1、开局我就想进宫面圣 天凤二年,京城南郊。 黑云压城,好似天河决堤,豆大雨滴倾盆落下,锤击地面如擂鼓,扬起矮如烟尘的雾气。 若在往日,此地正该繁华热闹,大虞九道十八府的商贾车队云集,只进城费一项,便支撑起宫里庞大开销。 只是今日稍有不同。 早在昨夜,司天监便张贴暴雨示警,天师府神官亦予以天象警报,衙门号令“昼禁”,京城百姓自觉闭户歇业,待午时禁令解除。 城门只留侧门,非特许无法进出。 雄城停摆,人烟寂寥。 世界仿佛随着这场雨陷入沉寂。 但凡事皆有例外。 此时一记形如蛛网的闪电撕裂暗空,照亮南郊竹林,浓绿竹海边缘,两名披坚执锐的甲士眺望远处。 蹄声如雷! 一辆三驾马车撞破雨幕,由远及近,轮毂卷起大片泥浆,最终停在竹林小道外。 土路泥泞狭窄,马车难以行进,车夫一跃而下,摆下小凳,手中油纸伞撑开如盖,立在车厢旁。 车帘掀开,两名青衣小厮鱼贯而出,各自抱持一块沉厚木板。 赵都安慵懒抬眼,微微屈身钻出宽敞车厢,目不斜视,迈步下车。 锦绣华服下摆垂落,造价不菲的云纹靴子随意朝泥地践踏,却在脏污前一刻,一块木板已垫在脚下。 他信步前行,头顶雨伞随之移动。 左右两名小厮躬身半跪在泥浆中,脸庞被冷雨打湿,将两块木板交替挪动,铺开一条干爽洁净的路。 “古有贵胄,以随行女婢做人肉痰盂,我以小厮铺路,弗如远甚。” 赵都安走神之际,却见两名军中悍卒已奔至眼前,拱手抱拳: “反贼已困在林中,静待大人发落!” 赵都安笑道:“合该这件大功落在本官手中,带路!” “诺!” …… 林内铺满落叶,一根根苍翠老竹直指高空。 外头风雨如注,步入林中,却和煦许多,赵都安在随从护卫下,行走不多时,便见雨幕中透出一座荒废的破庙。 左右立柱篆刻对联: “厚德载物。” “生生不息。” 一座地神庙! 比起京城天师府总坛,与神龙寺道场,眼前的小庙颇为寒酸,莫说院落,只一座殿宇也破败不堪。 此刻,庙门紧闭,周遭十余名禁军悍卒,将其围堵的水泄不通。 见赵都安到来,一名黑衣吏员忙谄媚邀功: “大人,那老贼与其弟子已被我等打伤,只等您一声令下,属下便将其缉捕!” 赵都安满意颔首,赞道:“不错。” 若下属先行抓捕,上司难免面上有缺,如今围而不杀,功劳才算完整奉上,官场老油条基本操作。 “既如此,本官便亲自拿人。”赵都安话锋一转,“刀来。” 吏员一愣,忙不迭将佩刀双手奉上。 赵都安眼皮不抬,单手握住面前刀柄。 略一沉吟…… 锵! 刀身出鞘,一股气机飚射而出,朽木庙门登时四分五裂!! 木屑飞溅之际,赵都安已踏入殿内。 破庙中。 只见一名身披儒袍,年约六旬的银发老人盘膝正对着他,皱纹深重的脸庞上,神色平静,虽狼狈,却自有一股国士风范。 老人身后,供台上,伫立一座魁梧如天神的石质雕像,容貌凶恶,一手托碑,一手覆地,垂挂蛛网,年久失修。 “不愧为上代太傅,死到临头,还沉得住气,”赵都安慢悠悠笑道: “不过谁又能想到,身为二皇子残党的庄先生,面对天下海捕,竟就藏匿在京中,圣人眼皮子底下,这莫非便是所谓的大隐隐于市?” 被尊为“太傅”,曾为帝师之一,名为庄孝成的老人冷眼看他: “老夫英明一世,也不曾想到,竟被你这背主求荣,甘为伪帝面首的走狗寻到。” “大胆!” 跟在身后的黑衣吏员怒斥,却给赵都安抬手拦住。 只见这位京城人尽皆知的女帝男宠,刀削斧凿,俊朗出众的面庞上,笑容敛去,轻轻叹了口气: “太傅此言差矣,昔日先帝驾崩,原该太子继位,却不想二皇子大逆不道,早有不臣之心,竟伙同乱党,杀入宫中行刺,发动玄门政变,意图谋朝篡位。 彼时三皇女武道修为有成,闻讯出手平叛,诛杀乱党,只可惜来迟一步,太子及其余皇子皆被屠尽。 后因国朝不可一日无君,无奈登基称帝,统御大虞朝,何错之有? 倒是尔等追随二皇子的残党,如野火除之不尽……若早些弃暗投明,何至于此?” “呸!狗贼一派胡言!”忽然,一道清亮女声响起。 那是伫立于老人身侧的一名少女。 书童打扮,手中持握一柄染血无鞘短剑,发髻在战斗中断裂,黑丝披散,五官精致,一张清丽素白的脸蛋扬起,恶狠狠盯着他,银牙紧咬: “分明是伪帝谋害父兄,二皇子勤王护驾,我师父欲匡扶天下,却遭你这等小人诋毁!” “芸娘!”庄孝成沉声。 持剑少女眼含悲哀绝望,如同陷入绝境的雌兽: “老师,弟子没用,未能护持您周全,今生恩情,来世再报……” 赵都安对眼前苦情戏无动于衷,视线扫过少女脸庞,意味深长道: “太傅好品味,潜逃路上,都还不忘带上这般漂亮的女弟子,只是牙尖嘴利,看样子缺少管教。不过你放心,本官会带回去替你好好调教的。” 持剑少女目眦欲裂,恨不得生啖其肉! 庄孝成盯着他片刻,忽然摇头道: “得意忘形,小人本性,如你这般行事,猖狂不了多久的。” “哈?”赵都安嗤笑一声,环顾左右: “我是小人吗?我得意忘形吗?” 身后吏员、小厮与披甲持刀的禁军皆摇头。 赵都安笑容消失,俯瞰二人: “你看,他们都说不是。入关后自有大儒为我辩经,太傅混迹官场多年,世事洞明,这个道理不须我说吧?更何况捏造历史的是伱们这群文人,我是小人,你们又是什么东西?” 身披儒袍的庄孝成神色依旧平静,似乎从始至终,都不曾恐惧: “你真以为,吃定了老夫?” 没来由的。 这一刻,赵都安心头一紧。 竹林内风雨如晦,破庙里光线昏暗,沙沙的雨滴衬的整座世界寂静无声。 分明是实力悬殊的双方,此刻气势竟倒转过来。 赵都安勉强挤出笑容,不留痕迹后退半步: “真以为我是吓大的?这里可是京城,一老一伤,拿什么与本官这一队禁军甲士比?还是说,你这腐儒背地里是高品武夫,还是术法高人?” 语带嘲弄。 须发皆白的庄孝成轻轻摇头:“老夫一介凡夫俗子。” 话锋一转:“不过,总还有些友人相助。” 赵都安瞳孔骤然收窄,就在老人吐出这句话的同时,对方身后,覆满灰尘的供台上那尊石质雕像突兀震动! 连带大地也撼动起来。 凶恶的神像眉心龟裂,绽放金光,继而裂纹扩散周身,石皮簌簌脱落,显出内里一道魁梧的,包裹在金光中的人影。 “神降!” “世间术士!” “大人小心——” 众人惊恐后退,喧嚣嘈杂,赵都安却宛如被定住,双腿灌铅般无法动弹,任凭破庙被“地神”的金光映照的纤毫毕现。 一圈圈金色涟漪,以神像为中央朝四面八方扩散,庙外军卒于惊呼中被掀飞,黑铁盔甲重重摔在落叶中,溅起大片积水。 “走!”老人低喝。 赵都安脸色惨白,只看到包裹在金光中的人影冷漠威严,俯瞰下方。 大手一抓,将身披儒袍的老太傅拖入光的涟漪,旋即抬指,朝他一点。 轰! 赵都安胸口如遭重击,宛若炮弹般倒飞而出,撞出庙门,沿着地面犁出数丈,生死不知。 庙内,金光人影似力有未逮,拖曳太傅遁入大地,眨眼间,一切异象消失。 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过。 只有冷雨沙沙落下。 后来,雨也停歇。 …… …… 许久后。 昏厥过去的禁军等人陆续醒来,黑衣吏员大惊失色,脸色惨白,飞扑到赵都安身旁,用力呼唤: “大人!大人!醒醒!” 终于。 “赵都安”悠悠转醒,眼神茫然地看到自己躺在一个满脸横肉,脸庞黢黑,身材敦实,古装打扮的汉子怀里。 “大人!您没事就好!” 黑衣吏员大喜过望,若主子有三长两短,他们这些跟班也难逃一死。 只是欣喜之下,并未发现,眼前的赵都安气质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相比于此前的猖狂轻浮,转为沉稳冷静。 “我……没死?” 赵都安缓缓开口,语句并不连贯,似在学习如何发声。 “许是那术士远隔千里,施法抢人,法力消耗巨大,您的护具又挡了一层。” 黑衣吏员拿出一块凹进去的护心镜给他看。 赵都安目光愈发迷惑,缓缓坐起,目之所及,是雨后竹林里,一座垮塌的破庙,视线上移,远方黑云裂开,透出缕缕阳光。 隐隐可见雄城一角,巍峨高耸入云。 “铛——铛——” 有钟声传来。 正午到了,“昼禁”解除。 “这是哪?”赵都安忽然问,顿了顿,抬手按压额头,“脑子有些乱。” 黑衣吏员不疑有他,只以为是摔懵了,谄媚道: “京城南郊,您得了情报,以使君之权,调集一队禁军,前来抓捕庄孝成。可恨那贼竟有同伙术士,施法救走了。” “哪年哪月?” “呃……天凤二年,其实是三年,前年冬玄门政变后,拖了拖。” “不是玄武门?” “大人说笑了,这事咱可不敢乱增添字数。” 赵都安沉默半晌,眼中并无敬畏。凭借简短对话,以及脑海中逐渐清晰的陌生记忆,已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大虞朝、政变、女帝、武夫、术士……似是而非的世界。 至于自己…… 女帝的私人男宠?嚣张跋扈的京城纨绔? 难评。 “大人,这女贼没能逃脱!” 忽然,有禁军从倒塌庙宇中,拽出昏厥的芸娘,清丽脱俗的少女额头被砸破了,昏迷中细眉紧蹙,带着倔强和不屈。 满脸横肉的吏员惴惴不安道: “这反贼本是诏衙密谍寻到的线索,给咱们白马监截胡了,如今城禁已开,诏衙的人想必很快就到…… 若成功缉捕,自是大功,可如今反贼走脱了,只怕这口锅要扣在咱们头上,若给朝中看不惯您的那些人得知,参一个私放人犯,勾结逆党的罪名……即便以您的身份,只怕也……” “为今之计,只能劳烦您抢在前头,向圣人请罪,才有一线生机,”他咽了口吐沫,见其不语,急切道: “大人,您快说句话啊!” 赵都安沉默地收回视线,瞥了后者一眼,眸如深潭,众人齐齐闭嘴。 地狱开局…… 思量片刻后,他闭上双眼,复又睁开: “那就……进宫,面圣。” ps:听说最近比较流行,在书的开头放個【脑子寄存处】,我也放一个。。本段回复寄存成功~ 2、徐贞观 午时,雨过天晴。 伴随“昼禁”解除,京城百姓从家中走出,鳞次栉比的商铺开放,城内纵横交错的石板路行人如织。 停摆的城池如同拧上了发条,重新焕发活力。 “驾!驾驾!” 朱雀大街上,一辆马车横冲直撞,蹄声如雷,沿途行人惊恐四散,唯恐避之不及。 车厢内,赵都安靠在柔软的锦垫上,望着抖动窗帘外,那古色古香的城池,打消了最后一丝怀疑: “不是楚门的世界。” 佐证他判断的,既有扑面而来的真实感,更重要的,还有大不相同的身躯,以及脑海中凌乱破损的记忆。 前世,小镇做题家出身的他苦熬上岸,吃皇粮,走文秘途径,又凭借运气跟对人,扶摇直上,是外人艳羡的对象。 可外表光鲜下,则是谨小慎微,如履薄冰。 底层出身,令他没有挥霍权力的底气,俯首甘为孺子牛,最终因熬夜加班,光荣猝死。 没成想,再睁眼成为古代权臣,一步登天。 …… 至于眼下身份,倒有些微妙。 大虞王朝一统中原,立国已久,上代老皇帝昏聩无能,撒手人寰后子孙内斗,便有了所谓的“玄门政变”。 获胜者三皇女,即当今圣人,古今罕有的女子帝王。 原主本是禁军一小卒,那场政变中见风使舵,押宝女帝,得到提携,又因容貌俊朗,舔功了得,愈发受宠。 女帝登基后,设立“白马监”,专为其办私事。 原主就在其中,任“使者”一职。 白马使者因替圣人办事,不归六部朝廷各衙管辖,可自由出入皇宫,甚至临时调集小股禁军,权势颇大。 诸多使者中,原主又因传闻中,乃女帝豢养的“面首”,而备受京城官场重视。 可想而知,禁军小卒一朝得势,难免放浪形骸。 原主得势这一年来,养成跋扈嚣张性格,声色犬马,横行无忌,生活奢靡,往来之人,都是高官权贵,行事作风令人不耻,树敌颇多。 名声极差。 标准的小人得志。 但也并非没有优点。 原主深知权力源于女帝,故而在逢迎上意这块可谓尽心竭力。 “玄门政变”后,二皇子党羽溃逃,潜藏暗处与女帝周旋、对抗,是为心腹大患,责令京中类似锦衣卫的“诏衙”缉捕逆党。 原主为向女帝邀功,暗中收买诏衙的线人,截获情报,前几日意外获知一条线索: 京中疑似潜藏乱党大人物。 追查之下,确有所获,原主为了抢功劳,不顾诏衙“放长线钓大鱼”的布局,紧急调集禁军抢人。 这才有了之前那一幕。 至于政变真相如何,原主身为亲历者,颇有发言权,以他所见,的确是二皇子发动政变,手足相残在先,女帝阻拦在后。 老太傅那套说辞,则是编造出来,诋毁女帝的故事版本。 赵都安对此并不关心,他只在乎自己的处境。 对原主的一系列迷之操作,他的评价只有两个字: “愚蠢!“ “那个庄孝成虽然是心黑扯谎的文人,但有一点没说错,得意忘形,小人本性,就算没今天这事,‘我’也猖狂不了多久了。” “庙堂不是这样混的啊。” “人若抓到,还好。偏偏人跑了,官差还被‘我’恶意拦截,诏衙为表清白,必然竭力将罪责扣在我身上……” “我还得罪了那么多人,难免落井下石……” 私放逆党! 这等大罪,若是坐实了,自己就完了! 这是杀头的罪名。 即便没有证据,只是有嫌疑,自己的这身官袍也穿不住了。 再考虑原主作恶多端的反派人设,一旦丢了官身,只怕生不如死。 这里可是封建的古代,不是法治社会…… …… 车厢内。 赵都安额头沁出冷汗,脊椎泛起阵阵寒意,苦思对策: “出逃?不行,京城范围,我不可能逃得掉……” “家族帮助?这个王朝可不姓赵,而是姓徐,何况原主身后非大族……” “向原主的朋友求援?呵,狐朋狗友,不背刺就谢天谢地。” “出卖色相,以男宠、面首的身份,博取女帝信任?” 这似乎是最靠谱的方法,也是黑衣吏员建议他进宫的目的。 但获取了原主记忆的赵都安知道,他压根没碰过女皇帝! 甚至这一年来,二者私下见面的次数都寥寥无几。 最多是有些许暧昧,或者更准确来说,是原主一直觉得女皇帝对他有意思! 这也并非一厢情愿的脑补,证据有三: 其一,原主容貌俊朗,女帝多次点评赞许; 其二,女帝准许原主出入宫廷,对其态度有别于白马监其余使者;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男主为女帝面首的谣言,已经沸沸扬扬传了一年,以女皇帝的耳目,必然在第一时间就已获悉。 但偏生女帝却从未否认! 而是报以默许的态度! 这就值得玩味了。 正因如此,原主才有猖狂资本:以女子皇帝的身份,若非默许,岂会任凭坊间乱嚼舌根?侮她清白? 所以,男主一直认为,女帝之所以尚未准他侍寝,一是忙于公务,二是在考察他。 这也是他立功心切的动机,试图孔雀开屏,早登龙床。 然而赵都安魂穿而来,以他的视角看待此事,却敏锐察觉诡异: “不对!这事有古怪……” 总觉得没有这样简单。 但一时间,又想不通关节,摇了摇头,他吐了口气,自嘲一笑: “也有好处,起码不容易暴露。” 若两人真有肌肤之亲,女皇帝必然会察觉他并非“赵都安”。 这样,也好。 可如何破局? 这时,马车猛地减速,车夫声音传来:“大人,要进皇城了!” 只能随机应变……赵都安掐断思绪,恢复镇定姿态,从腰间取出令牌,抛出车厢,对守门禁军甲士道: “本官有要事禀告圣人,速速放行!” …… …… 皇宫由内外两座城嵌套而成,马车驶入皇城,到了宫门口,再无法行进。 赵都安只能下车,在一名小宦官带领下步行,朝圣人所在的“养心殿”赶去。 不多时,红漆木柱撑起的回廊尽头,显出一群宫廷侍者。 “来人止步,”一名年长宫女见二人走来,出言阻拦: “陛下正与相国商议国事,闲人免进。” 赵都安心头蓦然一松,有种考试延期的解脱,旋即模仿原主语气,朝领路宦官笑道: “既如此,公公且去忙,我在此等待便是。” 记忆中,原主虽跋扈,但惯会看人下菜碟。 对于宫中近侍,向来客气有加。 送走小太监,赵都安侧身等在回廊中。 残存雨水沿着瓦片滑落,阳光泼洒下,在地面斜切出耀目的金线。 他蓦然垂头,在脑海中飞快翻找关于“相国”的记忆。 前世经验告诉他,与领导相关的任何小事,都可能暗藏重要信息,此刻犹如溺水之人的他,必须抓住一切渡劫的机会。 不多时,他找到了需要的情报: 大虞相国,李彦辅,先帝时期头号权臣,曾任内阁首辅,权倾朝野,为人阴沉多谋。 女帝登基后,为加强皇权,解散内阁,李彦辅被狠狠削弱一波,但仍为实质上的“帝国宰相”,亦为以江南士族为主的“李党”党魁。 把控庙堂多年,势力盘根错节。 与以都察院御史大夫袁立为首的“清流党”,同为当今朝堂上两股彼此制衡的大势力。 放在后世,是只能在新闻联播里才能听到的大人物…… 赵都安短暂恍惚,有种蚂蚁一脚踏入虎山的不真实感。 他深吸了口气,抬起视线,朝年长宫女做了個去旁边说话的手势。 “赵使君有事?” 年长宫女对他并不陌生,二人走远几步,淡淡问道。 赵都安微笑道: “并无要事,只是好奇相国怎的这么急,大雨歇了没一会,便入宫来了,莫不是出了什么大事?” 年长宫女瞥了他一眼:“咱们下人怎会知道?” 赵都安动作丝滑地将袖中一卷银票递出: “姐姐只挑能说的,提点一二便好。” 年长宫女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忽地展颜笑道: “也不是什么机密事,以使君人脉,稍加打探也便知道……使君可知淮水改稻为桑一事?” 不知道……赵都安面无表情,原主这个草包对朝堂的了解只限于谁能欺负,谁惹不起,涉及政事一概不知。 废物一个。 “烦请姐姐告知。”赵都安不耻下问。 “……”宫女只好简单解释,原来是先帝在位时,国库便已空虚,又经政变,女帝接手后赤字严重。 以李彦辅为首的一派,为缓解财政,力推江南淮水一地部分稻田,改为桑田,以促进丝绸贸易,但因急于求成,损毁部分田亩,险些激起民变。 “陛下得知大发雷霆,这些日子,朝堂诸位大人都在争吵此事,相国今日入宫,或是有了法子。” 宫女说完,便转身返回原位。 赵都安心下一动,知晓对方不会再多说,也便闭嘴垂首等待。 …… 宫廷繁花似锦,气氛却压抑深沉。 就在赵都安站的双腿发酸时,走廊尽头,紧闭的门扇推开。 继而,一道身披绯色官袍,头戴乌纱,鬓如反猬皮,眉如紫石棱,容貌凶狠的老人踏步行来。 宫廷使者分列左右让行。 赵都安侧立廊中,拱手行礼:“相国慢走。” 威严极重的老人目不斜视,好似未曾看到他般,大步离去。 周遭有宫人暗笑,整个京城都知道,在真正的权贵圈子里,对赵都安这等以色伺人的小白脸,皆鄙夷嘲弄至极。 以相国大人的身份,多看他一眼,都算自降身段。 女帝面首? 看似风光,但在真正的大人物眼里,还不如青楼卖笑的花魁,便是寻常百姓,表面敬畏,暗地里也要啐上一口。 赵都安对原主的人嫌鬼憎感触更深一分。 迎着众人意味深长的目光,他神色如常,不以为忤: 原主丢的脸,与我有什么关系? 年长宫女这时前往通报,过了好一阵,方甫返回: “陛下允你觐见。” “多谢通传。”赵都安深吸口气,越过人群朝前方走去。 该来的,总归是来了。 他默默回忆原主的行为习惯,一步、两步、三步……走出七步后,整个人神态气质,举止动作,已与原主一般无二。 政客是天生的演员。 这一刻,赵都安将演技发挥得淋漓尽致。 “咚!” “咚!” “咚!” 抬手叩门。 紧闭的朱红色雕花双扇木门内,传出一个清冷的声音: “进。” 赵都安双手用力推开沉重门扇,阳光绕过他的身躯,蔓过门槛,引燃了宽敞房间内,地板上铺陈着西域进贡的名贵地毯。 价值连城的博古架内,皇家官窑烧出的近乎透明的双耳龙纹瓷瓶烨烨生辉。 一张宽大桌案上,丛丛老笔堆积如山,白砚内黑水枯竭。 一名身披白色常服的女子,正在案旁批阅奏折。 她约莫二十八九年纪,眉目清冷,青丝如瀑垂下,因垂首姿态,只显出半张脸庞,便已是姿容绝色,浑身上下并无半点金银首饰,却予人一股雍容雅致的气度。 神态专注之际,袖口滑落,露出一截白皙如玉的皓腕,纤指如葱,以标准指法握一杆粗大金毛狼毫。 大虞女帝,徐贞观! 赵都安望见女帝瞬间,大脑短暂失神,恍惚间,仿佛回忆起昔日玄门政变,那个大雪覆满宫城的日子。 当时身处乱军之中的小禁军远眺宫门,瞥见的三皇女却是盛装打扮: 头戴凤冠,身披大红霞帔,金玉外悬,盛装出席般驾临于风雪中,手中一柄玉龙剑横扫,千军辟易,贵气威严。 血脉偾张,心跳如擂鼓…… 赵都安轻咬舌尖,强迫自己垂下视线,心中暗骂,经过了斗阴阅美无数熏陶的自己,何至于此? 旋即意识到,大概是原主残存本能作祟。 当初的小禁军,压根不是押宝站队,之所以投靠三皇女,纯粹是被颜值吸引,色授魂与。 这小白脸馋人身子,下贱! 赵都安自我批评之际,案旁女帝头也未抬,淡淡道: “磨墨。” “是!” 赵都安略感诧异,但还是绕至案旁,替女子皇帝磨墨。 因距离拉近,更有一股清幽香气萦绕鼻端,令人心猿意马。 君臣二人,一个批阅,一个磨墨奉笔,房间中沉默安静的唯有纸张沙沙声。 …… 良久。 徐贞观忽地头也不抬说道:“方才相国来见朕,你可知缘由?” 她的嗓音颇有质感,略带磁性,令赵都安想起前世声优。 赵都安磨墨动作一顿,神态如常: “微臣斗胆问询,这才略知晓一二,相国大人似为改稻之事呈献良策?” 凭借前世经验,电光火石间,他已意识到,年长宫女恐怕已将自己“行贿”一事如实禀告女皇帝。 这时候,装傻充楞绝不可取,坦诚回答才是正确操作。 徐贞观“恩”了一声,似乎对他的回答颇为满意,只是听到后半句,略带感慨地道: “相国来见朕,说翰林院有一良才献上一策,可解淮水农田被毁之局。” “果有破局之法?不知是何手段?”赵都安佯作好奇。 徐贞观隐隐“呵”了一声,意味难明吐出八个字: “以改兼赈,两难自解。” 以改兼赈! 得益于前世吃皇粮时,身为大秘的见多识广,以及古装历史剧的阅片经验,赵都安轻易理解了这句话的含义。 当前局面大概如下: 朝廷试图推动改稻为桑,但执行出了问题,造成大批灾民的出现。 翰林院的某位高才,认为灾民食不果腹,可以令本地豪绅,以粮食购买被毁的田亩。 如此一来,灾民有了粮食,豪绅也可与官府合作,推动改桑,一石二鸟,即所谓的两难自解。 猛地听上去,似乎一箭双雕的妙计,然而在赵都安眼中,就纯纯是脑子有坑才能想出的法子了…… 堂堂相国会察觉不到这法子的问题吗? 他从不敢低估古人的智慧,那为什么李彦辅会来上奏? 是两害相权取其轻?还是说…… 突然,赵都安想起了一个细节: 李彦辅所属的“李党”为江南士族集团,而淮水正处江南地界,当地士绅得利,便是“李党”得利。 且徐贞观继位后,对“李党”呈持续打压态势。 有点意思了啊。 女帝是否看到了这层?不确定。 但不耽误这是个表忠心,博取好感的机会。 “陛下,此法……恐怕不妥。”赵都安念头转动间,斟酌开口。 徐贞观批阅奏折动作不停,随口“哦?”了一声。 赵都安道: “改稻为桑本是良策,若缓缓推行,以三五年为期,未必不能成。导致如今局面,已是为难,若以改兼赈,只怕形势更坏。” 他略组织语言,继续道: “试想,若由豪绅赈济,该以何价购田?若按市价,非但当地富户吞吃不下,无利可图,灾民更只需出售少数田亩,就可过活,如此一来,改稻为桑仍难以推行。” “若低价购田,豪绅大族自然拍手称快,可灾民便要食不果腹,断无生路了,届时必激起民变……如此一来,朝廷便进退维谷,两难自解从何说起?” 他这番话轻描淡写,好似闲谈。 然而落在徐贞观耳中,这位以女子之身登顶大宝的女皇帝批阅奏折的手,却猛地停顿下来! 旋即。 自始至终垂目的白衣女帝,缓缓抬起螓首,侧过头来,露出完整容貌。 她素白的脸蛋,如冰晶雕琢,不见瑕疵,鼻子线条挺翘,唇瓣丰润,睫毛浓密如刷,此刻一双美眸威严中夹杂一丝诧异。 心中意外至极。 在她的印象里,这个京城谣言中,乃自己面首男宠的小侍卫一直是“花瓶”的角色。 方才与其说起政务,也并无别的意思,只是心中烦闷,寻个人随口倾诉罢了,半点不曾期待对方会给出什么回应。 可对方这番侃侃而谈,虽说都是自己思量看透的话语,并无甚新奇,但出自“赵都安”口中,也足以令她意外了。 这等针砭时弊的见识与敏锐,起码……比那个翰林强。 “这是你自己想的?”徐贞观美眸凝视。 赵都安不卑不亢:“微臣见识自不如朝中诸公,只是斗胆一说。” 这番举止气度,却稍稍与往日有所不同。 赵都安在赌,他猜测,女帝还不知老太傅走脱之事,所以,他必须竭尽所能,展现自己的价值。 提升好感。 毕竟女帝的一个念头,便可左右他的生死去留。 倘若能通过舔,度过这次灾劫,他不介意改名沸羊羊。 徐贞观垂眸凝视他,似在辨别真伪,片刻后含笑问道: “那依你看来,该如何解?” 赵都安坦诚道:“无解。” 人最傲慢之处,就是总以为任何难题都有解,但纵观古今,绝大部分的问题,都并无解法。 赵都安当然也想提出解决方案,立功豁免罪责,但那并不现实。 徐贞观并不意外,只是看向这容貌俊朗,五官刀削斧凿般的“侍卫”目光,愈发感兴趣: “朕还以为,你会回答,要朕请动老天师,或玄印住持,施展通天术法,以破此局。” 老天师?玄印? 赵都安隐约从原主记忆中,得知这两个名字,似乎是京城,乃至整个大虞境内,陆地神仙般的大人物。 只可惜,原主虽身负武学,但距离玄门境界尚远,对他而言,术士是另外一个世界的存在。 术法可以解决吗……赵都安心头滋生好奇,却在瞥见女帝神采后,前世“揣摩上意”的功力再度生效。 福至心灵,脑海中浮现《道德经》原文,脱口道: “治大国,若烹小鲜,以道莅天下,其鬼不神也。” 吧嗒! 徐贞观手中粗大金毛狼毫末端,一滴墨汁溅落纸上,女帝凤眸眯起,透出异色,看向赵都安的目光真正有了不同。 3、死中求活 如何逢迎上意?做好一名贴心的忠犬? 首要的,是摸清主上的脾性。 但原主的记忆中,对女皇帝的性格并无深切体会,满脑子黄色废料。 赵都安只能自行揣摩,谨慎试探,辟如女帝方才这句问话,便隐隐透出对玄门高人的忌惮。 自古,皇权与教权除非相差悬殊,总难和谐相处,想来大虞也不例外。 赵都安抄的这句话的意思,可翻译为:治理大国,如同煎烹小鱼。用“道”治理天下,鬼神起不了作用。 此处的“道”,为圣人之道。 而皇帝,就是圣人。 他在玩一种很高级的吹捧。 案旁。 “治大国,若烹小鲜……”徐贞观咀嚼了下这句子,半晌,说道:“这不似你说出的话。” 赵都安不卑不亢:“以改兼赈,也不似相国大人能递出的法子。” 徐贞观莞尔,面庞上威严转为柔和,凤眸微微向下弯。 刹那间,古色古香的殿宇都明亮了起来。 赵都安无声吐气,赌对了! 看来大虞女帝,的确不喜修行之人插手俗世。 只是徐贞观虽欣赏这句子,却也并无太大的惊诧,毕竟是饱读诗书的女子帝王,见识极高,更多是对这“绯闻男友”的少许意外……也只限于此。 “说吧,入宫见朕何事?”她轻描淡写揭过话题,将笔放在玉石笔架凹处。 赵都安一颗心猛地提起,放下砚台,躬身告罪: “罪臣启禀陛下……” 他一五一十,将事情经过描述完毕,并未对自己过多美化。 作为大虞最有权有权势的女人,不会蠢到不做调查。 房中很安静,落针可闻。 赵都安上奏完毕,垂头等待女帝发落。 他不确定,自己临时提升的好感度,能发挥多少效果。 尽人事,听天命。 他甚至预测了女帝的几种反应,并做好了相应预案。 然而设想中的雷霆之怒并未到来,徐贞观淡淡道:“就这些?” “……是,陛下,我……” “退下吧。”徐贞观说,“朕乏了。” 赵都安一颗心猛地沉下,他听出了女帝声音中细微的变化。 少许的笑意与欣赏,已被冷淡与疏离替代。 “还不走?”见他不动,女帝声音沉了下来。 “臣……告退。”赵都安躬身退出,最后关门时,余光瞥见白衣青丝的丽人负手望着窗外。 窗外有湖,湖水微澜。 徐贞观不知在想什么。 不多时。 门外传来脚步声,伴随着宫人们“昭容”的尊称,然后是门扇吱呀开启的声响。 旋即,另外一名年轻女官沉稳干练的声线响起: “陛下,诏衙督工马阎携都察院御史等在外头,要弹劾白马监的赵都安,说他私放逆党庄孝成,恐勾结……” “知道了。” “如何处置?” “你以为该如何?” “若是旁人……依律法审讯便可,只这赵都安,是陛下钦点的棋子,奴婢不敢擅断。” 徐贞观叹道:“一步闲棋罢了,也不打紧。听闻他风评不甚好?” 女官冷声道: “糟糕至极。听闻此人仗着坊间传闻,于京中横行无忌,肆意妄为,不学无术,恶名昭著,惹得百姓怨声载道……” 累累罪行,听的女帝脑瓜子嗡嗡的…… 女官告状完毕,道: “尤其败坏陛下声名,此番放走逆党,无论勾结与否,朝中百官都必将竭力弹劾,只怕不杀不足平愤。” 言外之意,无用之人,该杀。 然而徐贞观却罕见犹豫了下,脑海中浮现方才赵都安留给她的印象,总觉与传言不同。 大抵是在自己面前的伪装吧……如此似乎更该杀。 但…… “派人寻白马监司监,问他对赵都安此人的评价,坊间传闻是否属实,以及是否还有价值,若……实在百无一用,再交由诏衙处置。”徐贞观金口玉言。 “是。” …… …… 另外一边,走出宫门的赵都安脸色难看。 女帝没有给出明确答复,在他看来,是个糟糕讯号。 就像一把闸刀高悬,谁也不知,会何时落下。 “接下来,诏衙的人,乃至对我积怨已久的朝中官员,势必蜂拥而上。而我又不是真面首,吹不了枕边风……大事不妙。” “女皇帝的态度已经说明,没有强烈偏袒我的意图,大虞朝堂局面又复杂,我身为‘女帝的小白脸’,很可能成为庙堂各势力遏制皇权的棋子。” “就算罪名无法坐实,把我抓捕酷刑审讯,也扛不住。” 赵都安不敢赌,自己方才那一番操作,能多大程度上影响女帝的决策。 必须想办法自救! 只要闸刀还没真正落下,就还有挣扎的机会! 赵都安冷静思索,尝试转换思路。 寻常人面对诬告,常规思路是自证清白,喊冤获取同情。 但世界的真实运转逻辑并非如此。 通过短暂接触,赵都安认为大虞女帝是个聪明人,大概率能判断出,自己并未通敌。 这点从方才对方的表现,也能看出。 那杀自己最大的理由,就是平息百官的弹劾,最多加上个泄愤。 而站在帝王的角度看: “只要我提供的价值,大于杀我能获得的价值,我就能活。” 赵都安思绪骤然清晰,历史上贪官、奸臣无数,之所以皇帝不去铲除,很大部分原因,就是这帮人活着的用处更大。 同样的逻辑,在他没有触犯红线的前提下,只要能在闸刀落下前,表现出足够的价值,就有翻盘的希望。 抓回庄孝成?不切实际。 那就只剩下一条路了。 “将功赎罪。”赵都安钻进车厢,心中已有了决断,他不能将生死依赖于上层大人物的一念之差。 必须试着做点什么。 可如何在短时间内,立下足够的功劳?赵都安茫然了。 “大人,回衙门么?”车夫问道。 赵都安心头一动,沉声道: “回。立刻,马上!” …… …… 白马监官署位置,距离皇城不远。 作为筹建不久的新衙门,内里架构简单,有“司监”一名,由宫中外派的一名老宦官担任。 据说老太监曾伺候过三皇女,算作女帝嫡系。 此外,监内便是诸多“使者”,彼此品级相等,并无高低,皇帝临时有何任务,会交由使者负责。 此官职由大虞开国太祖皇帝所创。 据说某日,太祖想吃新鲜荔枝,便委任了一名“荔枝使”,为他想法子,从岭南往京城送荔枝。 因为皇家办事,享有特权,算作肥差,有油水可捞,不少达官显贵钻营往里塞人。 但女帝委任使者极看重颜值,只有好看的才能进,故而坊间传闻,白马监乃女帝预备役男宠后宫。 赵都安下车,踏入衙门后,随口命白役去喂马洗车,自己直奔属于他的官衙。 “朱逵?”他大声呼喊,心腹黑衣吏员的名字。 就是竹林中醒来时,抱着他摇晃的丑陋凶狠吏员。 记忆中曾在府衙当差,是颇有经验的老吏。 然而迎接他的,却并非黑衣吏员的谄媚笑容。 而是值房内,端坐饮茶的一名三十余岁,容貌英挺,梳着两撇精致小胡子,嘴唇偏薄的男人。 后者缓缓放下茶碗,似笑非笑: “赵使君,听说你出事了?可喜可贺。” …… ps:感谢内鬼老板两万赏!感谢凰儿大美女,老书友李世朴打赏支持~ 4、枕头会自己送上门 可喜可贺。 这是一句祝词,但放在这里,幸灾乐祸的意图,再明显不过。 赵都安神色冷淡,望着堂内鸠占鹊巢的青年,脑海中浮现出对方的资料: 张昌硕,同为白马监使者,与他是死对头。 书香门第出身,是京城有名的才子,名声斐然,但在原主记忆里,此人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二人之所以交恶,乃因张昌硕对女帝垂涎已久,后者登基时,便大写诗文唱赞歌。 因才貌俱佳,也曾被女帝赞赏过诗词文章,故被不少人认为,极可能成为女帝“入幕之宾”,却不想,被禁军小卒出身的赵都安横刀夺爱。 张昌硕并不死心,始终对原主敌视,妄想取而代之。 用两个字,可以生动概括二人关系: 情敌! “大人,张使君方才闯过来,说要等您回来,卑职只好……” 堂内,肤色黝黑,满脸横肉的朱逵急忙解释。 张昌硕一脸遗憾: “听闻赵贤弟缉捕逆党,不慎放走了大鱼,还被打伤,愚兄忙来探望,见贤弟无碍便放心了。” 是看笑话的吧……赵都安施施然在主位坐下,淡淡道: “为圣人办事,些许伤残,不足挂齿。” 张昌硕‘哦’了一声,道: “只是,如今贤弟闯下祸事,只怕诏衙那帮带刀阎王不会轻易放过你。” 赵都安接过下属递上茶盏,神色淡然: “确实,我从宫里出来时,远远瞥见了那帮人,想必是要告御状。” 旋即,他语带讽刺: “不过,圣人体乏,却是未必愿见他们。” 张昌硕得意之色一凝: “你去面圣了?陛下怎么说?” 赵都安喝了口茶,才意有所指道: “陛下是见了我后,才体乏的。” 最高明的谎言,就是每一句都是真的,但连起来就透露出虚假事实。 该死,你对她做了什么?! 张昌硕呼吸一紧,眼珠子绿了,幸灾乐祸的喜悦被愤怒取代。 但很快,他神色缓和,冷笑道: “逞口舌之利,却要看你如何收场。” 说罢,他起身拂袖而去,脚步匆匆。 他怀疑赵都安在诓他,但没有证据,准备立即派人打探。 …… 目送情敌离去,一身公服的朱逵挤出谄媚笑容,盛赞道: “卑职早就知道,以大人与陛下的关系,自然不会有事。可笑这姓张的小人还来自取其辱。” 呵,这时候来表忠心?若我倒台了,你怕也是墙头草……赵都安腹诽,不觉得以原主的卑劣人设,会有什么忠诚手下。 他笑了笑,故意叹气道: “陛下宽仁,只是朝堂上那帮想置我于死地的人也非善茬,总归要给个交待。” 朱逵一怔,揣摩片刻,恍然道: “找個替罪羊?” 继而面露阴狠: “大人且放心,此事交给卑职,自然可做的天衣无缝。” ……赵都安见不得这种反派作风,沉声道: “愚蠢!你以为诏衙的人瞎了?还是满朝文武反智?陛下自有安排。” 他在扯虎皮,做大旗。 想要死中求活,还要依靠这帮手下。 所以,必须先将人心稳住,让朱逵等人觉得,他不会倒台,才会忠心为他办事。 可要不了多久,女帝的暧昧态度,就可能传开。 所以赵都安这番话,是提前打了个预防针。 这样一来,就算出现意外,朱逵等人也只会以为,这是“女帝的计划”,不会多想。 “那个叫做‘芸娘’的乱党女贼,眼下如何了?”赵都安问道。 老太傅庄孝成跑路时,没能带走昏厥的女徒弟,赵都安入宫前,命朱逵将人监禁起来。 朱逵道: “卑职将此人押入了府衙大牢,只是其神魂受到术法冲击,一时半刻还没醒,大人要见她?” 赵都安摆摆手: “不急。但切记,莫要让旁人给提走了。” 朱逵自信道: “大人放心,府衙大牢直隶,诏衙那帮人也甭想越权,从咱这抢人。” 他原本就在府衙当差,是经年的老吏,对各衙职权门清。 赵都安“恩”了一声,眼前浮现竹林破庙中,一脸正气,誓要与他这个邪恶反派同归于尽的持剑少女。 这是他追查逆党的线索,必须牢牢抓在手里。 但看其表现,想必是块难啃的骨头,短时间,恐难有实质收获,何况还晕着。 他需要更稳妥的立功机会。 “对了,”朱逵猛地想起什么,从怀中取出一封信: “险些忘了,卑职回衙门后,收到一封宁安县子府上奴仆送来的信,是递给您的。” 宁安县子? 赵都安脑海里,属于原主残存的记忆应激浮现: 原主被传出乃女帝男宠,地位扶摇而上后,京城各大小衙门,都要卖他几分面子,生怕得罪女帝枕边人。 有心人便开始陆续找上门来,行贿赂之事,请托原主帮忙办事。 原主起初还算谨慎,但奈何人家给的太多了……逐步开始售卖手中权力,大肆敛财。 宁安县子,乃虞国世袭“子爵”,在京城从事“掮客”一职,替人介绍“生意”,从中抽成。 前不久,宁安县子找上原主。 说有人愿意花钱,请原主帮忙搭救一名犯了事,如今押在刑部大牢,出身江南士族的地方官免罪。 狂妄自大的原主欣然应允,但因为专注抓捕逆党,便拖着没给人办,如今好些天过去,想必…… “刺啦。”赵都安随手撕开火漆,抖开信纸,扫了眼。 不出所料,是宁安县子等急了,约他今晚赴宴,线下催促。 又是江南士族……瞌睡了有人送枕头……赵都安嘴角勾了勾。 看来,原主留下的烂摊子也不全是坑,这不,立功的机会自己上门了。 正派想立功千难万险,但反派想立功,反手卖个队友祭天,再轻松不过。 “备车,稍后我要出门一趟。” 赵都安望着堂外苍翠花木染上的夕阳暮色,如血。 想了想,又补了句:“找两个可靠的手下,晚上……” …… …… 晚些时候。 衙门另外一间值房内,张昌硕坐在檀木大椅上,手持折扇,听取吏员汇报。 “所以,是相国与圣人商讨国事?姓赵的也等了许久?才勉强面圣一会?都察院的那帮御史,已经在摩拳擦掌,写折子准备对赵狗群起而攻?” 张昌硕大喜过望,折扇一甩,冷笑道: “果然是虚张声势!” 虽说女帝没有立即派人抓捕赵都安,但显然也没有表现出力保的架势。 “必然是赵狗摇尾乞怜,陛下才一时未有决断,但经此一事,圣眷必然大减,再加上庙堂弹劾……” 张昌硕激动踱步,目光闪烁,意识到这是废掉赵都安的天赐良机。 “宁安县子那边,动向如何?”他问道。 下方吏员禀告:“赵都安已下令备车,想必是要赴宴的。” “好!”张昌硕大喜。 为了斗倒赵都安,他一直热衷搜集对方黑料,可惜赵都安虽声色犬马,恶名昭著,但犯下的事却都不够大。 不足以发出致命一击。 前不久得知宁安县子疑似与赵都安接触,他便派人盯着。 可惜没能获得二人交易罪证,今日双方再次见面,若能拿到赵都安贪污乱法的铁证,送给都察院,无异于压垮赵狗的最后一根稻草。 张昌硕:“传我命令,寻两个可靠手下,晚上……” 5、倘若道歉有用,要权力做什么? 傍晚。 夕阳余晖消散,神龙寺座钟低沉的报时声响彻全城后,夜幕降临。 大虞京城掀开它繁华热闹的面纱。 街道上,行人如织,沿街商铺灯火璀璨。 鼎丰楼是京城里有名酒楼之一,宁安县子今夜在此设宴。 “唏律律。” 马车停靠,有青衣奴仆掀开车帘,换了一身便装的赵都安迈步下车,抬头望见酒楼高悬的大红灯笼,红漆木柱,雕花阁楼,道: “在外头等着。” “是!”奴仆应声。 然后酒楼里有头戴小帽,满脸堆笑的掌柜迎出: “赵使君大驾光临,小人这楼子是沾了福气。” 赵都安模仿原主仪态,眼珠也不瞧他,径直踏入,朝楼上雅间走去。 …… 雅间内。 一张桌案上摆满珍馐美味,席间只有一人,独自饮酒。 “宁安县子”王显是个年约四十的中年人。 身材瘦削,穿绫罗绸缎,坐姿颇有派头,垂膝的手捏着一柄扇骨由象牙雕花的折扇。 造价不菲。 见赵都安进门,冷声道: “使君真是个大忙人,本县子还以为你不会来了。” 赵都安置若罔闻,径直入席,将佩刀随手放在一旁,施施然持著便要夹菜。 自从穿越过来,他水米未进,的确饿了。 “且慢!” 然而,下一秒,他夹菜的筷子,猛被一柄折扇压住! 王显冷着脸,隐隐带着怒意: “使君听不到我的话?真以为是请你吃饭?要知道,这天底下,没有白吃的饭,没有白拿的钱。” 赵都安抬起眼皮,终于看向对方: “什么意思?” 似乎是他平静的模样,令对方有种被无视的恼火,王显脸颊肌肉抽搐,低喝道: “使君是在装傻?不知我的来意?前些日子,托你办的事,为何迟迟没有动作? 在京城,要讲规矩,定钱你拿的痛快,但人却迟迟不救,几次三番催促,都推诿不理。这说破天去,也不合适吧?!” 他眯起眼睛,半威胁,半讽刺道: “不要忘了,我这也有你拿了好处的证据……今日,便是当面问一问,是使君不想办,还是没能力办? 若是后者,便爽快些将定金归还,也省的耽误他人的性命!” 开门见山! 反正雅间隔音良好,也没必要遮遮掩掩。 赵都安平静地拨开折扇,慢条斯理地夹起一块鼎丰楼招牌的羔羊肉,软嫩香喷,入口即化。 等空腹感缓解,他放下筷子,用手绢擦了擦嘴,说道: “你之前见我,可不是这个态度。” 以他的身份,按常理,即便不办事,对方态度也不会如此恶劣。 王显冷哼一声,阴阳怪气: “知道使君面子大,听说连诏衙的案子都敢抢,还走丢了逆党。” ……消息传的这么快?所以,对方以为我要出事,所以才态度转变?索要定金,也是怕人财两失? 赵都安平静道: “看来伱消息也不怎么灵通,否则就该知道,本官午后便入宫面圣。” 王显愣了下,神态缓和:“使君……没事?” 赵都安瞥了他一眼:“若有事,我还能前来赴宴?” 他赌的,就是王显一知半解,尚不知晓局势。 京城很大,一块砖头丢下去,都能砸到四五個狗官,且不说事情才发生半天,消息传播缓慢。 即便传开,以绝大多数官吏的级别,都压根接触不到庙堂之高。 后世许多人总会有种错觉,以为大人物距离自己很近。 但事实上,一个被网友调侃雷子的老总,甚至一个头部网红,所能动用的资源,所处的阶层,都是普通人难以想象的。 宁安县子对寻常百姓,是大人物。 但以他的身份,终其一生,都没有目睹女帝真容的机会。 闻言,王显果然气势一弱:“如此……” 赵都安趁热打铁,喂给对方定心丸: “放心,本官这几日追查逆党,无暇他顾,如今空出手来,你说的事,自会处理。” 王显见他泰然自若,心中早信了八成,干脆借坡下驴,轻轻“恩”了一声,倨傲道: “有你这话便好。” 说着,便要站起身告辞——身为中间人,有了进展,他也要去安抚“买家”。 “且慢。” 然而刚迈出一步,便被叫住。 “还有事?”他皱眉问。 坐在桌旁的赵都安放下酒盏: “你的事说完了,但方才你朝我大吼大叫,威胁恐吓的事,难道就算了?” 王显面露不悦,但还是拱了拱手: “先前多有失礼之处,还望使君见谅。” “就这样?”赵都安似笑非笑。 王显沉下脸来:“道歉还不够?” 赵都安没有回答,而是缓缓起身,整理了下衣带。 就在后者疑惑之际,毫无预兆的,赵都安小腹一股气机灌入经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脚踢出! “嘭!” 王显惨叫一声,整个人倒飞而出,轰然撞碎了雅间门扇,倒在走廊里,躬身如虾,嘴角溢血,脸色煞白! “啊!!” “打人了……” 楼下当即乱作一团,客人发出惊叫,酒楼掌柜忙不迭沿着楼梯跑上来,瞥了眼,又扭头返回,禁止外人上楼,假装无事发生。 “呕……你敢……你敢打勋贵?!”王显挣扎着起身,难以置信地吼道。 他知道这女帝面首嚣张跋扈的恶名,但万万想不到,对方敢对自己动手。 然而下一秒,他咒骂的话被堵在了喉咙里,只见赵都安不知何时抽出佩刀,抵在了他的脖颈上。 冷汗如瀑。 “我……我乃宁安县子……” 赵都安弯腰,贴在中年勋贵耳畔,轻声说道: “倘若道歉有用,要权力做什么? “勋贵?呵,一个穷乡僻壤的破落县子,也敢和我叫板?真以为穿着绫罗绸缎,帮官宦办事,就是个人物了? “人啊,贵有自知之明。” 王显瑟瑟发抖,嘴唇泛白。 赵都安笑了笑,用刀身拍了拍他的脸,说: “答应的事情我会办的,至于你方才失礼的事……” 他随手从满地木屑中,捡起那柄象牙折扇,收起: “这个,就当赔礼了。” 旋即,他收刀入鞘,迈步下楼,走了两步,想起什么般,头也不回道: “对了,修补门扇的钱,记得付给人家酒楼。” 说完,他下楼离开。 只剩下宁安县子脸皮涨红地缓缓爬起,胸膛起伏,目眦欲裂,却终归将咒骂的话语咽了回去: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多行不义必自毙……” 这时候,掌柜的小心翼翼上楼:“王县子,您……” 王显歇斯底里:“滚!” …… …… 鼎丰楼外。 赵都安钻入车厢的瞬间,伪装出的跋扈、嚣张悉数敛没,他靠在软垫上,沉沉吐了口气。 自嘲一笑:“上辈子如履薄冰,这辈子倒有机会肆意妄为,我这算不算沦为了最讨厌的人?” 摇了摇头,拒绝精神内耗。 上演这一出,既是为了通过王显,向外界释放一个自己仍旧底气十足的信号,更是为了刺激对方,好钓出更大的功劳。 “咚咚!” 不多时,有人敲车厢,旋即,皮肤黝黑的朱逵钻了进来。 赵都安:“怎么样?” 朱逵:“王显离开了,我们的人按照您的吩咐,在盯着。” “做得很好,”赵都安满意颔首,旋即见后者欲言又止,问道: “还有什么事?” 朱逵说道: “禀大人,卑职意外发现,张昌硕那伪君子的手下,也在暗处偷窥,疑似动用术法卷轴,记录了您与王显的会面。” 6、替过去的自己作揖 “仔细说来!” 车厢内,赵都安眼神微变。 朱逵解释道: “按大人您的吩咐,卑职领着人,藏在远处监视这边,却意外发现熟面孔。 初时以为看错了,仔细辨认,确定是张昌硕手底下的心腹,此人鬼鬼祟祟,藏进了鼎丰楼对面的客栈,倚在窗子上,朝您那边看。” 顿了顿,他补充道: “卑职没敢打草惊蛇,只隐约瞧见术法微光,似是用了摄录卷轴。” 摄录卷轴……赵都安一怔,在原主记忆中,其属于消耗类“法器”,天师府出产,可记录影像,且兼具“穿透”的能力。 使用方法如下: 手捧卷轴者,可短暂拥有“透视眼”,并将看到的景象,转为卷轴上的图画……附带声音…… 赵都安觉得,发明这法器的术士,多少沾点不正经。 因凡人也可使用,且适用范围广泛,故而售价高昂。 张昌硕有能力搞到,并不意外,但其派人跟踪自己,暗中记录,就值得玩味了。 再联系前因后果,赵都安哪里还猜不到对方意图? “墙倒众人推啊……”赵都安皱起眉头。 若是以往,只凭借自己私下与王显见面,并不足以构成威胁。 但在眼下,却不同。 对方舍得下血本,偷拍自己,显然是要大做文章。 而“钓鱼”计划刚启动,倘若张昌硕急不可耐,将此事捅上去,那赵都安的“自救”方案,很可能被迫流产。 必须得做点什么…… “大人,”满脸横肉的忠犬,朱逵察言观色,抬手做了个“杀”的手势,“要不要,属下将东西抢回来?” 赵都安瞥了他一眼:“你很想我死么?” 且不说朝同僚动手,正中对方下怀,单说张昌硕既敢动手,就不可能毫无准备。 贸然去抢,很可能将局面推入更糟的境地。 他现在最忌讳的,就是风险。 “不用管,就当没看见。” 赵都安心思转动间,已经有了主意: “回衙门,立刻,马上!” …… …… 另外一边。 某座茶楼包厢内。 容貌英挺,梳着两撇小胡子的张昌硕站在桌旁。 案上平摊着一张铺开的卷轴,中央有动态图画缓缓显现,细微交谈声回荡。 “好!” 张昌硕抚掌大笑,神采飞扬: “终于还是让我捉到了你的把柄。” 一旁,心腹吏员附和道: “这赵贼自大猖狂惯了,这个节骨眼,还不知收敛,竟还敢对宁安县子动手,当真取死之道。” 张昌硕心情大好,摇头晃脑道: “太祖帝有言,上天欲其灭亡,必先令其疯狂……此贼仗着陛下些许宠幸,横行无忌,何其愚蠢? 我原以为,他刚犯下大错,会收敛一二,没想到,骄横更甚,八成也是将白日里受的气,泄在了这县子身上。 更不会知道,他所做作为,早已落入本官法眼。” 想到赵都安还蒙在鼓里,对自己的手段一无所知,张昌硕不禁智商优越感爆棚。 “大人,这卷轴何时递上去?”心腹问道。 “不急,再等等,”张昌硕思忖片刻,道: “只这些,还不够。等赵贼真履约出手,干涉刑部,才算有力证据。” 他准备届时,亲自将证据呈送入宫,当着女帝的面,踩着赵都安那小白脸上位。 …… …… “就在这里停下吧。” 当马车拐入一条清冷街道上,赵都安从假寐中醒来,说道。 充当车夫的朱逵愣了下: “大人,距离衙门还有两条街。” “我知道,”赵都安平静道: “你们在这里等着,不要走动,我买……我去去就回。” 说罢,他跃出车厢,一身玄色衣袍消失在昏暗的街巷尽头。 朱逵持握马鞭,靠在车上走神,轻声咕哝了一句。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自家主子有些不一样了。 …… 远处。 赵都安独自一人,步行两条街,确定无人跟踪后,来到了白马监后侧院墙外。 避开了前后正门,他望着丈许高的灰色砖墙,丹田一股气息流转,倏然沉入双腿,纵身一跃,飞身掠入院内。 “这轻功,在后世拍戏,都能当个功夫明星了……恩,更大概率是没门路,给人当替身……” 赵都安轻飘飘落地,对这世界的武道颇觉新鲜。 不过眼下并非探索修行的时候,只能先苟活过这一劫再说。 夜幕下,衙门清冷安静。 赵都安轻车熟路,抵达后衙,白马监最高长官,“司监”的住处。 后衙是配给司监的宅邸,此刻后厅灯火通明,透过窗纸,可见房间主人端坐案前,似在处理公文。 赵都安深吸口气,整理了下衣襟,然后轻叩房门。 “进。” 略显老迈的声音传出,与电视剧里“宦官”的刻板印象不同,声线并不尖锐。 赵都安推开房门,烛光从门缝中逸出。 房间摆设简单,居中一张桌案上堆叠散乱书册、文书。 一盏油灯如豆。 其后,一名两鬓斑白,眼窝较深,披着件松垮袍服的老宦官放下毛笔,看见来人的瞬间,眉头紧皱: “是你……有事?” 语气冷淡,态度疏远。 老司监与赵都安的关系并不理想。 这一方面,源于原主的“人设”过于糟糕,人嫌鬼憎,另外,则是长久相处下来的失望累积。 其实最早的时候,原主尚未与女帝传出绯闻时,人品并不坏,甚至很好。 老司监因此对原主也算关照,双方也曾关系和睦。 甚至于,原主之所以能进入女帝法眼,也有老司监的帮衬。 说一句提携之恩,不为过。 但原主得势后,两人关系逐渐变质。 倒也没有针锋相对过,但老司监屡次规劝过原主,要他戒骄纵,这令原主颇为反感。 后来,原主在外得罪的人多了,有一些权贵,便来监里讨说法。 老司监多次出面帮原主化解,要他道歉低头,好把事情轻轻揭过去,可换来的却不是感激。 而是一句:“我凭什么要低头?要你多管闲事?” 于是,朝野沉浮半生的老宦官对原主逐渐失望,到后来,便也就几乎形同陌路。 如果说张昌硕是敌人,那老司监,就纯粹是被原主自己作没的友方单位。 “无事就不能来探望您了?”赵都安微笑道。 老司监心中“呵”了一声,略带讥讽地说: “闯出祸事,才知道来找咱家擦屁股了?我这区区五品的官袍,可没本事帮你抗住满朝文武的刀子,伱走吧。” 他先入为主,认为赵都安是因放走乱党的事,来求他帮着说好话。 只是刚说出这句话,他就后悔了。 因为类似的话,他曾说过许多次,而每一次,都只会换来赵都安叛逆的冷言冷语。 然而,这次赵都安只是一怔,然后便笑着说道: “我不是请您求情的。” 他走到桌案对面,将那只宁安县子赔偿给他的,价值不菲的象牙龙纹雕花折扇轻轻推到老宦官面前,神态真诚地一揖到底: “我是向您赔礼的。” 老司监愣住了。 7、政客是天生的演员 “赔礼?行贿还差不多吧。” 短暂的愣神后,两鬓斑白,眼窝深陷的老司监冷声说。 眼底的失望之色愈发浓郁。 在他看来,赵都安这番作态,无疑是虚情假意,知道这次闯下的祸事大了,试图贿赂自己,官场常规操作。 当初单纯的小禁军,终归也给官场的大染缸腐蚀,蝇营狗苟,不复当初。 “拿走吧,这上好的东西,咱家可无福消受。”老司监挥手赶人。 然而赵都安下一句话,却真的令他意外了。 “您误会了,这只折扇乃是卑职呈递的赃物。”赵都安语出惊人。 老司监皱起眉头:“什么意思?” 赵都安平静说道: “前些时日,充当掮客的宁安县子找到我,许诺一笔厚礼,要我帮忙为刑部羁押的一名官员减刑……” 当即,他将事情原委如实道出。 这便是他今夜来见对方的目的。 在原主的记忆中,眼前的老宦官才是女帝真正的亲信,是三皇女时期便跟随左右的嫡系。 执掌白马监后,虽极为低调,存在感不强,却是女帝安插在衙门里的一只耳,一双眼。 他高度怀疑,老宦官是少有的,知道自己并非女帝“男宠”的知情者之一。 张昌硕的出现,平添了许多变数。 赵都安只能匆忙应对,选择将自己要做的事,提早上报。 如此一来,只要自己提前“备案”,后续张昌硕再想拿此事做文章,威力便会大减。 你想打我小报告? 呵,我提前举报自己。 “……因卑职迟迟不答复他,故而那王显今日邀请我见面商谈。”赵都安顿了顿,道: “我答应了他。” 房间内,油灯静谧燃烧,光线渐黯。 披着宽大外袍的老宦官全程面无表情: “你想通过这个王显,揪出他后头的人?” 人老成精,聪明人交谈无需废话。 “是。” 老司监微微坐直,赵都安眼疾手快,替他挑灯。 灯火复明。 ……老司监看了他一眼,重新靠坐回圈椅中,说道: “你想戴罪立功?抵消闯下的祸事?扛过这次弹劾?” 不等他回答,老人摇头,略带讽刺道: “太晚了,且不说你往日树敌颇多,单是你这身份,本就易招惹灾祸。” 这番话很含蓄,若是以原主的智商,必然听不出深意。 但赵都安却早在下午出宫时,就已想到了这层,这才如临大敌。 对于庙堂真正的大人物而言,并不会嫉妒一个出卖姿色的小白脸,正如相国李彦辅,连看都懒得看他一眼。 但这并不意味着,大人物们不会针对他。 正如他熟悉的历史中,某些朝代,文官集团弹劾皇帝后宫妃嫔,左右立储,将皇帝家事上升到天下安危,屡见不鲜。 是因为有仇么?未必。 也可能是,为了制衡皇权。 朝臣与女帝的博弈,往往不会撕破脸,而是会通过一枚棋子,展开对抗。 赵都安就很适合充当棋子。 如李彦辅这等权臣,并不介意趁此契机,随手将赵都安废掉,如此,便相当于在对抗中小胜一局。 老司监早窥破这点,所以多次告诫原主要低调。 奈何好良言难劝该死的鬼。 “我知道,”赵都安自嘲一笑,“但总得做点什么。” 老司监看着他,摇头说道: “就算你能立功,揪出那些人,这点功劳也不够的。求到伱身上,说明背后的人也不是什么厉害人物。” 扎心了老铁…… 赵都安眼神一黯,沉默片刻,说道: “即便如此,我也想查下去。就当答谢您当初的照顾吧。” 他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容: “说到底,我也是衙门的一员,就算改变不了什么,立下功劳,也有大人您的一份,我给监里惹了不少麻烦,这就算些许回报吧。” 老司监一怔,有些恍惚。 赵都安说完,转身便走,心中默数一二三。 “等等。” 身后传来老人复杂的声音: “扇子,拿走吧。” 赵都安不曾回头: “天热,留着给您扇风吧。” 说完,他消失在门外的黑暗里。 安静的屋舍内,只剩下年迈的老人沉默地望着他消失的背影,良久,轻轻叹了口气: “你若早这般,何至于有今日。” 旋即,他抬手拨开桌上的一本账册,露出掩盖于下方的两封折子。 左侧一封,是宫里递来的,圣人询问他对赵都安的评价。 右侧一封,是他刚刚写好的奏折,上面是八個字: 飞扬跋扈,恶名昭彰。 沉默片刻,老司监将折子扯碎,丢掉,重新取出一封空白的奏折,提笔写下了新的八字评语: “浪子回头,或犹可赦。” …… …… 夜色深了,皇宫四周的城头上,有禁军巡逻。 女帝居所的养心殿,亦灯火通明。 走廊中,一名宫女端着托盘,小碎步前行,盘上盛放御膳房熬煮的莲子汤,当其抵达御书房外。 正看见对面走来一道身影。 “奴婢见过莫昭容。”小宫女驻足行礼。 被尊称为“昭容”,主管六尚,官职正五品的年轻女官“恩”了一声,接过托盘: “我来吧。” 说罢,年轻女官叩开房门。 御书房内。 身披白色常服,雍容淡雅的大虞女帝徐贞观伏案处理政务。 烛光下,她晶莹剔透的肌肤蒙上象牙暖玉般的光泽。 细细的黛眉微颦,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陛下,”年轻女官将莲子汤放在桌上,轻声呼唤。 徐贞观这才抬头,意外道: “怎么是你来送?” “过来时正撞上,”年轻女官素手调羹,递去汤匙,望着堆叠如山的奏折,心疼道: “陛下何必这般操劳,总归是处理不完的。” 徐贞观将乳白汤汁送入檀口,喝了一阵,疲惫稍减。 扭头望向自己最为器重,朝野中有‘女子宰相’美誉的大内第一女官,无奈笑道: “朕何尝不想歇息?只是这天下不知多少人看着朕呢。今岁以来,各州府祸事频频,父皇与我那二哥留下的烂摊子,也要处置…… 内忧外患,稍有一桩事做不好,便要归罪到我这女子之身上了。” 外人只看到,作为“玄门政变”的获胜者,登基称帝的徐贞观光鲜的一面。 但只有身边人,才知道她登基这两年来,承担着多大的压力。 先帝留了个空壳般的国库。 二皇子政变又牵连一大批臣子更替,致使庙堂不稳,且留下残党在背地里兴风作浪。 分封大虞九道十八府的各个“亲王”虎视眈眈。 各大修行势力伺机而动…… 大虞女帝环顾四周,看似烈火烹油的王朝实则危机四伏。 而手底下真正可堪大用的嫡系亲信,却寥寥无几。 “不提这个了,”徐贞观吞咽下莲子羹汤,忍住吮吸纤长十指的冲动,放下瓷碗,笑道: “这么晚过来,总不会只是来劝我休息吧。” 年轻女官从袖中取出一封折子: “白马司监方才差遣人送来的,是对那赵都安的品评。” 他啊……徐贞观脑海中浮现一张英俊的脸孔,抛开人品不谈,赵都安的容貌的确无可挑剔。 “司监如何说?” “奴婢不曾拆阅,还请陛下亲启。” 这一刻,徐贞观看着面前的奏折,突然有些迟疑了。 8、深夜提审 赵都安在女帝心中,是怎样的印象? 并非用“好”“坏”二字能形容,更精准的描述是: 模糊。 登基以来,徐贞观每日操劳的天下事,对于自己当初随手丢出的“绯闻男友”,并不曾关注。 偶尔接见,也只如面对宫中其余内侍,一视同仁。 至于赵都安的恶名,虽在京中散播,但少许非议,也到不了传入女帝耳中的程度。 所以,徐贞观此前才会询问女官,此人如何。 因为她过往真不曾在意过。 若说真切的印象,还是在下午时,赵都安磨墨时的几句言谈,隐隐透露出这个小侍卫并不简单。 胸中有丘壑?倒也谈不上,但在女帝看来,总算有些小聪明。 可既不是蠢人,又为何会凭些许捕风捉影的“绯闻”,就骄横跋扈? 这种怪异的矛盾,令女帝稍稍提起了一丝兴趣,这时捏起奏折,没有立即拆开,而是饶有兴趣道: “莫愁,你觉得,白马司监会怎样说?” 真名“莫愁”的高挑女官毫不犹豫: “总归不是好话。奴婢听闻,那赵都安过去一年来,飞扬跋扈,可没少给他惹麻烦,说起来,当初此人能被提携,也承了司监的情,不思报答,反惹祸端,着实令人不耻。” 言语之中,对声名狼藉的赵都安极为不喜。 “这样啊……”徐贞观指尖吞吐辉芒,奏折封漆脱落,她美眸扫过折上文字,然后忽然笑了笑,打趣道: “看来这次,却是朕的女宰相猜错了。” 莫愁一怔,不信邪地接过折子完整看完,神态错愕。 半晌,冷声道:“这次他犯下的事,可不是一句求情就能解决的。” 白衣女帝徐贞观莲步轻移,推开窗子。 夜色下凉风习习,她满头青丝拂动,视线透过金碧辉煌的宫廷,不知落往何处。 “是啊。所以……看他表现了。” …… …… 偏僻街巷内。 靠坐车厢打盹的朱逵耳廓微动,猛地惊醒,看清来人后松了口气: “大人,您回来了。” “恩,”赵都安神态平静,“我离开这阵,可见有人跟来?” 满脸横肉的老吏咧开嘴: “卑职一直盯着呢,无人尾随。” 顿了顿,朱逵试探道: “大人,夜色深了,卑职送您回府上?” 回家? 靠坐在车厢内,捏着眉心的赵都安一怔,才想起原主在京城是有家的。 只是这时候,当然不能回去。 身边人或许对他的变化感知不明显,但朝夕相处的家人,必然容易发觉他并非真正原主。 起码……也要等他彻底习惯新身体。 “不了,”赵都安否决对方提议,顿了顿,忽然想起什么,道: “这时候,那女贼醒了没有?” 朱逵愣了数息,才意识到上司口中的“女贼”,是那太傅庄孝成的女弟子,如今羁押在府衙大牢: “这时辰,想必大约是醒了,大人您要连夜提审?” “恩,去见见吧,”赵都安说道。 宁安县子那边,虽说鱼钩已经放出,但具体能否有所收获,还未可知。 他必须在有限的时间内,尽可能抓住更多的救命稻草。 整个白天,经过他不断基于记忆的复盘,总觉得这件事隐隐充斥古怪。 倘若能从那个叫做“芸娘”的少女口中获得一些线索,自己度过此劫的几率必然大增。 “是。”朱逵虽满心疑惑,但并未询问,甩开马鞭,朝京城府衙赶去。 可离开的二人并未察觉,就在这条街巷不远处,一座高耸的角楼顶端,屋檐上,伫立着一道纤瘦的身影。 夜风吹来,对方玄色为底,勾勒金线的术士袍服衣袂飘飘,在袍服一角,还用金线绣着“天师府”的纹章徽记。 神秘人目送马车行驶离开。 良久,其身周倏然腾起星辉,身影犹如被橡皮擦拂过,一寸寸消失不见。 …… …… 京城府衙,大牢。 哐! 黑暗中,芸夕被走廊尽头的动静惊醒,撑开眼皮,眼球充斥血丝。 五脏六腑隐隐作痛,全身无力,脑海中混沌渐散,混乱的记忆逐步清晰。 她回忆起,自己昏迷前的最后一幕,是在南郊竹林地神庙中,与那女帝麾下走狗对峙。 结果,地神雕像突兀龟裂,有高品术士“神降”,救走了老师,掀起的法力余波掀飞了一众禁军甲士。 而近在咫尺的她,也被波及,遭受重创,昏厥过去。 “所以……我被朝廷走狗抓住了?” 芸夕凭借走廊中的火把,逐渐看清自己的处境。 这里是一间单独的囚室,三面围墙,前方的栅栏外,是横亘的走廊。 空气因久不见阳光,潮湿腐臭,令她胃部痉挛泛酸,险些呕吐。 自己的短剑不见了,换上了囚服,被固定绑在一個木制十字架上,维持站立姿态,手脚捆缚锁链——这是朝廷对踏入修行领域的囚犯的特殊“优待”。 “果然……”芸夕心头一沉,已预感到接下来将遭受的残酷命运。 身为乱党的自己,必将面临大虞女帝手下酷吏的残忍刑罚,在含苞待放的年纪,被摧残凌虐至死。 恐惧么?自然有。 但她不后悔! 哪怕身陷囹吾的此刻,少女想起老师口中,玄门政变的真相,与女帝统治下的大虞,将面临的悲惨结局,仍热血沸腾,义愤填膺。 为了拯救天下黎民百姓,揭开那杀兄弑父的女帝丑恶的面具,挽救大虞于即倒。 她与那些被迫害,潜藏在各地的仁人志士们,早已做好了牺牲生命的准备!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芸夕目光坚定,“能唤来老师顺利逃脱,我的这条命也就值了。” 只可恨,她刻苦练剑十年,最终却竟要死在那名为赵都安的奸人手中…… 咦,或许,那奸人已经死了。 正在芸夕疯狂脑补的时候,走廊尽头的脚步声逼近,一名满脸凶恶的狱卒举着火把,打开牢门。 转身,朝后头谄媚谦卑: “大人,这女贼就在牢房中,按您的吩咐,期间没人提审过。” “很好。”一个令芸夕厌恶至极的男子声音响起。 然后,身披华服,五官刀削斧凿,英挺俊朗的赵都安走了进来。 看向牢狱中,呈现“大”字形,绑在木架上,黑发凌乱,眉眼精致,脸蛋素白,上衣胸口位置,一个“囚”字高高隆起的少女,扬起眉毛: “我们又见面了。” 啧,年纪轻轻的,还挺大…… 芸夕先是一怔,继而眼神喷火: “走狗!女皇帝的走狗!卑鄙小人!!” …… (想调整下更新时间……中午、晚八,这两个时间点咋样。。) 9、反派的自我修养 牢房中。 绑在木架上的少女大骂不止,眼珠泛红,因情绪激动,导致手脚上的铁链发出“哗啦”声,关节处磨得泛红。 “大胆!”狱卒厉声呵斥,手中皮鞭高高扬起: “竟胆敢对使君不敬!” “住手。”赵都安阻止了试图邀功的小吏的暴行,以符合人设的口气不悦道: “也不知疼惜美人,这细皮嫩肉,若打坏了,岂不教人心疼?” 狱卒忙堆笑,连连称是,露出男人都懂的笑容,监牢里顿时充斥着暧昧的空气。 芸夕感受着对方的调笑,气的浑身发抖,愤怒地胸脯剧烈起伏,骂道: “卑鄙小人!伪帝走狗!你少惺惺作态,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本姑娘只恨,白日里竟没能将你铲除!” 赵都安饶有兴趣道: “我与你,应是素不相识,我很好奇,你为何对本官这般痛恨?” 芸夕怒极反笑: “伪帝窃国,赵氏为其裙下走狗,京城谁人不知你这奸贼横行霸道,祸国殃民?天下有志之士人人得而诛之!” 嘶……原主这么恶名远播吗……赵都安腹诽。 穿越这大半天来,原主的名声之糟糕,一次次刷新他的认知。 但仔细回想,原本的“赵都安”虽确为纨绔行径,不是好东西。 但其实,也没坏到天怒人怨的程度。 毕竟得势时间短,且活动范围局限于京城,声色犬马,飞扬跋扈的确有,但距离真正的反派,还差得远。 想必,一是以讹传讹,二来,是沾了“伪帝”的光。 “小娘子牙尖嘴利,”赵都安等对方骂完,才缓缓踱步,来到芸夕面前,手指轻轻拂过少女白皙的脖颈,指尖触感滑嫩。 芸夕娇躯一颤,只觉肌肤表面,好似有一条冰冷的毒蛇爬过,升起细密的小疙瘩,心头恐惧。 下一秒,赵都安大手有力地掐住她的下颌,幽幽道: “就是不知,嘴巴够不够紧。” “呸!” 芸夕突然一口吐沫,猛地吐在他脸上。 少女发丝散乱,眼神不屈,带着挑衅,冷冷地盯着他,用行动表明立场。 “大人!这小娘皮……”杵在后头,充当背景板的朱逵大怒。 却被赵都安抬手拦住,只见他后退几步,取出手绢擦了擦,而后朝狱卒搬进来的一张大椅上坐下,笑容消失: “看来,是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了。” 他平静道:“本官问你,庄孝成如何提前逃走,又如何逃脱?” 芸夕闭上眼睛,嘴唇紧抿,一副拒不配合姿态。 旁边狱卒献策道: “大人,这等犯人小的见多了,浪费口水无用,大刑伺候便是,咱府衙大牢虽不比诏狱,但十八般刑具都是齐全的,只消给此人走一遭,准保铁人也给她嘴巴撬开。” 他觉得这位赵大人太“怜香惜玉”了。 然而赵都安却没吭声。 他并不迂腐,倘若对方真是个十恶不赦的恶徒,他并不介意给对方一点小小的“满清十大酷刑”震撼。 可问题在于,以目前掌握的信息,眼前少女并非恶人。 凭借他前世体制内历练多年的“火眼金睛”,很容易看出: 这少女就是个被庄孝成那帮文人反贼洗脑,被编造的错误历史欺骗,满腔热血,以为自己在对抗“暴君”的正义之士。 这个年纪的少年少女,本就是容易被欺骗,利用的。 她需要的,是扭转错误认识,而不是被当棋子抛弃掉,起码,来自二十一世纪的灵魂,不允许赵都安那样做。 当然,这种人的弱点也很明显。 “朱逵!”赵都安突然开口,“把人带进来。” “是!”黑衣吏员狞笑着转身离开。 赵都安坐在大椅上,遏制着自己翘二郎腿的冲动,朝紧闭双眼的芸夕说道: “是不是很好奇,我要带谁过来?” 芸夕保持着时刻就义的姿态,小巧的耳朵动了动。 赵都安慢悠悠道: “据我所知,当年二皇子党败亡,四散溃逃后,以太傅庄孝成,也就是伱的老师为首的一群乱臣,纠集了同属二皇子党的门客、术士、武人…… 在江湖中,秘密成立了一個以对抗当今圣上为使命的组织,叫做‘匡扶社’,呵,名字取的是‘匡扶社稷’的意思……” “匡扶社广招群贼,其中成员以兄弟姐妹相称,情深义重,对外则互称师兄弟……如此说来,你既称庄孝成为老师,也该是社中成员。” 芸夕仍旧不动,但一颗心悄然提起,有了不好的预感。 赵都安继续道: “当今圣人登基后,对反贼予以缉捕,匡扶社乃重中之重,朝廷也不负众望,陆续抓捕了一些社中颇有些名声的人物。 很不巧的是,府衙中就关押着一个,哦,若我没记错,其社内代号,名为‘青云’。” 芸夕猛地睁开眼睛,脸色变了: “你要做什么?!” 恰在这时,牢房门外,有斥骂声与哀嚎声传来。 旋即,朱逵用铁链,拖着一个血肉模糊的囚犯进来。 其显然遭受过酷刑折磨,浑身几乎看不到一处好肉。 指甲都被拔光,脸庞损毁,依稀可凭借身量,轮廓,判断大概模样,肩窝处一处胎记明显。 “大人,反贼‘青云’已带到。” 朱逵将囚犯一丢,踢了一脚,近乎昏迷的囚犯登时惨叫,伤口崩开,鲜血溢出。 芸夕定睛一看,目眦欲裂,大骂道: “畜生!走狗!你们不得好死!” 朱逵“嘿”了一声,抬起大脚,朝囚犯的手狠狠踩下,清脆骨裂声响起,伴随着囚犯凄厉惨叫,鲜血染红地面。 芸夕大骂不止,嗓子都喊哑了: “放开他,有本事朝我来!” 朱逵充耳不闻,又取出佩刀,压住囚犯另外一只手,作势便要切下去。 “停下!”芸夕眼眶红了,泪水涟涟: “别动他!求你……停下……” 赵都安岿然不动,平静道: “都说匡扶社兄弟姐妹情深意重,想让朱逵停手?简单,回答我几个问题。否则,就当着你的面,把他凌迟,一个不够?我就再去其他的牢房找……” “救我……救我……”地上囚犯哑着声音,声带破碎,已听不出原本声音。 芸夕终于溃败,大喊:“我说!我答应你!” “早这样不就好了?” 赵都安笑了笑,旋即递给朱逵一个眼神,后者心领神会,当即将‘青云’拖走,并将周围狱卒也一并带走。 转眼间,牢房中只剩下二人。 …… …… 另外一边,远离牢房的朱逵将锁链一丢,嫌弃地擦了擦手,道: “把人拖走。” 旁边的狱卒疑惑道: “朱头儿,那逆贼‘青云’不是年前就牢内自尽了?这个是……” 朱逵当初曾在府衙当差,和狱卒是老相识,还习惯以“头儿”称呼。 朱逵笑道: “当然是假的,从死囚牢里随便拉了个恶贯满盈,且和那青云身量年纪差不多的,又伪造了个胎记。 呵,都打成这般模样,亲娘来了都认不出,何况一个小丫头?而且我估摸着,他们彼此也不熟,不怕穿帮。” 狱卒啧啧称奇: “使君大人怎么知道,那小女子会为救同伴开口?这帮人也真怪,自己不怕死,却看不得旁人受刑,啧啧……” “你以为谁都和咱们一样贪生怕死?”朱逵自嘲一笑。 这位外表凶恶,行事狠辣的经年老吏眼底闪过复杂的神色,扭头又朝走廊尽头的牢房瞥了一眼,小声嘀咕: “倒是咱们这位使君大人,实在令人刮目相看啊。” 10、矛盾的证词 牢房内。 等其余人撤走,赵都安背靠大椅,双手交叠,问道: “说吧,庄孝成为何能提前逃跑?” 按照记忆,庄孝成潜藏于东城的某座小院内,原主得知后,调遣禁军前往抓捕,自己躲在后头捡功劳。 而在禁军抵达目的地前,这逆党师徒,就已朝城外逃窜,幸好有专人盯梢,禁军这才追击出城。 期间,恰好赶上昼禁,赵都安利用规则,拦了诏衙的人一手,结果成功把自己逼入绝境。 只能说,干得“漂亮”…… 见“匡扶社”的志士哀嚎声远去,芸夕惨然一笑,并未再度抗争。 毕竟在她看来,自己所掌握的那点“情报”,早已没了价值。 之前不说,只是表达态度。 若能用无用的“情报”,换取同伴少一些痛苦,想来老师也会赞同。 “因为我们提早就获得消息,得知已经暴露,所以老师果断决定撤离。”芸夕叹了口气,说道。 京中果然还有反贼的同伙……赵都安并不意外。 根据已知信息,匡扶社在大虞各地皆有分舵,庄孝成作为社内核心人物之一,常年行走各地,统筹情报,下达命令。 这次潜入京城,也必是为了操盘京城附近逆党的活动。 类似区域“指挥部”的角色。 他又问道: “谁人向你们传送消息?用何种方法?” 芸夕摇头道: “我不知道。” 似乎生怕赵都安不信,她又补了句: “为了避免社内志士被朝廷抓捕,从而牵连出其他人,情报传递并无固定规律。 有时,老师会命我去城中某处丢下纸条,或去某处取回情报,成员间互不相见…… 接头地点也每次都不同,重要情报会用术法传递,这些只有老师知道,我不得而知。” 赵都安面无表情,有种穿越进“谍战剧”的错觉。 这么专业…… 术法传递……大概类似于发电报,怪不得,在暗处盯梢的“朝廷暗桩”并未看到有人与二人接触。 逮住送信之人,从而顺藤摸瓜的计划出师未捷,宣告失败。 “所以?得知消息后,庄孝成选择带你逃走?” 赵都安质问道: “他身边,没有真正的高手保护?” 芸夕摇头道: “这里是京城,太强的高手一旦入城,很容易引起朝廷的关注,只有我这种,最安全。” 很合理……赵都安想了想,忽然问: “庄孝成具体是什么时辰,得知我要动手?” 芸夕犹豫了下,才道: “大约逃离前一刻钟,老师从书房急匆匆出来,脸色很难看,叫我立即收拾,和他出城。” 一刻钟……赵都安目光倏然凌厉,道: “你说谎!” 芸夕懵了下,不明所以。 赵都安盯着她,道: “我当时,是先去了你们的住处,扑了个空,这才赶出城的。当时,我命人搜查宅子,粗看上去,的确像匆匆离开,但包括书房在内,却没有留下半点蛛丝马迹。 你老师既掌管情报传递,总会有些纸笔记录留下,可书房中非但没有残存来往书信,连火盆碳灰都没多少,若按照你所说,是临时得知,一刻钟内岂能做到销毁罪证?” 芸夕张了张嘴,无言以对。 “看来伱不愿配合,那就只好……”赵都安作势,要招呼手下,将“青云”拖回来。 大字型绑在十字架上的少女大急,小脸发白,忙喊道: “我没骗你!是真的!老师的书房平常不给我进去,但时常清扫,许是一直如此。” 赵都安步步紧逼:“时常清扫是多久?” 不等后者思考,他呵道: “不许想,立刻回答!” 芸夕一慌神,道: “一般隔三五天,会拿出盆纸张灰烬,让我丢掉。上次,是大约三天前,丢的格外多,一大包,我记得很清楚……” 三天前……赵都安眼皮一跳! 按照原主记忆,这个时间点,恰好是他通过收买的线人,从诏衙处获悉这条新鲜情报的时候。 果然有问题。 他面无表情,趁着少女慌神,抛出第二个问题: “庄孝成又是如何逃脱的?南郊竹林里,那座地神庙是怎么回事?” 芸夕再次摇头: “我不知道……因为昼禁,又是大雨,我们没走城门。老师用术法卷轴,在城墙上撕开一道口子,但道路泥泞,马车走不快,还是给军卒追上了。 我死命相斗,才按照老师指点的方向,逃入地神庙,被你们包围,之后的事,你都清楚了,至于那术士,想来是社中高手,施法援救。” 一口气吐出这番话,芸夕咬了咬牙,闭上眼睛,梗着白皙的脖颈: “我知道的,只有这些了。” 俨然一副,躺平任淦,你再威胁,也没用的架势。 牢房另一边。 赵都安陷入沉思。 这一刻,他以旁观者的视角,在脑海中翻找原主的记忆。 结合已知信息,顿时察觉出许多异样: 地神庙中。 庄孝成看到他后,说出的第一句话是,“也不曾想到,竟被你这走狗寻到”。 彼时不觉异常,但仔细琢磨,却有另一种解读: 没想到被赵都安抓到,那他想到的,是会被谁抓到? 此外,从始至终,庄孝成的行为都很古怪。 为何提早三日,就开始销毁往来信函,却在赵都安动手前一刻钟,脸色难看地撤离? 为何身负能撕开城墙的“法宝”,却要依靠一個武道境界寻常的女弟子保护,而没有护身的法宝? 为何抵达地竹林后,迟迟不走,偏要等到赵都安抵达,援兵才出现? “有问题,有大问题!” 赵都安思绪电转: “首先,竹林地神庙,显然是一个‘传送点’,临时约定也好,早有布置也罢,都是庄孝成自保的手段,并无问题。” “其次,庄孝成似乎早知道行踪泄露一般,这样,提前销毁情报文书才合理,但又为何不跑? 一直等到我要动手,才急匆匆撤离?又好似刻意一般,将我引到南郊……” 赵都安脸色微变,不禁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难道庄孝成的目标是我?想诱杀我?” 但念头只在脑海中存在了一秒,就被他打消: “不对,逻辑上说不通,若是针对我,无法解释其中一些细节问题。” “而且,废掉这样大的代价,冒着巨大风险,就为了诱杀一个女帝裙下小白脸?” 赵都安自己都笑了。 若是一局象棋,用牺牲“老将”的风险,并丢掉一枚女卒,换掉敌方一个“士”…… 这种棋手,还是投了比较好。 既然不可能是针对他,那在这局棋里,哪个人值得对方煞费苦心? 赵都安脑海中,突兀划过一道闪电,一个名字险些脱口而出: “诏衙!” 11、第二根救命稻草 诏衙! 赵都安只觉豁然开朗: “倘若将我这个‘意外因素’刨除,那么事情会是怎样?” “三天前,诏衙的线人收到线索,疑似找到乱党踪迹。在大约同一时间,庄孝成开始销毁情报往来的痕迹,为撤离做准备。” “诏衙获知情报后,为钓鱼,没有贸然抓人,而是选择等待,而庄孝成也没有急于逃走。” “如果没有我横插一脚,接下来的剧本,应该是诏衙等到时机成熟时,予以缉捕。 而早有准备的庄孝成会提早一步逃离,将诏衙的追兵引诱到南郊竹林,并利用术士同伙,进行所谓的‘神降’,对追兵头领予以重创!” “为了抓捕这等大人物,诏衙派出的头领也必然不会小,很可能,是女帝颇为倚重的心腹,有‘马阎王’之称的,诏衙督工大太监马阎。” “如此一来,就说得通了!” 赵都安豁然开朗。 诏衙督工的身份,足够逆党冒风险了。 或许,庄孝成此番潜入京城,目的就是为了以身做饵,诱出马阎,将其铲除。 地址坐标,也是姓庄的主动透露出去的。 而为了确保计划的成功,诏衙中极有可能,潜藏着“匡扶社”的内应,且官职不低。 但好死不死。 中途出了意外,被原主这个愣头青横插一脚,打乱了对方计划。 “这样就能解释,为何庄孝成得知禁军逼近后,紧急撤离,但却没有留下有价值的情报……” “而因为诏衙也派出人马,与我抢人,所以庄孝成还是期翼能完成计划,这才仍旧前往了南郊竹林,并耐心等待。” “结果我利用昼禁的规则,用特权,把诏衙拦住……抢先一步,所以庄孝成在看到我后,才说出了那番话……估计当时气的要死。” “无奈之下,只能把我杀了……那一击,也的确将原主的神魂泯灭。” 赵都安脸色变幻不定,有种日了狗的恶心感。 所以,是自己替诏衙挡了灾? 当然,以上的一切,都只是他的推测,并没有实质的证据,只能说是怀疑。 且还是来源于一个“逆党”的真假不知的口供。 所以,他不可能只凭借这点脑补,就去找女帝说明情况,或找督工马阎解释。 “但也不是没有收获,”赵都安梳理思绪: “起码我确定,诏衙里可能存在逆党……恩,这条线索先压下,如果最后,我没法立功翻盘,女帝真要斩了我,那到时候就把这条情报公开,当做最后一根稻草……” 很好,截至目前,他终于掌握了一点自救的资本。 赵都安结束思考,看向穿着囚衣,眼眸紧闭,紧张的睫毛颤抖,胸脯起伏的少女,笑了笑: “很好,今日提审到此结束。” 芸夕睁开眼,意外至极: 这就结束了? 旋即又紧张起来,按照她对朝廷奸人的了解,说完正事,岂不是要干正事了? 倘若这狗贼欲玷污自己,该如何反抗? 是寻机会自尽,还是虚与委蛇,假意逢迎,实则找机会与其同归于尽? 芸夕正疯狂脑补之际,赵都安却已转身,走出牢房,招呼远处等待的狱卒,沉声道: “此逆党还有大用,你等好生看管,不得令任何人靠近,若少了一根汗毛,耽误了圣上的大事,你们知道后果。” 狱卒冷汗涔涔:“大人且放心!” 真就结束了? 芸夕怔然,这与她预想中的悲惨遭遇不同。 旋即,便见赵都安转身,意味深长看了她一眼,说道: “你也好好想想,一個处处瞒着你的老师,真的值得效忠吗?若他真在乎你,为何将你丢弃?” 芸夕下意识辩驳: “术士千里捞人,消耗法力极大,理应先救老师。” 赵都安“呵”了一声,嘲讽道: “但庄孝成却不肯告诉伱有援兵,看来,他并不相信你会愿意留下断后嘛……” 芸夕语塞。 赵都安转身离去,走出十数步,只听身后少女大骂声不绝。 …… …… 府衙大牢外。 赵都安钻回车厢,忽然问道: “朱逵,你觉得这女贼如何?” 甘为车夫的丑陋老吏冷笑点评: “自诩正义,实则不知所谓的蠢货。” “……”赵都安沉默了下,说道: “老朱啊,你知道我为何喜欢将你带在身边么?” 朱逵一怔,满是横肉,丑陋黝黑的老脸堆起笑容: “属下办事得力?知大人所想,急大人所急?” 他认为,以自己对使君的了解,刚才那句点评绝对戳中了赵都安的内心,这叫迎合上意。 “不,”赵都安幽幽道: “主要是你模样粗鄙,带你在身旁,能衬托的本官格外俊朗。” 朱逵:“……” “开个玩笑,”赵都安哈哈一笑,吐了口气,慵懒道: “劳累一天了,送我去最近的客栈吧,今晚就不回府了,你也回去休息,别忘了我交代你的正事。” “遵命!” …… 客栈二楼。 目送朱逵离去,赵都安关上窗户,退去衣衫,将自己摔进浴桶中,温热的水沁着毛孔,疲惫至极。 他靠着桶壁,感受着这具身躯真切的不同,望着桌上的灯罩走神。 穿越这大半天里,他始终神经紧绷,一件事连着一件。 直至此刻,终于得以短暂喘息。 “这就成另一个人了?不科学……我手里的报告还没写完,就猝死了,明天领导开会还要用……” “呵,果然是社畜的命,这时候了,还想着报告……妈蛋,我的房贷还没还完,公积金这下没法覆盖了……” “不知道算不算工伤,抚恤金能赔几个月……算了,为别人操心这些年,也该为自己活了……我死之后,管他洪水滔天!” 赵都安脑袋里念头起伏,好似有无数弹幕飘过,他只觉得吵闹。 “啪!” 挥拳锤击水面,他看着荡漾破碎的水面倒影中,那张俊朗异常的脸,沉沉吸气: “想想好的一面!” 上辈子长久伏案,一身小毛病,年纪轻轻风湿缠身,亚健康严重,如今这具躯体大不一样。 从小习武,打下了厚实的根基,虽说原主的武道境界也只堪堪“入品”,勉强迈入修行者行列。 但放在前世,单手横推一个排的马大师毫无压力。 凭借丹田气海中一股若有若无的“气机”,配合颜值,没准下一个功夫巨星就是他了。 “可惜,在这个世界就是小卡拉米,随便一个术士,远隔千里就能锤死我。” 这个世界,存在武人与术士两个修行群体,前者纯粹,后者五花八门。 原主的家底只能支撑他跨入武人“凡胎”境界,还是最低的“下品”,大概对标金庸武侠小说里的路人水准。 想要提升,对金钱和资质都颇为苛刻。 关键是没有晋升门路! 有钱都不一定能买到! 原主记忆中,关于修行的一切知识,都高度闭塞,近乎于禁忌。 只有跨入那个圈子,才有资格知晓一二。 原主虽贵为“女帝面首”,在官场上横行无忌,但对修行,仍旧一知半解。 也曾尝试接触天师府的人。 但许是他名声太差,修行之人压根不愿与他有瓜葛。 倒是隐约听闻,大虞皇室掌握一门极厉害霸道的修行传承,原主还幻想爬上女帝床榻后,尝试索要。 “呵,还惦记修行……先把命保住吧。” 赵都安自嘲一笑,昏昏沉沉,睡了过去,等他再醒来时,天已大亮。 一夜过去,浑身泡的发白,指肚褶皱。 赵都安穿上衣袍,正准备下楼找小二寻些吃食,就听见“蹬蹬”急促脚步声。 “大人,卑职有要事汇报!”门外,传来朱逵的声线。 赵都安精神一振:“进来说话。” 朱逵推开门,浑身带着一夜未眠的疲惫,兴奋道: “大人,您派出去跟踪宁安县子王显的人,传回消息了!” 12、面见“买家” “说清楚!”赵都安精神一震,少许困意消散。 “是,”朱逵说道: “昨日,按照您的命令,属下派了人跟踪王显,要求有任何异动回禀。 结果此人离开鼎丰楼后,径直回了家,期间并未外出,也无人上门。 直到黎明时分,有家仆悄悄出门,直奔了吏部文选司主事府上,疑似传话,而后返回。” 吏部文选司?赵都安一怔,问道: “哪个主事?” 六部衙门,每一个都下辖数个“司”,每個司,有郎中一名,员外郎一人,主事二人。 主事六品,管理下方的各个“科”,虽听起来品秩不高,但因文选司主管四品以下地方官调动任免,关乎前程。 所以哪怕在京中,也算实权官员。 名曲《送别》的作词人李叔同的父亲李世珍(不是李时珍),就曾任职吏部主事。 “冯举,冯主事,”朱逵赶来前,显然也做过背调,见赵都安皱眉,小声提醒了一句: “也是江南士人,隆景三十八年同进士出身。” 隆景三十八年? 赵都安只觉数字耳熟。 仔细一想,猛的记起,宁安县子贿赂自己,要他搭救的那个眼下看押在刑部的“犯官”,也是隆景三十八年的进士。 两人作为“同年”,极有可能属于同一个官场“小圈子”成员。 或许是出于友情,或许是存在利益牵扯,属于共同体,必须搭救……不重要,重要的是,赵都安终于锁定了“买主”。 “做得很好,”赵都安赞许道,“记你一功。” 朱逵嘿嘿直笑,请示道: “大人准备如何做?” 这名老吏此刻已经琢磨过味道来,意识到自家使君恐怕要搞事。 赵都安并未回答,看了眼窗外晨雾中升起的惨白太阳,与空中隐隐聚集的乌云,沉默不语。 …… …… 午时。 京城吏部文选司大门外,一辆看似朴素的马车缓缓驶出,朝着宅邸返回。 冯举今年四十有余,长相清瘦,是典型的文人气质。 以他的出身,在大虞朝官场中,能在这个年纪爬到这个位置,已是极为不易。 其中自然少不了同乡、同年的提携。 官场小圈子中,同年科举的进士彼此会结成小团体,同地方出身,亦有“同乡会”。 成员之间,须彼此提携、举荐,模式类似于赵都安前世的美帝大企业内,彼此推举的印度高管。 有得必有失,冯举从小圈子中得到过好处,成员有难时,也必须冒风险搭救。 辟如最近的一桩事: 圈子里一位地方官僚被巡按御史捉住马脚,查出贪污事宜,被缉捕入京,看押在刑部调查。 冯举面对同僚求救,试图运作,辗转寻到宁安县子,贿赂传言中圣人的“男宠”赵都安。 结果对方迟迟无动作,冯举焦急之下,催促王显询问。 好消息是: 今早王显家丁来递话,赵都安已应承,这几日便会施以援手。 坏消息是: 今早去衙门,得知赵都安捉拿逆党失利,正面临诏衙与都察院联手弹劾,岌岌可危。 “唉。” 车厢内,冯举颇觉头痛,忐忑不安。 虽说王显言之凿凿,说赵都安不会倒台,要他安心。 但官场上的事,风云莫测,谁说的准? 收敛思绪,他决定暂不多想,先回家用饭为宜——冯宅距离衙门不远,他习惯午时回家用餐。 然而行到中途时,马车突兀停下,冯举隔着车帘问: “发生何事?” 车夫说道: “有人挡路……唉,你们是什么人?可知车上乃是……” “冯主事嘛,”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响起。 旋即,冯举惊愕看到车帘掀开,外头站着数名汉子,为首的朱逵笑道: “我家大人邀请主事湖畔一叙,不知可愿赏光?” …… …… 当冯举迫于淫威,抵达横贯京城东西向的浑河北岸,走下马车时,天空中隐隐飘下雨丝。 阴云堆积,绵长的河堤上遍植杨柳。 灰色泥浆般的河面上,飘着一艘乌篷船,岸边停泊一艘小舟。 “冯主事,请吧。” 朱逵盯着他,做了个“请上船”的手势。 冯举心中忐忑不安,但读书人要脸,更不信在天子脚下会有危险,叮嘱车夫等候,自己欣然登船。 朱逵亲自操船,不多时,两船对接,老吏丢下冯举,驾船返回岸边。 如此一来,船上的交谈便不会给第三个人知道了。 “下人粗鄙,冒昧邀请,或有失礼,冯主事还请进来坐吧。”一个声音传来。 冯举这才发现,乌篷之中,正盘膝坐着一名华服锦衣的男子,容貌俊朗异常。 其面前摆放一方小桌,正手持小扇煮茶,红泥小火炉下猩红火舌舔舐,袅袅蒸汽升起,周围摆放糕点。 烟雨时节,湖上乌篷,围炉煮茶…… 冯举读书人的DNA动了,被这风雅小资的一幕震撼。 恍惚间,竟分不清自己是被“绑”来的,还是受邀参加文人私下小聚。 “敢问这位公子是……” 冯举摸不清对方路数,谨慎发问。 京中大小官宦权贵无数,赵都安也才崛起一年,冯举并没见过他。 “冯主事不认得我?”赵都安故作诧异,笑道: “那为何又要王显求到我门上?” 冯举一愣,错愕道: “你是赵都……赵使君?!” 他懵了,不明白为何对方会找到自己,还知道王显背后的人是他……这不合规矩! 冯举心头蓦然涌起怒火,认为是王显不遵守规则,身为中间人,竟将自己的身份告知了对方。 继而,又转为警惕与疑惑,摸不透对方来意。 赵都安将其神态收入眼底,轻轻颔首: “是我,外头雨势虽小,却也易惹风寒,进来坐吧。” 冯举惊疑不定,迈步进入乌篷内,在他对面盘膝坐下。 同时仔细打量,心中颇觉惊异。 在他听闻的传言中,“女帝面首”赵都安是个一朝得势的轻浮小人。 对下嚣张跋扈,对上谄媚逢迎,禁军小卒出身,虽有一副好皮囊,但气质恶臭难闻,读书人羞与为伍。 但亲眼目睹,却大为不同。 眼前之人非但丰神俊朗,且气质沉稳内敛,不见军卒粗鄙,反倒是有股淡淡的书卷气。 举止从容,更隐隐有种浸淫官场多年的风范。 若赵都安知道他心中想法,大概要翻白眼,说句废话。 自己好歹也是从小镇做题家,一路应试教育考上名牌大学,又在体制内,跟在大领导身边数年的。 耳濡目染,再加上远超当前时代的见识,还真不虚一个吏部主事。 “不知赵使君请本官前来,所为何事?” 冯举谨慎的一批,试探开口。 13、赵都安的真正目标 乌篷船内。 在冯举开口询问后,赵都安没有立即回应,而是慢悠悠拎起茶壶,给对方斟了一杯毛峰,说道: “你我二人素无交集,找冯主事来,还能为了何事?” 冯举依旧装傻充楞,皱眉道: “使君有话,不妨直说。” 身为官场老油条,他决计不会承认自己行贿的,正所谓: 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所谓的“揣摩”也好,“意会”也罢,本质都是推卸责任的一种手段。 赵都安前世在短视频上刷到《大明王朝1566》,对里头嘉靖敲磬的片段记忆深刻: 大臣们商讨国事,嘉靖帝不见踪影,藏身于帘幕之中,皇帝的决策同意与否,不诉诸于口,付诸于笔,只用敲击法器的声音来“暗示”。 这样一来,做成了,是皇帝的功劳,做毁了……呵,又不是朕让你们做的,都是臣子瞎胡搞! 简直是推卸责任的典范! 冯举为官多年,装傻充愣的习惯深入骨髓。 赵都安又给自己斟茶,放回茶壶,笑道: “这浑河之上,孤舟一叶,只你我二人在此,交谈话语,出之你口,入之我耳,倒也不必如此警惕。” 呵……术法卷轴是吃素的?史书上被摄录下言谈,从而倒台的官员还少? 冯举腹诽,不为所动。 “也罢,那就我来说,”赵都安轻轻叹了口气,无奈道: “主事请托宁安县子,请我从刑部捞人……” “使君慎言!”冯举应激打断,一副刚正姿态: “本官虽与宁安县子有些交情,但却从而请托过他什么,话不能乱说!” 老冯纵横官场多年,靠的就是一个“苟”字。 老油条……赵都安笑呵呵道: “可方才登船时,我说你要王显求到我头上时,主事可是一口就道出了我的身份呐。” 冯举脸色微变,意识到方才猝不及防,已经露馅。 不是他不谨慎,实在是敌人太狡猾! 赵都安笑着安抚: “主事不必如此紧张,我今日邀请,并无恶意。何况定金我早已收下,你我都是一条船上的人,不是么?” 许是这句话发挥效力,冯举神色稍缓,但仍惜字如金: “使君到底想说什么?” 赵都安说道: “主事身在吏部,消息灵通,应该听闻了我被弹劾的事吧。” 冯举心中咯噔一下,心说难不成担忧成真,这姓赵的见情况不对,不想在这个关节犯事,所以找自己,想当面赖掉捞人的承诺? 可王显那混蛋不是说,事情没问题吗?难不成临时有变? “确有耳闻。”冯举疯狂脑补,表情不变。 顿了顿,又试探地补了句: “不过值此风口浪尖,使君还有闲暇逸致围炉煮茶,看来也是稳坐钓鱼台啊。” 来自老冯的疯狂试探…… 赵都安轻笑一声,浑然不见半点忧虑: “陛下待我恩宠有加,岂是那帮犬儒御史三言两语能诋毁的?” 不似作假……也是,这么一副好皮囊,又是习武的,力气足够,陛下舍不得合情合理……冯举并不意外,笑道: “如此,当恭贺使君度过此劫才是。” 说话同时,他双手举杯,一饮而尽。 这个动作也代表着某种态度的变化。 一群见风使舵的老东西……赵都安面带微笑,也轻轻抿了口茶,然后叹了口气: “不过话虽如此,但陛下总也不好明面偏袒,总归要有個台阶,让那群意图攻讦本官的人声音小下去才是。” 冯举迟疑道: “莫非本官能帮上忙?可我这文选司……” 他迷惑不解,心想伱找人也轮不到我啊,职权压根不相干。 赵都安却摇头道: “主事自谦了,这事还真要仰仗冯大人。” 冯举一颗心骤然提起:“本官?” 赵都安“恩”了一声,盯着他,语气认真: “我需要立一桩足够大的功劳,我觉得检举臣子行贿干涉司法,是个不错的主意,你觉得呢?” ??? 冯举头顶缓缓飘起一串问号,起初愣是没反应过来,或者说难以置信。 片刻后,见赵都安神色不似玩笑,这位老进士如同被踩了猫尾巴,豁然起身,声音尖锐: “你疯了?!你要拖我下水?难道就不怕你自己……” 说了一半,他卡住了,因为发现对方还真不怕。 只是收个定金罢了,又没有真的办事,女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铡刀也砍不到对方头上。 有恃无恐。 人家是睡在女帝身边的人,没准还骑在上头,可自己算个什么玩意?! 他一阵阵眼晕,只觉整艘船都在晃,意识到自己要被卖了,一时有些六神无主,愤怒,恐惧,后悔……种种情绪翻涌。 然而赵都安下一句话,却将他从地狱拉回人间: “冯大人莫要急着动怒,我只说检举臣子,却没说检举的你啊。” 什么意思?不是我?冯举愣住了。 只见赵都安依旧神态自若,把玩着茶杯,幽幽道: “冯大人觉得,以你的官身,就算卖掉了,又能堵得住满朝文武的口吗?” 对啊……冯举蓦然被点醒,理智重新上线。 一个文选司主事,听起来唬人,但实际在庙堂中根本不算什么。 又只是行贿捞人未遂,这份功劳就算给了赵都安,和此人放走逆党贼首的罪名相比,实在无足轻重。 换言之,把他卖了,甚至把他背后的小圈子打包一起卖了,也未必够赵都安戴罪立功的! 这也是昨夜,白马司监得知赵都安的意图,说“没意义”的原因。 老司监很清楚,这点功劳不够看的。 因为这次针对赵都安的弹劾,不只是放走逆党,也不只是他声名狼藉。 更关键的是,当都察院下场后,很可能意味着,这件事已经成为了皇权与朝臣博弈的一个局部小战场。 面对此等庞然大物间的争斗,赵都安这枚小卒,最大的利用价值,就是成为一枚弃子。 赵都安又何尝不明白这局势的凶险? 又何尝不明白,只是反手检举一个冯举,加上刑部牢里那个,立下的功劳并不足以,让女帝硬抗朝臣压力,出手保他? 所以,他真正的目的,从不是卖掉冯举,而是另有其人。 “使君此言……何意?” 乌篷小舟内。 冯举想通关节后,小心翼翼重新坐了下来,显得格外怯懦。 毕竟自己的身家性命,都握在眼前之人手中,他没办法不胆怯。 “您究竟想要我做什么?” 冯举一咬牙,干脆敞开天窗说亮话。 赵都安很欣赏对方的表态,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简单。 然而他下一句话,却让刚刚从地狱爬回人间的冯举脸色彻底变了。 “我么?” 赵都安轻轻一笑,柔声道: “我要你检举当朝相国,李彦辅。” 14、天雨虽宽,不润无根之草 身为一枚行将放弃的“棋子”,如何从局面中杀出一条生路? 赵都安从未指望过大人物的仁慈,亦或运气,他所能依靠的,只有最大限度,利用已有的情报和手段,完成这次翻盘。 昨日进宫时,恰逢女帝与相国商谈,而后又得知了“改稻为桑”策略的后续变化。 赵都安从中得出两条关键的信息: 第一,女帝与以李彦辅为代表的“江南士族”组成的党派,正在进行一场博弈。 李党先是在淮水推动“试点”,搞砸后,李彦辅通过翰林院一名翰林的口,提出“以改兼赈”的法子。 实际上,却是在以国事,为自己背后的利益集团捞取好处。 第二,女帝对此心知肚明,且登基后,便一直在打压李党。 那么问题就很清楚了,如何讨取领导欢心? 老吏朱逵说的很明白:想领导之所想,急领导之所急。 所以,赵都安从一开始,便意识到,自己“戴罪立功”的关键,不是功劳的“大小”,而是这份功劳,女帝是否急需! 商品的价格,由供需关系决定……这是赵都安读书时再熟悉不过的概念。 所以,当他后来在白马监,看到宁安县子的邀请函时,注意到,其要搭救的那个关押在刑部的官员,乃是“江南士族”出身后,便意识到,这是个机会。 只要将这件贿赂案子,与李彦辅联系起来。 那么,便是足以攻讦相国,从而敲打李党的一个借口。 而女帝应该会很喜欢这個借口。 这个方案当然并不完美,因为原主对朝堂了解的匮乏,赵都安的很多判断,只能依靠猜测和前世的经验。 但他没有制定“完美”计划的时间! 只能赌一赌! …… “使君……在说笑?” 乌篷船内,冯举如遭重击,脸色霎时间白了,只觉好似有无数钢针,刺入脊椎骨。 他?检举当朝相国?疯了? 哪怕在最荒诞的梦里,他都不敢想这剧情。 赵都安平静道:“冯大人在怕?” 废话……得罪相国,你是要我死啊,谁能不怕?……冯举摇头道: “非是本官畏惧,实则此事与相国全无关系,说出去谁会信?” 赵都安反问: “没关系吗?冯主事与刑部大牢里那位同年,不是江南士子?” 冯举忙撇清关系: “江南读书风气重,朝中官员许多都出自南方,但本官又不是相国的人啊。” 他是真冤枉,朝堂党派划分又特么不是按地域来的,哪能开地图炮,划定成分啊。 “但其他人可未必这样想,”赵都安理所当然道: “同为江南宗族子弟,又同朝为官,犯了事,求到相国门上很合理吧?” 他继续道: “但相国何等身份,岂会为这等小事脏了手,甚至都懒得亲自见你们,最多交代底下人,或者帮你指条路,很合理吧?” 赵都安又道: “你受到指点,通过王显,来贿赂我,我乃陛下的人,与相国表面上毫无关系,我来办事最稳妥安全,这很合理吧?” 冯举目瞪口呆。 三个“很合理”,直接编造了个莫须有的剧本出来。 他脸色难看,冷声说道: “使君这是逼迫我攀咬诬陷相国……岂非要置我于死地? 我若不依你,你将我行贿之事捅出,按律法,本官最多脱了这身官袍,回乡提早养老去。 但若攀咬相国大人……相国的金身最多稍微沾染些灰尘,回头我怕是就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他觉得有些可笑。 难道这个女帝裙下小白脸,会天真以为,掌握了把柄,就能胁迫自己? 是丢官,还是丢命,这很难选吗? “冯主事是这样想的吗?”赵都安故作失望道: “我原以为,伱是个聪明人。” “什么意思?”冯举皱起眉头。 赵都安平静说道: “所以,你以为,我是为了给自己脱罪,所以莫名其妙地去攀咬李彦辅?” “这……” 冯举语塞,这的确有些不合逻辑。 方才惊怒之下,未曾深思,赵都安没道理与相国为敌。 即便攀咬成功,相国最多被敲打一二,还恶了大人物,姓赵的有女帝撑腰,就算要找个由头,给自己免罪,也没道理将矛头指向李彦辅。 除非…… “呵,冯主事莫要忘了,”赵都安见他脸色变化,幽幽补上最关键的一刀: “本官背后,站着的是谁。” 轰! 冯举脑海里响起炸雷,这一刻,他恍然大悟。 赵都安是女帝的狗,他出来攀咬相国,背后必然代表了女帝的意志。 是了! 自女帝登基以来,反复削弱李党,此事不是秘密,前不久又有传言,李党在与皇权进行对抗…… 上午,他在衙门,也听说有李党一派的御史,组团弹劾赵都安…… 一切都说得通了。 女帝反复被相国制衡,此番,连自己的枕边人,都被拿来攻击……换位思考,女帝动怒,合情合理。 庙堂上的斗争,是不见血的刀光剑影,凡事都要讲个规矩。 便是帝王也不能肆意而为,想敲打相国,必须有个由头…… “吨!” 冯举用力咽了口吐沫,口干舌燥,意识到,自己卷入了庙堂斗争的漩涡。 “主事润润喉咙?”赵都安推过去一杯茶。 冯举下意识喝了口,然后才面色忐忑道: “使君……所以,这是陛下的意思?” 赵都安面露不悦,沉声道: “主事慎言!此事与陛下有什么关系?话可不能乱说!” 原话奉还。 冯举心领神会,这个他懂,陛下岂会落人口实? 但赵都安这副态度,俨然已经是承认了。 赵都安趁热打铁: “所以,冯大人务必想清楚,要站在哪一边。若你愿为陛下分忧,陛下自不会亏待自己人,但若你执迷不悟……” “呵,”他轻笑一声,意味深长道: “天雨虽宽,不润无根之草啊。” 他轻轻站起身,拍了拍冯举的肩膀: “如何选择,你自己思量。” 说完,他走到乌篷外,细雨纷纷,浑河两岸烟柳朦胧,如诗如画。 背后,冯举呆坐在舱内,片刻后,咬了咬牙,有了决定。 站起身拿起舱内的油纸伞,替赵都安撑在头顶,垂首如仆从般低声道: “下官,愿为陛下……” “恩?” “哦,此事与陛下无关,下官愿为使君效犬马之力。” 赵都安嘴角微勾,藏在袖管中紧攥的拳头松开。 翻盘的关键“证据”,终于……拿到了。 …… …… 不多时。 当赵都安重新回到岸上,钻进车厢,透过车帘望见冯举的马车渐渐远离。 驾车的朱逵抹了把脸上雨水,闷声道: “大人,接下来咱们去哪?” 他已经有些看不透自家使君的操作了。 但从冯举前倨后恭的转变来看,不知为何,原本浅薄纨绔形象的赵都安,愈发的深不可测了。 “接下来啊,”赵都安放下车窗帘,估摸了下自己还剩的时间,说道: “去刑部。” 按照原本构想,他只要狐假虎威,策反冯举充当“污点证人”,就算大功告成。 但既然还有时间,那不妨一口气,多坑几个人进来。 赵都安可还记得,暗处还有个“情敌”张昌硕虎视眈眈。 “既然你想对付我,那没理由不礼尚往来。” 赵都安眯起眼睛,决定给张昌硕一个此生难忘的教训。 15、再入皇宫 当天。 大虞京城中发生了两件趣事。 其一,女帝面首赵都安悄然造访刑部,约莫两刻钟后离开。 据说离开时神色不悦,有青袍官员堆笑赔礼送出。 其二,今日小朝会上,以都察院御史吕梁为首的数名言官,联合上书弹劾白马监使者赵都安。 称其目无法纪,恶名昭著,且疑似与逆党贼首勾结云云。 要求剥去官身,打入诏狱,以正朝纲。 女帝徐贞观不置可否,只说稍后会亲自审问,若所奏属实,应予刑罚。 一时间,小道消息疯传,毕竟涉及皇帝“家事”,总归惹人关注。 尤其事件主角,还是声名狼藉的小白脸,话题性拉满。 只用了半天,此事便衍生出众多版本。 而女帝的暧昧态度,以及众多朝臣的附议,则被许多官场老油条解读为,赵都安或已失宠,大概率即将倒台。 一时间,无数人幸灾乐祸。 就有种戏文里的恶贼即将伏诛的痛快爽感。 搔到爽点了属于是…… …… 白马监,某间值房内。 张昌硕再次确认道: “所以,刑部的人没有答应,也未拒绝,只推说会着手安排?” 心腹回禀: “是。想必那刑部也听到风声,故而拖延一二,想等尘埃落定后,再视情况而定。” 言外之意,赵都安若恩宠依旧,便卖他个面子,若倒台了……权当无事发生。 张昌硕冷笑一声: “一群老狐狸,也罢。既然那赵贼已出面干涉,那也就足够了,前脚受了贿赂,后脚插手刑部司法……有宁安县子这个‘人证’,加上这朝堂上汹涌之势,还怕他不死?” 心腹道:“大人准备如何?” 张昌硕将桌上卷轴收起,思忖片刻,还是决定稳一手。 官场最忌越级上报,赵都安狂妄自大,不给司监面子,他却不会。 何况赵狗屡次得罪司监,双方早有嫌隙,自己这也算投桃报李。 想到这里,他带着证据直奔后衙,寻到老宦官,将事情禀告了一番。 “所以,你检举赵都安收受贿赂,干涉司法?”老司监眼神很古怪。 “是,”张昌硕一副正人君子模样,作揖道: “属下恳请呈奏陛下,拔除蛀虫!” 两鬓斑白,眼窝较深的老司监沉默片刻,说道: “咱家刚得到宫里传话,明日上午,陛下将传唤赵都安与马督公、吕御史等人,当面对质,你既有此心,便拿了证据,与他一同进宫吧。” 张昌硕大喜过望,告辞离开。 等人走了,只剩下老宦官一人坐在空荡的堂内。 望着庭院中烟雨打湿的芭蕉,深深叹了口气。 在他看来,明日之后,赵都安即便不死,恐也要落得悲惨下场。 “官场上的朋友未必帮你,但敌人定会害你……墙倒众人推啊。” …… 傍晚。 赵都安接到了明日入宫的传唤,据衙门小吏说,赵使君全程没有半点表情。 …… 当夜。 赵都安失宠,即将倒台的消息不胫而走,从庙堂的圈层,传入市井。 传言中,此次弹劾的主力,御史“吕梁”,乃是相国一派的官员。 代表相国的意思。 谣言总是以最符合广大群众期待的形式传播。 太多人憎恶赵都安,所以整个京城的人,都只愿意相信,他将要倒台的故事版本。 一时间,甚嚣尘上,满城风雨。 而身处风暴中央的赵都安,却只是躲在客栈中,安静地睡了一觉,准备以最好的精神状态,应对明日的“劫”。 …… 翌日,清晨。 当身穿官袍,俊美无俦的赵都安走出客栈,就看到狗腿子朱逵等在马车旁。 “大人……”朱逵张了张嘴。 赵都安摆摆手,笑道: “辛苦你送我入宫一趟,之后的事,与你无关了。” 朱逵接收到了自家使君与往日不同的语气,神态复杂。 此刻,他已隐隐猜到,女帝恐怕并未赦免赵都安,之前对方声称的话,只怕掺了不少水分。 这两日的奔波,一系列操作,更像溺水之人的挣扎。 自己也许被骗了……他本以为自己会愤怒,或幸灾乐祸,或忐忑不安……但并没有。 两日来,跟在赵都安身边的所见所闻,令这位经年老吏对其的印象,悄然之间,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虽然有些羞耻,但他对赵都安,竟生出些许“钦佩”的情绪! 有些荒诞!可笑! 自己身为摸爬滚打,一步一步,从底层爬起来的老吏,本该是最痛恨,看不起这等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小白脸的。 在过去的一年里,他在奴颜婢膝背后,也曾无数次咒骂赵都安。 前天的那個下午,也曾想过,要不要趁着姓赵的这艘船还没沉,跳槽倒戈向张昌硕。 这样的自己,竟然会钦佩他! 但这种情绪却又真实无虚! 朱逵在想,倘若自己与赵都安互换身份,在面临这等危机的时候,是否能如对方这般,沉得住气,狐假虎威稳住身边人? 能否一步步算计,尝试逆风翻盘? 能否面对着整座京城的幸灾乐祸,仍旧神态自若? 他自问做不到,所以钦佩。 “使君……”朱逵张了张嘴,终究还是问道: “有把握吗?” 赵都安愣了下,然后哈哈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迈步钻入车厢,只留下一句: “走吧。” 马车辘辘。 抵达皇城外的时候,就看到已有车马在前头等待。 “赵都安,我还以为伱跑了,不敢进宫呢。” 张昌硕掀开车帘,走了下来。 他今日同样穿着官袍,脸上敷粉,两撇小胡子修剪精致,腰间悬着香囊。 赵都安走下车,皱眉道: “你怎么在这?” 张昌硕面含得意,笑道: “怎么,只许你见陛下,不许我有事觐见?” 赵都安一副看小丑的心态,脸上波澜不惊: “那便一同进宫。” ……张昌硕准备好的一肚子话,被噎住了。 赵都安的反应比预想中平静太多,但他早已打探清楚,知道赵狗今日凶多吉少,所以愣神之下,只是拂袖哼了一声: “装腔作势!” 宫门外还停着诏衙和都察院的车马,对峙弹劾的另外两方,似乎已经提早一步进去了。 赵都安请宫门守卫通禀后,耐心等待了两刻钟,守卫去而复返: “陛下准许二位使君觐见。” 张昌硕挺胸抬头,暗暗攥了攥袖子中的卷轴—— 女帝徐贞观修为通天,本就是强者,不惧刺杀,所以臣子觐见没有搜身这一环节。 赵都安深吸一口气,抬头望了眼城门幽深门洞后头,层层深宫,抿了抿嘴唇。 成败,在此一举。 …… 过渡章节,周一求票啊 16、女帝:这个,你如何解释? 女帝今日不上朝。 将对质的地点,选在了一座偏殿中。 当赵都安与张昌硕,跟着领路宫人,穿过斗拱飞檐的古典建筑,抵达目的地时,只见门外有宫廷侍者左右束手站立。 殿门敞开。 内里已经站着两道身影,一左一右,相对而立,如同泾渭分明的两条河流。 左侧之人穿玄色飞鱼服,身材瘦削而魁梧,垂在腰间的手骨节粗大,略微泛红,或因常年握刀,老茧厚重。 瘦长的脸庞冷峻,无须,正闭目养神。 略凸出的眉骨上,斜生出两条略花白的眉毛,给人种暴躁易怒的气质。 右侧之人,截然相反。 约莫四五十岁,一身靛青官袍,头戴乌纱,蓄着山羊须,昂首挺胸,正义凛然。 典型的言官清流姿态,眼神锐利。 “马阎,吕梁!” 赵都安立即猜出二者身份。 原主见过马阎,残留记忆中,对这位掌管诏衙的大太监颇有些畏惧。 传言此人乃皇族内卫出身,原本效忠先帝,后追随太子,“玄门政变”中,马阎与叛军殊死搏杀。 表现卓著。 女帝继位后,接收了老皇帝与太子的手下,马阎得到重用,提拔为“诏衙”督公。 类似锦衣卫指挥使的角色。 负责监察百官,也是缉捕逆党的主力,是女帝手里一把锋利的刀子。 有“白眉阎王”的绰号,据说为人喜怒无常,原主敬而远之,双方交集不多。 赵都安不禁吐槽,心说原主怂的一批,结果还敢抢人家功劳,只能说人菜瘾大。 至于那名叫“吕梁”的御史,完全陌生。 只知道是相国一派的人,也是此次弹劾自己的主力。 “二位使君在此稍等,这就去通报陛下。” 领路宫人丢下一句话,转身就走。 与此同时。 殿内的两人也扭头看了过来。 “督公早到了啊,小子来迟一步,实在惭愧。” 赵都安率先开口,朝“白眉阎王”拱了拱手,一脸愧色: “逆党之事,先前多有得罪,本想当面致歉,只是这两日风口浪尖,却是没寻到机会。” 身披飞鱼官袍,神态冷峻的马阎看着赵都安自来熟的模样,眼神不由古怪起来。 他设想过,双方今日见面的场景。 基于旧有印象,马阎以为,赵都安会对自己愤怒咆哮,或者瑟缩央求。 毕竟这次弹劾的起因,就是诏衙状告他越权抓人,走漏逆党。 赵都安有理由对他痛恨。 但眼前的一幕,则大大超出预想: 没有愤怒,也没有央求,反而是有些好似朝臣间袖手寒暄的云淡风轻。 这还是传说中那个小白脸? “使君客气了,同朝为官,互有摩擦也属正常。” 马阎平静开口,顿了顿,补充道: “今日陛下询问,本官会如实奏报。” 这句话隐含的意思,有两个: 第一,我不是故意针对你,而是就事论事,弹劾你的主力不是我。 第二,虽说你很客气,但也别想让我帮你打掩护,陛下问啥我说啥。 赵都安认真道:“理应如此!” 说话时,心中悄然松了口气……在这场问询中,马阎的态度至关重要。 不同于代表文臣势力的吕梁,诏衙身为女帝手中的刀子,若按阵营划分,与赵都安都属女帝一派。 且往日并无仇怨。 即是说,诏衙弹劾他,纯粹是为了甩锅,向女帝证明,丢了逆党不是我们的锅。 或许也有被赵都安搅合,丢了功劳的些许恼火。 可马阎后续调查里,肯定会知道,竹林中术士神降的事。 虽说其掌握信息不全,未必能意识到,庄孝成在钓鱼。 但或多或少,也会庆幸—— 如果是自己的人去逮捕,很可能也会失手。 到时候,这个锅就要他来背了。 从这個角度,对赵都安的怨恨,自然会淡了许多: 谁会怨恨一个替自己背锅的同事呢? 在想到这层后,赵都安就明白,自己的主要敌人,是代表文臣集团的言官。 而通过方才的试探,也基本证实了这点。 “咳,”这时,站在偏殿另一侧,感觉自己被忽视的御史吕梁冷声开口: “本官也会向陛下如实奏报,必不令陛下被奸人的虚伪面孔蒙蔽!” 你特么说谁是奸人呢,分明是走狗……不,舔狗……赵都安心中对原主的定位清晰的一批…… 脸上则面无表情,站在了马阎一侧。 袖手望天,一副置若罔闻的姿态。 “……”吕梁气坏了,山羊须颤抖。 这种赤裸裸的忽视与区别对待,身为读书人的他受不了这委屈。 张昌硕见状,主动开口寒暄,这才令吕御史神态缓和。 二人站在对面,一时间双方皆沉默等待。 …… 约莫一刻钟后,殿外终于传来脚步声,伴随着宫中侍者齐齐躬身行礼: “参见陛下!” 徐贞观的身影,再次出现在赵都安眼前。 时隔两日,女帝并无变化,依旧是一身白色不染尘的常服,青丝用一根玉簪固定。 素白绝美的容颜动人心魄,一双暗含威严的眸子令人不敢与之对视。 恍惚间,令人险些分不清,来者是统御一国的君王,还是清冷出尘的仙子。 “微臣,参见陛下!” 赵都安等人躬身行礼,徐贞观目不斜视,穿过人群,在大殿高台上的金色龙椅落座。 清冷的声音这才有如清泉,叮当奏响: “起来吧。” “诺。” 众人起身之际,徐贞观目光扫过诸人,在看到赵都安与马阎站在一处后,略停顿了下,似有意外。 但也未过多停留,而是开门见山: “今日召集你等前来,所为何事,想必也无需赘述,马阎,伱先说吧。” “是,”马阎出列,这位冷峻狠厉的大太监,在女帝面前温顺如猫,垂首道: “臣奏白马监使者赵都安,擅自越权,打乱臣下计划,惊走逆党庄孝成……” 接着,他原原本本,将事情描述一番。 包括自己得知消息后,如何急匆匆追捕,又如何因“昼禁”,被阻拦耽搁…… 徐贞观对此早已尽知,只是走个流程,等他说完看向御史: “吕梁,你说吧。” 憋了一肚子火的吕御史精神一震,仿佛拧上发条的尖叫鸡。 当即激动地口若悬河: “启禀陛下,臣奏赵都安与逆党勾结……且其过往一年来,在京城作恶多端,实乃有意败坏陛下名声……实乃罪不容赦!” 言官不愧是大喷子,表达欲旺盛,将准备好的罪状一并喷出。 在他的描述里,赵都安简直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大反派,包藏祸心,蓄谋已久,乃逆党安插在女帝身边的间谍…… 一顶顶大帽子丢出,中心思想就一个: 此等恶獠,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不杀则社稷危矣! 赵都安听得都激动了,义愤填膺。 感觉吕梁这段演讲若是拍成视频,发在网上,赵都安分分钟就得被微博判官们抄家灭族…… 徐贞观等他喷完,神色平静地看向张昌硕,淡淡道: “你又为何而来?” 憋了半天的张昌硕大步走出,一脸正义凛然,先朝女帝深深作揖。 在瞥见后者的容颜,与藏在白衣下的身段轮廓时,眼底闪过一丝贪婪,又飞快收敛,大声道: “臣,要弹劾赵都安收受贿赂,干涉刑部司法,为犯官脱罪!” 众人诧异。 就连女帝都颦起眉头,说道: “有何证据?” 这是她不曾知道的新罪状。 张昌硕当即从袖中取出卷轴,交由旁边的女官呈送,大声道: “此乃赵都安私下与宁安县子见面之图景,其昨日更曾前往刑部,交涉此事,陛下只要命人去刑部问一句,便知真假!” 徐贞观袖中滑出素手,接过卷轴展开,顿时,画卷上荡漾开水波般的影像,伴随着画中声音: “在京城,要讲规矩,定钱你拿的痛快,但人却迟迟不救……” “不要忘了,我这也有你拿了好处的证据……” “使君……没事?” “放心,本官这几日追查逆党,无暇他顾,如今空出手来,你说的事,自会处理。” 然后是包间门碎裂声,与惨叫声。 “呕……你敢……你敢打勋贵?!” “一个穷乡僻壤的破落县子,也敢和我叫板?” …… 偏殿中一片寂静。 只有图卷中,赵都安当日与王显的对话,清晰可闻。 期间,马阎与吕梁脸色都有了不同程度的变化。 前者是惊讶与鄙夷,后者是兴奋与激动。 至于张昌硕,更是早已看向垂首站在对面的“情敌”,面带胜券在握的笑容。 终于,画卷中光芒敛去。 大虞女帝徐贞观平静地抬起头,将卷轴径直丢到赵都安脚下,女帝的脸上看不出表情: “这个,你如何解释?” 17、我把刀子献给你 “这个,你如何解释?” 偏殿内,伴随啪的一声,卷轴摔在面前,赵都安清楚听到了女帝的责问。 一同听到的,还有在场的其余三人。 御史吕梁目光灼灼,喜上眉梢。 方才别看他舌灿莲花,实则大部分攻讦,都缺乏力量,包括“暗通逆党”的帽子,也是扣的颇为生硬。 至于赵都安往日里的劣迹,也不够严重。 如今没想到,张昌硕送上神助攻。 有了确凿证据,女帝也难以再维护。 督公马阎则是默默摇头,身为监察百官的“阎王”,诏衙对赵都安早有关注。 但考虑到其与女帝的“暧昧关系”,所以,马阎向来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能坐到督公的位置,当然不蠢。 更不会不识趣地,主动去打领导情人的小报告。 方才赵都安与他交谈寒暄,稍微令其印象有所改观,但随着证据抛出,马阎心中对其评价一落千丈: “果然愚蠢……白白浪费了一副好皮囊……” “售卖权力也就罢了,但被政敌拿到铁证,也太不谨慎了……” 他默默在心中,为其判了死刑。 倘若此前,赵都安还有辩解的余地,那么同僚的这一记背刺,彻底断送了其官场生涯。 “赵都安,陛下问你话呢,为何闭口不答?” 旁边,为了今日一幕,刻意梳洗打扮过的张昌硕满面红光。 脸上带着胜利者的微笑。 扬眉吐气! 这一刻,他这一年来,累积的郁结之气顿消。 这世上,还有什么比亲手送敌人进大牢,并踩着其尸体更上层楼,更痛快的? 看着赵都安沉默不语,怔怔看着破损卷轴的绝望模样,他心中畅快至极。 若非场合不对,张昌硕简直想吟诗一首,以表庆贺。 这时候,甚至已经开始幻想,女帝大怒之下,赵狗失宠跌落凡尘。 而自己作为京城文坛才子,趁机抚慰女帝受伤的心灵,取而代之,平步青云…… 然而与他想象的略有出入的是: 面对铁一般的事实,赵都安只是平静地收回好奇视线。 旋即,用一种令他很不舒服的目光看向他,说道: “这是你摄录的?” 张昌硕如开屏的雄孔雀般,朝女帝炫耀道: “微臣早察觉其形迹可疑,便暗中命人跟随,这才意外记下这一幕。” 呵……你家偷拍还能“意外”啊……赵都安撇嘴,他弯腰捡起那张比巴掌大些的“术法卷轴”,颇为好奇地把玩。 恩,没有男人能抗拒的了电子产品的诱惑…… 看到他这副不甚在意的模样,吕梁趁机发难,厉喝道: “陛下问你话,何以顾左右而言他?你只要回答,这画卷记录之事,是真是假?” “确有其事,”赵都安说道: “王显的确贿赂我帮忙,我也的确答应了他。” 好生猖狂! 吕梁都惊了,心想这贼子究竟是胆大包天,还是仗着陛下恩宠,肆无忌惮? 这时候不该是声泪俱下辩解,坚称乃奸人诬陷,或者说是一时糊涂,请求宽恕吗? 赵都安的嚣张态度,令这位监察御史都一时愣住了。 马阎则微微皱眉,隐隐察觉出不对劲来。 紧接着,便见赵都安面向女帝,先行一礼,而后才道: “启禀陛下,张昌硕所说确有其事,但……臣却并非受贿弄权,而是为诱出王显背后之人,刻意演的一场戏。” 一场戏? 听到这个回答,坐在龙椅上的白衣女帝,那从打进殿,便始终看不出表情的脸庞上,第一次浮现出在意外的情绪: “说。” “是,”对这一幕,赵都安早已在内心演练无数次,当即将事件前因后果道出。 自己如何定计,如何稳住对方,如何揪出王显背后的真正“买主”。 侃侃而谈,丝毫不见慌张。 “伱说是就是了?如何证明?” 张昌硕绷不住了,大声质问: “谁知道,不是你为了洗罪,临时这样说的?” 御史吕梁也察觉不妙,出声附和: “陛下,切莫被这贼子诓骗!” 赵都安镇定自若,没有理会二人,仍旧面朝女帝,平静道: “臣早在面见王显后,便将此事汇报给白马司司监,可以为人证。” 张昌硕心头猛地一沉! 他知道,赵都安既言之凿凿,此事想必是真的。 可……怎么可能? 这个骄横自大,不学无术的蠢货,怎么会突然转性? 是了……戴罪立功,难道是他当时就准备,用这件事立功,来冲抵今日的弹劾? 这是张昌硕能想到的,唯一合理的解释。 而这样一来,他满怀期待,呈送的“证据”,顿时变成废纸,毫无效力。 甚至连他这個行为,都有些滑稽。 与此同时,吕梁和马阎,也猜到了这个可能,心中诧异。 但转念间,又意识到,即便如此,局势其实仍没有大的改观。 赵都安证明了自己并未受贿干政,或还呈上一份功劳,但有什么意义? 王显这个层次的掮客买卖,最多也就牵连出六七品官员,顶格涉及五品。 这点微末之功,相比于赵都安犯下的罪,实在是不值一提。 想到这里,马阎轻轻摇头: 赵都安的自救的确令人眼睛一亮,但只是徒劳挣扎罢了。 吕梁嘴角更隐隐上扬,认为这恰恰意味,女帝不愿偏袒他,所以才折腾出这一出。 “哦?竟有此事。” 没有人注意到,高居上首的大虞女帝眼神中,略带一丝好奇: “行贿之人,究竟是哪个?” 赵都安从袖中取出一张连夜写好的奏折: “关于此案细节,皆录于此,请陛下亲启。” 哪个官员,连名字都不能说?还故弄玄虚,写成奏折? 吕梁摇了摇头,愈发轻视,心想最多不过五品京官,弄这一出着实可笑。 难不成,还能牵扯出什么不能言说的大人物? 徐贞观檀口轻启:“呈上来。” 一旁,有宫人一甩拂尘,将奏折取来,转递给她。 徐贞观没有立即翻看,而是先看了堂下垂首站立的赵都安一眼,这才略带一丝好奇地翻开了奏折。 她想知道,这个小侍卫,究竟能翻出怎样的浪花。 会给自己什么样的惊喜。 然而下一秒,当她眸子定格于奏折上的某个名字,少许的慵懒与随意消失了。 她停顿了一秒,才从头开始一字一字阅读。 殿中安静无声,落针可闻。 仿佛过了许久,又仿佛只过去一瞬。 当徐贞观合上奏折,再次看向下方那个俊朗挺拔的小侍卫时,眼神中带着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真是……好大一份‘惊喜’。” 18、懵逼的朱逵 徐贞观静静审视着赵都安。 此刻,这位以女子之身登基大宝的女皇帝,面上平静如水,心中实则惊讶颇多。 赵都安递给她的这份折子,着实大大出乎了她的预料。 身为女帝,虽说无暇关注赵都安,但前天通过女官莫愁的讲述,她已知晓了自己选定的这个“假面首”在外的表现。 并不意外。 一个小小的禁军侍卫,一朝得势,周围花团锦簇,飘飘然不知所以,再正常不过,这种人她见过许多。 包括后来白马司监递上的折子,也只是提及,赵都安本心不坏。 但对于其才能,只字未提。 这与前天,赵都安替她磨墨时的惊鸿表现,以及当下的手段,反差极大。 一个吏部主事,自我检举,其贿赂行径,乃当朝相国暗中授意……女帝是不大相信的。 她尊重李彦辅的智商。 是诬告?攀咬?可目的是什么? 还有,最关键的,赵都安如何迫使冯举做出这样出格的事? 徐贞观略作思忖,聪慧如她,很快洞悉了赵都安的操作,也隐隐猜到,赵都安的真正目的。 献给她一把好用的刀子,以彰显自身价值,寻求自己的偏袒。 但这种洞察力与手段,真的是这個传言中不学无术的家伙能拥有的吗? 还是说,背后有高人指点? 比如白马监那个老太监? 徐贞观承认,自己开始对这个“假面首”感兴趣了。 当然,最关键的是,对方送给她的这份礼物,她很喜欢。 “改稻为桑”之事,正是李彦辅与她隐隐博弈的战场。 庙堂上讲规矩,她纵使修为极高,身份尊贵,也需要遵循这套游戏规则。 而有了冯举的检举,徐贞观就可以揪住这件小事,大做文章。 …… 殿内。 察言观色的众人,也透过女帝的表情,隐约察觉气氛的变化。 马阎最先有所感知,身为武道高手,他对于他人的气场变动,更为敏锐。 不禁诧异于,赵都安所呈递的奏折上,究竟写了什么? 为何陛下会看这许久? 他突然意识到,事情可能要起变化了。 吕梁脸上的轻视也淡去,心中涌起不安,隐约察觉恐有变动,当即大声道: “陛下,此贼巧舌如簧,妄图居小功以脱罪,实乃奸猾至极!臣以为,该当立即予以下狱……尤其,此人私下提审女逆党一事,也该严查……” 张昌硕也急不可耐跳出,附和道: “吕御史所言极是,臣以为……” “够了!” 突然间,龙座上一声略显不耐的清冷叱责,立即令二人噤声。 只见,一身白衣如雪,威严清冷的徐贞观扫过众人,目光凌厉,做出最终裁决: “此事朕已知晓,自有裁断,不必再言。今日疲乏了,众卿退去吧。” 金口玉言! 刹那间,殿内众人脸色都有了不同程度的变化。 都是人精,如何听不出女帝话语背后的含义? 嘴上说“自有裁断”,实际上就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明目张胆地要回护偏袒赵都安了! 尤其是“不必再言”四个字,意味着女帝不想再听到弹劾的话,可以预料,这件事会渐渐淡去,直至无人再提。 为什么? 到底发生了什么? 赵都安不是失去了圣眷了吗? 既要偏袒,为何要对质?既要处罚,又为何袒护? 吕梁山羊须抖动,愣在当场,一腔话语堵在喉咙里,眼神中满是难以置信,以及强烈的沮丧。 有种被戏耍的愤怒。 他不明白,本来十拿九稳的事,为何瞬间逆转? 赵都安的折子里,到底写了什么? “陛下,”吕梁张了张嘴,挤出一句,“若如此裁决,只恐满朝文武……” 徐贞观站起身,目光冷冷扫视他: “你在教朕做事?” 吕梁呼吸一窒,冷汗直流: “不……不敢。” “那就退下,”徐贞观说道,忽又看向失魂落魄的张昌硕,眼神冷淡,说道: “张昌硕诬陷同僚,本该严惩,念及初犯,且一心为公,只罚闭门思过三日,好自反省。” 轰! 张昌硕如遭雷击,脸色煞白。 闭门思过看似不算什么,但透露出的,女帝不喜他的讯号,才是最大的惩戒。 尤其他满怀期待而来,此刻非但赵都安毫发无损,自己反倒给女帝留下坏印象。 偷鸡不成蚀把米……小丑竟是他自己……咦,竟然还押韵了! 徐贞观迈步,在宫人陪同下,走出偏殿,经过赵都安身旁时,略作停顿,说道: “赵都安?” “臣在。” “时辰不早了,留在宫中陪朕一同用膳吧。” “喏!” 旁边的张昌硕胸口好似中了一箭,蹬蹬连退数步,难以置信地看向赵都安。 陛下非但顶着满朝文武的压力,保下赵贼,竟然还留他一起用膳?! 自古有言“饱暖思那啥”…… 他简直不敢想,俩人吃完饭会做些什么! 张昌硕眼前一阵阵发黑。 “恭送陛下!” 众人齐声行礼中,徐贞观身影远去。 身穿飞鱼服,面白无须,喜怒无常的“白眉阎王“,大太监马阎直起身,深深看了身旁的小白脸一眼,说道: “恭喜。” 今日赵都安给他的印象,大出意外。 此刻也略感庆幸……幸好,他自始至终,只甩锅,没做其他的攻讦。 不是……恭喜不该是面带笑容吗,你这绷着脸,凶神恶煞的闹哪样……赵都安此刻满是劫后余生的如释重负,心中腹诽,笑着说: “也多谢督公……” 没等他说完,马阎便转身离开了。 显然对他这号臭名昭著的人物,没有半点好感。 “……”赵都安又看向余下二人。 吕梁面无表情,一言不发掉头就走,他急着要将此事汇报给相国。 他只是先锋,真正博弈的还是双方大人物。 至于张昌硕,也一声狠话都没放,就跟在御史吕梁身后,灰溜溜地离开了。 这令赵都安颇感失望,心说这情敌这般不经打击的吗? 这就斗志全无了? “使君且随奴婢去花厅等候,待稍后陛下传唤。” 前天那位,曾经收了赵都安银票贿赂的年长女官走来,笑盈盈说道。 赵都安拱手道谢:“有劳姐姐了。” 同时,他心弦再次绷紧,知道这件事还未结束,女帝显然要单独审问他。 这一通操作,终归与原本的“赵都安”人设差别太大,女帝不可能不注意到。 也就是说,他必须给出完美的解释。 否则,他仍旧在劫难逃。 “希望这世界的修行体系里,没有夺舍重生吧……”赵都安暗暗祈祷。 …… …… 而另外一边,伴随这场整个京城瞩目的“质询”结束,最终结果也犹如旋风,吹到了宫外。 宫门口。 朱逵守在马车旁,惴惴不安,宛若等在高考考场外的家属,频频望向深邃的门洞,期待能看到赵都安的身影。 虽说心中几乎认定,赵都安此番就算不死,也要脱层皮,但朱逵仍旧抱有一丝侥幸。 毕竟,他完整跟随赵都安,完成了整套操作。 虽不知内情,但不妨碍心存幻想。 倒也不是忠诚,实在是他身为赵都安的心腹马仔,绑定程度太深,一旦赵都安倒台,他这个小卒子,难免也受到波及。 身家性命,全赖于此。 朱逵今早进宫前,甚至已写好了遗书,叮嘱好家人后事。 并非小题大做,实在是他见过了太多封建王朝的腥风血雨。 终于。 门洞中有人出来,朱逵精神一振,忙定睛望去,却只陆续看到马阎、吕梁以及张昌硕走出。 “大人没能出来……” 朱逵一颗心彻底沉下,浑身凉了半截,猜测赵都安怕不是,已经凶多吉少,被愤怒的女帝直接在宫中砍了。 惊恐失神之下,甚至都没注意到,张昌硕黑如锅底的司马脸。 “这位天官,”朱逵堆起谄媚笑容,疾步走到出来送人的太监面前,熟稔地摸出一锭银子递过去: “敢问我家使君为何没能出来?” 那太监认出他是赵都安的仆从,忙将到手的银子又递了回去,说道: “万万不可。” 完了!人家连银子都不敢收,这是犯了多大的事? 朱逵水泥封心,笑容僵住。 然而下一秒,便见太监露出热情笑容: “赵使君被陛下留在宫中用膳,要奴婢给你带句话,不必等他。” 19、涟漪 “用……用膳?” 朱逵愣住了,用了足足三息,才回过神来,激动询问: “所以说,我家使君没事?!” 那名太监笑着说道: “具体如何,便不是我们能知晓的了,但陛下既如此安排,想来赵使君无恙。” 话不能说死,但透露出的讯号,却足够清晰。 大人没事了……我也没事了……朱逵黝黑的脸庞,猛地涌上血色,嘴角笑容不受控制地扩散。 冰冷的身躯,也如春风解冻,重新暖和起来。 这时候,他也有余暇注意到,张昌硕失魂落魄离开时的模样,愈发证明了太监所言非虚。 大人到底用了什么手段?竟真给他翻盘了? 还是说,我之前想差了,大人这两日的一系列操作,真的是陛下的意思? 朱逵劫后余生的惊喜之余,不由胡思乱想,他都有些自我怀疑了。 …… 白马监。 今日的衙门气氛颇为古怪,往日里,时常分散在外的使者们,不约而同悉数在值。 三两聚集,低声议论,临近午时都不曾挪窝,频频朝衙门口张望,翘首以盼。 显然是为了第一时间,得知对赵都安的处罚结果。 自古以来,看大人物倒霉都是人民喜闻乐见的娱乐活动。 “这个时辰了,也该结束了吧。” “算路程,估摸这会马上该回来了,啧,你们说赵……究竟会落得怎样下场?” “呵……只怕不死也要脱层皮,没听京中都在传么,这次朝中群臣施压,圣人恩宠也总该有个限度。” “唉,早知如此……” 有人摇头,正要发表长篇大论,猛地瞥见后衙走出一道身影,忙起身行礼: “司监大人。” 其余使者也都起身,神态尴尬。 两鬓斑白,眼窝较深,披着白马司监的官袍的老人面色不悦,逐一扫过众人,说道: “都没事情做么?聚在这里嚼舌根?” 一名中年使者尝试缓解气氛: “大人训斥的是。我们也是关心同僚……” 呵……老司监哂笑一声,懒得戳破他们。 另一人耿直道: “赵都安过去给衙门惹来多少麻烦,如今也算是咎由自取,大人您对他也是颇为照顾,结果他呢?不知感恩,反而……” “就是,我看啊,早该如此了。” 众人纷纷开口,同仇敌忾。 老司监叹息一声,想说什么,但终究放弃了。 他对赵都安的情感是复杂的,就如那奏折上,前后的两句评语一般矛盾。 或许是人老了以后,会变得心软,赵都安嚣张跋扈时,老人也恨不得将其剥去官身,打落凡尘。 但如今,眼见其将获大罪,或有性命之忧,又不禁同情起来。 这时候,衙门外传来马蹄声,然后,张昌硕也走了进来。 “张使君,你可回来了,”一群人激动起身迎接,知道前者与赵都安一同进宫面圣了,这时不禁张望: “那赵……没一同回来?” 张昌硕面无表情:“只我一人归来。” 众人彼此对视,倒并不意外,反而有种“果然如此”的心态。 老司监轻轻叹了口气,不禁闭上了眼睛,问道: “所以,他被押去了诏狱?还是府衙?或者大理寺审理?” 涉及逆党,肯定是要交由三司审讯的。 “他没被关起来,”张昌硕的声音没有情绪,丢下这一句,便拱了拱手: “下官身体抱恙,请休沐三日,回家休养。” 说完,便转身径直离开了。 众人愣住,老司监也睁开了眼睛,意识到情况似乎不对。 以二人的关系,倘若赵都安出事了,张昌硕理应兴高采烈才对。 到底发生了什么? 疑惑之际,众人调转枪口,纷纷看向跟随张昌硕一同入宫的随从官吏。 后者只好解释道: “具体过程卑职不知,只知道,是赵使君上奏了一封折子,陛下便说此事休要再提……吕御史被叱责,张使君被……罚闭门三日……” 什么? 一封折子就扭转了陛下的心意? 代表满朝文武的御史被禁言? 张昌硕被罚闭门思过? 不是说,陛下已收回圣眷,赵都安才是该被打下大狱的一个吗? 怎么完全反了过来? “那赵都安呢?没有被责罚?怎么没回来?“ “这……赵使君被陛下留下,在宫中用膳。” 庭院中。 一时间鸦雀无声,每一张脸上,都满是不可置信。 就连老司监都愣住了,布满风霜的老脸上,浮现不可思议的神态。 那小子……一個区区假面首……无足轻重的小卒……究竟怎么做到的? …… …… 此时此刻。 身处宫廷的赵都安,并不知道消息传开后,在京城官场中荡开了怎样的涟漪。 更不会知晓,那无数双关注此事,期待他倒台的眼睛,当陆续得知事件的结果后,又是怎样的错愕与失望。 或者说,他压根无暇去关心。 因为在他独自一人,在花厅中等了约莫一时辰后,终于得到了女帝传唤的消息。 …… “陛下用膳不喜旁人服侍,使君进去吧。” 女帝寝殿外。 年长女官停下脚步,柔声朝跟在后头的赵都安说道。 皇帝用膳,并无固定场所,但寝殿居多。 因为午膳后,往往会小睡休憩,主打一个方便。 赵都安作为“面首”,这还是有史以来,第一次踏入女帝寝宫。 入眼处雕梁画栋,中庭花团锦簇,姹紫嫣红,生着许多珍稀花木。 一根根红漆木柱连成的回廊中,站着数名仿唐时宫女打扮的女官伺候。 而唯一半敞的一扇门里,隐约可见一张巨大的圆桌,其上摆满珍馐美味,御膳房,御茶坊的太监端着漆器小步离开。 桌旁,一袭月白色厚绸面衣裙依稀可辨。 “臣,赵都安应召。”赵都安站在门槛外,深吸口气,垂头开口道。 “进来罢。”一如既往清冷的声线。 得到准许,赵都安这才迈过门槛,抬起头,终于看清了餐桌旁,正用纤纤玉手捏着汤匙,檀口微张,缓缓喝汤的徐贞观。 金色阳光从裂开的云隙中照下,穿透窗花,照在她美丽出尘,毫无瑕疵,如同水晶玉器艺术品般的脸庞上。 白的耀眼。 赵都安不禁有些失神。 “坐下说话。” 大虞女帝徐贞观抬起头,看着他有些蠢萌的模样,嘴角微翘,隐有笑意。 于是夏季的风,也吹起了光的涟漪。 20、天凤二年,第一次在寝宫与女帝交谈 “喏……” 伴随女帝开口,赵都安回过神来,入席在下首坐下。 发现面前已摆好了碗筷。 房间中,也确如女官所说,并无服侍的下人。 “自己动。”徐贞观随口道,说话的同时,放下汤匙,抬箸夹菜,吃饭的动作迅捷而不失优雅。 啊?哦! 是让我自己动筷子的意思……赵都安没吃早饭,这会也饿了,当下面对一大桌子珍馐美味,食指大动,干脆也闷头干饭起来。 女帝似并无边吃边谈的习惯,吃饭时十分专注,运筷如飞。 那么多食材,一不留神,就被填进了她小小的檀口中。 食量远超寻常女子……大概是习武修行的缘故,消耗较大……怪不得不让人服侍……赵都安揣测着。 呵,地位比你低也就罢了,总不能我堂堂七尺男儿,饭量都拼不过你……赵都安男人的胜负欲上来了,暗暗和她较劲。 心想,哪怕等下女帝窥破他并非原主,那死前也要吃顿饱饭。 一时间,房间中只有君臣二人闷头干饭的动静。 恩,穿越第三天。 荣获新成就:【女帝的饭搭子】 …… 约莫一刻钟后,二人近乎同时放下筷子,徐贞观用丝绢擦了擦嘴,问道: “吃饱了?” “是。” “口味如何?” “尚可。”赵都安给出客观判断。 御膳房的厨艺顶尖,食材也鲜美,但被前世科技与狠活调教过的味蕾挑剔十足。 恩……皇帝吃的也不过如此嘛,等我回去想想,怎么提炼味精,没准对舔她有奇效…… 毕竟恋爱导师张爱玲曾经曰过: 要想抓住一个男(女)人的心,首要抓住她的胃。 张爱玲还说过:通往女性灵魂的道路是…… 赵都安思绪乱飞。 尚可?徐贞观略感意外。 但只以为,是饭食过于清淡,不符合他的口味——女帝身为修行高人,对饮食有严格的要求。 “来人,撤下吧。” 一声令下,等在门外的宫人们将残羹剩饭撤走,又为二人递上沏好的贡茶。 女官懂事地关上了房门,一时间,“茶室”内只剩下君臣二人。 赵都安心中一紧,意识到,该谈正事了。 果不其然,女帝开口,便是惊人之语: “冯举的那封检举奏章,是你逼迫他书写,攀咬李彦辅的吧。” 洞若观火,古人的智商果然不容小觑……赵都安暗叹一声,好在早已为这次见面,准备了数个预案,当即起身,告罪道: “陛下慧眼如炬,冯主事确受微臣威逼。” 这种事瞒不住,找到冯举一问一个准,所以绝对不能撒谎。 “他愿意受你的逼迫?” “臣假借陛下的名头,才令其就范,不过从始至终,微臣并未提及陛下半個字,只是那冯举错误联想……臣有罪!” “为何要这样做?” “求活。臣得知‘改稻为桑’后,妄自揣测,陛下或有需要。” 徐贞观看着面前,低头回禀的男子。 想起三日前,对方恰好撞到自己与李彦辅商议国事,没想到,竟就被拿来做突破口,这份机敏…… 她眸光闪动了下,没有就这个话题继续,而是话锋一转: “今日张昌硕要弹劾你,你事先是否知道?” 赵都安说道: “早已察觉,但并不知其具体会如何检举。” 他果然知道……徐贞观提起兴趣,道: “仔细说来。” “是。”赵都安当即,将自己安排人盯着王显,却意外窥见张昌硕手下踪迹,后禀告白马司监的事。 以及之后邀请冯举,将其忽悠策反后,如何去刑部办事,诱骗张昌硕上当,令其以为抓到他把柄的整套操作,仔细说了一遍。 “所以,伱是刻意要坑他一道?”徐贞观问。 “是,”赵都安并不避讳,“他要置我于死地,我当然不会对他客气。” 顿了顿,他再次告罪: “事件经过,臣毫无隐瞒。期间为求计划顺利,臣斗胆假借天威,罪无可赦,请圣人降罪!” 徐贞观没说话,眼神中,却流露出些许赞叹来。 虽说,以她的智慧,早有猜测,但如今听赵都安将整个过程完整详述,仍旧难免惊艳。 犯下如此大罪,面临九死一生的局面,却只凭借对庙堂斗争的些许洞察,以及“假面首”这一层身份,狐假虎威。 在区区两日内,完成这一系列的操作。 并成功令她转变心意。 只这份机敏与能力,便已超出这座庙堂上太多人。 徐贞观甚至想,倘若易位而处,纵使是自己,也很难做的比对方更好。 自己当初因为颜值,随意挑选的一个“顺眼”的小禁军,便竟有这等才能? 真的吗? 她有些怀疑了。 “这些东西,都是你自己的想法,还是,有人指点你这样做?比如白马司监?”徐贞观忽然问道。 赵都安说道: “司监对臣有知遇之恩,照顾颇多。不过此事,确乃臣独自一人为之,并未受到任何人指点。” 这很好验证,只要差人询问司监即可,赵都安不可能,也无法说谎。 徐贞观颦起眉头,愈发惊疑不定。 并无他人插手,也就是说,全都是眼前人的手笔? 可这终归,与赵都安一贯的表现,与名声反差太大了些。 事出反常必有妖。 身为一国之君,她必须对一切的异样,报以怀疑。 “抬起头来!”徐贞观突然开口,命令的语气。 赵都安疑惑抬头,与女帝对视,下一秒,他愣住了。 只见房间中的气场突兀发生变化,好似有无形的威压从眼前女子身上弥漫开来,铺天盖地,山呼海啸。 霎时间,赵都安只觉自己好似怒海之上的一叶孤舟,仿佛下一刻就要被浪头拍打的粉碎碎骨。 这具身体在近乎本能地战栗! 不是“官威”的作用,而是术法的力量! 这一刻,女帝的白衣无风自动,满头青丝倏然蒙上一层辉光,她的眉心隐约有一枚印玺闪烁。 房间中的一切被吞噬,天地间,好似只有她一人。 徐贞观一双美眸中,竟有纯金色的,好似雷霆般的光浆流淌,散出摄人心魄的威力。 “天威……” 赵都安如同陷在一片虚空中,能清晰地察觉到,这具身体因恐惧而颤抖。 更有凌厉的目光,好似穿透了他身体的每一个角落,任何鬼魅,都无法遁形。 她在窥探他! …… ps:章节名本来叫【审问】,但刷短视频,被“1974年,第一次在东南亚打自由搏击……”洗脑了…… 21、赤胆忠心赵都安 煌煌天威。 此刻,赵都安清楚地意识到: 在那股力量下,任何生灵都无法抗拒,只能匍匐。 可不知为何,他却能清晰感觉到,自己的意识丝毫不受影响。 仿佛他的灵魂,对这个世界的法术免疫一般。 “这就是此方世界的修行力量吗?” “大虞女帝果真是修士……不过,原主记忆中,女帝不是走武道的吗?” “等等,赶快收束念头,不要表现出异样!” 赵都安思绪电转,竭力将神魂收缩在躯壳内。 不知过了多久,那道扫过他全身的目光收回,无形重压骤然消失,一切的异象也都平息了。 “呼……”赵都安犹如上岸的鱼,大口喘息,视野中的景物恢复如常: 他仍旧坐在圆桌旁,对面的女帝眸子恢复了黑白分明,身周的风也消失了。 仿佛方才的一切,都是幻觉。 “陛下……”赵都安心有余悸般询问。 徐贞观拿起青玉茶盏喝了口,脸不红心不跳,扯谎道: “朕听闻你抓捕庄孝成时,被神秘术士袭击,担心神魂留下隐患,帮你探查一二。” 我信你个鬼……分明是验我身子……赵都安忐忑道: “结果如何?” “无碍,”徐贞观说道,顿了顿,又补了句: “虽有些许损伤,但朕已顺手帮你抚平。” 她方才的确怀疑,眼前的赵都安受到术法影响。 辟如说,某些术士拥有“蛊惑人心”的力量。 可以实现类似催眠的效果。 受术者会下意识,遵从施术者的命令行事,却对此一无所知。 甚至扭转人对事物的认知,历史上就曾发生过两起恶性事件: 某术士蛊惑一地百姓,将男女媾和之事扭转为日常见面礼仪…… 另一桩更为丧心病狂: 一座小镇的全部人都被蛊惑,扭转了性别认知,导致心理层面集体性转…… 不过方才经过她查验,赵都安神魂虽的确曾受到些许冲击,但在合理范围内,并没有受到类似“蛊惑”能力的影响。 以女帝的修为,哪怕是天师府的老天师,亦或玄印法师来施术,都无法瞒过她的眼睛。 “所以,还真是他自己的主意,未曾有他人指点……” 徐贞观捧着茶碗,心中疑惑不减反增。 给我治疗了吗……怪不得舒服许多……看来穿越福利还是有的,起码不必再担心被戳破来历…… 赵都安悬着的一颗心骤然放下,知道自己通过了术法的检验。 最难的一关,撑过去了。 …… …… “我很好奇。” 终于,徐贞观不再费神思考,一双明眸盯着眼前俊朗的‘面首’,问道: “据朕所知,你今日展现的能力,与过往传言中,展现的大相径庭。朕需要一个解释。” 来了! 赵都安精神一振,又到了他擅长的表演环节。 只见他先是沉默片刻,才仿佛陷入回忆般道: “一年前,微臣幸得举荐,进入陛下眼中,予以重任,充任白马使者一职。 自一禁军中籍籍无名的步卒,成为外人眼中,陛下跟前的所谓‘红人’,实乃十世修来的造化……” 徐贞观没有打断他,安静等待下文。 赵都安小心看她一眼,道: “可后来,朝野中,渐渐传出一些谣言绯闻,涉及臣与陛下……起初,臣只以为是空穴来风,不足为虑,可伴随谣言愈演愈烈,宫中却始终未予以处置。 甚至……陛下似乎,也的确对臣稍有不同,有别于其他同僚。” 徐贞观面色如常,不以为忤: “继续说。” 赵都安吸了口气,正色道: “臣有自知之明,更何况陛下与臣并无传言中所谓的那些事,但陛下的态度,却又隐隐……好似,在放任这说法传扬一般! 臣大为不解,又无法找人言说,只好自己琢磨。” “臣大胆假设,倘若此事,的确乃陛下刻意为之,那目的为何? 臣只区区一小卒,又有何特殊?思来想去,臣只想出一個可能。” 徐贞观好奇道:“什么可能?” “诱饵!”赵都安吐字开声,说道: “彼时,陛下初登大宝,朝局未稳,暗中不知多少人怀有异心,或与逆党牵扯不清,或涉及自身利益,总会欲对陛下不利。 然则,陛下修为通天,且身居皇宫,便欲要不利,也难以下手。” “所以,倘若能放出一个诱饵在宫外,或许,便可引人上钩。” “而臣乃一步卒出身,城府极浅,只空有一副好皮囊,便是良好的诱饵人选,只要放出风声,臣幸得陛下宠幸,再加之,将臣放入白马监这等衙门…… 暗中之人有心留意,便可能将臣作为突破口,无论是探听情报,还是策反……臣都是明面上,最好的人选。” 徐贞观眸子愈发明亮: “继续说。” 赵都安深吸了一口气,道: “在猜到这个可能后,臣便想,该如何做,才能替陛下分忧,完美完成这个任务。臣想来,暗中之人谨慎的很,欲要引其上钩,务必令其对我失去防备心。” 徐贞观仿佛明白了什么: “所以,你改了性子?” “是!”赵都安说道: “于是,臣效仿古之先例,假意因得受恩宠,飘飘然不知所以,放浪形骸,飞扬跋扈,与京中纨绔子弟为伍,自污名声。 又刻意与待我有恩的司监决裂……如此,才好教人认为,我是个愚蠢自大,毫无心机,空有皮囊的‘男宠’…… 如此,才好令有心对陛下不利之人放下警惕,敢于与臣接触,露出马脚来!” 顿了顿,他面露遗憾之色: “只可惜,不知是臣做的不好,还是奸人过于谨慎,这一年来,臣所能引来的,大多是冯举、王显这等不甚重要的杂鱼,至于真正大奸大恶之人,却是未能上钩。” 掷地有声! 赵都安这一番话,满腔忠义。 完美地展现出了,一个得天之幸,忠君之禄的沸羊羊宁肯自污,背负世人骂名,也要为圣人分忧的赤诚人设。 这也是他昨晚思前想后,给出的,能解释自己人设变化的,最合理的版本。 赵都安从未想过,自己能真正完美融入原主。 短暂接触几日,连朱逵都能察觉出他的变化,又如何能骗过女帝的法眼? 所以,在他意识到,自己这个“假面首”的身份极为蹊跷。 并且得知,原主当初曾受司监赏识,也曾是个大好青年,只是被功名利禄大染缸污染了后,便想出了这套说辞。 这套,能完美解释,为何赵都安的心智,手段,都与传言不符的说辞。 至于自己究竟是否,真的是女帝故意抛出钓鱼的诱饵,不重要! 只要能自圆其说,就是胜利。 茶室内。 听完赵都安这一番肺腑陈词,大虞女帝徐贞观怔神片刻,再看向他的目光,已有了不同。 22、表白女帝,与这人世间最强的修行路 “竟……是这般么?” 徐贞观怔了怔,对于这个解释充满了意外。 但仔细思忖,却又是最合理的答案。 所以,并不是赵都安一步登天后,得意忘形,而是其揣摩自己心思后,主动逢迎的结果。 如此,传言中的恶劣形象,与她的感知的错位,都有了合乎情理的解答。 甚至,她更多想了层: 当初白马司监缘何青睐赵都安?或许,便是因其才能出众。 徐贞观并没有质疑这套说辞。 既因为这合乎逻辑,也因为,赵都安猜测的是对的。 她之所以放任“绯闻”的传扬,确实是为了以其作饵。 不过这却并非刻意为之,是底下先有了谣言,她得知后,干脆顺水推舟,放置了这一步闲棋。 反正,以她的胸襟,也不会在意那些谣言中伤。 相比于“杀兄弑父”的诋毁,豢养面首,实在不算什么。 也正因,只是随手一步闲棋,并没有投以过多关注,所以才对赵都安印象模糊。 却没想到…… …… “你有心了,”徐贞观沉默半晌,眼神中威严消减,目光转柔: “如此,倒是将你置身于险境。” 赵都安大奸似忠: “能为陛下分忧,臣百死不悔。” 徐贞观沉吟了下,疑惑道: “既如你所说,那抢夺诏衙案子,抓捕庄孝成,又是为何?以你的智慧,不该做出这等蠢事。” 赵都安戏精上身,略显激动道: “因为臣等不及了!臣自污一年有余,却寸功未立,心中焦灼!便想着,既然贼子不主动寻我,那我干脆主动些。 于是,我收买诏衙线人,关注逆党踪迹,以至于,一时贪功,才铸下大错!” 在这里,他刻意表现出强烈的情绪,主动暴露出自己“贪功”的缺点,与“冒进”的缺陷。 前面一番操作,成功塑造了个心思缜密,行动力超强的人设。 但基于前世经验,他知道,领导其实并不讨厌有缺点的下属。 甚至于,倘若一个下属太“完美”,心思太细密,领导也会忌惮,提防。 同时,“贪功”的缺陷,也可以掩饰掉逻辑问题。 毕竟,原主抓人这件事做的实在是昏头,赵都安也圆不过来。 那就干脆认罪:老子就是立功心切,想抢功劳,怎么了? 有了前面自污一年的铺垫,有所冒进,也不突兀。 徐贞观并未起疑,只是心中叹息,略感失望。 站在她的位置,一眼望去,追求功名利禄,争抢功劳的臣子如过江之鲫。 这個小侍卫,果然也是贪慕权力的俗人。 “从一介小卒,到今日地位,你仍不满足么?”徐贞观摇头说道。 赵都安摇头,道:“臣已心满意足,并不在意权力多少。” 徐贞观奇道:“不为权力,那为了什么?” 赵都安突然略显冒失地抬起头,盯着她,目光炽热,说道: “为了陛下!” 呵……逢迎拍马……徐贞观对臣子表忠心已经免疫了,然而赵都安接下来的话,却让她始料未及。 只听赵都安大声道: “三年前,玄门政变之日,臣在乱军之中,有幸目睹陛下一身大红霞帔,手提宝剑,如谪仙降世,那一刻,陛下的风姿便深深印刻在臣心中,无数个日夜,难以忘怀…… 从那时起,臣这颗心,便归属于陛下……只是身份悬殊,只能将爱慕藏在心底……直到后来,陛下面对绯闻,却未否认…… 臣虽猜出一二,但心中难免生出不切实际的幻想……妄想着,若能立下大功,为陛下铲除奸贼,或许能得到陛下垂爱……” 徐贞观:??? 这一刻,伴随赵都安突兀表白,饶是以大虞女帝的城府,也不禁懵了一下。 目光闪躲,脑瓜子嗡嗡作响。 怎么个意思? 不是说好的表忠心吗,怎么突然表白了。 她当然不会想到,这就是赵都安昨晚苦思冥想,为今日答辩,准备的最后一招大杀器。 可以完美填补所有漏洞的杀器。 赵都安很清楚,即便自己巧舌如簧,但一些细节漏洞,仍难以解释。 比如,赵都安贪功冒进,就多少显得突兀。 为皇帝自污一年,面对无数诋毁,初心不改……这也有些生硬。 禁不住仔细琢磨。 但如果加上“爱慕”这一条,就不一样了。 首先,原主的确从一开始,就馋女帝身子,之所以抢功劳,也的确是急了,想要表现自己,获得女帝青睐。 这些都是事实!不怕查! 其次,基于“忠心”的行为,多少显得不可信,但如果是基于舔狗逻辑,就可信多了。 试想: 原主作为一只舔狗,被女帝画饼,沉浸于自我感动中,这才冒着巨大风险,以身做饵,背负骂名…… 是不是就合理多了? 至于抢功劳,呵,一只舔狗上头了,一时冲动,做出一些蠢事,难道不合理吗? 最重要的是,赵都安对人性有一个深刻洞察: 没有谁,会真的厌恶一个一片痴情,为自己宁肯放弃生命的,好看的异性! 所以,他觉得,只要祭出这个大杀器,女帝再怎么,也不至于把他砍了。 而此刻,当他大声倾吐爱慕,面前自始至终,威严优雅的大虞女帝第一次失态了。 她先是扭头,确认房门关闭,并未给外头的人听见,这才松了口气。 旋即眼神古怪地看过来,表情很复杂,茫然,错愕,意外,尴尬,哭笑不得…… 身为史上少有的女子帝王,武道强者,徐贞观当然不至于如寻常女子一般作态。 总得来说,还能绷得住。 但怎么说呢……如此直白的表达,她也是生平第一次。 “啊,陛下恕罪,臣失态了。”赵都安见好就收,忙垂头告罪。 …… 沉默良久。 徐贞观才终于沉沉吐了口气,说道: “下不为例。” 至此,她心中的疑惑悉数消除,接受了自己的“绯闻男友”是个忠心人才的事实。 赵都安克制着嘴角上扬的冲动,猛然想起一事,觉得有必要再巩固一下战果。 说道:“多谢陛下,对了,臣还有一事汇报。” “……你且说说看,”徐贞观又补了句,“莫要说胡话。” 赵都安一脸正色: “是关于这次逆党事件的,臣之前提审庄孝成身旁侍女,意外有所发现。” 他当即,将自己如何从芸夕口中察觉漏洞,如何联系前因后果,以及猜测,都全盘说了一遍。 徐贞观起初还没在意,但听到中途,脸色也严肃起来,等他说完,她皱起眉毛: “所以,伱怀疑这是匡扶社针对马阎布下的杀局?” 赵都安点头: “只是猜测,并无证据,而且若那术士真的强大,微臣能活下来也实属侥幸。” 他这句话看似平淡无奇,实则将自己没死这个漏洞,主动送给女帝脑补。 果不其然,徐贞观摇头道: “你不值得对方全力出手,就如你踩死蚂蚁时,也只会用自以为,足以碾死蚂蚁的力气而已,也幸好你戴了护心镜,挡下一劫。” “陛下明鉴!”赵都安送上彩虹屁。 徐贞观沉思片刻,说道: “这件事朕自会思量,还是先说对你的处罚吧。” 啊?我都送了这么多功劳,卖力表演,还是要罚啊?……赵都安张了张嘴。 徐贞观似看出他所想,淡淡道: “冯举的事,你做的不错,但你也该知道,若朕需要刀子,不需要你来送,也会有。” “你所说的,匡扶社这条线索,派马阎来审,也一样会获得。” “至于你自污之事……与本案无关。” 赵都安收敛表情,知道女帝的话是正确的。 这些所谓的功劳,其实换个人,也一样,不是非他不可。 所以,他从始至终,目的都是表现自己“有用”。 徐贞观继续道: “朕此番可以保下你,但群臣众口烁烁,朕身为天子,必须给朝臣一个交代,否则,便又要落下口实,坐实了昏君的名头了。” 顿了顿,她声音转为威严: “所以,此事既是你闯下的,须由你填补,截止年末,你若能将庄孝成抓捕归案,非但免罪,更有奖赏。但若你做不到……该当何罪,按《大虞律》处罚!” 所以,死刑改为了死缓? 不,“死缓”不是这样解释的…… 还有半年多时间……赵都安心下一沉,知道,这是眼下自己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 “臣,必将贼首捉拿归案!” 心中想着: 先渡过眼前的劫再说,好歹争取半年喘息之机,半年后,没准形势有何变化呢。 徐贞观“恩”了一声,见他脸色沉重,忽然笑了笑,说道: “朕赏罚分明,犯下的错,要罚,但立下的功,也要赏。” “说吧,想要什么赏赐?朕都可以给你。” 赵都安抬起头,目光灼灼: “什么都可以?” 大美人徐贞观瞥了他一眼,仿佛在说,不要不识抬举。 赵都安没有犹豫,大声道: “臣经此一事,深感自己实力低微,恳请陛下赐修行晋升之法。” 徐贞观笑道:“你想走哪条修行路?” 赵都安迟疑道:“天师府?” 他对术士颇感兴趣,天师府与神龙寺是大虞两大修行圣地,高品术士大多出自其中,而他又不想做和尚。 徐贞观轻笑一声,摇了摇头。 不行吗……难道我要求提高了? 是了,修行圣地(北大清华)哪那么容易进……何况我还是个武人出身……赵都安一阵失望。 “天师府的传承太差,不修也罢。” 徐贞观用最平静的声音,说出最霸道的话: “既是朕的人,便准你走这人世间,最强的修行路。” 23、晋升皇家供奉 这人世间最强的……修行路? 赵都安愣住了,心中突兀回想起,传说中,独属于大虞皇室的传承。 据说,那个传承无比神秘而强大,徐贞观能在如此年纪,便修为大成,于玄门政变中,以一人之力,镇压乱军。 除本身修行天资极强外,其掌握的传承,才是更关键的所在。 原主也曾梦想,有机会获得,但只是奢望。 却没想到,自己却唾手可得了。 “猜到了?”徐贞观瞥了他一眼,似笑非笑。 赵都安有些口干舌燥:“敢问……” 然而他的话,却被徐贞观抬手拦住了: “有什么关于修行的疑惑,等下会有人专门与你讲。” 说完,她扭头看向紧闭的门扇,后者无声无息打开了。 门外,多出一道身影。 “莫愁,你带他去吧。” …… …… 赵都安走过干净的青砖广场,视线不由自主,落在身前领路的倩影上。 莫愁,相比于这个名字,京城人更熟悉的称呼,是“莫昭容”。 传言中,早年跟在三皇女旁,昭容是官职名。 因素有才学,女帝登基后,被提拔,替女帝分担处理朝政事务。 一些不重要的奏折,都由其批阅,故有“女子宰相”之称。 赵都安与之不熟,极少的几次讨好,都收获冷脸。 值得一提的是,因对方不假辞色,原主发下宏愿: 等尚了女帝,就把莫愁这个“大冰坨子”拉过来当暖床大丫鬟…… 绝了。 “莫昭容,敢问这是要带我去哪?” 沉默行走良久,赵都安快走两步,来到她身旁,尝试询问。 女官约莫二十五六,穿女官袍服,纤腰以玉带束起。 头戴无翅乌纱,行走间书香气韵流泻。 容貌颇为出众,神态冷艳,眉心点缀殷红梅花妆,果如传言中般貌美。 只可惜凌厉的眉眼,与偏中性的穿着,冲淡了女子的俏丽。 莫愁看着赵都安那张俊美的脸,语气冷淡: “到了就知道。” 她似乎对我有敌意……我得罪过她吗?赵都安有意冰释前嫌,笑道: “是我冒昧了,只是实在好奇,说起来,难道并非皇族成员,也能走这修行路吗?昭容姑娘,又是否……” 莫愁骤然停下脚步。 赵都安微笑站在她对面:“昭容有何指教?” 只比徐贞观小两岁,身为女帝心腹的女子宰相厌恶地凝视着他,俏脸含霜: “我不知道,你如何巧舌如簧,蒙骗陛下,非但无事反而受到恩赏,事实上,我也不关心。 你在外的所做作为,为非作歹,声名狼藉。陛下或知之不详,或被你进了谗言,但你骗的了陛下,却骗不了我。 我警告伱,以后若夹起尾巴做人,也就罢了,倘若你恶习不改,我迟早会戳破你的伪装,让陛下认清你的真面目……勿谓言之不预!” 不是,你到底对原主多大怨念……我过往形象真就那般不堪吗?赵都安笑容僵住,意识到: 这位女子宰相,对原主成见极深。 他深吸口气,真诚道:“其实,你可能对我有些误解……” 莫昭容却已迈步向前,不理会他了。 赵都安无奈,知道自己的糟糕名声,非一朝一夕可扭转,懒得解释,迈步跟上。 …… 约莫一刻钟后,赵都安终于到达此行目的地。 武功殿! 传言中,大内高手居住的区域。 莫愁出示陛下手谕后,将赵都安领到一座宅院外,扭头就走,不愿与他多呆一刻钟。 “不是……好歹告诉我接下来,该找谁啊。”赵都安欲哭无泪。 本着既来之,则安之的心态,他整理心情,迈步拾阶而上。 正前方,粗大铆钉固定的朱红漆门上,牌匾高悬“人间武库”四字。 “还挺神秘……”赵都安双手按门,用力一推! 吱呀—— 大门洞开,他迈步进了庭院,入眼处,是青砖铺地的天井,四周红墙黑瓦,院内栽种树木,隐隐探出头。 空旷无人。 赵都安正疑惑,突然听到身后传来咳嗽声: “你,就是陛下送来的新人?” 吓——赵都安悚然一惊,豁然回头,发觉身后不知何时,竟站了一個人。 那是个满头白发的老太监,身材略佝偻,面白无须,身披一件鲜红蟒袍,极为醒目。 约莫七八十岁模样,脸上却并无老年斑,颇有几分鹤发童颜味道。 “正是……”赵都安忙拱手: “我乃白马司监使者,赵都安,陛下说要我来……” 蟒袍老太监一摆手,示意早已知道,不必多说。 旋即,用灰色的眸子审视他,突然问道: “未曾净身?” 赵都安双腿一凉,下意识捂住胯下,亡魂大冒: “公公此言何意?陛下没说修行还要……” 这一刻,他甚至怀疑,难不成皇室传承叫《葵花宝典》…… “呵呵,”老太监摆手,笑道: “不必紧张,修行之法无须那般,咱家只是确认下。” 这玩笑一点都不好笑……赵都安心神稍定: “公公如何称呼?” 蟒袍老太监笑了笑,说道: “叫咱家海公公就好。” 你是不是叫海大富……赵都安心中吐槽,突然脑海中灵光一闪,脱口道: “我听说,皇城里,有一位武道强人,名为海供奉,先帝幼年时便在了,颇为神秘……” 蟒袍老太监颔首:“便是咱家了。” 赵都安肃然起敬,眼前人,只怕真实寿命远超百岁。 海公公说道: “大虞皇宫中,世代有一批武人,镇守宫廷,民间称为大内高手,实则名为‘常侍’,太祖立国时便有了,那时候最强的十人,并称‘十常侍’……” “呵,不过传到如今,已改了名字,多称为‘皇族供奉’,这便是咱家‘海供奉’的由来。” 赵都安不明觉厉: “供奉都是……您这般的?” 海公公明白他问什么,摇头道: “皇族供奉,皆修行大虞皇室传承,守在宫中的,多为咱家这般的宦官……但也有一些例外,不必净身,也可位列供奉,掌此传承,不过这些供奉,都在宫城外头罢了。” 赵都安一颗心顿时放下。 所以,他属于不必净身的那类……还好,还好。 我就说,女皇帝不至于如此绝情……赵都安冷静下来,醒悟道: “所以,您是说,除了大虞皇室成员外,想要获得这份传承,必须成为皇族供奉?等等……我难道已经是供奉的一员了?” 海公公欣然颔首,背负双手,越过他,朝着庭院深处走去: “跟我来吧,你可是陛下登基以来,钦点的第一位供奉,咱家这才亲自带你……小家伙,有什么想问的,边走边说吧。” 24、各大修行体系 当海公公领着赵都安,穿过天井与房屋,进入第二座中庭后。 他才意识到,这座建筑群不只一进,而是许多个宅子,前后衔接。 “我对修行之事一知半解,”赵都安亦步亦趋,说道: “要不,您先大略讲讲,皇室传承吧。” 海公公笑道: “小家伙倒是直接,不过想说清楚这个,倒还要先讲明,术士与武人这两条,人世间最常见的修行路的异同。对此,你知道哪些?” 赵都安惭愧道: “我只勉强踏入‘凡胎’武人境,知道凡胎,为武人传承的入门境界,分为下中上三品。至于术士,完全陌生。” “……”海公公感慨道: “你说自己一知半解,还真不是谦虚。” 赵都安尴尬笑笑。 “呵呵,也不怪你,俗世之人的确难以知晓这些,”海公公说道: “凡胎境,的确乃武道境界的起始,至于术士体系,与武人境界划分相同,总共五境。” 两个体系,共用同一套划分标准? 赵都安好奇道: “那武人和术士,都有五個境界喽?分别是什么?” 海公公道: “凡胎,神章,世间,天下,人仙…… 至于凡胎之下的武夫,只能说粗通武功,不算入品,而术士,起始便是凡胎,无是否入品之说。” “武人传承讲究吐纳一口阳气,养在丹田,炼为‘气机’,而后打磨躯体,辅以药浴,丹丸,凝练气机,冲破瓶颈,层层晋级…… 主打一个朴实无华,水磨工夫,因此,也是修行者中的主流。” 普适性法门呗,但升级要氪金,贼费钱……赵都安默默总结。 海公公笑道: “而术士,要少得多。讲求以观想之法,驱使神明。” “驱使神明?”赵都安一愣。 海公公颔首,说道: “天地间,有众神。神明因百姓心念凝聚而成,并非活物,也无智慧,近乎‘概念’。凡人无法目睹,其游荡于天地之间,有千般术法…… 所谓术士,便是一类灵感极强之人,以秘术沟通神明,获取术法,修行到高深处,便可驱使所奉之神,行非凡之事。” 赵都安听得一阵恍惚,说道: “我前几日,曾在南郊地神庙中,看到神像破碎……” 海公公点头: “没错,那便是典型的术士手段,以秘法召唤‘地神’从神像中降临,驱使其行动……呵,如你所说,千里救人……应是‘世间’境术士,才可能做到。” 赵都安好奇道: “所以,民间百姓供奉的地神,真的存在?” 海公公点头: “当然,不过并没有凡人杜撰的所谓天庭地府的说法,恩,你可将地神理解为游荡人间的一种特殊的‘鬼魂’,术士便是驱鬼的道士……” 你早这么说,我就懂了……赵都安好奇道: “那如地神这样的,可以被驱使的神明有多少?” 海公公笑道: “那可多了呢,让咱家数数……地雨火风雷五正神,大母神,药师佛,轮回佛,生肖神,四季神……农,行,喜,财,天道,世尊……猖丧瘟死大腊八……若再加上各种稀奇古怪的小神,足足数百个呢。” 赵都安听得咋舌:“这么多?” 海公公颔首: “如南疆,西域,东海千岛,牧北林海……这些大虞疆域外,偏僻之地,还有更多神明,不过这距离伱太远,不必知晓。 你只要知道,我大虞朝天下一统,天师府内可驱使的正神,便数不清,神龙寺同样不遑多让。 这两个大势力,也是掌握最多神明驱使之术的地方。” “正神?”赵都安敏锐察觉华点: “所以神明也分正邪?” 海公公赞许道: “那是自然,多数神明无害,术士与之沟通,也只是借来力量。但也有少数神明特殊,术士长久接触下来,性格会受其影响,变得或暴戾,或淫邪,或残忍,疯癫。 这类,便是我大虞朝打压的邪神,而其拥趸,便是邪道术士。” 顿了顿,海公公提醒道: “倘若你日后遭遇邪道术士,务必留神,莫要将其当做人来看待,此类人恶行累累,人人得而诛之。” 赵都安正色道:“小子谨记。” 海公公见他严肃,不由笑道: “不必紧张,邪道术士行踪隐匿,数量稀少,也没那么容易遭遇。” 赵都安松了口气:“您继续说。” 海公公道: “术士传承,或驱使多位神明,或只修一个,不一而足,其境界实力,与神明强弱,以及沟通深浅而定…… “当今世上,已知实力最强的术士有两位,都在京城,你定然知晓,分别是天师府这一代的老天师张衍一,以及神龙寺的首座住持,玄印大师。” 是他们……赵都安对这两个名字不陌生,女帝便曾提过。 他好奇道:“这两位是什么境界?人仙吗?” 海公公摇头道: “五大境界中,人仙只存在于传说,纵观历史,登临人仙者也屈指可数,且皆存疑。当今最强的修行者,只有‘天下境’,总共四人,也称之为‘四座天下’。” 四座天下境……两个术士……赵都安好奇道: “另外两个呢?是武人吗?” 海公公点头又摇头,道: “其中一位,乃天下境武夫,在东海滨,武帝城,据说在冲击人仙,多年不曾出关……至于最后一位么,你来猜猜?” 赵都安一怔,心头蓦然涌起一个猜测: “难道是……” 海公公笑道: “没错,那第四座天下,便是咱们的女皇陛下,也是自古以来,最年轻的天下境武夫。” 是她!徐贞观! 赵都安虽有所猜测,仍难掩惊愕。 他知道女帝修为境界很高,但也没想到,竟是当今世上,最强的四人之一。 怪不得,能一人敌千军,镇压玄门政变。 也无怪乎,虽为女皇,但气质总有些出尘,不似凡人。 “不过,”海公公又补了句: “陛下这个天下境,还不完美,是借用了皇位龙气,勉强跻身。 当然,以陛下的天资,想来不久之后,便可达圆融之境。” 呃,不完美的天下境界吗……缺啥? 如果缺阴阳调和的话,我能尽一份绵薄之力……赵都安用吐槽缓解情绪。 旋即意识到关键: “您说陛下是最年轻的天下境,难道便是借助了皇室传承?” 一头白发,身披鲜红蟒袍的老太监颔首,笑道: “所以,你现在该知道,自己得了多大的造化了吧? 咱大虞朝的皇室秘传,乃昔年开国太祖皇帝,博采百家之长,以经天纬地之才,将术士与武夫体系融合为一,开创的一脉传承。 也是当今世间,正统修行法门中,晋级最快,上限最高的顶级传承。” 说到这,老太监停下脚步。 赵都安这才回过神,发觉二人说话的功夫,已经穿过数道门扇,抵达了武功殿深处。 这里仍旧是一座院子,院中却伫立着一座形似古塔的楼阁。 共上下五层,建筑充斥岁月痕迹,红漆木柱斑驳黯淡。 四周地砖间,竟还有生长的荒草,竟似少有人打扫。 赵都安仰头站在五层楼阁下方,莫名只觉心神宁静,一切杂念皆被抚平。 “来吧,你可以进入第一层,观摩太祖皇帝留下的壁画。” 蟒袍老太监负手前行,走入一层。 “壁画?”赵都安收回仰望尖顶的视线,跟上去。 “太祖所创传承,名为‘武神’……呵,这世上虽有数百神明,但唯独没有‘武神’,所以,这传承的意思,便是要武夫将天地伟力归于己身,一举一动,气象万千,以肉身化为陆地仙神。”海公公道。 好大的气魄……让武夫将自己炼成神明么……赵都安惊讶。 海公公道: “只可惜,太祖传承特殊,无法记录于纸上,故而亲手雕成五面壁画,内藏五个境界,你既是凡胎境武人,正合适参悟这第一幅,也是皇室传承的起始,第一幅画——《武神图》!” …… ps:介绍下力量体系,这种章节写起来特别累,省略不掉,但读起来又容易枯燥。。头疼 25、条条大路通罗马,但有人出生就在罗马 武神图……听起来就霸气侧漏啊……赵都安心下激动。 然而当他看到楼阁一层中央,那一座“屏风”大小的石板壁画后,表情转为呆滞。 扭头怀疑地看向海公公: “您说这叫‘画’?” 心中仿佛在说:你特么是不是在逗我? 只见,那灰白色的石壁表面,只有凌乱的刀剑刻痕,坑坑洼洼,隐约勾勒出,山川轮廓。 有个巴掌大的火柴人杵在山上,望着远处以简单线条描绘的云海,以及半轮“太阳”。 恩,倘若要给个生动的对照,眼前这副《武神图》的水准,与星爷的《唐伯虎点秋香》中,祝枝山的那副《小鸡啄米图》不相伯仲…… 海公公笑眯眯道: “你质疑太祖画技?” “不敢!”赵都安见大帽子扣来,惭愧道: “太祖皇帝画作天马行空,不拘一格,只是我眼拙……” 海公公摆手,笑道: “年轻人不禁逗,太祖皇帝的画作的确丑陋,当今陛下也私下说过许多次……不过,画作不在美丑,重要的是其内蕴含的‘意’!” “意?”赵都安咀嚼这个字。 蟒袍老宦官“恩”了声,从袖中抖出一枚用黄纸包裹的丹丸: “此乃‘养神丹’,你将其服下,盘膝于地,等药力将你全身气血激活,神魂壮大,便可尝试感受壁画中的‘意’,进入冥想,感悟武神传承…… 呵,若你修行有成,神魂强横,只站在这里,便可感悟了,但你根基太浅,以丹药辅助会容易些。” 拐弯抹角说我弱鸡呗……赵都安依言而行,盘膝等待之际,好奇道: “等下进入冥想后,要做什么?” 海公公说道: “初次观想,伱会有进入画卷世界的错觉,并在画中短暂停留,不需要你作什么,只要看便好了。” 神神秘秘……赵都安沉下心,盯着壁画。 不多时,丹田发热,浑身气血逐步沸腾,这是药力发挥的效果。 头脑愈发清晰,眉心有鼓胀感,六识敏锐。 他隐约听到呼呼风声,面前石壁上的刻痕,也如水波荡漾开。 “等下无论看到什么,都不必惊讶,要谨记,你在画中,所见非真实……” 老宦官的声音,逐步减弱。 恍惚间,赵都安好似沉入深海,水面上的一切呼唤,都被湮灭。 光线也被黑暗吞噬,身体产生强烈的失重感,无处抓握,不断地朝着海底沉沦。 绝对黑暗的状态,持续了约莫十次心跳,然后黑暗被一缕灿烂的朝阳撕裂。 天地瞬间光明。 赵都安发现,自己身周已不是皇宫,身旁也没有了海公公。 他正站在一座巍峨高山的峰顶,眼前绵延无尽的苍翠山脉被云海吞没,“呼呼”的风吹拂着他,发丝飘舞,衣衫抖动。 云海之上,初升的东曦光耀大地,照亮了整個世界。 “这就是武神画卷中的世界?” 赵都安惊讶不已,这世界如此真实,他下意识眯起眼睛,躲避强光。 他看到前方,山巅中央,站着一名壮年男子,身材魁梧,黑发披肩,武夫气质浓郁。 忽然,男子开始演练拳法,动作很慢。 呼吸间,体表却有金色的,宛若火焰的“朝霞”流淌,极为神秘。 赵都安恍惚间,心神被牵引,近乎本能地模仿对方动作。 想象着一缕缕金色霞光,将自己吞没。 …… 武功殿深处。 海公公自赵都安进入冥想沉睡后,便闭目休憩。 按照他的经验,初次观想武神图,不会有什么变化,然而很快的,他就睁开了眼睛。 “咦?” 海公公惊讶看到,赵都安呼吸变得低沉绵长,裸露于外的肌肤泛红滚烫,骨节发出“噼啪”爆豆声响。 旋即,冥想中的赵都安闷哼一声,体表有电光闪烁。 以他为中央,竟荡开一圈淡金色的涟漪,转瞬即逝。 赵都安猛地睁开眼睛,从画卷中脱离,惊讶地感受着经脉中白色气机流淌: “我……晋级了?” 海公公也略显惊讶,笑道: “看来是丹药起了作用,你原本便已临近破境,经大丹辅助,跨入凡胎中品,也不稀奇。” 凡胎分下,中,上三品,赵都安卡在下品多年,如今却一举晋级中品。 “这样吗……” 赵都安愣神,虽然对方的猜测合乎逻辑,但他却隐隐感觉,真相并非如此。 海公公笑问道: “初次观想如何?距离那座山多远?” 赵都安迟疑道: “什么意思?” 海公公解释道: “这武神图,所记录的,乃是太祖皇帝行走修行的画面,太祖沿着河流,走过平原,登上山巅…… 观想者,初次进入,基于与这份传承的适合程度,会出现在不同的位置……越适合走这条路,距离那座山便越近…… 你要做的,便是通过日常的观想,追随太祖的足迹,朝着那座山攀登。 这一路上,你留心参悟那些痕迹,将大有收获,等你何时登上山,来到太祖身边,便可获得他的教导,获得太祖传法…… 呵,届时,你虽为武人,却也可掌握堪比术法的‘武技’…… 至于你能学到哪一门,学到多少门武技,则无定数,每一位供奉学到的,都不尽相同……这倒与术士传承类似了。 区别在于,术士从神灵处获得法术,我们从图卷中获得。” 啊这……赵都安张了张嘴,很想说这和自己看到的不太一样,他试探道: “敢问,公公当年,距离那座山多远?” 海公公傲然一笑: “咱家昔年,初次观想,便已站在山脚下了,如此,才有如今修为,辅佐三位帝王。” 言谈之中,似乎这个成绩已极为优秀。 赵都安愣了下,问: “那陛下呢?距离山顶多远?” 海公公赞叹道: “陛下初次踏入,便已在半山腰了。” 赵都安沉默。 倘若说,年仅二十余岁,便已踏入“天下”境,位列这方世界修行巅峰的徐贞观也只是如此。 那他这种,刚进去,就直接在山巅,站在太祖皇帝身旁的算什么? 并且,他隐约感觉,自己方才在画中,跟着打完了一套拳,好像……已经获得了某种“武技”。 “不对劲!……没道理我一个外姓人,比皇室成员还适合这条路吧……难不成我是某个皇族的私生子?糟糕,这样一来,我若尚了女帝,岂不是乱……” 赵都安脑子有点乱。 条条大路通罗马,他出生就在罗马,怎么办?挺急的。 26、家里出事了 “所以,你与那座山多远?”蟒袍老太监问道。 赵都安犹豫了下,说道: “大概数里之内,估摸不清。” 真实情况着实惊世骇俗,谨慎起见,他决定稳一手。 “数里之内么……”海公公略显惊讶,赞道: “很不错了,如此已是中上之资。” 这都能中上……赵都安觉得自己苟过头了。 “好了,起来吧,初次观想后,《武神图》已烙印于你心海,之后凭借回忆,便可再次进入,日拱一卒,等你何时踏入神章境,便可上二楼,观摩第二幅壁画。”海公公说道。 赵都安起身,许是刚突破,只觉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奇道: “所以,五层楼阁,五幅壁画,分别对应五大修行境界?” 海公公颔首,旋即笑道: “咱家知道你小子在想什么,太祖在世晚年,曾无限接近‘人仙’,所以五层壁画上,描绘的,乃是太祖冲击人仙的心得…… 不过这东西,距离你太过遥远,不要想着看,只瞥一眼,便足以令你重伤昏厥。便是陛下,如今也还在参悟第四层。” 说完,老宦官又从袖中取出一只瓷瓶,丢给他: “这是余下的养神丹,约莫五六枚,可辅助伱观想图卷。” 赵都安接过,他知道这丹药乃天师府出产,颇为昂贵。 不愧是皇家,出手大方。 接下来,老太监又领着他返回前院,登记造册,属于标准流程。 末了递给他一枚银色的小牌子,上书“皇家供奉”四字,沉声道: “你的身份牌,且收好,切记,今日所见壁画过程,严禁说给外人,一旦查到,后果自负。” 赵都安心神一凛,双手捧起令牌收入内袋,予以保证。 至此,全部流程走完。 赵都安临走前,好奇问道: “公公,敢问方才咱们沿途走过的那些房屋里,都是什么?” 海公公悠然道: “此地乃大内武库,自然陈列各类法器,盔甲,符箓,丹丸,珍贵修行之物,呵,你如今功劳尚浅,等你积攒下功劳,便可申请来此挑选刀兵。” 法器?飞剑那种吗? 一剑出,千里取人首级……赵都安不禁畅想。 …… 目送赵都安离去,海公公正要离开。 忽见女帝徐贞观悄无声息,降临此地。 “奴婢参见陛下!” “免礼,”徐贞观一袭白衣,身姿曼妙,青丝拂动间,顾盼生辉: “那赵都安如何?” 海公公如实回禀。 中上之姿?徐贞观也略显惊讶。 实在是赵都安卡在凡胎下品数年,她本以为,这小侍卫天资平庸。 如今看来,应是资源匮乏所致。 此外,皇家供奉人选,首要看的是“忠诚度”,之后才是天资,赵都安能拿到“中上评价”,已属不错。 “很好,你且去吧,朕去楼中参详片刻。”徐贞观飘然朝深处走去。 陛下竟亲自来过问……殊不知,海公公对此也颇感讶异。 供奉乃皇族亲卫,赵都安又乃女帝钦点,显然是按嫡系培养的。 “传言中的面首男宠,如今却成了嫡系,怪哉,怪哉。” 海公公好奇心顿起,思量着,要对其多加关注了。 …… 楼阁四层。 徐贞观莲步轻移,已至门外。 袖中滑落出纤长的十根手指,莹白如玉,只一推,足有六百年历史的门扇“吱呀”打开。 里头,布局与一层相仿,也只有一面石壁,前头摆放着一只蒲团,一尊香炉。 徐贞观坐于蒲团上,双手环抱香炉,青烟袅袅,眉心一点玉玺印记闪烁。 开始第无数次,尝试观想壁画。 正如老供奉所言,徐贞观虽有“天下境”之实,却是依赖龙气填补,真实境界,距离“天下”还差一步。 也就是这一步,卡得她欲生欲死。 故而,徐贞观时常前来参悟太祖壁画,试图真正跨出那一步,但却一次次以失败告终。 并非徐贞观天赋不够。 事实上,这第四幅壁画,从打太祖皇帝驾崩后。 大虞王朝六百年寿数,期间无数皇家血脉,乃至天资卓绝的供奉,都无一人能参悟透这第四幅。 历史上,曾有帝王绝望之下,竟大胆请那一代的天师府掌教,实打实的“天下境”术士入宫观摩,可对方竟也参悟不透。 第四幅就已经如此晦涩难懂,至于第五层的壁画,更是继太祖后,六百年无一人能“观想”成功。 是的! 哪怕只是进入其中都做不到! “太祖帝啊,您描绘的这副《人世间》,究竟在哪里,又如何解呢?”徐贞观苦涩一笑。 眼前这幅画,徐贞观既无比熟悉,又无比陌生。 熟悉是因为,她已看过千万遍。 陌生在于,这副图卷中描绘了一个极为古怪,令她完全看不懂,理解不能,也因此才无法彻底领悟的“奇异世界”。 恍惚间,她再一次观想。 美眸中,逐渐映照出壁画中的景象: 夜色下,浓密的钢铁丛林般的现代都市流光溢彩,一栋栋摩天大厦耸立,立交桥上车流不息,内环犹如一条流动的彩带。 女帝美眸困惑至极: “这些,究竟是……什么?” …… …… “终于结束了!” 宫城外,当赵都安走出深邃的门洞,只觉浑身被午后阳光照得暖洋洋的。 这半天经历着实刺激。 先是应对答辩,逆转翻盘,又与女帝用膳,解释了人设变化,再获封供奉,获得了皇家独有的修行传承,还突破了一个小境界。 “恩,现在的我,应该算成为女皇帝的嫡系了吧?”赵都安思忖着。 女帝登基才两年,虽说接收了先帝和太子的势力,但“嫡系”还是太少,嫡系中有能力的人才更少。 赵都安一番操作,展现能力,又表了忠心。 虽说头顶还有“抓捕庄孝成”的铡刀高悬,但起码生存危机暂时解除了…… 恩,只是暂时……不能飘,飘必暴死,这是前世的重要经验。 “接下来去哪?” 赵都安孤零零站在宫门口,有些茫然。 似乎,也该回这个身份的“家”看看了。 这三天来,赵都安一直没回家,通过挖掘记忆,怎么说呢…… 只能说,赵都安的家庭情况也挺复杂的。 “驾!” 就在这时候,突然,前方一辆马车飞奔而来,挥鞭的赫然是朱逵。 老朱看见赵都安,眼睛一亮,忙狠狠勒住马缰,攥着鞭子飞奔下车,喊道: “使君!大事不好,家里出事了!!” 27、马踏赵家 赵都安的家庭情况略显复杂。 原主父亲,乃禁军里一名低级武官,原主为其正妻所生,然则,母亲在他十五岁时病逝。 赵父因早年受伤,只有他这一个独生子。 妻子死后半年,赵父的一名亲如手足的同袍,在离京出差途中,不幸殒命,只留一双年轻貌美的妻女,孤零零在京中。 这年月,家中无男子,又失去经济来源,妻女困境可想而知。 赵父慷慨解囊,前往帮衬。 一个丧妻,一个丧夫,加之媒人说和,赵父干脆将兄弟妻子娶回家续弦。 于是,十五岁的原主还没从母亲逝世的悲伤中缓过神,就愕然发现自己多了個“姨娘”,和一个年幼的“妹妹”。 少年正值叛逆,对继母和继妹极为抵触。 好在名为“尤金花”的继母待他视若己出,加上父亲调和,一家人面子上,也勉强能过得去。 结果又过了数年,赵父突发头疾,也打出GG,一命呜呼。 一时间,赵家失去顶梁柱。 弱冠之年的原主只好接替父亲衣钵,进入禁军,充作步卒。 失去管制后,原主常与同袍厮混,也多住在军营。 不愿回家与姨娘接触,双方关系冷淡疏离。 到这里也还好。 直到一年多前,原主获封使者,传出与女帝绯闻,一朝得势,整个人飘飘然,性格大变。 因官职变化,将住处搬回了家宅,重新与姨娘和继妹同屋檐下生活。 于是,性格恶劣跋扈的原主看母女俩极不顺眼。 加上有邻里嚼舌根,说尤金花两任丈夫都没嫁几年就死了,是克夫命。 原主顿时将矛头对准二人,在家中时常对其喝骂。 呼来喝去,动辄讥讽,甚至还有“家暴”行径。 可怜尤金花与改名“赵盼”的女儿,身为主家,却还不如家仆有尊严,整日过的战战兢兢。 双方关系趋于恶化。 怎么评价呢……反正赵都安觉得挺淦的…… 这也是,穿越三天来,他没回家的顾虑之一。 实在没想好,该以怎样的人设,去面对家人。 因此,当他听到朱逵那句“家里出事”的时候,整个人愣了下,没回过神: “你说哪个家里?” 脸庞黝黑,满脸横肉的黑衣吏员气喘吁吁,攥着马鞭,说道: “当然是您家里,府上。” 赵都安皱眉: “仔细些说,发生何事?” 朱逵喘匀了气,才将来龙去脉解释清楚。 原来,他得知赵都安没事了后,大喜过望。 先是回了趟自己家,好让家人安心,顺便吃了午饭。 而后,又去了白马监报喜,顺便打探具体情况,结果也没打探到,朱逵放心不下,估摸着赵都安也该出宫了,便干脆来接。 结果路上意外遇到熟人,得知了一条“噩耗”。 “大人,卑职那熟人说,看到张昌吉那军汉,骑乘快马,领着几个恶奴,朝您家里方向去了! 恐怕,要对您家眷不利!卑职武力低微,自知挡不住那厮,只好急忙来宫里寻您!”朱逵说道。 张昌吉? 这又是哪个? 赵都安一怔,继而,脑海里记忆应激而出,顿时明白过来。 张昌吉,乃是张昌硕的亲弟弟。 与以读书人自喻的兄长不同,此人不喜读书,从小习武,依靠砸资源,成为凡胎境武夫,但比原本的赵都安高一级,乃是“凡胎中品”。 在京营中任职“校尉”。 值得一提,大虞的禁军分为两部分,一部分守卫皇城,乃皇帝亲军“十二卫”。 另一部分,拱卫京师,名为“京营”。 张昌吉为人暴虐,粗鲁且好色,好在有军纪管束,名声不如赵都安恶劣。 二人本无交集,奈何,赵都安因“女帝恩宠”,被同僚张昌硕记恨。 因这层关系,张昌吉同仇敌忾,曾带人私下堵过赵都安,双方从此交恶。 “那厮奔我家里去做什么?” 赵都安心中一沉,有了不好预感。 来不及多想,他一跃夺过马鞭: “走!回去看看!” …… …… 另外一边,京城街道上。 “哒哒……” 马蹄声急,数骑呼啸而过,沿途百姓惊恐四散。 为首的一匹马背上,张昌吉一手攥缰,一手握鞭,肆意驰骋,看到两侧如潮水退避的百姓表情傲慢。 他容貌与张昌硕相仿,但要年轻许多。 因习武,身材更为强健,身上宽松的练功服胸口敞开,裸露出发达的肌肉。 “少爷,前头的巷子就是赵家了!” 旁边,骑马的奴仆兴奋道,手中拎着哨棒。 张昌吉勒马,降低速度,桀骜笑道: “好,随我冲进去,马踏赵家!” 另外一名年长些的仆从担忧道: “少爷……那赵都安究竟如何,还没定论,咱们这般上门,会不会……” 张昌吉不悦瞪了他一眼,冷笑道: “赵贼没了靠山,满京城官场,谁不知道?我大哥昨日已与我说过,今日赵贼必然倒台,他更有十足的把握,亲手将其送入大牢,不得翻身…… 哼,赵贼往日跋扈嚣张,得罪人无数,想要上门报复他的不知多少,我若去的晚了,若是给旁人捷足先登怎么办?” 不同于行事谨慎的兄长,他向来是个鲁莽性格,肌肉发达,智商不高。 昨日听到满城风传,赵都安要完蛋的消息,他忙去向兄长核实。 张昌硕当时手握证据,自以为稳操胜券,见弟弟来问,便得意炫耀了一波。 张昌吉吃下定心丸,上午照例在军营操练。 趁着晌午请了假,带上几个家中恶奴,便直奔赵家。 准备痛打落水狗,报当初与赵都安结下的仇。 也因此,还并不知道赵都安非但没事,还升官了。 “可少爷,那赵贼便是倒台,也恐被押入大牢,咱们去他家,也堵不到吧。”仆从迟疑。 张昌吉瞥了他一眼,没言语。 先前那名仆从笑着解释: “谁要堵他?那赵贼家里的妹子水灵的很,少爷惦记许久了。” 其余几名手持哨棒的家仆默契露出笑容。 张昌吉眼神贪婪,道: “非但是那赵盼儿水嫩滑溜,便是赵贼那继母,唤作尤金花的,本少爷看着,也是风韵犹存呐。” 仆从们彼此对视,心知少爷今日要玩双飞燕。 …… 说话间,一群人已奔入巷子,停在一座三进大宅外。 此刻大门紧闭。 张昌吉率众下马,也不叩门,运起一股气机,以武夫劲力一脚“咚”的一声,将院门生生踹开! 恶奴们鱼贯而入。 有赵家丫鬟,家丁闻声走出来,喊着: “你们是什么人?” 然后被打的惨叫连连,惊恐四散。 一伙人凭借武力,闯入中庭。 一身短打,衣襟微敞的张昌吉,便看到内宅中走出数人。 为首的,赫然是一名妇人,和一名豆蔻少女。 尤金花今年三十出头,保养得当,是风韵极佳的美妇。 因是大户人家出身,知书达理,性子温柔,哪里见过这般阵仗,此刻俏脸泛白,眉眼惊慌。 反而是跟在娘亲身旁,年芳二八的少女赵盼儿神色镇定。 只是少女那秋水般的眸子上方,细长的睫毛微微抖动,暴露出内心的紧张与恐惧。 “你们是什么人?胆敢光天化日下,强闯家宅?” 少女大声喊道,只是颤抖的声线,暴露出色厉内荏。 28、我从没听过这么奇怪的要求 伴随少女声线扬起,那些恶奴也停下了动作,手持哨棒,于庭中围了个半圆。 一道道色眯眯视线落在赵家母女身上,不怀好意地游走。 “赵家小娘子,怎么,不记得我了?” 张昌吉戏谑道,“我是你大哥的‘朋友’啊。” 名叫赵盼的少女睫毛一颤,隐约记起此人,但印象不深。 正要说话,忽然一只小手感受到母亲用力握紧。 尤金花强自镇定,迈步将女儿拉到身后,努力挤出笑容,微微欠身,忐忑道: “原……原来是大郎友人,大郎今日不在家中,不知有何贵干,妾身可代为传达。” 这时节妇人生育早,尤金花虽为人母,但身段正处巅峰,比之女儿更多了丰腴美艳。 此刻一身暗绿色绸缎衣裙,愈发衬托的肤色白皙。 欠身之际,螓首微低,领如蝤蛴。 呸,姓赵的凭啥一家人都这么好看……身为色胚的张昌吉几乎把持不住,扯谎道: “赵都安欠我一千两梁子,迟迟不还,今日我便来收账,他不在,那就只好找二位娘子要了。” “娘,他在说谎……” 赵盼瞪大眼睛,气愤不已。 实在是张昌硕演都不好好演,就差把“我在胡说八道”写在脸上了。 “莫要说话!”尤金花拦住性格刚直的女儿,美妇人一脸为难,道: “竟是这般,不知借据何在?” 张昌硕慵懒道:“没带。” 尤金花歉然道: “府上大钱皆在大郎手上,烦请公子先回去,等稍后大郎回来……” 张昌硕讥讽道: “回来?你们还觉得,赵都安今天能活着回来?” 尤金花脸色一变! 张昌吉洋洋得意,冷笑道: “整个京城,谁不知赵都安闯下祸事,满朝文武弹劾,今日上午抓去宫中审问? 如今都这个时辰了,他都不见踪影,只怕已下了诏狱,没准等会就有官兵来抄家,到时候,他欠本公子的钱怎么办? 还是说,两位大美人,小美人能替他还?” 赵家母女心头皆是一沉! 这三日来,赵都安都未曾回府上。 起初,她们还在庆幸,毕竟若赵都安回来,难免要被他呼来喝去,尊严尽毁。 但渐渐的,有风声传出。 母女二人也得知了赵都安被弹劾,失去女帝恩宠,即将成为阶下囚的消息,心中本就忐忑至极! 性子刚烈,不堪赵都安辱骂的赵盼心下畅快。 不断安慰母亲,说大不了娘俩变卖家产,去小地方,买個小院靠自己生活。 哪怕凄苦,但总好过寄人篱下,整日被PUA。 但见惯了世情冷暖,知晓生存艰难的尤金花却知道,女儿太年轻,想法幼稚。 倘若赵都安真完了,她们又哪里逃得掉后续的报复? 只怕下场要比死,都惨痛百倍。 但面对庙堂斗争,尤金花一个弱女子,又能如何? 只能故作镇定,稳定家里仆从情绪,期盼一家人能逃过此劫。 却没想到,还没等到对赵都安的处罚结果,讨债的仇人便已闻着味闯进家门了。 “这位公子,”尤金花攥着女儿的手,骨节近乎泛白,努力镇定道: “不知你从哪里听到的谣传,我……” “少爷,别和她们废话了,”一旁张家恶奴道: “这般人,惯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的。” 张昌吉阴恻恻笑道: “有理,你们去把这帮碍事的家丁赶出去,省的耽误少爷我办事。” 美妇人花容失色,后退一步,声音几乎变调: “你想做什么?!” 张昌吉狞笑道: “还不上钱,那就拿人抵债吧。” 说罢,大步朝母女二人压去。 “你敢!” 清丽少女赵盼猛地走出,将母亲护在伸手,袖管里滑出一柄匕首,握在手中,朝前一指。 眸子死死盯着他: “伱过来我就杀了你!” 张昌吉眼神讥讽,以他的武道修为,岂会怕这个? 屈指一弹,一股劲力打出,少女纤细手腕一震,痛哼一声,匕首“当啷”掉在地上。 “盼儿!” 尤金花惊骇之际,反又将女儿抱住,二女一起跌坐在地上,眼睁睁看着张昌吉狞笑逼近,眼神凄然绝望。 恰在此时,张昌吉耳廓微动,听到院外传来急促马蹄声。 伴随着的,还有武夫气机震荡空气发出的独有声波。 张昌吉脸色微变,凭借武者预感猛地侧身朝后看去。 只见高耸的赵家院门外,猛地跃起一道黑影。 如振翅飞空的鹰隼,遮住阳光。 赵都安脸色阴沉,人在半空,手中一串铜钱奋力投掷,一枚枚铜板崩断麻绳,于空气中擦出厉啸,泼头罩向张昌吉。 “赵都安!” 张昌吉大惊失色,来不及思考,身体下意识闪躲,铜钱“笃笃”砸入木柱,力道惊人,竟已是杀人手段。 倒不是赵都安刻意下死手,而是他刚晋级中品,尚未适应膨胀的力量。 此时含怒出手,只觉丹田炽热,浑身气血近乎沸腾,一股霸道之意油然而生。 “滚开!” 赵都安怒喝,脚尖于屋顶一踏,片片青瓦龟裂,碎块如机枪子弹般,呈扇形朝院中横扫。 “啊呀!” “少爷……救我……” 一群手持哨棒的恶奴纷纷惨叫,身上飙血,呼啦啦倒下一片! 赵都安则双腿借力,如大鸟般俯冲而下,一脚将方才提议动手的恶奴踢飞。 先是瞥了眼地上抱在一起,瑟瑟发抖的姨娘和继妹,见并无大碍,目光旋即锁定正主。 “赵都安!你怎么能回来?” 张昌吉瞳孔骤缩,声音中带着难以置信。 他不是该被下狱了吗? 今天不是他的审判日吗? 大哥分明说过…… 赵都安神色冰冷,如罩寒霜,眯着眼睛说道: “我能回来,你很意外?” 许是原主残余记忆影响,新仇旧恨,令他对眼前人无比厌恶。 张昌吉脸色难看,意识到只怕出了变故。 但他仍不觉赵贼会无事,毕竟兄长昨日信誓旦旦。 并且,以他家中的权势背景,倒也不怵。 此刻镇定下来,冷冷一笑: “算你走运,不过我好心来拜访,你却如此待客,说不过去吧。” 赵都安皱眉,看向旁边一群早吓傻的府内仆人,点了个眼熟的: “怎么回事?” 被点的老管事鼻子一酸: “郎君你可回来了,这帮人强闯进来,声称收账,却要侮辱夫人和小姐……” 他磕磕绊绊,将过程描述一番。 赵都安听完心头无名火起,盯着张昌吉,声音不带感情: “这就是你说的拜访?” 一身松垮短打,胸襟微敞的京营校尉不甚在意,讥讽道: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赵都安,就凭你这点功夫,敢向我动手么?有种打我啊?” 身为凡胎中品,且是实打实的军中武人,张昌吉的实际武力,比赵都安高出一大截。 刚晋升中品,且获得皇族“武神”部分传承,疑似获得神秘武技的赵都安脸色古怪,毫无预兆的,一拳递出: “我从没听过这么奇怪的要求,满足你了。” 29、赵都安:你拿什么和我斗? 自己从武神图里,究竟领悟到了什么? 赵都安一知半解。 他只记得,自己站在山巅,沐浴霞光,模仿“太祖”皇帝打了一套拳。 期间想象着,吞吐朝霞入体,就果然体表透出模糊的光焰来。 伴随的,还有心海腾起的一股“霸道”的意蕴。 方才目睹家人受欺,牵引气机贯通全身,那股沉淀的“意”便如涓涓细流,循着经脉蔓延全身。 此刻一拳递出,赵都安清晰地感觉到,一轮轮湍急气旋疯狂涌入手臂,汇聚拳锋。 白皙匀称的手骨上,隐约好似浮现淡淡霞光,却因太细微,掩藏在阳光中,难以分辨。 “郎君!” 庭院内赵家众人全然没料到,赵都安竟突兀动手,下意识呼喊,试图劝阻。 就连相拥着,跌坐在地上的尤金花与赵盼,也都变了脸色。 实在是原主虽有“凡胎下品”的境界,但真实武力着实堪忧。 尤其这一年来,不说花天酒地,但也放浪形骸,早被奢靡的大染缸腐蚀透了。 与武夫军汉气息浓郁,一看就不好惹的张昌吉对比鲜明。 “你找死?” 张昌吉也愣了下,旋即狞笑起来。 他曾与赵都安交手过,知道这货色虚实。 不说二者武功差距,便是境界上,都死死压住对方一头。 此刻见赵都安敢出拳,不禁恶向胆边生,浑身肌肉水波般荡漾,衣襟猎猎抖动。 张昌吉脚掌前踏,脚下青砖咔嚓一声龟裂,腿部肌肉将裤管撑的鼓胀。 右手握拳,闪电般击出! 十成全力! 张昌吉眼底涌现暴戾疯狂,自信这一拳下,可将对方废掉。 然而当二人拳头碰撞,预想中的一幕并非发生。 张昌吉只觉手骨刺痛,继而惊恐发觉,自己的劲道悉数被抵消,更有一股摧枯拉朽般的力量,灌入手臂。 “啪!” 轻微爆裂声里,他的袖管破碎了,手臂上皮肤皲裂,毛孔中细密血珠沁出,拳头也血肉模糊。 一声痛呼还卡在喉咙里,张昌吉便只见赵都安一个前冲,肩背一矮,将他撞的双脚离地。 武夫最忌腾空,一旦失去借力点,便是人形沙袋。 赵都安右手成爪,死死箍住后者咽喉。 “蹬蹬蹬”双脚前奔,每一次踏下,地上都印出一个脚印。 “嗬嗬……” 张昌吉双眼外凸,脸庞憋得涨红,整个人被生生拖曳着退出数丈,狠狠撞在一口水缸上。 “砰!” 大缸破碎,水花四溅,张昌吉眼前一黑,仰面被丢在地上,血水与清水混在一起,四下蔓延。 静! 一片寂静! 二人交手极快,在周围人眼中,只是眨眼功夫,便已分出胜负。 碾压! 毫无悬念! “啊——”家丁丫鬟们的劝阻声,戛然而止,然后发出本能的惊呼。 那些受伤的恶奴,方甫爬起,就惊恐看到,自家少爷被秒杀,一個个肝胆欲裂。 尤金花与赵盼,也都愣住了,母女二人眸子中充斥着惊愕与茫然。 早荒废了武道,资质平平的赵家大郎,怎么这样厉害了? 难不成,是这军汉太弱? 虚张声势? 她们看不懂了。 “咳……咳咳……” 张昌吉剧烈咳嗽,心底的骇然最为浓厚,完全不知道,自己怎么输掉的。 他试图挣扎爬起,却只觉体内气机紊乱,筋骨剧痛,俨然已伤了内脏。 “彭。”赵都安一脚踏在他胸口,将后者重新踩了回去,平静道: “受伤了就躺好,不要乱动,你需要休息。” 张昌吉怒火上涌,几次挣扎,却都全无作用,只能目眦欲裂盯着他: “你耍阴招!” 他绝不承认,自己会被赵都安打败,下意识认定,对方用了盘外招。 赵都安眼神怜悯,俯瞰他,脚尖微微用力,后者登时痛呼出声。 “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赵都安冷然道,“再说一遍。” 张昌吉眼神怨毒: “你敢伤我,我大哥和伯父不会放过你!” 张家兄弟的大伯,乃是当今兵部郎中,大约对应赵都安熟悉的那个世界的“司长”一级。 这也是其敢找赵都安麻烦的底气。 又是权贵子弟……赵都安心中叹息。 前世他出身低微,走了逆天狗屎运,入了下放基层历练的大人物法眼,才勉强一窥上层景象。 但哪怕是那时,类似张家兄弟这等人物,也是他难以仰望的。 穿越前受伱们的气,穿越后还受你们的气,那我特么不是白穿越了吗? 赵都安面无表情,将脚掌从后者胸口挪开。 张昌吉笑了,以为姓赵的怕了。 是了,一个失去圣人宠爱的小白脸,也配对自己动粗? 然而下一秒,他的脸色变了。 只见赵都安一脚踩在他的手掌上,沉沉踏下: “你不是喜欢对拳吗,我倒要看看,你这拳头有多硬。” 咔嚓! 清脆骨裂声回荡小院,在众人傻眼目光中,张昌吉额头沁出汗珠,脸色煞白,发出杀猪般的惨叫。 他的手,废了。 “你……你敢……” 张昌吉眼珠发红,不敢相信这条失宠的狗竟还敢咬人。 下一秒,却见赵都安俯下身,蹲在他身旁。 神色轻柔地,从怀中取出一枚银色的,巴掌大的精致腰牌。 手指勾着挂绳,银牌便悬在张昌吉鼻梁上缓缓旋转。 其上,“皇家供奉”四个大字清晰可辨。 每一个大字,都如钉子,狠狠凿进他的眉心! 张昌吉表情猛然僵住,眼神中透着难以置信。 他当然知道这是什么。 皇家供奉,从六百年前建国时,便传下的,内廷中只效忠于皇帝一人的高手组织,人数稀少。 据传修行皇族传承,筛选条件极为苛刻,非宦官,更是难上加难。 张昌吉也曾尝试,找大伯的关系,幻想成为供奉。 也不全是贪慕传承,事实上,供奉本身不是“官”,也没有任何实权。 但权贵们仍旧孜孜不倦地钻营,试图让子弟进入其中。 只因为,皇族供奉乃帝王亲卫,代表着皇权的极大信任。 但大伯却只摇头,要他死了这条心。 可现在,自己朝思暮想而不得的身份,赵都安却已跻身其中了。 “你……怎么会……” 张昌吉一股邪火攻心,浑身凉了半截。 终于意识到,大哥的判断可能出错了。 大错特错。 赵都安微笑着用银色腰牌抽打他的脸,声音很低,恰好传入他的耳中: “没错,我不只成为了供奉,也已获得了皇家传承。” “哦,还很不巧地破了个小境界,如今也是中品了,不然凭什么击败你?” “看你蠢呼呼的,就冲过来,看来还不知道,陛下选择保下了我,对了,你大哥因弹劾我,已被禁足家中了。” “所以……” 赵都安轻轻叹了口气,将腰牌收起,声音平淡冷漠: “武力你比不过我,背景权力也比不过我,颜值还是比不过我……所以,你拿什么和我斗?” “噗!” 这一刻,张昌吉怒火攻心,眼前一黑,竟活生生气晕了过去。 30、消失的钱匣 这就昏过去了?果然是气量狭小之辈…… 赵都安也没想到,几句话杀伤力这般巨大,脸色不由古怪起来。 摇了摇头,他站起身,冷冽目光扫向那群恶奴: “还不带上他,给本官滚出去?” 直到此刻,提着哨棒的仆从们才如梦方醒,哪还敢说半句废话? 当即夹起尾巴,手忙脚乱,拖起昏迷的张昌吉,慌忙逃出了赵宅,生怕慢了一步,被当场打杀在这里。 更急着,将这边事情汇报给张家大郎和老太爷。 …… 目送对方离开,赵都安面无表情。 对将其重伤会引发的后续麻烦,他倒不太担心。 一来,他占着道理,哪怕闹到金銮殿上去,为救家人,愤而出手这个说法,也站得住。 二来……好吧,上面那条根本不重要! 重点在于,女帝前脚赏赐了他,并罚了张昌硕禁足。 这个关节,张家人再愤怒,也压根不会闹大,甚至会努力将消息压下去。 否则,岂不是在打女帝的脸? 反正人也没死,张家兄弟只能打落门牙和血吞。 赵都安方才刻意露出供奉腰牌,就是在传递信号,迫使张家低头。 他终归不是热血冲头的武夫,看似鲁莽冲动的行动,背后是清晰的计算。 “郎君,您……没事?方才那人声称,您已被降罪,下了大狱。” 这时,赵家的仆人们才纷纷回神,老管事眼泛泪花,开口询问。 赵父年轻时,他便是家中管事,不是家人近似家人。 也因此,哪怕是原主得势后,对其仍算和善。 “不必听那人胡说,我与陛下何等关系,能出什么事?” 赵都安刻意拔高音量,扯女帝虎皮,安抚下人。 继而,简单描述宫中对峙经过,细节一笔带过,着重结果。 府内众人连日来人心惶惶。 此刻得知,自家郎君非但立功抵罪,更被圣人留下用膳,还得了大好处,顿时喜笑颜开。 紧张气氛一扫而空,纷纷恭维起来。 “好了,都围在这做什么?把打碎的地方收拾下。对了,派个人出去,我的马车落在后头,告诉朱逵,这边没事了。” 赵都安驱散家仆忙碌,而后看向正主。 饶是依稀留有印象,但此刻亲眼目睹,他还是狠狠惊艳了一把。 好漂亮的后妈和妹子…… 尤金花此刻已站起身,暗绿色绸面长裙上沾染灰尘,柔弱温婉的脸庞上,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 见赵都安投来视线,下意识颤抖了下,挤出讨好的笑容: “大郎没事就好,在宫中伴君想必没能吃饱,姨娘这就去安排饭食……” 分明是当家主母,却一副奴颜婢膝,小心翼翼模样,似生怕惹他生气。 记忆中,这位姨娘自进门后,便待他极好。 将家宅打理的井井有条,且是個温婉柔弱性格。 哪怕被原主打了,也只会默默回屋流泪……堪称封建时代下的经典款人妻。 怪不得赵父不顾流言蜚语,也要娶回家……赵都安心情复杂,一股愧疚感油然而生,正准备开口安抚一二。 忽然,被少女声线打断。 “娘,何必要讨好他!?” 赵盼大声道,少女完美继承了母亲的高颜值,瓜子脸,琼鼻高挺,鬓发散乱。 此刻,一双秋水般的眸子愤怒地盯着他,银牙紧咬,犹如一只发怒的幼豹。 恩,这个妹子的性格,与母亲截然相反,刚烈,独立,勇敢。 因目睹母亲委曲求全,屡次被原主欺负,对赵都安怀有强烈的憎恶情绪。 “盼儿,你怎么这样与你兄长说话?快道歉!” 尤金花脸色变了,佯装怒容,生怕激怒赵都安,对女儿动武。 赵盼眼眶顿时红了,委屈得泪水打转。 她不明白,娘亲为何总对这个恶心的人渣这般回护,分明对方就是块捂不热的石头。 不,是恶狼,欺负她和娘亲的恶狼! 她咬着牙,恨声道: “若不是他在外闯下那些祸,仇人怎么寻到家里来?方才娘亲都险些被那人……” 尤金花咬着嘴唇,忽然一巴掌朝女儿俏脸甩过来,赵盼不躲不避,只是流泪。 “好了——” 然而,巴掌挥到中途,妇人的手腕就被赵都安攥住,不得寸进。 “我今日心烦,不想再看女人哭哭啼啼,” 赵都安板着脸,冷声道: “我回屋休息,晚饭前不要打扰。” 说完,大步离开,心中深深叹了口气,只觉脑瓜子嗡嗡的: “我这糟糕的人设……到底有多烂啊……” 尤金花当然不知他心中想法,只松了口气,然后心疼地抱住抽抽噎噎的女儿,用手拍打少女后背,低声安慰。 同时望向赵都安离开的背影,眸中带着疑惑: 今天的大郎,好像没那般可怕了。 …… …… 内宅。 属于自己的卧房内。 赵都安将自己摔在床上,消化三日来的经历。 直到此刻,他才真正放松下来。 “女帝那边,虽说赏赐我跻身供奉,但这只是暂时的,有案底在身,随时可将我打落尘埃。 我究竟能在徐贞观眼里,有怎样的地位,还要看后续的表现…… 目前只能说,拿到了皇权附庸的入场券……绝不能大意…… 呵,虽然这次一番操作,成功脱身,但也彻底得罪了相国李彦辅……等那老登得知消息,日后少不了针对我……” “不过虱子多了不怕咬,以我的人缘,基本也不可能走左右逢源,长袖善舞的路线,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死死抱住女帝的大腿,都是我唯一的生存之道!” “何况她大腿应该挺长挺白的……” 赵都安给了自己一脑瓜崩:“呸呸呸,想正经事呢!” 他双手叠在脑后,望着窗幔,梳理思绪: “大虞王朝一统中原,周围只有零散附属国,酷似我熟悉的世界。 所以得罪谁,都不能得罪徐贞观,不然我也只能学庄孝成那帮反贼,当地沟里的老鼠。” “……庄孝成啊,你个老登到底坑的我好苦啊,还有大半年,我上哪抓你去?” 女帝给了他半年时间,缉捕反贼,但赵都安觉得这案子很扯。 匡扶社无疑是强大的,庄孝成身为其中高层,可调集“世间”境界术士保护,且经此一事,不太可能再冒头。 凭赵都安自己,想完成任务可能性几乎为零。 “换个思路,女帝没道理用完不成的任务逼死我。 所以,相当于给了我半年的‘考察期’,我只要能在半年内,立下足够的功劳,就能抵消庄孝成的案子!” 当然,赵都安也并未将生死,全然寄托在帝王的心念之间。 他内心中更期待的,还是修行。 “那股霞光,就是武技吗?” 赵都安打量右手,陷入沉思: 与同境界的张昌吉对拳,对方血肉外翻,而他只是皮肉稍有挫伤罢了。 对比如此鲜明,必是神秘朝霞效力。 他始终认为,自己修行《武神图》的天赋过于离谱,怀疑与穿越者身份有关,但没有证据。 索性不想,总归变强是没错的。 等强大到女帝也忌惮的地步,天下之大,哪里不可去? “按海公公的说法,只要立功,就有机会从皇宫武库获取资源,武神传承又适合我…… 所以,我接下来的目标,还是尽可能多立功,以此增强修为,以及……更大的……权力!” 是的,权力! 无论是前世的经验,还是穿越这三日以来的见闻,都令他一再明悟,权力的重要。 起码在他武道修为大成之前,权力才是他傍身的最大保障。 试想,若没有权力,他如何能胁迫冯举,王显? 帮他翻盘? 若没有权力,他面对张昌吉的欺压,岂敢反抗?得罪兵部郎中? “武力和权力,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 至于如何立功……他也已有目标。 “张昌硕,张昌吉……” 赵都安轻声默念,思忖着,以张家兄弟的为人,想必应该并不干净吧。 他是个有点记仇的人,张家兄弟接连要致他于死地,这事总不能算了。 要不……先扳倒个兵部郎中玩玩? 可以一试…… 不过此事还得琢磨下细节。 赵都安暂且按下,一个鲤鱼打挺起身,开始在房间中翻找钱匣子。 冯举捞人的事还没结束,接下来此案必会审理,赵都安之前收下的“定金”,必须得上交。 否则容易落人话柄。 “反正原主这一年吃拿卡要捞了不少钱,退回去一笔也没啥。” 赵都安神色兴奋,对清点金银财宝充满兴趣。 自己的小金库,想来是有不少钱的。 然而当他满怀期待,打开屋内上锁的金属钱箱时,笑容顿时僵住,瞳孔缓缓放大: “我的钱呢?!” …… ps:明天周二,兄弟们记得点开更新章节,帮忙贡献个追读哈,这章三千字,明天中午的章节还是三千字多字,诚意满满。 31、浪子回头赵都安 钱匣内,并不是空的。 比如最上层,就有一叠银票,夹杂着一张地契,根据记忆,正是王显给他的定金。 此外,还有自家的宅契,以及少数银两,原主母亲的首饰等杂七杂八,放在寻常人家,已是一笔大钱,但…… “我贪污的钱呢?”赵都安有些傻眼。 印象里,原主这一年来,虽因顾忌落人把柄,没敢大贪,但明里暗里,收的好处也不少。 可眼下,却都不翼而飞。 “被偷了?还是尤金花拿走了?不……不可能。” 赵都安竭力压榨脑力,试图搜寻记忆。 但穿越已三日有余,原主残存的记忆,已逐渐模糊。 许多事,都仅存印象,细节大量丢失。 就如他能记起,家里有姨娘与继妹,但二人容貌,就并不清晰了,只有再次目睹,才能唤醒记忆。 活像一个患了健忘症的人,只有“原主搞了不少钱”的印象,但具体有多少,每一笔来龙去脉,已记不大清。 “好像是我自己……取走的。” 赵都安脸色不大好看,“但钱财去向,给忘了。” 就颇有种: 看到彩票开奖号码,与自己买的完全相同,但愣是想不起,把彩票放哪里了的感觉。 “坑爹啊……”赵都安嘴角抽搐。 什么是最痛苦的事? 是人活着,钱也在,但忘记放哪了。 “冷静!或许可以试探询问尤金花,”赵都安思索,“记忆只是模糊,只要获得提醒,没准就能想起来。” 而且,原主虽然废,但又不傻,辛苦搞了一大笔钱,不可能凭空丢了。 自我安慰片刻,赵都安将“定金”取出,又将养神丹放入,锁好“保险箱”,盘膝吐纳,平复气机。 方才他看上去风轻云淡,但经脉承受过量气机搬运,隐隐作痛。 “第一次时太紧窄,撑得有些痛很正常,多弄几次,松快就好了。”海公公的叮嘱言犹在耳。 赵都安深以为然。 直到太阳西斜,他才被门外脚步声惊醒,只听丫鬟敲门,怯生生道: “郎君,该用饭了。” …… 内堂。 赵都安抵达时,只见圆桌上摆着六菜一汤,却不见姨娘与妹子的身影。 “人呢?”下意识发问。 旁边的丫鬟脸色古怪,小声提醒: “郎君忘了么,夫人和小姐是不上桌的。” 赵都安模糊记忆被激活,才想起,原主得势后,为羞辱二女,家中每顿餐饭,都是他先吃完,剩下的菜,才会由下人端给尤金花母女吃。 厉害了,尊卑贵贱的糟粕算是给我学全了……赵都安吐槽,冷声道: “去叫她们过来一起吃,我有事要问。” 丫鬟婆子们有些惊讶,也不敢问。 不多时,母女二人走入内堂。 赵盼板着脸,一言不发,似乎给娘亲告诫过,一双眸子警惕盯着他,似乎只要赵都安有不轨举动,便会上来拼命。 尤金花小心翼翼,轻声慢语: “郎君……” “坐下吃饭。”赵都安说道,见二女不动,只好故作怒容,尤金花这才忙拉着女儿入席。 赵都安也不吭声,肚子咕噜噜作响,终于明白,为啥女帝那么能吃了……皇室功法的弊端之一,看来就是容易饿。 母女二人起初紧张警惕,不知今日的大郎发什么疯。 见赵都安闷头吃饭,赵盼率先拿起筷子,恶狠狠地夹了一筷子肉,吞进肚子,尤金花见状,也迟疑地夹菜。 热腾腾的饭菜入口,美妇人几乎想哭,她已经忘记,上次一家三口人安静地坐在一起吃饭,是什么时候了。 恶狼转性了? 赵盼面露狐疑,她大着胆子,故意去抢赵都安要夹的菜,结果后者竟并未大发雷霆,只是看了她一眼,便挪开筷子,就仿佛…… 是在……谦让她? 怎么可能!赵盼被这个幼稚的想法气笑了,少女警惕万分,怀疑这是暴风雨前的平静。 终于,当赵都安吃了六分饱,随口说道: “我前段日子,取钱出去的事,姨娘知道吧?” 尤金花愣住了,姨娘?这个称呼,已多久,没有听过了? “啊,什么事?”尤金花握着筷子,掩饰着内心动容。 赵都安皱眉,将问题又重复了下。 母女二人面面相觑,尤金花迟疑道: “家里的钱,不向来是大郎管的么,除了家用开销,其余的花去哪里,却是不知。” 赵盼扒着饭,冷笑道: “怕不是与什么狐朋狗友厮混,花掉了。自己不记得,反倒问我们。” 狐朋狗友? 赵都安获得关键词,头顶亮起小灯泡。 原主得势后,的确结交了几個纨绔朋友,都是京中一些小权贵子弟,平素没少享受对方恭维。 之所以堕落的这么快,也是这帮人的功劳。 否则,一个小禁军,就算想腐蚀,都找不到社会大染缸的入口。 不过,从打赵都安出事以来,那帮往日围在他身边,各种恭维逢迎的酒肉朋友,都默契消失不见了。 简直人间真实……赵都安心中嗤笑一声,暗暗记下这条线索,准备空出手来再调查。 “盼儿!” 尤金花慌张地瞪了女儿一眼,见赵都安没动怒,愈发奇怪,想着许是对方今日被赦免,心情好。 小心翼翼道: “说来,家里账上的余钱见底了,下个月的银钱……不知大郎何时方便……” 一家人吃穿用度,家丁丫鬟的例钱,迎来送往……考虑到京城的高昂物价,每月也是一笔钱。 尤金花过的是掌心朝上的日子,每个月省吃俭用,生怕超支。 饶是如此,每月向赵都安讨要生活费的时候,仍惴惴不安。 虽然她已经很努力节省,操持一大家子了。 然而这次,大郎并未如以往那般,大骂“败家”,“吃白食”,质问她钱是不是被偷偷花了。 往日暴戾的赵都安先是怔了下,然后心虚地放下碗筷,温声道: “这次能逃过一劫,花了不少钱打点,等过几日发了俸禄,再予姨娘。恩,我好了,你们慢慢吃。” 说完,他起身离开内堂,尴尬的简直要抠出三室一厅。 实在不好意思,说自己不知道怎么,就把家里的钱花光了。 “呵,谁能想到我这么大一个反派,竟然穷的拿不出生活费……” 赵都安自嘲,觉得干翻张家兄弟,立功搞钱的行动得抓紧了。 只剩下饭桌旁的母女,愣愣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觉得太阳真的打西边出来了。 …… 晚上,主卧外。 赵盼捧着油灯,推开房门,就看到娘亲正坐在桌边。 美妇人只穿着睡衣,鹅颈低垂,气质温婉。 手中是少女白日穿的裙子,因跌倒时,不慎擦破了洞,此刻正专注缝补。 完成最后一针,用银牙咬断细线,尤金花满意地看着破洞处一朵绣工精巧的桃花,抬起头,朝女儿笑道: “来试试,好不好看。” 赵盼咬着嘴唇,眸子在灯光下跃动着光,走到母亲身边,放下灯,她心疼地攥住娘亲的手,埋怨道: “怎么不给下人缝。” 尤金花笑道:“婆子眼神不好,晚上再绣坏了。” 然后愧疚道: “你这个年纪,原该是添新衣裳的,怪娘省不下钱……只能缝补着穿。” “娘……”赵盼眼圈红了,心疼道: “我不要新的,娘你都好久没添衣裳了。” 赵家并不缺钱,赵都安在外吃喝,一顿饭就够她们添一身好行头。 但每月给她们的生活费只勉强够养家,紧巴巴的,少一文钱都要责骂。 堂堂白马监使君的家眷,穷成这样,实属罕见。 尤金花感动不已,娘俩依偎在一起,抱团取暖。 良久,尤金花忽然道:“你大哥今日有些不一样了。” “他不是我哥,”赵盼冷着脸,“狗改不了吃屎,想必是被皇帝敲打了,暂时夹起尾巴,迟早还要露出獠牙。” 尤金花语塞,只是长叹一声,她又何尝不是这般猜测? 只是怀有不切实际的盼望。 “没准……娘是说没准……他经过这次的事,变好了呢?男人啊,要磨砺后,才能长大……古人就有浪子回头……” “我不信,我只知道他欺负我们,从小就欺负!” “唉……你小的时候,他刚走了亲娘,不喜为娘也应该……” “别说了,我不想听!” “好……回屋睡吧。” 门外。 廊柱子后头,赵都安听着屋内的对话结束,以轻功一跃,无声无息,飞到屋顶。 目送赵盼抱着灯远去,他沉默良久,仰头望向京城黑沉沉的夜空中,醒目的某座不知名的高楼,有些走神。 …… 夜空如洗,繁星点缀。 大虞京城,坐落于道宗总坛,即“天师府”内,一座高耸的钟楼,外凸的平台上。 星光倏然凝聚,勾勒出一道纤瘦身影。 夜风吹来,对方玄色为底,勾勒金线的术士袍服衣袂飘飘,在袍服一角,还用金线绣着“天师府”的纹章徽记。 正是前天深夜,在白马监附近某座角楼上,目睹赵都安驾车离去的那个神秘术士。 不,若按天师府内的说法,该是“神官”。 此刻,风吹云移,露出灿灿月华,照亮神官的容貌,赫然是一名美貌少女。 肤色白皙,头发微卷,一双眼眸缺乏焦距,目光涣散,显得呆呆的。 气质神秘空灵,若赵都安在这里,大概会联想起哈利波特里的卢娜学姐…… 少女神官甫一出现,脚下一个踏空,啊呀一声,笔直坠落楼下,然后若无其事地爬起。 假装无事发生。 “啊,金简师姐!“ “见过师姐!” “师姐,您又出去玩了啊?” “呸,什么叫游玩?师姐是遵天师法旨,夜巡京城,守护一方安宁,防止邪神作祟……” “啊对对对……太对啦——” 钟楼底下,一群路过的天师府神官纷纷聚拢过来,交口称赞。 名叫金简的少女享受着马屁,目光聚焦,锁定众人:“你们。” 众神官疑惑:“师姐有何吩咐?” 金简顿了顿,缓缓说出下半句: “谁能与我说说,那个赵都安?” 32、猎杀张家二郎 “赵都安?师姐你说的,可是那个女帝豢养的小白脸?”一名神官诧异。 金简想了想,轻轻颔首:“是他。” 众神官面面相觑,意外于心思单纯,向来对凡尘俗世漠不关心的金简师姐,竟会突然提及此人。 “此人……名声恶劣,令人不耻,”有神官皱眉道,“师姐为何关注他?” 另一人说: “我倒听闻,此人近来犯了事,好像与朝廷通缉的逆党有关,闹得很大。” “咦,我也听说了,但没怎么在意。” 天师府的神官,皆醉心修行,对庙堂上的波澜诡橘漠不关心,学术氛围浓厚。 不过人都爱听八卦,尤其涉及到“宫廷秘史”,“后宫绯闻”一类,术士也难以抗拒其诱惑。 所以,赵都安在修行圈的关注度,比什么相国,御史大夫一类的国之重臣大多了。 当然,名声依旧很差就是了,属于被集体鄙视的对象。 这时候,一群术士七嘴八舌,交流起掌握的,有关赵都安的黑料和八卦,聊的不亦乐乎。 等他们再次想起金简时,愕然发现,师姐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 …… 星月朦胧。 金简如同幽灵,在天师府一栋栋建筑间飘过,玄色衣袍将她身体变为半透明状态,沿途神官皆对她视若无睹。 天师府深处,有一座特殊的庭院。 院中种着一株大榕树,茂密的叶片四季青常,夜晚散发荧光,夏日蝉鸣阵阵。 金简穿过院门,看到大榕树下,摆放着一张摇椅,其上悠哉地躺着一位老人。 身材高大挺拔,长须长眉,双目狭长,面容温和,黑色神官袍软软垂下。 看似寻常,实则来头吓人,正是天师府这代老天师,当今四座“天下”之一的张衍一。 “今夜怎么有空,来看为师?”张衍一没动弹,声音却传出。 这一代天师府的“朱点童子”中的童女,老天师亲传弟子的金简想了下,说道: “弟子有事想不通。” “哦?何事呀。” “一个凡胎境,如何能抵挡世间术士的全力一击,神魂不灭?” “挡不住的。” “没有例外吗?”金简皱起眉头。 张衍一停顿了下,笑呵呵道: “天衍四九,人遁其一,世间万物,却也事无绝对。” 金简眉头舒展,道: “弟子仍不明白,能如何做到。” “那便去琢磨,研究,像做学问那般。”老天师语气慵懒。 金简觉得有道理,像模像样拱手: “多谢师尊解惑。” “去吧,”老天师挥手,少女退去百丈,蝉鸣声依旧,大榕树忽然摇曳,有朦胧而神秘的巨大面孔,遮蔽院落。 面孔困惑地望向少女消失方向,慢吞吞道: “她遇到什么事了么?” 张衍一躺在摇椅上,翻了个身,眼皮也懒得抬,咕哝道: “咄咄怪事。” …… …… 同一個夜晚,张家。 蓄着八字胡,一身青衫,文士打扮的张昌硕送走医师,关上门,看向坐在病床上的弟弟,问道: “感觉如何?” 张昌吉上半身赤裸,一条手臂缠着纱布,气色虚弱,但精神头还算足,嘴硬道: “大哥,以我的体魄,吃了丹药养两日便好,要什么医师?今日也就是那姓赵的偷袭,我没准备,否则……” “住口!”张昌硕怒斥: “你还嫌惹的事不够多吗?谁让你上门闯宅的?” 张昌吉恹恹道: “我还不是为了给大哥你出气……”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什么心思!”张昌硕对亲弟弟的德行逼数十足。 给他出气? 或许也有这个原因。 但更多的,还是报个人私仇,以及米虫上脑。 他恨铁不成钢道: “说了多少次,做事三思而后行,鲁莽冲动,乃取死之道。” 不还是哥你言之凿凿,说姓赵的肯定完蛋,我才敢动手的么……张昌吉腹诽,但没敢顶嘴。 想了想,不忿道: “可难道这事就算了?我挨打是小事,但哥伱被陛下不喜,才是大事。” 张昌硕面无表情,手中折扇捏的死死的,眯眼道: “当然不会就算了,且让那赵都安得意一阵,哼,这次他看似逃脱一劫,却彻底恶了相国,我们只要找寻契机,推波助澜,自可借刀杀人,报得此仇…… 至于眼下,暂且蛰伏一阵子,谅他也不敢找我们的麻烦。” 回来后,经过多方打探,他已得知冯举检举一事,看懂了赵都安的操作。 当然,他并不觉得赵都安会有这种智慧和手腕,笃定是女帝暗中授意。 张昌硕觉得,自己只是大意了,没有闪,下次小心出手,绝对可将赵狗一击毙命。 殊不知,赵都安已经将他列上了猎杀名单。 “好,听你的,”张昌吉虽鲁莽,但大事上还是听话的,想了想,忽然道: “对了,南边的人之前联络我,还是火器的事,我先拖着?还是一切照旧?” 张昌硕冷声道: “暂停接触!这个节骨眼,你一举一动,都容易被盯上,先拖着,正好你受伤了,就推脱养病。” “哦,知道了。” 张昌吉心中不以为然,觉得兄长读书人习气太重,做事瞻前顾后,谨慎过头。 谁能盯着他? 难道还能是那个赵都安么? …… …… 一夜无话。 翌日,发生了几起事件,令整个京城官场侧目。 女帝徐贞观在早朝上,大发雷霆,以冯举揭发的案子为由,要求彻查官场徇私。 矛头直指李彦辅为首的“李党”。 御史大夫袁立帮腔,改稻为桑一事顺理成章,被女帝交由“清流党”处理。 冯举虽有污点,然改过及时,受到女帝嘉奖提拔,宁安县子王显被牵连,于家中被捕。 据说,李彦辅下朝时,面沉似水,百官不敢靠近。 对赵都安的弹劾一时偃旗息鼓。 同时,关于赵都安疑似获封“供奉“的小道消息,不胫而走。 一时间,无数期待看他倒台的人大跌眼镜,市井中不乏读书人暗讽昏君荒淫,赵狗误国。 赵都安假装没听见,反正名声早烂透了,也不差这一回。 如此又过了两日,舆论的余波渐渐平息。 人们的注意力,被朝堂上声势浩大的“反贪”转移。 …… 这一日,清晨。 当赵都安走出家门,钻入等在宅子外头的马车。 不出预料地,拿起了放在车厢内的一叠资料。 “就这些了?”他扬起眉毛,边翻看便问。 朱逵一脸谄媚笑容: “时间有些紧,您要的急,卑职暂时只查到这个,说起来,您突然要查张昌吉,莫非是……” 锦衣华服,容貌俊朗的赵都安慵懒靠坐在车厢内,隔着帘子瞥了他一眼,忽然笑了笑: “我说我要弄死他,你……信吗?” …… ps:存稿告罄,我慌得一批。 33、锁定女相好 朱逵一愣,此刻,这位满脸横肉的老吏突然心惊肉跳起来。 “哈哈,说笑的,”赵都安微笑道: “只是想给他找点麻烦,上次的事,总不能就这样算了,使君我也是有脾气的人呐。” 语气随意,轻描淡写。 但朱逵却咂摸出了些许血腥气。 不,庙堂上杀人不见血,赵都安的话里带着杀气。 想要扳倒张家兄弟,首要找个突破口。 张昌硕虽在他看来,也不聪明,但相对谨慎,为塑造“君子”人设,手脚也更为干净。 所以,赵都安将目标锁定在浑身破绽的张昌吉身上。 白马监并非情报机构,但朱逵凭借在府衙的人脉,于极短时间内,还是搞到了张家二郎的资料。 根据纸上描述,张家兄弟成年后,已经分家,各自在城中组建家庭。 值得一提的是,其兄张昌硕本是有妻子的,但因写诗文唱赞歌,得到女帝赞许后,他果决找了个由头休妻,恢复单身状态。 被赵都安截胡后,仍不死心,至今仍未再娶,为了女帝“独守空闺”已两年。 “也是个狠人呐……可惜想的太多。” 赵都安咕哝一声,虽相处短暂,但他却已意识到: 徐贞观压根对豢养男宠毫无兴趣,是個工作狂。 从这个角度,其默认与赵都安的谣言,或也有拿他做挡箭牌的意思。 否则,不知多少臣子要绞尽脑汁,想方设法给女帝跟前送男子了。 …… 回归正题。 张昌吉因在京营任职,受到军法约束,白日两点一线,往返于家宅与军营。 只有夜晚或休沐,才会出去厮混。 “青莲小筑……这是什么地方?” 赵都安眉毛一挑,资料显示,近半年来,张昌吉频繁前往此地。 朱逵“嘿”然一笑,神色略显暧昧: “使君洁身自好,没听过这名字正常,乃是城中一位名为小雅姑娘的‘才女’居住的私宅,也颇有一些名气,每晚会广邀文人才子聚会。” 才女? 每晚聚会? 赵都安愣了下,旋即反应过来。 不同于京城有名的“红灯区”,青楼扎堆的胭脂胡同,大虞王朝的暧昧场所大概存在两种业态。 一种是产业集群类,即一大片青楼扎堆,互相引流,做大品牌价值。 其中分官办的教坊司,以及私人青楼,又按价位有不同档次。 另一种,则是“独立IP”运营路线。 通常是一些官员犯下大案,或斩首或发配,但还没到家人连坐的程度,留下妻女独自营生。 有家族亲戚收留的还好,若没有去处,便只好下海自谋生路。 因出身良家,教养好,且大多有琴棋书画的底子,所以衍生出一种新模式: 一位或多位女子,在自家宅子里设下私宴,举办“文会”。 并通过朋友圈,放出风声,邀请诸多男子来付费喝茶听曲,谈诗行令,也承接一些私人宴请聚会。 表面光鲜,但说到底,还是皮肉生意。 试想,一个官员倒台了,他过往的上司,同僚,甚至下属,得知可以去参加其家眷举办的“文会”…… 天生自带角色扮演玩法。 这不比教坊司有意思? 自然是一回生,二回熟,通过朋友圈口口相传,获得稳定客流。 当然,事实上也没那么龌龊,多数人过了新鲜劲后,还是将这种聚会当做风雅场所。 能不能被女主人留下过夜,也要看人家愿不愿意。 因为接待的多是有点身份的人物,最差也是读书人,所以客单价较高,入场费昂贵。 更因其隐蔽性,以及阶层圈子天然的隔离,普通人哪怕是商贾巨富,没人引荐,也压根找不到门路。 也因此,衍生出一条鄙视链: 只有外地来京城的土包子才热衷流连青楼,京圈的老炮儿都是去私宅聚会的。 赵都安得势后,也被狐朋狗友科普过这些冷知识,去过两次。 但原主虽心动,但因为对女帝一片痴心,且生怕女帝得知他在“考察期”流连这种场所,对他厌恶,失宠。 所以愣是一年来守身如玉,没有破身! “行吧,我也是个狠人呐……”赵都安心中自嘲。 他舒展眉头,道: “所以,张昌吉经常去见这个小雅姑娘?啧,一个军汉武夫,喜欢这种才女人设……” 可以理解。 朱逵嗯了声,说道: “张昌吉能一连去大半年,说明肯定与这个小雅关系亲密,私底下许多事,不方便和家里人说的,没准也会吐露给外人。” 有道理……赵都安暗暗点头,如此说来,倒是可以尝试,从这位才女身上挖一挖。 “知道地方在哪么?” “不知,但给卑职两个时辰,卑职便可以知道。” 赵都安赞许点头,屈指轻弹纸张,道: “就是这家了。” …… …… 一整个白日,无事发生。 黄昏时,赵都安照旧撇下随行小厮,只带朱逵一人,轻装简从。 抵达“青莲小筑”外。 华灯初上,入夜后,城中灯火明亮,青莲小筑坐落在一处不起眼的胡同里,周围都是正常的民宅。 若无渠道,普通人决然想不到,此地竟另有乾坤。 赵都安刻意换上一件稍显朴素的长衫,做读书人打扮,朱逵也没穿公服,主打一个低调。 “大人,就在里头了,那隐隐传出琴音的就是了。” 朱逵停下马车,“用卑职陪您进去吗?” 你去做啥,想和我建立超越上下级的友谊?赵都安吐槽,淡淡道: “不必了,在外等着便是。” 说完,他独自一人朝巷子里走去。 循着丝竹管弦声,抵达一座宅子外,高高的大门上悬着两盏红灯。 赵都安叩门:“咚咚——咚。” 两长一短的暗号,旋即院门吱呀敞开。 年轻门房打量他,愣了下,没想到来了个如此俊朗的郎君,还是独自一人。 “可是青莲小筑?友人推荐造访。” 赵都安面不改色,递出五两“门票”。 门房见他气度,便知身份不俗,笑道: “这位公子请进。” 赵都安迈步进院,径直步入正房。 门用一道帘子隔开,里头琴声如水流淌,窗纸上可见人影交错。 竟已开宴,座中已有约莫十人,皆是文人打扮,正在吃酒闲谈。 屏风后,映出一道窈窕身影,琴音从后传出,大概就是此地主人。 “这位公子请入席。” 有丫鬟迎上来,然后愣住,脸蛋一红,其余酒客抬头看来,也不约而同露出惊讶神色。 好俊朗的男子……这种颜值也要嫖么? 众人脸色变化,心中一沉: 是个劲敌! 此间宴会规矩,能否成为入幕之宾,还要看女主人的态度,一般来讲,只有被小雅姑娘相中的,才可留宿。 赵都安只出一张脸,就给了在场男人们巨大的心理压力。 34、权力是世间最好的通行证 “公子……面生的很,是初次来的么?”丫鬟愣神片刻,一边招待他入席,一边询问。 “听友人安利过,”赵都安欣然入座。 “安利?”丫鬟懵了。 “咳,就是推荐。”赵都安决定给异世界人一点小小的陈年老梗震撼。 “哦……哦哦。” 一般来讲,此类场所,初次来的多是同伴引见,但也不乏散客。 众人惊讶过后,也纷纷挪开目光,并没有人认出他的身份。 并不意外,赵都安崛起一年,名声甚大,但这个年代又没有网络,京城绝大多数人,对那位女帝面首,都是只闻其名,未见其人。 “多谢。”赵都安入座,朝给自己递上果盘和酒水的丫鬟道谢。 后者顿时心花怒放,脸颊酡红,凑过来低声耳语: “我家小姐若不待客,奴婢也是可伺候客人过夜的……恩,不收钱。” 说完扭着臀儿走开了。 旁边,一名肥头大耳的酒客耳朵尖,眼睛一亮,抬手捉住丫鬟的手,笑道: “珠儿姑娘竟也待客么?怎么不早说?” 丫鬟一脸假笑抽回手,盈盈福了一礼: “这位公子在说什么,珠儿听不懂。” 酒客:…… 赵都安:…… 行吧,生的好看的人总会有些特权。 一时间,琴声依旧,临近几桌客人看向他的眼神带着浓浓的嫉妒。 赵都安镇定自若,自饮自酌。 当前环节,大概是在热场阶段,酒客们互相闲谈。 坐在他旁边的,也是一名独自前来的散客,约莫二十五六,标准的读书人打扮,但家境应该一般,神态略显拘谨局促。 恩,应该是风月场新手。 大概见赵都安也是“新人”,顿生亲切,主动拱手道: “在下京城学子,姓董,敢问兄台如何称呼?” 赵都安挑眉,同样微笑还礼: “赵氏。” 彼此都不说全名,保留一丝恰到好处的体面。 董书生羡慕道: “赵兄风采卓然,初次进门,便得珠儿自荐枕席,着实令人钦佩。” 不是……你是怎么把这种事夸的一本正经的……读书人果然都闷骚……赵都安汗颜: “谬赞了……董兄是这里熟客?” 董书生摇头: “这是第二次,我本是不近女色的,然则上次给同窗拉来,说小雅姑娘乃是前清吏司员外郎之女,腹有诗书,乃京中才女,愚兄一见倾心。” 顿了顿,略显遗憾道: “只可惜,小雅姑娘一次只接待一人,且不重容貌钱财,只爱才子。 愚兄诗词不算出众,上次未能如愿,与之彻夜探讨诗文,此番重整旗鼓,正欲再战。” 言外之意: 你虽然生的好看,但这里是文化人专场,有钱有颜没用,比拼的是才华。 好家伙……你说的我热血沸腾的……赵都安一脸真诚: “那就祝董兄马到功成。” 且不说他今夜目的不纯,哪怕是为了获得情报,也没想过要像这帮读书人一样费劲,遵循什么所谓的才华比拼规矩。 虽说脑海中,老祖宗们留下无数锦绣文章,赵都安随便抄一首,都能盖压京城,名传千古。 但把这种好东西,浪费在这种场合,就大可不必了。 “我的诗词就算用,也要用在舔女帝身上,最次也是舔其他大人物,才不会随意浪费!” 赵都安有着属于自己的骨气。 董书生见他并无争抢之意,嘴角露出微笑,愈发和善,二人碰了杯酒,苦笑道: “不过,今夜想取胜也不容易,看到对面那个了么,乃是国子监学子,颇擅诗词,平素与之来往的,都是韩粥,王猷,张昌硕等才子。 没想到,竟也会来此,只怕愚兄今晚也难了。” 和张昌硕认识的才子? 赵都安扬眉,看向对面端坐那青年,器宇轩昂,正与身旁人攀谈,满脸自信。 见赵都安望来,也看了过来,朝他微微颔首,只是眼神中带着倨傲的意味。 似乎丝毫不觉得,赵都安有任何威胁。 挺自信啊……赵都安笑了笑,心想等下就让你知道什么叫人间真实。 这时一曲奏毕,屏风后头,一袭倩影款款走出,果然是个出众的美人。 粉面桃腮,香肩半露,胸前一抹薄纱,若隐若现。 尤其大家闺秀气质,添色数分。 这时妙目在席间一扫,在看到赵都安的容貌时,稍微愣了下,但还是很快挪开。 喏,这就叫专业。 身为主人,绝对要一视同仁,不能让客人们有厚此薄彼的感觉。 才华比拼输了,心服口服,不会怨愤。 但若区别对待,场子就维系不下去了。 赵都安这时候,有点相信了董书生那番话,这個小雅表面上,的确是不看重颜值和钱财的。 起码,不能表现出来,令客人们不悦。 “感谢诸位公子今夜赏光,驾临青莲小筑……” 小雅浅笑开场,接着,便是一系列的小游戏。 行酒令,比诗词,赛对联,流水曲觞……间或夹杂笑话与歌舞。 分明只是个小场子,气氛却相当不错,暧昧气氛不浓不淡,恰到好处。 哪怕是闷骚紧张的董书生,都被照顾的很好。 是个人才……赵都安默默点评,心想不怪张昌吉那军汉痴迷大半年,的确有些手段。 可惜,也只是逢场作戏,哄男人的把戏罢了。 之后的发展,也正如董书生所说,那名国子监才子很快脱颖而出,诗词对联张口就来,笑话酒令驾轻就熟,成为场中最靓的崽。 董书生几次三番试图应战,却都被对方打的落花流水,掩面而逃。 实力差距太大,非是小董不努力,实在是敌人太强大! 至于赵都安,全程低调不起眼,渐渐的,也没人关注他了,便是小雅看向他的眼神中,都藏了一丝失望。 很快,夜色已深,到了最后一个环节。 小雅以身体乏了先退场去沐浴,名叫珠儿的丫鬟说道: “最后一场,以‘门’为题,请诸位公子作诗一首,我家小姐品评后,会邀请一位留宿。” 接着,开始给每个人桌上发放纸笔。 董书生神色沮丧,握着笔蔫蔫的,除了那才子外,其余客人也都兴致缺缺。 “董兄怎么了?一鼓作气,三而竭?”赵都安问道。 董书生苦笑摇头,全然没了斗志: “赵兄何必挖苦我,今晚入幕之宾,必是他了,我和你,以及其余人,都是绿叶,唉,奈何才气不如人,如之奈何?” 赵都安笑了笑: “来都来了,总得试试,万一董兄的诗词戳中小雅姑娘芳心呢?” “也是……”董书生虽没啥信心,但来都来了,仍提笔苦思。 却见旁边赵都安拿起笔,刷刷刷,草草在纸上涂抹了几个大字,便折起纸张。 “呃,赵兄写了什么?不是诗词吧。” 董书生愣了下,主要赵都安动笔太快了,哪有字这么少的诗? “凑个数而已。”赵都安微笑不解释。 董书生也没多想,他已看出旁边这位仁兄是个生的好看,肚腹空空的草包,专注苦思,良久才动笔。 时间到后,丫鬟开始逐一收起诗作,送去后宅,给小雅挑选。 其余人坐着等待,国子监学子一副胜券在握模样,已经开始热身,而几个觉的毫无希望的,已起身离场。 董书生不死心地仍旧死撑,看向赵都安神态自若,不由好奇: “赵兄不先走么?” “我为何要走?”赵都安笑。 董书生噎了下,心想谁获胜都不可能是你啊,伱连诗词都没写,只怕就写了个名字吧。 就在这时,后宅脚步声急促奔入,丫鬟珠儿神色焦急,甫一进门,目光便锁定赵都安。 “珠儿姑娘,你家小姐可等在后宅?本公子这便前往……”器宇轩昂的国子监学子起身。 然而下一秒,珠儿却一脸抱歉地说道: “李公子且慢,我家小姐邀请的另有其人。” 李公子笑容一僵,难以置信。 他不认为,场中有谁的诗词会写的比自己强。 其余客人精神一震,纷纷挺直腰杆,没想到有意外之喜。 董书生在看到,珠儿径直朝他走来后,心跳如擂鼓,激动的难以自抑,以为被选中了。 果然!赵兄说的没错,万一呢? 然而下一秒,却见珠儿略过董书生,走到赵都安面前,恭敬谦卑,甚至带着畏惧地道: “赵公子,请随奴婢去后宅吧。” 全场安静了下。 董书生一脸懵逼,愕然看向身旁的“赵兄”,满脑子都是问号。 他可是十分笃定,赵都安压根就没写什么诗。 可恶……这果然还是看脸的世界吗? 可小雅姑娘向来是不看容貌的啊……董书生无法理解。 “多谢,”赵都安酒足饭饱,施施然起身,看了小董一眼,忽然抬手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 “小雅不是因我的容貌而选我的。” 董书生茫然:“那是为何……” 赵都安意味难明地笑了笑: “诗词的主题是‘门’,那如何通往紧闭的门呢?” 董书生目光渴求:“如何?” 赵都安轻笑一声,转身离开,只丢下一句轻飘飘的话语: “董兄啊,你要记得,权力才是这世间最好的通行证。” 呵,谁要和你们这群死读书的比才华? 身份开道不更简单有效? 正如董书生猜测的那样,他在那张卷纸上,只写了他的名字。 赵都安。 三个字,足矣。 …… ps:考虑到剧情连贯性,今天的两章一起发了。 感谢内鬼医生一万点币打赏!晋升本书首位护法,么么哒。 35、意外线索 赵都安跟随珠儿离开,前往了后宅。 直到他走远,房间内凝固的空气才重新流通。 “哗——”余下酒客们纷纷起身,杯盘奏响,意外至极。 “竟然如此……” “嘶……那个赵公子究竟写了何等诗作?竟击败了李才子……” “深藏不露,莫非之前他低调饮酒,才气不显,只因懒得与我等争斗,最后时刻一锤定音?” 老主顾们纷纷脑补,为小雅的选择找寻合理性。 有新来的恼火道: “黑幕,必有黑幕,没想到此间主人竟也以貌取人!” 旁边的老主顾们闻言,纷纷调转枪口,替小雅辩护,大抵都是: 小雅姑娘绝非浅薄之辈,必是赵公子有大才云云。 这时候,就体现出人设经营的好处了,小雅以往已经树立起“只重才华”的口碑。 所以,偶尔出现这类事,便会有粉丝回护。 “这位兄台,你离那人近,且来说说,究竟是什么惊天诗作?”被怼的新人大怒,来到董书生面前询问。 一时间,其余人也都看来。 包括那位脸色难看的李公子,强撑风度,也来拱手问道: “兄台能否告知一二,也好叫我输个明白。” 董书生沉默片刻,缓缓起身,掸了掸袍子,环视众人,说道: “赵公子诗作发人深省,诸位不必细问,吾远不及也!” 说完,他扭头便走,不做任何留恋。 只留下一群客人面面相觑。 此刻,董书生大彻大悟,对小雅的迷恋烟消云散。 什么所谓的只看才华,终归只是人设罢了,董书生自嘲一笑。 也是,若真是腹有锦绣,卓尔不群的才女,又怎会自降尊严,主动逢迎这些“恩客”呢? “赵兄一言惊醒梦中人,真乃吾师也。” 董书生行于夜色中,只觉苦读多年学到的道理,都不如赵都安那一句话透彻。 他走出胡同,步行两条街,却见一辆华贵的马车停在此处,两名精干家丁垂首: “大少爷!” 董书生“恩”了一声,原本的拘谨普通,被高门大户子弟的贵气取代。 他进入车厢,换回一身做工精良,只一块玉佩便价值不菲的袍子,说道: “回府。” 一名心腹家丁察觉其情绪不对,斟酌道: “少爷,一个区区‘才女’,您若想要,直接命人唤出来便是,她岂敢违抗,何必要这般……” 董书生摆了摆手,忽然说道: “你们可知京城里姓赵的大户有哪……” 说了一半,他又闭上嘴巴,摇头笑道: “好了,没事了。” 君子之交淡如水,相逢何必要相识? 既然赵兄也是京圈权贵,二人早晚会有机会再见面。 两名家丁面面相觑,觉得被大老爷整日喝骂“读书读傻了”的少爷,有些不同了。 …… …… 后宅。 赵都安甫一踏入,便见门廊下,小雅已在等候。 见他过来,忙欠身行礼: “小雅不知使君大驾,着实失礼,还望使君恕罪。” 显然,以赵都安在京中的恶名,对方是知道他的。 至于是否是冒充,小雅并未怀疑,一来觉得没人敢吃了熊心豹子胆,假冒赵都安。 二来,眼前男子的颜值与传言相符,也难以假冒。 此刻欠身幅度尤其夸张,胸前那抹薄纱不知何时摘下,白腻腻晃人。 赵都安神色从容,没理会她,径直进了屋子。 暖香扑面,地上铺着丝织地衣,房中装饰雅致,一架屏风隔开床榻与小厅。 “要换鞋么?”出于前世的习惯问了下。 “啊?不,自然不必。”小雅愣了下,忙道。 继而赶走丫鬟,亲自端茶递水。 赵都安欣然在厅中矮桌旁坐下,看着方才端着腔调,一副难摘牡丹花模样的小雅忙前忙后,不由笑问: “不必这般紧张,你也坐下吧,本官的名声,有那么吓人么?” 你说呢……小雅心中腹诽,脸上不敢显露半分,依言款款坐在对面,似嗔似怨: “使君莫要吓奴家。” “哈哈,”赵都安逢场作戏本事一流,熟稔进入反派状态: “早听闻青莲小筑有個妙美人,今日一见果然不凡。” “使君说笑了,奴家哪里有什么名气。” 二人寒暄说笑了两句,气氛有所缓和。 小雅见眼前人并无恼怒,一颗忐忑的心也放了下来。 近距离观察,不禁赞叹,心想无怪乎无怪乎能被当朝女帝看中,单凭样貌,的确俊朗。 再想到,自己竟然有和女帝做“姐妹”的一天,隐隐还有些期待。 赵都安见其神色缓和,缓缓进入正题: “我今日出现在这里,姑娘似并不意外?” 这里的意外,指的不是他的到来,而是身为“女帝男宠”的他,竟然会出现在私人会所。 小雅妙目盈盈,薄而丰润的嘴唇抿了抿,笑道: “奴家也曾待过一些客人,家中有头母老虎的,便格外喜欢在外寻欢。” 说完,抛出一个“我懂”的眼神。 好家伙……都给你懂明白了……家里有悍妻的妻管严,在家里受气,所以喜欢来外头找女人逞威风是吧……赵都安心中吐槽。 小雅能以一人之力,将青莲小筑会所打出名气,是有真本事的。 “呵,你这般诋毁圣上,若是传出去,可是杀头的罪名。”赵都安笑道。 小雅故作惊恐,嘤嘤求饶,小女子情态把握的恰到好处,只当他在玩情调。 赵都安果然也不恼,一笑而过。 在其服侍下吃了块水果,转而道: “说起来,我这般截胡,外头那个国子监的李才子,怕是要恼,伱不怕他?听说,此人往来的,也都是张昌硕,韩粥等人……” 小雅求生欲强烈: “什么李才子,哪里比得过使君的面子?” 顿了顿,又委屈道: “至于他若因此怨了奴家,岂不是对使君不满?想来他也是不敢的。” 好家伙……你这一手捧的,男人心理被你拿捏的死死的……赵都安点了个赞,正要借助这个话题,往张家兄弟身上引。 就听小雅继续道: “况且,奴家也不杵他,像他攀附的张昌硕,张使君,奴家也认识。” ?? 赵都安头顶飘起两个问号,察觉要素,随口道: “张昌硕如何与你相识?” 情报中,只提及张昌吉是这里常客。 小雅说道:“张使君也如大人您一般啊,时常来小女子处坐坐,说来,还是张校尉,也就是他兄弟引荐来的。” 等等…… 赵都安觉得有点绕。 所以,张昌吉那军汉先来的青莲小筑,然后作为“老会员”,又把他亲哥推荐过来,成为“新会员”。 大虞的风气这么浮夸吗? 我就说么……张昌硕那伪君子休妻两年,都未再娶,且为了讨好女帝,也从不去烟花之地,哪怕是参加正经的文会,也不会留宿…… 这么洁身自好,实在和其小人本性不符…… 现在说得通了,张昌硕表面上不近女色,实际上背地里没少忙活。 “咦,说来,大人您不是张使君推荐来的么?”小雅后知后觉,好奇询问。 36、摆在你面前的有两条路,生或死 她虽八面玲珑,擅于琢磨男子心态,但毕竟地位太低,接触不到高层次的信息。 所以并不知道赵都安和张家兄弟的私仇。 只以为,都是白马监的同僚,赵都安可能是前者引荐的。 “这倒不是,”赵都安笑了笑,好奇道: “张兄竟也是同道中人,却是缘分,只是平素没见他在外夜宿。” 小雅听他称呼亲切,以为二人关系不错,便也笑道: “张使君终归是大才子,想来是不愿抛头露面,每次想来饮酒,也多是先差人送来消息,约定时辰……或其兄弟带话过来…… 大人您以后若要来,也可这般,不必与前厅那些人一起,免得名声不好。” 呵,说得好像我的名声好过似的……赵都安无处吐槽,转着酒杯,笑问道: “张兄平素与我闲谈吃酒时,是个话多的,侃侃而谈,引经据典,也亏了他,我才知道京城中许多新鲜事……他与你说过我么?” 小雅双手捧起酒壶,给他斟满,略显惊讶地摇头道: “张使君在奴家这里嘴可严实了,极少说话,奴家每次与他攀谈,也都不怎么搭理。” 不意外。 张昌硕那伪君子的确谨慎。 否则的话,小雅不至于不知道二人关系并不和睦。 “那张校尉呢?”赵都安状若闲谈。 提起张昌吉,小雅有些不喜,嗔道: “张家二郎是个粗鲁的,从不体恤人,不过与他兄长相反,是个话多的,还喜欢教奴家说话,甚至晚上还说梦话呢……” 他教你说啥话……赵都安八卦之魂燃起,但强行压住,抓住“说梦话”的重点。 有些意外。 怪不得,张昌吉身为京营尉官,却极少在营中过夜,哪怕是轮值巡夜,也要三更半夜回家睡觉。 竟然还有这种习惯。 “哦?他与你说过什么关于朝堂,京营的事么?”赵都安心中惊喜,问道。 小雅正要回答,猛地醒悟过来,又合上嘴唇。 妙目盈盈看他,身子骨绕了個圈,朝他攀来,柔荑下滑,吐气如兰: “夜色已深,奴家服侍大人休息,有话换个地方说如何?” 然而下一秒,她的素手却被赵都安钳住了。 只见赵都安那张自始至终,带着笑容的脸庞上,眼睛眯起,幽幽道: “怎么,是有什么话不方便说?” 小雅愣了下,忙摇头:“没有……” 赵都安目光死死盯着她,笃定道: “你知道,但不愿回答本官。” 小雅突然慌张: “奴家知道什么?使君在说什么?我不懂。” 赵都安摇了摇头,脸上笑容敛没,说道: “我问你张昌吉是否说过什么要事。” 小雅迟疑了下,展颜笑道: “使君原来是嗔怪这个,倒也没什么要事,都是些你们男子们在意的那些,什么今日陛下发火了?哪个官儿倒霉了之类,琐碎无趣……” “不对,”赵都安平静道: “若只是这些话,伱何必欲言又止?必是知道一些,不方便给我听的。” 他本就抱着审问的目的而来,对其观察自然仔细。 小雅一怔,旋即幽怨道: “大人疑心委实重了些,奴家只是觉得,嘴巴该紧一些,不该随意泄露各位大人们的事,如使君今日说了些什么,奴家也绝对半个字不肯说给旁人的。” 这个说法很符合逻辑。 但赵都安凭借凡胎中品武夫的实力,能清晰听到,小雅此刻的心跳快得不正常。 手腕里,血液流速也在加快…… 这是心虚,紧张的体现。 他彻底没了笑容,脸色冰冷,恰到好处地浮现一丝暴戾: “不,你是怕乱说话,得罪了张家兄弟。” “但,”他冷笑道:“你不敢得罪他们,就敢得罪本官么?” 手掌用力,小雅纤细的手腕顿时疼痛。 她怕了! 这一刻,关于赵都安的一些传言浮现脑海,恐惧浮现心头。 眼前之人,可不是什么君子,而是残酷暴戾的小人! “不……不敢……” 小雅彻底慌了神,她本就不是如芸夕那般,有坚定意志的女子,这时候已是吓得够呛。 “是不敢得罪我,还是不敢说?” 赵都安神色阴狠,另外一只手,从桌上果盘中抽出一柄切削水果的刀子。 轻轻在小雅白皙的脖颈上比划,声音宛若魔鬼: “你可知,本官今日为何前来?” “不……不知……” 赵都安道: “本官奉皇命,调查匡扶社反贼乱党一案,查到了张昌吉身上,得知他这半年来,频频来青莲小筑,与你私会…… 呵,而你又拒绝回答,帮他打掩护……本官有理由怀疑,你的真实身份,便是匡扶社潜藏在京城的乱党!” 小雅吓得脸色煞白。 乱党,匡扶社……她再不知轻重,也晓得这是杀头,乃至株连的大罪。 心中本就惧怕,再给这大帽子一吓,三魂没了七魄: “奴家不是乱党,不是……” 赵都安幽幽道: “是也不是,等丢进诏狱里,大刑伺候之后,便知道了。” “摆在你面前的有两条路,生路,或死路,如何选,你自己决断吧。” 诏狱……九死一生的地方。 小雅彻底崩溃,眼泪涌出,哭啼啼道: “奴家说,奴家什么都说!只求大人开恩!” 早这样配合多好? 非要逼我扮演大反派……我是真不愿意吓唬女人啊……赵都安嘀咕,骤然一松手,将小雅丢回案旁。 他整个人收敛了凶狠模样,恢复了谦谦君子的温和外表,脸上笑容重新绽放,温声道: “说吧。” 此刻的状态,才是他真实的性格。 小雅云鬓散乱,衣襟褶皱,脸上满是泪痕,整个人颤抖着跪坐在地衣上,仿佛从地狱回到了阳间。 此刻看到赵都安竟然在两种状态下切换自如,不由心神大恐,心想传言果然是真的。 女帝面首就是个披着人皮的中山狼。 “奴……奴家不知从何说起……”她哭哭啼啼道。 赵都安循循善诱: “你最想隐瞒什么,就说什么。” 今晚过来,原本只是试试,没想到真有意外之喜。 能让小雅宁肯得罪他,也不愿说的话,必然不简单。 不过……张昌吉一个区区京营校尉官,即使是个人渣,草菅人命,欺男霸女,但也不该能犯下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然而小雅姑娘的下一句话,就让他愣住了。 “奴家……曾在那张昌吉熟睡后,听到他说,好似偷偷向靖王府运送了火器……” 赵都安脸色顿变。 37、美人计 向靖王府运送火器……赵都安听到这句话的瞬间,脑海中如有闪电劈过。 大虞王朝诸多皇室亲王,是遵循外地分封的。 当然,并非将国土疆域劈成一份份,分给宗亲们管辖的落后模式。 而是只赠予部分产业,土地,相当于一个超高规格的士绅,所在地的行政军事,仍由朝廷管辖。 如今,大虞九道十八府,分散有八个实力派王爷,简称“八王”。 其中,地处南方富庶地区的“建成道”内的,公认势力最大的,便是靖王。 玄门政变后,徐贞观登基称帝,八王的态度先是缄默,而后纷纷呈送贺表,认同了女帝的皇位。 表面上相安无事。 但实则不然。 诸王经营地方多年,根基深厚,且最关键的是,同为“宗亲”,有名义上的继承皇位的可能性。 因此,女帝与八王的关系就“暧昧”起来了…… 身为侄女的女帝想削叔叔们的权,巩固地位。 但因根基未稳,暂时无法动手,只能徐徐图之。 而八王之中,是否存在“野心家”,想谋图皇位不得而知,但一个個担心女帝的刀子砍在自己身上,却是真的。 此外,坊间也有传闻,二皇子残党“匡扶社”之所以在各地活跃,却屡屡无法根除。 就是因为,背后有八王的支持…… 当然,毫无证据,只是谣传。 …… “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暖阁内,赵都安沉声喝问。 小雅早已哭的梨花带雨,这时候一哆嗦,嘤嘤道: “奴家说的都是真的,不敢欺瞒……” 接着,她便哽咽着,将事情大概描述了下。 张昌吉的确有说梦话的习惯,但每次说的,也都是断断续续,含混的几个词。 本来,小雅即便听到,也难以构建起完整的联想。 但架不住那军汉来的次数多啊…… 吐露的梦话多了,哪怕每次就一两个词,但连起来,信息量就大了。 按小雅说法,是张昌吉疑似与靖王府的人秘密联系,帮助其隐秘地转移了一批火器匠人,以及部分成品火器去了南方。 “据我所知,按律法,靖王府是允许有私军的,但数量最多八百人,且还包括后勤人员在内……” “火器则是朝廷管制的军需,火器匠人世袭,禁止迁移。京营下辖火器制造……张昌吉在京营任职,有职权之便。” 赵都安思绪转动,脸色即兴奋又担忧。 兴奋的是,一出手就抓到大鱼,担忧的是……这个事情的层级,超出预料。 “倘若是真的……那靖王府秘密窃取火器制造技术,想做什么?细思恐极! 还有,以张昌吉这种低级的尉官,有能力独自完成这件事吗? 他背后,是否有潜藏于朝堂中,更高层的官员? 这种女帝与八王间的大漩涡,凶险程度绝不逊于庙堂党争! 寻常人卷入其中,危险重重!” “但……高风险,也意味着高回报!” 赵都安心跳加快,很快有了决定。 看向瘫坐在面前,衣衫凌乱,妆都哭花了的小雅,淡淡道: “很好。你提供的情报很有价值,还有其他么?” “没了,只有这些。”小雅忐忑不安,眸如受惊的小鹿,咬了咬唇瓣,说: “大人,奴家真的是清白的。” “我相信你,”赵都安和颜悦色: “此事算你立功,切记,今日与我的对话,包括我的到来,都要守口如瓶。待本官将张昌吉法办,少不了你的好处。” 小雅松了口气,扬起笑容: “奴婢的嘴巴最严实了,至于好处万万不敢受,只求大人高抬贵手。” 伱个刚出卖别人的,跟我说嘴巴严……赵都安无力吐槽。 不过他倒的确相信,对方不会乱说。 除非想找死。 “好了,本官保你无虞。”赵都安说道。 小雅大喜,忙手脚并用,爬到他身旁,滑腻腻的手又不规矩乱窜: “那奴家服侍大人宽衣。” 咳……赵都安微微躬身站起,正色道: “此案干系甚大,本官耽搁不起时辰,这便走了。” 若案子为真,后续朝廷核实案情,追溯到这里,得知他赵某人夜宿于此,女帝不知会如何看待他。 赵都安是个目标远大的人,不会犯因小失大的错误! 小雅眼神幽怨,仍不死心,总觉得不睡了赵都安,心里不踏实,忙不迭说道: “奴家这里有大人保准喜欢的新玩意。” “什么?”赵都安停下脚步,好奇心害死猫。 小雅起身,嘴角带笑,一边袅袅婷婷地往屏风后头的里屋走,在衣柜旁取出什么,一边说: “大人可知道,张家兄弟二人,为何眷恋妾身?” “为何?”赵都安视线看到,屏风上透出的,女子更衣的影子,觉得压枪难度陡增。 “只因为,奴家懂得他们想要的。” 说着,小雅从屏风后走出,竟已换了一副发型衣着打扮: 白衣胜雪,青丝如瀑,头戴镀金的凤冠,手中握着一卷空白的“奏折”,故作威严清冷。 大虞女帝徐贞观同款cosplay! 小雅淡淡道: “赵卿,见朕为何不拜?莫非想欺君罔上不成?” 赵都安目瞪口呆! …… …… 青莲小筑胡同外。 黑暗中,朱逵靠坐在马车上,无聊地枯等,视线不时投向胡同口。 “大人怎么还不出来……不会真睡了吧……” 不久前,他亲眼目睹,一群客人陆续走出,知道文会肯定结束了,却迟迟不见赵都安的身影。 正在朱逵发散联想至之迹,只见胡同中一道身影匆匆奔回。 “大人,您出来了?”朱逵精神一振,跳下马车迎接。 “差点出不来。”赵都安脸色复杂,摇了摇头,身上的燥热被夜晚的冷空气渐渐抚平。 朱逵诧异:“以大人您的定力,都险些失守?” 老朱跟随赵都安一年,其他不谈,对于赵都安纯爱女帝,对其他女子一概不碰的定力,还是钦佩的。 因为你压根不知道,里头的玩意有多新鲜……赵都安腹诽。 他终于理解,为啥张昌硕那伪君子都抗拒不了的原因。 她实在太懂了! 前世,有个经典问题: 为什么大人物身边压根不缺美女,但美人计仍旧对他们奏效? 高赞答案说,美人计从不是以色娱人,而是攻心。 你以为的美人计:大明星刘亦菲勾引你 真实的美人计:十六岁的赵灵儿抱着你的胳膊,喊一声“逍遥哥哥” “不要废话了,”赵都安钻进车厢,沉沉吐出一口气,平复心绪,看了眼时辰还够,说道: “去衙门。” 张家兄弟卷入的事件太大,他必须找人一起分摊风险。 38、禀告老司监 就在赵都安驱车赶往白马监的同时。 皇宫,御书房内,徐贞观正在听取女官的汇报。 “所以,诏衙给出的案件结果,是私自逃窜?” 一身白色常服,青丝如瀑,气质清冷威严,面庞毫无瑕疵的女帝坐在柔软锦垫靠背的座椅上,细长的眸子凝视对方。 声音中隐隐带着怒意。 女官打扮,头戴无翅乌纱,眉心点缀梅花妆的“女子宰相”莫昭容垂首回应: “……是。” “哼。”徐贞观将诏衙呈递的折子丢在案上: “马阎愈发糊弄事了,前有庄孝成潜入,后有火器匠人走失,这偌大京城倒好似筛子一般,谁想走,都拦不住了。” “陛下息怒!” 莫愁劝谏道: “马督公办事向来用心,只是事情终归察觉的太晚。” 徐贞观眉头紧蹙,心下知道莫愁说的不无道理。 前不久,京营中有火器匠人失踪的消息呈递上来,引起了徐贞观的重视,命马阎探查。 结果一查才知,竟已是两月前发生的事。 之所以消息延后,一是失踪的匠人本便轮到休假。 再者,则是下边官员生怕担责,耗费了大量时间私自调查,想独自解决,以掩盖失职。 结果案子递到马阎手中时,线索早断的七七八八,最终给出的答案: 是数名匠人受排挤与恶霸欺凌,不堪其扰,偷偷携家眷逃离京城,不知所踪。 看似合理,有了交代,但徐贞观对这个结果却并不满意。 “一个两个出逃,能如此解释,但走出的几個,恰好遍布火器制造各环节,说没有猫腻,教朕如何相信?”徐贞观说道。 莫愁沉默,无法回答。 良久,徐贞观轻轻叹了口气,有些疲惫地捏了捏眉心,苦涩道: “罢了,不该对你们发脾气的,终归是朕对京营监察不够,疏忽了。” 莫愁一脸愧色,忙道: “陛下日理万机,尤其自取缔内阁以来,海量公务少人分摊,便是铁人也熬不住,是婢子无能……” 徐贞观摇了摇头,阻止她自我批评,叹道: “朝臣势力盘根错节,原本的内阁早已腐朽,若登基时不取缔,日后更难。” 莫愁说道: “董太师那边,学士招募还在筹备,等稳妥了,陛下便可轻快些。” 内阁会分摊皇帝的权力。 可大权独揽亦有弊端,非但女帝疲惫不堪,且易疏忽,照顾不到,发生纰漏。 因此,女帝早早谋划,组建一个完全听令于自己,嫡系的“新内阁”。 “说来,朕好些日子未曾去探望太师了,”徐贞观感慨,不禁笑道: “上次去,正赶上太师在训诫孙儿,倒是有趣。” 莫愁也笑了起来。 太师的孙儿据说是个“书呆子”,倒也不笨,只是性格与权贵子弟迥异,不喜外出厮混玩乐,十分低调。 伴随女帝主动聊起闲话,御书房内沉闷压力顿减。 二女闲聊之际,默契地不再提及方才话题。 “对了,这几日那赵都安如何了?可有再惹出祸端?”徐贞观忽然问。 提起赵都安,莫愁神色冷淡下来: “听闻其那日得了封赏后,回家便与兵部张郎中的侄子发生冲突,动了拳脚,着实跋扈恶行未改。” “哦?他打赢了么?”徐贞观的关注点有些奇怪。 “……赢了,”莫愁气闷,不情不愿道: “据说赢得很轻松,张家又把事情压下来,才没有闹得人尽皆知。” 女帝眉眼笑了笑,似乎对自己新收的狗腿子的表现颇为满意。 学了皇家的传承,若连一个京中纨绔都打不赢,那岂不是跌了皇家的脸面? 丢她的人? 赵都安赢得干脆利落,甚合她心。 “……”莫愁见女帝模样,愈发对赵都安不满,觉得陛下被渣男骗了。 正要说点坏话,就见女帝摆摆手,敛去笑容: “好了,不说笑了,朕还要处理政务,你去传话给马阎,说这个结果朕不满意,要他继续查,朕给了诏衙监督百官,那么大的权力,不是要他们糊弄事的。” 莫愁心神一凛,忙道: “是!” 旋即退出御书房,离开时,见夜色灯影下,劳累了一天的徐贞观继续伏案批阅奏折,心中轻轻叹了口气。 这两年来,陛下操劳辛苦,她都看在眼里,勤勉程度远超先帝。 可就这样的一位女帝,天底下却那么多人要反她。 …… …… 白马监。 当赵都安时隔数日,再次踏入后衙,敲开老司监的门时,名为孙莲英的老宦官眼神中,显出意外的情绪。 “你又来作甚?” 语气仍旧不算好,但明显比上次温和许多。 赵都安堆起笑容,自来熟地迈步进门,也不说话,视线飘在屋内的一张空椅子上。 “……”孙莲英无语,终究还是摇了摇头,说道: “想坐自己搬椅子。” “谢过大人赐座!”赵都安拱手笑道。 身披一件单衣,两鬓斑白,眼窝较深的老司监“呵”了一声,坐在自己的椅子上没动。 慢吞吞地端起杯盏,用杯盖擦着热水的雾气。 颇有种机关单位的老干部品尝保温杯的既视感。 “说吧,来我这又要做什么?” 赵都安在椅子上坐了,这才一脸真诚: “上次的事,多亏大人帮忙,卑职此来道谢。” 女帝并未与他提过,老司监如何点评他的事。 但干了好些年秘书工作的赵都安心思玲珑,从上次与女帝的对话中,多少猜出一些故事。 比如女帝问他,能想出威胁冯举,立功抵罪的主意,背后是否有老司监指点。 这就透露出,其很可能与老司监交流过,关于赵都安的事。 并且,女帝得到的讯息,应该不是坏话。 否则,不会认为赵都安能受到其关照指点。 这些都是猜测,未必真实,但不妨碍他以道谢的名义试探。 “哼,”孙莲英先喝了口水,才慢吞吞,且略带嘲弄地说: “咱家倒是第一次看到,空着手上门道谢的。” 这是承认了?所以,他的确背后帮过我? 最起码应该没坑我,保持了客观公正……赵都安默默做出判断。 至于对方并不友善的语气,则被他自动忽略。 很多时候,察言观色的重点不在言,而在行。 没直接将他赶出去,就已经说明问题。 “大人如何知道,卑职没有带礼物来?”赵都安微笑反问。 废话,你两手空空……孙莲英刚要嘲讽两句。 突然脑海中,想起上次对方夜间登门的一幕,心中一动,微微坐直了几分: “你不会是……” “没错,”赵都安笑道: “卑职凑巧得知了一桩大案的线索,准备禀告大人。” “大案?” 孙莲英有些怀疑,眼神中带着不信任: “年轻人不要随意夸口,把什么鸡零狗碎的事,都当做大案,小心风大闪了舌头。” 赵都安笑容不改: “此案看似不大,但若牵扯下来,只怕不小。” “牵扯?你又要攀咬谁?还是李彦辅?”孙莲英鄙视之。 显然,他已经知道了赵都安上次搞的小手段。 赵都安摇了摇头,平静道: “这次不是相国,是建成道,靖王府。” “噗!”老司监嘴里的茶水喷了出来。 39、联合办案 靖王府! “咳咳……”老宦官孙莲英险些呛到,咳嗽起来。 赵都安特贴心地站起身,取出手绢递过去: “大人怎么这样不小心……” 孙莲英瞪着眼睛,顺势扣住他的手腕,略显浑浊的眼珠盯着他: “你小子再说一遍。” “建成道,靖王府。” “还是攀咬?” “……这次只怕是真的。” 沉默。 足足好一阵,孙莲英才松开瘦骨嶙峋的手,放赵都安回归座位,道: “说清楚!” “是。” 赵都安悠然抚平满是褶皱的袖口,坦诚地,将自己如何想找张昌吉的麻烦,从而追溯到青莲小筑,意外获得线索的经过讲述一番。 这种事没什么可隐瞒的。 果不其然,孙莲英对他打击报复的意图毫不关心——这像赵都安会做出的事。 等听完全部,老司监脸色沉凝: “有几成把握?” “没有。”赵都安淡淡道: “毕竟只是怀疑,但小雅没道理欺骗。我虽与张家兄弟有仇,但也知道,有些事可以拿来做文章攀咬诬陷,有些事不可。” 哼,你要知道轻重,就不会犯事了……孙莲英腹诽。 但前几日,赵都安逆风翻盘的一系列操作,着实令他刮目相看。 若是以前,或许不会信,但此刻却已信了七分。 “大人,我得知线索后,觉得兹事体大,没敢耽搁,立即便过来汇报,请您拿个主意,是否要上禀圣人。”赵都安说。 是你怕捅大娄子,闯大祸,所以找我顶雷吧……孙莲英看破不说破,起身缓缓踱步,思忖片刻,说道: “只一妓子所述梦呓,毫无实证,不宜奏报圣人,但如你所说,的确不可轻视……” 顿了顿,道: “这样,火器匠人失踪一案,陛下责令诏衙调查,据我所知,进展甚微,且白马监并无查案之权,你若将线索递给马阎,最为稳妥,也好与他修复关系。” “大人所言极是,”赵都安先是奉承,旋即迟疑: “只是这般,我们岂不是分不到多大功劳?” 孙莲英批评道: “不要太贪心,须知人心不足蛇吞象,混迹官场,最重要的不是立功,而是守成! 主导权给诏衙,无论最终如何,你都是赚的,无非赚多,赚少罢了。可若非要掺和进去,出了事,一口黑锅伱以为逃得掉?” 老宦官这番话说的极为直白,生怕他听不明白。 赵都安微笑道:“卑职却也听过一句话,风险与收益并存。” 旋即,微微躬身:“请大人成全。” 孙莲英沉默,只是盯着他。 许久后,终归叹了口气,冷冷道: “此案若办砸了,衙门不会替你扛,同理,若办成了,衙门也不会分你的功劳。” 意思明显: 你非要卷进去,我也不拦,但风险自负。 赵都安郑重道: “若有功,少不了衙门的一份,若有锅,我独自一人背。” 孙莲英再次深深看了他一眼,这次,眼底掠过一丝隐藏极好的欣赏。 他转回案前,提笔写了一封信函,递给他: “自己将这个送去诏衙吧。” 赵都安接过扫了眼,内容很简单。 即,孙莲英以“白马监司监”的名义,要求与诏衙联合办案,赵都安为白马监一方代表。 这封公函一出,意味他不再是私自调查,而是光明正大,坐上了分功劳的牌桌。 同时,诏衙也无法将赵都安排挤出案件外,避免了把线索送出去,啥也捞不到的窘境。 孙莲英放下笔,又道: “此事若为真,或将牵扯修行之人,你与诏衙那帮小鬼皆为武夫,手段匮乏,本官会请天师府派来术士辅佐你,不出意外,明日到来。” 若真是靖王府暗中操盘,那为确保安全,联络线条必涉及武夫或术士。 赵都安前不久,刚被匡扶社的术士强者险些击毙,同样的坑,不能踩第二次。 老司监这是为他找了个“保镖”。 赵都安愣了下,抿了抿嘴唇,感激道: “多谢大人……” “滚吧,以后别这么晚登门,扰人睡眠。”孙莲英赶人。 …… 诏衙后门外。 几乎成了“专职车夫”的朱逵看到赵都安返回,道: “大人,接下来去哪?” 老朱你很自觉嘛,都不提回家的事了……赵都安笑道: “去诏衙。” “啊?”朱逵怀疑听岔了。 “别废话,让你去就去。”赵都安催促。 以手按压怀中公函。 过程比预想中顺利,引入诏衙,本就是他预料中的事。 或者说,就是他的目的。 这個案子,他自己未必不能查,手底下也并非无人手可用。 但一来,名不正则言不顺,许多操作,没办法用。二来,也确实没把握搞定,需要找人分摊风险,出事一起扛。 除此之外,更深层的考虑,则是前世学到的一个真知灼见: 成大事者,绝对不能吃独食。 尤其混官场,吃独食的人往往死的很惨。 “用一条真假莫辨的线索,卖马阎一个好,与他修复关系,已经是赚。 如果真能侦破此案,虽会分出一份功劳,表面看是损失,但实则,我获得的好处却更大。” 赵都安心中的账本算的很清楚。 当他踏入后衙时,就预料到,孙莲英肯定会让他联络诏衙。 “不过本以为会费些口舌,竟然这么顺利,还白嫖到一个天师府神官做保镖……老孙人品可以啊…… 说起来,他对我是真够意思……原主当初究竟怎么舔到他的?” 马车辘辘,赵都安胡思乱想着,可惜这部分记忆有点模糊了。 …… …… 诏衙。 “督公,陛下怎么说?” 房间里,一名百户官忍不住问。 桌案后。 身材魁梧,脸庞瘦长,眉骨突出,气质冷峻中夹杂暴躁的“督公大太监”马阎缓缓放下宫里送来的信函。 脸色有些难看: “陛下对火器匠人失踪的调查结果很不满意,责令再查。” 百户官苦涩道: “可这案子咱们已尽心竭力了,线索全部断掉,虽蹊跷,但弟兄们着实找不到法子了,江湖那么大,找几个人,如大海捞针。” 马阎脸色黯淡,潦草眉毛深深皱起,同样心力交瘁。 他心知下属所言非虚,也实在是案子棘手,陛下给的时限又不多,无奈之下,才那般奏报。 如今女帝责令再查,语气严厉,绝对不能糊弄,可京城这般大,又从何查起? 就在愁苦为难之际,突然,有锦衣奔入: “禀督公,门外赵都安求见!” “姓赵的?”马阎一怔,那小白脸来访作甚? …… 天师府。 又是一个夜晚,钟楼灯火通明,是京城标志性的建筑。 不同于其他场所,作为道门术士总坛,天师府有大量神官在夜间修行,所以24小时有人在。 “白马监借调?请神官帮助查案?” 一名值班神官收到白马监的小吏送来的公函,有些意外。 “白马监不是一群给皇帝办事的使者么,什么时候也管查案了。”另外一名年轻神官纳闷。 “谁知道呢,谁去走一趟?” “我不去,我的课业后天就交了,才赶了一半。” “我不行,我明天约了师妹共参大道,岂能爽约?” “唉,我去吧,我最近没事,况且出去逛逛透气也好,整日研究修行也很闷。”一名神官说道。 下一秒,众人惊讶起身,看向门口: “金简师姐!” 门外,如幽灵般,气质神秘,肤白貌美的少女神官悄然出现,发散的目光聚焦,嗓音虚幻: “白马监?” 40、我赵都安一生行事,何须向你解释 翌日,清晨。 赵家,卧房内。 初升的阳光透过窗纸,洒在锦塌上酣睡的赵都安脸庞上,俊朗的五官烨烨生辉。 “哈欠……” 赵都安悠悠转醒,瞪着眼睛盯着窗幔,回忆昨晚经历。 去诏衙面见马阎后,他将公函奉上,并将事情来龙去脉,简单描述。 被朝堂百官批驳“喜怒无常”的马阎王脸色顿时如春风化雨,大喜过望,与他商谈了后续细节。 赵都安又进行了争取。 最终,许是看在孙莲英的面子,马阎同意此案由他主导。 连番折腾,回家时已是深夜。 赵都安疲惫不已,连每日的观想修行都没做,一觉睡到天明。 这时起身穿衣,推开屋门,朝饭厅走去。 他不担心错过早饭,赵家规矩: 厨娘会提早做好早餐,等赵都安醒来后全家才能吃。 他不睡醒,尤金花和赵盼就要等着。 “简直是万恶的地主老财生活……” 赵都安感慨万千。 这时,突听轻微破风声。 只见在赵家宽敞的中庭小习武场上。 一身单衣的少女赵盼,正煞有介事,挥舞一柄匕首,面朝立起的稻草人,发起攻击。 清晨的阳光洒在少女初具规模的身段,姣好的容颜上,透出清丽自然的美感。 赵盼身旁地上,摊开一本泛黄的册子,赵都安瞥了眼,想起是他以前习武时,赵父给他的一本册子。 也是武道入门的法门之一,价格不贵。 度过萌新阶段后,就给他随手丢掉,不知掉在家中何处。 风吹过,被少女不知从哪里翻出来,视若珍宝的“武功秘籍”哗啦啦翻飞。 赵盼正专心致志,模仿册子上的小人动作,一边吐纳,一边挥舞匕首。 模样凶狠认真,忽地一刀刺在稻草人双腿间,赵都安胯下一凉,怀疑这疯丫头将稻草人当做自己了。 “咳。” 赵都安刻意发出声音,赵盼晶莹圆润的耳朵动了动,置若罔闻,劈砍动作愈发用力。 “呦呵,什么时候学着习武了?这姿势可不标准啊,武器也不行,放眼天下,哪个武道高手是用匕首的?”赵都安发出嘲笑。 赵盼咬牙切齿,假装没听见。 “啧啧,聋了?让为兄试试你练习的成色。” 赵都安抬手一招,掌心喷吐气机,卷起廊下一根泛青竹竿。 彭……竹棍入手,手臂横扫。 “呜”的一声,破风朝少女身上砸去,声势惊人。 赵盼吓了一跳,忙腾挪闪躲。 但没有师父,只能自己瞎捉摸,且毫无资源滋养身躯的少女哪有什么“成色”可言? 花架子都算不上,如何能逃开? 很快被赵都安挥舞竹竿,打的乱了章法,脑海里死记硬背的“武功招式”都忘了个干净。 只是手忙脚乱,挥舞匕首,如同王八乱拳,试图抵挡,却是四面漏风,一个都没挡住,竹竿啪啪打在她身上各处,疼痛不已。 少女死死咬着嘴唇,始终不出声喊疼,白皙脸颊上已有两行泪水滚滚落下。 几名家中仆人注意到,却都噤若寒蝉,鹌鹑般不敢上前阻拦——大郎殴打小姐,并非首次。 这时,得到下人通报的尤金花循着回廊急匆匆跑来。 美妇人远远瞥见这一幕,哀鸣一声,眼眶也红了,眸中满是苦痛。 “无趣。” 赵都安打了一气,索然无味将泛青竹竿丢下。 旋即头也不回,大步朝大门外走去,淡淡道: “今日外头约了人,不在家里吃了。” 身后,尤金花扑到女儿身旁,一把抱住: “打疼了没有?为娘给你去上药。” 赵盼一声不吭,死死盯着赵都安远处的背影,秋水般的眸子被泪水蓄满。 …… 远处。 赵都安转身瞬间,浪荡轻浮神态散去。 外人只以为他又在殴打小姐,可若真正懂行的武夫在场,就会一眼看出,赵都安的棍子看似声势骇人,实则蜻蜓点水。 更非胡乱击打,而是准确地将少女全身主经络戳了一遍。 “蠢丫头,武功是能自己瞎练的么,浑身气血都淤堵成什么样了……再不用外力疏通一番,等着瘫痪吧……” 赵都安撇撇嘴。 他疾风骤雨打了一番,赵盼虽受些苦,但全身经脉已通。 少女眼下察觉不出,等这阵通感过去,自会明白,他也懒得解释。 当然,不解释的更重要原因则是: 他需要一点点扭转自己的人设,不能变得太突兀,否则容易令家人生疑。 毕竟原主的招牌台词就是: “我赵都安一生行事,何须向你解释!” …… …… 离开家门。 赵都安步行沿着街道,朝三条街外,一座平民茶楼走去。 清晨时分,人还不多,赵都安径直上了二楼,要了一壶好茶,几碟糕点,一大盘瓜子,边吃边等。 太阳升高,楼中客人渐多。 等无聊的赵都安用瓜子皮,在桌上摆出女帝简笔画来的时候,窗外街道上,突传马蹄声! 大群官差于楼外下马,鱼贯而入。 掌柜是個有眼力的,认出是京城中大名鼎鼎的诏衙“阎王”们,心中咯噔一下,堆笑谄媚: “各位官爷,可是要吃茶么?” “闪开!” 为首锦衣面无表情,毫无笑脸,凌厉目光于一楼一扫,便又奔上二楼。 这一番动静,吓得客人们早已瑟瑟发抖,惊恐躲避,甚至茶也不敢喝了,纷纷起身,想逃又不敢。 生怕被这群无法无天的阎罗王盯上。 诏衙建立以来,便已凶名在外。 哪怕是朝中大员,见到都要抖三抖,何况寻常百姓? 随便一个由头,便可抓人丢入大牢,据说,城中小儿啼哭,只要提起“诏衙阎王”四字,立即止啼,威慑力可见一斑。 “使君!您在这啊!” 此刻,为首一名身穿飞鱼服,手按长刀,腰悬“铜牌”的百户武官眼睛一亮,脸上堆起热情笑容。 来到窗边,抱拳拱手,压低声音道: “卑职周仓,百户官。昨晚与使君见过。奉我家督公之命,率众而来,听候大人差遣!” 身后一群凶神恶煞的官差也都堆起谦卑笑容,齐齐抱拳行礼: “见过大人!” 楼中一时噤若寒蝉。 窗边。 刻意换了身低调内敛袍服,独坐吃茶的赵都安看着这一幕,抬手抹去桌上图案,皱了皱眉。 他不喜欢这个年代官差,百姓畏之如虎的模样,但心中更清楚,时代局限不以个人好恶而转移。 “本官不喜招摇。”赵都安平静说道。 周仓愣了下,心说您和我闹呢? 全京城谁人不知,白马监赵使君最喜拉风排场。 虽心中腹诽,但他还是立即扭头,朝身后大群如狼似虎的官差下令,将其驱赶出楼外等候。 “坐下吧。”赵都安眉头舒展,淡淡道: “我要你们查的事,如何了?” 41、抓捕张昌吉 名为周仓的百户官恭敬坐在对面,说道: “按您的吩咐,已探查过,张昌吉这几日告假养病,鲜少出门。” 请假了? 赵都安挑了挑眉,他对自己那日出拳的力道威力有数。 张昌吉虽被一击KO,但凭其武夫底子,除开手掌要多休养一阵,其余问题不大。 被其兄长警告了?避风头?不重要。 “这样么。”赵都安若有所思。 周百户好奇道: “大人准备如何查?此人躲在家中,却是不好暗中跟踪。还是从他关系网入手?亦或者,从案件涉及,断开的线索人物上追溯……” 他在用“询问”的方式,委婉阐述自己的办案思路。 在出发前,督公马阎亲自交待过,此番办案,要既把事做了,又照顾到赵都安的面子。 翻译成大白话就是: “姓赵的会个屁的查案,他压根不懂!之所以要个‘主导权’,就是想挂个名,捞功劳。” 官场上,此类操作屡见不鲜。 领导挂帅,但真正办实事的,还是底下的人,听着很不公平。 但话反过来说,事办砸了,背最大锅的也是领导,不是小兵。 所以,马阎从不指望靠赵都安查案,只把他当個吉祥物。 事办成了,大功劳给他也无妨,事办砸了,还能有个分锅的对象。 俩人双向奔赴了属于是。 “恩?”深谙这一套的赵都安瞥了周仓一眼,并未顺水推舟,而是说: “不必这样麻烦,我有更简单的办案技巧。” 周仓心头咯噔一下,隐隐察觉不妙: “大人的意思是?” 赵都安似笑非笑: “嫌犯既在家中,上门抓回牢里审问不就好了?” …… …… 约莫午时,城西的主干道上,一群锦衣骑马浩浩荡荡而过。 街道两侧,行人无不闻风丧胆。 “使君,您确定要这样做吗?是否会打草惊蛇?”周仓有点慌,试图劝阻。 赵都安攥着缰绳,淡淡道: “当初诏衙大张旗鼓调查时,就已打草惊蛇了。还是你以为,圣人会给你们足够的时间?等风浪彻底过去,对方再次冒头?” 周仓语塞。 赵都安又道: “况且,眼皮子底下发生这种事,线索却能断得干干净净,你觉得,敌人会在朝中没有‘同伙’么? 我们多拖一天,消息走漏的风险就大一分,打蛇不只要瞄准七寸,更要快准狠,快到对方反应不过来。” 周仓愣住,若有所思。 这一刻,看向赵都安的眼神有了不同。 哪怕心中并不完全认同这套逻辑,但……能条理清晰说出这番话的,真是传说中,那空有好皮囊的小白脸么? “别废话,到地方了,一切听本官命令,出了事我抗。” 赵都安丢下一句,双腿狠夹马肚,一骑当先,撞向前方的宅邸。 张家兄弟早已“分家”,张二郎的宅子三进,地段颇为不错。 赵都安率领一群锦衣直奔大门。 人在马上,右手握住刀柄,“锵”地拔出,滚滚气机灌注刀身,激出锋锐刀气。 “砰!” 一声炸响,紧闭的大门硬生生给居中撕开。 周仓眼皮一跳,心想使君这是明目张胆打击报复啊。 毕竟前些天,张昌吉曾马踏赵家,这波啊,算原样复刻了。 “随我来!” 周仓有心表现,狞笑一声,持刀跃下马匹:“胆敢反抗者,给我狠狠地揍!” “喏!” 身后一群穿飞鱼服的活阎王如狼似虎,越过赵都安,争做开路先锋。 “啊,你们是……” “来人啊!” “快去叫少爷……” 家中恶奴们听到动静,先是拎着哨棒冲出来,结果瞬间怂了,果断白给。 来不及丢下武器投降,就被周仓带人一顿拳脚。 一时间哭爹喊娘,一片大乱。 “可是周百户?此间是京营张校尉的宅子,各位怕不是找错人了?”府上管事奔出,慌张道。 周仓面沉似水,一刀鞘作势抽出,吓得管事跌坐在地: “找的就是张昌吉,他人呢?” “给我住手!!” 突然,内宅方向传出厉喝,一道人影窜出,正是被勒令在家养病的张昌吉。 此刻,他身上只穿松垮里衣,胸膛敞开,头发也没扎,踩着布鞋,一张冷峻的脸上满是怒意。 似正在午睡,被惊醒。 “周仓!?” 张昌吉眼皮一跳,认出来人。 诏衙的官差也属于“禁军”序列,严格意义讲,与京营也算“同袍”。 二人虽不熟,但也有过几面之缘。 张昌吉本是暴戾性格,但瞥见对方身上飞鱼服,也冷静了数分,强行压下火气,道: “何故闯我宅邸?!” 周仓没搭理他,先一挥手: “给我封锁宅子,莫要让人跑了。” 大群手下应声而去,显然对这一套程序颇为熟练。 旋即,周仓才转回身,朝身后堆笑道: “使君,人拿住了。” “不错。” 大门方向,赵都安姗姗来迟,一路闲庭信步,走到近前,满意颔首,这才戏谑道: “张二郎,咱们又见面了。” “赵都安!” 张昌吉一怔,继而大怒,血气冲头: “你还敢来我家找死?” 说话间上前一步,肌肉隆起,并未绑缚纱布的左拳捏的“咯吱咯吱”响。 周仓眼皮狂跳,抽刀拦在二人中间,厉喝: “张昌吉!你敢抗法?” 赵都安眯眯眼,笑了笑,抬手轻轻在刀背一搭,将其按了下去,柔声道: “张兄家宅被闯,气急攻心,可以理解,都把刀放下,莫要显得本官仗势欺人。” 顿了顿,他假意四下张望,好奇道: “咦,怎么不见这家女眷?早听闻张二郎家主母姿容不俗,本官也想开开眼界。” 周仓笑道:“使君要见,卑职这就去抓来。” 一唱一和。 张昌吉额头青筋条条绽放,浑身骨节劈啪作响,气机鼓荡,仿佛下一刻就要动手。 赵都安就是在刻意激怒他。 可惜,张昌吉脸色变幻数次,想起兄长叮嘱告诫,终究还是忍了下来,咬牙切齿道: “赵都安,伱究竟意欲何为?” 他又看向周仓,沉声道: “什么时候,诏衙也成了替人打击报复的狗了?” 他觉得,显而易见,赵都安今天就是来报复的。 赵都安闻言大惊,说道: “什么?你竟诋毁当今圣上在打击报复?张昌吉啊,你居心何在?” 人人都知,诏衙是女帝的狗。 张昌吉本来是讽刺周仓,但没想被赵都安扭曲原意。 气的眼前发黑,知道嘴皮子上玩不过对方: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赵都安收敛夸张表情,也懒得与他逗闷子,淡淡道: “懒得与你废话,本官与诏衙同僚联合办案,今日找你了解下情况。” 案子? 张昌吉一愣:“什么案子?” 旁边,周仓说道: “我们怀疑你与……” 赵都安突兀打断,幽幽道: “我怀疑你勾结庄孝成,乃逆党内应,上次对方能逃掉,就是你通风报信!” 周仓:??? 不是,这和说好的不一样啊! 42、你不会以为,我这种卑鄙小人会讲信用吧 勾结庄孝成?通风报信? 在赵都安说出这句话前,张昌吉的肌肉紧绷着,在他说出后,反而松弛下来。 “你在说什么胡话?” 他仿佛听到可笑的事,怒急攻心,指着赵都安道: “你说我勾结庄孝成那反贼?” 赵都安一脸真诚: “只是怀疑,你可以去诏狱中解释。” 张昌吉被气笑了,浑身都在颤抖,他豁然扭头,盯着周仓,说道: “周百户!我不知他与你们胡说了什么,但此事决然与我无关! 我承认与他有宿怨,前几天,又添了新仇,赵都安想报复我,便胡乱构陷,诏衙的弟兄莫要被此人给骗了!” 他觉得自己看明白了。 赵都安这狗贼睚眦必报,打伤他还不够,竟厚颜无耻,硬生生把他往逆党上扯。 纯粹是在诬陷他。 面对张昌吉的指责,赵都安一副“我就是在诬陷你口牙”,“你能拿我怎么办”的嘴脸。 就差把“故意”两个大字写在脸上了。 旁边。 周仓在短暂的错愕懵逼后,扭头看了赵都安一眼,脑海里突兀想起,临进门时。 前者叮嘱的那句“一切听本官命令”。 福至心灵,面无表情道: “是诬陷还是真的,要等审了后才知道。” 又补充道: “此事我家督公已知,伱与我等说,也没用。” 是马阎派你们来的? 张昌吉一怔,瞪大眼睛,一句“黑幕”险些爆出口。 他觉得,是赵都安贿赂马阎,两人沆瀣一气,但没有证据。 “好了,有话等去诏狱里说吧,”赵都安一副慵懒模样: “你是自己走,还是我们绑着你走?” 张昌吉脸色剧烈变幻,似在踌躇,片刻后,突然深深吸了口气,强压怒火,说道: “赵使君,可否单独说几句话?” 这句“使君”一出,在场众人脸色都异样起来。 赵都安略显意外地瞥了他一眼,哂笑道: “想单独把我骗到屋子里动手?” 张昌吉抬起自己还帮着纱布,裹得粽子般的右手,道: “使君是怕了?” “哈,粗劣的激将法,”赵都安神色鄙夷,旋即道: “不过我还真就吃这套。” 他背负双手,神色淡然: “周百户,劳烦兄弟们在外等一会可好?” 周仓笑道:“使君自去便是。” …… …… 后院,内堂。 随着丫鬟递上凉茶,瓜果,继而欠身关上房门。 屋子里,只剩下分宾主落座的二人。 恩——坐在主人位置上的是赵都安。 “天气炎热,使君尝尝凉茶解暑。” 张昌吉趁机披上了一件外袍,这会收敛暴躁戾气,一副待客姿态。 可见,这军汉虽脾气火爆,但也能看清形势,知进退。 “哈哈,算了吧,我可不敢尝,谁知道茶里有没有毒?” 赵都安笑了笑,旋即道: “如今这里只有你我,有什么话,直接说吧。” “也好。”张昌吉本也不愿与他客套,见状神色也冷淡下来,说道: “你应该知道,这种低劣的诬陷没有意义,全无实证,只凭一张嘴。 等我大哥,和我大伯他们知道,自然可以将我捞出来,便是捅到陛下那里,也不怕。” 赵都安懒散道: “有没有意义,得试了才知道。就算你今天进去,明天被捞出来,但让你吃点苦头,我便开心。” 话到这,就挑明了。 张昌吉深吸口气,盯着他,道: “你我有仇,这不假。但我大哥被禁足,吃了瘪,我去你家闹事,也受了伤。如今你更带人打上门来……怎么算,你都没吃亏,如此,还不够么?” 赵都安闻言,脸色也沉了下来,说道: “看来你真是不懂啊,你们兄弟吃亏,那是咎由自取,是你们做错事,惹到不该惹的人,理应付出的代价,以为这就算扯平了?笑话! 若真要扯平,你把你夫人带过来,给我调戏一番,你在旁边当观众……你若能做到,便算扯平了,如何?” “姓赵的!”张昌吉怒火腾起: “你不要欺人太甚!” 赵都安冷冷起身: “你若这般,便是没得谈了。” 说着,作势往外走。 “等等!” 张昌吉按在膝盖的手青筋隆起,终归还是叫住了他。 赵都安嘴角勾起笑容,施施然重新坐下: “能好好谈了?” 张昌吉沉默片刻,语气生硬: “说出你真正的要求。” 他终究,还是选择了妥协! 并不是因为怕了赵都安,或者说,畏惧诏狱里的刑罚。 事实上,他坚信,凭借张家的人脉,权势,他即便被丢进诏狱,也不会受太多苦。 “马阎王”虽冷血,但多少也要卖他大伯几分面子。 若按他脾气,宁肯去诏狱逛一圈,再大摇大摆走出来,甚至趁机大做文章,反向攻讦赵都安,也不可能对其低头。 但他有另一桩担心,即: 京营火器匠人失踪案。 他很清楚,诏衙正在调查此案,而自己若在这个关节,被抓进去,会很麻烦。 一来,容易被关注,暴露疑点,本来没人盯着他,但万一这帮人给他栽赃的功夫,察觉出一些马脚呢? 其二,则是他一旦被抓,很容易触动与他联络的某些人的敏感神经。 届时,没准会发生怎样的变数。 张昌吉不敢赌。 他没必要为了和赵都安置气,将自己,乃至整个家族都置身于抄家杀头的风险中。 同时,在他确认了,赵都安只是单纯诬陷他后。 便意识到,最好的解法,是暂时忍气吞声。 付出一些代价,与姓赵的和解。 至于今日耻辱,大不了以后找回场子。 他虽不聪明,但也不傻。 这才有了,要求单独谈话的举动。 而听到他这句话,赵都安脸上,同样洋溢起灿烂的笑容。 嘿,这蠢货上钩了! “所以,你想与我和谈?” 赵都安一副胜利者笑容,就差没翘起二郎腿了。 张昌吉面无表情: “是。你开出价码吧,怎么样才能和解。” 顿了顿,又补充道:“我夫人的事休提!” “呵呵,放心,我又不姓曹,对人妻没兴趣。” 赵都安笑了笑,略作思忖,为难道: “最近手头有些紧,不知张兄是否宽裕,借些银两。上次你登门,不就说,我欠了你钱么,干脆坐实。” 什么曹……张昌吉自动忽略了听不懂的前半句,眼底浮现轻蔑: “可以,你开個价吧,要多少。” 果然是贪婪小人! 赵都安慢悠悠竖起一根手指。 “一千两?” 张昌吉皱起眉头,虽肉疼,但还是点头: “可以,我这就命账房给你取。” “不不不,”赵都安慢悠悠道:“是一万两白银。” 张昌吉听到这个数字,愣了下,然后再也忍不住,暴怒起身: “你不要太过分!一万两,你怎么不去抢国库!我这宅子上下全卖了,都没有一万两!” 大虞京城里,地段,面积,各方面都上好的大宅,市价也就五千两上下。 多少百姓拼死拼活一辈子,都买不起首都一套房里的一个茅房。 张家虽略有家财,但那是整个家族的。 张昌吉分家后,他一个京营的低级武官,满打满算,也就攒下一千多两,其中相当一部分,还是分家时父亲给的。 当然,这里头不包括帮“南边的人”办事,拿到的那笔黑钱。 “这么激动做什么,”赵都安皱了皱眉,“生意是要谈的嘛。谈,都可以谈。” 张昌吉被安抚,神色稍缓:“最多一千两!” “八千两。” “……一千五百两!” “五千两。” …… 二人激烈砍价半天。 最终,以赵都安再一次起身,即将推门而出为终结,达成了“三千两”的成交价。 虽说他估摸,这应该不是张昌吉的极限,但他的目的是办案立功,只顺手捞钱。 没必要真把人逼急了,因小失大。 “你在这等着。”张昌吉脸色已是铁青,用最后一丝理智,强迫自己保持冷静: “我去拿钱。” “去吧。”赵都安眉开眼笑,外头有周仓等人,也不担心他耍花样。 心中思量: “这样一来,家里的经济窟窿就能补上了,终于有钱给尤金花母女生活费了。 恩,瞧她俩过的苦兮兮的,衣服都买不起,着实不易,有这笔钱,可以好好改善下生活。” 不多时,张昌吉去而复返,将一大摞,共三千两的银票奉上。 脸色难看至极:“现在,可以了吧?” “可以可以。”赵都安笑呵呵将银票收入怀中。 张昌吉说道: “那就请你带着周仓那帮人离开吧,我需要休息。” 赵都安诧异道: “你不和我们一起走吗?” 张昌吉愣了下:“什么?去哪?” 他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 赵都安悠然起身: “作为嫌犯,跟本官去诏狱啊,不然呢?” 张昌吉难以置信:“我们不是谈妥了……” “谈什么?你莫要胡乱攀咬,诬陷人,本官与一个嫌犯有什么好谈的?”赵都安不悦道。 旋即,略带讽刺地说道: “你不会相信,我这种卑鄙小人会守信用吧?幼稚!” 他沉声呵道:“来人!” 咣当! 守在门外的周仓等人持刀,撞开房门,凶神恶煞。 赵都安正义凛然:“抓捕嫌犯,归案!” …… 三千字章节,加量不加更 43、保镖到来 “狗贼!卑鄙小人!厚颜无耻!” 房中,张昌吉破口大骂,整个人破防了。 怒火再也遏制不住,就要前扑,却被眼疾手快的周仓一个健步,以刀柄狠狠锤击后者丹田。 “彭!” 低沉撞击声中,张昌吉躬身如虾,气机紊乱。 周仓冷冷道:“竟敢袭击官差,此事我会禀告督公。带走!” 几名锦衣如狼似虎,用专门针对武夫的枷锁,将其禁锢,拖出庭院。 过程中,张昌吉兀自大骂不绝,污言秽语,听得周仓心惊胆战。 “使君,此人这是……”周百户好奇心旺盛,旁敲侧击。 想知道房间里发生了什么。 “唉,”赵都安轻声叹息: “我与其兄长乃同僚,向来交好,此人便试图攀关系,只可惜,国法无情,吾等替陛下办事,又岂能以情乱法?” 你仿佛是在逗我……周仓震惊了。 没想到,赵都安说起谎话竟眼睛都不眨一下。 “呵呵,此番多亏众兄弟出力,时辰不早,且散给弟兄们吃酒。”赵都安微笑,从袖中取出几张银票,递了过去。 “不敢……使君不可……哎呀,不可不可……”周仓顿时不再深究。 走完三推三拒的收礼流程后,周百户勉为其难收下,脸上笑容灿烂,当即表态: “使君但有吩咐,我等必不敢辞。 只是此贼已拿下,下一步如何?只怕未必能撬开他的口。” 赵都安迈步,跨出门槛,抬头望天。 天穹上有云南来,煊赫阳光渐黯。 他平静说道: “他说与不说,本就不重要,他被抓入狱的消息,才最重要。” 周仓愣住:“大人可否明示?” 赵都安笑道: “打草惊蛇的目的,不是草,而是蛇。蛇苟在洞穴内,是不成的,唯有令其爬出来,捕蛇人才可寻踪觅迹。” 顿了顿,他瞥了若有所思的百户官一眼,道: “我们登门时,若直言为京营火器一案而来,藏在暗中的敌人便会遁走。” 周仓恍然: “所以,您故意声称,为庄孝成一案而来,令张家二郎误以为,您是在刻意诬陷,打击报复。” 赵都安颔首: “我当时言语,宅中诸多下人都听到,稍后定会禀告张家人,如此一来,幕后的敌人不会立即惊逃,却会担忧事发……人在慌张时,往往会智商下滑,露出破绽。” 周仓眼睛一亮: “卑职明白了,这就派人便衣埋伏,盯紧张家人,有任何异动,立即禀告!” 心中惊叹之意愈浓,突生出一个奇怪念头: 或许,督公想差了,这位赵使君的谋略,远超京城所有人预想。 …… …… 张家二郎被官兵抓走了。 消息很快,便在刻意推动下传开。 “什么?!” 房间内,一袭青衫,文士打扮,梳着两撇小胡子的张昌硕豁然起身,死死盯着前来报信的奴仆: “二郎被带走了?是赵都安带人做的?!” 距离女帝下达的禁足三日之期已过。 张昌硕决定避风头,这几日鲜少出门,今早起来便眼皮狂跳,没想到真出事了。 “是啊,与诏衙的官差一起,那姓赵的还勒索了二爷一笔大钱。”奴仆眼眶乌青,告状道。 官差退走后,他就立即跑来寻张家大郎。 勒索? 张昌硕本心惊肉跳,闻言仔细盘问起来,不错过任何细节。 末了,他坐回梨花大椅中,面色沉凝。 好消息是:并非东窗事发,而是赵狗打击报复。 坏消息是:危险!危险!危险! “赵贼诬告上瘾了是么?” 他心中破口大骂,认为是赵都安从攀咬相国事件中,得了好处,梅开二度。 “二郎也是個混蛋!非得招惹他!担心什么来什么,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张昌硕心情很糟。 火器匠人一案,他同样卷入其中,却非主动,而纯属被拖下水。 约莫年前。 “靖王府”的人下套,设计陷害了智商有限的张二郎,威逼辅以利诱,将他拉入伙,答应替其办事,帮助转移一批火器图纸及匠人。 张二郎胸无点墨,被忽悠后一琢磨,找到兄长欲要策反大哥。 张昌硕人麻了,痛骂二弟愚蠢,这种斗争,是他们能碰的吗? 何况,他一直绞尽脑汁,想要攀附女帝,结果弟弟扭头投靠靖王了。 奈何,二人血脉相连,张昌硕心知肚明,一旦事情泄露,必是株连大罪,他这个兄长也要死。 没办法,只能也陷了进去,为靖王府办事。 但张昌硕到底是读书人,有文人的劣根性,喜欢骑墙,总觉押注靖王不稳妥。 所以,攀附女帝的动机愈发强烈。 欲要脚踏两条船。 按他设想: 若能爬上女帝的床,就反手把弟弟卖了,到时,女帝念他忠心,又有肌肤之亲,必不会责难他,或许还会更加器重。 此谓:杀弟证道! 若爬床失败,有朝一日靖王真能夺得皇位,那张家也能享荣华富贵。 但如今危险降临。 “二弟是武夫,想来能扛得住刑讯,不怕他说漏嘴。但马阎正在查火器一案,若因此关联起来,捉到马脚,一切就都完了!” “所以,必须尽快将他捞出来,斩断此事。但大伯未必能使得上力,马阎可向来不卖六部官员的面子!” “此外,他被抓消息传开,靖王府的人得知后,必会紧张,怀疑是火器案败露,我张家立即会沦为弃子!” “那群南边的人可不是好东西,没准会做出什么激烈反应,必须安抚住他们。” “以及,靖王府在朝中必有更高官职的内应,他们出于自保,也会答应出手,捞出二弟!” 诸多念头浮现于脑海。 张昌硕脸色阴晴不定,思路逐渐清晰: 他必须通知对方,请求援助。 但……自己若贸然动作,极可能引起诏衙的注意。 “不能自乱阵脚,谨慎,要谨慎……” 张昌硕默念。 “大爷?您快说句话啊。” 底下,报信家仆见其久久不语,惶急催促。 “吵什么吵?我自有安排,”张昌硕不悦呵斥,旋即略一思忖,说道: “此事立即通禀父亲,告知大伯,想法子疏通关系。” “至于我……” 张昌硕抬头,望见屋檐外南来乌云遮蔽阳光,说道: “要等一等。” …… 傍晚,白马监。 属于自己的值房内。 赵都安盘膝打坐,呼吸间,隐有晚霞游走周身,气象玄奥。 “呼!” 他撑开双眸,结束对《武神图》的观想,看向手掌,眼神中带着兴奋。 这些天,他几乎每日都要观想图卷,令意识沉入画卷中。 每一次,都出现在山巅,目睹武夫打拳。 大日时而初升,时而西沉。 并无其他不同。 他尝试与“太祖”沟通,对方也全无反应,好似一段录像,或苛刻的教练,牵引他吐纳练拳。 终于在今日,有了些许进步。 心念一动,赵都安手臂毛孔中喷吐霞光,蒙上手掌,他用匕首划去,“嗤嗤”…… 竟割不破,隐有金铁之声。 “此前,霞光只在我极度愤怒时才出现,如今,我已能主动激发,控制强度,霞光加持的部分躯体,变得颇为坚硬,可惜,覆盖区域只有巴掌大。” 赵都安啧啧称奇。 “不过巴掌大也够了……”他目光下移,盯着自己的裤裆,若有所思。 正寻思要不尝试下,突地听到门外脚步声逼近。 赵都安起身推门,只见老司监孙莲英独自走来。 “大人!” 赵都安惊讶,仿佛想到什么。 这时,天师府内“暮钟”响起,沉沉的钟声回荡于全城,天边最后一缕霞光熄灭。 两鬓斑白,眼窝深陷的老宦官驻足,束手望向入夜的天空,说道: “我给你请的人,来了。” …… 这章过渡一下 44、赵都安:你们被我包围了 天师府请来的神官? 赵都安精神一振,期待值拉满。 倘若说,他对这个世界存在何种好奇,除了女帝的三围外,排在第二的,就该是“术士”。 循视线望去,夜幕如海潮涌来,附近鸟群腾起。 庭院中空间扭曲蠕动,如同高明的画师提笔,凭空勾勒出一道人影金边轮廓,半透明的少女逐步清晰。 化为真实: 剪裁得体的玄色神官袍,绣金线,身材娇小玲珑,黑发末端微卷。 略显苍白的脸庞上眸子目光涣散,并无焦距,因此显得有些呆。 少女衣袂飘飘,靴子凌空漂浮,恰好补足身高差距。 “这位是天师府这代朱点童子,老天师亲传女弟子,金简。按规矩,本该只派一名普通神官过来,但金简神官主动请缨,接下来由她护持你身。” 孙莲英介绍道,一副“你小子运气真不赖”的表情。 转而,又对少女介绍: “他便是赵都安,神官此行要保护的对象。” 朱点童子? 哦……好像在天师府体系内,凡被“天师”亲传的术士,皆称为“朱点童子”。 只有天资极高的弟子,才能获此殊荣。 我捡到宝了……还这么漂亮……赵都安心中惊讶,露出暖男微笑: “在下赵都安,久仰大名。” 直到此刻,金简涣散的目光才有了焦距,仔细盯着他审视片刻,嗓音虚幻: “果然是你。” 赵都安一怔,不解其意,只以为是自己“名声在外”,对方听过的缘故。 “我会跟在你身旁,有事会现身。” 神秘少女说道,然后身影如同被稀释,凭空消失在了空气中。 “啊这……大人?”赵都安迷惑,看向老宦官。 孙莲英干咳一声,说: “天师弟子乃修行高人,自有脾气,不必多想。” 不是……这不是多想与否的问题,是我心里没底啊……赵都安苦涩。 他高度怀疑,人家这副态度,是因为他名声恶劣,瞧不起他,不愿与他交谈。 等老宦官走了,他杵在庭前,呼唤了几声“金简神官?” 却都没有任何回应,仿佛真的消失一般。 “大人——” 这时,外头朱逵飞奔而至: “诏衙那边汇报,说有动静了!” 赵都安撇下对少女的关注,神色肃然: “带我去看,对了,我交代周仓的事,准备好了吗?” …… …… 夜色渐深,繁华的京城街道上,行人冷清下来。 日暮时分,一辆“夜香车”从后门,驶入了张家大郎的宅子。 这年月没有冲水马桶,大户人家排泄物都储存在茅房,每隔一段时日,便请人来清理。 像皇宫,甚至专开了门,给运送粪便的车子使用。 粪便的雅称,便是“夜香”,只能说人类有够虚伪的。 夜香车在府内停了足足一个时辰,才慢悠悠从后门满载而归。 一人驾车,另一穿破烂麻衣的铲屎官在旁押车,夏天温热,臭气逼人,两人都用面巾捂住口鼻,遮住大半张脸。 “辘辘……” 小毛驴步伐不疾不徐,尾巴甩动,驱赶苍蝇。 一路行人避之不及,待走出很远,到一条偏僻巷子处,押车掏粪工闪身,钻入巷弄。 扯下面巾,露出两撇精致小胡子。 张昌硕嫌弃地丢下面巾,忍受着臭烘烘的衣物,辨认了下方向,迈步借助天上月光,奇怪八绕,来到一处民宅外。 借助月光,摸索到一根细绳,狠狠一拽。 “铛——” 沉闷的铃声奏响,伴随着独特节奏。 屋内主人被惊动,不多时,门扇被撕开一道缝隙: “谁?” “南渡北归。”张昌硕说出暗号,为了防止有人易容,都约定有独特联络方式。 “进来。” 里头的人伸手,将他拽进去,院门合拢。 张昌硕踏入院中,跟随对方朝屋内走,左右厢房中,有寻常百姓打扮的武夫走出。 凌冽目光扫来,令身为读书人的他心惊胆战,知晓这些人,都乃靖王府私军精锐。 “请吧。”领路人拉开房门。 张昌硕甫一跨入,便见灯火通明的房间里,一名披着黑袍,黑纱掩面的中年人端坐圆桌旁。 “张使君,深夜来访,所为何事?” 中年术士盯着他,旋即皱眉,嫌弃道: “使君掉粪坑里了么?这般腌臜。” 对方便是靖王府在京城的首领,双方见过数次,但从始至终,未暴露真容。 “出事了,”已被腌入味的张昌硕假装没听见,直入主题,飞快道: “我二弟被诏衙缉拿……” 他当即将情况描述一番。 事发突然,中年术士尚未得知消息。 起初一惊,等听完全部经过,冷静下来,目光凛然: “你确定,他是被诬告攀咬,而非是东窗事发?” “确定!” 张昌硕语气笃定,愤然道: “那赵贼睚眦必报,空有皮囊,实则是个草包,意图根本不加掩饰。栽赃还不够,竟还勒索二郎足足六千两银子,着实可恨!” 六千两?中年术士一惊,皱眉:“你想如何?” 张昌硕道: “诏衙正查火器案,只怕会牵扯出线索,我等与靖王爷休戚与共,还恳请贵方施以援手,将二郎速速救出,并讨要回银钱。” 与王爷休戚与共……伱也配? ……中年术士鄙夷,但张家兄弟还有用,如此舍弃确实可惜。 他略作沉吟,正要答复,突地窗棂被风拂过,灵感预警,猛地抬头。 “怎么了?”张昌硕疑惑。 中年术士眼神凌厉: “我问你,过来时可曾被人尾随?” “不可能。”张昌硕对自己的伪装颇为自信。 谁会在乎一個掏粪boy呢? “不对……”中年术士瞳孔中,有青光缭绕,心中涌起强烈的危机感。 毫不犹豫,拽住他胳膊,撞出房间,朝院中军卒道: “随我撤离……” “今夜月色怡人,各位南来的朋友,欲要撤往何处啊?” 突兀间,一个声音幽幽响起。 院门“轰”的一声敞开,数名禁军分左右闯入,居中让出一道身着华服,俊朗挺拔的身姿。 赵都安笑吟吟道:“张兄,别来无恙啊。” 与此同时。 整座院子四个方向,墙头上皆跃起一名名身穿飞鱼服的诏衙官差,封锁住所有方向。 手中端着军中手弩,一根根淬火弩箭绷紧弓弦,蓄势待发。 仿佛只要赵都安一声令下,无数箭矢,便会如瓢泼大雨落下,将院中所有人射成刺猬。 “赵!都!安!” 张昌硕如遭雷击,眼珠外凸,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一幕。 哪里还不明白,自己上当了? “院中人听着,放下武器,否则格杀勿论!” 墙头上,周仓一手持握火把,一手按刀,杀气腾腾。 心中又惊又喜,没想到令整个诏衙束手无策许久的案子,赵都安只用了一天,就引出幕后之人。 与此同时,院中军卒也纷纷抽刀,将首领围在中央。 中年术士没有半点犹豫,嘴唇翕动,双手掐诀。 倏然间,以其为中心,地面勾勒出一座巨大的,泛着青光的圆形法阵。 “轰隆隆……” 铺设青砖的地面震动,阵法中央,一座淡青色,虚幻而庞大的魁梧身影浮现。 “神明……” 赵都安眯起双眸,时隔多日,他第二次目睹此界神明。 …… 明天周二pk数据,恳请各位兄弟姐妹记得点开明天的章节,助咱一臂之力。拜谢! 45、神官的威能 青色神明虚影浮现刹那,便将靖王府众人笼罩身下。 冷漠,模糊的眼睛扫过全场,继而“神明”下身处,突兀卷起龙卷,飞沙走石。 “放箭!” 手弩弓弦震动,箭雨泼洒,只是那可撕裂软甲的箭矢,却在撞击风墙时被吹偏方向。 “走!”黑衣术士吐气开声,头顶神明崩解,狂风过后,一群人竟已消失不见,只余满院箭簇。 逃之夭夭。 “风遁术!他们没有跑远,分开追!” 周仓沉声喊道,骑在墙上的锦衣们纷纷跃下。 凭借听力,可以捕捉到夜色中,突兀出现在四面八方,正飞速逃离的脚步。 术士带人逃离包围圈后,那些靖王府的人正在分散逃离。 “大人,对方竟有这种层次的高手,我们只怕拦不住。”一名锦衣对周仓说,神色焦躁。 大多数时候,城内的敌人都鲜少有强者。 尤其只涉及火器,按理说,敌人中不该存在这种层次的修行者。 他们对双方战力的判断出错了。 “莫急,”周仓却仍镇定,急促奔跑追击中,回眸瞥向身后院落,道: “还有赵使君。” 在出发前,他曾请示马阎,为保稳妥,是否要出动高手,或者干脆由督公亲自出马。 当时,马阎只平静说了一句: “孙莲英办事最为周全,放心好了,那老滑头既敢说联合办案,必已做好安排,哼,我可太了解他了。” 言语间,既鄙夷又佩服,似乎二者交情颇深。 …… …… 不是,怎么就剩下我了……小院中,赵都安孤零零伫立,心中有些想骂人。 准备好的台词才念个开头,观众就散场了可还行。 “金简神官?您在吗?贼首跑去哪里了?烦请出手抓捕。”他大声朝空气询问。 寂静无声。 就在他怀疑,那不靠谱少女翘班的时候。 倏然间,地上陆续亮起一枚枚淡金色的脚印,朝远处延伸。 “……” 赵都安无语,有种下班手搓暗黑,开启“自动寻路”的既视感。 没时间吐槽,他腾身一跃,滚滚气机灌注经脉,以轻功跟随金色脚印指引,一路狂奔。 主修武神传承后,他体内气机雄浑霸道,远超以往。 好似换了一台超功率引擎,全力奔行,几乎拉出残影。 在一栋栋建筑屋顶腾挪,如履平地。 追出许久,四周愈发清静,当赵都安落在一条僻静街道上,发现长街尽头,黑衣术士一人独立。 好整以暇等待。 金色脚印早已消失,对方似不曾看到。 “你是赵都安?女帝豢养的小白脸?”黑衣术士饶有兴趣打量他。 赵都安突生警惕,未贸然逼近,在距离对方数丈外停步,四下扫视,问道: “张昌硕没与你一起?” “那个废物?”黑衣术士冷淡,“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他遁走时,就将其抛下了。 那些军卒,也都嫌拖累,抛出去吸引追兵。 不过很快的,他就发现,诏衙并未调遣高手前来,显然低估了今夜抓捕的难度。 紧迫感解除,在察觉身后有个“尾巴”跟随后,便起了别样心思。 “听说,你颇受伪帝宠爱,若死在这里,伪帝想必也会伤心。”黑衣术士笑道。 赵都安挑眉,右手摸到后腰刀柄,叹道: “有种错觉,叫我能反杀。你若真有把握,何必与我废话?” 黑衣术士没吭声,他的确在观察。 主修神明【风伯】的他,拥有借风信子传递,获取信息的能力。 这也是他之所以,潜伏京城的缘故——方便与南方传递讯息。 此刻自夜风中确定,这小白脸独自一人追来,心下大定,眼神睥睨: “油嘴滑舌。今日就教你一個道理,无论何时,都不要低估对手。” 话落。 身披黑衣的中年术士袖口抬起,周身缭绕清风,瘦削的手骨并掌成刀,斜斜一劈! 只轻轻一劈! 夜色下,冰冷的空气受莫名伟力牵引,疯狂汇聚,挤压,凝成一道丈许长,形如半月的青色巨刃。 “上路吧。”术士一推,嘴角上扬,语气嘲弄。 噌! 巨型风刃激发音爆,闪电般沿长街中轴线犁出,风刃末端,青石地面无声凹陷。 凡行经所过,于街石留下纯白刀痕,径直向呆立原地,仿佛吓傻了的贵公子延伸。 赵都安瞳孔骤然收缩,肌肉绷紧,只觉身躯被束缚,左右两侧气流朝他挤压,难以闪避。 仿佛被固定于铁轨上,远处列车拉起汽笛,轰鸣逼近,时间在感知中变慢。 体内壮如大龙的气机疯狂搬运,似催促他挣脱束缚。 可以挣脱……但没必要。 赵都安却只手扶刀柄,任凭额前发丝朝后吹拂,不躲不避。 他在赌,赌藏身暗中的“朱点童子”不会袖手旁观。 星光骤明,天穹中白日里自南方吹来的缕缕云絮溃散,好似天机被牵引。 云开月霁,漆黑如墨的宇宙中恒河沙数的星子闪烁,与百十亿万年前,星球荒芜原始之时并无显著不同。 少女飘然而至,难以言语的神秘空灵。 金简茫然失焦的目光倏然凝聚,玄色绣金线神官袍袖中,一根略显苍白的手指探出。 有些仔细地,按在已逼到赵都安额前几寸距离夸张风刃中段。 “列车”戛然而止。 砰! 无声无息,那凶悍锋锐,足以撕裂军中铁浮屠骑兵重甲的风刀,溃散为一片散碎湍流,朝二人身侧飘散。 “你,为何不躲?” 金简嗓音空灵,歪了歪头,似在疑惑。 呼……赵都安无声吐了口气,问道:“伱为何才现身?” 金简认真解释: “我的任务是保护你的安全,不是捉贼。” 想了想,又补了句: “那是额外的价钱。” 竟然好有道理……打工人绝不做额外的工作,除非加钱……赵都安深以为然,抬手一指对方,笑问: “抓他什么价格?” 恩……反正甭管多贵,我都先许诺,然后找马阎报销……诏衙应该不缺钱。 “他不用钱。” 名为金简的少女衣袂飘飘,板着脸看向黑衣术士,表情有些不悦: “源自天师府的正统风伯召唤法术……你从何习得?法神派?还是在逃的神官?” 顿了顿,嗓音空灵,气质神秘的少女摇头道: “你定然不肯回答,那我就只好清理门户了。” 不是……人家一声没吭,你就断定他不肯说……赵都安无力吐槽。 长街对面。 黑衣术士再无半点悠闲,眼神忌惮地盯着金简,脱口道: “朱点神官!?” …… 楼上在装修,码字时满脑子电钻声,效率拉胯,更新晚了一丢丢。。 46、一刀破万法 黑衣术士脸色极度难看,当金简现身的刹那,他就意识到,自己处境的糟糕。 朱点神官贵为“老天师”亲传,多拥有超出所属境界的战力。 可……为什么? 按常理,以金简的身份,是无需听朝廷号令的。 何况,只是个“火器匠人”案子而已,杀鸡焉用牛刀? 莫非,是女帝宠爱这小白脸,才特令朱点神官保护? 这是最合理的解释。 “对了,”赵都安笑吟吟补刀,“你刚教我的道理,永远不要低估对手。” 回旋镖刚出鞘,还热乎着,就狠狠戳在术士心口。 扎心了老铁…… 没有犹豫,黑衣术士道袍突兀鼓胀,膨胀如球。 猛吸一口气,面巾下脸颊高高鼓起,躯体近乎飘离地面,双手环抱,躯体迅速坍缩,嘴唇发出空气炮般的爆鸣。 “砰!” 怀中涡流气旋爆炸,化为成百上千柄“风刃”,每个巴掌大,覆盖长街范围。 犹如万箭齐发,朝二人攒射而来。 “嗤嗤嗤!” 风刃席卷,两侧关闭打烊的商铺檐下灯笼朝一侧飘起,青砖地面被切割出无数划痕。 “小心——” 赵都安眉头一皱,退至金简身后。 气质空灵神秘,犹如暗夜巫女般的少女神官没搭理他的操作,在对方施法前一刻,苍白的纤手一招。 一根造型奇异的法杖凭空悬于身前。 法杖通体黑褐,杖身有虬结树藤缠绕,顶端隆起,生有一只淡金色独眼。 恰值“睡眼惺忪”之际,甫一睁开,便瞪得滚圆,法杖应激般扭头就要逃窜。 “……不许走。” 金简面无表情,玉手攥住法杖,朝地面狠狠一掼。 “哚!” 刹那间,漫天星月光辉,犹如决堤之潮,疯狂朝法杖汇聚。 “哗哗……” 赵都安苟在后方,愕然看到月华凝结如实质,在少女脚下形成海浪模样。 继而,“海浪”如潮狂涌,与对方的风刃对撞,无声无息间,锋锐的青色刀刃悉数消弭。 而虚幻的海浪仍在狂奔。 刹那间,淹没了整条街道,黑衣术士不知何时,竟已转身逃窜,可当月华笼罩这小片街区。 他只觉全身好似泥牛入海,迟缓的可怕,每一步都要耗费巨力。 “主修【风伯】的人速度很快,善于遁逃,”金简忽然轻声开口,似在给赵都安解释: “但光的速度更快。” 你仿佛在炫耀……赵都安默默吐槽,旋即意识到: 之前对方是可以甩掉他的,许是为了反杀他,刻意放慢脚步。 黑衣术士察觉出逃不掉后,心头一沉,眼神浮现疯狂。 他豁然转身,枯瘦的单手隔空朝二人虚按。 “嗡——” 赵都安突觉不妙,只见周围丈许区域,气流朝四面八方狂涌。 一股窒息感涌来,血液奔涌,他扭头望见空气好似结成了一个“球”,将二人笼罩其中。 “这是什么?”他开口询问。 金简瞥了他一眼,嘴唇翕动,似说了什么,但他竟听不到。 赵都安豁然明悟。 是真空! 这一刻,黑衣术士抽离了他们周围的空气,形成一個球形的真空区域,所以声音无法传递。 不是……这个世界的法术怎么既离谱又科学的感觉? 赵都安脸色微变,试图逃离,防止被憋死。 却见金简脸庞突然透出光辉,那略卷曲的青丝,倏然垂至腰际。 发丝无风自动,每一根仿若有星光流泻。 “砰!” 万千青丝抢先击穿空气墙,破碎真空,赵都安再次获得了呼吸自由。 下一秒,少女倏然前冲,法杖抡圆了兜头朝术士砸去。 然而预想中的物理爆头并未上演。 黑衣术士抢先从怀中掏出一只古怪的人偶,巴掌大,朝前一丢,口中念咒。 霎时间,一尊丈许高,浑身覆盖铁皮,魁梧胖硕,犹如铁浮屠的“巨人”降临。 “铁皮力士!” 金简猝然后撤,放弃进攻——术士最忌被武夫近身。 “什么力士?”远处,赵都安喊道。 “一种镇物,【匠神】术士可制造。” 金简言简意赅,眼神好奇,似乎也未见过实物。 “镇物”又是啥……赵都安忍住好奇,抬目望去。 发现铁皮力士关节确有机械衔接结构,却行动自如。 全身覆盖金属,表面隐有阵法纹路,左臂前端是一只两面开刃的手斧。 右臂前端,是如扇叶的金属转轮。 头颅的位置,没有眼睛,只贴着一张黄色描丹红朱砂的符纸。 “嗤嗤——” 此刻,力士迈步前踏,沉重的身躯踩踏地面,发出“咚咚”声,金属转轮高速旋转,朝少女斩击。 金简挥舞法杖抵挡,吓得金色独眼紧紧闭合,瑟瑟发抖。 “铛!” “铛!” 双方武器碰撞,画风一下从斗法转为格斗。 赵都安却看到,其实双方并未真的接触,少女每次挥出法杖,末端都荡开光的涟漪。 金简飞舞的发丝,好似万千丝绦,每次划过铁皮,都拉出一串火星。 且不同于操控“镇物”的术士凝重吃力模样,少女显得游刃有余,似更多是在通过战斗,了解这东西的细节。 眨眼间,二者交手数十回合,铁皮表面斑驳脱落,露出内里的复杂机械。 突然,一副苦苦支撑模样的黑衣术士面罩上,眼神陡然凌厉,袍袖中抖出一轮新的风刃,吸引金简注意力。 铁皮力士左臂突兀抬高,那柄双刃巨斧弹射而出,末端衔接一条铁链。 “哗啦啦……” 铁链抖动之际,斧头“轰”的一声,嵌入远处石墙。 铁链猛地绷紧,牵引巨大的力士跃起,绕过金简,如泰山般,朝在后方悠闲看戏的赵都安砸下! “嗤嗤——” 降临之际,金属转轮兀自寒光凛冽! “恩?!” 少女神官猝然警觉,抬手虚按,消弭风刃,腰肢扭转之际,瞥见赵都安已置身险境,脸色微变。 中计了…… 她没想到,已泥菩萨过江的术士,竟仍会对赵都安出手。 黑衣术士嘴角上扬,眼底带着疯狂,脚下气流缠绕。 既然朱点神官目的是保护这小白脸,那只要其重伤,必会优先救治。 他就可趁机逃走。 呵,战力上他的确不敌金简,但他胜在战术丰富。 老天师弟子又如何?终归太嫩了,缺乏经验。 至于赵都安……他根本没将传言中的这个绣花枕头放在眼里。 而金简惊讶之下,却并不慌乱,以她的底牌,足以抢在这毫厘之间,确保赵都安无虞。 黑衣术士长于经验,但眼界匮乏,根本想不到天师的弟子家底有多丰厚。 而就在她行将出手时,又突兀停下,眼中浮出意外。 月色下。 赵都安身上的气势倏然变了。 他微微仰头,突兀抬起左手,悍然抓向了金属转轮! 出手瞬间,一缕霞光游走覆盖手掌。 “铛!!” 金铁交鸣声中,刺目火星迸溅,那由三片开刃刀锋组成的转轮,竟硬生生被他单手逼停。 与此同时,赵都安那从最开始,便按在后腰刀柄上的右手猛然拔刀。 “锵!” 体内状如大龙的气机以狂暴姿态,灌入刀身,刀身瞬间红热,如同烙铁。 黑暗中一缕红色刀气迸发。 侵略如火! 铁皮力士于半空短暂静止,继而以其腰身关节连接处为界限,庞大的金属身躯分成两截,轰然跌落,断口光滑如镜。 “咔嚓!” 赵都安手中刀,也不堪重负,崩碎成无数碎片,只余刀柄。 场中一静。 赵都安吐出浊气,脸上浮现笑容。 他目光望向远处浑身僵直的黑衣术士,揶揄道: “花里花哨,不过某家一刀尔。” 一刀…… 怎么可能? 这不该是凡胎武夫能爆发出的力量……黑衣术士难以置信,人生观险些崩塌。 旋即,他好似想到什么,惊声: “武神传承!伪帝竟教给了你皇家秘传!” 张家兄弟没和你们说吗?消息太落后了吧……赵都安吐槽。 正准备开大的金简眼睛一亮,惊奇地看了他一眼,旋即转向黑衣术士,隐约间,她身后好似有残月虚影一闪而逝。 “噗通!” 走神的术士一个不察,眼前一黑,直挺挺跌在地上。 金简又变戏法般,从空气中抓出一只表面绘制有斑斓面具的黄皮葫芦,小手一撮。 面具一下活了,张开大嘴,只一吞,黑衣术士躯体上,神魂蓦然脱离,惊恐万状地被吸入黄皮葫芦。 47、张兄,这么晚了,你要去哪? 月色清冷,长街上再度恢复安宁。 伴随术士神魂被拘,这场厮杀宣布结束。 “这是什么?” 赵都安丢掉刀柄,紧绷的肌肉松弛,大量乳酸堆积,令他肌肉隐隐作痛。 一刀毙敌,看似爽利,实则不易。 高爆发的代价,是瞬间耗费大半气机,他凡胎武夫脆弱的经脉,承受了这个境界不该有的压力。 气机太粗暴,把他弄痛了! “吞口。” 穿玄色神官袍的少女认真将黄皮葫芦拴在腰上,其表面的斑斓鬼脸闭目假寐。 她转回身,又补了句: “一种镇物。” 语气活像在说:“草,一种植物”。 “类似于法器?”赵都安用熟悉的概念进行类比。 金简“恩”了声,说: “差不多,但略有区别,法器只能是人打造的,与刀剑相似,大多为武夫持有。 但镇物具有灵性,既包含人造,也包括天生镇物,多具有奇异能力,多为术士掌握。” 学废了……赵都安虚心请教: “这力士,葫芦,包括你的法杖都是人造镇物吧?天生的是什么?” 金简先颔首,表示他的猜测正确,旋即说道: “天生的话……比如胎衣,胎毛,都是。 婴儿出生后,胎衣要尽快烧毁,或藏匿起来,否则给术士寻到,便可利用胎衣实施咒杀,很厉害。” 她说这些时,一副认真背书的语气。 令赵都安想起上学时,那些成绩很好的班上小女生。 “这样啊……” 金简略显心虚地挪开视线: “这个人很厉害,在神章境中也非弱手,这种小案子,不该有这种层次的术士参与。” 你仿佛在解释,刚才没保护好我的原因……赵都安瞥了她一眼,人艰不拆。 朱点童子天赋高,潜力大,才被天师收下,在“出徒”前,绝对战力并不强。 不过这事的确奇怪…… 若只贿赂张家兄弟,绑架几个火器匠人……虽说性质恶劣,涉及皇权与“八王”的矛盾。 但案子本身,其实很小。 随便派几個小人物,完全足够胜任,最多涉及“凡胎”境。 包括孙莲英,都绝对想不到,会有“神章”境术士出现。 大炮打蚊子……除非,靖王府还有别的目的,亦或者,是这术士之所以潜伏京城,另有隐情。 赵都安将自己的猜测说出。 金简“恩”了声,小表情严肃道: “此人掌握传承,与我天师府同源,我需要将他带回调查,朝廷若要,可再移交。” 这件事,已超出她的职权范围,需要禀告府内长老,甚至老天师。 “也好。”赵都安并不介意,反正人是金简打败的。 若给他反而麻烦,鬼知道术士还有什么幺蛾子手段。 还是武夫好,简单纯粹,一力破之。 “我先带他离开,之后再来找你。” 金简蹲下,小手将黑衣术士的躯壳拎起,念书的语气说道。 准备开溜。 赵都安饶有兴趣发现,少女神秘空灵的外表下,有些学生书呆气,并不高冷。 “……好,”他点了点头,危险解除,也不再需要对方保护。 突然又想起什么,急忙问: “对了,你知道张昌硕跑去哪边了么?” …… …… “呼哧……呼哧……” 剧烈的喘息。 心跳如擂鼓。 夜幕笼罩下,身穿臭烘烘麻衣,鞋子都跑掉了一只的张昌硕于黑暗中狂奔。 依稀星光洒下,照亮他满是惊惶,恐惧的脸孔,额头上汗珠细密。 阵法传送后,他突兀出现在一座空荡的民宅中,张昌硕怂的一批,钻进柴禾堆躲避。 还真苟过了锦衣们的第一波搜查。 等官差们都被吸引走,周遭寂静无声,他才小心地钻出来,辨别了下方向,疯狂逃窜。 可怜一个文弱读书人,出门坐车,出城骑马,哪里跑得动? 好不容易跑到预定地点,人已是汗流浃背,近乎脱力。 “公子?是你吗公子?” 某条僻静街角,一辆马车等待。 这时,一名张家奴仆攥着马鞭,望着靠近的人影,小声呼唤。 他就是之前,驾驶“粪车”的另一人。 按张昌硕的安排,两人伪装出宅邸后,张昌硕去办事。 家仆去租辆马车,在这里等待,绕一圈,再将张昌硕送回家。 这样一来,哪怕被人察觉他曾外出,但只要抓不到踪迹,就没关系。 “扶我,扶我上车……”张昌硕气喘吁吁。 家仆大惊失色,忙将他搀扶钻入车厢: “公子,你这是怎么了?” 身为仆从,他并不知主人去向,只道是办私密事。 “别废话,快走!” “哦,好,这就回府上吗?” “不要!不能回去!” 车厢内,张昌硕喘匀了气,脸色极度难看,思考片刻,说道: “去西城门!快!” 当赵都安带人包围,火把光亮照清他脸孔之时,就意味着,他完了。 只一件“与可疑术士武夫勾结”的罪名,就足以将他逮捕入狱调查。 所以,他眼下绝对不能回家,去友人府上躲避也难,最好的方法,就是趁着消息还没传开,用最快的速度出城。 虽说入夜后,城门已关闭,但他身为“白马监使者”,终归有些特权。 只要打着为圣人办事的名义,骗守门军卒开城门,难度不大。 接下来,他只要找地方藏匿,等待消息便可。 “最好的情况,是靖王府的人跑掉,或全死掉。死无对证的情况下,哪怕有嫌疑,女帝也不能直接定罪,否则会令满朝文武惊惧反抗……” “只要无法定罪,就有转圜余地,父亲和大伯可以居中斡旋。” “最差的情况,无非是逃亡建成道,投奔靖王府,哪怕我失去了价值,但靖王为了千金买马骨,不令其余人寒心,也会善待我!” 马车辘辘,于清冷的街道上疾驰。 颠簸的车厢内,张昌硕惴惴不安思考,思路逐步清晰。 这时候,他才想起将身上臭烘烘的麻衣脱掉,团成一团,从抖动车窗丢出去,换上车内准备好的,干净的长衫。 做完这些,他双拳紧握,心乱如麻,指甲几乎刺入肉里。 脑海里,走马灯地闪烁今日的一幕幕。 最终定格在某张令他厌恶至极的,俊朗脸庞上。 “赵!都!安!” 张昌硕从牙缝中挤出这个名字,眼神中满是怒火。 直到此刻,他仍不相信,今日的杀局是姓赵的一手布置,只认为,是诏衙主导。 应是马阎先查到蛛丝马迹,意图打草惊蛇,赵都安只是抛出来,麻痹自己的诱饵。 哪怕,这个猜测,无法解释,为何是赵都安率领官差实施抓捕。 而非诏衙千户。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等我逃到靖王麾下,改朝换代之时,便是我归来之日。” 张昌硕心头畅想,为脑补出的复仇剧热血沸腾。 突然,马匹发出嘶鸣,伴随着赶车家丁的低呼,以及“砰”的沉闷锤击声. 疾驰的马车一阵剧烈颠簸后,被强制逼停。 “啊——”张昌硕摔的七荤八素,勉强坐起,怒道: “伱怎么驾车的……啊!” 怒斥戛然而止。 灰扑扑的车帘被一只匀称的,男子的手掀开,如水月光泼洒下,照亮来人的容貌。 赵都安笑眯眯打量老朋友,神态轻柔: “张兄,这么晚了,你要去哪?” 48、崩溃的张昌硕 夜风从掀开的车帘钻进来,张昌硕只觉“寒风”刺骨,如坠冰窟。 方才的热血激荡,君子报仇的遐想,好似被这一声“张兄”轰的粉碎。 “赵……” 他浑身僵硬,喉咙堵塞,眼珠圆瞪。 看到赶车的家丁已然昏厥,软倒在地上,驽马不安地甩着尾巴。 “怎么?没想到我会追上来?” 赵都安笑容温和,将车帘朝厢顶一掀,任月光照进,旋即慢条斯理,也在车厢中坐下。 张昌硕嘴唇泛白,强压恐惧,语气生硬: “本官外出散心,要与你报备么?” 他甚至没注意到,自己的嗓音都是颤抖的。 ……赵都安哑然,有些啼笑皆非,摇头道: “张兄原来是属鸵鸟的,这里又没外人,你又装给谁看?还是以为,只要嘴硬,不承认方才通风报信的是你,就无事发生?” 他轻轻叹了口气:“自欺欺人,有意思么?” 张昌硕沉默不语! 是了,那么多锦衣校尉亲眼目睹,可为人证,已不是他装傻,就能糊弄过去的了。 他又何尝不知? 只是人呐,死到临头,总也不愿认命。 宁愿编织愚蠢的幻想,也不愿醒来。 武力反抗? 这个念头只升起刹那,就被他掐灭。 与二郎不同,他只是文弱读书人,厉害功夫在嘴上,若动武,只是自取其辱。 “马阎呢?或者诏衙其余千户官。” 张昌硕深深吸了口气,闭目说道: “我只与带队首领交谈。” 身为文人,他试图保留最后的尊严。 你当拍电影呢? 被抓成阶下囚,还必须要大人物亲自见你,才肯开口……赵都安气笑了,看透他一般,道: “我知道你怎样想的,觉得今晚这个局是马阎布置,我只是令伱失去戒备心的饵料?” “或许,你此刻还坚信,上次我能从危局中全身而退,也是圣人一手导演?” 张昌硕睁开眼睛,盯着他: “难道不是?” 赵都安轻轻叹了口气,眼神怜悯,一个個文字凿入对方心口: “认命吧,没有别的首领,主导此案的只有我,今天的布局,前些日子的危局,也都是我独自谋划,破解。” “不!不可能!” 强装镇定,努力保持士大夫风范的张昌硕,脸色突然狰狞: “你只是个空有皮囊的草包!除了一张脸,你哪里比我强?!哪里比我强!” 他破防了! 以他的头脑,从赵都安带队抓捕那刻起,就已明白,对方所说大概是真的。 他只是不愿相信,无法接受,会栽在一个被他打心眼里看不起的“步卒”手里。 不是输在武力,而是输在智力! 赵都安面无表情,冷静,甚至近乎冷酷地看着对方发泄,如同看着一头陷入绝境的困兽。 片刻后,道:“说完了?” 这一刻。 原本张牙舞爪,怒目而视,似要与他拼了的张昌硕突然好似被抽掉了骨头。 眼眶一红,“噗通”一声跪倒在车厢里。 再也没有了士大夫的矜持与高傲,近乎哀求地说: “放过我吧,留下我对你更有用,你不是喜欢钱吗,把我丢进大牢,你一个铜板也拿不到了,留下我,你要多少,我都给你……” 若非亲眼目睹,赵都安真的很难想象。 一个人竟可以在瞬间,完成态度上的一百八十度转弯。 他摸了摸衣襟,突然有些惆怅,觉得此刻如果点燃一根香烟,才符合氛围: “其实你我之间,仇怨本没那么大。 只是你太贪心,总以为我挡了你接近圣人的路,才千方百计对付我,甚至搜罗证据,想在殿前将我一击毙命。” 张昌硕老泪纵横,语气卑微: “是小人错了,是我瞎了眼,猪油蒙心,才……” “不,你不是。”赵都安摇了摇头,说道: “想上进有什么错呢?朝堂斗争,从古至今都不是温情脉脉,是人踩人的游戏,身处其中,被迫自保也好,野心竞逐也罢,既然你我都是玩家,遵守这套规则,又何错之有?” 张昌硕愣住了,不明白他这话的意思。 赵都安继续道: “包括你方才,是要出逃吧?我猜你甚至还在想,等投靠了靖王,有朝一日杀回来,会如何报复。” “不!我没有……” “不必否认,我说了,这没什么可耻的,”赵都安笑了下: “包括我,对付你,也是为了更好的前途。所以,你该明白,我想要的是什么。” 要前途,不要银子……张昌硕怔然片刻,脑海中灵光一闪,脱口道: “您是想知道,靖王府在京中还有哪些人?” 很聪明嘛……赵都安投以赞许的目光。 早已没了脾气的张昌硕没有犹豫,当即将自己掌握的情报吐露——反正自己也扛不住刑罚,早晚都会说。 “所以,你是说,靖王府那些人找到了张昌吉,而他只负责其中一个小步骤,更关键的程序,另有他人操作?”赵都安皱眉。 张昌硕点头: “火器匠人看似小,实则防守极严,我弟弟只是个武官,替大人物做事罢了。 比如搬运,收尾,杀几个贱民,断掉追查线索之类……至于涉事的更高层的人,我们不清楚是哪个,只知道,应是在枢密院里。” 说到杀几个贱民的时候,他语气全无异样。 而提起枢密院三字,却一脸敬畏。 枢密院……赵都安知道,这是大虞朝堂中,独立于六部的衙门。 每逢战事,调兵遣将,排兵布阵,各种战略决策,都由枢密院负责。 兵部则主管后勤,粮饷发放,登记造册等。 枢密院如今的掌权者,名为薛神策。 据说是武道领域强者,一杆大枪使的出神入化。 竟牵扯到枢密院? 是了,火器,京营,本也是枢密院与兵部交叉管辖区域。 见赵都安思量不语,张昌硕有些急,忙又补充道: “我知道这点情报分量不够,但只要您肯帮我向圣上美言几句,渡劫过此劫,我愿检举张昌吉和我大伯,张昌吉没什么分量,只给您出气,我大伯是兵部郎中,分量足够……” 这一刻,赵都安人都愣了,看向张昌硕的目光,冷淡而鄙夷,幽幽道: “使君还真是大义灭亲呐。” 不知为何,他忽然没了与这人说话的兴趣。 哪怕对方骨头硬一些,将所有罪责都扛下来,保全家人,即便最后扛不住刑讯,赵都安都敬他是条汉子。 至于现在…… 呵。 赵都安起身,迈步走下车厢,不理会身后的惶恐不安的昔日同僚。 正望见前方一队锦衣官差奔来。 每个人腋下,都夹着一名被捆缚的靖王府步卒。 为首的,正是周仓,看到赵都安后眼睛一亮,拱手道: “幸不辱命!逃走之人悉数擒下,只不见了那术士和张昌硕。” “术士已被封印……” 赵都安简单解释,其被金简带走的事。 周仓闻言狠狠松了口气,脸上浮现笑容。 旋即瞥见后头车厢里的人,愈发惊喜: “使君非但擒下主谋,还把这奸人擒下了?” 当即一挥手,锦衣如狼似虎冲上去,将瑟瑟发抖的张昌硕捆了起来。 后者口中仍不停呼喊“使君”,赵都安置若罔闻,烦躁地挥挥手: “把这人嘴堵上,丢进诏狱陪他兄弟作伴。 刑讯逼供那套,你们熟,能挖出来多少东西,我就不管了。 对了,告诉张昌吉,他哥把他出卖了,说全部罪责都是他一人做的。” 周仓愣了下,嘴角扯了扯。 仿佛预见到诏狱里手足相残,兄长被弟弟暴揍的画面。 不过,反正两兄弟都不是好东西,他才懒得管: “大人,接下来怎么办?” 赵都安大大伸了个懒腰,望着头顶高悬的明月,夜色已深。 辛苦一夜,也该到了收获的时候。 他嘴角微微勾起,说道: “回去休息。等明早,随本官进宫……面圣!” 49、禀告陛下,火器一案,已于昨夜侦破 当夜,因时辰太晚,以及要向上司汇报,赵都安没有回家,而是在白马监里凑合了一宿。 翌日清晨,赵都安撑开眼皮时,天已大亮。 认真洗漱,对镜换上官袍,又挑了个檀木香囊,望着铜镜中五官俊朗的脸孔,他嘴角微微勾起: “搞定!” 见女帝,得注意形象。 “可惜香囊味道一般,穿越小说里,香水怎么发明来着?女帝应该会喜欢吧……” 转着乱七八糟念头,命小厮送来吃食,简单填了一口。 走出衙门时,看到身穿锦衣的周仓已在车旁等候。 “使君,卑职已备好车驾。”周仓堆笑。 赵都安昨晚刻意说了句“审出什么我不管”,表达的含义,是他只要破案抓人的这部分功劳。 留出张家兄弟,给马督公,挖出什么料,都算诏衙的。 属于很“上道”的送人情操作。 马阎心领神会,投桃报李。 所以这次入宫不会随行,以避免与赵都安争功,只派一个百户官,主打一个参与感。 本人则连夜进诏衙,炮制张家兄弟,昨晚诏衙狱卒听到惨叫声彻夜未绝。 呵……希望老马你还能挖出点东西吧,反正“枢密院”的这条情报,归我了……赵都安对截胡行为毫无羞愧。 …… …… 二人一行,朝皇宫赶去,并不着急。 徐贞观有严格的日程表,早朝后,会批阅奏章,或与大臣私聊,非紧急大事,不得打扰。 赵都安抵达皇城时,已是上午。 命周仓在外等候,独自一人随领路太监第三次踏入深宫。 本想着,会被安排去偏厅等候。 却没想通传后不久,他熟悉的那名年长女官笑盈盈走来: “使君,陛下请你过去。” 地位明显提升,进服务器都不用排队了。 赵都安受宠若惊,道了声谢,旋即好奇: “陛下这时辰没在忙?我要去御书房么?” 年长女官笑道: “陛下正与袁公在御花园交谈,既唤你过去,想来是不耽搁的。” 袁公? 赵都安一怔,脱口道:“当朝御史大夫?” 年长宫女笑吟吟:“不然呢,大虞还有哪位袁公?” 袁立! 赵都安对这個名字,当属如雷贯耳。 当今朝堂上两个集团对峙,一方以李彦辅为首,背后是江南士族,也是老皇帝那一代的臣子。 另一方,便是以都察院,御史大夫袁立为首的“清流党”。 以言官为底,吸纳大量非江南士子。 乃女帝登基后,一手提携,崛起的朝堂新一代巨擘。 袁立身为“党魁”,从一品大员,是与李彦辅一般,跺一跺脚,大虞朝都要抖三抖的大人物。 但与老谋深算,势力深厚的李彦辅不同。 袁立的名声要好多的,尤其在读书人中,备受推崇。 曾多次作为科举主考官,“门生”遍布各州府。 赵都安记得“自己”得势后,曾想上门拜访袁公,结果拜帖递出去,石沉大海。 还因此愤恨了一阵,但现在想来,纯属原主脑子缺根弦,不知道自己斤两。 “袁公今日也在?” 赵都安惊讶,心中涌起强烈的好奇。 恩,毕竟从阵营划分,倘若说李彦辅是他的敌人,那袁立即使算不上盟友,但也绝对是可以示好的对象。 呸呸呸……我怎么满脑子都是舔,穿越者的骨气去哪了……赵都安直起腰杆。 说话间,二人抵达御花园。 盛夏时节,花园中亭台楼阁,流水假山,一簇簇从天下各处移栽的珍惜花木郁郁葱葱。 长势喜人。 蜿蜒的石径绵长,每隔几十米,便立着一名侍者,花香扑鼻,翠鸟轻啼。 赵都安一路好奇行走,不多时,前方露出一座凉亭。 凉亭伫立池塘边,一名名宫装丽人伺候,胸口白腻晃眼。 亭中,两道身影正对坐弈棋。 左边一人,正是大虞女帝徐贞观,数日不见,女帝仙子玉颜不改,白衣青丝,姿容出尘。 右边一人,穿天青色对襟袍服,头戴官帽,年约五十,儒雅清俊,双眼深沉,内蕴岁月洗涤出的沧桑。 饶是岁月增长,颜值下滑,却又如一坛老酒,香浓醇厚。 “陛下……” 年长女官正要开口,赵都安忽然抬手打断,摇了摇头。 以女帝修为,无需通禀,就必然早察觉他的到来。 “给我吧。” 赵都安瞥见一名宫女手捧茶器靠近,抬手接过,白色毛巾垫在掌心,名贵的紫砂茶壶火候温度恰到好处。 赵都安迈步入亭,绕到下棋的二人身侧,小心斟茶,动作轻慢熟稔。 前世他跟随的领导颇为喜爱传统文化,茶道,书法,围棋,国画……等等。 且爱读史书,办公桌上常年摆一本《万历十五年》,不是装样子,是真喜欢那种。 赵都安是个上进的,耳濡目染也好,刻意学习也罢。 总之,几年历练下来,对这一类学问不说研究的多深,但起码涉猎广泛。 加上“后世人”眼界开阔,名家棋谱随处可查。 此刻瞥了眼棋局,黑白子交缠局势,便看出对弈两人棋力都是不俗。 可惜这个时代的人,下棋讲究个“君子之风”,堂堂正正。 所以棋艺钻研,也都往大格局的方向走,对搏杀求胜之术反而琢磨不深。 因此,饱受阿尔法狗摧残的赵都安一眼撇去,不由觉得索然无味。 换他来下,早平推了。 “嗒。” 徐贞观好似没察觉他的到来,目不斜视,随意落下一子,道: “……所以,袁公以为建成道今岁盐铁,该动一动?” 哦豁,显然,两人下棋是假,商谈国事是真。 在此之前,应该就聊到了一些话题。 赵都安中途插足入场,听得一头雾水,缺乏上下文理解。 “陛下早心意已决,何必非要问臣的想法呢。” 袁立笑着说道,略作思忖,也落下一子。 徐贞观叹息道: “盐铁之事重大,建成道自古富庶,商贸发达,近两年亦无天灾,国库纳上来的税收却不尽人意,若无人捣鬼,朕是不信的。” 不是……聊得都是这种大事吗?我是不是该退避……赵都安眨巴了下眼睛。 但女帝既唤他过来,而不是让他等,应该说明不在乎他听到这些。 而且,“建成道”三个字……也令他在意。 袁立沉默了下,说道:“陛下还是担忧靖王?” 徐贞观美眸黯然,道: “猛虎卧榻,朕如何能安心?就如你我这局棋,朕那位叔叔看似人畜无害,一味防守,但实则正如袁公你的棋路,汹涌暗藏啊。” 青衣御史大夫说道: “但局势终归是陛下占优,臣也只能大费周章,谋算几粒子。”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提走的子多了,便是大厦将倾。”女帝叹息。 “可陛下又不能下狠手,毕竟群狼环伺,若提早厮杀,只怕给棋局外的人掀了棋盘。正如大病初愈之人,若下猛药,只恐丧命,须缓慢调养。” “袁公说的是,但如此一来,朕便成了防守的那一方了。”徐贞观神色郁郁。 “陛下仍在为火器匠人一事烦心?”袁立迟疑道: “不是交由马阎调查?” 徐贞观哼了一声,神色不悦: “糊弄事罢了,朕已打回命他重查。” 言谈之中,好似早已猜测,与靖王有关,但没有证据。 或者说,按方才二者交谈的意思,女帝其实也不在意是否有证据。 毕竟她与“八王”的矛盾很深,早晚都是个雷,真到动手的时候,想要个名义还不简单? 她真正头疼的,是不知道藏在朝堂这座“千里之堤”里的“蚁”是谁。 又藏在哪里。 袁立轻轻叹了口气: “只怕难了,马阎办事向来尽心,既然查不到,想必已是竭力,再查也难有发现。” 徐贞观丢下手中棋子,神色郁闷,苦涩道: “朕又何尝不知这个道理……” 这时候,站在旁边装透明人的赵都安忍不住了。 他清咳一声,吸引两位大人物的注意。 女帝好看的眉毛颦起,终于扭头看向他: “有话就说。” 赵都安深吸口气,先是朝二人先后施礼,才正色道: “禀告陛下,火器匠人一案,已于昨夜侦破!” 50、凡得善终者,皆如我一般 火器匠人案……破了?! 御花园,凉亭内。 当赵都安说出这句话后,眼前这位全天下最有权势的女人愣住了。 仿若未曾听清。 旁边的御史大夫,当朝一品大员同样看了过来,难掩惊诧。 并非两人养气功夫不足,实在是太过突然。 就像大家吃着火锅唱着歌,突然一声枪响……你说查了许久毫无进展的案子,已经破了? “再说一遍!” 徐贞观明亮的眸子盯着他,身体无意识地前倾,想要听清楚。 袁立也眯起了眼睛。 赵都安低眉顺眼,嗅着鼻端传来的馨香,不疾不徐道: “臣前日偶获线索,代表白马监,与诏衙联手查案,已于昨晚,逮捕此案涉及一应人等共九人……现首领术士困于天师府,其余人等,皆看押于诏狱……等待发落……” 他简明扼要,将关键信息给出,并未说的太过详细。 饶是如此,仍令女帝与袁立短暂失神。 果真是靖王……徐贞观绝美容颜上,浮出一丝怒意: “靖王府……” 饶是早有猜测,但确凿的一刻,仍难免心情激荡。 袁立非皇室成员,对叔侄女的矛盾不予置评,恍然道: “竟是张家两兄弟参与,难怪……莫非,兵部郎中也卷入其中?” 旋即,看向眼前传言中,名声狼藉的“女帝男宠”,印象也有了不同。 “兵部郎中是否参与,微臣尚未查明,想来马督公会彻查到底。 此番诏衙也出力不小,陛下若要细问,诏衙百户周仓现在宫门外等候,可供通传。”赵都安说道。 徐贞观深深吸了口气,平复情绪。 再看向他时,美眸中流露惊讶与赞许: “好,这件事,你做得很好!” 她万万没想到,只时隔数日,赵都安就给了她这样一份惊喜。 替她解开苦恼许久的难题。 不必细问,她便猜出,此事必是赵都安主导。 而眼前男子的出色,也着实大大出乎她的预料。 心中难免,对办案细节生出好奇,但眼下不是细究的时候。 “朕且问你,除你所提及之人外,是否还牵扯出其他?”徐贞观问。 显而易见。 这件事,仅凭张家兄弟的能量,几乎无法做到。 必有更高层内鬼操作,张家兄弟只负责“执行”。 “这……” 赵都安面露迟疑,隐晦地瞥了青衣御史一眼。 徐贞观道:“不必顾忌,袁公不是外人。” 行吧……是你让我说的……赵都安平静道: “经审问,嫌犯供称,此案疑似涉及枢密院。至于具体人员,并不知晓。” 枢密院! 听到这个字眼,女帝与袁立对视一眼,脸色微变。 不同其他,枢密院涉及兵马,乃是极敏感的衙门。 “靖王的手,已经伸到枢密院了么?” 女帝眸子倏然凌厉如刀锋,夏日花园中气温骤然下跌。 这一刻,风华绝代的女子帝王起身,望向亭外,脸庞上天家威严尽显: “传谕!” “责令金吾卫,立即逮捕以兵部郎中为首的张家族人,交由诏衙关押。” “责令马阎,深挖涉案之人,呈递宫中,朕要亲自过目。” “责令六尚女官莫昭容,赶赴天师府,说朕要提审那靖王府术士,一并交由诏狱。” 略微停顿,道: “传枢密使薛神策入宫,朕有话问他!” 四条口谕发出,亭外宫中内侍忙应声而去。 一时间,肃杀气氛弥漫,竟恍惚有种战时调兵遣将的味道。 “赵都安。”徐贞观又扭头看他。 啊? 赵都安没留神,猛被cue到,吃了一惊: “微臣在!” 徐贞观美眸凝视,见他呆愣模样,竟有些可爱,不由心头怒意也削减数分,眉头舒展,道: “无事。” 不是……你没事叫我干啥,吓我一跳……我才算明白,啥叫伴君如伴虎,还是母老虎……赵都安疯狂吐槽。 旁边。 袁立瞧见这一幕,不禁莞尔,起身告辞道: “臣便也不再叨扰。” 女帝接下来,必要细问此事,他却不好留下碍眼了。 “袁公慢走。”徐贞观收敛怒容,微微颔首。 儒雅清俊,气度不凡的御史大夫又看向赵都安,笑道: “看来陛下眼光依旧独到,又获一俊杰。” 赵都安受宠若惊:“袁公谬赞。” “不必过谦,”袁立摆摆手,忽然道: “稍后有空,伱我再细聊。” 说完,大青衣飘然而去,逼格拉满。 什么意思?细聊啥子? 赵都安被这句话搞的一头雾水,有些莫名其妙。 女帝却神态自若,等袁立离开,她也没了下棋的心思,瞥了他一眼,道: “陪我走走吧。” …… …… 所谓陪走,便是在御花园中散步。 女帝白衣在前,赵都安尾随在后,其余宫人远远坠在二人身后,保持恰当距离。 徐贞观似有些不开心,步伐较快,也不说话。 赵都安眨巴眼睛,小心跟着。 上午灿烂的阳光泼洒下来,深宫也显得明媚。 花园中景致极好,出自园林大师手笔,山石错落有致,花草芬芳。 二人行走其间,便好似一对画中璧人。 唯一的缺憾,是并未并肩而行,显得他像个尾行痴汉。 赵都安跟在后头,目光先左顾右盼,后被本能驱使,落在女帝阳光下,白皙透亮的耳垂,绝美侧颜。 继而向下,是披洒的青丝,纤细的腰肢,与下方臀儿…… 然后猛地惊醒,迅速移开视线。 “好看么?”徐贞观嗓音清冷,听不出喜怒。 “什么?”装傻高手赵都安故作茫然。 徐贞观嘴角一抽,幽幽道: “你可知,对天下境修士而言,整座花园都在朕感知中?” 赵都安秒跪,大声告罪: “微臣有罪,实乃陛下容颜倾国,臣发乎于情……” 徐贞观被气笑了,又对他的无耻有些无奈,叹道: “下不为例。” 赵都安大喜:“谢主隆恩。” 徐贞观没好气地放慢脚步:“还不走到朕旁边来?” “哦!哦哦!” 赵都安从善如流,与女帝并肩而行,刻意落后半步。 这样一来,从远处看,倒真像一双璧人在结伴散心了。 “陛下心情不好?是为了靖王?”赵都安试探询问。 不知为何,他觉得女帝生气的根源,并非是枢密院里的哪个臣子,或张家人的背叛。 而是与她同为皇室,互为叔侄的“靖王”。 同室操戈……莫名想起这個词。 只是此类事,在皇家总归是司空见惯吧。 “恩,”徐贞观先是下意识恩了声,然后不悦地瞥了他一眼: “知道还问?” 美人嗔怒,亦是世间极美的风景,尤其当她只是佯装怒意的时候。 赵都安连忙告罪,认错态度极好。 徐贞观无奈看他,说道: “你步入官场也没多久,正经不过一年,怎么学得这样油滑,与金銮殿上那些老家伙一般。” 赵都安沉默了下,忽然道: “陛下做三皇女的那些无数夜晚,应在翻阅史书时,曾见从古至今千万年,凡得善终者,皆如我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