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收藏 第一章 敬告青年!(求收藏) 洪武十八年,二月十五。 科举会试第三场。 文墀宫。 一队接着一队的禁军,身披铁甲,手持刀兵,威严的护卫在文墀宫周围。 今年是大明的科举年。 洪武五年科举后,朱元璋感所取举人进士少实才,宣布停罢科举,科举已停达十年之久。 洪武十五年才再度宣布恢复科举考试,经过两年半的童试、院试、乡试,终于步入到科举的大试阶段。 参加这次会试的举人数量达万人。 随着一道震耳的锣声响起,宫外的举人鱼贯而入,进入到这座有些相对狭窄的考场,在经过严密的搜查之后,夏之白去到了自己的座位。 坐在座位上。 夏之白此刻两眼澄澈。 文墀宫内此刻有着不少的杂音,只是夏之白都仿佛听不见。 他在嘴里轻声低语着,坚定着自己的决心。 “敬告青年。” “自主的而非奴隶的!” “进步的而非保守的!” “进取的而非退隐的!” “世界的而非锁国的!” “实利的而非虚文的!” “科学的而非想象的!” “……” 随着这一句句的低语,夏之白的眼神越发坚定,眼中带着的斗志跟斗争之心也越来越浓。 他想当官。 这是毋庸置疑的。 前世,从就读大学开始,他就积极在为公务员考试做准备,穿越到大明,也一直在积极为科举准备。 不然也不会以弱冠之龄,在两年半的时间里,连续考过童试、院试、乡试,坐到今日的会试大殿。 虽然是占了身处北方文学凋敝的便利,但也的确是自己努力的结果。 穿越到大明这么久,积极备考这么多年,他为的从不是所谓的进士及第,而是有着更大的雄心。 他要为万民立命。 为华夏争万世之太平昌盛。 这很难。 但千万人吾往矣! 这也正是他们作为穿越者,该去做去实现的伟大事业。 他过去蒙受先辈的蒙阴,得以挺直脊梁,堂堂正正做人,这是当时无数仁人志士前仆后继,无数革命先烈浴血厮杀才换来的。 得来不易。 他自不会因一朝穿越而自折,而去自甘堕落,更不会自甘沦为旧时代的爪牙,成为旧社会为恶的帮凶。 他做不出这样的事。 他同样清楚。 只要将最后一场的‘策问’四平八稳的回答完,他就能在这次科举中进士及第,成为大明官员。 自洪武十七年颁布《科举成式》后,华夏的科举制就已经正式进入到了八股文时代。 他已在会试的前两次考试中,完成了三篇《四书》,四篇《五经》,以及一篇‘诏诰表’形式的文章。 按照他的记忆,天下科举从今年开始,对最后一场的‘策问’,已经不重视了。 重视的都是第一场的八股文。 ‘策问’答得好与坏,只起锦上添花的作用,他只要做到文意通畅,不犯错,进士及第就基本可以称得上是板上钉钉了。 他的确很想为官,只是大明的这个官,并不是他想当的官,而且这也不是当官,而是成为朱家的家奴。 他的脊梁是无数革命先辈浴血奋斗,用无尽的血肉才得以撑起的,不能为了区区权势而折弯。 得了名利,失了身心。 就算有造福天下之心,也注定会为旧时代浊流侵袭,成为这浊流下合污的一员。 断脊固然能实现一步登天,飞黄腾达,高官厚禄,名利双收,却已然成了封建之犬,一辈子都难抬起头。 他跟宋濂不同。 历史上的宋濂屈服了,当宋濂那一篇《送陈庭学序中》写出来时,宋濂的命运就已注定了。 既已颂圣,‘逮今圣主兴而宇内定,极海之内,合为一家’,哪还有固守本心的可能? 朱元璋要的是宋濂这个文臣之首成为他的家奴,要的是宋濂成为他朱元璋手中的刀兵。 而他有信仰。 他不愿下跪,也不愿为奴。 他挺立在当世的脊骨,背负着太多希望,上面留存着有革命先烈的血与火,也有未来后世的殷殷期盼。 他停笔,抬起头,望向高墙。 肃穆的高墙上,透过高窗,透进了红色的阳光,这一抹红,在这沉闷的考场,显得格外的鲜艳。 他从不否认。 明朝是一个很伟大的朝代。 重塑山河,再造华夏。 治隆唐宋,远迈汉唐。 明太祖朱元璋于紫禁之巅,立国大明,建元洪武,更是值得历史大书特书。 一個淮右布衣,持三尺之剑,建不世之功,弥合南北,此等功绩,值得天下长久铭记。 但也不可否认,明朝制度畸形,经济文化压抑,重农抑商,对华夏的未来伤害很大。 明得国之正,正就正在朱元璋是布衣出身,而明坏也恰恰就坏在了这个布衣上。 朱元璋一统天下之后,依旧还是布衣的思想,只想百官为其朱家之长工,只想万民为其朱家之奴隶。 夏之白同样布衣出身。 只不过是一个来自后世的布衣。 同为布衣,他并不想活在当下,成为皇权制下的奴隶,也不想跪下,乞尾摇怜,成为旧时代的为恶帮凶。 他要挺直脊梁,要对得起革命先烈的付出跟厚望,成为这旧时代的一抹光,成为新时代的领航人。 他想让当代人也站起来。 穿越一世,当有穿越者该有的傲气,更要有后世该有的风骨,岂能趋炎附势,为一时得利,自甘堕落? 穿越伊始。 他就明确的告诉自己。 这一世,宁为乞丐,不为家奴! 而他参加科举,只为一件事,便是爆改大明,若是失败,便成为这浑浊时代的一盏灯,不坠穿越者之志。 泱泱华夏,万古江河。 如日之升,如月之恒。 他回过神,望着身前的宣纸,眼中闪过一抹豪情跟雄心斗志。 夏之白提笔,开始落笔,回答的不是宣纸上的策问,而是自己另开的一个新话题。 “鉴于往事,有资于治道。” “自宋伊始,得失国便日渐趋于一致。” “宋得国由小儿,失国由小儿;元马上取天下,也马上失天下。” “有明一朝,源于农民起义,也必会亡于农民起义。” “因为明不爱民!” 第二章 南强北弱!(求收藏) 当考场其他的举人考生还在斟酌如何落墨,如何在策问上,展现自己的治政才华时,夏之白已在宣纸上挥洒自如了。 半晌。 夏之白停下了笔,他吹了吹上面未干的墨迹,简略的看了几眼,满意的点了点头。 他知道。 自己写的的这‘问策’卷交上去后,定会震动整个礼部,甚至是整个天下,他也将因此名动京城。 只是出的哪个名,他不清楚。 也不在意。 来到大明,见到了当代这么多的残暴不仁,黑暗潦倒,心中早就只剩下一個念头了。 就是要改变历史的进程。 虽然这是大明,古代封建专制制度顶峰的大明,还是在洪武朝。 但他不在乎。 穿越一场,总该为天下做点什么,总该要有舍我其谁的气魄。 他的选择,是跟历史上的先辈们站在同一队列,或有歧路,但只要最终目的达成,那便是一条康庄大道。 他来,便只为爆改大明! 如若不成,葬身在这腐朽的旧社会,也不会有任何遗憾跟愧疚。 他来过,抗争过。 便已足矣。 夏之白抬头,望着高窗透过的阳光,突然想起了过去在《建军大业》中看到的一句话。 “那些被战火洗礼的灵魂,将同人民的命运,融在一起,我们现在所做的一切……” “无上光荣!” 如今。 他渐渐领悟了这句话。 他垂下头,眼中闪烁着亮光,胸腔满腔的热血在流淌,道:“死者的意义是由生者赋予的,我现在所做的一切努力,同样无上光荣!” 夏之白嘴角掠起一抹笑容,继续在宣纸上写着,对朱元璋而言是反文的‘策问’。 “……” “洪武帝起于微末,看似最体恤百姓,实则对民也最为肤浅。” “对天下之民,无天下之见。” “洪武帝空有爱民之心,实无爱民之举,据天下为私有,假以爱民之举,行虐民之行。” “视百官为长工,视万民为家奴。” “……” 夏之白并未一味的抨击。 他参加科举,并不是为宣泄对当代的不满,也非是愣头青一般的义愤填膺,而是真切的想改变这个黑暗腐朽的社会,虽言辞中多有不敬,但更多的还是恨其不争,自甘堕落。 晌午。 会试第三场到点。 夏之白的‘策问’早就写完,也提早将考桌上的宣纸整理完毕,听到一声清脆的‘金’鸣响,便直接起身将试卷交到了门口收卷官手中,顺着大流出了文墀宫。 文墀宫外。 夏之白站定,回头看了一眼。 他嘴角扬起一抹自信笑容,坚定的道:“面壁十年图破壁,难酬蹈海亦英雄。” “这一次。” “定要在这浑浊世道闯一遭。” 夏之白回过头,看了眼四周,朝着贡院内自己居住的号舍走去。 会试考场是在文墀宫,而会试跟乡试一样,三天考一场,共三场,因而在这九天内,他们都只得待在官府安排的号舍里。 吃喝拉撒全在里面。 而且吃食这些还得自己准备。 官府并不提供。 如今三年一次的会试,已暂告一段落,后面的评卷也由不得他们,他们自是到了该离场的时候。 科举发榜一般在科考完十天后,在这十天内,他们需自找住处,不过身为举人,自不用这么麻烦。 早就有先期到京师做官,或者地方商贾们集资在京师购置了房产,当做地方的集会会所,而在明朝这个会所则被称之为‘会馆’。 京师五方所聚,其乡各有会馆。 应天府内修建的大多数会馆,主要为同乡官僚、缙绅和参加会试的举人们居停聚会之地,以地域关系为基础,既方便了人员的管理,也为先期为官的上位者积累了声望人脉。 因而一直被人热衷。 夏之白随身携带的行李并不多。 就一些吃剩的干粮,还有一些换洗衣物,简单收拾了一下,背着行囊就走出了号舍。 号舍外此刻人声鼎沸。 随着最后一场考试落幕,压在众人心头上的大山,一下被卸掉了,原本还沉默寡言的众人,此刻也变得活络起来。 只是相较大多数人的活跃,夏之白等人却显得较为沉闷,因为活跃的考生大多出自南方。 他们人数众多。 而且自科举以来,就向来不把北方考生放在眼里,话里话外都充斥着对北方考生的贬低跟奚落。 无他。 南强北弱。 这已不是一年半载了,而是有不少的光景了。 大明自开科举开始,科举取士中南方考生的数量,都远远高于北方。 赐进士及第第一甲的三人,也一直为南方学子牢牢霸占,从未旁落。 赐进士出身的第二甲,大多数也是南方考生,北方考生通常只能在赐同进士出身的第三甲名录中,才会有他们的身影。 加之浙江淮西势力在朝中极大,更是让这些南方学子得意,对北方学子更是多有不屑。 夏之白刚到应天府时,便听到了外面传的童谣。 黄练花,花练黄! 黄是指黄子澄,练是指练子宁,花是指花纶,而在这些童谣中,这三人似是上天注定,定要位列前三的。 只是名次或稍有变动。 令夏之白惊奇的是,这个童谣不仅被广为流传,而且还被参加科举的其他考生认可,也都一致认为状元榜眼探花定是出自他们三人。 这也足以看出,这三人的文学才能是远胜于其他人,不然不至于被这么多人追捧跟认可。 “黄兄,这次新科状元恐是非你莫属了吧?” “哪里,花兄谬赞了,依我看还是花兄跟练兄更胜一筹,跟二位的才识一比,我也就能当个探花了。” “黄兄,你又打趣我不是,城中传了这么久的黄练花,花练黄,我练子宁可是一次都没跑到前面。” “这状元怎么都轮不到我。” 黄子澄、练子宁,花纶三人互相打趣着,嘴里都在互做恭维,但眼里都流露着势在必得的雄心跟斗志。 对于新科状元这个头衔,他们三人私下明争暗斗了许久,不想当,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这可是大明科举停考十年后的第一个状元,上万名举人一同参加的科举,意义非凡。 他们怎么可能不动心。 黄子澄看了看四周,目光一动,大声道:“花兄,练兄,我若没记错,上次科举,朝廷取士一百二十人,南方士人八十几人,北方不过三十出头。” “经过这十年休整,两位认为这次北方会有多少人位列三甲?” 花纶看了黄子澄几眼,又瞟了几眼一旁敢怒不敢言的北方学子,嘴角露出一抹轻蔑,道:“只怕会不足南方的三分之一。” “北方跟胡虏搅和太久,早就失了文心,一群未受过太多文学洗礼的人,就算再给十年又有何用?” 练子宁附和冷笑道:“依我看,二甲取士都不一定会有北方考生,有也是末端。” 黄子澄点点头,认同道:“北方终究跟我等不同,离蛮夷太近,离先贤大家太远,或许他们现在已经不适合读书研究学问了。” 三人你一言我一句,也是引得四周一阵大笑,还有一阵叫好声,唯有北方学子一脸阴沉,却无可奈何。 因为的确考不过。 夏之白看了眼众星捧月的三人,眉头一皱,就在这时,一道声音却是从一旁传来。 “夏老弟,你考得如何?” 第三章 我若及第,必是状元! 夏之白循声望去。 一个中年男子背着个灰布包裹,穿着一身常服,体型略显精瘦,快走着朝夏之白走来。 夏之白站定。 他听出来人是谁了,解敏,山东德州人,两人科考的号舍相近,又都出自北方,关系相对较近。 夏之白点头道:“解兄。” 解敏颔首,他扫了眼四周,眉宇间露着抹不去的愁色,轻叹道:“夏老弟,这次科考,我们北方只怕结果会很不如意。” “我们北方这几年忙于战事,都抽不开时间温习书本,我方才也问过其他人,都答的不如意。” “唉。” “策问方面,终究还是平时看书太少,提不出太多新的观点跟见解,太过中庸,不出彩,又如何能在万千考生中脱颖而出。” “夏老弟,你考得如何?” “你可是我们北方这一届举人中最年轻的,仅仅两年半就直接考过了童试、院试、乡试,还被周王称赞,你可有把握位列二甲之列?” 解敏目光灼灼的看着夏之白。 而今天下南强北弱,这也倒逼的北方考生空前的团结,只是学问上的确是技不如人,也实在无可奈何。 如今他们只得把希望寄托在夏之白身上,不然上万名考生,他们北方却无一人位列二甲之列。 实在太丢人了。 日后只怕面对南方学子,也会更加抬不起头,也会被南方学子贬低压制的更厉害。 他们终还是憋着一股气。 夏之白看着解敏,又看了几眼跟在解敏身后的其余几人,眉宇不由暗暗一蹙。 对于这次科举,北方十分重视。 凡能参加的举人,无论有无政务在身,都前来参加了,为的就是争一口气,当今皇帝出身淮西,辅国大臣又多出自浙东,南方可谓盛极一时。 北方则被死死压制着。 无论是官员晋升,还是话语权、影响力、财政等都被南方各种打压,北方各大布政司都憋着一股气,想借科举狠狠的翻次身。 以证明北方绝非南方官员说的那么不济,并试图在朝堂争取更多话语权,这场明争暗斗自朱元璋宣布重开科举后就一直持续着。 北方如此上心。 南方几大布政司同样不遑多让。 他们在察觉到北方的意图后,也在暗中做着准备,意图将北方官员在朝堂的争权夺势彻底压下去。 南方这次同样是倾巢而出。 南北双方共同造就了这场洪武十八年的科举盛世,参与这次会试的举人考生高达两万人。 若是按之前的科举录取,那就是两万多人争一百二十个进士及第的名额,竞争不可谓不惨烈。 会试还未开始时,南方就已经在造势,各种童谣齐出,花练黄,黄练花,全都是南方学子名列一甲。 夏之白刚来应天府时,就见到解敏等人跟南方学子起冲突,只是随着前两场考试结束,北方学子一下就沉寂了下来。 南方学子则气焰更盛。 在前两场考试结束后,北方学子中已没人奢望他们中有人能进入一甲的三人名册,只希望二甲中能多一些北方举人。 但随着策问考结束,二甲,他们甚至都不敢有太多奢望了。 按照上次科举录取的情况,一甲共三人,二甲共十七人,想在两万名举人中脱颖而出,实在太难了。 夏之白轻笑一声,给了解敏一個放心的眼神,淡淡道:“解兄,你放心吧,我对这次科举有信心。” “自开封前来参加科举伊始,我夏之白的目标就很明确。” “便是状元。” “会试的三场考试结束,我的目标依旧未曾变过,反而更加坚定了,这次科举我夏之白定会高中状元。” 夏之白满眼自信。 解敏一怔,惊疑的捏了捏自己的耳朵,似在怀疑是不是听错了。 夏之白说他会高中状元? 这怎么可能? 这可是科举,不是地方的乡试,两万多人中选出的状元,北方本就比不过南方,在一众南方学子的围剿中能杀出重围,就已经很难得了。 状元? 他们之前可是连想都不敢想。 夏之白面色淡然。 他自然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的目标的确是状元,也唯有状元,除了高中状元,他就只剩下死路了。 如此情境下,他自然对自己高中状元格外有信心。 夏之白并未压低声音。 他这番豪言壮语,也是直接落入到了四周其他考生耳中,当即引来了一阵嗤笑跟讥讽。 “哈哈。” “这小子是不是考傻了?” “还高中状元,真以为这是地方的童试、院试?这么容易高中?能进入三甲就不错了。” “前来参加科举的哪个不是人中龙凤?哪个不是地方翘楚?” “会试九日,整个应天府对于一甲的人选推测,从来都只有花练黄,黄练花,何时多出个你了?” “就是。” “人家花纶是名门之后,黄子澄则自幼便受到名师教导,练子宁同样家学渊源,岂是你一个穷酸的北方考生能比的?” “伱们北方的乡试解元,若是放到我南方,只怕前三十都排不上,也敢在这大放厥词?” “哈哈。” 四周响起一阵哄笑声。 夏之白一脸平静,淡淡的看了那几名出言嘲讽的南方学子,只是漠然的摇了摇头。 他无心去争辩。 也无心跟他们多费口舌。 见夏之白沉默不语,丁显等人对视一眼,都不由面露得意之色,都以为夏之白怕了,不敢再口出狂言了。 不过他们岂会放过这个机会? 这几日北方学子可是缩头缩的厉害,眼下既然有人主动冒头,他们岂会不乘胜追击?狠狠的羞辱一番。 丁显轻咳一声,揶揄道:“北方早已没落,跟胡虏混迹太久,从蒙元算起,北方学子就很少位列一甲。” “历届录取人数,北方也远远不及南方,一甲的三人,岂是你们北方能奢望的?” “你们这次还是该祈祷祈祷,这次的二甲三甲名单上,北方能有两三人,不然可就真成了笑话。” “不过三甲名册上除名,也就早晚的事,早晚有一日,进士及第会跟你们北人没有任何关系。” 听到丁显的话,黄子澄等人跟着大笑起来,解敏、丁志方等北方学子全都怒目而视。 太羞辱人了。 夏之白蹙眉,对南北举人间的明争暗斗,也是生出了一抹无奈,他抬起头,缓缓道:“若是科举及第中,当真没有北方考生的身影……” “那有问题的或不是北方考生,而是大明的科举制度。” “这也意味着……” “当今洪武皇帝推行的科举改革彻底失败了。” 第四章 既是天策,也是唯一! 夏之白的话一出,四周瞬间安静。 前面出声嘲讽的丁显,此刻更是脸色惨白,看向夏之白的眼神充满了恐惧跟惶恐。 他们作为举人自是清楚这次科考的变动。 自科举开创以来,历朝历代的科举内容都不尽相同。 唐代主考秀才、明经、俊士、进士、明法(法律)、明字、明算(数学)等多种科目。 考试内容有时务策、帖经、杂文等。 宋朝科举考试有进士、明经科目,考试内容有帖经、墨义和诗赋。 不过在王安石任参知政事后,宋朝便取消了诗赋、帖经、墨义,专以经义、论、策取士。 元朝时,停科举停了很长时间,后续虽有重开,但对于汉人、南人有极大限制。 甚至当时一直盛行一句话‘唯蒙古生得为状元,尊国人也’,这个国人指的是蒙古人跟色目人。 元朝说是举行科举,实则是借科举巩固蒙古、色目人的特权地位。 大明开国以来,朱元璋便重开了科举,科考程式效仿着元朝。 ‘五经’而后‘四书’,并保留了唐宋时的‘古注疏’习惯,这时的朱元璋对于传统的‘经术’和‘经史’还十分重视。 只是首开科举后,朱元璋对当时的取士情况并不满意,继而直接宣布废除了科举。 等洪武十五年重开科举,则对科举内容做了极大限制,不仅直接变成了考八股文,还将科考的学术视野局限在了宋代出现的理学观点上。 这个变动从某种程度而言,降低了科考的难度,因而为南方考生认为是朱元璋在有意打压南方学子,以录取更多的北方学子。 这无形间也加剧了南北两地学子间的隔阂跟冲突。 若是陛下的改革失败…… 丁显心头念着这一句话,额头冷汗狂冒,已被这几句话吓得说不出话来了。 花纶淡漠的看了夏之白一眼,又看向了丁显,满眼鄙夷跟不屑,堂堂举人还能被这些唬人的话吓住? 真是丢他们南方士人的脸。 花纶看向夏之白,眼神正视了不少,只是神色依旧冷淡,道:“朝堂对科举内容做出变动,自有朝堂的考量,我等作为考生,能做的,要做的只是参加考试而已。” “至于你所说的改革失败与否,跟我等考生有何关系?就算真的改革失败了,那也是朝堂的错。” “与我等何干?” “我等本本分分参考,不曾做半点弄虚作假,也不曾徇私舞弊,名次也是朝堂排出来的,还有错不成?” “若是三甲无一名北人,那只说明了一件事,便是北人的确是烂泥扶不上墙,就算朝廷为此做再多改变,依旧改变不了烂的现状。” “也彻底证明了北方真的不行。” “怎么改都是徒劳。” 花纶说话的语调很慢,慢条斯理间却带着强烈的攻击性。 夏之白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北方文脉薄弱非朝夕的事,自元一统天下后,便存在着‘南北道绝,载籍不相通’的情况。 若再往上论,自安史之乱后,华夏的文化经济就已开始偏倚南方,而北地长久的战乱,也严重的影响了学术在北方的传播跟发展。 这也是必然的。 朝夕不保,生计都是大问题的情况下,哪还有精力去研究学问。 若非还有着江汉赵复等南儒有意的北传理学,北方眼下的文化只会更加衰败。 朱元璋一统天下之后,明显察觉到了这点。 故多次颁‘四书五经’给北方,并多次命吏部迁南方学官北上,还特意颁布了南北一致的《大诰》。 只是效果甚微。 朱元璋看出南方文化太强,北方久经战乱,文脉不昌,刻意停了科举十年,让北方恢复。 但夏之白知道,这个所谓恢复太片面了,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北方经过长期战争破坏,生产水平远低于南方,在这种情况上,就算朝廷给予再多扶持,想在教育跟文化上追赶上南方,也几乎不可能。 再则。 明初其实是個南人政权。 无论是政治,还是经济上,都是以南方为基础的,特别是大多数官僚都出身江南,这些官员无疑会更加注重南地的地方利益。 朱元璋在一统天下之后,已经在有意压制南人了,但终究还是治标不治本,想真正达到南北均衡,最终还得落在发展北方经济上。 夏之白深吸口气,肃然道:“我等现已为举人,也几乎都会为大明官员,既为官员,自当以天下为己任。” “若是科举往后只有长江以南的南人,而无长江以北的北人,那岂非意味着大明只有半壁江山。” “陛下当年起兵时,喊的口号便是驱逐鞑辱,恢复中华,立纲陈纪,救济斯民。” “恢复中华,难道恢复的只是长江以南,而不包括长江以北?” “长江以北久经战乱,的确各方面都比不上南方,但恢复北方生产生活,不当是大明官员该致力的事吗?” “当今陛下之所以致力改革科举制度,便在于你们这些南方学子,毫无天下之念,只有一己私心。” “甚至还以贬低北方为乐。” “尔等自诩满腹经纶,却是连这点道理都通晓不得,当真是枉读了这些圣贤书。” “你们的这番言语,更是让我坚定了成为状元的信心,因为我有了不得不成为状元的理由。” 夏之白语气很平淡,冷静的仿佛在说一件早已确定的事。 花纶冷哼一声,没有再反驳,也不能再反驳了,只是冷声道:“既然你这么自信,那十天后,再来看看,这会元会落在谁头上。” “希望到时你的嘴,也有今天这么硬。” 夏之白摇头,露出两排白皙的牙齿,笑着道:“你又说错了,我不是会元,而是状元。” “另外我若是当状元,跟历朝历代的状元都会不同。” “我这状元将会是天策。” “也是古今唯一!” “天……”花纶刚想出身,状元何曾有过天策的头衔。 随即却是想到了另一个跟天策有关的称号,脸色腾地巨变,看向夏之白的眼神满是骇然。 心中更是暗骂不已。 ‘天策’二字是能随便取的? 古往今来只有唐太宗获得过天策上将之名,这还是因为当时军功实在太高封无可封,这才得此殊荣。 伱夏之白何德何能敢有这野心? 这是找死! 第五章 风华正茂! 听到夏之白的狂妄之言,解敏等北方学子脸色微变,‘天策’二字哪是他们这些举人能想的? 从古至今也就一人。 就这还为不少文人诟病,夏之白这番言论,若是落到陛下耳中,会让陛下怎么想? 李世民得了天策上将后,可是直接发动了玄武门之变,就算夏之白是以此来夸耀自己的能耐,但这番话岂是他们这些文人能说的? 这是在给自己招祸啊! 练子宁也不由讥笑出声,前面夏之白那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还真让他有点心里没底。 但现在。 夏之白已不足为惧。 只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无知之徒罢了,读了一点书,知晓了一些道理,就以为自己多了不得了。 实则就一井底之蛙。 让人贻笑。 练子宁看了看四周,却是并不准备自己出风头,他家学深厚,很早便知晓一个道理。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这次科举能够跟他争状元的,也就花纶跟黄子澄,方才花纶接丁显的话茬,明显给他自己留下了口实。 到时暗中鼓噪一下,将那些话传到朝中官员耳中,就算花纶科考名次在自己之前,也很难成为状元。 他如今的竞争对手就只有一人。 黄子澄。 练子宁抬起左手,做八字状,抚着嘴角的八字须,眼珠精明转动着,突然,他眼睛一亮。 练子宁道:“状元不是说大话就能得到的,最终还是得靠学问说话,而今策问一试刚结束,你可敢将你的策问问答简说一番。” “让我等开开眼?” “也顺便看看你这自封的天策状元,是不是真的名副其实。” 练子宁略带挑衅的看向夏之白。 丁显此刻也反应了过来,脸色青一块红一块,觉得自己被羞辱了,双眼通红的瞪着夏之白。 他恼怒道:“这人就一哗众取宠之徒,哪有什么真才实学,要他拿学问出来,哪有那个本事。” “只怕连嘴都不敢张。” 夏之白蹙眉。 他的策问的确不适合说,一旦说出来,在场的这些人都会被治罪,他还不想殃及池鱼。 也不想牵连到其他人。 他淡淡道:“大明这次科举改革之后,策问问答已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殿试。” “甚至……” “殿试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皇帝对新科官员任选的权衡,若是殿试得赏识,可轻易就扶摇直上。” “若是不入眼,文章做的再好,漂亮话说的再多,也终是徒有其表,难得大用。” “你们也把科举看的太重了!” 夏之白的话一出,瞬间引得四周众人不满,怒斥声不断。 “狂妄!” “无才无德,也敢说此大话?” “科举乃是天下公认最为公平的的制度,岂是你能污蔑抹黑的?” “……” 夏之白轻笑一声,放松道:“你们终究是误会了一件事,读书是读书,当官是当官,这是两件事。” “读书使人明智,但脑子里只有着读书,只有着参加考试,然后一步登天成为官员,这么空洞宽泛。” “素餐尸位便是我对伱们的看法。” “科举是一個更大的展示舞台,让我等能将一身所学展现在天下,为天下人瞩目,但也仅仅是一个门槛。” “就算未曾成为举人,若就因此看低自己,反倒是落了下乘。” “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 “广阔天地,大有作为。” “科举的名次只能证明自己的学问的确更好,但真正治理好地方,才更显能力,而这远比书上的学问来的重要。”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就算科举不中,在地方上踏踏实实干出政绩,赢得民众称赞,那早晚会为朝廷提拔重用,也为会地方百姓称道。” “这才是为官的价值。” “科举并不能决定一切,只是学问好的人,相较有更多的出头机会,也有更大的选择余地。” “但这不是绝对。” “我过去曾听过这样一句话,不要把天下让给自己鄙视的人。” “诸君共勉。” “北方学子或许在名次上是不及南方,但对于天下安定,恢复北方生活生产,以及弥合南北上,做出的贡献远甚于南方。” “或许其中很多人的科举成绩是比不上南方,但他们未来的成就未必就比不上。” “公道自在人心。” “百姓的眼睛是雪亮的,看得清那些人是真真切切做实事的,也看得出那些人是浮于人事的。” 夏之白的话一出。 解敏等人若有所思,原本憋在心头的郁闷,此刻也消解了不少。 夏之白看向黄子澄几人,嘴角露出一抹轻蔑,继续道:“至于狂妄?为何不可呢?” “正所谓年少轻狂。” “我夏之白年方二十二,以弱冠之龄,接连考过童试,院试,并在乡试中得到第一,为开封府解元。” “这次科举,我同样信心十足,为何就不能轻狂,难道非得等到年老时,面对空纸,提笔一句,老夫聊发少年狂?” “但老年的聊发,还是少年狂吗?我还会是今朝的少年模样吗?” “尔等一个个年岁也就二三十模样,却一副老气横秋模样,终究是少了本该有的意气风发。” “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 “指点江山,激昂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 “……” 听着夏之白的豪情满怀,四周众人侧目,也是升起一抹肃然之意,相较夏之白的自信捭阖,他们的确是有些太过迂腐了。 也太过死气沉沉了。 夏之白又道:“这次科举是停止十年后再开,若是不出意外,朝廷这次选拔的官员会比寻常多不少。” “我等的确年纪尚浅,资历阅历相较略有不足,但假以时日,我等未尝不会成为天下的中流砥柱。” “如何不该自信?!” “我们今后可是能影响到到天下的走向,若是连这点信心都没有,又谈何去做个好官,为天下人造福?” “另外,练子宁你的小心思太多了,工于心计,却无远见,你既想让我出糗,那我便跟你们赌一场。” “以我的性命为赌注,赌你们花练黄,最终无一人成为状元,你们可敢跟我定这个赌。” 第六章 与南方士人的赌约! 夏之白前面那番话,原本让练子宁等人辩无可辩了,没曾想,临末夏之白竟然还主动约赌。 这倒让练子宁颇为意外。 只是被夏之白直接道破了心思,也是让练子宁脸色颇为难看,顺着这个话茬,也是连忙把话题引开。 练子宁阴沉的看着夏之白,目光在他身上来回打量着,讥笑道:“你想跟我们三人做赌?” 夏之白点头又摇头。 他目光扫向聚集过来的众人,意味深长道:“我是想跟想参与这场赌注的人,一同赌一把,看看南方学子的实力,也顺便看看你们三人在南方学子心中,是否真就才高一截。” “我赌你们南方学子,这次无人能成为状元。” 话音一落,四周皆寂。 黄子澄、练子宁等人都是一愣,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夏之白这是什么意思? 想凭一己之力挑战整个南方? 他难道真以为自己能夺得状元?还是真当自己是状元了,所以就这么肆无忌惮目中无人了? 花纶冷笑道:“不自量力。” 黄子澄冷哼道:“狂妄自大,你不会真以为自己策问答的不错,就可以去幻想夺得状元了吧?” “策问是策问。” “会试是三场考试,并不是一场而定,想被定为状元,还得经过朝堂的殿试。” “就你这狂妄之徒,也配去想成为状元,还大言不惭的想跟我整个南方学子做赌。” “你既想自取其辱,那我黄子澄就奉陪到底,不过我也不欺负伱,若是我等三人有人成为状元,也不要你的命,只需日后你见到我等南方出身的学子,必须绕道而行。” “如何?” 黄子澄一副吃定夏之白的表情,让夏之白去死,那是不可能的,夏之白再怎么说,也是一名举人。 还可能高中进士。 这般人物,若因一個赌注身亡,难免不会牵连到他们,夏之白身死事小,影响到他们的仕途事大。 他岂会犯这种错。 夏之白看向花纶几人,道:“你们的意见呢?” 花纶狐疑的看着夏之白,却是想不通夏之白哪来的底气,敢下这么疯狂的赌注。 但他自不会露怯。 北方本就比不过南方,他还是南方翘楚,若是在这节骨眼上露怯,以后哪里抬的起头。 “我没意见。”花纶道。 练子宁也点头。 夏之白又看向丁显等人。 丁显等围观学子冷笑一声,也都欣然应了下来。 夏之白笑着道:“既然你们都同意了,那这场赌注就此生效了,不过我也提前先说好。” “若是我胜了。” “我的要求也不多,就一个,日后朝堂上,若是你们的意见跟我的意见相左,你们要么保持沉默,要么只能选择站在我这边。” “不可能。”夏之白的要求刚说出口,花纶就直接拒绝了。 这太夸张了。 夏之白可不是跟他们三人做赌,而是跟这届的大多数南方学子,若是夏之白真赢了。 那他们岂不是要一直看夏之白的眼色?他们都是心高气傲之人,日后也是朝堂官员,岂能处处受制于人。 他绝不可能答应。 “三次。”夏之白双眼微阖,伸出了三个指头:“不能再少了,毕竟我是一人独对整个南方。” “我自然要求要高一点。” “而且你们南方学子上万人,连这点信心都没有吗?” 夏之白讥讽着。 花纶跟黄子澄对视一眼,眼中露出一抹凝重,沉思片刻,点头道:“好,就三次。” “我倒想看看,你哪来的勇气敢夸下这个海口,不过也好,经过这次的事,也该让你们这些北方人清醒过来了,北方就是不如南方。” “而且是远远不如!” 夏之白蹙眉道:“天下一统后,哪还有什么南北之分?太过执着于南北之念,只会得不偿失,最终也只会贻误了自己的前程。” “若是尔等真想在为官这条路上走的长久,就该以天下为念,以百姓为重,以民为本,抛弃这些偏见。” “而且北方的颓势,终有一日会彻底扫清的,这一天不会太晚。” 夏之白语气很坚定。 北方眼下相较还处于动荡之中,但等到北方开始恢复生产,以及北方那庞大的资源开采出来。 北方定会再度焕发生机。 若是能打通河西走廊,恢复汉唐的丝绸之路,北方的经济将会进入到一个高速发展阶段。 只是夏之白的这番话,并没有几个人放在心上,南北之间的隔阂,经过宋元两朝的割裂,属实太大了。 非朝夕能缓和。 看到众人不以为然的神色,夏之白眉头微皱,没有再多说,背着行李朝贡院外走去。 走出贡院。 夏之白沿着秦淮河走着,如今的秦淮河畔,随着科举的举行,也是久违的繁盛起来。 河畔更是新开了不少勾栏瓦舍。 士子多情。 九天的考试,不少人的心弦一直紧绷着,如今考试结束,很多人也是需要一些压力的发泄跟释放。 只怕接下来一段时间,不少士人都会在其中流连忘返,好好的放纵、放松一番。 夏之白走出贡院不久,解敏便跟了上来,道:“夏老弟,你刚才实在太冲动了。” “我们北方的确比不过南方,南方的书籍、经义、文学大家,都远胜北方,我们想追上,谈何容易。” “你这赌约实在不智啊。” 夏之白笑了笑,道:“我对这次高中状元有着十足的信心,而且刚才那番话,的确是我的真实想法。” “北方的确文学上比不过南方,但志气又何尝低了?” “黄子澄这些人分明对状元之名垂涎若渴,却是连自己的真实想法都不敢说出,让这些人在那自吹自擂,才是真的丢人。” “不要把天下让给自己鄙视的人。” “考试上名次可以输,但志气上岂能任由这些人嚣张?何况我等日后未必就比不过他们。” “科举的名次,只能代表这场考试的结果,并不能代表我们日后的仕途,南方太过务虚了。” “不会为当今陛下所喜的。” 夏之白简单说了几句,便继续朝前走去。 解敏站在原地,若有所思,见夏之白偏离了方向,问道:“夏老弟,你这是去哪,北方会馆不在那边。” 夏之白道:“北方会馆我就不去了,一个人呆着好点,不然若是牵连到你们,反倒会害了你们。” 解敏一愣。 他怔怔的望着夏之白离去身影,也没有再开口了。 夏之白的考虑是对的。 他那‘天策状元’的话,的确有些危险,若是为当今陛下不喜,恐会让其大祸临头。 他虽有心挽留,却也不敢开口。 北方会馆里的学子有不少,他也不能因自己一人,而去坑害其他人。 解敏目送着夏之白走远。 第七章 烂透的士大夫阶层! 秦淮河畔。 夏之白已找好了住处。 他独自坐在客房窗旁,望着不远处随风摇摆的杨柳,听着四周的沙沙风声,而在不远的妓院中,莺歌燕舞之声很快盖住了这些风声。 刚入住不到半个时辰。 他就见到不少参考的举人,进入到附近的勾栏瓦舍。 堕化的如此快,也让他不禁想起了,过去学过的一篇课文,《范进中举》。 范进中举后,几乎无师自通的,学会了通达的官场人情关系,往来世故,也很是熟练的享受着中举后,带来的银子房子田地奴仆。 夏之白有时也不得不承认。 华夏的历届士大夫,似乎一直都是这样。 所谓的官绅,就是这么一群一旦阶级跃升,立马熟练自然的加入食利阶层的一群人。 他们可以心安理得的吸食着百姓的血汗油脂,毫无一丝一毫为民谋利的思想,当官便是为了发财,为了做皇权的奴才,封妻荫子。 而这些官员便是皇帝口中的国之大臣,是百姓追捧的青天大老爷,是地方所谓的百里诸侯。 汉唐的文人士绅,还残余着一点文人的浪漫气息,随着明朝八股取士的禁锢加深,以后天下的文人士绅和八股取士出来的阶层,都将在本已经腐烂士人阶层上,彻底的烂下去。 烂透掉! 夏之白呷了一口热汤。 就这短短的半个时辰内,他就看到了黄子澄、练子宁等人谈笑着,为人拥簇着进到其中。 这次进去的举人数量还不算多,唯有对自己极有信心,亦或者毫无把握的人才会去,等官府将这次进士及第的名册公布出来,流连其中的举人才会达到顶峰。 这些人中有被讨好的,有主动前去的,也有随大流的,还有主动参与其中,试图迎合阿谀的。 夏之白道:“当今天子重英豪,千古文章教尔曹,从来万般皆下品,自古惟有读书高。” “儒林外史,果真写的通透。” “在这块旧思想的土壤上,天下上上下下都烂透了。” “有才的落魄,有德的被哄,小人得志,吴敬梓看到了士林八股的糟污烂透,也看穿了八股取士和士绅官僚极盛下的腐朽末路。” “只不过他想不到解决之法,最终虚造了所谓的降格取士,即只能指望贤明君主的自我觉醒。” “但这可能吗?” 夏之白收回目光,握茶杯的手,用力紧了紧。 历史已经给出了答案。 不可能的。 只会在那腐朽糟污的环境下,更加的麻木不仁,也更加的残忍冷血,最终还是在洋枪大炮的威胁下,才被迫做出了改变。 只是代价太大了! 他前面说的那句话,其实也是说给自己听的,不要把天下让给自己厌恶的人。 朱元璋很伟大。 但他做的远远不够,天下对他的要求,远比他在当代做的还要多。 朱元璋这位草根出身的皇帝,本该是最体恤百姓的人,但在坐上那个皇帝位置之后,也已然变了。 他成了天下最大的官僚。 而靠皇帝自身觉醒,去改变腐朽的天下现状,完全是在自欺欺人。 皇帝要的从来都只是奴才。 稍微有骨气的人,都不会想着去当奴才,即便在这個充满奴性的旧社会,也依旧该有些坚守。 茶水喝完。 夏之白也有些乏了。 他从座位上站起,朝自己的床榻走去,嘴里却哼起了《儒林外史》结尾做的那首词。 “记得当时,我爱秦淮,偶离故乡,向梅根冶后,几番啸傲。” “......” 翌日,文华殿。 在经过一系列的密封审查后,夏之白等人的考卷,被送到了这里,供朱元璋安排的大臣审阅。 对于这次科举考,朱元璋显然十分看重,特意任命朱标为审卷总裁,李善长为副总裁,还从六部抽调官员参与阅卷。 规格可谓十分的高。 文华殿内,郭翀跟吴公达同坐一排,两人都是洪武四年的进士,郭为榜眼,吴为探花。 现今两人一个为户部侍郎,一个为吏部侍郎,这次也是朱标特意叫过来,参与这次科举阅卷的。 眼下朱标未来。 两人也难得聊起了当年的科举,眼神中满是唏嘘。 吴公达感慨道:“子翔兄,我们那届科举,你会试第一,殿试传胪同样第一,当年我等都以为你会是大明朝第一位状元。” “奈何烛影不作美。” 郭翀摇摇头,眼中满是唏嘘。 当年的他自认博学有文采,因而极为自负,科举开始,便一直以第一名自许,而且多次在跟其余举人争辩中取胜,也从未将其他人放眼里。 甚至自诩状元是自己囊中之物。 尤其后续会试、殿试都是第一,本以为状元已稳操胜券,结果陛下却说自己面相不佳,只给了榜眼。 让吴伯宗成了状元。 当年他还愤懑了许久,如今回头看去,只能感慨福兮祸兮,若是当年自己真成了状元,只怕比吴伯宗还要性情火烈。 吴伯宗作为状元,短短十几年,就升迁为了武英殿大学士。 但也因为性情刚烈,得罪了胡惟庸,而在胡惟庸倒台后,便一路扶摇直上,却也因此志得意满,开始纵容家人徇私。 最终遭到牵连,客死云南。 他因面相的缘故,遭到当今陛下冷落,又因为当时的一些小牢骚,升迁速度一直提不上。 倒让他避免卷入了那几场朝堂政治风波,如今也算苦尽甘来,四平八稳的升迁了上来,还为殿下器重。 吴公达道:“这次科举,南方势大,其中尤以‘黄练花’三人最为突出,科考还未开始,应天府就有人吹捧,这三人会霸占一甲的名次。” 郭翀冷笑一声,淡漠道:“我朝自开科举以来,对于状元的确定,就不是简单的以文才为重。” “不然当年我也不会屈居次席。” “他们以为在城中造势,就能让人高看一眼,也能为他们争得些名声,然而太过张狂,只会让人觉得不好掌控,也只会适得其反。” 吴公达笑着摇头道:“子翔兄,你这让我无言以对啊。” “不过我昨晚听到了另外一个消息,北方似也出了一位翘楚,有意跟这三人争一争状元之位。” “只是这人比你当年还要轻狂,说的一些话,甚至让我听到时,都感到很是震惊。” 郭翀蹙眉,眼中露出一抹惊疑,还有人能比自己当年还要狂妄? 他有些不敢置信。 他当年可是从一开始就以状元自居,还提前写了诗表达喜悦之情,正是因太过狂妄,最终才被压了名次。 郭翀好奇道:“这人说了什么?” 吴公达正想开口,殿外突然响起一阵脚步声,也是当即把到嘴的话咽了下去,起身恭迎起来。 太子朱标来了。 第八章 反文! 郭翀等官员心神一凛,连忙起身,去到一旁空处,跪伏在地,恭迎着太子朱标的到场。 很快,穿着一身常服的朱标,进到了殿内,朱标一脸方正,面色略显削瘦,嘴角带着温和的笑容。 入殿。 见诸大臣尽皆跪伏,朱标眉头一皱,不喜道:“众卿快快请起,我大明自洪武四年起,陛下便已下诏,诏定官民恢复揖拜礼。” “旧元之胡俗,大明已废除了。” 李善长在一旁抬手,示意殿内官员快快起身,同时道:“殿下所言极是,陛下驱除鞑辱,恢复中华,在立国之初,便决意推翻元朝人一切。” “立国时,天下军民行礼,尚还遵循着胡俗,饮宴行酒,也多以跪拜为礼,故我大明选择陈刚立纪。” “不过百官之所以对殿下行跪拜之礼,臣以为非是遵循胡俗,而是遵循着我大明另一条律令。” “凡司属官品级亚于上司官者,禀事则跪。凡近侍官员难拘品级,行跪拜礼。” “殿下这次为陛下任命为科举阅卷的总裁官,为我等臣子直属上司,自当受此跪拜之礼。” 李善长作势朝朱标一礼。 郭翀等人也顺势,顺着李善长的话,朝朱标作揖行礼,眼中对朱标还流露着些许的感动。 朱标摇摇头,也没再说。 李善长微微一笑,眼中露出一抹狡黠跟精明。 他知道朱标并不是真的厌恶百官行跪拜礼,而是今日阅卷的官员,多是有文采有才能的人,朱标对这些人向来看重,所以才会特意说一句,也表露自己的尊重跟亲近。 李善长自是明白其中道理,所以才特意开口替官员解释了几句,也顺便给了朱标一个能接受的理由。 两方都得了体面。 大明名义上的确废除了旧制,但书面上跟实际,终究还是不一样的,若是真信那些,只会害了自己。 这次被征来阅卷的官员,都在朝中任事有十几载了,哪还有人不知其中的规矩。 朱标坐到主座,沉声道:“我朝上次科举距今已有十三年,如今科举新开,参加科举的举人很多,而今试卷都已密封在此。” “孤也不多废话。” “就一个要求,诸卿切莫生出徇私舞弊的心思,公正阅卷,对所有考生的试卷都要一视同仁。” “若是有人存了私心,破坏了科举的公正,败坏了我大明的名声,那就莫怪孤不留情面了。” 朱标一脸冷峻。 他绝不容许有人在科举阅卷上弄虚作假,谁敢败坏大明科举的公正性,他决不会留情。 李善长等官员连忙道:“臣绝无私心,定会禀公阅卷,请殿下放心。” 朱标颔首。 他挥了挥手,示意一旁的小吏,将这次科举的试卷分发下去。 这个小插曲后,文华殿再度安静下来,众官员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审阅起被分配到的相关试卷。 期间,若有试卷出众,便会通报给其他官员知晓,做标识,等初审完毕后,则会交由其他官员再度审阅。 继而确定最终名次。 临近晌午。 吴公达已审阅了近百份试卷,只是入其眼的屈指可数,这些试卷其实未尝没有亮眼之处,只是不够。 破题、承题、起讲、第一股、第二股、第三股等到收结,并不能一直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 在科举这般盛大考试中,不能始终维持亮眼回答,终是成色不够,也不足以支撑起这名考生脱颖而出。 就在吴公达新翻开一份试卷时,只是粗看,却不由眼睛一亮,随即高声念了出来。 “禀殿下,我这看到了一份不错的试卷。” “会试第一考,考题:百姓足,君孰与不足,而这名考生的破题,承题都颇有见解。” “这名考生的破题观点为:民既富于下,君自富于上。” “而后的承题为:盖君之富,藏于民者也;民既富矣,君岂有独贫之理哉?有若深言君民一体之意以告哀公。” “盖谓:公之加赋,以用之不足也;欲足其用,盍先足其民乎……” “……” 吴公达一脸肃然的将这篇答题念了出来,以征求其他大臣看法,若是得过半大臣认同,则能列入下一步审阅的流程。 朱标等人认真的听着。 会试第一考内容的题目出自《论语·颜渊》,考的是百姓跟君主的关系,而吴公达念的这篇颇有文采。 论述论据都言之有理。 可谓出彩。 就在吴公达神色喜悦的念到第五六股时,只听扑通一声,旁边的郭翀却一個不留神掉下了凳子。 这一幕也是引得众人大笑。 吴公达被这一打断,也是下意识停了下来,不过后续念不念完已不重要了,他方才注意过朱标、李善长等人神色,都对这试卷很满意。 这篇试卷其实也没必要再念了。 已经达标了。 他收拢试卷,看着郭翀,也是来了兴致,开口调侃道:“子翔兄,这篇试卷所写内容固然不错,但也用不着你这般惊讶吧。” “你当年科举所写文章,可是被列为会试第一,如今这般大惊失色,可非你寻常本色啊。” 吴公达调侃着,借此活跃了一下场中气氛,临近晌午,马上就到进食的时候了,自没必要那么严肃。 然而郭翀没有接话。 也难得的没有出声反驳,他两耳好像根本没听到吴公达的调侃,双眼直勾勾的盯着眼前试卷,脸色毫无征兆的变得煞白。 嘴唇更是发青,身子也不住的颤抖起来,瞳孔间充斥着恐惧,根本没有吴公达以为的半点欣喜之色。 只有恐惧。 他看到了一篇反文! 朱标也笑道:“郭侍郎,你的才华孤还是有所耳闻,这篇试卷答的是不错,但这毕竟是停了十几年科举后的再开,在这些年,自然也是积累了不少文人志士。” “为何会这么失态?” 郭翀如梦方醒,根本顾不得擦拭额头冷汗,也没有起身,直接跪伏在地,颤巍巍道:“禀殿下,臣并非失态在吴兄念的那篇试卷,而是……” “而是臣自己看的这篇。” “哦。”朱标目光微异,也是来了兴趣,笑道:“可是又有大才为爱卿发现了,快,念给孤听听。” 朱标一脸欣喜。 大明重开科举,为的是什么。 不就是为了从天下挑选治国大才之人吗?如今一篇试卷竟能惊的一位榜样大惊失色,这如何不让他惊喜? 郭翀低垂着头,根本不敢抬头,更是支支吾吾不肯言,直到朱标再三追问,这才颤巍巍的开口。 “回殿下。” “臣看到的不是什么大才之文,而是一篇……” “反文!!!” 第九章 以爱民之举,行虐民之事! 郭翀的话一出,原本还有说有笑的众人面色陡然一滞,李善长更是连忙出声怒喝道: “郭侍郎,休得胡说八道。” “我大明朝驱除鞑虏,恢复中华之传承,为万民爱戴,岂会有人在科举考时写反文。” 李善长一脸阴翳。 反文,这可不是小事,尤其还是在新开科举的节骨眼上,陛下本就略对士人不喜,要是出了这种事,只怕会严重影响到日后的科举取士。 他岂敢不重视? 吴公达狐疑的看了眼郭翀,他了解郭翀的为人,是有些心高气傲,但这种口误还是绝不会犯的。 尤其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而且这可是科举,对天下士人而言,一步登天的机会,耗费了这么多时间精力,就为在这时写一篇反文? 这是不是太荒唐了?! 朱标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铁青,他冷冷的看着郭翀,沉声问道:“郭侍郎,你说你审阅到了一篇反文?” “当真如此?” 郭翀跪伏在地,头几乎贴在地上,咬牙道:“回禀殿下,臣……臣的确看到了一篇反文。” “臣不敢说谎。” 四周死寂。 要是郭翀没有这么确定的开口,其他官员都只以为是郭翀口误,但朱标亲自询问,郭翀还不改言辞。 那就说明此事为真。 真有人在科举的试卷上写反文。 李善长此刻只觉头皮发麻,连忙起身将郭翀桌上的试卷拿了过来,吴公达等官员对视一眼,也实在是坐不住了,纷纷站起身看了过去。 他们很想去看看这反文究竟写了什么,只是终没有这么大的胆子。 也实在害怕牵连进去。 李善长只粗略看了几眼,脸色就陡然一变,快速将这份试卷合上,朝朱标作揖道:“禀殿下,这份试卷上的内容的确有大不敬之嫌,臣认为当即刻将此人捉拿,并彻查其同党。” “以儆效尤。” 朱标目光微沉,并没有开口,而是伸手将这份试卷接了过来,一字一句的看了起来。 “鉴于往事,有资于治道。” “朱明其实不爱民。” 当看到‘朱明其实不爱民’时,朱标眼中露出一抹嗤笑,道:“孤还以为是什么反文呢,原来只是一个士人的自以为是。” “我大明不爱民?” “陛下乃布衣出身,生来遭受了各种苦难,对于底层人可谓是呵护至极,何来不爱民之说?” “放眼历朝历代,可有我大明这般体恤百姓的时候?可有我大明这般为万民做主的时候,可有我大明这般对贪官污吏恨之入骨的时候?” “大明之爱民,古往今来罕有,岂容这般小人中伤?” 朱标冷哼一声。 他把这试卷放到李善长手中,并不做什么遮掩,让李善长当着众审卷官的面,将其中内容念出来。 他要一一反驳。 若是其他内容,他或许还要迟疑一二,担心传出去,引起不利影响,但说到爱民,天下历朝历代,他自认无一朝能跟大明相比。 他也是故意把这篇反文,念给其他大臣听,就是为避免这些人私下妄议,继而传出谣言,中伤陛下威名。 若是真把这篇反文给捂下去,就这些文臣士人,指不定就有人去胡编乱造,与其如此,还不如大大方方的念出来。 彻底断绝这些人的胡思乱想。 将谣言扼杀在起步。 李善长一怔,随即明白过来,知晓朱标是何用意,心中也暗暗佩服。 若其他人遇到这种事,捂盖子都还来不及,有多少人敢有朱标这般胆量跟气度。 这种自信世间罕有。 李善长拱了拱手,淡淡的扫了几眼一旁的官员,正色道:“大明立国以来,的确蒙受了很多非议。” “也有很多士人,感念蒙元,对大明之政多有不待见,但我朝对百姓之宽仁岂是这些人能污蔑的?” “今日便以这篇反文为例,狠狠的驳斥一番。” 李善长喝了一口茶水,清了清嗓子,肃然道:“这篇反文,开篇便说我大明会亡于农民起义。” “并说我朝不爱民。” 对于开篇的部分,李善长并没说几句,直接开始了正文。 “说凤阳,道凤阳。” “凤阳是个好地方,自从出了朱皇帝,十年到有九年荒,皇恩四季浩荡荡,朱明其实不爱民。” “洪武皇帝自开国以来,便标榜爱民之意,实则是以爱民之举,行虐民之事。” 念到这句,李善长眉头一蹙,心中也是有点慌神,这可是近乎全盘否定了当今陛下为民做主啊。 吴公达挑眉看了眼还跪在地上的郭翀,心中也不由倒吸几口凉气,若这是自己审阅到的。 只怕比郭翀还要惊恐吧。 此刻,殿内除了被要求念诵反文的李善长,坐在主座的朱标,其余臣子全都跪在了地上,双眼盯地,不敢发出丝毫声响。 朱标目光阴冷。 并没有出声,只是抬手,示意李善长继续往下念。 李善长额头已溢出了不少汗,只是并没有伸手去擦,继续道:“明兴于农民起义,也必亡于农民起义,这是历史之昭然。” “明立国以来,天下洪灾依旧不断,粮食产量始终未增,天下卫所已趋于崩溃,卫所民户逃失严重。” “究其根本……” “便在于明并不爱民。” 朱标冷哼一声,却是并没有放在心上,心中亮堂,自己父皇做了什么,天地可鉴,岂是区区一篇反文就能颠倒黑白的? 他也想让百官知晓,他朱家之大明得国之正! 还是天下至正! 李善长继续道:“洪武帝淮右布衣取天下,驱除鞑辱,恢复中华,得国之正,莫过于汉明。” “洪武帝以聪明神武之资,抱济世安民之志,乘时应运,豪杰景从,戡乱摧强,十五载而成帝业。” “此等丰功伟业旷古未闻。” “更因洪武帝出身平民,更懂得底层人民的不易。” “他重视农耕、减轻赋税劳役;为减少灾荒给人民带来的负面影响,多次赈灾救济,广受人民的爱戴。” “故大明立国之初,社会生产力也得到迅速的恢复和发展。” “并且,洪武帝十分崇尚节俭,反对骄奢淫逸之风,对官员管教甚严,由此树立了向俭的风气。” “洪武帝休养生息的政策,使得明朝对天下的的统治得到巩固,人民生活富足,社会发展快速,这段治理可被称为洪武之治。” 听着这一大段对当今陛下的夸赞之词,百官原本低垂的头,也不由微微抬起不少。 朱标面色稍缓,露出一抹笑意。 但郭翀听到这几句话,却是没有任何喜色,脸色更是煞白,头也彻底贴在了地上,完全没有抬头的想法。 而李善长也毫无笑意,嘴唇更是微微颤抖着,忐忑的看了眼朱标,咬牙继续念道: “但这一切都是假的。” 第十章 从百姓中来,到百姓中去! “但这一切都是假的!!!” 一石惊起千层浪,前面那番话说的有多漂亮,这个转折就有让人多毛骨悚然。 朱标铁青着脸。 他其实早已预料到会有转折,只是这个转折来的这么急这么快,还是有些始料未及。 朱标双手抓着椅子一角,冷峻的脸颊上压抑着怒火,只是百官在侧,并没有直接发作。 他冷声道:“一派胡言,陛下之英明神武,岂是这些恶语能中伤的?我朝百姓对陛下之爱戴,天地可鉴,岂容这些胡言乱语诋毁。” “真是岂有此理。” “荒唐!” 礼部尚书赵瑁道:“微臣请令,即刻捉拿这名乱子。” “此等无法无天、颠倒黑白、污蔑是非之徒,若继续任其逍遥法外,恐会为陛下名声造成极坏影响。” “臣请令严查。” “臣以为,此人敢如此丧心病狂胆大包天的在科举上生事,定是早就谋划了许久,臣担心他还有同党,也是故意为之。” “臣惊恐还会有后续。” 都御史汤友恭也道:“自陛下起兵以来,向来是爱民如子,百姓那边也是有口皆碑。” “若非陛下驱逐鞑辱,我华夏百姓如今还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生活在元人的铁蹄之下,此等功德,天地可鉴,岂容这般能污蔑抹黑的。” “臣请殿下下令彻查。” “臣请殿下下令彻查。”殿内,其他大臣跟着附和出声,这文中的那番话实在太过荒谬了。 那些哪有半句虚假? 分明是陛下真真切切做的。 但凡有长脑子的人,都不会拿那些话来污蔑陛下,此人却口出狂言、言出不逊,实在是可笑至极。 毫无道理可言。 这所谓的反文,完全是恶意中伤,根本不值得多听,也不值得细想,更经不得任何推敲。 完全是为反而反。 谬之极也。 朱标面色稍缓,淡淡道:“公道自在人心,不是随口捏造就能颠倒黑白,陛下对百姓的好,对天下做出的丰功伟业,天下之人有目共睹。” “继续念。” 李善长目光闪躲,已经有些后悔接过这份烫手的试卷了,只是朱标有令,他不能不从。 李善长深吸口气,继续道:“也都是天下官员迎合讨好洪武帝,粉饰出的太平,只是吹捧的话听的太多,竟真叫人信以为真了。” “大明开国以来,地方农民起义不断,军制下的卫所制也日渐崩坏,官不聊生,民心向背,官心向背,也是历朝之最。” “究其根本。” “便在于洪武帝的淮右布衣!” “对民而言,洪武帝起于微末,最了解百姓,也知晓百姓疾苦,因而很多大政,都基于体恤爱民而定,但实则对民是最为肤浅。” “鱼鳞图册,将百姓彻底定下了三六九等,彻底定死民众的出路跟生路,永无翻身之机。” “大兴杀伐,试图重建秩序,却始终只停留在表面,难以对天下做出行之有效的监督跟促进。” “在这般情况下,随着皇权的衰落,底层的腐烂,天下百姓最终只会陷入求生无门的绝境。” “那时唯有造反!” “洪武帝对天下之民,无天下之见,空有爱民之心,却无爱民之举,据天下为私有,假以爱民之举,行虐民之行。” “天下皆为家奴。” “对官员的管理使用毫无规章,大兴杀伐,却一直都是有法不依,选择性执法,有此必定导致,官员会日渐选择性的执法,功利性罪罚。” “于天下之危害,莫过于皇帝也。” “百官不敢言,民无出路,生计难寻。” “归根到底。” “便是这个布衣身份。” “布衣本质并无问题,甚至足以为人惊叹称道,但既然身居高位,还抱以布衣心态去治理天下,去看待天下,那就大错特错。” “自古以来,为富不仁,商人逐利,士人逐名,商贾跟商贾之间竞争最为残酷跟冷冽。” “民人跟民人之间也最为势利,官员跟官员之间最为知晓利害,究其缘由,便在于商人懂商,民人知民,官员懂官。” “洪武帝出身底层,因而对底层百姓的管理情况知晓的最为清楚,加之是一路摸爬滚打下来的,也深刻知晓底层的极限。” “所以对百姓相关的章程,制定的可谓无比算计。” “甚至可谓镏铢必较。” “对官员也是。” “务必将百姓、官员压榨到濒临极限,而后再施以恩惠,名曰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收揽威望名声。” “天下初定,方兴未艾,正是休养生息,积极进取恢复之时,却对天下这般精细算计,如何能激起天下之活力?官员之干劲,民众之生机?” “治大国如烹小鲜。” “对于国家大政宜粗不宜细,宜松不宜紧,给予地方一定的宽松,让其能因地制宜,因时制宜,方才是天下如今快速恢复的正道。” “而明却是相反。” “早早便定下了一切规矩,官员的俸禄,一年的田租,商税的额度,早早定下了所谓的‘祖宗之法’,如此荒谬行事,简直闻所未闻。” “洪武帝见识之粗鄙,有此可见,终还是掉入到了自己设定的布衣的视界范围,自甘沦为井底之蛙。” “身为当权者,为百姓着想,值得万民尊崇,但君是君,民是民,终究不是一回事。” “洪武帝的确有救济爱民之心,但在称帝那一刻起,就已回不去了,他的民是过去困苦时脑海的民。” “非是大明之民。” “他救济的是‘过去的民’,是他过去见到,接触到的百姓,非是当今活生生的百姓,因为现在的洪武帝不是民,也接触不到民。” “所有的民,都是过去的印象,如此情况下,再有爱民之心,爱的也不是真正的百姓。” “真正知晓百姓实情的是官,是吏,但洪武帝并不信任他们,洪武帝只相信自己脑海里设想的那些民。” “不容篡改。” “更不容任何人去质疑跟争辩。” “随着洪武帝在位时间日长,他跟真正的底层脱节也越发严重,刚愎自用,独断专行,也自以为是。” “最终只是以爱民之义,行虐民之行罢了。” “从百姓中来,到百姓走去。” “当今的洪武帝,早就忘却了初心,下不到田间地头,也不愿去多问真正的百姓疾苦了。” “他只愿看官员呈上的奏疏。” 第十一章 朱标的气度! 朱标猛地站起身,脸色怒红,眼中久违的露出了一抹不安跟紧张,仿佛真被这些话激怒中伤了。 赵瑁等官员对视一眼,眼中都露出了一抹惊惶跟淡淡的恍惚,全都垂着头,没有再开口,如今的场面,不是他们能开口的了。 任意一句话,落到朱标耳中,都可能变成火上浇油,亦或者变成是在指桑骂槐,他们入朝多年,深谙为官之道,自不敢以身犯险。 只是他们也不得不承认。 这篇‘反文’说的一些话,的确有几分道理,大明相较其他朝代,立国之初,的确太严跟太死板了。 毫无变通。 完全只能由着陛下的想法。 大明当初之所以停办科举,除了选拔的士人良莠不齐、不堪实用外,更大的原因,还是这些士人,对于大明并无认同之感。 大明立国之初,天下的士人,对大明很多都持着观望、怀疑甚至是敌对不合作的姿态,很多士人也根本不愿出仕仕明。 究其原因。 便在于陛下对待科举制以及士大夫的态度,天下的儒生,在陛下那都得不到真正的亲近跟实心委任。 而这或许真就如这篇文章所说。 与陛下的出身有关。 当今陛下对贤才的渴求,很早就表露了出来,为吴国公、吴王时,便发布了‘兹欲上稽古制,设文、武二科,以广求天下之贤。’ 但求来的贤能之士,并不能人尽其用,也不能真如诏书上的那般得到重用,反而被百般挑剔。 陛下多次以‘有司所取多后生少年’且不堪实用,无法‘以所学措诸行事’,指责这些官员,无法实现陛下想要的‘责实求贤’。 陛下的确有很强烈的求治国贤才之心,但陛下要的所谓治国贤才,只是想让这些人去按陛下的想法做事。 不能有自己的想法跟心思。 只让其为自家家奴! 这就当真如农人一般,很想要得到他人的帮助,却又很担心别人惦记上自己的东西,故始终怀着极强的戒心跟提防。 稍有不满,便粗鲁的用强权的形式压制,以做威慑,以防贼的心态去用人,又如何能让人心安? 朱标冷冷的看向下方百官,冷声道:“你们也认可这些话?” 李善长拱手道:“回殿下,臣只听到了对陛下的污蔑,此等大逆不道的言论,当杀!当诛!” 李善长一脸怒气,仿佛真为朱元璋在打抱不平,义愤填膺。 朱标冷冷的看了李善长几眼,又看了几眼下方沉默不语的百官,脸色已阴沉至极。 他又如何看不出,这些官员的心思,分明是对这番话有认同,也真以为当今陛下有的决策有错。 只是他很费解,既然百官对陛下的一些决策有不同看法,为什么就不敢说出来? 李善长满心忐忑。 已不知自己该不该继续念了。 只是一脸恳切的看向朱标,想让朱标拿个主意。 朱标脸色变了又变。 最终。 他消瘦的脸颊上恢复了一抹血色,也重新恢复了寻常的淡定自若,淡淡道:“继续念吧。” “孤也想听听,在这些乱贼口中,我大明还有哪些积弊?而且孤从不认为大明尽善尽美。” “错则改之,无则加勉。” “这也是孤一直以来的态度。” “念。” 朱标展现出了身为储君应有的气度跟豁达,也彻底扭转了想法,不再只是将这篇文章视为反文。 而是视作一份谏书。 李善长犹豫了一下,继续道:“洪武帝对为给自己办事的官员,尚且如此苛峻?何况是对百姓?终是假以爱民之举,行虐民之行罢了。” “空有爱民之心,无爱民之举,具天下为私有。” “由此观之,明得于农民起义,也注定会失于农民起义,只不过是从开局的一个碗,换来结尾时尸体的直硬罢了。” “以治家的方式治国,只会越治越差,越来越残暴不仁,因为‘忤逆’的臣民,只会越来越多。” “在这种压抑的环境下,只教臣民一味的顺从,一味的去遵循所谓的祖宗之法,最终只会将天下带入到无尽的黑暗深渊。” “民不聊生!” “洪武帝为何对民如此注重,甚至三言两句都不离民,非是真的对民报以宽怀,而是只懂得民。” “或许在统一天下的道路上,洪武帝学了很多的谋略和军事,但对于具体的儒家六艺,涉猎并不完整。” “士农工商兵,只知晓农兵。” “因为懂农,所以对农业相关抓的最紧,而对于其他,则只能延续着旧制。” “很多时候非是不想改,不想变,而是不知道,不敢,怕被骗。” “更担心为大臣蛊惑诱骗。” “因出身的缘故,洪武帝对于其他的社会阶层都充斥着敌意,认为其心怀不轨,也始终抱着最大的恶意去揣度,这其实不算大问题。” “但为君不同。”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更当权衡朝堂,以天下为重。” “非只有农、民。” “世间熙熙攘攘皆为利来利往,世人大多无利不起早。” “要么图名,要么图利。” “而最终的决定权,一直都掌握在当权者手中。” “然洪武帝却连选择判断的机会都不给,只视百官为其长工,万民为其奴隶,想世代供其驱使。” “长此以往,天下只会充满谄上欺下者,官员懒政庸政懈政的情况,会进一步扩散。” “因为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不错。” “与其如此。” “何必给自己惹麻烦?” “正因为此,大明立国十几年,除了重定天下秩序,天下各地的矛盾依旧充斥,利益不均,未来不明,人心浮动难定。” “尤其洪武帝喜欢以强权形式,粗鲁的对待天下臣民,如此情况下,人人自危,朝不保夕,大明又岂会真有长足的进步?” “贾谊所写的《过秦论》中,有这么几句话。” “践华为城,因河为池,据亿丈之城,临不测之渊,以为固。” “良将劲弩守要害之处,信臣精卒陈利兵而谁何。天下已定,始皇之心,自以为关中之固,金城千里,子孙帝王万世之业也。” “这跟大明的做法有何异同?” “以一人而定万世之事,又岂能得到好的下场?” “只是在重复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奈何奈何。” 第十二章 活人却不能养人! 李善长的声音小了下来。 秦朝历史上是什么结果,他们这些官员又岂会不知,二世而亡,难道大明也会二世而亡? 这不太可能。 以朱标的治理手段,大明怎么都不可能落到二世而亡的情况。 而陛下为子孙后代做的事,的确跟始皇帝相似,都以为按着自己的想法,天下便能固若金汤,大明基业子孙后世无忧。 但这明显是不可能的。 只是当今陛下太过强势,容不得任何人忤逆,稍有不满,便兴杀伐打骂,因而如今已很少有人劝谏。 都依着陛下喜好。 汤友恭目光微动,作为都御史,他对这些话是深有体会,陛下的确不喜他人劝谏,也只听顺耳的建议。 很多事都喜欢亲力亲为。 不喜欢听别人的想法,更喜欢自己提主意,提想法,然后让百官去充实那些主意。 士农工商兵中,相较于士工商,陛下的确也更注重农兵。 农相关自始自终都被各种强调,各种做调整,而在兵方面,也不例外,多次兴兵,行廷狱杀戮。 至于士工商。 若非朝廷缺官员严重,以及大明已经坐稳了天下,加之之前地方学室兴建多年,该到出成绩的时候,不然科举重开恐还要一些时日。 而工商方面,则完全依循着龙生龙、凤生凤的鱼鳞图册,严格限制,也严禁自由的变通。 朝臣提过建议。 只是最终都被否决了,因为陛下只相信自己能接受的,除非真到不得不变时,不然陛下都不会轻易去动。 骨子里。 当今陛下就是个农人。 根本没有坐天下的心思,一心只想当个守财主,一旦触及到陛下不擅长的领域,陛下就会生出很大的抵触心理,也不愿轻动。 这些话胡惟庸、杨宪等臣子,私下都有吐槽过,在大明刚立国时,还有臣子劝谏过。 只是无一例外都死了。 久而久之。 也就无人敢再劝了。 眼下大明很多臣子,乃至士人,都只想顺着陛下的心思,等着殿下朱标日后即位,再来斧正一些乱政。 只是他们也没想到,这些东西会被一个科举的举人说出来,还当着这么多大臣的面。 朱标双眸微冷。 对于这人这么评价大明的国政,这么中伤自己的父皇,他为人子,又怎么可能没有怒气。 只是有些话,虽然难听,但也不得不承认,的确是大明存在的问题。 自己的父皇,自一统天下之后,就很难再听取他人的建议了,也自信的有些刚愎自用了。 尤其是在遭到胡惟庸的背叛,还有母后的病逝,父皇已越发不愿相信其他大臣的话了。 这一点。 他也察觉到了。 还跟朱元璋争吵过数次,只是朱元璋性情很执拗,很少会真的去改,而且让开国之君去认错,本就很强人所难。 也不现实。 当下大明的朝政,基本是朱元璋個人想法的一言堂,而后他在自作主张的做些调整,父子也就这般维持着朝政上的默契。 但他面临的压力却是与日俱增。 父皇越来越强势了。 朱标双眸微阖,眼中闪烁着缕缕寒光,他在心中生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想将这份‘反文’呈上去。 借此激怒父皇。 同时让父皇意识到问题,从而为大明朝政的改变做一些尝试,至少大明的国政该做出一些调整了。 至于这人的死活。 朱标不在意。 当这人写下这份‘反文’时,他就已经死了,现在只是在将这人的利用价值最大化。 若是能让父皇明白到自己当下出的一些问题,这人就已经算是死得其所了,可以只诛三族。 朱标在心中暗暗盘算着。 殿内死寂。 已经没人敢轻易出声了,不少官员更是直接屏住了呼吸,唯恐会因为自己弄出声响,引得朱标动怒。 朱标收起心神,嘴角噙着一抹冷笑,漠然道:“韩国公,继续念,这些话虽刺耳,却也的确有几分道理,我还不至于生气。” 李善长目光微异,连忙点点头,道:“洪武帝在位多年,对天下的实际治理,都只作用于表面。” “换句话说。” “只是在对天下进行一定的缝缝补补,并未对天下做到讨元檄文说的那般通彻盘整。” “相较于过往朝代,明立国以来,可有切实的安民之策?可有富民之政?可有强国之谋?” “未尝有也。” “大明这些年更多的是在算计着民众的口食,上至王公大臣,下至黎庶竟皆如此。” “明之策,出发点只有一个。” “活人却不能养人。” “以此才便于天下臣民,世世代代为明之宗室,辛劳贡献,以换取养人的资格。” “然为君者,主长策者,当殚精竭虑于国之大事,以民生为要,以天下为本,发展民生。” “寻亩产千斤之粮,创日行千里之铁马,斩敌万里外之火龙,呼风唤雨,掌控天地万象。” “如此方为泱泱大国。” “方能定鼎天下,去谋万世之国。” “若始终不思进取,只盯着那点旧有的坛坛罐罐,终会将天下带入歧路,到那时,天下只会重复老路。”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明得天下是因得民心,如今的大明,却是在不断失民心,当民心尽失之时,便是天下揭竿再起之时。” “那时会有人替大明挽天倾吗?能够挽天倾吗?” “不能。” “因为明不爱民。” “失了民心,又格外提防着天下官员,何以让人敢为明去抛头颅、洒热血?” “粉色全无饥色加,岂知人世有荣华。年年道我蚕辛苦,底事浑身着苎麻。” “朱家的天下又跟百姓何干?” 李善长将这篇反文一字不漏的念完了,随即轻轻的将这篇试卷合上,静等着朱标开口。 吴公达、郭翀等官员,依旧战战兢兢的跪在地上,面色苍白,毫无半点士人风骨尊严。 汤友恭、赵瑁等人,同样低垂着头,一言不发,心中却是冷笑连连,作文之人,太想当然了。 以为洋洋洒洒的写篇针砭时弊之文,直接反对大明国政,抨击陛下,就能让陛下殿下另眼相看。 纯属想太多。 只顾着心中畅快,等刀斧加身,祸及亲族时,再想痛哭流涕,跪地求饶也为时已晚。 愚不可及。 当今陛下可是从尸山血海闯过来的,最不怕的就是杀人! 第十三章 郭翀的急智! 朱标走了。 带着这份‘反文’走了。 百官依旧跪伏在地,只是脑海中还一直回想着最后一句话。 朱明的天下跟百姓何干! 跟官员又何干? 当今陛下真有把他们这些臣子当成臣子?稍有不满,便打骂打杀,完全不给任何尊严。 他们就是陛下的长工。 替陛下管理这个‘大朱家’的,即便如此,还一直为陛下各种提防恐吓,生怕被他们侵占了权利。 他们倒是不在乎这点。 但他们为陛下效命,总该得到一些应有的回报吧,不说地位上,就说俸禄上,历朝历代可有比大明更低的更严苛的? 没有。 他们作为大明朝的京官,尚且感到俸禄不足,又何况是地方的官员小吏? 大明的贪官污吏,之所以屡禁不止,甚至越禁越多,未尝没有这个原因,微薄的俸禄根本不能养家糊口,不贪根本活不下去。 这些话,在大明立国之初,便有官员劝谏过,只是都为陛下严厉的否决了,最终陛下做出的选择,便是强调官员要有德行。 但德行能当饭吃吗? 只不过在见到一个又一個劝谏的御史被杀后,朝中再也没人敢提了,如今再度被人提及,也是让他们深以为然并唏嘘不已。 在朱标离开了一阵后,百官这才恍恍惚惚的起身,擦了擦额头冷汗,全都面面相觑。 李善长看了眼面色微异的官员,冷声提醒道:“这篇反文的内容诸位大臣是都听到了。” “但诸位心中也当清楚,其中很多言语都是恶意诋毁,恶意诽谤,陛下之英明神武,哪是外人能知的?” “无知无畏!” “另外,诸位大臣也都知晓陛下的脾气,若是传到了外面,落入到陛下耳中,那可就不好说了。” 李善长眸间闪烁着寒光,言语中的威胁警告之意,几乎没有遮掩。 赵瑁、汤友恭等人心神一凛,也深知当今陛下的暴戾脾气,连忙道:“多谢国公提醒,我等知道,绝不会向外透露分毫。” “请国公放心。” “清楚就好。”李善长点点头。 这时。 大殿偏后方,吴公达却是发现了一个异样,殿内其他人都起来了,唯有郭翀还跪伏在地上。 仿佛还处于这个巨大的惊骇中。 他小声的唤了几声:“子翔兄,郭兄,郭侍郎!醒醒。” 砰。 一道闷响声响起。 郭翀整个人直接倒在了地上,竟是被这件事给吓晕了过去。 这道闷响声并不算大,但在此时,却显得格外响亮,李善长、赵瑁等人都看了过去。 看到郭翀狼狈不堪模样,也是一脸的鄙夷跟嫌弃,李善长抬手,朝殿外喊道:“来人,把郭翀抬走。” “这点事都经不住,还被吓的昏死过去,真是丢人现眼。” “抬走。” “等他醒来,告诉他,后续阅卷也不用来了。” 李善长一脸厌恶,强势的决定了郭翀的后续,而后震了震袖子,大步朝殿外走去。 在李善长做出决定后,立即有小吏进到大殿,将郭翀往殿外抬去。 就在文华殿众官员目送着郭翀被抬走时,却是有人问起了一件事。 “写那篇反文的人是谁?” “有人知道吗?” 殿内安静一片,全都摇头。 现在试卷还没审阅完,也没到最终勘定名次的时候,试卷上的名字都被特殊泥印封着,根本看不了。 也不准看。 只是这句话被问出来后,所有人都沉默了,因为会试是三考,这人既敢做出如此胆大包天的事,如此找死的事,真会只写一场? 那是否意味着还有两篇。 郭翀遭遇这种事,已经被吓得当场昏死过去了,若是这种事,落到他们头上,他们又能怎么办? 会比郭翀表现的好吗? 想到这。 所有人脸色一沉,眼中流露出浓浓的担忧跟不安。 吴公达坐在座位上,双眼却直直的盯着郭翀被抬走的方向,他若是没看错的话,在被抬走时,郭翀的眼皮分明动了动。 郭翀没有被吓晕。 而是在装晕,为的就是从这场可能出现的政治风波中脱身,而且郭翀有意‘装疯卖傻’,好处显而易见。 虽然有损声名,但也降低了被陛下迁怒的可能,还从可能出现的阅卷风波中脱身了。 吴公达在心中叹道:“子翔兄,这么多年过去,你终究还是放下了自己的清高,开始尝试保身了。” “只是我又该怎么办呢?” 吴公达蹙眉。 他只是个侍郎,官职其实已经不低了,但跟这次阅卷的其他官员相比还是不够。 因而一旦陛下动怒,他们这些人是最容易出事,最容易被殃及的,他也没法不担忧。 若是可以。 他甚至想跟郭翀换一换。 大明的官难当。 …… 武英殿。 朱元璋正在殿中休息。 听到朱标求见,朱元璋脸上露出一抹笑意,朝四周宦官骂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让太子进来。” “咱早就说过了。” “太子过来,不用来给咱请示,让他直接进来。” “你们怎就不听呢?” 朱元璋蹙着眉头,话语里充斥着不满跟不悦。 这时。 朱标的声音,由远及近的传来:“父皇,这是儿臣要求的,父皇就莫要责怪这些宦官了。” “君主有君王之道,臣子有臣子之道,儿臣为父皇之臣,自当恪守臣子本分,岂能僭越?” 朱标朝朱元璋恭敬一礼。 朱元璋摇摇头,道:“你是咱儿子,跟那些大臣不一样,不用跟咱计较这些礼数。” “咱也不乐见。” 随即。 朱元璋看向朱标,疑惑道:“咱不是让你主持这次科举阅卷吗,怎么现在过来了?” “是发现了什么大才之人?” 朱标从袖间取出那份试卷,沉声道:“启禀父皇,儿臣之所以会冒然前来,是有要事禀告。” 朱标顿了一下,这才神色肃然道:“父皇,这次科举会试,有参考的举人在试卷上写反文。” 一语落下,举殿皆寂。 不过朱元璋面色淡定,仿佛根本不受影响,神色平静的可怕,只是点点头:“嗯。” “咱知道了。” “咱其实也早有预料。” “天下思元的士人,其实一直以来就没有少过。” “咱习惯了。” 第十四章 当街摔死! 朱元璋颔首,似见怪不怪。 他拍了拍手,像是拍灰一样,将手中的一些面饼屑拍掉,又用一块抹布擦了擦手。 这才再度看向朱标,道:“咱大明自立国以来,就一直不受这些儒生待见,私底下不知多少儒生骂咱,咱其实心里跟明镜一样。” “不过咱不怕。” “咱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还能被这些儒生骂死不成?” “就现在,天底下都不知有多少儒生想着元人再度打回来,将咱的大明给灭了。” “当年咱攻破元大都时,城中多少的士人、文官为蒙古人摇旗呐喊,多少人殉元啊。” “咱都看在眼里。” “从那时起,咱就知道,这些儒生是喂不饱的,他们只想要跪下去效忠那些胡人。” “不过咱手中有刀。” “他们胆敢在咱眼底下跟胡人去眉来眼去,咱都给砍了,咱也不想着让这些人效忠咱,效忠大明。” “咱只是把刀架在他们脖子上,让他们乖乖替咱办事,办好了,咱有赏,办不好,咱就杀了。” “咱不惯着!” 朱元璋声音很冷,带着阴冷的杀意跟不屑,这股杀气,近乎是不加遮掩跟赤裸的。 他也不觉得自己这做法有错。 相较信人。 他更愿意相信手中的刀。 朱元璋抬眸,将眼中杀意收敛起来,重新恢复到最初的漠视态度,道:“给咱说说吧。” “这人是怎么骂咱大明的,又是怎么给胡人呐喊招魂的。” 朱标摇头。 这次父皇猜错了。 这人不是为元人摇旗呐喊,也不是为北逃的大元招魂,而是针对的父皇跟大明。 朱标道:“这人非是为北元那些蒙古人声张,而是只为反对父皇跟大明,认为大明必亡于农民起义。” “因为父皇不爱民。” 朱元璋嗤笑一声,满眼的轻蔑跟不屑,若是其他,他或许还会想想该怎么反驳,但说他不爱民,简直就是无稽之谈。 这根本用不着他反驳。 也无人会信。 他这一辈子最大的得意跟自豪,便是爱民之举,得到百姓爱戴,过往每有百姓夸赞,即便只是官员呈上的奏疏,都能让他高兴好一阵。 他出身底层,深知民间疾苦。 若是不爱民,岂会以百姓为重?又岂会早早定下对百姓征收的田租,又岂会一而再的减免苛捐杂税? 朱元璋不怒反笑道:“咱不爱民?呵呵,历朝历代的帝王里,咱才是最爱民的,汉文帝都不如咱。” “要不是咱,天下这些百姓,还活在元人的铁蹄之下,民不聊生,要不是咱,恢复中华,咱这大好河山也早就完了。” “眼下咱大明朝百姓安居乐业,百姓安定,咱也定下了子子孙孙不得加税的祖训,百姓会造咱的反?” 朱元璋对这些话嗤之以鼻。 朱标也道:“父皇对天下的功业,根本不是外人知晓的,这些流言蜚语也终上不得台面。” “只能让人发笑。” “不过这人的确似跟过往的反明之人不同,他在那篇文章上对父皇创下的功业做了一个评价。” “称父皇对天下的治理,为洪武之治,足以跟历史上其他盛世大治比肩。” 闻言。 朱元璋目光微异。 “洪武之治?”朱元璋在嘴里咀嚼着这个称呼,满意的点点头,笑着道:“这个称呼不错。” “咱再怎么被这些人诋毁,但咱立下的功业却是实打实的,就算是这些反贼,也不得不承认。” 朱元璋一脸笑意。 就算这人一心反明,但还是得承认自己对天下做出的贡献,这种来自敌人的夸赞,更让朱元璋欣喜。 朱标露出一抹挣扎,迟疑了一下,没有把那句‘这都是假的’说出来,略过了这部分,直接跳到了视百姓为奴隶,视官吏为长工。 还有只着重抓农兵。 听到这几句话,朱元璋的脸色猛地大变,原本还面带笑意的脸上,此刻只剩下了滔天怒气跟惊骇,双眼瞪大的仿佛要吃人。 他仿佛被人猜中了心思。 朱元璋怒目瞪大,如同一只发狂的怒狮,勃然怒道:“胡说八道,咱什么时候这么做了?!” “一派胡言。” “毛骧!” “给咱滚进来。” “咱现在命令你,立刻马上去把这写反文的人给咱找出来,咱要你将他当街摔死!” “妄论咱,找死。” 朱元璋此刻就像被激怒的狮子,怒气滔天,眼神中的杀意直冲云霄,即便朱标隔了四五丈,依旧感觉深陷尸山血海,压的他快喘不过气。 毛骧战战兢兢的入殿。 一旁的朱标却打了個眼色,示意毛骧不要轻举妄动,而后压下心头的恐慌,道:“父皇。” “儿臣以为不当如此草率。” “父皇为天下殚精竭虑,根本不是这些人知晓的,父皇的英明神武,也不是这些人能体会的。” “若是这么杀了,儿臣看来,实在有些便宜对方了,若是传出去,反倒会败坏父皇名声。” “以为父皇是恼羞成怒,才这么急切的想杀人灭口。” “儿臣想让其入宫,当面驳斥,让他死的心服口服,也让他知道父皇为天下做了多少事。” “而且若只有他一人,早杀晚杀并无区别,若是能让其死前,知晓自己的想法是多么错误,儿臣以为,远比直接杀了他更有效果。” “更能借此昭告天下,为父皇正名,为大明正名,大明绝不容许这些宵小阴暗之徒继续这么污蔑抹黑。” “若是他还有同伙。” “就算他嘴比石头还硬,儿臣也能想到办法,把他的同党撬出来,并将这些乱党一网打尽,以儆效尤。”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儿臣身为父皇长子,绝不能容忍父皇遭受这般羞辱。” “请父皇恩准。” 朱元璋阴翳着脸,双眼直勾勾的盯着朱标,久久没有开口。 朱元璋平复下心绪,目光阴晴不定,冷声道:“咱这一路尸山血海都闯过来了,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这点羞辱辱骂又算得了什么?” “咱岂会把这些话放心上?” “不过你既然有心,咱就让他多活一阵,把这份试卷呈上来吧,咱倒想看看,是谁有这么大胆子。” 朱标身子一颤,没有任何犹豫,将手中的试卷递了上去。 嘶! 只听到一声撕裂声,原本被捂的严严实实的记名处,如今也直接显露在视野中。 夏之白!! 第十五章 文治武功,不容置喙! 朱元璋端坐着,将夏之白三字死死的按着,等将这份‘反文’彻底的看完,脸色已变得出奇的难看。 他阴冷的看了眼毛骧,摆手道:“你先下去。” 毛骧连忙道:“臣告退。” 等毛骧走出大殿,朱元璋将这份试卷猛地拍在了桌上,彻底压抑不住心中怒火。 “咱在天下这些士人眼中,就是这么一个样子?只是一个会打仗的农夫,一个不会治国的粗人?” “标儿,你来给咱说说。” “咱不会治国吗?” 朱元璋双眼瞪大如铜铃,带着迫人的气势,就这么虎视着朱标,给人极强的压迫感。 朱标闷哼一声,脸色一白。 他拱手道:“回父皇,儿臣不敢评价父皇,但在儿臣眼中,父皇之英明神武,远超汉文唐文。” “父皇自领兵起,就十分注重百姓疾苦,每打下一地,便会立即下令农民归耕,奖励垦荒,恢复生计。” “为了平衡地方不平,消弭南北差距,更是大搞移民屯田和军屯,也多次组织各地农民兴修水利,加强北方的生产生活。” “立国以来,更是效仿过往朝代做法,徙富民,抑豪强,还多次下令解放奴婢,减免赋税,严惩贪官。” “此等功业,天地可鉴,根本就不是这些文人能够抹黑辱骂的。” “公道自在人心,若是父皇当真如这人说的那般不堪不济,又岂会十五载而立国?让天下越发康定?” “立国之初,或许是有很多人对大明心有疑虑,不肯仕我朝,但经过父皇十八年的治理,这次科举前来参考的举人足有两万之多。” “此等文治盛世,天下过往可曾有之?!” “大明立国以来,便一举收复幽云十六州,这可是华夏丢失了足足四百多年的故土。” “三征北元,彻底打灭了蒙古人的南下的气焰,还陆续平定西部,取云南,降服大理,开疆扩土,大显国威,如今万邦来朝,天下咸服。” “此等武功岂容置喙?” “此人对父皇所做之功业,一知半解,就在这狺狺犬吠,还敢这么狂悖的辱骂父皇。” “作为儿子,我必杀之!” 朱标的眼里浮现出凌厉的杀意,表现出来的态度也异常坚决。 朱元璋并没开口,只是冷冷的盯着朱标,仿佛要从朱标这惊恐不安的脸上,看出一些什么东西。 良久。 朱元璋重新坐了下来,再度将这份试卷看了起来,朱标垂着首,一声不发。 “嗐。” 朱元璋叹气一声,语气中充满了失望跟沉郁,道:“标儿,你是咱儿子,你刚出生时,咱就一直看着,你有什么心思,咱知道的一清二楚。” “跟咱就别耍这些小心思了。” “咱不喜欢。” “咱更希望你大大方方的,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 “儿臣没有。”朱标脸上露出一抹惊慌,也是当即跪伏在地。 朱元璋冷哼一声,眼中更浮现一抹怒火,只是看到朱标颤巍巍模样,也是生出了一抹心疼。 他从座位上坐起,走到陛下,将朱标给扶了起来,整理了一下朱标的衣衫,背着手道:“咱是父子。” 朱元璋盯着朱标,犹豫了一下,还是换了一下说辞道:“这份反文伱也看了,咱就问你。” “如果咱就是这样呢?!” 朱标脸色大变,直接垂着头,惊慌道:“父皇……” 朱元璋背着手,转过身,没有再看朱标,而是看向大殿外,冷冷道:“你是咱儿子,你那些小心思,咱都不用想,就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 “你既然敢有这個心思,为什么就不肯把真实想法说出来呢?咱难道还会害你不成?” “既然你不说,那咱就自己说,这人说的没错,咱就是这么做的,咱自起兵之日起,就明白一个道理。” “天下外人都靠不住。” “能靠得住的只有咱自家人。” “如果真到咱大明危亡的时候,你觉得这些臣子会给咱大明卖命,谁当这个皇帝不是当。” “都是当臣,在哪里不是当?” “但咱家不一样,咱家是皇室,咱可没有草原可以跑,到时出了事,能救咱自己的,只有咱朱家人。” “因为朱家人是一根藤上的,休戚相关,这比什么大臣都靠得住。” “咱不觉得这么做有错。” 朱元璋目光睥睨,带着强烈的不容置疑,他起兵起来,历经了这么多事,很多时候都是靠着自己的义子义侄挺过来的。 当年穷困潦倒时,也是家里亲戚接济的,加之当年他礼贤下士,却被那些士人各种轻贱、嘲讽。 也是让他对外人彻底信不过。 朱标脸色变了又变,他又如何不知父皇的心思? 这些年父皇一直在有意收兵,让自己那些弟弟掌边军,让那些义子掌禁军,让朝中武将成为摆设。 但父皇毕竟是一国之主。 非只是一家之主。 这么做无疑会进一步加大父皇跟朝臣之间的猜忌,长此以往,君不信臣,臣不信君,这岂能治得好国? 朱标抬起头。 他并不敢只直视朱元璋的眼睛,只是咬牙道:“既然父皇想让儿臣说自己的真实想法。” “儿臣今日就大胆一次。” “身为儿子,这人行事如此狂悖,理应诛杀,以儆效尤,可作为大明储君,陛下之子,儿臣却不得不考虑更多。” “若是此人真有大才,儿臣……必重用此人!” “正所谓忠言逆耳。” “此人未接近朝堂,却能从一些微末事端,看出这么多东西,足以证明此人是有才识的。” “而且儿臣也认为,父皇在朝政方面,对农业偏重太多了,而且父皇行事太过强势跟专横了。” “父皇当年曾说过,大明不能只有半壁江山,但又为何只注重兵农,而对其他相关各种压制。” “儿臣知道。” “眼下北元尚存,对我大明的威胁依旧存在,天下也多有反明复元,亦或者为陈友谅、张士诚招魂的,大明不能掉以轻心。” “我朝当年都能正面击溃他们,如今我大明国力更盛,难道还要因此而自缚手脚?” “儿臣认为此举不对。” 第十六章 我是太子!是皇帝之子! 这些话说出口,朱标仿佛彻底放下了心中的枷锁,双眼直直的望向朱元璋,坚定道:“儿臣认为错了。” “父皇废除宰相制度,增加自己的朝政处理量,这是为了强化皇权,这些儿臣都能理解。” “也认同。” “因而儿臣愿意替父皇分担,也愿意接过这多出来的政事,只是父皇一直以来太关注农事了。” “父皇过去为农民,年轻时没有机会读书,所以父皇为了让我等皇子摆脱‘文盲’的帽子,不惜花重金在宫中修建大本堂。” “取古今图书置于其中,延请当时的名儒,如宋濂、詹同、吴中四杰等为我等皇子们讲解四书五经,教授治国之道。” “同时,让那群替大明出生入死打天下的功臣,如徐达等武将,教授我等皇子武艺。” “这样,我等这些朱家子嗣便是文武兼修,学贯古今了。” “为此,父皇还在天下兴修的学室上,科举内容上大做文章,为的就是削弱其他读书人的能力,让天下的全才,只能出自朱家。” “继而巩固维护我朱家的天下。” “这些儿臣都知道。” “过去儿臣也为此劝过父皇,只是换来的只有父皇的责骂跟鞭笞,儿臣最终也妥协了。” “不再去提。” “胡惟庸案时,父皇将此案交给儿臣处理,儿臣本不欲牵连株连那么多人,但父皇却执意不肯。” “一举诛杀数万人。” “当时儿臣哭着问父皇,为什么要这么做,就连母后当时都质问过,而父皇当时只让宦官去给儿臣找了条荆条来。” “然后当着儿臣的面,用手掌将荆条上的刺给拔了,任由自己的手掌血流不止。” “父皇说这满是刺的荆条就像是皇权,儿臣仁慈,恐不敢去拿,所以父皇自己出手,将可能的刺给拔了,好交给儿臣一个稳稳当当的天下。” “当时儿臣真被父皇吓住了。” “连做了数日噩梦。” “母后当时还多次前来安稳劝说我,即便是如今,儿臣每每想到当时的场景,都不由感到心颤。” “只是如今儿臣想告诉父皇,儿臣对这荆条的想法,有刺的荆条的固然不好抓,但儿臣只要抓住了,就不会脱手。” “而被父皇把所有刺都拔掉的、已沾满父皇一手血的荆条,或许因为没有了刺,反而会变得异常滑溜,儿臣才会真的抓不住。” “甚至这荆条还会被弄丢掉。” 朱元璋脸色阴沉的可怕,猛地看向朱标:“老大!够了!你放肆!混账东西!咱让你住口!” 朱标也站了起来,盯着朱元璋,双眼通红一片,执拗的道:“儿臣还要说!这次若是不说出来,儿臣只怕以后再也没有胆量说出口了。” “而且是父皇你让我说的,说了你又生气,我本不想开口,你非说让我说说,说了你又总是这样!” “但这次儿臣抗令了。” “父皇伱事事都为儿臣着想,也事事都为儿臣未雨绸缪规划好,儿臣也事事顺着父皇。” “只是父皇你既然什么都做好了安排,什么都规划好了,那还让儿臣学这么多东西干什么?就为了让儿臣跟你意见不合,然后来来顶撞你?再被你否定,深陷痛苦吗!” “父皇你一直都在告诉儿臣,儿臣是大明的太子,是大明的储君,是未来大明的继承者。” “但父皇你又一直以一个农民、一个布衣、一個和尚、一个乞丐的身份来教我,来提醒儿臣。” “人不能忘本。” “父皇!你过去能是农民布衣,但儿臣不能学着父皇去当农民之子,儿臣也当不了这个布衣之子。” “儿臣是太子!” “是父皇你这皇帝之子!” “住口!咱让你住口!”朱元璋眼眶赤红,面色愤怒到极点,高高抬起手,可是看到朱标固执执拗又痛苦的样子,他突然又下不去手。 最后他独自握拳,将满是青筋的手,背到了身后。 朱元璋看着又惧又怕,却又固执的抬起头望向自己的朱标,心中只感到一阵悲楚跟落寞。 他微微叹口气,将起伏的情绪压了下来,伸手擦了擦朱标脸颊上的泪水,语重心长道:“老大,咱知道你心里怨我恨我,但咱今年五十八了,不知还有多久,咱就大限将至了。” “咱能替你做的事不多了,咱答应过你娘,让你当个太平帝王,咱不能食言。” “父皇……”朱标哽咽着。 朱元璋摆了摆手,打断了朱标的继续开口:“不说了。” “咱出去走走。” 朱元璋背着手,身影有些佝偻,一步步离开了大殿。 他边走边说道:“老大,你以后会比咱有志气,也更有能耐,你娘要是看到你今天的样子,估计得天天在咱跟前夸你呢。” “咱是老咯。” “只是咱毕竟还是这个皇上,咱必须得考虑整个朱家,以及咱大明今后的千秋万代,咱也没办法。” “……” 朱元璋走了,背影尽显萧索。 望着朱元璋落寞萧瑟的背影,朱标突然心里很不是滋味,鼻头一酸,连带着眼眶再度泛红了。 朱元璋前几句话他听到了。 而他本没想说成现在这副模样,只是一时情绪上涌,才把这些年憋了许久的情绪尽数吐露了出来。 的确是没有顾及到父皇的感受。 朱标暗暗自责道:“父皇,儿臣的确没有责怪父皇的想法,只是父皇过去对儿臣太严了。” “儿臣快要喘不过气了。” “这次的确是儿臣考虑欠妥了。” “是儿臣错了。” 朱标站在殿里,望着空落落的大殿,久久的失神。 朱元璋背着手,在皇宫内漫无目的的晃着,心里堵得慌。 他素来脾气火爆,要是刚才没忍住,只怕那一个大巴掌就已经扇下去了,虽然刚才没真的下手,但他还是有些自责。 会不会吓到老大了? 老大毕竟是太子,哪能跟其他几个小子比?平常骂一骂就行了,怎么还能真动手呢? 老大也是的,平常躲得那么快,怎么这次就不躲了呢? 而且也是自己让老大说的,怎么还能自己气急了眼呢? 朱元璋暗暗自责着,无意识间,晃到了太庙,看着他为朱家祖宗自家人修建的太庙,抬步走了进去。 第十七章 锦衣卫办事! 太庙内长廊皆挂白灯,除了护卫在四周的军卒,便再无其他人身影,显得十分空旷萧瑟。 气氛并不显得阴森。 而在摆放灵牌的殿外,有两尊气象恢弘的石龙,正在威严的俯视着来人,似在提醒这是长眠者安息之地。 朱元璋轻车熟路的踏入大殿。 殿内张挂着一排排的白色灯笼,也摆放着一个又一个灵牌,每一个他都能叫出名字。 朱元璋就这么站在殿里,目光从这些灵牌上一一扫过。 他的思绪仿佛一下被拉回到了很久之前,那时候他还很年幼,家里无比的贫苦,食不果腹,衣不裹体。 父母下葬竟寻不到一副草席。 自己身边的兄长,一個接着一个的饿死,那时候为了一口吃的,什么都能去做。 朱元璋就这么回想着。 不知过去了多久,朱元璋的声音幽幽的在大殿里响起,带着几分欣慰几分高兴,又带着几分迷离最终目光却落在了前沿的一个灵牌上。 “妹子。” “咱们老大越来越出息了,比咱想的多,看得远,敢跟咱唱反调了,这肯定是学的你。” “咱从不教他这些。” “哈哈。” “不过咱没生他气。” “他有自己的想法是好事,但咱最怕的,是咱自己子孙忘本啊。” “咱们是吃过苦的,也是从乱世拼杀出来的,知道那世道是多惨,也知道那一口口粮,是多重要。” “咱难道不知道咱对农业生产抓的太紧太严了吗?咱难道想这样,只是咱没办法,咱心里很清楚,知道底下官员是什么样子。” “咱现在天天盯着,这些人都敢阳奉阴违,欺上瞒下,咱要是把心思放在其他事情上,咱当年的惨状,只怕要再度发生了。” “咱能这么做吗?” “活着多难啊,能有口吃的多不容易啊,以前多少人活不下去。” “咱要是不重视农耕,天下的这些贪官污吏,能直接把底下这些百姓的粮食,全部敲骨吸髓榨干咯。” “咱是从蒙古人手里抢来的江山,蒙古人是什么人,那是一群只懂享乐,只知征税收钱的人,就是这些人一次次加税,才逼死了咱爹娘,逼死了咱那几个兄长。” “他们会管咱这些底层人死活?” “在这些胡鞑的糟蹋下,多少田地荒废,多少人被饿死,没人种地,没人开荒,天下哪有粮食吃?” “咱是贫农出身不假,朝中不少人都私下说咱,说咱因为这个出身,嫉妒儒生,记恨为官的。” “可咱都皇帝了,仇他们个啥?” “不过咱从没有理会过,咱也不在意,咱也不在乎什么脸面。” “咱要啥脸面啊,只要百姓过的好,能吃上饭,咱可以不要脸,可咱怕这个天下因为人心的贪婪,最后成为空中楼阁,冢中枯骨……” “所以咱必须得为标儿打好基础。” “咱得保证将天下交到标儿手中时,天下不会再饿死人,咱必须替标儿把好关,把务农给弄好。” “农为邦本,本固邦宁。” “唯有农搞好了,标儿才能没有后顾之忧,才能去做他想做的事,也唯有让百姓能活下去,咱大明这个江山才能一直坐下去。” “坐稳下去。” “咱重农,不为别的,而是为给咱大明江山,奠定一个个千秋万世的根基,只要农的根基未毁,咱大明就能始终屹立于世。” “这才是咱真正在做的!” 朱元璋抬起头,苍老布满皱纹的脸颊上,原本充满着辛酸、自责、苦涩等各种复杂情绪,如今都已变成了一种表情。 傲气! 朱元璋背着手,朝着太庙外走去,边走边说道:“咱宁愿其他原地踏步,甚至是倒退,咱也要让天下百官以农为本。” “咱既然当了这个皇帝,就绝不会容许那种日子重现。” “而且咱很早就表过态。” “大明江山不仅是咱的私产,也是老朱家整个大家族所共有的。” “这是咱朱家的天下!” 朱元璋杂乱的心绪彻底平复了下来,他没错,只是朱标还不理解自己的做法,他不会去解释。 他相信。 总有一天,朱标会理解的。 走出太庙,朱元璋眉头一皱,他想起了殿内朱标委屈又惊惧的模样,也不由叹气一声。 “哎。” “老大也是为咱考虑和着想,也是为了大明江山着想,咱当时怎么就那么沉不住气呢?” “而且老大也没说错什么,让他说想法也是咱要求的,咱干啥要和他置气呢?心平气和的说教不行吗?” “这个臭小子,脾气和老子还真是一样倔,不过有自己的坚持和固执,也挺好的。” 朱元璋小声嘀咕了几声,他自不会真生朱标的气,而是把这一切的矛头转向了夏之白。 都是这人闹的! 咱被人骂了一顿,心里不痛快,才让老大也受了无妄之灾。 朱元璋一脸阴翳,他看了看候在不远处的毛骧,杀气腾腾道:“你现在带着锦衣卫的人,去把参加这次科举的夏之白给咱抓来。” “咱只给你一天时间,一天之内咱要看到这个人站在咱面前。” “咱不管他是已经逃了,还是畏罪自杀了,还是其他怎么的,咱就只要求一点。”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说完。 朱元璋拂袖离开了。 毛骧拱手领命,却是一头大,夏之白?这人是谁?一个科举考生?这也能惹怒到陛下? 他虽满心费解,也不敢有任何耽搁,他已听出来了,这人恐真犯了大罪,至少是惹怒了陛下,甚至很可能已畏罪潜逃,或者畏罪自杀了。 若是真跑了,或者自杀了,那搜捕难度可就大了,毛骧不敢大意,连忙去下令,准备全城搜捕夏之白。 半个时辰不到。 毛骧就收到了消息,夏之白找到了,就在秦淮河畔的一家客舍中。 听到这个消息,毛骧愣了愣,这倒有些出人意料,这人竟没跑?随即冷哼一声,犯了事,还敢这么狂妄,这是不把他锦衣卫放在眼里啊。 毛骧没有任何耽搁,直接带领大队人马,直奔夏之白落脚的客舍。 秦淮河畔。 此刻却是被吓到鸡飞狗跳起来。 因为锦衣卫出动了! 第十八章 见帝不跪! 秦淮河畔。 街头上人头攒动,四周围过来越来越多人,好奇这边发生了什么,能让锦衣卫都出动。 锦衣卫自创立以来,负责的可都是大案要案,每次出手,必杀的人头滚滚,尸骸如山。 这次又是为谁而来。又要株连多少人? 围观百姓一脸好奇,却都不敢靠近,担心被牵连,被围在风悦客店里的人,也都人心惶惶,满脸无措。 “锦衣卫办事,闲杂人等滚开!” 杂乱的街巷中,响起了更强横的声音,这道声音一出,也彻底压死了四周其他的声音。 砰! 一声闷响,高大结实的木门,被毛骧一脚给踢开,惊的早就跪在地上的行客,嘴角发白,满眼惊恐。 毛骧大步走了进来。 他冷漠的扫过全场,没有理会试图上前询问的舍人,只是转头看向了一侧的左千户:“人呢。” 左迁拱手道:“禀大人,那人就在二楼,十分嚣张,好像早就知道我们要来一样,早早就开了门。” “人没找错?”毛骧眉头一皱。 左迁道:“绝无可能。” 毛骧点点头,抬眸,朝客舍的二楼望去,又让左迁在前面引路,去到了夏之白的房间。 二楼,左八。 这就是夏之白的房间。 毛骧到达门前时,这间客房的房门大开着,一名面色清秀,又带着几分书卷气的青年,正坐在凳子上。 毛骧走进房间,警惕的扫视了整个屋子一眼,只是寻常装修,没有什么利器,却也没有大意。 他右手按在剑柄上,双眼阴冷的盯着夏之白,质问道:“我问你答,你是这次参考的举人,夏之白?” 毛骧目光很慑人。 区区一个举人,竟能引得陛下、殿下大怒,这不是常人能做到的,他又怎敢掉以轻心。 为官这么多年。 帮着陛下处理了这么多事情,他见过太多名不见经传,外表其貌不扬的人了,这些人看着人畜无害,背地却干着穷凶极恶的人。 手段更是狠辣凌厉之极。 凡是敢小心大意,就可能会身遭不测,他不会小看任何一人,也不会犯这样的错。 夏之白站起身,没有正面回答毛骧的问题,自顾自的朝门口走去,淡淡道:“走吧。” 毛骧眼皮一跳,握剑的手青筋凸起不少,也握紧了不少,也彻底确定下来,这人就是他们要找的那罪犯,夏之白。 毛骧迟疑片刻,抬起手,一旁的锦衣卫瞬间会意,三四个人齐上,按住了夏之白的肩膀,给他戴上了重重的镣铐。 左迁亲自上前,检查了夏之白全身上下,后朝毛骧摇摇头,并没有发现任何可能行凶的物品。 毛骧点头,面色缓和不少,冷声道:“看来你是知道有今天,那就好办了,带走。” “陛下要见你。” 毛骧吩咐一声,直接下了楼,在其他旅人一脸惊慌不安的目光中,带着大队人马离开了。 这些锦衣卫来的快,走的也快,就一盏茶的时间,原本被包围的水泄不通的客店,一下就敞开了。 只是受到这個惊吓,在里面落脚的旅人下,再也不敢在这里入住了,连忙退了客房,换了住处。 唯有四周围观的市人,还在小声议论着,好奇究竟发生了什么。 “锦衣卫抓走了谁啊,怎么看着还像是个读书人?难不成还是这次参考的举人?” “不知道,举人不该是在四方会馆吗,哪会住这里啊?我可听说了,那些可能高中的举人,这几天都忙着四处走动,跟同乡官员联系呢。” “这估计是某个官员子弟,跑到这边寻花问柳来了。” “……” 街巷中的议论声没停,夏之白的身影却越来越远,在一刻钟时间后,夏之白来到了皇宫城门外。 夏之白站定。 望着这雄伟巍峨的宫宇,眼中突然燃起了熊熊的斗志,这里就是大明的权力中心,也是天下的权力中心。 更是社会腐坏的根源。 如今,他终于要踏入到这片让无数人憧憬向往,让人害怕,又让人莫名渴望,企图踏及的地方了。 权力、欲望! 各种情绪在夏之白心中交织,当他站在武英殿殿门前时,所有的思绪都消失了。 双眸一片澄净。 他若是地道的当代人,或许会选择‘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跟当代人一样随波逐流,甘愿为权势折腰、低头。 但他不是。 他若没有见过太阳,或许能够继续忍受黑暗,只是他见过,又怎么能忍受自己继续深陷黑暗。 他不希望中华大地重蹈历史的覆辙,也不希望历史上的惨状,再度在世间重演。 外族入侵,家国沦丧,纸糊的老虎,天涯何处是神州,这一桩桩泣血的事,该做出一些改变。 至少该站着。 哪怕最终是死,也当要站着死。 夏之白抬起头,望着上方庄重肃穆的‘武英殿’三字,嘴角浮现一抹冷色跟严肃。 “陛下有令,宣罪犯夏之白进殿。”一道尖细又高亢的声音,从殿内传来。 一名面相白皙,脸颊无须的白净宦官快步跑到殿门,上下打量了夏之白几眼,轻蔑道:“夏之白,陛下要见你,进去后,守点规矩。” 夏之白默然不语,只是低头看了眼自己手上脚上的镣铐,他的脚踝已被勒出了血。 宦官冷哼一声,面露不悦,朝一旁的毛骧,笑着道:“毛都指挥使,把铐子去了吧。” “他毕竟是个举人,陛下也不想太过为难,而且这东西,在陛下那,多少是有些晦气了。” 毛骧点点头,把夏之白手脚的镣铐解了,夏之白活动了一下手脚,整理起了一下自己的衣衫。 与人第一次见面当体面。 见状,这宦官露出鄙夷之色,将死之人,过场倒是不少,不过文人就这样,虚头巴脑的一堆,真遇到事,跪的比谁都快。 夏之白并未整理多久,便被宦官带着进入到了大殿,在距朱元璋足有百步开外,两人停下了。 宦官跪地,屁股高高的撅着,恭敬的高喊道:“启禀陛下,罪犯夏之白,老奴已带到。” 说完。 宦官朴狗儿往后看了一眼,却是没把自己吓个半死,夏之白见到陛下不仅不跪不拜,还敢直视陛下。 朴狗儿一脸惊怒,低声吼叫着:“夏之白,你在干什么?圣颜是伱能看的?快跪下。” “跪!!!” 第十九章 村夫夏之白参见洪武皇帝! 夏之白看了眼被吓得一脸惊慌的宦官,腰肢依旧挺的笔直面见,只是微微欠身拱手。 “村夫夏之白参见洪武皇帝。” 一语落下,举殿皆寂。 不仅跪在地上的朴狗儿愣了,连坐在高台上的朱元璋也是一怔。 夏之白对自己充满敌意,入殿直接恶语相向,他都预想过,只是这个称呼,让他也是一愣。 朴狗儿只感到眼前一黑,整个人差点栽倒在地上,脸色被吓得雪白,身子更是不住颤抖。 他惊惧的看着夏之白,又气又急又惧又怕,低声道:“大胆,你一罪犯,岂敢这么放肆!” “快跪下,求陛下宽恕。” 朴狗儿一脸焦急,前面夏之白整理着装,他还以为夏之白多少知道点礼数,结果入了殿,竟这么狂悖。 这分明是在求死。 朱元璋把手中奏疏放下,第一次正眼打量起夏之白,双眼微阖,眼中迸发出摄人的寒光,冷声道:“见到咱,你为何不跪!” 夏之白闷哼一声。 只感觉自己被一只猛兽盯上了,浑身汗毛战栗,胸口更像是被压着一块巨石,呼吸都有些难受。 夏之白脚趾用力抓地,让自己尽量保持镇定,面对朱元璋这种身居高位者,常人其实很难稳住心神。 尤其朱元璋还是尸山血海杀出来的,那股气势更是吓人,常人只是站在面前,就很可能被吓得说不出话。 摄人心魂。 夏之白深吸口气,在脑海不断回想百年屈辱,终于缓了过来,他抬起头,双眼如星辰般闪烁。 他看着朱元璋,朱元璋也正看着他,两人隔着百步的距离,互相对望着。 夏之白道:“为何要跪?” 朱元璋笑了起来,笑的却很冷,“因为咱是皇帝,是天下之主,更是天下臣民的君父。” “你不该跪咱吗。” “君父?”夏之白轻笑一声,摇了摇头,一脸认真道:“百官恭维讨好的话,陛下莫不还当真了?” “若是陛下真这么认为,那再敢问陛下,是否每个大明的子民都有资格继承大明的天下。” “放肆!” 朱元璋猛地站起身,怒目而视,看向夏之白的双眼满是杀意。 夏之白冷笑一声,不紧不慢道:“从陛下的反应来看,不是。” “这是陛下的家天下。” “这個家,只能是陛下的朱家,而非是天下人认为的国家,既然如此,陛下又岂能当天下人的君父?” “还有。” “若是下跪有用,天下那还有什么朝代更替,天下也早就太平了,陛下从微末中崛起而成帝业。” “是经历过那段乱世的。” “元末天下萧条,黄河决口,南部大旱,百姓流离失所,易子而食,在当时可谓寻常。” “而在那时,为了祈雨,为了天降甘霖,也有求风调雨顺的,当时下跪的百姓还少吗?” “而这天地真有落下甘霖,让天下风调雨顺,让百姓得以生养?” 朱元璋双眼微阖,压着心中的怒火,“所以元失天下,咱才能从微末中崛起,一统天下,这更是证明了咱是天命所归,咱更是当之无愧的天命真龙。” 夏之白笑了笑,看着朱元璋,道:“这话陛下你自己信吗。” “天若真是有知,又岂会去假以人之手?陛下若真以为自己是天命之人,为所谓的天命真龙,又岂会在立国后对天下这么严防死守?” “陛下其实也清楚。” “哪有什么天命,你这天下,完全是靠自己的本事打下来的。” “陛下若真信自己是什么天命,也不会把臣本淮右布衣,天下于你何加焉,挂在嘴边了。” “而是张口闭口就是自己是天命之人了。” “陛下其实很清楚,所谓天命,就是谁拳头大谁有理。” “陛下胜到了最后,所以陛下便是天命,若是其他人胜到了最后,其他人便是天命。” “只是这个天命,其实就是胜利者为巩固自己政权的合法性跟树立自己在臣民中威信的。” 朱元璋沉默了。 他上下打量着夏之白,眼中闪过一抹凌厉的杀意,夏之白说的这些,让朱元璋心生不安。 有些话是不能说的。 夏之白这些话,已威胁到皇权的正当性和权威性了,若是也为其他人质疑,大明的江山恐会生出动摇。 “伱当真不跪!”朱元璋眼神变得无比阴冷,仿佛要吃人,也是执意要夏之白跪下。 夏之白摇头,态度很坚决。 朱元璋讥笑一声,“你以为你不下跪就能不跪?” “在咱面前,还由不得你。” “来人。” “把他腿打断,咱要他从今以后都只能给咱跪着,你不是不想跪吗,那咱就让你跪一辈子。” “咱不仅要你跪,咱还要你的三族,九族,子子孙孙都给咱跪着。” 朱元璋眼中闪过一抹戾色,他很厌恶有人忤逆自己,谁敢忤逆他,他绝对会加倍打击回来。 夏之白一脸不惧。 他来大明那一刻起,就把生死抛于脑后了,若是怕死,也不会在会试写反文,更不会当面顶撞朱元璋了。 夏之白开口道:“陛下若执意想让我跪,有无数种办法,我夏之白也反抗不了。” “就不腌臜你的眼睛了。” “我自去受刑。” “不过在临死之前,我也善意提醒陛下一句,让人下跪很容易,只是当一个有良知、有骨气、有血性、有追求的人,被强权强迫下跪后。” “这个人就已经死了!” “而且跪的不是尊严,而是大明臣民本该有的风骨。” “取而代之的,是跟现在大明朝堂的那些官员一样,甘于低声下气为家奴为家仆。” “大明的脊梁自此断裂。” “元末尚有进士成批殉元,我倒想问问陛下,就大明如今的光景,若真到了王朝末年,可会有人殉明,又有几人甘愿为大明赴死?” “若是来一群水太凉、头皮痒,只怕大明会亡的更快,毕竟都是当奴才,做谁家的奴才不是奴才,跪谁家不是跪?” “而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 “文人没有文人的风骨,官员没有官员的作为,为君的没有当帝王的觉悟。”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帝王都是一个自私自利,视百官为长工,视百姓为家奴的人,那百官只会更甚,只会视百姓为牲口。” “明必亡于民变!” “因为你洪武皇帝,就没想让人当人,你只想天下人为你的家奴,世世代代为你朱家当奴隶。” 第二十章 你不该爱民的! “够了!”朱元璋怒而拍案,目光疯狂的要吃人。 他死死的盯着夏之白,胸脯上上下下起伏着,指着夏之白的鼻子道:“你有什么资格来指责咱?” “咱什么时候把百姓当奴隶了?咱又什么时候把百官当成长工了。” “简直是一派胡言。” “你去天下问问,那个人不对咱朱元璋拍手称道,那个不夸咱是爱民如子,咱为百姓做的这么多实事,根本就不是你这种书呆子能想象的。” “你们这些儒生、士人,怨咱、恨咱,咱根本就不在意。” “你说的这些话,咱也根本不放心上。” “咱也没想让你理解,更没想指望着伱会为咱说话。” “咱只知道世道在人心,咱只要知道百姓还一直念着咱的好,这就足够了,咱为天下百姓做了那么多事,根本不必告诉你。” “不过你既觉得自己有道理。” “那咱就告诉你。” “咱大明立国以来,咱为天下百姓做了多少事。” “咱在洪武五年颁布诏令,解放奴婢,庶民之家,存养奴婢者,杖一百,即放从良,重犯者,阉罪抵之,没官为奴。” “咱大明立国以来,咱就下令,各处荒田、农民垦种后归自己所有,并免赋役三年,距今已累计增辟耕地一百八十万五千余顷,占如今的天下官民田近乎一半。” “这养活了多少百姓啊。” “咱在天下兴修水利,修复灵渠,灌田万顷,疏浚洪渠,灌溉泾阳、三原等田地两百余里。” “诸如此类不计其数。” “不过咱从不吹嘘这些,因为这些都是咱这个皇帝,该做的,但历朝历代的皇帝里,有咱这么对贪官污吏憎恶的吗?” “咱为什么这么痛恨贪官污吏,因为咱小的时候,是吃尽了这些贪官污吏的苦头,所以咱一次次的告诉底下的官员,莫要贪污,咱只要抓到,一定会剥皮实草。” “咱立国才十八年,为天下减免了多少次赋税,咱甚至亲自为天下定下了租赋的总额,朝廷现在每亩田地征收的佃租只有三四斗。” “咱还设立了卫所,减轻了百姓的负担,以自己养兵,诸如此类的,数不胜数。” “咱不爱民。” “咱才是古今帝王中最爱民的!” 朱元璋一脸冷笑。 他若真不把天下百姓当成自己的子民,又岂会去做这么多?完全可以横征暴敛,大肆索取。 但他没有。 而且还百倍千倍的为百姓好。 他其实根本不想解释,也不屑解释,夏之白一介书生士人,自然会视他为暴君,因为他根本就不考虑这些人,更不关心这些人会怎么想怎么看。 在他眼里。 士人儒生比狗还贱! 只不过夏之白一句又一句的激他,让他彻底恼了,这才决定反驳一二,来告诉夏之白,他的浅薄见解,什么都不懂。 荒唐的可笑。 夏之白冷冷的摇头。 他双眼盯着朱元璋,没有做出任何的避退。 “洪武皇帝,你可曾听过这么一句话。” “什么话?”朱元璋道。 “一個人越是强调什么,内心就越在乎什么,就越缺少什么。”夏之白淡淡开口,嘴角带着浅笑。 朱元璋脸色微变。 夏之白叹息一声,将目光看向了这座雄伟巍峨的大殿,淡淡道:“自秦以来,天下朝代更替不断,也涌现出了很多明君、昏君。” “但历朝历代的帝王,有哪一人会像陛下一样,时常把爱民挂在嘴边,甚至还要去问一下臣子,自己是不是爱民,百姓有没有夸自己?” “陛下不觉得过了吗?” 朱元璋目光阴冷,刚刚平复下来的心绪,已再度变得烦躁。 夏之白把目光收了回来,沿着殿陛往上看去,看到了那一座龙椅,的确栩栩如生,只一眼就让人不禁生出臣服之心跟畏惧。 他继续道:“一个人越是炫耀什么,并非是真的做到了什么,而是缺乏什么。” “陛下这么做,只有一个目的。” “安慰自己,自我欺骗,并去寻求百官的认同,让你自己相信,让百官也相信,你真的爱民。” “借此来告诉自己。” “你没错!” “这也是为何我会说,陛下是假以爱民之举,行虐民之行的原因,陛下有时候太喜欢自欺欺人了。” “自古以来,帝王爱不爱民,其实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天下发展,若是能在天下发展中,兼顾到百姓,那便足以称得上是明君。” “陛下本末倒置了。” “还自以为是,沾沾自喜。” “不过在陛下眼里,自己强调爱民,的确没有任何问题,因为过去朝代的帝王,都是家天下。” “陛下不同。” “陛下想要的是当大地主。” “而这也是你立国以来,孜孜以求,想将大明打造成的天下。” “所以你才可以这么随意的辱骂打死官员,可以这么毫无廉耻的说着自己爱民,因为在你眼里,官员就是地主家的长工,要不是自己实在管不过来,这些人根本没有存在的必要。” “你也刻意在提防着他们。” “担心这些朝廷‘长工’,会偷你朱家的权势,会霸占你朱家的家产,所以你启用了锦衣卫这般特务组织,严密提防这些人,唯恐自己的家产被这些人偷走。” “你在朝堂做的这些事,你自己不感觉跟你为佃农的父母,在地主家为佃户时被盯防的一样吗?” “当年那些地主是如何欺压你家的,如今你翻身了,当家做主了,便以更为残酷的手段欺压回去,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只不过地主只有百余亩田地,而你坐拥的是整个天下。” “你好就好在是布衣出身,但坏也恰恰坏在了这个出身后,因为底层人才最会斗底层人。” “你是从底层一路摸爬滚打上来的,见过底层的一切黑暗,也知道底层这些人生存的极限在哪。” “所以你实则比历朝历代的帝王都更清楚百姓的要害,也知道如何更极致的剥削底层人。” “你事无细巨的算计,将整个天下都算计在其中,甚至可谓是镏铢必较,为的就是将天下压榨到极致。” “你心中的理想国,是一种没有活力、高强度控制的静态社会。” “百姓们互相监视互相举报,没有官府开具的路引,就不能离开户籍所在之里。” “而路引费又设置的很贵,实际上就是不鼓励百姓去申请路引,要百姓们能不流动就不流动。” “保障社会不存在‘游民’。” “所有人都要在朝廷认可的行业里谋生,不能随意变更身份,也不允许出现有组织能力的富人或者团体出现。” “你要的是百姓在你设定的制度下,生生死死都按你的想法,不能有任何的变数。” “将天下万民彻底定死在你朱家的田地上,永生永世的为你朱家奴隶长工,以供养你整个朱家。” “你做错了吗?” “没有。” “这个天下是你打下来的,你有绝对的权力去处理,但你也错了,错就错在一直把爱民挂在嘴边。” “你分明没有爱民之心,却一而再的给底层百姓希望,再一次次的磨灭,你对百姓太残忍了。” “朱元璋,你不该爱民的。” “至少你不该骗那些一直相信你,信任你,甚至一直对你感恩戴德的百姓。” “他们做错了什么?” “要被你这么羞辱跟折磨?!” 第二十一章 贪天之功,以为己力! 朱元璋怒指着夏之白,却是什么话都说不出,眼神更是难得流露出了一抹惊慌跟失态。 趴在地上的朴狗儿,已经快被吓得窒息了。 也不敢再呵斥夏之白,甚至不敢弄出任何响动,就这么跪在地上,一点点的蠕动身子,朝殿外挪去。 夏之白说的这些大逆不道的话,每一句都能要人命,还不止是杀一人,而是三族,乃至九族,根本不是他能听,敢听的。 朴狗儿趴在地上,屁股高高的翘着,一扭一扭的朝外蠕动着,态度依旧很恭敬,只是动作很滑稽。 朱元璋也注意到了,眼中闪过一抹凌厉的杀意,“滚!” “奴才告退。”朴狗儿不惊反喜,眼角更有泪珠浮现,连忙磕头叩谢皇恩,连滚带爬的滚出了武英殿,不敢有任何耽搁。 一时。 殿内只余朱元璋跟夏之白两人。 朱元璋重新坐了下去,脸色阴沉如水,就这么死死盯着夏之白,他很想知道,夏之白究竟想干什么,当真就为求死? 还是为了文人所谓的气节? 他不信。 朱元璋压着怒火,身子微微斜着向前,如猎鹰打量猎物一般,打量着夏之白,眸间的杀意忽强忽弱。 “谁指使你的!” 他不信这是夏之白能说出来的,夏之白太年轻了,也就二十出头,一个毛头小子,不可能说出这些东西,定是背后有人指使。 是李善长?胡惟庸余孽?北元那边?还是江南反明的那些士人? 朱元璋在心中暗暗猜疑着。 夏之白无奈的苦笑一声:“你若真以为是有人指使,或许可以认为是天下人的不甘不愿,以及那些对你给予厚望,却被你的冷血浇的发寒的百姓指使的。” “自秦帝国以来,这片土地上千年的历史早就证明了,这块土地上的百姓,是最不能忍受黑暗势力统治的,每当他们难以生活时,都会用造反、用革命的手段,达到推翻和改造这种统治的目的。” “你坐拥的天下,曾有过大小数百次上千次的民变,为的就是反对地主和贵族的黑暗统治。” “而你朱元璋,伱早就忘了,你这个天下,是怎么得到的。” “你口口声声说着爱民,但你实际是怎么做的?” “你真时刻为底层百姓着想?” “你在凤阳修建了一座规模宏伟的中都,耗时十几年,最终修成了什么样子,你又为这些中都耗费了多少人力物力财力。” “你把你的诸子分封到天下,每个被分封的皇子,哪一個没有大兴土木,哪一个没有在地方欺压百姓。” “各地王府的奢靡程度,你心里比谁都清楚,你这些儿子在地方上犯的暴行恶行,你知道的比谁都多。” “还有应天府正在修建的十座王府,哪个规模不是空前,哪个不要征发无数百姓?” “过去的帝王,再怎么大兴土木,也仅仅是为皇帝一人,也就少数几地开工,而大明呢?” “是整个朱家!” “周而复始,没有穷尽。” “你说着为民减负,的确是降低了田租,但百姓上交的钱少了吗?” “你为你的儿子在天下修建王府,在各地大兴土木,这些钱都是来自哪里,凭空变出来的?” “都是来自民脂民膏。” “大明现在一年国税也就两三千多万,除开官府开支,供养王府,哪里还有剩的,最终朝廷没钱了,你还能怎么来钱?” “最终还不是如你最憎恨的贪官污吏一样,对民收钱,各种苛捐杂税,大明什么时候少过?” “而今大明哪有什么洪武治世,百姓早就被繁重的劳役和沉重的赋税压得喘不过气来了。” “你在天下广布《大诰》,想将你想要的教化渗透到基层,但你真的去到地方,问过地方百姓,他们喜欢你推崇的这一套吗?” “你只说大明律对贪官污吏惩治极严,但你为何从不提,对百姓也同样严苛?” “作为一个大一统王朝,追求国富兵强,无可厚非,但你现实是如何做的?” “国富未曾见到,你定死了明面上能收上来的钱,但地方上一座座王宫,却是越来越富丽堂皇了。” “所谓兵强,若是大明真有那么强大,上次北伐也不会失利,大明各地的卫所也不会有这么多逃兵了。” “对外征战不休,对内大兴土木这才是洪武皇帝你治下,百姓真实的生活面貌。” “我只问你一件事,你生活在你自己的治下,你能活得下去吗?” “三天两头强制征兵征劳,服役则九死一生。税率比前朝加倍,税目叠床架屋,征管的官员为了完成朝廷的政令,如狼似虎的搜刮着百姓,丰年把百姓家中存粮搜刮一空,灾年则要他们去卖儿鬻女。” “你真以为我在试卷上写的那首民谣是假的吗?” “凤阳贫瘠不假。” “但当真穷瘠到这种地步?” “其中原因你很早就知道了,因为你好大喜功,执意要在凤阳修建中都,征发了凤阳府附近太多百姓了,导致当地年年抛荒。” “甚至当地开始以‘厌镇’之法诅咒你的帝国赶紧毁掉,而你又是如何做的?” “将尽杀之!” “最终惹得地方民怨沸腾,直接闹出了民变,凤阳在你眼中是龙兴之地,你担心会动摇你的统治,这才不得不将这座中都烂尾。” “并再减地方田赋,以平息当地的民愤民怨。” “我看过你颁布的《大诰》,你在书中时时以百姓的再生父母自居,处处宣扬你要的‘大孝’。” “而你所谓的‘孝’,便是百姓就应当无怨无悔的对你俯首帖耳,奉献出自身全部膏血,用来建设你想建成的不变的千古之国。” “只是你这种对百姓的‘好’,百姓真的无福消受,也真的是生命不能承受之重。” “你一直引以为傲的爱民亲民,本质上就是一名农民气质的帝王,对自己的工具和耕牛细心呵护而已。” “但该抽的鞭子,该耕的地,一寸一分都不会少。” “贪天之功,以为己力。”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而你这位圣人,便是以百姓为刍狗的圣人!只是这样的圣人,还能被世人尊称为圣人吗?” 第二十二章 你漏算了你会死! “圣人?”朱元璋嗤笑一声,从殿陛之上,一步步走了下来。 他的背脊已有些佝偻了,龙行虎步之间,他整个人的气势,也彻底彰显出来,而且还越来越盛,如烈日朝阳,让人不敢直视。 “咱从不认为自己是圣人,咱也没想过当什么圣人。” “咱也看不起所谓的圣人。” “咱爹娘饿死的时候,那些圣人在哪里?” “咱那些兄弟姊妹饿死的时候,那些圣人在哪?咱被饿的啃树叶、吃土,当和尚、当乞丐的时候,那些圣人又在哪?” “圣人?” “咱这一路走来,从不信这些。” “咱只信手中的刀。” “你说的这些东西,的确让咱有些心慌,也的确说到咱心里去了,让咱有种全身上下被看穿的狼狈,咱听到你的有些话,真恨不得一刀将你砍死。” “你让咱很难堪。” “而你说的这些,咱比你知道的多。” “咱就明明白白告诉伱,在洪武三年,泉州发生了民变,在洪武四年,阳山发生了民变,五年是潮州,六年是罗田,七年是儋州,八年......” “咱大明立国以来,地方造反就没少过。” “只是近两年,地方造反的人,越来越少,规模也越来越小。” “而这一切都得益于,你嗤之以鼻的‘知丁路引’,咱的确是靠这个,牺牲了天下的流动跟活力,但咱换来的却是大明的长足稳定。” “咱从来就没有遮遮掩掩过。” “咱在《大诰》上,早就写明了,呜呼民有厌居太平好乱者,考之于汉隋唐宋,此等愚民,累代有之,呜呼惜我此等愚民累为造祸之源,一一身死,姓氏俱灭者多矣。” “这天下唯恐不乱的愚民,一直都有,也绝禁不了。” “不过天下真正敢出头造反的,也就那么几个人,其他大多是蠢人,看到别人造反,也跟着一起作乱,不过这些人大批成不了气候,世上之所以能成气候,很多都在于这些流民,人突然多了起来,人一多,便容易生事,事一起,就容易煽动更多蠢人,最终酿成祸端。” “咱就不让他们动。” “咱就将他们世代定死在地里。” “咱没你说那么大志向,在咱眼里,只要一户人家,手里有田地、屋舍、农作物、家畜等全都具备,平时衣食无忧,有孝顺的儿孙在堂前尊奉长辈,壮年人继承父业,然后一直这么平稳的交接下去,天下就足够了。” “富人有富人的活法。” “穷人未尝就没有穷人的快乐法。” “即便吃不饱穿不暖、遇上旱灾水涝或蝗灾而歉收,过度饥饿而死,但这终究不是比死于战乱好得多吗?” “咱经历过天下大乱,见过太多因为乱事,仓皇逃难,别无选择而死的人了,比较起来,让他们待在地方饿死,远比让他们仓皇逃难而死,好得多。” “至少有人给他们收尸。” “不是吗?” 朱元璋背着走,走到了夏之白身边,眼中满是嘲弄跟冷漠,是他终结了这個乱世,终结了这数十年的战乱,还给百姓分了田,让百姓能吃上饭。 这就是最大的爱民。 夏之白在心中叹息一声。 他已经明白了。 并非朱元璋不知道天下的实际情况,而是根本不在乎,在没有取得天下之前,他的确位于百姓行列,但在取得江山之后,他已变成了封建皇帝。 他这皇帝比历史上其他皇帝更残酷无情。 他是一个穷苦出身,的确不太明白官员想要什么,但他却深刻的知晓,百姓想要什么,以他过去的贫民认知,能有一口饭吃,便是天大的恩赐。 而他。 就给了百姓这口饭。 至于向百姓索取,那是该收的。 因为百姓是靠他给的这口饭才能活命。 这一切都是天经地义的。 这也是他从小耳濡目染,接受并掌握的社会法则。 他为此深以为然。 朱元璋是用自己的三观,来搭建他创建的帝国,从一个贫民的视角,他认为‘幸福’就是吃饱穿暖,再进一步,就是有个好房子,更进一步,就是吃国粮,不用干活,而这就是天下最大的幸福。 甚至在朱元璋自己心中,他是一个十分仁慈的帝王。 因为历史上,有几个皇帝会像他这样,关心治下百姓的穿衣吃饭问题?有几个皇帝会像他这样,为了抓社会治安殚精竭虑? 只是他疏忽了。 人的幸福,从不是只有吃饱穿暖,还有别的需求。 而他根本没考虑,也不会去考虑。 他要的是朱家世代荣华。 只是夏之白很困惑,为什么朱元璋变化会这么大。 在未曾坐稳天下时,因地方百姓帮助过北伐,他曾多次给地方百姓减税,在李文忠手底下士兵劫掠老百姓时,更是直接愤怒杀了,严格军纪,对于官员欺压百姓,更是怒不可遏,并一直严格要求士卒对百姓秋毫不犯。 这一个史书上难得记录让‘民大喜’、‘民大悦’的帝王,为何登上帝位不过十几载,就变得面目全非,也让人完全不敢置信了。 朱元璋负手而立,背对着夏之白。 “你是咱见过最有骨气,最有血性,也让咱最厌恶的书生,不过书生又哪懂得治国,又哪里知道坐稳天下是多么不容易。” “但咱一个贫农,不仅坐稳了天下。” “还能让大明千秋万代。” “万世永昌。” “咱知道咱创建的大明有很多问题,但只要后世子孙始终按照咱编纂的《大诰》来做,咱朱家的江山就能代代流传,咱不需要子孙做太多事,也不求什么变化,那些都是动乱的根源,咱就是要彻底绝禁。” “让百姓老老实实的待在地里,老老实实做自己本分的事。” “咱朱家的天下就能一直传承下去。” “万世永昌。” 朱元璋双手张开,眼中充满了激动跟兴奋,仿佛已经看见,他所创建的大明帝国,将世代传承下去,经久不衰,而他朱家子孙更是能世代享受他留下的余泽。 夏之白转过身,望着满是自得自傲的朱元璋,冷冷的摇头:“你的想法很好,可惜你算漏了一件事。” 朱元璋笑容戛然而止,猛地看向夏之白:“什么事?” “你会死!!!” 第二十三章 百姓当是你的衣食父母! 朱元璋狠狠瞪着夏之白,脸色冷峻至极,厉声喝道:“你说什么?!” 夏之白直视着朱元璋,不退分毫,镇定而不卑不亢的道:“我说,你!会!死!” “放肆!”朱元璋满眼寒霜,铜铃般的双眸,仿佛要将夏之白当场给生吞活剥了。 这个‘死’字,彻底触到了朱元璋的敏感神经,他现在对这个死字无比的忌讳跟惶恐。 他同样怕死。 对死也有着莫大的恐惧。 自马皇后病逝后,朝堂内外已很少有人敢提这个字了,如今夏之白的回答,却是让朱元璋又怒又惧。 他怒的是夏之白,竟敢在他面前提死字,而惧的却是另一件事,一件让他越来越难以入眠的事。 他担心自己为大明谋划的一切,会不会变成人存政举,人亡政息。 所以他极端讲孝。 为的就是让后世子孙不敢违抗他定下的规矩,让百官必须按照大诰所书,督促后世帝王按他要求去做。 这就是大诰广布的意义。 而这也是他最为担心,也最害怕的事,他这些年之所以一直致力于推广《大诰》,近乎做到人人皆知,就是想将此定为金科律令。 任何人都不能违抗。 以确保大明江山得以万古永固。 只是随着夏之白一個‘死’字,将他内心长久的不安跟担忧,彻底揭开了出来。 朱元璋慌了。 仿佛被人刺痛到了痛角。 他死死的盯着夏之白,试图从夏之白脸上看出一些端倪,以此来坚定自己的意志,这一切绝不会发生。 他的大明绝不会成为那样,他朱的子孙,更不会违抗他定下的铁律,夏之白是在故意激怒自己,好达成他不可告人的目的。 对。 一定是这样。 夏之白看着朱元璋脸色不断变化,心中暗叹一声,仰头看向了不远处张着巨口的龙椅,轻笑道: “生老病死,乃万事万物的必然规律,没人能逃脱,你也不会例外。” “你会死!” “而你之所以这么大反应,不是真的惧怕死亡本身,作为一个从尸山血海闯下来的帝王,你见过太多死亡了,早就练就了一副铁石心肠。” “或许死亡真落到伱头上,是会让你有些惊怒,但你现在更多担心跟害怕的是,自己辛辛苦苦做的一切,会随着你的身亡,人亡政息。” “而你为大明、为你的朱家谋划的千秋万世的荣华富贵,会被那些不肖子孙给废弃掉。” “最终让大明朝亡了!” “住口!”朱元璋眼中已燃起了火焰,仿若受伤的狮子,在维护着自己最后的主权和尊严。 他对夏之白的杀意,在此刻达到了顶峰。 大明立国以来,他其实已很少发这种雷霆大怒了,也很少这么想杀一个人,就算是胡惟庸,都没有今天杀意这么强烈浓郁。 “你怕了?”夏之白负手而立,一脸嘲弄的看着朱元璋。 “怕?咱会怕?笑话!”朱元璋嗤笑一声,眼神依旧冰寒,嘴上依旧不松口。 “咱有什么好怕的?” “咱是皇帝。” “是这个天下的主子。” “向来只有别人怕咱,就没有咱怕别人的。” “你以为这些话能激怒咱?咱这一辈子什么事没遇到过,被人把刀架在脖子上都有好几次,咱会怕?” “咱的子孙,咱清楚,都是孝顺的孩子,咱给他们定下的规律,他们不敢不从。” “别家咱不敢肯定,但咱家的,咱还是有这个自信。” 朱元璋笑呵呵开口,他朱家的子弟,他一向很注重教育,也很注重培养孝道。 他相信没人敢违抗。 而且他为此还特意将《大诰》分发到天下,就是想让官员日后也能监督,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夏之白大笑出声。 “你笑什么?”朱元璋冷声道。 夏之白道:“我笑你真是自己骗自己太久,亦或者假话听太多,真把官员的恭维话当真了。” “你朱家的子弟真听话?” “这话你信吗?” “你如今尚在人世,分封到各地的藩王,尚且将你的话当耳旁风,不管不问,等你不在世,谁还会真把那一堆废纸放心上?” “活人是不会被死人制约的。” “哪怕你是帝王。” “至于你另一个约束之法,便是将《大诰》公布天下,让官员百姓学习,等后世帝王犯了错,让这些官员百姓举着《大诰》请命。” “你不觉得太天真了吗?” “一本你洪武帝亲自编写的书,就能达到尚方宝剑的作用?而且陛下似乎忘了,这剑是皇室的。” “噬主,你不怕吗?” “再说了,你当真会给官员这些权利?你自身连御史劝谏都不肯听,也根本不把百官当人,百官是有多想不开,会去冒死劝谏啊。” “何况你理想中的官员,只是一个个替你管理天下的管家,这些人是朱家的家仆,哪有这骨气跟胆量。” “至于百姓,更是笑话。” “你公布大诰,预想中的情景,是这些百姓遇到欺压,能头顶大诰,直接抓着欺压地方的士族进京告御状,沿途各司衙门还要派人保护。” “但这么多年,地方造反一起接一起,你抓的贪官一茬接一茬,可有一个百姓顶着大诰来告御状?” “他们连告贪官污吏都无门,还能去告皇帝?你自己难道不觉得这些想法很不切实际吗?” 朱元璋一脸阴沉。 夏之白摇摇头,肃然道:“你对天下所做的一切,其实是吸取了元朝灭亡的教训。” “你曾说过观元朝之失天下,失在太宽。昔秦失于暴,汉兴济之以宽,以宽济猛,是为得之。” “今元朝失之于宽,故你济之以猛,宽猛相济,惟务适宜尔。” “元之宽仁,并不是所谓的宽,而是有别于中原其它皇朝制度。” “你认为元朝的失败就在于,它没有沿袭传统,进行集权并强力的统御天下,松散且有限的混乱管理,只会导致天下紊乱,并最终导致元帝国崩溃。” “而你吸取了教训。” “元朝宽言,所以失之以文教不兴;元朝宽刑,所以失之以刑罚不中;元朝宽权,失之以君权不振。” “你立国之后,疯狂抓集权。” “只不过你心目中最好的集权,并不是历往朝代那样。” “而是成为地主!” “在你的印象中,地主就是那个最稳固最长久,也是最能行之有效管理地方的集权方式。” “所以你才能这么理直气壮的把官员当做长工,随意打骂打杀,将百姓视为奴隶,随意践踏压榨。” “你认为是自己给了百姓活路,让百姓得以在天下存活,你也认为他们就该对你感恩戴德,该对你贡献全部,哪怕是生命。” “你所谓的爱民亲民,只不过是地主在呵护自己的工具跟牲口,而你对地方的严密盯防,只是为预防天下出现下一个朱元璋。” “只是你错了。” “并不是你给了底层百姓活命的机会,你也不是什么百姓的君父,反而恰恰相反,是百姓养活了你建立的这个帝国。” “百姓是你的衣食父母!” 第二十四章 朱元璋,背叛了农民阶级! 朱元璋脸颊抽搐着,已经被气的浑身发抖,手指着夏之白的脸,怒骂道:“一派胡言!” “咱是皇帝。” “能成下面百姓的儿子?!” “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咱就想不明白了,咱为天下做了这么多事,你为什么非要揪着咱的一点私心,一点任性不放呢?” 夏之白脸色冷峻,横眉怒指道:“揪着不放的人是你。” “你为什么非要揪着百姓的那口吃食不放?让百姓多一口吃的,在你那真就十恶不赦,真就罪大恶极。” “百姓做错了什么?” “他们辛辛苦苦的劳作,却要陷入无止境的徭役,还要交上逐年增加的赋税。” “你也是从贫苦出来的,为什么现在变成了这幅嘴脸?你就非得让下面百姓不当人,跪着当奴才吗?” “我也写了。” “得国之正,莫过于明。” “伱这天下是自己打下来的,这皇位不是篡位而来,你也不是什么前朝做乱的臣子。” “你既没有李渊李世民那样的贵族门阀家世,也不是赵匡胤那样的武将世家,就是一个曾经被贪官污吏,被那些地主乡绅压榨,处于社会最底层的一个放牛娃。” “你过去是因为吃不饱,实在没活路了,这才投身了义军,投入义军后,也一直关怀百姓。” “我从不以为你是圣人。” “世人也没圣人。” “是人都会犯错,这一点无可厚非,也无可指摘,你也的确让天下更多人活下来了,对腐败的大元,更是立下大志,决心驱除鞑虏,复我中华。” “你也的确做到了!” “在终究这个乱世之后,你一直勤勤恳恳的处理政事,治理天下的战争创痕,弥合南北。” “这些功绩,放在任何一個皇帝头上,都足以名垂青史,也担得起一个千古帝王的称号。” “你若不是穷苦出身,天下没有人能指责你什么,也没资格指责你什么,但偏偏你是穷苦出身,这就注定了,你效仿不了其他帝王。” “你跟士人、乡绅、贵族从来都不是一路人,因为你出身底层,所以深得底层百姓爱戴跟信任。” “得民心者得天下。” “正是因为你得了民心,最终才坐稳了天下,因为普天下近大多数的百姓都拥护你,支持你。” “正因为此。” “在历朝历代都无比棘手难处理的功臣、政治、经济利益集团,可以被你轻松的屠戮,而不会遭到任何的反噬,反而会赢得一阵叫好。” “还不会动摇你的根基。” “只是你在得国之后,变了,也渐渐忘却了自己本来的农民身份,试图将自身置于所有人之上。” “立国之初,你浩浩荡荡的宣传的大诰运动,被广泛的开展起来,社会底层百姓摇身一变,成为了社会治安的监督者。” “你在那时似乎也试图建立基于底层百姓,形成一个以法律、道德治国,高于士大夫特权的制度。” “只是后面你变了,变得面目全非,变得所有人都认不清了。” “你变成了比过往所有帝王都更加极致的暴君、独裁者,你依旧如过去一般宣扬着自己的爱民。” “更多为了私利。” “非是天下,更非百姓。” “你把百姓的日常生活算计到了极致,也开始害怕底层百姓有朝一日会生出自己的自我意识。” “你删改孟子,开始八股取士,大肆宣扬自己的那套治理理论,妄图把百姓驯服为逆来顺受的牲口。” “但你毕竟来自底层,深刻的知晓不能杀鸡取卵,更不能竭泽而渔,所以对地方进行选择性休养生息。” “希望地方如韭菜般,一茬接着一茬的为你朱家无私奉献,无偿的贡献血汗。” “作为这天下最大的地主,甚至是你心中唯一的地主,你一定会严格反腐,大肆屠杀贪官,因为这些人贪墨的都是你的家产。” “只不过你不觉得,你所做的一切,越发的粗鄙跟低俗了吗?” “你有时候的所作所为,不像是一个帝王,更像是一个农民在跟黄鼠狼耗子斗智斗勇,也像是在避免家奴偷自己家鸡蛋和白面腊肉的地主。” “得民心者得天下,失民心者失天下。” “你现在怎么对百姓,日后百姓就会怎么对你的后世子孙,甚至会十倍百倍偿还,百姓饿的食不果腹,而你朱家的子孙一个个却脑满肠肥。” “你彻底背叛了你的百姓。” “你罪大恶极。” “你把这个社会打造成了一个一眼就能看到头,没有希望,看不到未来,行尸走肉的社会,你让底层的百姓当不了人啊。” “这个天下不该是现在这样,更不能变成一个禽兽横行的天下,而应该是一个越来越好的天下。” “你本可以为天下做更多。” “为百姓做更多。” “但你没有!” “你忘本了!” “现在天下的百姓,还没有彻底反应过来,当他们反应过来时,你朱家的天下也就该到此为止了。” “当你选择站在底层百姓对立面时,你就已经成为了孤家寡人,因为你的出身限制了士大夫、乡绅等利益群体,不可能跟你站在一起。” “你也不会跟他们站在一起。” “因为你是君。” “高高在上,永远高人一等的帝王,只是你可以高人一等,你有这个资格跟能力,但你朱家其他人呢?” “他们有资格压服其他人吗?” “你的后世子孙呢?” “他们有这个能力跟资格跟能力吗?最终只能选择跟去同流合污,去更加疯狂的压榨底层。” “当百姓抛弃你朱家的时候,会比你想象的,来的要快、要狠,在你大明末年时,底层百姓的反噬,也会完全出乎你的意料。” “至于你朱家那些孝子贤孙,你把他们养的白白胖胖,不就等着过年的时候杀猪,让百姓吃个饱吗?” “作为一位白手起家的帝王,我敬佩你,甚至是仰慕,但作为一个农民的儿子,你不值得尊重。” “朱元璋!” “你背叛了农民阶级!!!” 夏之白已经想说的话都说完了,他转过身,没有再多看朱元璋一眼,朝殿外走去,主动赴死。 只是在快走出殿门的时候,突然发声大笑起来:“唯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青天。” “哈哈。” 第二十五章 百姓帮谁,谁赢! 走出武英殿。 夏之白便见到一人,面相温润,又不失刚毅,眉头紧皱,仿佛在忧虑着什么。 朱标拱了拱手,以礼道:“朱标见过先生。” 他很早就来了。 听到朱元璋把夏之白抓来时,他就赶过来了,只是没敢进去,一直待在殿门口。 夏之白跟朱元璋的争执,全程无一人收敛声音,他虽站在殿外,也几乎旁听完了全程。 在听到一些要紧处,还特意屏退了四周的宦官跟侍从,以免那些话让宫中一些人生出异心。 这也是为何,在那一声来人后,毛骧等锦衣卫没有立即冲进去,都被他提前拦住了。 夏之白淡淡的打量了朱标一眼,眼神很平淡,并无倨傲跟怒怨,虽才跟朱元璋争论一场,也并未失礼数。 他朝朱标微微拱手,带着几分从容跟轻松,“夏之白见过殿下,殿下是想亲自送我一程?” 朱标摇头。 夏之白这视死如归的模样,也让朱标略感无奈,他能够感受的出来,夏之白更多的是失望。 失望自己的父皇。 不过他知道,自己的父皇并没那么不堪,心中也的确有百姓,只是很多时候策略不当。 朱标道:“朱标并没有笑话先生的想法,恰恰相反,朱标认为先生的一些见解看法颇有独到之处。” “也发人深省。” “我父皇脾气是暴躁了点,很容易动怒,但我父皇对百姓的关心跟爱护,的确是实打实的。” “限于我父皇的出身,很多时候考虑的并不周全,也多有毕其功于一役的急切,所以在很多事情上,做的多有不足,先生对我父皇有怨念,朱标完全理解。” “还请夏先生见谅。” 夏之白蹙眉,没有正面回应,反而问起了朱标一个问题:“你知道在历朝历代的帝王心中,当皇帝最大的好处是什么吗?” 朱标一愣。 不知为何会有这一问。 他狐疑的看着夏之白,在脑海想了想,只是看到一旁的武英殿,欲言又止,终究还是不敢说出口。 “还请先生执言。”朱标道。 朱标的目光变化,夏之白都看在眼里,朱标或许对当皇帝有自己的见解,只是身在此位,就算独得朱元璋器重偏爱,也不敢去触这个霉头。 “权势!” “当皇帝的好处,是坐拥天下所有的财富跟权利,是天下所有的臣民都必须对他俯首听耳。” “无论对错。” “皇帝说对了,天下所有的臣民都会俯首听耳,皇帝说错了,天下所有的臣民都会俯首帖耳。” “天下的生灵,生杀予夺都在他一人之手,财富任取,美人任选,整个天下都来供养皇帝一人。” “如此权势,谁人不爱?!” 夏之白嘴角掠起一抹嘲弄,看向朱标,冷声道:“你太小看你父皇了,能从一個放牛娃,做到皇帝的位置,很多事,他比谁都看得清楚。” “也很清楚其中利害。” “很多事能可以去做,也能做,更能做好,这些你父皇全都知道,但你要明白,明白道理是一件事,愿不愿意按道理去做,又是另一件事。” “你父皇自立国之后,公布的无论是《大诰》,还是大明律,里里外外都充斥着傲慢跟高高在上。” “朱标,在伱父皇脱离底层,掌控了权势那一天起,你心中那位爱民如子的父皇就已经变了。” “他从那一刻起,就已经被权势蒙蔽了心识,也早就不再认为自己是底层人了。” “他认为自己不同寻常,认为自己出身寒微,完全是个意外,他本就该高高在上,本就该高人一等。” “如今大明这些带着明显剥削压榨的政策,只是你父亲心中真实想法的外在表现。” “在你父皇的心中,底层百姓就是彻头彻尾的低贱,而那些不听话的百姓,在他眼里,更是一群刁民、贱民、蠢货。” “你父皇根本不在意底层死活,也根本不在意那些政策的危害,在他眼里,这个天下的一切,都是他的,他根本不需要为其他人着想。” “他现在唯一要做的,想做的,能做的,就是守住守好,他打下来的大好家业。” “他以为把天下臣民驯服成一个个听话的奴隶,天下便能如他所想一般,千秋万世,固若金汤,即便日后衰弱,也依旧能保证朱家荣华。” “只是他错了。” “他是靠赶走暴元而一统天下,就理应知道,在中原之外,还有很多的地方,那些地方未必就比明弱,蒙古能打过去,那边也能打过来。” “把头缩进壳里,只会把屁股露出来,到时,只会被别人踢的更狠,摔的更难看。” “另外。” “你父皇乃至过去的所有帝王,都理解错了一件事。” “当皇帝,并不能拥有天下所有的财富资源跟土地,这完全是这些帝王的一厢情愿、自以为是。” “真正拥有这些的是百姓。” “是天下的百姓,把这些东西交到帝王手里,他们对帝王寄予厚望,希望这些帝王,能如历史上的三皇五帝样,带着他们走向更好的生活。” “只是他们都被错付了。” “手握着天下的权利,掌控着天下土地财富的帝王,并不觉得这是百姓交到自己手里的,而是认为这是自己理所应当享有的。” “可以随意挥霍。” “而历史一次又一次的证明了,这些帝王的异想天开,真正创造历史的从来都不是君主,而是百姓。” “真正想做过江山永固,唯一能够信任,能够依赖的,只有百姓,也唯有百姓。” “当一个王朝,得到千百万真心实意拥护的百姓,那这个王朝就不可能败亡,也不可能被打败。” “大明原本有这个千秋万世的基础,只不过你父皇太贪婪了,私心也太重了,宁愿舍弃,也要维护百来年你朱家的繁荣昌盛。” “你父皇读了这么多书,却一直忽略了一句话。”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这个天下从来不是所谓的,谁赢,他们帮谁。” “而是百姓帮谁,谁赢。” “下一次。” “百姓不一定就会帮大明了。” “一灯燃千百灯,冥者皆明,明终不尽!” “这才是大明的路。” 第二十六章 一日一月,方为明!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百姓帮谁,谁赢。” “一灯燃千百灯,冥者皆明,明终不尽!” “这才是大明的路。” 朱标眼前一片空白,脑海里不断回荡着这几句话,如黄钟大吕,对他的心神造成了巨大的冲击。 久久难回过神。 夏之白长身而立,迷离的望着身前金碧辉煌的殿宇,脸上露出一抹释然跟轻松。 他本可以不这样做。 只是他曾见过光明,而那光明太过耀眼,在那光明的普照下,他没办法再去妥协现实中任何一种事业,仿佛追随那一抹阳光,已成为了今生最盛大的欢乐。 良久。 朱标回过神来,眼神五味杂陈。 他很想说点什么,只是眼下任何话语,都是空白的,也难以动摇夏之白任何的意念跟决心。 “你就不怕死吗?”朱标感慨道。 “怕!”夏之白没有任何犹豫,直接说出了口。 朱标一怔,一脸疑惑道:“既然怕死,为何还要一心求死?” “你说的这番话,落到历朝历代任何一个帝王耳中,都不会有人放过你,你也必死,为什么你就非得把这些东西说出来,难道就不能藏在心里?” “为什么?” 他迫切的想知道原因。 夏之白看向朱标,脸上扬起一抹笑容,点了点头道:“我可以不说,我甚至可以继续完成那场科举,以一个优异的成绩成为进士,然后靠自己的努力,去改变底层的一些现状。” “这些我都能够去做。” “我也想过。” “我甚至想过弯下身子,如宫里的太监一样,对权势摇尾乞怜,就为了在这世道获得功名利禄,我也曾无数次试着去说服自己,只有活下去,才能有明天。” “但最终。” “我还是没能说服自己。” “做大事,不是大成,就是大败。” “没有中间。” “我若是今日苟且,明日同样能继续骗自己,继续去苟且,一日复一日,恐将再无出头之日,或许有朝一日,我夏之白能活着走出这皇宫,却再也走不出这天下了。” “而在选择苟且那一天起,我夏之白就已经死了。” “余生成就的所谓事业,不过是火焰熄灭后,升起的几缕青烟罢了。” “明天的事,还是留给明天的人去做吧。” “我今日要做的,也是唯一能做的,便是去慷慨赴义,来告诉世人,热血未凉,我始终相信,在这片土地上的百姓,始终有着最真挚最淳朴的情感,也值得被厚待。” “这世上也终将会再有一群愿意为国家为百姓抛头颅洒热血的有志之士。” “英雄不寂寞,初心留人间。” “成败不过一线。” “失败的也未必就是我。” “大明朝的这些士人,或许日后会成为衣冠禽兽,也会变得道貌岸然,但这些人出仕之前,未必没有怀着一颗赤子之心,只是他们效忠的这个天下,并不需要那颗赤子之心。” “他们只能妥协变成禽兽。” “你父皇警惕天下出现第二個朱元璋是对的。” “唯有他自己才知道,没有建国前的‘朱元璋’,或者是那时的‘朱重八’,是多么的惊世骇俗,多么的振奋人心,多么的为世人期待。” “明是一个好字。” “日月为明。” “伱父皇曾也是过胸怀天下、志向远大的人,只不过立国之后,他的眼里再也看不到百姓了,也看不到底层努力托举他的双手了。” “他的目光在天上。” “他口口声声说着爱民,口口声声要为百姓着想。” “当底层百姓亲手将他托举到高位、坐上了皇位,要他兑现诺言的时候,你父皇却摇身一变,变成了比他杀的那些贪官污吏更凶狠的专权者,他残酷的剥削压榨底层,把自己视为普照众生的太阳。” “永远代表着公平、阳光。” “爱民。” “已经成为了口善行恶的遮羞布。” “成了为谋求一己之私,享受特权的遮羞布。” “成了独断专行,刚愎自用,不思进取的一块遮羞布。” “他把自己比为太阳。” “但他却是忘了,大明是日月同济。” “只有太阳是不够的。” “太阳的阳光太烈,终有一日,会将大地烤成焦炭。” “到时元末的人间炼狱,便会再度出现在世间,那时人们便会去寻找另一个带领他们前进的‘朱元璋’,只不过那时候的‘朱元璋’,不会再是‘洪武皇帝’一样的朱元璋了。” “天下也不需要这样的人。” “明......”朱标嘴角轻动,双眸间带着几分畏惧跟迷茫,还带着几分缅怀跟伤感。 他想到了很多。 尤其是很多昔日记忆。 他对那时的记忆已有些模糊了。 但依稀还记得,父皇每次征战归来,百姓都会出城迎接,也都是夹道欢迎,那时的父皇,还会热情的跟地方百姓交谈,有时大喜之下,还会跟一些百姓吹嘘自己的神勇。 只是随着父皇权柄的逐渐加重。 这幅景象不见了。 依旧会有人迎接,只不过父皇身边永远都会跟着一大堆护卫士卒,有时甚至会刻意清场,也鲜少再有寻常百姓,能去到父皇跟前,跟父皇说上几句了。 朱标咬了咬嘴唇,眼神有些落寞跟苦涩。 也是从那时起,父皇的光芒越来越盛,越来越亮,也越来越让人难以靠近。 不过那时替代父皇的,不是别人,是母后。 父皇对外征战、出生入死时,是母后在安抚后方,跟地方百姓打成一片,各种安抚地方情绪,也不时去劝父皇要收敛脾气,各种平息事端。 朱元璋是日,马秀英是月。 一阴一阳,便成了明。 只是随着母后的病逝,包裹父皇这柄血刃的刀鞘消失了。 父皇的灼热光芒彻底照耀下来,光芒四射,只是没有了母后的宽柔,没有了母后为父皇收敛锋芒,父皇的光芒对天下而言,太刺人了。 “明。” “大明......父皇......母后......” 朱标苦笑一声,朝夏之白恭敬作揖道:“多谢先生为朱标解惑,朱标明白了。” 夏之白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朝朱标回了一礼,朝着下方不远处,等候多时的毛骧走去。 他该上路了。 第二十七章 该问的是百姓! 夏之白迈步向前。 慷慨赴死。 朱标抬起头,望着夏之白越来越远的身影,只感觉心神一颤,有一股莫名的心悸之感涌上心头。 他很想叫住夏之白。 只是父皇决定的事,不是他能轻易变改的。 他做过尝试。 都被父皇严厉的叱骂了。 尤其是母后病逝后,他更不敢轻易去顶撞违抗了,对于朱元璋,他发自内心的害怕跟畏惧。 只是像夏之白这样的有志之士,有着高尚的品行跟操守的人,就这么死了,终是大明的损失。 他于心不忍。 他有种强烈的预感,或许真如夏之白说的一样,他的倒下身亡,不一定只代表着他一人。 而是整个大明臣民脊梁跟骨气的崩塌倒下。 想到这幅场景,他突然想到了一句过去很嗤之以鼻的诗句:‘十四万人齐卸甲,却无一人是男儿。’ 如今这句话,似乎要落到大明的头上了,只不过当年投降卸甲的只是五代的蜀军,但大明恐是整个天下。 没有血性、没有骨气的大明,当真能坐稳这个天下?当大明遇到危险的时候,满朝大臣谁人能依仗? 又有谁敢去依仗? 君子不立于危墙,智者不陷于覆巢。 难道他大明的后世帝王,最后只能靠自己去坚守大明,被迫做那‘天子守国门,君主死社稷’之事? 不然只能一缩再缩。 那父皇辛辛苦苦打下的天下,创立的大明,这岂不成了笑话。 那样的大明,还能存续多久? 朱标心中杂乱如麻。 夏之白的这番话,让他陷入到了无尽的恐惧跟不安之中,平生第一次感到这么窒息跟无助。 他感觉大明的那片天似要塌了,他过去引以为傲,引以为豪的父皇,似乎再难撑起这片天了。 朱标视线已有些模糊。 他的脑海空空,夏之白的身影,也渐渐的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道朴素温婉的身影。 见到这道熟悉又亲切的身影,朱标眼眶一下红了,眼角泪光浮现,不安急躁的心绪,随着这人的出现,一下平静下来。 “母后。” “儿臣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儿臣现在好痛苦。” 朱标哭诉着,询问着马皇后,马皇后没有开口,只是一脸温和慈爱的看着朱标,笑着点了点头。 朱标低着头,透露着心中的委屈跟害怕:“母后,儿臣不敢去求情,儿臣说服不了父皇。” “儿臣……怕。” 马秀英伸出手,放在朱标头上,轻柔的安抚着,如过去般,安抚着朱标不安害怕的心神。 在马秀英的安抚下,朱标渐渐平静下来,突然,他脑海中似想到了什么,眼中浮现出一抹精光。 他激动的抬起头道:“母后,我想到办法了,我……” 就在朱标兴奋的想跟马皇后分享时,抬头却没有了马皇后的身影,朱标心中一慌,慌忙的朝四周望去,想寻到那個熟悉的身影。 最终。 朱标身子一晃,清醒了过来。 他满脸苦涩,哪有什么马皇后,只是他对母后太过思念,形成的一抹幻想执念罢了。 若是母后还在。 他就不会这么战战兢兢了。 也始终有避风港湾。 朱标伸出手,想要挽留什么,只是最终什么都没有抓住。 他轻叹一声,收拾好心神,没有再沉浸其中,抬眼望向了夏之白,高声道:“夏先生,朱标还有一问。” “请先生务必为我答疑。” “朱标记得,先生在那份试卷上曾写下了这么一段话。” “为君者,主长策者,当殚精竭虑于国之大事,以民生为要,以天下为本,发展民生。” “寻亩产千斤之粮,创日行千里之铁马,斩敌万里外之火龙,呼风唤雨,掌控天地万象。” “如此方为泱泱大国。” “朱标对此很好奇,在夏先生眼中,这一切真能实现吗?这世上也当真能出现这般盛况?” 夏之白没有回头,继续朝前走,声音却传了出去,很肯定也很坚定。 “能。” “而且一定能。” 朱标面色一喜,继续道:“敢问先生腹中可知如何做到?” 朱标急切的看着夏之白。 他给出的暗示已足够明显,只要夏之白点头说自己有办法,他便能以此为由去劝说朱元璋,饶他一命。 他相信。 夏之白能明白自己的用意。 夏之白停步。 他没有回头,只是伸出了手,指着身前金碧辉煌的殿宇,笑道:“殿下,可知这些殿宇是何人建筑的?” 朱标一愣。 他抬头看着身前雄伟的殿宇,眼中闪过一抹复杂之色。 他知道答案。 只是这不是他想要的回答。 夏之白一脸正色,眼神很是肃穆跟端正的吐字道:“是百姓!” “你该问的是他们。” “这个天下很多事,不是一人能做到的,而是要依靠集体的力量,要靠天下百姓的智慧。” “我做不到。” “但他们一定可以。” “百姓的智慧是无穷的,也是他们创造了世上一个个看似不可能做到的事,你该问的不是我,而是问那些勤勉尽责的百姓。” “他们才是天下的创造者,也是他们在创造一个个奇迹。” “若是他们不行,那天下无人能做到,我一人更不可能,我没有那么大的能力。” “一个人的力量终究是有限的,但我始终坚信,一群众志成城的百姓,他们的力量跟智慧是无限的。” “他们拥有无限可能跟未来。” “百姓。” “也唯有百姓!” “能完成那一个个壮举。” “你要相信的,也只能是他们,如果你是真的爱民的话。” 夏之白收回目光,看向一旁的毛骧,道:“走吧,该上路了。” 毛骧愣了愣。 他转头看向朱标,想知道朱标的态度跟想法,朱标张了张嘴,却是什么话都没说出来。 良久。 朱标神色复杂的朝夏之白拱手道:“还请先生慢走。” 夏之白点头,跟着毛骧朝着外面走去,武英殿是朱元璋憩息之地,不宜见血。 朱标没有目送夏之白离开,只是深吸了口气,调整了一下心态,压下心中的恐惧,迈步进入到武英殿。 这一次。 他要尝试一下。 无论如何都要尝试一次。 第二十八章 他想当的是咱这个皇帝! 武英殿。 朱元璋已重新坐到了高位,一脸平静,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依旧如往常批阅着奏疏。 只是桌上那份满是皱褶的试卷,似是在提醒着,朱元璋的内心,并没有外表看起来那么镇定。 听到有人进殿,朱元璋眼中闪过一抹戾色,正欲发火,抬头见到是朱标,这才压着火气,冷着脸道:“老大,你来干什么?” 朱标在殿外,他其实察觉到了,也大概清楚,朱标听完了全程,如今朱标进殿,目的不言而喻。 这让他心中升起一抹愠怒。 只是在特意压着。 朱标脸色有些不自然,身子有点僵,不敢直视朱元璋的眼睛,颤巍巍道:“回父皇,儿臣方才在殿外。” “父皇跟夏之白的对话,儿臣旁听了个七七八八,儿臣……儿臣想替夏之白求情。” “儿臣认为,夏之白固然冒犯顶撞了父皇,但是出于公心,也是一心为了父皇、为了大明着想。” “此等气禀刚明、忧国忘我、忠贞义烈之人,若是我大明都不珍惜,而去随意杀害。” “实在让人寒心。” “儿臣担心会寒了天下臣民的拳拳爱国热忱之心,也害怕今后大明的臣民再无这般的骨气跟血性,更惊恐大明今后的人心士心散了。” “儿臣请父皇饶他一命。” 朱标手掌平摊在地,态度恭敬到了极致。 见到朱标为夏之白这么低声下四的求自己,朱元璋彻底有些压不住心中火气,脸色变得有些狰狞。 他也想不明白。 为什么朱标要给夏之白求情。 这样一个一心找死的人,有什么情好求的,也配让他朱标去求情? 朱元璋眼中怒意滔天,破口大骂道:“老大,咱费尽心思培养你,让你读那么多书,不是让你来给咱下跪的?更不是让你来气咱的。” “咱没让你跪,伱就不准跪!” “你给咱站起来!” 朱标身子一颤,脸色微微有些发白,头垂的更低了,却依旧咬着牙,跪在地上,纹丝不动。 朱元璋怒极反笑:“好呀,真是咱的好儿子,咱现在说话,已经越来越不顶用了,既然你想跪,那咱就让你跪个够,跪到你不想跪为止!” “咱还拗不过你不成?” 朱元璋冷哼一声,也怕朱标犟脾气真的上来,又道:“咱也告诉你,这夏之白没你想的那么好,他的心大着呢,你知道他在贡院怎么说的吗?” “他可不只想当状元。” “他要当的是天策状元,天策这两個字,是他能要的?上一个得天策的是李世民。” “刚参加科举都想当天策状元,以后真走上仕途,他还想要什么?” “他是想谋反!” “他想当的是咱这个皇帝。” “他在殿里给咱说的这番话,里里外外就一个意思,就是咱不配当这个皇帝,但他配。” “他要抢的是咱家的皇位。” “你现在还想替他说话?还想为他求情?你怎就那么死心眼,他今后要的可是你的命!” “咱这一切可都是为你好!” 朱标道:“儿臣感恩父皇的好意,只是儿臣并不认为夏之白有父皇说的这般阴谋算计。” “你的意思是咱错怪他了?”朱元璋冷眼看着朱标。 “是。” “放肆!”朱元璋勃然大怒,心中怒火再也遮掩不住。 “咱会错?” “咱就不可能错!” “他代表不了天下的读书人!” “那夏之白除了会说点漂亮话,还能做什么?真有什么实绩?真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咱没听说过!” “但咱却是知道,咱为了这个天下,是实实在在做了事的。” “咱最看不起的就是这些只会说空话,从不干实事,就喜欢妄议国政的士人。” “他们读过的书,咱也读过,他们没读过的书,咱也读过,咱知道的不比他少,而且咱比他知道的要多,还是多得多的多!” “咱每天四更起身,批阅奏疏要批阅到子时,每天只睡两三个时辰,还常常半道惊醒。” “唯恐没处理好。” “咱每天批阅的奏疏多达四五百件,咱每天写的文字,最多的时候多达上万字。” “咱才是为这个天下,真真切切做实事的。” “天下有比咱更勤政爱民的吗?” 朱标道:“儿臣从未动摇怀疑过父皇的勤政爱民之心,只是儿臣认为,留着夏之白,对大明利大于弊,他可以成为大明的魏征。” 朱元璋眼眶赤红,面色愤怒到极点,他猛地站起身:“够了!你放肆!混账东西!” “你真以为咱不敢动你?!” “你要知道老二老三,在封地修建的王宫,跟咱的皇宫,都差不多大了,你这些弟弟们,哪个没有对皇位生出过觊觎之心。” “是咱让他们不敢生出异心。” “你能够这么安稳站在咱面前,都是咱护着,咱要是放出风声,你还能站在咱面前,替别人求情?” “你想跪就继续跪。” “咱就明确的告诉你,这夏之白必死,咱必杀他!” 朱元璋从来没有说过这么严重的话,也从没有发过这样的雷霆怒火,朱标也是被吓住了。 他跪在地上,眼泪在眼眶打转,他知道,自己今天为夏之白求情,彻底惹怒了父皇。 也彻底激起了父皇的杀意。 如今的朱元璋,对于夏之白的杀意达到了极致,认为夏之白的存在,已影响到了他们父子间的关系。 朱标哽咽着,对于已陷入杀意笼罩的父皇,他根本就劝阻不了,说什么都是徒劳的。 只是他真的不想见到这样的结局。 他抬起头,只是望见一脸冷峻、满眼冰霜的父皇,心头微微一颤,一股难言的恐惧,再度袭上心头。 他垂下头,满眼的挫败跟无助,道:“儿臣知错。” “只是……” “只是只是,没有什么只是。”朱元璋直接打断了朱标的开口,强势且霸道的道:“咱不想听你那些所谓的理由借口,咱现在只想你老老实实听咱的话。” “咱不会害你。” “咱这天下早晚都会交到你手里,咱不想生出什么意外,一丝一毫都不能有。” “这个天下,最奸诈的就是这些文人,他们心眼多,道德高,满口都是礼义廉耻,跟这些人玩心眼,你斗不过的。” “咱得先把路给你铺好了,恶人咱来做,该杀的咱来杀,该处理的该清理,咱来下手,咱会给你留一个安稳的天下,不留一丝隐患。” “咱只想你做个太平帝王!” 朱标满眼痛苦,摇头道:“父皇,这根本不是儿臣想要的,儿臣不想父皇手上沾那么多血。” “儿臣只想一家和和满满。” 朱元璋背着手,根本听不进去,他不需要朱标认可,他只需要朱标少来忤逆自己,按自己的心思去做。 这就足够了! 他现在的良苦用心,等日后朱标即位,自然就明白了。 见状,朱标眼中的痛苦之色更浓,脸色都痛苦的有些扭曲了,他垂着头,声音哽咽着道:“父皇,儿臣刚才看见母后了。” 第二十九章 出尔反尔! “你见到……你娘了。”朱元璋怒红的脸微微一滞,原本满是疯狂嗜血的双眸,陡然闪过一抹清明。 他转过身,望着跪地痛苦模样的朱标,竟有些不知所措起来,他那双似乎能穿透人心的双目,竟第一次有些迷惘起来。 他做了十八年皇帝。 在这个位置上做的越久,经历的面对的事越多,对底下这些人的那些心思看的就越明。 他自认可以看穿所有人内心! 但这一次。 面对夏之白,他没有看穿,这让他感到异常愤怒,这种无法彻底掌控的感觉,让他生出了深深的不安。 他不认为夏之白没有其他心思,世上也不可能有人真就赤心一片,定是这夏之白隐藏的太深了,深到连他都看不出。 这种人太危险。 他不能任其留着,更不能唯以任用,必须尽快拔除。 只是现在,他动摇了。 这个世上真就没有赤心一片的人吗?若真没有,那妹子算什么? 难道妹子还对自己有其他想法? 这绝不可能。 他前脚才刚去了太庙,见了见妹子的灵牌,后脚老大就看到了妹子,妹子这是觉得咱做错了? 埋怨自己又错冤枉人了? 但咱错哪了? 咱只是想守好这个家啊,给咱朱家留一個稳固的家业啊。 咱真就错了? 朱元璋弯下身,如乡间老农打量自家禾苗一样,看起了朱标,看着朱标通红的眼眶,委屈又真挚的脸,又是酸涩,又是恼恨。 他那铁石的心,终于还是软了。 他伸出满是褶皱老茧的手,把朱标扶了起来,心中略微自责着,一家人,为什么就非得闹到这个地步? 老大不就想救个人吗,咱答应他不行吗?有自己在,那夏之白还真能把大明朝给弄亡了? 他可没老大那么心软好骗。 “老大,咱这次依你。” “咱让他活。” 朱标茫然的抬起头,似有些不敢置信,自己的父皇真退让了? 朱元璋抬眸,只是一想到夏之白前面的狂悖放肆,一股杀意便再度袭上心头,也有些后悔就这么答应了。 他眸子一沉,看了朱标几眼,还是觉得不能就这么轻易放过,不然置皇室颜面于何地? 他也始终认为夏之白别有用心。 朱元璋目光闪烁,眼中闪过一抹狠辣阴冷,突然道:“咱决定了,就准他再多活一个月。” “帝王不可辱!” “咱要是就这么把他放了,要是其他士人都去效仿,咱这皇帝还做不做了?咱这天下还能坐的安稳?” “不过咱也不是那么不近人情,看在你娘,还有你的份上,咱这次就给他留一条活路。” “只要他做到试卷上说的,亩产千斤的粮种,日行千里的铁马,斩敌千万里的火龙,或者驱雷掣电,呼风唤雨,只要他能弄出任一个。” “咱不仅让他活。” “咱还封他为大明的状元!” 朱标猛地看向朱元璋,满眼不敢置信,这分明没想让夏之白活。 朱元璋目光微阖,冷笑道:“老大,你也别怪咱狠心。” “咱若不狠,这天下坐不稳。” “咱已经让他多活一个月了,这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不过咱既然答应了伱,自不会食言。” “这一个月是咱说给他听的,在这一个月里,咱不会派人盯着,他可以任意走动,咱就是放他逃。” “咱给他逃命的机会!” “咱这次就是想让你知道,这看人,不能只看表面。” “咱就让你看看,真给他留一条活路,他还能不能继续这么硬气。” “咱顺便也让你好好的瞧瞧,这些嘴上说着不怕死,一副慷慨就义,舍生取义的士人,真到要命的时候,是有多虚伪。” “他会逃的比谁都快都远。” 朱标怔怔的看着朱元璋,不敢相信这些话出自自己父皇之口。 朱元璋冷笑一声,眸间只有无尽的冷漠无情,他看着朱标,沉声道:“老大,今天咱就给你上堂课。” “你给咱记住了。” “这个天下,任何人答应你的事都不算数,唯有你自己能做主的事才算数,咱也不例外。” “咱这次也不算食言。” “咱给了他一个月逃跑时间,要是他真逃到了天涯海角,逃到了咱找不到的地方,咱就让他活。” “要是他逃不出。” “那就死!” “不过他要是真能弄出那些东西中的一样,咱也不让他吃亏,咱除了封他为状元,还可以另外答应他一个咱能做的事。” “咱绝不食言。” “父皇……”朱标有些急了,那些哪是人能完成的?父皇这根本就是执意要置夏之白于死地。 再说了。 没有路引,夏之白怎么逃? 父皇分明没想给夏之白活路,就是在刻意作弄夏之白,以此去证明父皇自己猜测的才是对的,同时证明自己看错了人。 “够了!”朱元璋再度发了火,怒目瞪着朱标,厉声道:“这是咱最后的底线。” 他已经很给朱标留颜面了,要是朱标还不识趣,还死咬着不放,他不介意收回这番话。 他有这个权利! 朱标脸色一白,知道父皇已彻底下定了决心,嘴唇微微抽动,终究还是不敢继续去劝。 他了解朱元璋。 若是再劝,彻底惹怒了朱元璋,这一个月的活命时间,都不会再给。 朱标道:“多谢父皇开恩。” “儿臣遵命。” 朱元璋没有理会,径直的回到高台,继续批阅起如小山般的奏疏。 朱标没有再逗留。 毛骧那边还在等他的消息。 只是一想到自己只为夏之白争取到一个月的活命时间,他一时竟不知道等会该如何说出口。 一个月太短了。 奉天殿。 汉白玉台基之上。 行刑的刽子手早已到位。 明初跟其他朝代不同,对于官员的杀戮极重,因而殿外时常候着一些数量不少的处刑刑卒。 以备一时之需。 夏之白站在这雕龙刻凤的汉白玉台基上,任由寒风吹动发梢,处刑的一切准备工作都已就绪。 就连清刷鲜血的人跟水,也早就准备好了,就等着等会人头落地,及时将染红的汉白玉台基清洗干净。 皇宫只能见血,不能留血。 夏之白站了一会,看向毛骧,摇头道:“为何不动手?你真以为朱标就能劝得动洪武皇帝?” 毛骧没有开口。 站在原地坚定的等待着。 夏之白轻叹一声,神色复杂的望着天空,望着高悬的太阳,轻声道:“这个天下唯一能劝动洪武皇帝的人已经死了。” “日月而成的大明。” “如今只剩下一个高高在上、永远高悬于天的残阳了。” 第三十章 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毛骧愣神。 夏之白果真是言语无忌。 马皇后病逝之事,整个皇宫没人敢去提这事,唯恐落入到陛下耳中,引来陛下震怒。 或许也唯有夏之白这种完全不在乎死活的人,才敢这么口无遮拦,虽然某种程度上,这句话是对的。 自马皇后病逝后,大明的朝堂肉眼可见的变得压抑跟凝重,就算有殿下有时的出言劝谏。 但没用。 陛下根本就听不进殿下的意见,越来越独断专行,也变得越来越残暴嗜杀了。 毛骧打量着夏之白,像夏之白这么奇特的人,他为官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见,不仅不怕死,还一心求死。 当真罕见。 毛骧低眉看了眼四周,突然眯起了眼,冷冷道:“你就这么想死?” 夏之白摇头。 他轻笑着抬头,望着天边残阳,笑着道:“红日西沉,终还有再升的时候,既已成了定局,再去折腾,也只会徒增杀伐。” “生死不过一线之间。” “而我之一生,追求的是希望,如今前路已无光,那我身死时的一抹血光,便是留给世间的一道希望。” “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只是我若身死,恐会牵连到你们不少人,武英殿太空,却是将那些话传的太透太响了。” 毛骧沉默。 他神色复杂的看着夏之白,心中油然升起一抹敬意,他之所以迟迟不肯动手,原因便在于此。 他是得了朱标授意。 但作为陛下信任的近臣,实则只能听陛下的吩咐,在将夏之白带到这边时,其实就可以动手了。 只是夏之白若真死了,他们这些在殿外等候的人,也全都活不了,以陛下如今的气量怒意,是不会容忍他们知道这些对话的。 他们必死! 若夏之白被殿下救下,那就还有一线生机,只要夏之白还活着,他就始终会是那个最被猜忌的人。 而他们也相对会安全不少。 毛骧也清楚。 自己并不在这个里面。 当他在洪武十五年,从陛下手中接过锦衣卫,并一步步将其打造成一個特务机构,一个主诏狱的机构时,他的命就不属于自己了。 他不怕死。 但他要为锦衣卫其他人着想。 他若死了,锦衣卫很多人会被牵连进去,很多人会死,现锦衣卫很多人都是当年跟着出身入死的兄弟。 他于心不忍。 他可以死,但锦衣卫得活。 毛骧紧了紧手中的刀,声音带着几分低沉,点头道:“你说的很对,你不怕,但我怕。” “我怕死。” 夏之白神色复杂的打量了几眼毛骧,又看了看隔着远远的其他人,若有所思。 毛骧是个通透人! 二月的应天府还透着寒气。 夏之白并没有等多久,朱标便来了,他看了眼毛骧,吩咐道:“毛指挥使,解开吧。” “陛下有令,饶夏之白一命。” 毛骧目光微动,眼中掠过一抹异样,连忙将夏之白身上的镣铐打开,而后识趣的退到了一旁。 没说任何言语。 朱标看着夏之白袖口裤腿处,渗出的斑斑血迹,轻叹一声,道:“夏先生,我虽有心护你。” “只是你方才在殿内说的那些话实在太过,陛下正在气头上,只肯免了伱今日之死。” 说着。 朱标再叹口气。 他继续道:“陛下如今只肯饶你一个月活路,并要求在这一月内,若能完成试卷上提到的‘神迹’之一,便恕你无罪。” “还能满足任一不过分要求。” “我虽有心助你,但一个月时间,终还是太短了,我也不知该如何帮,接下来几天,我会为先生提供一些路引盘缠,先生尽早逃路去吧。” “逃的越远越好。” 朱标一脸真挚。 他相信夏之白是真的心怀百姓,也真的心怀天下,只是现在的大明经不起那些折腾。 父皇也不愿意。 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协助夏之白逃走,若夏之白真能逃出生天,等到他即位,或能予以重用。 践行爱民仁政。 夏之白静静的听着朱标的话,在听到可满足任一不过分要求时,目光却微微上扬。 落到了不远处的奉天二字上。 至于后续朱标说,已在城中为他另寻了住处,也会在这几日送一些随身盘缠之类,他都无视了。 他的大脑只记住了这一句。 等朱标说完,夏之白目光坚定的问道:“殿下所言当真?” “我若是真能达到其中一个,便能让陛下满足任一要求?” “不过分的范围又在哪里。” 闻言。 朱标一愣。 他狐疑的看了夏之白几眼,有些不确定道:“先生,你这是何意?你真能完成其中一个神迹?” 他满脸不信。 不是他不愿信,实在是没任何理由去信,无论是亩产千斤粮种,还是日行千里的铁马,亦或者斩敌千万里的火龙,这些就不是人能做到的。 就算是神仙,也做不到。 他知道夏之白有很强的信念,坚定的相信底层百姓的智慧跟力量,但陛下要的是实打实的东西。 这不是高喊两声,相信百姓,就能完成的,而且这些东西本身就已神乎其神了,若是世间真有这些神物,早就传的沸沸扬扬了。 又岂会始终蒙尘? 若是世间没有,那便只能人造,这更是白日做梦,肉眼凡胎,又怎么可能造的出这般仙家之物? 夏之白笑着道:“我相信百姓的力量跟智慧,只是陛下承诺兑现的要求,大体是什么范畴。” 朱标看着夏之白,心中浮现一抹失望,或许自己真错信了。 他神色清冷不少,摇了摇头道:“不知道。” “没人做到过。” “我已在城外为你寻好住处,等会离开皇宫时,会有人送你过去,终日颠沛,先生还是早点离去吧。” “以免陛下又改了主意。” 听着朱标突然冷漠下来的语气,夏之白也隐约猜到了原因,道:“殿下,可曾听说过一个成语。” “什么成语?” “事在人为!”夏之白朝朱标拱手一礼,朝着宫外走去,如今他已有了更大的目标。 朱标蹙眉。 “我夏之白会证明给天下人看,我跟洪武皇帝究竟孰胜孰败。” “这天下又是何人之天下!” 第三十一章 家有诤子,不败其家! 武英殿。 朱元璋站在殿外,似在等着谁到来。 不一会,朱标来了,神色带着几分萧瑟跟惆怅,还夹杂着一抹淡淡的失望。 “走了?”朱元璋道。 朱标恭敬的作揖,道:“回父皇,走了。” 朱元璋冷哼一声,淡漠的看了朱标一眼:“看到了吧,这些读书人从来都是口是心非,嘴上说的冠冕堂皇,要为民请命,要以百姓为重,一副一往无前,慷慨赴义模样,但真给他一条活命的机会。” “这些人立马就变了脸。” “咱这么些年下来,看过太多这种事了,也见过太多这种人了,你还年轻,很多事看不真切,有时候想的太简单,也太容易相信亲近别人,咱不怪你。” “咱年轻的时候,一样会犯蠢。” “吃一堑长一智。” “经过这次的事,你现在也当清楚了,这个天下,除了咱是真心想着你、念着你,其他人都信不过。” “尤其是读书人。” “他们除了能说会道,会说一些漂亮话,说一些假话空话大话,就没有什么实际本领,咱建国三年时,开科举取士,为什么当即就停了科举?就是察觉到了这个问题。” “咱征用人才,要的是踏踏实实做事、清清白白为官的人,归于务本,才是咱用人的基本要求。” “这次的事,咱对你既往不咎。” “但下一次,咱可不会像今天这么好说话了。” “伱也该醒悟醒悟了。” 朱标垂首。 朱元璋没有把此事太放在心上,若非朱标执意求情,他甚至都不会去过问,他继续道:“科举阅卷还在进行,你作为咱任命的总裁,该回去了。” “国事才是你最该关心的。” “若是再有人在试卷上写这些东西,不用再拿来找咱了,咱没有兴趣知道,更没有时间去听,咱对于这些对咱对大明不满的文人,从来就只有一个态度。” “杀!” “咱大明不缺这几個人。” “对于这次取士的结果,咱希望你好好把关,咱不希望上一次科举的情况再度发生,更不希望有人跑到咱这告状,说浙江、江西、福建三省的进士,又超过了三分之二。” “咱开科举取士,取的是全天下的士。” “不是只有这三个布政司!” 朱标心神一凛,连忙道:“儿臣明白,定会对这次科举结果进行严格审核,绝不会让我大明天下只有半壁江山。” “不过儿臣不认为夏之白有错。” “家有诤子,不败其家;国有诤臣,不亡其国。” “我大明终是需要这种人。” 朱元璋拧眉看着朱标,眼中闪过一抹愠色,只是没有再责怪,冷笑一声道:“那咱就跟你一起看看,一个月之后,这夏之白还在不在应天府。” “咱这次就让你死心!” “咱答应你的事,咱也一定会做到。” “咱答应让他逃一个月,就一定会让他逃一个月,至于一个月后能不能活,就要看他的本事了。” “下去吧。” “咱还有政事要处理。” 朱标欲言又止,最终叹息一声,道:“儿臣告退。” 等朱标走远,朱元璋双眸微阖,眼中闪过一抹凌厉杀意,咱家老大这么淳朴老实的孩子,他能允许被这么骗? 夏之白该死! 他是答应了老大,让夏之白逃一个月,但一个月后,他可没保证过夏之白死活。 而且真到那时,老大也该看清夏之白的真面目了。 也该明白了。 他转过身,朝奉天殿走去,边走边吩咐着:“毛骧,这夏之白,咱只让他活一个月。” “臣遵命。” ...... 应天府,西城。 一辆马车停在了一间较为清雅的客栈。 夏之白走下马车,朝车夫拱手致谢,拿着朱标提前为自己准备的行李,入住到了里面。 进入客房。 他在秦淮河住时的行李,也被放在了里面,只不过里面的东西,明显是被胡乱塞到一起的,夏之白也没在意。 这多半是锦衣卫抓人时,将这些东西一并带走的。 眼下只是物归原主。 夏之白检查了一下,并没有发现缺了什么,只是考试完剩下的一点干粮,倒是被扔干净了。 夏之白换了身干净衣裳。 看着手腕跟脚腕上已经结痂的伤痕,眉头微微一皱,取出包裹的一些铜子,放在袖里,出门去了。 他要给自己买点药。 这可是大明,没有破伤风。 若是感染了,神仙也难救,夏之白虽早已将生死看淡,但就这么凄凄惨惨的死了,也实在是憋屈了点。 何况他现在有了更大的野望。 他要抓住朱元璋无意间漏出的空子,给大明这死气沉沉的朝堂,注入一股来自底层、让人惊颤的风。 让天下不得不端正姿态。 是夜。 夏之白回了客栈。 手脚都已上药,还被包扎了。 他今日在城中闲荡了一圈,对于西城有了大致了解。 相较于秦淮河畔的繁华,应天府的西城却显得破败不少,而这其实本就是可以预见的。 因为秦淮河的那些院落,很多都是朱元璋建立的。 起初是用来安置官妓的富乐院。 在洪武三年,随着科举考开始,不少会馆落址在了那边,一时富乐院跟各地会馆遥遥相对,仅隔一河,也就酿就了才子佳人之美谈。 久而久之。 有需求,有市场,有人脉。 秦淮河两侧就越来越繁荣了,西城等区域,就没这么幸运,相较战乱时是热闹了不少,但少了几分风雅,显得不温不火,在应天府始终显得很沉寂、很市井。 夏之白还挺喜欢的。 跟他在开封府住的环境类似。 应天府到开封府,大约四百多里,正常就七八天的脚程,若是能骑马乘船,时间还能更短。 来回半个月绰绰有余。 他现有一月时间,足够做不少事了。 他等几日要回开封一趟。 夏之白洗漱一番,拿出朱标送来的包裹,取出里面的十两银子,在手中掂了掂,轻声道:“十两银子,已够救很多生民了,不过授之以鱼,不如授之以渔。” “十两银子相较天下还是太单薄了。” “但有总比没有要好。” “至少能活命。” 第三十二章 首善之地! 第三日清晨。 临河的街道上,一家家小吃店,在寒风的呼啸声中,开始了日常营业,小吃摊上,灶下的柴火,在寒风的吹拂下,更显得火旺跟明亮,也越发的炙热。 穿着单衣的干瘦汉子‘砰砰’的打着烧饼。 从辽东来的师傅,熟练的掀开蒸屉,瞬间白气直冒,面香四溢。 还有满脸络腮胡的色目老者,将北方才会烹饪的胡饼,用竹夹,一一的夹出炉子,花一样的摆在一个竹萝里,胡饼喷香酥黄,香气扑鼻,即便隔了七八丈,依旧喷香可闻。 街道上还有扛着扁担,贩卖糖果沿街叫卖的。 在这一道道叫喊声中,沉睡的应天府,渐渐被唤醒,生出了很多的生气,也驱散着街上的寒气。 夏之白走在雾霜迷蒙的街上,观察着应天府下的民生百态。 此刻的应天府充满生气,一副盛世安乐之象。 如果没有那些流民乞丐的话。 来到街道,随着越来越多人出门,街道多了几分市井气。 夏之白停在一间包子铺。 他点了三十个肉包。 都是大肉馅。 付了整整三十个铜子。 夏之白去到铺子最外端的木桌上,并没有动筷,而是又要了一碗热汤,慢条斯理的喝着。 似在等人。 店家把热汤热情的送了过去,还特意在热汤中加了点油盐,像夏之白这样阔绰的大主顾,他开包子铺这么久,也只遇到过几次,态度自是十分的好。 就在其他人好奇打量夏之白时,突然不远处出现好几個乞索儿,领首一个乞索儿,站在街上四处望了望,似看到了什么,招呼着其他人,朝着这间包子铺走来。 店家脸色一沉,暗道一声晦气,把头伸出去,指着这群乞索儿,怒喝起来。 “一群死叫花子,滚一边去,讨口别处讨去。” “耽误老子生意,非打死你们。” “死叫花子。” 那几名乞索儿也是被吓住了。 不敢再靠前。 夏之白蹙眉,道:“店家,他们是我找来的。” 店家一愣,也是有些慌了,连忙道:“公子,我这......我这也是怕他们过来,影响到你吃了,我真不知道这是你叫来的。” “我这,我现在就把他们叫过来。” “不用了,把包子包起来吧。”夏之白摇摇头。 他知道,经过这店家这一喊,这几个小乞丐怕不敢再过来了。 他站起身,接过包好的包子,道:“店家,他们虽是乞丐,也的确是靠乞讨为生,是不遭人喜欢,但毕竟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偷鸡摸狗的事,不喜的话,驱走就行,别再这么大声叱骂了。” “是是是。”店家连忙点头。 夏之白并未为难。 店家也是担心,这些乞丐过来,会让自己不悦,影响到生意。 他固然可以把这些小乞丐都叫过来,让店家道歉,甚至让店家讨好着服务这几个小乞丐,只是真这么做了,不过是让‘自己’跟‘店家’的身份互换了一下。 并无本质区别。 而且店家又做错了什么? 他只是不想自己的生意被影响罢了。 若真有错,或许错的是这个世道,为何天下还有乞丐。 夏之白拎着一包包子,朝着几名小乞丐走去。 领头的小乞丐只到夏之白胸口,估摸着只有十三四岁,在这严寒天气,赤着上身子,就下半身挂着一块破布,盖不全,脚上没穿鞋,手里拿着一个破碗,握碗的手满是冻疮,狰狞的可怕。 小乞丐身后的几人,也是同一模样。 全都窘迫至极。 当夏之白走近时,这几个小乞丐缩着身子,脸已被冻得发青,还有几人耳朵都被冻烂了,一只只无措的小脚,互相交替的蹭着,试图让脚不那么冷。 这几人‘穿着’的衣服,夏之白很熟悉。 是昨日自己送出去的。 只不过他只送了一件,如今站在他面前的是五六件。 看这大小,只怕还有更多。 世道多艰。 这就是天下的首善之地。 “夏大哥。”领首少年怯生生的道。 夏之白点点头,摸了摸少年的头,将手中油纸包着的包子,递了过去,笑着道:“趁热分了吧,都是大肉包。” 少年眼睛一亮,也有些不敢置信。 但在肚子的咕咕叫声下,还是没忍住,伸手接了过来,刚接到手里,还未打开,闻到那诱人的香气,都不由‘撕’了一声,忍不住连咽了几口口水。 夏之白没在意出尽糗态的少年,而是抬头望了望四周,试着寻个避风的地方,这几个少年穿着太‘单薄’了。 而且这也不是说话的地方。 他问道:“四周有什么避风的地方吗?” “有。” “桥下有个洞,里面很暖和。” “那边还有一个树林,里面也可以挡风。” “......” 对于避风之地,这几个少年,十分的了解,七嘴八舌的表现着,不过眼神却直勾勾的盯着那纸包着肉包,似乎是担心,自己不开口,这肉包就分不到自己头上。 夏之白没发表看法。 只是让领首少年带自己去最近的地方。 路上,夏之白要求着把这肉包给分了,只不过这些少年前面虽望眼欲穿、垂涎欲滴,但也只是把肉包外边的面团给吃了。 看到这些少年这幅模样,夏之白大致猜到是什么情况了。 只怕来的只是少数。 他们是在为其他没来的人留。 夏之白没有去揭穿,他虽有心去救助,但在这种酷寒天气下,他救不了几个人,而且也养不起。 这些人想活命,还是得靠自己。 夏之白抬眸,突然望向了皇宫的方向。 他相信,自己跟这几名乞丐接触的消息,一定落入到了朱元璋的耳朵里。 朱元璋会怎么做,他不知道。 但他清楚的是,应天府有乞丐的事,朱元璋该知道,也必须知道。 朱元璋做的事不够! 不一会。 一行人坐在了一颗大树下。 夏之白看着这几个怯生生的少年,开门见山道:“黑娃把你们找来,有些事应该告诉你们了。” “我需要几个能吃苦做事的人。” “可以管饭,或者给钱。” “不过我昨天并没有说全,我需要你们跟着我一起离开应天府,去开封。”似想到了什么,夏之白补充道:“开封距离应天府差不多是四百多里,来回脚程快二十天。” “因为要搬运东西,所以要力气大的。” “路上还可能有危险。” “还要下地。” “......” 夏之白说了一连串要求,只不过落到这些少年耳朵里,只剩下了两个字。 管饭! “我去,我力气大。” “我能吃苦。” “我!” ...... 第三十三章 暴力出清! 夏之白眉头微蹙,他来回打量了这几个少年,认真严肃道:“你们真有听清我的要求?” 领首的黑娃道:“只要管饭,干什么都行。” “对。” “我们只要吃饭。” “......” 夏之白轻叹一声。 世间从来都是苦命的人多。 他也没再说,只是强调了一下,途中或许会有危险,而且不能乱跑,最终从这六个少年中选了三个。 选的都是個头高的。 只不过他的选择,引起了其他几个少年不满,其中一个面黑干瘦的少年走了出来,抬起几如皮包骨的手臂,“我比二狗力气大,夏大哥,你为什么选二狗,不选我。” “我还比他吃的少。” 夏之白看了过去,定睛看了几眼,这才发现了蹊跷。 这少年分明是个少女,只不过饿的太久,浑身脂肪耗尽,就连肌肉都萎缩了,皮包骨头像干尸。 已很难辨出男女。 见夏之白看向自己,少女瞳孔闪现一抹害怕,又似想到什么,主动的迎上了夏之白的目光。 她不能退。 退了,有口吃得的机会就没了。 夏之白道:“你没他高。” “我比他大,二狗今年十岁,我十一,我比他力气大,他打架也打不过我。”少女说着亮了亮满是皮包骨的拳头,似对自己的武力颇有自信。 夏之白摇头道:“不够。” “这点理由,不支持我替换掉他。” 少女看了几眼二狗,又看了眼黑娃,犹豫了一下,咬牙道:“黑娃跟二狗他们几人是一伙的,我不是,我还会洗衣做饭、跑腿,我吃的没他们多......” 少女翻来覆去,也没找到其他差别。 他们本就没太多不同。 只有黑娃听到少女的话,眼中露出一抹惊慌不安。 这少女的确跟他们不是一伙的,也不知怎的被听到了消息,尾随跟来的,他后面担心少女告状,这才让少女一起。 没曾想。 还是被说了出去。 夏之白看了眼少女,又看了眼黑娃,大抵明白是什么情况了。 他这几日在城中闲逛,看到了一些乞丐,又想到要回一趟开封,与其去请几个青壮,还不如留给这些乞丐,让他们能有个活路,二月的应天府,天气可实在冷的杀人。 也特意让黑娃去找几个稍有力气的。 黑娃明显耍了个小心思,只找了几个自己亲近的人。 黑娃低着头,不敢去看夏之白。 夏之白走到少女身边,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露出一抹茫然,摇了摇头:“没名字,他们都叫我花雀儿。” “你父母呢?”夏之白道。 “死了。” “怎么死的。” “不记得了,好像是南下时,被人抢东西,给打死了。”少女低着头,声音很低沉。 夏之白摸了摸少女的脑袋,道:“城中有多少你这样的?” 少女继续摇头,“不知道,应该挺多的,只是很多人都被冻死了、还有被饿死了。” “官府就不管吗?”夏之白蹙眉,凝声道:“我若没记错,朝廷在冬天有规定,会在城中几角施粥的,还有专门的官吏,负责将地方的流民、乞丐集中处理安置。” “没听说过。” “有。”黑娃终于听到一个能回的了,激动的开口道:“前几年城中有施粥的地方,不过分量越来越少,最近只够几十个人的,都被那些大人给占了,我们根本挤不进去。” “不过......” 黑娃似想到了什么,眼中露出一抹迟疑,不确定道:“我最近还听到一个消息,不知道是真是假,就是施粥那边,有人跟官府的人走到一起,暗中骗人抓人,然后合伙去卖人!” “不过他们只要女娃,还要品相好的。” 黑娃一脸落寞。 夏之白眼中闪过一抹寒光。 现在大明的天下日渐安稳,越来越多的功勋乡绅,开始想着去蓄养家奴。 有市场,自然就有了人贩子的需求。 人心叵测。 天下刚刚安定,局势也才刚刚稳定。 不少人就开始打起了歪主意,想着要作威作福,打起了当人上人的念头,之所以要女娃,是因为这是在应天府,大明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 女子的价值更高。 应天府尚是这样,只怕大明其他看不到的地方,只会更甚。 一念间。 他突然想到了后世的一个词。 暴力出清。 只是这个想法刚一生出,就立即否定了。 改造这个天下,并不能只靠武力,最终还是得依靠大众的力量,若是再来一场动乱,非但起不到作用,只会死伤更多人。 天下刚走出一场战祸。 再去挑起祸端,那才是对天下的不负责,也是对百姓的不负责,置百姓的生死于不顾,那也是天下真正的罪人。 大明再不好。 也终是有一套制度在。 毁灭永远比建设要简单的多。 脑海中若只有大破大立,只想着将旧的完全粉碎,再在废墟之上建立新的,且不说要耗费多少人命,等到天下真正归心,只怕已过去了数十年光景。 又有多少时间去建设? 大明如今就是天下百姓的选择。 纵有千般不好,也的的确确是百姓自己选择的,而他要做的,便是在大明现有的稳定局势下,不断注入‘百姓’的星火。 从而实现星星之火足以燎原。 夏之白看向花雀儿,点了点头道:“作为少年,伱们才是天下未来的希望,大明朝廷不管,那我管。” “你们几人我都要了。” “不过我先说好,跟我一起,会过得很苦,我也并不能完全的保证,真的能一直让你们能吃的上饭。” “我唯一能保证的。” “就是我有一口饭,你们也一定能吃上。” 夏之白从袖间掏出三十枚铜钱,交到了几人手中,道:“这几天,你们去处理一下身边事,三天后,我在城北等你们。” “你们到时拿着剩下的钱,去那包子铺买包子。” “店家应不敢再训斥你们了。” “人穷不能志短,在哪里受了委屈,就在哪里爬起来,再把自己丢掉的自尊找回来就是。” “在我身边,你们要先学会堂堂正正的做人。” “然后便要学会尊重人。” 第三十四章 奉旨泄密! 夏之白叮嘱了几声就离开了。 他并没有多少喜色,这个天下像黑娃、花雀儿这样,无家可归的人太多了。 天下方定,一切都万象更新,只是死去的人终是死去了,不会复生,很多家破人亡,流离失所的人,依旧是居无定所。 他能暂时给黑娃几人一口饭吃。 但给不了一辈子。 在这个社会生产力没有得到长足发展之前,朱元璋的‘结硬寨,打呆仗’某种程度其实是对的,优先保障农业生产,以养活万民为治国宗旨,只不过朱元璋错估了一件事。 便是人性。 朱元璋谋求的是先占据不败之地。 然后慢慢求嬴。 但这是一个长期的过程,需要足够的耐心跟恒心。 而这是朱元璋自身跟大明官员都欠缺的,最终变成了官官相护,以共谋富贵,当官不为民做主,只想着升官发财。 整個天下彻底陷入停滞。 甚至是倒退。 天下真正的模样,该是新青年说的那样‘自由的而非奴隶的,进步的而非保守的,进取的而非退隐的,世界的而非锁国的,实利的而非虚文的,科学的而非想象的’。 朱元璋现在走的是‘明君忠臣、集权弱民’的老路,这条历史的老路,从一开始就错了,越往后走,只会越走越错。 离朱元璋想达成的‘活民’,也只会越来越远。 而他要做的,就是改变这一切。 夏之白看了眼匆匆忙忙的市井,便准备回自己居住的客栈。 “夏老弟!” 一阵欣喜的声音,陡然叫住了夏之白。 夏之白蹙眉,循声望去,来人夏之白认识,正是在贡院认识的山东大汉解敏。 夏之白拱手:“解兄。” 解敏走到近前,笑着调侃道:“夏老弟,你最近可是让我一阵好找,若非昨日有人在这边见到你,不定什么能找到你。” 夏之白疑惑道:“解兄找我有事?” 解敏看了看四周,揶揄道:“没事,便不能找你了?” “我若是再找不到你,只怕都有人说闲话,说你那天被锦衣卫抓走了,不然怎么会找不到人。” 夏之白尴尬的摸了摸鼻子。 无奈的笑了笑。 被锦衣卫抓走的还真是他。 只是历来被锦衣卫抓走的,都很难活着出来,而他现大摇大摆的出现在街上,就算给解敏说实话,只怕解敏也不会信,只会以为自己在开玩笑。 想了想。 夏之白也没去解释。 解敏笑道:“不过我这次找伱,还真是有事要告诉你,两天后,在秦淮河畔的雨花别苑,将举办一场士子宴。” “吏部会有官员到场。” “邀请的士人都是各省的翘楚,都有极大可能进士及第,所以邀请参加的士人不多,只有五十几人。” “我北方学子就十人。” “我这次能去,还是沾了你的光。” “若非黄子澄几人指名道姓的要你去,他们一时又找不到你,只能让我出面来通知,不然我根本就没机会。”解敏苦笑一声,颇感无奈跟郁闷。 他在山东也算卓有名气。 结果在应天府,就成了个喊人的。 若非自己跟夏之白有一定交情,而黄子澄几人又实在对夏之白在贡院说的那些话耿耿于怀,想要找个机会挤兑回来,他甚至还没资格参加。 夏之白愕然。 也是颇为哭笑不得。 黄子澄等人还真是睚眦必报,吃不得一点亏,哪怕是口头上的,也一定要在其他地方找回来。 只是他很疑惑,如今会试结果还未公布,吏部官员就能这么大摇大摆的举行宴会? 这若是落到朱元璋耳中,少不得有些人要掉脑袋。 解敏似看出了夏之白的疑惑,笑着道:“夏老弟,你恐想岔了,这次宴会的确是吏部官员牵头举办的,但吏部尚书、吏部侍郎,这些朝廷大吏是不可能来的。” “我们也没资格让这些朝廷大吏接见。” “这次牵头的是吏部给事中。” “他们并不参与科举的阅卷,也不无权参与会试名次的排序,据我们自己猜测,这次宴会,恐是奉旨泄密。” “奉旨泄密?”夏之白若有所思。 解敏点点头,道:“我朝科举停科了十年整,这次重开科举,很可能跟过去会有所不同,考题也略有变化,加之这次科举参考的士人很多,所以一直有猜测,可能会比过往多取士。” “还有会试三考,哪场更看重。” “这些都是我等士人关心的,朝廷或是察觉到了这点,也或许是发现有人一直在特意打听,故就安排了这么一场宴会,提前将相关情况告知,好让我等提前做好心理准备。” 夏之白点点头。 大明科举停了十年,今朝重开,对于这次取士的标准、取士的人数、阅卷的要点等,外界都知之甚少,官府提前告知,通下气,也是有可能的。 而且邀请的都是各省翘楚。 不出意外的话,这些人基本都在三甲之列。 也都将是大明的官员。 倒也正常。 只是自己要去吗? 他去了是会遭到黄子澄等人刁难,但能到那个场合的,都是极大概率及第的人,日后是同朝为官的,加之没人知道会试确切名次,黄子澄又岂敢太过分? 而且他根本不认为黄子澄能为难到自己。 他不刺激黄子澄等人就不错了。 若是能在这次宴会,结识到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日后在天下推行一些事,也会轻松不少。 前去赴宴似也不错。 沉思了一阵,夏之白还是放弃了。 现在南北士人隔阂很深,想拉近关系,还是得靠自己的能力,不然就算在宴会上说的天花乱坠,说的头头是道,也只会让人以为轻浮狂悖,徒增误会。 相较于嘴上说。 他更喜欢付诸于行动。 让行动说话,到时朋友自找上门。 他不需要知道那么多内幕。 因为他是状元。 已被朱元璋钦定的状元。 他要走的路,也跟寻常进士不同。 他更依赖的是百姓。 理顺了这一点,夏之白目光变得澄澈,他看向解敏,拱手道:“多谢解兄相告。” “只是我不会参加这次宴会。” “我的名次已定,赴宴只会徒增不必要的冲突。” “解兄你也大可安心。” “这次科举你一定会榜上有名的。” “我在此提前祝贺。” 第三十五章 大明不能只有南人! 解敏苦笑一声。 他倒也希望自己能中,只是实在没太多信心。 这段时间,北方学子聚了好几场,私下都有对科举的讨论,他的才能在北方还算不错,但放到南方,就显得有些平庸了。 北方经学不昌。 早些年北方未定的战乱,也严重影响了,经学在北方的传播和发展,这不是停科十年就能追赶上的。 哪怕陛下已加强了对北方经学的扶持。 依旧不够。 科举完之后,各地学子交流更为频繁,而从南方学子的谈吐交流中,他也越发感觉南方对四书五经研究之深。 根本不是北方学子能比的。 这次小宴,他就不在邀请名册之中,这更能说明一些东西,至少在吏部一些官员、或者筹办者眼中,自己的才学,根本够不到参加这等级别的小宴。 解敏拱手,苦涩着道:“希望能承夏老弟的吉言,不过若这次科举人数不加,我想高中,只怕难度不小,你未曾跟南方学子进行深入交流,不知他们对经学研究的利害。” “我们北方跟他们比差距太远了。” 夏之白爽朗一笑,道:“解兄此言差矣。” “你说的这些,朝廷又岂会不知?” “我若是没记错,在洪武四年,当今皇帝说过这么一番话,‘元时任官,但贵本族,轻中国之士,南人至不得入风宪,岂是公道?朕之用人,惟才是使,无间南北’。” “不久之后当今陛下,断然宣布罢废科举。” “以我等对那时科举的了解,几乎跟朝廷公布的结论一样。” “能以所学措诸行事者甚寡!” “这个结论并无任何问题,只是不够全。” “我等历经童试、院试、乡试,这才来到会试的考场,而我们中不少士人,都有功名在身,不少人还有官职在身。” “若是这次高中,更是一步登天。” “成为朝官!” “因而相较于其他几场遴选,会试除了是考才学,更重要的是其政治意义。” “抑制南人!!!” “抑制南人?”解敏眼皮一跳,颇为吃惊的看着夏之白,没料到夏之白还是这么语出惊人。 夏之白道:“抛开考试本身,只从政治的角度去看,当年废除科举是势在必行的,当年科举的录取情况,南人远远高于北人,南方高中进士的人数占到了总数的七成以上。” “科举根本达不到均衡选拔人才,更不利于大明政权的稳固。” “当时北方未定,若是继续举办科举,两三届之后,南方高中的学子比例只会更高,北方士子岂会不闹?北方本就没完全安定,不少士子还挂念着旧元,朝廷岂会不担忧?” “故为了北地稳定,也为了安抚人心。” “科举一定会被罢废。” 解敏若有所思。 这的确是他未曾考虑过的角度。 若是从政治性、从朝堂的角度出发,的确该有这个考量,大明不能只有半壁江山,更不能只有南人高中。 解敏在地方有任职,经过夏之白的提醒,瞬间想明白了很多事。 他缓缓道:“在废止科举后,陛下多次颁‘四书五经’给北方学校,还有迁南方学官北上,在北方大兴学校,这其实都是有意在扶持北方的经学。” “以达成南北平衡。” 夏之白点头。 他继续道:“这些措施,的确能促进经学在北方的传播,也能一定程度提高北方的文化教育水平,但想要追赶上南方根本不可能,南北的差异,归根结底是经济问题、政治问题。” “非短时能平衡的。” “对于这次科举,我就大胆揣测一下。” “会试会做极大的变通。” “就我所知,江北之人,文词质实;江南之人,文词丰赡。” “这是南北目前最容易做出区分的。” “落在试卷上就是策问。” 解敏猛地看向夏之白,知道为什么夏之白那天在贡院,会说这次会试的策问篇不重要了。 他很早就做出了这个推断。 因为南方学子更长于文词,能说会道,还很会引经据典,在策问这种较自由的格式下,南方学子做的文章,往往都会比北方学子高出一大截。 让科举达成南北平衡最可行的办法。 便是一刀切。 让策问做锦上添花之效。 若是南方强,则策问作废,若是北方强,则用策问为南方做一定找补,以达成名单上的初步平衡。 这的确是最有效的办法。 也最简单实用。 解敏深深的看了夏之白几眼,苦笑道:“夏老弟,你这推断属实太过惊人了,我也不由心神一震。” 夏之白笑着道:“政治的事,从政治角度考量。” “当今陛下是匹夫出身,因而更为务实,所以‘归于务本’‘德行为本而文艺次之’这般的实用主义,更得陛下青睐,南方虽经学昌盛,但过于虚浮,难堪大用。” “北方虽是经学不昌,但学子更注重实际。” “反倒会更被看重。” “除开会试的第三场,前两场则是拼基础,北方学子未尝不能杀出重围,以解兄的实干才能,足以上榜了。” 解敏点点头。 脸上浮现一抹放松。 若真如夏之白所言,他这次科举机会很大。 他看向夏之白,道:“若是我真能高中,定摆一座宴席,盛情宴请夏老弟。” 夏之白哈哈一笑。 解敏也跟着一笑,又好奇道:“只是夏老弟,你真不去参加这次的小宴?” “不去。”夏之白摇头。 “我性情较为刚直,去到这种场合,只怕会起不少冲突,而且我对自己有信心,这种宴会还是能避就避。” “也就劳烦解兄代为传话了。” 解敏点点头,道:“你这推辞,落到黄子澄等人眼里,免不了会落得一個轻狂、高傲、不把其他人放在眼里的形象。” “真的值得吗?” 夏之白笑着道:“我是个俗人,附庸不来风雅。” “他们若是说我,由他们说好了。” “不过还请解兄,代为提醒一下,让他们不要忘了,我跟他们还有一场赌注。” “士人重信。” “当不会言而无信吧。” “哈哈。” 解敏苦笑一声,也是点了点头。 第三十六章 既不长眼,那就别睁了! 见夏之白态度坚决,解敏也没再劝。 他问了下夏之白的具体住所,便转身离开了。 他今日还有一场聚会。 解敏走远后,再无人寻夏之白,他回了落脚的客栈。 与此同时。 夏之白跟乞丐接触的事,也落到了朱元璋的耳中。 听着毛骧的禀告,朱元璋眼中闪过一抹冷色,冷笑道:“天下的文人都骂咱,说咱喜怒无常,杀人如麻,说咱残暴不仁,不惜严刑酷罚来对待士大夫。” “咱不杀行吗?” “朝廷上下都一直在给咱说,天下太平了,天下太平吗?” “具体太不太平,咱不知道,但咱知道的,就是上至百官,下至百姓,还有咱的那些儿子,凡是见到咱的,没一人不说太平的。” “这就是他们说的太平?!” “京师百姓都这样,其他地方呢?” “他妈的,总有一群尸位素餐的狗东西,咱给了他们权力,他们就是这么给咱做事的?” 朱元璋怒了。 他的脾气本就暴躁。 尤其是牵涉到百姓的事情。 还是在京师。 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这无异是在当众打他脸。 他是有私心。 但天下哪个帝王没有私心? 而在私心之余,他同样心系天下,他也以此要求大明官员,让他们必须清廉,也一而再的要求,这些官员必须心系百姓。 凡查到阳奉阴违的。 他给的解决之法,一直都很简单。 杀! 朱标见状,连忙劝慰道:“父皇,据儿臣所知,京师很多乞丐流民,都是北地逃难来的,当初北地动荡,很多人举家南逃,而今北地初显安定,但想要真正归拢百姓,还需一定时间。” “朝廷也一直在收拢人口、安置流民。” “力有不逮,情有可原。” 朱元璋冷哼一声,挥手道:“放屁,咱能不知这个理?” “咱可以理解京师有流民有乞丐,但咱也早就下过令,让应天府地方官府,每日施粥救济。” “他们是怎么给咱做的?” “粥越来越稀,救济的人越来越少,报上来的,倒是京师一片欣欣向荣,是啊,咱大明底层的百姓都被饿死了、冻死了,那可不就只剩下荣了!” “咱只允许宗室、勋贵和三品以上的大臣拥有奴仆,是禁止民间拥有奴仆的。” “但你给咱拿去看看。” “这些狗东西,把京师的这些年轻乞丐、流民,全都卖了。” “咱要不是让毛骧盯着夏之白,只怕朝廷这些官员,无一人会把这些事告诉咱。” “咱还在被蒙在鼓里!” 朱标捡起地上的奏疏,仔细的看了一眼。 神色凝重。 他本以为只是官员的懒政、不作为,哪曾想,毛骧的奏疏上,清楚的写着,京师或是有人在有组织的进行买卖奴婢,而且极有可能有官府的人参与。 朱标脸色一沉,眼中闪过杀意。 朱元璋也不多废话,既然有人来找死。 那就让他们死好了。 朱元璋厉声道: “来人。” “传旨给都御史汤友恭。” “替咱问问他,他们都察院是干什么吃的?” “咱让他们职专纠劾百司,他给咱纠劾到哪去了?是不是非得等到京师那些流民的尸体堆积如山,尸臭传到咱鼻子里,他才能知道,应天府有官员不法?!” “咱给他三天时间。” “三天后,咱要看到最终的结果。” “咱这次倒想看看,咱这官员口中太平的应天府,这个冬天究竟冻死饿死了多少人,咱也想看看,咱的大明朝有多少人不长眼,把咱都已经不放在眼里。” “传旨给户部侍郎,告诉他,开太仓粮,救济百姓。” “谁敢动心思,咱杀他九族!” “毛骧。” “你也替咱走一趟。” “将应天府府尹、府丞、通判及经历、知事、照磨等应天府主事官员的脑袋,都给咱全摘了。” “既然不长眼,那就别睁了。” “咱不乐见。” 朱元璋的声音很冷,充斥着森然的杀意。 毛骧心神一凛,连忙拱手应下。 等毛骧走远,朱标拿着这份奏疏,重新送到桌上,目光闪烁的问道:“父皇认为,这次的事,不只有应天府官员?” 朱元璋冷哼一声,道:“应天府这些官员,中饱私囊、暗中克扣拨的银子粮食,的确有可能,但贩卖奴婢,他们没那么大胆子。” “应天府是京师。” “是在咱的眼皮子底下。” “一個正三品,敢这么胆大包天?” 朱元璋满脸不屑,伸手接过奏疏,用手掌压着,看着朱标,寒声道:“咱立国时就颁布过诏令,唯有宗室、勋贵和三品以上的大臣才能拥有奴仆。” “咱当时特意做了限制。” “咱且不说现在卖给的是哪些人、哪些官员,咱就说一点,最初弄开这个口子的,必然是朝廷这些三品以上的大臣勋贵,唯有他们有豢养奴婢的资格。” “也唯有他们有这能力跟权利撕这个口子。” “他们不开口,底下的官员,又有多少,有这个胆子,还敢这么明目张胆?” 朱标若有所思。 朝中的这些勋贵大臣,或许现在明面没人参与买卖奴婢,但背地里,一定有人参与过。 “想明白了吧。”朱元璋冷笑一声,讥讽道:“咱大明朝的官,一个个都奸着呢,不过跟咱耍心思,他们找错了对手,咱心里跟明镜似得,看的真切着呢。” “咱最不怕这些。” “不过这夏之白也没安什么好心。” “他知道咱会盯着,所以特意把这些乞丐流民,摆到咱的桌上,让咱不得不管,而他好趁机脱身。” “这小子猾着呢。” 朱标苦笑一声,道:“或许夏之白是真有爱民济世之心,父皇这么妄加揣测,实在有失公允。” 朱元璋眉头一皱,道:“那咱就跟你接着往下看,看看这夏之白会不会在去开封的路上,消失。” “咱不会看走眼的。” “咱说他有问题,他就有问题!” 朱标无奈的摇摇头。 父皇现在似较上劲了,想证明给自己看,他是对的,而夏之白就只是个满口仁义道德的伪君子。 不过朱标现在的确有些动摇了。 第三十七章 我笑你们不懂政治! 两天后。 雨花别苑,解敏如约而至。 他这两日还去劝了一番,只是夏之白不为所动,态度很坚决,多次劝说无果,他也是放弃了。 雨花别苑,坐落在秦淮河畔,环境清幽典雅,四周不时能听到潺潺的流水声。 解敏赶到别苑时,已到了不少人。 见到解敏,丁志文走了过来,回头望了望,并没有发现那道身影,不由好奇道:“解兄,夏之白呢?” 解敏苦笑着摇头。 “什么意思?夏之白莫不是不来了?”丁志文有些心惊,脸上挂着不敢置信。 解敏点点头。 他伸手拉了丁志文一把,让他不要太过声张,今日赴宴的人不少,未尝会有人注意到此事。 丁志文苦笑道:“解兄,我来的早,可是亲眼看到黄子澄、练子宁等人在院门等。” “这事只怕糊弄不过去啊。” 解敏笑着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总不能夏老弟不来,我们也全都怯场不来吧?” “再说了。” “会试结果未出,南方学子未必真就能笑到最后,乾坤未定,你我都是黑马。” 解敏刚到场,立即有人发现了,丁显大声道:“哟,这不是给夏之白传话的解举人吗。” “怎么?” “连今天这场合,都要你来代为传话?这夏之白不会是怕了,不敢来了吧。”丁显迈着螃蟹步,意气风发的来到解敏身前。 最近几天。 他也是意气风发。 跟朝中不少官员都有走动,连带着人有些飘飘然,还未真的高中,就已经以朝官自居。 出则排场,入则气场。 一身官场习性,鼻孔看人,对于才能在自己之上的,就表现的谦逊,对低于自己的,则是满眼不屑。 丁显的开口,声音很洪亮,吸引了四周大部分人注意,全场目光都落到了解敏身上。 解敏眉头一蹙。 他深吸口气,心中想着夏之白提醒的话,沉声道:“夏之白的确不会来参加,也没有参加的意义。” “这是他的原话。” “小宴乃是无太多信心之士,旁敲侧击,打听科举选拔细节的,对夏之白而言,他无需打听。” “因为他的名次早就定下了。” “状元!” 一语落下,四周皆寂。 一道厉声冷笑从院中传来:“夏之白还是这么大言不惭,一而再的说自己是状元,莫不以为多说了几遍,就真能成状元?” “笑话。” 黄子澄从院中走出。 他一直在等夏之白,只是还是没有等到,而听到解敏代为传话,也是怒极反笑。 他见过不少狂妄的人。 但像夏之白这么张狂的,还是第一次见,这都不算是张狂了,而是狂妄自大,目空一切。 他也有些后悔视夏之白为自己状元之位的竞争对手了。 他不配。 也拉低了自己的身份。 “我看事实并非如此吧。”花纶身穿一袭花衣,出现在了众人面前,阴冷的笑道:“更像是知道科举已失利,就特意不来,以免太丢人。” “人之常情!” 练子宁也出现在了院门口,施施然道:“花兄所言极是,这夏之白如今看来只是个夸夸其谈之徒。” “并无实才。” “枉我之前还真以为北方出了个大才,结果只是个欺世盗名之徒,也对,北方那般穷酸落魄之地,又哪里能培养出什么大才之人?” “沽名钓誉罢了。” 黄练花三人,你一言我一句,便将夏之白北方贬低的一无是处,言语中充斥着傲慢跟奚落。 解敏脸色微白,心中叫苦不迭,夏之白太会得罪人了,被这一番针对下来,他已经有些架招不住了。 他都不敢想。 要是夏之白在场,会遭到怎样的针对跟打压,不过以夏之白的桀骜秉性,只怕不会怕上半分。 他可没夏之白这個胆子。 解敏擦了擦额头冷汗,继续咬牙道:“夏之白还让我提醒一下你们,记住当日定下的赌约。” “以免日后要他提醒。” 闻言。 黄子澄等人面色一沉,道:“这赌约我自然记得,只是希望他别考不上,到时真就只能远远看着。” “岂不教人扫兴。” 四周响起一阵哄笑声。 “哈哈。” “这个夏之白装的还挺像,不知道的,还真以为状元是他呢。” “也不知哪来的胆子,敢夸下这种海口,就连黄兄、练兄、花兄三人都不敢打包票,就他也敢?” “让人贻笑大方。” “北方的人也就这点出息了,知道考不过比不赢,就想着在口头上占点便宜,殊不知,这更滑稽。” “志大才疏,坐井观天。” “……” 听着四周人的嬉笑讥讽,丁志文等北方学子也是当即变了脸。 只不过他们并不敢回嘴,只能在心中暗骂夏之白,无端的去招惹黄子澄等人干嘛? 还连累他们一起被骂。 解敏脸色也很难看,他只是转达了夏之白的话,结果就直接遭到了各种口诛笔伐,恶语相向。 心中颇为懊恼。 作为文人,被这么羞辱,脸上实在挂不住,不由出声反驳道:“你们笑夏之白狂妄自大。” “而夏之白却只会笑你们一样。” “不懂政治!” 解敏此刻也豁出去,与其继续当缩头乌龟,还不如大胆一次,他准备把夏之白说给自己的那番话,当着众人的面说出来。 其中也有他自己总结的。 解敏冷笑道:“我朝过去停了科举十年,这次重开,意义非凡,就我所知,参加科举的举人中,对我朝科举了解最深的莫过于夏之白。” “这也是他为何这么自信,自己一定能成为状元。” “伱们笑夏之白是坐井观天,是那井底之蛙,殊不知我等在夏之白心中,才是真正的井底之蛙。” “既不懂科举,也不懂政治。” “更没有为官的觉悟。” 话说出口,解敏的胆子彻底大了起来,直视着黄子澄几人,冷声道:“夏之白本就不用参加这场小宴,因为他早就洞悉了这场科举的本质。” “唯有我们,以一副参加了这次科举为荣,在这沾沾自喜,殊不知考试只是科举的一部分。” “从来不是全部!” “朝廷举办科举选拔的是官。” “不是书生!” “更不是所谓的文人士人。” 第三十八章 大明缺的就是政治性! “政治!” 解敏的这两个字,在众人心中回荡着。 花纶目光微异。 他郑重的打量着解敏,脑海中咀嚼着这两个字,心中生出了一抹异样的感觉。 不知怎的。 他感觉夏之白似真看穿了科举本质。 只不过‘政治’二字,太过宽泛,只从这只言片语,他并不能感触太多,只是暗暗记住了这两个字。 他对政治了解的不多。 更令他感到心神一震的,其实是解敏说的后两句话,‘科举选的不是文人,而是官’。 何为官? 通过朝廷选拔后由吏部任命的官员称为官。 他们当以天下为己任。 至于如何为官,花纶过去并没有细想过,只是想着参加科举,名扬四海,而后入朝听奉差遣,只是在听到这‘政治’二字,脑海一下有了灵光,似对为官有了一点自己的感悟。 花纶看了看四周,见其他人一脸茫然,根本就没什么反应,嘴角掠起一抹冷笑,也是后退半步,默不吭声起来。 他已察觉到了。 夏之白这人非比寻常。 或许未必真能成为状元,但以他的悟性,真的沉下心来,只怕晋升的速度不会慢。 不过任凭夏之白如何巧舌如簧,科举毕竟是科举,也的确是以考试为主,仅谈一個政治性,就想获得状元,也太异想天开了。 考试结果才是根本! 对于自己的会试三考,花纶有着很强的信心。 人群中,处于末端的齐德(泰),双眼紧盯着解敏,也若有所思。 他是去年应天乡试的解元。 只不过并不喜声张宣扬,名声比不上黄子澄几人,但他的才学,却是丝毫不差,不然也不会被选入到今日的小宴。 对于夏之白跟黄子澄等人的打赌,他没有参与的兴趣,也一直游离在南北纷争之外,只是在听到解敏说的这番话后,心有意动,也颇有几分认同之感。 而今天下风气,其实很是糜烂。 谁官大谁有理,谁权重谁威风,上至朝臣,下至黎庶,都充斥着一股横劲,地方士人更是拉帮结派的厉害,完全没有一点以天下为己任的抱负。 如今再度看去,正是缺了政治性! 齐德面露一抹欣喜。 他突然很想跟夏之白见一见。 人群中还有几人,同样若有所思,只不过政治性的话题,对于大多数人而言,太过高端,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意会理解。 丁显冷笑道:“考试就是考试,哪来那么多有的没的,最终还是得以成绩为主,要是真按你所说,事事都去讲什么‘政治性’,那还要科举干什么?” “才能不行就是不行。” “口头上说再多,也无济于事,而这夏之白除了嘴上厉害,又有哪点真的能服人?论文采比不过花兄,论家世比不上练兄,论师承更比不过黄兄。” “除了是出身北方。” “他哪还有什么出彩之处?” 丁显一脸不屑。 他对夏之白没半点好感。 对于北方士人,也没有任何好感。 尤其是夏之白之前那狂妄的状态,更是让丁显心生不满,在他眼里,北方学子就是低人一等,岂能嚣张到自己头上? 而且他也是故意站出来的。 为的便是出风头。 他的才能只能算中上,若是没有贵人提携,想在朝廷出人头地,会有不小的难度,而不少南方出身的官员,其实对北方出身的官吏,是有所轻视跟轻蔑的。 他也是投其所好。 若是能被一些大臣赏识,日后朝堂之上,也能顺畅很多。 所谓士大夫节操。 丁显根本不放在心上,升官才是正道,等日后官职上去,又有谁敢说自己闲话? 他心中有着自己的算计。 解敏眉头一皱。 他神色惊疑的看着丁显,也很费解,为什么丁显就非要死咬着夏之白不放呢? 南北士人是有一定隔阂敌视,但也不止于此吧? 不过他并不想再多说。 夏之白要说的话,他都已送到了。 继续与人争执,不仅会坑了夏之白,也很容易引火烧身,他还不愿做这种事。 若是为吏部官员知晓,保不齐会牵连到自己。 见状,黄子澄这才冷笑道:“既然你这么相信夏之白,那我们就拭目以待吧,看看夏之白深以为然的‘政治性’,会不会让他位列状元之位。” “距离会试出榜只有两天了!” “留给夏之白挣扎狡辩的时间也不多了。 黄子澄轻蔑的笑了笑,迈步进入到别苑,其他士子也并未在外停留,也先后进入到了别苑。 解敏脸色青一块红一块。 他的确相信夏之白,只是科举最终还得看成绩,就算夏之白说起科举是头头是道,也猜的准确无误,朝廷也当真将策问的试卷,作为锦上添花之用,而将真正的策问放在殿试。 但想获得状元,还是得靠才能。 这些都不由他们来定。 他都不敢去想,若是夏之白没有获得状元,会被如何的奚落跟嘲讽,只怕很长时间都会抬不起头,而他们北方学子,也会因此受到影响,毫无还嘴的余地。 “夏老弟啊。” “我能说的、能做的,都做了。” “只是科举结果是由朝廷来定,而你这段时间属实太过张狂了,若是落到朝廷耳中,引起陛下不满,纵使你再有才能,恐也无法获得状元啊。” “你......不智啊。” 解敏轻叹一声,满眼的忧愁。 他站在别苑外等了等,还是没能等到夏之白的身影,最终还是走了进去。 他没有夏之白这么自信。 需要去了解打听更多及第相关的信息。 一个时辰后。 解敏走出了雨花别苑,眼中露出一抹激动跟兴奋。 跟夏之白猜测的一样。 对于这次科举,陛下更注重务实,考虑再三后,将真正的策问安排在了殿试,到时以考校官员的临场应答。 解敏暗暗握拳。 若真是这样的话,他这次科举机会很大。 他对夏之白也更加佩服了。 这番话,他若没记错,科举刚结束时,夏之白就说过。 只是当时没人放心上,如今朝廷的举措,却一次次的证明了,夏之白猜测的正确。 与此同时。 黄子澄、花纶等人却眉头紧锁,因为吏部给事中透露的消息,跟夏之白之前说的近乎一致,难道夏之白真就早料到了? 所以才敢这么口出狂言? 在黄子澄等人格外警惕夏之白时,夏之白已收拾好行李,拿着路引,带着花雀儿、黑娃等少年,优哉游哉的离开了应天府。 第三十九章 张榜一甲! 洪武十八年,二月二十五。 会试揭榜日。 时近正午,天气放晴,整个应天府,都沐浴在暖和的阳光中。 街上人头攒动,一副热闹景象。 贡院外,站满着身穿文士袍的士人,还有一些四周看热闹的人,都纷纷聚集在此。 会试榜单还未正式张贴,附近街巷已被挤的水泄不通。 而贡院张榜的最前边,却显得很空阔,并没有太多人敢挤得那么靠前,只有十几人零零散散的站在前边,悠闲地等着官府张贴出最终的榜单。 领首的是黄子澄、花纶、练子宁。 而后便是马京、齐麟、齐德、丁显等人,而像解敏等人,只能往后站。 这般站次,都是以名声为主,南方靠前,北方靠后,不过解敏因为夏之白的缘故,倒是沾了不少光,可以站的稍微靠前。 黄子澄意气风发的站在最前边,目光死死的盯着还未张贴出来的空处,眼中闪现着浓浓的野心。 他这次一定会一举夺魁。 成为状元! 花纶、练子宁两人亦然。 他们对状元之位同样垂涎已久,也早将其视为自己的囊中之物。 等了一阵,花纶感觉到了一些不对劲。 他看向黄子澄、练子宁,蹙眉道:“黄兄、练兄,你们有没感觉似乎少了点什么?” 黄子澄眉头一皱,看了看四周,冷声道:“夏之白没来!” 练子宁看了看四周,的确没见到夏之白身影,也不由露出一抹惊疑,凝声道:“这夏之白又在搞什么鬼?难道连张榜都不放在心上,还是真这么自信,自己一定会高中状元?!” 黄子澄同样面露困惑之色。 若是没有雨花别苑的小宴,他恐还会嘲笑是夏之白怯了,不敢来,担心考的太差,自己被众人羞辱,但在小宴之后,他再也没有任何轻视,甚至将夏之白视为了自己争夺状元的最大威胁。 因为夏之白揣测的基本都对。 这很吓人。 夏之白这么精准犀利的判断,足以让他在这场科举中占尽优势。 夏之白本身才学就不低,所以在黄子澄等人的猜测下,夏之白这次会试名次绝不会太低。 最差都会在二甲之列。 若是真的揣测准了上意,甚至很可能进入一甲! 乃至是成为状元。 夏之白猜对会试变动之事,在这两三天内,已是不胫而走,也为很多士人知晓,以夏之白如今的声望,只要到场,必然会被人恭让的‘请到’前排。 如今夏之白身影还没出现。 那便只剩一个可能。 他没来。 黄子澄跟花纶、练子宁对视一眼,眼中也不由浮现一抹愠色。 夏之白太狂妄了。 他们已承认夏之白有能耐,但也未免太目中无人了吧? 真以为自己揣测准了朝廷的想法,就能让自己一步登天,成为状元?揣测准了上意,只能保证科举的下线,但想达到状元,还是得靠真才实学,靠会试的最终成绩。 黄子澄看了眼已被挤得水泄不通的人群,冷笑道:“看这情况,夏之白应该是不会来了,还真是够自大的,真以为状元已花落到他头上了?成了他的囊中之物?” “等张榜之后,我倒要看看。” “他夏之白究竟名次第几,能让他狂妄到这种地步。” 黄子澄心中是又气又恼。 还感到憋屈。 他们费尽心思,各种明争暗斗、互相拉踩,想争的状元之名,却是被夏之白蛮不讲理的视为己物,关键夏之白无比自信,一副被钦定的模样,对科举相关的任何事都不关心。 这幅云淡风轻的姿态,也让三人恨得牙痒痒。 因为跟他们表现出的在意、争锋相对相比,夏之白实在太淡定了,淡定的让人看不惯,淡定的让他们做的一切,都显得那么的多余滑稽跟可笑。 甚至。 其他人在看向自己时,黄子澄都感觉带有几分戏谑之色。 黄子澄心中是十分的窝火。 还有便是不安。 若是夏之白真成了第一名,成了会试的会元,他甚至不敢想,自己该怎么去接受。 也完全接受不了。 因为他所做的一切都将成为笑话。 让世人嗤笑。 这对一向自命不凡的黄子澄无异是天塌了。 黄子澄的鼻息微微有些重,心神更是无比的烦躁,花纶跟练子宁同样脸色不太好看,对夏之白是又怒又怕,心中不由自主的开始祈祷起来,希望这次会试第一不是夏之白。 站在后方的齐德等人,也不由得苦笑一声。 夏之白太超然了。 他们就算再淡泊,但毕竟关系到能够成为进士,事关自己未来前途,不得不上心,也很难真稳住心神,而夏之白不同,他好似笃定自己会成为状元,直接以状元自居,对其他完全置之不理。 这种强大自信跟泰然心态,让他们只能羡慕。 随着张榜时间越发临近。 人群渐渐躁动。 “这次科举参考的人实在太多了,朝廷虽放宽了取士人数,但想获得一席之地,依旧无比困难啊。” “是啊,天南海北的士人都来了,过去朝廷是没开科举,但地方的童试、乡试都没停过,积累了整整十几年啊,这次的竞争实在太大了。” “来时还自信满满,认为必定高中,甚至位列二甲,现在唉,只望三甲有我。” “也不知会试第一会是谁?” “肯定是‘黄练花’三人中的一个。” “他们优势太明显了,学问研究的太深了,不是其他人能比的。” “北方那夏之白呢?” “夏之白?没可能的,他的确很厉害,能猜到朝廷的想法,但考试最终考的还是学问,北方在这方面就是比不过南方,他是能占到优势,但南方的文学底蕴、文学造诣,不是他取巧就能弥补的。” “二甲有机会,会元不可能的。” “......” 众人议论纷纷,在提到会元时,有人提到了夏之白,不过大多数人反应一致,并不认为夏之白能成为会元,也没人看好。 夏之白的名字很快被各种声音淹没。 就在众人议论时,时间终于到了正午,朝廷负责张贴榜单的官员,也准时出现在了贡院,将这次科举的三甲名次,一一的张贴了出来。 首先张贴的是第一甲。 共三名! 第四十章 夏之白,你毁了我啊! “第一甲是哪三人?” 人群里有人踮着脚尖,好奇的朝前望去,只是前面黑压压一片,并不能看到最前的布告。 在这时处于前面的人,也将布告上的三甲之人高声读了出来。 “一甲榜首:花纶。” “次席:练子宁。” “末位:黄子澄。” 第一甲上的名字,很快随着众人口口相传,传遍了整个贡院,花纶为会元的消息,也随之传遍。 榜单前。 花纶死死的盯着布榜上的名字,第一反应并不是激动跟高兴,而是如释重负,压在心头的不安,在此刻终于落了下去。 他是会元。 这次会试的第一名。 不是夏之白! 一阵凉风吹过,花纶也是清醒过来,眼中难掩激动跟兴奋,他看向练子宁跟黄子澄,满眼笑意道“练兄、黄兄,这次我就先得头筹了。” “这夏之白把自己吹的天花乱坠,我还以为多了不得,还想着或许一甲三人有他的名字。” “可惜还是高估了。” “再能说会道、巧舌如簧,在绝对的实力面前,都是徒劳的。” “这个第一名只能是我。” 花纶此刻意气风发。 压抑了这么久的情绪,在这一刻,彻底释放出来,一股快意更是袭上心头,只觉一阵舒爽。 痛快。 太痛快了。 不仅力压练子宁、黄子澄两个跟自己齐名的人,还一扫前面被夏之白死死压制的憋屈,扬眉吐气。 黄子澄目光阴沉,双拳紧握,不甘的望着布榜,心中憋着一股郁火,他不是第一名,甚至都不是第二名。 只是第三名! 这让一向自傲的黄子澄,十分的接受不了。 他得这么多名师教导。 第三名。 他真接受不了! 练子宁脸色也不怎么好看,他们私底下互相明争暗斗了很久,暗中也没少对其他人使绊子。 就是想夺得第一名。 这届科举的第一名意义非凡,是停科十年后的科举,是跟上万名举人竞争下的第一人,含金量十足。 这份荣誉更是无与伦比。 正因为此。 他们三人很早就在为自己造势,想让自己成为日后南方士人的魁首,文坛领袖,从而扶摇直上。 黄子澄冷笑道:“只是会元而已,殿试第一才是状元。” “我未必就没有机会。” 花纶笑了笑,并没有去反驳。 自兴科举以来,会试第一,的确不一定是状元,但这种情况很少,而且一般也都会名次顺延,他可不信黄子澄、练子宁两人能在后续的殿试中胜过自己。 练子宁阴沉着脸,冷声道:“既然一甲的三人是我们,那夏之白只能在二甲了,我倒想看看,这夏之白吹嘘了这么久,会排在二甲的什么名次,又在第几。” 练子宁并不能向花纶发作,只能把怨气发到夏之白头上。 花纶也点点头。 如今心头大石彻底落下。 他自是以一种得胜者的心态去看夏之白了。 他其实也挺好奇。 夏之白的名次究竟多少。 三人再度朝布榜看去,第二甲的布榜已张贴出来。 只一眼。 并没有见到夏之白名字。 榜首是马京,其次是齐麟、吴文等人。 花纶不由笑出了声,神色轻松道:“看来这夏之白并没有他自己夸得那么厉害,连二甲最前面的名次都得不到,这样的人,我竟还一度视为竞争对手,实在让人好笑。” “也是有些关心则乱了。” 听着花纶得意跟炫耀的口气,黄子澄跟练子宁直接无视了。 他们继续朝下面看去。 这次二甲选拔的人数很多。 有一百零七人。 在花纶三人在二甲名单上,寻着夏之白的名字时,一甲三人的名单,也传入到了解敏耳中,听到一甲并无夏之白,解敏脸色微变,眼中露出一抹惊慌跟不安。 连一甲都没有进入。 他已不敢想。 夏之白日后会受到怎样的嗤笑跟讥讽。 那真是常人能忍受的? 解敏不知道。 不过他已在心中打定主意,这段时间不会跟夏之白接触了。 这股风波他承受不住。 这是要面对大多数士人的嘲笑啊。 与此同时。 二甲的名册也慢慢传开。 原本一脸得意高兴的花纶,脸色却陡然一变,他看向练子宁跟黄子澄,凝声道:“练兄、黄兄,你们在二甲的名册上,找到夏之白了吗?” 花纶的眼神十分严肃。 心中更浮现了一個不好的预感。 练子宁跟黄子澄对视一眼,面色难看的摇了摇头。 没有。 他们二甲的名册,都仔细检查了数遍,的确没有夏之白名字。 “夏之白连二甲都考不上?”花纶一脸铁青,胸腔中升腾起一股无名火,一股被人戏耍的羞耻感,陡然的涌上了心头。 二甲都没有? 难道夏之白只能在三甲? 这对他们三人的打击有点太大了。 他们面对夏之白如临大敌,结果全是在自己吓自己? 这若是传出去,这脸丢大发了。 三人心中还涌现了一个更不好的想法。 就是三甲都没有。 要真是那样,他们就丢脸丢尽了。 三人再也说不出任何话来,直接把目光看向了三甲。 三甲这次录取的人数更多。 三百六十二人。 他们的目光看的很快,只是越往后看,脸色就越难看,等将三甲的三百多人全部看完,三人的脸色已是面如炭色,一股压抑不住的恐惧跟愤怒彻底涌上心头。 花纶也发出了平生最大的惨叫声。 “夏之白,你耍我!” “夏之白,我跟你没完。” “夏之白!我艹你大爷!” 三人的惨叫声可谓惨绝人寰。 奇耻大辱。 真的是奇耻大辱。 他们竟被一个三甲都考不上的人戏耍了这么久,被人玩的团团转?他们以为夏之白是故作放松,也是真有问鼎状元的实力,结果夏之白只是在装腔作势,但他们还真被夏之白唬住了。 一甲的三人,被一个不入流的人,牵着鼻子走,被耍的团团转,这屈辱太大了。 大到三人彻底破防。 他们接受不了,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 花纶再也没有开始高中会元的喜悦了,眼中只有对夏之白无尽的恨意跟恐惧。 夏之白,将他的一切美好毁了,还让他彻底沦为了笑话。 他已不敢想,自己被不入流的夏之白戏耍的事传出去,自己会受到天下多大的嘲笑,这种耻辱甚至是会背负一生的,而他日后每晋升一次,这个耻辱就会被放大一次。 他被夏之白彻底毁了! 单章解释一下 第四十一章 咱大明不是宋! 黄子澄三人消失了。 在距殿试还有二十天的时间,如同人间蒸发一般,消失的无影无踪,不过所有知情的人都知道,为什么三人会这么低调,因为夏之白的事,让他们颜面扫地。 即便位列一甲也不够。 不过在此之前,黄子澄三人还是找上了解敏,去询问到了夏之白的住处,只是等到三人赶到时,夏之白早就离开了,根本没见到任何人影。 这也让三人更加暴跳如雷。 因为种种迹象表明,夏之白就是一个骗子。 把他们给耍了。 他们过去自诩才学,各种经学说的头头是道,却遭到这么硬头棒喝,这种屈辱感无以复加,更是让三人颜面尽失。 在一阵寻找无果后,三人直接躲了起来,避避风头。 只是三人被夏之白戏耍的事,早就传的满城皆知,街头小巷都有热议。 一甲三人彻底沦为了笑话。 与此同时。 朱标去到了奉天殿。 朱元璋端坐在龙椅上,看着步伐急速的朱标,知道朱标找自己是为何事,面上如常,并没有主动开口。 朱标拱手,严肃道:“父皇,夏之白不第是父皇您下的令吧。” 朱元璋点了点头。 朱标有些急了,不解道:“父皇你这是为何?” “夏之白固然言辞激烈了一下,但也的确是为大明好,只是父皇你这一做主,夏之白不仅没有获得名次,还让参加科举的不少士人都沦为了笑话。” “此举太过了!” 容不得朱标这么急切,实在是朱元璋做的太过了。 夏之白真实成绩,就算不能位列一甲,也至少在二甲前列,只要朝廷公平公正的对待,黄子澄等人也不会遭受这么大的羞辱,更不会突然就沦为了笑话。 这可是大明会试的前三。 怎能这么羞辱? 这岂不是落人口舌,打击自家官员锐气? 若是黄子澄等人经此打击,一蹶不振,那也是大明的损失。 朱元璋目光微阖,眼中闪过一抹冷色,淡漠道:“你觉得咱做错了?但咱不觉得自己有错。” “咱还觉得咱做的很对。” “咱看过夏之白会试的另两场试卷。” “足以位列二甲。” “若是咱不带着情绪,甚至还有一定可能,将其选入到一甲,但咱也说了,这要不带情绪,但他会试的第三考,就他写的那些东西,咱没夷他九族都是便宜他了。” “还想高中?” “咱没有那么大肚量。” “咱凭啥要给他这么大肚量?” 朱元璋冷笑一声,冷冷的看着朱标,继续道:“咱知道夏之白跟黄子澄等人打赌的事。” “咱就是故意的。” “咱知道你心仁,始终抱着好的想法,但咱是过来人,知道哪些能信,哪些不能信,咱这次就告诉你,不要把这些士人太当回事,这些人没一个值得信。” “也没一人值得尊重。” “而且咱也是为保全皇家的名声。” “夏之白要是真位列二甲,甚至更高,但你觉得他还能回来吗?他还敢回来吗?” 朱标沉默。 夏之白还会回来吗? 朱标在心中摇头,不可能回来了。 朱元璋冷哼一声,道:“夏之白不会回来,但他的名字在二甲的名单上,到时殿试定然也不会参加,日后的其他也不会有,到那时有损的可是咱自己的颜面。” “咱不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而且经过这场闹剧,天下就只记得这些士人的狼狈跟不堪,而不知道其中具体的情况。” “咱也保全了伱的颜面。” “咱这次也让你好好看看,咱大明的这些士人,究竟是多么的道貌岸然、表里不一,你以为咱这么做了,黄子澄等人就会悲愤交加,然后毅然的离开?” “咱告诉你。” “不会!” “二十天后,这些人会毫无影响的站在你面前,甚至还能对你有说有笑,这些士人是什么德行,咱早就看透了。” “什么气节、什么骨气、什么清高,都是假的。” “他们在意的是官职是权势。” “为了官职权势,别说受这些羞辱,就是让他们受再过分的事,他们也做得出来。” “咱就是要破灭这些士人的清高。” “让文人彻底抬不起头。” “咱更要明明白白的告诉他们,既然选择做咱朱家的官,就要有当朱家的官的觉悟,咱不是大宋,没有跟士大夫共天下的想法。” “更不可能有。” “咱只要他们老老实实听话。” “要是谁妄图骑到咱头上,跟咱分天下,咱会让他们知道,咱是为什么坐稳这个天下的。” 朱元璋满眼煞气。 他自来就厌恶士人,也很讨厌这些人去说三道四,更讨厌这些人对自己指手画脚。 他就是要将士人贬的一文不值。 他是出身底层,但这些年一直是手不释卷,天下书籍很多都有涉猎过,在他看来,天下大事,叛逆也好、革命也好,很多危害在这些文人士人上。 他们固然十有十败。 但对天下的危害却无比严重。 究其根本。 便在于这些士人并不只把自己当臣,还把自己当成了‘君’,认为自己该跟帝王一起共治天下,所以各种挑事闹事惹事,以逼迫帝王做出退让,继而达成自己的政治志向。 这是朱元璋决不能容忍的。 臣子当有臣子的觉悟。 不该想着喧宾夺主,更不能试图凌驾在帝王之上,所以他这些年一直在试图打压士人,为的就是将士人的尊严彻底打下去。 让他们彻底老实。 也彻底断掉士人的非分之想,让他们弄清楚自己的身份跟地位,以后老老实实本本分分的当臣子。 听着朱元璋的话,朱标一脸骇然。 他知道朱元璋对文人不待见,但也没有想到,父皇竟然对士大夫敌视到了这般地步。 严刑酷罚对待士大夫还不够。 还要彻底打断士大夫的气节跟清高,让他们今后只能俯首帖耳、毕恭毕敬,但这样选拔上来的文人,真的能大用吗? 真能替大明守好江山吗? 在这一刻,他终于知道,为何父皇对夏之白杀意这么浓郁,为何会这么一而再的针对,因为夏之白道出了父皇的真实想法。 视百官为长工,视万民为奴才。 这样的大明真能长久? 他不知道。 第四十二章 士人是动乱之源! 朱标唯一知道的点,便是大明不该是这样。 他恭敬的作揖道:“父皇,儿臣知道父皇不喜士人,但治理天下缺不得士人,父皇如此对待士人,岂不让天下读书人寒心?” “以此姿态又能选拔出多少人才?” “若是选拔的官员,皆是一群蝇营狗苟,只为明哲保身的人,那我大明岂不是要败坏其中?” “望父皇恕罪。” “父皇之所为,儿臣不敢苟同。” “父皇得国乃古今最正,理应以宽阔的胸襟,对待天下,岂能这般小家子气?父皇让儿臣博览群书,可书中的上古圣王、百姓称道的帝王,有哪一人是父皇这般行事的。” “儿臣认为父皇错了。” “住口!”朱元璋突兀发作,直接是一声怒喝,他冷冷的瞪着朱标,如凶兽盯着猎物一般,道:“咱怎么做,还用不着你来说。” “咱知道你的想法。” “但咱不稀罕。” “自古以来滋事闹事的都是这些士人,要不是这些人在背地鼓噪生事,天下哪有这么多的事端祸事?” “咱没想这些士人替咱治国。” “咱早就为自家子孙想好了怎么去治国。” “等咱后面抽出时间,会给咱的子孙写一份《皇明祖训》,将治国的要领、要求全都写在上面,到时咱朱家子孙,只需按咱交代的去做就行。” “咱早为大明谋划好了一切。” “咱是从底层出来的,见过太多大族败亡了,而一国天下之所以败亡,归根结底就一点,就是子孙太喜欢折腾。” “汉武帝的穷兵黩武,唐玄宗的骄奢淫逸等等。” “咱为大明列了不征之国,咱还有一定时日,到时将大漠的北元覆灭了,咱大明就可以安安心心过日子,咱还吸取了元的教训,知道财政的短缺。” “所以咱发行了大明宝钞。” “等到后世皇帝缺钱了,直接用纸印就行,咱可比元朝那些皇帝聪明,元朝还想着朝廷能收,但那一堆废纸,朝廷收上来有什么用?咱只准发,不准收。” “咱大明就永远不会缺钱。” “咱大明农业巩固,又无外患,还没有财政问题。” “天下注定出不了什么岔子。” “只要子孙不折腾,咱大明江山便能长存。” “老大,咱知道你有志气,想着日后好好治理天下,给百姓以安定安宁,让天下臣民都能归心,咱支持你这么做。” “但咱也有咱的想法。” “咱打下这江山多不容易,死了多少弟兄,咱不能任由那些混账不安分的后世子孙,将咱大明给败光了,咱必须提前立好规矩。” “咱已不求后世子孙多青出于蓝。” “咱只希望他们能守好,咱留给他们的大好基业,让咱大明能长长久久的存在下去。” “而这些士人就是动荡的根源。” “他们知道的、了解的东西太多,也很容易不安分。” “任其继续肆意妄为,早晚有一天,后世子孙会被蛊惑怂恿,犯错犯蠢,所以咱必须把士大夫的傲气给打下去。” “让他们知道谁才是天下的主人。” 朱元璋话语铿锵,带着强烈的不容置疑。 这是大明的千秋万世之大计。 绝不容任何人影响。 朱标也不行。 只不过这次是借夏之白的事,将他原本想做的事,提前给做了,为的就是让天下人,都能看到士人的虚伪。 将士人踹下高台。 当士人身上那层所谓的优越感被抹去后,他们也就跟底层的农夫、商贾这些没有任何区别了。 也再难对抗皇权了。 “父皇----”朱标声音有些哽咽。 “够了,咱愿意把这些事说给你,是因为咱担心你到时太伤心,不是让伱来劝咱的。”朱元璋满眼冷漠,带着几分不耐烦,道:“这大明是咱的天下,咱说了算!” 朱标脸色一白。 他怔怔的望着面色狰狞的朱元璋,嘴角微微启合着,却是不敢再开口了,他知道,父皇是真的动怒了。 再说。 只会引得父皇更怒。 而且他了解父皇的脾气,一旦认定一件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就算是母后,也不行,只是母后会在父皇平静时,给父皇澄清利弊,让父皇再去思考。 只是如今母后已不在。 天下已没能让父皇再三思的人了。 他并不够。 他之前便想着利用夏之白的‘试卷’,去劝一劝父皇,好让父皇做一些调整,只是就结果来看,失败了。 还让父皇加深了本来的看法。 认为士人是动乱之源。 必须打压。 这次张榜的事,便是父皇的有意‘报复’,也是对士大夫阶层的强力打压跟羞辱。 朱标轻叹一声,神色充满忧虑。 父皇太强势强横了。 但他又还有什么理由去劝呢? 夏之白逃走,黄子澄等人明显还会继续出仕,这无一不证明了父皇判断的正确性,或许唯一的转机,便是夏之白回来。 但回来又有什么用? 夏之白真能拿出那些神物中的一个? 只是白白送死罢了。 想到大明的现状,以及后续的模样,朱标只觉胸口隐隐作痛,整个人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他闭上眼,脸上露出一抹痛苦之色。 随后强忍着不适,朝朱元璋作揖,离开了奉天殿。 朱元璋摇摇头。 觉得朱标还是太仁慈了。 这个大明,是咱老朱家的,谁都动不得。 更不能让任何人,生出胁迫天子,逼其就范的念头,朱标能心软,但他不能,他必须铁石心肠到底。 拔掉一切可能的隐患。 有些事,他之前并没有给朱标说透,如今被夏之白这么一捅,他也就不再遮遮掩掩了。 他是从贫农一路杀上来的。 他很肯定,朱家的子孙后代,没人能赶得上自己,他也不相信会有这样的人,作为老朱家最大的靠山依靠,他必须尽可能的为老朱家谋划,至少大明基业能败坏的慢点。 他不觉得自己卑鄙。 成大事者,就是要不拘小节。 大明的这些百姓,受元贼压迫太久,过去很多人都朝不保夕。 吃了上顿没下顿。 是他朱元璋,拯救万民于水深火热,也是他朱元璋,让万民得以摆脱元贼压迫,过上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太平生活。 他为天下做了够多了。 第四十三章 我回来了! 在应天府丑态横生时,在开封府前往应天府的土路上,两辆牛车正在慢悠悠的走着。 牛车共七人。 正是夏之白一行人。 夏之白穿着灰衫粗布,身上沾着不少的泥土,整个人显得灰扑扑的,同行的花雀儿、黑娃同样。 相较去时。 几个少年已大为不同。 他们的身材依旧干瘦,眼里却已经有光了,目光不时会看向牛车的后方,仿佛哪里装着什么宝贝一样。 对他们而言。 这牛车拉的就是宝贝。 而且是无与伦比、不可思议,足以震撼世间的宝贝。 至少是他们见过的东西里面最不可思议的。 牛车上的东西会很重。 因而走的很慢。 夏之白并不急,也没催过车夫,他算过时间,按照当前的进度,能够赶在殿试前,到达应天府。 他也算是故意为之。 正所谓希望越大,失望越大,反之亦然,如今的洪武帝以及朱标,恐都认定自己已经逃了。 他其实料到了。 朱元璋不信任士人,在他眼里,读书人都是一群嘴上说着道德仁义,君臣大义,暗地男盗女娼,蛇鼠两端,只会窝里斗的无耻之徒。 根本不知道信任。 他也不愿意去信任,对于士人,朱元璋始终抱着戒备跟提防的心思,这种观念已是根深蒂固。 想改变很难很难。 夏之白同样清楚这点,正所谓响鼓用重锤,重病用猛药,想扭转朱元璋旧有的迂腐观念,必须给到他足够大的冲击跟震撼。 让他知道自己错了。 天下的士人,并不只有头皮痒水太凉这般,还有很多以造福一方,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坚定践行者。 这些士人值得被尊重。 他在离开应天府后,已听到了一些消息,也知道这次科举可谓是丑态百出,而这一切都是朱元璋故意的。 就是为打压羞辱士人。 让他们在帝王面前抬不起头,继而一步步的驯化、奴化,让天下自此只剩下朱家帝王的声音。 而他当初跟黄子澄等人的冲突,眼下已被彻底利用,成为了压倒黄子澄等士人尊严的稻草,让他们羞愧到无地自容,颜面尽失。 这是朱元璋想见到的。 只不过,朱元璋或许没有料到,某种程度而言,应天府的乱象,也是夏之白想见到的。 现在的朱元璋越得意自豪,而他到时出现在朱元璋面前,给朱元璋造成的冲击就越大,对朱元璋的触动也会越大。 祸兮福兮,福兮祸兮! 夏之白嘴里叼着一根野草,三月的草青嫩,带着丝丝的甘甜,水分也很足,还有一股淡淡的清香。 他看向驱车的车夫,好奇问道:“老丈,你觉得当今陛下如何?” 原本全神贯注驱车的车夫,没有想到夏之白突然有这么一问,也愣了一下,随即笑着道:“俺不懂这些,但俺听说过皇帝的一些事。” “劳苦命,也是个好皇帝。” “当今的皇帝贫农出身,当上皇帝后也知道体恤百姓,要不是皇帝,俺只怕还不知哪里讨生活呢。” “皇帝好。” 夏之白点点头。 底层大多数百姓对朱元璋都是认可的。 开局一個碗,到最后坐拥天下,收复燕云十六州,一扫中原几百年的颓废之势,胡虏南下,肆意凌辱汉民的时代也彻底结束。 这般功绩实打实的再造华夏。 正是有了朱元璋的出现,久经战乱的中原大地,终于得到了休养生息的机会,百姓流离失所、背井逃难的悲惨日子,也终于告一段落。 这让百姓如何不夸赞? 而且朱元璋虽贵为皇帝,还保持着一定的农人务实作风,事事亲力亲为,宵衣旰食,励精图治。 一扫天下之阴霾。 夏之白又道:“那丈人你这些年生活有提高吗?” 丈人苦笑道:“是有好点,但不多,年年都有加赋,但能怎么样?总比以前兵荒马乱要强。” “唉,活着就行。” 夏之白感慨道:“新朝初立,天下百废待兴,洪武帝身居高位,还能保持一定的农人务实本分,的确是很难能可贵。” “也的确让百姓受益。” “只是百姓受益到的,随着时间在一点点减少,大明立国十几年了,该到万象更新的时候了,但大明各方面却是陷入到了停滞。” “若是洪武皇帝能改一下态度,不再想着以高压姿态控制天下,或许百姓的生活能好上不少。” 老丈摇摇头。 他没有继续接话。 他对皇帝了解不多,也没有心思去关心那些,在这世道,能养家糊口就很不错了,其他的与他无关。 再说了,治理天下是皇帝的事,他们这些小老百姓,能过好自己的生活就不错了。 要少交了赋税,那可是重罪。 夏之白收回目光,端正的坐着,平视着前方,眼神变得越来越坚毅,他必须得让朱元璋输一次。 大明才立国十几年,不该这么快陷入到停滞跟压力,百姓当是有希望跟未来的,而非是麻木。 唯有输了。 朱元璋才会认识到问题。 也才会去重新审视,他对天下的判断跟治理,才有可能改变当前的天下秩序。 朱元璋过去赢太多了。 赢到觉得自己的一切都是对的,赢得听不见旁人的意见跟建议。 因为他总是能选对。 总是能赢。 在这种心态下,他渐渐滋生出了傲慢跟自负,认为自己绝对正确,而其他声音都是忤逆。 都是大逆不道。 极度自负的朱元璋,不会承认自己有做错,他只会变本加厉的去验证自己的正确,然后一意孤行。 他不会错。 错的只能是其他人。 若是有人敢说他错了,他只会用他的方式,去告诉世人,他没错,错的是这些人。 他们在欺君。 他们在挑衅帝王的权威。 而这一次。 夏之白望着应天府的方向,他要明明白白的告诉朱元璋,他错了,而且错的很离谱。 他不仅想错了自己,还错判了天下形势,更错估了天下走向。 大明之变,从认错开始。 夏之白抬头望着天空,嘴角掠起一抹冷笑:“朱元璋,我夏之白这次只怕让你进一步失望了。” “因为我回来了!!!” 第四十四章 为天下为万民而斗争而革命! 洪武十八年,三月十四日。 夜。 距离殿试只有最后几个时辰,夏之白乘坐的牛车,慢悠悠的驶入到了应天府。 他没有丝毫停歇。 直接叫车夫赶着牛车,朝大明皇宫走去,期间车夫一脸惊慌,最后夏之白还是搬出朱标,这位在民间素有仁望的太子,才让丈人继续向前。 只是离皇宫越近,老丈就越显得忐忑不安,最终在看到皇宫那高大城门时,再也压制不住心中恐慌,将鞭子交到夏之白手上,弃车下去了。 他不敢再向前了。 夏之白没有说什么,寻常百姓或许嘴头上会吐槽一下,但真的站在皇宫前,心中还是会发怵。 他接过鞭子,抽了下前面的老水牛一鞭子,驱赶着老水牛向前走。 夏之白回到应天府的事,并无几人知晓,已经入夜,大部分人都已进入了梦乡,城门也早已关闭。 若非夏之白有朱标给的信物,只怕也是进不来,但也正因为此,他回到应天府的事,很快就传到了朱元璋耳中。 武英殿。 朱元璋伏案批阅着奏疏,他每日要看三到四百多件奏疏,上至王公大臣,下至黎民百姓,凡是官员呈上来的,他都会去看。 殿内。 朴狗儿将夏之白回到应天府的消息,禀告给了朱元璋。 朱元璋抬眸。 他冷冷看着朴狗儿,道:“你说什么?夏之白回来了?” “不可能。” “咱还不了解这些文人?” “这些人头脑一热之下,的确是悍不畏死,然事后一旦冷静下来,就会被吓个半死,再没那股魄力。” “夏之白不可能回来的。” 朱元璋一脸不信。 他对自己的识人能力,十分有自信,根本不相信朴狗儿的话,反而认为是有人在故意释放假消息。 煽动人心。 朴狗儿一脸惊恐,跪地道:“陛下,老奴对陛下一向忠心耿耿,从无半句虚假,岂敢欺骗陛下?” “夏之白真的回来了。” “据守城的官员禀报,夏之白这次回来还带着两牛车东西,正朝着皇宫方面走来。” “好像是来见陛下您的。” 朱元璋目光闪烁,眸间闪过一抹冷冽,冷笑出声,“这夏之白倒是有点聪明劲,知道咱不会放过他。” “这是故意回来送死的。” “他以为自己回来,咱看在老大的份上,就能饶他一死?” “咱没那么仁义。” “按咱的估计,只怕这夏之白还要弄一些文章,来彰显一下自己这段时间的努力,让咱从轻发落。” “呵呵。” 朱元璋眸间闪烁着智慧的光芒,仿佛早已将夏之白的用心看穿了。 夏之白怕死。 不想死。 所以特意弄出一副农人姿态,放低身份,来博取自己的好感,再说着一些时间紧,力有不逮,拿出一些糊弄把戏,来蒙骗自己。 好让自己饶他一命。 这点小心思,若是演给朱标看,朱标心一软,或许还真能如他所愿,但他是尸山血海走出来的,什么事没经历过,什么事没见过。 这小伎俩,他一眼就看穿了。 不过夏之白不是想演吗,那他就让夏之白去演个够。 演到圆不下去为止。 他这次要让夏之白死的明明白白。 朱元璋道:“告诉毛骧,放夏之白进来,让他连人带牛车,去到东华门,咱待会要亲眼看看。” “他这一個月给咱弄了什么惊喜!” “把太子也叫上。” “咱爷两今晚要看一出好戏。”朱元璋冷笑一声,眼中充斥着杀意。 朴狗儿连忙道:“老奴遵旨。” 东宫。 朱标刚准备歇息。 就听到朴狗儿来禀告,听到夏之白回来了,朱标是又惊又喜,神色无比的复杂。 一方面。 他不希望夏之白回来。 他了解父皇,父皇根本就没信任过夏之白,只认为夏之白在骗自己,如今夏之白回来,落到父皇眼中,只怕已成了公然挑衅。 必死。 另一方面。 他内心又希望夏之白回来。 唯有夏之白回来,哪怕是引颈待戮,也足以彰显自身气节跟骨气,也能让父皇知晓,士人是有风骨的。 大明需要这些刚正的读书人。 亦如华夏历史上出现的,留取丹心照汗青的文天祥!崖山背少帝跳海的陆秀夫!等等。 大明朝需要这些士人。 需要这些人为大明做事,也需要他们始终保持着文人该有的气节、大义、不屈和刚正! 唯有如此。 大明才能真的如日东升。 朱标轻叹一声,穿好衣裳,准备去见夏之白最后一面,去送夏之白最后一程。 至于夏之白会不会真带回了那些神乎其神的神物,朱标从来就没有想过,那根本就不可能。 世上也无人能拿出。 仙人也不行。 或许夏之白另有一番说辞,会去弄虚作假、试图蒙蔽视听,但他面对的是自己父皇。 天下各种奇珍异宝见了不知多少的皇帝,再新奇、再奇特的东西,父皇都见过,夏之白骗不了的。 也只会死的更惨。 朱标收回心神,眼神变得坚毅而冷静,他对夏之白的同情跟仁义,该到此结束了。 在朱元璋父子二人,朝着东华门走来时,夏之白已经到了,他安抚了一下两头大水牛。 并没有把车上的东西搬下来。 只是安静的站在一旁,以一副欣赏的目光,看着这金碧辉煌,庄严肃穆的东华门。 这是百官上朝走过的地方。 大明的权力之路! 只不过这不是他要走的路,而是他要去改变的道路。 不多时。 四周突然响起一阵脚步声。 一大批侍从出现在夏之白前面,他们手持着兵刃,目露凶光的提防着夏之白。 与此同时。 朱元璋跟朱标的身影出现了。 夏之白微微拱手道:“草民夏之白参见陛下,殿下。” 朱元璋看了看夏之白,又看了看夏之白身后的牛车,好奇道:“夏之白,咱已经给过你活路了。” “你为何执意要找死?” 夏之白抬头,眼若星辰,带着强烈的意志,淡淡道:“夏之白为天下为万民而斗争而革命。” “这就本就是康庄大道。” “也是华夏长存的必经之路,前途一片光明,何来找死一说?” “我眼中无限光明。” 第四十五章 西方正在磨刀霍霍! “为天下、为万民、为斗争、为革命,真是好大的口气。”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才是大明的皇帝。” 朱元璋怒极反笑,这种狂妄自大的士人,真的很少见,尤其还一而再的跑到他的面上狂吠。 真当他有好脾气? 他的心中对夏之白的杀意达到了顶峰。 朱元璋眼中杀意毫不遮掩,冷声道:“你一个将死之人,咱也懒得跟你多废话。” “完全浪费咱时间。” “咱之所以过来,不为别的,就是让你死的明明白白。” “而且错的不是咱。” “是你。” “治理天下不是上嘴唇贴下嘴唇就可以的,而是要踏踏实实去做事,要是天下文人都像你这样,那咱大明的天下才是真该亡了。” 夏之白道:“陛下觉得草民在说谎?” “难道不是吗?”朱元璋冷哼一声,没有任何好脸色。 冷漠至极。 朱元璋道:“伱说咱大明会亡于民变。” “咱就告诉你,永远不可能。” “咱对百姓是有些要求,但咱相较其他王朝,至少会给他们一条活路,让他们活。” “他们又岂会反咱?” “你在这口口声声指责着咱的不对。” “那咱问你。” “历朝历代,那个皇帝,不为自己的家族着想?” “咱为自家人着想错了吗?” 夏之白沉默。 纵观历史长河,朱元璋的做法都没错,也是很多帝王都会做的,毕竟这就是家天下。 但世界正在发生变化。 继续用旧有的想法,去统治这个天下,只会越走越错。 国家,国家,先有国,才有家。 而非是家国。 先顾着家,再施舍给国。 这就本末倒置了。 国家国家,先为国,而后谋家,天下兴盛,自会反馈其家。 夏之白道:“陛下所为其实并无问题,若是换成其他人来做,或许也是这样,甚至比陛下做的更狠。” “只是陛下混淆了一個词。” “国家!” “万民之所以这么辛勤的劳作,为国付出心血,希望的是国家强盛后,能反哺到自己的小家。” “而你现在做的,是让万民先服务好你的朱家,然后你再看情况,施舍给这个天下。” “你不觉得太贪了吗?” 听到夏之白的指责,朱元璋再也忍不住怒火,怒声道:“够了!咱过来不是来听你说咱的。” “你没这资格!” “怎么,就因为咱是贫农出身,咱就必须天天念着百姓?天天为百姓着想?咱没有那么大气。” “咱也做不到!” 夏之白摇头,眼中露出坚毅的眼神,正色道:“陛下,你又错了。” “我只想告诉你的,是你对朱家的溺爱,只会害了朱家。” “因为天下变了!” “陛下,该睁眼看看世界了。” “陛下是从元朝的蒙古人手中争夺的天下,应当有所了解,过去大元帝国的彪炳战绩。” “过去的大元,东尽辽左,西极流沙,北逾阴山,南越海表,汉唐极盛之时,尚且不及也。” “但这只是大元。” “若论蒙古,论成吉思汗。” “这个天下则更加辽阔,因为蒙古人打到了更西方,甚至可以说打到了过去汉唐丝绸之路的终点。” “而在更西边,战无不胜、所向披靡的蒙古大军输了。” “陛下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朱元璋目光一冷。 他冷冷的盯着夏之白,眼中第一次露出了凝重跟忌惮,夏之白是如何得知这些秘事的? 北元余孽? 夏之白拍了拍身上的泥土,继续道:“看陛下这紧张神色,只怕是知晓这些信息。” “那陛下也该知道。” “这个天下并非只有中原。” “天下很大。” “过去东西方的交流,主要通过的是丝绸之路,汉唐都因此受益,只不过这些年,北方动荡,这条古丝绸之路渐渐断了。” “东西方交流渐渐停歇。” “而在陛下心中,中原向来人杰地林,奇珍异宝无数,外边皆是蛮夷之地,因而跟不跟外界联系都不要紧。” “甚至……” “陛下就不愿跟外界交流。” “因为在陛下眼里,丝绸之路上的那些国家,都是‘穷亲戚’,跟大明做生意,就是来讨口子的。” “你更宁愿断了联系。” 朱元璋冷哼一声,也没有反驳,他的确有这种心思,尤其是周边这些国家前来朝贡,每次朝廷都要额外拿出不少钱出去。 他自是不会待见。 夏之白又道:“这就是陛下目前最大的问题,目光短浅。” “只看到眼前,看不到长久。” “在陛下心中,周边国家,乃至是更遥远的地方,那些国家全都贫瘠不堪,根本不值得入眼。” “陛下更愿意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 “与世无争。” “但陛下却是忘了,陛下坐拥着这么肥美优渥的天下,享受着无尽的金银财宝,又岂会不让人眼红?” “西方如今正在磨刀霍霍。” 朱元璋勃然大怒,怒喝道:“放屁,咱没去讨伐他们就不错了,他们还敢打咱心思?” “真当咱的刀不存在吗?!” 朱元璋满眼戾气,大明是他一手创建的,大明的一切都归属他,岂能容外人窥视劫掠? 朱标脸色微异。 夏之白说的这些,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不由恍惚,很多东西,他甚至都不知道,夏之白是如何得知的。 只是这些话多少有些危言耸听了。 他对外界还是有一定了解,外界的确还有不少国家,但跟大明完全没有可比性,作为天朝上国,大明自是有这样的底气跟自信。 夏之白一脸冷漠。 他知道,朱元璋父子不会这么轻易相信,因为这跟他们目前知晓的完全不同,而他就要打碎那层傲慢。 让他们睁眼看世界! 虽然在一定程度上,是有些添油加醋,甚至是夸大其词,但为了华夏更好的成长跟未来,他责无旁贷。 夏之白道:“陛下还记得我在试卷上写的那几句话吗?” “亩产千斤的粮食,日行千里的铁马,斩敌千里外的火龙等等,这些东西都正在一步步成为现实。” “甚至已经是现实了。” “未来已来!” “大明正在从自以为是的天朝上国、天下最强大的国家,慢慢滑落,为外边的这些‘弱小’国家,一步步追赶,乃至是超越!” 第四十六章 这是天下农夫给陛下的回答! 朱元璋脸色阴沉下来。 他死死的背着手,不让自己情绪暴走,但看向夏之白的眼神,已越来越冷,像是在看一具尸体,看一个死人,“还有呢?” “你还有什么想说的,都一并说出来吧。” “咱今天就听个够!” “咱也想听听,你还能说出哪些离经叛道的话,说出多少让咱意想不到的事。” “咱让你说!” 夏之白心中轻叹一声,知道朱元璋没听进去。 朱元璋根本不信,也不愿意去信,这个世界正处在变革前夕,他只愿相信自己看到的、自己经历过的,言语在朱元璋强悍的自我意识下,完全是苍白无力的。 夏之白拱了拱手,“既然陛下想听,那草民就告诉陛下。” “只不过言语在陛下那,已经是苍白无力的了,陛下也根本不愿意听进去,更不会放在心上,更不会去重视,那草民便用事实说话。” “陛下不是不信世上有亩产千斤的粮食吗?” “那我现在就证明给陛下看。” “这世上有!” “而且还不止一种!” 说完,夏之白大步去到牛车前,将盖在上面的草席直接掀开了,露出了下面一片生机盎然的‘绿植’。 朱元璋跟朱标心中一惊。 他们也是连忙朝着牛车看了过去。 只是见到上面的绿植,眼中不由露出一抹失望。 没有粮食。 只有杂乱丛生的杂草。 “这就是你说的亩产千斤的粮食,这不就是一堆杂草吗?”朱元璋不屑道,他是真正务过农的,知道庄稼的情况,也知道庄稼的产量。 亩产千斤根本不可能。 虽然他知道,夏之白说的,很可能是埋在泥土的那部分,但这么小的一株,也就到膝盖这么高的植物,又能结出多少粮食? 夏之白没有说话。 他跳上牛车,当着朱元璋的面,将其中一株连根拔了起来,朱元璋目不转睛的看着,也想看看夏之白究竟在弄什么名堂。 若是想在庄稼方面蒙骗他。 夏之白打错主意了。 他远比夏之白了解的更多,甚至比朝中所有的大臣,了解的都清楚,也更深刻,他是真正下到天地耕作过的。 哗! 拔着青藤带出泥。 连根拔起的还有不少黄彤彤的东西。 一株下竟还有不少。 在烛火的照耀下,像是一块块金子。 熠熠生辉。 夏之白将这株‘土豆’扔到了朱元璋跟前,朱元璋眼皮一跳,目光凝重的看了过去,眼中依旧不敢置信,在仔细看了几眼后,这才迈步上前,将这株结满‘硕果’的植物给拿到手中,仔细看了起来。 砰砰砰。 夏之白的手没有停。 又连续拔出了不少的‘硕果’。 每一棵都硕果累累。 夏之白站在牛车上,沉声道:“陛下眼前之物,名为土豆,是外邦天生之物。” “只不过就如陛下之前颁布的谕令一般,严交通外邦之禁,尤其是国朝之金银、铜钱、火药、兵器等物,这般粮食作物,也是外邦严禁流通出去的。” “如这土豆一般的高产作物,据我当年无意结识的胡人讲。” “还有不少,例如红薯、玉米等。” “而那胡人当时只带了一個土豆,只不过为我重金买下了,在经过几年的细心栽培下,如今总算有了个好结果,陛下可派人来算算。” “以一牛车大小的土地,种出来的土豆重量,再推以一亩之产量,可有千斤之重!” 朱元璋低着头,满是骇然之色。 他现在根本听不到夏之白的话,眼中只有这黄彤彤的土豆。 他将土豆抓在手中,用力的握着,又连忙将地上的植物捡起,仔细的比对了一下,确定并不是夏之白糊弄自己,在弄虚作假,将一些其它东西插在上面。 而是实打实一株上长出来的。 在接连检查了数株后,朱元璋脸色彻底变了,看向夏之白的眼神,第一次露出了惊慌跟失算之色。 朱标也满脸不敢置信,看向夏之白,怔怔道:“世上真有这么高产的粮食?” “这怎么可能?” 他依旧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若非亲眼所见,也真看到了满满一牛车,不然他无论如何都不会信。 他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夏之白会带一牛车过来了,就是怕他们父子不信,直接将土豆带泥一并搬了过来,他搬过来了开封府半丈方圆的土。 就为了证明自己没有说谎。 夏之白跳下马车,摇头道:“这些土豆原本也没有这么高产。” “只是在其他地方的农人,一代代的精心培植之下,渐渐变得高产起来,就如中原大地的稻谷一样,本是随处可见的狗尾巴草,却在一代代先辈的培植下,一步步变成了稻谷,产量也越发高产起来。” “若非陛下不信。” “我其实不会把土豆拿出来的。” “我更想拿出来的,是华夏自己培育的高产稻谷。” “虽达不到亩产千斤,这么恐怖的产量,但比如今绝大多数地方的产量,还是能提高一到两成的,只不过陛下只给了我一个月的时间,而眼下稻谷才刚刚插秧不久,的确见不到最终产量。” “这才选择将早熟的土豆带来。” “我之举,只是为了告诉陛下一件事,秦制以来,华夏便奉行集权之路,只是集权并不只是为了满足君主的欲望,更是为了集中全国之力办大事。” “秦的长城驰道,汉的丝绸之路,隋唐大运河等等。” “皆是集权下的产物。” “也让天下因此受益良多。” “你如今坐拥天下,什么都有,还什么都想要,你要的实在太多了,而回馈给天下的又太少了,伱试图将天下困住,但你能困得住天下的人,却困不住天下万民的心。” “你曾入过皇觉寺,应当听过这么一句话。” “网开一面,功德无量。” “陛下曾立下过丰功伟业,但你一直错估了一件事,你并不是历史的创造者,你只是历史的执行者。” “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 “真正影响天下的人,并不是你朱元璋,而是稻田里辛勤劳作的老农,是官道上来往的商贾,是在朝堂上积极进言,为天下图谋远大的官员,是现在依旧在孤灯下苦读的学子。” “这天下是他们的天下。” “非是家天下。” 夏之白去到牛车后,从中取出了一株禾苗。 绿意盎然,生机勃勃。 他去到朱元璋身前,将这株禾苗交到了朱元璋的手中,笑着道:“这是开封府的一些老农,在草民建议下,做了数年的尝试,培育出的一株可能高产的稻苗。” “如今就交给陛下了。” “这也是天下农夫给陛下的回答。” 第四十七章 施耐庵死于洪武三年! 望着身前这嫩绿的稻苗,朱元璋心中五味陈杂,看向夏之白的眼神充满复杂之色。 作为真正下过地的皇帝,他自然是认得出来,夏之白递过来的是真正的稻苗,而非是很多官员根本认不清的稗子。 只是这稻苗比其他稻苗要高产这么多? 他有些不敢信。 只是看了眼左手握着的沉甸甸土豆,心绪一下沉默了。 一时间。 他有些不敢去接了。 只感到这一株稻苗重如千斤。 夏之白道:“陛下,拿着吧,这是你应得的。” “只不过我希望这株稻苗是陛下亲自去种下,而非又像过去一般,只是走个过场,亦或者让大臣代劳。” “作为最亲民、最懂得民生疾苦的皇帝,十八年在位,真正下到田间地头的次数,竟是屈指可数。” “这不应该。” 朱元璋深深的看着夏之白,第一次,他感觉看不穿眼前这个年轻人。 他没有立即去接,只是好奇的问道:“你对咱如此不满,为何还要把此等神物,交到咱的手中?” 他的确很费解。 夏之白笑着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道:“我的确对现在的陛下,有很多很多的不满。” “设百官为家奴,视国库为私产,以一人之心,夺万民之心,任由子嗣在地方为恶四方,大兴土木,无一举真正念及与民休养生息。” “以至上下臣民都战战兢兢,唯恐无端惹怒陛下,遭致灭顶之灾,耗尽民财,天下不治,民生困苦。” “但有一句话却是对的。” “有缺点的战士终竟是战士,再完美的苍蝇也终不过是苍蝇。” “陛下过去是有过丰功伟业的帝王。” “再不济也是帝王。” 朱元璋一愣。 他笑了笑,伸手接了过来。 夏之白继续道:“大明立国时,陛下励精政事,驱逐胡虏,几致太平,汉地何其幸也。” “只是陛下开创的大明,本该是中原大地,继汉唐之后,又一个辉煌鼎盛的繁荣之国。” “只是这一切,随着陛下坐稳天下之位,就开始变了,陛下沉迷于私相内斗,争权夺利,穷尽天下之欲,而不足为其家族长乐。” “自此。” “本该扶摇直上的天下陡转直下。” “明之长盛已不复存在。” “人心似水。” “只是水是往下流的,而人心,总是高了还想高啊。” “然陛下忘记了。” “权利只是实现理想的工具。” 夏之白轻叹一声,话语停顿了一会,神色复杂的看着这位背脊已有些佝偻,脸上布满皱纹的老者。 朱元璋垂着头,眼里只有那嫩青的稻苗,对这几句话似是充耳不闻。 夏之白轻声道:“当年陛下是何等意气风发、雄图大志啊,虽出身贫寒,却依旧能坚定的说出‘兄弟们,咱们一起打下個大大的天下’。” “只是当陛下即位后,当年的那股锐气跟锋芒渐渐不见了,变得骄傲自满,还带着一些傲慢了。” “我本淮右布衣,天下于我何加焉?!” “终不敌当年的意气风发。” 朱元璋恍惚间好像一下子回到了当年的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霸气时候,眼中满是怀念跟唏嘘。 “而今,哈哈。” “只怕已渐渐变成了,老伙计们,切莫怪罪于我。” “陛下,你老了。” 夏之白神色复杂的看着朱元璋,心中是感慨万千,再英姿雄发的人,也终敌不过岁月啊。 “陛下不仅是人老了,你的心也老了,变得顽固,变得固执,变得不思进取,变得害怕改变,更变得不敢去面对一些惨淡的真相。” “现在的陛下,你只愿活在为人恭维为人讨好,甚至是自己给自己精心编造营造的天下了。” “可那是真的吗?” 夏之白摇头道:“不是。” “陛下年年说爱民,但立国十八年,陛下真正去到田间地头有几次?就连勉励农事,都开始由大臣代劳,连点样子都不装了,这样的帝王,跟过去的你,相差太多了。” “陛下可知。” “如今天下很多人,依旧对陛下是崇敬一生的,也始终对陛下无限的感激感恩。” “只是陛下,伱觉得自己真的担得起这些崇敬跟感激了吗?” 朱元璋张了张嘴,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出口,只是沉默着。 “一个朝代的万代。” “从不是一个皇帝能够承载的,更不是一个姓氏能承载的。” “而是天下的黎明万方。” “如今的大明天下,一眼便能望到头,毫无生机,死气沉沉。” “亦如王朝末年。” “夏之白,你够了!”朱标面露愠色,当场怒喝出声,他身为人子,岂能一而再的容忍夏之白这么羞辱自己的父皇,羞辱大明? “让他说。”朱元璋抬手。 制止了朱标的责怪,听到夏之白这些话,如今的他,并没感到动怒,反而显得很平静。 夏之白重新回到牛车旁,翻了翻土豆植株盖住的地方,从中取出了一本封订的很严实的书。 他将其交到了朱元璋手中。 朱元璋目光一挑,有些不明白,夏之白这是何意?天下的书籍,还能有他没有的? 他低眉看了过去。 水浒传! 朱元璋眉头一皱,一脸茫然,他并没听闻过这本书。 夏之白道:“这是天下动荡之际时,一位叫施耐庵先生做的小说。” “陛下抽空可以去看看,或许会有另外感悟,对于这本小说,在我看来,最妙之处就是造反有理,但这本书最好的地方,就好在投降招安。” “而这位施耐庵先生的人生轨迹跟陛下的大多数时间重合。” “他死在洪武三年。” 听到夏之白的话,朱元璋脸色微变,神色带着几分警惕跟不安。 作为一个政治生物,仅从这三两句,就听出了一些意味。 他是造反出身,所以对造反有理这句话,从内心深处是认同的,但作为皇帝,他对这句话是深恶痛绝的。 还有投降是什么意思?是在嘲讽自己最终投降妥协了? 朱元璋目光阴晴不定,望着书面上的《水浒传》三字,难得的露出了一抹惊慌跟沉重。 甚至还有一抹强烈的杀意! 他感到了不安。 第四十八章 我要给陛下看的是未来! “施耐庵?” 朱标低语了几声,感觉这个名字有点熟悉,仔细想了想,似想到了什么,不确定道:“夏之白,你说的这施耐庵,莫非是早年张士诚麾下的那个军师?” 夏之白点点头。 有了朱标的提醒,朱元璋原本还很是难看的面色,稍微好转了不少,也记起了有关施耐庵的事。 当年,张士诚起兵反元,在平江(苏州)称吴王,曾聘用施耐庵为军师,只是后面张士诚降元,而这施耐庵又屡谏不从,因而弃官而走。 此后便咸有音讯。 这水浒传写的并不是自己。 而是张士诚! 只是他脸色放缓并没持续多久,因为某种程度上,这些内容,同样可以安在自己头上。 朱元璋冷哼一声:“幸亏这人死得早,不然咱会亲自送他上路。” 夏之白蹙眉。 这就是朱元璋的性格。 容不得任何人忤逆,不过他又岂会因此胆怯,而不敢言? 夏之白冷笑道:“若是陛下连这点话都接受不了,我若是提及另外一人的话,只怕陛下要暴跳如雷了。” 朱元璋猛地看向夏之白,眼神变得无比阴冷,道:“那咱倒真要听听,你们这些士人,背地里还在怎么议论咱,说咱什么坏话。” “咱都被你说了这么多了,咱就不信了,还有话能让咱那么生气。” 朱元璋也是来了脾气。 夏之白现在连造反有理的话都说出来了,他还真不信,还有其他话能激怒到自己。 夏之白摇摇头。 谎言不会伤人,真相才是快刀! 他深吸口气,让自己尽量情绪平和,闭上眼,又猛地睁开。 “奴才做了主人,是绝不肯废去‘老爷’的称呼的,他的摆架子,恐怕比他的主人还十足,还可笑。” “做奴隶虽然不幸,但并不可怕,至少知道挣扎。” “但若是从奴隶的生活中寻出美来,赞叹,陶醉,那就成了万劫不复的奴才了。” “陛下想打造的天下,就是这么万劫不复的天下,陛下想要的臣民就是这么万劫不复的臣民。” “夏之白!”朱标面露惊恐。 他已经被夏之白这胆大包天的话给彻底吓住了。 太放肆了。 夏之白这是在找死! 奴才翻身?他在说谁是奴才?他父皇吗?还是他朱家。 废去老爷? 什么是老爷?谁是老爷? 他想废的是老爷吗? 夏之白想废掉的分明‘皇帝’! 父皇励精图治打造的千秋万世之基业,在夏之白眼中,竟成了万劫不复为祸万民的囚笼。 朱元璋脸若冰霜,满是沟壑的脸上,已是青筋暴起,双拳更是紧握,心中的杀念达到了顶峰。 “这人是谁?” 朱元璋的嗓音有些低沉,但透着一股不容违抗的强横跟霸道,不容拒绝,也必须要给出回答。 夏之白摇摇头。 “陛下你杀不了他,他并不在这个世间,而且杀人,也磨灭不了高尚的德行和操守。” 朱元璋冷哼一声,不置可否。 他心中充满了戾气,从来没有哪一刻,这么想杀人,而且想将跟夏之白有关的所有人,全杀了。 一本水浒。 一個大逆不道的狂徒。 还有这个一次次挑衅自己、罪该万死的夏之白。 他们全都该死! 他心中已打定了主意,等会便让锦衣卫去开封,彻查夏之白过去的一切,尤其是他读书的经历,究竟跟哪些人接触过,认识了哪些人。 这些人全都该死! 一个都不能留,这些人都可能会成为大明江山永固的隐患。 这他必须要铲除干净。 不然。 他心难安。 夏之白每次开口,都让他感到危机四伏,也让他感到自己对这个天下的掌控不够。 而且是远远不够。 暗地始终有狼子野心之徒在窥视着天下,意欲取而代之! 望着朱元璋狰狞可怖的脸色,夏之白只是笑了笑,他继续道:“陛下又动了杀念。” “作为大明的子民,我并不认为自己有多少才华,便借用几句曹魏王弼的话,提醒一下陛下。” “不留余地,便难以为继。” “穷一家之量,不能全家;一国之量,不能成国。” “穷力举重,不能为用!” “做人做事非常关键,有多大格局去追求多大的事,量力而行。” “如果不度德量力,去追求那些远超自己能力的,试图去企及难以达到的妄想。” “通常情况下都得不到。” “就算真得到了,也注定会毁了事业。” “也毁了自己!” “千秋一国,一朝万年。” “固然让人向往。” “但人生不过几十秋,又哪能追求得到那么远?” “古往今来,多少英雄豪杰,帝王将相,淹没在了历史的长河中。” “你一心打造的万世基业,在岁月长河中,在时间的磨砺下,只会变得越来越千疮百孔,最终失去控制力和约束力,就如昔日的汉唐一样,陡然崩溃于世间,不复存在。” “汉唐如此,大明亦然。” “因为这个天下是天下万民创造的。” “非是皇帝一人。” “只不过天下万民人数太多,注定会变得默默无闻,也注定无法在历史上留下属于自己的名字。” “但不可否认的是,万民才是这个天下真正的主人。” “从古至今,从无例外!” “你注定会输。” 朱元璋铁青着脸,看向夏之白的双眸,已遍布了血丝。 他就不明白了。 为什么夏之白对百姓这么看重,看的竟比他这个皇帝还重? 百姓到底有什么好? 大字不识,道理不通,只知道面朝黄土背朝天,收成不好,更是要忍饥挨饿大半年,就这么一群愚蠢、迂腐、不开化的人,值得他这么说话? 夏之白无视了朱元璋的杀气,继续道:“我想向陛下说的,都已经说的差不多了,陛下怨就怨了,恨也就恨了。” “现在我便将另一牛车的东西,呈给陛下。” “让陛下伱亲眼看看。” “你的失败!” “你还要给朕看什么?”朱元璋看向夏之白。 夏之白笑了笑。 他去到另一辆牛车前,将盖在上面的草席缓缓掀开。 他的声音也随之传来:“我要给陛下看的……是科学。” “还有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