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退亲 细雨如烟,笼罩着整个长安城。 天色晦暗,烛台上燃着一支蜡烛,微风一吹,烛火摇曳,眼前的针脚便跟着歪了几分。 苏青珞不慎将针扎进食指尖,钻心的疼痛瞬间袭来。 几滴鲜红的血珠沁在手中未绣完的嫁衣上,恰好染红鸳鸯的翅膀。 嫁衣带血,十分不祥。 站在一侧的紫鸢立刻惊叫一声,拿来帕子捂住苏青珞伤口。 “姑娘,今日下雨,天色太暗,不如改日再绣。反正还有半年时间,左右都来得及。” 苏青珞垂眸,并未说话。 伺候了苏青珞六年,紫鸢觉得小姐愈发漂亮了,也可能是长开了。 她肌肤白皙如玉,一双眸子如秋水般明亮,眼尾微挑,清丽中又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少女般妩媚。 葱白纤长的指尖将针线缠好,苏青珞轻声:“那便不绣了,我们出趟门。” 紫鸢不觉诧异,这不像苏青珞的行事作风。 苏青珞出身金陵首富苏家,奈何十岁时父母早逝,只好投奔外祖母家。 因不是自己家,虽然老太太待她比亲孙女还亲,但她自打入府以来便十分懂事,从不肯给人添麻烦,即便待丫鬟小厮都很客气,深得大家喜爱。 像今天这种雨天要出府麻烦旁人这种事,以前从未有过。 紫鸢不觉问:“小姐想去哪儿?我去吩咐车夫。” “去趟金记。”苏青珞声音很软,体贴道,“给车夫多封一些银子。” 紫鸢了然,原来还是想去看出嫁时的首饰打得如何了,怪不得。 她们从侧门出去便上了马车,也没惊动旁人。 马车缓缓向前,临近金记首饰铺子,苏青珞的心里却越来越紧张。 “不会的。”她在心里默默安抚自己,陆家待她不薄,陆衍也一向待她极好,不会做对不起她的事。 但她也不明白,为什么昨夜会做那样的梦。 梦里她嫁给陆衍后很快便怀了身孕。 自她怀孕后,陆衍以忙会试为由很少回来,她一向信任他,从未怀疑过什么。 直到她即将临盆,夜里突然肚子饿去厨房弄吃的,忽然听到下人偷偷议论“这么说外头这位主子反倒先生了小少爷”。 她听着不对劲,不动声色让紫鸢和梅妈妈绑了人来审,一审之下才知道陆衍在外头置了宅院,养了小妾。 她气得立刻带人寻上门,发现陆衍养的外室竟然是他的表妹柳嫣然,难道下人会称外头那位主子。 而且不止陆衍在,陆衍的母亲、她的婆母柳夫人也在。 见到她,柳嫣然吓了一跳,抱着孩子躲在陆衍身后,陆衍轻轻拍着她的脊背安抚,语气温柔:“无妨。” 柳夫人不过尴尬片刻,便正色道:“你既然来了正好,这事本来也该告诉你。嫣然已经为陆衍诞下长子,我们自然不能待薄她,衍儿打算纳她为妾。” 她只觉得一阵反胃。 算一算时间,恐怕还未成婚时陆衍便在外安置了人,所以才会在她前头生子。 她脸皮薄,如此被欺负也不知该怎么办,只是泪流满面、声嘶力竭地质问陆衍为什么要这么待她? 陆衍却只是轻飘飘道:“你怎么这样不懂事?哪个男人不是三妻四妾?” “我待你还不够好?体谅你怀孕一直都没纳嫣然进门,她在外头受了多少委屈?” 口口声声都是她的错。 她从未经过这样的事,心痛如死,气急攻心之下动了胎气。 因太过伤心,又遭遇难产,她竟没能将孩子生下来。 她孤零零地倒在血水中,看着鲜血染红了被褥,流到地上,染红了一片,听到紫鸢悲恸的哭声。 却怎么也醒不来。 她躺在冰冷的棺椁之中,魂魄飘在半空,听到陆衍对柳嫣然温声说:“是她苏青珞受不住这样的福气。等过了百日,我便抬你做夫人。” 怎么可以这样,就在她的灵位前说这样的话。 苏青珞气得哭出声,终于从梦里醒来,却发现自己浑身都被冷汗浸透了。 紫鸢也被吓了一跳,得知她做噩梦,立刻替她换了衣衫,又拿来热水替她擦身。 她喝了口水慢慢缓过来,却觉得这梦太过真切,真切到让人害怕。 睁着眼躺到天亮,不想下起了小雨。 本来跟陆衍约好,今日他要陪她一起去看出嫁时的首饰打得如何,顺便再挑些喜欢的首饰。 结果陆衍的小厮听书却早早就过来禀告,说陆衍今日突然有同僚邀请,改日再陪姑娘上街。 她点头应了,小厮走后,她心里却一直隐隐不安。 本想绣嫁妆稳一稳心神,心里的不安却越来越大,甚至不慎扎破了手指。 干脆出门一趟。 梦里,陆衍跟她刚成亲后,便常跟柳嫣然在金记铺子幽会。 快到金记门口,苏青珞假意说口渴,下车打发了车夫,自己带着紫鸢进了金记铺子对面的福记茶楼。 她在二楼开了个包厢,打开窗观察对面。 一个时辰过去,并未发觉什么异常。 苏青珞松了口气,难免觉得自己有几分疑神疑鬼,正觉好笑,却突然看到陆衍的身影。 陆衍喜白,他一身莹白色衣衫,手里拿一柄折扇,翩翩公子般搂着身旁佳人出来,姿态亲昵。 那女人正是柳嫣然。 紫鸢又惊又怒:“小姐?” 苏青珞摇了摇头,示意她别说话。 陆衍不知低声说了句什么,揽着佳人走进茶楼,二人上楼,竟就坐在他们隔壁包厢。 隔音并不好。 陆衍温柔的声音透过一面薄墙被听得清清楚楚:“逛了一上午累了吧?在这里休息会儿吃点东西,这茶楼点心还不错。” 柳嫣然声音甜得叫人觉得腻:“我不累,只是辛苦你了。毕竟你即将大婚,还要抽时间陪我。” “陪你是应该的。”陆衍温声问,“今天挑的金簪你喜欢吗?” 柳嫣然泫然道:“喜欢,这是我收到的第一支金簪,多谢表哥。可惜你成亲后就是别人的了。” “吃这种醋?我不早就是你的了?”陆衍仿佛轻笑了声,“放心,同她成亲后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柳嫣然声音低了下去:“那你今晚来么……” 苏青珞听不下去了,只觉得恶心。 她倏地起身,用力打开包厢门朝外走去。 “砰”的一声,推开隔壁包厢的门。 陆衍跟柳嫣然正搂在一起,柳嫣然领口甚至都有些凌乱。 见到来人,两人吓了一跳,连忙分开。 陆衍一脸惊讶,脸上带了些细微的歉意,起身朝她走来:“青珞,你怎么在这里?你听我解释……” 苏青珞浑身冰冷,面色苍白,甩开他的手:“陆衍,我们退亲,是你自己去跟舅母说,还是我去说?” 第2章 谁欺负你了? 雨还在下,似乎还大了些。 苏青珞没再跟这对狗男女纠缠,不等马车到便一路冒雨小跑回陆府,反正不过两条街罢了。 等到了侧门的小巷子,却忽然停住脚步,不想进门,没忍住抱着紫鸢小声哭起来。 她十岁那年父母双亡,跟随舅父陆佑从金陵来到京城外祖母陆家。 虽说外祖母待她比亲孙女还亲,但她心里明白这始终是旁人的家。 后来陆衍出现了。 他温柔有礼,常送一些姑娘家喜欢的玩意儿给她,什么西洋的香料、玉簪、花瓶摆件。 苏家是金陵首富,这些东西她虽自小见惯了,却也觉得陆衍心里是有自己的。 后来外祖母和舅母做主给她和陆衍订婚,她也就并未反对,甚至开始期待拥有一个自己的家,这样她便不再孤单。 然而,期待却在此刻全然落了空。 紫鸢从未见过她这样伤心,抱住她不停地劝慰:“姑娘要当心身子才是,咱们先进去。” 苏青珞没应声。 雨水混着泪水落在脸上。 细密的雨丝如线,斜斜落下,被风一吹便交织在一起。 苏青珞只觉得自己仿佛一片飘飘零零的无根之叶,在风中盘旋,迟迟无法坠落。 目光里出现一顶紫檀木轿子,贵气十足。 四人抬轿前行,身后跟着一队青衫侍从,脚步声在雨水中却分外齐整。 一只手倏地掀开轿帘,手指修长而骨节分明,大拇指上戴着一枚水绿色玉扳指,伴随着清冷而略微有些不耐的声音。 “哪个奴才这么不懂规矩?” 苏青珞闻言一凛。 她认得这枚玉扳指,因为这是她送出去的。 来人竟是……陆衡之? 六年前,她父亲去世,舅父陆佑前来帮忙料理父亲的后事时身边跟着一个十六岁的少年,便是陆衡之。 那时她知道陆衡之是陆家旁支的子嗣,被舅父带在身旁历练。 从金陵回京路上遭遇水寇,陆衡之为护她受了刀伤,臂膀上被划破一道三寸长的口子。 回京后她为了感谢他,便命人送去一些东西,其中就有这枚玉扳指。 谁能想到,短短六年,陆衡之已一跃成为当朝权势滔天的首辅,圣上面前的红人。 即便陆家,也要放低身段,将这个旁支记入嫡系族谱,记在大房名下。 那之后,苏青珞也要依礼喊他一声三哥。 虽同在陆家屋檐下,他毕竟是外男且属于大房,她是女眷且常住二房,除了节庆时远远打个照面,两人并没有什么过多的交集。 为数不多的照面里,苏青珞只觉得他气度越来越不凡,人也越来越沉冷寡言。 也听人说过陆衡之在朝堂之上如何翻云覆雨,手段毒辣地铲除政敌,更是曾经因下人偷了一本书便将人活活打死。 陆家人人都惧怕这位冷面阎罗。 所以在听到他冰冷的声音后,苏青珞心底难免也蓦地升起几分惧怕,后悔自己不该行为冲动,非要在这里忍不住哭。 他该不至于处罚她吧。 轿帘只掀开一角,看不清轿内人的脸。 紫鸢吓得头也不敢抬,声音发颤道:“回禀衡三爷,是二房的苏姑娘不小心扭了脚,不是故意冲撞,还请您恕罪。” 那人迟迟未回应,片刻后,轿子落地。 苏青珞抬眼。 一双黑色长靴从轿中踩至青石地面,男人缓缓走出,一柄白色油纸伞立刻举到男人头顶,几乎同时一件白色披风亦是披到男人身上。 陆衡之身穿一袭蓝色御赐蟒袍,肩膀宽阔,腰间勒一条玉带,衬得他整个人清贵而沉稳。 那双眸子却仿佛天生没有温度,淡淡打量她一眼。 苏青珞忙低头用帕子擦去脸上雨珠,只觉狼狈极了。 下一瞬,陆衡之抬步朝她走来,解下身上的白色披风罩在她身上,又伸手接过伞,亲自打在她头顶。 苏青珞惊诧之下竟一时忘了拒绝,反应过来时,披风已经在她身上。 许久没有如此近地见过陆衡之,他成熟许多,也高大许多,站在她面前竟隐隐有种说不出的压迫感。 雨水渐大,落在伞上发出闷声,仿佛豆子落在鼓上。 他的声音也仿佛雨珠一般砸到她心里。 “谁欺负你了?” 清淡的,笃定的声音。 苏青珞好容易压下的满腹委屈不觉又涌上心头。 她只好说:“没有,只是不小心崴了脚。” 陆衡之低头,目光直直落在她身上,似在探究。 她不觉有些招架不住:“三爷若是没事,我便先告退了。” 雨声入耳,越来越急,仿佛她此刻的心跳。 片刻后,他淡淡嗯一声。 幸好他没有追问。 转身之际,苏青珞想起身上的披风,正要脱下来,却听到他的声音:“穿着。” 不容置疑的语气。 苏青珞顿时不敢再动,只好低声说:“那多谢三爷。” 三爷? 陆衡之低头——许久没这么近看她。 原来高贵清丽的小姑娘高了不少,额间乌发被细雨淋得有些湿,脸庞上也有未擦干的雨珠,却衬得肌肤更胜雪三分。一袭鹅黄的衣裙配一条胭脂红的腰带,纤纤细腰不盈一握,有了几分少女的娇媚。 三年前家宴匆匆见过一面,那时她还乖巧地跟着其他人喊他一句三哥,如今却生分地喊他三爷。 陆衡之眸中闪过一抹不快。 是因为要跟那人成婚了? 那又为什么这么委屈地在这里哭?那人欺负她了? 苏青珞明显感受到陆衡之沉了脸色,却不知为什么,也不敢多待,俯身行礼,便要离开。 转身之时,才发觉那柄油纸伞一直打在她肩头,陆衡之半个身体都被雨淋湿了。 她不觉有几分惊讶,觉得陆衡之也不像别人说的那样不近人情。 雨势越大,竟打了几个响雷。 “你先走。”陆衡之面色虽沉,却将伞递给她,他整个人后退一步,彻底浸在雨中。 苏青珞了然,他是外男,他们不方便一起从侧门回去。 这伞她本能地不想接,但看他神色不豫,也不敢拒绝,便接了伞快步往前走,只觉得身后一双眸子盯着她,便越走越快。 进了侧门,她才彻底松了口气,快步走回自己院落中。 淋成这样回来太过失礼,好在她在陆家最多算半个主子,没什么人注意到她。 刚进院子,便听到外头一阵忙乱的声音,夹杂着婆子威严的声音—— “我可告诉你们,当今首辅大人,咱们的衡三爷回来了,都给我打起精神来,要是谁在这期间敢犯错,可不要怪我不讲情面。” 苏青珞心里没由来地一慌,也说不上为什么。 第3章 决意退亲 陆衡之虽然在大房是记名嫡子,平日大多数时候却是住在八条胡同的小院子,那里上朝近且清静,每月也就休沐前后几天才回陆家住。 因他格外严苛,所以他每次回来底下人便也如临大敌。 这么两相一比较,她苏青珞在府内的地位真是不值一提了。 苏青珞命人打来热水洗了把脸,换了身干净衣服。 油纸伞虽然是不惹眼的白色,她也没敢摆出来,让紫鸢在屋内晾着。 又将那件披风亲自收好,等寻个好天气悄悄洗了晒干再跟伞一起送回去。 虽问心无愧,但这东西却也不敢让别人看到,免得有心之人生出事端。 折腾半天,午饭未用,苏青珞又累又饿,也没什么精神再去为陆衍难过。 但眼下已过了用饭的时辰,她不好再劳动众人,只好简单用了些糕点。 糕点甜腻,她只用了一块便吃不下。 嫁衣是没心思再绣,她想着绣个荷包打发时间,没一会儿听到外头有个陌生的小厮声音在喊紫鸢姐姐。 紫鸢出去后很快便回来,将一个食盒放到桌上:“是衡三爷身边的宋闻亲自送来的。” 苏青珞惊诧道:“衡三爷?他怎么会给我送东西?” “宋闻说衡三爷特意嘱咐的,姑娘淋了雨,用一碗姜汤,吃一碟鸡汁包子再好不过。” “鸡汁包子?”苏青珞忙打开饭盒,最上头一层是一碗热气腾腾的鸡汤,底下果然是一碟包子,熟悉的香气扑鼻而来。 这是金陵的特色,她顶爱吃的东西,只是来了京城便再没吃过,没想到陆衡之竟会给她送这个。 他怎么会看出她没吃午饭? 还有姜汤…… 苏青珞饿极,眼前又是她喜欢的、许久未吃到的鸡汁包子,觉得陆衡之应该只是刚好撞见她淋了雨后的一番好意,也没多想,便跟紫鸢一起将包子塞入腹中。 吃饱后她人有了力气,决定去找她的舅妈柳夫人退亲。 她觉得今天下午是个极好的时间点,因为陆衡之刚刚回来,所有人的目光都在他身上,此时说退亲的事不会惊动太多人。 雨还未停,外头天色晦暗。 苏青珞打伞,紫鸢提着一盏琉璃灯,陪她去了柳氏屋内。 柳氏正在跟大丫头映月算账,见她进来,忙朝她招手:“青珞快来,正好舅母教教你如何掌家,等你嫁进来我可要撂开这些庶务了。” 柳氏是个笑面虎,一贯会说场面话。 她爱权又爱钱,断不可能让她如此之快掌家。 苏青珞微笑颔首,站在一旁耐着性子等柳氏把账目对完,才低声道:“我有话想跟舅母说。” 柳氏闻言,含笑看她一眼:“什么话这么郑重其事。” 还是挥退了屋内众人。 苏青珞直接道:“舅母,我要同陆衍退亲。” 柳氏顿一下,脸上笑容未变,拉住她的手道:“好好的怎么忽然要退亲?是不是陆衍惹你生气了?你放心,舅母替你教训他。” 柳氏向来是嘴里向着她,心里向着自己儿子。 何况柳嫣然是她外侄女,住的地方跟陆府就隔着一条街,没她的默许柳嫣然怎么可能跟陆衍缠在一起。 苏青珞摇头:“舅母,我今日去金记铺子看首饰,在茶楼恰好遇见了陆衍跟柳嫣然,他们姿态亲昵,显然已来往了些日子。陆衍既然喜欢柳小姐,我愿意成全他们。” 柳氏脸色一变,“你放心,舅母一定为你做主。退亲不是儿戏,舅母先问问什么情况,明日答复你。” 苏青珞点头,也没想着今天就能把退亲这件事落定,便先行离开。 出门时,听见柳氏怒气冲冲吩咐丫鬟:“不管少爷在做什么,立刻把他给我叫过来!” 像是刻意演给她看。 苏青珞回房后,突然发觉身上的香囊不知什么时候掉了,她一路找回去都不见踪影,难不成落在柳氏房里? 她回到柳氏院外,两个守门的婆子正在吃酒赌钱,见她过来其中一个立刻起身要去禀告。 苏青珞向来是连陆家下人都不敢劳烦的,立刻轻声道:“妈妈玩自己的,我不过丢了个香囊,自己进去找就是了。” 苏青珞常来柳氏院子,又跟陆衍订了亲,婆子料想无碍,便也承她的情,说了句多谢姑娘便接着坐下来了。 进去后她也没惊动柳氏,只跟她的大丫鬟映月悄悄问香囊是不是落下,让她帮着进去找找。 映月进去找了圈没找到,想着苏青珞毕竟是未来少夫人,还是要讨好几分的,带了两个小丫鬟帮她一起找。 苏青珞又想起来:“许是落在老太太院子里,我去看看。” 于是两边分头找。 老太太那头没找到,苏青珞又折回柳氏院子,映月和两个小丫鬟都还没回来。 苏青珞正要出去寻,便听到柳氏房门内传出刺耳的声音—— “你怎么这样不小心?我不是说过等苏青珞过了门你想怎样便怎样?还给我惹出这种事情来?” “明日你便去给青珞道歉,就是下跪也要求她原谅!” 苏青珞有些诧异,没想到柳氏竟然比她想的更看重自己。 不想接下来的话便是:“你知不知道她的嫁妆光现银便足足有三十万两,更别提田产和铺子。娶了她够我们永顺伯府上下吃一辈子了。” “无论你用什么方法,必须给我哄住她。” “这话你都念了八百遍了。”陆衍明声音有几分不以为然,“你放心,苏青珞单纯心软,明日我一定哄好她。” 苏青珞浑身发冷,忙退出了院子,跌跌撞撞地往回走。 原来如此,原来这才是陆衍这些年对她好的真正原因。 除了恶心,她更多的竟然是难过。 原以为陆衍只是三心二意变了心,喜欢上了别的姑娘。 从未想过,他对她的好一开始就是有目的地接近。 那年来到陆府,外祖母亲自养了她两年。 后来外祖母年事已高,精力不济,特意嘱咐让二房的柳氏照顾她,未免也有撮合她跟陆衍的意思。 这几年来,尽管柳氏对她一直有所保留,但她是真的把他们当成亲人,一心一意对他们好。 柳氏病了,她不眠不休地亲自照顾;陆衍身上的衣服、荷包都是她亲手一针一线缝制,从未假手丫鬟;铺子里送来的任何好东西都先紧着他们。 无非是真的想跟他们成为亲人,因为她在这世上已没了旁的亲人。 却没想到,一腔心血全被辜负。 别人只当她是一只待宰的肥羊,恨不能剥皮抽筋,吃得连骨头渣都不剩。 是她不好、是她不配吗? 苏青珞伤心到没什么胃口吃晚饭。 入夜后窗外雨渐渐停了。 她心情极差,披了件披风一路走进后院小花园。 园子里并未看到什么人,刚下完雨有些阴冷潮湿。 苏青珞再也忍不住,蹲在花圃前低声抽泣。 她好想念父亲母亲,假如他们还活着,她不至于如此。 夜色沉沉,更深露重。 头顶忽地传来一个清冷的声音:“怎么又在哭?” 苏青珞蓦然抬头。 凉亭里,陆衡之正坐倚在阑干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昏暗中看不清他神色,只觉得他语气不豫,似有几分生气。 第4章 你不信我? 苏青珞顿时一慌。 一天内被他撞见两次在哭,实在太难为情。 方才匆匆看一眼凉亭里还以为并没有人,如今想来是被檐柱挡住了。 微风拂过,男人身上淡淡的酒味也飘了过来。 他今日刚回陆家,难免跟陆家各房设宴饮酒,想来是酒后来这里休憩,反而被她打搅了气氛。 他心情明显不好,苏青珞不敢触他霉头,行礼道:“不知三爷在此,青珞失礼,青珞告退。” “站住。”陆衡之淡声。 他语气自带一种上位者不容置疑的气势,苏青珞不由自主停住脚步。 他声音微凉:“问你话,为什么又哭?” 苏青珞抿唇——这种事,怎能对他一个外男说? 她迟迟不语,又听他道,“怎么?又崴了脚?” 苏青珞脸色微红,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好在宋闻这时来了。 他一手拎一盏琉璃灯,一手拎着一个食盒,跑过来道:“爷,你刚才用了不少酒,还是喝一碗醒酒汤。” 一转头看到苏青珞,顿时一愣,“苏姑娘怎么在这儿?” 苏青珞垂眸,没应声。 陆衡之示意宋闻将食盒放在凉亭的石桌上,接过那盏灯道:“去外头守着。” 宋闻心中惊愕,连忙答是。 他家爷自从中了状元后京中说亲的大家闺秀比比皆是,其中不乏皇亲贵胄,更有不少女人明里暗里投怀送抱,从没见他对哪个姑娘有兴趣。 今天这已经是第二次对苏青珞破例了。 只是——这位苏姑娘好像定亲了啊? 他们爷不会? 想到这个可能,守在门口的宋闻不觉双腿一软,往里看了眼,那两道身影仿佛离得近了些。 陆衡之将手里灯往上一提,平声道:“上来。” 灯下,苏青珞一张苍白小脸上透着几分倔强,眼角微红,她没动。 陆衡之又道:“那你是要我下去?” 苏青珞朱唇微抿,片刻后,才是提裙而上,进了凉亭后,又对他行一礼。 陆衡之将灯罩摘下放到凉亭的圆桌上,坐下后打开食盒拿出那碗醒酒汤慢条斯理地喝完,才开口。 “陆衍怎么欺负你了?” 苏青珞不觉微微一惊。 不似白天他问她“谁欺负你了”,这回开口是笃定的语气,不愧是在朝堂上翻云覆雨的人,竟然猜到了。 苏青珞垂眸,一时并未答话。 陆衡之等她片刻,又道:“说出来,我替你做主。” 语气竟颇有耐心。 苏青珞更加惊诧,犹豫片刻,最后也只是低声道:“没有。” 他是大房的人,凭什么替她做主呢? 能替她做主的无非也就是外祖母,但外祖母身子骨大不如前,她不可能拿这种事来烦她。 何况,凭眼前人的才能,她就是不说,他也能很快查到缘由。 真的说出口,反而可能会被指责不懂事。 凭借多年寄人篱下生活的本能,苏青珞很快便知道该怎么做。 陆衡之起身,上前一步。 他存在感极强,有种压迫力,苏青珞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抬头。 陆衡之一袭月白长衫,清冷孤高如皑皑雪山上的皎月不染一尘。 他面若冠玉,鬓若刀裁,眉眼清冷,声音微冷:“你不信我?” 语气分明透着不快。 苏青珞没应声。 陆衡之眸色微深:“何妨一试?” 苏青珞垂眸:“青珞不敢,当真无事,青珞只是想家了。” 这话半真半假,也不算完全敷衍。 陆衡之打量她片刻,没说信还是不信。 苏青珞再度行礼:“夜深了,三爷早些安寝。” 陆衡之终于没再说什么,将手里灯递给她:“路上当心。” 苏青珞想拒绝,看到他一双幽沉的眼,又下意识地将灯接过来。 “多谢三爷,这灯明日我会命人送回。” “不必。”陆衡之道,“我会命人去取。” 苏青珞松一口气,这就方便多了。 她的丫鬟去前院找他,总归不那么妥帖,容易落人口实。 难过的情绪被陆衡之一打岔,苏青珞好了许多,回到房中便歇下,很快睡去。 隔天一早起床,苏青珞去给外祖母请安,几位太太都在,柳氏也立在一旁。 陆老太太昨夜有点着凉,头昏昏沉沉的,戴着抹额,见到她还是亲切地招手:“青珞快来,昨日下了雨夜里睡得好不好?有没有着凉?” 苏青珞眼眶微微一湿,凑到老太太怀里:“青珞都好。这话该我问外祖母才是,您是不是贪凉夜里出去玩,才着了凉?” 陆老太太忍不住笑起来,伸手戳她脸颊一下:“看你这小皮猴儿说的什么话。” 苏青珞照例在陆老太太这里用了早饭。 陆老太太强行打起精神道:“我活了一把年纪也该到头了,但怎么也要看着我们青珞嫁人才行。” 苏青珞心中不觉浮起一股酸涩。 柳氏立刻道:“呸呸,母亲长命百岁。您何止要看着青珞嫁人,她生了太孙您还得帮着她照看几年呢!” 陆老太太顿时喜笑颜开:“你们看你们太太多懒,当婆婆的不照看竟叫我照看,这算什么事?” 大家登时都笑起来。 苏青珞一言未发,她知道柳氏是故意如此说,为了就是让她老实跟陆衍成婚。 出了老太太房间,柳氏一面赔笑,一面将苏青珞拉入房中。 陆衍果然早在房内等着她,见她进来,先扇了自己一巴掌。 “苏妹妹,昨天都是我的错,原是我该死。” 这一巴掌连个响声都听不见。 陆衍过来拉她的手,被苏青珞甩开。 陆衍立刻讨好般拿出一块通透的玉佩递给苏青珞。 “苏妹妹,这是我特意为你挑的,就当是赔礼,在我心里,你永远是第一位。” 苏青珞接过玉佩,上头镌刻着兰花花纹。 她不喜欢兰花,她喜爱牡丹。 她也不喜欢玉石,玉石易碎,不如金银坚固。 苏青珞这时才发觉,这么多年来他送过她不少东西,但却没有一样她喜欢的。 竟然还口口声声说她是第一位。 见她没拒绝,陆衍心底一喜,忙道:“我不过是可怜嫣然身世罢了。她父亲早逝,生活贫困,她哭着跟我说她就要及笄却连个像样的簪子都没有,我这才陪她去首饰铺子里逛了逛。” “你放心,我只想娶你。” 柳氏见她接了玉佩,也紧接着牵了她的手笑道:“这就对了,衍儿不过是一时糊涂,青珞你大方些别跟他一般见识,就快是一家人了哪有天天吵架的理。” 苏青珞倏地冷笑一声,用力将玉佩扔到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柳氏和陆衍皆是一惊。 苏青珞冷声道:“可惜我不想嫁你。这亲我一定要退,原因你们二人心知肚明,再说下去只会伤了情分。我给舅母半月时间,舅母若是办不好这件事,我只好去求外祖母。” 柳氏大喝一声:“胡闹!这等小事也值得去劳烦你外祖母?你外祖母身子骨不好,你岂能如此不孝?” 第5章 逼迫 苏青珞闻言一僵。 老太太的身子骨不好不是什么秘密,大夫说要能熬过今年冬天便还有一年,如果熬不过,只怕就是今年了。 柳氏看她神色便知她不敢,立刻又道:“好孩子,我知道在这件事上你受了委屈,但实在不至于闹到退亲这个地步。 “何况男人嘛,三妻四妾也是常事,就是闹到你外祖母那里,她只怕也会劝你忍让。 “你再想想,一个姑娘家退了亲,名头就先不好听,以后还能说到什么好的婚事? “衍儿已经知错了,不如这样,你们大婚前我不许他再出门,多陪陪你,这样你总能气消? 你想想,你外祖母可是一心盼着你成婚的……” 竟然将外祖母抬出来。 苏青珞一口气堵在胸口,只觉得自己好似被柳氏拿捏住,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好先回去从长计议。 不退亲,她只怕会重蹈上辈子的覆辙。 但若是真退亲,她的名头倒无所谓,外祖母身子骨受不了怎么办…… 外祖母可是她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记得刚来陆府那日,外祖母亲自搂着她睡,对她说:“以后就把这儿当你自己的家,你放心,有外祖母一日这里便没人能欺负了你。” 这么多年,外祖母一直待她极好,若是因为她的缘故让她老人家身子骨受不了,她心里如何能过意得去? 隔天清晨去给外祖母请安时,苏青珞依旧有几分心不在焉。 临走时,陆老太太却笑着开口:“青珞留下来给月娥画个花样子,我这两天头疼,想再做个药香囊……” 柳氏看苏青珞一眼,含笑道:“青珞向来画花样子画得极好的,正好趁着还没成亲多孝敬孝敬老太太。” 孝敬两个字被刻意加重。 几个儿媳妇陆续离开,陆老太太看月娥一眼,月娥立刻退出去,守在门口。 陆老太太倚在紫藤椅上,朝苏青珞招手:“来外祖母这儿。” 苏青珞连忙坐过去。 陆老太太拉住她的手,声音慈爱道:“青珞,这几日可是有什么不开心?” 苏青珞眼眸不禁微微一红。 外祖母身子骨不好,却还能在她身上费神,察觉到到她心情不好。 她立刻说:“没有的,外祖母,我很好。” 陆老太太拍了拍她的手背:“你这个孩子是个招人疼的,这么些年在陆府受了委屈也从来不跟外祖母说。我想着柳氏虽然滑头,但心里也还有成算,况且衍儿也是我看着长大的,你嫁过去总不会待薄了你……” “但我看你这两日似乎很伤心,可是他们做了什么?你放心,外祖母一定替你做主。” 苏青珞咬唇,看向陆老太太,最终还是轻轻摇了摇头。 外祖母这样为她,让她更加说不出口。 陆老太太叹了口气,将她轻轻搂在怀里:“好孩子,你记住,无论发生什么事,外祖母就盼着你好,你好好的外祖母才能放心。你若是不好,我就是到了地底下都不知道怎么跟你娘交代……” 苏青珞泪珠滚落下来,抽噎道:“不许胡说,您要长命百岁的。” 跟外祖母说了会儿话回去后,苏青珞愈发难过。 亲是一定要退的,只是柳氏不愿意,如何在不惊动外祖母的情况下把这个婚退了? 一连几日苏青珞都没想出太好的办法。 这天中午用过饭,她正坐在窗下思索,紫鸢忽然从外头走进来。 她压低声音说:“宋闻过来了,说是来拿衡三爷的东西。” 苏青珞微微一凛,回神,忙去箱子找出那件白色披风。 她前日特意命紫鸢找人悄悄洗了晒好,亲手熏了香,打理得干净整齐,连同那柄伞和那盏琉璃灯一起送出去。 待宋闻离开,苏青珞才终于松了口气。 不知为什么,那人的东西留在她这里,她一颗心始终悬着,也不知道在怕什么。 紧接着陆衍又来寻她。 这几天他总来寻她,刚开始还能等她小半个时辰。 但她一直不见他,他也没了耐心,只在窗外说两句好话便离开。 陆衍刚走,大房的二少夫人纪银朱又上门。 纪银朱一年前才嫁进府里,两人年纪相差不大,平日也有所来往,只是不算密切。 纪银朱很快道明来意。 “半个月后衡三爷要过生辰,大老爷特意嘱咐我们一定要办得热闹些,阖府男女都要参宴,需要一扇屏风,我挑了半天总觉得差点意思,只好来找你。” 苏青珞来时带了些家里值钱的旧物,其中有一扇花梨木雕刻的山水屏风,木质细腻,雕工精巧,先前给老太太祝寿时拿出来用过,所以家里人都知道。 陆衡之半个月后要过生辰? 他之前从未在陆府过过生辰,所以苏青珞并不知他生辰是什么时候。 他是当朝首辅,依他的身份地位,想来这生辰是陆家非要凑上去给他过的。 怎么说陆衡之也算帮过她,而且就算没帮过,苏青珞也不可能说不。 她点头答应。 纪银朱笑着道谢,又同她聊了几句家常,忽然问:“我方才好像隐约见着了宋闻,他怎么会过来?” 宋闻可是陆衡之身前离不得的人,平日里他们大房的人想见都见不到,怎么会来二房苏青珞这里? 苏青珞心跳飞快,面上却不显,只微微诧异道:“宋闻是谁?” 纪银朱见她表情不似作伪,便笑道:“是衡三爷身边的人,兴许是我看错了。” 她还差点以为,苏青珞跟那位有什么关系。 纪银朱又闲话两句便起身离开。 苏青珞一颗心方才落了地,她摸了摸手心,出了一层细汗,用帕子擦干净后,眼前突然浮现出陆衡之那双淡然的眸子,心中一惊。 脑海中闪出一个大胆的想法:要不要找陆衡之帮忙? 他那天说会为她做主,要不要试一试? 一直到陆衡之生辰这日,苏青珞也还未拿定主意。 陆衡之的生辰宴摆在夜里,阖府上下除了身子骨不好的陆老太太皆盛装出席。 男眷在外院,女眷在厅内,中间隔着一道屏风,看不清人,但能清楚地听到人说话。 苏青珞听到外头传来陆衡之清淡的声音:“开宴吧。” 声音如玉石轻击,煞是好听,让她不觉有几分出神。 菜一道道被端上来,周遭传来此起彼伏的生辰祝语。 陆老太太身子骨不好,并未出席。 苏青珞被刻意安置在柳氏左手边,百无聊赖。 开席一阵子后,有个小丫鬟过来,手里端着一盅螃蟹醉,声音清脆道:“这是四少爷特意叫人送给苏姑娘的,说是姑娘爱吃这个,把他那份也一并用了。” 陆衍在本家排行老四,其他房的人都称呼他四少爷。 这个时节螃蟹有限,螃蟹醉这道羮又需要用到不少螃蟹,整个宴席下来堪堪每人一盅,并没有多余的。 周遭瞬间响起打趣声。 “想不到衍儿这么疼未来媳妇。” 柳氏立刻道:“谁说不是?小两口恩爱着呢,我就盼着青珞早点嫁过来,给我生个大胖小子。” 苏青珞指尖将帕子捏得发白,只觉得胃里一阵恶心。 她从不爱吃螃蟹。 这对母子大庭广众之下演出这种戏码,无非是要人人都知道陆衍对她多好,她要退亲只会显得她不懂事。 她忍住将瓷盅扔掉的冲动,借口更衣起身离开。 一桌女眷以为她害羞,不过笑笑,并未阻拦。 苏青珞带着紫鸢走过弯弯绕绕的长廊,去后院的小花园喘口气。 一进去,便闻到风里的花香带着几分酒气。 苏青珞不觉一凛,抬头。 凉亭石桌上放着一盏琉璃灯。 陆衡之长身而立,身姿挺拔,一袭蓝色长衫衬得他清贵优雅,似是听到脚步声,他倏地回过头。 苏青珞身处暗处,她知道他应该看不清自己,但不知为什么,那瞬间她仍旧觉得他目光炙热,落在她身上。 又一次遇见了,苏青珞双手微微握成拳状,这是不是上天给她的机会。 心念电转,苏青珞做了决定:赌一把。 像他说的,何妨一试? 她低声吩咐紫鸢:“你去门口看着,若是有人来立刻过来告诉我。” 紫鸢惊讶不已,还是点头照做。 苏青珞深吸一口气,一步步走进凉亭。 陆衡之眉宇间分明有股戾色,今日是他生辰,谁敢惹他不快? 然而令她意外的是,那股戾色在看清她的瞬间蓦地褪去,换上原本清冷淡漠的那张脸。 陆衡之打量她一眼,淡声道:“你今日倒是大胆。” 不用他喊,她也敢来到他身旁。 苏青珞俯身行礼:“三爷,青珞斗胆想问,先前三爷说的话可还作数?” 陆衡之看她。 苏青珞被他这么打量,心里越来越紧张,手紧紧绞着帕子。 片刻后,男人终于回答:“自然作数。” 他平声问,“要我怎么替你做主?” 苏青珞咬牙将眼一闭,道:“我要同陆衍退亲。” 陆衡之倏地抬头,目光直直落在她脸上。 第6章 民女苏青珞欲退亲 不过一瞬,陆衡之便恢复如常。 看着眼前温柔婉丽的少女,他平声问:“退亲不是儿戏,你可想好了?不会后悔?” 苏青珞点头:“是,青珞已经想好了,绝不后悔。” 陆衡之眼眸微深。 苏青珞道:“三爷,我同陆衍……” “叫我三哥。”陆衡之突然出声打断她,声音悦耳,仿佛清泉流于石间。 苏青珞给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弄得愣在原地,不明白他为何突然纠结起她对他的称呼。 前些年家宴上她也跟着旁人叫过他一句三哥,但她如今毕竟大了,男女有别,叫那么亲昵的称呼总觉得不太合适。 似乎明白她的顾虑,陆衡之紧接着道:“既要我替你做主,还要跟我那么生分?” 原来他是这个意思。 苏青珞没多想,便立刻开口喊道:“三哥。” 少女声音清脆,又有几分空灵,比黄鹂鸟还好听几分。 陆衡之看她片刻:“三哥答应了。” 苏青珞不觉一怔:“但你都还没听我说缘由……” “重要么?”陆衡之语气里有种蔑视一切的傲然,“你既想退亲,管它什么缘由,我定叫你如愿以偿。” 苏青珞不觉心头一震。 他怎会如此信任她? 震惊过后,心头却没由来地有些慌乱。 宋闻这时突然进来焦急禀告:“大人,老太太突然昏倒了,前头都等着大人前去主持大局。” 紫鸢一脸紧张地跟在他身后。 “你说什么?” 苏青珞急得立刻往外走,焦急之下台阶没踩稳,一个踉跄往前扑去,即将摔倒之际,察觉到身后有股稳当的力量将她一拽,她便落入陆衡之怀里。 她不觉又羞又恼,然而只是一霎,陆衡之便放开她,仿佛谦谦君子。 “别慌。”他声音里有股格外令人安定的力量,让苏青珞一时稳住心神。 陆衡之平声吩咐宋闻:“立刻拿我的帖子去请宋太医过府。” 宋太医宋御是太医院掌院。 苏青珞感激不已,也顾不得道谢,行了个礼便带着紫鸢往老太太院子里赶去。 女眷们大多已经赶到,男眷们则在外院等候。 苏青珞进门便握住陆老太太的手,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不停喊外祖母。 陆老太太像是睡着了,鼻息平稳,一动不动。 常给老太太看的大夫很快赶到,把脉后摇了摇头,叹息离去。 苏青珞控制不住,哭出了声。 陆老太太身旁的大丫鬟月娥过来抱住她,眼中含泪:“没事的,首辅大人命人请了太医过来,一定会没事的。” 苏青珞靠在她怀里,泣不成声。 宋太医很快赶到,将众人全部挥退。 苏青珞无法,只能跟众人一样焦虑不安地在外头等。 夜色渐深,不知过了多久,宋太医出来凝重道:“这三日老太太十分凶险,若能熬过去便无大碍,若是不行……” 苏青珞咬唇,紧紧将指尖掐进肉里。 现场气氛一时凝重起来, 大夫人钱温陵做主让其他人先回去睡,自己跟几个妯娌轮流守夜,苏青珞不肯,执意要留下来。 柳氏正色道:“现在正是要用人的时候,我也不推辞了,明日一早我来换大嫂。” 她说完便干脆地离开回去睡觉了。 谁也没料到好端端的生辰宴会发生这等事。 外间男眷以陆衡之为首,他没走自是无人敢离席,生怕在这关键时刻触了这位冷面阎罗的霉头。 谁也没想到,这一守便是一夜。 这一夜,苏青珞毫无睡意,一直守着陆老太太,反倒是钱温陵得空在外间藤椅上睡了两个时辰。 宋太医昨夜是在陆府歇下的,一大清早便过来给老太太号脉,又面色凝重地调整了方子,嘱咐人务必小心伺候,现在是关键时刻。 柳氏也打着哈欠到了,抱怨道:“早知昨夜还不如我来好了,我一直挂念老太太,竟是没睡着。” 钱温陵微微笑一笑,倒也懒得跟她计较,只说:“青珞昨夜累了,快回去歇一歇。” 苏青珞虽觉得精神尚可,但想着今晚怕是还要熬,起身准备去隔壁客房睡一觉,便听柳氏笑道:“等等,我正好有事要同青珞商量,大嫂你也听一听。” 苏青珞心中浮起一股不祥的预感,两人跟着柳氏到了外间。 柳氏单刀直入:“我就直说了,老太太现在这样怕是不好,我想着不如冲个喜,明日就把衍儿和青珞的喜事办了,说不定老太太一高兴,病就好了呢!该有的东西我早备下了。” 钱温陵犹豫道:“这……” 柳氏紧接着道:“我知道这未免太委屈青珞,但青珞毕竟是咱们自己家的孩子,嫁过来后我一定好好弥补,谁也不敢看轻了她。再者青珞向来是个孝顺的孩子,这事对老太太有好处,她定然不会推辞。” 苏青珞几乎将唇咬出血——好恶毒的柳氏! 老太太危在旦夕,她竟然还有心思在这时候说她和陆衍的亲事。 她怕老太太万一去了自己会不顾一切毁约退亲,失掉大把钱财,所以才想出这个法子,用孝道来打压自己。 苏青珞不禁冷笑一声:“我不答应。” 柳氏不仁,便休怪她不义。 外祖母现如今这样,苏青珞突然什么也不怕,干脆豁出去了。 她声音冰冷道:“二舅母莫非忘了,青珞说过要同陆衍退亲。” 柳氏一慌,立刻打断她:“胡闹,这亲事是老太太亲口定下的,如今老太太生死不明,你竟敢说退亲,你怎可如此大逆不道?” 苏青珞直直对上柳氏的目光:“我若是不退亲才是不孝。外祖母说过,她只盼着我好。” “舅母你三番四次逼迫,我只好请首辅大人替我做主了。” 柳氏心中霍然一震:“你说什么?” 苏青珞倏地转身离开,朝外间走去,紫鸢自是牢牢跟上去。 柳氏焦急的声音落在身后:“你们给我拦住她。” 此刻外间男眷还未散去,依旧是昨夜格局,院落和厅堂中间隔着一扇屏风。 隔着屏风,隐约能看到陆衡之的身影。 他坐在首位,手里捏着一杯茶,送入口中轻抿一小口,动作优雅。 似是察觉到有人来,他抬眼,目光似是穿过屏风看向她。 苏青珞决心把此事闹大,顾不得许多,隔着屏风跪下,高声道:“民女苏青珞,欲与陆衍退亲,奈何舅母柳氏几番阻拦,请首辅大人为民女做主。” 现场众人顿时全都一惊。 第7章 做主 陆衡之眉头微蹙,将手里茶杯不轻不重地往桌上一搁。 在场众人心里想的都是:苏青珞这个孤女,敢在这时候生事,只怕完了。 陆衡之的确有怒意,却不是因为苏青珞生事,而是她选择在此刻豁出去向他求助,还不知受了什么委屈和逼迫。 柳氏钱氏和几个丫鬟婆子匆匆赶来,柳氏立刻道:“三爷,青珞年轻不懂事,还望三爷不要跟她计较,我这就带她走。” 说完便示意让丫鬟婆子将苏青珞架走,却听到陆衡之清冷的声音:“慢着。” 柳氏心里不由咯噔一声。 陆衡之不过说了两个字,众人便被他语气中的气势所迫,谁也不敢再动。 二老爷陆佑刚熬了一夜,正打算回去休息,完全一头雾水,不知道向来乖巧的苏青珞怎么会闹出这样的事。 内院的事他向来不管,全权交给柳氏,怎么连青珞和衍儿的亲事都出了问题? 当着这么人,他脸色难免不太好看,道:“青珞,我可是一直把你当亲生的女儿看待。这是家事,咱们关起门来怎么说都行,就不要麻烦首辅大人了。” 柳氏立刻接话:“是啊青珞,这么些年来舅舅舅母怎么待你的大家都看在眼里,衍儿更是三天两头送好东西给你,就算舅母有哪里做得不对,你何至于在众人面前给舅母没脸?何况老太太身子还这样?” 她说着便开始小声抽泣起来。 陆佑在族中威望口碑向来不错,此刻便立刻有人附和。 “对啊,好歹是养了你这么多年的舅舅舅母,怎可如此?” “一个孤女,真是养了一头白眼狼啊,不懂感恩……” “不是我说,确实太过不孝了,老太太还生死不明……” 只是这些名头,便能将苏青珞生生压死。 她眼底浮上雾气,只觉得委屈非常。 谩骂指责的议论声中,陆衡之突然开口,他声音有种慢条斯理的从容:“是啊,为什么呢?” 他平声,“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会将一位书香门第的小姐逼迫到不顾男女大防在此刻豁出去向我求助?二叔既然将她当成亲生女儿一般,难道就没想过其中缘由吗?” 他一出口,便立刻扭转局势。 众人顿时也回味过来,觉出不对劲。 “是啊,苏姑娘我知道,向来是知书达理与人为善的,待下人都极好的……” “一个孤女,寄人篱下受的委屈谁又能知晓呢?” “对啊,到底做了什么逼得人家在这个时候出来求首辅大人?” 陆佑不觉脸色一沉。 陆衡之话里话外明显暗指他待苏青珞没那么好。 苏青珞心头的委屈顿时缓缓消散,隔着屏风去看那人,只觉得他气度非常,此刻仿佛神仙下凡,救她于水火。 陆衡之淡淡道:“虽是二房的事,但苏姑娘既然求到我这个首辅面前,我便没有不管的道理。” “更何况,六年前是我跟二叔一起从金陵护送苏姑娘来京城,苏姑娘好歹叫我一声三哥,她若是受了委屈,我自然也得替她做主。” 这段往事在场众人鲜少有人知晓,谁也没料到这位孤女跟当朝权势滔天的首辅大人还有这样一层交集,而且听起来很是护着的意思。 一时间,众人心中不觉更纳罕。 因世人皆知,陆衡之向来清心寡欲,不近女色。 陆衡之十八岁高中状元后被选入翰林院,二十二岁便入阁成为当朝首辅,也是楚朝最年轻的首辅。 这些年来京城内无数世家贵女想同他结亲,均被婉拒,有人给他送女人,也被他退回,甚至还有人猜测过这位首辅大人会不会好男风。 难不成,他竟对苏家这位孤女有心思? 陆衡之自然不会不知晓他这番话说出去会带来何种议论,但他依旧说了。 心底甚至觉得,别人能将两人议论在一起也不算坏事,他甚至有些期待。 他抬眸,视线落在屏风上,隐约看到少女跪在地上,挺直脊背,身形单薄而羸弱。 他吩咐道:“去给苏姑娘置一张凳子,让苏姑娘坐着慢慢说。” 此言一出,院落厅堂之内顿时鸦雀无声,众人惊到说不出话。 陆佑柳氏几个长辈还站着呢,单给这姑娘坐着是何道理? 宋闻亲自搬了张凳子交给侍女,苏青珞落座后,缓缓开口。 “大约二十天前,我偶然在福记茶楼撞见陆衍与她表妹柳嫣然在包厢幽会,动作亲昵,言辞中显然已往来许久。当日回来,我便向舅母言明要求退亲。舅母说退亲不是儿戏,等她问清楚再说。” “我便预备回去等,想着也许舅母真能替我做主。恰好我掉了香囊回去寻,不想却听到舅母训斥陆衍不小心闹出乱子,要他给我道歉,说娶我才能拿到丰厚的嫁妆,娶到我后他想要如何便如何。” 众人这时才想起来,苏家当年可是金陵首富,曾有富可敌国之称,只留下这么一个掌上明珠,嫁妆得多丰厚? 陆家怎么也是百年望族,虽不如从前风光,但对这种事还是十分不屑的。 一时间,众人看向陆佑的眼神都带了几分鄙夷。 陆佑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不觉在心里暗骂柳氏。 又听苏青珞道:“我念着亲戚情分,一直未曾同舅妈撕破脸,只想着能将亲事好好退掉便是。没想到舅妈几番推辞,甚至用孝道逼迫,不许我退亲。” “我想着离成亲还有些时日,或许可以再想其他办法。昨夜外祖母突然昏倒,生死不明,谁知今日一早,舅妈竟大言不惭提出要我明日便同陆衍完婚,为外祖母冲喜。” 听到“冲喜”二字,陆衡之微眯双眼,眸光似冷箭射向陆佑,似是要将其穿透。 柳氏好大的胆子,竟敢有如此提议。 陆佑全然不知此事,额间冷汗涔涔往下落。 冲喜哪会是陆家这种簪缨世家会做的事。 “大人明鉴,陆衍负心在前,柳氏逼迫在后,且不顾外祖母身体一心只想拿到我的嫁妆,此等人,我苏青珞绝不会嫁!” 苏青珞掷地有声。 院内厅堂瞬时无声。 好一会儿,才响起议论声。 “这舅舅舅妈也太可怕了,简直吃人不吐骨头啊……” “什么冲喜,不就是怕人跑了拿不到钱吗?二房这么缺钱?” 柳氏脸色煞白,不知道何时被苏青珞听去谈话,此刻竟如此被动。 她心思向来活络,立刻便高声哭道:“臣妇冤枉啊,青珞,你怎可如此污蔑我?这婚事是老太太当初看中的,衍儿再不才好歹也是个举人,难道还缺一门好亲事不成?” 她赌咒发誓,“我若是觊觎你的嫁妆,就叫我不得好死!” 此事她决计不能认,否则这辈子在京中都抬不起头,苏青珞即便真的听到也不可能找到证据。 她哭得声嘶力竭,“嫣然是衍儿的表妹,两人在府内说说话而已你便心生妒意,衍儿无法只得跟嫣然在外头见面,也不过是聊聊天罢了,你即便想因此退亲怎能编出这种谎话来污蔑我?” 柳氏心一横,道:“大人若是不信,只管叫衍儿前来分辨便是!” 事到如今,也只能赌众人更信谁的说辞。 这个场合,陆佑只能站在柳氏这边。 他道:“既然非得当众分辨,自然得把衍儿也叫来,岂能只听一面之词?” 陆衡之似笑非笑的语气:“的确。” 他视线扫过下方众人,再出口时语气已有了几分不快:“陆衍呢?祖母病重,连旁支子弟都在这儿守了一夜,他是二房唯一的嫡子,怎么不见他的踪影?” 第8章 归还嫁妆 陆佑心下一凛。 众人这时才反应过来,好像一整晚也没怎么看到陆衍的身影。 不孝这个名头扣上无疑影响更大,陆佑忙张罗找人去寻。 陆衡之扫宋闻一眼,宋闻立刻了然。 片刻后,反而是宋闻将陆衍和柳嫣然带上来。 陆衍浑身酒气,面色愠怒,衣衫不整,连头发都未来得及簪,一看便是匆忙之中被带来。 他身旁的柳嫣然亦是未曾来得及梳洗,只抬手用帕子遮住脸,浑身轻颤。 看情形,显然两人昨夜厮混在一起。 陆佑先忍不住一巴掌扇过去:“混账东西!” 陆衍被打得半边脸火辣辣的疼,也不敢出声。 陆衡之不疾不徐道:“怎么回事?” 宋闻回禀道:“小的恰好在前院茶室找到四爷,他正跟柳姑娘躺在一张床上。” 再多余的话也没必要说。 现场立刻便有人忍不住了。 “这陆衍也太不孝了,老太太重病他丝毫不担心,竟然还去寻欢作乐!” “看样子这位柳姑娘早熟门熟路了吧,苏姑娘还不知受了多少委屈呢?” “不像话,真真是不像话。” 陆佑气得声音发颤:“逆子,你还不给我跪下!” 陆衍立刻跪下,柳嫣然也跟着跪下。 陆衍回过神来,立刻道:“回禀父亲,我昨夜喝多了早早歇在了茶室,并不知发生了什么,方才听见议论,可是祖母病了?” 说到最后,语气竟十分焦急。 不孝这顶帽子,无论如何他也不能戴。 陆衡之倚在紫藤木椅上,语带讥诮:“你的意思是,你并不知道为什么会跟柳姑娘在一起?” 陆衍竟是毫不犹豫:“我确实不知。” 柳嫣然登时浑身发抖,痛恨陆衍实在心狠,但事关终身,她也必须一搏。 她顾不得许多,磕头道:“都是嫣然不好,昨夜我见表哥喝多,本来只是想去送一碗醒酒汤过去,谁知……” 她稍顿,“总之都是嫣然的错,嫣然不敢奢望,只求留在表哥身旁,哪怕当一个丫鬟伺候也好。” 话里话外将陆衍摘得十分干净。 柳氏提起的心算是放下一截,忍不住出口道:“嫣然,你糊涂啊,竟然做出这种事。现如今要如何全凭青珞一句话,看她能不能容下你罢了!” 言外之意,苏青珞若是不能容她,便是苏青珞不够大度。 苏青珞声音冷到极点:“我既然已经要同陆衍退亲,此事便与我毫无干系。” 有人立刻道:“就是,苏姑娘干干净净,干什么把脏的臭的都往她身上泼?” 陆衍脸色一白,呵斥那人:“闭嘴!我的事还轮不到你指摘。” 他面向苏青珞,看似诚恳道:“青珞,昨夜的事是我不对,我不该喝醉。我纵然有错,也犯不上退亲吧?我心中只有你一人,这些年我待你如何阖府皆知,就说昨日——” “我知你喜爱螃蟹醉,特意命人将我那盅给你,难道我对你不够好吗?何况男人三妻四妾本是常事。” 在场男子居多,自是认同他这个说法,何况许多人都见到昨日陆衍送螃蟹醉的场景,便有些信他的说辞,一时间情势忽然对苏青珞不利。 苏青珞倏地起身,冷声道:“你若心中有我,怎会连我吃螃蟹起疹子都不知?” 陆衍:“不可能,你撒谎。” 怎么会有人不爱吃螃蟹? 苏青珞语气干脆:“我从不吃螃蟹,此事我的丫鬟、老太太身旁的丫鬟皆可作证。你昨日送螃蟹醉给我,是演戏给谁看?” “这些年来你的确送了不少东西给我,但是陆衍,你送的东西无一件是我喜欢的。现如今你既然说心中有我,不妨当着众人说说我的喜好?” 陆衍哑然片刻,很快便道:“即便我记错了这些小事也不能证明我对你无心,何况我跟嫣然此前清清白白——” 苏青珞有几分愕然:他怎会如此没脸没皮? 陆衡之这时突然出声:“小事?” 他声音清淡而冷漠,“我只问你,可否说得出苏姑娘喜好,哪怕只有一个?” 陆衡之声音里有种说不出的压迫感。 陆衍脑袋一片空白,胆子都被吓细了,哪敢在这时说谎。 陆衡之微微抬起下巴尖,眸光中闪过寒意:“连苏姑娘的一个喜好都说不出,谈何心里有她?” “我千里迢迢从金陵送来京城的人,难道就是让你们这样欺负的?” 说到最后,他语气凌厉,让在场的人都觉得骇然。 除了苏青珞。 已经许久没有人这样替她说话了。 他这话一出口颇有替她撑腰出气,不许人欺负她的意味。 虽不知为何他如此维护她,她很是承情,心中感动不已,眼底控制不住地有些模糊,泪水滚落而下。 又听陆衡之冷声道:“将人给我带上来!” 来人是福记茶楼的伙计,老老实实道:“陆四公子跟柳姑娘往来了两年了,在茶楼几乎半月一会,固定的天字号包厢,茶楼里常去的客人皆可作证……” 众人恍然大悟,原来陆衡之早将事情查清了,所以才会如此发难。 苏青珞松了口气,原来陆衡之早拿到了证据。 她目光又忍不住朝屏风方向望去——原来他说的是真的,从一开始他就是真的想替她做主。 待伙计说完,陆衡之居高临下地看着陆衍:“还有什么话好说?” 陆衍一张脸惨白无比。 陆衡之淡声:“既然如此,我今日便做主取消你跟苏姑娘的亲事,你们二房可有异议?” 这些事陆佑全然不知,在证据面前他也没脸否认,只沉着道:“是我教子无方,对不起青珞,婚事就此作罢。” 苏青珞如释重负。 柳氏却咽不下这口气,咬牙道:“婚事可以作罢,冤枉长辈贪图嫁妆一事又该怎么说?” 她拿准了苏青珞手里不可能有证据。 今天便是要取消这个婚事,她也要苏青珞背上冤枉长辈、恩将仇报的名头。 苏青珞一颗心顿时一紧,有些后悔将此事说出来,柳氏院子里的人自是不可能为她作证,拿不出证据反而对她不利。 陆衡之却忽然发出一声嘲讽意味十足的笑。 “这么说,二婶对苏姑娘的嫁妆毫无兴趣?” 柳氏一脸问心无愧,说话声音里底气仿佛都足了几分:“那是自然。” 陆衡之淡声:“既然如此,那便将二婶手中掌管的五十多个苏姑娘的铺子交还于她吧。” 现场顿时如同炸锅一般。 “五十多个铺子?这得多少银子啊?这么年一直攥在柳氏手里?” “这还叫不贪图外甥女嫁妆?她也真是有脸说出来。” “怪不得又是要冲喜又是不想取消婚约,我呸!” 柳氏霎时变了脸色——陆衡之怎么会连这个都知道? 第9章 谢谢三哥 苏青珞比众人更震惊,因为她从未想过,还能从这个角度去证明柳氏贪图她的嫁妆。 她来到京城时年仅十岁,这些铺子刚开始是老太太帮她打理,每个月都喊她过去核对账目。 后来老太太精力不济,柳氏自告奋勇接手。 开始半年柳氏还给她对账,后来便以忙为借口,三个月对一次账,后来干脆用舅母不会害她为由,连账目都懒得同她核对。 她脸皮薄,想着钱财乃身外之物,又念着柳氏是亲戚,待她不错,这些年来便一直什么都没说。 柳氏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好一会儿才嗫嚅道:“青珞毕竟年纪小,我是体谅她,怕她被底下人蒙蔽才将铺子接过来的……” 当着这么多人,她这谎话有些说不下去。 陆衡之平声道:“苏姑娘如今也十六了,亲也退了,铺子可以还了?” 不容置疑的语气。 柳氏被他浑身散发出来的气势震住,小声道:“自然……” 陆衡之淡声:“一月之内交割清楚。” 他视线扫过众人:“今日之事涉及女子名节,任何人不许多言,否则逐出陆家。” 声音里充满威严。 众人齐声答是。 陆衡之又道:“守了一夜大家也累了,散了吧。” 柳氏白了苏青珞一眼,气冲冲起身离去。 人群缓缓散去,苏青珞却始终没动,站在原地隔着屏风看向陆衡之。 她原以为能退亲已是最好的结局,嫁妆铺子只怕等她出嫁时柳氏才会放手,没想到他轻而易举地便帮她拿了回来。 而且,世道对女子多有不公,今日之事即便她占理,传出去只怕对她亦是议论纷纷,于她名节有损。 陆衡之还十分周全地不许任何人多言。 她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谢他。 陆衡之亦是没动。 两人隔着屏风对望片刻,还是陆衡之先开口:“可还有事?” 他声音不似方才冷淡,像带了几分温度,有种关切之意。 此刻外男已尽数离开,他又刚帮了自己大忙,再站在屏风后头跟他说话难免生分。 苏青珞想了想,缓缓从屏风后走出,对他郑重其事地行了个礼:“多谢三哥。” 她一袭浅黄色衣裙,细腰盈盈不堪一握,低头缓缓行礼的模样,娇媚极了。 陆衡之看她片刻,道:“既叫我一声三哥,还跟我这么客气?” 他声音很轻,落在她耳中竟觉得有几分柔和之感。 她一时怀疑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她竟会觉得铁面阎罗柔和。 她不觉缓缓抬头,想看看陆衡之此刻是什么模样。 男人依旧是惯常的一袭蓝衣,玉带束腰,清贵雅然,站在庭院中仿佛芝兰玉树一般。 苏青珞心底突然浮起一股极度陌生之感,心跳也抑制不住开始加快。 还未弄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她便觉得眼前仿佛有几道重影,整个人身形一歪就要摔倒。 一只有力的手及时紧紧扶住她胳膊。 陆衡之将她扶到厅内座椅上,沉声:“拿碗红糖水过来。” 苏青珞脑袋昏昏沉沉,喘息不定。 男人身上传来淡淡的沉水香气,混合着极淡的酒香,竟十分好闻。 微凉的指尖轻轻捏住她下巴,温热的糖水入口,她整个人也渐渐清明过来。 一低头,便看到陆衡之一只手正紧紧扶着她胳膊。 他垂眸看她片刻,道:“有没有事?” “没事的,想来是昨天熬了一夜,今早又水米未进才会如此,歇一歇便好了。”苏青珞声音越来越小。 视线里是他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指尖,好看极了。 被触碰的胳膊那处仿佛起了火,隔着布料即将烧起来。 她不觉想抽出胳膊,奈何陆衡之力气极大,她一时竟没抽出来。 苏青珞看了看周围,怕被人看到,不觉轻喊出声:“三哥……” 陆衡之闻言,方才缓缓松手。 他平声道:“等会儿让宋太医帮你看看。” 苏青珞着急道:“不用的,当然是外祖母更要紧,我真的没事。” 她立刻便要起身,“我先去看看外祖母。” 陆衡之道:“一起。” 他是大房记名的孙辈,平日与陆老太太往来并不密切,无非年节前后行个礼罢了。 但陆老太太这次生病恰逢他生辰宴,若处理不好只怕会遭有心人利用弹劾,更何况,那是她此刻最担心的人。 两人并肩往后院走去。 陆衡之身量很高,气度不凡,气质清冷,宋闻一向觉得没什么女人能配得上自家大人。 如今看苏姑娘站在自家大人身边,堪堪只矮一头,信步前行,温柔妩媚,娉娉袅袅,当真赏心悦目,般配非常。 一路进入内院,沿途碰到不少小厮丫鬟,众人都忍不住露出惊讶和探究的目光——还从未见过衡三爷身边有过女子。 迫于陆衡之的威严,众人不敢多看,只是掠过一眼便罢。 苏青珞一心惦记陆老太太,疾步前行,竟全然没注意到这些目光。 不多时,两人到了老太太院子里。 除了陆佑,陆家大房和三房男丁都在院子里等。 陆衡之便也停步,里头都是女眷,他不便进入。 一低头,恰好撞进苏青珞水汪汪的一双眼,焦急不安,格外惹人怜爱。 似知道她要说什么,陆衡之冲她点一点头:“你进去便是。” 苏青珞冲他和众人俯身行个礼,忙走进去。 出了方才的事,柳氏自然没脸过来,大夫人钱温陵带着几个媳妇和小姐们在外间等着,宋太医在里头诊治。 钱温陵的丫鬟信芳在她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她诧异极了,看向苏青珞,苏青珞却浑然不知,只一心看着里间的方向。 不知等了多久,宋太医终于迈步而出。 女眷们立刻全迎了上去。 宋太医摸了摸半白的长胡须,道:“好在已过了最凶险的时候,今明两日便能醒来,要仔细照看。” 苏青珞长长松了口气,身子仿佛就要支撑不住,差点晕倒,幸好紫鸢扶住她。 钱温陵立刻过来扶住她,语气和蔼道:“好孩子,昨夜你受累了,快去隔壁歇一歇,这里有大舅母看着,你放一百个心。” 苏青珞身体的确有些支撑不住,也想着今晚再来服侍外祖母,便没推辞,进去看了外祖母一眼,行了个礼便退了出来。 外头太阳升起,阳光已经有些刺眼。 苏青珞下意识抬手遮了一下眼睛,却看到陆衡之站在院落中跟宋太医交谈。 他长身而立,浑身似被度了一层金色光晕,犹如谪仙。 其余男眷,则尽数沦为陪衬。 察觉到她的目光,他缓缓抬眼,同她四目相对。 第10章 关切 苏青珞慌忙低下头,只觉得脸颊发烫。 她正要往隔间去,便听到陆衡之清淡的声音:“劳烦宋太医帮那位姑娘瞧瞧,她方才晕倒了。” 话音刚落,院中其他男眷便齐齐看向苏青珞。 苏青珞立刻说:“多谢三爷,我没事的,只是早起未吃东西而已,实在不值得为我劳动宋太医。” 陆衡之目光淡淡看宋御一眼。 宋御这个太医院掌院也不是白当的,立刻摸了摸胡子含笑道:“无妨,顺手而已。” 宋太医边说话边已走过来,苏青珞不好再推辞,让紫鸢将人请进房内。 在腕间搭了帕子诊过脉后,宋太医说她忧思过甚,急火攻心才会晕倒,多休息便无妨,另外开了付安神药给她。 苏青珞道过谢之后又让紫鸢封了二十两银子送给宋太医,不料他竟抬手推辞。 “不敢不敢,我受人之托罢了,姑娘要谢就谢所托之人。” 听到“所托之人”四个字,苏青珞脸色微红。 她又让一次,看宋太医十分坚持,只得作罢,起身送他出去,一开门便看到仍旧站在院落里的陆衡之。 似听到动静,他回过头,声音淡的好似在问一件极平常的事:“如何?” 宋太医笑说无妨。 陆衡之微微颔首,看向她的眸子分明很淡,但不知为何给她一种他分外关心她之感。 苏青珞心头仿佛小鹿乱撞,缓缓抬起头,又谢一次陆衡之。 陆衡之应了一声,转头嘱咐长辈和小辈先回去睡,这里有他先看着。 苏青珞缓缓抬起头,看向陆衡之。 虽然熬了一夜,但他衣容齐整,长身而立,双眸清明,浑然不似其他人一般面色萎靡,双眼发浊。 一时间,她突然明白了之前书上看过的那句“如珠玉在瓦砾间”究竟是什么意思。 院落中男眷散去,仅剩陆衡之一人。 见四下无人,苏青珞于是大着胆子,向他行个礼:“方才多谢三哥。” 陆衡之视线直直落在她身上,似笑非笑道:“有旁人在时你怎么不叫我三哥?怎么,不敢?” 苏青珞呼吸都不觉急促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觉得“三哥”这个称呼过分亲近,当着外人她实在喊不出口。 但这要怎么解释?她一时想不到措辞。 陆衡之这时往她身前迈了一步,她愈发紧张,手胡乱地绞着帕子,低声:“不是,我……方才一时忘了。” 话一出口便有些后悔,因为这借口过于拙劣。 好在陆衡之停下脚步,看她片刻,说:“那下次记好了。” 苏青珞松一口气:“是。” 宋闻这时拎着食盒进了院子,看到自家大人和苏姑娘之间不过三步的距离,脑袋里不禁闪过无数暧昧场景。 他压下脑海中的胡思乱想,道:“爷,你昨晚和今早都没怎么吃东西,先垫两口。” 陆衡之长袖一挥:“先给苏姑娘。” 宋闻又是一震,立刻把食盒递到紫鸢手里。 紫鸢不知该怎么办,只得看向自家小姐。 苏青珞下意识想拒绝,看见陆衡之幽深如谭的眼眸,一时不敢说拒绝的话。 她发现了,他的好意是不允许人拒绝的。 她只好点头,示意紫鸢接过:“那……多谢三哥。” 陆衡之颔首,淡声:“老太太已无大碍,用完饭你可安心休息。” 这话……是在关心她? 苏青珞一颗心怦怦直跳,低头答是。 陆衡之看着面前女子恭谨紧张的模样,没再说什么,转身进了陆老太太房中。 苏青珞回到房中,掀开食盒,里头是一碗冒着热气的鱼片粥。 白米煮得软烂,鱼片却新鲜又有弹性,入口味道极佳,她饿了许久,很快便将整碗粥喝完。 放下碗,心里一阵满足。 她出身金陵,自然喜欢吃鱼,但京城水少,陆家人也不喜吃鱼,逢年过节桌上才有条鱼,也不新鲜,她不喜欢。 没想到这次托陆衡之的福,她在京城竟能吃到这么新鲜的鱼。 吃完后,苏青珞眼皮便有些撑不住,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夕阳已从窗外晒进房内砖地上。 她竟然睡了这么久! 苏青珞忙起身,梳洗完后去隔壁老太太房间。 屋内只有钱温陵和陆衡之二人。 苏青珞走到床边,看向老太太。 她头发几乎已经全白,只剩几缕灰色,散在枕间,脸色蜡黄,双眼微阖,静静地呼吸着,似是睡着。 钱温陵轻声道:“两个时辰前喂了药,老太太都喝下去了。” 苏青珞放心了一半,这才想起去看陆衡之。 他端坐在一张红木凳上,蓝色蟒袍衣摆干净得毫无一丝褶皱。 许是一天一夜没睡,他神色间终于透出几分疲乏,那双清冷的眼里也染上几分血丝。 苏青珞一时有些心疼。 钱温陵也立刻道:“青珞来了,你可以放心回去睡了?” 言辞间应该是已经劝了陆衡之多次。 陆衡之抬眸看苏青珞一眼,颔首,便听到床上老太太嘶哑的咳嗽声。 苏青珞瞬间回头,发现老太太缓缓睁开了一双眼。 “外祖母,你醒了——”她眼泪滚落下来,拉住老太太的手,“外祖母感觉可好?饿不饿?要不要用饭?” 老太太勉力露出一个笑容,哑声道:“水……” “好,我这就去给你倒。”苏青珞慌忙应着,一回身,陆衡之正站在她身后,伸手举着一盏桃红色茶碗递到她面前。 苏青珞摸了摸杯壁,水温适宜,忙接过来俯身慢慢喂给老太太。 老太太喝了小半杯清水,觉得饿,钱温陵忙派人去厨房要粥,喊月娥过来伺候。 苏青珞和月娥合力将老太太扶起来坐在床上,月娥拿来个靠垫,让老太太舒舒服服地靠着。 老太太倚好后才发觉房间里的陆衡之,不觉有些诧异。 她开口,声音有气无力,“我这病不过是老毛病罢了,怎还惊动了衡之?” 她有此一问并不奇怪。 陆衡之是记名孙辈,不常来晨昏定省,又位高权重,日理万机,怎会有闲暇? 陆衡之起身,平声道:“祖母有疾,孙儿前来侍奉,何来惊动。” 老太太笑笑:“你是个孝顺的。” 心里却觉得,只怕是自己身子骨愈发不行了。 丫鬟这时拿来一碗小米粥,说是宋太医嘱咐,先吃这个。 苏青珞正要去接,却看到离得近的陆衡之顺手将碗接过,神态自若地递给她。 她来不及多想,伸手接过,却不小心触碰到他微凉的指尖。 第11章 触碰 那仿佛山泉般的凉意一路沁入苏青珞心底。 手被烫到似的往回一缩,那碗小米粥差点被掀翻,好在陆衡之稳稳地扶住了。 苏青珞一张脸腾地红了。 方才两人动作,落在旁人眼里只怕有些许暧昧。 陆衡之重新将碗递给她,出声:“小心,有些烫。” 如此一解释,显得她方才她回缩的动作十分合理。 苏青珞接过青花瓷碗:“多谢三爷……” 话音落下才发觉自己又喊了他三爷,明明早上才答应过他要记住喊他三哥,这会儿便忘了,也不知他会不会生气。 她缓缓抬头,却看见陆衡之盛满倦意的眸子里闪过极短的笑意。 怎么她叫错了人?他还笑了? 苏青珞虽不解,当下也无暇揣摩他心思,回身一小口一小口耐心将小米粥喂给老太太。 老太太喝了大半碗,又要水漱口,苏青珞回头,陆衡之恰好递来一盏茶。 苏青珞也渐渐习惯他递东西过来,伸手接过,喂给老太太,待老太太吐出后再接回,递给陆衡之,却不敢抬眼看他。 老太太喝完粥后有了些精神,开始说话。 钱温陵便道:“这次可多亏衡之请了太医院掌院宋太医来,又守了老太太一天一夜,真是孝心可嘉。” 老太太闻言越发诧异,向陆衡之看去。 陆衡之平声道:“母亲谬赞,孝敬祖母原是孙儿该做的。” 虽不知陆衡之为何突然如此,老太太也领了他这份心意,便道:“好孩子,多亏你,我看你也累了,明日还要上朝,快回去休息吧。” 苏青珞这时才想起来,陆衡之是要上朝的,算起来没几个时辰可以睡了。 她不觉向他看去——他怎会在此耽搁这么久? 耳旁响起钱温陵温和的声音:“青珞去替我送送衡之,我陪老太太说说话。” 苏青珞点头起身,低头跟着陆衡之往外走。 屋内里渐渐暗下来,月娥起身点了灯,火光将他黑色影子拉得极长。 他脚步声很轻,走路时衣摆一荡一荡,那上头金线绣的祥云仿佛闪着轻微的光泽,好看极了。 他掀开门帘,走出去后却并未放下,似是等她出来。 她抿唇,便这么走出来。 心里却紧张极了,因为觉得自己从他臂下经过,想一想都要脸红。 外头天色已黑。 宋闻拎了盏琉璃灯在门口等着。 陆衡之似是不惯旁人替他掌灯,伸手将灯接过。 那灯玲珑剔透,有一抹碧色,像是之前借给她那盏。 陆衡之手握住灯仗末端,握住的地方好似是她曾经触碰过的地方。 苏青珞感觉只怕今晚自己的脸烧透了,好在可以借夜色掩藏,她弯腰行礼:“三哥路上小心。” 也不敢抬头去看男人神色,低着头,目光却不由自主落在他灯仗上的手上。 那手好看极了,骨节分明,握在一起叫人赏心悦目。 也便又看到了他戴在大拇指上的碧色扳指,只是光线昏暗,不确定是不是她送的那枚。 正在出神,头顶忽地传来他极淡的声音:“还怕我?” 苏青珞忙道:“没有。” 陆衡之缓缓道:“那怎么不敢抬头?” “我不是怕三哥,我只是……”苏青珞有些紧张,“方才在里头不慎触碰到三哥,我……” 她顿一下,“我非故意,还望三哥恕罪。” 听闻他是不近女色的,她方才真不是故意,还是解释一下,以防她给他留下不好的印象。 陆衡之低头看她片刻,道:“无妨,是我不慎。” 苏青珞终于松一口气。 陆衡之没再说什么,提灯转身离去,背影挺拔如松,渐渐消失在夜里。 这时苏青珞整个人才彻底放松下来。 陆衡之身上的压迫力太强,在他身边她很难不紧绷,虽不至于害怕,但紧张实在难免。 但彻底放松之后,她心里却忽然浮起一股奇怪的感觉。 好似小时候吃的一种糖,丝丝缕缕的糖丝从心底蔓延出来,缠不尽似的。 她在外头站了片刻,等自己平静下来才掀开门帘进去。 钱温陵正在宽老太太的心:“有宋太医在,您把心放进肚子里便是。” 老太太微笑点头,看苏青珞进来,冲她招手。 “你也累了,赶紧回屋歇着吧,我这里没什么大事,青珞今晚留下陪我说说话便是。” 钱温陵看苏青珞的眼神格外和蔼:“那我明日再来替青珞。” 钱温陵走后,老太太敛去笑容,道:“月娥,你命人守在门外,任何人都不许靠近。” 月娥忙答应。 老太太握住苏青珞的手,看向月娥,声音凝重:“你们二人是我最信赖的人。青珞,你老实告诉外祖母,太医说外祖母还有几日?” 苏青珞顿时一凛,还未答话,又听老太太肃然道,“我要听实话,这次我的病连陆衡之都惊动了,必定不一般。趁着清醒,该安排的我都要一一安排。” 月娥吓得眼睛一红。 苏青珞立刻说:“外祖母万不可多想,你这次的病虽来势汹汹,但宋太医说了熬过这遭再细细调理便无大碍的。至于陆衡之……” 她声音微微低下去,“许是因为你生病时恰逢他的生辰宴,他可能怕……被弹劾?” 这猜测说得通,因为本朝对孝道极为重视。 她心里却隐约有个连自己都不敢信的想法,觉得陆衡之对老太太这么上心也许跟她有几分关系。 老太太沉吟片刻,即便怕被弹劾守一夜也足矣,何至于熬上一天一夜? 但一时也想不出更好的解释,只得道:“许是吧。” 片刻后,老太太又看向苏青珞道,“青珞,陆衡之此人心机深沉,手段狠辣,他在府中时你行事一定要小心,莫要得罪他。” 苏青珞想问清楚为何人人都说陆衡之手段狠辣,但眼下老太太身子尚未恢复,显然不是合适的时机,于是乖巧答是。 老太太却仿佛突然间想到什么,微眯了双眼:“你大舅母方才为何让你去送陆衡之?” 苏青珞霎时一惊,连她自己都没想过这个问题,一时哑然。 月娥笑道:“老太太,屋内当时只有姑娘在,不找姑娘找谁?” 老太太这才摇头笑了声:“也是,是我老糊涂了。” 苏青珞服侍老太太喝了药,自己用了饭,然后躺在一旁的藤椅上歇下,月娥歇在外间。 药中大约有安神的成分,老太太很快沉沉睡去。 苏青珞却有些睡不着。 脑海里翻来覆去想着今日发生的事。 陆衡之特意嘱咐宋太医给她看病;大家分明都饥肠辘辘,他却把自己的饭先让给她吃;伺候老太太时站在她身后递东西,出门的时候替她掀帘子…… 那可是传言中不近女色的陆衡之啊! 钱温陵特意让自己送他出门,有没有可能是看出了些什么? 难道说……陆衡之对她有意? 第12章 绝无男女私情 苏青珞昨夜睡得不大安稳,脑海里时不时想起陆衡之的样子,倒像是魇住一般,醒来后便有些没精神。 去隔间洗脸时,紫鸢在她耳边悄悄说:“衡三爷今日一早上朝前特意吩咐了,老太太要静养,任何人不许在老太太跟前多话。” 苏青珞又暂时卸下一桩心事。 陆衡之公务繁忙,日理万机,却能连这种小事都能记得,难为他面面俱到。 苏青珞用帕子擦了脸,心想陆衡之帮了自己这么多,该如何谢他。 按理来说,谢人自是要投其所好,但陆衡之对下人一向管束严苛,他的喜好从未流出来过,甚至打听也犯忌讳。 直接给钱又未免过于亵渎这位权势滔天的首辅大人。 苏青珞犯了难,这时听见老太太起床的动静,便先过去服侍。 老太太身子骨好了许多,不仅用了不少饭,还跟来的几个儿媳孙女儿说了好些话。 说到兴头儿上,老太太随口问道:“怎么不见柳氏?” 房间里霎时一静。 柳氏被二老爷陆佑下令禁足一月,还在屋内闭门思过。 且老太太疾病未愈,那位爷一早特意下了封口令,谁也不敢将苏青珞与陆衍退亲之事在这个节骨眼说出来。 片刻后,还是大夫人钱温陵拍掌道:“瞧我这记性,竟忘了告诉母亲,二弟妹和衍儿前日都染了风寒,有些厉害,正在养病,不敢前来,怕冲撞了母亲。” 陆佑一大早探望过老太太才去的衙门,所以老太太也并未多心,只吩咐人去看看,送点东西。 半月后,老太太身子在宋太医的调理下彻底恢复,精神甚至比以前更好。 宋太医直言,老太太仔细将养,再活十年八年都不成问题。 众人闻言都十分高兴,尤其苏青珞。 在那一刻,她对陆衡之的感激之情达到顶点。 宋太医走后,众人其乐融融陪着老太太说了会儿话便散去。 到了晌午,春光正好,老太太听小丫鬟说后花园里的桃花开得正好,又看苏青珞似有困意,便吩咐道:“青珞你去替我折两支桃花来。” 楚朝的规矩未出阁的小姐们是不能睡午觉的,她连日劳累,老太太是怕她撑不住,要她出来晒晒太阳放松些。 苏青珞带着紫鸢一路往后花园去,挑了支开得正盛的刚剪下来,便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冷笑。 苏青珞回头,竟是陆衍。 十几日未见,他整个人清减许多,听闻陆佑还对他动了家法,只是这家法动在哪儿,倒是不太看得出来。 陆衍语带嘲弄道:“你倒是还有心情折花。” 苏青珞淡声:“做错事的人又不是我,我为何会没有心情?” 陆衍声音里有种格外的高高在上之感:“你不过是个商户之女,跟我退亲后,你不会真以为还能找到像样的亲事?” 陆衍在她面前向来是温文尔雅的谦谦君子,从未露出过这样一面。 苏青珞更觉恶心:“这就不劳你费心了。” 陆衍冷哼一声,甩袖转身离开。 苏青珞握着剪下来的那支桃花,双手微微发颤——她几乎就要忘了这回事,几年前,老太太是把她的亲事交给柳氏的。 柳氏左挑右挑老太太都不满意,后来柳氏半开玩笑说干脆把青珞给了衍儿算了,我这个做舅母的也疼她,老太太权衡之后同意了。 苏青珞深吸一口气,渐渐缓过来,即便柳氏要替她挑,这事儿也越不过外祖母去,不必太过紧张。 想着陆衍应该是去看老太太了,苏青珞便在园子里多逛了会儿才回去。 老太太一见她便笑说:“你和衍儿一个来了另一个就走,怎么着,还不好意思了?” 苏青珞低头笑笑,没说话。 老太太以为两人闹了小别扭,也没多说,接过她折的桃花夸了几句,说:“正好,你替我去一趟你大舅母那里。” 她命月娥拿出一对羊脂白玉镯递给苏青珞,“这几日你大舅母劳心劳力伺候我,着实辛苦了。” 苏青珞带着紫鸢去了大夫人钱温陵的院子。 待丫鬟通传后,她迈步而入,一眼看见坐在堂内的陆衡之,倏地顿住脚步。 虽然这几日他常去给老太太问安,两人偶尔也会打个照面,但没想到会在这儿见到他。 他一身月白常服,正端着一盏釉色茶碗,见她进来,缓缓将茶碗搁在身旁的木桌上,举手投足之间有种世家公子的贵气。 钱温陵含笑看苏青珞一眼,拉着她的手道:“青珞怎么来了,快坐下。” 苏青珞忙命紫鸢将东西拿来:“我奉祖母之名前来送东西,祖母说大舅母连日辛苦,这镯子聊表心意。” 木匣一开,钱温陵便眼前一亮。 这对玉镯光泽莹润,玉质清透,实在好看。 她娘家中道家落,手里实在没什么值钱的物件,一时十分开心,连连道谢。 陆衡之却没看那玉镯,视线一直落在苏青珞身上。 她穿了一袭玉色长裙,那支桃花倒像是开在她身上一般,灼灼其华,衬得她十分好看。 苏青珞察觉到男人打量的目光,忙将手里桃花递过去:“这是我方才折的,请舅妈赏玩。” 钱温陵连忙接过来:“这花枝挑的可真好看,衡之,快来替我插进花瓶里。” 陆衡之起身:“是母亲。” 他缓步而来,接过那支桃花对着白瓷花瓶扫了眼,要来剪刀,抬手剪掉多余细碎的枝叶,动作干脆而利落。 尔后,他撩起长袖,慢条斯理地将那支桃花插入花瓶里,摆在白墙之下的梨花木桌案上。 那妖冶的粉色从净白瓷瓶一侧蜿蜒而出,仿佛要破墙而出,霎是好看。 钱温陵合掌冲苏青珞笑道:“衡之修剪得是不是也不错?” 苏青珞脸色微红,低头答是。 钱温陵看向陆衡之,他脸色如往常般清冷,并无异常。 但钱温陵深信自己直觉不会有错,若是旁人送花过来,陆衡之只怕是一眼都不会看的。 她于是又含笑热情地问苏青珞:“要不要留下来用饭?” 苏青珞摇头:“多谢大舅母好意,只是我放心不下外祖母。” 钱温陵点点头,又拉着苏青珞说话。 陆衡之坐在一旁,她说什么都不太自在,很快便起身告辞。 钱温陵含笑道:“衡之替我送送。” 断没有当朝首辅亲自送她的道理。 苏青珞忙道:“不敢劳烦三爷。” 陆衡之便扫她一眼,没动。 苏青珞便行了个礼,慌忙走出去,还未缓过来,便听紫鸢艰难道:“小姐,我肚子痛,忍不住了……” 苏青珞忙让钱氏院子里的丫鬟带紫鸢去更衣,她就在院子里等。 不想竟听到钱温陵温和的声音:“衡之,你告诉母亲,你是否对青珞有意?” 苏青珞手登时忍不住攥紧。 “你年岁不小,也该娶妻了,你若是对青珞有意,母亲去帮你跟老太太说,可好?” 隔着一堵墙,男人声音冷而缥缈:“母亲何出此言?” “你先前那么声势浩大地替青珞做主退亲,又……” “母亲慎言。”陆衡之断然出口,“我与苏姑娘绝无男女私情。” 语气斩钉截铁,丝毫未曾有任何犹豫。 苏青珞脑海中仿佛空了一瞬,下意识跑出院落。 第13章 划清界限 陆衡之站在桌案前,看着开得妖冶的桃花,冷声道:“我乃当朝首辅,苏姑娘既求到了我的面前,我自然没有不为她做主的道理,还望母亲莫要诋毁苏姑娘名节。” 钱温陵一时不免尴尬:“我哪里有这个意思,你若是无意,那便罢了……” 她虽然有二子,但大儿子早逝,二儿子又打小病弱,是个药罐子,所以丈夫陆值跟她说将陆衡之记在名下时,她便咬牙答应了,无非是想给自己将来一个依靠。 但这位当朝首辅显然不是那么好笼络的,他们虽有母子名份,他日常也来问安,但始终隔着那么一层,几年下来,她甚至连他喜欢的吃食都没摸清。 这几日她看他似是对苏青珞有意,便想在他身上卖个好,没想到却碰了个钉子。 陆衡之淡淡应了声,视线落在眼前白瓷花瓶上,道:“这个不错,不知母亲可愿意割爱?” 这白瓷花瓶是普通的民窑,不过样子好看,不值什么钱。 钱温陵忙笑道:“当然,衡之你喜欢拿走便是,跟母亲还这么客气。” 陆衡之平声道:“那便多谢母亲了。” 他命人将花瓶和里头那支桃花一同带走。 钱温陵向来喜欢桃花,本想开口留下,后来又想不过一支花罢了,以后再折便是,便一起送给陆衡之做了人情。 * 虽然苏青珞从来没想过跟陆衡之有点什么,但亲耳听到他用那种无情的语气说同她绝无私情,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一颗心好似被人用一根极细的针缓而慢地扎进去,看上去没什么受伤的痕迹,却有些刺疼。 她想,或许是陆衡之帮了她这几次,她难免对他产生了一点点好感,仅此而已。 但这种心情一时纾解不了,跟老太太一起用晚饭时人便有些闷,提不起精神。 老太太以为她连日照顾自己累着了,便道:“外祖母已经没事了,你今儿回去睡,好好歇一觉,过两天再跟你大舅母一起出门上香散散心。” 她点头应了。 饭后,苏青珞回到自己的院子,命紫鸢拿来铜盆,一把火将先前绣到一半的嫁衣、被褥、荷包一股脑烧了。 终于彻底跟陆衍划清界限。 但是陆衡之…… 苏青珞垂眸,坐在灯下,始终拿不定主意。 直到紫鸢来催她歇息,她才叹了口气,道:“把库房的册子拿来给我。” 从金陵来的时候,陆佑帮她雇了镖局,的确带了不少好东西过来。 她一页页翻过去,最后挑了一尊玉佛、一个西洋钟还有一盆火红的珊瑚。 苏家原是皇商,又有船队出海,所以她见过的好东西数不胜数。 能被带来京城的,自然是极品中的极品。 陆衡之虽贵为首辅,但也总有送礼的时候,这三样东西,他大抵也用得上吧。 苏青珞让紫鸢拿来红纸,亲手一笔一划认真写下礼单,想了想,又加了两支库房里的百年人参。 “明日一早叫人把这个送给衡三爷,就说是我答谢三爷的。” 紫鸢看得咂舌:“是。” 写完礼单,苏青珞心里仿佛空了一块。 东西送过去后,跟那人也就彻底划清了界限,之后,应该没什么机会再有交集了。 不知为何,她心里有些难过。 左右睡不着,她干脆拿柳氏送过来的铺子账目来看。 五十多个铺子,账目不是小数目,但她只不过快速翻了三本,便看出每本都有问题。 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全看她要不要追究。 她想了片刻,还是选择息事宁人,毕竟铺子已经收回来了,何况不好一直麻烦那人。 看到深夜有了困意,苏青珞才歇下。 隔天醒来有些迟,她给老太太请过安后便让紫鸢去前院送礼单,自己则接着看铺子账目,只是有些心不在焉。 天气渐暖,日头隔窗照进屋内,落在桌案的牡丹绿叶上。 苏青珞便看着绿叶上的金光一点点偏移,不知等了多久,紫鸢终于回来了,手里却仍旧拿着那张红色礼单。 苏青珞不觉问:“他没在府里?” 紫鸢道:“不是,奴婢等了一上午,终于等到衡三爷下衙,立刻送了礼单过去,但是衡三爷只看了一眼,就让奴婢拿回来了。” 他不肯收礼物。 苏青珞心里莫名紧张:“他可有说为什么?” 紫鸢点头:“说了,衡三爷说,‘留着给你家姑娘当嫁妆吧’,我怎么觉得,他好像不太高兴。” 紫鸢歪着脑袋,“姑娘,有人给他送这么贵重的东西,他怎么会不高兴啊?” 苏青珞心头一时更加烦闷,道:“我也不知道,许是朝堂上烦心事多,又或许,首辅大人两袖清风,不愿收礼吧。” 她叹了口气,“将东西收起来吧。” 看来她和她的东西,都入不了他的眼。 苏青珞只得暂时将答谢陆衡之这事搁下。 一连看了几日账目,过了清明,苏青珞陪钱温陵去圣安寺给老太太上香。 两人乘同一辆马车,钱温陵先前因陆衡之待她的那份热络明显消散许多,她也没在意。 上完香预备回去时,下人突然禀报马车坏了。 一行人只得先在客房歇下,用些茶点。 这时一个十几岁的小尼姑敲门问:“请问是陆府的苏姑娘吗?前头玉阳公主来了,说想请苏姑娘过去说说话。” 苏青珞一头雾水。 圣安寺并非皇家寺庙,玉阳公主乃是贵妃之女,尊贵受宠,怎么会来此地,难道因为圣安寺格外灵验? 就算玉阳公主真到了此地,怎么会请她过去说话?她跟玉阳公主并不认得啊。 钱温陵轻咳两声,招手将她叫到身前,低声道:“听闻玉阳公主对衡之有意,可能是这个缘故她才宣你前去。你不必紧张,陪她说说话便好,先前也宣过明思。” 陆明思是陆衍的妹妹,柳氏的女儿。 苏青珞因为十二岁就定下了跟陆衍的亲事,所以没怎么在京城的宴会上走动过。 听钱温陵这么一说,她也放松下来,理了理衣服便带着紫鸢出去了。 走了一段路,有凉风吹过。 那小尼姑道:“山里凉,若是冻着姑娘身子便是我们的罪过了,还是多拿件披风的好。” 苏青珞的确感觉到有些冷,便让紫鸢回去拿披风。 小尼姑这时指了指不远处的厢房:“姑娘不如先去房里等,暖和些。” 苏青珞点头跟着她过去。 推开门,那厢房十分阴森,里头却有股奇怪的香味。 苏青珞直觉不对,下意识想退出去,却被人用力往前一推,跌进房内。 第14章 遇险 手掌传来一阵刺痛,苏青珞顾不得这些,迅速起身。 几乎同时,门倏地被人从外头锁上。 她咬牙用力拍门,大喊,却无人应答。 她小心翼翼地靠墙审视着屋内的情况。 这屋子朝北,阴冷潮湿,那股奇怪的香气中混杂着发霉的味道,压根不像正常待客的厢房。 是玉阳公主害她?为什么?她根本没见过玉阳公主。 又或者,是有人假借玉阳公主之名害她。 眼下最关键的是该如何逃出去。 苏青珞连忙走到一扇窗前,用力往外推,不意外,窗户是被钉死的。 还有另外一扇。 她抱着最后的希望跑过去,竟然推开了! 然而推开的瞬间她便又绝望了,因为窗户底下就是山崖,虽算不上深不见底,但就这么跳下去也必定没命了。 更让她恐慌的是,她整个人开始隐约有些不对劲,不仅身体开始发热,而且双腿也开始发软。 就在这时,她听到外头的交谈声。 方才那小尼姑说:“一定要小心。” 那男人声音油腔滑调的:“放心,我从不失手,等生米煮成熟饭……” 苏青珞这时终于猜到屋内是什么药,瞬间浑身冷汗,咬牙拔掉头上的簪子,用力扎进手臂内。 一定要逃出去,否则她这辈子就毁了。 门口传来门闩一点点松动的声响。 苏青珞干脆地脱掉外裙,往窗外一扔,那鹅黄色衣裙恰好挂在下方一棵大树上,十分显眼。 然后她用尽全身力气,扶着窗户快速挪出去,探着脚慢慢踩到窗户底下那块儿松软的泥土壁上,挪到窗户一侧,猫着身子藏在巨大的树影下。 男人也在此刻推开门,声音可怖:“让姑娘久等了,是在下的错。” 他一顿,“人呢?” “小娘子,你往哪里藏?”他掀开床帏。 “我看到你了,在这儿呢!”他探入床下。 屋子就这么大,一个大活人难不成会凭空消失? 男人面色阴沉,蓦地推开窗户。 苏青珞心猛地一提,紧紧抓着窗沿最角落,莹白的指尖上传来钻心的痛,却一动也不敢动。 男人一眼看见树上鹅黄色衣裙,怒道:“这小尼姑怎么办的事?人跳窗了!” 说着便气冲冲地跑了出去。 苏青珞松一口气,用力起身,后背却蓦地被某种带刺的荆棘划破,刺痛瞬间袭来。 她额头冷汗涔涔,忽然又听到屋内传来脚步声,立刻又猫着腰藏起来。 那尼姑看见那衣裙,一时也懊恼不已:“我哪里想到她会跳窗?倒真是个贞洁烈女。这样,你带人下去找找,就是死了找到尸体也能领赏。” “那点赏钱跟三十万两嫁妆怎么比?”男人不懈地哼了声,还是气冲冲起身去了。 苏青珞怕他们去而复返,又等了一会儿,确定人都走了才又起身。 后背出了一层汗,浸在伤口上刺得生疼。 她顾不得这些,用力攀上窗户。 她本就没了力气,窗里还一直往外飘散着那股奇怪的香味儿,她脚一软差点跌落,忙用力抓住窗沿。 脚下泥土簌簌滚落下去,重重砸在那鹅黄色衣裙上。 天色渐晚,那鹅黄色衣裙已不如先前那样明艳显眼,反而被树影遮住,失了鲜亮的颜色。 苏青珞不敢再耽搁下去,爬进房内,跌在冰凉的地板上。 屋内香味更浓烈,即便开着窗也散不尽似的。 她体内原本已经有所平息的陌生感觉似乎立刻又卷土重来,更加强烈。 她低头,下裙已丢,白裤上混着泥土和锈色血迹。 这样衣冠不整地出去,若是撞到人,她名声就彻底毁了。 但是这香…… 她迅速做了决定,不能再待在这个房间里了。 她慢慢起身,往外看了眼,见四下无人,立刻跑了出去。 来的路她已记不清,但眼下最要紧的是能找一处房间,再找寺里的师太去跟钱氏禀报。 一阵风刮过,山里这时竟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很快打湿地面。 苏青珞沿着一条小路往里走,不想一个人都没遇到,而且仿佛还越走越偏僻。 前头一处茂密的竹林,在雨里格外苍翠。 她觉得不对劲,往回折返,走了一段路,忽然听见一个凶神恶煞的声音:“再去多叫几个人过来找!” 她吓了一跳,连忙回头,跑进那片幽冷的竹林里。 雾霭蒙蒙,那竹林内竟然有一个竹屋,窗内透着昏黄的烛光。 此刻她已别无选择,只能拖着疲惫的身躯往里走。 刚走两步,忽然一道黑影自天而降,剑光一闪,她喉咙旁已横了一把冰冷的长剑。 “什么人?”那人一身黑衣,语气凌厉。 苏青珞浑身发抖,刚要开口,听到竹屋门吱的一声开了。 她转头,对上一双幽深沉冷却无比熟悉的眼。 “怎么是你?” 陆衡之…… 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她,但她的确松了口气。 陆衡之一身月白常服,疾步而来,手一伸将她揽在怀里。 那黑衣人的剑依旧架在她脖子上。 陆衡之冷声:“她是我府上的人。” 苏青珞不觉轻轻一颤。 那黑衣人这才罢手,将剑收入鞘中,转身消失在竹林里。 陆衡之这才低头看她,声音微沉:“怎么弄成这样?” 少女面色潮红,衣衫不整,下身外裙已消失不见,白色长裤上泥土和血迹已有些分不清楚,听到他的话,眼里的泪立刻就要涌出来。 陆衡之将她抱进竹屋内。 一个漫不经心的声音突然响起:“我没看错吧衡之,你竟然抱了个女子进来?” 苏青珞这时才发觉竹屋内还有另外一个人。 六皇子谢廷玉原本坐着喝茶,此时凑过来,声音颇为孟浪:“连我皇姐都入不了你的眼,我倒要看看这女子有什么本事。” 陆衡之懒得理他。 却突然察觉到苏青珞的手已经攀在了他的胳膊上,抓得他越来越紧,喘息也越来越重。 而且这时他才看到,她后背也受了伤,血迹几乎快干了。 陆衡之眼中寒芒一闪而过。 身后男人却再次开口:“她身上的伤虽然看着厉害,但却不大要紧,衡之不必担心。不过——” 陆衡之冷着脸:“不过什么?” “不过你没看出来,她中了媚药吗?” 这种手段谢廷玉在宫里见得多了。 陆衡之微微一顿。 苏青珞羞愤到几乎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陆衡之向来清冷禁欲,无论何时都是清贵模样,鲜少能看到他的笑话。 谢廷玉一脸看戏的表情:“衡之既然与这女子相熟,不如帮帮她?” 他稍稍一顿,“对了,衡之向来是不近女色的,你若不愿意,我倒是不介意……” “滚出去。”陆衡之沉声。 不消一会儿,竹屋内只剩下他们二人。 陆衡之一言不发地将苏青珞放置在床上,怕弄疼她,他特意放轻了动作。 苏青珞紧紧咬住唇,却感觉到残存的理智在一点点被侵蚀。 第15章 你确定? 陆衡之起身,倒了一杯温水过来,一只手将她抱起来,将水送至她唇边。 她的确口渴,一股脑儿喝下去。 “还要么?”他问。 苏青珞点头。 陆衡之预备起身给她倒水,却倏地被她抓住手腕。 她脸色红润,声音轻而甜,喊他:“三哥……” 陆衡之眸色渐沉,看她。 苏青珞身体好似起了一团火,某个地方又痒又麻,在意识到自己的动作前,她已先抓住了陆衡之的手腕。 他手腕冷白清瘦,又很有力量。 苏青珞抬眸。 他一袭月白长衫,眉目沉冷,一瞬不瞬地看着她,仿佛皎月一般高高在上。 那长衫前襟上绣着竹青色缠枝纹,蔓藤般蜿蜿蜒蜒像一路要缠到她心里。 真的近乎失控了。 苏青珞用力咬下唇,腥气瞬间弥漫进口中。 血珠从下唇渗出来,陆衡之眉骨一沉,捏住她下巴:“别咬,还嫌自己伤得不够?” 语气里竟然带了几分关心。 苏青珞不确定这关心究竟是不是错觉,因为她就快要失去理智。 男人指尖微冷,触碰到她的肌肤带来一阵凉意,身体里的那股燥热仿佛也消失了几分。 她不觉想要更多。 她抬眸,恰好跟男人视线对上。 他那双眼,清冷幽沉,令人着迷。 她终于忍不住,抬手搂住他脖颈。 茶碗“啪”的一声碎裂在地。 苏青珞主动抬头,吻上他的唇。 竟是比棉花还柔软的触感,她不觉想要更多,却蓦地被男人按住肩膀。 陆衡之气息微微有些乱,但向后稍撤,克制地中止这个吻。 他眼眸微沉:“你确定?” 她现在并不清醒,他不想趁人之危。 何况本朝格外注重女子名节,成亲前失节乃是大错,他不想她承受这些。 这话落在苏青珞耳中却摆明了是拒绝。 脑海中想起那天他清冷的声音——我与苏姑娘绝无男女私情。 怎么会这样? 苏青珞一颗心坠下去,又觉得羞耻,眼泪忍不住流出来。 为何偏偏是他? 在她最不愿意露出窘态的人面前,露出这样狼狈不堪的一面,又偏偏是被他拒绝。 她明明不是这样的。 一时间委屈涌上心头,体内那股火却依旧想要控制她,且有愈演愈烈之势。 苏青珞倏地拔出头上发簪,闭着眼用力向自己胳膊扎去。 却并无疼痛之感。 她睁开眼,却发现陆衡之掌心向上,截住那支发簪。 鲜红的一股血霎时从他掌心中涌出来,滴落到她薄薄的衣衫上,透过衣衫浸在她肌肤上,还是温热的。 那温热让她瞬间清醒。 她抬头看向陆衡之,彻底愣住,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替她受伤。 “你……” 陆衡之拔掉嵌入掌心的发簪,面色沉冷:“说了别再伤到自己,把我的话当耳旁风?” 苏青珞看着他手上沁出的血迹:“抱歉。” 陆衡之淡声:“无妨。” 苏青珞咬牙:“但我有些……” 接下来的话却怎么都说不出口。 陆衡之随手从袖中掏出一方白色手帕,将手里血迹擦掉,起身看她一眼:“得罪了。” 苏青珞还未懂他意思,便看到他开始解自己的腰带。 她一惊,将双手紧紧攥成拳状。 他要做什么…… 陆衡之面无表情,将灰白色腰带绕在手上。 苏青珞闭眼道:“你不用勉强,我……” 她顿住。 陆衡之用腰带将她双手绑住。 “免得你再伤到自己。” 苏青珞脸瞬间红到耳根,差点以为他要…… 将她绑好后,他起身道:“你稍等片刻,我去取金疮药来。” 苏青珞这时终于想起来说:“我的丫鬟紫鸢也在寺里。” 声音有气无力的。 陆衡之颔首:“知道了,我会设法叫她过来。” 他走出去,谢廷玉在廊下站着,见他出来,上下打量他片刻,忍不住打趣道:“就只解了腰带?” 陆衡之无心与他开玩笑,只问:“有没有解药?” 谢廷玉吊儿郎当道:“这种药就是用来取乐的,哪来的解药?不过我看她所中药性不算太重,最多也就一盏茶时间,忍一忍就过去了。” 陆衡之眸色微冷。 当今圣上不喜官员与皇室私下结交,疑心又重,为避人耳目,他这次出来连宋闻都没带,眼下连能用的人都寻不来。 他思忖片刻,解下腰间玉佩,道:“拿这个叫你的人去前头找一个叫紫鸢的丫鬟,让她带身干净衣服悄悄过来,不要声张。” 谢廷玉无所谓道:“这里的人随你调配。” 他语气玩味道,“我就先行回宫,把这里留给你——和这位姑娘了。” 陆衡之见惯他这不着调的模样,也懒得跟他计较,吩咐完暗卫后拿来金疮药又走向竹屋。 风更大了,刮得竹屋猎猎作响。 陆衡之再度推门而入,一阵风灌进来,烛火倏然一暗,复又明亮。 门被阖上,陆衡之手中拿了个酱色小瓷瓶,搁到桌上。 “此事不宜惊动太多人,我已命人去寻紫鸢,你稍等片刻。” 苏青珞艰难出声:“多谢……” 那声三哥却无论如何也喊不出口,太过暧昧。 她手被捆住不能动,却仍旧十分难受,尤其陆衡之一进来更甚。 她闭上眼不再看他,用力回忆自己之前看过的女则内容,身体却忍不住来回扭成一团,额头也沁满细密的汗珠。 实在太狼狈了。 好在陆衡之此刻缓缓转身,静立窗前,没再看她,仿佛也没再关注她,只弯腰点了支凝神静气的龙涎香。 她稍稍放松片刻,感觉渐渐被这香气安抚,又勉力坚持了一会儿,终于感觉到体内地药性渐渐散去。 待她一切恢复如常后,想到方才做了什么,她简直恨不能一头撞进豆腐里,不敢开口叫眼前的男人。 反而是陆衡之先转过身,打量她片刻:“好了?” 苏青珞声若蚊蝇:“嗯。” 陆衡之走过来。 少女衣衫都被汗浸透了,脸上仍旧残余一抹潮红,眼神却已恢复清明,一脸羞愧的模样。 白皙的手腕已被腰带磨得发红,甚至破了皮。 似不敢跟他对视,她很快低下头,连耳垂也是粉红的。 不忍她再受苦,陆衡之伸手,解开她手腕上的腰带。 他绑得似乎极有技巧,方才苏青珞怎么用力都挣脱不开,解得时候却轻而易举,一拉一抽腰带便掉了。 手腕重获自由,苏青珞又舒服许多。 几乎同时,她心底发出一个声音:完了。 见到她这样羞耻的一面,他只怕永远都不可能喜欢她了。 至于她为什么会这样想,原因自己一时都说不清。 恰好此刻外间暗卫禀告:“大人,紫鸢已带到。” 陆衡之起身,将腰带重新缠回腰间:“让她进来。” 第16章 吓傻 紫鸢弄丢苏青珞后都急得哭了,连忙回禀了大夫人钱温陵此事。 钱温陵亦是火烧眉毛,却不敢声张,打发手底下所有人去找,眼看天都快黑了还未见人,更是急的团团转。 紫鸢也一直在冒雨找苏青珞,即将入夜时突然有个黑衣人拿着一块玉佩问她是不是紫鸢,要她带件干净衣服跟他走。 那玉佩她先前给陆衡之送礼单的时候见过,所以一眼认出来。 她怕小姐真的遇到什么事,自然不敢声张,幸而出门前以防万一带了套换洗衣服,便拿着匆匆跟这人过来。 谁料一进门便吓得她差点当场倒地。 她家小姐衣衫不整地躺在床上,裙子都不见了,头发凌乱,面色微红,额头间全是汗水。 而另外一侧,陆衡之衣冠整齐,正在慢条斯理地系腰带。 紫鸢不觉瞪大双眼——小姐该不会被他…… 她内心惊涛骇浪一般,看陆衡之淡漠的视线向她扫来,立刻低下头,不敢再胡思乱想,捧着衣服的指尖却有些发抖。 陆衡之抬步往外走:“好好给你家小姐上药。” 紫鸢一愣:上什么药? 门被阖上,阻绝外头的风雨。 紫鸢转头看向苏青珞,这时才发觉她衣衫上竟有斑驳的血迹。 她一时失声,立刻扑到床边哭出来:“小姐你怎么弄成这样?都是我不好,我应该一直跟着小姐才对……” 紫鸢手掌冰冷,浑身湿透,显然已冒雨找了她许久。 苏青珞轻轻摇头:“放心,我没事,是三……首辅大人救了我。” 那声三哥却再也喊不出。 紫鸢闻言松了口气,显然事情跟她一进来时猜测得有很大出入。 忽然有敲门声响起,是方才喊她的暗卫的声音:“门外有热水。” 紫鸢忙起身,将热水拎进来,倒进铜盆里,替苏青珞清洗身体。 苏青珞在她搀扶下缓缓起身,开始打量这间竹屋。 竹屋虽小,摆设的东西却一应俱全,窗下摆着一张竹桌,上头是一套茶具。 角落是香炉和炭盆,床边架子上放置着铜盆,架子上挂着干净的素布,身下床褥柔软而暖和,十分舒适。 苏青珞慢慢脱掉身上的衣服,她处理得不够及时,伤口跟衣服粘在一起,不好脱。 紫鸢无法,只得一点点撕下,苏青珞疼得厉害,也只能紧紧咬牙,伤口便重新渗出血迹。 唯一庆幸的是伤虽有七八处,但都不算厉害。 紫鸢哪里见过这场面,帮她擦身体涂金疮药的时候便不停抹泪,自责不已,反倒是苏青珞不停安慰她。 上完药重新穿戴梳洗整齐,天色已全黑了。 紫鸢抽噎道:“小姐饿了吧,我出去看看给你弄点吃的。” 苏青珞经历了这些自然饿了,但她摸了摸紫鸢湿漉漉的头发,说:“你衣服都湿透了,先去换一身。” 紫鸢抿嘴摇头:“我不冷的小姐,不打紧。” 说着又要抹泪。 苏青珞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听见敲门声,这次是陆衡之沉冷的声音:“是我。” 苏青珞忙坐直身体:“请进。” 想到方才发生的事情,她不觉脸颊发烫。 陆衡之进来,手里拎着一个饭盒,放到桌上。 “寺里饭菜清淡,你们凑合两口。” 苏青珞刚要起身,便听到陆衡之不容置疑的声音。 “坐着说话。” 她只好坐着没动,道:“多谢……大人。” 陆衡之挑眉:“大人?” 那意思好似在问,怎么这样称呼他? 苏青珞抿唇,喊出这个称呼也实属无奈。 他不许她喊三爷,这种情形下她又实在叫不出三哥,只好另辟蹊径。 好在陆衡之没纠结这个称呼,平声道:“母亲那里我会去打招呼,你不必担心。你吃完东西好好歇一歇,明日我有话问你。” 他定然是要问她是如何弄成这样。 苏青珞点头答是,折腾一天,今晚的确也没精神再跟他讲来龙去脉。 陆衡之起身,目光平淡看她一眼,说了句“我就在你隔壁”便起身离开。 隔壁。 想到两人仅一墙之隔,苏青珞脸又热了。 紫鸢打开食盒,里头两碗白粥还冒着热气,还有一碟清炒豆腐和一碟清炒竹笋,显然是刚出锅。 她扶苏青珞坐到桌边,两人开始吃饭。 紫鸢忍不住夸道:“这圣安寺的素斋味道竟然这么好吗?以前我怎么不觉得?” 这豆腐够嫩,竹笋够鲜,粥里还特意加了些姜丝为她们驱寒。 苏青珞轻声道:“可能是特意为首辅大人准备的饭菜吧。” 紫鸢恍然大悟:“给首辅大人准备的饭菜果然同我们的不一样。” 苏青珞抿唇,听着窗外越来越大的雨声,一时有些失神。 陆衡之把饭菜让给了她们?那他自己怎么办? 随后又摇头,笑自己担心有些多余,堂堂首辅,多要两份饭菜必定不是问题。 * 陆衡之没什么心思吃饭,他写了封信叫谢廷玉的暗卫连夜派人送去京城,叫宋闻立刻赶过来,然后冒雨打着伞去了前头厢房。 圣安寺是京城最大的民间寺庙,为了满足百姓需求,和尚尼姑皆有,但是严格分区的。 前头早乱成一团。 钱温陵急得晚饭都没心思吃,苏青珞可是老太太的命根子,绝不能在她手上丢了。 却也不敢惊动旁人,只命所有家仆前去找,说是丢了东西。 听闻紫鸢也不见了,她越发着急,这时听人来报说陆衡之来了。 她早没了主心骨,仿佛一下子抓到救命的稻草,立刻命人请进来,把苏青珞和紫鸢不见的事一口气说出来,问他该怎么办。 陆衡之弹了弹袖间雨水,平声道:“我就是来回禀母亲此事的,她在我那儿。” 钱温陵浑身一震,惊愕万分。 第17章 养伤 “在、在你那儿?”好半天,钱温陵才反应过来,“青珞怎会在你那儿?” 一时间,她脑海里转过各种念头,却都不敢相信。 他不是说对苏青珞没有儿女私情吗? 现在这样扣着她算怎么回事儿? 陆衡之声音淡到像说一件极为正常的事。 “这事我自有主张,请母亲不要插手,只当不知道便罢。” 他习惯了掌控一切,但苏青珞可是老太太的掌上明珠,出了事她无法交代啊。 钱温陵脸色为难:“但老太太那儿……” “母亲只管吩咐好下人便是。”陆衡之打断她的话,“祖母那里我自然会亲自去说。” 话说到这个份上,钱温陵自然知道这事她完全插不上手了。 罢了,好歹老太太那里有人交差。 她勉强松了口气,再想嘱咐什么,陆衡之已抬步走了出去。 这一夜苏青珞睡得并不踏实,山间风雨将竹屋门窗吹得劈啪作响,她脑海里又一直浮现出自己抬头去亲陆衡之那个画面,当真又羞又愧,不知道他会怎么看她。 一整晚思绪纷乱,熬到天光微亮时,窗外风雨终于停了。 睡在床外侧的紫鸢还未醒,可能是昨天找她实在累了。 苏青珞没叫醒她,动作轻缓地起身,准备去厨房先烧点热水。 推开门,看到一个颀长的背影静静立在竹屋前。 她一眼认出来,是陆衡之。 察觉到开门声,他回身,眉目之间有几分倦色,似一夜未眠:“醒了?” 苏青珞轻轻点头。 他穿了件天青色长衫,外头罩一件白色披风,身后是一片雾气缭绕的竹林,清贵而神秘,仿佛画中仙人一般。 苏青珞心中微动。 陆衡之上下打量她一眼,语气虽淡,却颇有几分关怀的意味:“伤好些了?” 苏青珞调整好呼吸:“多谢大人,青珞已好了许多。还有——” 她微微一顿,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陆衡之眉梢一挑,看她,也未催促。 屋檐还滴滴答答不紧不慢往下落着雨珠。 清冷的空气里传来一阵阵清脆而急促的鸟鸣声。 苏青珞心一横,终是将昨晚想了无数次的道歉话语说了出来:“昨日青珞有错,还望大人恕罪。” 说完后,她便低下头,等待接下来的审判。 陆衡之看不清她脸色,但想必她的脸已经红得似胭脂,因为从他这个角度看去,她耳根都是红的。 还以为她是要求他帮忙找贼人,却不料她犹豫半天,是想着为这件事道歉。 想到昨日那个温软而点到为止的吻,陆衡之心里不禁一荡。 他面上却不显,只淡声问:“你有何错?” 苏青珞登时愣住——她这个歉道的还不够明显吗?一定要她说出来?她怎么好意思? 许是她发愣的表情太过明显,陆衡之又平声问:“这事对你很重要?” 他问的是她亲他这件事。 本朝女子注重名节,尤其大户人家。 先前就发生过宴会上某位小姐不慎落水,一位不相识的公子心切下水救人,最后不得不推掉跟原本未婚妻的婚事,娶了这位小姐的事。 所以他这么问的意思是,怕她讹上他? 她哪里敢。 何况,昨晚在那种情况下他都明确拒绝了她,她怎么可能还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苏青珞立刻道:“没有,青珞只是……怕昨日冒犯大人。” 最后一句话几乎是闭着眼说出来的。 身前却忽然响起男人略嫌清冷的声音:“冒犯?” 他不知是何时走过来,竟丝毫未发出声响,身上沉水香的香气侵袭而来,叫她不觉向后退了一步,后背抵在冰凉而坚硬的竹门上,不慎碰到伤口。 苏青珞不觉“嘶”了一声。 陆衡之扶住她肩膀,将她往前稍稍一带。 “当心些。” 他掌心温热极了,落在她肩膀上一阵暖意。 她不觉抬头,他守礼地退开半步,只是高大的身影仍旧笼罩着她。 山间清晨冷极,苏青珞衣衫单薄,又在外头站了半晌,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又是当着陆衡之…… 但打喷嚏这个事,也实在控制不住。 算了,她心想,反正她那么多丢脸的事他都见过了,也不在乎多这一件。 肩上却忽地一暖。 陆衡之将披风解下,亲手覆在她肩头。 她低头,仍旧是之前那件白色披风,衣领是白色狐狸皮毛,格外温暖柔顺。 他指尖捏住披风系带,手指一绕,亲手替她系好。 他慢条斯理地说:“还谈不上冒犯,说起来倒还是你吃亏些。” 苏青珞脸颊烫得要命。 陆衡之接着道:“何况是药物作用,我怎会怪你。” 她脖间稍稍一紧,披风已经被系好。 “不要胡思乱想,照顾好自己才最要紧。”陆衡之替她系好披风后,退开两步,看她片刻,问,“早上想吃什么?” 苏青珞一颗心扑通扑通跳得飞快:“都、都可以,寺里送什么便吃什么。” 陆衡之点头,转身进了朝西的小屋。 竹屋朝南,有三间屋子并排挨着,苏青珞住中间,东侧是昨夜陆衡之住的地方,左侧拐角朝西有间小屋,想来应该是厨房。 陆衡之应该是去烧热水了? 苏青珞伸手拢了拢身上披风。 其实道歉之前,她心里还是有些打鼓的,毕竟陆衡之出了名的不近女色。 听闻曾有丫鬟趁他喝醉时偷偷勾引,直接被脱衣打了四十板子扔出府外。 好在,他完全没有责怪自己的意思。 不仅没有责怪,还似乎有些关心她。 因为上次他也是将披风给了她,却没帮她系,这次却亲手帮她系了。 想起他扯系带时她脖子上微微一紧,苏青珞不觉一瑟。 但他说过对她没有男女私情,或许因为她名义上跟他沾着几分亲戚关系,又或许因为他当初从金陵一路护送她回京城,路上也算有一同患难的交情,所以对她关照了几分。 只能是这些原因了。 苏青珞叹了口气,进了房间。 紫鸢竟然还未醒。 苏青珞觉得不大对劲,走到床边伸手去摸她额头,一阵滚烫。 应该是昨天找她时淋了雨,晚上也没及时换掉衣服着了凉。 苏青珞忙给她多盖了一床被子,又起身去厨房准备烧热水。 敲门进去,陆衡之正弯腰半跪在灶台前,手里拿着火折子,火光映得他那张雕刻般棱角锋利的脸明灭不定。 第18章 单独 陆衡之抬头看苏青珞一眼,复又低头拿起半截细小的干柴,用火折子慢慢点燃,扔进灶台,看着火渐渐升起来,才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问她:“怎么?” 点火明明是个挺粗的活计,但他举手投足间却不慌不忙,动作优雅。 苏青珞下意识回:“我想来烧水。” 陆衡之有些意外:“你会烧水?” 苏青珞虽挂着小姐名头,毕竟不是陆府的正经主子。 紫鸢是她自己从金陵带来的,打小就跟着她。 虽说外祖母又给她另外配了一个大丫鬟,两个小丫鬟,但她怕落人口舌,平日不敢太劳碌她们,紫鸢忙的时候她自己烧个水泡个茶是没问题的。 苏青珞下头:“会。”顿了顿,她又补上一句,“假如已经生好火的话。” 堂堂一个千金大小姐竟然还会烧水。 陆衡之蹙眉:“怎么是你来?你的丫鬟呢?” 苏青珞忙道:“她发烧了,还请大人帮她找个大夫。” 陆衡之点头,起身往外走。 苏青珞忙往后一步,让出门。 陆衡之看她一眼,淡声:“你回去等着,一会儿自然有人给你送热水。” 苏青珞忙行了个礼回了小屋。 直到她关上门,陆衡之才打个响指,一个黑衣人便从高处落下。 他吩咐:“立刻去前头找个大夫过来。” 回屋后,苏青珞先拿冷水打湿帕子,覆在紫鸢额头上。 紫鸢迷迷糊糊睁开眼:“姑娘,我好困。” 苏青珞温声:“困就再睡会儿。” 等了小半个时辰,有人敲门。 苏青珞起身开门,宋闻拎着一茶壶热水站在门口,他身后跟着一个中年男子,身上挂着药箱。 宋闻恭谨微笑道:“苏姑娘,大夫请来了,热水也烧好了。” 苏青珞忙让大夫进来,又对宋闻道谢。 宋闻将水壶放进门口便退了出去。 大夫把完脉说紫鸢身体底子好,倒是不打紧,开了方子,寺里有种的现成草药,配好喝三天便能痊愈。 苏青珞便放下心来,宋闻忙接了方子去抓药。 很快药便熬好送来,苏青珞扶紫鸢起来喝药,紫鸢闷声道:“我真是死罪,竟拖累小姐服侍我。” 苏青珞笑说:“留着你这点力气养病,等病好了再尽心服侍我。” 紫鸢感动点头,喝完药后便又睡下了。 没多久,宋闻又敲开门,手里拎着一个红木食盒,道:“苏姑娘,我来给你们送些吃食。” 苏青珞伸手去接,宋闻往后让了一下:“我家大人说姑娘受了伤,吩咐我亲自送进来。” 行动时她身上的伤口的确会被牵扯到,陆衡之考虑得十分周到。 苏青珞便让宋闻进来,这时才有空跟他说话:“我昨天好像没看到你?” 宋闻微笑说:“我昨日有事没来,是我家大人命我一大早骑快马赶来的,还现杀了只鸡买了几斤肉带上山,做了给姑娘尝尝。” 苏青珞惊了:“但是寺院能吃荤腥吗?” 宋闻正色道:“大人说了,姑娘又没出家,没什么不能。” 宋闻离开后,苏青珞看着桌上食盒,有些犹豫,寺院清修之地,吃荤腥难免不敬。 但是……一打开食盒,她便闻到了一阵浓烈的饭菜香味儿。 酱色闷烧鸡块、糖色鲜亮的红烧肉、一小碟绿色清爽的腌萝卜,搭配两碗白粥,真叫人食欲大开。 苏青珞受不住诱惑,抚掌顾对寺里的菩萨佛祖道歉后,拿起筷子开吃。 不得不说,宋闻的手艺还真是不错,陆衡之平日还挺有口福的。 吃完后,紫鸢恰好醒来。 她刚退了烧,浑身汗。 苏青珞用帕子沾了温水替她擦了擦脸上和脖颈里的细汗,问她饿不饿。 紫鸢确实觉得有点饿了,身体也恢复了些,大夫吩咐喝药期间忌油腻,她只能闻了闻肉菜解馋,喝了大半碗粥,吃了些腌萝卜。 饭后,苏青珞将食盒收拾出去,一开门,差点撞进陆衡之怀里。 食盒在她手里晃了下,立刻被骨节分明的手稳住。 陆衡之问:“吃完了?” 苏青珞手臂伤口被牵扯得有些疼,她强忍住:“是,多谢大人和宋闻。” 陆衡之不置可否,接过她手中食盒,递给身后宋闻,道:“进去说话。” 苏青珞意识到,他是来问她话的。 紫鸢早听见陆衡之的声音,她可不敢当着他的面躺着,立刻起身站到一旁。 陆衡之吩咐宋闻在门外守好,方才进门。 门“吱”地一声被阖上。 陆衡之看向苏青珞:“坐。” 苏青珞忙在圆木桌边坐下,却忍不住看一眼紫鸢,道:“大人,紫鸢她高烧刚退,可否让她也坐下?” 陆衡之点头,没什么意见。 苏青珞忙拉紫鸢坐下,紫鸢一脸感激地看着她。 陆衡之却站着,平声问:“究竟出了什么事?” 苏青珞双手微微蜷缩,片刻后,慢慢将昨日发生的事讲出来。 讲到迷香时,陆衡之面色一沉,苏青珞声音也有些发抖,但还是硬撑着说完,紫鸢没想到她经历了那么惊险的事,不觉滚下泪来,怪自己没用。 顿了片刻,陆衡之淡声道:“昨日玉阳公主并不在寺中,应是有人假借她的名义害你。” 苏青珞轻声:“原来如此。” 但不知为何,从他口中听到玉阳公主的名字,她心里有一丝很浅的失落感。 好像他在替玉阳公主说话似的。 陆衡之思忖片刻,问:“都有谁知道你的嫁妆有现银三十万两?” 苏青珞倏地一颤——她竟然忽略了这个最关键的部分。 她连说话都带了些颤音:“除了陆家人,我并未告知过其他任何人。” 陆衡之:“你确定?” 苏青珞:“确定。” 紫鸢道:“我们小姐来京城之后没多久就定了亲事,又怕麻烦旁人,平日里不怎么出门的。” 陆衡之点头,又问:“你可还记得那尼姑的模样?描述一下。” 苏青珞抬头看他:“记得,我可以画下来,还有那个男人,他推窗时我看见了他的侧脸,他脖子上有很大一颗痣。” “可以。”陆衡之吩咐站在门口的宋闻去拿纸笔。 拿来后,苏青珞很快勾勒出那尼姑的正脸和那男人的侧脸,交给陆衡之。 短短一炷香时间,她竟然画的栩栩如生,画工不错。 陆衡之扫一眼,将画像收入袖中:“此事我会让京兆府尹命人秘密去查,一定给你交代。” 苏青珞眼睛不觉起了雾,有种被人护着的感觉。 他说会给她交代,就一定会给她交代,就像上次他替她做主一般。 苏青珞起身对他行了个礼:“多谢大人。” 陆衡之嗯一声:“叫你的丫鬟出去,我有事单独吩咐你。” 苏青珞不觉一怔。 第19章 冷意 紫鸢倏地紧张起来,脑海里不知为何想起刚进竹屋时陆衡之系腰带的暧昧场景。 她怎么觉得,她家小姐好像要被他吃入腹中似的。 紫鸢看着苏青珞,眼神里流露出不愿意出去的意思。 苏青珞用眼神安抚她,冲她点一下头。 紫鸢这才一步三回头地出去了。 门“吱”的一声被关上。 竹林的幽影落进窗户里,似浮在陆衡之身上,衬得他人冷而沉。 苏青珞心跳快了几分,道:“大人不知要吩咐何事?” 陆衡之平声:“昨夜大雨冲垮了山路,这几日你正好留在这里养伤。母亲那边你不必担心,我已经安排好了。” 冲垮了山路? 苏青珞诧异道:“那宋闻是怎么上来的?” 陆衡之言简意赅:“小道。” 苏青珞恍然,她们要乘马车,走小路实在有些为难。 正好,她可以安心养伤,陆家人多嘴杂,回去后这身伤难免瞒不住遭人议论。 她心里轻松几分:“多谢大人,青珞知道了。” 陆衡之没应声,视线落在她身上。 苏青珞呼吸发紧。 陆衡之缓步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声音忽然淡了几分。 “你受人陷害后逃到竹屋,恰好遇到我救了你。只有我,明白吗?” 苏青珞一颗心蓦地提起,从他这句话里感觉到了一股冷意。 显然这才是他支开紫鸢要交代的事——他要隐藏那日那人的身份。 那人语调轻浮,气质却尊贵,并非常人。 苏青珞一时仿佛又感觉到那晚过来时脖子上横着的冰冷刀锋,也许真的差一点,她就要被灭口了。 多亏陆衡之保下了她。 她立刻肃然道:“是,青珞明白,请大人放心。”想了想,又问,“那大人是为何来这里?” 还挺机灵的。 陆衡之赞赏地看她一眼,声音带着几分清冷的磁性:“过几日是家父忌日,我来为他供奉油灯,记清楚了?” “是。” 陆衡之没再说什么,拿着画像转身出了门。 山中日子舒心又清闲,风声、水声、鸟声、诵佛声,让苏青珞整个人彻底放松下来。 这日吃了午饭,苏青珞带着紫鸢在屋檐下坐着晒太阳。 苏青珞忍不住道:“这儿日子不错,若是寻不到个好人家,到时我就绞了头发来这儿做姑子。” “姑娘慎言。”一道冷厉的声音突然插进来。 陆衡之不知是什么时候出来的,就站在不远处屋檐下看着她,目光不豫。 苏青珞忙起身,有点小紧张:“大人,我只是随口开个玩笑。” “陆家还不至于叫你去过青灯古佛的日子。”陆衡之认真道,“以后别再说这种话。” 原来是为了维护陆家的名声。 苏青珞心里有几分失落,低头道:“是。” 陆衡之淡声:“官路已修好,明日一早你回母亲那里,跟她一辆马车回京。” 苏青珞轻声说是。 隔天一早,苏青珞收拾好东西走出门外,陆衡之和宋闻早收拾完东西在外头等着。 见她出来,陆衡之淡声:“走吧。” 宋闻识趣地往后退两步,跟紫鸢并排,让陆衡之跟苏青珞并肩而行。 一路上只闻鸟声,谁也没说话。 终于到了前头,苏青珞向陆衡之行了个礼:“多谢大人此番相救,青珞不知该如何报答。” 虽听起来是客套话,但她语气郑重,用了十分的真心讲出来,给人格外诚挚之感。 陆衡之看她片刻,平声:“嗯,那你好好想想。” 苏青珞微微一愣,没想到他会这样接话。 陆衡之抬了抬下巴尖指了下前方不远处:“母亲在等你了。” 苏青珞忙快去走过去。 钱温陵终于又见到苏青珞,忙上下打量她一番,有些紧张地握住她的手问:“无事吧?” 又不安地往她身后看了一眼。 苏青珞微笑说:“大舅母放心,我很好。” 钱温陵心里始终有些打鼓,却也不敢多问。 直到上了马车,苏青珞觉得实在避不开,才简单将事情说了。 只说遇到了贼,受了轻伤,恰好遇到陆衡之救了她。 钱温陵顿时又紧张起来:“还受了伤?” 苏青珞细声道:“大舅母放心,不碍事的,您可千万别告诉外祖母惹她担心。” 钱温陵正怕苏青珞出了事老太太责怪,巴不得如此,便拍着苏青珞的手道:“我的儿,你实在懂事。” 她叹了口气,想了想,又问:“你跟衡之这几日相处得可还好?” 苏青珞心里一紧,故作轻松笑道:“也谈不上相处,三爷有自己的事要忙,只是打过几个照面。” 钱温陵点点头,没再多问,心里却有些不信。 总觉得陆衡之待她比起旁人格外不同。 苏青珞这时听见外头宋闻高声道:“三爷有事要骑马先行回京,你们都给我好好照看着夫人和苏姑娘,若是少了一根头发丝,仔细你们的皮!” 完全不似平时同她说话那般温顺,很是有气势。 接着便听见一阵马蹄声。 苏青珞忍不住掀开马车帘,两匹红枣马一前一后疾驰而过。 透过掀起的暗尘,她惊鸿一瞥似的看见了陆衡之,他仿佛转头看了她一眼,连人带马消失在车帘外。 再后来,连马蹄声也听不见。 中午时终于回到陆家,一进门,月娥亲自等在那里:“老太太说了,大夫人舟车劳顿一路辛苦了,先好好歇歇,明日再请安也不迟。” 钱温陵笑说:“哪有这个道理,我晚上就过去陪母亲用饭。” 月娥笑笑,又对苏青珞道:“姑娘,眼见就要五月,我端午给老太太的香囊花样子还没着落,这事着急,劳烦你帮我看看。” 这不过是个托词,苏青珞知道老太太想她,忙跟着月娥去了。 一进门,苏青珞便快步过去,扑进老太太怀里。 老太太额间皱纹都舒展开来:“可算回来了,都还顺利?” 苏青珞心里一酸:“劳祖母惦记,顺利的。” 老太太拍了拍她的脊背,苏青珞起身,在紫藤长椅上挨着老太太坐下。 老太太笑说:“都要成亲的人了还这样撒娇?” 一面说,却一面握住她的手。 苏青珞心里不觉一紧:还没跟外祖母提她跟陆衍取消婚约的事,外祖母身体如今大好,得寻个机会说了。 正想着,又忽然听见老太太语气严肃地问:“听闻你们这次去寺里遇见了陆衡之,一起在寺里困了五六日?” “是。”苏青珞按先前对好的说辞,“他似是给去世的父亲供灯油。” 老太太沉吟道:“未发生什么冲突吧?” 苏青珞绞着帕子的手稍稍一紧:“他是外男,不过跟我们打了几个照面,何来冲突?” 老太太道:“那就好。” 苏青珞看老太太面色有些顾虑,又忍不住问,“外祖母,您好像对衡三爷格外小心,这是为何?” 老太太叹了口气:“也谈不上小心,只是一来此人过分冷情,二来他身处朝堂旋涡,与他来往要格外慎重。你当年大舅父一心仕途,铁了心要将他记入名下,我也劝不动。至于我们,都要尽量少同陆衡之来往。” 第20章 他主动你主动 苏青珞当夜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老太太的话令她突然想起在竹屋中遇见的那个轻浮尊贵的男子,还有那柄横在她脖子上冰冷的刀锋。 她其实对那男子的身份有些猜测。 气度不凡,能动用暗卫,又能让陆衡之与之相交,大约是皇室中人吧。 可惜她对皇室完全不了解,猜不出具体是谁。 陆衡之同那男子见面显然是极为隐蔽的事,何事需要如此隐蔽? 是什么危险的事吗? 她心底隐隐有些担心他,却又觉得无能为力,不知不觉睡过去,竟然梦见那片竹林。 陆衡之身穿白衣,立在竹林前,那双漆黑的眸子平静地望着她问:“要怎么谢我?” 这声音直到她醒来,都记得清清楚楚。 苏青珞不觉犯了难——上次送的东西已经全被退了回来,这次要用什么谢他才合适? 已经明确地知道,身外之物他看不上。 但她除了钱,好像也没有什么能拿得出手。 苏青珞想了很久,灵光一闪,立刻吩咐紫鸢去拿笔和颜料。 她准备为陆衡之画一幅画。 月华白服的长衫男子,清幽的竹林,缥缈的山雾…… 她要把他这个样子画下来。 画了几日,终于有了大概的轮廓。 紫鸢一眼看过去,惊了:“小姐这是要画——” “嘘——”苏青珞在唇边比了个食指,却又放下画笔,叹了口气。 “怕是不行。”她自言自语道。 见不到他本人,凭借记忆试着画了几次男人的五官,却觉得那双眼睛怎么都差点意思,也比不上他本人那份清贵的气质。 她又看了一眼画,待干透后,缓缓卷起来,放入画缸之中。 罢了,容她慢慢练一练吧。 正在发愁,便看到玉竹急急忙忙跑过来了。 玉竹比紫鸢小上两岁,是来到陆府后老太太特意指给她的。 玉竹性子活泼,苏青珞这头活计又少,她便常去寻几个相熟的姐妹玩闹。 她推开门,气喘吁吁道:“小姐,我听见人说二夫人禁足结束了,要去同老太太说你跟四少爷退亲的事。” 苏青珞这些年待柳氏极好,她心思单纯,自然也是向着苏青珞的。 这事闹得阖府皆知,单只瞒着老太太。 苏青珞连忙起身,握住玉竹的手说:“真是要多谢你。” 忙带着紫鸢去了老夫人那儿。 进了院子,便听到柳氏响亮到有些刺耳的声音。 “母亲您别生气,这说起来也不算什么大事,都怪青珞跟衍儿有缘无分罢了。” 柳氏那张嘴真是能说会道。 苏青珞脸色微变,掀起帘子快步走进去,看见老太太沉着一张脸,一言不发。 见苏青珞进来,柳氏上下打量她好一阵儿,才皮笑肉不笑道:“青珞来了,快坐下,都是二舅母的不是,快别跟二舅母生气了。” “青珞不敢。”苏青珞对她行了个礼,目光却一直担忧地看着老太太。 老太太沉静地看着她,摸着手里那串玉珠,没说话。 倒是柳氏十分热络地问她:“听闻你跟大嫂一同去了圣安寺,还不小心困在那儿几天,怎么样,没遇见什么不好的事儿吧?” 这话听起来十分刺耳。 苏青珞看向柳氏,声音微冷:“自然无事,二舅母认为会有什么不好的事儿?” 柳氏合掌笑道:“我不过随口一问罢了,你这等语气,还是对舅母有意见啊。” 老太太终于发话:“行了,你先回去,我有话要跟青珞说。” 柳氏微微一笑:“是母亲。” 又笑着看了苏青珞一眼,方才娉娉袅袅地出了门。 苏青珞立刻跪到老太太身前,仰头担心地看着她:“外祖母,您没事吧,是青珞不孝。” 老太太沉声:“你的确不孝。” 苏青珞浑身一凛。 “你既然早早撞见了衍儿跟那柳嫣然厮混为何不先来告诉我?”老太太将手中串珠一扔,“怎么,我倒不如那个外人能替你做主?” 苏青珞眼睛一红,泪珠不觉滚下来。 “不是的外祖母,我只是担心您的身子。” “我还没那么经不得风浪。”老太太声音里带着几分痛心,“青珞,你还年轻,不懂这世道对女子的残忍。本来这事你来找我,我自有法子让柳氏同意退亲。但你如此一闹,亲事是退了,你可为你日后想过啊?事情一旦传扬出去,你想找一门好亲事得有多难。” 老太太第一次跟她用这样重的语气说话。 苏青珞垂头,任由眼泪往下落。 “外祖母别气坏了身子,都是青珞考虑不周。” 老太太叹了口气:“我不是生气,我是为你担心啊。” 老太太伸手将苏青珞从地上拉起来,让她坐在自己身旁,“我横竖不过也就能看顾你几年罢了,若不能替你寻到个好亲事,我去了地底该如何向你母亲交代?” 苏青珞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 月娥忙过来劝:“老太太,快别说这些伤心话了,回头又睡不好。” “姑娘知道你惦记她,她又何尝不是担心记挂你呢?何况衡三爷特意吩咐了,当日的事谁都不许透出去。” 老太太叹了口气:“这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罢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她语气瞬间变得严肃,“青珞,我且问你,究竟是你求到陆衡之跟前,还是他主动提出要为你做主?不许撒谎。” 外祖母似乎对陆衡之有很大的偏见。 苏青珞下意识抿了抿唇,轻声说:“自然是我求到衡三爷面前,他才会出手帮忙。” 也不知道为什么,隐下了跟陆衡之那几次在后花园遇见的事。 第21章 他的所有物 老太太又问:“此话当真?” 苏青珞稳住心神:“自然是真的。衡三爷他身为首辅,平日公务缠身,若非我相求,他怎会关心这等小事。” 老太太方才点了点头,面色却依旧深沉。 “既然退了与衍儿的婚事,下月的赏花宴,让你大舅母带着你同明思一起去。” 赏花宴每年五月由睿王妃亲自举办,邀请京中名流参加,借赏花作诗的名头,本意却是为了各家相看儿媳。 因这是京中唯一男女都会参加的活动,所以是京中每年少男少女最期待的宴会。 苏青珞先前订下亲事,所以从未参加过。 如今老太太要她去的意思也十分明显,就是要为她寻一个佳婿。 特意指派了钱温陵带她,也是怕柳氏对她有所不满,反倒坏事。 苏青珞犹豫道:“但外祖母,我才刚退亲……” 老太太不过一笑:“什么退亲?你跟衍儿从小一起长大,亲如兄妹,定亲不过是大家随口说着玩的。现如今你们都大了,这玩笑以后不许再开。” 一番说辞,轻轻巧巧地解了苏青珞眼下困境。 也就是说,她从未被退过亲,名声不会有损。 苏青珞眼前有些模糊:“外祖母……”她靠进老太太怀里,觉得她肩膀瘦的已经塌下去,却还能有力地支撑着她。 她刚退亲,又经历了寺里那桩事,实在没有心思这么快去想下一门亲事。 但她也知道,女子亲事至关重要,后半生的生死全在这上头,这是外祖母待她的心意,不能拒绝。 她于是道:“多谢外祖母。” “谢什么,我不疼你疼谁。”老太太和蔼道,“库房里还有两匹今年才进来的蜀锦,你和明思一人一匹,赶紧裁了新衣裳。” 苏青珞手底下有的是绸缎铺子,但自从父亲去后,苏家失去皇商资格,上好的蜀锦已经几年未曾见过了。 她答应道:“是。” 老太太又道:“你嫁妆铺子的事我也听说了,是我当年没考虑周全,只想着叫你靠柳氏他们生活,竟忘了靠什么也不如靠自己。” “这怎么能怪外祖母,外祖母也是希望我不要那么劳累,毕竟……” 苏青珞停住,毕竟她娘就是因为嫁去苏家,太过劳心苏家的生意,生下她后又亏了身子,没几年便心力交瘁而亡。 外祖母当年就是怕苏家剩下的偌大担子压垮她,才想着不如让柳氏护着她。 但她娘是决计不能在外祖母面前提起的,于是她很快接道,“毕竟我当年年纪小,什么也不懂。” 但她要说什么老太太心里明白得很。 老太太心里难过,自然也未叫她看出端倪,沉吟片刻,道,“过了赏花宴,你每日上午来我房内一个时辰,我教你理一理铺子的事,苏家这摊事,终归还是得你立起来。否则你就是嫁出去我也不能放心。” 苏青珞不是矫情的人,只是握住老太太的手:“要外祖母伤神,是青珞不孝。” 老太太笑说:“你挑个正经夫婿,过好自己的日子,就是对我最大的孝顺。” 苏青珞害羞一笑,却不知为何,脑海中忽然浮现出那人的薄唇,心立刻剧烈地跳了一下。 可她也清楚的知道,那人绝不可能成为他夫婿。 又说了几句闲话,苏青珞便离开了。 隔日,丫鬟抱着两匹蜀锦进了柳氏的院子。 “老太太特意说了,让大小姐先挑。” 柳氏指甲狠狠在椅子扶手划过,脸上却含笑道:“还是老太太疼明思。” 她眼神示意身侧的陆明思去挑。 两匹蜀锦,一匹茜红色,一匹玉色,日头低下一照,暗藏的金线发出浅浅的光泽,煞是好看。 陆明思走过去看了眼,便道:“便要这匹玉色的吧。” 玉色挑人,且穿起来难免不够娇媚,茜红色衬得人肤色白,人也明艳,更适合陆明思。 柳氏出声:“我怎么瞧着那茜红色更好。” 陆明思转头给柳氏个眼神,笑道:“我不大喜欢那个颜色。” 柳氏便闭口不言。 待那丫鬟出了院子后,等了一阵儿,柳氏才忍不住冷笑一声,抄起桌上茶杯摔到地上。 “这老太太也忒偏心了,分明是个被退亲的贱货,却偏要给她抬身份,她苏青珞凭什么跟你一起去赏花宴?她不过是个商户之女,你可是正正经经的永顺伯府千金!难不成还要让她在你前头挑人?” 适龄的好人家就那么几户,大家都争着抢着要结亲。 “还有那钱氏,平日装得老实巴交,竟然也敢替我去赏花宴?” “还有——”柳氏气道,“你为何挑那匹玉色?那可是赏花宴,玉色如何能出挑?” 陆明思端了杯茶递到柳氏手边:“母亲稍安勿躁。” 柳氏接过,喝了口茶,听她道:“母亲不知,玉阳公主喜欢桃红、茜红一类的颜色,先前有个不懂事的跟公主撞了衫,公主嘴上自然不会说什么,却将她灌醉丢了好大的脸。” 这事京中大户人家阖府皆知,只道是那姑娘喝醉失了分寸,却不晓得其中根本缘故。 柳氏心中立刻畅快了:“原来如此。我倒要看看,得罪了玉阳公主,她还能有什么好亲事。” 陆明思轻声:“母亲放心,赏花宴上,我自叫她声名扫地,替母亲和哥哥出气。” * 丫鬟送完蜀锦后,回来道:“照老太太的吩咐,先送去给大小姐挑的,大小姐挑了玉色,姑娘得了茜色,二夫人也并没有说什么。” 老太太站在窗前,闻言点头:“知道了。” 过了晌午,窗边不觉有几分凉意。 月娥拿来件披风给老太太披上:“老太太这是怎么了?” 老太太叹了口气:“月娥,你看那陆衡之待青珞可有不一般之处?” 月娥微微一怔。 实际上,自从上次陆衡之替苏青珞出头后,不止她在猜测,府中人全都在猜这位首辅大人是否对苏青珞有情。 但事情过去月余,并未见陆衡之跟苏青珞再有什么来往,流言便渐渐歇了。 月娥道:“除了替姑娘出头退亲,奴婢倒没看出旁的什么。” 老太太道:“钱氏向来本分,若陆衡之待青珞无意,她那日只怕不会让青珞去送他。” 这事她始终放心不下。 月娥语气轻松道:“衡三爷出了名的不近女色,老太太何必如此担心?依奴婢看,不过是大夫人随口一指罢了,又或者,大夫人看衡三爷替姑娘出头,误会了想卖个人情也未可知。” 也有这么可能,但是…… 老太太望着院内已快要开败的牡丹,手持串珠,沉默许久。 她想起许久之前将青珞接回来那天,也差不多是这个时节。 苏青珞给她行了礼,两人抱着哭了一阵儿,老太太叫她先行回去梳洗,然后又见了一路护送她回来的陆佑和陆衡之。 少年时的陆衡之穿着一身黑衣,浑身有股说不出的戾气,仿佛一把锋利的剑。 他侧头看了眼苏青珞离开的背影,那眼神——分明看着是冷的,却好似有种道不清的炙热,仿佛在看他的所有物,下一秒就要将少女收入囊中。 那样的眼神,叫她有种说不出的害怕。 第22章 他声音就在耳根底下 那眼神让她着实心惊胆战了一阵子,好在后来几年陆衡之跟他们并无过多往来,她也就忘掉这回事。 陆衡之高中状元进了翰林院后,大儿子陆值死活要将陆衡之记在名下,陆佑也极力赞成。 永顺伯府这些年的确日渐衰落,子弟里没几个有能耐的,不过坐吃山空罢了。 全靠她名下的几个铺子,还不至于叫这些人去喝西北风。 她劝不动,只好由他们去。 不过这时青珞已定下了跟陆衍的亲事,所以她也几乎忘了陆衡之少年时那个眼神。 但是……她病了一场后,这两个人忽然就产生了这样重要的交集,她心里开始不安。 片刻后,她吩咐月娥:“拿纸笔来,我要往金陵写封信。” 永顺伯陆家百年基业,祖上在金陵起家,在金陵也有老宅和几个看守宅子的仆人,只是老太太上了年纪,轻易不回去了。 老太太已许久未写过信,再提笔手竟有些轻颤。 满满两页纸,写了小半个时辰。 写完后晾干,封入信封,对月娥道:“从库房里取一支上好的十年山参,跟这封信一起寄去金陵齐家。” 月娥不认得字,此时才知道老太太是在金陵的好友齐老太太寄信,想来是为苏姑娘的亲事。 果然,老太太接着便道:“听闻齐家那个小子今年才中了秀才,前程大好,不知道有没有订下亲事。” 齐家虽不是大户人家,但胜在是书香门第,人口简单又知根知底,若能与之结亲,也算不错。 十几日过去,赏花宴终于到了。 一大早,苏青珞便换了衣服,来辞老太太。 钱温陵正在满脸笑容地陪老太太说话。 她许久未出席过这样重大的场合,衣着鲜亮,还戴了一整套黄金头面,可谓是盛装。 见苏青珞进来,钱温陵忍不住先“哎呦”一声,“青珞这身衣服可真是好看,不愧是蜀锦,倒像水面反着光似的。” 苏青珞笑说:“多谢大舅母夸赞。” 正说着话,陆明思也进来了,相比之下,她这身玉色蜀锦便稍逊三分,再加上她肌肤不如苏青珞那般雪白,站在她身旁倒被衬得像丫鬟一般。 在场人皆看在心里,只是谁也不会说出来。 老太太冲青珞招手:“快过来,我瞧瞧。” 她拉着苏青珞的手上下打量几番,目露赞叹,连连点头:“小姑娘就该这么穿,你平日里穿的也太素了些。” 陆明思看着老太太跟苏青珞亲昵的模样,目光中闪过几分嫉妒和不屑。 明明她才是老太太的正经孙女,老太太却偏偏更疼这个外孙女,自从苏青珞来了之后,什么好的都先紧着她,甚至连陆衍都比了下去。 她不过是个商户之女,凭什么? 老太太看过苏青珞后方看了旁边陆明思一眼,笑说,“明思也不错。” 陆明思低眉:“多谢祖母。” 恭敬有余,亲近不足。 自从苏青珞来到府中后,老太太怜惜她父母早逝,不免偏疼几分,什么都先紧着她挑,陆明思心中不满,便渐渐主动疏远了老太太。 老太太心里明白,待她还跟另外两个亲孙女一样,也不跟她一般见识。 老太太又嘱咐几句,才放她们走。 三人带着七八个丫鬟婆子往外走,为防万一,苏青珞这回把玉竹也带在了身边。 刚进马车,便听到外头人喊衡三爷。 苏青珞一颗心不觉一紧。 自圣安寺回来后,已经半个多月未曾见到他。 因钱温陵和陆明思都在车上,苏青珞不敢掀开车帘,只是透过车缝往外看。 看到陆衡之蓝色的蟒袍下摆上的祥云纹,还有踩在青石砖上那双黑色的鞋面。 听见陆衡之清冷的声音,虽隔着马车,却仿佛就在耳根子底下。 “见过母亲。” 钱温陵掀起车帘,笑着问:“你这是刚下朝?” 心里却有些诧异,没想到陆衡之这次竟在府里住了这么长时间。 “是。”陆衡之淡声问,“母亲要出门?” “是。”钱氏喜得恨不能所有人都知道今年她代表陆府去赏花宴,但直接说出口未免有些跌份,便等着陆衡之来问。 谁知陆衡之完全没有询问的意思。 他抬眸,视线落在苏青珞身上,然而不过短短一瞬,便平静地挪开。 “母亲路上小心。” 这一眼却让苏青珞心跳瞬间加快,她不自觉绞紧了手里的帕子。 身侧陆明思见状,以为她头一次去赏花宴紧张,微笑说:“表姐今天这么漂亮,必是本次赏花宴上最光彩夺目的那个。” 她的笑有有几分不对劲,但为什么不对劲,苏青珞却一时说不上来。 陆衡之目送马车离开,回身进府,眼前却浮现出方才少女的模样。 十几日未见,她气色好了许多,又或许是那身茜色蜀锦衣裳衬得,肌肤莹白如雪,整个人透着一种令人心旌荡漾的娇艳,就像那支开得灿烂的桃花。 他吩咐宋闻:“去打听打听大夫人今日要去哪儿。” 宋闻心道果然,连忙去问了门房,很快回来禀告:“说是大夫人带着两位姑娘去了赏花宴。” 陆衡之刚换好常服坐在书案前,正提笔预备写奏折,闻言不觉蹙眉。 片刻后,他放下笔吩咐道:“备马,去睿王府。” 第23章 她也是心悦陆衡之的 睿王府门前车水马龙,等了好半天苏青珞一行人才拿着帖子进了门。 苏青珞第一次参加赏花会,十分谨慎地跟在钱温陵身旁,不敢行错一步。 陆明思则显得游刃有余,长袖善舞,不仅连连跟进来的各家夫人小姐打招呼,还连带将钱温陵也介绍一番,喜得钱温陵直夸赞她。 陆明思含笑扫苏青珞一眼,眼里充满了轻蔑和炫耀之意。 苏青珞并未理会她,只是觉得有什么不太对劲。 因为每个同她们打过招呼的人看她的目光都有些奇怪,说不出是为什么,难道她穿的这身蜀锦太惹眼了? 不应该啊,陆明思也穿了同样的蜀锦。 她正低头思忖,忽然听到一个声音:“陆姑娘,好久不见。” 陆明思忙回礼:“孟姑娘来了。” 苏青珞回神,抬头去看,眼前女子鹅蛋脸,长得清丽而端庄,一袭淡紫色衣裙显得通身贵气,但她本人却有种极为婉柔的内秀气质,将这身贵气折中得十分妥帖,叫人看起来很是舒服。 陆明思连忙为钱温陵介绍:“这位是信国公府的大小姐孟青黛。” 苏青珞不觉微微一凛。 她自是听过这位赫赫有名的孟小姐。 孟青黛十二岁时便连续三年在赏花宴才艺比试中夺魁,被称为京城第一才女,后来许是她觉得连年夺魁太过显眼,便寻了个借口不再参赛,魁首才被旁人摘得。 但跟她的才名相比,更尊贵的是她的身份。 孟青黛是信国公嫡长女。 爷爷孟广不仅入阁当过首辅,还曾是当今圣上的老师,父亲信国公则打小就是皇帝陪读,信国公府因此格外受当今圣上信赖,甚至超过许多皇亲国戚。 这位孟小姐主动过来打招呼,陆明思其实是有些诧异的,因为她们二人先前并无什么交集。 孟青黛微笑跟钱氏行了个礼,目光便挪到苏青珞身上,问:“不知这位姑娘是?” 钱氏忙道:“这是我们老太太的外孙女儿苏青珞,打小便在我们家养着的。” 孟青黛上下打量她好一阵儿,微笑点头:“苏姑娘好漂亮。” 苏青珞觉得她打量自己的目光很奇怪,但跟先前打量她的那些人是不一样的奇怪,因为她目光里似有种过分复杂的情绪。 但此刻容不得想太多,她轻声:“青珞不敢当,孟姑娘才是容色倾城。” 她并未夸张,孟青黛是她见过最美的女子了。 孟青黛不过一笑,仿佛对自己的容貌毫不在意,低头看了眼她腰间的香囊,笑说:“苏姑娘这香囊的样子真少见,我很喜欢,不知可否劳烦姑娘去我休息的厢房帮我画个花样子?” 像她这样地位的小姐,自然是有自己独立的厢房歇息。 闻言,陆明思不觉一慌。 刚才孟青黛夸苏青珞漂亮时她便觉得不对劲,现如今又只邀苏青珞去厢房,她是什么意思?难道要告诉苏青珞她跟玉阳公主的衣衫撞色了不成? 孟青黛一向不是多管闲事的人,怎么会好好的帮苏青珞? 陆明思不觉有些紧张道:“花样子不如晚些再画,这宴会只怕就要开始了。” 苏青珞看陆明思一眼,自然看出她的不对劲。 不知道孟青黛找她会有什么事,竟让陆明思这样紧张。 孟青黛笑笑,却没理会陆明思,只是看向钱温陵道:“钱伯母,如今人连一半都还没到齐,宴会怎么也要大半个时辰才会开始,您放心,我很快便将青珞还回来。” 钱温陵巴不得苏青珞攀上信国公府,哪有推辞的道理,道:“看孟小姐说的,我自然放心。青珞,你快随孟小姐去吧。” 苏青珞低头道:“是。” 她不知道孟青黛找她何事,但她有种直觉,孟青黛不会害她。 她跟钱氏行了个礼,便带着两个丫鬟离去。 陆明思气急,一时却找不到更好的借口留住苏青珞,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走远。 一路上,孟青黛并没有说话,苏青珞也不敢乱开口,只觉得沿途不少人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仍旧十分奇怪。 一进厢房门,苏青珞便行了个礼,问道:“孟小姐,我今日穿戴可有不妥?” 孟青黛颇为赞赏地看她一眼:“你也发现了。” 果然有问题。 苏青珞忙道:“还望孟小姐指点。” 孟青黛轻声:“也谈不上指点,这是赏花宴上人人皆知的事,玉阳公主一向喜欢茜色,且最讨厌人与她撞色。你第一次来,不知此事也正常。” 苏青珞顿时浑身一颤。 原来如此,怪不得陆明思会将这匹茜色的蜀锦留给她。 她真是不明白陆明思怎会如此鼠目寸光。 她若因此被玉阳公主发落丢了脸面,难道陆家几个待嫁的小姐不会受影响吗? 紫鸢着急道:“姑娘,我这就去马车取另外一套衣服。” 一来一回要耗费不少时间,但也只得如此。 上次寺里发生的那件事让紫鸢心有余悸,这次出门她特意多备了几套衣服。 “不必了。”孟青黛指了指厢房里间,“床上有套衣服,应该合苏姑娘的尺寸,姑娘进去换上便可。” 苏青珞愣住:“你怎么会有我的尺寸?” 孟青黛淡声:“我自然没有,不过是受人之托罢了。” 受人之托? 苏青珞很快反应过来,在京中会帮她的人只有陆衡之。 所以刚才出门时遇到陆衡之,他发现了她穿的衣服颜色有问题。 但是怎么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找好了合她尺寸的衣服,还找了大名鼎鼎的孟青黛来帮她? 而且他……怎会有她的尺寸,难不成因为在竹屋抱了她,所以…… 苏青珞脸颊不觉一热——跟孟青黛道谢的声音都有些慌乱,然后才带着丫鬟走了进去。 孟青黛看到她微红的脸颊,不觉眸色一暗。 床上是一件鹅黄色的广袖衣裙,她日常穿的颜色,腰带却是水青的绿色,搭配十分鲜亮,衣襟和披帛上还绣了芙蓉花样,十分精致。 紫鸢和玉竹忙为苏青珞换上。 玉竹忍不住问:“姑娘,还真合身,究竟是谁帮了姑娘啊?” 紫鸢训她:“不许多问。” 玉竹吐了吐舌头,立刻闭嘴。 苏青珞换好衣裳出来,再次对孟青黛道谢。 孟青黛抬眸看她。 这样明亮的鹅黄色一般人驾驭不住,在她身上却衬的她肌肤越发白皙胜雪,那双眼睛好看极了,有种明亮的清澈,眼尾又带着几分弧度,多一分便觉得过分妩媚,少一分又觉得味道不够。 孟青黛嘴角带着笑容,轻声说:“这身衣服的确很衬姑娘。还要劳烦姑娘随意帮我画个花样子。” 一旁早有丫鬟备好了笔墨,苏青珞提起笔,却忍不住思路开始乱飞。 刚才急着换衣服,这会儿才突然想起来,陆衡之不是一向不近女色的吗?怎么会跟孟青黛有往来? 他既然可以通知孟青黛,又为何不能来直接通知她? 难不成见孟青黛对他来说比见她还容易些? 还是说……他其实并不想见她,只不过怕她给陆家丢脸顺手帮她一把罢了。 还是紫鸢轻轻喊她一声:“姑娘?” 苏青珞方才回身,手心提笔认真画了张花样子,交给孟青黛。 孟青黛接过,微笑道:“那我便不留你了。” 她分明是笑着的,眸子里却并未带着笑意。 苏青珞突然明白了为何她看向自己的目光如此复杂。 ——恐怕她也是心悦陆衡之的。 第24章 陆首辅竟来了 苏青珞怀着复杂的心情回了内院,众女眷都开始落座。 她坐到钱氏身边时,钱氏吓了一跳:“你怎么……换了衣服?” 陆明思目光则直直向她扫来,目光里闪过一抹愤恨——她真是不明白,孟青黛为什么突然要帮苏青珞,总不会真的看上了她那破花样子? 不过她并不紧张,苏青珞在陆家这么久,一向是个息事宁人的主,不会多言。 苏青珞对上她目光,笑了。 陆明思拿准了她的性子,料定她不会将真相和盘托出。 更何况,即便她说了缘故,陆明思只要推脱自己真的不知道,旁人也拿她没有办法,可能还会责怪苏青珞不懂事。 这么多年,她都是这样过来的,一再忍让,换来的却是二房一家的得寸进尺。 她这笑陌生极了,让陆明思不觉有些发怵。 苏青珞慢慢道:“回舅母,因为孟小姐跟我说,玉阳公主最喜欢茜色,且最讨厌旁人与她撞色。” 钱温陵讶然:“什么?” 苏青珞笑笑:“我第一次参加赏花宴,并不知晓,幸得孟小姐提醒,还借了我一身她多余的衣裙,还算合身,我就穿着了。” 她话语里,将第一次几个字咬得极重。 明显暗示,来过多次的陆明思理应知道此事,却未开口提醒。 钱温陵自然听懂了,极为不满地看了陆明思一眼。 柳氏也不知怎么教的孩子,太小家子气了,连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此简单的道理都不懂。 若是苏青珞真因此冲撞了玉阳公主,老太太只怕以后也不会再命她出门。 一时间,她心中将柳氏又记了一笔。 陆明思脸色一白——这苏青珞,怎么跟从前不一样了? 从前她吃了闷亏只会咽进肚子里,这次竟然敢暗戳戳指摘她? 还是说,自从跟她哥哥退亲之后,这人就懒得装了?还真是个喂不熟的白眼狼。 她冷冷看苏青珞一眼,两人算是彻底撕破脸皮。 耳旁突然响起一个略微尖锐的声音:“玉阳公主到,睿王妃到——” 众人皆起身行礼。 玉阳公主轻轻一抬手:“起吧,赐座。” 众人复又坐下,苏青珞抬眸,视线不自觉落在玉阳公主身上。 她果然穿了一身茜色蜀锦,只是花样更繁复,色彩更艳丽,坐落时面色带着天生的骄矜与傲然。 幸好她换了衣裳。 苏青珞不免有些后怕,长长地舒了口气,又要谢陆衡之一次。 想到陆衡之,她心中不觉一紧。 玉阳公主已经十八,仍旧未嫁,听闻皆因陆衡之。 而孟青黛跟他也有牵扯…… 难道说,陆衡之虽然不近女色,但却乐于助人? 像帮她一样帮过许多女子,这才惹得这么多人对他念念不忘? 胡思乱想被睿王妃的话打断。 睿王妃年过四十,保养得宜,看上去像三十多岁,声音里却有一种威严。 “今年南方遭了旱灾,公主提议,今年将诸位小姐的字画拿出去拍卖,所得银两全部捐给灾民。” 话音刚落,院内便响起不少赞叹玉阳公主心系百姓的话。 玉阳公主自是十分开心:“还要仰仗大家。”她又看向睿王妃道,“不如将外头作的诗也一并拍卖,只是不知道王爷同不同意?” 每年赏花宴,都是睿王妃领着女眷在内院,睿王爷带着男客在外院,中间只隔一道大门,用屏风隔开,所以时不时地倒是能互相听见对方在说什么。 永顺伯府位置靠后,苏青珞落离屏风极近,已经听到那头有男人说好。 一时间,大家都笑了起来。 笑声被一道声音中断:“六皇子到,睿王爷到,首辅大人到——” 众人皆是一惊。 苏青珞一颗心立刻提起来,听到身旁不知哪个府的姑娘小声问:“陆大人来了?我没听错吧?陆衡之可是从不出席赏花宴的,怎的今年来了?” “这还能有错?看看那架势,还有谁能让六皇子和睿王爷亲自陪着进来?” 苏青珞看向屏风,那头乌泱泱跪倒一片,三个身影先后进来,她一眼便认出走在最后那人是陆衡之,步伐从容,仪态非凡。 周围顿时响起一阵议论声。 “那个便是陆大人吗?当真是‘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啊!” “真真是把在场所有人都比下去了。” “六皇子其实也不错吧……” “你可千万别被骗了,那个六皇子整日游手好闲,沉迷酒色,还是陆大人好……” 玉阳公主蓦地起身,竟是忍不住当众问身旁宫人:“你去看看,陆大人真的来了?” 现场霎时一静。 她一开口,好似在向众人宣告,陆衡之是属于她的。 没多久,那宫人回来道:“千真万确是陆大人。” 玉阳公主不觉一笑,这才面带娇羞地坐下:“先前邀请了首辅大人,还以为他如往年一般不得闲,谁知竟来了。” 睿王妃笑着附和一句:“还是公主面子大。” “哪里。”玉阳公主声音带了几分娇嗔,“那各位小姐便开始吧,三炷香内画完。本次义卖为匿名,谁的字画筹得银两最多,谁便是今日第一。” 第25章 她对陆衡之有了好感? 玉阳公主想了想,命人拿来毛笔:“本宫也忍不住要献丑了。” 以往的赏花宴上,玉阳公主从不动笔,只是点评。 睿王妃心里明白,大约是陆衡之来了,玉阳公主想在心爱之人面前大显身手。 睿王妃笑说:“公主心系百姓,何来献丑一说?” 一寸香灰被风吹落。 苏青珞提笔,看着桌案前摊开的画纸,提笔凝神,细细勾勒出一支牡丹。 她自小师从江南第一画师桑重阳,擅长人物画。 后来虽来了京城,但画画这事却也在一直坚持,不时还会给恩师寄信回去请求指点。 这次时间略短,画人物不够。 桑重阳是洛阳人士,画牡丹乃是一绝,所以她花中画的最好的也是牡丹。 她这次画得格外认真,毕竟第一次参加赏花宴,断不能为永顺伯府丢人。 画完后,脖子有些僵,只是当着众人,她不敢失礼乱动。 待画干透,刚好到了时间。 玉阳公主命人将各个小姐的字画收好,连同自己的一起拿到外间义卖。 不仅匿名,连字画顺序也是打乱的。 但各位青年才俊也非吃素的。 京城高门大户谁跟谁没点儿往来,再从技法上看一看师从何派,对字画之人的身份也能猜出几分。 义卖开始,夫人小姐们都屏息听着,生怕一个不小心丢了脸。 头几个字画都只卖了十几两银子,待玉阳公主的字《两都赋》一出来,便拍出了百两银子,迄今为止的最高价。 睿王妃立刻便夸玉阳公主的字乃当朝女王羲之。 玉阳公主面露喜色:“不敢当。”又转头问身旁的宫人,“去看看谁拍的?” 心里不免也升起几分希望,陆衡之既然应约前来,说不定会拍她的字。 那宫人很快便回来回禀。 玉阳公主脸色在瞬间沉下去,不是陆衡之。 那宫人向来知她心意,立刻小声在她耳边道:“首辅大人向来两袖清风,怎会会花费银子在这等事上?” 陆衡之为官的确两袖清风,但陛下这几年给他赏赐无数,怎可能连百两银子都拿不出? 也许是他出身微寒,不想在这等无用的事上花钱。 玉阳公主转而一笑,心情舒畅许多。 接着便听到外间报《采荷图》义卖,众人皆打起精神,向孟青黛望去。 里头的人当然都知道,这图是京城第一才女孟青黛画的。 玉阳公主也不觉坐直了身体。 孟青黛却表情淡然,显然并未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然后便听到外间叫价到九十九两落定。 睿王妃忍不住道:“哎呀,这也太可惜了,竟就差了一两。” 玉阳公主笑道:“看来今日本宫的运气比青黛你好些。” 孟青黛微笑道:“臣女雕虫小技,怎敢跟公主相提并论?” 一道声音突然划破了此刻其乐融融的场面。 “是陆首辅拍下了孟小姐的《采荷图》!” 仿佛平地一声惊雷炸开,众人皆是一惊。 苏青珞捏着帕子的手不觉一紧,下意识向孟青黛看去,她面色平静,唇角微垂,并没有太明显的异常。 玉阳公主嘴角的笑容倏地冷了。 场上原本热络的气氛便因这样一句话忽然冷下来。 身旁的姑娘低声议论:“不是说这孟姑娘暗里早指给了太子了的吗?这……” 苏青珞霍然一震。 去岁冬日太子妃难产而亡,陛下和皇后都在为太子物色新太子妃,只待丧期满一年便会公布人选。 这个人选竟是孟青黛? 陆衡之知道吗? 他一直以来不近女色,难道是因为孟青黛的缘故? 苏青珞一颗心仿佛被一枚细针缓缓扎了进去,觉得有些刺痛。 又听到外间的声音:“接下来义卖的画是《牡丹富贵图》……” 苏青珞回神,紧张涌上心头,生怕给陆家丢脸。 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也不知道陆衡之会不会看上她的画。 只是一想,她便摇了摇头。 应该不会,他已经买了一幅,没必要再花钱买第二幅。 这时,外间传来明显的“噗嗤”一声笑。 “牡丹富贵图?此名字何能入耳?真是俗不可耐!” 苏青珞第一次参加赏花宴,又没什么名声,里间大家互相问了好一会儿,才知道这牡丹图是谁画的,一时不觉向她看去,目光里充满了鄙夷和嘲笑。 苏青珞深吸一口气,将手微微握成拳状,却忽然听到孟青黛的声音。 “我怎么觉得,这名字甚好。”她声音平和,似在感叹,“世人皆追求富贵,却又不敢直言喜欢富贵,不觉可笑吗?” 一时间,里院外院皆静得落针可闻。 孟青黛行为举止向来是大家闺秀的风范,一向都端庄守礼,仿佛是从女则中走出来的人物一般,从未说过这样的话。 苏青珞看着她,觉得她眼神有些空。 虽然听起来是替她说话,但好似是在说她自己。 孟青黛似乎察觉到自己的失态,不觉笑道:“我只是觉得评判一幅画的标准不应该是题目,何况我见过苏姑娘的画,工笔双钩填彩兼无骨画法,栩栩如生,倒有几分江南大家桑重阳的风范。” 众人又是一惊,私底下已经开始打探,这位苏姑娘谁啊,没听过啊,竟能让孟青黛替她说话? 然后便听到外间传来一个清冽的声音,仿佛清泉流于石上。 “此画重墨渲染,浓艳却不是高雅,的确技艺不凡。” 是再熟悉不过的陆衡之的声音。 现场顿时响起一阵议论声。 “陆首辅书画双绝,京中人人皆知的事,既然得到他的肯定,想必这画确实不错。” “可惜不认识这位姑娘,没留意她画的如何……” 而先前出口说画名粗俗的男子也讪讪道:“是在下孟浪了,孟浪了。” 那些看她笑话的目光,一时间变成了欣羡。 苏青珞心中的紧张褪去,取而代之的却是酸涩。 原本陆衡之替她说话,她应该高兴的。 但如今他跟孟青黛一唱一和,宛如一对璧人,她竟然有些吃味。 难不成她对陆衡之真的有了好感? 这时又响起一个有几分浮浪的声音:“我就喜欢这么俗的名字,配上这么细致的画工,妙啊。那我便拍了吧,九十八两,如何?” 苏青珞一惊,这声音,分明是那日在寺中竹屋内见过的那男子。 议论声再度响起。 “是六皇子。” “九十八两?需要出这么高的价吗?” “这六皇子会不会看上这位苏姑娘了?” “不是吧,苏姑娘头一回参加赏花宴,他又不知道这画是谁画的,他向来喜欢俗里俗气的东西。” “……” 苏青珞忍不住轻轻一颤——这人竟然是六皇子谢廷玉? 他怎么会拍了她的画?他是什么意思? 第26章 你脸红什么? 应该只是凑巧吧。 虽然她撞见陆衡之跟谢廷玉私下见面,但她既然是陆家的人,自然有陆衡之管着,谢廷玉不至于因此跟她为难。 而且,他也没见过她的画,应该还不知道这是她画的。 想到这里,她不觉松了口气。 一上午共义卖银两三千六百两,因是匿名,仅公布了前三名的姓名。 苏青珞名列第三,仅次于玉阳公主和孟青黛。 而陆明思的字只卖出了十两银子。 钱温陵含笑拍了拍苏青珞的手:“原来你这样厉害,怪不得老夫人总叫你去画花样子。” 陆明思气得咬牙切齿。 用过午宴后便是自由交谈时间,也就是众人最期待的环节。 有些大胆的姑娘会借这个机会偷看自己喜欢的男子,若再大胆些,也许还能说上句话。 午宴过后,钱温陵和陆明思都各自去寻人说话。 苏青珞百无聊赖,恰好看到孟青黛独自往厢房的方向走去,想了想,过去喊住她:“孟小姐。” 孟青黛回身。 她的确有种端庄雍容的美。 苏青珞对着她缓缓一拜:“多谢孟小姐方才替我说话,还有先前衣服的事,青珞一并谢过。” 孟青黛看她片刻:“不如来我厢房说。” 苏青珞点头说好。 进了厢房,孟青黛眉目间似有倦意,她挥退丫鬟:“我跟苏姑娘单独说说话。” 屋内只余他们二人,孟青黛却迟迟未开口。 苏青珞看她片刻,忍不住问:“是他拜托你帮我的吗?你同他……你们……” 想问他们是怎么认识的,但又有些问不出口。 孟青黛笑了声,那笑里有几分苦涩:“我同他有缘无分,你们若能在一起,也算一桩美事。” 苏青珞不觉一怔,正要开口,里间忽然响起个熟悉的孟浪的声音:“她可不是我的人。” 两人皆是一惊,同时站了起来,竟不知里间有人。 谢廷玉漫步而出,目光落在孟青黛身上。 他身上那种孟浪轻浮仿佛在这瞬间倏地褪去,看孟青黛的眼中竟十分认真。 孟青黛显然一脸惊愕:“六殿下?你怎会在此?” 谢廷玉看她,淡声:“你说呢?” 他说话声也变了,仿佛卸下面具,颇有几分谦谦公子的风范。 孟青黛面色一紧,转身:“青珞,我们走。” 谢廷玉一步跨过来,紧紧捏住孟青黛手腕。 孟青黛急得脸都红了,挣扎道:“你松手,你——” 苏青珞惊得瞪大了眼睛,一时间连话也不敢说。 谢廷玉转头看向她:“衡之在隔壁等你。” 这话像是救了她,她不敢再看,忙退了出去。 关上门前,却看到谢廷玉一伸手便用力将孟青黛揽入怀中,她忙阖上门,跟外头丫鬟说孟青黛有些头晕,想睡一觉。 交代完后,刚要松口气,忽然想起谢廷玉说陆衡之在隔壁等她,那颗心瞬间又提了起来。 也不知陆衡之在这个时候见她,有什么事。 她让紫鸢和玉竹在外头守着,推开厢房门,走了进去。 陆衡之穿了一袭月白衣衫,坐在桌边,右手拎着紫砂壶,慢条斯理地往茶杯中倒茶。 汩汩水声中,一束光隔着窗缝照进来,仿佛能看到空气里被溅起的水花。 看她进来,他将茶斟好,往她的方向一推,声音如玉珠轻撞:“做坏事的人又不是你,你脸红什么?” 语气里竟难得带了几分调侃。 苏青珞抬手摸了下脸颊,肯定是刚才看到谢廷玉搂孟青黛那幕不自觉脸红了。 她看向陆衡之,嗫嚅道:“怎么不算做坏事?”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十分失礼。 不想陆衡之眉梢轻挑:“那你说说,我们做了什么坏事?” “……”苏青珞一时语塞,这不是明摆着的吗? 她怎么觉得,陆衡之好像在故意逗她? 好在陆衡之没有一定要她回答,只是又问:“还怕我?” 那倒的确没有了,他三番几次帮她,她又不是不识好歹。 苏青珞忙道:“没有,今日还要多谢大人帮忙。” 陆衡之看她的目光似是在问,既然没有还不过来坐? 苏青珞忙走过来,坐在他对面,看着面前这盏冒着热气的茶水,一时心里又有几分紧张。 她没话找话:“孟姑娘跟六殿下……” 一开口,又觉得不该问,立刻停住。 不料陆衡之轻啜一口茶,“嗯”了一声。 陆衡之竟然回答她了,苏青珞便忍不住接着问:“但不是都说孟姑娘是未来的太子妃……?” “此事一日未成,便有一分希望。”陆衡之将茶盏轻轻搁在桌上,“譬如你跟陆衍,不是也订了亲吗?” “也是。”苏青珞拿起茶杯抿了口,不想多说陆衍,换了话题,“那今日之事,是大人托了六殿下,六殿下又托了孟姑娘来帮我?” 陆衡之点头:“睿王府我暂时还无人可用。” 言下之意,谢廷玉在这里有人,所以他才敢在这里见她。 这话怎么就这样随意对她说出来了? 苏青珞放下茶杯,握住手帕的手紧了紧:“那……孟小姐那幅画也是……” “自然是帮殿下拍的。”他说。 苏青珞先前酸涩的心情瞬间被一扫而空。 原来是个误会。 陆衡之看她神色,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但她因他难过,又因他开心,他心里也十分欢喜,嘴角不觉微微浮起。 “你怎么不问,六殿下那幅画,是帮谁拍的?” 苏青珞耳根倏地红了,像烙铁似的。 这话里的意思再明显不过,那幅画是代陆衡之拍的。 她还真是一如既往地不禁逗。 陆衡之怕她脸皮薄,又补上一句:“我们陆家小姐的字画流落在外终归是不大妥当。” 苏青珞理智渐渐回笼。 差点又陷进去了。 他帮她只不过是不想陆家丢了面子而已,她为什么又不知不觉燃起希望? 苏青珞点头,说话时脸色已如常:“多谢大人,不知大人来此找我,可是有事?” 陆衡之平声:“在这儿见你,倒是你在府里见你还方便些。” 府里人多嘴杂,尤其钱氏动不动便揣摩他心意,许多事做起来反倒觉得束手束脚。 他缓缓给苏青珞添了一杯茶。 热气袅袅,盘旋在茶桌上方,仿佛薄雾一般。 苏青珞端起茶杯,听到陆衡之再平淡不过的声音:“你从未参加过赏花宴,为何今年会来?” 苏青珞手一抖,滚烫的茶水便洒在手背上。 第27章 未来夫婿的要求 浅黄色茶汤溅在葱白的手背上,烫得那处肌肤立刻便红了起来。 苏青珞忙放下茶杯,一块洁白的帕子立刻落在她手背上,擦去滚烫的茶水。 陆衡之面色微沉,起身握住她的手往窗下光亮处挪了挪:“疼不疼?” 她肌肤又薄又嫩,不过这么短的时间便起了很小的水泡。 苏青珞只觉得他指尖微凉,触碰到她手心的部分烫得比那处水泡尤甚几分。 她手不觉往回一缩:“不妨事的。” 陆衡之又看了看,确定无事,才松开她坐回去:“以后当心些。” 苏青珞点头,握着手里帕子,只觉得帕子上的沉水香散到了鼻尖底下,格外令人沉迷。 她并非不当心的人,只是想到自己要跟陆衡之说来赏花宴是为了亲事,一时便有些紧张。 她定了定神,轻声道:“祖母的意思,要我来赏花宴散散心,顺便为亲事做一做打算。” 说到最后,莫名有几分心虚,向陆衡之望去。 他面色平静,看不出有什么异常,只是说话声音更清冷了几分。 “我以为,你才退了亲事,怎么也要再等一等。” 这话仿佛带了几分指责。 苏青珞紧张道:“大人放心,我不急的,更不会辱没了陆家的名号。外祖母的主意,对外只说我跟陆衍打小一起长大,定亲只是戏言做不得数的。” 陆衡之眸光看向她:“我不是责备你。” 苏青珞松了口气——不是责备,那为什么这么问? 陆衡之淡淡笑了一下:“这个说辞不错,看来内宅的事上,还是要仰仗老太太。” 苏青珞怀疑自己看错,陆衡之竟然笑了? 这笑一闪而逝,他又问:“你有什么打算?” 苏青珞不觉低下头,慢慢道:“婚姻之事,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又能有什么打算呢?想来,外祖母应该会为我挑一户好人家。” 话是这个道理没错,但她声音听起来有些凄婉,格外叫人怜爱,不知是不是又想起了逝去父母。 陆衡之声音不觉柔和几分:“那你心中可有喜欢的男子?” 苏青珞轻轻咬唇,看他一眼,摇头:“没有。” 陆衡之又漫声问:“那你对未来的夫婿,可有什么要求?” 苏青珞捏紧手里的帕子:“也没什么特别,最要紧是人好。” 陆衡之眸色微沉,停顿片刻,方淡声问:“什么叫人好?” 什么叫人好他都不知道? 苏青珞想了想,看他:“就是品行端良,乐于助人,比方说大人……人就很好。当然,我、我只是打个比方。” 说到最后,她有些慌乱。 陆衡之不觉用气音发出声笑:“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评价我。” 这声笑里明显带着几分自嘲。 苏青珞想起先前听到的陆衡之的评价,冷心冷情,心狠手辣。 还有老太太说起陆衡之时那般慎重的语气,觉得许多人对陆衡之似乎都有很大的偏见。 苏青珞起身,目光直视陆衡之,对他郑重其事地行了个礼,道:“在我心里,大人是这世上除外祖母外最好的人,还请大人不要妄自菲薄。” 陆衡之全身不觉一震。 少女神色认真,双眸明亮,似乎是真的在担心他曾因为过往的评价受到伤害。 那身鹅黄色的衣衫被晒进来的阳光镀了层融融金色,仿佛盛开的御衣黄牡丹,披帛如花瓣在微风中绽开。 那条葱色腰带缠得她腰肢又细又软,不盈一握。 他匆忙之中挑的衣服,尺寸倒也极其合身。 他于是点头:“我知道了。” 看陆衡之神色,苏青珞放下心来,又听他问:“几次帮你,预备怎么谢我?” 怎么忽然又要谢礼。 苏青珞有些紧张:“我之前差人给大人送过东西,大人没收。” 陆衡之平声:“所以你便不送了?就这么点儿诚意?” 虽是责怪的话,出声却并无责备之意。 苏青珞忙道:“不是,我还在准备。” 她悄悄看陆衡之一眼,小心翼翼地问,“不知大人喜欢什么?方不方便告诉我。” 陆衡之凝视她片刻,“嗯”一声,“绣个香囊给我。” 苏青珞一惊:“香囊?” 香囊这种贴身的物件,送出去可是有定情的意味。 陆衡之掀起眼皮:“不行?” “不是。”苏青珞忙道,“当然可以,不知大人喜欢什么花样子?” “你看着办吧。” 苏青珞点头答是。 陆衡之起身,抬手在墙壁处书架上轻轻敲了几声,对她道:“那我等着。” 那书架倏地缓缓移开,后头露出一条暗色甬道。 陆衡之缓步迈入,伸手不知拧了什么机关,那书架便再度开始挪动。 离开前,他一直看着她的眼睛,跟她四目相对,直到书架将那处入口彻底堵上。 苏青珞一颗心不觉怦怦直跳,出了厢房门也还未平复。 先前还以为陆衡之跟孟青黛有纠缠,原来是个误会。 那他应该是真如传言那般不近女色。 那有没有可能,他其实不知道让一个姑娘家给他绣香囊是什么意思? 而且名义上来说,他是她三哥,她给他绣个香囊,也算说的过去。 再者,陆衡之身边也没个丫鬟伺候,身上也没挂个香囊,应该就是缺个香囊? 这么想着,她心里渐渐平静了些。 这时听到“吱”一声,隔壁厢房门开了。 孟青黛面带几分羞怯之色,摸了摸头上的发簪,看到她,忙走了过来。 苏青珞忙问:“孟小姐,你没事吧?” 孟青黛轻轻摇头,握住她的手:“你呢?” 这回轮到苏青珞脸红:“我也没什么事。” 两人齐声叹了口气,都笑了。 孟青黛温声道:“我还以为你……我们也算有缘,名字里又都有青字,不如以后以姐妹相称,如何?” 苏青珞方才误会孟青黛跟陆衡之有纠缠,没往深处想。 现在想想,孟青黛明知她可能是心爱之人喜欢的女子,却还是帮了她了,可见是个心地极善良的姑娘。 她便笑道:“那是青珞的福气。” 两人携手走过抄手游廊,进了院内,惹得不少人侧目,尤以陆明思为甚。 孟青黛地位尊贵,端庄大方,虽待人和善,却从不轻易与人往来,多少大户人家的小姐想巴结都巴结不上,怎么这么容易就被苏青珞巴结了去。 苏青珞自然也看到了陆明思。 她并未打算搭理,却突然听到陆明思用兴奋到刺耳的声音喊她:“嫂子,你去哪里了?我找了你好久。” 周围听到嫂子这个称呼,均是一惊。 苏青珞目光微冷。 第28章 你同陆首辅还有往来 赏花宴只允许京中各家夫人携家中未成亲的小姐参加。 先前有人订了亲事后来参加宴会,直接被睿王妃毫不留情请了出去,后来那户人家的小姐再也无缘赏花宴。 怎么会有人喊苏青珞嫂子。 一时间,众人目光均向苏青珞看去。 陆明思这时用帕子掩口,假意自责道:“都怪我,平日里总这么叫表姐,一时间竟忘了改口,表姐你可千万别介意,左右不过是喊着玩的。” 苏青珞静静地看她片刻,笑着说:“既然是喊着玩,我自是不介意,只是你别喊错了嫂子,回头让你另外一个表姐柳嫣然不高兴。” 陆明思脸色一白。 苏青珞话里的威胁再明显不过,她敢乱说,她苏青珞就敢将柳嫣然的事闹出来。 陆明思勉强笑笑:“表姐别生气,是我的不是,我哥哥又没定亲,咱们又都大了,我怎么能乱喊旁人嫂子。” 这才是她的目的,把陆衍还未定亲的事散出去。 苏青珞看她一眼:“你知道就好。” 孟青黛这时出声:“走吧,别跟不懂规矩的一般见识。” 这时有个丫鬟过来道:“孟小姐,王妃喊你过去说话。” 孟青黛便冲苏青珞微笑道:“你陪我一起去跟王妃说说话。” 众人又是一惊,看向苏青珞的目光里难免带几分羡慕和嫉妒。 陆明思心里恨极,只觉得今天的风头好似全叫苏青珞出了。 这时,一道清脆的声音忽然将周围人的注意力全都拉回来:“明思,你方才说你哥哥没定亲?是真的吗?” 问话的人是户部尚书的嫡长女程秀,一直对陆衍有好感。 不止她,周围不少女子都是如此。 毕竟陆衍长相斯文,仪表堂堂,平日里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且诗文也不错,去年还在赏花宴上拿了第三的名次。 当时便有不少夫人跟柳氏打听陆衍的情况,一问听说订了亲,还都有些遗憾。 而现在,陆衍的妹妹竟然说她哥哥没定亲? 一时间不少女子都好奇的围过来。 陆明思不觉心中暗喜。 看来母亲没说错,凭哥哥的身份样貌,多少女子要赶着往上凑。 她高声道:“当然是真的。原是我年纪小,不懂事,还以为家里真给他们订了亲,前些日子才知道,竟是小时候说着玩的,是我误会了。” 这也太草率了。 程秀不觉问:“但柳夫人明明也说……” 陆明思故作为难状:“这,我娘大约也误会了。” 程秀看出不对劲,说:“这怎么可能,到底怎么回事,大家都是姐妹,你别瞒我。” 其他人也陆续央求了半天,陆明思才叹了口气,道:“这事我单告诉你们,你们可千万不能说出去,否则我娘一定会扒了我的皮。” 程秀举手道:“大家一起发个誓,谁也不能说出去,总行了?” 陆明思忙将她手拉下来:“发誓就不必了,我难道还信不过大家吗?” 于是委婉说,永顺伯府庙小,容不下苏青珞这尊大神,她家里毕竟曾是金陵首富,陆衍送她的东西她都看不上。 这几年她一直对陆衍心怀不满,前阵子更是当着家宴提出要退亲。 柳氏觉得结亲不能结仇,也不想勉强她,干脆就同意了。 老太太为了她的名声着想,对外也只说是小时候不懂事,定亲是说着玩的。 程秀早忍不住了,愠色道:“怪不得会起个什么富贵牡丹铜臭气这么重的名字,原来不过是个商户之女。” 陆明思轻咳两声:“她可是皇商。” “皇商也是商人。”程秀愤然道,“跟你哥哥这样的君子订了亲竟然还不满足,可真是心比天高。我倒要看看,这京城里还有哪户人家敢娶这样的女子?” 其他女子也忍不住开始议论。 “就是啊,听说这苏姑娘一来就养在你母亲底下的是不是?怎么倒养出一个白眼狼来?” “你放心,这对你哥哥来说倒是好事一桩,看着吧,不知道多少人抢着要去你家说媒呢。” “你母亲性子也太好了,要我母亲是决计不依的。” 陆明思叹息一声:“没办法,老太太发话了。平日里别说我和几个年纪尚小的妹妹,就是我哥哥在老太太那里也要靠后的。” 程秀又道:“不是我说,你们家老太太这心未免也太偏了些,她是外孙女,难道你哥哥不是亲孙子吗?这对你哥哥也太不公平了。” 陆明思无奈道:“那又能怎么办,谁让她爹娘去的早,我们老太太未免偏疼一些。” “爹娘去得早也不是欺负人的理由啊。” “……” 陆明思一面点头,嘴角却露出一个不易察觉的笑意。 这时又听程秀低声问他:“那你哥哥今日来赏花宴了吗?” 陆明思道:“我哥哥前些天染了风寒,今日没来。” 程秀点头,面上有些遗憾的样子。 这些议论声苏青珞自然全都不知,她跟着孟青黛一路到了后头的假山附近的凉亭里,睿王妃正跟玉阳公主和几个小姐坐着闲聊。 两人先过去行了个礼。 孟青黛道:“见过姨母。” 苏青珞这时才知道,原来睿王妃是孟青黛姨母。 睿王妃笑说起来,看向她身后的苏青珞:“这位姑娘是?” 孟青黛微笑道:“这是我今日新认识的妹妹,永顺伯府老太太的外孙女苏青珞,画画极好的,我都很佩服。” 苏青珞忙行了个礼:“孟姐姐谬赞,见过睿王妃,见过玉阳公主。” 论书画,京城里哪个女子能比得上孟青黛。 但她与人相交都是淡如水,鲜少跟人这么投缘,睿王妃自然要给她这个面子。 睿王妃含笑打量苏青珞一眼:“好漂亮的姑娘,只是现下年纪小,再长两年只怕要将青黛比下去了。” 苏青珞忙笑说不敢。 睿王妃又笑道:“青黛快到了嫁人的年纪,架子也越来越大了,还要我差人去请才来。” 她跟太子的婚事在皇室内不算秘密,睿王妃跟她关系又向来亲近,便忍不住开起了玩笑。 孟青黛行礼后却正色道:“姨母慎言,不可开这种玩笑。” 睿王妃答应道:“好好好,知道你最是守礼。” 孟青黛不知想到什么,脸上倏地一红。 耳边忽然响起玉阳公主阴阳怪气的声音:“是守礼还是看不上这太子妃之位?本宫倒不知道,你同陆首辅还有往来。” 苏青珞心里一紧。 第29章 敢碰我陆家的人? 这玉阳公主未免太过胆大,不仅当众怀疑孟青黛看不上太子妃之位,竟然还直接问孟青黛跟陆衡之是否有染,这醋也吃的忒明显了。 睿王妃脸上的笑容凝结在嘴边。 孟青黛不卑不亢道:“太子妃之位尊贵非常,青黛岂敢妄自揣测。至于跟陆首辅有所往来则更是荒谬,不知公主何出此言?” 玉阳公主靠在长椅上,手扶着脑袋,看着她:“本宫看陆首辅拍下了孟小姐的画,还以为孟小姐同陆首辅有来往,这么说,是本宫误会了?” 她刻意拉长语调,似乎是在试探孟青黛。 画自然是谢廷玉叫陆衡之拍的,但提及此,孟青黛一时紧张,竟不知该说什么。 然后便听到苏青珞清脆动听的声音,仿佛黄莺鸟一般悦耳。 “公主应当是误会了,义卖乃是匿名,我三哥又是第一次参加赏花宴,怎会知道那《采荷图》是孟姐姐画的?” 事到如今,为博取玉阳公主好感,苏青珞不得不唤陆衡之一声三哥了。 玉阳公主视线移到苏青珞脸上,想起来她似乎是陆家的另外一个姑娘。 苏青珞心里绷着一根弦,接着道:“陆家祖籍在金陵,我们老太太一向喜欢荷花。三哥之所以拍下这幅采荷图,一来是心系灾民,想尽自己的一份力,二来拍下来送给我们老太太,也尽了孝心,岂非一举两得。” 玉阳公主目光凌厉:“是么?陆老太太当真喜欢荷花?” 苏青珞敛眉:“青珞不敢说谎。” 玉阳公主吩咐身旁的宫人:“好久没见明思了,去叫她过来陪本宫说说话。” 苏青珞心里那根弦更紧了。 不多时,陆明思便到了。 玉阳公主劈头便道:“眼见要到六月,宫里太液池的荷花就要开了,听说陆老太太喜欢荷花,要不要本宫到时折几支送给她老人家?” 陆明思哪里知道先前发生的事,以为是玉阳公主向其示好,只觉得十分光彩,立刻道:“明思替祖母多谢公主,祖母见到宫里来的荷花一定十分开心。” 玉阳公主这才“嗯”了声,含笑看向孟青黛说,“我不过开个玩笑罢了,谁不知道你最是守礼的,你怎么就还当了真?” 孟青黛笑笑,向苏青珞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 苏青珞心中紧绷着的那根弦终于松开,却觉得这玉阳公主不太好惹。 她是贵妃之长女,当今圣上最喜欢的女儿,身份太过尊贵,随便一句玩笑话便能置人于死地。 日头开始西移,赏花宴终于结束。 苏青珞拜别孟青黛,跟着钱氏在睿王府侧门等到自家马车,上车后方才松了口气。 这一日劳心劳力,真是太累了。 离开王府时也要排队,马车久久未动,忽然听到一个粗野的男声,带着醉意:“前面都给我让开,知道我是谁吗敢挡你爷爷的路?” 紧接着便有人用力将陆家马车被拍得砰砰作响。 苏青珞坐在马车里,只觉得马车内壁的木板都被震得抖了三抖。 陆明思趁机掀开车帘向外看了眼,低声说:“是宁海路,我们还是躲开的好。” 宁海路仗着自己是贵妃的侄子,这些年在京城胡作非为,打架斗殴不说,还曾强抢民女,闹出过人命来。 奈何贵妃圣眷正浓,几乎可与皇后比肩,所以无论多大的案子都被压了下来。 睿王府门外,钱温陵不想多事,何况这人陆家也惹不起,只能忍着怒意吩咐下人让路。 外头车夫立刻让路。 宁海路又用力拍了拍马车:“这是哪家马车,算你识相——” 一阵风拂过,轻轻掀起轿帘一角。 宁海路醉眼随意往上一瞥,却看到一双秋水般的眸子,整个人都酥了。 他眼里猥琐的欲望太过强烈,苏青珞吓得连忙向后一闪。 几乎瞬间,苏青珞听到一声惨叫。 宁海路被人拎阿猫阿狗似的拎起来,扔到路边。 他叫嚣道:“谁敢伤我?” 陆衡之淬了冰似的声音从外头传来:“几杯黄汤下肚便敢来冒犯我陆家的人?来人,给宁公子醒醒酒。” 这声音令苏青珞镇定下来。 她定了定神,大着胆子往从车帘缝隙中往外看去,宋闻面带冷笑,打开水囊,毫不留情地将水浇在宁海路头上。 他身旁的随从仿佛想上前阻止,却又不敢,只能跪在原地不停跟陆衡之求情。 宁海路被水浇了个透,终于醒过神来,见到陆衡之便像被吓破了胆子,也顾不得擦去脸上水渍,连连讨饶道:“陆大人饶命,我只是醉了,不是有心。” 宁海路仗着姑母是贵妃在京中呼风唤雨惯了,没怕过谁,除了陆衡之。 有次他强买民女,被人状告到陆衡之那里,陆衡之一封奏折上去,不仅他被打了二十大板住了一月牢狱,贵妃还被禁足了半月。 从那之后,他见到陆衡之都绕道走。 他也不知道这是陆府的马车啊,堂堂首辅家的马车,这么简陋的吗? 陆衡之懒得与醉鬼搭话,冷声吩咐他身边的长随:“回去告诉你家大人,他若是再管教不好宁公子,我便亲自替他教。” 那长随颤声道是。 陆衡之朝马车方向行了个礼:“衡之来晚,惊扰了母亲,还望母亲恕罪。” 钱温陵只觉今日出尽了风头,忙笑道:“这是哪里的话,你公务繁忙,这等小事还要劳烦你,倒是我心里过意不去。” 被风吹开的车帘一角露出一抹娇俏的鹅黄。 陆衡之按捺住心中波动的涟漪,平声道:“恭送母亲。” 马车缓缓向前驶去,苏青珞余光透过车帘缝隙看到陆衡之刀削般的精致侧脸,捏住袖中那方白色手帕,心跳加快。 先前在屋里他递来擦茶水的帕子,她忘了还。 如今拿在手上,却仿佛比那茶水烫手似的。 陆明思亦是看向车窗外的陆衡之,心中不觉泛起涟漪——原先只是听说,从来不知道他竟是这样有魄力的人。 待陆衡之上了马车走远,宁海路怒骂长随:“还不扶爷起来。” 长随忙扶起他,便被他踹了一脚:“没用的东西。可惜那个小娘子,怎么就是陆家的人……” 陆家的人,他还真是不太好招惹。 第30章 说她与男人苟且 苏青珞刚回到家中,宋闻便亲自送来了药。 “这是宫里御医调配的药,我家大人特意说了,姑娘家皮肤嫩,别让先前的伤留了疤。” 应该是看她手背被那么烫一下都红了,猜测她之前受到的伤会在皮肤上留疤。 他当真心细如发。 苏青珞命紫鸢接过伤药,轻声道:“回去替我谢谢你家大人,还有——他要的东西,我会尽快给他。” 宋闻答是后便离开,像是对他家大人要什么全无好奇。 反倒玉竹忍不住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问:“什么东西啊?” 紫鸢低声:“不许多嘴。” 玉竹吐了吐舌头,不再多言。 苏青珞命紫鸢拿来纸笔,凝神片刻,脑海里闪过那日陆衡之站在寺院竹林前的矜贵模样,于是提笔画了几支竹子。 画好花样子,又挑了墨绿、月白和黑金的线,预备先用黑金的线打个络子。 紫鸢忙道:“小姐是要绣荷包吗?不如奴婢帮着打络子,这样也快一些。” 苏青珞手却往后一缩:“不必,我亲自做。” 这件事,她不想假旁人之手,毕竟陆衡之帮了她那么多次,她也该尽几分心力。 隔天起来,苏青珞去给老太太请安,老太太自然拉着她的手问东问西,又夸她的画名列第三,给陆府争了光。 陆明思则一直被冷落在一旁。 钱温陵也笑道:“要我说,咱们青珞是个有福气的。我同她都是第一次去赏花宴,谁知竟犯了玉阳公主忌讳,穿了一身茜色衣服,我们竟都不知道。” “好在一进睿王府的门便遇见了信国公府的孟小姐,她同青珞投缘,心地也善良,立刻便找了个由头拉着青珞去厢房换了她的衣服,这才躲过一劫。我知道后,差点吓出一身冷汗。” 说完后,她还不着痕迹地看了柳氏和陆明思一眼。 老太太目光一瞬间便冷下来,看向陆明思怒喝:“还不跪下?” 陆明思不情不愿地跪下。 “祖母,孙女冤枉。” “冤枉?同是姊妹,你竟不提醒青珞,任由她穿着那身茜色衣衫去赏花宴,若是冲撞了公主怪罪于陆家,你担当的起吗?” 老太太又看向柳氏,“你怎么教的儿女?” 柳氏也慌忙跪下,委屈道:“都是媳妇儿的错。” 陆明思有些不服气道:“我若知道,哪有不提醒表姐的道理,我与表姐出去都代表陆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难道这个道理我还不明白吗?我是真的不知道这回事,玉阳公主又从未公开说过。” 她说的乃是事实,就算老太太命人去问她也不慌。 老太太眸中精光一闪,问:“那你为何挑了那匹玉色蜀锦,我记得你平日最喜欢穿茜色,衣服十有八九都是茜色。” 陆明思理直气壮道:“正因为孙女衣服十有八九都是茜色,所以才挑了那匹玉色,想做几件不一样颜色的衣服,这难道也是错处?” 她说着竟掉起了眼泪,“我知道祖母怜惜表姐父母双亡,什么好的都紧着她,但我也是您的亲孙女儿啊,在您心里,难道我便这样坏吗?” 听她提起逝去的父母,苏青珞心如刀绞。 她当真巧舌如簧,竟拿感情作筏子,老太太只怕会作难。 不想老太太竟冷笑一声,道:“你是当我老了,不中用了?竟用这种借口来搪塞我?” 陆明思低头道:“明思不敢。” 老太太中气十足道:“那玉阳公主几次召你前去说话,与你相谈甚欢,你会不知道她的喜好?我疼青珞自是因为她心善孝顺招人疼,与她父母双亡有何关系?” 老太太将手中珠串往陆明思身上砸去,“给我滚回去思过,再敢提青珞父母双亡这话,我要你好看!” 陆明思何曾被这样当众凶过,一时泪流满面,脸上挂不住,忙起身跑了出去。 柳氏担心她,连忙也跟了出去。 苏青珞感激地看着外祖母,没想到她会为自己做成这样,毕竟手心手背都是肉。 老太太对钱氏道:“你辛苦了,早点下去歇着吧。” 钱氏达到目的,心满意足地离开。 老太太拉住苏青珞的手,肃然道:“青珞,你受委屈了。明日你便来我这里学着怎么打理铺子,要早日立起来才不能被人欺负了去。” 苏青珞靠在老太太怀里:“是,多谢外祖母。” 接下来,苏青珞白天去老太太那儿看账,晚上回来便忙着打络子,打好络子后,她开始照着花样绣香囊,想早日将东西给陆衡之——毕竟,他好像连个香囊都没。 这日一早,苏青珞去给老太太请安。 一进门便听到钱氏欢喜道:“永昌伯府、工部尚书府还有刘将军府的夫人都派人来问了青珞的情况,母亲你大可放心,咱们一定能为青珞找一户好人家。” 苏青珞忙低了头,心里却有种说不清的复杂情绪。 她怎么忽然,有点不太想嫁人了。 柳氏在一旁静静坐着,嘴角的冷笑一闪而过,也笑道:“可不是,打听衍儿的人也有七八家了,这么看来,替他们退了亲倒是他们各自的福分了。” 柳氏依旧是任何事都不甘于人后的性子。 但这毕竟是好事。 老太太点头笑道:“衍儿也大了,你好好替他挑一挑。至于青珞这边,我自会仔细帮她看。” 苏青珞的亲事一天不定,她的心一天就悬着。 柳氏微笑答是,又道:“衍儿是大了,心思也多了,我怕他万一被外头那些女人勾坏了,想着不如先叫嫣然进来,就给她妾的名头,也能让他收一收心。” 老太太伸手重重在桌子上一拍:“只要我在,陆家便没有不娶亲先纳妾的道理。” 柳氏忙道:“是,是我考虑不周,我想着,嫣然毕竟是个女子,好歹给她一个交代。” 老太太沉声:“自己做的事自己承担后果,若是等不及她大可以嫁人。” “等得及。”柳氏皮笑肉不笑,“自是等得及。” 这时门外忽然有人报吴妈妈来了。 吴妈妈是老太太嫁过来时陪房的女儿,全家一直在外头帮老太太打理着铺子。 她一进门便言辞闪烁,老太太便知道她有事要禀告,便挥退钱氏和柳氏,只留了苏青珞在身边,问她何事。 吴妈妈道:“外头不知为何有了关于苏姑娘的传言,说……” 老太太将手里串珠搁在桌上:“有什么直说。” 吴妈妈于是简单将外头说苏青珞是商户之女,跟陆衍是订了亲的,但心比天高看不上陆衍,老太太如何包庇才将定亲说成玩笑,陆衍又如何君子之类的话说了。 说完,还加了句:“也不知是谁传出去的。” 老太太冷声:“还能有谁?” 她叹了口气,看向苏青珞,先前那些来打听她的人家,只怕要没了下文。 反而苏青珞柔柔地笑了笑,安抚起她来:“没事的外祖母,咱们不用管他们怎么说,过几天也就好了。” 老太太面色凝重道:“你还年轻,不懂得此中厉害,姑娘家最要紧的便是名声,须知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啊!” 苏青珞没觉得有这么严重,一心看账本,绣香囊。 却没想到不过两三日,玉竹又禀告了一则更不利于她的流言。 说她上个月在圣安寺中与男人苟且,还落了裙子在男人手上。 第31章 你裙子在我这儿 听到落了裙子,苏青珞顿时心中一慌。 ——她扔掉的那条裙子,真的忘了拿回来。 倘若真被有心人捡去,还不知道会怎样做文章。 玉竹气道:“外头那些人究竟是谁在胡说八道,污蔑我们家小姐。” 紫鸢却有些紧张地看着苏青珞,脑海中再度闪过那日陆衡之慢条斯理系腰带的场景,在想这传言里的人会不会是……陆衡之。 苏青珞将手里账目放下,紧紧攥住手——在圣安寺害她那人又出现了。 她想了想,低声吩咐紫鸢:“你去一趟前院找宋闻,就说我想跟陆大人见一面。” 紫鸢呆了一瞬:“现、现在吗?” 这个节骨眼上,还要跟衡三爷见面,她家姑娘怎么越来越大胆了? 苏青珞推她一把:“快去。” 现在除了陆衡之,她无人可求。 裙子的事,她得尽快拜托陆衡之。 紫鸢点头,连忙去了。 这流言自然也惊动了老太太,老太太特意传了她和钱氏过去问话,她自是坚决否认。 钱氏虽然心里怀疑那人可能是陆衡之,但这时哪敢说出来,也保证绝无此事。 老太太方才放心下来,派人去查究竟是谁在散播谣言,又开始发愁苏青珞的亲事,但也只能暂且先搁下。 出了老太太屋子,钱氏拉着苏青珞的手道:“我最近想绣个荷包,青珞你最会画花样子了,替我画几个。” 苏青珞看她神色带着暗示,以为她要说圣安寺的事,便跟着去了。 不想一进门,陆衡之便等在屋里。 苏青珞吓了一跳,差点惊呼出声。 他似是刚下朝,连朝服都未来得及换,仍旧穿着那身蓝色蟒袍,腰系玉带,矜贵而清冷。 他朝钱氏行了个礼,淡声道:“还请母亲在外间稍后片刻,我有话跟苏姑娘单独说。” 不容置疑的语气。 钱氏哪敢多问,忙出去了。 陆衡之看着仍有几分惊魂未定的苏青珞,不觉笑了:“不是你要见我?” “是。”苏青珞轻声,“但没想到你会在这儿……” “在后花园我倒是不介意。”陆衡之平声,“但替你退了亲事之后,盯着你的人多了些。” 苏青珞颔首,觉得钱氏这儿的确是个很合适的地方,只是不知道他是怎么跟钱氏说的,钱氏竟然什么都不问。 陆衡之看着她道:“流言的事是我失察,我很快便会处理好,你不用担心。” 苏青珞抿唇:“我并不担心这个,而是……” “在我这儿,你什么都可以直说。”陆衡之的声音里,有种格外宽容的语气。 虽然有些难以启齿,苏青珞还是说:“不知大人还记不记得,我曾说过,那日在圣安寺我不得已解了裙子,从窗户扔出去,若是那裙子被那人捡了去……” 说与她偷情时所得,那她这辈子就毁了。 如今传出这样的流言,也许那人就蛰伏在暗处,等一个机会上门。 她话没说完,但相信陆衡之能完全明白她的意思。 她有些不安地看着陆衡之,一颗心悬在半空。 陆衡之垂眸看她,肯定的语气:“他不会。” “为什么?” “因为裙子在我这儿。” 他声音无波无澜,却不啻一声惊雷在苏青珞头顶炸开。 “在……你那儿?” 陆衡之淡淡嗯一声,“你说完当日我便命暗卫取了回来。” 苏青珞一颗心简直要跳出来,她绞着手上的帕子,脸颊烫得要命:“那、那你怎么不还给我?” 那可是她的裙子,他怎么可以留下她那么私密的东西? 他难道真的对她存了什么心思? 屋内静得仿佛能听见她的心跳声。 陆衡之往她身前迈了一步,出声:“你觉得呢?” 声音就在她头顶,犹如清冽的泉水缓缓流淌,却又仿佛带着几分诱惑。 苏青珞呼吸都慢了,手紧紧捏住帕子,一动未动。 这话简直是很明显的暗示了,但他分明说过他对她并无男女私情。 还是说,现在他对她不一样了…… 脑海中仿佛有无数想法在挣扎,短时间内却挣扎不出一个结果。 迎着碧纱窗里透出的光,她耳根都是红的,肩膀也在发颤,好似这样一个简单的问题就叫她招架不住。 陆衡之有些不忍心这么欺负她,便出声道:“裙子是物证,等京兆府尹查清楚这件事,自会还回来。” “原来……如此。” 差点又自作多情了。 但仍旧架不住心里有几分失落。 她俯身行礼:“多谢大人。” 一抬头,却看见陆衡之一双漆黑的眼就那么看着她,好似在问她要怎么谢。 苏青珞下意识道:“香囊很快就绣好了,大概还要半个多月。” 怕他觉得久,她补上一句,“我想绣好一点。” 陆衡之慢条斯理道:“嗯,倒是不急。” 屋内一时又安静下来。 这分外的安静让苏青珞十分不习惯,毕竟男人身上的存在感太强,而且跟他共处一室太久也不合规矩。 她低声道:“那大人,青珞先行告退。” 然后就听陆衡之慢慢道:“三哥不肯叫,告退倒是快。” 苏青珞脸又倏地红了。 自从在寺里被他撞见那难堪的一面,她实在是有些没脸叫他三哥。 “我……” 苏青珞正不知该如何解释,便听他道:“去吧。” 温和的语气。 苏青珞从里间走出,看到等在外间的钱氏,不自在地行了个礼后离开。 隔天上午,苏青珞正在老太太这里看账本,忽然有下人急急忙忙地跑过来。 “老太太,不好了,外头有男子拿着个鹅黄色衣裙在门口嚷嚷说是苏姑娘的情夫,说苏姑娘在圣安寺时答应过要嫁他,那裙子,看着跟姑娘先前穿的一件很像……” 苏青珞不觉一凛。 第32章 想牺牲掉她 陆府门前围了越来越多看热闹的人。 男人名叫唐闯,脖间有颗黑痣,是京郊出了名的小混混,他带着四五个小弟站在陆府门口,手上拿着一件鹅黄色的裙子晃来晃去,开口闭口要娶苏青珞。 这帮人胆子大,家仆撵也撵不走。 老太太立刻叫来几个媳妇儿商议该怎么办。 柳氏先开口道:“我多嘴问一句,那裙子,当真不是青珞的?在圣安寺那几日当真什么事都未发生?” 钱氏面上不觉有几分心虚。 柳氏看一眼钱氏,笑了:“大嫂,青珞,若是在圣安寺当真有事发生,你们现在一定得说出来,咱们也好帮你们想办法,否则只怕来不及。” 苏青珞目光如冰,看向柳氏:“那裙子绝无可能是我的。二舅母,你好像很希望我在圣安寺发生了什么。” 柳氏笑笑:“怎么会,舅母只是担心你。” 她表情却不免流露出几分幸灾乐祸。 钱氏此时也反应过来,苏青珞便是有事,也只能跟陆衡之有什么,绝不可能跟一个无赖攀上关系。 她正色道:“青珞在圣安寺被安置的很妥当,与此人绝无关系!” 柳氏细眉一挑:“既然大嫂和青珞都说没关系,那就好办了,咱们身正不怕影子斜,不如把这人叫进来对质,否则这人一直站在咱们门口嚷嚷,也不是个事儿啊。” “不行!”老太太将手中串珠一甩,“他是什么东西,也配踏入我陆府大门?” 柳氏急道:“那就任由他在门口大放厥词,抹黑咱们家姑娘吗?明思可也到了嫁人的年纪啊!” 她看向何氏,“明静和明宜也没两年了,难不成咱们陆府三个姑娘都要为她苏青珞陪葬?” 何雅素是三房夫人,她为人清高,又有些孤僻,跟钱氏柳氏都不大来往,平日里跟老太太问个安就走,也不怎么参与这些事,柳氏向来把她当空气。 这时却忍不住拉她出来说话。 何氏面色微沉,却没接话。 老太太猛地一拍桌子:“这是什么混账话?青珞也是遭人诬陷,何来陪葬一说?” 柳氏破罐破摔:“好,那就让他在门口嚷,明思也别嫁人了,干脆明天就绞了头发当姑子去!” 老太太面容严肃,一言不发。 这人一旦进了门,流言一发酵,陆家可就再也说不清楚了。 弄不好为了名声,苏青珞不得不嫁给他,这样的事本朝发生的实在不少,所以倒也有不少人铤而走险,污蔑姑娘清白。 柳氏的意思很明显,苏青珞沾上这混混名声已经坏了,不能连累陆家另外三个小姐的亲事,想牺牲掉苏青珞这枚棋子。 这时又有丫鬟进来着急道:“老太太,咱们门口已围了半条街的人,那唐闯嘴里实在不干净,说跟姑娘……” 老太太沉声:“说什么?” “说跟姑娘什么山什么雨……污了裙子,姑娘才换了裙子落下了。” 柳氏顿时道:“怎么连这样的腌臜话都说出来了。” 她痛心道,“母亲,若再不让人进来,咱们陆府的小姐们可就,可就——” 何氏也缓缓道:“要不然,先请到门房内?” 柳氏一笑,何氏终于也忍不住了。 老太太心疼地看着苏青珞,几乎要将手里串珠捏得粉碎。 重压之下,苏青珞心里反而异常平静。 她抬眸,冷静地看着柳氏:“二舅母,事到如今,就算将那人请进来,难道外头就不会有流言蜚语了吗?” 何氏:“这……” 围观之人那么多,只怕下午就会传遍京城。 柳氏冷声:“自是不会,但总比让他在外头说出更不要脸的话好。” 苏青珞声音带了几分凌厉:“他不过一个混混,他说了什么我苏青珞便要认吗?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她起身一拜,“祖母,青珞想亲自出去跟他对质。” 老太太面色凝重,一言不发。 苏青珞道:“祖母,事到如今,不如光明正大说开的好,否则泼在青珞身上的脏水只怕就再也洗不掉了。” 老太太思忖片刻,道:“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 苏青珞眸中闪出一抹冷色:“请祖母差人立刻去京兆府尹报官,此人有备而来,只怕不会轻易离开。” 苏青珞转身,面色肃然朝外院走去。 大门关着,隔着门仍旧能听到唐闯无赖的声音:“你们陆家的苏姑娘明明说了要嫁我,怎么回去便没信儿了?难不成我的深情都错付了吗?” 周遭也传来议论声。 “这陆府的苏姑娘跟陆衍退了亲,难道是为了这个唐闯?这,这什么眼光?” “当真是个水性杨花的女子啊,这裙子刺绣针脚这么好,外头绸缎铺子可买不到。” “我在陆家做过洗衣服的活计,这刺绣我见过,就是陆府绣娘们的手笔……” 紫鸢声音发颤,都快急哭了:“小姐……” 苏青珞拍了拍她肩膀:“别怕,这样……” 紫鸢重重点头,面色一喜:“小姐,我这就去。” 在嘈杂的议论声中,陆府关得严实的大门忽然间“吱”一声开了。 一个清丽少女忽然迈步而出,她长着一张鹅蛋脸,细眉如柳叶,肌肤嫩得几乎吹弹可破。 少女拧眉,高声道:“唐闯,你我素不相识,为何要坏我名声?” 人群中有人惊呼:“好漂亮的姑娘”。 唐闯目光里也流露出痴缠的表情,想到这样美的姑娘即将要归他,他不免心痒难耐,搓了搓手道:“苏小姐,你好狠的心,你明明在圣安寺说‘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还把身子给了我,怎么就不认了呢?” “我虽游手好闲,但对苏姑娘你却是痴心一片啊!” 他说着,竟忍不住假哭了起来。 少女冷声道:“简直一派胡言,你可有证据?” 唐闯举起手中那条鹅黄色裙子:“这便是证据,那日我们云雨,我不慎弄脏了这条裙子,你换了下来,这刺绣是陆府的手笔,你休想抵赖!” 他将裙子摊开到众人面前。 少女快步走下台阶,从他手中接过这条裙子看了眼:“就只有这个?” “难道这还不够吗?”说着便要伸手去摸这少女。 那少女飞快闪开,拿起手里裙子道:“这的确是陆府绣娘的手笔,不过却不是我家小姐的裙子。” 唐闯一愣——什么叫你家小姐? 这时,陆府门内又走出一位小姐,肌肤凝白胜雪,气质婉柔,双眼如秋水般明亮,眼尾上挑,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妩媚,通身有种高贵的气派。 她一出来,众人不觉惊呼:陆府竟还有这样美的小姐? 唐闯也不觉看呆了。 苏青珞抬起眼皮,声音如碎珠落玉盘:“你口口声声与我私,怎么会连我本人都不认识?反而将我的丫鬟紫鸢错认为我呢?” 唐闯一惊,心中暗道:糟了。 第33章 撑腰 阳光落在苏青珞身上,衬得她整个人宛如仙女下凡。 苏青珞拿起紫鸢递来的鹅黄裙子,漫声道:“你可能不知道,我这些年虽养在陆家,但我却是金陵人,习惯了苏绣。所以我裙子上的绣样,都是我和我的丫鬟亲自绣的。” “而苏绣最大的特点便是双面绣。”苏青珞声音清脆悦耳,落在众人耳中犹如天籁。 她将裙子翻过来摊开:“大家可以看看,这绣样虽十分相似,却是单面绣。” 她又吩咐玉竹去拿一身自己的衣服,玉竹很快拿了几件,给众人看。 苏青珞面色平静地问:“你还有何话说?” “原来如此,我就说陆府这样的富贵人家,小姐怎么可能与人私通。” “还看什么衣服,他连丫鬟小姐都能认错,分明是不知从哪里得了件裙子来胡搅蛮缠罢了。” “这裙子精美,唐闯又如此信誓旦旦说是陆府的,搞不好陆府有家贼啊……” 唐闯擦了擦额上冷汗,勉强道:“那日天色已晚,我才认错了小姐面貌,却认得小姐声音,就是你——” 他指着苏青珞,竟是还不肯放弃。 围观的人这回先忍不住了。 “我去你的,还不死心呢?当咱们是傻子不成?” 苏青珞冷笑一声,道:“你认得我的声音?那我若是告诉你,我不是苏姑娘,只是姑娘的大丫鬟呢?” 唐闯蓦然一惊:“你……不可能,你肯定是。” 苏青珞目光如冰霜:“你根本不认识苏青珞,只不过是想害她罢了,说,究竟是谁指使你?” 唐闯道:“何来指使,就是你陆府有人在圣安寺勾引了我——” 被一个洪亮的声音打断。 “首辅大人到——” 人群齐刷刷自动让出一条道路。 一顶奢华的四人轿子停下,轿帘掀开,陆衡之缓缓迈步而出。 他身上穿着华贵的蓝色蟒袍,眉目清冷,右手大拇指戴着一枚碧色扳指,眸光一扫,便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压迫感。 周围不少人顿时吓得低了头,不敢直视这位首辅。 苏青珞心中微微一动,不知怎么,心头忽然涌起一阵委屈,好像终于有人来替她撑腰,但她还是缓缓将这点委屈压了下去。 陆衡之目光越过众人,朝苏青珞看去。 四目相对,他看到了小姑娘眼里的委屈,苏青珞也看到他眼里的抱歉,便缓缓冲他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无事。 陆衡之冲她点一下头。 尔后,看向唐闯,声音冷极:“还真是什么人,都敢来我相府门口撒野。” 入阁之人也被本朝尊称为相,只是陆衡之平日都住在八条胡同那头,鲜少来陆府,久而久之,人们便差点忘了陆衡之也是永顺伯府记名的子嗣。 一句相府,将唐闯吓得当场跪下,抖如筛糠。 陆衡之看都未看他一眼,吩咐道:“给我废了他的腿。” 宋闻立刻带着人向唐闯走去,粗长的木棍几下打断他两条腿,长街上传来他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仿佛鬼泣。 这声音,让苏青珞也觉得渗人,不觉往过看了眼。 那唐闯见状,不知脑袋哪里抽了风,忙大声道:“我不该污蔑小姐,还请小姐饶了我。” 陆衡之蓦地回头,目光凌厉,看向唐闯:“既然不知道什么不该说,什么不该看,给我拔了他的舌头,剜了他的眼睛。” 苏青珞不觉一惊,此刻才见识到旁人口中心狠手辣的陆衡之。 陆衡之已来到她身前,挡住她,隔开唐闯视线,淡声:“先进去。” 不容置疑的语气。 苏青珞忙带着紫鸢往里走,心跳得飞快。 刚转头,便听到京兆府来了官差。 听到陆衡之冷如冰霜的声音:“告诉你们大人,今日内审不完此人,他这个京兆府尹也不必当了。” 苏青珞回到老太太那里,早有人将来龙去脉说了。 钱氏大声叫好,何氏也松了口气,只有柳氏脸上的笑仿佛是僵的。 苏青珞看柳氏的模样,便知道此事与柳氏脱不开干系。 她道:“外祖母,那件裙子我亲自看过,的确是咱们家绣娘的手笔。” 柳氏面色不觉有些紧张。 老太太笑了声,声音却冷:“好啊,我多年不掌事,这群奴才是越来越不将我放在眼里了。月娥,叫所有的下人到后院跪下,挨个给我审。” 老太太带着三个儿媳,午饭也未用,便在这里等结果。 柳氏心里越来越紧张,道:“母亲,我想更衣。” 老太太看她一眼:“叫月娥陪你去。” 柳氏只得道是,被月娥陪着出去又进来,并没有任何传话的机会。 审了一下午,终于有人熬不住说看到有个绣娘鬼鬼祟祟地绣一件鹅黄色的裙子。 那绣娘被推出来,很快全招了,说是柳氏的丫鬟映月给了二十两银子,托她绣一件裙子。 映月即刻便被五花大绑带上来。 柳氏脸色一白,失声说:“母亲,这是污蔑,我、我并不认识那唐闯啊,而且就算我要害青珞,也要顾忌明思的亲事啊,我怎么可能如此害她。” 老夫人看她片刻,沉声道:“她不过是个绣娘,为何要污蔑你?” 柳氏只是喊冤,映月也喊冤不认,说没给过绣娘银子。 老夫人看着映月道:“你现在说实话,我还能留你全尸。” 映月浑身一震,看向柳氏,吓得连话也说不出来。 苏青珞亦是一惊,完全不知道老太太还有如此雷厉风行的一面。 映月咬牙道:“我确实没给过这绣娘银子。” 老太太缓缓捏着手中串珠:“那便等着吧。” 等什么?映月不解。 直到半个时辰后丫鬟来报陆衡之到了,映月才终于明白过来,双腿一软,瘫在地上。 陆衡之再进来时已换了常服,一身平整的青衫,却难掩清贵。 苏青珞抬眸看他,怕老太太发觉,很快又低下头去。 老太太直接问他:“可是京兆府尹审完了?” 陆衡之点头:“此事牵涉过大,我已差人请父亲和两位叔叔过来,还请祖母稍等。” 老太太微闭双眼:“我已等了一下午,不差这一刻。” 第34章 有我在,你怕什么? 柳氏后背早已冒出涔涔冷汗。 待陆值、陆佑、陆仁三兄弟到齐后,陆衡之挥退房中所有下人,从袖中将从京兆府衙门誊写的口供拿出来,将事情经过缓缓说了。 包括苏青珞在圣安寺遇险,被迫跳窗惊险逃命,恰好遇见给父亲供奉灯油的陆衡之获救。 现已查明,唐闯认识映月的弟弟,受映月指使,买通寺内尼姑,试图玷污苏青珞后娶她获得嫁妆。那裙子,也是映月派人送去的。 来龙去脉,清清楚楚。 老太太听得心惊胆战,声音颤抖:“青珞,你在圣安寺竟遇到这等事,为何不告诉祖母?还有钱氏!” 陆衡之淡声道:“回禀祖母,孙儿怕打草惊蛇,才不许她们说。此事孙儿已托京兆府尹查了半月,早已控制了那尼姑,只因唐闯是通州人,才一直未曾查到。” 映月咬牙,心一狠:“这事全是我做的,跟夫人全无关系。是我不喜欢苏姑娘,我喜欢四少爷,看不下去他被苏姑娘退亲,才心怀恨意……” 老太太沉声:“带下去,交给京兆府的人。” 映月被捂住嘴,挣扎着被带了下去。 老太太又转头看向柳氏,“自你嫁入陆府,我便十分信任你,将整个家交给你管,你便是这样报答我的吗?” “母亲!”柳氏跪地道,“不是我,我什么都没做,真的!” 她又跪着去拽陆佑的衣袖,哭着道,“夫君,我真的没有,夫君你相信我——” 陆佑甩开她的手,猛地扇了她一巴掌:“你这毒妇,竟然做出这种事!” 老太太声音平静:“老二,陆家不能留这样的人。” 柳氏顿时大惊失色。 陆佑连忙跪下,恳求道:“母亲,青珞毕竟无事,求您看在柳氏为儿子诞下一儿一女的份上,饶了她吧。” 柳氏脸上挂着泪,不敢说话。 陆衡之屈指,不紧不慢地轻轻敲了敲桌面。 似提醒,又似不满。 陆佑不觉一凛,忙看向苏青珞,跪地恳求道:“青珞,是舅舅没看管好柳氏,舅舅求你,就看在舅舅从金陵护送你回来,路上遭遇水寇,好歹拼命护住了你的份儿上,饶了你舅母这次。” 苏青珞闻言,不觉心一软。 那年回京城的水路上,陆佑的确原本可以抛下她坐小船逃走的,但是他没有,还为此挨了一刀,发了三天高烧,命悬一线。 不管怎样,陆佑并无害她的心思。 苏青珞垂眸,未免有些犹豫。 老太太面沉如水,显然也未曾拿定主意。 忽然听到陆衡之清冽的声音:“二叔,若苏姑娘在圣安寺未曾逃脱,今日可还有活路吗?” 这话仿佛敲钟一般提醒了众人。 苏青珞不觉一凛。 不会,她不会嫁给那个混混,名节扫地,便只有一死。 “但、但……”陆佑一时说不下去。 老太太沉默片刻,做了最后的决定:“柳氏病得厉害,明日起挪到庄子上养病,永远不得回府。” 为了陆衍和陆明思二人,陆家不能休妻,苏青珞毕竟无事,即便将柳氏交给官差也罪不至死,如此惩罚便是最好的办法。 柳氏尖叫一声,瘫在地上。 老太太命人将柳氏拖下去,又看向陆衡之,郑重道:“此次多亏衡之,我替陆家、替青珞多谢你。” 陆衡之起身,平声道:“祖母严重了,这是我该做的。” 老太太点头,有些疲惫道:“今日便到此吧,我有些累了。” 她拍了拍青珞的手,“明日我再找你说话。” 此刻已入夜,老太太一下午水米未进,又耗费了极大的精神,的确有些体力不撑。 众人按辈分先后告退。 苏青珞从屋内出来,清冷的月光落在院子里,地上仿佛结了一层霜色。 虽然惩治了柳氏,她说不清自己心里是种什么感觉,陆佑离开时连招呼也未跟她打,好似她跟这个舅舅的关系也渐渐远了。 她微微叹了口气,提灯前行。 出了老太太院子,便看到陆衡之负手立在廊下,月色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 他身边跟着宋闻,宋闻手上拎着一个食盒。 苏青珞脚步顿了一下,上前行礼:“大人。” 陆衡之垂眸看她,问:“今日吓着没有?” 今日他当着她的面说割了那人舌头、剜了眼睛后,她看上去有些害怕。 以为他问那唐闯的事,苏青珞抿唇,摇了摇头。 一开始听到流言,想起裙子不见了时是很害怕的,但自从他说裙子在他那儿后,她便完全没怕。 陆衡之伸手,将一枚玉佩递到她面前。 “往后再有这样的事,我若不在,可以让人拿着这个找我院子里任何一个人,我会尽快赶到。” 玉佩呈碧白色,雕刻精致的吉祥纹,底下坠着一个碧色络子,微风一吹,那络子上的流苏便跟着轻轻晃动。 苏青珞却犹豫着,没伸手去接。 毕竟陆衡之一而再再而三的帮她,她再拿这个,好似有些说不过去了。 陆衡之掀了掀眼皮:“怎么?不敢接?” “不是。”苏青珞轻声,“我只是觉得,受之有愧,一直都是大人在帮我。” “放心,以后自然有你帮我的时候。”他声音清冽,不容置疑的语气,“拿着。” 苏青珞只好接过,那络子在她手心轻轻一扫,有些发痒。 陆衡之伸手将宋闻手里的食盒递给她:“上次用了你的点心,这是还你的东西。” 他什么时候用了她的点心? 苏青珞很快反应过来,还她的东西,就是那条丢了的裙子? 她连忙接过来交给紫鸢:“多谢大人。” 有风吹过,树影婆娑,灯影摇曳。 这里毕竟是长廊,说话不能太久。 陆衡之看她一眼,嘱咐道:“今日你累了,早点歇息。” 转身便要离开,却被苏青珞叫住。 “大人——” 声音似黄莺般悦耳,惹得他心头一荡。 陆衡之回头:“嗯?” 苏青珞有些紧张地问:“大人今日,真的割了那人的舌头,剜了那人的眼睛吗?” 陆衡之沉声:“他敢打你的主意,千刀万剐都不为过。怎么?难不成你还要对那人心软?” 今日处置柳氏时,若非他点醒,她差一点就心软了。 男人语调本就冷,微沉的语气便带了几分凌厉。 苏青珞忙道:“不是,我只是怕——” “有我在,你怕什么?” 苏青珞上前一步,声音有些低:“大人今日当众对那人动用私刑,会不会有人借此弹劾大人?” 陆衡之微冷的表情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脸上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 “所以说,你是在担心我?” 苏青珞不觉脸色一红。 第35章 我陆家的人你也敢碰 “你放心,现如今还没人能弹劾的了我。” 一直到隔天起床,苏青珞脑海中都还回荡着陆衡之这句话。 他说这话时声音极淡,却透着一种他可以掌控一切的笃定,甚至让苏青珞忘了问她想问的问题,他到底为什么要一再帮她? 她又帮得上他什么呢? 去老太太那儿请安,难免要把在圣安寺发生的事情和盘托出。 但中媚药这事还是不能说的,她推说幸好有扇窗户没封死,所以才没事。 老太太听得心惊肉跳,一阵心疼,忍不住掉了眼泪:“没想到柳氏竟然如此狠毒。” 片刻后,她情绪缓过来,又忍不住微微叹气,开始发愁苏青珞的亲事。 经过昨日那么一闹腾,纵然苏青珞是清白的,但身处风波中心,短时间内京城不可能有人再上门询问苏青珞的亲事。 苏青珞对此反而松了口气,毕竟她并不急着嫁人,还安慰老太太不妨顺其自然。 “什么顺其自然,女子的亲事最怕耽搁。” 老太太摸着手中串珠,道,“我先前往金陵齐家送了封信,齐老太太是我从小的好友,她的孙子齐策今年二十,才中了秀才,听闻样貌品行都很不错,今年恰好要来京城读书,等他来了,可以看看……” “外祖母,青珞真的不急……” 月娥这时禀报说:“老太太,孙掌柜来了。” 老太太拍了拍苏青珞的手:“不说这些,先说铺子的事。孙广是我陪房吴妈妈那口子,这些年一直帮我打理铺子的,为人可靠忠厚,让他先帮你在外头打理着铺子。” “还有,你自己也得去铺子里走动走动,一定要带够人……” 隔天一早,苏青珞便备了马车出门,带着孙广一起。 父母留给她的铺子在京城里有十二家,绸缎铺、香料铺、书画铺、杂货铺都有,只是这些铺子的账目都十分混乱。 苏家曾是皇商,铺子里的东西都是顶好的货,还有海上过来的新鲜玩意儿,所以每间铺子客人都有很多。 巡查完铺子一共花了两天时间。 这些掌柜都十分滑头,见到她时鞍前马后地十分殷勤,一提到利润,便都诉苦生意不好做,京城地价贵,所以虽看着红火,却赚不了太多。 孙广一听便知不是实话,出来后,他道:“恐怕这些铺子的掌柜都得换。” 苏青珞点头:“那就有劳孙掌柜帮我寻几个可靠的人。” 孙广连忙答是。 苏青珞封了银子给孙广,孙广离开后,她又命车夫去了趟自家针线铺子,给陆衡之绣香囊的线恰好用完了。 一进门,碰到程秀和陆明思,两人正边看边说话。 程秀不屑道:“肯定是苏青珞自己先不干净,才招来这种祸事,怎么京城这么多家小姐,人家偏偏就要去攀咬他?” “长得就一副狐媚子模样,搞不好她真的主动勾引了人家……” 陆明思这时看见苏青珞进门,立刻拽了拽程秀的手:“别说了。” 柳氏刚被送出去,她虽然心里恨,短时间内却不敢再乱来。 苏青珞目光清明,直直看着二人。 程秀将陆明思手一甩:“怕什么?我就说了,你待如何?” 柳氏的事涉及陆家名声,所以外人只知道是唐闯随手捡了件衣裳去攀咬苏青珞,并不知其中关节。 退让从来都无用。 苏青珞冷笑一声,看到桌上放置的茶水,拿起来便往程秀身上一泼。 胸口衣裙瞬间湿了。 程秀何曾受过这种侮辱,立刻怒道:“你一个小小的商户之女竟敢泼我?” 苏青珞淡声:“怎么这么多人我偏偏泼你?肯定是你自己嘴里先不干不净,才招来这种祸事。” 铺子里还有几个夫人小姐在买针线,都听到先前程秀的话,这时不觉大快人心。 还有个夫人道:“说得好,小姑娘家是该吃点教训,开口闭口狐媚子,说话也太难听了。” 程秀气得脸色发白:“你——我可是户部尚书的嫡女!” 苏青珞一字一句道:“我可是首辅大人的表妹。” 程秀气得说不出话——陆衡之谁人不知,又有谁敢去得罪他? 陆明思在旁一直抓着她的手安抚:“算了,程秀,咱们先去换衣服。” 苏青珞漫声:“掌柜的,给我送客,以后我们铺子不做程家的生意。” 这家铺子里的线结实,颜色多还不容易褪色,她一向喜欢来这里买线。 这竟是苏青珞的铺子? 程秀气得浑身发颤:“以后就是你请我我也不来。” 陆明思带着程秀往外走,还未出门,便听到苏青珞跟掌柜的吩咐:“以后陆大小姐再来铺子,不许记账,要收现银,明白吗?” 以前柳氏管着铺子,自然是看上什么直接拿走,哪有付钱的道理。 陆明思咬牙,恨恨地出了门。 苏青珞挑好线,出了铺子门,才扶着紫鸢缓缓舒了口气。 方才还是十分紧张的。 而且,情急之下,她不知为什么自然而然搬出了陆衡之的名头,万一他知道了,也不知道会不会责怪她。 但内心却有种隐约的笃定,他不会。 此时是下午,又已入夏,今日天气也闷极,在屋里挑了半天东西,苏青珞额间沁出细密的汗珠。 她拿起帕子擦了擦,正要上车,却忽然听到一个极其孟浪的声音:“这位妹妹长得好标志啊,怎么好像有些眼熟,咱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苏青珞转头,男人盯着她的目光猥琐极了,给人一种强烈的不适感。 是贵妃的侄子,宁海路。 他最喜欢的事便是玩弄女子,夺人清白,还未成婚,府里已有了七八个小妾。 当街调戏女子这事,他熟练得不能再熟练。 苏青珞只觉一阵恶心,冷声道:“不认识。” 声音也这么好听,像黄莺鸟,到了床上还不知会多有趣味。 宁海路哪里会轻易放过她,一步迈到她身前,挡住了她上车的去路。 苏青珞下意识后退一步,冷喝:“大胆!” 宁海路目光里露出玩味的笑:“妹妹发脾气的样子更美了,妹妹别怕,我不过想跟你多说几句话——” 京城里惹不起的人家就那么几户,他都认识,这女子显然不是那几户人家里的。 而且,许久未遇见过肌肤这么白、腰肢这么细,声音又这样婉转动听的女子了。 她简直方方面面都长在他喜欢的点上,尤其是那小蛮腰。 他说着,忍不住伸手想要去摸一把。 “放肆!”苏青珞立刻后退,命令跟来的家仆,“你们都愣着做什么?” 几个仆人立刻过来,伸手去推宁海路。 宁海路昂头道:“我是贵妃的侄子,敢碰你爷爷一下试试?我诛你九族!” 那些家仆顿时一怔,被他气势唬住,不敢再动。 已经有人远远地开始围观。 家仆是陆家人,关键时刻并不敢为她冒险。 当务之急是立刻离开这里。 苏青珞咬牙,准备快速登上马车。 宁海路却一手推开一个家仆:“妹妹急什么?我又不是坏人。” 说着便要伸手拉她,就在手即将碰到袖子之时,突然听到一声冷喝:“住手!” 紧接着一鞭向他背后袭来,疾风一般,打得他滚落在地。 陆衡之翻身下马,眼神冷如霜雪:“我陆家的人你也敢碰——” 第36章 嫁给谁能护住你 陆衡之一袭月白长衫,翻身下马动作行云流水,宛如谪仙。 周遭百姓一时均被他通身气度折服,不由自主发出惊叹声,却在之后又同时噤声。 无他,被这位首辅身上散发的戾气震慑。 谪仙般的人物,此刻却面如阎罗。 他一步步走向弓着身子躺在地上“哎哟”直叫的宁海路,伸出脚用力踩在他手背上碾了碾。 声音寡淡,却让人毛骨悚然。 “看来是上次教训得还不够。” “啊——” 宁海路发出惨叫。 上次?什么上次? “你是不是认错了人?我第一次见她,真的第一次!” 上次宁海路被陆衡之收拾时醉了酒,酒醒后全然不记得此事,身旁的人自然也不敢多嘴。 陆衡之眸色微沉:“无妨,这次记清楚了。” 他抬眸,看向苏青珞,用下巴尖指了下马车,平声道:“先上去。” 苏青珞连忙跟紫鸢上了车。 车帘被放下,陆衡之伸手,宋闻往他手里递来一柄匕首。 剑光一闪,只听到“叮”一声,传来凄厉的惨叫声。 苏青珞脊背发麻,透过车帘缝隙往外看了一眼。 宁海路手掌被一把匕首钉在地上,暗红的血流了一地,蜿蜿蜒蜒一路到了陆衡之脚边。 那血即将触碰到脚尖时,陆衡之后退一步,回身。 目光淡漠,犹如修罗。 他慢条斯理地从袖中掏出一方白色手帕,擦去手背上溅到的血迹,将帕子一丢。 白色帕子落在地上,被风卷得远去,上头的血迹却依旧触目惊心。 陆衡之淡声:“回去告诉宁大人,他既然管教不好儿子,我便替他管教了。” 尔后,他抬眸,似是透过车帘缝隙对上她视线。 苏青珞不觉浑身一颤。 这时才明白他为何先让她上车,原来是不想让她看到这些血腥的画面。 他转头,翻身上马,平声吩咐:“回府。” 尔后,便骑马行至马车前,似是护送她回府的架势。 苏青珞从马车缝隙里看着他的背影——那身白衣一尘不染,仿佛谪仙,好似方才的事从未发生过。 有他护送,她一直悬着的心彻底放了下来。 紫鸢捂住胸口道:“还好咱们遇到了衡三爷,不然还真不知该怎么办。” 顿了顿,她又道,“不过这衡三爷,也确实叫人有些怕……” 苏青珞垂眸,没应声。 怕吗?见血的那一幕,她也抑制不住,本能地有些害怕。 但现在,她心里却是前所未有的安宁。 马车缓缓向前驶去,街边酒楼包厢里的陆明思看到陆衡之护送苏青珞的身影,不觉咬牙,心生嫉恨。 换完衣服的程秀自然也见到方才那一幕,道:“想不到陆首辅这么护短。” 陆明思轻轻颔首:“三哥一向如此。” 她往窗下看了眼,笑道,“这宁公子也真是的,若是看上了我表姐,进宫求跟贵妃求个恩典不就行了,何必弄得这么麻烦。” 程秀闻言,立刻露出一个了然的笑容:“谁说不是,我明天就让我哥去看看宁公子。” * 行至陆府门口,陆衡之翻身下马,将马鞭扔给宋闻,看向马车。 苏青珞被紫鸢搀着缓缓下车,走过来,不敢跟他对视。 陆衡之待她进门,才扫了一眼今日跟随的仆从,平声道:“主子都护不好,要你们何用?每人二十大板,打完全都发落出去。” 宋闻立刻道是。 那些仆人立刻跪地求饶,立刻便被宋闻命人拉走。 苏青珞跟着陆衡之一路往里走,到了抄手游廊,看他眉眼间全是冷色,忍不住开口解释。 “今日我外出是去看手底下的铺子,然后又没了绣线,顺便想去铺子里拿,没想到会碰见……” “不是你的错。”陆衡之停步。 “但是……”苏青珞小心翼翼地开口,“你明明在生气。” 他看她一眼,眉间冷色缓缓褪去:“不是气你,你正常出门,何错之有?” 气陆家的仆人没用。 气自己还不能光明正大地往她身边派能护她的人。 “那……”苏青珞及时换了话题,“香囊再过大约五日便能绣好,到时候我派人送给大人。” 陆衡之“嗯”一声。 “大人今日伤了宁海路,会不会有麻烦?”苏青珞有些担心地看着他。 “你放心。”陆衡之淡声,思忖片刻后,又道,“仆人还是自己的用着放心。” 苏青珞听懂了:“我明日就让人去采买。” 陆衡之道:“宋闻可以帮你。” 宋闻找来的人,肯定是靠谱的。 苏青珞也没推辞:“那就多谢大人了。” 顿了顿,苏青珞看着他,问:“我有个问题一直想问大人……” “你说。” “大人为何屡次帮我?” 天色近黄昏,粉色霞光铺满了半边天。 少女脸颊似晕染上这浅浅的粉色,带着几分羞怯,令人心旌荡漾。 “屡次?”陆衡之眉梢微挑,“好像次数是不少。” 他垂眸,“你怎么会这么麻烦?” 虽然嫌她麻烦,却丝毫不是嫌弃她的语气,听起来仿佛还带着几分偏宠。 偏宠?苏青珞微微一凛,不知道为何脑海里会莫名其妙冒出这两个字。 又听见陆衡之道:“这么麻烦,嫁给谁能护住你?” 苏青珞不觉全身霍然一震。 陆衡之语气无波无澜:“老太太替你挑了谁?金陵齐家?” 他连这个都知道,是在老太太身边安插了人手? 他问这个又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他还要替她挑一门合适的亲事? 苏青珞心中涌出淡淡的酸涩,仿佛吃了梅子。 她低声道:“外祖母只是给齐家寄了信,其他都还未定。” 又下意识看了看周围,在抄手游廊说自己的亲事,实在有些胆战心惊。 微风里传来陆衡之的声音:“你嫁妆丰厚,齐家护不住你。” 第37章 他向贵妃求了你 今日一早天色晴朗,不想过了中午突然来了一阵疾风,紧接着便下起了暴雨。 窗外一道闪电劈过,紧接着便炸开一声响雷。 苏青珞被吓了一跳,反应过来时,绣花针已经刺破了指尖。 紫鸢连忙拿来帕子替她擦去指尖血珠:“姑娘小心。” 苏青珞却微微有些失神,脑海里回荡着陆衡之那句“齐家护不住你”,轻轻叹了口气。 陆衡之说的没错,齐家门户一般,她嫁妆又太过丰厚,真嫁过去若有人有心为难,说不定会连累齐家。 再怎么样也要寻一个跟永顺伯府不相上下的门第才行。 陆衡之跟她这句话有没有旁的意思,还是单单为了提醒她一句…… “姑娘。”紫鸢又喊了一声,苏青珞才回神。 “天色暗了,今日先不绣了吧。” “不行,点上灯吧。” 苏青珞拿着香囊坐到窗边,欠了陆衡之太多,也没为他做过什么,他只是要一个小小的香囊,她得尽快绣好才行。 正绣着,忽然有个丫鬟冒着大雨来报,说宁府派人送来了两箱布匹和珠宝,请求苏青珞原谅,老太太已做主收下了。 紫鸢顿觉扬眉吐气:“还是衡三爷厉害。” 贵妃的侄子又怎样,还不是要老老实实登门道谢。 苏青珞闻言也松了口气——她生怕此事为陆衡之招来祸患,但宁府既然能上门道歉,说明陆衡之的势力比她想象的大很多。 苏青珞命人将箱子收进库房,接着更加用心去绣香囊 紫鸢劝慰道:“姑娘,听闻衡三爷被陛下派去通州公干,要三五日才能回来,你不用这么急。” 紫鸢倒是机灵,猜到这香囊是要送给陆衡之的。 苏青珞摇头:“还是早些绣完心里踏实。” 这样他一回来就能看到。 厚厚的乌龙笼罩在京城上头,天色愈发晦暗。 片刻后,忽然又有个丫鬟冒雨前来,说信国公府的孟姑娘到了,正在厅堂里等着。 苏青珞差点又扎自己一针:这个天气,孟青黛怎么会来? 连忙放下手里的针线,一面往外走,一面吩咐:“备茶备点心。” 一路快步来到厅堂门口,收了伞用拂尘掸落肩头雨水,迈步走进去。 孟青黛坐在黄梨木椅上,看到她的瞬间立刻起身,迎上去拉住她的手,眼神急切:“苏妹妹,我匆忙前来是有件事要跟你说。” 孟青黛向来沉稳,她若说有事必然是大事。 苏青珞屏退左右。 孟青黛压低声音:“苏妹妹,你前日可曾遇见了宁府的公子宁海路?” “姐姐也知道了。”苏青珞有些无奈,“看来我的名声是……” “我不是说这个。”孟青黛担心地看着她,“我今日一早被皇后宣召进宫,听到一个传言,说宁海路已经向贵妃开口求娶你。” “什么?”苏青珞浑身一颤,后退一步,仿佛听见晴天霹雳。 孟青黛道:“是皇后跟前的掌事宫女告诉我的,想来不会是假。贵妃圣眷正浓,若求陛下下了圣旨,此事便再无转圜余地。” “倘若万一……苏妹妹你也要有个心理准备。” 苏青珞心绪烦乱,点头:“多谢孟姐姐。” 孟青黛道:“家中人不知道我来了苏府,我不能久留。” 苏青珞下意识道:“但姐姐连杯热茶都没喝……” 孟青黛按住她的手:“下次吧,代我向老太太问安。” 苏青珞只好送她出门。 风将豆大的雨点吹得繁乱,回屋后,苏青珞只觉得浑身发冷,冷意直钻进心里,仿佛一把冰锥刺入心脏。 紫鸢看她面色苍白:“姑娘,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苏青珞唇抿成一条线。 摇曳的烛火晃动,映得那香囊忽明忽暗。 苏青珞目光落在香囊上,道:“取纸笔来。” 她快速写好一封信,封入信封,转身去箱笼里拿出一个乌木首饰盒,打开,里头躺着一个浅色玉佩。 她将玉佩郑重地放入紫鸢手中,沉声道:“你拿着玉佩去找陆大人的院子任何一人,请他务必将这封信尽快转交给陆大人。” 紫鸢不解:“小姐……” 苏青珞道:“立刻就去,宁海路向贵妃求娶我了,如今只看陆大人有没有法子。” 紫鸢睁大眼睛,用力点头,连忙拿着玉佩和信跑了出去。 苏青珞敛眉:“玉竹,陪我去趟老太太那儿。” 雨势愈发急切,似砸树叶上,发出闷沉的鼓音。 老太太正预备用饭,看苏青珞来了便笑道:“青珞是有口福的,今日厨房做了鸽子汤……” 她顿住,看苏青珞脸色,问,“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苏青珞于是将孟青黛的话跟老太太说了。 “宁海路游手好闲便也罢了,他色欲熏心,府中小妾便一堆,还在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女,此人我决不能嫁。” 她咬唇,“若是万一当真下了圣旨,我……我就绞了头发去庙里做姑子。” 老太太脸色肃然:“怪不得,宁家这么轻易就上门赔礼道歉,原来有后招等着。” 屋内安静许久,几个丫鬟大气也不敢喘,只剩烛火被风吹的噗噗声。 老太太思忖片刻,沉声:“来人,立刻请衡三爷过来一趟。” 苏青珞心里登时一紧,却也不敢表露什么。 很快下人回禀衡三爷去了通州公干,要过几日才能回来。 老太太急道:“我写封信,立刻派人快马加鞭送过去。” 她急急落笔写成,将信递给月娥。 月娥将信送出去后回禀:“车夫说今日雨太大,通州那头有山,实在无法赶路,怎么也要明日再看。” 仿佛要印证她的话似的,窗外一阵疾风刮过,裹挟着骤雨潲进门缝内。 老太太拧眉:“雨势小一点就立刻去送。” 月娥:“是。” 老太太来回碾着串珠,忽然道:“不行,此事不能耽搁。” 这毕竟是女人的事,陆衡之纵然在朝堂之上呼风唤雨,对此事未必能有办法。 老太太目露精光:“结亲不是结仇,陛下纵然要指婚,也得先派人下来问一问你可有婚约,定下没有,不会贸然行事。” “若贵妃今日向陛下求了旨意,明日一早宫中便会来人。” 她看向苏青珞,仿佛下定决心,“青珞,为今之计,你只有抢在宫里来人之前跟齐家把亲事定下,你可愿意?” 第38章 你可以嫁我 苏青珞愣住,心里不自觉地浮起深深的不情愿。 老太太看出来,安抚道:“我派人打听过,齐策模样俊朗周正,学问不错,齐家家风也清正,我跟齐老太太又是打小的交情,想必她愿意帮我这个忙,而且你嫁过去也不会待薄了你。” 苏青珞垂眸,没应声。 “没时间了。”老太太着急道,“若陆衡之在,还能同他商量是否有转圜的余地。如今即便明日一早命人送信去通州,来回也要一天,时间上根本来不及。” 老太太紧紧握住青珞的手,“青珞,这恐怕是现如今能想到的最好的法子。” 苏青珞心中原本仅剩的希冀在此时也断了。 是啊,这样大的雨,恐怕陆衡之的人也没办法在这个时候走山路将信送去通州,这一次,他只怕鞭长莫及。 太仓促了,仓促到她连考虑的时间都没有。 而且,她发现她的不情愿并非来自要跟齐策这样一个陌生人定亲,而在于她根本不想嫁人…… 或者说,她好像对陆衡之产生了某种妄念。 “青珞。”老太太喊她一声,她顿时一凛,瞬间清醒。 她与陆衡之,断断是没有可能的。 他若是对她有意,早该明示了。 何况这么多年来他一直不近女色,显然没有娶妻的心思,她凭何是那个特别之人? 认清楚这点,她其实也并没有什么选择。 再犹豫,只怕就真要嫁给那宁海路了。 落入他手里,凭他玩弄女人的手段,她真不知道会是什么下场。 她绞紧了手上的帕子,微闭双眼,认命似的点头:“全凭外祖母做主。” 好在,外祖母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硬是给她寻出一条退路。 老太太点头,立刻命人拿来纸笔,很快写好了信,还附上了苏青珞的生辰八字,封好命人立刻送去驿站。 无所谓有没有寄到齐家手里,只要信寄出去,对宫里来的人便有了说辞。 信送出去,老太太和苏青珞的心里却仍旧悬着,毕竟谁也不知道明日会发生何事。 苏青珞没什么胃口,但顾念老太太身体,勉强陪她用了些饭。 老太太简单吃了几口便命人撤去,拍了拍苏青珞的手道:“你放心,有外祖母在,一定不能让你落入虎口。” 苏青珞一阵触动,靠在老太太肩上,难得撒了回娇。 夜雨愈发急,院子里积了半寸雨水。 回到屋里,苏青珞先换了件衣服,然后平静地看着搁在桌上的墨竹香囊,拿过来,埋头接着绣。 她目光很静,静得紫鸢不敢打扰。 一针针细密的针脚落下,竹子仿佛在绸缎上一寸寸长了出来。 烛火即将燃尽,夜已经很深了,雨声格外清晰。 紫鸢打了个哈欠,眼皮都快要撑不住:“小姐,仔细身子,明天起来再绣吧。” 苏青珞慢慢地摇摇头。 不能等到明日。 明日一早,她名义上就是定了亲的人,再送他香囊不但于理不合,未免亵渎他。 “再去拿两支蜡烛过来,你去歇着便是。” 紫鸢不肯:“我还是陪着小姐。” 紫鸢换上蜡烛,很快趴在桌上睡着了。 苏青珞看她一眼,起身拿了件衣服披在她身上——虽说是夏天,雨夜还是有些凉。 她一针针绣着,跟陆衡之相识的一幕幕仿佛从她手底下就这么溜了过去,怎么也抓不住。 天边泛出一抹鱼肚白。 香囊终于被绣好,墨绿竹子栩栩如生。 苏青珞将香囊从里面缓缓翻出来,同样的轮廓,却是一枝粉色的桃花,灼灼盛开。 之所以绣了这么些日子,就是因为她私藏的这抹心思。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心里浮上几分酸涩,她深吸一口气,将香囊重新整理好,放入木盒中。 紫鸢打了个哈欠,醒了。 “姑娘可是一夜没阖眼吗?” 苏青珞笑笑,温声:“左右睡不着,不如做点事情。” 但不知为什么,紫鸢却觉得苏青珞这笑让人有些心疼。 她起身去厨房打水,刚出去,院门便响了。 值夜的婆子都还没起,又下着这么大的雨,一大早的是谁叫门。 紫鸢放下手里铜盆,打着伞走过去打开门:“谁啊?” 却是愣住。 宋闻打着伞站在门口,浑身却都湿透了,恭谨道:“紫鸢姐姐,不知道苏姑娘可醒了?” 他身后,陆衡之打着一柄油纸伞立在那里,面色沉静。 紫鸢惊愕万分,忙道:“姑、姑娘就没睡,但、但是……” 陆衡之声音平静:“请她出来,我有话问她。” 紫鸢忙点头,跑着进了屋子,慌张道:“姑娘,衡三爷在外头,说你叫你说话。” 苏青珞刚刚挽起的头发倏地散了,金簪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咣当”一声。 她来不及仔细梳妆,只挽了个素髻,拿着那木盒,打着伞走了出去。 隔着雨帘,一眼看到陆衡之。 他一袭青色长衫,披着一件薄薄的披风,立在风雨里,向她看来,目光沉静而克制。 雨下了一夜,院子里积了雨水,不免有些泥泞。 苏青珞心急,却也无法,走了好半天才走到门口。 想问他雨这样大,通州又不少山路,下人都说无法送信,他是怎么从通州赶回来的,危险吗? 然而四目相对,却是无言。 片刻后,是陆衡之先开口:“我都知道了。” 他面容有些许疲惫之色,显然是一夜没睡,应该是换过衣服了,否则衣服不会这样干爽。 但他披风下摆都湿透了,不知在此等了多久。 苏青珞点头,下意识地将手里的盒子递出去。 陆衡之用目光询问:这是什么? 苏青珞轻声:“是……香囊。” 好像此时不给他,就再没机会给他。 陆衡之垂睫,伸手接过,却并未打开。 他大拇指上那枚玉扳指沾了雨水,仿佛格外冷翠。 “苏青珞。”他喊她,声音微冷,“你想嫁齐策?” 他连这件事都知道了。 苏青珞垂眸:“我别无选择。虽然齐家可能护不住我,但我想若是捐掉一部分钱财……” “你只需要回答我,想还是不想。”他声音散在风里,格外冷冽。 苏青珞看他:“我……” 他站在原地等着,丝毫没有催促的意思。 这架势,好像她只要说不想,他就能替她办到。 苏青珞鼓起勇气,那就再麻烦他一次吧,反正也麻烦他太多次,不差这一次。 “我自是不想。”她眼眸发亮,“大人可有法子回绝圣上的赐婚吗?” “没有。”他淡声。 苏青珞刚勇气的希望瞬间破灭:“那……” 陆衡之平声打断她:“你可以嫁我。” 第39章 我们可以假成亲 天边骤然响起一声惊雷。 苏青珞惊得手中雨伞歪倒,雨水瞬间浇在头顶,袭来一股冷意。 陆衡之伸手替她扶住伞柄,雨伞重新回到头顶,挡住风雨。 苏青珞稳了稳心神,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大、大人是说嫁给你?” 陆衡之挑眉:“这话还有第二个意思?” 苏青珞小声:“不是,我、我只是确认一下。” 她心里紧张极了,闪过数个念头,连自己都不知道为何没有第一时间答应下来。 又听陆衡之道:“去你屋里说。” 院子里难免被人听了去。 事情紧迫,也顾不得男女大防。 苏青珞点头,跟陆衡之一起进了屋内,宋闻和紫鸢两个都守在外头。 陆衡之进了自己闺房,苏青珞难免有几分不自在,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陆衡之倒是气定神闲,也未落座,站在那里,极为平静地说了一句话。 “我们可以假成亲。” 苏青珞又是一震:“假成亲?” 陆衡之点头。 “圣上赐婚并非朝堂中事,我无法插手,但却可以求圣上赐婚于我。”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即便捐了银子,也还有那些铺子。齐家护不住你,反而可能因此招来祸事。何况,你也不想嫁给齐策。” “而这些年我一直被周围的人催促娶亲,也颇为厌烦,也恰好需要一个夫人。” “你我成亲后,我会对你以礼相待,三五年后,你若有了心仪男子,我便同你和离,放你自由。” “同我成亲后,你想做什么都可以去做,我不会拦你。” 他声音冷淡,将理由一条条列出来,仿佛交易的契约。 苏青珞心里乱极了。 本来以为他是真要同她成亲,如今看来,也不过是救她的手段。 但是……她并不想假成亲。 她理不出头绪,便揪住当下自己最关切的点询问:“那我若是一直都没有心仪的男子呢?” 陆衡之眸光微深:“那我们便可以一直过下去,只要你愿意。” 苏青珞抿唇,看他一眼:“那若是你不愿意呢?” “我不会。”他肯定道。 苏青珞手微微蜷缩起来:“那成亲后,你若是有了心仪的女子……” 他看着她,又重复一遍:“我不会。” 苏青珞呼吸发紧,没有再说下去。 这么些年,可能他清心寡欲惯了,才会如此肯定。 她有些犹豫,其实也不太确定自己在犹豫什么。 许久,房间里静得只能听见雨声。 她一直拿不定主意,直到听见陆衡之清冽的声音:“何况,先前六殿下的事,你嫁给旁人,我也不能放心。” 苏青珞一震,差点忘了,还有这回事。 这才是关键吧?万一她嫁了别人,漏出他跟六皇子暗地相交的事,恐怕对他和六皇子都十分不利。 陆衡之向前一步,站到她面前:“嫁我,算帮我一个忙,如何?” 低沉的语气,似是诱惑。 苏青珞想起来,先前他似是说过,她有能帮到他的时候。 那时他就在想着同她假成亲了吗? 怪不得会跟她要香囊这样私密的物件。 嫁给齐策这个陌生人,不如嫁给自己喜欢的人。 她终于点头:“好。” 听见她同意,陆衡之倏地往前迈了一步,看着她的目光带着一种说不出的侵略感。 然而只是一霎,他便顿住脚步,生生按耐住。 “我这便入宫。” 他转身往外走。 “等等——” 苏青珞有些急促道,“但老夫人昨日已经给齐家写信送去了驿站……” 陆衡之回身站定,视线落在她身上:“交给我。” “还有。”苏青珞脑子有点乱,只能想到什么说什么,“之前我跟陆衍订过亲,你们毕竟是兄弟,万一被人诟病……” 陆衡之:“你们订过亲么?不是小时候说着玩的?” “喔。”苏青珞稍稍放下心来,“那祖母那边,能不能不要告诉她真相,她会担心。” 陆衡之:“此事仅你我二人知晓。” 苏青珞点了点头,那就好。 陆衡之倒不急着走了,等在原地,耐心道:“你还有什么顾虑,可以一起说出来。” “暂时想不到了。”苏青珞细声,“要不然等你从宫里回来,我们再详细谈谈。” 陆衡之点头:“可以,我来不及见祖母了,此事便由你告诉她,也让她有个准备。” “好。”苏青珞又紧张起来,“但是要怎么跟外祖母说?” 她不大会撒谎。 陆衡之十分平静道:“就说我心悦你。” “……” 他说起谎话来还真是面不红心不跳。 苏青珞点头:“这回真的没事了。” 陆衡之看她片刻,转身出去,留下一句话:“等我回来。” 苏青珞心跳飞快,仿佛立刻要跳出来。 紫鸢进来后,十分紧张地问:“什么事啊小姐,怎么衡三爷还、还进了你的闺房?” 若是老太太知道了,她只怕会被揭了皮。 苏青珞只觉得好似在做梦一般,停顿许久,才说:“他说要娶我。” 紫鸢惊掉下巴:“啊?” 苏青珞摸了摸头上发髻:“重新给我梳妆换衣服,我得去外祖母那儿一趟。” * 苏青珞到老太太房中时,老太太正要派人寻她。 见她进来便问:“陆衡之刚才进了你的院子?” 她没想到,这事儿真么快便传开了。 紫鸢立刻吓得缩了脖子,这时有下人进来有些慌张地禀告。 “宫里来了位公公,但不知道为什么被衡三爷的人暂且拦了回去。” 老太太看向苏青珞,面露喜色:“可是衡之有法子挡掉你的亲事?” 苏青珞抿唇,让老太太屏退众人,悄悄在老太太耳边,将陆衡之说要娶她的事说了。 老太太惊得弄断了手里串珠:“你说什么?” 苏青珞看着滚落的珠子抿了抿唇,硬着头皮道:“他说,他心悦我。” 说出来,自己都觉得有些心虚。 原以为老太太会不相信,毕竟陆衡之不近女色名声在外,却没想到老太太脸上丝毫没有不信的表情,反而一脸凝重。 “他怎么跟你说的?” “就……来我房内直接说的。”苏青珞有些心虚,“也是被情势所迫。” “那你呢?” 苏青珞一时没应声。 老太太肃然道:“你若不愿,还是可以嫁去齐家。” 苏青珞不觉低头:“我……愿意的。” 声音虽小,却说的清清楚楚。 老太太不觉蹙眉,道:“青珞,你可知为何先前我一直告诫你不要跟陆衡之往来过多,又说他是冷清之人?” 苏青珞摇头。 老太太道:“他亲手杀死了他的亲叔叔。” 苏青珞不觉一惊。 第40章 赐婚 窗外雨声潺潺。 老太太肃然道:“陆衡之这一脉实则与我们家亲戚关系实在有些远了,虽都住在京城,往来却不算密切。陆衡之十二岁时,他父亲陆仁突然患病去世,家里一下断了生计,他也上不起原先的学堂。 “他母亲求到我面前,希望能让陆衡之在陆家族学念书。这不是什么大事,我自然应了。 “当初不过是无心之举,谁也没想到,他竟然中了状元,一路平步青云,入阁成为首辅。 “更让人想不到的是,他当了首辅的第一件事,便以伪造官银为由,亲自将他亲叔叔陆仲下狱问斩。” 苏青珞一颗心揪起来,问:“那他叔叔当真伪造了官银吗?” 老太太道:“他叔叔是个银匠,不过打着玩造了两三锭官银罢了,实在罪不至死。据她婶婶说,是陆衡之公报私仇,但究竟具体为什么,谁也不知道。” 老太太叹息道,“那可是他嫡亲的叔叔,他杀起来连眼都不眨,更别提后来被他打死的小厮和丫鬟。” 她语气微沉,“青珞,你真嫁给他,琴瑟和谐还罢了,倘若一旦有不顺他心意之事,只怕他不会善待你。” “你好好想想,若是反悔,我即刻命人拦他入宫。”老太太急切道,“再晚可就来不及了。” 苏青珞平静地摇了摇头:“外祖母,我信他不会害我。” 她语气肯定。 老太太急道:“你如何能如此肯定?你根本不知道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啊!” 苏青珞握住老太太的手,低声道:“外祖母,有件事我撒了谎。先前我说在圣安寺遇险,房间内虽然燃了媚香,但因为我开了窗户,所以未中媚香的事是假的。” “那媚香太烈,我并未躲过去,但此事实在难以启齿,所以我一直隐瞒未说。” 老太太脸色一变:“你、那你跟他?” 苏青珞摇头:“陆衡之并未碰我,他……很君子。” 老太太不觉松了口气。 苏青珞又道:“之后的赏花宴上,我险些同玉阳公主撞衫,也是他帮了我。前日遇见宁海路,亦是他出手。” 她伏在老太太肩上,一下下安抚着她的脊背。 “外祖母,眼见为实。陆衡之虽然有时候手段有些……严厉……” 老太太没忍住:“只是有些严厉?” 苏青珞说话有几分心虚:“比较……严厉。” 老太太无语。 苏青珞接着说:“但陆衡之并非不讲道理的人。有些事情我们并不知道前因后果,也不能管窥蠡测。” “比如他教训宁海路,第一回也只是当街泼了他水,若非宁海路当街对我失礼,相信他也不会下手那么重。” “外祖母,我相信我看到的,陆衡之是个好人,他从来不曾害我。” “何况,我……心里有他。” 这话不能同陆衡之说,此刻却忍不住将心里话告诉最亲的人。 “我想跟他在一起,哪怕每日只是看到他,也是开心的。” 老太太一时神色复杂:“他为你倒也算费心。” 想起许久前陆衡之看苏青珞那个眼神,她无言片刻,道,“罢了,事已至此,只希望他待你真心。你嫁过去后,也要尽量顺着他。” “是。” 苏青珞想,陆衡之既然不近女色,又需要一个妻子,她只要做好自己的本分,想必他不至于为难她。 * 宁海路当街被陆衡之废了左手,回来又被父亲骂的狗血淋头,要他去道歉,他深觉是奇耻大辱。 恰逢好友程淮来探望。 程淮问:“我听家妹说她今日上街刚好瞧见你被陆衡之伤了,伤得厉害吗?” 事情竟然传得这样快,宁海路只觉得没脸:“幸好是左手,若是右手,呵,我跟陆衡之拼命!只恨如今他权倾朝野,我拿他竟没什么办法。” 程淮笑了笑:“那女子不过是寄养在永顺伯府的一个商户之女,名声又不怎么好,何妨入宫求求贵妃娘娘,把那女子娶回来,岂非大快人心。” 宁海路拍手叫妙。 陆衡之不许他碰那女子,他便偏要娶回来日日碰给陆衡之看。 宁海路仿佛看到陆衡之听到他要娶那女子之后的表情,以及那女子被娶回来后被他压在身下折磨时的模样,心中浮起一阵快意。 他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对了,那女子叫什么你妹妹可知道?” “苏青珞。” 宁海路没耽搁,派人给陆家送去赔礼,立刻便入了宫。 宁贵妃如今在后宫最是得宠,永顺伯府不算什么权贵人家,不过一个寄养的外孙女儿,不算什么难办的事儿。 难得她侄子收了心有了想娶的人,她便答应了。 而且陆衡之三番四次同她过不去,又伤了她侄子,丝毫不给她面子,她也想给这人一些教训。 等皇上夜里过来,宁贵妃便在枕边说了这件事,请皇帝赐婚。 这实在是一件小事,皇帝顺口便应了。 于是隔天一早,宁贵妃便派人给宁海路送了口信。 宁海路收到口信,仰天大笑,手上的疼都忘了,恨不得当场看看圣旨下来后陆衡之的表情。 然而却不想到了下午,下人来报:“公子,陛下的确给苏姑娘赐了婚,但是给陆首辅和苏姑娘赐了婚。” “不可能。”宁海路猛地起身,拎起那人衣领,“你没听错?” “绝对没有。” 宁海路一把将那下人扔到地上:“混账!再去给我问清楚!” * 窗外雨终于停了。 自上午陆衡之离开后,苏青珞的心一直未曾平静。 毕竟那道旨意未曾下来,一切都未落定。 她心绪起伏,起身去了后花园,本想散散心,却忽然想到跟陆衡之在这里两次的见面,心里生出几丝对他的惦念。 她迈步走进凉亭,指尖轻轻拂过石桌一角,忽然听到身后一个幸灾乐祸的声音。 “恭喜苏妹妹,要嫁去宁家了。” 是陆衍。 苏青珞回头——他怎会知道此事? 天色阴郁,那阴郁似从天边一直落到他身上。 “你费尽心思同我退了亲,还以为你能攀到什么了不起的亲事,结果要嫁给宁海路。” 陆衍摇了摇手里的折扇,眼里有股大快人心的笑意,“听闻那宁海路在闺房之中有不少手段,说不定苏妹妹你会喜欢。” 紫鸢怒道:“四少爷,你说话怎可如此肮脏?” 陆衍一笑,眼里露出一道阴沉的笑容。 苏青珞看着他,淡声道:“你就这样确定,我会嫁去宁家吗?” 她太过气定神闲,陆衍不觉一怔。 几乎同时,有个小厮跑进来:“苏姑娘,有位公公来报圣上给您和衡三爷赐了婚,圣旨马上就到了,您赶紧换衣服接旨吧。” 陆衍脸色骤然变白:“这不可能——” 苏青珞转身离开,看都没看他。 第41章 迫不及待要娶她 苏青珞也没想到陆衡之早上入宫,下午皇帝便下了赐婚的圣旨。 她急急忙忙换衣服来到厅堂,陆衡之也回来了。 他未来得及换朝服,仍旧穿着那袭蓝色蟒袍,整个人透着清贵。 正众星捧月似的被几个宫里来的公公围在中央道喜。 看见她,他冲她微点了一下头,便接着跟左右说话,很是长袖善舞的感觉。 苏青珞却因为他看她的这一眼顷刻脸红,看到老太太出来,立刻迎了上去。 永顺伯府不晓得多少年没接过圣旨了,老太太也有些激动。 待人到齐,摆好香案,众人齐齐跪下,听公公宣读圣旨,为首的自然是陆衡之。 圣旨宣读完毕,苏青珞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长长地轻吐一口气。 她微微抬眸,看着直挺挺跪在前头的陆衡之,心头浮起一种微妙的、那人好似成了她的所有物之感。 这样想着,唇角便没忍住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余光里,却忽然看到陆衍的指甲在灰色地砖上狠狠划过,显然生气到了极点。 她自是没理会。 起身后,看着老太太和陆衡之跟几位公公客套几句,递了赏银,几位公公告辞离开。 老太太握住她的手,又看向陆衡之:“你们二人来我房里,我有话要问你们。” 苏青珞脸颊发烫,低头答是,没有勇气去看陆衡之。 一路上,只是闻见了他身上的沉水香气,味道似乎越来越清晰。 到了房内,老太太屏退众人,坐在紫藤长椅上,神情严肃地看向陆衡之,问:“首辅大人,陛下虽然已经赐婚,但我身为青珞的外祖母,有句话不得不问,希望大人莫要隐瞒。” 空气霎时一静。 连衡之都不叫了,叫他首辅大人。 苏青珞用手绞着帕子,低眸看陆衡之一眼,无端替他紧张。 陆衡之撩起衣摆,跪地平声道:“祖母言重了,孙儿知无不言。” 他长相俊朗,身形修长,即便跪在地上也脊背紧绷,如芝兰玉树一般,十分赏心悦目。 若非手段过分阴狠,的确是个让人很有好感的青年才俊。 老太太是真怕青珞在他手底下一着不慎,连条活路都没。 她拿出这些年的气势,沉声道:“你为何要求娶青珞?” 苏青珞呼吸变紧,这么多年,她还是第一次看到老太太用这种严厉的语气说话,仿佛有雷霆之势,即便发落柳氏时,她也没有这样过。 老太太在怀疑什么,陆衡之心里十分清楚。 他面色沉静道:“回祖母的话,因为孙儿已经错过青珞一次,不想再错过青珞第二次。” 苏青珞不觉一惊。 老太太问:“什么意思?” 陆衡之平声道:“孙儿十六岁那年奉命陪二叔去金陵接青珞,第一次见到她时,孙儿心里便有了她。” “……” 若是在喝水,苏青珞只怕会一口水呛住。 她跟陆衡之第一次见面是在金陵那条船上,虽然具体情况她记不太清了,却记得他孤高地站在船头,目光微凛,从头到尾看都没看她一眼。 这叫心里有自己? 怎么可能。 他声音如清泉流于石上。 “但当时一来科举在即,二来并无父母为我做主,孙儿自知配不上青珞,回来后从未提过此事。” “后来孙儿中了状元,蒙受皇恩,选入翰林,又有幸被记入父亲母亲名下。正准备寻机提亲时,却传来了青珞与四弟定亲的消息,孙儿只得罢手。” “前不久,四弟与旁人有染,跟青珞退亲。孙儿想着,青珞才退亲便要议亲,情理上难免不太妥当,所以孙儿想等一等再提及此事,却不想青珞又遇到了宁海路一事。” “孙儿不想再等,询问过青珞的心意后,便立刻决定入宫求婚。” “此事事发突然,未能及时禀告祖母,还望祖母恕罪。” 一席话说完,让苏青珞都快信了。 真不愧是当朝首辅,这样短的时间里编好如此可信的说辞,实在让人佩服。 老太太沉吟片刻,问:“这么说,你这些年一直未娶亲,是为了青珞?” 陆衡之道:“是。” 苏青珞一颗心不觉颤了颤。 他还真是什么都敢说啊,一直觉得他性冷寡言,没想到还如此花言巧语。 老太太总算松了口气,语气变得慈祥:“好孩子,快起来坐着,我也是关心青珞才要问清楚些,希望你不要介意。” 陆衡之温声:“祖母关心青珞,孙儿替她高兴都来不及,怎会介意。” 说完这话,他才起身,施施然看了苏青珞一眼。 苏青珞无端觉得嗓子有几分发痒,忍不住轻咳了声。 老太太又含笑问:“衡之,你对亲事有何想法?” 陛下虽然赐了婚,但婚期等一系列的事情并未提及,他们自行商榷便好。 一般来说,从定亲到成亲,一套流程不紧不慢走下来,怎么也要两年的时间。 陆衡之思忖片刻,道:“孙儿年纪毕竟也不小了,还望祖母体谅,孙儿的想法自然是越快越好。且此事毕竟涉及贵妃,只怕迟则有变。” 老太太沉吟道:“确实如此。” 她正在思考一年会不会太快,便听陆衡之道,“孙儿以为,最好在一月之内完婚。” 苏青珞顿时一惊。 “不行!” 老太太断然道,“光文定就得小半个月,一个月时间,哪来得及准备?青珞是我的掌上明珠,婚礼决计不能潦草。何况——这么急着赶着嫁人,旁人还不知会如何议论闲话!” 陆衡之神色间似有几分为难:“但若是时间太久,孙儿也是担心出现问题,最多三个月已是极限。” “不行!”老太太咬牙道,“最快也要半年,三个月嫁衣都绣不出来,何况家具也要重新打。” 先前嫁陆衍时准备的,苏青珞觉得膈应,早叫人处理。 陆衡之蹙眉:“半年未免也太久……” 老太太道:“这叫久?你出去问问京城哪家闺秀准备出嫁不得两三年?半年青珞已经够委屈了!” 陆衡之微微叹了口气,似十分不愿:“如此,那便半年吧。” 说完这话,他短暂而快速地看了苏青珞一眼,眸中似有一丝得逞的笑意闪过。 苏青珞一颗心立刻提起,忽然明白过来,他先前是故意将成亲时间说得很短,就是为了定下半年这个期限。 若他一开始就冒昧地说半年内成亲,老太太一定不许的。 果然……很有手段。 她不觉垂眸,不敢再跟他对视。 老太太这时勉强“嗯”一声,“此事我会同你母亲商量着办。” 陆衡之道:“祖母放心,聘礼孙儿一定会好好置办,决计不会委屈了青珞。” 听到这话,老太太终于满意点了点头。 第42章 同你商量婚事 商量好大概的时间,老太太便让他们二人退下,她要赶紧请钱氏何氏过来一起商量婚事如何办,毕竟时间太短。 两人前后从老太太房内出来。 苏青珞跟在陆衡之身后,垂眸看着他蟒袍微微晃动的下摆,金线浮动,想起之前她也曾这样跟在他身后,他还替她打起了屋内帘子。 只是那时还是冬天。 这么想着,一抬眼,珠帘被一双干净而骨节分明的手缓缓掀起。 这一次,他没先走,而是侧身,用眼神示意她先离开。 火热阳光透过珠帘照进来。 苏青珞好似被晒得有些发热,抬步从他臂间经过,呼吸间都是他身上淡淡的沉水香气,一种清冽干净的味道。 她不敢看他,走出来后,听到珠帘晃动碰撞的清脆声,听到他沉闷的脚步声,听到他干净的声音。 “去你那儿一趟,商量婚事。” 苏青珞低声说好。 赐婚的圣旨都下了,他们同处一屋也算是说得过去。 刚出了老太太院子,便碰到匆匆而来的钱氏,她一看见苏青珞便笑得合不拢嘴,握住她的手道:“我可高兴坏了,能有你这么个儿媳妇。” 这些年柳氏在苏青珞手里得了多少好处她是看在眼里的,苏青珞嫁过来哪怕手指缝里漏一点儿,也够她们好好生活了。 苏青珞立刻低头,只觉得连脖子都是烫的。 陆衡之声音温和:“青珞脸皮薄,还请母亲口下留情。” 钱氏笑道:“这就开始护着你媳妇儿了,当初是谁说同她绝无儿女私情?” 陆衡之正色道:“当初的确无儿女私情,我们始终守礼。” 钱氏心思没有那么多,只笑道:“好好,母亲知道了,你们这会儿情意很浓。” 苏青珞:“倒也没……” 钱氏不容她多说,拍了拍她的手:“我得去找老太太了。” “……” 钱氏这么一打趣,苏青珞一路上都没敢跟陆衡之说话,只觉得沿途不停有目光向她和陆衡之投来。 分明走了无数次的路,这次却觉得格外漫长。 终于熬到进了自己的院子,她才松了口气,将陆衡之请进屋,命紫鸢去沏茶。 她在陆府算客,因为怕喧宾夺主,所以屋内布置的简单,连金银器物摆设都没,只有几件金丝楠木的桌椅显得贵重。 陆衡之进来后,仍旧站在他早上站的位置。 紫鸢很快沏了茶过来,放在金丝楠木的圆桌上,尔后飞速地退了出去。 门被阖上,屋内只剩二人。 苏青珞这时才记起来陆衡之早上来竟都忘了请他入座,一时有些自责道:“三爷请坐。” 陆衡之眉梢微挑:“三爷?不喊我大人了?” 苏青珞被戳中心事,一时有些害羞。 既然赐婚的圣旨都下了,再叫大人未免过于生分,但三哥她又委实叫不出口,于是便折中一下,喊他三爷。 还希望他不要关注这等小事,结果一下子就被他看出来了。 好在陆衡之没再多说什么,抬步缓缓往过走。 苏青珞一直没敢看他,始终低垂眼帘,他离得近了才看到他蓝色蟒服玉带上挂着她绣的墨绿色香囊,一颗心跳得愈发厉害。 他坐下,苏青珞刚要给他斟茶,他的手已经扶住茶壶。 “我来。” 他手持茶杯,茶汤落入粉瓷的茶碗中,动作十分赏心悦目。 他斟了一杯茶水,指尖缓缓推至她脸前。 迟缓的茶杯底滑过桌面的声音,闷而沙。 空气忽然陷入安静。 陆衡之倒是气定神闲,不慌不忙,但这种过分安静的氛围叫苏青珞有些不自在。 好在陆衡之很快便道:“你我二人如今皆住在陆府内,若是在陆府成婚,只怕有些于理不合,但也不可能将你挪出去。我在八条胡同那里有处陛下赏的宅子,所以我应该会在陆府接亲,在八条胡同那处宅子成亲。” 苏青珞点头,看着他又给自己斟了一杯茶。 “我们在八条胡同小住几日,回门时,我再同你一起住回陆府便可。” 太好了。 这样一来,她就能日日见到外祖母了。 兴奋过后,苏青珞又有些担心。 “但这……会不会不太合礼数?” “为何会不合礼数?难道我不是陆府中人?” 苏青珞心中的担心立刻消散:“谢谢三爷。” 她眉梢眼角都是笑意,显然开心极了。 陆衡之接着道:“但我们成亲后住在陆府内难免拥挤,我已命人去买陆府西面的宅院,买完重新修葺,跟陆府打通,之后我们住过去便好,只是时间久些,可能要一年。” 那就能一直离外祖母很近了。 苏青珞已经十分满足:“一年,也就是我们成婚后半年便能住进去了,一点都不久。” “不久吗?”陆衡之淡声,“我怎么觉得有些久。” 这话说仿佛意有所指。 苏青珞端起茶杯轻轻抿了口。 陆衡之接着道:“还有聘礼,稍后我会拟好命人送来给你,若是有什么不妥,你及时派人告诉我。” 想到他刚才跟老太太承诺的聘礼决计不会委屈她,苏青珞忍不住道:“其实……不用很麻烦的。” 陆衡之向来不收礼,以陆衡之的俸禄,买院子又要置办聘礼,应该会有很大的压力。 她想了想,小心翼翼道,“其实我手里有不少好东西,有些可以拿去给你做聘礼的,比如上次送过去给你的几件……反正礼单是给外人看的,我不介意。” 她声音轻柔,好听极了,一副为他着想的模样。 陆衡之也端起茶杯,笑了下。 苏青珞没见过他露出这样柔和的笑容,仿佛冰雪在刹那融化,春风拂过大地,万物复苏。 他面色温柔,声音里似是也带着笑意:“不是跟你说了,那是给你留着当嫁妆的,我怎么能拿来用?” 苏青珞顿时一震,手里茶水差点洒了出来。 ——那个时候,他就想着要娶她了吗? 第43章 他还挺会的 不可能的,苏青珞稳了稳心神。 她送他那些东西的时候,他才不过帮了她一次,那会儿怎么可能想着娶她。 大约是他想起来了顺嘴逗她一句罢了。 苏青珞低声道:“好,我会把那三样东西带过去做嫁妆的。” 她低着头,像一株含羞带怯的花苞,声音很乖的样子。 陆衡之指尖在茶碗上轻轻摩挲了片刻,按捺住心里那一点涟漪。 “嫁衣来得及绣吗?” “来得及的。”虽然有些紧张,但重要的部分她来绣,其他不太重要的都可以让紫鸢代劳。 陆衡之“嗯”一声,“倘若再加一件香囊呢?” 苏青珞微微一怔。 陆衡之低头,有意无意看了眼腰间香囊:“只有一个,不怎么方便换洗。” 苏青珞瞬间反应过来他的意思,细声道:“应该是来得及的,就一个香囊而已。” 陆衡之身子稍稍前倾,阳光从他斜后方射过来,他的影子落在桌面上,离她指尖只有一寸的距离。 她呼吸紧张,看见那影子又往前近了一寸,落在她指尖底下。 “当真来得及?”他问,“上次你可是绣了差不多半月。” 怎么好像在埋怨她似的。 不过他这么问,应该是没发现她在香囊里藏起来的秘密吧。 苏青珞觉得他的影子离自己未免太近,挨着她似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并未后退,任由他影子呆在她指尖底下。 “上次是因为还要忙着看账本,所以才久了些。”她轻声,“这次会快一点。” 陆衡之:“嗯?难道不是因为你想绣好一些?” “……” 看她无语,陆衡之轻声一笑,换了话题。 “我命宋闻寻几个小厮过来,你出门时先用着,待我们成婚后,你再挑自己称心的。” “好。” 苏青珞颔首:“好。” 突然感受到了要嫁给陆衡之后实打实的好处,以后出门再也不用担惊受怕了。 “既然要在八条胡同那处宅子娶你,我近日应会多过去住些日子,该布置的都要布置起来,你若有事随时可差人去八条胡同寻我。” “好。” “我要说的差不多就这些,你可有话要问我?” 陆衡之身子稍稍后撤,那道影子便在一瞬间退后。 苏青珞点头,收回手,当然是有的。 她想了想,慢慢问道:“我们既然是假成亲,那婚后要……怎么住?” 虽然有些难以启齿,这些事还是问清楚的好。 “先前不是说先去八条胡同住几天,然后……”陆衡之看苏青珞神色,忽然反应过来,她是在问他们要不要睡一间房。 苏青珞看上去有些无措。 他平声道:“此事随你。” 苏青珞尽量自然道:“我倒是没有特别的要求,只是不知道三爷你……”习不习惯跟女人一起睡? 这话怎么能问出口? 她想了想,更改了一下说辞,“我怕犯了三爷忌讳。” 但婚后若是完全不住在一起的话,时间久了,会不会被人发觉有问题,万一传到老太太那儿,又叫她担心。 陆衡之平声:“既要娶你,就没什么忌讳。” 苏青珞松了口气:“那就劳烦三爷隔几日来我房里一趟,免得叫人觉得……奇怪。” 陆衡之应的干脆:“可以。” “还有,你会想纳妾吗?” 陆衡之抬眸。 苏青珞忙慌道:“我没有阻止你纳妾的意思,我只是提前询问一下,好有个准备。” 毕竟是假成亲,她手伸不了那么长。 而且先前他说,若她有了心仪的男子便放她自由,那他若是有了心仪的女子想纳回来,也是理所应当。 然后就听见陆衡之极淡的声音:“不会。” 也是,他若是想纳妾,应该早就纳了。 苏青珞长长地松了口气,虽然她不会要求他不纳妾,但若有妾氏进来,相处起来难免有些麻烦。 “那你若是有了心仪的姑娘……” “说了不会。”陆衡之打断她的话,“此事无需再议。” “喔。”苏青珞点头,“那我没什么特别要紧的问题了。” “还有不要紧的?一起问了吧,省得你——”他顿一下,“胡思乱想。” 苏青珞于是忍不住问:“你是怎么跟陛下请旨求婚的啊?” 她实在太好奇了,感觉陆衡之无所不能似的。 陆衡之垂眸,又给自己斟了杯茶:“听见方才我回老太太的话了?” “自是听见了。” 他淡声:“就那么说的。” “……” 苏青珞愣了好半天才“喔”了声,“你编的确实还挺像那么回事儿的,我都差点信了。” 她算学到了,话说起来要半真半假才有可信度。 陆衡之挑眉:“哪里让你觉得不像?” 听听,这求知若渴的语气,好像她说出哪里不像之后,下一瞬他便会把这个漏洞补上。 苏青珞道:“其实挺真的,若非我是本人,丝毫找不出不像的地方。” 陆衡之用眼神询问她。 她尴尬笑笑,接着道:“我第一次见你是在回金陵的船上,你明明看都没看我,又怎么会第一面就对我动心。” 陆衡之不置可否。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苏青珞有些后悔,不该当面指出当朝首辅的错处,弄得他好像有些没面子。 她立刻又问,“那你说完后,陛下就同意了吗?我还担心万一陛下听贵妃的话,把我赐给宁家。” “陛下还不至于为一个宁海路得罪我。何况——”陆衡之道,“任谁听了那么一个动人的故事,都会想要成全我。” 的确如此,苏青珞十分佩服他这编故事的能力。 六月里天气炎热,两人在屋子里没开窗,又喝了热茶,此刻便有些出汗。 她想擦汗,但碍于陆衡之在这里,不方便行动。 陆衡之便在此时起身:“若没旁的事,我就先走了。毕竟——我要尽快准备聘礼。” 苏青珞点头道:“好。” 在他转头时,她却忍不住叫住他:“等等。” 陆衡之停住脚步:“嗯?” 苏青珞起身,咬唇道:“万一、万一你银钱紧张,可以去我手底下的铺子里支来用。” 陆衡之眸中闪过一抹笑意:“人还没嫁过来,就这么替我着想了?” 苏青珞垂头,听见陆衡之道,“你放心,我还不至于连个媳妇儿都娶不起。好好等着我娶你。” 苏青珞很轻地应了声。 门“吱”地一声被打开。 苏青珞后知后觉起身,送他出门。 行至门口,陆衡之忽然间回头,从袖中掏出一个长形木盒递过来。 苏青珞一愣:“给我的?” “嗯。” 她伸手接过来:“是什么?” “簪子。” 苏青珞惊讶道:“你竟然还有空买簪子?” “回来路上顺便买的。”陆衡之平声,“既然都要成婚了,不给你个信物怎么行?” 他还……挺会的。 第44章 想欺负她 烛火昏黄。 苏青珞看着手里的木盒,缓缓打开。 一支镶嵌着粉色宝石的桃花金簪倚在那里。 金簪看起来很素,桃花也不算太大,但手艺却极好,仿佛像真的一样。 苏青珞伸手轻抚发簪,觉得一切好像做梦一般,太不真实了。 竟然就这样要嫁给陆衡之了,以前根本是连想都不敢想。 她对着发簪发了好一会儿呆,才想起答应要给陆衡之再绣一个香囊,便立刻将桃花簪收起来,抓紧时间拿了纸笔在灯下画花样子。 他常穿那件御赐的蓝衣蟒袍,可以配个吉祥纹的香囊戴着。 她细细勾勒,认真把花样子画完才歇下。 * 三天后,老太太测过二人八字,替陆衡之和苏青珞选好了成婚的日子,十二月初八。 再往后就跟过年撞在一起了,忙不开。 得知消息后,苏青珞愈发忙碌了,只能先把手上账簿放一放。 嫁衣、被褥、枕套、香囊这些都要亲自绣,家具要重新置办,首饰也要重新打。 如今已快到六月底,算起来其实都不到半年时间。 这日苏青珞起的很早,因为早上要去宋记木匠那里定家具样式,下午去金记定花样子,重新打一套出嫁用的首饰。 事情颇多,她坐在铜镜前,看紫鸢还要给她梳繁复的头,便道:“简单挽个发髻就行。” 说完,看了眼梳妆台上那木质盒子,装作随口道,“戴这个吧。” 不得不说陆衡之眼光是极好的。 这桃花簪戴着不会叫人觉得太张扬,又不失艳丽,配那身茜色蜀锦的衣服正好。 紫鸢掩口笑道:“不怪姑娘喜欢,这簪子是好看。” 苏青珞不觉有些害羞。 这几日府中打趣她的人不少,幸好陆衡之暂时搬去八条胡同住了,要不然恐怕他们二人一见面就要被一起打趣。 想想那个画面,她就脸红。 先前跟陆衍定亲后也有不少人曾拿他们打趣,她那会儿倒也没这么害羞,怎么到了陆衡之这儿,被打趣几日,她好像连他人都不太敢见了。 出门上马车前,看到有八个面色沉稳的黑衣小厮列队跟在马车后,苏青珞心里浮起满满的安全感,以后再也不用担心出门了。 采买小厮暂时看起来也不用。 来到宋木匠这儿,宋木匠的娘子给她看了紫檀木绣榻雕刻的花样,都是什么鸳鸯戏水、连理缠枝,她一下又红了脸。 先前她年纪小,家具都是老太太帮着她挑的,她哪里知道还会面对这个,硬着头皮选了样子,又挑了桌椅摆设等东西,飞速带着紫鸢离开了。 草草在酒楼用了饭,去金记确定了首饰的样子,没想到刚要出去,便迎面撞上陆衡之。 他穿着红色官服走在青石路上,在经过一个卖炊饼的摊位时似问了句什么,转头跟身边的几位同僚说话。 已经有几天没见过他,更没见过他穿红色官服的模样,只觉得他清隽而俊雅,气质不凡,苏青珞一时又忍不住脸红。 金记铺子的老板娘笑道:“陆首辅好看吧?我们这条街的人每月最期待他来了,人好看不说,从不拿我们一样东西的。” 苏青珞不解:“他每月都来吗?做什么啊?” “陆首辅心系百姓,每月都会来问问布匹首饰、笔墨纸砚、柴米油盐肉的价格。多么好的男子,可惜要娶妻了。也不知道哪家姑娘这么有福气。” 老板娘十分遗憾地叹了口气。 看起来,她和陆衡之成亲的消息还未完全地传开。 这时,陆衡之抬眸,看到了站在金记铺子门口的她。 苏青珞不觉一慌,在心里祈祷陆衡之千万不要过来。 然而,陆衡之跟那卖炊饼的小哥说了句话,便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 苏青珞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陆衡之带人走到门前,老板娘忙迎了上去,热络道:“陆大人又来了,本月铺子里的首饰可都未涨价,您放心吧。” 陆衡之扫苏青珞一眼,目光落在她头顶的簪子上一瞬,尔后收回,淡声道:“金娘子生意不错。” 金娘子笑道:“都是托大人的福。” 苏青珞站在金娘子右手后方,给陆衡之递了一个眼神,暗示他不要跟她说话。 这么多人,又当着他的同僚,她实在不敢。 陆衡之应是读懂了她的意思,也没表现出认识她的模样,只是有些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尔后道:“让这位姑娘先行离开。” 苏青珞松了口气,行礼道了声多谢,抬步往外走。 陆衡之挡在左侧,堵住大半个门。 苏青珞抬眼,露出请求的神色,要他让开。 她一身粉色,头上戴着他送的桃花簪,整个人娇艳中带着几分妩媚。 眼波流转时又带着几分害羞和柔弱,叫人忍不住……想欺负。 陆衡之看着她,往外让了一步。 苏青珞给他一个感激的眼神,一只脚刚迈出来,便看到刚刚往外迈的一步的陆衡之也倏地伸出脚,往里迈了一步。 然后,他好像是故意身子歪了一下,轻轻地、不漏痕迹地撞了一下她的身子。 苏青珞身形一歪,被陆衡之伸手扶住。 “没事吧?”他声音温和。 苏青珞却触电般松开他的手,极快地往后退了两步,拿那双大眼睛瞪了他一眼,显然是……生气了。 陆衡之哑然失笑,难免觉得自己好似稍稍过分了些,便也后退了两步,故意冷着脸,显得两人不认识。 苏青珞忙快步离开了。 上了马车,她脸颊还是烫的。 陆衡之肯定是故意的,他什么意思,逗她很好玩吗? 光天化日之下,做什么拉拉扯扯的。 她咬唇轻哼了声。 这天晚上,陆衡之特意回了陆府,来院子里找她。 六月天夜里也有些闷,两人便坐在院子里的梨花木桌边,苏青珞让紫鸢拿出从井里湃的葡萄吃。 陆衡之换了一身青衫常服,很是家常的模样,语气也似很随意:“今日去金记定了首饰的样子?” 苏青珞“嗯”一声,看他,“你今日是不是故意撞我?” 肯定是故意的,就在她预备问为什么时,看陆衡之微微蹙眉道:“怎么会?我只是不小心被那门槛绊了一下,才撞到了你身上。” 苏青珞回忆下午的场景:“是吗?” 她怎么不记得他有被绊的这个动作。 陆衡之狐疑道:“怎么不是,我为何要故意撞你?” “……” 苏青珞答不上来,她压根儿没想过原因。 然后又听陆衡之道:“我倒是还没问你,为什么要装作跟我不认识?怎么,我见不得人?” “……” 第45章 戴我送你的 他声音虽跟往常一样,但眉宇间隐隐似带着几分不豫。 苏青珞连忙道:“当然不是,我只是觉得当着大人的同僚,有些不好意思。而且,大人在公干,我也不好打扰。” “不好意思?”陆衡之低掩的眉睫微微一挑,“你先前同陆衍在众人面前也这样?” 那意思,陆衍见得人,他见不得人? 苏青珞敛眉,低声道,“不是的,陆衍如何能与大人相比?我——” 怎么感觉越提陆衍解释越糟,她倏地换了方向,“许是我刚同大人定亲,还不大习惯,等我嫁过去应该就好了。” 她语气紧张,不时小心翼翼地看他一眼,好似生怕惹他生气。 ——完全忘记了他故意撞她这回事。 陆衡之看差不多了,慢条斯理地“嗯”一声,从袖中掏出几张银票递给她。 最上头一张面值五百两映入眼帘。 苏青珞有些错愕:“给我的?” 他难道不知道她最不缺的就是钱吗? 陆衡之点头。 苏青珞连忙摇头:“我不用的,我——” 他打断她:“我知道你不缺钱,但成亲的头面要戴我送你的。” 声音温和又不容置疑。 “我无暇陪你去首饰铺子订样子已是不妥,账我得付。” 苏青珞微微一怔,心里浮起一丝暖意。 先前同陆衍定亲时,各种筹备都花的是她自己的钱,柳氏和陆衍也一直把“一家人不必分得那么清楚”挂在嘴上,她也就没计较过,甚至还填补了陆衍不少银钱。 陆衡之这样,她忽然觉得对他有些不公平。 她没接银票,轻声道:“其实……一家人不必分得那么清楚的。” 以前说这句话是因为懒得计较,今日说这句话却是因为真心想替陆衡之着想。 说完这句话,她不由低下了头,不敢去看陆衡之。 听见他起身的声音,衣服布料摩擦发出的窸窣声。 沉水香气倏地近了,银票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压在她眼前桌面上,那枚扳指在清冷的月色下显得更加华贵。 “抬头。” 头顶传来他清冽的声音。 他声音里似有某种不可抗拒的力量,苏青珞不觉抬头。 他眼里难得露出一点清浅的笑意:“嫁给我之后才不必分得那么清楚,现在还不行。” 苏青珞心里仿佛有一团烟火炸开了。 他将银票拿起来,放进她手里,“等首饰打好了派人通知我,我陪你一起去。” “嗯。” 陆衡之屈指点了点桌面:“虽天气热但毕竟入了夜,凉的瓜果少吃。” “好……” 这本来就是给他准备的,她没打算吃。 好乖巧的模样。 陆衡之起身:“那我走了,省得你不好意思。” 不好意思几个字被加重语气。 苏青珞起身行礼:“三爷慢走。” 陆衡之转身离开,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直到这时苏青珞才忽然想起来——她其实都没送过陆衡之什么东西。 陆衡之来这一趟,让她完全打消了他故意撞她这件事的念头。 只是没想到,不过几日,这件事竟渐渐变了说法。 虽说筹备婚事时间紧张,苏青珞仍旧抽空来了趟绸缎铺子,挑了几匹素色布料,打算亲手给陆衡之缝制两套常服。 中午去酒楼包厢休息的时候,便听到隔壁在议论。 “你听说了吗?陆首辅压根儿就不喜欢皇帝指婚的那个苏姑娘,听说之前在大街上遇见了都装不认得。” “何止是装不认识,听说那姑娘装作不小心撞进了陆首辅怀里,陆首辅立刻后退几步,惹得那姑娘直接摔到了地上。” “啧啧,陆首辅还真是一如既往地——不懂怜香惜玉啊。” “那姑娘也不算什么香啊玉的,听说眼高于顶,先前还订过婚,还跟流氓闹出过风流韵事,都被堵在门上了……” “啧啧,陆首辅好惨……” 这架势,简直立刻就要为陆衡之默哀了。 紫鸢听得想立刻推开隔间跟人臭骂一顿,倒是苏青珞无所谓地笑笑,将她按住。 这些流言蜚语,不过几天就被新的流言蜚语替代罢了。 * 公主府内,玉阳公主喝了半壶酒,想到宫中传来的消息,突然扬手将手中酒杯砸了。 什么一见钟情,多年等待,她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从陆衡之那种冷清冷心之人口中能说出来的话,简直仿佛天书一样匪夷所思。 她怒道:“陆明思还没来吗?” 她得好好问问这个陆家的女儿,究竟是怎么回事。 宫人道:“奴才再命人去催。” 话音刚落,陆明思便到了。 她走进来,跪下参拜玉阳公主。 玉阳公主压抑着心中怒气:“陆衡之跟你们家住的那个苏青珞,到底怎么回事?” 陆明思将指尖掐进手心,眼中闪过一抹狠厉之色。 母亲从庄子里传来消息,她真的生了病,生不如死,而且母亲一离开陆府,她的亲事也没了着落。 而苏青珞凭什么能嫁给陆衡之。 方才她出陆府的时候,恰好撞见陆衡之,内心欣喜不已,终于有机会跟他离得近些,便主动凑过去同他说话,问他近日公干是否劳累。 谁知陆衡之只是“嗯”一声,连看都未看她一眼,径直带着宋闻从她身边走了过去,更别提回答她的问题。 想到前几日,圣旨宣读完后他看苏青珞的眼神,她心中恨极。 凭什么苏青珞可以嫁给这样权势滔天的人物?抢了她的祖母还不算,还要抢她的姻缘,若没有苏青珞,老太太自然为她打算,她未必不能嫁给陆衡之。 想到这里,她下定决心道:“回禀公主,此事……民女具体也不知道,三哥跟青珞先前确实一直并无往来,近日唯一的交集便是在圣安寺。听说那日三哥去给去世的父亲供奉灯油,恰好遇见青珞被人迫害,便救了她……” “她虽声称并未中那媚香,但据我家里的嬷嬷说,那香就算开了窗也要散小半个时辰才散的尽……” 玉阳公主哪里还有听不懂的,咬牙道:“这个狐狸精,必是勾引了衡之。” “况且,我家老太太一向偏疼青珞,想必在得知此事后对三哥施压,三哥才不得不娶了她。” 那宫人也在一旁只管捡好听的说:“定是如此,否则首辅大人一向洁身自好,怎会突然要成婚,那说辞必定是说给陛下听的。” “何况,公主尊贵,首辅大人怎么会不喜欢您?想必是因为不想仕途受阻才不得不放弃。” 本朝律例,驸马官阶不得超过五品。 陆衡之先前一直不近女色,跟女子话都不会多说一句,只会跟她多说几句话,还不是喜欢她? 如今肯定被这个狐狸精勾引,迫于无奈才娶她。 玉阳公主手攥成拳道:“倒是看不出,这个狐狸精有这么大的本事。”她冷笑一声,“她这么喜欢勾引人,本宫便如她所愿。” 第46章 扶她上马车 夜里,苏青珞被噩梦惊醒,倏地坐起身来。 脖颈被黏腻的湿发黏住,汗水湿透了中衣。 原来是梦…… 她松了口气,眼前却忽然又出现梦里宁海路那张猥琐恶意的脸,一时又有几分害怕。 太真实了,好似先前梦见陆衍养外室自己难产而死那样真实。 她被困在一间四面都是墙壁的暗室里,双手双脚被粗如蛇的绳索捆住,宁海路扯开腰带,手上拿着鞭子,那双眼睛仿佛野兽见到可口的食物一般猩红。 他声音也渗人极了:“陆首辅的未婚妻,玩起来更带劲儿了……” 她指尖发颤,下床倒了壶温水慢慢喝下,心情才渐渐缓过来。 以防万一,最近些日子就不要出门了,还是老老实实地待在家中。 * 玉阳公主是先皇后唯一的女儿,先皇后生下玉阳公主后便难产而亡,是皇上的少年夫妻。 所以皇上对玉阳公主十分喜欢,除了政事不许她插手,其她事情几乎都满足她,甚至连豢养面首这种事都默许了。 但玉阳公主在后宫中自成一派,跟皇后和贵妃关系都不密切,所以收到玉阳公主的帖子时,宁海路其实是有些奇怪的,但还是决定去赴会。 听到玉阳公主说掳走苏青珞的计划后,他顿时一惊,有些不敢。 玉阳公主冷声:“有本宫在,你怕什么?出手的都是本宫的暗卫,不会叫人怀疑到你,只不过把人送到你那儿罢了。你玩个几天就找地方将她尸骨扔了,谁也不会怀疑到你。” 原本她也可以处理苏青珞,但她就是要苏青珞受辱而死。 宁海路果然面露喜色:“公主此言当真?” 玉阳公主道:“自然,本宫何曾撒谎。” 她声音冷而腻,“本宫唯一的要求是,让苏青珞受尽折磨而死,她不是喜欢勾引人吗?多找几个男人伺候她。” 宁海路看着左手的伤疤,笑道:“公主放心,在此种事情上,京城里我敢认第二,便没人敢认第一。我定然不会叫公主失望。” * 夜里,八条胡同,陆宅,书房。 宋闻口干舌燥地进来禀告:“大人要的树和花今日都拉了进来,花园这月便能收拾利落,厨房扩建的图纸也画好了,明日便能开工,还有卧室摆设……” 陆衡之头也未抬,看着手中奏折:“辛苦。” “为了大人的终身大事,我甘之如饴啊。”宋闻兴奋道,“大人您不知道,这是我跟着您以来,干活干的最情愿最开心的几天,简直是梦里都在干活!” 陆衡之觑他一眼,淡声:“喔?原来你先前给我干活一直不情愿。” “不、不是。”宋闻抽了自己一小嘴巴,“我闭嘴,我闭嘴还不行吗?” 陆衡之笑了声,放下手中奏折。 宋闻不觉感慨——大人居然都会笑了,实在不容易啊。 他忽然又想起一件事,道:“大人,主宅那头的暗卫今天来回话说这几天似是有宫里的暗卫盯上了苏姑娘,不知道为何。” 自从圣旨下来后,为了以防万一,陆衡之不仅为苏青珞出行配备了小厮,暗地里还借来了谢廷玉几个暗卫看着。 他眸光微冷:“宫中谁的暗卫,可查清楚了?” 宋闻道:“追踪后进了玉阳公主的府邸,但不确定是不是玉阳公主的人。” 陆衡之蹙眉,思忖片刻道:“玉阳公主做的那些事证据都准备好了?还有贵妃和宁家的证据,都提前准备着。” 这么多年来他一向如此,未雨才能绸缪。 宋闻忙道是。 陆衡之心里久违地升起了不安的感觉,他又嘱咐道:“再去谢廷玉那儿借几个暗卫过来。” * 因为那个诡异而真实的梦,一连三个月,苏青珞都在陆府内绣嫁衣,并没有发生她担心的事,她也就渐渐地把这件事忘了。 九月底,天气入了秋已有些冷,金记铺子那头派人来说头面初步的花样打好了,问她要不要去看看。 苏青珞便叫下人给八条胡同的陆衡之送了封信过去。 本来想着,若是陆衡之没空去,她干脆也不去了,省得出门再遇见什么意外。 但陆衡之很快派人过来说会陪她一起去。 对这个结果,她也并不意外,因为他向来是言而有信的,既然当初说了会陪她去,就一定会做到。 苏青珞于是让紫鸢提前一天吩咐车夫准备。 紫鸢回来说:“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大小姐本来明日也要出门,一听说我们要出门看头面,竟然把马车主动让给了我们。” 陆家几个姑娘共用一辆马车。 但即便陆明思不让,她也可以坐陆衡之的马车出门,陆明思约莫是做个顺水人情吧。 苏青珞未在意此事。 隔天用过早饭,宋闻过来说:“我家大人刚下朝回来,特意命我来问姑娘,是他来接姑娘一起出府还是他去大门口等着姑娘?” 接她? 开什么玩笑。 陆衡之要是过来接她出一趟门,只怕马上整个陆家都会知道了。 上次他们不小心撞了一下,他退开后,外头说他不喜欢她的风言风语直到现在都还没停,可见他随便一个动作,都能搅起血雨腥风。 苏青珞果断选择让他去门口。 她换了衣服,已经入了秋,再戴那支桃花簪似乎有些不大合适,但她还是戴着了。 有阵子没见他了,苏青珞心里有种陌生的紧张感。 来到门口,陆衡之已然到了,一身月白常服长身立在微风里,气质非凡。 见她出来,他目光直直看着她:“来了?” 苏青珞给他行个礼,叫了声三爷,不敢当着众人在门口说太多话,于是道,“那我们便走吧。” 说着已经先往马车的方向走去——先上了马车再说。 身后传来陆衡之不疾不徐的步子。 她停至马车前,紫鸢打开车门,车夫拿来马凳,她踩上去刚预备上车,一只白皙而骨节分明的手突然出现在脸前,大拇指上仍旧套着那枚玉扳指。 苏青珞一怔,陆衡之竟然是要扶她上马车? 第47章 未过门的妻子 苏青珞下意识地看了看左右,脸倏地红了。 看她没有要动的意思,陆衡之手臂轻轻往上抬了抬。 苏青珞看他半晌,露出恳求的眼神。 陆衡之目光淡然地回望着她,岿然不动。 那架势,仿佛是她今天必须扶着他的手上这辆马车。 她最终败下阵来,伸出手轻搭在他掌心。 指尖轻触的肌肤传来一阵温凉,仿佛夏日泉水中的一块玉石。 手指倏地被握紧。 陆衡之手上用力,将她扶上马车。 苏青珞心脏仿佛要跳出来。 进了车厢后,忍不住用另外一只手轻轻抚过刚才他触碰的指尖。 然而,就看到陆衡之撩开马车帘,泰然自若地迈了进来,坐到了她身侧。 苏青珞脊背瞬间绷直:“紫鸢呢?” 陆衡之淡声:“她坐另外一辆。” 苏青珞捏紧手里的帕子:“我们要坐同一辆马车过去吗?” 陆衡之:“不行?” 也不是不行,只是两人在这样狭小的一个空间,她有些紧张。 苏青珞一时没应声,又听陆衡之淡声问:“还怕我?” “不……怕的。” 陆衡之看了眼双手扶着马车内壁,中间跟他隔了一条银河般距离的苏青珞:“……” 苏青珞这时也意识到自己未免过分紧张了,便慢慢地将手放下来,坐直身体,尽量同平常一般。 陆衡之没再为难她,气定神闲地坐着,微微阖上眼,闭目养神。 马车缓缓前行,车厢里安静得落针可闻。 这样一直都不说话,有些难受,但说话,她又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沉水香气息渐渐弥漫在整个空间里,将她完全地包裹住,存在感极强。 她垂眸,看到陆衡之腰间挂着她绣的那枚吉祥纹香囊,又看了眼他身上穿的月白常服,终于打破沉默。 “这个香囊,用来配你那件御赐的蟒袍比较好。” 她声音轻柔,音色动听,仿佛黄莺鸟一般。 “是么?”陆衡之睁开双眼,眸子里沁出一抹极淡的笑意,“那这件月白的长衫该配哪个?” 他声音温和中带着一股沙意,仿佛风带起一把粗粝的沙。 苏青珞头不觉低下去,羞红了脸,没应声。 这时马车外突然响起一声嘶鸣,紧接着马车剧烈地一晃,突然加速。 苏青珞身形不稳,猛地向一侧歪去。 被一双有力的手扶住。 她半个身子都靠进陆衡之怀里,腿也恰好碰在他膝盖上。 还没来得及害羞,马车又一个颠簸,她差点一个趔趄撞到车厢壁上,下一瞬被陆衡之两只手捞进怀里,坐到了他的腿上。 “……” 苏青珞一动都不敢动。 又过了片刻,马车终于平稳了。 陆衡之一条胳膊搂着她,一只手稍稍挑起前方车帘一角,平声问:“怎么回事?” 宋闻手握缰绳,回头冲陆衡之眨一下眼,露出一抹坏笑,声音却再正经不过:“小的有罪,刚才突然冲过来一匹马,好像失控了,一时没闪开。” 陆衡之给他一个“可以了的”眼神:“好好驾车。” “是。”宋闻笑道。 他放下车帘,低眸。 怀中少女低着头,脸颊羞得红如盛开的红蔷薇。 她身子轻飘飘的,骨架也轻,在他怀里几乎没什么重量。 纤纤细腰不盈一握,这么一抱便让他有点舍不得丢开手。 苏青珞却仿佛做错事一般,在他身上挣扎了一下。 陆衡之手一松,她柔软的衣裙便从手心里溜走了。 苏青珞着急道:“三爷恕罪,我不是故意。” 又往他身上倒了一次,他会不会误会她故意的。 陆衡之不着痕迹地挑了下眉。 这还真是稍微有些棘手。要怎么跟他未来的夫人解释——他其实也没有那么不近女色。 算了,成婚后再慢慢说吧。 但眼下少不得要维持一下在少女眼前的固有印象,免得吓到她。 他淡声:“无妨,你我就快要成亲,不必如此拘礼。” 苏青珞抬头看他一眼,确认他的确没有要跟她计较的意思,才松了口气,重新坐下。 听见他清冽的声音从耳边传来:“等成婚后,再给我绣一个配月白长衫的香囊?” 苏青珞双手蜷缩,轻轻点头:“嗯。大人放心,成婚后,我会尽好妻子的责任,多绣几个香囊给大人。” 总不至于让他连个香囊都没得带。 陆衡之瞟她一眼,没再说话。 终于到了金记门口,陆衡之先行下车,又对她缓缓伸出手。 知道躲不过,苏青珞扶着他的手下来,提着一口气快步走进铺子里,免得被更多人看见。 金娘子声音洪亮:“哟,苏姑娘今日来这么早。” 话音刚落,看到进来的陆衡之,金娘子愕然道:“大人不是前几日才来问过价吗?怎么今日又来了?” 陆衡之看苏青珞一眼:“我来陪未过门的夫人看头面。” 金娘子张大了嘴巴,眼珠都快要掉下来,看向苏青珞:“这位就是大人未过门的妻子?” 陆衡之颔首。 苏青珞脸红。 金娘子作势给了自己一巴掌,笑道:“哎哟,我真是有眼不识泰山,早知道这位苏姑娘是大人未过门的妻子,怎么也要给姑娘便宜几两银子。” 陆衡之温声:“无妨,头面打好了?” 金娘子忙命人将头面拿过来,殷勤地介绍道:“大人苏姑娘请看,这是初步的样子,若是没什么问题,镶嵌珍珠和宝石即可。” 陆衡之侧身,低头问苏青珞:“可还满意?” 他倾身而来,气息极近,苏青珞哪里还有心思,只大略看了两眼,便道满意。 陆衡之点头,让金娘子尽快完工。 金娘子道:“大人放心,包在我身上。” 看完头面,陆衡之又扫了眼铺子里现成的首饰,柔声问:“我难得陪你出来一趟,你再看看可还有什么想要的。” 他开了口,苏青珞自然不能抹他面子,随意看向柜台,却未看女式簪子,目光落在一支素白的玉簪上。 金记以金首饰为主,但也会有少量其他品类的首饰,这个玉簪通透莹润,品相上等,应该十分衬陆衡之。 但她很快又挪开视线,最后摇头轻声说:“三爷,我并不缺什么,咱们走吧。” 总不能当着陆衡之的面买这簪子,回头再来买了送他。 陆衡之却往前两步,伸手从货盘中挑了一支金镶珍珠簪。 陆衡之温声道:“是我疏忽,忘了如今已入秋,不再适合戴桃花簪,这支你可喜欢?珍珠如雪,入了冬戴也正好。” 素金簪身,簪头嵌着六颗圆润微亮的白色珍珠,很是好看。 苏青珞一眼便喜欢上了,她点头“嗯”了一声。 没想到陆衡之此时忽然伸手。 头上发髻微微动了一下,陆衡之取下那支桃花簪,叫金娘子包好,拿着金镶珍珠簪就要往苏青珞头上戴去。 苏青珞下意识往后躲了一下,害羞地看了眼四周。 陆衡之悬在半空的手便一停。 片刻后,他唇角浮起个弧度,将簪子递给金娘子:“我未过门的妻子有些害羞,你来吧。” 苏青珞:“……” 他为什么说“未过门的妻子”这几个字时说的这么自然熟练,就好像喊过她无数次似的。 第48章 首辅大人竟然会笑 陆衡之向来沉冷话少,金娘子从未见过他如此温柔耐心的一面,更别提他竟然还笑了。 她一时失了神,反应片刻才急忙放下手里木盒,去替苏青珞戴金镶珍珠簪。 “陆大人眼光真好,这几颗珍珠都是从东海那头过来的十年的珍品,凑这样圆润又一样大小的可不容易。” 戴好后,她将一面小铜镜拿到苏青珞脸前,“姑娘瞧瞧,多漂亮。” 她肤色白,恰好压得住这莹白的珍珠,让人觉得光耀动人。 陆衡之站在一侧,目光始终落在她身上。 苏青珞给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只想尽快离开,点头道:“好,就这个,多少银子?” 她话未说完,余光里已看见陆衡之从袖中掏出一张银票递给金娘子。 来京城后,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替她付钱买东西。 她一颗心倏地一动。 人人都觉得她有那么多钱,拿出来分给旁人一些也是应该的,不可能替她付钱。 金娘子接过银票,看着苏青珞笑道:“大人真是疼爱苏姑娘,我还以为……” 差点把传闻说出来,她立刻捂住嘴。 陆衡之接上话:“以为我同我未过门的妻子关系不好?” 金娘子看他眼里依旧带笑,不似生气的模样,松了口气,也大胆起来:“上回遇见大人和苏姑娘,看你们的样子,还以为你们不认识呢。” 陆衡之“嗯”一声,“毕竟没嫁过来,她还不习惯同我一起出门。” 苏青珞:“……” 终于出了金记的门,被刚入秋的凉风一吹,苏青珞才觉得自己脸没那么烫。 又听见陆衡之在耳边问:“苏妹妹,还有没有想逛的铺子?” 他声音不大,但足够周围的小贩都听到。 “……” 苏青珞终于忍不住抬眼,压低声音问他:“你、你这是做什么?” 今天早上怎么好像故意对她这样似的。 陆衡之轻声:“总不能一直叫旁人议论我不疼你,不然露馅儿怎么办?” 原来是这样,难怪他这么刻意。 他们二人这副亲密耳语的模样落在众人眼中,不免令人啧啧称奇。 这时西边突然走来一个大腹便便衣着华贵的中年男子,高喊:“衡之,好久不见啊!” 陆衡之施施然行礼:“端王爷。” 苏青珞立刻也跟着行了个礼,心中浮起一种夫唱妇随的暧昧感。 端王爷瞅了苏青珞一眼,笑道:“想必这就是你喜欢了多年的未来夫人?” 他请旨时的那番话早在宫里传开了。 陆衡之毫不掩饰:“是。” 苏青珞刚刚被凉风吹得温凉的脸又再度开始发烫。 端王爷哈哈大笑道:“这可是大喜事,衡之,你得请本王一顿酒。” 当今圣上疑心颇重,端王爷是个闲散王爷,日常最爱便是拉人喝酒,唱个小曲儿,推不开时,陆衡之自然也同他来往过几次。 陆衡之却道:“王爷恕罪,不妨改日,我还得送人回去。” 端王爷指了指周围的小厮:“这么多人还用得着你?好不容易遇见,必须喝两杯。你不会连本王的面子都不给吧?” 他自来熟地对苏青珞道,“弟妹,本王借衡之一时片刻,不打紧吧?” 苏青珞忙道:“自然不打紧的。” 眼见周围看过来的人越来越多,她对陆衡之道,“那三爷同王爷好好叙叙旧,我自己回去便可。” 陆衡之蹙眉:“我说了今日陪你——” 苏青珞忍不住伸手拽他一下,那动作里有十分明显制止的意味。 一来她此刻已经没有勇气跟陆衡之一起再同车回去;二来也希望陆衡之不要得罪端王。 这端王也不知道是从哪儿冒出来的,本来拒绝就行了,偏偏苏青珞这会儿害羞到极点,巴不得他赶紧走。 陆衡之无奈道:“那好,我叫宋闻送你回去。” 苏青珞点头,转身便要登上马车。 然后又看见陆衡之的手伸了出来——一副又要扶她上马车、绝不妥协的架势。 当着这么多人,苏青珞不敢再跟他来回折腾,咬牙扶住他的手,飞速登上马车。 等在门口的紫鸢也跟着上去,阖上车门。 马车缓缓前行,陆衡之立在原地,唇角带笑凝视着马车,直至马车消失,他才被端王拉近不远处的酒楼内。 围观人这时终于忍不住开始议论。 “那是陆大人和他未过门的夫人吗?究竟是谁说他们关系不好啊?” “陆大人竟然笑了,我是不是看错了?我可是第一次看见陆大人笑。” “陆大人好疼她未来的夫人啊,还亲自伸手扶她上马车,哎呀,我好羡慕呀!” 在酒楼包厢里一直看着的玉阳公主狠狠捏住窗沿,问:“都准备好了吗?” “公主,放心,一切准备妥当。” * 直到马车行驶出那条街,苏青珞才放松下来。 余光里,紫鸢一直捂嘴偷笑。 苏青珞肃然问:“你方才去哪儿了?怎么这么长时间没见你?” 紫鸢邀功的语气:“奴婢方才怕打扰大人和姑娘,就没进去,跟宋闻一直在金记铺子门口等着呢!” 实际上,是宋闻将她拦住了。 好个怕打扰。 苏青珞凉凉道:“以后没我的吩咐,不许离开。” 紫鸢笑嘻嘻答是,又道:“姑娘的簪子真好看。” 苏青珞便说不出话了。 马车出了繁华的商业街行驶得便快了些,苏青珞闭目养神,脑海里却倏地浮现出先前同陆衡之同在车厢内的模样,脸又是一红。 这车厢里似乎还残留着沉水香的气息…… 忽然传来一声剧烈的马嘶鸣声,紧接着马匹骤然开始一路狂奔。 苏青珞身子不稳,猛地被摔到地上,又撞到车厢壁上。 幸好紫鸢这时过来,用力抱住了她。 她稳住心神,心里却一阵紧张,忽然想起几个月前那个梦,心里浮出一丝不祥的预感。 第49章 被拐 外头传来“哎呦”一声,苏青珞从被风掀起的车帘缝隙里看到,宋闻掉下马车。 后方传来小厮们高喊声,只是越来越遥远。 发狂的马一路狂奔,行至城外,终于被一股极大的力量截停。 车门倏地开了,苏青珞被撞得头昏脑胀,来不及看清眼前的人,便眼前一黑,被蒙住双眼,捆住双手双脚。 视野里一片漆黑,紧接着,她被丢上另外一辆马车。 是宁海路,一定是宁海路派人劫持了她。 苏青珞瑟缩在马车角落里,全身发抖,心头浮起难以名状的害怕。 耳旁传来马车不疾不徐前行的声音,似将她的恐惧无限拉长。 不行,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 苏青珞用力挣扎,手上的绳索却越来越紧,显然是某种特别的打结方式,勒得她不敢再动。 脚应该亦是如此。 好在眼睛上蒙着的布让她用胳膊蹭出了一条细缝。 眼前是一个很小很破的普通马车,并没有什么特别。 应该怎么办? 苏青珞拼尽全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挣扎半天,身上起了一层汗。 她头发有些乱了,一缕头发从额前落下,挡住她的视线。 她往后靠在车厢壁上,忽然被头上的簪子硌了一下。 ——这支金镶珍珠的簪子! 苏青珞心里燃起希望,用力翻过来跪下,用车厢壁上的木头棱角一点点将簪子从发间推出来,簪子瞬间摔在马车里。 她深吸一口气,再度变换姿势,盯着马车门那处缝隙,用脚将簪子慢慢踢到缝隙旁边。 然后,静静地等着。 日头渐渐冷了,终于不知道行驶了多久,马车停下。 苏青珞听见有人翻身下马,立刻将这支簪子用力用脚踩住。 马车门开了,那男人一身黑衣,伸手将她扯下来。 男人扯她的同时,她用脚暗暗将那枚簪子踢下马车。 陆衡之一定会找她的,不知道他的人能不能找到这枚簪子。 抓她的男人并未发觉她蒙眼的布歪了,凭借有限的视线,她猜测这里估计是城郊的一处挺大的宅院,虽没什么人,但收拾的还算干净。 她一路被男人扛在肩上,进了后院的一间房内,然后机关被打开,她被扔进一间密室,那黑衣人消失不见。 就是她梦里的那间暗室。 幽静晦暗的房间里只点着一支很小的红色蜡烛,火光稳稳地亮着,没有一丝风。 旁边有一张木床,木床旁边挂着几条黑色鞭子,锁链,还有一些她完全不认得的东西。 她忍不住打了个冷颤,遍体寒意。 不能遭到这样的侮辱,若那人来了,她便立刻咬舌自尽。 只是外祖母,好舍不得外祖母…… 外祖母一向疼她,若是知道她死了该多伤心。 还有,陆衡之…… 想到陆衡之,她心里燃起一丝希望。 再等一等,陆衡之会来找她的,一定会的,他从来不曾让她失望过。 一时间,又有些后悔就因为自己害羞将陆衡之推给端王。 这件事不知跟端王有没有关系,他怎么会那么巧恰好在那个时候出现? 若是跟端王有关系,端王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她想到一个人:玉阳公主。 也只有她,跟端王扯得上关系。 不知过了多久,身体被绑得发麻,人也觉得有些冷,显然外头天色渐渐暗下来。 安静中突然传来一个可怖的脚步声,紧接着,暗室门被打开。 透过眼睛里的缝隙,苏青珞看到来人的深绿色下摆,顿时忍不住往后一缩。 是宁海路的衣服。 似要验证她的想法,宁海路阴沉的声音也在此刻响起:“小娘子,你最终还是落到了我的手里。” 他伸出左掌心,露出一条渗人的嫩红色疤痕,显然伤口刚长好不久。 他冷声道:“陆衡之给我的,我要加倍在你身上讨回来。” * 天和楼是京城中最大的酒楼。 整个三楼日常被端王包下,并无其他人。 包厢里间还有张华贵的床,显然是端王酒足饭饱之后便会歇在此处。 陆衡之并没有跟端王爷把酒长谈的打算,他素日里便不喜欢这种场合,只预备喝几杯就寻机离开。 却没想到几杯酒下肚后,厢房门突然被推开,玉阳公主漫步走进来。 “皇叔与衡之在这里喝酒,怎么不唤我?”她笑吟吟的,边说边坐到了陆衡之身旁。 端王爷笑说:“没喊你,你不是也一样来了。莫不是听见衡之在此,自己忍不住了?” 陆衡之淡声:“王爷慎言。” 话音刚落,却觉得身体里窜出一股无名之火。 他倏地低头看向酒杯,又立刻起身,只觉得双腿也有些发软。 他看向端王:“王爷,这酒……” 端王笑笑:“衡之你莫要担心,这酒里不过加了些助兴的东西罢了。” 陆衡之捏紧酒杯,沉声:“我与王爷素无过节,王爷为何要害我?” 正因此,他才对端王毫无防备之心,着了道。 端王哈哈一笑:“怎么能说是害?我这侄女心悦衡之许久,我不过乐见其成,给你们牵一牵红线罢了。” 他拍了拍陆衡之肩膀,用过来人的语气道,“衡之,你就是太克制、太古板了,就算为了仕途不能跟玉阳成婚,一起玩乐一下又有何妨?” “等成婚后,可未见得还有这个机会啊。” 他说完,给陆衡之一个“好好把握”的眼神,抬步离开,贴心地为二人关上房门。 陆衡之松开手里酒杯,手紧紧撑在桌面上。 玉阳公主痴情地看着他:“衡之,你别怪我,我三番四次邀你出来你都不肯,我只好请王叔帮忙。” 她音色腻的叫人难受。 陆衡之沉着脸,起身往外走。 被她一把从身后抱住。 陆衡之想要甩开她,却觉得手上用不了力气。 不知端王给他下了什么药,看上去比先前苏青珞中的迷香厉害许多。 玉阳公主伸手抚过陆衡之肩头,轻轻嗅了一下他身上的味道,露出极度沉迷的表情。 “衡之,就一次,你就答应我这一次好不好?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跟别的男人一起时想的都是你的脸……” 陆衡之狠狠掐着自己手上虎口,却越来越无力。 他回身,伸手抚上玉阳公主发间:“真的?” 玉阳公主喜道:“自然是真的,不信你——啊——” 她尖叫出声,眼睁睁看着陆衡之从她头上拔下一直金钗,刺入手臂,鲜血溅到了她的脸上。 神智和力气都恢复了稍许。 陆衡之趁机用力将玉阳公主摔在地上,声音冷如寒霜:“你可真叫我恶心。” 第50章 别怕 喧闹的天和楼瞬间安静。 人群目光都向楼上看去——陆衡之推门而出,面沉如水,浑身覆满阴冷气息,仿佛阎罗王一般。 难怪这位陆首辅有“铁面阎罗”的称号,这模样可真是太吓人了。 陆衡之忽略周遭目光,虽然力气失去大半,但也还能尽量平静地下了楼。 走出酒楼,他以为这场闹剧已经结束,却看到宋闻跌跌撞撞一脸焦急地迎面跑过来:“大人,不好了,苏姑娘不见了。” 陆衡之脸色骤变:“你说什么?” 宋闻忙说送苏青珞回府时有匹马突然受惊失控撞上来,紧接着有个黑衣人将他拽下马车,一路跟着失控的马车去往城外。 等他找到马匹追出城外时,马车里只剩下晕倒的紫鸢。 今日因是陆衡之陪苏青珞出门,只有一个暗卫跟着。 那暗卫现如今也还没回来,不知道是仍旧跟着苏青珞还未送来消息,还是被对方处理了。 陆衡之半眯了眼睛,瞬间将今日发生的一切联系起来。 天底下不会有这样巧的事。 陆衡之捏了捏自己小臂的伤口,任由血迹染红半截衣袖。 回身上楼。 酒楼里这回便不止是沉默了,而是连大气都不敢喘。 这、这是怎么了? 鲜红色的血红陆衡之身上一滴滴落下来,滴到地面,男人阴沉更甚,仿佛索命的厉鬼。 店小二颤颤巍巍地过去问:“大、大人不知何事……” “滚!”他厉声,甩袖上了三楼方才的包厢,推门而入。 玉阳公主方才被他推开,只觉得是生平奇耻大辱,将桌上饭菜一股脑儿扔到地上,瓷片碎得到处都是。 她刚出完气坐下歇息,没想到陆衡之又回来了。 而且浑身带着她从未见过的骇人戾气。 陆衡之淡声问:“青珞呢?” 玉阳公主笑了:“青珞是谁?大人的未婚妻吗?大人的未婚妻应该问大人自己才对,怎么会来问我?” 陆衡之用力将手臂伤口挤得更疼,从地上捡起半枚瓷片,一步步走到玉阳公主面前。 玉阳公主下意识往后撤了撤身子。 陆衡之将瓷片顶在她脖颈上,冷声:“我再问你一遍,青珞呢?” 玉阳公主虽然有些害怕,却仰头看他:“我不说又如何,难道你还敢杀了本公主不成?” 陆衡之目光森然看着她。 “你果然不敢——”玉阳公主又得意地望着他,“你那未过门的夫人名气向来不好,现如今搞不好正在哪里快活呢!啊!!!” 脸颊被锋利的瓷片划过,一阵钝痛。 她捂住自己的脸,尖叫出声:“陆衡之,你竟敢、你竟敢——” 陆衡之捏着手里瓷片,道:“我是杀不了你,但我有的是法子叫你生不如死。” 他再度将冰冷的瓷片贴在玉阳公主另一边脸上。 玉阳吓得哇哇直叫,“宁、宁海路,我叫暗卫把苏青珞交给宁海路的人了,她现在在哪儿我真的不知道,真的!” 她这时才后悔不该进门前将暗卫打发,否则不至于陷入如此被动的局面。 隔壁的太监听见玉阳公主的尖叫声,此时也立刻赶了过来,目光惊悚地看向陆衡之:“陆、陆大人……” 陆衡之扔掉手中瓷片,带着浑身冷意看玉阳公主一眼,起身离开。 那一眼,叫太监毛骨悚然。 陆衡之走出酒楼后,将手臂间伤口撕裂,吩咐宋闻命人去寻宁海路去了哪里,又亲自骑马去六皇子府借调了十几个暗卫一起找。 天色渐晚。 陆衡之心中焦急——入夜前一定要找到苏青珞。 他准备好宁家贪污的证据,正预备带着五城兵马司的人直接去宁府搜查时,先前跟着苏青珞的暗卫终于飞鸽送来信,说苏青珞被关在城外宁海路的一处别院。 “走!”陆衡之冷声,立刻带着家里小厮和借来的暗卫骑马飞速出了城。 * 眼上蒙着的黑布被摘掉。 密室里这时已经被点上了一圈密密麻麻的红色蜡烛,诡异的渗人。 苏青珞瑟缩着身子,害怕地看向宁海路。 他正慢条斯理地用帕子缓缓擦着那条黑色鞭子,那鞭子上仿佛有旧的血液痕迹,已经褪成了铁锈色,凝固在鞭子上。 他一面擦,一面带着微笑不时看一眼发颤的苏青珞——这就是他摘掉蒙着苏青珞眼睛布的目的,她越害怕,他越觉得兴奋。 红色蜡烛的火光里,他将擦好的皮鞭搁置在一旁,又去擦另外一根极长的红色粗绳。 从头擦到尾之后,他笑了声:“今夜很长,咱们慢慢玩。” 他一手捏着红绳,一手拿着一把剪刀,慢慢走到她身前,用剪刀去剪她脖子里的衣服。 寒铁般冰凉的触感袭来,一路划过她锁骨。 苏青珞闭了眼,在心里默念再见,正准备用力咬舌自尽时,忽然听到一个近似弹弓的声音,然后便看到眼前宁海路双腿一软,直直跪了下去。 “什么人?”他抬头四处看去,一个黑衣人似蜘蛛一般趴在顶上。 这黑衣人有些眼熟,好似先前在竹林遇到的用剑指着自己脖颈那个,苏青珞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进来的,不愧是暗卫。 她瞬间松了口气,才惊觉自己浑身都被汗浸透了。 那黑衣人动作干净利落地将宁海路捆了起来,正要给她松绑,忽然听到外间一阵混乱的脚步声。 暗室门倏地开了。 陆衡之迈步而入,身后还跟着人。 苏青珞眼睛一酸:“三爷。” 陆衡之几步跨进来,伸手扶住她肩膀:“没事吧?” 苏青珞忍住眼泪,摇头。 这么多人面前,不能给他丢脸。 陆衡之忙替她解开手脚的绳索。 身体的血液仿佛重新流动起来,只是腿脚发软,站不稳。 陆衡之伸手扶住她。 然后回身,看向被五花大绑的宁海路,目光如冷霜。 宁海路早不停地跪地求饶。 陆衡之神色冷然,一手稳稳扶着苏青珞,右手慢慢从身后暗卫腰间抽出一把剑。 剑锋触碰到刀鞘的声音,迟缓却清脆。 宁海路顿时紧张极了:“你要做什么?我爹可是国舅,我可是当今贵妃的侄子——” 陆衡之拎起剑指着宁海路的脖子。 突然听到一个声音:“衡之!” 谢廷玉疾步走进来,用扇子按住陆衡之的手腕:“教训够也就算了,暂且留他一命,他毕竟身后有贵妃。” “对对!”宁海路看向谢廷玉的眼神里露出感激的神色,“杀了我,你们也不好交待。” 陆衡之目光幽深,仿佛寒潭。 谢廷玉又喊他一句:“衡之。” 语气里颇有劝他隐忍的意思。 苏青珞虽然又害怕又不甘心,但更怕给陆衡之带来麻烦,也轻轻拽了拽陆衡之的衣袖,示意他算了。 察觉到她动作,片刻后,陆衡之冷声:“知道了。” 谢廷玉和宁海路齐齐松了口气。 陆衡之低眸。 苏青珞半倚在他怀里,手腕被勒出血红的几道痕迹,小脸几近惨白,脖前领口的衣服被剪开一道口子,露出一道血痕。 心里的寒意在此刻完全按耐不住。 他抬起左手,轻轻捂住苏青珞的眼睛,低声:“别怕。” 言罢,他右手持剑,毫不犹豫刺入宁海路胸膛。 动作干净利落,甚至从头到尾都未曾看宁海路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