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祖孙 嘉靖四十一年春二月初二,龙抬头。 晨时,鼓楼的鼓声一下接着一下,回荡在巍峨的皇城上空。 一行人在西苑西安门前停下,一名身穿赭黄五龙袍的少年,钻出了软轿,一位二十多岁的内侍上前迎住。 “奴婢冯保拜见世子殿下。” 少年点点头,摘下腰牌,递了过去。 冯保双手接住,转给侍卫,装模作样校验了一番。 进了西安门,少年上了四个小黄门抬着的步辇,一路向东。 “冯保,皇爷爷在仁寿宫吗?”少年双手扶着扶手,望着前方。 “回世子的话,皇爷在玄修。”紧跟在步辇左侧的冯保连忙答道。 “黄公也在?” “干爹也在的。” 少年不再出声,眯着眼睛,眺望着东方的朝日,一点点从朱墙黄瓦上跳出来。 冯保悄悄抬头看了一眼少年,眼睛里有几分畏惧,朝日洒过来的万丈金光正好刺中了他的眼睛,让他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去。 裕王世子朱翊钧,皇爷的长孙,生于嘉靖三十四年(1555年)五月初五,原名朱翊釴,生母裕王妃李氏,不幸于嘉靖三十七年冬病逝。 世子伤心过度,染病卧床数月,药石无用,太医都说要准备后事。 嘉靖三十八年五月初五凌晨,突然天降一道红光,落在弥留的世子身上。 天亮时分,他居然开始好转。 三天后痊愈,张口能背《道德经》。 皇爷又惊又喜,叫干爹黄锦把他背到仁寿宫,当面验问。不想世子不仅能把《道德经》倒背如流,还能背《太上感应篇》。 几位真人都说皇孙是天福之人,天上的星宿下凡。而且与皇爷是隔辈亲,破了二龙不相见的局。 皇爷大喜,赐名朱翊钧,立为裕王世子,带在身边亲自教诲。 世子天资聪慧,不仅识字读书学得快,打坐入静,玄修敬天,也有天赋。还在默读《道德经》中自悟出一套“太极拳”。 每十日回一趟裕王府,与裕王和继王妃陈氏相聚一天一晚,第二天晨时再回西苑。 自此,世子回裕王府的那天,成了西苑上下最小心的日子。 稍有不慎,就会惹得皇爷不开心,轻者一顿小板子,重者当场杖死。 冯保亦步亦趋地紧跟着步辇。 他不知道,坐在上面的八岁童子在嘉靖三十八年五月初五凌晨,已经换了魂。 朱毅果,四十岁,某市宗教事务局资深公务员,一场车祸后重生在朱翊釴身上。 流利背诵《道德经》和《太上感应篇》,属于业务基操。 得知自己的爷爷是嘉靖皇帝,当然要出来秀一秀。 果真,马上飞升成了裕王世子,还赐名朱翊钧,妥妥地占了万历帝的坑。 数岁孩童的身躯里,藏着一个洞悉人情世故,历阅世态炎凉的四十岁灵魂。 一番用心,把修道孤勇者嘉靖帝哄得老怀欢慰,到了离不开他的地步。 同时,朱翊钧在爷爷嘉靖皇帝身边待了三年多,潜移默化,学到了不少帝王权谋,也有了自己总结的心得。 现在,他觉得时机成熟,准备露一手。 时不我待啊! 便宜爷爷天天嗑金丹,可以看到很明显的重金属中毒症状,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羽化飞升。 便宜老爹裕王即位,成为隆庆皇帝,大宝龙椅上一坐就是六年。 这六年里,朝争凶猛,如飓风烈火,根基不稳,一不小心就会被刮到。 侧妃李氏,历史上万历帝朱翊钧的生母,可不是省油的灯。 自己要是不早做准备,六年间会发生很多的意外。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今天,是自己亮剑第一刀,先斩嘉靖朝政坛不倒翁,严嵩。 快到仁寿宫,朱翊钧突然问道。 “刚才在西安门外,我看到有官轿停着,今天有人递牌子进来吗?” “回世子的话,兵部尚书、直浙总督胡宗宪胡部堂奉诏觐见。”冯保低着头答道。 朱翊钧点点头,问道:“胡部堂来干什么?哦,肯定是皇爷爷问他剿除东南倭寇的事。想不到老胡一介进士,还是很懂兵备武事,东南倭寇剿得好。” 冯保笑着答道:“胡部堂是兵部尚书,自然知兵,就是花钱花得有些让人心惊胆战了。” 朱翊钧转头看了他一眼,没有出声。 冯保心里一咯噔。 我刚才是不是高兴过头,说错话了? 身为嘉靖帝身边的内侍首领之一,他深知这对祖孙的厉害。 嘉靖爷不用说,即位初期孤身从承天府(安陆州)入京,十五岁的少年,与杨廷和等名臣斗得有来有往。 三年大礼议之争,把这些文官打得落花流水。 此后一直掌控着朝局,就算后来深居西苑,朝堂上的任何事情都逃不脱他的耳目,全部捏在他的手心里。 裕王世子朱翊钧,三年前被接到皇爷身边,悉心教诲。 冯保觉得,皇爷的心计智谋,应该都被世子学了去,还青出蓝而胜于蓝。 求生欲让冯保忍不住开口:“今儿接到世子回西苑,奴婢实在是太高兴,一时失了言。朝堂上的大事,容不得奴婢们胡乱开口。” “冯保啊。” “奴婢在。” “黄公说起过你,说他这个干儿子,千好万好,就是那颗心,容易浮。”朱翊钧在步辇上淡淡地说道。 冯保后颈流下一行汗,腰弯得更低了。 “世子教诲得对,奴才今后一定要沉得住气!” 其余跟在后面的内侍,看到步辇上坐着的世子,八岁的孩童,老气横秋,两句话把冯保冯公公,宫中数千内侍最拔尖的那一簇人物之一,说得汗流浃背,都不觉得诡异,还觉得很正常。 步辇很快到了仁寿宫宫门前,朱翊钧下来后,其余的人纷纷退下,身边只剩下冯保。 轻轻走进宫门,来到正殿门前,朱翊钧停住了脚步。 等了一会,听到里面传来一声长啸声,然后是飘飘悠悠的长吟声。 “一粒金丹吞入腹,始知我命不由天。” 好吧,皇爷爷又在嗑金丹。 名副其实的金丹,里面全是重金属。 他现在脸色铁青,时不时精神亢奋,不知冷不知热,很明显的重金属中毒症状。 所以自己要加快步伐,招揽人手,聚集班底。 谁也不知道皇爷爷什么时候就挂掉,到时候便宜老爹即位,自己与他就是双龙相见。 既是他皇位的合法继承人,又是他权力的最大威胁者。 天家无情啊! 朱翊钧沉住气,深吸一口气,高声道:“华表千年一鹤归,凝丹为顶雪为衣。” 殿里传来爽朗的笑声,“哈哈,我的乖孙道童回来了!快进来,快进来!爷爷给你准备了早饭,就等着你!” 第二章 倒严第一刀 朱翊钧慢条斯理地吃着御厨做的早饭。 一笼七个精巧的小笼包,一碗黄澄澄的小米粥,旁边还有一碟酱菜。 细嚼慢咽吃完一个小笼包,喝一口小米粥,夹几丝酱菜,再喝一口小米粥。 嘉靖帝在旁边坐着,双手笼在袖子里,满脸慈祥地看着朱翊钧吃早饭,仿佛在看世上最美的景色。 他穿着一身宽大修长的天青色道袍,头戴一顶紫金道冠,长瘦脸,三缕长须胡,脸色发青带铅色,双眼微红,透着精光。 朱翊钧吃完后,自有内侍递上茶碗,捧上铜盆。 他接过茶碗,喝了一口温茶水,咕噜咕噜在嘴巴里漱了一下,吐在铜盆里。 “乖孙吃完了?” “吃完了。” “吃饱了?” “吃饱了。” “吃饱了起身来,跟着爷爷打一套太极拳,消消食!” “好!” 祖孙俩在殿中打起太极拳,朝阳从殿门照进来,给两人各自笼上了一团金光。 等到两人打完一套拳,收手垂臂,吸气呼气。 掌司礼监事兼总督东厂太监黄锦恰到好处地出现在殿门口。 “皇爷,世子,老奴在外面看着,仿佛看到了一大一小两只仙鹤,在翩翩起舞。” 嘉靖帝哈哈大笑,挥一挥宽大衣袖,往殿中的道坛走去,问道:“胡宗宪来了吗?” “回皇爷的话,在西安门值房里候着。” “传!” “是!” 李芳,内官监太监,嘉靖帝贴身内侍,悄无声息搬来一张蒲团,放在道坛旁边。 嘉靖帝在道坛中间盘腿坐下,朱翊钧也在蒲团上盘腿坐下,闭目养神。 过了一会,脚步声在殿门外停住,又悄无声息。 朱翊钧知道道坛上的皇爷爷在运转小周天,估计得一刻钟。 今天皇爷爷召见胡宗宪,十有八九是要确定东南的倭寇,是否剿除干净了。 这项军事行动,实在是太耗钱了! 虽然是胜仗一个接着一个,可银子却如流水一般花出去了。 皇爷爷在修道方面十分狂热。 而他认为的修道是大修道观,广延真人,时不时花重金举行祭蘸仪式。 在朱翊钧看来,是想用金山银海打造一条通天梯,纯纯的用钱收买天上的神仙,赐下神符仙篆,让他飞升登仙。 东南剿倭,军饷军粮,耗费巨大,不得不让皇爷爷过了好几年“清心寡欲”的日子。 随着年纪变大,身体越来越差,皇爷爷对修道成仙变得迫不及待。 去年,他授意严嵩一党在浙江大搞稻改桑,名义上是筹集剿倭粮饷,实际上是为修道筹钱。 结果一地鸡毛不说,还搞得浙江糜烂,不可收拾。 国库内库照旧亏空。 皇爷爷无法,只得驳回朝野汹涌滔滔的倒严请求。 严嵩也识趣,马上派出心腹鄢懋卿去两淮,名为巡察盐政,实际上是为皇爷爷搞钱。 叮当——! 一声铜罄响惊醒了朱翊钧。 皇爷爷运转完小周天。 罄声刚落音,黄锦在殿门外禀告道:“皇上,胡宗宪来了。” “叫进来。” “是!” 跟在黄锦身后的官员,身形峻挺雄秀,器宇不凡。 头戴乌纱帽,身穿一身绯袍,胸口补子绣着锦鸡,提着前襟走到殿中,对着道坛上高坐的嘉靖帝噗通跪下。 “臣兵部尚书,直浙总督胡宗宪,拜见陛下!” “胡爱卿车马劳顿,辛苦了。这是朕的嫡长孙,裕王世子。” 胡宗宪进殿时就注意到道坛旁的朱翊钧,猜测他就是皇上最喜爱的孙子,裕王世子。 听到嘉靖帝如此说,连忙向朱翊钧行礼。 “臣胡宗宪拜见世子殿下。” 朱翊钧笑着点点头,“胡部堂好。” “李芳,给胡爱卿搬个座。” “是。” “臣恭谢陛下赐座。” 胡宗宪刚坐下,嘉靖帝开口了。 “你们上折子说,东南的倭患清剿干净了?” 胡宗宪小心地答道:“回皇上的话,浙江的倭寇都清剿干净了,下一步臣准备清剿福建的倭寇。” “那就是没清剿干净?” 嘉靖帝的话里透着一丝不高兴。 危险的气息在殿里飘荡着,胡宗宪喉结忍不住上下抖动。 自己上的折子,说得清清楚楚,偏偏浙江、南直隶的地方官员,往死里吹嘘功劳,吹得天下无倭。 现在自己实话实说,让皇上白高兴了一场。 皇上白高兴了,自己就要高兴不起来。 朱翊钧突然开口问道:“福建在哪里?浙江的南边吗?” 胡宗宪看了嘉靖帝一眼,发现他神情如常,连忙答道:“回世子的话,福建是在浙江的南边。” “那西洋人来我天朝买丝绸、瓷器和茶叶,得经过福建吗?” 胡宗宪脑子嗡的一声,像是刚才嘉靖帝的那声铜罄在他脑子里敲响了,连忙答道。 “回世子的话,西洋人来东南采办,是得走福建。福建泉州也是一处大港,西洋商人特别多。” 朱翊钧转头对嘉靖帝说道:“皇爷爷,孙儿看来,福建的倭寇是也得剿。阻塞商路,我天朝的丝绸、茶叶、瓷器卖不出,西洋人的银子进不来,最后亏空的还是国库。” 嘉靖帝看了朱翊钧一眼,语气飘忽地说道:“钧儿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浙江一地的倭寇,用兵数年,用的钱粮如山如海。再清剿福建的倭寇,不知还得花多少钱。” 朱翊钧一副不知柴米贵的样子:“钱?严阁老不是派人去巡察两淮盐政了吗?两淮出盐,富甲天下。严阁老派出得力干将,清查积年弊政,肯定能收聚流失的盐税国赋。” 听了朱翊钧的话,嘉靖帝想起这件事,心里也热起来。 “黄锦,鄢懋卿的折子递上来了吗?” “回皇上的话,一早递上来了。” “拿给朕看。” “是。” 嘉靖帝说完后闭目养神,朱翊钧也闭目养神。 胡宪宗看着这对动作神同步的祖孙,心里波澜起伏,百感交集。 不到半刻钟,黄锦急匆匆地捧着一封奏折跑了过来,来到殿门口,放缓放轻脚步。 “皇上,鄢懋卿的折子。” “嗯。”嘉靖帝鼻子轻轻哼了一声。 黄锦提着前襟,从侧面攀上道坛,把奏章递了上去。 嘉靖帝抖了抖袖子,枯瘦的左手从宽大的袖口伸了出来,接过奏章,摆在膝上展开。 越看越脸黑,看到最后,怒火冲天的嘉靖帝把奏章狠狠一甩! 长长的奏章在空中飞舞,飘落在地上。 “混账!” 惊天一声怒吼,胡宗宪、黄锦、李芳都噗通地跪下,唯独朱翊钧还稳稳地坐在蒲团上。 他知道,砍向严嵩的第一刀,挥出去了。 第三章 朕的银子! 怒不可遏的嘉靖帝提着宽大的道袍,快步走下道坛,在空荡的殿里来回地走动着。 “混账!当朕是瞎子,是乞丐吗!二百三十万两给国库,还腆着脸说,专门拨出一百万两银子给宫里内库,给朕修万寿宫。 不辞辛劳,为君解忧!混账!他就是这么为君解忧的!三百三十万两,装满三艘船,从南边游到北边,招摇过市,生怕天下人不知道他鄢懋卿,为君分忧,在两淮为朕,为国库找了三百三十万两银子! 黄锦,你说,鄢懋卿在两淮巡盐,到底找了多少银子出来!” 黄锦答道:“回皇上的话,前前后后,应该有五百五十万两。” 朱翊钧从去年就筹划倒严,听到严嵩派鄢懋卿去两淮巡盐,找机会提醒了一句,使嘉靖帝起了疑心,要黄锦派东厂密探看着鄢懋卿,还把他真实的账本抄了一份。 “可奏章里只有三百三十万两,两百三十万给国库,还有一百万给宫里,给朕。说,剩下的银子他们是怎么分的!” “回皇上的话,严家一百二十万两,鄢懋卿一百万两。” “听听,听听,”嘉靖帝提着道袍前襟,狠狠踩着地上的奏章,“都是朕的钱!他们拿两百万两,分朕一百万两!朕还要感恩戴德,给他们进官加爵啊!” 仁寿宫正殿里,回荡着嘉靖帝咆哮的声音。 朱翊钧站起来,扶住嘉靖帝,叫着李芳。 “李芳,快给皇爷爷拿张椅子来。” 李芳一骨碌爬起来,搬来一张椅子,朱翊钧和黄锦左右扶着嘉靖帝,在椅子上坐下。 李芳又端来一碗参汤,朱翊钧接过来,双手端在嘉靖帝跟前:“皇爷爷,犯不着跟这些混账置气。钱被他们拿走了又如何?只要还在大明境内,它就跑不掉。” 嘉靖帝猛地转头看着朱翊钧,一双三角眼在他年幼的脸上转了几圈,突然笑了。 “哈哈,哈哈!我老了,还不如一个孩子想得明白。是啊,钱被他们拿走又如何,只要还在大明,吃了朕的,就得乖乖给朕吐出来!” 旁边的胡宗宪听得心惊肉跳。 他悄悄看着在一起的祖孙俩,神情复杂。 恢复常态的嘉靖帝接过朱翊钧手里的参汤,缓缓喝下,再接过李芳递过来的丝巾,搽拭干净嘴角。 “乖孙,你说这银子叫他怎么吐出来?” “皇爷爷,雁过拔毛,兽走留皮,官场上的陋习,自古到今都有,禁是禁不了。只是国库没钱,皇爷爷叫他们去弄,弄回来一两银子,十二钱入国库,四钱他们贪了,也没话说。 十钱归国库,他们吃六钱,也只能捏着鼻子认。可是他们这么捞,可不行。东南剿倭要钱,大明处处要钱,皇爷爷为了天下社稷,这几年省衣节食,结果他们倒阔绰起来。 昨儿孙儿回裕王府,听两位园丁议论,说他们老家苏州,有位致仕的官员修养老的园子,一家伙花了近百万两银子。 太无法无天了!” 嘉靖帝瞪圆眼睛,失声问道:“花了多少银子?” “近百万两银子,具体多少孙儿也不知道。” 嘉靖帝指着黄锦问道:“你管着东厂和锦衣卫,你知道吗?” “老奴接过禀贴,是前礼部侍郎王慕兰,致仕归乡,在苏州吴县以大弘寺址拓建为园,前后耗时五年,耗费白银六十一万两,还取名拙政园。” 嘉靖帝的怒火又腾腾地冒起来:“拙政园,他是觉得朕拙于为政吗?六十一万两银子,养老园子。礼部侍郎王慕兰,朕记起来了,严世蕃的好友啊。有六十岁了吗?有吗?” “陛下,王世兰今年五十三岁,致仕时才四十九岁。” “呵呵!”嘉靖帝冷笑道,“五十岁不到就要养老荣休了,朕六十了,花甲之年了,还在这里撑着!一群无君无父的东西。” 胡宗宪恨不得把耳朵捂上。 这些话,是自己能听到的吗? 待会皇上会不会把我灭口? 朱翊钧扶着嘉靖帝,左手轻轻地给他抚着后背,嘴里说道:“皇爷爷,不要生气,是孙儿不好,又惹你生气。” 等到嘉靖帝看过来,他往旁边的胡宗宪努了努嘴。 嘉靖帝马上明白朱翊钧的意思,有些话不能在臣工面前说。 他挥挥手,示意李芳:“把胡爱卿的凳子搬近点,给世子也搬一张来,朕和胡爱卿是君臣一心,坐近了说话。” 胡宗宪连忙磕头:“臣谢陛下天恩。” 起身坐在凳子上,离嘉靖帝不到一丈远,强忍着心中的不适感,一脸的恭敬。 “东南倭寇,从三十四年闹到现在,直浙总督换了好几任,唯独你胡汝贞,切切实实把浙江倭寇剿了。 居功甚伟,劳苦功高。” “回陛下,这些都是臣该做的,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胡宗宪看了一眼嘉靖帝,又问起他最关心的事情,“陛下,那福建剿倭之事?” 东南倭乱,为祸甚广,胡宗宪耗费数年心血,终于剿除了浙江倭患,现在只剩下盘踞在福建的部分倭寇,全功就在此一举,他不想半途而废。 嘉靖帝叹了一口气,说道:“胡汝贞,刚才朕的失态,你也看到了,国库缺钱粮。两淮巡盐,就巡出这么点银子,还被他们贪了一半。 要是再加派税赋,吃苦的还是天下百姓啊。为了福建倭患,逼反百姓,两难啊。” 嘉靖帝心里也很犹豫。 刚才朱翊钧提醒得对,福建倭患不除,与西洋海商的贸易就受影响,耽误赚银子。 可是剿除福建倭患,又需要大量的银子,自己的修道宏伟计划又得延缓一段时间。 两头堵。 胡宗宪看着嘉靖帝,很想说道,皇上,刚才不是有五百五十万两银子吗?逼他们吐出来,不就全有了吗? 可他不敢说,因为他知道,现在朝廷处处缺银子用,无数的窟窿需要去填,何况皇上等这些银子也等了好久。 三大殿、万寿宫等道观宫殿,皇上筹划了好些年,因为没钱,营造拖拖拉拉,一直没有完工。 这是朝野上下都知道的事情。 现在有银子了,皇上能舍得再吐出来吗? 可是没有足够粮饷,自己怎么清剿福建倭寇? 胡宗宪心急如焚,却不知该怎么办。 “皇爷爷,刚才听到两淮巡盐一事,孙儿想起一事。”朱翊钧开口了。 胡宗宪一愣,聚精会神地倾听。 刚才一番经历,让他明白,裕王世子不仅极得皇上信任和宠爱,而且心智成熟,一言一行都颇有深意。 “孙儿想起什么事?”嘉靖帝挥挥宽大的衣袖,双手笼在袖子里,放在上腹。 “去年严阁老他们上奏,说要给朝廷开源,在浙江搞什么稻改桑,结果一番折腾下来,国库银子没收到几两,还惹得东南民怨鼎沸。 现在皇爷爷严令他们去两淮巡盐,还敢明目张胆地吞没近半的银子。孙儿想来,那稻改桑,平日里梳理东南赋税,他们不知道贪墨了多少银子。” 嘉靖帝的脸阴沉得能滴出水来,最后叹了一口气道:“朕知道这些腌臜事,只是国事民政还得他们来处理。” “皇爷爷,我们暂时管不到他们,但是可以新找一条财路,帮胡部堂把福建剿除倭寇的粮饷给凑齐了。” “新找一条财路?”嘉靖帝眯着眼睛沉吟一会,“孙儿你继续说。” “东南值钱的无非是丝绸、瓷器、茶叶,这些东西全掌握在他们手里。他们卖给西洋人十万两银子,给国库交一万两税银,我们也不知道啊。” 嘉靖帝缓缓点点头。 鄢懋卿两淮巡盐,让他伤透了心。 以前他知道严世蕃一党,手脚不干净,吃点拿点卡点,睁只眼闭只眼算了。万万没想到,他们胆大包天,再三严令下,也敢跟自己三七分,自己三他们七! 孙儿说得对,这些年他们上下其手,不知道贪墨了多少银子! 都是朕的的银子啊! 第四章 倒严第二刀 “孙儿,你的意思是派宫里内侍去东南,把丝绸、瓷器、茶叶都管起来,直接卖给西洋人?” 在嘉靖帝心里,文官靠不住,那就只能信任身边的宦官。 皇爷爷,不行啊,你要是学你历史上的孙儿万历帝,到处派太监收税,不仅钱没收到,还会惹得天下沸腾。 文官们会拼死反对的,说不得又是一场类似大礼议的正治风波,然后便宜了严党。 再说了,太监这些没根的家伙,更坏,更贪钱,更没节操,他们吃得满肚子都是油,罪名却要皇爷爷你来承担。 “皇爷爷,派内侍办这件事,恐怕不行。朝廷百官会以有违祖制上疏反对。” “那你是怎么个想法?” 朱翊钧在身边三年,嘉靖帝知道他心智早熟,非常有主见。 “皇爷爷,胡部堂不是要去福建剿除倭寇吗?这是涉及东南安危、福及千万百姓的头等大事。不如以此为理由,成立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专为胡部堂筹集粮饷。” “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嘉靖帝念着这个名字,“成立新衙门,还是得经过内阁,吏部,需要地方协办,最后还是换汤不换药啊。” “皇爷爷,请听孙儿往下说。” “你说。” “这次朝廷不出面,是东南百姓,农学商工,听闻胡部堂剿除福建倭寇缺粮缺饷,于是纷纷踊跃募捐,献出丝厂、茶山、瓷器场,用为军资。 皇爷感念百姓义举,下诏褒奖,又说这些钱财供军资不够,不如作为资本,以商号的模式经营起来,赐下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的招牌,以致仕官员为主,内侍、商贾为辅,再赐下海商专营权。” 嘉靖帝眼睛一亮,喃喃地念道:“海商专营权?” “是的皇爷爷,就是特许与海商买卖的权力。所有海商,不管东洋西洋南洋,只能跟拥有海商专营权的商号做生意,每笔买卖抽取一定比率税银,用作福建剿倭粮饷。 其余的都是非法,都是在走私偷逃朝廷课税。胡部堂在剿除倭寇海盗的同时,也可以把这些非法之徒剿了!资产充公!” 嘉靖帝眼睛更亮了,他一下子就听出来海商专营权蕴含的巨大财富。 以前严党、以及东南官绅富甲天下,跟把持着与海商贸易往来有莫大的关系。 胡宗宪听得小心肝噗通乱跳。 他久在东南,知道这里面的水有多深。 他小心地说道:“陛下,殿下,我朝祖制有禁海令。” 正是因为禁海令,东南倭寇才越闹越凶,最后真真假假,为祸东南十几年。 嘉靖帝看着朱翊钧。 朱翊钧微笑着说道:“胡部堂,这是权宜之策。我朝为了安抚北胡,稳定九边局势,恩准在几处边关开椎场马市。 漠北瓦剌、鞑靼人,是我大明世代仇敌,都能恩准开边。为了剿除倭患,肃静东南,暂时开海边,也未尝不可。” 嘉靖帝点点头,这个理由找得可以,正大堂皇。 东南的丝绸和瓷器卖给西洋商人,都是公开的秘密。你们这些臣子私下可以卖,朕就不能下诏公开卖了吗? 他的心更热了。 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和海商专营权,说是为剿除福建倭患的权宜之策,可福建剿倭不可能剿一辈子。 依照胡宗宪的本事,两三年就清剿干净了。 那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可以换个牌子,继续拥有海商专营权,赚取的金山银海,就全是朕的,可以使劲地花了。 嘉靖帝问道:“孙儿,你刚才说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以致仕官员为主,内侍、商贾为辅,是个什么章程?” “皇爷爷,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一事是东南和天下义民为君解忧,主动提出的。既然如此,那就只能民办,延请品行众知的致仕官员为主,以内侍监督,再招揽皇商、地方商贾为臂指。” 嘉靖帝听懂了朱翊钧的话。 什么致仕,其实指的是被贬斥免职的官员。 此前十几年,他重用严党,被贬斥免职的官员,多半与严党不合。 现在他对严党产生了严重不信任,生怕这些人又贪墨自己的银子。 改用与严党不合、又才德皆备的前官员,正合适,还能堵住了文官们的嘴。 这些人虽然不当官了,可还是你们的人。 民办? 有自己的旨意,赐下的海商专营权,它半民半官。 有非议被指责时,是民办;赚钱抢生意时,是官办。 主打的就是一个灵活。 不愧是朕的乖孙,居然能想出这么弯弯绕绕却非常有用的法子来。 也不枉朕带在身边,悉心教诲三年。 老三(朱载坖)平庸没有主见,朕一直担心他被文官群臣蒙蔽哄弄。 好了,有这么精明的嫡孙,那些文官顶多哄弄一时,哄弄不了一世。 嘉靖帝不置可否地说道:“此事朕知道了,只是此事兹大,待朕想想。” 胡宗宪有些着急,他觉得这是目前最稳妥也是最好的法子。 虽然他属于严党,却是严党的异类,他也看不惯严党党羽欺下瞒上,贪墨成风。 但胡宗宪知道,此事急不来。 皇上的性子如此,怎么可能臣下劝说几句,他马上就拍板定夺的? 嘉靖帝开口转问起胡宗宪剿除倭患的事。 今天召见胡宗宪,为的就是这件事,只是此前发生了许多事,这才转到今日的正题。 “胡爱卿不仅用兵得体,兵也练得好,还知人善用,你手下几员大将,嗯,俞大猷、戚继光、卢镗,都很不错。” 胡宗宪脸上闪过一丝尴尬,朱翊钧看在眼里。 他翻阅过司礼监架阁库里的过往文档,知道胡宗宪确实有本事,但也有文官的通病。 遇到事,比如打败仗了,甩锅甩得那叫一个利索。 功劳他领,锅由部下背,这事他不止干过一回,俞大猷就被他坑过好几回,差点冤死在大牢里。 但是俞大猷、戚继光、卢镗这三位抗倭名将,确实是胡宗宪一手提携举荐,才成为东南抗倭柱石。 嘉靖帝还在继续:“东南倭患要剿,国库钱粮也要量力而行,不能因小失大,也不能因噎废食。” 胡宪宗心听得稀里糊涂。 皇上,你话里到底什么意思,是剿还是不剿,没个准信啊。 嘉靖帝最后又加了一句:“你拟个方略呈上来,朕与诸位阁老臣工们议一议。” 胡宪宗心头一热,觉得事情似乎有转机了。 朱翊钧却比胡宗宪笃定得多,因为他在嘉靖帝身边三年,深知自己的皇爷爷,想钱快要想疯了。 但是到最后,嘉靖帝也没有明确要不要继续剿除福建倭患,也没有再提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 胡宗宪患失患得地叩阙离去。 等胡宗宪离开仁寿宫,嘉靖帝马上转头对黄锦说道:“你去查查,把这五年间被严嵩父子他们,弹劾贬斥的大臣名字,列一份出来。 我就说了嘛,皇爷爷想钱都快要想疯了。我赚钱的锦囊妙计,肯定会用的。 胡宗宪不用担心,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会成立的,福建剿倭也会继续的。 因为没有福建剿倭,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也无法名正言顺地成立,海商专营权也就无法赐下。 这是串在一起的。 这也算是砍向严嵩父子的第二刀。 一旦皇爷爷有了新的,更好的敛财渠道,严嵩父子就失去最后的价值。 第五章 纠结的张老师 “皇爷爷,我去上学了。”朱翊钧转头说道。 “好,上完学就回来,爷爷等着你一起吃中饭。”嘉靖帝挥挥手,站在殿门口,双手笼在袖子里,跟一位送孙子去上学的平常百姓家的爷爷无异。 嘉靖帝疼爱孙子朱翊钧,也非常重视他的教育。 在西苑西安门附近找了一处地方做书堂,选了几位翰林饱学之士为教授,每日上午轮流给朱翊钧授课。 朱翊钧走在巷道里,轻松欢快。 今天上午挥向严嵩的两刀,刀刀暗藏杀机,达到了理想效果。关键是借着由头,自己能够拉拢胡宗宪。 胡宗宪是严嵩义子赵文华提携的,属于严党,但是又不属于严党核心人物。 他们更应该叫务实派。 他们希望经邦济世,也有治国才能,能做实事,肯干实事。但他们也知道,这世上做事难,做利国利民的实事难上加难。 他们只能投靠严嵩,依附在严党麾下,带着镣铐跳舞,艰难地做些实事。 因为确确实实在做事,很容易被抓到把柄,于是以“裕王党”为首的清流,在竭尽全力扳倒严党的时候,往往以攻讦他们为突破口。 严党为了自保,有时也会把他们推出来,成为替罪羊。 朱翊钧不想再发生这种事了。 皇爷爷秉政三十多年,朝堂上的正治风气很不健康,干实事的没剩下几个,再被清流们弄掉,就无人可用了。 今天上午,他借力打力,狠狠坑了严嵩严世蕃父子一回,又借着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这个“钱途远大”的新财源,吊住了皇爷爷,保住了胡宗宪。 剿除倭患,现在是皇爷爷敛财的最大借口。 海商税收一百万两,剿倭分五十万两,皇爷爷分五十万两,合情合理。 而遍数满朝大臣,能干净利落地剿除倭患,也只有胡宗宪了——总不能钱分了,倭患没有剿除,那就不好交代了。 所以,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东南倭患,胡宗宪,严党务实派,被一条线串在一起。 皇爷爷绝不允许这条线被人给断了,因为那是断他的财源! 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落实,自己就能名正言顺地去招揽胡宗宪等务实派,拥有自己在外朝的第一批班底。 想想就高兴。 “小呀小二郎,背着书包上学堂,不怕风来不怕雨...”朱翊钧哼唱着自编的上学曲,得意洋洋地走在前面。 冯保带着四个小黄门,紧跟在身后。 今天上午这出戏,冯保在殿门外伺候着,耳闻目睹,虽然还搞不清里面的弯弯绕绕,只觉得严嵩父子这次有难了,而世子在其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 他不动声色,把无数清流大臣咬牙切齿,斗了二十多年也没斗倒的严阁老父子,轻轻一脚就给踹到坑里去了。 冯保心里的敬畏之心,已经快要叠满。 来到学堂门前,朱翊钧站住脚步。 冯保马上上前去,替他整理衣服,保持整洁,又从小黄门手里接过一本书,奉给朱翊钧。 “世子,今儿是张先生讲《论语》。” “《论语》好啊,圣人之言。” 朱翊钧走进学堂,上首站着一位身穿青袍襕衫,头戴四方巾的男子,三十多岁,俊朗刚毅,目光炯炯。 “学生朱翊钧拜见老师张先生。” 今日的教授是翰林院侍讲张居正,专讲《论语》。 另有两位老师,提调顺天府督学潘季驯,讲《千字文》和《史记》;吏部左侍郎李春芳,是朱翊钧的“教务主任”,兼讲解诗词和策论。 张居正含颌点点头,“世子好,请坐。” 等朱翊钧坐下,他说道:“今日我们继续讲读《论语》,‘子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 圣人这句话的意思是以仁政去治理国家,自己就会像北极星那样,安然处在自己的位置上,别的星辰都环绕着它。” 朱翊钧点点头,“学生知道,孔老夫子的意思是为政以德,以礼治国。” “那你有还有什么心悟吗?” 朱翊钧歪着头思考,张居正神情紧张地看着他,充满期盼。 神童啊! 自己号称江陵神童,可是跟世子比起来,还是有差距。诗文经义倒背如流,还有自己的见解,说出让人眼睛一亮的话来。 最关键的是,他深受皇上喜爱,曾经被当着群臣的面,呼之为好圣孙。 上次如此称呼,还是永乐皇帝时。 永乐帝非常喜爱嫡孙朱瞻基,称之为好圣孙。 太子朱高炽不被永乐帝喜欢,却因为嫡子朱瞻基的缘故,储君之位坐得极稳。 现在也是一样的道理,皇上越喜欢世子这位嫡孙,裕王的储君之位就越稳固。 朱翊钧缓缓地答道:“为政以德,学生看来,关键在于自修和内求,君王通过内求,以明明德,而后惠民安民。自修有了结果,自然会吸引其他同道之人,形成众星共之。” 张居正连连点头,虽然还肤浅了些,但是对于八岁孩童来说,已经非常难得了。 “老师,可是这世上君子多,还是小人多?” 张居正一时无言以对,只能反问一句:“世子觉得呢?” “学生觉得平常人多,都有自己的七情六欲。可小人造成的危害,比君子带来的福荫要大得多。君子多以自修内求,小人却是热衷于损人利已。” 张居正很是无奈,世子又开始跳脱,说些“异端邪说”。 “我觉得,某些读书人口口声声以德服人,实际上都是叫别人做君子,他们好行小人之举。” 一股激流在张居正胸口冲荡,他右手紧握戒尺。 要是一般学生,他早就把手心打烂。 胡说八道,圣人的经义你就是这么理解的? 可是张居正现在不敢,因为他面前的学生朱翊钧有爷爷罩。 他爷爷是嘉靖皇帝。 满朝文武,谁不畏惧这位喜怒无常、心思深沉、手段毒辣的皇上? 张居正强忍着心头气,继续讲解论语。 一个时辰后,张居正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来,“世子,抄一份吧。” 抄就抄。 朱翊钧拿着笔墨,在一张白纸上抄写起来。 张居正在一旁背着手来回地走动,为自己又做了一件违背良心和道德的事,长叹短嘘。 这是一篇学习笔记,对今天讲解的论语部分做了“读后感”,用词稚嫩、造句遣词不完全成熟,符合一位八岁孩童的境界。 但是又言之有物、悟之有理,有一两句闪光的金句。 这种短文,对于江陵神童来说,手到擒来。 抄完后,朱翊钧递还给张居正。 张居正扫了一眼,在纸眉上批下一句:“言之有物、悟之有理。上中。” 批完后,他再递给朱翊钧,“这是世子今天的读书成绩,请呈给皇上。” “谢先生!”朱翊钧恭敬接过来。 他知道张居正如此做法,完全是想在皇爷爷那里保持自己好圣孙的形象,进而继续稳固父王储君的地位。 要出门时,朱翊钧像是想起来,“先生,上午直浙总督胡宗宪觐见皇爷爷,说了东南剿倭事宜,皇爷爷夸了他两句,说他勇于任事,剿倭剿得好,说要严阁老拟票犒赏他。” 张居正脸色微微一变,拱手说道:“世子慢走。” 朱翊钧向张居正行礼,转身离去。 严嵩父子岌岌可危,裕王党为首的清流就要窜起来了,被压制了那么久,该释放释放天性,得让朝野知道,大明朝还有这么一群“赤胆忠臣”。 多了这么些“赤胆忠臣”出来搅合,朝堂的水应该会更浑,自己就更好浑水摸鱼了。 第六章 好圣孙 中午,朱翊钧跟嘉靖帝一起吃中饭。 饭后一起围着仁寿宫转了三圈,在殿里练了一套五禽戏。 然后坐下来,打坐静修两刻钟。 朱翊钧起身,告别继续打坐的嘉靖帝,去西苑南边的校场,由宿卫武官教导射箭、骑马,锻炼身体。 黄昏时分,回来再跟嘉靖帝吃晚饭,然后开始做修道晚课。 朱翊钧的日子过得波澜不惊,宫外却是暗潮汹涌。 裕王府书房里。 裕王朱载坖,朱翊钧的父亲坐在上首,左右分坐着裕王府侍讲高拱、陈以勤、殷士儋和张居正。 听张居正讲完朱翊钧临别时说的话,一把大胡子的高拱第一个说道:“不行!胡宗宪浙江剿倭大捷,给严党涨了气势,凶焰更灼,必须找人弹劾他!” 陈以勤持重,开口争辩道:“倭患为祸东南十几年,胡汝贞殚精竭力,在浙江清剿了倭患,造福千万百姓,功在社稷。弹劾他,说不过去!” 高拱瞪了一眼这位与自己意见经常不一的同僚,愤然道:“小不忍则乱大谋。东南倭患,只是癣疥之疾,严党才是心腹大患。 只有除掉心腹大患,癣疥之疾手到擒来。逸甫为何轻重不分?必须弹劾胡宗宪,要不然嘉赏诏书一下,更难制严党了。” 殷士儋忍不住琢磨道:“世子这番话,有什么用心吗?” 高拱不耐烦地摆摆手:“八岁孩童,除了在皇上面前撒娇之外,能有什么心思?正甫过虑了。世子与裕王殿下父子同心,也知道严党与裕王为敌,知道些严党的消息,自然会传递回来。” 朱载坖捋着胡须,满意地点点头。 他对朱翊钧这个失而复得的儿子非常满意。 以前父皇在自己和兄弟景王朱载圳之间犹豫,不知道立谁为储君。 虽然自己是长子,可自己和朱载圳都是庶子,父皇真要立老四,一道诏书立其母卢妃为后,老四一跃成为嫡子,名正言顺地为太子,自己就一点机会都没有了。 父皇迟疑了好几年,幸得钧儿死里逃生,天降神迹,被父皇喜爱,带在身边,然后逐渐态度明确。 去年正旦朝会上,父皇当着群臣的面,指着钧儿说好圣孙。 没两月,父皇下诏,老四去德安就藩,自己的储君之位稳固。 陈以勤继续反对高拱的意见:“好坏不分,这不是君子所为!” 高拱大声道:“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看到两人要吵起来,朱载坖连忙出来打圆场,“两位先生不要争吵,让外人知道了笑话。” 把高、陈两人按下后,朱载坖继续和稀泥,“陈先生,不如让高先生去试一试。几份弹劾奏章,胡宗宪又不是没吃过,伤不到他的。 正如高先生所言,打击一下严党凶焰,也是好的。高先生,点到为止即可,不要再掀起大风波。去年稻改桑,我们差点被严世蕃拉着同归于尽,不可取,不可取啊!” 高拱见朱载坖暗地里是支持自己的,觉得占了上风,也不为甚,拱手道:“殿下,臣知道了。臣会就事论事,找到真凭实据,弹劾胡宗宪。这厮有过前科,屁股不可能干净!” 张居正默默地看着这一切,没有出声。 他去年年底才被恩师徐阶推荐,进入裕王府担任侍讲。 资历、裕王信任远不如前面三位,所以他是千言万语不如一默。 现在回过头看,他发现世子在授课结束,要分手时突然告诉自己这件事,颇有深意。 他当了近一年的世子经义老师,对这位好圣孙的脾性摸到了一点点。 真的是皇上的好圣孙啊,心思一样的深沉。 可是一个八岁的孩子,能有这么深的心思吗? 裕王不信,高拱不信,陈以勤、殷士儋不信,自己原本也不信,可现在半信半疑。 从裕王府出来,张居正想了想,转道去到徐府,找自己的恩师徐阶。 徐阶,太子太师,武英殿大学士,内阁次辅,是张居正入选翰林院庶吉士的教习,得其悉心教诲。 徐阶听完张居正的转述,以及疑惑。 “老师,学生认为世子特意给我讲述这件事,颇有深意。” 徐阶点点头,“能在皇上身边久待,就是只雀儿,也有三个心眼。世子此举,应该有深意。” “可是学生百思不得其解,世子到底什么用意?” 徐阶的左手轻轻地拍打着座椅的扶手,“宫里的人都说,世子深得皇上真传,说话行事,诡秘难测。 皇上要严阁老票拟,嘉赏胡宗宪,可是我在内阁,没收到这个旨意。” “会不会直接送到严府去了?”张居正问道。 徐阶摇摇头,“这是内阁票拟,批红后要明发天下的,私送去严府,没必要。” 师生两人陷入了沉思。 突然,徐阶一抬头,眼睛闪着光,“我知道了。” “老师,你知道什么了?” 徐阶一字一顿地答道:“世子是想告诉我们,皇上有了倒严之心。” 张居正一脸诧异,这两者根本不挨着啊,老师,你是怎么把它俩想到一块去的? 徐阶缓缓地说道:“我们要从根上想,从皇上的行事风格上想。他最关心的一件事,就是钱,有了钱皇上才好专心修道。 东南倭患,皇上其实并不重视。这次胡宗宪进京述职,得皇上召见,我还有点意外。现在想来,应该是皇上有了倒严之意,所以要安抚胡宗宪。” 张居正听明白了些,但还是没有悟透,静静地继续听老师的讲解。 “严党的根本在于把持了天下税赋,一是两淮,二是东南。所以他们能给皇上敛财,能在东南剿倭。 敛财和剿倭,也是严党现在屹立不倒的根本。皇上有了倒严之心,但倭患还得继续剿,所以亲自召见,安抚胡宗宪。” 张居正彻底听明白了,但是心里又有了一个新的疑惑。 “老师,你说严党依仗之处有两点,一是敛财,二是剿倭。敛财还重于剿倭,老师说皇上有了倒严之心,把剿倭依然托付于胡宗宪,那敛财呢?” “为师也不甚清楚,静观其变吧,早晚这条大鱼会露出水面的。” 张居正点点头,继续问道:“老师,那我们该怎么办?” “世子这样传了话,有弹劾胡宗宪的意思在,那我们找几个人,跟在高拱他们后面,弹劾就是。 既然皇上有了这样的心思,再多的弹劾奏章,也奈何不了胡宗宪,我们就当去凑个热闹。” 张居正这才放下心来,松了一口气,感叹道:“老师,世子才八岁啊,八岁啊!” 徐阶长叹一口气:“是啊,才八岁。皇上十五岁时,跟内阁前首辅杨公(杨廷和)斗得有来有往,最后让杨公黯然致仕。现在世子八岁就崭露头角。 这到底是大明的大幸呢,还是不幸呢?” 张居正也是心中茫然。 胡宗宪静坐在驿馆里,就着烛光看书。 一位杂役轻手轻脚端上一杯热茶,站在旁边,静立不动。 胡宗宪抬起头,双目看着他,透着威势杀气。 “胡部堂不要误会,小的奉命传句话。” 胡宗宪脑子一转,轻声道:“请说。” “过两天,朝堂有大风大雨,都是对着大人来的。送大人一句话,‘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说完,杂役拱拱手,转身离开,留下一脸懵逼的胡宗宪。 什么意思啊? 怎么没人给我讲解一下啊! 第七章 严家父子 严府位于东城,方圆连绵数里,水榭楼台,雕梁画栋。石奇水秀,花丽草艳,比裕王府还要大,还要奢华。 在一处临水轩楼里,二十多位美女粉黛艳容,身穿飞凤丝绣衣衫,分列两边。 楼里点着几十支手臂粗的蜡烛,插在银烛台上,把屋内照得亮如白昼。 灯光下,白玉屏风上镶嵌的各色宝石闪闪发光,其它各处金银器皿,珠宝装饰,闪烁耀眼。 正中有一座象牙宝榻,四周围着金丝帐,里面斜卧着一人,旁边坐着两名美姬,给他喂食鲜果食物。 他就是首辅严嵩之子,工部左侍郎严世蕃。 左边坐着一群宾客,推杯换盏,好不热闹。右边是一群女乐,持着各种乐器,弹奏乐曲。 中间是六位妙龄女子,翩翩起舞。 丝竹之声在严府飘荡着,晃晃悠悠地飘到了府邸另一边的书房里。 烛光下,严嵩从一堆文卷里抬起头,取下玳瑁眼镜,轻揉着眼睛。 “庆儿又在宴请宾客?” 坐在旁边书桌上帮忙处理文卷的幕僚答道:“是的阁老,东楼兄在听水轩摆宴。” “风雨之秋,他还这般没心没肺。他母亲病重,也不去看看。皇上的三大殿和万寿宫修缮之事,他也不管管。 得意忘形啊!” 严嵩嘟囔了一句,却对自己的这个儿子无可奈何。 “胡汝贞有来投贴吗?”严嵩突然想起一事,问道。 “回阁老的话,胡部堂今日有来投过贴,里面有封信。” “给我,给我!”严嵩连忙说道。 接过那封信,严嵩戴上玳瑁眼镜,就着烛光仔细看起来,看完后满是老人斑的脸又黑了一些。 “阁老,怎么了?”幕僚小心地问道。 “胡汝贞说,他觐见完皇上,去兵部述完职,原本是要来拜见我的,只是这两日弹劾他的奏章,汹涌无数,为了避嫌,他只好投份拜帖,人就不来了。” 幕僚点点头:“阁老,胡部堂也是为了避嫌,合情合理。现在时局微妙,皇上对阁老的信任不复往常,谨慎些比较好。” “是啊,皇上,开始厌恶我了。”严嵩丢下信,缓缓摘下眼镜,丢到文卷上。 “去年万寿宫起火,皇上移居玉熙宫,后又移驾大玄都殿,但这两处宫殿都过于狭窄,皇上不愿久居,把我和存斋(徐阶)叫了去,问怎么办。 我当时老糊涂了,想着在重修三大殿,东南还在剿倭,花钱如流水,国库困窘,想省点钱,于是就建议皇上移居南宫,结果犯了忌讳。” “忌讳?” “那里是英宗皇帝被幽居的地方,皇上甚是厌恶。我老糊涂了,居然给忘记了。结果被存斋献策,用建三大殿的剩余木材重建万寿宫,并推荐工部雷礼负责重建。 自此,皇上对存斋的信任要多过老夫了。” 幕僚劝道:“阁老,这或许只是你的一时猜测,小的觉得,皇上对阁老的宠信还是一如既往。” 严嵩摆了摆手,“老夫伺候皇上有三十年了,他的心思,满天下有谁比我更清楚。以前还只是有徐阶,和裕王府虎视眈眈,现在又多了世子这个变数,更加难说了。” “世子?阁老说得是裕王世子?” “皇上跟大臣们斗了三十多年,斗了一辈子,一直占着上风,他怎么会选一个可能被大臣蒙蔽拿捏的昏暗之主,传嗣皇位? 所以十几年来,他在裕王和景王之间选来选去,犹豫不决,直到裕王世子出现。” 严嵩此时像一位普通老人,追忆着过去,嘴里絮絮叨叨。 “皇上终于发现后继有人,他的子孙不会再被大臣们蒙蔽欺负,所以才有那句好圣孙。所以景王就藩,裕王储君之位坐实。” 心腹幕僚听得晕头转向,却心惊肉跳。 “世子的手段,你们是没看出来啊,老夫却偶尔体会到。皇上对裕王不抱希望,全放在世子身上。悉心教诲,亲自指点。 现在,怕是要进到另一步了。” “哪一步?”心腹幕僚脱口问道。 看到严嵩瞥了他一眼,吓得后背全是冷汗,“阁老,小的失言了。” 严嵩摆摆手,“南宫,你跟了我有十年了,我一直待你如子侄。现在庆儿越发地放纵,老夫指望不上他,只能靠你了。” “阁老客气了,这些都是南宫该做的。东楼兄只是一时纵情而已,很快会收拢心思,重新帮阁老专心办差。” 严嵩摇摇头,“老夫的这个儿子,太聪明了,有时候看得太明白了。聪明不好,难得糊涂啊。” 咚咚,有人在敲门,敲得十分急迫。 南宫连忙去开了门,原来是后院的一位老管事。 “出什么事了?”严嵩惊恐地问道。 “老爷,老爷,夫人,夫人...” 严嵩双手扶着椅子扶手,想站起来,可挣扎了一会,双臂无力,根本站不起来,嘴里急切地问道。 “夫人怎么了?” “夫人仙逝了!”老管事痛哭着禀告道。 失魂落魄的严嵩跌坐在椅子上,双目无神,悲伤到全身都麻木,只有两行老泪无声无息地在满是老人斑和皱纹的脸上流淌着。 轰! 一声巨响。 一道春雷在天际边炸响。 听水轩的歌女美姬吓得惊慌失措,宾客们或吓得手里的碗筷落地,或吓得从座位滑落。 唯独斜卧在象牙宝榻上的严世蕃,坐起身来,挥舞双手,哈哈大笑,笑得极为疯狂。 严嵩也被这道春雷吓得浑身一个激灵,喃喃地说道:“春雷惊蛰!大风大雨怕是要来了。” 入夜,仁寿宫里偏殿里,嘉靖帝在加班翻阅司礼监的奏章和批红,还有东厂、锦衣卫的禀贴。 黄锦和几位司礼监秉笔太监在旁边伺候着,协助他。 朱翊钧坐在旁边,翻阅着嘉靖帝丢过来的奏章和批红,时不时对答两句。 唉,自己皇爷爷就是这样。 白天修道,摆出一副不理政事的样子。 到了晚上就加班加点,翻阅奏章和情报汇总,了解朝廷和百官们的一举一动。 有时候皇爷爷会突然召见某位大臣,询问他某件不大的事情,或者指出他的差错。 这样的突然袭击,往往会让被问的大臣心中骇然。 皇上深居西苑,原来什么都知道。 我们做的事,都瞒不过他啊。 于是心生畏惧。 “胡宗宪有去严府拜访吗?”嘉靖帝突然问道。 黄锦马上答道:“回皇爷,只是投了一份拜帖,人没去,说身受弹劾,为了避嫌就不登门拜访严阁老。” “这还差不多。”嘉靖帝满意地点点头。 唉,我就知道。 胡宪宗不去严府拜访,皇爷爷会觉得此人无情无义;去严府拜访,又会觉得跟严嵩父子勾连。 所以自己才隐晦地点了胡宗宪一句,叫他做暂时“孤臣”。 胡宗宪领悟到,也完美做到。 在皇爷爷手下当大臣,真得好累啊。 司礼监秉笔太监滕祥拿着一份上奏说道:“皇爷,严阁老上奏,他的发妻欧阳氏昨晚病逝,请求与其子严世蕃扶柩回乡。” 嘉靖帝站起身来双手笼在袖子里,冷然说道:“严阁老的鼻子很灵啊,他发妻也死得是时候啊。扶柩回乡,这场风雨就能躲过去了。 不准!” 朱翊钧说道:“皇爷爷,严阁老与其发妻,情深义重,天下皆知。他现在八十有余,入阁也有二十多年,殚精竭力,公忠体国。不准,有失人情。” 嘉靖帝居高临下地问道:“那你说,该怎么办?” “准严阁老扶柩回乡,其子工部左侍郎严世蕃夺情,继续督造三大殿和万寿宫。忠孝不能两全,就委屈一下小严阁老。” 嘉靖帝盯着朱翊钧,目光森然。 朱翊钧毫无畏惧。 祖孙俩就这样对视着。 突然嘉靖帝笑了,“你个小崽子!” 第八章 倒严先倒楼 在内阁入值的徐阶,收到司礼监送出来的两盒子批红的奏章,一一翻阅起来。 他需要根据此前内阁票拟以及批红的意见,分类整理,发给六部和地方,或明发天下,或督促执行。 翻到严嵩的乞情奏章,看到了上面的批红。 “准严阁老扶柩回乡。着礼部制诰命,册封欧阳氏为一品夫人,着员祭拜。着户部拨银三千两,白绫素绢一百匹,以为帛礼。着兵部下文,沿途驿站、地方用心接待。 其子工部侍郎严世蕃,夺情留任,继续督造三大殿、万寿宫,不负朕意。着内库拨素绢二十匹,白银一千两,以慰其丧母之痛。” 徐阶冷笑几声,皇上对严家父子,也就这么点恩情了。 随手丢到待分发的一堆奏章里,埋头继续处理起其它文卷。只是他心神不宁,总觉得有什么事不对。 徐阶放下奏章和毛笔,在椅子上端坐,闭目养神,静思起来。 他突然双目睁开,精光一闪,起身在待分发的那堆奏章里,把那份批红的严嵩奏章翻出来,来回地看。 越看脸色越凝重。 徐阶把这份奏章轻轻放在桌子上,手指头在桌面上轻叩了几十下,终于停住,转头对着屋门说道:“去翰林院,把张叔大叫来。 门外伺候的是他的心腹随从,自然知道是去请张居正。 不到两刻钟,张居正急匆匆赶到。 “老师,什么事?” 徐阶把那份奏章递给他。 张居正看完后,没有觉得哪里不妥。 “严阁老丧妻,学生早已有耳闻,还派人去府上吊唁。严阁老与发妻欧阳氏感情笃深,从未纳过妾,这是天下共知的。 皇上准他扶柩回乡,还照例恩赐,没什么问题。” 徐阶点了一句,“严世蕃夺情留任。” “学生觉得很正常啊,皇上对三大殿和万寿宫工程非常关心,严世蕃也一直在在替皇上主持营造事宜。” “很正常,不正常啊。”徐阶感叹了一句,突然问道:“这两天你没去西苑上课?” “没有。昨天是潘时良(潘季驯)给世子讲《汉书》,今天是李石麓(李春芳)讲《诗经》。” 张居正不解地问道:“怎么了老师,这份奏章有什么问题?” “批红有问题。” “批红有什么?学生一时看不出来。” 徐阶缓缓问道:“严东楼什么性子的人,你我都知道。现在被夺情留任在京,严阁老又回了江西,你说会发生什么?” 张居正想了一会,突然满脸惊悚,“严东楼贪酒好色,是天下出了名的。他现在夺情留任,可按例还得守制。 只是他这样性子的人,肯定守不住。一旦被抓到贪酒纵色的把柄,御史一纸弹劾,就能扳倒他。” 说到这里,张居正忍不住站起身来,激动地来回走动。 “老师说皇上有倒严之心,学生还不信,结果来的这么快。我们现在就等着严世蕃自作孽不可活!” 徐阶没有张居正那么激动,还在冥思苦想。 “严世蕃亲母欧阳氏病逝,他要是跟着扶柩回乡,一是地方偏远,违制了也没人知道;二是有严阁老在身边,多加约束,还能管得住他。 偏偏被夺情留在京城,留在没人管的严府里。叔大,你说这是谁的主意?” 张居正不以为然道:“还能是谁?皇上呗。批红写得清清楚楚,皇上叫严世蕃夺情留任的。” 徐阶缓缓摇头道,“叔大啊,为师比你更熟悉皇上。他性子急峻,不会给臣下留什么颜面。 引君入瓮的计策,是很像他的手段。 但是刀切豆腐两面光,给严阁老足够的面子,又不动声色地把严世蕃推到险境,等他自己作死,却不像是他的风格啊。” 张居正好奇地问道:“不是皇上,那是谁...” 突然他想起刚才老师问他去西苑上课的事情,大骇道:“老师,怎么可能!老师,怎么可能?他才八岁啊。” 徐阶缓缓地说道:“有些人,如世子这样的人物,不要按年龄去看他。” 张居正有些激动地说道:“可学生还是不敢相信,他是怎么做到的?老师,自严嵩入阁,多少清流忠臣,想方设法地弹劾他,想扳倒他。 二十年了,多少仁人志士或被流放,或遭惨死,都一事无成,严氏父子依然逍遥快活,弄权祸国。 然后现在被一八岁孩童,轻轻一推,就倒了?” 徐阶叹道:“为师也不敢相信啊,这显得我等是多么地无能。可是事实如此,不得不信。世子日夜在皇上身边,熟知圣意。 去年欧阳必进致仕,万寿宫被烧和移南宫之事,还有其它种种迹象,我们后知后觉,才察觉到皇上有了厌严之意。而世子恐怕早就知道,早有策划,现在看准时机出手了。 鄢懋卿两淮巡盐,胡宗宪奉诏述职,为师现在想来,怕是都为了倒严提前布的局。” 张居正迟疑地说道:“老师这么说,学生倒也有几分相信。我们静观其变,要是真如老师所言,想必不用多久,这两步棋该有效果出来了。” “没错。叔大,还记得为师给你的赠言吗?” “老师,学生记得。‘内抱不群,外欲浑迹,相机而动。’” 徐阶兴奋地说道:“嗯,你现在机会来了,好生教诲世子,你的前途比高新郑(高拱)要强得多。” 张居正心里苦笑。 我这个老师,要比高新郑辛苦得多。 太累了,心累啊,我恨不得今天就向皇上辞职! 严府,严世蕃一身孝服,在书房里接见两位好友,狐朋狗友。 “东楼,阁老一回乡,你真得清心寡欲了?” “安兄,不要胡说八道,东楼兄在守制呢。”另一位好友说道。 好友激愤地说道:“呵呵,守制有守制的规矩,扶柩回乡,老老实实在家丁忧。现在要东楼夺情留任,差事要办,制也要守,什么苦头都让我们东楼吃,天底下有这个道理吗?” 严世蕃冷冽的目光在两人的脸上扫了几下,突然笑了。 “你们的来意,我知道,不就惦记着我家那两位歌姬吗?哈哈,你们这两个混蛋。不过来得正好,这十来日,又是安排丧事,又是吊唁接客,把我累坏了。今儿老父走了,你们来了,正好歇口气。” “歇口气?” “对,歇口气。叫两个歌姬,喝几杯酒。” “东楼兄,不好吧,被御史知道了,会弹劾你的。”另一位好友好心劝道。 “没事。舞,跳素的;酒,喝素的。伺候的人,都是府上的老人。你们不说,他们不说,我不说,谁知道?” 两位好友连忙说道:“我们肯定不会说的。” 严世蕃一拍手掌:“那还等什么,舞跳起来,酒喝起来!” 严府的宴会还没开始一个时辰,黄锦急匆匆到仁寿宫禀告。 “皇爷,严世蕃违制了。” 坐在道坛上打坐的嘉靖帝眼睛猛地睁开,“违制了?” “是的皇爷,叫了六个歌姬跳舞。两位外面的客人,两位府上的清客,还有一班女乐手,旁边有十二位美姬伺候。” 嘉靖帝冷笑一声,“他妈算是白生他了。去办吧。” “是,遵旨。”黄锦又匆匆离去。 嘉靖帝瞥了一眼,看到坐在道坛下的朱翊钧,坐得耷头歪脖子,嘴巴微张,发出轻微的鼾声。 嘉靖帝提着道袍衣襟,轻轻走下道坛,挥挥手,把李芳和冯保轻轻地叫到一边。 “你们来四个人,把世子轻轻地抱到床上去睡。” “是。” 第九章 徐文长 胡宗宪在驿馆内院一间书房里看书,看了一个时辰,手里的书还没翻过三页。 “老爷!”有心腹随从在门外禀告。 “什么事?”胡宪宗不耐烦地问道。 “老爷,徐先生来了。” “徐先生?”胡宗宪还没反应过来。 “文长先生。” “徐文长来了!”胡宗宪丢下书,拔腿就往外跑。 到二进院子时,正好迎头撞到被下人引进来的徐渭徐文长。 “文长,你可算来了。嗯,你怎么来得这么快?我的信发出去才二十天啊。”胡宗宪挽着徐渭的胳膊,情真意切地说道,随即又奇怪地问道。 “汝贞兄,我收到你六百里加急送来的信,刚好有艘船从宁波去往天津卫,我就坐上那艘船,扬帆北上,顺风顺水,十来天就到了天津卫,然后再走北运河,两三天就到了京师。” 胡宗宪惊喜地问道:“哦,浙江到北直隶的海路通了?” 徐渭高兴地答道:“通了!浙江的倭患一除,海路马上就通了。” 胡宗宪欣慰地说道:“那就好,不枉我们一番殚精竭虑地策划,不枉数千将士舍身用命。”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手挽着手进到书房,挨着坐下。 仆人端上茶水,随即出去。 胡宗宪起身,站在门口左右看了看,又做了个手势,示意心腹随从看着,不准旁人靠近门窗,这才把门关上。 徐渭看他如此谨慎,知道有大事要商议,静静地等待着。 “文长,这二十天,我是度日如年啊!” 胡宗宪先以一句话感叹开头,然后巴拉巴拉把这些日子遇到的情况一五一十地跟徐渭说了一遍。 徐渭听得也头大,在心里把胡宗宪的话来回地琢磨。 “汝贞兄,你说你进西苑面见皇上,提及福建剿倭之事,皇上说没钱,世子提及鄢懋卿两淮巡盐的事,然后皇上察觉到鄢懋卿和严世蕃私下勾结,五百五十万两银子,贪下二百二十万两。” “是的。” “皇上在你面前大发雷霆,然后世子提出筹建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之事。” “是的。此事我请了在京浙籍、闽籍商人士子,联名写了一份奏章,托在京闽籍官员给递了上去。” “有下文吗?” “石沉大海,没有下文。” “然后严嵩之妻欧阳氏病死,严嵩扶柩回乡,严世蕃被夺情留任,督造三大殿和万寿宫?” “是的。前天有御史上奏章,弹劾严世蕃在府里饮酒纵色,不遵守制之法,有违孝道人伦。” “奏章有下文吗?” “没有下文。”胡宗宪皱着眉头,忧心忡忡地说道,“文长啊,那天在西苑,皇上和世子给了我莫大的希望,筹建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粮饷无忧,我就能带着官兵,把福建的倭寇剿干净。 可是二十天过去了,什么消息都没有,我等得是心急如焚,坐立难安。” 徐渭大致把情况理清楚了,坐在那里,感叹道:“汝贞兄啊,皇上在下一盘大棋,你,还有福建剿倭之事,只是棋盘上的一步棋,你再急也没有用。” 胡宗宪追问道:“什么大棋?跟我们去福建剿倭有关系吗?” 徐渭微笑道:“汝贞兄,你是心切则乱啊。完全没有在南直隶和浙江指挥大军剿倭,那股子镇静自如,运筹帷幄了。” 胡宗宪叹了一口气,“文长,我身上打着严党的烙印,是洗不掉的。而今严党失势,我心急如焚。我被贬斥没关系,但是东南剿倭事宜,得做完啊,多少仁人志士的血,不能白流。 可是我朝一向是因人废事。东南剿倭,是严党的政绩。我在浙江剿倭,连打胜仗,是为严党争光添彩。严党倒台,我,还有东南剿倭这些事,会被他们全部打倒废掉。 文长啊,这些人眼里只有党争,毫无是非对错可分。” 徐渭也郑重地点点头:“汝贞兄,我知道你的担忧,因人废事。可是东南剿倭之事,耽误不得。百姓们饱受其苦数十年,终于有机会脱离苦海,不管怎么样,我们都要把这事做下去。” 胡宗宪脸上满满的无可奈何,“文长,我知道。可是朝局波诡云谲,我身陷漩涡之中,自身难保,有国难报啊!” 徐渭问道:“你是希望严党倒,还是不倒?” 胡宗宪沉思了好一会,“站在良心上,我希望严党倒。可是我真心希望它晚点倒,至少等到我把东南的倭患清剿干净了再倒。那时候,我一身轻松,跟着它一起殉葬也无憾无悔。 徐渭双目赤红,感慨激动。 他是胡宗宪最倚重的幕僚,多少日夜,他们聚在一起,苦苦思索,商量良策。 后面,要躲过明枪暗箭,奉承严家父子,讨得庇护,求得一时权宜;前面,要督促众将各部,筹划作战计划,清剿倭患,解救地方水火。 呕心沥血,殚精竭力。 好容易走到这一步,眼看要全功而胜,偏偏又遇到了党争,担心功亏一篑,如何不让人心焦啊。 徐渭安慰道:“汝贞兄,从你刚才所述,我觉得,此事大有转机。” “转机?” 徐渭斟酌着说道:“是的。我刚才来回地理了理,发现世子把我们东南剿倭之事,跟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绑在了一起。” “那又如何?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不就是给我们筹集粮饷的吗?” “不,没有那么简单。我们要看,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又连在哪里?” 胡宗宪仿佛是站在迷雾黑夜中的人,突然看到了灯塔上的亮光。 他激动地拉着徐渭的手说道:“文长,你是说如果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连在皇上的钱袋子,我们就安全了,事就成了。” 徐渭肯定地点点头,“对的。” 胡宗宪靠在椅背上,悠然地说道:“‘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我现在知道,当初传话给我的人是谁,原来用意在这里。” “汝贞兄,这又是怎么回事?” 胡宗宪把情况说了一遍,徐渭好奇地问道:“汝贞兄,你是说世子叫人传话给你,叫你跟严嵩只保持一线联系,做个孤臣?” “是的。现在看来,何尝不是为现在做准备。”胡宗宪被从迷雾中拉出来后,恢复了以前的睿智,“我是不是严党,不在于朝野怎么看,在于西苑里的皇上怎么看!” 徐渭赞同地点点头:“没错。如此说来,世子在其中出力不少,八岁孩童,如此神奇?我真想见见他。” 胡宗宪笃定地答道:“文长,有机会的,或许很快了。” 第十章 妥协和交换 严嵩扶柩回乡,内阁只有徐阶和袁炜当值办差。 袁炜时常要入西苑当值,给嘉靖帝撰写青词,所以内阁事务,这些日子都由徐阶一人处置。 他时常把最得意的学生张居正叫到内阁,私下协商一些事情。 徐阶说道:“御史王兆龙弹劾严世蕃违制的奏章,我票拟了,严世蕃夺职流放,可是司礼监留中不发。” 张居正脸色一变:“皇上对严家父子还有庇护之意?” 他心里忿忿不平。 此前老师你扒拉扒拉分析说,皇上有倒严之心,然后世子步步为营,筹划倒严,现在到了关键时刻,才发现分析了个寂寞! 白高兴一场。 徐阶看了他一眼,“你啊,说是没有高拱那么急躁,却同样沉不住气。一到把握不定的时候,就急峻用事,这样不好。” 张居正脸色一正,恭敬答道:“老师,学生记住了。” “这里还有一份奏章,你也看看。” 徐阶递过来一份奏章,张居正接过来,很快就看完了。 “南直隶、浙江、福建学农工商百姓,投献产业,愿助剿倭之用。 然后皇上赐下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之名,收揽投献产业,统筹经营,以资军用。还说要起用致仕官员充实其间,运营此事,在地方为国效力,为君分忧。 老师,这事?” 张居正一时间无法判断此事,“国朝百年来,没有过这种事吧。” “当然没有。没有的事,不意味着皇上不能做啊。二十天了,西苑的底牌算是亮出来了。此前我跟你说的那条敛财大鱼,浮出来了!” 张居正眼睛一亮:“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是西苑的意思?打着筹集粮饷的旗号,为皇上敛财?” 徐阶淡淡地说道:“敛得十万两银子,五万军用,五万递京,谁知道呢?” “老师,看这份奏章,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还是民办的,跟官府没关系?” “说是东南百姓报国义举,自然与官府没关系,与宫里却是千丝万缕的关系。说来说去,反倒跟秦汉的少府,有些类似了。” “那不行,此事不合国制。再说了,此例一开,天家岂不是可以打着各种旗号敛财?朝廷体制何在,太祖皇帝建立的国赋税收体制何在?” 徐阶看了张居正一眼。 自己这个学生,跟大部分有见识的文官大臣一样,不允许脱离体制之外的敛财渠道出现。 而他们心里的体制,无非就是能被文官们通过朝廷各级机构和运作制度所掌握。 张居正问道:“老师是如何票拟的?” “我拟了此无前例,当宜户部派设官吏接管,专营此事。” 张居正这才放心:“老师此拟,才是老成谋国之言。” 徐阶鼻子轻轻一哼,说道:“于是严世蕃的弹劾奏章,被留中了。” 张居正不淡定了,“皇上的意思,要交换?” 徐阶毫不迟疑地答道:“对,我们同意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一事,皇上就愿意倒严!现在看我们如何取舍了!” 张居正也没有想到,皇上居然出了这么一个大难题。 以裕王府为首的清流,朝思暮想就是倒严。 对于老师徐阶为首的官僚们来说,倒严就能腾出位子来。 严嵩倒了,老师就能补位首辅。 严党党羽被清除,一连串的官位给腾出来,大家都有好处分,都能升官补位。 怎么选? 徐阶笑了,“叔大,你也迟疑了吧。说实话,我也迟疑不决啊。” 是啊,世人不是圣人,做不到克己忘利。 猛然间,张居正想起他的学生,朱翊钧说过的话:“学生觉得平常人多,都有自己的七情六欲...” 朱翊钧? “老师,这次皇上愿意做交换,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徐阶也摇了摇头,“叔大,我也很意外。以前的皇上,那会如此好说话。可能是因为你那位好学生的缘故。 为师想,这未尝不是一个好的开始。” “好的开始?” “皇上英断刚鹫,大礼议之争时,杖死的士子大臣,数以百计。他从来不会跟臣下讲什么条件,做什么交换。” 徐阶小心地选择着字句说道。 张居正听懂了。 老师说得没错,嘉靖帝的手段阴狠,多半是廷杖、贬窜、下狱、处死,可以说是刻薄寡恩。 就算为他卖命效力三十年的严嵩,也只有利用,毫无恩情可言。 “叔大,现在皇上这样做,不是他转性子了。而是他非常明白,皇位终究要传给他的好圣孙。” “老师,你是说皇上在培养世子?” “没错。” 培养世子,自然是培养他当皇帝了。 那么如何驾驭朝臣,达到自己的目的,也是培养的重要内容之一。 如此说来,老师说得没错,君臣之间达成某种妥协,互相交换,总比嘉靖帝的驾驭手段要强吧。 师生两人对坐了许久,张居正最后说道:“老师,我觉得还是可以试试。” 徐阶微笑地问道:“真要试试?叔大,世子的手段,以后你可能体会更深啊。” 张居正知道老师说的什么意思,迟疑一会,他还是说道。 “那就是试试吧。” “好,我重新票拟,同意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之事。” 徐阶重新票拟的奏章又被送回司礼监,很快被呈到嘉靖帝的跟前。 他看了一眼,看着旁边的朱翊钧说道:“钧儿,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内阁票拟同意。后面就算有御史嚷嚷,也是他们文官的事。 我们继续办我们的事。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是你提出来的,往下怎么办,有没有什么章程?” “有的皇爷爷。”朱翊钧从怀里掏出一份呈文,递了过去。 嘉靖帝看着呈文上还很稚嫩的文字,仔细地看了起来。 统筹处下设计划科、结算科、审计科,监管专营丝绸的商号甲,专营瓷器的商号乙,专营茶叶的商号丙,专营棉布的商号丁... 各商号独立核算,自负盈亏。 聘请专业商贾以为经理,专事日常经营打理。 ...关键在于完善账目,加强审计。 嘉靖帝心头一动,“钧儿,你说关键在于完善账目?” “是的。皇爷爷,鄢懋卿在两淮巡盐贪墨。严世蕃在各大工程上下其手,大肆侵吞。东南财赋,过半流失。孙儿觉得重要一个原因,就是我朝财税制度不完善,尤其账目会计制度过于简陋,漏洞太多,是重要弊端之一。” 嘉靖帝说道:“我朝赋税制度,是太祖皇帝定下的。” 朱翊钧心里一笑。 我的爷爷啊,明朝历代皇帝里,对祖制最没敬畏心的就是你。 一出大礼议,你践踏了多少祖制? “皇爷爷,弥补和纠正太祖皇帝的祖制遗漏,足以彪炳青史。” 嘉靖帝威严的脸,露出几许难得的笑容。 由于出身问题,他对祖制异常敏感,非常热衷于对祖制查漏纠偏,以及自己制定祖制。 朱翊钧的话,正好挠中了他的痒处。 “孙儿的这份呈文,朕留下,仔细看看。黄锦。” “臣在。” “弹劾严世蕃的奏章批红。严世蕃不孝不敬,愧为人子,耻为人臣,着免职抄没家产,发配广东雷州安置。严嵩教子无方,着在原籍闭门思过。” “遵旨。” “记住,叫人查抄严府时,务必把鄢懋卿贪墨的罪证给朕找出来。敢贪墨朕的银子,哼!” 第十一章 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 胡宗宪和徐渭在驿馆内院里坐着,对视发愁。 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折子批下来了,恩准成立,专事筹集东南剿匪粮饷事宜。 可是诏书下来了,接下来怎么办啊? 去户部。 户部皮笑肉不笑,啊呀,这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是皇上恩准特批的,属于民办,官府插不上手啊。 去兵部。 兵部双手一摊,国制和祖制里没有这个例子,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办,要不我们请旨吧? 去找司礼监。 这些以前闻到银子味,疾如闪电的宦官们,却扭扭捏捏,半遮半掩,说不出个一二三来。 怎么办? 这两天可把胡宗宪和徐渭愁坏了。 徐渭思考再三,开口说出自己的判断:“汝贞兄啊,我猜测,这事外朝确实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内廷那里,那些宦官可能知道些什么,但是正主不吱声,他们一个二个的都不敢乱说话。” “正主?”徐渭的话让胡宗宪沉思了一会,“文长兄,你是说裕王世子殿下?” “没错。” “那我们去找他?”胡宗宪迟疑地说道。 “不急,想必这一两天,世子殿下应该来找我们。” “希望越快越好。此事没有眉目,我真得安不下心来。” “部堂,先生。” 有随从慌慌张张跑到在门外禀告。 “什么事?” “世,世子来了!”随从喘着气答道。 说来就来了! 胡宗宪和徐渭急忙出门,跑到二进院子院门口,见到了朱翊钧一行人。 他今天身穿一身朱色斗牛服,头戴乌纱翼善冠,英武飒爽。 身后跟着冯保,四位内侍以及六位侍卫。 “臣胡宗宪/草民徐渭,拜见世子殿下。” “起身,起身!”朱翊钧挥挥手,“两位不必多礼,我们到屋里去谈。” 三人进到屋子里,朱翊钧自然地在上首座椅上坐下,冯保在他身后一站,垂手交叉。 内侍和护卫站在门口,随时待命。 胡宗宪和徐渭对视一眼,在左右各第一的座椅上坐下。 “文长先生,我是久闻你的大名。书画皆绝,乃东南名士。入胡总督幕僚,筹划剿倭事宜,居功甚伟。 今日能得见真容,实在是我的荣幸。” 徐渭连忙起身,拱手谢道:“草民得殿下谬赞,实在不敢当。” “先生请坐,我们坐着说话。”朱翊钧说话很客气,但是带着一股不容质疑的味道。可能是在嘉靖帝身边待久了,自然而然受到影响。 “胡督,文长先生,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的旨意,收到了吗?”朱翊钧开门见山道。 “收到了。”胡宗宪老实答道。 “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名字看着别致,实际上吧,你可以把它看做是秦汉时的少府,相似又不全是。” 朱翊钧只能以此做比喻,因为拿后世的国资委和央企做比喻,胡宗宪和徐渭也不懂。 胡宗宪和徐渭对视一眼,想不到世子殿下这一手开门见山,有得猛啊。 秦汉少府! 专司为皇室管理私财和生活事务的职能机构,机构庞大,属官众多,甚至超过掌理国家财政事务的机构和人员。 自魏晋后权职日见减简。 明初太祖皇帝时曾复设过,不久废除,改为内廷十二监。 现在又把它给捣鼓出来,什么意思? 会不会引起什么风波? 朱翊钧继续说道:“胡督当时也在场,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确实由我提出的。不过也是权宜之策。鄢懋卿两淮巡盐,巡出的银子先贪墨了一半。获罪抄没家产,足足三百多万两银子。 还有严世蕃,严小阁老,替皇爷爷梳理东南税赋,营造殿宫观宇,一两银子的材料,敢报一百两。严府抄出的银子如山如海啊。 地方还有多少贪官污吏?不知道! 让他们为胡督筹集军资粮饷,他们敢收一百万两银子,只报十万两。中间再飘没三成,到胡督手里只有七万两。 够用吗?完全不够用。只能继续筹集粮饷。 结果地方百姓苦不堪言,军前粮饷又入不敷出,两头吃苦。可钱粮哪里去了?全被他们这些混蛋在中间给贪墨了。” 徐渭听着朱翊钧侃侃而谈,发现世子年纪虽小,可说话思路非常清晰。 说话的语气和神态,非常自信和从容。仿佛说出来的每一句,都是经过深思熟虑,非常坦诚地说给你听。 有意思。 这位世子真的如汝贞兄所言,有好圣孙的天资。 “可是胡督那里,粮饷要紧,耽误不得。于是我就向皇爷爷提出了这个建议。什么民办,官办,我看来,最合适的说法应该是皇督民办。 借用民间成熟的商号体系,聘请经理,信托经营,所获利润专资军用。皇爷爷派遣专人,专事监督,尤其是审计账目,盘查库存...” 胡宗宪听得脑子有些晕。 徐渭却越听越精神,心里也隐隐猜出些意思来。 朱翊钧最后说道:“皇爷爷把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交给我总理,所以今日来拜访胡督和文长先生,一起合计合计,如何把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办好,确保东南剿倭军资无虞,为君分忧。” 这句听懂了! 胡宗宪惊喜地差点跳起来。 他一直担心,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要是文官牵头,会多受羁绊;要是太监牵头,会多受盘剥。 现在好了,居然是裕王世子牵头,对,叫什么总理。 真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他坐镇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文官不便插手,宦官不敢沾手。 朱翊钧继续说道:“我年幼,还要读书,总理一事,分身无术,可能看顾的不多,所以需要有一位总办,亲领事宜。 当时胡督在仁寿宫的时候,我也提议过,延请一位品行才干都认可的致仕官员。皇爷爷拟定了一份名单,让我选。我左思右想,最后选定了前户部左侍郎赵贞吉,大洲先生。 内阁已经往内江发了急票,召大洲先生进京。” 朱翊钧从袖子里掏出一份文卷,说道:“大洲先生到京还需要些时日,但我们不能干等。 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是为东南剿倭筹集粮饷,所以胡督你这里,当出一人,以为会办,作为大洲先生的副手。我看文长先生最合适不过。” 徐渭猜到了。 胡宗宪心里又惊又喜,还有点舍不得。 他非常惊喜徐渭入了世子的法眼。 可是徐渭非常有才,对他帮助良多,有些舍不得。 但是转念一想,世子是皇上最宠信的好圣孙,说话比裕王、徐阶等人都管用。 有好友徐渭在他身边待着,自己等于朝中有人,也就能放心大胆地在东南用兵,不再像以前,瞻前顾后。 朱翊钧把那份文卷递给徐渭。 “文长先生,这是我草拟的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筹建草案,你多提意见。 我还提名了一位会办,原杭州织造,内官杨金水。他非常熟悉东南的商贾之事,与先生同为大洲先生的左右副手。” 徐渭心里有数,既然是皇督民办,自然会塞宦官进来。 “殿下,请问这位杨会办,某去哪里拜会?” “他啊,去年在杭州受了刺激,三魂六魄丢了一半,疯了。被司礼监黄公送去朝天观。这些日子,真人为其祈福做法,居然慢慢地把魂魄收了回来。 我见他以前挺机灵的,会办事,现在又完全复原,就禀过皇爷爷,跟黄公把他要了过来。胡督,文长先生,你们去朝天观,把他接出来吧。” “是!” 第十二章 父子和母子 从四方驿馆离开后,朱翊钧转回裕王府。 今天是一旬一次,回裕王府的日子。 一行刚到裕王府,两位内侍在侧门张望,连忙上前来迎接。 “奴婢见过世子。” “母亲大人叫你们在这里候着?”朱翊钧问道。 “是的。王妃娘娘一早就盼着世子回来。” “好,你们先去给母亲报信,我去拜见完父王就过来。” “是。” 两位内侍欢天喜地地离开。 朱翊钧原名朱翊釴,是裕王第一位王妃李氏所生的嫡长子。李氏病逝,裕王续娶陈氏为王妃,无子,悉心抚养朱翊釴,他生病又全心照顾。 朱翊釴“死而复生”,被嘉靖帝赐名为朱翊钧,立为裕王世子后,与陈氏的关系更加亲近。 朱翊钧知道,他在裕王府也必须有人撑他。 父王不是很靠谱,无子的嫡母陈氏就是最合适的人选。 互相依靠。 而且陈家和李家还结了亲戚,亲上加亲。 朱翊钧从侧门走进裕王府,昂首挺胸。 一路上属员、杂役、婢女、内侍,纷纷站立路边,恭声问安。 朱翊钧微笑着一路点头,直奔王府中厅。 便宜老爸、裕王朱载坖在中厅里坐着。 他今年二十六岁,长圆脸,与嘉靖帝有六分像,但是相貌要柔和许多。不过脸色有些暗淡,双眼微浮肿,挂着一对浅浅的眼袋。 自己的父王,在美色这块,把持不住啊。 朱翊钧提起前襟,走到朱载坖跟前,噗通跪下,磕了三个头。 “儿子朱翊钧拜见父王。” “钧儿快起来。”朱载坖笑呵呵地说道,右手虚抬。 “谢父王。”朱翊钧一骨碌爬起来。 “坐,我们父子俩坐着聊。”朱载坖指了指左下首的座位。 朱翊钧坐下后,朱载坖眼睛转了转,像是在心里现想话题。 “父皇可还好?” “回父王的话,皇爷爷龙体安康。” “你每日读书功课如何?” “回父王的话,这一旬,我跟叔大先生(张居正)读了四天论语,跟着石麓先生(李春芳)读了三天《诗经》,跟着时良先生(潘季驯)读了三天《汉书》,颇有心得。 先生们每日都有作业,儿子都用心完成,成绩都是中上以上。作业和成绩都会呈于皇爷爷御览,然后留档于内库。” 朱载坖点点头,“那就好。你是裕王世子,也是父皇的嫡长孙,父皇也十分重视你的学业。只是治学以经义为第一要,诗词和其它杂书都可以缓缓。 把圣人学问学好学精,打下好基础,有闲再去学诗词杂书也未尝不可。你现在启蒙,正是打基础的时刻,经义还是要好好读,一旬读八天九天都嫌少。 这点你务必要向父皇呈明,就说你读圣人经义,有所领悟的。这样说,父皇会更喜欢你的。” 听着父王朱载坖在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朱翊钧心里好笑。 真当我八岁孩童,随便忽悠。 你自己读圣贤书读傻了,现在也想把我忽悠傻? 你想让我专心致意攻读“圣人经义”,却畏于我的学业课程是皇爷爷安排的,不敢当面向你的父皇提要求,怂恿我去撒娇,把学业课程按照你的意见改过来。 父王,你的担当呢? 再说了,现在的学业课程是我在皇爷爷面前“撒娇”争取到的,怎么可能再撒娇把它改过来呢? “父王,儿子跟皇爷爷说过,只是他只听不说,儿子也没办法。” 我就这么说了,有本事你跟你老子对质去? 看你这怂样,见到你老子双腿就发软,话都说不利索。 再说了,双龙不相见,皇爷爷也不可能见你。 朱载坖知道自己父亲主意大得很,心里的畏惧让他不敢说多。 突然,中厅隔壁传来一声清脆的咳嗽声。 朱载坖目光一闪,被提醒到了。 “世子啊,你在父皇身边,有没有听到关于严嵩父子的话?” “严嵩严阁老?” “嗯,就是他。” “皇爷爷对严嵩倒没多大意见,说他教子不严,晚节不保。有时候呢,还念叨,这个老货不在,还有点想他。” 听到这里,朱载坖脸色变得有点难看,喉结不停地上下抖动。 “不过皇爷爷对严世蕃深恶痛绝。那天拿着抄没严府的清单,足足骂了半个时辰。 朱载坖脸色一喜:“骂严世蕃?” “对,骂严世蕃。” “父皇很生气?” “皇爷爷十分生气,骂得很凶,我在一旁都不敢说话,吓坏了。” 朱载坖长舒一口气。 朱翊钧看在眼里,对裕王党为首的清流心里又多了几分鄙视。 你们这些家伙,跟严嵩斗了这么多年,一直在扑街,却一直不知道总结经验。 老盯着严嵩打干什么啊? 他老奸巨猾,为人处事就跟一个玻璃珠子,滑溜得很,根本让你抓不到一点把柄。 反倒严世蕃,好色贪财,张扬跋扈,一堆的把柄让你们抓。 何况他在皇爷爷那里,只是因为严嵩的关系,爱屋及乌,再加上还算有些本事,才被皇爷爷重用。 他在皇爷爷心中的地位,远不及严嵩,容易被打倒。 倒严先倒楼! 把严世蕃打倒了,严嵩就是没牙的老虎,慢慢地会被皇爷爷厌恶疏远,到时候你们再倒严,严嵩就是一条死鱼了。 这个关系没有理顺,一味地攻击严嵩这个高防高血的肉盾。 严世蕃这个高敏高攻的刺客躲在肉盾后面,伺机大杀四方,把你们杀得尸横遍野。 多少教训了,从没总结过,难怪一直在输,还输得这么惨。 父子俩一问一答,说了大约两刻钟的话。 朱载坖得到想要的信息,急于跟东宫属官幕僚们商议,心不在焉地说了一句:“嗯,你去看看你的母亲吧。” “是。儿子告辞了。” “去吧。” 等到朱翊钧离开,朱载坖一个转身,嗖地钻进了隔壁的偏室里。 朱翊钧在内侍的引领下,来到王府后院里。 在后院前厅里,王妃陈氏在问冯保的话。 她细细地询问朱翊钧在西苑这一旬的点点滴滴,白天上学有没有认真,下午练武有没有伤到,晚上睡觉有没有盖好被子,一日三餐有没有吃饱... 看到朱翊钧回来了,陈氏惊喜地站起来,迎了上来。 “儿子给母亲大人请安。” “起来,起来。都到自己家了还这么客气干什么。快起来。” 陈氏拉着朱翊钧,把他拉到跟前坐下。 陈氏欣喜地说道:“长高了,长结实了。” 旁边的奶娘杨嬷嬷也满脸喜色:“世子现在跟十一二岁的少年一样高,一样壮硕,健健康康,比什么都强。” 朱翊钧不知道历史上的万历帝有多高,但知道自己前世有一米八二,健硕结实,业余时间喜欢打篮球、跑步、游泳、登山。 难道魂穿后,把前世的基因也带了过来? “杨嬷嬷,你去把宫里赐下的那几块布料准备好,我们今天给世子量量身形尺寸,再给他做两身衣衫。” “母亲,你们不必辛苦。皇爷爷有叫宫里给我做衣衫。” “那是外面穿的衣衫。贴身的呢?你现在个子长得特别快,贴身的衣物太紧就穿得不舒服。 杨嬷嬷,准备好,量好世子的尺寸,我们给他做三套贴身衣物。” “好的娘娘。” 朱翊钧没有出声,他感受到裕王妃陈氏,身为一位母亲,对自己深深的爱。 暖流在心底涌起回荡。 在尔虞我诈的后宫王府,这亲情,多么难得可贵啊! 第十三章 朝天观 朝天观是嘉靖帝倍受崇信的蓝真人的道观,修得非常巍峨堂皇。 胡宗宪和徐渭坐轿来到观前,来接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的另一位会办杨金水。 下了轿,抬头看了看御笔题写的“敕封朝天观”的匾额,两人对视一眼,盘算着怎么跟观里开口。 这时,从街道另一边过来一顶四人软轿,在六位随从的拱卫下,疾步向这边走来。 到了观前,轿子停下。 一位身穿青袍,只挽了一个发髻的老者走了下来。 他五六十岁,双眸睿智,满脸红光,面净无须。 再看他身后的六位随从,有两位也是面净无须,其余四位是孔武有力,剽悍健壮。 老者一眼看到了胡宗宪和徐渭。 胡宗宪跟他目光一对上,猛然间想起是谁。 掌司礼监事兼提督东厂太监黄锦,嘉靖帝最信任的宦官。 胡宗宪连忙上前去,拱手道:“胡宗宪拜见黄公。” 他见黄锦一身便装,便含糊地称呼道。 “汝贞来了。”黄锦含笑点点头,看着徐渭说道:“这位是天下闻名的东南名士,徐文长先生吧?” 胡宗宪拉了拉徐渭,在他耳边轻声介绍了一句。 徐渭身体抖了一下,连忙拱手道:“草民徐渭拜见黄公。” “客气了。你们都是得世子提点,来接人的?” “是的,我俩是来接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会办杨金水。”胡宗宪答道。 “那好,我们一路。我也是来接我那苦命的干儿子,杨金水。” 胡宗宪和徐渭眼角乱跳。 杨金水是黄锦的干儿子? 看现在这情景,两人关系匪浅,背靠黄锦这棵大树,杨金水成为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会办,是福还是祸? 三人走进朝天观,观主蓝真人出来迎接。 一行人从大殿旁边穿过,很快来到一处偏僻的小院子。 走进院子,看到一人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光着脚在一棵树下,痴痴呆呆地看着树,手里拿着一根小树枝,叽里咕噜地不知道说些什么。 黄锦盯着他看了一会,转头问旁边的蓝真人。 “真人,金水的失魂症好了吗?” 蓝真人自信地答道:“经过我们施法,好得七七八八,今天再做一次法,应该能好了。” “那好,请真人作法吧。” “好!” 蓝真人一挥手,叫道童抬出一张铺着八卦黄布的桌子,上面摆着三牲鲜果,中间一鼎宣德炉,还有左右各有一个木架,左边插着一排令旗,右边插着一排令牌。 “闲人回避!”蓝真人穿好金丝道袍,带上黄金道冠,手持桃木剑,大声喝道。 很快,院子里除了黄锦、胡宗宪、徐渭、蓝真人以及作法对象杨金水外,再无外人。 黄锦的随从心腹在院门口把守。 蓝真人挥舞着桃木剑,脚踏七星,走起天罡步。 咦哩哇啦不知哼唱着些什么,突然左手凭空拿出一张黄符,在空中晃了几下,猛地燃着了。 蓝真人把快要烧没的黄符丢进一碗水里,黑黑的灰烬在清水里慢慢沉下,少量黄纸残余浮在水面上。 蓝真人挥舞着桃木剑,指着这碗水咦哩哇啦又不知说了些什么。 最后满头大汗的蓝真人放下桃木剑,端着那碗符水走到黄锦跟前。 “黄公,这碗符水喝下去,杨金水的失魂症马上就好。” 胡宗宪和徐渭对视一眼。 骗谁呢! 喝下去就好? 不过两人心里一琢磨,却琢磨出些意思来。 黄锦接过那碗符水,走到杨金水跟前。 杨金水看到黄锦走过来,不哭不闹,只是呆呆地看着他。 “金水,喝下这碗水,你就好了。” 杨金水摇摇头,“不喝,不喝,喝了会肚子痛,肚子痛,毛毛拱,一拉拉出个毛娃娃。” 黄锦右手端着符水,左手拉住杨金水,一字一顿地说道:“皇爷说了,金水能好!所以才叫蓝真人作法,赐你这碗神符水。” 杨金水浑身一定,然后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他双目盯着黄锦手里的那碗符水,嘴里喃喃地念道:“好,还魂,能好。” 黄锦左手捏住杨金水的下巴,把他的嘴巴朝天,右手端着那碗符水,快速地灌进嘴里。 杨金水也不挣扎,咕噜咕噜喝完这碗符水。 黄锦松开杨金水,他噗通一声坐在地上,使劲地干呕。 过了一会,杨金水不再干呕了,缓缓地抬起头,眼神由迷茫变得清澈,扫了一眼众人,目光定在黄锦身上。 “干爹,干爹!”杨金水在地上爬行,爬到黄锦跟前,抱着他的双腿,哭喊道:“干爹,我回来了,我的魂一直在飘啊,不知在哪里飘,想回来却回不来。 干爹,我还以为我这辈子就这样失魂,是个活死人了。” 蓝真人对着黄锦打了个辑,笑着说道:“黄公,贫道的事做完,你们聊,先行告辞。” 黄锦拉着杨金水,转头过来答道:“谢过真人,容后再重谢。” “黄公客气了。” 蓝真人甩着宽大的袖子,大摇大摆地离去。 院子里只剩下黄锦和杨金水这对干父子,以及胡宗宪和徐渭两位旁观者。 黄锦坐在一张石凳上,杨金水跪在他跟前,两人手拉着手,四目相对。 黄锦一脸感慨,双目微红。 杨金水激动不已,双目全是泪水。 “那一天,世子问我,黄公,咱们宫里在杭州、苏州、江宁有织造太监,哪个做事得力?我答道,都不是很得力,都给宫里和皇爷添麻烦了,现在都撤了。苏州织造太监畏罪自杀,江宁织造太监被发去凤阳守祖陵。杭州织造杨金水,疯了。 世子很好奇,说好好的人怎么疯了?我把情况说了一遍,世子说,疯了好。要是死了,什么脏水都往他身上泼,反倒说不清楚。 疯了好,人还在,什么事可以掰扯掰扯。偏偏又疯了,你怎么掰扯得清楚?皇爷听了,赞了一句。” 杨金水听到这里,抬头看着黄锦,眼睛里全是惊喜。 “世子又说了,在东南宫里不能没人。那里天高皇帝远,谁知道那些人上下其手,黑了多少银子,还得有我们的耳目。 皇爷听了,又赞了一句。世子顺势说道,这个杨金水不错,机灵,江宁、苏州、杭州三处织造,就他的账目最清楚,每年给宫里的报效也最多,会办事。 现在严世蕃倒了,也没人再去扯那些烂谷子陈芝麻的破事,人要是还能救一救,确实是把好手。于是皇爷吩咐我,叫蓝真人施法,把你的魂魄找回来。” 杨金水连连磕头,磕得嵌砖地面砰砰响,“杨金水给皇爷磕头了,给世子磕头了!儿子给干爹磕头了!” 黄锦心痛地扶起杨金水,看着他额头上的血迹,更加心痛。 “我这么多干儿子,最有本事,最有孝心,我也最看好的,就是你。可惜,造化弄人。现在好了,你被真人作法,还魂了,以后就戴罪立功吧。” 黄锦转身指了指胡宪宗和徐渭两人:“他们你认识吧。” “认识,兵部尚书、直浙总督胡部堂,他的幕僚、东南名士文长先生。” 杨金水一字一顿地答道。 在浙江,他跟两人打过交道。 “好,都认识就好。世子向皇爷提议,组建了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皇督民办,专为胡部堂的东南剿倭筹集粮饷。世子是总理,前户部侍郎赵贞吉赵部堂为总办,你和文长先生为会办。” 杨金水磕头道:“儿子懂了,儿子一定竭尽全力,辅佐世子,协助赵部堂、文长先生,办好统筹处的差事。” 胡宗宪和徐渭也懂了。 黄锦今日这么一出,其实是在向自己两人解释杨金水的来历,以及与他和世子的渊源。同时,也是在替世子拉拢自己两人。 天大的秘密都让你们知道了,是拿你们当自己人,你们千万不要拿自己当外人! 胡宗宪和徐渭也能猜出,在组建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的过程中,世子跟黄锦达成了协议。 黄锦帮世子让统筹处的事过关,世子就帮着把他最心痛、最看好的干儿子捞出来。 胡宗宪和徐渭拱手道:“黄公和杨会办客气了,我们同心协力,一起把差事办好。” 第十四章 倒严告一段落 “锦衣卫百户陈名言,拜见世子殿下。” 朱翊钧上前去,把这位二十多岁的锦袍男子扶了起来。 “舅舅,我们是亲如一家人,不必如此多礼。” 陈名言是裕王妃陈氏的四哥,是朱翊钧的舅舅。 陈名言又娶了德平伯李铭次女为妻。 而李铭是朱翊钧的亲外公,他的长女李氏是前裕王妃,朱翊钧的亲生母亲。 所以陈名言也是朱翊钧的亲姨父。 这关系,必须是心腹中的心腹啊! 两人坐下,朱翊钧开门见山。 “舅舅,你听说了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的事吗?” “世子,臣听说了。”陈名言答道。 “几经波折,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在两位会办,徐文长先生和杨金水的一番辛苦下,架子已经搭起来,现在需要填充血肉。” 在朱翊钧的设想里,统筹处类似于国资委兼审计局,负责监管事宜,真正的实事还需要各大商号去做。 这些商号就是大明的央企。 “皇爷爷恩赐下兴瑞祥、联盛祥、德盛茂三家商号名字。兴瑞祥专营丝绸和棉布,联盛祥专营瓷器陶器和琉璃,德盛茂专营茶叶白糖和酒类,还赐下了海商专营权。” 陈名言眼睛一亮,“海商专营权?” “是的,就是与东西南洋海商的贸易专营权。我们把丝绸、瓷器、茶叶卖于海商,收回白银、白糖、琉璃、铜材、粮食等,互通有无,互利互惠。合法经营,按律缴税。” 陈名言听明白了,关键是“合法”和“缴税”这两点上。 合不合法,皇上说了算。 你按律缴税就合法。 不缴,呵呵,那就不合法了。 “我知道,外公家产业的多交给舅舅打理。”朱翊钧的话让陈名言讪讪一笑。 朱翊钧所言的外公,包括了两位外公,嫡王妃陈氏的父亲,锦衣卫千户陈景行陈外公,以及亲外公德平伯李铭。 李铭只有幼子李瑄,不到九岁,家业必须靠二女婿陈名言帮衬帮衬。 而大明外戚,肯定会想法子往商业上钻营,找几个白手套,开几家商号,没人敢欺负,生意就成了一半。 “舅舅开有两家商号,在茶叶和白糖方面,颇有建树。我想让舅舅抽调人手,帮忙组建专营茶叶白糖和酒类的德盛茂商号。” 陈名言心里只是稍微斟酌了一下,便下定决心。 世子深得嘉靖帝宠信,父凭子贵,连带着裕王殿下的储君地位稳固。这是天下共知的事情。 不出意外,大明江山肯定会传到世子手上,只要不是傻子,都会知道怎么选。 再说他陈名言的身份摆在这里,舅舅加亲姨父,他不帮,天下人会笑他无情无义。 以后在大明封建社会里就混不下去了。 “世子信任臣,臣定当竭尽全力。” 朱翊钧暗地舒了一口气。 筹划了近一年,终于看到了结果。 当初看到皇爷爷嘉靖帝有了倒严之意,就想着如何在这场风波动荡中,为自己捞取最大的好处。 朱翊钧深思熟虑,把目标定在严党名下的胡宗宪这群务实派身上。 这些人,属于历史悲剧人物。 虽然有各种毛病,但做的事,多是利国利民。 比起裕王党为首的清流,地方大世家代表的徐阶等官僚集团,他们才是真正的大明脊梁。 大明以后必定要传到自己手里,而自己也立志要打造一个与历史截然不同的新大明。 胡宪宗为首的务实派,对自己帮助更大,必须保下来,成为自己的爪牙羽翼。 于是自己冥思苦想,抓住皇爷爷想钱想疯了的关键点,成立一个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作为明面上为东南筹饷,暗地里也为皇爷爷敛财的机构,把东南剿倭与皇爷爷的钱袋子连在一起。 胡宗宪在东南剿倭剿得越见成效,皇爷爷就越能理直气壮地从统筹处分银子。 世上做任何事都需要付出代价。 想让皇爷爷嘉靖帝给自己和务实派遮风挡雨,那必须对他有所回报。 祖孙之情,庇护得一时,庇护不了一世。 必须利益绑定在一起,才能长久合作下去。 现在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搭建起来了。 总办赵贞吉是个招牌。 如果是位愿意办事,也真心办事的人,就让他成为名副其实的总办。 要是三心二意,自己在上面,徐渭和杨金水在下面联手,足以把他架空。 现在,自己委托舅舅陈名言组建专营茶叶白糖和酒类的德盛茂,徐文长找人组建专营瓷器陶器和琉璃的联盛祥,杨金水找人组建专营丝绸和棉布的兴瑞祥。 三大商号搭建完成,这件大事就算告一段落。 自己不仅暗中搭建了班底,还悄悄掌握了一条财源,可以伺机进行下一步。 同时,对于自己而言,倒严告一段落。 下一步怎么搞,还得看局势的发展。 朱翊钧开口问道:“舅舅办事,我一向放心。几位表哥都有十岁了吧?” 陈名言答道:“回世子的话,三哥之子承德满十二岁,臣之子承宗满十岁了。” “那正好。我每日下午在西苑南校场练习武艺,枯燥得很。皇爷爷体恤我,恩准我找几个同伴,每日一起练。 嗯,就让小舅舅,以及承德和承宗两位表哥进南校场,陪陪我。” 陈名言大喜:“谢世子殿下!” 北京朝阳门内,大街两边的茶馆酒楼,坐满了人,尤其是二楼临窗的座位,价格翻了两三倍还有人疯抢。 “今儿怎么回事?” “不知道啊,今儿是严小阁老被递解出京,发配雷州的日子。必须从这朝阳门出去,都是来看热闹的。” “什么严小阁老?屁话!大贪官,严世蕃。” “可不要胡说。他是被皇上免职抄家了,可他爹严阁老,皇上只是叫在原籍闭门思过,没说免他的职。听说啊,皇上又想起他了,准备召他回京了。” “真的假的?” “严阁老一回来,徐阁老不就麻爪了吗?” “唉,当官的斗,跟我们这些平头小老百姓有何干?” “没干系,也就看个热闹。” “呵呵,可不,今天来看热闹的人不少。” 在一家酒楼二楼靠街的雅间,六位文士聚坐在一起,慷慨陈词。 “严世蕃被贬斥岭南瘴疫之地,正道人士大为振奋!” “二十年,我们正道之人,秉承天理大义,前仆后继,赴汤蹈火,今日,终于扳倒了严世蕃,当浮一白!” “当浮一白!”众人激动地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严世蕃是开始,我们要奋起,要再接再励,把朝中奸邪之辈一一驱除,再复众正盈朝的煌煌盛况。” “对,这是吾辈之责任,一起共勉!” “共勉!” 街上传来惊呼声:“严世蕃来了!” 街道两边的窗户被全部推开,无数的脑袋伸了出来。街边上站满了人,黑压压的连成了两条粗线。 严世蕃穿着一身青衫便袍,头戴小帽,端坐在一辆平板马车上,面如死灰。 “怎么这样坐?” “不知道,好像是宫里叫他这样出京。” “好狠啊。这是要把他的面皮全捋下来。” 议论声中,突然有人爆出一声高呼:“狗日的严世蕃,老子送你一程!” 话刚落音,一筐烂菜叶子从天而降,纷纷洒洒地落在严世蕃的头上和身上。 像是发号令,街道上空,全是飘荡洒落的菜叶子,臭鞋底,污水。 不到一会,严世蕃身上被污水浸湿,挂满了各式各样的菜叶子,身边的马车上,也堆满了菜叶子,烂鞋底。 “好!”那些文士们跟着老百姓们叫好,“就是要这般杀人诛心!” “对,就着这让人痛快的一幕,今日我们不醉不归!” 第十五章 敲打徐阶 嘉靖四十一年初秋。 西苑御花园。 湖翠柳青,波光粼粼,绿林郁郁。 湖边林荫道上,嘉靖帝穿着那件天青色道袍,戴着紫金冠,两只袖子甩来甩去,步伐怪异,有点像朝天观蓝真人给杨金水施法时的天罡步。 这是嘉靖帝不知从哪里学来的修仙神步,说是走多了后能身轻如燕,脱胎换骨。 朱翊钧跟在后面,快步走着,只是腿短,有点跟不上嘉靖帝的步伐。 嘉靖帝走了一段路,逐渐放慢脚步,朱翊钧很快就跟上了。 “钧儿,”嘉靖帝平息呼吸,开口问道。 “孙儿在。” “半年过去,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还有三大商号,运作得很好啊。” “皇爷爷坐镇,洪福齐天,自然能财源滚滚来。”朱翊钧笑嘻嘻地答道。 嘉靖帝哈哈大笑。 这段时间他过得非常舒畅。 严世蕃、鄢懋卿等一干严党贪官被扳倒,家产抄没,足足上千万两银子,一半入了国库,一边进了内库。 嘉靖帝手头上从来没有这么宽裕过。 剿倭!使劲地剿!往死里剿,谁叫这些混蛋截断海路,影响海上生意。 三大殿,万寿宫,加快营造,什么奇缺材料,买!朕不缺钱了! 后宫嫔妃,好几年没有赏赐了,赏!江南的锦缎丝绸,岭南的白糖,海外的琉璃,赏! 宗室外戚喊了好几年的穷,赐!堂兄三千两,堂叔五千两,舅舅家两千两...朕现在不缺银子。 花钱如流水,嘉靖帝的心情却好了不少,然后自我感觉修仙境界又上了一层楼。 另外一方面,经过五个月运营,三大商号迅速进入状态。 兴瑞祥在皇权加持和杨金水的长袖善舞下,统一了东南丝绸的价格,硬生生把今年的丝绸的价格提高了三成卖给西洋商人,赚得盆满钵满。 把东南的棉布贩运到北方、西北和西南,从那里换回大量积压的丝绸、棉花和矿石,转手一卖,又赚一笔。 德瑞祥卖茶叶出去,收南洋、琉球的白糖回来,贩运到各地,又是大赚一笔。 联盛祥的瓷器和琉璃生意做得相对逊色些,但那是跟兴瑞祥和德瑞祥比。 要是跟其它的商号相比,还算是有声有色,并不差。 东南剿倭的粮饷不愁,还能让嘉靖帝分到回头钱了,心中当然大喜。 “钧儿,你拟定的那些章程,朕看过,确实有些门道。”嘉靖帝缓缓说道,“完善制度、积极主动、提高效率、强化奖励。这十六个字有点意思,有那么点驭下的手段。” “皇爷爷,孙儿都是跟你学的。 先把领头羊选好,订好制度,放权给他们,让他们在制度框架里自由发挥,再通过财务进行监督,通过人事进行调整,双管齐下,让船沿着既定的方向扬帆前进。” 嘉靖帝在朱翊钧面前没有那么多威严和假面具。 他笑着摇了摇头:“朕可教不了你那么多。不过没事,驭下手段,都是靠自己一点点琢磨出来的。什么都试一试,有效果,继续用,没效果,换一种。 当年你皇爷爷我,也是这么东试一下,西试一下,找到那些文官的弱点,这才大获全胜。” 朱翊钧忍不住在心里嘀咕,皇爷爷,你这东试一下,西试一下,是有效果,可就是太费人了。 午门前杖死的文官士子,数百上千啊。 嘉靖帝继续说道:“不过你刚才有两句话说到点子上,驭下的核心,一是管住乌纱帽,二是管住钱袋子。这两样你抓住了,就可以稳坐钓鱼台,任他们折腾了。” 乌纱帽不说,钱袋子皇爷爷确实抓得紧。 到了每年户部核销上一年账目的时间,皇爷爷就化身为大明总审计师,司礼监成了大明总账房,西苑一天到晚听到巴拉巴拉打算盘声。 可惜落后的会计体系,粗放的财税制度,先天不足,皇爷爷再费尽力气,最后也就审了个寂寞。 朱翊钧很想问一句,那兵权呢。 随即又一想,这其实也在乌纱帽和钱袋子范围之内。 大明的军队以前归五军都督府管,主要是管军官和将领的考核和升迁,后勤归兵部、户部管,基本上还能保持独立。 后来叫门天子明英宗的土木堡一役,勋贵和军中宿将死伤殆尽,于谦又借着京城保卫战,以兵部接管了京营。 此后,大明军队的官帽子归兵部管,钱袋子归户部管,就再也直不起腰了。 朱翊钧连忙答道:“皇爷爷的教诲,孙儿记住了。” 嘉靖帝点点头,又说起另外一件事:“杨阁老递交了辞呈,然后告病在家,闭门不出,这次是非辞不可啊。” 朱翊钧惊讶地问道:“又辞了?半年来,内阁阁老辞了四位,这是怎么回事?” “徐阁老手段高明。当初严介湖能容他,他却不能容别人。”嘉靖帝这话说得有点重,朱翊钧不知道怎么回答。 “钧儿,你说怎么办?”嘉靖帝给朱翊钧出了道考题。 朱翊钧想了想,迟疑地答道:“孙儿听说严阁老在江西老家,闭门读书读得不错,还出了本集子。” “你看了?” “看了,但看不懂。” 嘉靖帝哈哈大笑:“看不懂就算了,反正你又不要考状元。” 笑完后他问道:“你是想让严介湖回来?” “是的皇爷爷,不管怎么说严阁老还是首辅,皇爷爷没有明旨罢黜。存斋公(徐阶)只是以次辅的身份代署首辅。” 嘉靖帝双手笼在袖子里,裹在胸前,“算是一个办法,只是严世蕃一去,严介湖被抽走了主脊梁,召回来有没有用,难说。” “皇爷爷,把严阁老召回来,算是对徐阁老的敲打。要是他不醒悟,皇爷爷再用其它法子好了。” “敲打?”嘉靖帝看了朱翊钧一眼。 乖孙,朕很少用敲打的,一般用廷杖。 他沉吟一会,点点头,“好,就按你的法子,我们先敲打敲打徐阁老,看他醒不醒目。” 内阁里,代理首辅徐阶,满脸愁苦,看着坐在对面的张居正,叹息道:“杨宥善又递了辞呈,现在告病在家。这回是铁了心要走。” 张居正小心地说道:“老师,自严阁老被皇上勒令在原籍闭门读书,半年里,内阁请辞了三位阁老,加上杨公,已经是四位了。 朝野非议的非常多。” 徐阶也很激动,“我知道非议的话非常多,都在说老夫难容人,比严嵩还要嚣张跋扈!可是,为师没有逼他们请辞啊!” 张居正大吃一惊,但是看到一向从容不迫的老师,今天确实急了,不像是说谎。 他迟疑地问道:“这四位阁老,陆续补入阁没两月,就被揪住尾巴,上了弹劾。那些弹劾奏章...” 徐阶没好气地答道:“我说了,跟我没关系!这段时间,为师一直在筹划扳倒胡宪宗为首的严党残余。他们才是严党的根基!” “那是谁做的?” “为师也不知道。我叫人查了一番,只知道这些把柄是有人悄悄送上门的。” “有人悄悄送给裕王党为首的那些清流?” “是的,那些清流以为自己扳倒了严党,现在看谁都是斜着眼睛。看到是阁老的把柄,欣喜如狂,一涌而上,以直邀名。” “老师知道把柄是谁送的吗?” “为师怎么知道?”徐阶翻了个白眼答道。 书吏送来几份文书:“阁老,这是司礼监递出来的。” 徐阶随手接过来,扫了一眼,看到最上面一份,眼睛瞪圆。 等书吏离开,他把那份文书递给了张居正。 “什么,皇上下诏,召回严阁老!”张居正大惊失色。 徐阶反倒冷静了,手指头在桌面上叩了几十下,目光一闪,长叹了一口气,“到今天,我才明白背后的这四把飞刀,是谁甩出来的。” “谁?”张居正忍不住问道。 第十六章 好老师和好学生 徐阶盯着张居正,感叹道:“叔大啊,你教的好学生!” 张居正脑子嗡嗡的,怎么跟我又扯上关系了? 随即一想,明白徐阶说的什么意思。 “老师,你是说世子他...” 徐阶分析道:“满京城里,能找到这四位请辞阁老的把柄,除了为师,此前的严阁老,剩下的就只有东厂了。此事不是为师做的,严阁老又在江西,那就只有东厂了。” “难道不会是皇上吗?” 徐阶笑了笑,“皇上要是恶了我,就不是这样的手段了。” “老师,你是说世子跟黄锦黄公,搅合到一块去了?” 徐阶微微仰着头,看着远处的房门。 “上次倒严,为师就看出,黄锦跟世子配合得十分默契。半年前,黄锦最喜欢的干儿子杨金水,被蓝真人施法还魂,全好了。 然后摇身一变,成了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的会办,如今在东南干得有声有色。现在看来,是世子出手,在皇上那里讨了情。” 张居正明白了,“老师,你是说世子跟黄锦达成了某种默契?” 徐阶答道:“没错。世子没有那么傻,敢在皇上鼻子底下跟黄锦勾结在一起。但是暗地里通下气,做点手脚,皇上知道了也会睁只眼闭只眼。” “可是世子对付老师,为得什么?” “因为胡宪宗已经是他夹袋里的人了。”徐阶叹息道。 张居正终于弄清楚里面的弯弯绕绕,“因为老师筹划弹劾胡宪宗为首的严党残余,世子知道后,才会用这种手段来对付老师?” “不算是对付为师,是在敲打我。真是皇上亲手带出来的好圣孙啊,一样心思深沉。为了敲打我,接连废了四位阁老...” 张居正不由骇然,忍不住说道:“老师,世子要让你放过胡宗宪等人,只需上课时跟我说一声,或者暗示一句,我再把话递给老师,不就成了吗?何必费这般手脚?” 徐阶摇摇头:“叔大啊,这说明你对官场的规矩,还没悟透啊。” 此时的张居正,一直在翰林院、詹事府等清贵衙门打转,还没有在六部真正历练,也没有入阁跟一群老狐狸斗智斗勇,确实缺乏一种切身的认识。 张居正老实地说道:“还请老师给学生解惑。” “世子通过你递话给我,那是有求我的意思,要欠人情的;如果是敲打我一番,我识趣不做了,就两无相欠,隐隐的,我还欠他的人情。” 张居正无语了。 这真不是我教的,肯定是他那位皇爷爷教的。 “老师,那胡宗宪一党?” 徐阶眯着眼睛,盯着房间里的虚空处。 张居正看到老师的目光,一改往日的温良儒雅,居然闪着几分凶狠。 他以为自己看错了,眨了眨眼睛,再一看,老师的眼神全是温良恭顺。 错觉,肯定是刚才产生了错觉。 徐阶微笑地缓缓说道:“世子都借着皇上的手敲打了我,为师再不识趣,就没意思了。只是胡宗宪为首的严党残余,不止我们盯着,还有其他人盯着。” 张居正心里一咯噔,老师这是表面上退一步,暗地里要借刀杀人。 刚才看到老师不一样的目光,不是错觉! 这天,朱翊钧照例在南校场锻炼了一个半时辰,跟表哥陈承德、陈承宗,亲舅舅李瑄比试射箭,十中六矢。 演武结束,朱翊钧跟教官、亲舅舅和两位表哥告辞,出了南校场。 冯保接住了他。 “世子殿下,司礼监滕祥派人来送信。” “什么事?” “吴毅法等四位御史弹劾胡宗宪,说他不用心剿倭,纵兵扰民,为祸地方,浪费朝廷粮饷,更有拥兵自重,意图不轨之嫌...其罪当诛。” 嘶——! 这是下毒手啊! 朱翊钧眼睛一瞪,当场站定不动。 “吴毅法是什么人?” “回世子的话,奴婢去打听过,他是东宫侍讲高拱高先生的门生。” 高拱? 朱翊钧脑子转了五六个圈,明白这里面的关系和玄机。 此时的他反倒完全镇静下来,上了步辇。 “走,去仁寿宫,皇爷爷还在等我一起吃晚饭。” 到了仁寿宫,嘉靖帝早就等着朱翊钧。 一见到朱翊钧,嘉靖帝就迫不及待地说道:“乖孙,你上次说那个铁板烧肥牛肉很好吃,朕叫御厨又搞了一份,完全按照你上次做得法子弄的。快尝尝。” “谢皇爷爷。”朱翊钧也兴高采烈地上前去,看到一盘大明牛排,热气腾腾,六成熟,旁边点缀着两瓣洋葱,两根青菜。 旁边是一小碗黑胡椒汁。 朱翊钧把黑胡椒汁淋在上面,双手拿起叉子和小刀,切成一小块一小块,再送进嘴里。 嗯,有那股味了。 嘉靖帝一脸期盼地看着朱翊钧。 在他身后站在一位内官,神情十分紧张,他是御膳房管事太监海大贵。 “皇爷爷,很好吃,跟我做梦时梦到的一模一样!” 嘉靖帝哈哈大笑,转头对海大贵说道:“好,世子吃得开心,你的差事也办得好,有赏。” “谢皇爷赏,谢世子。”海大贵没口子谢道。 嘉靖帝坐在旁边,看着朱翊钧吃得满嘴是油,感觉比自己吃得还开心。 他重金属中毒很深,已经严重破坏了神经系统,味觉嗅觉都失常了,胃口也被严重破坏。 可他反倒认为自己是修仙有道,然后进行辟谷,每日里吃得很少。 等到朱翊钧吃完,嘉靖帝忍不住逗他:“乖孙,你怎么吃得这么开心?” “皇爷爷,这牛排好吃,吃得当然开心。” “滕祥没跟你说吗?又有人弹劾你的得力干将,胡宗宪了!” “知道,老滕下午就派人告诉我了。皇爷爷,严阁老回来了吗?” 嘉靖帝答道:“在路上。他啊,年纪大,走得慢,估计还得一个月才能到京城。” 朱翊钧一听,连忙点头:“是啊,严阁老年纪大了,回来也处理不了多少内阁的事。皇爷爷,那怎么行啊。杨阁老请辞了,内阁的事总不能全压在徐阁老和袁阁老身上啊。” 嘉靖帝笑眯眯地问道:“那怎么办?” “皇爷爷,要不补裕王府侍讲高拱高先生入阁参预机务?每回孙儿回王府,父王都对他的学问和才干赞不绝口。” “呵呵,你父王的眼光...”嘉靖帝双手笼在袖子里,盯着朱翊钧,笑得更加得意,“嗯,还不够啊,内阁一直缺人,袁懋中(袁炜)又要时常入值西苑。人手还是不够,这样吧,再把你的老师李子实(李春芳)也补入阁,参预机务。” 朱翊钧忍不住在心里点了个赞,姜还是老的辣。 袁炜见天地要给皇爷爷写青词,内阁阁老一职等于挂职。 把李春芳也补进去,正常情况下,内阁就是徐阶、高拱和李春芳三人,形成三角鼎立。 三角形是最稳定的,但是一旦被打破,二比一就会形成绝对优势。 “皇爷爷,新阁老入阁,你应该去讲讲话,同僚之间,应该讲团结,内阁议事堂里,应该挂块匾,一团和气。” “讲团结,一团和气。嗯,好,有那么点意思。乖孙,有长进啊。” 朱翊钧连忙说道:“孙儿谢皇爷爷教诲。” 嘉靖帝感叹道:“不光要老师教得好,还要学生学得好。乖孙,跟你比,你父亲跟你叔叔,就是两头猪啊!” 朱翊钧尴尬了。 这话我能听吗? 算了,当我什么都没听到。 第十七章 杨金水 杭州城,原内廷杭州织造衙门,现在的东南粮饷统筹处杭州行办。 前堂大厅。 杨金水一身青袍便服,挽着一个发髻,很随和地坐在上首,下面是兴瑞祥为首的东南十几家大丝绸商号的掌柜的。 众人齐声恭维道:“杨会办运筹帷幄,神机妙算,今年卖给西洋人的丝绸,足足上涨了三成,大家都跟着获利。” “是啊,杨会办在前面带头,我们在跟着吃肉,以后赴汤蹈火,我们在所不惜。” 奉承的话一句接着一句,不要钱似地向杨金水飘来。 他面带微笑,似乎在享受众人的恭维,心里却在冷笑。 一群混账子! 当初拉你们统一价格,一个个心眼比喇叭花还要多。 现在赚到钱了,就好话连篇。 当初我被人设计落难时,你们的嘴脸,我可是都记在心里。 杨金水摆摆手,众人慢慢地停住了声音。 “此事与我无关,是裕王世子殿下,授予我锦囊妙计。” 众掌柜面面相觑,什么意思? 静了一会,兴瑞祥掌柜凑趣地拱手问道:“杨会办,请问是什么锦囊妙计?” 杨金水笑了笑,反倒不急了。 端起旁边桌子上的茶水,轻轻喝了两口,放下后在众人期盼下才继续说道。 “杨某当初离京时,向世子殿下辞行。世子问我,商战最要紧的是什么?杨某答道,是找到对方的需求,才能卖东西给对方;找到对方的痛点,才能把东西卖个好价格。” 众人纷纷点头。 这位杨金水,虽然是残缺之人,可是做生意确实是一把好手。当初任杭州织造时,单枪匹马入杭州,短短三年就做得风生水起,成为东南最大的丝绸商。 可惜,一场党争把他给坑进去了。 “殿下点点头,非常赞同杨某的说法。又问道,西洋人商人的需求是丝绸,那他们的痛点是什么?杨某摇头,只能回答说不知道。” 众掌柜纷纷在心里揣测。 西洋人的痛点? 缺银子? 好像不缺,听说他们老家有金山银海。别的不说,他们贩货去东倭一趟,能从那里筹得大量白银。 路途遥远? 再远也无妨,只要通海路,对于这些爱财如命,不辞万里的西洋商人来说,都不叫事。 那他们的痛点是什么? 杨金水淡淡一笑,揭开谜底:“世子见我百思不得其解,便点拨了我一个字,风!” 众人一听,有聪慧的若有所悟,但短时间没有悟透。 平庸者还是一头雾水,不知所云。 “杨某当时也不知世子说的什么意思。坐漕船南下时,某一日我看到船夫扬帆划桨,突然间就悟到了。世子英明,西洋商人最大的痛点就是风。” 众人面面相觑,一位掌柜拱手道:“杨会办,还请为我们解惑。” “诸位,你们都知道西洋商人与我大明相隔万里,一路上通的都是海路,需要扬帆泛舟。扬帆,自然需要风。顺风,就走得快;逆风,就走得慢;无风,就动弹不得。 杨某到了江南,找了十几位海上老船夫询问,得知西洋商人行舟万里,一路上风向多变。他们经历多年,总结出一套方法。 天竺以南大洋,三月份到九月份,多吹西南风,十二月到次年二月,多吹东北风;我大明南海,五月到到八月,多吹西南风,十月到次年三月,多吹东北风。 一般情况下,西洋商人来我大明,一般是在四、五、六月,就南风;启程回乡,一般是在十、十一、十二月,就北风。” 杨金水说到这里,有聪慧的掌柜一拍大腿,兴奋地说道:“我知道了,知道了!杨会办果真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神机妙算!” 杨金水淡淡地说道:“不要搞错了,是世子殿下提点咱家的。” “对,对,是裕王世子殿下,天资颖异,学问过人。” “老潘,到底是个意思?杨会办说的这番话到底是个什么意思?”有一时没转过弯来的掌柜,急着追问。 “这还不明白。这些西洋商人四五月份就着南风来我大明,给我们下采办预订单子,然后装一船我天朝的货物,去东倭转一圈,狠赚一笔。回来后等着我们筹集好预订的丝绸,装上船,赶在十月份就北风回去。 杨会办暗地里会合我们,拖着筹货,一直拖到八月份,西洋人急了。再拖下去,耽误他们十月份趁着北风启程回乡。 我也听人说过,十月份后的北风不大,变化极快,最顺风便利的就那么一段日子。要是错过,西洋商人就得耽误一年。” 杨金水接了一句,“没错。除了我大明南海的路程,他们还得考虑天竺以南大洋的路程。要是十月份不及时启程,一两个月后到了天竺南大洋,还是赶不上顺风。还得耽误一年的生意。” 其他掌柜的都明白了。 “耽误一年的生意?那损失大了。不如咬咬牙,接受我们涨价三成的要求。反正只要把丝绸顺利运回他们老家,还是血赚啊。” “对,对,这就是杨会办说的,西洋商人的痛点。” 杨金水又强调了一句:“错了,这个痛点说法是裕王世子殿下,传授给杨会办的秘诀!” 等到掌柜们情绪兴奋地议论了一番,杨金水咳嗽几声,大厅里的声音慢慢地变低。 “这一回杨某拉着诸位一起发财,知道为什么吗?” 杨金水的话让众掌柜面面相觑,不少敏感的掌柜心头一动,莫非又是老一套,赚了钱开始要报效了? “是杨会办义薄云天!” “杨会办体恤我们,我们感激不尽。” 众掌柜嘴里敷衍着。 “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敢放话给胡部堂,给数万东南剿倭将士筹集粮饷,底气是什么?诸位知道吗?” 看着众人或不明白,或装不明白的神情,杨金水心里冷笑几声。 “底气就是皇上谕旨恩赐的海商专营权。大明境内,所有跟海外商人的往来通商,都必须拿到海商专营牌照。而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就是奉诏审核发放海商专营牌照。” 杨金水话一落音,大厅里一片哗然。 什么!我们跟海商做点生意还要人批准? 有没有王法? 哦,皇上的话就是王法。 有掌柜愤然地说道:“杨会办,这样不合规矩吧。” 杨金水森然地问道:“什么是规矩?在大明,皇上的话就是规矩!就是王法!” “杨会办,你们这是盘剥商贾,与民争利!” “合法缴税,就是盘剥商贾?与民争利?哪个民?杭州城,东南各州县的普通老百姓,还是你们背后的那些大世家?” “杨会办,这样做,会引起东南动荡?” “呵呵,东南动荡,说得多好听啊。不就是威胁朝廷,又起倭患吗?真以为朝廷和皇上不知道,东南的倭患是怎么回事? 不过我提醒你们一句,今日不同往日。胡兵部麾下数万精兵,已经剿了浙江的倭患,正在剿除福建倭患。 有人敢闹,胡兵部就敢杀! 到时候顺藤摸瓜,找到通倭的证据,我看某些人,有多少个脑袋够砍的!” 杨金水杀气腾腾的话在大厅里回响,震得众掌柜心惊胆战,久久不敢说话。 看到众人被震住,杨金水脸色一转,变得柔和,语气也转为亲切。 “其实拿到海商专营牌照,也很简单,只需要按照这上面的会计制度来做,把账目、库存厘清,再接受每半年一次的审计,轻轻松松就可以赚大钱了。” “杨会办,真得吗?”有掌柜的心动了。 “诸位都是做生意的老人,是真是假,你们一看就知道。拿去看看,好好斟酌。太太平平地赚钱多好,何必刀口舔血地赚钱呢?” 杨金水示意手下把一叠叠的章程拿出来,分给诸位掌柜,笑得格外慈眉善目。 第十八章 东南剿倭部署 宁波鄞县城城东,夕阳照在鄞江上,把半条江都染成了红色。 一艘快船从海口方向驶来,缓缓在码头上停下。 船还未停稳,一位头戴乌纱帽、身穿胸绣云雁绯袍官服的四十多岁官员,从船头上跳了下来,顺着跳板急匆匆地走到岸上。 提着前襟快步走到路边,一头钻进等候多时的轿子。 轿子里传来脚踩轿底板的声音,四名轿夫一用力,把轿子抬起,快步就走。 不到两刻钟,轿子来到兵部尚书、总督直浙闽军务胡宗宪的行辕门前。 官员刚下轿,两位行辕幕僚上前接住:“谭侍郎,胡公在等着。” “好。” 一路穿堂过廊,很快被带到书房里。 胡宗宪一身便服,头上只是挽了一个发髻,上前来挽住来者官员的手,欣然说道:“子理,可算等到你了!” 来者正是浙江布政司右参政兼提刑按察使司巡视海道副使谭纶,数月前奉命率部分浙军南下广东潮州。 胡宗宪把谭纶引到书房里坐下,等仆人奉茶退下后,迫不及待地问道:“林朝曦、张琏两贼破了?” “回部堂的话,刘显、俞大猷、张坤秀率精兵分路进剿。四月,大破张琏老营,其部将肖晚、罗袍被杀,张琏、林朝曦等人仓皇逃走。 六月,张琏部将郭玉镜投降,各路兵马趁胜追剿。七八月间,张琏、张公祜、赖赐、白兔、叶槐、李文彪、余大春等贼先后被擒被杀。 只是可惜,林朝曦狡诈,见势不对带着梁宁、陈绍禄等将,率残部逃入江西。参将王宠率兵追了过去。 我见首恶已除,叛军主力被剿,便与俞将军(俞大猷)率部回闽。” “好!”胡宗宪抚掌叫好。 “广东贼军主力已破,我们就能用心剿除福建的倭患。你与俞将军驰援广东期间,戚将军(戚继光)和卢将军(卢镗)在台州大破来犯的倭寇,斩首倭寇一千四百二十六人,焚溺而死的四千六百人。 而后又在宁波、温州斩杀残余倭寇一千一百余人,倭寇全部逃向福建,浙江倭患全面肃清。” 胡宗宪声音激昂地介绍着,听得谭纶也是激动不已。 二十多年的倭患,终于被逐一肃清大部,快要看到曙光了。 “经过侦察,福建倭寇分为南北两大股,最大的一股聚集在福清宁德海外的横屿岛和牛田两地,伺机进犯袭扰闽北闽中。 南边的倭寇以广东南澳为据点,伺机袭扰闽南闽中一带。人数多少,兵械几何,都摸得七七八八。” 谭纶点点头。 胡宗宪的能力,他还是很相信的。 “子理,我上疏举荐你为右佥都御史,巡抚福建,坐镇泉州;举荐俞将军为福建总兵官,负责对付南澳为据点的南边倭寇。 我移驻台州,派浙江总兵官戚将军领编练的义乌浙军,南下闽北闽中。诏书部文都下来了。” 谭纶敏锐地察觉到,胡宗宪这次进剿福建倭患,与往常的进剿方略有所不同,只是哪里不同,一时半会还说不清楚。 不过他突然想到,还有一员剿倭大将没有安排。 “胡部堂,卢子鸣(卢镗)你如何安排?” 胡宗宪笑着答道:“子理兄放心,卢子鸣是本督的得力干将,此前剿倭功勋卓著,不会弃之不用。 子理兄,直浙闽倭患不绝,真实原因你我都是知道的。” 谭纶点点头,“谭某知道,一是东南地方势力,为了谋取海上暴利,铤而走险。内外勾结,肆意作乱。此乃内忧。 二是东倭动荡,地方割据,骁勇兵卒浪迹为生,东南地方势力,遣人去东倭招募引诱,狼狈为奸。此乃外患。 内忧外患是连在一起的。我们剿除了一伙,他们又去东倭招募引诱新的一伙,连绵不断,斩草不尽啊。” “没错!”胡宗宪恨声说道,激动地站起身来,背着手在书房里来回走动。 “此内忧外患,就是东南二十年倭患之根本。内忧外患不除,倭患难以根除。而今朝廷正在筹划,剪除内忧。我等就要想法消除外患。” 谭纶眼睛冒着光,欣喜问道:“胡部堂,如何消除外患?” “本督已经上疏举荐卢子鸣(卢镗)为提督直浙闽巡海水师总兵官,聚集各地水师船只,征召民间船只,并命几处船厂迅速造船。组建东南巡海水师,巡视东南海面,切断东倭与东南海路通道,在海上剿灭这些被招募引诱的倭寇! 世人都说倭寇凶悍,其一是他们多为老兵,在东倭混战中厮杀多年,作战经验丰富;二是敢舍身来我大明为寇者,多是穷凶极恶的亡命之徒。 但是再如何凶悍,到了海上,大船打小船,多铳打少铳,还有火箭、投石、震天雷,倭寇的长处被克制,正好收拾他们。 本督还派人去广东屯门澳,与佛郎机人联系,以利诱之,希望获得他们造船、铸炮、火器和海上作战等方面的帮助。” 谭纶终于明白胡宗宪的不同。 “胡部堂,属下记得你对出海畏之如虎,非常排斥组建巡海水师,只是把它作为剿除倭患的辅助手段,力主剿倭尽在陆上的方略。” 胡宗宪一脸苦笑,摇了摇头,迟疑再三才说道:“不瞒子理兄,我这次进京述职,被好好教诲了一番。” “谁教诲胡部堂?” “裕王世子殿下。” “啊!” 谭纶惊呆了。 “世子殿下不是才八岁吗?” “是的,年纪才八岁,身高长相如十一二岁,心智却难测。” 谭纶有些不信,觉得胡宗宪在夸大其词,给新抱上的大腿吹水。 “世子殿下如何教诲胡部堂?” “世子对胡某说,剿倭根本在于控制海权。” “海权?”谭纶对这个新名词惊叹不已。 “海权就是对海洋的控制,通过水师对海上往来交通的控制。控制海权,首先就控制住与海商的生意往来,进而威逼利诱那些与海商有关的人,使得他们就范,消除内忧。 控制海权,也能控制海外各藩各地入我大明的海路,切断倭寇来犯,歼敌于海上,使得地方百姓不受其苦。 而要想控制海权,佛郎机人对我们帮助巨大。他们能从万里之遥,扬帆泛舟而来,必定有可取之长处。” “海权?”谭纶沉吟一会,点点头,“世子海权之说,倒是有些道理。只是佛郎机人,扬帆泛舟万里海路,肯定有秘诀依仗,他们肯轻易传授我等。” “哈哈,子理所虑,跟我当初所虑一样。世子说道,佛郎机人泛海万里,所图无非钱财暴利。只需我们加以利诱,他们有什么不能传授的?” “嗯,蛮夷化外,重利轻义,确实可以以利诱之。”谭纶又想到另一件事,“胡部堂,你刚才所言种种,皇上都恩准了?” 胡宗宪背着手,转过身去,看着东南舆图,喃喃地说道:“还是世子了解皇上啊。” 有随从在门外禀告。 “老爷,京里急信,是文长先生寄来的。” 胡宗宪一惊,连忙推开门,一把接过书信。 急匆匆展开看完,脸色惊疑不定。 第十九章 高拱立威 “汝贞兄,怎么了?”谭纶叫着胡宗宪的字。 胡宗宪脸色惨白地答道:“文长先生从京里来信,说这些日子,京里局势波诡云谲。” “有人在弹劾汝贞兄?” “是的。一窝蜂地弹劾我,有说我纵兵扰民,侵吞粮饷,有说我拥兵自重,意图不轨...” 谭纶听得心惊肉跳,这是往死里下手啊。 “他们不知道汝贞兄正在全力以赴地剿除东南倭患吗?” “知道又如何?在他们眼里,我是严党残余。我不除,意味着严党没有被彻底打倒,天理大义没有得到声张。” “糊涂!”谭纶怒斥道,“汝贞兄身系东南剿倭大业,岂能如此因人废事!” “子理兄,在他们眼里。倭患只是芥藓之疾,我这样的严党才是心腹大患。内患一除,外疾手到擒来。” “说什么屁话!”谭纶也怒了,“芥藓之疾?东南地方,千万百姓受倭患祸乱了二十多年,水深火热,在他们眼里只是无痛无痒的芥藓之疾? 党争,党同伐异,这些喊着天下大同,口口声声为天下黎民的士子清流,心里却是党争啊!” 胡宗宪放下书信,默然无语,缓缓地椅子上坐下。 “汝贞兄,文长先生有说,到底是谁在幕后指使攻讦你?” “徐存斋徐阁老。” “他!”谭纶有些想不通,“徐阁老一向深明大义,公忠体国。他又是松江世家大户,族人乡亲深受倭患之苦,怎么还会轻妄指使御史弹劾汝贞兄?” 胡宗宪苦笑地答道:“南直隶和浙江的倭患被肃除,对徐阁老来说,已经功德圆满。我要执意剿除福建倭患,对他来说,反倒不美了。” “怎么不美了?” “徐阁老族人乡亲,多与浙江海商有往来。在大明东南,海商势力最大的就两股,一是浙江海商,二是福建海商,互为竞争,此消彼长。 现在浙江太平了,福建不太平,对于浙江海商而言,岂不是大好事。” 谭纶气得脸色发紫,“为一私利而轻废国事,岂是阁老辅政所为?” “徐阁老出身松江世家,家族亲眷错综复杂,被亲情羁绊,又不止他一人。何况徐阁老与严阁老明争暗斗多年,深知严阁老的根基在哪里。 一是严世蕃严东楼,二是胡某为首的这些人。现在严世蕃被斥贬,徐阁老自然把矛头对准我。他已经跟严阁老撕破脸皮,当然要斩草除根,免除后患。” 谭纶气得握紧双拳,浑身微微颤抖,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来,“荒谬,荒谬啊!” 胡宗宪无可奈何地答道:“荒谬?胡某反倒觉得一点都不荒谬。” “那文长先生有说在京城里想办法吗?” 胡宗宪目光一闪,“文长先生说,世子向皇上建言,把严阁老从江西召回京师,敲打了徐阁老一番。” “敲打?”谭纶一愣,随即追问,“那徐阁老收手了?” “收手了。可是高新郑(高拱)又接上,指使他的党羽门生,疯了一般上奏章弹劾我,拿我当严阁老严东楼了,不置我于死地誓不甘休啊!” “高新郑?”谭纶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是裕王府侍讲,世子殿下反倒不好出手了。” “文长先生来信说,前些日子,皇上下诏,高新郑补入内阁,参预机务。” “什么!”谭纶差点跳起来了。 皇上这是在褒奖高拱吗? 难道他对胡宗宪有什么看法了? 一旦皇上对胡宗宪有了什么看法,怪罪于他,那福建、广东的倭患剿除,就缺了一员总领各方、主持大局的人物,会受到严重影响的。 胡宗宪又说了一件事:“文长先生来信说,李石麓(李春芳)也被皇上下诏,补入内阁,参预机务。” “嘉靖二十六年,丁未科状元,吏部侍郎李石麓?” “是的,李石麓也是世子殿下的侍讲,与潘时良、同科张叔大同为世子殿下的讲读老师。” 谭纶听得头有点晕,这关系太复杂了,于是小心地问了一句:“汝贞兄,里面是不是有什么玄机?” 胡宗宪摇了摇头,“胡某也不知道,文长先生在信里叫我稍安勿躁。只是事关重大,福建剿倭之事迫在眉睫,我安不了啊!” 他转向谭纶,长叹一声,无可奈何又悲愤地说道:“子理兄啊,你说我们为国为民,做点实事,怎么就这么难啊!” 谭纶无言以对,只能也长叹一声。 长长的悲叹声,在书房里回响,格外沉重悲凉。 京城紫禁城午门左边的内阁,议事堂。 “广东巡抚张臬平、按察使副江伯、陈圭,广东总兵官刘显、参将王宠,浙江按察副使谭纶、浙江副将俞大猷联名上奏,报捷广东平贼大捷,斩杀贼酋张琏以下二十余首领,贼众两千余... 兵部要为他们请功,新郑先生、石麓先生,如何票拟,我们议一议。” 徐阶拿着一份奏章说道。 高拱抢先说道:“这份奏章我看了,调集广东、江西、福建三省兵马近十万,还从浙江抽调部分兵马驰援,围剿了半年,只斩杀了副贼酋张琏等人,贼酋林朝曦等人却窜入江西,继续为祸地方。 除贼务尽,这点道理他们都不懂吗?张臬平他们有什么脸面报捷请赏?要我说,直接票拟,对他们略加抚慰,再严令追剿,限期斩获贼酋林朝曦等人无误!” 高拱毫不客气的一番话,让徐阶的胸口堵着一口气。 有你这么办事的吗? 下面的人,费尽千辛万苦,好容易剿除了大部分贼首和贼众,只逃了部分贼酋,你就横鼻子竖眼睛,甚至喊打喊杀。 这样的票拟经过批红,再以部令的形式发下去,下面办事的人全部要泄了气,以后谁还用心办事? 高新郑,你这样做,无非就是因为广东平贼是我一手安排的,主持平贼的张臬平、江伯和陈圭,是我的人。 如此针锋相对,你真得是迫不及待地要拿我的脸面立威啊! 徐阶心里的火,腾腾地冒起来。 以前我斗不过严嵩,还斗不过你吗! 正当他盘算着反击的手段,目光一扫,在“一团和气”的字幅上扫了一眼。 “一团和气”! 这是皇上御笔亲题,赐给内阁的,指令挂在内阁议事堂里。 当初高拱、李春芳补入阁,皇上还特意叫黄锦传来口谕,叫诸位阁老要讲团结,一团和气,齐心协力为君分忧,为国出力。 徐阶马上人间清醒了。 严阁老告假回乡,半年时间请辞了四位阁老,朝野非议汹涌。 皇上这条字幅,这番口谕,敲打得谁,不言而喻了。 徐阶慢慢地沉住气,不动声色地点点头:“高阁老所言甚是,那就请你票拟吧。” 高拱也不客气,拿起笔,按照他刚才所言的意思,票拟了一段话。 很快,这份奏章批红递了出来。 “准。” 然后分发兵部,叫以部令照行。 兵部尚书杨博收到这份奏章,看到上面的票拟,一向能从容处事的他怒火冲天,把奏章狠狠地甩在桌面上,破口大骂道:“姥姥!酸儒误国!” 第二十章 高拱是晋党? 西苑西安门有个院子,在西苑大门与二门之间,隐在朱墙黄瓦,幽翠静绿中。 里面有一排房子,它是西苑值房,以前大明王朝的心脏所在。 严嵩、徐阶、袁炜、李春芳都在这里入值,专职给嘉靖帝写青词。 他们多半是身兼六部职位,或者内阁阁老一职。 一边在这里处理部务和内阁机务,一边随时候命。皇上灵感一来,递出一张纸条,写明要求,值臣要挥毫写出一首皇上满意的青词来,烧掉以祭上苍。 以前是严嵩,现在是袁炜,在这里入值的最久。 在这个院子的附近,还栋楼,是朱翊钧读书的书堂。 旁边有个小院子,有六间房子,以前是放置杂物的,现在被整理出来,挂了个牌子在院门外。 “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 统筹处总办赵贞吉和会办徐渭在这里日常办公,处理事宜。 统筹处总理,裕王世子殿下每日午后会来这里坐上一个时辰,商量些事宜,再转去南校场锻炼身体。 谈完正事,朱翊钧说起一件看上去与统筹处不相干的事。 “兵部杨尚书,上疏驳斥内阁票拟的事,大洲先生和文长先生可有耳闻?” 赵贞吉捋着胡须答道:“耳闻过。” 他中过进士,任过翰林院庶吉士,后授翰林编修。然后历任教习宦官、会试同考官、右中允兼管国子司业事等职。 还做过地方官员,累迁南京吏部主事、南京光禄寺少卿、右通政、南京光禄寺卿等职,在户部侍郎任上得罪严嵩,被免职回乡。 人脉广得很,消息也非常灵通。 徐渭没有出声,静静地听着。 赵贞吉瞥了徐渭一眼,继续说道:“杨兵部(杨博)这次是大动肝火,亲笔写了份折子,连同那份奏章的票拟和批红直接送进司礼监。 想想也是,杨兵部和徐阁老,呕心沥血,运筹帷幄,布下天罗地网,好不容易把广东林、张两贼围在网中,分兵进剿,剿除了大部分贼酋和匪众。少许漏网之鱼,情有可原,继续进剿就是。 当务之急就是有功必赏,有过必罚。下面的人辛辛苦苦半年,终于荡平粤贼,当赏就赏,鼓舞好士气,大家再接再励,把残贼进剿干净便是。 结果高新郑一通高谈阔论,有功不赏,还隐隐有追责问罪之意。好家伙,兵部要是敢按照票拟发出部文,下面非要闹翻天不可。 没人再愿意尽心尽责,竭力办事。下面一顿敷衍,搞不好过段时间,逃脱的林贼死灰复燃,说不定还会愈演愈烈! 杨兵部是清楚情况的,也知道后果。反倒高新郑,不枉被杨兵部骂一句酸儒误国。” 赵贞吉侃侃而谈,有指点朱翊钧的意思。 看样子他也想做高拱一样的帝师,只是把学生目标定在朱翊钧身上。 徐渭缓缓地说道:“素闻新郑公(高拱)为人有才气,英锐勃发,宏才赞理,有经世救时之抱负。 学生也看过新郑公的文章,得匡政之要领,洞边塞之机宜,才气英迈,遇事能断。与江陵公皆负不世出之才,绝人之识。怎么拟下这等糊涂的票拟之语?” 赵贞吉看了看徐渭,哈哈大笑,“文长啊,你有所不知,高新郑以才略自许,负气凌人,性情迫急,不能容物,又不能藏蓄隐忍。 当初严、徐两阁老相争,高新郑谁的的面子都不卖,都敢当面讥讽嘲笑。 他心怀经世救时之念二十年,今日得以入阁,有一展抱负的机会,心思有些急了。而且他生性如此,不在他眼里的,当舍弃就毫不迟疑地舍弃。” “数万将士半年心血,广东、江西、福建的安宁,也在他舍弃之内?”徐渭不由地问道。 “小不弃则难成大事。这是高新郑施政治事的要术。” 朱翊钧静静地听着两位先生的对话。 他们都是有大才的人,故意借着这样的对话,点拨自己,当然了,里面加了不少私货。 等到两人说完,朱翊钧开口道:“我倒是对徐阁老刮目相看。” 赵贞吉和徐渭对视一眼,世子的关注点与众不同啊。 “世子殿下,你觉得徐阁老隐忍是有大度量?”赵贞吉好奇地问道。 “徐阁老隐忍后退一步,可不是有大度量,而是避开高阁老的锋芒,让他去六部那里碰钉子。” 朱翊钧现在搞清楚了大明目前的治政规则和流程。 内阁听着权力很大,实际上现在还是个咨政秘书班子。 六部和地方的奏章汇总到它这里,阁老们先以皇上秘书的身份票拟处理意见,呈送司礼监。 司礼监或向皇上禀告,或依照授权,批红同意或不同意。 批红回到内阁,阁老把票拟批红同意的,发给六部或地方;不同意的重新票拟,再送进内廷批红。 大明王朝真正的中央行政机构,还是六部。 它们可以根据票拟和批红去执行,也可以反驳票拟和批红,上疏争辩。 六科给事中就是干这活的。 朱翊钧继续说着自己的看法,“徐阁老久在内阁,与六部配合多年,早有默契。杨兵部得他举荐,一向配合无间。 高阁老心急用事,徐阁老懒得跟他争,直接让开,让六部这张大蜘蛛网去缠住他,让他动弹不得。被六部驳斥几回,高阁老的票拟在司礼监和皇爷爷那里,恐怕就要多打几个问号了。 精诚团结,一团和气,皇爷爷不仅指的内阁,还指阁部之间的配合啊。” 徐渭早就对世子的神奇习惯了,听了这番话,平常自如。 赵贞吉双目闪光,仿佛巧匠看到了一块天赐璞玉。 自己的这位学生,真得很不一般啊。 天资聪慧,一语就把六部和内阁之间的关系说得明明白白,也把老奸巨猾的徐阶的隐秘手段揭开。 徐渭更担心另外一件事,“世子,谭巡抚和俞总兵,都已经奉命入驻福建。卢总兵也提督巡海水师,蓄势待发。胡督筹划的福建剿倭事宜,万事俱备,只待雷霆一击。” 朱翊钧知道徐渭担心高拱对胡宗宪的攻讦继续深入的话,会影响马上要开始福建剿倭行动。 “文长先生,福建剿倭行动,是重中之重。我已经跟皇爷爷阐明过。浙、闽、粤三省海面不靖,海商往来就会受威胁。 皇爷爷深知其中的利害,会鼎力支持胡督的行动。文长先生,你放心,也叫胡部堂放心。” 徐渭长舒一口气,但是心还悬着一半。 高拱此人,十分强势。 正如赵贞吉所言,当年敢当面嘲讽严嵩和徐阶的主,胡部堂被他盯上,可不是什么好事。 他迟疑地问道:“那新郑公?” “无妨。杨兵部上疏争辩,皇爷爷批红,按兵部的意见重新来。看着新郑公丢了面子,可他是越战越勇的性子。此次小挫,只会激起他与徐阁老和杨兵部等六部继续争到底的斗志。胡部堂那边,反倒会放下。 新郑公是晋党一系,在东南没有什么利益关系,弹劾胡督,多半是意气之争,不会像徐阁老那样纠缠不清。” 晋党? 赵贞吉和徐渭悄悄对视一眼,心中大惊。 想不到高拱在世子心里,打上了这个标识,是好是坏? 只是世子的看法,还是皇上的看法影响到他? 第二十一章 高拱的反击 高府书房里,高拱怒气冲冲,背着手在室内转来转去。 刑部侍郎陈希学、翰林编修张四维、御史王遴坐在椅子上,坐立不安。 “杨惟约欺人太甚!气煞老夫!” 高拱咬牙切齿地骂道,大有下一刻要去兵部,把兵部尚书杨博暴打一顿。 陈希学和王遴不约而同地瞥眼过来,让坐在中间的张四维十分尴尬。 他是晋党骨干,与同为蒲州老乡的杨博关系非常好。 前年丁忧回家,还跟告假在家闲居的杨博一起游历黄河。 高拱虽然是河南新郑人,可河南乡党在朝中势力薄弱,于是自然而然地与附近的山西、山东和北直隶籍官员走在一起,结成盟友。 晋、豫、鲁、北直四地,由于晋商把持解盐和塞外生意,富可敌国。 经济实力雄厚,培养出的读书人多,中进士的人自然也多,朝中实力在北地四省中隐隐第一,四省北地党以晋党为首,被朝野上下统称为晋党。 高拱颇有才干,生性慷慨,具有领袖风范。 后来又机缘巧合成为裕王侍讲九年,与储君裕王的师生情谊深厚,前途远大,于是被晋党推为首领。 偏偏高拱跟晋党另一位领袖人物,兵部尚书杨博杠上了。 这让两边关系都很好的张四维,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张四维想了想,决定还是劝一劝。 “高公,请稍安勿躁。”张四维的话让高拱停住了脚步。 张四维继续劝道:“高公,杨公如此,也是无可奈何。” “怎么个无可奈何?” “高公,平定粤贼,名为徐阁老运筹帷幄,统筹安排,实际上是杨公在兵部一手操办。巡抚、按察副使,领军将领都是他一一斟酌,向皇上举荐的。 耗时大半年,终于剿除大部分粤贼。虽然逃脱了贼酋林朝曦等少数残余,但毕竟是大获全胜。 高公,站在杨公的立场上,兵部必须要对下面的官吏将卒加以犒赏,否则的话朝廷威严何在?兵部威信何在?” 高拱脾气暴躁,但不是不讲道理,不知道利害关系的人。 听了张四维的话,高拱觉得有几分道理,捋着长须,慢慢地坐了下来。 看到高拱听劝,张四维再接再励。 “高公,这些情况,徐阁老都是知道的。高公刚补入内阁,不熟悉情况,他不解释,不劝解,明面上退让一步,实际上却是把高公推出去跟杨公打擂台。 挑拨我们乡党内斗,居心叵测啊!” 张四维最后一句话,让高拱心动了。 是啊,杨博再争再吵,都属于晋党一派,跟自己属于“人民内部矛盾”。 徐阶却是江浙一党的首领,跟自己一派水火不容,属于“敌我矛盾”。 根本矛盾问题搞清楚后,高拱心头那团火慢慢平息。 “子维,”高拱叫着张四维的字,“杨公那边,还请帮忙说项。” 张四维心中大喜,“高公,杨公那边学生早就去坐过。他坦言,事出无奈,一是兵部职责所在,二是徐阁老参预机务,又得皇上宠信,有些面子必须得给他。 杨公再三保证,此事绝不是针对高公的。” 高拱心里的气顺了大半,捋着胡须满意地点点头。 看到他气顺了,神情恢复正常,张四维、陈希学和王遴都心中大定。 王遴先开口问道:“高公,胡宗宪那边还继续弹劾吗?这些日子,弹劾他的奏章都被留中不发了。据最新消息,他正在调兵遣将,准备对福建的倭患雷霆一击。 要是报捷奏章递上来,再弹劾就更费劲了。” 高拱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切尽在掌握的微笑,“呵呵,现在老夫明白过了,宫里有人在保胡宗宪。徐存斋是在拿老夫当枪使!” 张四维三人心里一惊,“新郑公,宫里谁要保胡宗宪?” “可能是黄锦,他跟严嵩配合多年,交情不浅,或许不想严党败亡得那么快。 有可能是皇上,他需要有人剿除东南倭患。闹了二十年,危害地方数省,百姓千万计,再不清剿,说不过去,青史上也会留下不好听的话,皇上是好面子的。” 很明显,高拱话里话外的意思是暂时放过胡宗宪,一是他后面有人,得罪不起,晋党不能被浙党当枪使,这是原则问题。 二是晋党势力在北方,跟东南扯不上太多关系,没有利益羁绊,拿得起放得下。 高拱的话让张四维三人陷入了沉默。 不管是黄锦还是皇上想保胡宗宪,都不是好事。 想到这里,他们心里更恨徐阶。 码得,仗着跟宫里熟,消息灵通,故意设计我们,让我们自相残杀不说,还会恶了黄锦或皇上。 太坏了! 陈希学摸到了高拱的思路,连忙说道:“高公,你现在得皇上恩信,补入内阁,参预机务,终能一展抱负,济世救时。 高公,要想有所作为,必须有威势权柄。徐阁老设计了这一招,就是想给高公一个下马威。我们不能退让! 六部、都察院和地方都在看着,高公一退,威势就全无了。” 高拱冷哼一声,“老夫知道!老夫自然不会退让,我不是那样性子的人!只是徐匹夫久居内阁,内廷、六部都熟悉,江浙一党又势大,一时难以奈何他啊。” 张四维眼珠子一转,想到一个主意。 “高公,去年浙江稻改桑,主持的是严党,胡宗宪身陷其中,左右为难。徐阁老为首的江浙一党上下其手,兴风作浪。但是唯独一人,中流砥柱,石破天惊,还被谭纶等人举荐。” 高拱眼睛一亮:“你是说淳安知县海瑞海刚峰?” “对!海刚峰是一粒铜豌豆,油盐不进,水火不怕,锤不扁,砸不烂,谁的面子都不认。贤识,” 张四维叫着陈希学的字,“徐少湖有亲族在松江苏南巧取豪夺、为非作歹,闹出人命案了。南直隶、浙江按察司来回踢皮球,现在踢到了刑部,是不是?” 陈希学眼睛一亮,“正是,正是。高公,我们刑部正为此事头痛,甚至一位专责勘察浙江案情的主事,辞职了。” 高拱闻弦知意,捋着胡须,缓缓点点头:“这个海刚峰正合适补刑部这个主事的缺。贤识,这是你的职权之内。” 陈希学点头应道:“学生马上就去办。” 这天晚上,朱翊钧又陪着皇爷爷在仁寿宫偏殿,审阅司礼监的奏章,以及东厂、锦衣卫的禀贴。 翻着翻着,看到一份刑部递进来的人事安排奏章,高拱票拟准行。 朱翊钧扫了一眼,看到里面有调任浙江淳安知县海瑞为浙江清吏司主事的条文。 海瑞? 高拱怎么想着把这只老虎拉进京城里来。 海瑞大骂嘉靖帝,可是历史名场面,难道是被高拱拉开了序幕。 高拱调海瑞进京,肯定不是想让他骂皇爷爷,是想对付徐阶。 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海瑞是个不受控制的核弹啊。 朱翊钧在心里盘算了一下。 斗吧,高拱和徐阶斗得越厉害,就越没心思去管东南的事。 现在胡宪宗的福建剿倭行动,杨金水的东南粮饷统筹处实操,正处在关键时刻。 那你们就继续斗吧。 朱翊钧若无其事地把这份奏章放到了一边。 第二十二章 横屿岛 宁德城东海边小旺山,督府中军都司戴冲霄指着远处海中的一处岛屿说道:“戚将军,那就是横屿岛。” 浙江总兵官、浙军援闽北路军统领戚继光,一身铠甲,盯着那座小岛。 “戴将军,我听闻该岛离海岸十余里,地势险要。涨潮时汪洋一片,却水浅滩长,船只会被搁浅;退潮时淤泥塞路,人很难行走?” “是的。就是横屿岛涉海或登船进攻都十分困难,倭寇以此为据点,沿岸修有箭楼、石垒木寨。然后他们时常乘小船从东边绕行,上岸袭扰闽北。” “现在岛上有多少人?” “有真倭三百余人,倭众七八百人,掳有男女百姓八百余人。” “横屿岛涨潮退潮时间都摸清楚了吗?”戚继光转头问部将王如龙。 “摸清楚了,早上晨时初一刻开始退潮,一直到午时。下午黄昏时分开始涨潮,一直到子夜。” 戚继光继续问道:“横屿岛的地图都绘制好了吗?” “绘制好了。”部将吴惟忠答道。 “巡海水师那边联络好了吗?” 部将陈大成答道:“联络好了。卢提督派副将张汉率巡海水师第二分队,从台州出发,两天后赶到。先停泊远处,只要得到信号,马上起锚扬帆南下,列队于横屿外洋。” “那就好,我们回去。”戚继光看了一眼炊烟袅袅的横屿岛,转身离开。 到了中营大帐,戴冲霄自去安置自己的部属,戚继光汇集部下,商议进军歼敌事宜。 部将张谏建议道:“总兵,我看不如趁着明天早上退潮出发,一举击破横屿岛。反正才一千倭寇,我们六千,加上闽军一千六百人,绰绰有余。” 王如龙、吴惟忠也纷纷出声附和:“总兵,俞将军在南边,与巡海水师第一分队配合,一举攻占了南澳岛,斩首五百余,俘获六百余。 我们不能甘于人后。” 戚继光知道部下心思。 俞龙戚虎,世人总是拿俞大猷跟自己比较。 相比之下,自己跟剿倭主帅胡兵部的关系更密切些,在有意无意的照拂下,这两年自己立下的军功比俞大猷要多得多。 上半年他又被派去驰援广东。 驰援客军最苦的。 客地作战,人生地不熟。功劳分不到多少,一小心会背锅。 俞大猷心里憋了一口气,胡兵部心里清楚,借着援粤大胜,举荐他为福建总兵官,跟自己平列,算是安抚了他一番。 可他心里那口闷气,怎么可能一时半会就泄掉。 抢先在南澳岛动手,打了福建剿倭行动的第一场胜仗。 他的气算是出了,可自己部下却憋了一口气。 戚继光扫了众将一眼,沉声说道:“剿倭事大,容不得意气用事。这是我们入闽第一仗,马虎不得,必须除恶务尽。 没有水师在外洋阻拦,横屿岛上的倭寇,会乘船外逃。我们必须再等两天,等巡海水师第二分队的战船抵达。” 众将对视一眼,无可奈何,但心里还是忿忿不平,“胡督偏心,巡海水师刚组建出第一分队,马上派遣南下,配合谭抚和俞将军调遣。 调给我们的第二分队,推三阻四!迟迟不到位,延误战机。” 戚继光呵斥道:“胡说!统筹处那边,遣人去了广东屯门澳,联络那里的佛郎机人,重利驱诱,雇得帆船一艘,船员数十员,还购得大小火铳二十支,聘得操铳教官十余人。 卢提督就是在等这些船铳和教官,第二分队才迟迟组建未成。现在可以扬帆南下,想必这些都已经到位,战力会比第一分队高出一截,你们有什么好抱怨的!” 有部将抱怨道:“西洋蛮夷,饮血茹毛化外之人,有什么好学的?还非得等他们到了才拔师南下,难不成没有他们,水师就不会打仗了吗?” 戚继光呵斥道:“目空一切,自视甚高,以前我们吃的亏还少吗?以前我们看不起倭寇,结果连吃败仗。西洋人是不识圣贤道理,却能扬帆万里,又火器犀利,摧寨捣墙。 我煌煌天朝,当海纳百川。无论谁有长处,我们都要学习,取长补短,才能克敌制胜。” 众将对视一眼,齐声应道:“属下记住了。” 第二天中午,戚继光接到消息。 “将军,第二分队大小战船六十余艘,已经停泊在横屿岛以北九十里,等候命令。 “好!”戚继光站起身,高兴地挥拳大叫道,“召集各将议事。” “是!” 戚继光把横屿岛地图摊在桌子上,开始部属。 “把总张谏!” “属下在!” “你率本部留守东墙铺,进屯金垂渡。” “是!” “参将张岳。” “属下在!” “你率本部屯石壁岭,与张谏部以为左右两翼,以防倭寇掩袭我军侧后,同时谨防倭寇上岸逃遁。” “是!” “戴都司!” “属下在!”戴冲霄应道。 “你以降兵为向导,从东山铺出发。我率主力,也以降兵为向导,从兰田出发。陈大成、吴惟忠、陈子銮、童子明!” “属下在!”四人齐声应道。 “你们四人各率本部,今夜潜行至兰田岸边。等明早晨时退潮,各部列鸳鸯阵,涉滩向横屿岛进攻。” “是!” “昨日我传令各部,每人必须积得青草或干草一捆,可都积成?” “回总兵的话,据各部交叉检查,兵卒将官,都收得杂草一捆,符合标准。” “好!” “今天酉时一刻全军吃晚饭,戌初两刻全军歇息。明早寅时三刻全军起床,吃早饭。卯时两刻进入指定位置,晨时一退潮,立即下岸进攻。” “是!” “派人去联络巡海水师第二分队,请他们连夜拔锚南下,务必在晨时列队横屿岛外洋。” “是!” 部署完毕,戚继光沉声说道:“此战是我军入闽第一仗,各部将士务必同心协力,奋勇杀敌。否则的话,军法从事!” “是!” 一夜无语。 到了三更天,四千戚家军准备妥当,列队蹲在离海岸不过两三百米的荒野里。 戴冲霄率领的一千六百闽军,在另外一边准备待发。 时间在一点点过去,东边的海天之间一点点在变亮。 终于,海天之间仿佛巨人睁开了眼睛,透出薄薄的橘色红亮。 没过多久,红色太阳露出了小半个头,把黛色的大海和天空变成粉红色。 将士们没有心思去关注日出美景,他们死死地盯着海面。 “退潮了!” 消息传来,众人兴奋不已。 两刻钟过去,太阳完全跳了出来,潮水完全退下,露出海岸与横屿岛之间长长的泥滩。 戚继光果断下令道:“进攻!杀倭寇!” 第二十三章 大败倭寇 陈大成、吴惟忠、陈子銮、童子明各率本部一千人,分成四路,下了海岸。 到了泥滩前,士兵们官兵们把身上背负的那捆杂草铺在烂泥上。 轮流交替,不一会就在烂泥上铺出四条长路来。 还有辅兵、民夫扛着门板、箱子盖以及其它乱七八糟的木板,沿着杂草路走到烂泥深处,把木板铺在烂泥上。 士兵们从杂草和木板上迅速通过。 虽然踩得泥水飞溅,但是能迅速通过,不会像平常那样,腿脚深陷在里面,寸步难行。 “官兵打过来了!” 横屿岛有人在放哨,看到了戚家军的动静,连忙敲响了警钟。 岛上忙乱起来,倭寇在跑来跑去,多数说本地或浙江话的,只有部分人在叽里呱啦地说着听不懂的话,他们是真倭。 “将军,巡海水师没有看到!”部将指着远处的海面,对戚继光说道。 戚继光和中军众人举目向海面看去,孤零零的横屿岛,外洋海面上空荡荡的一片。 “怎么办?”有部将问道。 “不管它!”戚继光铁青着脸说道。 这就是明军作战的特点,打仗时各行其是,打完仗互相推诿。 作战需要各部严密配合,互相协作,是非常严谨严肃的事情。 偏偏大明文官们通过兵部和户部控制住大明军队,把文人散漫的气息带到了军队里。 结果成了武备废弛,士气不振,军户世家们世代相传的军事素养,被文官作风克制得死死的。 看来今天巡海水师第二分队,也犯了老毛病,大大咧咧,不把约定时间当回事。 可是事已至此,仗必须要打下去,戚继光只能期盼岛上船只不多,待会能逃出去的倭寇不会太多,又或者期盼张汉在胡兵部的严令下,率领第二分队水师会稍晚点到达。 戚家军冲到一半的路程,岛上开始集结兵力,他们列队在离岛岸三四百米的地方,准备给戚家军迎头痛击。 看到这个阵势,戚继光知道己方赢了一半。 倭寇看到己方兵多,气势正盛,已经胆怯了一半。要是真敢硬博,会列队把己方挡在泥滩上,阻止己方上岸。 冲过三分之二的路程,四路兵马开始集结,纷纷结成鸳鸯阵。 这是戚继光创建的阵法。 鸳鸯阵以十一人为一队,最前为队长,经验丰富,作战勇猛。 次二人一执长牌、一执藤牌。 再二人为狼筅手,执狼筅。 狼筅是利用南方生长的毛竹,选其老而坚实者,将竹端斜削成尖状,又留四周尖锐的枝枝丫,每支狼筅长三米左右, 接着是四名手执长枪的长枪手,左右各二人。分别照应前面左右两边的盾牌手和狼筅手。再跟进的是两个手持“镗钯”的士兵,担任警戒、支援等工作。 看到戚家军摆出鸳鸯阵,岛上有倭寇惊恐地尖叫起来。 看来是此前有吃过大亏的。 他们的尖叫引得倭寇进一步动摇。 倭寇最大的仰仗就是横屿岛与海岸之间的泥滩,这道人船难行的天然屏障今天被突破,他们的心里先崩了一半。 刷刷! 有真倭出来,砍翻了好几个偷偷想逃的倭众小兵,然后叽里呱啦地大声说着话。 无非就是官兵胆怯,看着人多势众,实际不足惧。等到短兵相接,这些真倭手持利刃,逞凶一冲,官兵们自会混乱,到时候大家一涌而上,大败官军。 一番鼓动,有没有效果暂时不知道,但是倭寇们看着稳定了些。 戚家军分四路,数十个鸳鸯阵冲上岸,向列阵的倭寇源源不断地冲去。刚一接战,倭寇们就被冲得七零八落。 鸳鸯阵跟着一变,从纵队变成横队。 一阵变成左右两小阵或左中右三小阵。 变成两小阵称为“两才阵”。 左右盾牌手分别随左右狼筅手、长枪手和短兵手,护卫其进攻。 变成三小阵时称为“三才阵”,狼筅手、长枪手和短兵手居中,盾牌手在左右两侧护卫。 有真倭越众冲出来,手持锋利倭刀,列队向戚家军气势汹汹地重来。 狼筅手毫不迟疑地迎了上去,三米多长的狼筅迎头兜住了倭寇。 他们的手里的倭刀虽然锋利,可是砍起坚韧无比的狼筅毛竹,却十分地费力,一下子就被格住。 狼筅手拿着狼筅对着真倭乱捅横扫。 狼筅竹端被斜削成尖状,一旦被捅到,就是一个血洞,非死即伤。一顿横扫,四周尖锐的枝枝丫刮到身上,就是一道又深又长的血口子。 趁着真倭被狼筅逼得手忙脚乱时,长枪手一左一右,分进刺杀,杀得真倭节节败退。一个不小心就被捅死戳伤。 这些战术,戚家军在浙江多次战事中反复改进,十分有效。 真倭是戚家军重点打击对象,不是斩杀就是俘获,逃脱比较少。 横屿岛这股真倭,估计是从东倭被招募引诱过来没多久,不知道戚家军鸳鸯阵的威力,被杀得尸横遍野,死伤惨重。 真倭顶不住,实为本地海盗的倭众们胆魄皆丧,调头就跑。他们丢弃兵械,只求跑得比同伴快。 他们跑到岛东海边,纷纷推出小船,跳上船去,往东边海面划去。 海岸小旺山上,把横屿岛战局一览无遗看在眼里的戚继光,一脸铁青。 七八百倭寇推出数十艘小船,挤了上去,慌慌张张地逃走。 戚家军拼命地追赶,追到海岸边却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些倭寇逃出生天。 “该死!张汉贻误战机!” 戚继光牙齿都要咬碎了! 张汉,卢镗,我一定要去胡部堂那里告你们的状! 看看你们带的水师,坐失良机,结果让倭寇主力逃脱,功亏一篑! “将军,你看!” 突然有部将指着横屿岛东边海面喊道。 众人闻声看去,只见一队海船从远处的海角处绕了出来,带头的是一艘佛郎机战船,帆蓬被风吹得鼓鼓的,瞬间就横在了倭寇逃船前面五六百米。 然后砰隆隆的火铳乱响,硝烟在海面四起,大小火铳对着倭寇船只拼命地施放。弓箭手居高临下,对着倭寇箭如雨下。 突如其来的打击,让逃窜的倭寇慌成一团。 船上被箭矢和铅丸打中的倭寇惨叫着纷纷落水,海面迅速染红了一团又一团。 惊慌的倭寇拼命地划船,向其它方向逃去,不想纷纷撞在一起,船翻人落水。 水师战船封锁住东逃的去路,再分出数十艘小舟,配置火铳和弓箭手,追杀上去。 一部分追着逃窜的倭寇,火铳、弓箭放个不停,不断地有人落水。 有的痛打落水狗,看到在水里吚哩呱喇乱叫的倭寇,毫不迟疑地用长矛乱戳,戳得附近海面全是血。 戚继光看在眼里,长舒一口气。 横屿岛一战,完美获胜! 第二十四章 心灰意冷的胡宗宪 台州府衙,现在成为兵部尚书、总督直浙闽军务胡宗宪的行辕。 今晚月明星稀,凉风习习,正是赏月的好时机。 府衙后院,身穿一身襕衫的胡宗宪背着手站在院中,仰头看着郎朗明月。 在他身后的石桌上,摆着两碟瓜果,还有酒壶一把,酒杯两个。 一青衫男子急匆匆地走了进来。 三十岁出头,俊朗儒雅,文质彬彬。 快步走到院中,拱手说道:“胡部堂,喜报。” 胡宗宪转过身来,摆摆手,说道:“南宫,不急,坐下来说。” 青衫男子正是严嵩此前的幕僚南宫冶。 胡宗宪和气地问道:“南宫,你家眷都安顿好了吗?” 南宫冶连忙答道:“回部堂的话,都安置在苏州吴县。” 胡宗宪缓缓走过来,用衣袖弹了弹石凳上的灰尘落叶,坐了下来:“东南倭患已靖,苏州再也不会闹倭,一日三惊了。 南宫,严阁老把你托付给本督,我也只能这样安排。如此,才是最妥当。” 南宫冶听出胡宗宪话语里的萧索之意,连忙说道:“胡部堂,属下带来了喜报。” “喜报。”胡宗宪抬头看了看明月,缓缓地说道:“说吧南宫,说说喜报。” 此时,院外有稀落的鞭炮声传来,还有欢呼声隐隐传来。 “捷报喜讯都传出去了?” “军门,报信官兵是一路疾呼进城的。消息已经传开了。” “传开就传开,好事,台州百姓饱受倭患之苦数十年,也该让他们开心开心。南宫,说吧。” “是,军门。浙江总兵官,援闽北路军统领戚将军急报,十九日,他整军与闽军戴冲霄部南下至福清县以东,临海山镇牛田附近。 倭寇及本地山贼两万余屯壁于牛田镇,闻到官兵急来,列队三十里,摆成一字长蛇阵,意欲官兵击一处则其余呼应。 戚将军故布缓兵之计,贼寇中计,放松警惕。戚将军布置妥当,分兵三路进攻。福建都司戴冲霄率部从苍下进剿;一路由戚将军率主力,从锦屏山进剿,直击杞店;另一路分兵伏哨于林木岭,以防贼寇抄袭,另一部分扼守田原岭、上迳等处,断倭寇退路。” 南宫冶记性极好,把戚继光的报捷书全部一字不差地转述着。 “二十一日夜,官军主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杞店的倭巢团团围住。部将王如龙一马当先,冒着如雨箭矢冲到寨门前,用肩膀托着敢死勇士朱珏、金科,爬进倭巢,把寨门打开,兵卒们一齐呐喊杀入。 杞店倭寇被斩杀两百余人,烧死溺死四百余人。戚将军整军回守锦屏山,设伏兵。贼寇忿然不平,分兵夜袭锦屏山,中伏大败。戚将军趁机率主力尾追败军,杀入牛田镇。一夜苦战,斩首五百二十七人,生擒贼酋十一人,烧死溺死贼众两千余人。” 胡宗宪不喜不悲,捋着胡须说道:“牛田镇是倭寇在福建最大的据点,此寨一拔,倭寇就成了无根之木,无源之水,覆灭就在眼前。 元敬(戚继光)领兵继续南下了?” “是的军门,戚将军与戴都司率部南下,与刘将军、俞将军会师于兴化城下。谭军门也移驻泉州,就近指挥,务必把盘踞兴化的倭寇山贼一举剿灭。” “占据兴化城的贼众,大部分是闽中山贼海盗,倭寇只是他们假借来威慑人心的由头。没有多少真倭。 卢提督那里的捷报喜讯呢?” 南宫冶兴奋地说道:“卢将军(卢镗)率巡海水师主力,大福船十五艘,两千料海船二十一艘,佛郎机快船两艘,在宁波府东南陈钱山海岛以东洋面伏击。 六日前拦截八艘海船,全部击沉。据查,船上载有招募引诱的真倭二千二十五人,船员四百七十五人。水师俘获真倭五十一人,其中倭酋十五人。船员四十二人,其中知情人十六人。” “知情人?” “苏州张家、吴家,嘉兴杨家,昆山林家,宁波顾家,这五家出面,派遣人手去到东倭,招募引诱真倭一批,准备趁我军主力援浙,再扰浙东。 军门,杨会办给的消息,真准。” 胡宗宪冷笑两声:“杨金水是人精中的人精,在杭州跟东南世家斗了十年,这些人的狗宝牛黄,他知道的一清二楚。 这五家是不满皇上的海商专营权,准备来个下马威。只是为了这个下马威,搭上一家人的性命,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心生后悔?” “军门,属下听说昆山林家与徐阁老是姻亲。” 胡宗宪无可奈何地笑了两声:“那又如何?东南世家,牵丝攀藤,用心一数,都能扯上关系。” 南宫冶眼睛眨了眨,迟疑地问道:“军门就是因为此事,才心灰意冷?” 胡宗宪看着他,悠悠地说道:“南宫,严阁老把你托付给我,可惜啊,我也只是这棋盘上的一粒棋子。 落子为定。一步棋走完了,棋子是死是活,身不由己。严阁老权倾天下二十年,最后也是身不由己。” 南宫冶愤慨地说道:“军门与世伯截然不同。军门赤心报国,为君分忧。呕心沥血,殚精竭力清剿倭患,肃靖东南三省,活百姓千万,这些大功,皇上看不到吗?朝堂衮衮诸公看不到吗?” 看着激动的南宫冶,胡宗宪笑了,起身给他倒了一杯酒,然后举起自己的酒杯,对南宫冶说道:“得南宫如此肺腑之言,胡某心满意足。就此明月夜景,还有你带来的捷报喜讯,我们干一杯。” 说完,胡宗宪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南宫冶连忙举起酒杯,也一口喝完。 胡宗宪站起身来,仰头看着皓皓明月,黯然说道:“不瞒南宫小友,胡某早就想到了自己的下场。攀炎附热,甘为奸党走狗,胡某在朝野士林的名声,早就不堪。 今日收到捷报,福建倭患大破,剩下的残余也撑不了多久。东南世家招募的真倭,葬身大洋,勾结倭寇的证据也被拿到。内忧外患,终于看到被除掉的希望。 胡某高兴啊,无怨无悔! 我能做到这一步,已经竭尽全力了,走不动了。接下来会如何,胡某也不知道,看天意吧!” 对着明月,胡宗宪欣然念道:“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南宫冶看着胡宗宪雄壮的背影,听着他欣然通达的声音,忍不住双目盈泪。 他知道,胡部堂自认使命已经完成,在皇上眼里或许已成了弃子,如同世伯严阁老,世兄严东楼一样的弃子,弃之如履。 今晚胡部堂心灰意冷,却无怨无悔。 第二十五章 给皇爷爷上价值 仁寿宫前殿里。 祖孙俩又开始早饭后太极拳消食。 朱翊钧问道:“皇爷爷,孙儿听说严阁老告病了?” 嘉靖帝一招白鹤展翅,鼻子一哼,“这个老货,回来京师六天,去内阁当了三天的泥菩萨,然后一纸告病折子递上来,说病了,要在家养病。 呵呵,养病?在江西养不得,朕让他来京师养?” 皇爷爷就是这般冷酷无情,刻薄寡恩。 朱翊钧继续说道:“皇爷爷,孙儿想去看看他?” “看他作甚?嫌徐老夫子和高大胡子在内阁斗得还不够热闹?” 嘉靖帝不以为然地说道,瞥了一眼朱翊钧,语气一转:“好吧,待会叫个小黄门去看看他。” “皇爷爷,孙儿想亲自去看看他。” 正好两人太极拳打完,几乎同时收手垂臂,吸气呼气。 调息一会,嘉靖帝看着朱翊钧:“钧儿,你说你要亲自去看严介湖?” “是的。” “为什么?” “一棵大树,曾经撑住了整个大明。这棵大树身上依附了不少藤枝蔓叶,身边也聚集了不少树木。 现在这棵大树老了,要倒了,藤枝蔓叶被清理一空,有些人还想着把它旁边的那些有用的树木,也清理一空。” 嘉靖帝一下子听明白了,“钧儿是说胡宗宪等人?” “是的皇爷爷。严党之下,不全是贪污暴敛之辈。皇爷爷能信任严阁老多年,依仗他治理大明江山二十年,不是尽靠那些贪腐之徒,靠得还是如胡宗宪之类的能臣干吏。 有人却想着把严党全部扣上奸臣贪吏之名,一网打尽。 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难道想向天下人证明,皇爷爷昏庸糊涂,重用奸臣贪吏治理大明二十年?” 朱翊钧的话让嘉靖帝脸色一寒,旁边走上来的内侍吓得深低着头,双手高高奉上毛巾和热茶。 朱翊钧接过热毛巾,递给嘉靖帝。 等他搽了一把脸和脖子,接过来后又递上一碗热茶。 嘉靖帝接过来,轻轻喝了一口,把茶碗重重地丢在托盘上,茶水流了一托盘。 “有人想欺君啊!” 黄锦和李芳拼命地在暗地里做手势,示意四位小黄门赶紧退出前殿,然后自己也退了几步,贴着殿中的大柱,恨不得把自己与大柱合二为一。 “皇爷爷,欺不欺君的,孙儿也说不清。只是孙儿觉得,皇爷爷和臣工立场不同,考虑问题的角度也不同。 严党对于皇爷爷来说,是支撑大明江山的大柱和基石,有好有坏,参差不齐。撑了二十年,旧的旧,破的破,被蛀的被蛀,到了要换一换的时候。 对于某些臣工来说,严党是阻碍他们的高山大树,是他们换取名声的垫脚石。全是坏的,想全部铲除而后快。” 嘉靖帝浑浊的眼睛盯着朱翊钧看了几眼,点点头。 “钧儿,你到现在,悟到了些为君的道理了。没错,这朝堂上,臣与臣之间不争不斗,就是联手起来与君争斗了。 所以你得法让他们斗起来。还有你设立粮饷统筹处,是精妙的一招。” “谢皇爷爷夸奖。” “不是朕夸奖,是你确实做的好。秦皇汉武,为何能成就彪炳青史的功业,朕看啊,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他们都有少府。 统筹处,就是朕的少府!” 嘉靖帝双手笼在袖子里,昂然地说道,随即侧头好奇地问道:“钧儿,你是怎么想到统筹处的?” “皇爷爷,在我大明,国库与内库是分开的,偏偏收入根源又都是同一条。文官们总是说与民争利,这也不让,那也不肯。结果呢,国库枯窘,内库困顿,官绅们却富得流油...” 朱翊钧当然知道大明糟糕的财政状况,有很多原因。 粗犷和低效的财税体系,皇爷爷的挥霍无度,宗室无底洞,被动防御成为沉重负担的九边,重要财税来源地的东南被祸害了二十年... 但是说话要有技巧。 要想让对方听得进自己的话,自然要有所选择。 “既然如此,孙儿就想,不如为内库找一条新财源。只是如果直接为内库开新财源,天下非议肯定会汹涌而来。 正好皇爷爷召见胡宗宪,孙儿就想着,东南剿倭是国朝重中之重,借着这个由头,改造江宁、苏州、杭州织造,改为皇督民办... 孙儿只是提供的一个设想,皇爷爷乾纲独断,运筹帷幄,很快就把这事落实下来,又派遣了得力人手,指明方向,进而迅速打开局面,收获不菲的成就。” 嘉靖帝微笑地听着朱翊钧拍着自己的马屁。 朱翊钧从侧后方观察着皇爷爷的神态,心中渐渐笃定。 胡宗宪担心他会成为弃子,朱翊钧也担心啊。 皇爷爷喜怒无常,看到东南倭患被剿清,哪根筋不对,想起胡宗宪是严党骨干,为了堵住天下悠悠之口,大笔一挥,逼其自杀,自己一番苦心就全白费了。 所以今天自己抓到机会,给皇爷爷上上价值,给他心里加加码,让他深刻认识到,胡宗宪剿倭是表面,与杨金水等人一唱一和,抢夺东南财源才是实。 少府,是秦皇汉武直属财税部门,可要是没有王翦、蒙括,没有卫青、霍去病,秦皇汉武的少府能收个毛线的税啊! 朱翊钧陪着嘉靖帝在前殿里转着圈,走着修仙步,斟字酌句地把自己的意思一点点地说出来。 嘉靖帝何等聪明的人,两三句话就听出朱翊钧的弦外之意。 “钧儿,你是说胡宗宪是朕的蒙括、卫青,有他坐镇,没人敢对统筹处,朕的少府指手画脚?” “皇爷爷,东南倭患是怎么冒出来的,朝野上下心里都有数,无非是对抗禁海令,制造混乱,掩护他们与海商贸易往来之实。 为了暴利,这些人如此胆大妄为。现在统筹处明摆着要抢他们的钱袋子,想必什么下三滥的招数都会使出来。 弹劾这样的正路子,咱不怕。就怕他们铤而走险。皇爷爷,财帛动人心啊。” 嘉靖帝双手笼在袖子里,站在前殿,看着徐徐升起的朝阳,如同一尊金像。 过了半刻钟,嘉靖帝缓缓开口道:“钧儿,那你就去看看严阁老吧。” “是皇爷爷。”朱翊钧心中一喜,今天这番话,没有白说。 他又说道:“皇爷爷,看完严阁老,我还想去南市看看。” “哈哈,这才是你真实目的吧。严阁老,只是搭头吧。” “嘻嘻,什么都瞒不过皇爷爷。” “黄锦。” “奴婢在!” “告诉冯保,带上东厂、锦衣卫的好手,护好了世子,要是出一点差池,朕扒了他的皮。” “是!” 朱翊钧在一旁说道:“皇爷爷,孙儿去换衣服了,我们明天见。” “明天?” 嘉靖帝想起来了,今天又到了朱翊钧十天一次回裕王府的日子。 日子过得好快啊! 嘉靖帝站在殿门口,一直等着。 等到朱翊钧换了一身襕衫便服,戴了一顶网巾出来。 挥挥手,看着他和冯保一行人的背影消失在宫门口。 朝阳把嘉靖帝的身影斜照在殿门地面上。 金碧辉煌之间,长长的影子显得格外地孤零。 第二十六章 严阁老 出了西安门,朱翊钧走进了软轿,在一身便服的冯保等人护卫下,混在熙熙攘攘的京师人群里,向城东的严府而去。 自己也想给皇爷爷上课,讲海权论,讲国富论,讲货币战争,讲完善的财税制度对于一个国家的重要性。 可是有用吗? 没用的。 皇爷爷嘉靖帝自己的三观早就形成,根深蒂固,不是自己撒下娇,卖下萌,然后打着神授仙赐的旗号就能糊弄过去的。 皇爷爷修道,追求成仙,在朱翊钧看来,实际上是在麻痹自己。 他这么精明的人,又生性多疑,怎么可能不知道邵元节、陶仲文、段朝用、胡大顺和蓝道行那些装神弄鬼的雕虫小技。 而且这些人也逐渐被皇爷爷厌恶,最后都没有落得什么好下场。 皇爷爷这种人,非常自信,又固执,觉得就算百分之九十九都是假的,万一其中一个是真的,他就赚大发了。 只是他没有想到,这种事,百分之百全是假的。 皇爷爷那里说不通,那自己可不可以给张居正、高拱、李春芳等人上上价值,给他们讲讲海权论,国富论之类的知识? 不要逗了,这些人不会听的。 他们反而会认为自己信异端邪说,搞不好还会影响自己世子的地位。 自己只能以利诱之。 利用皇爷爷想钱想疯了,献了一策,建议成立大明版的少府。 杨金水负责实操,胡宗宪负责保驾护航。 杨金水是死里逃生,胡宗宪是绝境里求生,两个半斤八两,稍不留意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而自己是他们的救命稻草。 所以自己说什么海权论,国富论的知识,再异端邪说他们都会认真地去思考,然后去执行。 屁股决定思维啊。 一行人很快来到严府附近,看到一群人围在严府门口,吵吵嚷嚷的。 “冯保,叫人去看看。” 朱翊钧让轿子隔着一条街停下,派人去打探。 过了一会,打探的人回来了。 “世子殿下,是裕王府的王管事,说严府欠着王府三千两银子,现在前来讨要。严府管事说无凭无据的,怎么归还?于是就争吵起来了。” “裕王府的王管事?”朱翊钧想不起还有这么一号人物。 冯保凑到轿边,轻声道:“殿下,是侧嫔李氏舅舅之子。” 裕王侧嫔李氏,历史上朱翊钧的生母。 她长相艳丽,又会来事做人,深得父王的宠幸,今年从宫女被提为侧嫔。 现在开始翘尾巴了? “去看看。” 朱翊钧下了软轿,在冯保等人护卫下,走到严府侧门。 远远地就听到王管事在大骂道:“敢吃我们裕王府的银子,胆肥是吗?告诉你们,爷爷我今天来,就是老账新账一起算。 吃了我们裕王府的,今天连本带利都给我们吐出来。” 他身后十几个家丁和帮闲的,狐假虎威地跟着吆喝,气势汹汹。 对面严府的管事,头发苍白,神情黯淡。 身后站着的几位家仆,也是年纪偏大,有气无力,畏畏缩缩的。 朱翊钧走了过去,有人报于王管事,他连忙迎了上来。 “小的给世子殿下请安。” “怎么回事?”朱翊钧问道。 “回世子殿下的话,嘉靖三十六年,严世蕃指使户部,扣着咱们裕王府的俸禄不给,王爷实在没法,给严世蕃递了两千两银子,户部这才把俸禄给发下。 我们裕王府怎么能吃这么大的亏,小的今天来就是要把那两千两银子,连本带利讨要回去。” 朱翊钧听完后,盯着王管事,淡淡地问道:“是你的主意,还是府上有人叫你来的?” 王管事眼珠子一转,答道:“回世子殿下的话,是府上账房前天清账时,查到了这笔账。小的刚好在旁边伺候着,就自告奋勇,求了这件差事。” “既然是王府的差事,那是谁给你发的差事?” 王管事眼珠子乱转,支支吾吾不肯说。 朱翊钧不客气地说道:“既然不是府上发下来的差事,就是你假借着王府的名义,故意来阁老首辅府上寻滋闹事。” 王管事噗通一声跪了下来:“世子殿下,是,是侧嫔觉得王府不能亏了这笔银子,便叫小的来讨回。” 朱翊钧摇了摇头。 老祖宗朱元璋定下的规矩不好,皇子皇孙娶的全是小门小户家的女儿,以色侍人,从小没有接受过太多的教育,对人情世故、朝廷体制一概不知,做出来的事都是小里小气的。 不对,朱标、朱棣、朱允炆好像娶的都是勋贵和大臣之女,那这股歪风是从什么开始的? 算了,现在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 “冯保。” “奴婢在。” “你带人把王管事带回裕王府去,跟陈(陈以勤)、殷(殷士儋)和张(张居正)三位先生,随便一位说一声,他们自会处理的。” “是。” 等这事处理完,朱翊钧走到侧门,拱手说道:“烦请通报一声,裕王世子奉谕前来看望严阁老。” 花白头发的严府管事,眼睛瞪圆,愣了好几息才反应过来,连声叫道:“快,快去通报老爷。快,快开门,开中门!” “不必。今天我没有带旨意来,只是来探望严阁老,开侧门就好了,不必太声张。” “是,是,开侧门。” 从侧门走到二进院子,撞到闻报匆匆出迎的严嵩。 八十多岁的他,身穿金丝襕衫,头发挽了个发髻,插着一支玉簪。 颤颤巍巍地跪下道:“臣严嵩,拜见世子殿下!” “严阁老快起来,快起来。”朱翊钧连忙上前,伸手虚扶。同时使了个眼色,冯保连忙上前去,扶住还没跪下的严嵩。 严嵩喊了一声:“谢世子殿下!”就势起身。 到中堂,严嵩请朱翊钧到上首位坐下,自己在下首位坐下。 奉茶,送上糕点。 严嵩抬起头,慢慢腾腾地问道:“世子殿下,今日来鄙府,是有旨意?” “严阁老,我今日来,只是听说阁老身体有恙,来看看。” “世子殿下爱护老臣,实在是折煞老臣了。” “严阁老客气了。”朱翊钧开门见山,“胡宗宪在东南又打胜仗,皇爷爷又夸他了。” “汝贞是有才干,还是皇上识人善用。” “今日我跟皇上说,现在有人要把严党一网打尽,这个风气不好。这些人如此做,难道是想向天下人证明,皇爷爷昏庸糊涂,重用奸臣贪吏治理大明二十年?” 严嵩猛地抬头,昏花的眼睛盯着世子,想从他的脸上找到真实目的。 朱翊钧继续说道:“我指着捷报,对皇爷爷说。皇爷爷能信任严阁老多年,依仗他治理大明江山二十年,不是尽靠那些贪腐之徒,靠得还是如胡宗宪之类的能臣干吏。 严党,不尽是奸臣贪吏,还是有公忠体国、为君分忧的赤胆能臣。” 严嵩品出味道来,缓缓说道:“皇上圣明,世子英明,听到这公允的话,老臣备受鼓舞,身上的病一下子就好了。晚上就写销假折子,明天去内阁入值。” “我听司礼监那边说,徐阁老和高阁老有些意气用事,耽误了不少正事。需要严阁老入值坐镇,无论如何,不能误了国事啊。” “是啊,不能误了国事。”严嵩跟着说了一句,突然满怀期望地开口问道:“世子,那犬子世藩...” 朱翊钧沉默了一会答道:“听说他从雷州流配之地,潜窜回江西原籍。” 严嵩脸色一下子黯然神伤,“犬子是自作孽啊。” “严阁老,听说你已经是四世同堂了。” “是的,是的。” “四世同堂,多好的事。严阁老当心满意足了,儿孙自有儿孙福!” 严嵩点着头,又悲又喜地答道:“是啊,儿孙自有儿孙福!老夫知足了。” 第二十七章 父与子 朱翊钧在繁华的南市里闲逛。 这里商铺林立,货品琳琅满目。 各地的特产,皮草、药材、牛肉干、珍珠、瓷器、陶器、琉璃、茶叶、丝绸、棉布、白糖、烈酒、香料... 几乎是一条街巷就是一类产品。 朱翊钧一家一家地看着,问产地,问价格,问销量。 有些店铺伙计被问得烦了,不愿意回答。 冯保摆摆手,上去一个东厂番子,亮了一下腰牌,吓得店铺伙计把掌柜的都请来。 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你跟文长先生说一声,统筹处成立一个商业调查科,招募些人手,先从南市入手,把这里各种货品的价格、产地、销量统计起来。 然后再从通州码头入手,从南来北往的商旅行人那里,打听各地的行情。到后面,再在东南西北中设立分站,收集当地的行情,用驿传急铺传回京里来。 做生意,最重要的就是各地的行情变化。你先把我这意思传过去,请文长先生拟个章程,等明后天我再跟他们细议。” “是。” 做世子就是好! 有了好想法,只管吩咐下去,有能人大才帮忙完善细节,自己只管检查,有没有执行到位。 “对了,再去问问,我给胡宗宪写的亲笔信,送到了?” “回世子的话,按照行程,明后天应该到了。” 转了一个多时辰,转到一家道观门前。 嘉靖帝秉政三十多年,崇道抑佛,道观生意好得不了。 佛祖跟佛门弟子却穷得吃土。 这家长春道观香火鼎盛,进进出出的香客络绎不绝,人头拥挤。 观前空地里,数十个小贩卖着各种东西,有小吃,也有小玩意。 朱翊钧一眼就看到一个小贩在卖竹子为骨、竹纸蒙皮的仙鹤。 跟一只鸽子差不多大小,笔墨添画,栩栩如生,用绳子吊在长杆上,风一吹,半张开的双翅微微扇动,翩翩起舞。 买! 朱翊钧买下两只后递给冯保。 “马上叫人送回西苑,就说是我送给皇爷爷的。挂着殿前屋檐上,肯定好看的。” “是!世子送的,皇爷肯定喜欢。” 朱翊钧回到裕王府,进到前堂,看到父王朱载坖正在召开王府幕僚会议。 陈以勤、殷士儋和张居正等王府侍讲都在。 朱翊钧上前行礼拜见,朱载坖没叫起,反而阴阳怪气地说道:“你去严府干什么?嫌我们裕王府被严家父子欺负得还不够吗?” “父王,儿子是奉皇爷爷旨意,去看完严阁老。”朱翊钧跪在地上,不卑不亢地答道。 嘉靖帝就是朱载坖的死穴,听到朱翊钧是奉父皇之命去的,吓得差点从座位上弹起来。 我又闯祸了? 又惹父皇不开心了? “你...你...你怎么不早说啊!”朱载坖指着朱翊钧问道,反倒有责备他不早点通报情况的意思。 “父王,皇爷爷特意交代,叫我去严府看望一下严阁老,说两句话,不要声张,尤其是不要打着奉旨的旗号去。” 朱载坖懵了,“父皇是什么意思?” 朱翊钧答道:“儿臣不知道,要不父王问问皇爷爷吧。” 朱载坖被噎得哑口无言,不知所措。 我要是敢去问,还会坐在这里! 陈以勤、殷士儋和张居正等人看在眼里,知道裕王爷又一次完败。 斗不过老子,连儿子都斗不过,悲哀啊! 张居正开口道:“王爷,还是让世子殿下起身说话吧。” 陈以勤、殷士儋神情复杂地看着朱翊钧,张居正的话提醒了他俩,连忙开口道:“对,对,王爷,还是请世子殿下起身说话吧。” 朱载坖看了自己的这个独子兼长子,隐隐感觉到,这个号似乎练废了,脱离掌控了。 嗯,以后多跟侧嫔李氏她们亲近,再多开几个新号出来。 “起身,坐。” 朱载坖顺势说了一句,然后又问道:“你知不知道嘉靖三十六年,严世蕃羞辱本王的事?” “回父王的话,那时儿子年幼,不清楚。只是后来听人说起过,说是严世蕃暗使户部扣发我裕王府的俸禄,搞得王府上下,连年都过不下去了。 最后父王无奈,东拼西借,凑了两千两银子,送给严世蕃,他才让户部拨发了王府俸禄。” 朱载坖恨恨地拍着椅子扶手,“奇耻大辱啊!奇耻大辱!” 你知道是奇耻大辱,那就想法弄死严世蕃啊! 怎么,奇耻大辱好几年,还是奈何不了严世蕃,还是靠我在背后推波助澜,这才扳倒了严世蕃。 人家一倒台,你就张牙舞爪了,旁人看了,指不定怎么笑话你! “父王要是觉得心中那口气不顺,可以叫人弹劾严世蕃。儿子听说他从流配的雷州逃回江西原籍,逍遥快活。正好可以弹劾。” 弹劾严世蕃? 听到朱翊钧的这个建议,朱载坖迟疑了。 很简单,正式弹劾严家父子,会承担正治风险的。 朱载坖在过去那些年,被波诡云谲的朝争搞怕了。 去年浙江稻改桑,严党搞得不可收拾,连胡宗宪都甩脸不愿帮手,高拱、陈以勤、殷士儋纷纷进言,说是倒严的天赐良机,冲鸭! 朱载坖被说得脑子一热,说冲就冲了进去,结果差点被严世蕃拉着同归于尽,吓得好一段时间都睡不好觉。 看到父王迟疑的神态,朱翊钧如何不知道他的心思。 弹劾有风险,派人去严府闹事打脸却没有风险,还能出口恶气。 真是太小家子气! 毫无正治智慧。 朱翊钧说道:“父王,王管事去严府闹事,却是不可取。” 朱载坖脸色微微一红,强打精神,喝问道:“如何不可取?” “王管事去严府闹事,旁人看到了,肯定会问原因,结果裕王府往年丑事被人翻出来,我们王府又丢一次脸。风声传到西苑去,皇爷爷知道了,肯定不开心。 严世蕃欺凌裕王府,事情又一次闹开来,丢脸的是父王,打脸的却是皇爷爷。” 陈以勤和殷士儋脸色一正,是这个道理。 看到两位深受信任的侍讲老师的神情,朱载坖也懵了。 我又闯祸了? 又惹父皇生气了? 连忙挥手叫朱翊钧退下,他好跟陈以勤、殷士儋和张居正商议补救措施。 张居正洞幽烛微,知道这场由王府内院妇人掀起来的,别有用心的风波,以朱翊钧完胜告终。 去拜见王妃陈氏的路上,朱翊钧轻声对冯保交代:“找个由头,把王管事抓进诏狱里去。好好查一查,这个混蛋一看就不是好货,肯定一屁股屎。 敢叫我一时不痛快,我叫他一世不痛快。” “是。” 冯保连忙应道。 不愧是皇爷的好圣孙,连睚眦必报都学得一模一样。 是夜,在仁寿宫殿中道坛上静修打坐的嘉靖帝突然惊醒。 “李芳,外面下雨了?” “皇爷,外面动风了,可能会下雨。” “去把钧儿送给朕的那两只仙鹤收进屋里来,不要叫雨淋坏了。” “是。” 第二十八章 一封信 移驻泉州的胡宗宪,召集了兵部侍郎兼他的副手刘焘、福建巡抚谭纶、福建按察副使曹邦辅、浙江按察副使王崇古、浙江总兵官戚继光、福建总兵官俞大猷、广东总兵官刘显、提督巡海水师总兵官卢镗等文武属员,商议收复兴化城。 “兴化城,目前是倭寇山贼聚集的最后,也是最大的据点。而今本兵奉圣谕,调集浙、闽、粤三省水陆大军,汇集于城下,务必要全歼这股贼寇...” 正说着,南宫冶匆匆进来议事堂,走到胡宗宪耳边,轻声道:“部堂,八百里急件。” 胡宗宪心头一惊,“什么急件?是圣谕吗?” “不是。” 胡宗宪暗自舒了一口气,有些不满地说道:“不是圣谕,着什么急?没看到我在开会。” “部堂,是世子殿下的急件,八百里加急送到宁波,而后又用快船送到泉州。” “世子急件?”胡宗宪愣住了,“快给我。” 南宫冶连忙掏出一封信,递了过去。 胡宗宪接过,发现厚厚的一封。 撕开有火漆的封口,掏出厚厚一叠信纸。 信纸上的字体幼稚,架构章法不到火候,却隐隐透着一股豪迈。 “老胡,见字如见面!” 朱翊钧亲笔信的第一句话,让胡宗宪心头一热。 老胡,比胡部堂,汝贞先生要亲近得多。 “听文长先生说,你最近忧心忡忡,担心自己成为弃子。我也知道,东南倭患肃清,朝中很多人不能再容你了,该下毒手的都会下毒手。 但是你要记住一点,当初在京师,你把前途性命托付给我,我岂能坐视不管?谁敢弄你,我就弄死他! 徐阁老最先下手,他什么用心,我们心里有数,就不多说了。不过他用的文招,我也用文招对付。为了敲打他,连废了四位阁老。 招数有效,但确实有点费阁老。不过徐阁老这个老鳖孙阴戳戳的,他被敲打后把头缩回去后,却把高拱顶上去了。” 朱翊钧的信,全是口语化的白话,通俗易懂,就像他在耳边向胡宗宪絮絮叨叨,显得格外亲切。 “老高这个人吧,有抱负,也有能力,就是心高气傲些。我想法子把他和石麓先生一起补进了内阁。 他一进阁,第一件事就是要立威抓权。小丈夫不可一日无财,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老高想实现远大抱负,必须得有权。这一点,他是心里有数的。 于是跟徐老阴马上就斗上了。不过徐老阴确实阴,一个侧滑避让,让老高跟兵部对上了,陷在六部的蜘蛛网里。老高先输一城。 不过老高的性子,是越挫越勇。先输一招,反倒激发了他的斗志。现在他明招暗招齐出,跟徐老阴斗得不亦乐乎。 老高的晋党要人有人,要钱有钱,不比徐老阴的浙党差,势均力敌,旗鼓相当。他们斗得热闹,就没有心思管你了。 所以说,老胡你办事,我肯定放心。那我办事,你怎么能不放心?” 看到这里,胡宗宪心热无比。 他万万没有想到,世子在京城里,为了保下自己,手段百出,不惜跟两位“根深叶茂”和“前途远大”的阁老结怨。 “现在情况是这样。你也不用担心,我会继续想办法的。天,塌不下来的。你啊,心灰意冷,就是倭患快要肃清,闲得无聊爱胡思乱想。 好了,我现在给你找件事做。倭寇难剿,除了内外勾结之外,还有一个原因是他们走海路。飘忽不定。官兵在松江等着,他们从宁波上岸。官兵在浙江守备,他们又坐船跑到福建。官兵疲于应付,一不小心就吃败仗。” 胡宗宪在心里赞叹了一句,确实如此。 想不到世子远在京城,却洞悉这些战事实情。 “怎么破局?我们要转换思维。他们依仗海路,灵活多变。所以此前我向你们灌输制海权论观点,催促你们组建水师。从这段时间的捷报来看,你们做的还不错,已经基本上掌握了东南制海权。 现在,你们要充分发挥掌握制海权的优势。首先,建议你马上组建一支水师陆战营。他们由能战又熟悉水性,不惧坐船的骁勇之士组成。平日里集结在某地,倭寇乘船犯境,水师主力追击,路上拦截伏击。 追击不及,倭寇上岸扰民,陆战营乘船紧跟其后上岸,对立足未稳的倭寇展开进攻。茫茫大海,能为倭寇所用,也能为我所用。 倭寇逃去哪里,水师主力和陆战营就追去那里。海上有水师,陆上有陆战营,定叫倭寇上天无门,入海无路。” “好!”胡宗宪忍不住拍桌子大声叫好。 世子说得好,茫茫大海,能为倭寇所用,也能为我所用。 用水师主力在海面上拦截伏击倭寇,用陆战营在陆上追击,几番清剿,倭寇就无法死灰复燃,能彻底根除。 “组建陆战营,扩建水师,发展海商,还有一个好处,我必须向老胡你点出来。倭寇为祸东南,除了部分被招募来的真倭,大部分是海盗,是沿海的渔民青壮。 从南直隶到广东,沿海州县大多是地少民困。朝廷又有禁海令,百姓们出趟海,不管是捕鱼还是经商,都要冒着极大的风险。 但是百姓们总要吃饭,要养活一家老小。于是部分渔民青壮铤而走险,当起了海盗,做起了倭寇。组建陆战营,扩建水师,发展海商,需要招募大量的青壮和水手,出海艰险,待遇粮饷肯定还不错。 沿海百姓有了收入来源,能够安居乐业,自然就减少了当海盗倭寇的源头。这也算是从根上铲除倭寇的一种办法,请老胡务必考虑... 好了,说了这么多,只是想告诉你,老胡,大明朝像你这样脚踏实地做事的官员,不多了。你们,老胡你,还有谭纶、刘焘、曹邦辅、王崇古、戚继光、俞大猷、刘显、卢镗...你们才是大明的脊梁。” 看到这里,胡宗宪再也忍不住,当着众人的面,泪流满脸。 多年来积压在他心里的悲愤、抑郁、哀伤,被这封信,一把火给烧得干干净净。 众人看到胡宗宪失态,面面相觑,想问又不敢问。 胡宗宪左手用衣袖抹着眼泪,右手把朱翊钧的信先递给下首第一位的谭纶。 “信里都有你们的名字,可以给你们看,都看看吧,是世子,是皇上好圣孙给我写的信。” 谭纶等人轮流看完这封信,都忍不住或热泪满眶,或泪流两行。 他们十年来,奋战在剿倭第一线,打过胜仗,也吃过败仗,但是最让他们心寒胆战的,却是来自背后的冷箭。 今天,他们却收到了最直白、最灼热无比的赞扬和支持。 “世子英明!” “有如此世子,上苍佑我大明啊!” 第二十九章 严嵩慢腾腾的一刀 朱翊钧一早就回到仁寿宫。 走进前殿,发现皇爷爷嘉靖帝双手笼在袖子里,抱臂站在那里,抬头仰望。 朱翊钧走到跟前,也抬头看去,原来是自己昨天买的那两只纸鹤玩具。 被吊在靠外面的殿粱上,悬在空中,微风一吹,双翅微动,翩翩起舞。 两只起舞的仙鹤,像吃完早饭,自己和皇爷爷一起打太极拳。 “乖孙,要是哪一天皇爷爷化成一只仙鹤飞走了,你会伤心吗?” 嘉靖帝突然问了一句,让朱翊钧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皇爷爷,你要是化作一只仙鹤飞走了,一定是羽化飞升,去天上当神仙了。我会想你的。” “想我?”嘉靖帝看着那只仙鹤,喃喃地问道。 “或许对于有些人来说,皇爷爷不是一个好皇帝。但是对于我来说,却是天底下,古往今来最好的爷爷。” 黄锦和李芳躲在一角,悄悄地抹眼泪。 嘉靖帝使劲地眨了眨眼睛,不让泪水从眼睛里溢出来。 “我的乖孙,你会怎么想我?” “我以后把这仁寿宫改成皇爷爷的庙。做了什么大事,立下什么功绩,都到这里来,说给爷爷听。爷爷在天上做神仙,一定能听到,听到了一定很高兴。” 嘉靖帝点点头,“嗯,朕一定能听到,听到了一定会很高兴。” 他转过头,双目赤红,很高兴地说道:“好了,我们一起吃早饭吧。今天我叫御厨房给钧儿准备了你说的那个热干面。” “好啊,谢谢皇爷爷。”朱翊钧欢呼雀跃道。 内阁,徐阶刚在自己的阁房里坐下来,听到心腹书吏来禀告。 “徐阁老,严阁老来了。” 徐阶心里一惊,这个老货来干什么? 他还有脸来吗? 可是严嵩不管如何,还是皇上明诏指定的内阁首辅。 “走,去拜会他。” 走到内阁最大的阁房门前,徐阶高声道:“徐阶拜见严首辅。” “少湖来了,快请进。” 进到阁房里,看到严嵩端坐在正上首的书案后面,虽然老态龙钟,可精神头好得很。 旁边下首的座位上坐着新补入阁的李春芳。 徐阶知道他性格温和,处事中平,又资历尚浅,第一个来拜见严嵩,不足为奇。 “徐阁老。”李春芳拱拱手,招呼一声便不再出声。 “李阁老。”徐阶也拱拱手,招呼了一声,继续面对严嵩说话。 “严阁老病了,我们一时间群龙无首,许多事处置失当,被司礼监驳回和留中了许多票拟奏折。” 严嵩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少湖见谅。年纪大了,身上总是有这样,那样的毛病。可是皇上信任我们,把国事托付给我们,不敢懈怠啊。 身子一好,挣扎着就来了。正好,你们来了。来人,去把高阁老也请来,有件事,我们几位阁老需要议一议。” 徐阶心里一惊,隐隐觉得有些不妥。 高拱可以秉承气节,不来主动看完严嵩,但是严嵩以内阁首辅的身份,以内阁议事的名义来请,他就不得不来了。 “严阁老,徐阁老,李阁老。”高拱进来先拱手不淡不咸地打了声招呼。 “高阁老请坐。”严嵩做了一个手势,然后从书案一旁拿出一份奏折,慢慢地打开。 他年纪大了,做任何动作都比别人慢一拍,但是大家都耐着性子等着。 “这是刑部递上来的部议。内阁票拟准行,递进司礼监被打了回来。” 严嵩开口了,第一句话让徐阶、高拱、李春芳都打起了十二分小心。 “上月,巡海东南水师在宁波以东海面设伏,拦截击沉海船十艘,溺死从东倭招募来的真倭三千余人,海员四百余人,救起俘获真倭五十余人,海员四十余人。 递解上岸,兵部尚书、总督直浙闽三省军务的胡汝贞,派员严加审问,审出一件天大的案子来。” 听到这里,高拱和李春芳清楚严嵩今天来,剑指何处,不由自主地向徐阶瞥了瞥。 徐阶不动声色,但是笼在袖子里的双手,紧紧地捏在一起。 “苏州张家、吴家,嘉兴杨家,昆山林家,宁波顾家,这五家东南世家出面,派遣人手去到东倭,招募真倭一批,潜行南下,准备趁官兵主力援闽,伺机袭扰南直隶和浙东。 与东倭地方大名商贾的往来书信,俘获的人里有派遣管事,东倭倭寇首领...人证物证皆在,胡汝贞上报刑部,刑部部议,然后得出...” 严嵩慢腾腾地掏出玳瑁水晶眼镜,颤颤巍巍打开,戴在眼睛上,再低着头,展开奏章,缓缓地一字一句地念道。 “刑部部议判定,经办管事十二人弃市,苏州张家、吴家,嘉兴杨家,昆山林家,宁波顾家,五家家主判杖三十,流配三千里,罚银一万五千两...” 念完后,严嵩抬起头,慢慢取下眼镜,浑浊的眼睛里透出厉色。 “刑部部议出这么个玩意,内阁票拟准行,要是传出去,会天下哗然。西苑当然要打回来了。”严嵩说话很慢,一字一顿,像是锤子一下一下地打在众人的心里。 “勾结倭寇、引兵犯境,是谋反,是叛国,是十恶不赦的大罪!居然只判首恶杖三十,流配三千里。王扈文,这位刑部右侍郎,读过大明律吗?还有一点点公道良心吗?” 严嵩的话在议事堂里回荡,徐阶三人保持沉默。 过了一会,知道此事与自己脱不了干系的徐阶开口,嘶哑着声音问道:“严阁老,认为当如何判?” “满门抄斩!按谋逆叛国,男丁弃市,家眷发配边疆,家产抄没。”严嵩冷冰冰地说道。 “是否过于严苛了?” “严苛?那他们去问问,被倭寇祸害了二十年,背井离乡,家破人亡的上百万东南百姓,严苛不严苛?他们去问问,惨死在倭寇刀下万万千千大明亡魂们,严苛不严苛? 徐阁老,老夫记得贵府太夫人,十年前因为松江有倭寇袭扰,连夜转移时被雨淋染上风寒,病卧在床,没多久病逝。 国仇家恨啊,徐阁老,你觉得严苛不严苛!” 徐阶被严嵩的话,逼得一点回旋的余地都没有。 他面无表情,过了好一会才徐徐答道:“严阁老说得没错,徐某与倭寇有国仇家恨,不共戴天,绝不姑息。” “高阁老,李阁老,你们的意见呢?” 严嵩又缓缓地问道。 高拱觉得很诡异。 刚才严嵩那番大义凛然的话,从谁的嘴里说出来都能接受,偏偏从天下头号大奸臣的嘴里说出来,还说得如此义正言辞,让他恍然如梦。 但是高拱、李春芳都清楚,勾结倭寇,必须严惩不贷。 这是底线。 “严阁老,必须严惩不贷!”高拱和李春芳异口同声答道。 “好,那老夫就重新票拟。苏州张家、吴家,嘉兴杨家,昆山林家,宁波顾家勾结倭寇,引兵犯境,罪不可赦,判男丁弃市,家眷流配边疆,家产抄没。 刑部右侍郎王扈文有包庇嫌疑,着停职交都察院议处。地方必然有五家的同党余孽,着胡汝贞继续严查...” 严嵩挥毫写下票拟,签上自己的名字。 徐阶脸色铁青,但还是起身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高拱和李春芳也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内阁难得地达成完全一致的票拟意见。 “再送进西苑批红吧。” 严嵩缓缓说道。 第三十章 流年不利啊,徐阁老! 张居正看到一向冷静从容的老师徐阶,愤怒在书房里来回地走动,知道他真得生气了。 “王扈文,他在干什么!这么大的事,不跟我商量,就独揽过去,装模作样地出了那么一份部议,他以为他是谁,能遮掩的过去吗?” 听了徐阶的怒问,张居正心里清楚。 无非是刑部右侍郎,浙党骨干王扈文想拍老师的马屁,先斩后奏,好给老师一份大大的惊喜。 结果现在成了大大的惊吓。 王扈文这次玩脱了,被严嵩抓到把柄,十有八九要被锤死。 徐阶还在怒不可遏地骂着猪队友,“他们以为严世蕃被流配,严嵩失去了圣眷,成了没牙的老虎,江西一党一落千丈。 高拱的晋党又还没成气候,以为我们在朝中一家独大,就张狂得得意忘形了。他们忘记了,严嵩还是内阁首辅,圣眷还在。严世蕃不在,还有胡宗宪在东南给他撑场面!” 徐阶气得坐回到座位上,端起茶杯,咕隆咕隆一口气喝完,堪堪压住心中的怒火和躁动。 张居正看到徐阶逐渐平复,便开口说道:“老师,我听说苏州张家、吴家,嘉兴杨家,昆山林家,宁波顾家都派了心腹到京师。有人说,银子丝绸一船船的从江南运上京。” “真得吗?”徐阶心里一惊。 连张叔大都知道了,这动静闹得也太大了吧,难怪严嵩一下子就抓到了把柄,西苑皇上也心里不满。 还有,自己府上有没有收受贿赂? 想到这里,徐阶心里一惊,连忙招呼张居正。 “叔大,先坐坐,为师想起一件事,要跟他们交待一句。” “老师请自便。” 徐阶提起衣襟急匆匆地出门,大声叫着他最信任的管事的名字,然后两人转去了远处。 过了一会,徐阶铁青着脸回来了,坐在座椅上,一时半会没有说话。 张居正心里有数,肯定是徐阶身边人收取了那五家的贿赂。 儿子、宠妾、心腹管事,可能都笑纳了不少孝敬。 徐阁老身边的人,一两千两银子,是拿不出手的。那五家涉罪世家,为了保命,肯定是不惜血本,非常地大方。 徐府上下得了好处,肯定也给王扈文那边递了话。 王扈文得了徐府的话,以为是徐阁老的意思,才敢如此胆大妄为。 张居正知道,现在大明上下官吏,真正清廉的没有几个。那些攻讦贪官污吏的御史清流们,更多的像是在泄愤。 你们大把的贪银子,奢靡的日子过着,凭什么我们没得贪,只能啃萝卜喝西北风? 比如王扈文,以前可谓是清流中的清流,骂起严党贪官污吏,恨不得食其肉。 现在... 相信一抄家,几十万两银子是有的。 还有一个问题,王扈文的部议能被递进西苑里又打回来,说明在内阁被票拟了。 谁票拟的? 张居正不敢问。 徐阶终于开口了,“叔大,为师听说,严介湖被皇上下诏,从江西原籍召回京师,是你的学生怂恿的?” “老师,世子在书堂里,从不与我们议论政事。” “从不议论?有时候他连商量都不商量,独自做主?”徐阶好奇了。 张居正苦笑道:“老师,我的这位学生,主意大得很,而且天马行空,想法跳脱。这一点,我和李石麓、潘时良是深有体会。” 徐阶有点吃不准世子在里面扮演的角色。 西苑渠道传出来的消息,说世子对皇上的影响力越来越大。 但是从张居正这边的信息来看,似乎又不是一回事。 世子才八九岁,独自一人就能把这些事情思考得周全,不需要向老师咨询请教? 徐阶是万万不信的。 难道是皇上? 他为了培养好圣孙,手把手地教诲隔代储君,把自己的意图通过世子的嘴说出来,替他树立威信,有这个可能。 徐阶相信张居正不会在自己面前说谎。 西安门附近的世子书堂里,不止他一位老师,要是有所隐瞒,一问就露馅了。 想到这里,徐阶忍不住心生对嘉靖帝的抱怨。 “当初皇上与我们交换。我们同意成立统筹处,他就倒严。现在统筹处在赵贞吉、杨金水等人的操持下,有声有色,俨然大明的少府。东南剿倭,宫里用度,都不用愁了。 可是倒严呢?流配了一个严世蕃就再无下文了。严介湖还在内阁里颐指气使,作威作福。” 张居正听出老师的满腹怨言,可他不敢顺着这个话头往下说。 嘉靖帝啊,谁敢怨恨他啊。 张居正说起另外一件事来,“老师,我听说严世蕃从流配地雷州,逃窜回江西原籍,在严家大院里逍遥快活。” 徐阶眼睛闪着寒光,“还有这等事。严东楼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啊!” 张居正突然想起,严世蕃偷逃的事情,好像是世子“无意间”透露给自己的。 看到老师徐阶如此表情,张居正突然意识到,自己是不是又被自己的学生当枪使了? 码得,当这个破老师,真是太累了! 学生太蠢了,累! 太聪明了,更累。 当他们父子俩的老师,一个带不动,一个跟不上,都累! 心累啊! 裕王府后院,侧嫔李氏轻声问着自己的心腹,王府一位管事嬷嬷。 “李嬷嬷,我表哥王固的下落,打听出来了吗?” “回侧嫔娘娘的话,小的到处打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打听到,王管事被下了诏狱。” “诏狱?”李氏吓了一跳。 这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啊。 “我表哥怎么被抓去哪里?” 是啊,我表哥怎么够格进那里啊。 “回侧嫔的话,小的也不知道。只是听说是锦衣卫出的手,给王管事安得盗卖军械的罪名。” 李氏被吓住了。 这个罪名不小,勉强够格进诏狱。 那是谁出的手,严府? 应该不会吧。 严嵩都塌台了,威势不在了,听说现在夹着尾巴做人。而且严嵩老奸巨猾,怎么会得罪实为储君的裕王殿下? 西苑? 李氏觉得自己找到真相了。 自己无非是听到裕王殿下偶尔提起此事,愤慨不已,便想着让表哥出头,为殿下出口恶气,被赏识重用,自己在王府里也好有个自己人做帮衬。 万万没想到,出师未捷身先死! 好狠的小崽子! 李氏咬碎了玉牙,暗地里下定决心! 我一定要怀上殿下的龙种,然后抢了你的气运,夺了你的太子之位。 老娘要坐上太后之位,把你踩在脚下! 西苑里的朱翊钧,很快就收到严嵩在内阁出手的消息。 不愧是严阁老,出手老辣犀利,一招致命。 严嵩是好人吗? 肯定不是。 这点自己知道,皇爷爷也知道。 但是皇爷爷身为上位者,不会去考虑这个人是好是坏,他只会去考虑这人能不能用,好不好用。 与此同时,朱翊钧也收到另外一个消息,身为大明道德完人的海瑞,正在刑部酝酿着一场风波。 流年不利啊,徐阁老! 第三十一章 阉党肆虐东南 杭州城,武林门内原杭州织造府的宅院里。 杨金水一身道袍,头发挽了个发髻,爽利地站在院子中间。 两位管事是此前在杭州织造府跟了他七八年的老人,又被请了回来。看着杨金水四十岁不到,已经花白的头发,心中感慨了几句。 “老爷,按照你的吩咐,临街的院墙全部拆了,改成了商铺。靠运河码头那边,拆了改成仓库。这么一来,织造府只有此前的一半。 再分出一部分作为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的杭州行办官署,老爷,你住的地方只剩下以前的四分之一了。” “是啊,老爷,这也太窘迫了些啊,与你的身份不符。” 杨金水提起衣襟,在石凳上坐下。 “有什么不符的?我现在只是粮饷处的会办,非官非民,有什么身份。” “老爷,你可是皇上和世子...” 杨金水扬起右手,阻止了管事的话,“这些话不要说了。我现在孤身一人,这么大的院子够用了。” 一位随从在院门口禀告。 “老爷,宁波越兴行,杭州富春行,苏州德悦行的东家和掌柜们都到了,在行办中厅里喝茶候着老爷。” “都来了。吴管事,杨管事,我们走吧。” “是。” 进来行办官署中厅里,杨金水拱手先致歉:“让三位东家,三位掌柜们久等了,抱歉,实在是抱歉。” 杨金水态度诚恳,说话和气友善,让人如沐春风。 可在座的六人却不敢有丝毫怠慢。 “杨会办客气了。” “杨会办公事繁忙,我们等一等无妨。” 他们脸上堆着笑,嘴里说着话,心里却十分警惕紧张。 “吴管事,杨管事,你们都认识的。” “认识认识,吴管事和杨管事,都是三吴商界有名的铁算盘,我等是久仰大名。” 六位宾客都有嘴无心地恭维了两声。 “坐吧!都坐着说话。上茶,上今年刚到的秋茶。” “是。” 喝过一巡热茶,杨金水又开口了。 “最新的邸报,诸位有看到吗?” 六人面面相觑,一位东家迟疑地问道:“请问杨会办指的哪份邸报?” “内阁奉圣谕,六百里加急,着胡兵部将勾结倭寇、引兵犯境的苏州张家、吴家,嘉兴杨家,昆山林家,宁波顾家这五家,悉数拿下。男丁斩立决,家眷流配边关,家产抄没。 胡兵部接到圣谕后,立即遣兵把这五家分别拿下,预计十天后,在杭州、宁波三地的菜市口,把五家男丁一百一十五口,悉数斩杀。首级传檄东南。 咱家说得,就是这份邸报。” 中厅鸦雀无声,有几位东家和掌柜忍不住搽拭额头上的汗珠。 冬天,天气寒冷,他们却觉得像是坐在火炉子里,内外皆焚,汗流浃背。 “这等无君背国之人,杀了是大快人心啊!二十年,倭寇乱我东南,军民死伤数以十万计。居然敢勾结倭寇,引兵犯境,多少人恨不得生啖其肉啊!” 杨金水的话平和直白,却让在座的六人心里发毛。 杨金水挥了挥手,“这些是朝廷大事,我们想操心也操不上,不如关心一下我们的生意。” “对,对,杨会办说得对!” 三位东家、三位掌柜纷纷出声附和。 “皇上有心整饬,原本要将海商专营权收起来,只授予兴瑞祥、德盛茂、联盛祥这三家。还是世子殿下几经劝说,陈述利害,皇上才会在兴瑞祥三家之外,再赐下十张海商专营权的牌照下来。 南直隶三张,苏州两张,杭州两张,宁波两张,泉州一张。合法经营,按律纳税。这是专营权牌照上明明白白写清楚的字,是不是,六位?” 六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地答道:“是的,是的!” “可是你们,为什么账目不清,偷税漏税呢?”杨金水猛地抬头,盯着六人,森然地问道。 六人吓得弹了起来,异口同声地答道:“我们怎么敢!” 有人迟疑地说道:“杨会办,统筹处要我们用新会计账目章程,账房们不是很熟练,可能有错漏。” “新会计章程叫借贷平衡记账法,是统筹处秉承世子的草案,引入了天竺数字,几经修改拟定出来的章程。半年前,你们申报海商专营权牌照时,就召集了你们骨干账房,加以学习培训。 大半年了,还不熟练?你们可真放心啊!” “杨会办,我们三家都是数十上百年的老字号,以诚信为本,绝不会干虚假苟且之事。” “对啊。杨会办,会不会搞错了?我们账房里,六位资深账房,二十多年的经验,肯定不会算错的。” “搞错了,是你们记错了,还是我们查错了?”杨金水笑眯眯地问道,“借贷平衡记账法,要点就是盯着钱的流动,钱怎么流进来,又怎么流出去,中间干了什么,一目了然,为什么? 一借一贷要平衡啊,中间稍微糊弄不到位,这数字就平衡不了。” 六人低着头,默不作声。 看到他们在继续装死鱼,杨金水继续敲打着:“世子跟我们说过,这世上无十全十美的法。借贷平衡记账法也是如此,它无法规避有人做假账。 但是它最大的好处在于,便于查账。资产负债表表,利润表和现金流动表,三张表一对比,就跟天庭里的照妖镜一样,什么鬼伎俩都逃不离。 你们那些受过培训学习的账房先生,没有跟你们说吗?” 六人哑口无言。 杨金水挥挥手,吴管事和杨管事把几本账本摆在三位东家和三位掌柜面前。 “你们都说了这两位是东南赫赫有名的铁算盘。但你们有所不知,借贷平衡记账法,也是他们两位完善的。所以你们账本里做的那些手脚,难逃他们的法眼。 这几本账本,是你们递交给统筹处杭州行在审计科的,里面的猫腻,都用红笔标识出来。” 都说到这个份上,六人无言以对。 “念在是第一次,我也就睁只眼闭眼。你们该完善账目的就好好完善,该补税的就给税政科补齐,一个月为期。 全部厘清了,我们就该喝酒的就喝酒,该听曲的就听曲,继续赚钱。要是厘不清呢,我也没办法,只好禀告京里,停了你们三家的牌照,再知会巡海水师,遇到你们三家的海船,一律缉拿。 我的话说完,你们有什么补充的吗?” 杨金水的目光在六个人的脸上流过。 可六人都不敢对上他的眼睛,纷纷闪开或低头。 “好,今天就这样,统筹处行在现在是清水衙门,吃的喝的都寒碜,六位锦衣玉食,肯定吃不习惯,就不留客了。” 六位如释重负,连忙起身告辞,捧着那几本账本离开。 等到他们刚到中厅阶下,杨金水又开口了。 “诸位!” 六人马上停住了脚步,转身倾听。 “十天后,记得十天后去杭州菜市口,看嘉兴杨家和昆山林家满门男丁被斩首。前车之鉴,后事之师。 各位好自为之!” 杨金水淡淡地说道,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热茶。 “谢杨会办提醒!” 出了行在大门,六人觉得自己从阎罗殿走回到人间。 有两人忍不住悲愤地说道:“阉党凶嚣,我东南百姓有难了!” “轻声,轻声!小心有人听了去!”同伴连忙提醒道。 六人连忙收住一肚子话,仓皇离去。 第三十二章 海瑞第一击 刑部总领大明刑狱之事,分十三清吏司,专责各地重案大案的稽核。 浙江清吏司,专责浙江一地的重案大案的稽核。 这一天,刑部许久未用的小公堂人头晃动,各司吏员对着那边指指点点。 “出什么事了?” “浙江清吏司主事海瑞海主事,今天提审犯人?” “提审犯人?” 吏员们大吃一惊。 十三清吏司稽核大案重案,一般是以卷宗为主,很少把人犯从案发地解到京师提审。 太麻烦了。 千里迢迢不说,人犯提来了,原告或苦主要不要解? 证人呢? 有的案子涉及面广,十几二十个证人,全部解到京师来,耗费巨大之外,还劳民扰民。 所以几十年了,除了顺天府的大案要案,以及通天钦案,刑部很少在公堂提审犯人了。 “听说审的还是徐阁老的亲族。” “徐阁老的亲族?!” 吏员们啧啧作响。 新上任才几个月的海主事,真是胆大得没边了,直接在刑部公堂提审徐阁老的亲族。这消息传出去,无疑是在京师地面上放了一枚震天雷。 “威武!” “肃静!” 被紧急叫来撑场子的刑部衙役分站两边,拿着水火棍敲击着地面,发出威吓声。 端坐在公案后面的海瑞,黑瘦不高,脸型有棱角,目光锐利,显得无比冷峻。 头戴乌纱帽,身穿鹭鸶补子的青袍官服。 一拍惊堂木。 “来人,带人犯!” “带人犯顾茂延、顾宗嗣。” 喝令一声声传下去,在高阔的衙门厅堂里回荡,尽显大明最高刑狱衙门的威严。 很快,一对父子被带了上来。 父亲四十多岁,儿子二十多岁。都穿着干净的囚服,头发用网巾包着,不见散乱。满脸红光,精神焕发,看上去在刑部大狱里过得不错。 两人被衙役带到公堂上,噗通跪下。 “下跪何人!”海瑞按照程序问了一声。 “青浦前生员顾茂延/青浦前童生顾宗嗣,拜见主事。” “知道今日提审二人,所为何事吗?” 顾氏父子低着头,暗自对视一眼,恭声答道:“学生不知。” “嘉靖四十年春二月,顾宗嗣出外踏青,偶遇同乡王秀才之女,慕其艳丽,伺机调戏,被怒斥后还追至家中。 被王秀才怒骂后恼羞成怒,拔拳相向,领着两位仆人对王秀才拳打脚踢,使其受伤。卧床十余天,郁愤而终。 顾宗嗣不思悔改,还趁机欺凌王家寡母孤女,强抢王氏女入府奸淫。逼得王秀才之妻愤而上吊自杀,王氏女羞愧投井。 王家族人义愤填膺,合族举力,至青浦县、松江府告状...然顾茂延闻得其子顾宗嗣犯下滔天大祸,不思教诲弥补,还四下钻营,行贿青浦县、松江府以及南直隶。” 海瑞口音很重,说出来的官话让人听得有些迷糊。但一字一顿,十分有力量,威迫感十足。 “顾茂延,你能力不小啊,上下勾连,使得如此简单的一起满门惨案,一审二审三审,毫无头绪。而今本官把你们提审到刑部,要看看你是如何不把大明律放在眼里,不把天理公道放在眼里的!” 顾茂延咬咬牙,狠狠心,都到了这个地步,就此服软也没有任何意义了,不如硬扛到底。 “海主事容学生陈情。完全是王家族人,与我顾家争夺上好水田不得,伺机诬告。那王秀才一家,明明是倭寇所害,非要栽赃给我,实在是冤枉啊!” “倭寇所害!”海瑞冷笑一声,一拍惊堂木,“嘉靖四十年,兵部尚书、直浙总督胡部堂接连用兵,南直隶、浙北一带倭寇绝迹,哪里来的倭寇所害!” “学生说错了,是山贼水盗所害。”顾茂延连忙改口道。 “事到如今,还敢狡辩,真当我大明刑部是你能够蝇营狗苟之地!快快招来,要是还敢狡辩挣扎,定要叫你看看王法的厉害!” 顾茂延低着头,心里盘算着利害关系。 旁边跪着的顾宗嗣抬起头,大声道:“我表伯父是徐阁老!” 海瑞眼睛一亮,等的就是你的这句话。 “哦,你表伯父是徐阁老?可有详解?” “我爹管徐阁老的娘亲,也就是徐府太夫人叫姑姑,亲姑姑。我爹是徐阁老亲表弟,徐阁老当然是我的表伯父。” 顾宗嗣生怕海瑞不清楚,讲解地特别清楚,旁边的顾茂延眼睛都眨瞎了也阻止不了他,最后只能开口。 “混账,刑部大堂岂是你胡言乱语的地方!” 顾宗嗣直着脖子说道:“爹,我说错了吗?徐阁老是你亲表哥啊,是我的表伯父,没错啊。去哪里我都敢这么说。” 顾茂延气得脸色发青,自己怎么生了这么个不知好歹轻重的玩意啊。 自己一家是徐阁老的亲族,大家心知肚明,干嘛非要说出来? 有些事不必说,说出来反而有大麻烦。 海瑞一阵冷笑:“难怪你们二人如此胆大妄为,原来是有依仗啊!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不要说是徐阁老的亲族,就是徐阁老本人,犯了王法,本官一样参他! 既然你们不知罪,来人,给我用刑!” 怎么说用刑就用刑呢! 顾茂延心里叫苦,完蛋,遇到头油盐不进的犟驴,还有可能是表哥的政敌! 你个孽子,叫你不要乱嚷嚷,你把窗户纸捅破了,他们就无所顾忌了! 衙役们对视一眼,都不敢动手。 海瑞一拍惊堂木,厉声喝道:“还不动手!” 县官不如现管! 徐阁老太远了,不如眼前的海主事管用。 今天不打这两位,自己就得搭进去。 衙役们只好动手,把顾氏父子按倒在地,板子噼里啪啦打了上去。 看着气势汹汹,实际上雷声大雨点小,板子落在肉上并不痛。 可顾宗嗣那吃过这个苦头,才四五板子,伤到点皮肉就哭爹喊娘。 远处院门,一位身穿绯袍的官员默默地看着这一切,看到顾氏父子在三十杖下终于认清现实,鼻涕眼泪地哀嚎着认罪。 转身甩开袖子就离开了。 他就是受徐阶举荐,上月从南京户部尚书入京补缺刑部尚书的黄光升。 下午,朱翊钧在西安门附近的统筹处,收到了详细消息。 徐渭在浙江任胡宗宪幕僚时,跟海瑞打过交代,知道他的性情。 “海瑞此人,最爱护贫苦百姓,也最恨劣绅贪官,一遇到乡绅百姓纷争,都是站在百姓那边。对百姓亲善礼遇,对乡绅苛刻峻紧,却难分是非曲直。这一点,很遭人非议。” 正义感爆棚,同情弱者的心态非常严重。 对于海瑞,朱翊钧暂且不去评论,他现在只能评估这件事的后果。 “海瑞在刑部大堂,让顾氏父子当堂认罪画押。此事就看新上任的刑部尚书黄光升和徐阁老怎么处置了。” 赵贞吉开口了:“徐少湖最爱惜自己的羽毛,一生好面子。顾宗嗣在公堂当众说出他与顾家的关系,徐少湖肯定会撇清关系的。” 爱惜羽毛? 好面子? 如此爱惜羽毛,好面子的徐阁老,是如何让徐家短短二三十年间,拥有二十四万亩(注一)良田的? 徐家虽然是诗书世家,可徐阶父亲也仅仅是一介县丞,祖父更没做过官。 徐家是在徐阶手里骤然发家的。 二十四万亩良田,好个爱惜羽毛的徐阁老! 注一:史书有说徐家拥有四十五万亩,有说二十四万亩,这里就按少的算吧,可也不少了。 第三十三章 海瑞杀伤力初现 倒严先倒楼后,朱翊钧给自己定的现阶段目标就是保胡。 保住胡宗宪,就能获得一条财源,拉拢一批名将悍卒,还有一支目前很菜,但勉强够用的水师。 根基啊,这就是自己的基本盘啊。 经过这么几个月的反复拉扯,朱翊钧知道,保胡最大的障碍就是徐阶。 无它,自己保胡,还有皇爷爷继续重用胡宗宪,其本质都是在抢夺东南财源地。 只是目前动作还很隐蔽,通过一些此前“违法乱纪”的海商交易,以及大义凛然的东南剿倭在慢慢渗透,但已经开始侵犯到东南地方势力的利益。 身为江浙地方势力总头目的徐阶,自然要维护集团的利益,敲掉胡宗宪。 所以自己要想保胡,就要打徐,打得他无暇旁顾。 从目前看,徐阶这段时间确实清闲不起来了。 把这些讯息散乱地记在纸上,再逐一整理,串成一条主线,朱翊钧的思路清晰多了。然后把这两张写画得密密麻麻的纸,烧掉。 正经人谁会写日记? 明白人谁会留破绽? 把烧掉的纸灰用水冲掉,张居正张老师来了。 朱翊钧一见面就问道:“张先生,我听说刑部出了件大事?” 张居正脸色僵住了。 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世子殿下,这事,皇上也知道了?”张居正紧张地问道。 “张先生,在西苑里,有谁的消息比皇爷爷更灵通?” 张居正心神皆丧,这事被皇上知道了? 喜怒无常的他,会不会大发雷霆? “闭门思过”的严嵩又回内阁了,皇上是不是要重新开始一轮臣子互斗的戏码了? 只是这样的戏,不砍上几个脑袋就收不了场。 夏言的下场,摆在那里啊。 张居正没有心思给朱翊钧上课,他只想摸清楚,皇上在这件事上的态度。 “世子殿下,这件事,皇上有说什么?” “张先生,皇爷爷的话,我怎么敢乱传啊。”朱翊钧一句话堵住了张居正的嘴,“不过学生倒是有个小小的建议。” 张居正精神一振,“世子殿下,什么建议?” “危机危机,有危险也有机会,就看徐阁老如何把危险变成机会了。” 张居正记住了,觉得这句话大有玄机,上完课后一定传达给徐阶。 不到半个时辰,张居正就掏出今天的听课作业,叫朱翊钧抄。 他坐在一边,冥思苦想。 朱翊钧知道,张居正不是被自己吓到了,他是被皇爷爷吓到了。 秉政三十多年,皇爷爷通过他的驭下手段,把满朝文武都驯服得跟绵羊一样,没有谁不怕他。 自己此前做的那么多事,看着神机妙算,运筹帷幄,实际上都是狐假虎威,借着皇爷爷的威势在行事。 什么时候能让文武大臣也这么怕自己,大明这艘快要撞上暗礁的大船,就好调头换航道了。 刑部,海瑞夹着刚拟好的卷宗,昂首挺胸,向浙江清吏司员外郎李顺的签押房走去。 走到门口,发现浙江清吏司郎中张虬也在。 看到海瑞走进来,正凑着头窃窃低语的两人像是吃了一大碗苍蝇。 “李主事,张员外都在,下官有事禀告。” 李顺挥挥手,随意指了房间里的一张座椅,“坐,坐。海主事,有什么事吗?” “青浦县顾家父子伤人奸淫以及行贿徇私案,下官已经结案落判,结案陈词和判书在此,请两位过目。” 李顺和张虬对视一眼,心里悲凉。 我就知道是这破事。 这事谁都避之千里,唯独你个海南犟驴,还兴奋地往前扑。 净给我们添麻烦啊! 李顺耐着性子问道:“海主事,你是怎么结案和落判的?” “顾宗嗣伤人致死、强抢奸淫民女、逼人致死,证据确凿;顾茂延行贿枉法、包庇舞弊,证据确凿... 下官的判词为,顾宗嗣仗势欺人,行天地人伦王法不容之禽兽事,伤人性命,坏人名节,罪无可恕,判斩立决,弃市;顾茂延身为秀才,国家储才之士,却罔顾王法,行贿枉法,乱我大明国律朝纲,判绞刑... 再判顾家罚田五百亩,白银五百两,用于抚养苦主王家之遗孤子...” 顾家父子,徐阁老的血亲啊,你是一点活路都不留,也不给我们留一条活路啊! 李顺和张虬气得脸色铁青,喉结上下滚动,仿佛有一肚子的话堵在那里喷不出来。 犟驴! 酸儒! 可是海瑞的脾气,大家都是知道的。 李顺和张虬对视一眼,身为直属上司的李顺开口了。 “海主事,青浦县,松江府属于南直隶,按照朝廷律例,此案当由南京刑部审理判决,到不了京师我们这里。可它偏偏被递到咱们这里来了,海主事,你知道为什么?” 海瑞不动声色地答道:“不知。” 李顺义愤填膺地说道:“这是严党在反扑! 严党乱政二十年,朝纲不正,贪官污吏横行,祸国殃民。幸得徐阁老带着朝堂众正,瞧准时机,一举扳倒了严世蕃等一众严党干将。清源正本,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 不想严党残余,死灰复燃,他们伺机报复,于是把这件案子,从南京刑部,行偷天换日之法,提到咱们这里,就是要在皇上和天下人面前,打徐阁老的脸啊。 此等压制公道正义,助长严党凶焰之事,海主事,我们是万万做不得啊!” 海瑞冷然问了一句:“顾宗嗣杀人奸淫,逼死王家三口;顾茂延徇私枉法,都是严党指使的?” 李顺和张虬被噎得一愣。 “严党祸国殃民,自有皇法天理;顾家父子违法乱律,与严党何干?莫非曾经骂过严党,被严党迫害过的人,就可以枉法行奸了不成? 与严党做斗争,秉承的是天理公道,是王法大义,不是以此邀名获功。他嘴里痛骂严党,实际上却行苟且之事,与严党奸臣贼子何异?” 李顺和张虬被海瑞犀利的话堵得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过了一会,回过神来的李顺恼羞成怒:“海刚峰,好话跟你说尽,你是油盐不进啊!我是浙江清吏司的员外郎,张主事是郎中,这结案陈词和判词,我俩不签字,到不了部堂那里。” 张虬眼神不善地看着海瑞,森然地说道:“本官以刑部浙江清吏司郎中的身份告诉你,海瑞,你这份结案陈词和判词,荒谬!出奇地荒谬!本官不批,发回重审!” 李顺马上跟着说道:“对,本官把它打回去,重审,重审!” 海瑞脸色如常,“京师里这么多衙门,都察院、通政司、还有六科给事中,不是你们两人能只手遮天的。 这份结案陈词和判词,你们不收,没关系,我自有送去处。” “海瑞!你想干什么!”李顺拍着桌子大骂道。 这时,一位身穿绯袍的官员走了进来, 李顺和张虬吓得从座椅上弹了起来,颤声道:“黄...黄...黄部堂。” ******** 谢谢书友20220317010202311,衰神在世,黄龙玉,老梆古2021,地中海小白龙,书友150827222614358,风秋雪叶,血族荣耀达蒙,鬼尺寸,不喷水的鲸鱼,道法自然仙,羡慕法海抢过妻,雪鱼,书友20220501002509305,书友20230429143509257,书友20190822165756283,朕没有皇后,df鸿飞道人,渺小随意,至高剑走偏锋,花满楼Fy诸位书友的月票。 谢谢书友起风这个季节,书友20230903073047310的打赏。 还有投票、收藏和追读的书友们。 谢谢你们了! 第三十四章 壮士断腕的徐阁老 来者正是刚上任没多久的刑部尚书黄光升,他瞥了李顺和张虬一眼,直接走到海瑞跟前。 “海刚峰。” “回尚书,是下官。”海瑞不卑不亢地答道。 “你身为浙江清吏司主事,青浦县顾家父子一案,你审过了吗?” “回尚书的话,审过了,这是下官的结案陈词和判词。”海瑞递上那叠卷宗。 黄光升接过那份卷宗,在结案陈词和判词上匆匆扫过一眼,不动声色地点点头。 “好,这份卷宗,我以刑部尚书的身份收了!待会写奏章用印,以刑部部议的名义呈到内阁。” 海瑞神情如常地答道:“谢尚书。” 李顺和张虬在一旁听傻了。 有没有搞错啊! 听说黄光升从南京户部尚书升迁为刑部尚书,是徐阁老举荐的,两人的关系非同一般,怎么今天看着不对啊。 海瑞那份结案陈词和判词,可是把徐阁老表弟和表侄一起要了命,黄尚书居然要以部议的名义呈报内阁。 什么意思? 难道朝堂上变了天,换了风向,我们却不知道? 张虬在心里挣扎了一番,还是开口说道。 “尚书,此案卷还未过我和李员外郎的审签,还没出浙江清吏司。” “是没出浙江清吏司,可它也没出刑部。”黄光升不客气地答道。 张虬也不知道黄光升今天吃错了什么药,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自己的立场亮明,免得受殃及鱼池之祸。 “黄尚书,我是不赞同海主事的结案陈词和判词。” 李顺猛地一个激灵,也跟着说道:“黄尚书,下官也不赞同海主事的结案陈词和判词。” 黄光升看了两人,“好,本官知道了你们的意见,不同意海主事的结案陈词和判词。不过本部堂收下了这份陈词和判词。” 李顺和张虬大惊失色。 我们不白暗示了吗? “黄尚书,万万不可!” “本部堂做事,还需要你们指点吗?”黄光升冷冷问道。 李顺和张虬连忙低头拱手答道:“下官不敢!” 黄光升接过海瑞递过来的卷宗,转身离去。 海瑞对两人拱拱手,提起官袍前襟,也离去。 房间里只剩下李顺和张虬两人,对视无言。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半个时辰后,黄光升来到内阁,直接进到徐阶的值房里。 “少湖公。” “葵峰兄。”徐阶起身相迎。 两人坐下后徐阶问道:“葵峰兄登门拜访,有何指教?” 黄光升不出声,只是从袖子里取出一份奏章,还有那份卷宗和海瑞拟定的结案陈词和判词。 徐阶接过来,匆匆看完,双手微微发颤,脸色发白。 黄光升急切地问道:“少湖公,说句实话,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徐阶放下奏章和卷宗,双手扶着座椅扶手,冷然答道:“海瑞,是高拱指使陈希学,从浙江调到刑部任浙江清吏司主事。” “高拱?” 黄光升脑子转了转,此前他虽然在南京任户部尚书,但是京城朝堂上发生的事情,却知道。 “他补入内阁,意欲立威,不想在杨兵部那里吃了亏,把帐记在少湖公头上了?” 徐阶苦恼地答道:“是的。高新郑此人,心高气傲,颇有才干,尤其是他在裕王府九年,九年啊。老夫本不想与他有纠葛,先行避让,谁知他过于好胜,不知实情就自行其是,被杨兵部痛斥了一顿,却把帐记在老夫的头上。” 为什么不把账记在杨博头上,反而记到徐阁老头上。 突然想起杨博是山西蒲州人,黄光升顿时头痛不已。 又他娘的是党争! “少湖公,海刚峰此人,我在南京听说过他的事迹,很是难缠。而今他做了浙江清吏司主事之位,审理了此案,恐怕就很难脱手了。 我把卷宗拿了过来,请少湖公过目,然后一起合计合计,怎么想个万全之策。” 徐阶也头痛,“海刚峰之名,老夫也听说过。葵峰兄的意思我也清楚。此事要是不能在海刚峰手里有个了结,他能把天捅个窟窿出来,到时候不好收场的还是老夫。” 黄光升一拍大腿答道:“对,少湖公,我就是这个意思。此案目前还在我们掌控之中。刚才刑部浙江清吏司员外郎和郎中那两个蠢材,还想拿官阶逼着海刚峰压下此案。 能压得下吗?怕是越压越要出祸事!” 徐阶长叹一口气,闭上眼睛,想无视一切烦恼,偏偏又做不到。 “家慈只有一位同母胞弟,可惜刚成年没多久就去世。留下一位亲侄儿,家慈自小疼爱。病逝前,特意写信给我,叫我好生照拂四表弟父子俩...唉,叫我如何面对家慈在天之灵啊!” “少湖公,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啊。而今不仅有高新郑在一旁虎视眈眈,还有严嵩这个老贼。他跟少湖公暗斗了十几年,扳倒严东楼一事上,可谓是彻底翻了脸。 高新郑还能秉承君子之风,严老贼可就不好说了。说不定他正暗暗窥视,等待少湖公露出破绽来。” 徐阶猛地睁开眼睛,双手在扶手上一撑,站了起来,背着手在房间来来回地走动。 他跟严嵩斗了十几年,彼此之间知根知底。 正如黄光升所言,严嵩不是高拱,只要被他抓到机会,就会发起致命一击。 更可怕的是,他侍候皇上二三十年,深知西苑那位的忌讳和心事,要是被他抓到机会,把事情往皇上的忌讳上一引,自己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走到第三个圈,徐阶停住了。 “葵峰公,这份结案陈词和判词,刑部部议是按海刚峰的来?” “是的,一字不动。” 徐阶阴沉地点点头:“那好,我马上票拟。” 他拿起狼毫笔,仿佛有千金重。 盯着那份卷宗和判词看了足足十几息,终于在奏章上落笔写道:“准行。” 徐阶丢下毛笔,萎然地瘫坐在座椅上,有气无力地说道:“待会我叫他们送进西苑批红。” 黄光升长叹一口气道:“少湖公,难为你了。” 徐阶无力抬头看着黄光升,苦笑地答道:“时也,命也!” 西苑仁寿宫偏殿,嘉靖帝看完一份奏章,目光一闪,不动声色地递给旁边的朱翊钧。 朱翊钧接过来,扫了一遍,有些吃惊。 “徐阁老壮士断腕,果真有大魄力。” 嘉靖帝不屑答道:“什么大魄力?顾家父子是自作孽不可活。徐少湖要想保住他的表弟和表侄,就得甘冒风险。现在左边是严介湖,右边是高新郑,都在盯着他。 海瑞这个人,朕也有耳闻过,宁折不弯的性子。事情闹大,徐少湖可能会被逐出内阁,回乡养老。 一边是前途,一边是表弟父子,怎么选,徐少湖自然能决断。” 朱翊钧放下奏章,若有所悟。 “钧儿!” “皇爷爷。” “以后你也会遇到这样的抉择。一边可能是你最喜欢,任劳任怨忠诚不二的臣子,一边是朝局的稳定,都在逼你,这个时候,你怎么选?” 朱翊钧答道:“孙儿不知道。” “滑头。”嘉靖帝笑着说了一句,“你一句不知道,其实心里有了数,只是迈不过那道坎。” “皇爷爷,如果我真得顺从所谓的朝局稳定,舍弃了能吏忠臣,那么以后就不会再有赤臣愿意跟随我。而所谓的朝局,逼迫了我一次,就能逼迫我第二次。” 嘉靖帝愣在座位上,过了几十息他才转过头来,惊喜地对朱翊钧说道:“你比朕要坚毅,这是你的长处。 钧儿,以后要记住这点,既然认定了,就要坚持住。他们能逼迫你一次,就能逼迫你第二次。你以后是大明天子,谁也不能逼迫你!记住了吗?” “皇爷爷,孙儿记住了!” ********** 谢谢书友20220317010202311,衰神在世,黄龙玉,老梆古2021,地中海小白龙,书友150827222614358,风秋雪叶,血族荣耀达蒙,鬼尺寸,不喷水的鲸鱼,道法自然仙,羡慕法海抢过妻,雪鱼,书友20220501002509305,书友20230429143509257,书友20190822165756283,朕没有皇后,df鸿飞道,渺小随意,至高剑走偏锋,花满楼Fy诸位书友的月票。 谢谢书友起风这个季节,书友20230903073047310的打赏。 还有投票、收藏和追读的书友们。 谢谢你们了! 第三十五章 完全不一样的胡宗宪 福建漳州府镇海卫。 靠海的卫所城楼上,胡宗宪带着一干属官和幕僚,登高望远。 “这里的位置好。西边是海澄月港,福建除泉州外最大的海港。北边是中左所和金门所。扼守咽道,镇海平波。” 一身绯袍官服的胡宗宪,黑瘦了些,双目微红,却十分精神。 兵部侍郎刘焘兴奋地说道:“部堂,现在兴化、惠安、澄海等地逃窜的海贼倭寇,被我们分兵合围在这金门所岛上,覆灭就在即日啊。” 胡宗宪兴致大好,转身问着众人:“你们说说,这次剿倭为何与以往不同,为何能迅速将四下乱窜的倭寇围聚在一处?” 福建巡海按察副使曹邦辅答道:“此次剿倭,我军能水陆并进,倭寇逃到哪里,我们不仅有水师在海面上伏击拦截,还有陆战营尾追登陆,趁敌立足不稳,痛加进剿。” 戚继光附和道:“曹副使说得对。卢将军和俞将军训练出来的两支水师,伏击拦截,不仅痛剿四处逃窜的倭寇海贼,还接连伏击从东倭漂过来的真倭船只,断了倭寇的源头,居功甚伟。” 胡宗宪捋着胡须满意地点点头。 按照他的部署,巡海水师被一拆为二,分为浙江水师和福建水师,卢镗提督浙江水师,俞大猷提督福建水师。 这是朝廷经制。 谁都知道,皇上和朝廷不可能让大明最强大的水师掌握在卢镗一个人手里。 这点,卢镗心里也有数。 既然如此,不如下面主动提出来,等到皇上和朝廷开口,反倒不美了。 果真,胡宗宪拆分水师的奏章一递上去,不仅秒批,还得到了嘉靖帝的朱批称赞。 懂事! 吃了一颗定心丸的胡宗宪调俞大猷提督福建水师。 一是俞大猷确实长于海战。 他很早就提出以海战之术扼制倭寇,还提出了“盖海上之战无他术。大船胜小船,大铳胜小铳,多船胜寡船,多铳胜寡铳而已。”说法,颇受胡宗宪赞许,还在朱翊钧面前引述了一番。 二是俞龙戚虎。 俞大猷总是被世人与戚继光做比较,让胡宗宪非常苦恼。都是他麾下猛将,厚此薄彼,会寒了将士们的心。 现在干脆把俞大猷调到水师去,不在一个系统里,那就不好直接比较了吧。 水师一拆为二,胡宗宪要求卢镗和俞大猷,整编船队,加紧操练。 又重金雇佣佛郎机战船和教官,传授西洋海战、操舟和火器之术。 陆战营,胡宗宪交给最会练兵的戚继光编练。 以此前的六千义乌兵为底子,抽出两千为骨干,招募台、温、宁波、泉、漳等州的骁勇渔民,编为前后左右四营,合计一万两千人。 苦练上船、登陆、水陆搏杀等战术,短短两三个月,已经看到成果了。 福建、浙江陆师,则交给刘显、汤克宽、王如龙等将分路统领。 粮饷不愁、军纪严明、军令畅通、水陆协作,这大半年的剿倭自然是异常顺利,战果不菲。 但胡宗宪还是要敲打敲打部下。 “前月,倭寇数千袭扰连江、长乐,在海上被浙江水师伏击,大败南逃。福建水师半路拦截,不想被贼船从海坛山西侧窜逃,直至漳州铜山所。 陆战营左右两营,由福建水师搭载,追至铜山所。轻敌疏忽,把预设的歼灭战打成了击溃战。大半倭寇逃至南诏所,扰诏安县,聚集当地山贼海寇万余,重振凶焰。 要不是浙江水师及时赶到,封锁了海面。戚将军戴罪立功,带着前左右三营陆战营在诏安县西南登陆,奔袭贼营侧翼,一举歼灭了该贼,说不定又要糜烂福建广东两省。” 卢镗、俞大猷和戚继光老实地拱手认罪:“属下知罪!” 福建巡抚谭纶配合默契地转圜几句:“胡部堂,卢将军、俞将军和戚将军虽有小过,但不影响大局。他们能及时补过,最后还是把倭寇海贼悉数消灭在诏安。 金门所岛近万倭寇海贼,也是三位将军配合默契,才顺利地围聚在此地。这些贼人剿除,福建算是肃清了。” 胡宗宪威严地看了卢镗、俞大猷和戚继光三人一眼,“皇上和世子对三位寄予众望。东南安危,海路安宁,全寄托在你们身上,万万不可大意。” 卢镗、俞大猷和戚继光早就暗地里得胡宗宪点明,你们掌握的这三支水陆兵力,是在为统筹处保驾护航。 你们能完全掌控东南制海权,不准一船一帆出海,它就出不了海。那么站在岸上的统筹处,说话就响亮。 敢不合法经营,按律缴税? 一纸公文发到水师衙门,从海面上到陆地上,全给你按倭寇处理,叫你下海下不了,上岸上不去。 只能乖乖地向统筹处认罪。 而统筹处不仅是东南剿倭诸军的粮台,还是皇上的少府钱袋子,认清楚这个关系,你们就心里有数了! 卢镗、俞大猷和戚继光马上应道:“属下牢记部堂的教诲,绝不敢懈怠。” “好,总督广东军务的欧阳部堂来报,有一股海贼,似乎是安南莫氏属下的水师悍将,纠集了五六千人,上百艘船,盘踞在上川山,袭扰珠江口。 剿灭金门所岛之贼后,戚将军速带两营陆战营,由俞将军领福建水师搭载和护卫,迅速南下,水师伏击海贼船只,陆战营直捣上川山海贼老巢。” 旁边的曹邦辅连忙劝道:“部堂,那边是广东,戚将军和俞将军无令越境,会被弹劾的!” 胡宗宪摆摆手说道:“海上追敌,追着追着就去了广东。遇到海贼扰境,水陆官军视而不见? 御史弹劾?那好,叫他指出来,海面上哪里是广东境,哪里是福建境!要是指得出来,本兵就奏请皇上,请这位御史天天守在海面上,纠防我们越境。” 这不是耍赖吗? 曹邦辅无语了。 自从收到世子那封感人至深的亲笔信后,胡宗宪整个精神面貌,以及行事作风截然不同。 因为曹邦辅不知道,胡宗宪还收到了朱翊钧的其它密信。 在信里,朱翊钧明白无误地告诉他。 拿下南直隶、浙江和福建的制海权,控制住三地海商贸易后,下一步就是拿下广东的制海权,控制住广东的海外贸易。 要是能帮皇上吃下这块大肥肉,不仅无过,还是大大的功劳! 被朱翊钧点拨通透,明白皇上心思的胡宗宪非常笃定。 越境用兵算个鸟! 要是能拿下南海制海权,控制住这一大片地区的海商贸易,出国作战都没事。 关键是你得打赢! “元敬、志辅,从这里跨海南下上川山,行途千里,海路凶险,是对你们一次极大的考验。好好操练,只要皇命一下,指哪打那。 西洋夷人能泛海万里,来我天朝。我泱泱天朝,反倒去不了他们蛮夷之地了?” “遵命!” “好了,你们下去部署,时间一到,发起总攻!” “是!” 一个时辰后,东边海面,浙江水师上百艘海船火炮齐鸣,对着金门所岛东边停泊的倭寇海贼的船只,一顿炮击。 硝烟弥漫,炮声隆隆。 整个海面仿佛被震得要倒过来一般。 铁丸在空中发出令人恐怖的嘶嘶声,呼啸着打在木船上,把倭寇海贼的大小船只打得千疮百孔。 在金门所岛西南方向,福建水师上百艘海船,向岛上西岸施放了上千发火箭弹,把长六里、宽两里的区域笼罩在火海黑烟中。 “不错,不错,世子设计的这个火箭弹,威力不错。” “是,虽然准头不行,但是量大管用,几百上千发对着一块地方打出去,杀伤力巨大。” “这么厉害的利器,用来对付倭寇海贼,可惜了。” 众人一边议论着,一边看着六千陆战营分成两批,乘坐着登陆舟,从容不迫地登上被清理一空的岸边。 “杀倭寇!” 冲在前面的军官们大吼道,数千士兵跟着大吼,声音传遍了方圆数十里。 第三十六章 又大一岁 嘉靖四十二年春三月。 裕王府花厅里,裕王朱载坖、王妃陈氏、世子朱翊钧围坐在一张圆桌上吃饭。 从朱翊钧早上回府开始,就看到朱载坖乐得嘴巴合不拢。 跟他坐在一起说话时,或者几位先生与他一起议事,总是会突然地偷着乐,显得很诡异。 朱翊钧很快就知道原因,侧嫔李氏怀有身孕。 寂静了好几年的裕王府,终于要迎来新生命。 不管是男还是女,便宜老爹都证明了非常重要的一点,我还行! 不过这件事对于目前的朱翊钧来说,毫无影响。 就算侧嫔李氏生下裕王二王子,要想动摇朱翊钧的世子地位,除非是地动山摇,天翻地覆。 从目前的情况来看,还没有谁有这个心,以及有这个能力。 “钧儿,你又大一岁了。” 或许是李氏怀孕的喜讯,让朱载坖猛地觉醒,自己还是位父亲,看着朱翊钧慈爱有加,猛地说了一句。 废话,我今年比去年大了一岁,去年比前年也大了一岁。 只是你一直没有关注到我而已。 朱翊钧恭敬地听着,没有说话。 他知道,此时的父王,只是在宣泄着一种欣喜激动的情绪而已,并不是父爱觉醒泛滥。 父爱这种东西,他从小没有得到过,所以也不知道如何给予自己。 “钧儿,你希望有个弟弟啊,还是妹妹?” “回父王的话,儿子都喜欢。父王鼎盛春秋,不管是弟弟,还是妹妹,想必我都会有的。” 朱载坖仰首哈哈大笑。 陈氏看着朱翊钧,忍不住暗自叹了一口气。 钧儿才九岁啊,却长得一颗七窍玲珑心。 在陈氏看来,这是除了是皇上的教诲之外,也跟裕王殿下的粗枝大叶也有很关系。 钧儿从小失去亲母,孤苦伶仃,裕王殿下又不知道如何做一个父亲,所以才会变得如此早熟。 “殿下,钧儿又长高了。”陈氏提醒道。 “是啊,钧儿确实又长高了,跟十二三岁的孩童一样高,再窜两年,怕是跟本王一样高了。” “殿下,臣妾的意思是又要给钧儿准备做新衣衫了。” “又要做新的?去年...哦,长高了。”朱载坖迟疑地说道,“宫里不是有给他做衣衫吗?” “殿下,宫里是宫里做的,那是皇上的恩典。王府是王府做的,是殿下的宠爱。” 朱载坖砸吧着嘴巴说道:“又要做啊。现在府上又要添丁加人口,开支又要大一截。可本王的俸禄还是那么多,又没有就藩的食邑封地,唉...” 他目光在朱翊钧身上转了几圈,想起这孩子从小没了亲娘,五岁起又被接到父皇身边,在寂寥冷清的西苑跟着脾气古怪的糟老头。 可也多亏钧儿陪着父皇,自己才能转危为安。 想到这里,朱载坖心里又充满了慈爱,袖子一挥,“做吧,王妃说做就做,才多少钱啊,王府也不缺这点钱和布帛。” “谢父王。”朱翊钧恭声谢道。 陈氏看着波澜不惊,如同一个大人似的朱翊钧,又是一阵心痛,伸出筷子,给他夹了几筷子菜。 “钧儿,吃吧,都是你爱吃的菜。殿下知道你要来,特意叮嘱厨房做的,是不是啊殿下。” 朱载坖抿了一口酒,正美滋滋地吃了一口菜,听到陈氏的话,含含糊糊地答道:“呜呜,是啊,吃吧,吃吧。” 第二天朱翊钧回到西苑,陪嘉靖帝吃早饭,打太极拳,上课。 回来吃中饭,散步消食,去统筹处议事,去南校场锻炼身体。 再回仁寿宫,洗澡吃晚饭,散步消食,然后陪着嘉靖帝看奏章和禀文。 “兵部右侍郎、右副都御史、蓟辽总督杨选谨奏:三月初二,朵颜卫有游骑扰边,古北口守将李丁派遣哨兵出塞,抓获其中四人。 朵颜卫酋长通汉叩关索要部属,副总兵胡镇出其不意,将他与其同党十多人擒获... 通汉的儿子把里恐惧,带被抓住的哨兵到边墙下,请求交换他的父亲。臣探知,通汉乃辛爱妻子之义父,臣意欲以其牵制辛爱。并与通汉约定,以其四子轮流为质,以为人质,半年一换。 通汉依约召长子入关为质,臣再赐金银布帛若干,约其说服辛爱,与大明永世结好。对天盟誓,方遣还通汉... 而后辛爱遣使通报臣,结约盟誓,不再纵兵犯境。蒙皇上皇恩浩荡,德泽四外,朵颜部通汉、土默特部辛爱在臣的苦心结营下,誓与大明结好。蓟辽边塞,当高枕无忧...” 朱翊钧看着这份奏章,越看越不对劲。 “陈洪。”朱翊钧叫着司礼监秉笔太监陈洪的名字。 “殿下,奴婢在。” “辛爱是谁?” “回殿下的话,辛爱,全名辛爱黄台吉,又被称为黄台吉。孛儿只斤氏,是蒙古俺答汗长子,领蒙古右翼土默特部。以骁勇著称,骑射雄冠诸部,被称为蒙古右翼五勇士之一。” 嘉靖帝转过头来问道:“钧儿,怎么了?” “皇爷爷,我觉得杨选此事做得不妥。关外蒙古人原本就对我大明心怀异心,杨选又耍小聪明拉拢通汉,牵制辛爱,不仅是与虎谋皮,还切切实实羞辱了通汉和辛爱一番。 此二人肯定心怀不满。 看杨选在奏章里洋洋得意地写着,通汉和辛爱如何心悦臣服,如何信誓旦旦要与我大明结好,孙儿觉得好笑。” “好笑,有什么好笑的?”嘉靖帝双手笼在袖子里,拢在胸前,眯着眼睛问道。 “皇爷爷,连我这九岁孩童都察觉到,通汉和辛爱,身为漠南鞑靼酋首,受此之辱,还如此折节恭顺,肯定是心怀不轨。 偏偏杨选还不自知,以为自己手段高明。孙儿担心,杨选被通汉和辛爱蒙蔽,放松警惕,会吃亏的。” 嘉靖帝沉吟一会,点点头:“有道理,陈洪。” “奴婢在。” “把世子的这番话写成批红,转给兵部,叫杨惟约盯着杨选,不要被鞑子蒙蔽了。蓟辽诸关,关乎京畿安危,万不可掉以轻心!” “是。” 朱翊钧心里隐隐还是觉得不妥,但这种边关军备大事,他还是第一次遇到,如此处置,心里也没底。 嘉靖帝也不会让他胡乱出主意。 过了一刻钟,嘉靖帝看到一份奏章,眉头一皱。 “钧儿,你看看。” 朱翊钧接过来仔细一看,倒吸一口凉气,但很快想到一件事。 “皇爷爷,孙儿记得御史林润的这份奏章,与前天东厂禀贴里,抄写的草稿大不相同啊。” 嘉靖帝冷然说道:“他此前那份奏章递上来,十有八九是石沉大海。这份奏章,却是犯了朕的忌讳。林润向高人请教过,重新写了今天的这份奏章。” 朱翊钧沉吟了一会,开口说道:“皇爷爷,孙儿想明天带着这份奏章,还有东厂抄写的原稿,出宫一趟。” 嘉靖帝目光一闪,等了二十几息,才缓缓地点点头:“好。” 第三十七章 要五世同堂的严阁老 第二天下午,朱翊钧又一次来到严府。 严府还是一样的冷清寂寥,死气沉沉。 严嵩还是那样的老态龙钟,有气无力。 看他的动作,听他说话,就感觉比其他人要慢一拍,但是你又会很耐着性子,等着他的慢动作,听着他的一字一顿。 “严阁老,这是一份弹劾奏章。”朱翊钧把林润的那份弹劾奏章的底稿抄件,递给了严嵩。 冯保连忙接过,走了两步,递给了严嵩。 严嵩颤颤巍巍的手接过那几张纸,仿佛有几十斤,抖动着放到桌面上,又慢慢地拿起玳瑁水晶老花镜,晃晃悠悠地戴在眼睛上,再又拿起那几张底稿抄件,双手哆嗦着伸直。 头歪着,就着窗框里投进来的亮光,眯着着浑浊的眼睛看了起来。 看了大约一刻钟,朱翊钧把一碗茶都喝得七七八八,严嵩终于开口了。 “世子殿下,这份奏章弹劾老夫与犬子,怂恿皇上,好道误国,大兴土木,劳民伤财;蒙蔽皇上,陷害忠良,疏远正臣,亲近奸邪... 这份奏章,它参不倒老夫和犬子。” 严嵩非常自信地告诉朱翊钧。 “严阁老说得没错,这份弹劾奏章写得全是狗屁。 口口声声弹劾的是严阁老父子,实际上剑指皇爷爷。要是准了这奏章,是不是说皇爷爷昏庸无道,敛财无度;受奸臣蒙蔽,亲小人,远贤臣,陷害忠良... 也不知道这御史,脑袋是不是长在屁股上,居然写出这么一份奏章。到底是想弹劾严阁老父子,还是想借着弹劾名义,谏君以天下之名?” 严嵩笑了,满是老人斑的脸上堆满了皱纹。 “世子殿下说得对。这些人,只知道意气用事,做实事做不得,只好卖直邀名。” 朱翊钧从袖子里又拿出一份抄件,递给严嵩。 严嵩从冯保手里接过,有些吃惊。 “殿下,这是什么?” “严阁老,刚才你看到的是御史弹劾奏章的原稿抄件,这份是递上去的抄件。” 严嵩双眼寒光一闪,不做声地戴上眼镜,细细地看了起来。 看着看着,严嵩的脸变得铁青,缓缓放下抄件后,他冷然道:“殿下,这位御史请教了高人啊。” “没错。严阁老应该猜得出,这位御史请教了谁。” “参劾我儿违抗皇命,从流配之地潜窜回原籍,继续花天酒地,有欺君之罪...勾结倭寇,意欲潜逃东倭,有叛国之罪...光这两条罪名,就足以制他于死地。这份奏章应该请教了徐少湖。” 严嵩跟徐阶斗了十几年,知根知底。 “上次老夫力主票拟斩杀通倭的东南五世家,徐少湖就以通倭罪名杀我儿,真是一饮一啄,报应不爽。” 严嵩悲呛地说道,卷起衣袖,搽拭起眼泪。 突然猛地抬头,期盼地问朱翊钧:“世子殿下,可有转圜余地?” 朱翊钧缓缓地答道:“严阁老,正是上次你在内阁,力主严惩东南那五家通倭的世家,我今日才会来的。” “世子,你要老夫如何?”严嵩颤颤巍巍地问道,苍老的脸上满是苍凉悲哀。 “严阁老,前些日子,徐阁老表弟表侄犯法,被刑部审结,判斩立决和绞刑。徐阁老接到刑部部议奏章,当即就票拟了准行。” “世子殿下,徐阁老勾的只是表弟表侄的命,你却要老夫勾亲儿子的命。我只有这么一个儿子,现在发妻不在了,连儿子也保不住了。” 严嵩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朱翊钧看着他这位八十多岁的老者,坐在地上哭得脸上满是鼻涕眼泪,心里有些不忍,但是很快就一闪而过。 “严阁老,皇爷爷给过严东楼机会。要是他老老实实在雷州待着,就算有御史上这份奏章,大家都好为他开脱。 严阁老,你自己说的,自作孽,不可活啊。” 朱翊钧的话让严嵩慢慢恢复平静。 “严阁老,你可是四世同堂,不,听说你的曾孙给你添了重孙。五世同堂,古往今来,哪位老人有这么大福气。 严阁老,你位极人臣,而今又五世同堂,值得了。” 朱翊钧一边说着,一边挥挥手,示意冯保把严嵩扶起来。 “是啊,五世同堂,难得啊。”严嵩在冯保的搀扶下,挣扎着站起来,在座椅上坐下。 “老夫这个犬子,自视甚高。老夫两口子,又只有这么一个儿子,溺爱了。不过他自小狡诘机智,博闻强记。 长大后又熟习典章制度,畅晓经济时务,精力旺盛,能任繁剧。嘉靖二十七年,老夫再入阁,已经快七十岁了。年迈体衰,精神倦怠。又要时常入值西苑,撰写青词。内阁大小政事,老夫多与庆儿商议。 朝野便有了大丞相,小丞相之说。” 严嵩坐在座椅上,絮絮叨叨,朱翊钧也很有耐心地听着。 “老夫与发妻白头到老,衣食用度都不是很在意。可是庆儿他,贪酒好色,有名字的妾室就有二十七位之多。夜夜笙歌,无酒不欢,吃不得一点点苦。所以才有今日之祸。” 严嵩闭上眼睛,默然了许久,两行泪水,无声在他脸上流淌。 猛地睁开眼睛,看着朱翊钧,一字一顿地说道:“老夫马上写请罪奏章,明早递进西苑里,请求皇上对犬子严惩不贷,以正国法。” 好!体面给了你,你也接住了,那就好说了。 朱翊钧从袖子里又掏出一张纸来,叫冯保递给严嵩。 “这是...”严嵩看了一眼,不明就里。 “联盛祥专做瓷器。在景德镇有分号,我叫他们悄悄在袁州府一带,买下三千亩水田,挂在严氏宗祠名下,以为祭田。 按照我朝皇诰国律,严东楼再大的罪过,也不会没收严氏宗祠的祭田。严阁老想必用不了多久,就会回原籍,五世同堂,三千亩水田,足以衣食无忧了。” 严嵩震惊地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看着朱翊钧,颤颤巍巍站起来,想行礼。 “严阁老,你不必谢我。你此前的罪过,自有国法天谴。不过站在我的立场上,你力主斩杀通倭的东南五世家,压制徐阁老,帮统筹处在江浙立威,进而站稳脚跟。 算是帮过我。 而且你是胡宗宪他们的旧恩主。于情于理,我都要给他们一个交代,让他们良心上过得去,安安心心地跟着我干下去。” 严嵩摇摇晃晃地弯腰行礼,叹息道:“胡汝贞,遇到明主了。” “严阁老,事情讲完,我就先走了。” “老夫送世子殿下。” “不必送了。严阁老年老体迈,送到书房门口就好了。”朱翊钧坚持道。 出了书房,没走几步,听到呜呜的哭咽声,如同荒野上孤魂野鬼的哀号一般,从书房里幽幽地传了出来。 朱翊钧身子微微定了一下,没有停步,继续向前,径直离开了严府。 第三十八章 给海瑞上课 西苑西安门附近的统筹处。 这是朱翊钧觉得最惬意的地方。 这是他的地盘,他做主。 在这里,他可以与赵贞吉和徐渭畅所欲言,指点江山,告诉他们如何建立一家合格的大明央企,如何抢夺市场,获得更多的利润;如何扶植上游,确保货源,实现双赢。 又如何通过财务和人事制度去监管这些大明央企,让分布在各地的信托经理人,在框架和规则里充分发挥主动能动性。 有时候说着说着,就跑题,开始对大明的经济和财税制度评头论足。 话说当年,谁还不是一个键政客。 要想做一个合格的键政客,必须自学很多东西,否则在网上喷口水你都喷不过对方。 “而今的京师,发展非常不平衡。文武百官、勋贵外戚、京营团兵、普通百姓,差不多有军民百万。大部分不事劳作,全靠漕运和少部分海运,从东南等地运输钱粮,以及全国各地的各种物资。 还有北边九边中的辽东镇、蓟州镇和宣府镇,二十几万将士,也需要从南边运输钱粮供给养活。” 朱翊钧站在一张圆桌上首,背着手,跟个小大人似的侃侃而谈。 一转头,看到一位黑瘦干巴老头,穿着一身有些发白的灰衫袍,头上包着一块布巾,脚蹬一双京城老布鞋,上面满是泥巴尘土,恍如一位老农,站在门口往里张望。 “先生是?” 朱翊钧拱手问道,很好奇他是怎么进来的。 自己的统筹处衙门,背靠西苑,有禁军守护,不是闲杂人等随便能进来的。 “户部浙江清吏司主事海瑞,拜见裕王世子殿下。” 朱翊钧愣住。 你就是海瑞?! 你不是在刑部吗?怎么调去户部了? 朱翊钧隐隐觉得有点不对劲。 徐阶和高拱,都是千年的老狐狸,吃过几次亏后,能猜得出几次兴风作浪的幕后黑手来自何处,也能判断出自己的命脉在哪里。 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 然后他们很默契的,不动声色地把海瑞从刑部挪到户部,还都在浙江清吏司。 真看得起我。 朱翊钧也知道海瑞为什么能进来。 他坚持公道正义,力主严惩徐阶表弟和表侄,顾家父子,震惊了朝野和京师,也把海青天这块招牌搽得金光闪闪。 今天他以户部主事的身份,来统筹处拜访,洽谈“业务”。 一是名正言顺。 二是慑于他的赫赫威名。 海青天啊,你还担心他跑进来搞破坏? 加上这里与西苑还隔着一道墙,不属于禁内,自然被禁军放了进来。 “原来是大名鼎鼎的海瑞海青天啊,快请,快请!”朱翊钧连忙招呼道。 赵贞吉和徐渭对视一眼,来者不善啊! 两人起身,前后拱手与海瑞打招呼。 “大洲先生,你是前辈,学生见礼了。” “文长先生,我们在浙江打过交道,老熟人了,不必多礼了吧。胡部堂最近可好?” 看到海瑞和风暖日地打着招呼,朱翊钧有点诧异。 海瑞虽然长得不像黄智忠,可也没有传说中那么一根筋,不近人情啊。 “世子殿下,刚才臣在门外冒昧地听到几句,世子指点京师所谓发展不平衡,满腹锦绣。臣正好调到户部,跟钱粮民生搭上了关系,想听听世子的教诲,还请不吝指教。” “海主事客气了。”朱翊钧挥挥手说道,“我正好与大洲先生和文长先生在闲聊,既然刚峰先生有兴趣,那就一起聊聊。” “谢世子。” 朱翊钧的态度也让海瑞暗地里吃了一惊。 九岁的孩童,不仅言之有物,还落落大方,豁达率真,跟阴鹫的皇上,懦弱的裕王,完全不是一个风格。 坐下来,朱翊钧扫了三人一眼,继续说了起来。 “刚才说到京师百万军民,绝大多数依仗南方的钱粮供给。这会产生一个巨大的问题,那就是依赖性。百万军民吃喝拉撒,全靠东南。东南打个喷嚏,或者运河稍微堵一堵,京师就要伤风得病。” 海瑞目光一闪,开口提问:“莫非世子殿下有迁都回南京的意思?” 朱翊钧是隔代天子,这一点朝野上下都心知肚明。 刚才那番话,让海瑞听出些预兆来。 要是世子有迁都回南京的意思,那他即位后就可能着手去办。 但是迁都在海瑞看来,对于现在的大明以及大明百姓来说,无疑是一场巨大的灾难。 “刚峰先生,你误解我的意思了。我只是在指出京师发展的弱点,绝无迁都的意思。再说真要是迁都南京,九边就更守不住了。” 赵贞吉、徐渭和海瑞眼睛一亮。 海瑞是客人,性格又坦直少忌讳,忍不住问道:“世子殿下,为何说迁都南京,九边就更难守住了?” “我朝二祖,奠定了大明如今的基础,列宗大致是在这基础上缝缝补补。洪熙年间,由于巨大的财政压力,仁宗皇帝有了迁都南京的意图,幸好不久后即位的宣宗皇帝坚持留在北京。 只是人一旦有了退路,就没有了斗志。宣德年间放弃开平卫,加上永乐末年放弃的大宁等卫,我朝防御北虏的防线退至九边。京畿的防线也被收缩至宣府、蓟州、辽东一线。” 后来又出现英宗皇帝的土木堡之变,北边的形势更加危险急迫。嘉靖二十九年,庚戌之变,鞑靼兵锋直抵京师安定门。 艰难至此,皇爷爷也不敢轻言南迁,为何?” 赵贞吉、徐渭和海瑞腰杆一挺,忍不住坐直。 “我大明以天子守国门。大明天子在北京,勋贵外戚在北京,文武百官在北京,这才能名正言顺地从全国各地调集人力物力,囤积于九边,扼守边关,拱卫神州中原的安宁。 从这点而言,我大明无愧于历朝历代得国最正!” “大善!”海瑞抚掌大声赞叹。 赵贞吉和徐渭也连连称赞。 好,看来自己的这番话有效果。 自己当然知道明朝天子守国门是无奈之举,可文宣,你就得这么说。 海瑞现在是同战对象,就得上文宣手段。 朱翊钧继续说道:“只是道理是这个道理,天下有识之士能知道,可大多数普通百姓愚钝,只关心自己的一日三餐。 他们不清楚九边的重要性,只知道自己辛辛苦苦挣下的钱粮,大部分被北运至京师,至九边,被权贵,被大头兵给吃完了。 肯定会在心里骂娘。” 三人继续点头。 他们心里多有体会,尤其是东南地方,从百姓到士绅,都不约而同地在心里形成了一种默契和想法。 朝廷是我们供养的,九边边军也是我们供养的,那大明上下就得听我的! 尤其是世家官绅们,他们会在心里想,老子缴纳了那么钱粮,挖挖矿,搞点买卖,跟海商做点生意,还要缴税,有没有天理啊! 朱翊钧继续说道:“从另一方面来说,经济发展,总是有来有往。京畿只进不出,海量的粮食和银子流进了京师,造成了畸形繁荣。 遍数京师的商铺,全国各地的货品,比比皆是。可是有几样是京畿北直隶产出的?京师最发达的行业是什么?一是人牙子,买卖人口,为奴为仆,介绍管事健妇,伺候官宦富贵人家。 二是酒楼勾栏和赌坊。一到晚上,灯红酒绿,醉生梦死,天下无数的财富流进京师,然后被这些人吃掉喝掉玩掉,有一点利国益民之处吗? 没有!” “说得太好了!” 海瑞激动地一拍桌子,高声叫道。 “世子殿下深明大义,洞悉民生,实在是大明之福啊!” 朱翊钧淡淡一笑,“刚峰先生,我理解你的心情。请稍安勿躁,听我继续说下去。” 海青天,后面的话你要是听得不爽,可不要再拍桌子哦。 第三十九章 表示很乱的海瑞 等海瑞平复心情坐下后,朱翊钧抛出一个问题。 “东南为何富足?” 赵贞吉、徐渭和海瑞面面相觑,最后徐渭说道:“世子,我原籍浙江绍兴,东南人士,我来回答这个问题。” 他跟在朱翊钧身边大半年时间了,已经跟得上这位的思路,很清楚世子所想,以及想要的答案。 “东南土地肥沃,河流密布,粮食不仅自产自足,还能出运它地。还盛产丝绸、棉布、茶叶等物,畅销海内外,获利颇丰。故而有天下钱粮近半在东南之说。” 朱翊钧抚掌称赞:“文长先生说得对。东南有粮,不需要另外掏钱外购粮食。 还能往外卖丝绸棉布等物,收获大量的钱财。所以富人愿意营造园林府邸,四处购买。北方的皮草,海外的香料,西北的药材,西南的木材,无所不买。” 海瑞冷哼了一声:“奢靡浪费,劳民伤财。” “不,刚峰先生。东南这样的繁华才是真正的繁华,他有出有进。百姓们手里有钱,愿意四下采办,是好事。” 海瑞摇头道:“怎么是好事?这些钱用来救济穷苦百姓,多好啊。” “救济穷苦百姓是一方面,那是做善事。哪有让人挣到钱就要他拿出来做善事的?如此这般,谁愿意挣钱?还不如大家躺平摆烂算了。 再说了营造园林、采办货品,也是有益百姓之举!” “如何有益?” “营造园林,不需要雇请工匠和杂工了吗?他们得了钱财,就能买粮食,添衣服,养活一家老小。 采办各地货品,比如采办铜器,西南铜矿矿工,成都铜匠,运铜器顺江到东南的船夫,都赚到了钱,能够养活一家老小。 如果如刚峰先生所言,不营造园林,不采办货品,那些工匠、杂工、矿工、铜匠和船夫,如何养活家小?” 海瑞刚想说可以种地,可是转念一想,人家家里有地,何至于去做这些事? 看到海瑞被自己问住,朱翊钧继续说道:“钱财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要用起来,像大江大河一样流动起来,这样就可以搭载许多的船只,搭乘无数的百姓。 比如一百文钱,丝绸商收丝茧给到茧户,茧户买米给到米商,米商付工钱给船夫,船夫买棉布给布商,布商付工钱给纱工,纱工买酒给酒铺,酒铺付税给到官府。 一百文,一天之里转了多少圈,促进了多少交易,养活了多少人口? 相反,这一百文钱被藏在地窖或收在府库里,放一年,一百文还是一百文,有促进交易,养活了多少人口吗? 这一百文跟此前的一百文,都是一百文,差异在哪里?” 赵贞吉和徐渭跟朱翊钧待久了,日常讨论和交流中经历类似知识的熏陶,多少能想得明白。 海瑞却是把脑子转冒烟了。 圣贤书里没讲过这玩意啊! 怎么理解啊! 朱翊钧又补充了一句:“刚才一百文钱,转了七次手,等于七个人用一百文钱买到了各自所需要的东西。 那这一百文钱算下来,是不是一百文钱当成七百文钱用?” 海瑞的脑子已经冒烟了。 一百文钱转七次,当成七百文钱花。 这样算,对不对? 小小的一百文钱,还有这么大的学问? 海瑞搜刮了脑子里所有的知识,好像在《盐铁论》、《史记.货殖传》里有提到过类似的字眼,但是意思和跟世子提到的说法,相差甚远。 世子是从哪里听到的这些学问? 赵贞吉? 徐文长? 看他们也是一脸震惊的样子,好像也不是他们传授的。 张叔大、李状元还是潘时良? 又或者是世子天资聪慧,自己悟出来的? 那就真是不得了啊! 海瑞还在这里脑补,徐渭开口道:“殿下,如此说来,你说的京师繁华,是畸形繁华,非常不正常,我倒是理解了。 只进不出,百万军民所花的钱粮,都是从南边运过来的,不是像东南那样,财富是自产以及贸易换回来的。” “对!”朱翊钧高兴地说道。 不愧是一代奇才徐文长,很快就领悟到自己的意思。 徐渭也很高兴,认为世子这些话,给他推开一扇新的窗户,让他看到完全不同的知识体系。 赵贞吉也很高兴,他是做过地方官和户部侍郎的人,对大明的财税民生有切身的体会,把朱翊钧的话与此前实际遇到的问题一对比,马上在心里碰撞出波澜来。 赵贞吉问道:“殿下,那你觉得京畿该如何发展正常?” 朱翊钧毫不迟疑地答道:“发展工业!” 回答之快,让海瑞三人心里一惊。 世子殿下早就胸有成竹了! “殿下,如何发展工业?在哪里发展?” “煤矿、炼钢、制造和造船四大件,就在永平府开平卫、滦州,那里有丰富的煤,也有丰富的铁矿,还靠近京师和海边。” 后世有句话,世界钢产量中国第一,河北第二,唐山第三,而唐山就在开平中屯卫。 “利用永平府丰富的煤铁资源,大力发展冶铁炼钢,以钢铁为基础,发展制造。 那里有滦河等丰富的水力资源,以水力、畜力为动力,锻造、切削,以工业化模式制造农具、兵器、纺纱机、织布机、纱锭以及火器,运往各地。 在滦河入海口建立造船厂,依托辽东丰富的木材资源,修建新型海船,装配上永平府铸造的火炮,扬帆南下...” 赵贞吉、徐渭和海瑞三人心里掀起惊涛骇浪。 相比还在迷糊和思索中的海瑞,赵贞吉和徐渭更清楚这些话里蕴藏的澎湃力量。 钢铁啊! 除了百姓日常所需的农具、炊具、刀具以及纱厂、织布厂所需的机器之外,它还能打造成冷兵器和热兵器。 还有世子所说的装载火炮的新式海船,这些都是国之重器。 这就是世子曾经提及过的重工业! 永平府就在京师附近,发展成大明重工业中心,一是发展得到了平衡,有进有出,不再像现在这般畸形。 二是中央权势得到了加强。兵器、海船都在京师附近,捏在皇上手里,还有数十万产业工人... 自此改变了从前头重脚轻的局面。 东南要是还敢瞎逼逼,依靠强大的工业基础,皇上一根手指头就能按死它。 赵贞吉和徐渭见识过东南纱厂和织布厂的威力,数百人的厂子,能产出数万人穿的棉布来,产出吓死个人。 要是按照世子此前的描述,在什么大工业模式下,钢铁、机器和火器也像这样源源不断地产出,足以碾压一切。 相比赵贞吉和徐渭的惊喜和震撼,海瑞还在迷糊中寻找方向。 这样的描述,听上去很美好,可是算不算劳民伤财,与民争利呢? 这一切又跟自己接受的农耕女织的思想,截然不同,听上去有违圣人之言。 可是圣人的书里没说什么大炼钢铁和大工业啊。 海瑞好容易从水里游出来,勉强找到了方向,开口问道:“世子,农乃天下之本。修建这么工厂,需要大量的青壮劳力,这有违治国根本啊!” 来了,还是来了! 赵贞吉和徐渭脸色微微一变,不约而同地看向朱翊钧。 第四十章 奋发的海瑞 该来的都要来的。 朱翊钧不慌不忙地问道:“刚峰先生出自海南琼崖岛。” “是的。” “那很清楚海岛以及海边的生活。” 海瑞不知道朱翊钧问话的意思,但还是点了点头,“知道,非常辛苦。海岛多山少田,夏秋又多风暴大雨,运气一不好就一年的收成全无。 出海打渔,也十分地辛苦。可是人也不能光靠吃鱼为生。拿鱼换粮食,附近都是一般的生景,谁给你换粮食?” 海瑞絮絮叨叨地说着。 朱翊钧点点头,非常赞同。 “刚峰先生所言极是。海岛海边百姓,生活极苦。东南剿倭的胡部堂呈上来的奏章曾经提及过,官兵剿除的倭寇,有七成是浙闽粤三省的海贼,多是当地渔民或山民出身。 生活艰难,苦无生计,于是就铤而走险,依附倭寇,为祸肆虐。” 海瑞有点摸到朱翊钧的意思,“殿下的意思是把这些生计艰难的百姓,召集起来,用为工人?” “是的。老百姓的要求很简单,有口饱饭吃,有衣服遮体挡寒,一家老小不至于忍饥挨饿,什么苦都能吃。 男耕女织,谁不想啊,可是你得给他们足够的田地。” 海瑞涨红了脸,直着脖子昂然争辩道:“所以朝廷要抑强扶弱,打击豪强兼并土地,给贫苦百姓一条活路。” 朱翊钧反问了一句:“有用吗?从汉武帝到现在,朝廷抑强扶弱上千年,抑住了吗?扶起来了吗?” 看到海瑞还要争辩,朱翊钧笑着说道:“刚峰先生,今天我们不是争辩,只是讨论交流,探讨利国利民的举措。” 海瑞看着有十二三岁孩童一般高的朱翊钧,一时愣住了。 是啊,我干嘛要跟一个孩子争得脸红耳赤? 有意思吗? 海瑞讪讪一笑,拱手道:“臣失礼了。” 朱翊钧乐开了花,这就是年纪的优势。 争辩不过你,我可以耍赖啊。 朱翊钧微笑地说道:“刚峰先生,无妨无妨,我们都是怀着一颗忧国忧民的赤诚之心,在黑暗中摸索,试图摸索出一条利国利民的道路来。 ‘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 我们虽然做不到像先师圣人那样,但是你一点光,我一点光,千千万万颗赤诚之心,终将汇集成一轮太阳,照亮大明。” 一番话,说得海瑞热泪盈眶,差一点泪流满面。 戳中要害了! 赵贞吉和徐渭对视一眼。 世子的口才是越来越厉害,连最顽固执拗的海刚峰,都被吃得死死的。 海瑞激动地站起来,拱手说道:“世子深明大义,高瞻远瞩,臣一定会牢记这句话。你一点光,我一点光,千千万万颗赤诚之心,终将汇集成一轮太阳,照亮大明。” “刚峰先生言重了,请坐,我们继续交流,探索利国利民之路。” “殿下请继续说。” “田地是有限的,还要靠天吃饭。这世上,最苦的就是做农民,这一点,我是知道的!” 海瑞再也绷不住,泪流满面地对着朱翊钧长躬作揖,怆然道:“世子殿下,有你这句话,大明百姓幸哉啊!” 朱翊钧连忙扶起他,“刚峰先生,我们终究不是神,也没法像神仙那样呼风唤雨。与其祈求上苍风调雨顺,还不如多想法子,多给百姓们创造出几条活路来。” 海瑞一边搽拭着眼泪,一边喃喃地说道:“多创几条活路来?” “大兴工厂,一来可以增强国力,二来为百姓提供便利,三来为百姓们创造一条活路来。进工厂做事,赚取工钱,也能养家活口。 抑强扶弱只是一种手段,鼓励富人铺路修桥,赠衣施粥,多做善事也是一种手段。我们不能阻止百姓通过合法手段发家致富,只能让他们不能为富不仁。 有时候,过于暴烈的手段是达不到效果,以疏导为主,讲水到渠成的经济手段说不定更有效。” 海瑞怀疑地问道:“水到渠成的经济手段?” “刚峰先生,假设陈州连年灾荒,缺粮少粮,粮价暴涨数倍,百姓苦不堪言,请问你该如何处置?” 海瑞毫不迟疑地答道:“开仓放粮...” 朱翊钧打断了他的话,“太仓没粮了。” 海瑞一噎,迟疑一下继续说道:“发布公告,不准粮商涨价,违者斩!” 朱翊钧淡淡一笑:“前宋皇祐二年(1050年),吴州、两浙路爆发大饥荒,杭州灾情尤重。时任杭州知州的范文正公,一边鼓励百姓储备粮食,一边引导各佛刹寺庙募工兴建。 当时杭州粮价暴涨到每斗一百二十钱。范文正公就发布公告,把粮食的收购价格提升到了一斗一百八十钱,还令属下四下张贴榜文,向各地传播杭州米价上涨的消息。 各地商人们听到杭州米价暴涨,争先恐后地往杭州运粮,以谋取暴利。范文正公等到各地粮食聚到杭州后,下令把价格降到原来的价格。 粮商千辛万苦运来粮食,不可能又耗费人力财力运回去,只好忍疼按市价出售。杭州米价应声大跌,居然恢复到正常年份的价格。” 海瑞听得目瞪口呆。 范文正公可是历代文官士大夫学习的楷模,他居然也是个老六? 海瑞冥思苦想后,受到刚才米价涨跌的启发,又开口问道:“殿下,百姓青壮去了工厂,数以十万计,他们要买粮食吃,岂不是要把米价涨上去了?还是与民争利啊。” “无妨。青壮百姓去了工厂,产出丝绸棉布铁制农具,可运到南海诸国,如占城等地。那里土地肥沃,一年三熟,无数的稻谷。一船丝绸棉布,起码能换五六船粮食回来。” 海瑞脑子很乱,还能这样搞? 不过听上去好像可以这样搞。 “殿下,永平府大兴工业,该如何做?” 朱翊钧摆摆手,“刚峰先生,谈这些还早,我们只是探索。” 海瑞默不作声。 赵贞吉和徐渭却心里有数。 有东南粮饷统筹处这样行之有效的模版放在这里,永平府大兴工业如何做,还用说吗? 当然还是同样的套路了。 只是现在不好说出来。 又聊了半个时辰,海瑞昏昏沉沉地离开。 看着他的背影,朱翊钧在想,今天这番谈话,说服了他吗? 怎么可能! 要是他能轻易被说服,那就不是海瑞了。 不过今天这场谈话,算是与保守儒家势力的一次试探性的交锋。 海瑞今天没有准备,被自己突如其来的灌了一脑子的新观点,一时半会反应不过来。 但他不是傻子,回去后很快就会想明白,然后再从他熟读的儒家经义里找到反驳的论据。 不过这些对于自己而言,无所谓。 自己的皇爷爷,嘉靖帝就不是个跟文官士大夫们讲道理的人。 自己身为他的好圣孙,能老老实实地跟他们讲道理? 海瑞走出西安门,心里充满了激情以及责任感! 世子英明,以后一定是位圣明天子,大明有幸! 身为大明忠臣,自己要帮他远离奸邪。 朱翊钧料想的没错,刚出来没多久,海瑞就转过弯来,明白世子话里话外,要以统筹处模版,在永平府搞工业。 不行! 海瑞暗暗对自己说道! 统筹处这样纵权敛财、乱国害民的机构,坚决不能让世子再待在里面,必须铲除掉。 必须把世子从可能要滑下去的邪路上拉回来,让他成为大明中兴明君! 海瑞暗暗握紧拳头,下定了决心。 第四十一章 北虏破边 嘉靖四十二年五月二十九日。 普通的一天。 朝阳门车水马龙,无数的马车、牛车、人力车排着长队,向朝阳门里驶去。 京师百万军民所需的粮食等物资,就是靠这些车辆运进城中各处官仓、民仓。 通惠河船只密密麻麻,如同暴雨前池塘水面上浮出的鱼儿,一眼看不到边。 通惠河的另一头是通州,北运河最重要的中转仓储地。 漕船沿着运河来到这里,把南方的粮食、布帛、香料等各种物资卸载下来,再通过通惠河的小船运去朝阳门外的码头。 最后通过那些河流一样的车辆,运进京师。 数以十万计的百姓像蚂蚁一样,在这条生命线上忙碌,源源不断地向京师输送着血液,让它在朝阳下逐渐鲜活生动。 太阳越升越高。 薄雾在阳光下慢慢被驱散,朱墙黄瓦,雕梁玉砌,大小院子,宽窄巷子,大明朝心脏的全貌逐渐出现在北方大地上。 突然间,几股浓浓的黑烟在东北方向冒起,如同几把黑色的长矛,刺破了湛蓝的天空。 狼烟! 北虏破边犯境的示警狼烟! 朝阳门城楼上的守军最先发现,拼命地敲响了警钟。 铛铛——! 急促的钟声中,无数的京营士兵从各个营房里钻出来,穿棉甲鸳鸯袄,手持刀枪,飞快地向各自的岗位冲去。 接着是通惠河码头,通州城,陆续敲响警钟,士兵们纷纷钻了出来,扼守各城门关卡。 百姓们纷纷逃散,刚才车水马龙的朝阳门不到两刻钟,消散得只剩下上百士兵在放置拒马木鹿。 繁忙的通惠河,一个时辰后也空荡一片,刚才还密密麻麻的船只,不知躲去了哪里。 通州城内外无比紧张,官仓、民仓,雇佣了数以千计的民夫,拼命把堆积在通州运河码头上的物资,运回城里去。 西苑也看到了冲天的狼烟。 京师各城门警戒的钟声也传到了西苑。 嘉靖帝震惊,紧急在仁寿宫召见了阁老徐阶、高拱、李春芳和兵部尚书杨博。 四人穿着绯袍官服,急匆匆地从西安门进了西苑。 走在第二位的高拱没有看到内阁首辅严嵩,不由地越身上前,问前面引路的黄锦。 “黄公,严阁老没请来?” 黄锦转头看了他一眼,“严阁老体迈,皇爷允他在府上休养。且兵部武备之事,很久不让他管了。皇爷说了,不必请他。 还有一位袁阁老,奉皇爷圣谕到朝天观祈福打蘸去了。” 这时候还搞这一套。 高拱在心里嘀咕了一句。 严嵩居然没被叫来,确实有些出乎意料。 严世蕃及其同党罗文龙等人,被锦衣卫奉诏从江西原籍缉拿回京,押在诏狱里。刑部、大理寺会同都察院,三法司会审,还在审理当中。 不过严嵩前些日子上了请罪奏章,表示绝不包庇孽子,请皇上和法司依法办事,严惩不贷。 严世蕃是难逃法网。 徐阶与杨博对视一眼,流露出忧愁之色。 北虏又一次破边犯境,是嘉靖二十九年庚戌之变以来的第一次,皇上震怒,可想而知。 兵部尚书杨博,兼管兵部边备事的阁老徐阶,都难逃干系。 如何在皇上的万丈红莲业火中脱身,是两人急需考虑的。 其余的,如高拱越位跑到前面去了,严嵩意外地没有被召见,他们都来不及考虑了。 李春芳却是四人中最坦荡的一位。 他今天的任务非常明确,全程划水。 众人心神各异地跟着黄锦,来到仁寿宫偏殿门前。 四人停下,黄锦进去禀告。 “皇上,兵部尚书杨博,内阁阁老徐阶、高拱、李春芳奉诏觐见。” “宣!”殿里传出嘉靖帝不怒而威的声音。 “是!” 徐阶、高拱、李春芳和杨博依次进到偏殿里,只见殿中垂下一道青帐帷幔,把殿里的一半空间遮住。 隐约可以看到一身赭红道袍的嘉靖帝在帷幔后面坐着,旁边还坐着一位少年。 想必就是裕王世子殿下。 “臣徐阶/杨博/高拱/李春芳叩见皇上!”四人跪在水磨地面上,磕头行礼。 “起来,都起来!”嘉靖帝语气中很不耐烦,站起身来,在帷幔后面焦急地走动着。 “狼烟看到了吗?警钟都听到了吗?说说,怎么回事!杨博,你是兵部,你说!” 杨博知道自己躲不过去的,上前半步,拱手说道。 “启禀陛下。嘉靖年早期,土默特部俺答汗崛起,原本游牧于宣府、大同塞外的北蒙宗主、察哈尔汗被欺凌,只得率部东迁,至辽河套地区,原兀良哈三卫中的泰宁、福余诸部地。 察哈尔汗父子达赉逊和图们,还相约俺答汗,连兵进犯我辽东。俺答汗表面答应,暗中把消息通报我大明。十数年来一直如此。 去年年底,蓟辽总督杨选设计俘获朵颜卫酋长通汉,牵制俺答汗长子,右翼土默特部首领辛爱黄台吉,详情杨选有奏章禀上。” 嘉靖帝鼻子一哼,“朕看过,继续说。” “是,陛下!当时陛下还批红,说通汉和辛爱忍辱而不发,有图谋不轨之意,叫兵部看住杨选,盯住蓟州镇兵备事。” “是的,这是世子看完奏章后,跟朕提出的。” 嘉靖帝淡淡答了一句,却让帷帐外的四人心起波澜,高拱忍不住向旁边的李春芳看了一眼。 你小子怕不是下一个我,难怪这么稳当。 “陛下,兵部接到批红,数次向蓟辽总督衙门发札文,同时遍示蓟州、辽东两镇各卫所关隘,叫他们务必小心谨慎,不可疏忽大意。 四月初,蓟州镇各边急报兵部,说北虏聚集上万骑,屡屡窥边。兵部急忙去信蓟辽总督衙门,杨选很快回信,说他与通汉、辛爱通过信,说是察哈尔部图们汗,相约他们出兵辽东,抄掠一番。 杨选在信中说,他得到北虏抄掠辽东的详细路线,正调兵遣将,会合辽东镇兵马,伏击犯境北虏。臣马上送去急信,告诉他北虏狡诈,有可能是调虎离山,声东击西之计,千万谨慎。 可是前日臣接到杨选回信,说他已经聚集蓟州镇兵马两万一千,出山海卫,奔辽东去了。臣失职!臣疏忽!请陛下治臣罪!” 杨博坦荡无私的声音在偏殿回荡着。 坐在一旁的朱翊钧,抬头看了一眼皇爷爷。 他正像一只困兽,在来回地走动着,下一刻,滔天怒火将要焚烧一切。 但朱翊钧心里有数,刚才一番话,杨博撇清了关系,他身后的徐阶撇清了关系,所有的罪过却扣在了蓟辽总督杨选头上。 皇爷爷的滔天怒火中,第一个被烧死的会是这位自作聪明,又或者是稀里糊涂做了背锅侠的蓟辽总督,杨选。 第四十二章 蓟辽总督杨选 “北虏从哪里入境,有多少人,兵部可知?”朱翊钧开口问道,略带稚嫩的声音打破了偏殿的寂静。 焦躁不安的嘉靖帝马上停住脚步。 重金属中毒,让他易怒。 北虏犯境,危及京师,传到天下,又是一次狠狠的打脸。 好面子的嘉靖帝十分狂躁,恨不得把所有的人全部杖死。 但是朱翊钧的问话,让他从狂怒中走出来,理智慢慢恢复。 “杨博,你回答世子的话。” “是,陛下。回禀世子殿下,辛爱黄台吉和把都儿等人率土默特右翼部,以及多罗土蛮部两万余骑,前日从墙子岭、磨刀峪毁墙入侵,现在兵峰直指平谷。” 杨博的话让众人的心悬了起来。 平谷在京师东北,距离两百里,很近了。 “平谷?皇爷爷,那通州有危险。那里聚集了大量夏税和粮食,一旦有失,后果严重啊。”朱翊钧说道。 “杨博,兵部有应对举措吗?” “回陛下的话,兵部给杨选和蓟州镇、宣府镇,以及天津卫、涿鹿卫、神武卫发了急令,叫他们整顿兵马,即刻起拔。蓟州镇、宣府镇兵马汇集京师城下,天津、涿鹿、神武三卫,汇集通州城。” 嘉靖帝这才松口气。 杨博还是有些本事的。 他熟悉边事武备,经验丰富,处事有手段也有魄力。 有他坐镇,暂时可保京畿无虞。 只是嘉靖帝心里憋着一口气。 东南闹倭寇,闹了二十多年。 北边先是俺答汗,然后是他的子孙,年年扰边,不堪其烦。 现在东南倭患几乎肃清,可是北边却愈加糜烂。 从山西镇到大同、宣府、蓟州、辽东这拱卫京师西、北、东三面的边镇,每年耗费钱粮高达四五百万两银子。 国库苦不堪言! 什么时候才能把北患像东南倭患一样,清剿干净。 “杨选这个蠢货,现在哪里?” “回陛下,兵部接到最新的急报,杨选还在密云。想必已经接到军情急报,正在调集昌平、密云、永平等地的兵,会师拱卫京师。” “叫他密切关注犯境北虏,伺机进剿,斩敌立功以谢罪。” “是!” “徐阶。” “臣在!” “知会户部,一是把通州等仓的钱粮看紧了,不可有误。二是准备好粮饷,犒劳各镇勤王之师。 传谕顺天府,京师即刻戒严,京营、五城兵马司严查奸细,以及趁乱作奸犯科者。” “是!” “好,你们都下去,用心办事!” 嘉靖帝最后一句,加重了语气,显得十分不开心。 “是!臣等告退!” 徐阶四人跪下辞陛,由黄锦带着离开仁寿宫偏殿。 “把帷帐拉起来!”嘉靖帝对着空荡荡偏殿说道。 四位小黄门连忙把垂地的帷帐拉了起来,挂在两边大柱的钩子上。 嘉靖帝走到殿门,双手笼在袖子里,歪着头看着徐阶四人远去的背影。 朱翊钧轻轻走到他旁边,也双手笼在袖子里,歪着头向外看着。 大麻烦事! 蓟州等地的边防,就跟一张纸一样。 处处设防,处处破绽! 边患不除,自己在永平府开发滦州、开平(唐山)等地的煤铁,大兴工业的规划,就是水中月,梦中花。 “钧儿,东南倭患肃清,北患却是一日糜烂一日啊。”嘉靖帝叹息道。 朱翊钧很直白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皇爷爷,这个杨选不给力,难堪大任。” 嘉靖帝摇了摇头,“北边守备事宜,繁剧杂琐,非大才干大魄力之人,难以胜任。杨选此人,是不胜任,可矮个子里选高个,只能选出他这样的货色!” 朱翊钧听到心头一动,开口道:“皇爷爷,我有一个建议。” 嘉靖帝转头看了他一眼,“什么建议?” 朱翊钧伸长脖子,嘉靖帝侧身弯腰,两人嘀嘀咕咕咬了一会耳朵。 嘉靖帝皱着眉头说道:“此事关系重大啊,朕要好好想一想。” “皇爷爷,此事过后,杨选肯定要裁换,不如就此入手。多招杀手锏在手里,多一份保障。 杨选这厮,孙儿看他多半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万一铸下大错,皇爷爷也有回旋余地。” 嘉靖帝看着远处的朱墙黄瓦,默然了一刻钟,最后点点头。 “钧儿说得有道理。多招杀手锏在手上,多一份保障。就按你说的办。黄锦。” “奴婢在!” “拟诏。” “是。” 口述完旨意,看完黄锦执笔写的诏书,嘉靖帝点点头。 “用印吧。” “是。” 嘉靖帝看着远处阴晦不定的天空,叹了一口气道:“希望杨选这个蠢货,不要蠢到没边。” 兵部右侍郎、右副都御史、蓟辽总督杨选,正在密云总督衙门,召见顺天巡抚徐绅,副使卢镒,总兵官孙膑、副将胡镇、参将冯诏、胡粲、游击赵溱、严瞻等下属部将,举行军情议事。 杨选阴沉着脸,嘶哑着声音说道:“现在北虏在平谷一带。本督已经派副将傅津等人,领兵前去拦截,务必不能让他们南下,惊扰圣上,抄掠通州。 否则的话,在座的各位,包括本督在内,都难逃皇上的严责!” 众人想起嘉靖帝的狠辣,心底不由打了个寒战。 徐绅问道:“杨督,傅津他们现在哪里?” 杨选答道:“他们前日从昌平出发,日夜急行军,想必过了潞河,快到郑家铺了吧。” 徐绅轻轻舒了一口气:“守住潞河一线,不放北虏过河西,京师和通州就无虞了。” 杨选觉得自己布置妥当,京畿应该无虞,也心安了些,忍不住感叹起来。 “本督此前上奏章,陈述十五条封疆积弊,得皇上明诏褒奖。上任蓟辽总督以来,兢兢业业,殚精竭力,可叹时运不佳,致使小股北虏扰境,数年心血,毁之一旦。” 卢镒、孙膑、胡镇、冯诏、胡粲、赵溱、严瞻等将官暗地面面相觑,心里不屑。 你也就会纸上谈兵,写奏章洋洋洒洒,什么十五条封疆积弊,全是空话套话,有个屁用! 什么兢兢业业、殚精竭力? 你上任以来,蓟州、辽东上百卫所关哨,你去过几个? 各部操练,你观摩过几次? 天天在密云呼朋唤友,开什么文会,饮酒作诗。 那玩意能御敌? 剩下的时间就是支着耳朵、睁大眼睛,观察着京城里的一举一动,拼命地寻找门路,好等你在蓟辽总督一职上镀金后,升迁一个好职位。 还大言不惭说自己才干不输胡宗宪胡部堂,接任直浙闽总督绰绰有余。 呸!你是馋东南富足吧! 杨选还在侃侃而谈,一名军官满头是汗地跑进来。 “报督部!” “什么事? 被打断兴致的杨选不耐烦地问道。 “副将傅津急报,北虏东窜,问怎么办?” 杨选惊喜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一把抢过那份急报。 第四十三章 拙劣的杨选 杨选迫不及待地撕开急报封皮,一目十行地看完,不由大喜。 “上苍保佑,上苍保佑啊!” 众人面面相觑,不明就里。 顺天巡抚徐绅问道:“杨督,有什么转机?” 杨选把急报递给他,双手合掌,念念有词:“三清在上,昊天上帝保佑。佛祖保佑,菩萨保佑啊!” 徐绅接过急报看完,也是满脸喜色,大声向众人通报:“傅将军昨天过了潞河,进驻孤山,马上派了夜不收去平谷一带刺探北虏动向。发现一大股北虏,趁夜东窜,过了平谷以东磨盘山。” 杨选已经起身,走到墙上的舆图前,在上面找了一会,找到了磨盘山。 “磨盘山过去就是蓟州城。它城高墙厚,有重兵把守。北虏擅长野战,攻城不力,肯定不会困顿于此城下。 本督判断,这股北虏东窜,是想在黄崖峪、马兰峪关、鲇鱼关一线,寻找空隙,伺机北逃。” 杨选在舆图上狠狠一敲,得意洋洋地做出结论。 卢镒、孙膑等将互相对视,交流着不敢置信的眼神。 北虏进来不过十来日,什么都没抢到,然后转身就跑? 他们是来搞十日游的? 杨选在众将眼神看到了疑惑,自信地呵呵一笑:“本督运筹帷幄,布置妥当。北虏看到我军严阵以待,无隙可趁,只能悻然撤兵。 他们偷偷越墙犯境,后路被断。要是在我境滞留过久,四处碰壁,等到我四方大军云集,便是他们覆灭之日。 想必这点,他们是很清楚的。所以才会见势不妙,趁着我军还未合围,转身逃窜。” 说着说着,杨选越来越信了。 没错,就是这样! 我在蓟辽总督任上做了那么多部署,终于发挥作用了。 北虏虽然趁得一时之隙,但是在我的周全部署下,京畿防务已成铜墙铁壁,自然就无功而返了。 好,妙! “杨督,傅将军还在等着你的命令,该怎么办?”徐绅把杨选从兴奋中拉了出来。 “怎么办?当然是趁胜追击!”杨选激动地说道,眼珠子一转,又加了一句,“告诉傅津,我要鞑子的首级。告诉他,必须给本官砍下一百枚鞑子的首级!否则的话,本官要参他一本,参他延误战机,论罪当斩!” 卢镒、孙膑等将无语了,你这不是逼着傅津去杀良冒功吗? 就算北虏是想北逃,他们是骑兵,我军多步兵,怎么追杀? 还一百枚鞑子首级? 太贪心了! 遍数国朝九边战事,斩获一百枚鞑子首级,已经是惊动天下的大胜了。 卢镒忍不住说道:“杨督,兵部尚书杨公,十分精明,一般的首级可瞒不过他的法眼。” 杨选沉吟无语。 没错,北虏鞑子与内地百姓,长相、发型、皮肤等截然不同,有经验的兵部官吏,在验收首级时,一眼就能分辨出来。 杨选眼珠子转了转,又想到一个好主意。 “本督记得傅津麾下,有五六十个北边逃过来的马奴和牧民,充为夜不收和亲兵。都是北虏,应该差不多。 既然没有百枚斩获,五六十枚,本官也能接受。马上密令傅津,领兵追敌,妥善安排斩获一事。” “是!”旁边的心腹书吏马上应道。 踌躇满志的杨选又想到了妙招。 “徐兄,你我领衔上书,就说北虏畏惧皇威,仓皇东窜,意欲北逃。臣等已派精兵强将追击,请皇上传诏,命真人祈福,佑我皇明官兵,一举斩杀北虏,威震关外漠南。” 徐绅抚掌赞道:“好!此计甚妙! 既向皇上禀明了在杨兄的周密部署下,北虏无功而返,又投皇上所爱。等到真人祈福之后,杨兄再献上数十枚北虏首级,那真是锦上添花,大功一件啊!” 杨选捋着胡须,得意地大笑起来。 卢镒、孙膑等人实在无语。 你们俩,但凡把这些心思有一半用在正事上,也不至于出今天这么大的纰漏,让北虏破边扰境。 西苑。 嘉靖帝接到杨选的急报后,半信半疑。 坐在他旁边的朱翊钧建议道:“皇爷爷,杨选是蓟辽总督,你要是对他的话半信半疑,不如找个局外人士。京畿九边的军情,一向归锦衣卫负责,不如把朱都督召来一问便知。” “对!黄锦,速传朱希孝。” 半个时辰后,一身飞鱼服的朱希孝急匆匆赶到,额头上满是汗珠。 “臣太保兼太子太傅、后军都督府左都督、掌锦衣卫事朱希孝,叩见皇上。” “正孝,”嘉靖帝对朱希忠、朱希孝兄弟非常信任,和气地叫着朱希孝的字问道。 “京畿的军情,你都掌握着。” “回陛下,臣等不敢懈怠,尽在锦衣卫掌握中。” “破边犯境的北虏,现在何处?” “回陛下,还驻屯在平谷城东。” 嘉靖帝双目闪过寒光,不动声色地问道:“没有移动的迹象?” “回陛下,昨日、今日,北虏分别向东、向南派出数百探骑,搜索百余里。” “你觉得他们会去向何处?” “回陛下的话,从这几日收集的军情来看,臣觉得北虏有南下袭扰,抄掠三河、香河,伺机再犯通州的意图。” 嘉靖帝气得双手微微发抖,强忍着满腹的怒火,平静地说道:“北虏军情,你好生收集整理,一日三报递进禁内,不得有误。” “是,臣遵旨!” “正孝,辛苦了,下去吧。” “是,臣告退!” 等到朱希孝离去,嘉靖帝愤怒把案桌上的奏章一扫而空。 “蠢货!愚蠢至极的蠢货! 朱翊钧也是无语。 杨选,你身为蓟辽总督,北虏破边犯境,肆虐京畿这么大的事,居然不赶紧亲临前线指挥,还缩在密云死活不动。 然后敌情不明,胡乱指挥。 都这个时候了,心思还不在御敌上,全放在谄上。 这就是大明文官们的本色? 进士为主的大明文官,既出胡宗宪这样强悍干练的能臣,也出杨选这样昏庸无能的碌碌之辈。 只是从比例上看,胡宗宪少,凤毛麟角。 杨选多,比比皆是。 自己以后必须要改变这种状况。 否则的话,就算如皇爷爷这样,把驭下技能点满,也难以从这堆烂萝卜里选出可用之才来。 朱翊钧定了定神,开口劝道:“皇爷爷,兵部杨尚书已经急召宣大总督江东率宣大精兵日夜兼程驰援,先锋已到居庸关,不日可背城扎营。 镇远侯顾寰也奉诏统领京营团兵,分驻京师内外。保定、天津等镇卫官兵也入驻通州。戒备森严,防御无误。 京师无虞!” 嘉靖帝喟然叹息道:“可恨,可耻!朕御寰四十年,北虏多次破边犯境。加上这次,两次京师震惊! 朕的这张脸,被这些无用之辈丢得干干净净! 还掷在地面上,被世人和后人使劲地踩!” 看到无比悲愤的皇爷爷,朱翊钧也不知道怎么劝。 根子在你身上啊,皇爷爷! 你前期把心思放在驭下揽权,后期把心思放在修玄敬天上。 上有所好,下有所投。 满朝文武百官的心思全花在跟你斗智斗勇,以及讨好你上,哪有心思去管边关武备。 第四十四章 癸亥之变 夏家店,位于三河县西北,是京畿一座不大的小镇。 昌平兵备副将傅津率军驻扎在小镇外。 入夜,傅津在大帐里睡得正香,突然被人叫醒。 “什么事?” “参将丁跃有急事求见。” 傅津一掀被子,“快点灯,请进来。” 大帐的蜡烛被点亮,傅津披了一件外袍,坐在床榻上,参将丁跃被带了进来。 “属下参见将军。” “老丁,这么晚了什么事?” “他们跑了!” “他们,谁?”傅津一愣。 丁跃挥挥手,示意亲兵们退下,走到傅津跟前,轻声道:“他们,那六十五名关外逃进来的牧民马奴。” 傅津一惊,“都跑了?” “都跑了,像是约好似的。总兵,有人给他们通风报信,还有人给他们提供便利。” 丁跃顿了一下问道:“总兵,要不要查一查?” 傅津沉默一会:“查?有什么好查的。他们入营吃皇粮时,有二百一十七人。跟着我们一起出生入死,现在只剩下这六十五人。 都是跟我们一起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同袍。你我忍心,有人不忍心。何况大战当前,胡乱一查,动摇军心啊。” 丁跃急了:“总兵,他们跑了,杨督报功用的六十多枚真虏首级,就没有了。他心眼小,不会放过你的。” 傅津闭着眼睛,黯然道:“那六十五人,虽是北虏,却是你我的同袍。逼着我等出卖同袍去邀功,已经是黑了心,跑了就跑了吧。 兵荒马乱的,且大敌当前,你我哪里还有功夫去追他们?” 丁跃也无可奈何,“好吧。这次北虏破边犯境,听说惹得皇上大怒。我们不好过,杨选怕是也不好过。希望事后他也没工夫来管我们。 总兵,我们基本探明了,此前发现的那股骑兵,不是北虏主力,只是他们的探马队伍。 这事怎么办?杨选叫我们趁胜追击,怎么个追击法?追到平谷敌巢去?那里有一万多敌骑,我们怎么啃得动?” 傅津反倒无所谓了,“天亮了拟份军报,说敌骑飘忽不定,我们追丢了,正在四下搜寻。报到密云去。虱子多了不愁痒。” 丁跃长叹一口气,“唉,只能这样了。行,总兵,你先休息,属下继续去巡视。赶了三天两夜的路,你也辛苦了。” 傅津苦笑道:“大家都累了,轮流休息吧。” “是。” 傅津又躺下睡觉,不知过了多久,又被吵醒。 “怎么了?” 丁跃红着眼睛冲了进来。 “总兵,不好了,一队夜不收回报,说北边有两支骑兵向我们包抄过来,少说也有上万骑。” “什么?北虏主力?他们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傅津惊慌地问道,愣了一会突然反应过来,狠狠一拍床沿。 “坏事!那六十五个逃走的人,有人怀恨在心,连夜投了平谷,把北虏主力引了过来。” “总兵,怎么办?” “马上进镇,依仗镇里的房屋和寨墙,紧急修建防御工事。立即向密云报急求救,同时发信去京师兵部,就说我昌平卫五千将士,被上万北虏围在三河西北的夏家店。” 丁跃听懂了傅津充满求生欲的话。 密云的蓟辽总督杨选坐视不管,那么京师也不会看着五千蓟州镇官兵,在天子脚下被北虏围歼。 兵部肯定会督促杨选出兵救援的。 “是!” 天亮时分,上万北虏骑兵呼啸而至,冲到夏家店镇外,绕着不大的镇子对着里面施放了几轮箭矢后,然后把它包围起来。 中午时分,急报陆续传进京师和密云。 杨选除了收到昌平卫官兵被围的消息,还知道了北虏主力没有东窜,而是南下,大肆抄掠三河、顺义。 “混账!傅津谎报军情,欺瞒本督!铸成弥天大错,看他如何向皇上谢罪!” 杨选大怒,破口大骂了傅津足足两刻钟。 徐绅黑着脸,强忍着怒气,劝道:“杨督,还是赶紧派兵去救援傅津他们。昌平卫有五千兵,要是在京畿被北虏全歼,这个罪名,你我都担当不起。” 杨选当然知道自己担当不起。 先是中了辛爱黄台吉声东击西的诡计,把蓟州镇精兵调去辽东,造成边关兵力空虚,使得辛爱黄台吉有隙可趁,自嘉靖二十九年庚戌之变后,北虏又一次破边深入京畿,惊扰圣驾。 这份罪过大了。 要是再让傅津的昌平卫,在夏家店被全歼,他长着三颗脑袋也不够嘉靖帝砍得! “蓟州镇总兵官孙膑,副将胡镇,游击赵溱!”杨选点名。 “末将在!” “你三人率官兵一万五千人,迅速驰援夏家店,务必要把傅津所部救出来。” “是!” “参将冯诏、胡粲,游击严瞻!” “末将在!” “本督率你们所部,立即南下,入驻京师城东,誓死拱卫京师不失,圣驾无虞。” 杨选挥舞着拳头,嘶哑着嗓子,歇斯底里地大声吼道。 众人没有出声应和。 大家都知道,他只是在垂死挣扎。 事到如今,大难临头各自飞,自己先顾着自己吧。 接下来十几天,坏消息一个接着一个传进京师,传进西苑。 “杨选派派总兵官孙膑偕同副将胡镇、游击赵溱率军援救夏家店,途中遭辛爱和把都儿所部伏击。孙膑、赵溱战死,胡镇力战才得以逃脱。 残军向西逃窜,把都儿部率部追击,越潞河,袭扰郑村、夏河等村镇。四日前,把都儿部前锋数百骑,窜至安定门外,京师九门戒严。” “傅津部在夏家店被围五天,终被辛爱黄台吉围歼,副将傅津、参将丁跃等战死。杨选、徐绅领蓟州镇官兵一万二千余,屯驻潞河以西,隔河相望,未发一矢。” “辛爱黄台吉遣前锋袭扰通州,被击退。再遣兵马渡潞河,袭扰京师,在郑村一带被宣大总督江东率麻禄部痛击,退回潞河以东。” “前日,把都儿率部见京师无隙可趁,渡潞河东去,与辛爱黄台吉所部会合,整兵南下,抄掠香河、宝坻两县,百姓死伤数以千计...” “给事中李瑜上奏章,弹劾蓟辽总督杨选、顺天巡抚徐绅和顺天巡边按察副使卢镒,参将冯诏、胡粲,游击严瞻等人,畏敌不前,延误战机,纵敌肆虐...内阁票拟,着免职缉拿入狱,交都察院审理论罪。” 黄锦念着奏章,声音微微颤抖。 嘉靖帝双手笼在袖子里,站在殿门口,看着外面阴晦得要滴水的天空,脸色跟天一样阴沉。 朱翊钧站在旁边,神情复杂地看着他。 堂堂蓟辽总督,居然被北虏首领忽悠瘸了,把最精锐的兵马调去辽东,然后两万胡骑乘虚而入,在京畿肆虐了一个多月。 安定门外出现了北虏侦骑,三河、顺义、香河、宝坻等县被抄掠,房屋被烧上千座,百姓被杀上千,被掳走数千。 蓟州镇官兵伤亡一万五千余,其中阵亡六千,总兵官、副将、参将、游击、守备死了十几人,蓟州镇的脊梁,被硬生生地打断了。 嘉靖二十九年庚戌之变后最大的一次惨败,朝野都开始称这次惨败为癸亥之变。 皇爷爷已经愤怒到没有力气来发泄了。 过了一会,嘉靖帝转头看着朱翊钧,目光黯然又透着点希望,问道:“我的孙儿,不知道你的杀手锏,能不能给朕挣回一点面子啊!” 朱翊钧暗地里握紧自己的拳头。 他也没有想到,大明边军居然如此不堪一击。 到底是官兵整体烂透了,还是文官把持下的军事制度腐朽不堪呢。 朱翊钧暂时还不清楚。 骤然间,皇爷爷把希望寄托在自己此前的建议上。 对于自己而言,确实是一次天大的机会。 要是抓住了,自己就能化蛟为龙了! 第四十五章 把都儿找到猎物 把都儿,也被称为把都儿黄台吉,是右翼多罗土蛮部领主,一直跟随俺答汗,如同左膀右臂。 他的牧场在山西偏关东北方向,离京畿甚远。 这次千里迢迢跑来助拳辛爱黄台吉,就是想着能不能在富庶的大明京畿腹地,狠狠捞上一票。 破边入境一个多月,把都儿所获甚微,十分失望。 他眺望着远处的香河县城。 这一座座城池,就是宝藏。 只要砸开它坚硬的外壳,里面的人口、粮食、钱财、布帛,能让自己和七千部属收获满满。 可是把都儿知道,凭借自己的能力,一时半会很难砸开。 这里是京畿,大明皇帝所在的地方,重兵云集,稍有不慎就会被围在这里,再也回不去草原。 把都儿刚接到辛爱的报信,说宣大和辽东的兵马已经赶到,还有更多的大明援军在陆续赶到,该撤了。 把都儿心有不甘,但是也清楚,到了该撤的时候。蓟州镇的兵马算是绵羊,可宣大和辽东的明军是豺狗,数量一多,再勇猛的自己也顶不住。 正要下令全军北撤,有数骑从南边疾跑而来。 打头的正是把都儿的心腹手下,图索,上午被派出去打探周围的情况。 “黄台吉!” “怎么了?” “我们发现了一群肥羊!大肥羊!”图索兴奋地说道。 把都儿眼睛一亮,连忙问道:“哪里?” “南边四十里,靠着明人的运河边上。有一队船队,有几十艘船。岸边有数百辆马车,缓缓向北而来。” “马车?在运河的东岸还是西岸?” “在东岸!东岸!”图索兴奋地答道。 东岸,那就是靠自己这边了。 天赐良机啊! 把都儿眼睛瞪得跟灯泡似,无比欣喜,但是多年的作战经验让他保持着警惕。 “有多少人护送?” “几千人,都是步卒,就算有马,也都是驮马,拉车的马,跑不过我们这些草原上的马。” 把都儿连忙把手下首领全部叫在一起,通报了图索的发现。 好几位首领兴奋地嗷嗷直叫,恨不得马上就冲过去。 “黄台吉,我们的儿郎从牧场跋涉了数千里,来到这里,就是要抢得多多的人口和财帛。可是一个多月过去了,大家的行囊还是扁的,拉钱财人口的马车空荡荡的。” “是啊黄台吉,如果我们这么空着手回去,会被其它部落的人笑死的。” 还有两三位首领保持着冷静。 “黄台吉,为什么这个时候出现一支运输钱粮的队伍?会不会有诡计?” “对!黄台吉,南蛮子狡猾,我们千万不要上了他们的当!” 马上有其他首领反驳。 “上什么当?我们在这里放马一个月,这条运河断了一个月。你没听人说吗?西边那座最大的城池里,有上百万人口。” “天啊,上百万人口,一天要吃多少粮食,多少头羊?好像说都要从南边运上来。断了一个月的粮,他们早就受不了了。” “对!此前赶在我们前面南下的土默特部,调头去东边了,南蛮子肯定以为我们北撤,于是就开始运送钱粮了。” “黄台吉,怕什么!他们才数千步卒,我们七千骑兵,还怕打不过他们吗?就算他们有埋伏,我们调转马头,让他们在马屁股后面吃灰。” “对,让他们在马屁股后面吃灰!” 众人都笑了起来,空气弥漫着自信和轻快。 把都儿看到大家的意见逐渐一致,扬起马鞭狠狠往下一劈! “好!马上出发,我们劫了这支运送钱粮的车队,狠狠抢上一回!” 首领们回到各自所部,把好消息传给手下,到处响起兴奋的鬼哭狼嚎声。 不一会,整个大地震动,数千骑兵从不同的方向涌出,很快汇集成三股洪流,向南席卷而去。 远处,香河县城南门城楼上,知县、县丞、主簿等官吏,哆哆嗦嗦地从跺墙后面探出身来,看着远去的数千北虏骑兵,面露劫后余生的狂喜,纷纷拜倒在地上,对着上苍磕头。 “老天爷保佑!” “我们又逃过一劫!” 知县拜完后,拉着县丞和主簿,轻声说道:“我们马上拟文,就说我们组织得力,守卫见效,北虏万余骑在香河县无功而返。报上去,尽快报上去!” “县翁,急了点吧?”主簿说道。 “急个屁!不急!这北虏骑兵围了香河五六天,突然撤走,不是往北就是往南,说明他们寻到新的猎物了。也不知该谁倒霉。 我们不赶紧报上去,万一上头要找人顶罪,我们知情不报,或坐视不管,都是要吃挂落了。” 县丞和主簿秒懂。 “对!我们竭力组织守城,殊死搏杀,事后及时上报,至于北虏去了哪里,就跟我们没关系了。” “没关系了,我们该做的的都做了,与我们何干!” 把都儿率领七千骑兵,很快就赶到南边三十里外的地方。 “黄台吉,你看,”一处小山丘上,图索指着远处,运河上数十艘船像一串串鱼,河东岸数百辆马车像一群绵羊。 “多么肥美的猎物啊,我们只需要冲下去,他们就四处逃散,然后我们就可以尽情地抢了。” 把都儿扬着马鞭,轻轻地打在图索的后背,“你这个狗奴才,一说到抢东西,就跟游唱诗人一样。 好,你发现大肥羊有功,我允许你第一个选战利品!” “谢谢黄台吉!“图索兴奋地谢道。 “传令下去,兵马分成两股,一股把南蛮子的车队从正面拦下,一股绕到他们的后面,断了他们逃路。 告诉儿郎们,好不容易遇到这么一群肥羊,放开手脚,好好抢!” “是!” 数千北虏骑兵欣喜地应道。 随着大小首领发令,七千骑兵分成两股,一股四千骑,呈半圆形,从正面把车队拦住。另一股三千骑,绕了一个大圈,向车队的后方迂回包抄。 把都儿带着数百亲兵,站在不远处的山丘上,志满意得地看着这一切。 后方的骑兵迂回包抄到位,射出响箭,穿透了整个荒野。 得到消息的正面骑兵,在寂静中猛然爆发,数千骑兵挥舞着马刀,嘴里发出嚯嚯的怪叫声,如排山倒海一般,气势汹汹地对着车队迎头冲了上去。 马蹄翻飞,震动着大地。 尘土飞扬,如同无数旌旗在卷动。 四千多罗土蛮部的精锐骑兵,兴奋地呼啸着,眼睛里放射着兴奋贪婪的光芒,向他们的猎物狠狠扑去。 把都儿欣慰地点头,他仿佛看到了下一刻,南蛮人们惊慌失措,到处逃散。然后金银珠宝,粮食布帛,奴隶女人,就像成熟的果实,落进他的皮囊里。 第四十六章 露一脸的戚继光 把都儿和他手下没有注意到,在他们抵达这里时,车队已经停下,背靠运河围成了一个长圆形。 船队也大部分向西岸停泊,分出部分船舶停在东岸,车队方阵的后面。 整个车队和船队十分地安静,在多罗土蛮部骑兵发起进攻时,依然保持着安静,数千人躲在马车后面。 从外面看,只能偶尔看到人影闪过。 多罗土蛮部冲在前面的骑兵,愕然地发现,前面数百步远的明人马车,全部首尾相连,仿佛一道城墙。 高大的马车本身就是难以跳跃的障碍物,连在一起后,让多罗土蛮部骑兵有一种无从下嘴的感觉。 眼尖的骑兵还看到。 在马车车厢,马车首尾相连的间隙处,似乎有什么东西,黑漆漆的,有方的,有圆的,离着有点远,看不清楚到底是什么。 可不管是什么,都挡不住蒙古骑兵的冲击! 多罗土蛮部骑兵,拉住缰绳,挥舞着马刀,举着长矛,踢着马镫,驱使着坐骑加速。 四百步,三百步... 多罗土蛮部的骑兵们察觉到不对。 对面的这些南蛮子,没有像他们预想的那样,惊慌失措,到处逃散。 他们依然安静。 尤其在惊天震地的马蹄巨响声中,这份安静显得有些诡异。 两百步! 多罗土蛮部骑兵们突然发现,这些马车侧翼,伸出无数的长矛,差不多一丈长,无比锋利。 可能是太细了,刚才离得远看不到,又或者等到自己靠近了,南蛮子才把它们伸出来。 矛尖在太阳下闪烁着寒光,让多罗土蛮部骑兵们都知道,这玩意撞上去,连人带马都得成京师里的小吃,糖葫芦。 冲在前面的多罗土蛮部骑兵拉紧缰绳,让坐骑的速度放慢。并且把话向后传去,前面有长矛阵,不要急着上前去送死。 我停后面的不停,推着我往前挤,死的还是我啊。 这绝对不行! 多罗土蛮部骑兵逐渐地放慢速度,站在山丘上的把都儿看着有些生气了。 干什么! 为什么要放慢速度? 难道你们先要商量好怎么分配战利品才开抢吗? 混蛋! 把都儿气愤地叫来亲兵头子:“你下去狠狠抽前面带头冲锋的中离儿几鞭子,告诉他,给我带着人,冲进去,马上、立刻给我冲进去!” “是!” 亲兵头子应道,刚拨转马头,突然听到一声沉闷的长响,仿佛是锤子狠狠砸在空气里,把整个天地间撕开了一道口子。 “打雷了吗?” “哪里打雷?” 把都儿到处张望。 “黄台吉,你看!”亲兵头子找到了目标,指着那里说道。 把都儿顺着手指头看过去,看到连成一道线的马车里,不停地喷出一团火,吐出一团青烟,然后在它们前面徘徊的多罗土蛮部骑兵,就像被铁锤狠狠打中一样,鲜血乱飞,人翻马倒。 “怎么回事!?” 把都儿的眼眶欲裂,眼珠子都要瞪出来。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本汗的勇士,像牛羊一样被人宰杀,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戚继光站在车队方形中间,锐利的眼睛在巡视着战场的每一处。 这些马车看着跟普通的木制厢车差不多,但实际上经过改造的。 箱壁加厚,能挡住强弓箭矢和长矛突刺。 两面箱壁可以打开,成为敞开式。 车厢里可站十二人,三名鸟铳手,九名装填手。 鸟铳手手持的鸟铳,是仿制佛郎机传来的火绳枪。 在十几年的剿倭过程中,明军俘获了不少善于制造火绳枪的东倭工匠,以及被东倭雇佣的佛郎机工匠,学会了佛郎机火绳枪制造,并加以改进,称之为鸟铳。 胡宗宪执掌剿倭事宜,接受戚继光的建议,大量制造鸟铳,尤其是去年,足足造了上万支。 现在陆战营就是以鸟铳为主。 鸟铳手手持鸟铳,站在车厢后面,通过射击孔对外射击。每位鸟铳手配备三名装填手,确保他能源源不断向外射击。 鸟铳最远能打一百步,有效距离三十到六十步。 所以等到多罗土蛮部骑兵冲到五六十步之内,戚继光才下令射击。 厢车首尾相连的空隙,架设的是子母铳。 也是仿制佛郎机子母铳,加以改进。 每门火铳炮身架在炮车上,一般配十枚子铳。 里面塞满火药和蚕豆大小的铅弹,一炮打出去,天女散花,三四十步之内,人马皆丧。 看准时机,戚继光一声令下。 先是一门子母铳开火,作为号令。 一千五百名鸟铳手全面开火,后面有四千五百名装填手装填,鸟铳手射击速度极快。几乎十秒钟能放一枪。 一百门子母铳声响巨大,杀伤力也更大,漫天飞舞的铅弹打得多罗土蛮部骑兵严重怀疑人生。 数以千计的骑兵,生怕撞到密密麻麻的长矛,成为糖葫芦,只能在马车三四十步附近徘徊。 鸟铳手端着鸟铳,对着人多的地方打。 一铳过去,无论人和马,只要有一个中弹,都会发出极其痛苦的哀号嘶叫,倒在地上。 运气好当场就死,运气不好不知哀号多久,才痛苦地死去。 子母铳就霸道多了。 有运气好的骑兵冲得近,正好在射击覆盖范围的中心,一声巨响,骑兵上半截身子被打爆裂,坐骑被打得千疮百孔,血雨漫天飞舞,全泼在旁边的同伴身上。 同伴也好不到哪里去,漏出的铅弹打在手上,手臂十有八九要断。 打在胸口,眼见不活。 打在腹部,血淋淋的口子里流出白的、青的内脏。 四千正面突击的多罗土蛮部骑兵,才转了不到两圈,就已经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到处是断臂残肢的骑兵和坐骑,在地上哀嚎。 他们的身边满是尸体,有完整的,有四分五裂不完整的。 不一会,厢车方阵周围,离着三十到六十步的地带,泥土被鲜血浸泡,变成黑乎乎的烂泥。 两刻钟不到,剩下一千多的多罗土蛮部骑兵,终于被恐惧击倒,他们调转马头,从正面战线逃走。 迂回包抄到明军后方的三千多罗土蛮骑兵,集结在一处,随时准备对溃散的明军发起截杀和追击。 可是他们只听到轰隆隆如打雷一般的声音,由于一排排车厢阻挡,他们看不到正面战场的情况,一时惊疑不定。 连忙派人去打探情况,还没等探子回来,发现前面密集的雷声骤然停了,只有偶尔发出的疏落的几声。 刚才还震动耳朵的声响消失了,周围出奇地安静,安静到三千多罗土蛮骑兵和坐骑有些不安。 嗖嗖! 远处传来奇怪地尖锐啸声,刺痛着他们的耳朵。 哪里? 出了什么事? “天上!” 有人指着远处的天空惊恐地大叫道。 所有人都闻声抬起头,看到了让他们肝胆皆裂的一幕。 第四十七章 香河大捷 三千多罗土蛮部骑兵的视线里,无数的火光划破天空,拖着长长的尾巴,像无数的流星,在瞳孔里慢慢放大,向自己的头上砸来。 “跑啊!” “快跑啊!” 不知谁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嗓子,队伍轰地一声炸开了。 多罗土蛮部众,以实际行动来响应这声呼喊。 大家惊慌失措地调转马头,抽打着坐骑,拼命地向远处的荒野跑去。 可是太晚了! 他们还没跑十几步,这些流星劈天盖地,重重地砸在了地上,逐一炸开。 一团团火球腾起。 火光和黑烟中,无数的三角铁片飞出,横扫它们飞行轨迹中的一切物体。 人和马,这些锋利的三角铁片无情钻进他们的肉体里,旋转着带出鲜血和肉屑,在哀嚎声中漫天飞舞。 这就是裕王世子殿下设计制造的火箭弹,也被东南剿倭官兵称为世子火箭。 加上此前的鸟铳、子母铳,合称为陆战营的三板斧。 这三板斧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杀得东南倭寇闻风丧胆。 听说某些人现在去东倭招募真倭都得翻倍加钱,风险太高了! 这些火箭弹早早被装在发射架上,摆在靠西岸的船只甲板上,用篷布遮挡着。 等到戚继光发出号令,迅速除去篷布,点火发射。 第一批一百二十发齐射,把三千多罗土蛮骑兵炸得人仰马翻,惊慌失措。 接着第二批,第三批,第四批,第五批。 量大管够,足足发射了六百发,把漕船上运载的储量用掉了三分之一。 六百发火箭弹,等于六百颗小型陨石落在了三千多罗土蛮部骑兵,密集的队形中,造成的杀伤力,让把都儿看得都要吐血。 硝烟缓缓散去,地上满是尸体和伤员,战马也是或死或伤,横七竖八的躺在地上,满目苍凉。 鲜血逐渐变成黑色,把这片土地变成了黑土。 哀嚎声中,近千骑兵仓皇逃走。 他们远遁的马蹄声,仿佛是在给战场上彼此起伏的哀嚎声伴奏。 不到半个时辰,自己七千骑兵,只剩下三千,还有不少是带伤逃回来的,更可怕的是他们胆气被击得粉碎,只想逃离这个让他们恐惧的地方。 把都儿看着围在自己四周,目光躲闪,狼狈不堪,如同丧家之犬的部众,转头恶狠狠地盯着远处的厢车圆阵,眼睛里透着怒火! 他不甘! 七千部众,是他立足漠南,成为俺答汗心腹左右的根本。 现在一下子丢掉一大半,回到关外漠南,他会成为笑话,然后在弱肉强食的草原上,他将成为别人的食物! 这些该死的明军,到底从哪里来的? 他们用的是什么鬼战术,怎么跟九边的明军,截然不同? 呜呜——! 长号声响起,三千明军结成鸳鸯阵,缓缓走出厢车圆阵。 他们十分警惕,每队之间靠得很近,小心在战场上穿行。 躺在地上的伤员,明军多半会毫不迟疑地补上一刀,戳上一枪,帮他们解除痛苦。 根据陆战营使用火器的经验,被铅弹击中,死亡率非常高。就算只是受伤,铅弹的铅也会慢慢渗透进血液里,造成铅中毒,还是会要命。 把铅弹取出来? 在目前的医学条件下,很难的。 往往是铅弹还没取出来,伤员就流血过多而死。 所以送多罗土蛮部伤员上路,少受痛苦,是对他们最大的怜悯。 半个时辰后,战场上被清理了一遍,活奔乱跳、只是受到惊叫的战马被俘获了数百匹——它们的生命力要强大得多。 多罗土蛮部伤员被收容的不到百人。 其余的战马尸体,一部分被切下来作为晚饭的加餐,其余都丢在一边。相信用不了多久,附近的乡民们会蜂拥而至,把这些马肉切回去加餐。 多罗土蛮部骑兵们的尸体被垒在一起,首级被砍下码在一起。 这些是需要兵部来勘验的。 兵甲、旌旗等乱七八糟的东西又堆在另外一边。 把都儿看着远处被尸首分离,码得整整齐齐的部众们,几乎咬碎了牙根。 好几次他就怒发冲冠,拔刀而出,大吼一声,儿郎们,跟我杀下去。 可是临到头,理智还是拉住了他。 最后,在还活着的部众殷切期盼下,把都儿只好恨恨地说道:“撤!” “报!北虏已撤。我部探马追随三十里,看到他们过香河县城继续北去。” 戚继光长舒了一口气,这一仗终于打完了,完胜! 他很清楚,此战能获得如此大的战果,其实最大的一点就是出其不意。 北虏以为自己这支队伍,只是一支运送钱粮的护运队,于是就大大咧咧地冲上来。 要是他们早有准备,就不会被迎头打懵,一直在车阵外围徘徊,等着被鸟铳和子母铳收割。 如果他们早就有准备,会排成疏散队形,不会像刚才,密集的队形冲上来,让鸟铳、子母铳和世子火箭发挥出最大的威力。 又或者他们刚才一遇到小挫,扭头就跑。 他们四条腿,自己多步卒,两条腿,根本追不上。 胡部堂、谭巡抚和王副使说得极对。 嘉靖年以来,我朝九边的策略就是被动防御。 数十万边军躲在高厚的城墙后面,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使得北虏日益嚣张,完全忘记了百年前,他们在漠南漠北,被二祖的北征军,追着屁股后面暴打的经历了。 “报!战果统计出来了。” “说!” “斩获三千九百六十七枚首级,俘获一百一十人,战马五百七十六匹。百户、千户旌旗三十四面,铜鼓六面,其余刀枪弓盾七千二百六十一件。” “我部伤亡?” “伤六十三人,其中十三人是被鸟铳炸膛所伤,十七人是被世子火箭弹尾焰灼伤。 阵亡二十五人。其中十一人是在战前与敌军探马相遇,不幸阵亡。五人是被敌军骑兵乱箭射中要害。十二人在打扫战场时,被诈死的北虏杀死。” “好,全部登记造册,快马送至京师,给西苑禀呈一份,给兵部送一份。” “是!” 戚继光站在逐渐变干的黑土上,闻着还未散去的硝烟味,看着空荡一片的战场,踌躇满志。 他非常清楚,自己已经登上了一个新的舞台。而这个舞台是胡部堂,是世子殿下为自己搭建的。 转头,看到一队队官兵,结成鸳鸯阵,在四周巡哨。 这些由自己亲自操练出来的士兵,将是他最大依仗! “云护牙签满,星含宝剑横。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 戚继光的捷报被火速送到京师,一份直接送进西苑,一份送到兵部。 兵部官吏收到捷报,不敢相信,连忙呈交给正在检查京师防务的兵部尚书杨博。 消息也因此走漏,迅速传遍京师五城。 满城官民听到这个消息,几乎都是同一个念头。 东南来的丘八土鳖,想立功想疯了吗? 仗着剿倭打了几场胜仗,居然敢在天子脚下,谎报捷报! 斩首漠南多罗土蛮部破边扰境北虏,首级三千九百六十七枚! 三千九百六十七枚首级,还说是北虏真鞑子的! 太敢吹牛了! 你怎么不说自己直捣黄龙,封居胥山呢! 第四十八章 一场惊人的大胜 兵部尚书在朝阳门附近收到戚继光的这份捷报,看完后第一个念头也是不信。 “斩获三千九百六十七枚首级,俘获一百一十人,己方伤亡不超过百人。你们可真敢编啊!” 可是杨博转念一想,戚继光口碑不错,不是胆大妄为之人。 他沉思一会,当即叫上几位兵部属官,点上一队宣大骑兵作为护卫,翻身上马出朝阳门,不顾外面还有北虏游骑的危险,向南疾驰。 西苑的嘉靖帝接到这份捷报,脑子也是懵的。 朕是需要胜仗捷报来遮掩脸面,可是你这份也太猛了吧。 搞得朕不敢相信啊! “皇爷爷,请派几个人去战场一看究竟。打了大胜仗,北虏仓惶而逃,总不会连尸首都一并卷走了吧。” “对,对!钧儿说得没错。”嘉靖帝马上回过神来,“黄锦!” “奴婢在!” “传诏给成国公朱希忠、英国公张溶、掌锦衣卫事朱希孝,还有内阁高拱、李春芳,嗯,还有兵部杨博...” “皇爷爷,捷报肯定也有一份给到兵部。杨公多半也不信,依照他的性子,多半已经出城去亲自勘察了。” “对。香河离得又不远,按照杨博的性子,确实可能去战场勘察了。黄锦,就叫这五位,马上出城,去香河战场,勘察戚继光奏报胜仗的实情。” “遵旨!” 朱翊钧又叮嘱了一句:“黄公,叫冯保、陈洪陪着他们去,再交代一句,叫点上五百宣大骑兵,一路护送,小心北虏游骑。” “是!” 香河离京师也就一百里,快马加鞭半天时间也就到了。 杨博赶到时,戚继光刚收到最新一份军情。 尾追的探马回报,把都儿部与辛爱统领的一万一千土默特部右翼骑兵会合,多罗土蛮部的惨状把辛爱吓坏了,慌忙带着兵马北上,奔平谷而去。 看来没有什么危险,戚继光下令全军拔营,继续向通州进发。 “报!兵部杨部堂到了。” “兵部尚书杨公?” “是的!” “快去迎接!” 戚继光连忙赶到码头迎接。 杨博一行是从西岸沿岸一路南下,到了这里必须用船只载到东岸。 “末将戚继光拜见兵部杨部堂。” “浙江总兵官戚继光,数年前你进京述职,本兵见过你。” “是的,末将有幸得杨部堂亲自问话。” 杨博点点头,直奔主题:“缴获在哪里?” “请跟末将来。” 杨博一行人跟着戚继光来,穿过繁忙又有序的营地,看到数千将士在忙碌着收拾,他问道。 “这是干什么?” “回杨公的话,探马回报,把都儿残部与辛爱所部会合,向平谷北遁。” “哦,那就是有北逃的可能。” “末将不敢妄议。只是敌情已明,末将下令所部继续北上,进驻通州。” 杨博不再做声。 来到营地外,看到数千乡民,手持菜刀柴刀,挽着篮子,蹲着地上埋头切割死马的肉。密密麻麻,就像一堆堆觅到食物的蚂蚁。 “这么多死马?”杨博不由大吃一惊,“有三四千匹吧。” “回杨公的话,有三千一百六十二匹。” 有兵部属官壮着胆子上前去勘查了一番,“杨部堂,确实都是关外的蒙古马,都是战马。” 杨博顿时对戚继光的捷报信了五分。 东南再有钱,你也找不到地方买来这么多的关外蒙古马当道具来谎报战果。 被戚继光引到堆放尸首的地方,远远就闻到一股浓浓的血腥味,掺杂着淡淡的腐烂臭味。 天气渐热,尸体放上大半天,就开始散发腐烂的臭味了,只是还不严重,要是再过一两天,能把人熏死。 尸体被码在四个大坑里,还没有盖土掩埋。 走过去,惊起一堆的苍蝇,嗡嗡地飞起,像一大朵黑云。 无头尸体层层叠叠,堆在一起。 他们有高有矮,有胖有瘦,现在都是一堆死肉,在灰扑扑的泥土间,腐烂变臭。 兵部专门负责勘察的官吏上前去,捂着鼻子上前去,随机翻查了十几具尸体,回来后长舒几口气。 “杨部堂,确实是关外的真虏鞑子。” 杨博点点头,“去看看首级。” 在不远处,三千多首级堆成三十几堆。 “一百枚头颅一堆,请杨公和上官点验。” 这些首级都灰扑扑的,有的睁着眼睛,有的半睁半闭,有的闭着眼睛,神情各异。有的痛苦,有的愤怒,有的求饶,有的悲苦,还有的麻木。 他们像黑乎乎的石头,被垒在一起。 一堆堆的苍蝇围着他们,享受着属于蝇虫的盛宴。 有经验的兵部官吏,凑近一看,就知道是北虏真鞑子的首级无误。 “一百枚一堆,总计三十九堆,还有六十七枚零散的首级。合计三千九百六十七枚首级无误。” 兵部官吏激动地禀告道。 北虏真鞑子的首级,嘉靖朝,不,国朝以来都数得着的大胜啊! 杨博看着一堆堆首级,还有远处大坑里的尸体,神情复杂。 荒野的风卷着泥土和血腥味,吹动着他的绯袍官服衣角。 他心里有数,皇上有此大胜,什么癸亥之变,甚至庚戌之变的耻辱都可以洗刷了。 只是戚继光所部九千人,为何能如此迅疾地从数千里的东南,驰援京师,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京畿。 皇上是怎么想到动用这步棋的? 结果一出手就成了扭转乾坤的杀手锏。 一场大胜,朝堂上的局势会变得很微妙。 “戚总兵,你们何时出发...” “报!”有人打断了杨博的话。 “什么事?” “英国公张公、成国公朱公、后军左都督朱都督、内阁高阁老和李阁老奉诏前来勘察战果。” 杨博一愣。 来得好快啊! 皇上这次反应得好快啊! “走,戚总兵,我们去迎一迎!” “是。” 戚继光带路,杨博作陪,请张溶、朱希忠、朱希孝、高拱、李春芳五人,还有冯保和陈洪一起,又点验了一遍尸体和首级。 听完旁边兵部官吏激动的讲述, 张溶五人都不出声。 过了一会,性子最急的高拱忍不住问道:“戚总兵,你们是接到皇上密令赶来驰援的?” “是的。”戚继光恭敬地答道。 杨博在一旁补充道:“皇上有知会本兵,还拿了一份兵部钧令一同寄出。但是特意交代,此事属于机密,严禁外泄。当时老夫在想,东南相隔数千里,调剿倭精兵进京勤王,恐怕远水解不得近渴。 只是当时情景,以安抚为主。” 众人听懂了。 当时情况,杨博要安抚稳住皇上,也就随他去了。 数千里路程,等东南剿倭兵马赶到,北虏早就回关外分战利品,到时候再打发他们回去就是了。 万万没有想到,他们来得如此迅速。 皇上看似病急乱投医的一着昏招,居然成了杀手锏! “你们是怎么来得这么快的?”高拱问出大家的疑惑。 “二十天前,胡部堂在宁波收到八百里加急送来的皇上密诏,正好末将带着三营陆战营,在定海卫修整。 胡部堂马上下令调集浙江水师船只以及征发民商海船,准备军械粮草。五天后,我们九千陆战营上船,由浙江水师护卫,顺着东南风,十一天赶到天津卫。 当时天津卫到通州的北运河段被切断,大批船只和马车都聚集在天津卫,我拿出密诏和兵部文书征召了大量船只和驮马,三天前从天津卫出发,沿着北运河奔通州。” 张溶、朱希忠、朱希孝三位知兵的勋贵惊讶地对视一眼,问道:“除去兵部八百里加急寄密诏和部令,你们只花了五天时间准备,十一天从宁波赶到天津卫?” “是的。我们陆战营日常作战就是这般。随时做好准备,一接到倭寇上岸袭扰的消息,马上上船,追击过去。 十一天从宁波赶到天津卫,我们是冒着风险日夜兼程,加上苍天保佑,一路顺风顺水,才堪堪赶到。” “不得了啊不得了!”张溶、朱希忠、朱希孝忍不住赞叹道。 高拱和杨博对视一眼,心里发愁。 香河大捷,文官们陷入被动,又一次被皇上拿捏住了。 该怎么办啊! 第四十九章 有人欢喜有人愁 西苑仁寿宫大殿里,英国公张溶、成国公朱希忠、后军左都督朱希孝、内阁阁老徐阶、高拱、李春芳、兵部尚书杨博、兵部尚书/协理京营戎政/宣大总督江东,依次跪在殿中。 “把帷帐拉起来。”嘉靖帝的声音从殿中帷帐后面传出来。 “是!” 四个小黄门把从殿顶垂到地面的帷帐拉开,挂在两边的柱子上,露出嘉靖帝和世子朱翊钧。 嘉靖帝穿着一件天青色道袍,挽着道髻,神情峻冷。 朱翊钧穿着一身赭皇斗牛服,戴着翼善冠,站在嘉靖帝身边。 “都起来吧!” 嘉靖帝的声音不怒自威。 “谢皇上!” 众人谢恩后起身,看到站在一起的祖孙俩,猛然间发现,皇上变老了,世子又长高了,看上去比皇上矮不了多少。 嘉靖帝看着张溶和朱希忠问道:“香河大捷的战果,英国公、希忠、希孝,你们跟内阁点验过了吗?” “回皇上的话,我们都点过了。”成国公朱希忠连忙答道。 他是勋贵中最得嘉靖帝信任的,圣眷正隆。 “如何?”嘉靖帝双手笼在袖子里,歪仰着头问道。 “回皇上的话,三千九百六十七枚首级数目不差,确实是北虏真鞑无误。” 朱翊钧瞥了一眼,看到自己皇爷爷嘉靖帝,双手在袖子里拢在胸前,下意识地耸着肩,扬着头,撇着嘴,完全可以做成我很得意的表情包。 嘉靖帝瞥了一眼徐阶,继续问道:“杨兵部,你也点过了?” 杨博顿了一下,老实回答道:“回皇上,臣点过,三千九百六十七枚首级无误,是北虏真鞑。” 嘉靖帝终于绷不住了,一甩右边的宽大袖子,鼻子连哼几声,“啊哈,啊哈,你们认就好!香河大捷,好歹给朕挣回些脸面,不至于被天下人唾骂。后人也不会再说,朕御寰一朝居然有两次大变。 再看看蓟辽总督杨选,先是缩在密云,坐视北虏肆虐京畿。等到夏家店大败,蓟州镇精兵损失殆尽,一溜黑烟跑到京师城下,说是要拱卫京师,誓死不让北虏惊扰到朕。 笑话! 朕需要他来拱卫吗?京师有杨兵部,有江兵部,有张溶、希忠,有顾寰,有数万京营精兵,有勤王的数万宣大王师,朕何须他杨选来拱卫?” 徐阶听在耳里,敲在心里。 皇上在敲打我们啊。 杨选是朝议公推出来的蓟辽总督,说白了是文官大臣们公允共襄的人,并不是皇上特别中意的人。 皇上中意的人是江东,是胡宗宪,是谭纶,是戚继光。 唉,拙劣的杨选啊! 你真是丢尽了士大夫们的脸啊! 嘉靖帝继续说道:“黄锦,给大家念念。” “是。” 黄锦洪亮略带尖锐的声音响起。 “忧劳可以兴国,逸豫可以亡身...增兵增饷,选卫修垣,万姓疲劳,海内虚耗...” 徐阶、杨博等人都听出来了,这是杨选就任蓟辽总督后意气风发,上疏陈述十五条封疆积弊。 黄锦念完,嘉靖帝扫了一眼众人,又开口了。 “听听,大家听听,写得多好啊!此疏一出,朝堂上下各个称颂,说杨选是务实能臣,定能一扫蓟辽边关积弊。 结果呢,呵呵,结果呢!” 嘉靖帝摊开双手,冷笑地大声问道,话语里的戏谑、嘲讽意思,都要溢出来了。 “奏章里说蓟辽边军训练松懈废弛,那他主持过几次操练?说蓟辽边镇哨塞关隘年久失修,那他巡视过几处?修葺过几个?” 嘉靖帝今天把他刻薄的性子展现得淋漓尽致。 当初杨选被公推为蓟辽总督,嘉靖帝也是赞同的。 亲自接见两次后,对其大加赞赏。 接到他的那份陈述十五条封疆积弊的奏章,也是赞许有加,朱批叫兵部、户部照行。 现在全部不认,仿佛当初是满朝大臣强按着他的头,硬逼着他任命杨选为蓟辽总督。 可是这些话又万万不能说出来。 徐阶、杨博心里那个苦啊! 张溶、朱希忠、高拱、李春芳对前年公推杨选的事还有记忆,知道嘉靖帝这是翻脸不认账,借机甩锅和敲打文官。 看到众人都屏住呼吸不敢出声,嘉靖帝把杨选骂了几句后,双手又笼回袖子里,拢在胸前,微微歪着头问道。 “杨选呢?” 朱希孝连忙答道:“回皇上的话,锦衣卫奉诏已经把杨选、徐绅、卢镒、冯诏、胡粲、严瞻等人全部拿下,押在诏狱里,等候三法司会审。” “嗯。”嘉靖帝阴冷的目光落在徐阶和杨博身上,“你们好好审审,审出结果来,给朕看看。” “是。”徐阶无可奈何地应道。 他知道,杨选是保不住了,这家伙死定了。 现在他要力保杨博。 杨博虽然是晋党,可他跟徐阶并无太多党争偏见,在军事武备上,两人配合得很好。 再说了,这些年朝廷许多军事武备的决策,都是徐阶拟定力推,杨博配合执行。 杨博倒了,很多屁股擦不干净,往上一查,徐阶也跑不掉的。 于情于理,徐阶知道自己一定要力保杨博。 可是如何保呢? 徐阶在嘉靖身边伴驾多年,深知皇上的心思。今天大殿上,口口声声在骂杨选,暗地里剑指杨博。 在皇上心里,怕是会认为杨选的大后台是杨博。 杨选失职误国,杨博能逃得了干系?自己能逃得了干系? 一旦被嘉靖帝惦记上,是没有什么好下场的。 徐阶脑子转了好几圈,突然看到嘉靖帝身边站着,一直默不作声的朱翊钧。 我怎么把他给忘了呢! 嘉靖帝还在继续说道:“蓟辽总督废了,巡抚废了,蓟州镇总兵当了逃兵,也废了。蓟州镇精兵丧于夏家店,也废了! 一群废物,全废了!可关外十几万北虏骑兵没有废,随时可能南下。怎么办?蓟辽边务,还有蓟州镇,朕问你们怎么办?” 众臣没有答道。 “怎么办?你们倒是说说啊! 朕的杀手锏只能用一次,第二次、第三次是不灵的。何况事事都要朕乾纲独断,还要诸位臣工干什么?”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身为文臣之首的徐阶只好上前一步,跪倒在地,硬着头皮答道:“皇上,臣等失察,举荐失当,坐视庸臣误国,罪该万死。 臣等恭请皇上明示,蓟辽边事,当如何处置!” 其余勋贵大臣们也都跪倒在地,齐声说道:“臣等失职,让皇上惊扰,罪该万死!” 看到文臣首领徐阶终于服软低头,嘉靖帝满意地笑了,又露出刚才那副我很得意的表情包。 第五十章 出牌的嘉靖帝 “蓟辽镇关乎京畿安危,事关重大,不要说派一只虎镇守,派一条恶犬去看着也好,结果你们上次公推了一头猪。”嘉靖帝继续说道,话里还不忘再敲打敲打徐阶和杨博。 “猪办猪事,也逃不了猪的下场!”嘉靖帝语气不善地说道,“我朝北有虏患,南有倭患。现在倭患肃清,虏患却越演越烈。” 说到这里,嘉靖帝突然对江东说道:“江卿,看你脸色不对,不舒服吧。黄锦,给江卿拿一张凳子来。” “是!” “江卿巡守宣大,兢兢业业,使得北虏不敢南窥。这次蓟州被破边扰境,江卿接到急报,立即率领精骑日夜兼程,驰援勤王。 他身体一向不好,又久在苦寒之地殚精竭力,一番奔波劳顿,累得吐血了。朕下诏给太医院,好好给江卿看看。” 江东连忙拱手道:“谢皇上,这都是臣的职责。” 嘉靖帝和蔼地挥挥手。 凳子被搬来,黄锦扶着江东缓缓坐下。 “江卿尽心尽责,朕知道。谁三心二意,朕也知道。蓟州镇糜烂成这个样子,倒也给朕提了个醒,有些事,到了刻不容缓的时候了。 有人在蓟辽镇做得不好,就让做得好的人来做。朕决定了!” 众人精神一振,聚精会神地倾听着。 “调福建巡抚谭纶进京,迁左副都御史,加兵部左侍郎衔,总督蓟辽军务。浙江总兵官戚继光,好,练兵练得好,仗也打得好!甚慰朕意。 迁后军都督府左都督佥事,领蓟州镇总兵。胡宗宪,朕也要把他调回来,替朕巡视九边。” 最后一句话,让所有人都震惊了。 朱翊钧却心里有数,更震惊的还在后面,你们且听着吧。 这一回皇爷爷深受刺激,把我的有些话都听进去了。 “胡宗宪,继续领兵部尚书衔,加右都御史,总督宣府、大同、山西军务。”说到这里,嘉靖帝转头对江东,和气地说道,“江卿,不是你做得不好,是你身体不好。朕担心,你万一累死在任上,不知道多少人要戳朕的后脊梁。 现在朕给你选了一个好的接任者,你先回京荣养,让太医给你看看,好好休养一段时间。朕下诏了,叫山东布政司,在你原籍给你修一座府邸。一年半载修好了,你身体也养好了,就回乡荣休,可好?” 江东泪流满面,颤颤巍巍跪倒在地上,失声哭道:“臣谢陛下天恩!” 徐阶和杨博却心头一震,不对! 他俩对嘉靖帝太了解了,这不是皇上的风格。 刚才又是赐座,又是善言安慰,有点临时起意的意思,可能是听了谁的建议才有此举措。 听了谁的建议? 两人不由自主地瞥了瞥嘉靖帝身边的朱翊钧。 万万没有想到,裕王世子对皇上的影响力,越来越大了。 嘉靖帝悉心教诲世子帝王之术,世子学得很好,发挥出色,反过来还影响到嘉靖帝。 这对祖孙俩,互相学习,一起进步? 徐阶和杨博差不多猜出,香河大捷后面肯定有世子的影子。 嘉靖帝接下来的话,肯定没有那么简单,说不定是在下一盘大棋,这后面肯定还有世子的影子。 嘉靖帝有点不知怎么安抚在大殿上嚎啕大哭的江东。 因为他以前没干过这种事。 朱翊钧上前去,在李芳的帮助下,搀扶起江东。 “江尚书,你身子骨不好,皇爷爷和众臣们都知道。这次勤王,你日夜不休,一口气跑了七天七夜,赶来京师,都累吐血了。 皇爷爷说得对,皇爷爷和你君臣相得,现在你也尽心尽责了,不如卸下重任,暂且休养一段时间。也能在青史上留下你和皇爷爷,全君臣肝胆相照,善始善终的美名。”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江东颤颤巍巍地拱手道:“臣谢皇上天恩,臣谢世子殿下。” 徐阶和杨博对视一眼。 这对祖孙,现在配合得越来越默契了。 高拱却心里一惊,不好,以前我轻视了这位世子殿下。张叔大此前言及世子有宏量,有神奇之处,我还不信。 现在看来,是我疏忽大意了。 皇上今天这番表演,世子怕是脱不了干系。 看到江东被劝住了,嘉靖帝挥挥手,示意李芳把他扶着坐下,继续说道:“这次北虏破边扰境,表现尚可的是宣大两镇兵马,可圈可点。 表现卓越的是东南兵马,一战破敌!这才是我大明王师官兵该有的面貌和气魄! 蓟州镇糜烂如斯,猪狗不如! 还有京营!蓟州镇是一群猪,那京营就是一群鼠!鼠辈!安定门外出现北虏侦骑,城楼上的京营吓得肝胆皆裂,当即跑了数十人。一群无胆鼠辈,拿着朝廷粮饷,混吃等死的昏庸之材!” 看着用尖酸刻薄的话,怒骂表现欠佳的蓟州镇和京营的嘉靖帝,徐阶和杨博觉得,这才是我们认识的皇上。 刚才那位安抚江东的皇上,只是我们的幻觉。 大骂一通,把心中怒火发泄了一部分的嘉靖帝缓了口气,从李芳手里接过一碗茶,喝了几口,润润喉咙,继续说道。 “京营原本是成祖皇帝设立的五军营、三千营和神机营。景泰年间,改为十二团营,分别为奋、耀、练、显四武营,敢、果、效、鼓四勇营,立、伸、扬、振四威营。 正德年间,又立东西两官厅,东官厅操练当时从各地所选精锐官军,西官厅选团营及勇士、四卫军精锐操练。 到了本朝,嘉靖二十九年,朕下诏,罢十二团营和东西官厅,复成祖先帝时的三大营,只是把三千营改名神枢营。五军、神机、神枢三京营。改来改去,越改越烂! 此乱过后,朕觉得,把京师百万军民安危,系于这些鼠辈无能之徒身上,最后能落得什么下场,难以预料。朕不想做宋徽宗!所以朕决定。” 嘉靖帝扫了一眼众人,一字一顿地说道:“成国公!” 朱希忠上前一步,跪倒在地:“臣在!” “朕命你为总理京营戎政。三京营,以及京师五城防务,京畿诸镇卫兵备事宜,你都替朕看起来。” 朱希忠马上磕头应道:“臣遵旨!” “宣大山西总督胡宗宪,蓟辽总督谭纶,协理京营戎政。京营的兵,不行的就裁掉,转为辅兵,罢为百姓,从九边选精锐之师补入京营。” “是!” “裕王世子,天资聪慧,敏而好学,朱卿,朕把他派到你身边,名为襄理京营戎政,实际上是你的学生,你要好好教他。” 众人震惊。 朱希忠恭敬地应道:“臣遵旨!” 嘉靖帝继续说道:“九边一年耗费钱粮五百多万两,还天天哭穷。户部哭穷,地方哭穷,朕看,就是粮饷统筹协理不到位! 东南剿倭为什么这么顺利!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居功甚伟!朕已经下诏,赐赵贞吉户部侍郎衔,徐渭户部主事衔,杨金水赐飞鱼服。 九边的粮饷,可以向东南剿倭粮饷统筹处学学,看看人家怎么统筹的!” 徐阶、杨博和高拱终于明白,皇上这是图穷匕见,终于露出底牌了。 嘉靖帝扫了三人一眼,不慌不忙地说道:“杨选等人的审理,要快。还有严世蕃的案子,都审了多久,还没有结果吗?也要快。 两个案子的结果尽快禀给朕,要是审不好,朕另叫人去审!” 看着默然无声的众臣,嘉靖帝心满意足地地说道:“好了,朕的话说完。你们该拟旨的拟旨,该合计的合计。朕和世子要玄修敬天,你们先退下吧!” “遵旨!” 众人满腹心事地跪地辞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