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陈奇 人上了年纪才知道,有时候拉屎拉的好也是一种炫耀。 1979年,这是个春天。 陈奇提提裤子,从门框胡同的公厕走出来,心满意足的画了个圈圈。 因为他刚刚拉了一泡好屎,排泄通畅,精神愉悦,19岁的心脏强有力的鼓动着血液和脉搏,还没开封的海绵体受到腹腔加压而蠢蠢欲动——久违的感觉! 早上九点。 已过了上班时间,胡同里非常安静。 这是一条百米长、三米宽的小胡同,不起眼的藏在大栅栏里面,但在30年前,这里是赫赫有名的小吃街,复顺斋的酱牛肉、瑞宾楼的褡裢火烧、康家的老豆腐,还有年糕钱、爆肚冯、包子杨等等,与大栅栏一起成就了京城最繁华的所在。 陈奇走了几步,到了12号院的门口,门上钉着牌子:新华书店宿舍。 以前是张恨水住的,前前后后有七个内院,异常宽敞,张恨水在此住了3年,写出了《金粉世家》,后来去南京了,院子几经转手变成了宿舍。 宿舍,自然不规整。 几十户人家,共用水,到处是私搭的煤棚和杂物间,锅碗瓢盆、鸡零狗碎整日不停。所谓人间烟火气,是建立在你有经济实力的基础上居高临下的一种评头论足,如果你本身在烟火气之中,你绝对不会觉得这很美…… 陈奇住不惯这个破地方,父母都上班了,他进了家门,洗洗手又搓了把脸,带着“东方红”图案的镜子里映出一个年轻人的样子。 头发不是当下流行的分头,而是理的很短,一根根像立起来的刺,眼睛很亮,嘴唇略薄,给这张俊俏的脸平添了几分叛逆,身高178左右,在这个年代是很高的了。 高到什么程度? 郭富城165左右,刘德华169,张学友173,黎明179是真的大高个。如果你觉得另外三个挺高的,那是因为他们的鞋里常年垫着特制增高垫…… “陈奇?” “陈奇?” 门外忽然一阵喊,跑进来一个姑娘,齐耳短发,苹果似的脸蛋,皮肤很糙,大高个,穿着一身灰色的棉质旧衣裤,踩着一双黑面红底的布鞋,那脚起码有41。 “你怎么还磨蹭呢?快走,开会去!” “我不想去。” 他懒趴趴的还想躺会。 “你再这样我批评你了,你回了城怎么就变成消极颓废的落后分子了?陈奇同志,振作起来,不要因为一时的困境就自暴自弃,组织会给我们安排工作的!” “黄占英同志,你不要挂念我们的革命情谊,你让我堕落下去吧……” “少废话,走走走!” 黄占英嗓门大,力气更大,一把将他薅起来。 陈奇没办法,只得慢吞吞的穿上外套,也踩着一双黑面红底的布鞋。 各自骑上二八大杠,先溜出胡同,抬眼便是正在恢复生机的大栅栏,七拐八拐的到了珠市口大街,又一路向东,1979年的京城仿佛一帧帧老照片慢悠悠的从身边擦过。 天空是灰蒙蒙的,街道由于车流稀少显得特别宽阔,自行车堂而皇之的行在中间,两侧建筑低矮破旧,密密麻麻布满了电线杆和电线,人群也是一片沉暗,蓝的灰的军绿的,只有警察的白色制服添了一丝亮度。 道路两旁,每隔一段就有人在种树。 前两年,联合国环境规划署宣布:京城是世界沙漠化边缘城市。 这是事实,因为春天的沙尘暴太厉害了,今年又来了一次漫天黄沙,新华社专门发稿《风沙紧逼京城城》,正赶上开第五届全国高官会,遂将3月12日定为植树节。 今年是第一年,全城都在栽种杨树,于是此后的春季不仅有沙尘暴,还多了杨絮柳絮…… 俩人骑了5公里左右,到了天坛东侧,矗立着一栋建筑: 崇文区工人俱乐部! “这么多人?” “全区的无业青年都来了吧!” “那叫待业!” “嗯嗯,待业待业……敢情这年头就发明新词汇了。” 陈奇暗暗嘀咕,只见眼前人山人海,挤都挤不进去,男男女女都很年轻,表情一个比一个丧,穿着一个比一个土,时不时张望一眼,在等待俱乐部开门。 黄占英是个E人,不知社恐为何物,拽住一个瘦小戴眼镜的青年,询问:“同志,我们刚到,你们打听到什么消息没?” “我还真探听到一些……” 对方也很热情,压低声音道:“听说崇文区是试点,先拿我们开刀,要大搞生产服务合作社。” “合作社?那是集体单位!” 黄占英瞪大眼睛,原本就大的眼珠子似乎要瞪出来,也压低声音:“不行啊,集体单位工资低,待遇差,什么福利都没有,还被人笑话。” “喂喂,你在我家里还一脸伟光正,怎么就突然现实了?”陈奇道。 “要是正式单位,哪怕安排我去扫厕所我都愿意,集体单位不正式呀,你别笑我,你也一样,你爸你妈能丢得起那个脸?” “我无所谓啊……” 正说着,人群开始骚动,一波一波的往前挤,还有高喊维持秩序的,却是俱乐部开门了。 黄占英拉着他往里冲,跟猛张飞似的,愣是没掉队,好不容易进去了,里面是一个能容纳千人的大厅,上下两层,前方有舞台,可以搞活动,也能放电影。 拉着一条横幅:“崇文区政府解决待业青年就业问题现场说明会!” 俩人找地方坐下。 没多久,几位领导走上台,正式开会。 1979年初,全国2000万人待就业,其中知青1千多万、城市闲散劳动力230万,大、中专毕业生和复转军人105万……京城尤为艰巨,待业青年40万人,平均每2.7户就有1人待业。 这个比例太可怕了! 比后疫情时代还可怕。 很多人对这个年代有一种刻板印象,就是读书好,中专毕业就能嘎嘎乱杀,包分配……没错,是包分配,但前提是得有那么多岗位。 上山下乡从50年代就开始了,本质上是为了缓解第一次人口出生高峰带来的就业压力。 而人道洪流之后,这些知青返城,又与第二次人口高峰重叠,又造成了大量的待业青年。这帮人年轻气盛,没工作,整天在城里闲晃,打架斗殴,是极不稳定的因素。 所以安置就业,是今年国家的头等大事。 台上领导唠唠叨叨的说了一堆,陈奇听了一下,其实就三点: 允许父母提前退休,由子女顶替岗位。 各机关、单位承包一定数量的待业青年,可以招收长期临时工,提倡一个人的工作两个人干、三个人的饭五个人吃。 发展集体所有制经济,广开门路,放宽就业环境。 “子女接班,临时工,上班摸鱼,灵活就业……哎,原来源头在这儿呢!” “全国服务业基本报废,当然缺岗位了,要恢复服务业嘛!” “到了90年代末第三次人口高峰,然后大学就扩招了……还是后世简单,直播、外卖、网约车一步到位。” 陈奇一乐,想到后世又不禁黯然,幽幽叹了口气。 “唉,短剧赔了啊!” “我一个身家几千万的成功人士,跑到这破胡同里倒尿盆,上哪儿说理去?” 没错,他当然是这个时代的外来者。 说实在的,他一点都不想来,后世多好啊,有WIFI,有B站,有抖音,有外卖,有高铁,嫖妓都不用出门手机下个单全国空降,连小米都造车啦,雷军亲手给你开车门…… 陈奇上辈子活到四十多岁,是个从BBS时代就在网上拍砖的骨灰级网友,年轻时打工,后来创业,微博上也是一号人物,短视频矩阵粉丝加起来过千万,投过影视剧,直播带过货,睡过网红和Coser,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关键不用给别人当牛马。 一路也算历经坎坷,好不容易熬过了疫情,整体形势都不好,贾玲减个肥全国人民都特么知道了。 他恰烂钱,别人恰的更烂,不仅烂背后还有资本靠山。 总之大厂垄断,小公司的钱越来越不好挣,他A股沦陷,梭哈短剧失败,心情烦闷喝了一顿酒醒来就到这里了。 父母都是新华书店的职工,本来还有个小妹妹,夭折了。原主中学毕业就去插队,黄占英是革命战友,而且父母也是新华书店的,住一个大院,底下有个弟弟。 回城后原主考过很多试,都没成功,光荣的变成了一名待业青年。 “要优先考虑年纪较大、待业时间较长的!” “今天开完会,街道干部要挨家挨户走访,成立生产服务合作社,确保每一位待业青年都能走上工作岗位……” “请你们相信组织,同时自己也要转变思想,时代在变化,我们和美国都建交了嘛!再说了,岗位没有高低,工作不分贵贱,在哪里都可以为祖国做贡献,为四化添砖加瓦!” 台上领导掷地有声,底下群众茫然无措。 “哈……” 陈奇打了个呵欠。 第2章 不想倒尿盆 时代的每粒尘埃落在个人头上,都是一把锋利的镰刀。 会议结束,人群不似进门时急切拥挤,而是像一股水压不足的水流,缓慢又凝滞。他们在最好的年纪上山下乡,度过了艰苦岁月,回城又没有工作,每个人脸上都印着迷茫和担忧,不知未来如何。 黄占英也变得沉默,歪歪扭扭的骑着车子,过了一会才道:“你说我们会分到什么岗位?” “不晓得。” “你一点都不担心?” “不是说街道会走访么?在家等着呗,到时候就知道了。” “……” 黄占英一眨不眨的盯着他,忽道:“我发现你最近变得好奇怪,以前你心事可重了,想点什么都写在脸上,现在怎么没心没肺的?” “19岁了总该成熟一点,洒脱点不好么?” 陈奇随口糊弄过去,道:“我去书店,你去么?” “我不去,我找别人再了解了解情况。” “那我先走了!” 他摆了摆手,脚下一蹬,二八大杠冒着火花电闪雷鸣的回到了大栅栏。 大栅栏从东口到西口不足300米,却汇聚了全京城最精华的玩意,东来顺、同仁堂、内联升的布鞋、瑞蚨祥的绸缎、张一元的茶叶、六必居的咸菜、大观楼的电影、天蕙斋的鼻烟等等等等,不过在人道洪流时,这些老字号都改名了,目前还在陆续恢复。 除此之外,还留存一座戏园子叫广德楼,若干年后一个叫郭德纲的家伙会在这里演出。 新华书店也在大栅栏,距门框胡同才一百米,出家门就上班。新华书店总店是司局级的国企单位,下面市、区/县的店,相等于子公司或者分公司。 陈奇停好车子,进门瞧了瞧,里面人很多,围着社科图书的架子挑来挑去。 几年前,书店只许卖九类书,其中六类是革命领袖的著作,1978年全国科学大会召开,社科图书慢慢多了起来。其实这玩意有啥好看的?但人们竟也如饥似渴。 一个小姑娘就捧着一本《地理图册》看的津津有味,还有个貌似知识分子的老人家,看的居然是英文版《中国旅行》。另有一些登载小说的期刊杂志更是受欢迎,人们扑过去,就像高尔基扑在了面包上…… 陈奇轻手轻脚的凑到一个女人背后,猛地喊了声:“妈!” “妈呀!臭小子吓死我了!” 女人回身,四十多岁的年纪,身形苗条风韵犹存,正是自己的老妈于秀丽。 “开完会了?” “开完了。” “过来……” 她拉着陈奇出门,到角落处,问:“都怎么说的?” “我听那大概意思,是以集体合作社为重心,安置我们这帮待业青年。” “集体合作社呀?这可不行……” 于秀丽皱眉,道:“哎,我们也收到通知了,说是子女可以接班,你爸是业务员成天在外面跑,我在店里比较稳定,不如我提前退休,空出一个岗位给你。” “你才四十多,这么早退休干嘛?跟老太太跳广场舞啊?” “什么什么舞?” “反正不用你们,我自己能行。” “行个屁!集体单位低人一等,挣得又少,将来找对象都不好找。” “但我帅呀,找对象没问题的!” 他理直气壮,于秀丽大为赞同,没办法,儿子确实帅嘛! “好了,我们先不说这个,晚上再说……” 陈奇不想在这掰扯,转而道:“妈,我看那《地理图册》挺好的,你帮我买一本呗,我回家看去。” “一天就知道看闲书!” 于秀丽嘴上说着,还是进了店,不一会拿着一本《地理图册》出来,嘱咐道:“回家就别乱跑了,晚上等你爸回来,我们好好商量商量。” ………… 这大院子套着7个内院。 陈奇家在里头,20平米左右,里间父母住,外间搭了一张床给他。 没有炕,冬天烧蜂窝煤,时不时停电,洗澡或者去澡堂,或者在家洗,在家麻烦,得连烧三锅水,每人用一锅,一个人在屋里坐着大澡盆洗,俩人在外面等着。 厕所也是公共的,家家都准备尿盆,起夜时用,早上起来跑到公厕去倒掉——王菲就倒过这玩意,而且说明她也起过夜,嗯。 新华书店是个不错的单位,但与大工厂比不了,大工厂的工人才是万众羡慕,从生到死一条龙,全部包办。陈奇家三口人,父母都能挣钱,每月总收入一百块左右,毫无生活压力。有的同事上有老人,下有三四个孩子,那才叫苦逼。 现在的物价水平,大米每斤0.19元,猪肉每斤0.75元,白菜每斤0.03元……关键是供给不足,物资奇缺,买什么都要票,没有票有钱也买不了。 票这个东西说的太多了,不赘述。 此时已是中午。 阳光终于冲破了灰黄色的云层,颇有点春天气息的照进屋子。陈奇坐在桌前,有一搭没一搭的翻看《地理图册》,上面介绍了很多祖国的名山大川、地形地貌之类。 开会说的事,别人懵懵懂懂,他却很清楚。 就是让这帮人进集体企业,修修家具、做做衣服、崩爆米花、开个代营食堂,总之找个活儿干。 这个思路是正确的,1949年京城有服务业网点7.3万个,现在只剩1万多个,同时人口却增加了,生活需求远远满足不了。正好有这帮人顶上,不愁没饭吃。 集体企业的诞生就是为了解决就业,产权一向模糊,一堆历史遗留问题。但放在京城这个地方,却比个体户要强,京城的个体户发展相对慢一点,明年才算元年。 别人排斥集体企业,但他去哪里都行,反正是个临时的落脚点。 至于长期计划,改开初期嘛,无非就那几条路: 要么装文化人玩伤痕文学,要么找家单位苟着,要么南下当倒爷先富踹死后富,要么搞影视去泡龚雪、朱琳、李健群、陶慧敏、何晴、陈红、林芳兵……然后被枪毙。 他当然要做自己擅长的。 “说起来,这是个倒反天罡的好时代……不过那些太遥远,我先离开这个破胡同再说,我可不想倒尿盆了。” 陈奇的心思落了地,顿感轻松,又随手一翻,翻到了一页风景秀美,峭拔壮观的所在。 “庐山?” 他一乐,点点头:“天生一个仙人洞,无限风光在险峰……庐山是个好地方啊!” (同志们我们又见面啦,数月不见,甚是想念。 新人新书,大家多多支持! 新书期每天两章……) 第3章 劳动最光荣 不知不觉,已近黄昏。 陈奇看了看时间,把写了几页的稿纸收起来,压在自己的床铺下面。 当夕阳的柔光落在桌子上,安静了一天的大院子终于热闹起来,自行车的铃铛响、小孩子的吵闹、叮叮咣咣的切菜声混杂在一起,丝丝缕缕的烟气四散飘来。 “妈,你回来了!” “买什么好吃的了?” “不过年不过节买什么好吃的,白菜土豆,还有咸菜。” 于秀丽准时下了班,顾不得其他,进门脱掉外套就开始忙活,顺便指挥:“你把咸菜摆盘子里,早上还剩半块豆腐你拿出来!” “豆腐怎么做?咸菜滚豆腐么?” “滚你个头,热水烫一下拌酱吃!” 咸菜有两样,酱黄瓜和甜辣萝卜干,都是六必居的。 六必居在人道洪流时叫“红旗酱菜门市部”,1972年日本首相田中角荣访华,代表团提出要到六必居参观,伍豪发了话,才重新挂上这块老匾。 小厨房搭在房子外面,用砖头和油毡简单砌的一个棚,一个炉子、一个碗柜就占的满满当当。厨房旁边是放蜂窝煤的地方,也用油毡盖上,码的整整齐齐,这是爱干净的人家。 有懒散的就随便放,下雨天,那煤块淌出一洼一洼的黑水。 陈奇主动帮忙。 他才穿来几天,对父母能有什么感情? 当然没有,但人家对自己好,自己也不吝啬回应。于秀丽麻利的做着饭,不时瞧他一眼,心里也奇怪,这小子前几天还像一条咸鱼,怎么突然就鲤鱼打挺了? 天蒙蒙黑的时候,饭菜上桌,那位便宜老爸陈建军也回来了。 他也四十多岁,高高瘦瘦,气质挺斯文,衣服虽旧,但整齐干净,胸口的口袋里别着一支钢笔。 陈建军是业务员。 新华书店是全国最大的图书发行单位,一本书或者一本杂志想发行,就得联系各个业务员,业务员会根据这本书的内容做一个初步判断,给书店报一个数字,比如1000册,书店会先订1000册,后续再看市场反应。 但后来业务员的工作就变了,变成了销售,因为图书行业开放了,垄断地位没了。 “爸!” “去开会了么?” “去了!” “嗯,吃完饭再谈。” 陈建军笑了笑,笑起来也很斯文,这辈子没爆过粗口那种。 晚饭很简单,土豆粉条炖白菜、大豆腐和酱菜。 不是买不起肉,是买不着。城市居民每人每月仅供应猪肉3-5两,三年困难时期,京城每年人均才供应猪肉8两半,别的地方更惨,连这点肉渣都没有。 老爸老妈都念过书,骨子里有那么点讲究,吃饭的时候不谈事。 等吃完了,陈建军才问,陈奇又把开会的内容重复了一遍。 “你是怎么想的?” “我……” 他刚要回答,外面忽有人喊:“陈奇在家么?” “哟,王大妈!” “快请进快请进,您怎么来了?” 来人是个老太太,头发花白,笑容和善,正是街道干部。她老神在在的坐下,笑道:“今天上午开大会,下午我们就分派任务,街道交给我13个人,务必给他们找到工作。 我琢磨晚上都在家,就过来瞧瞧,你们是第一户。” “那真是麻烦您了,大晚上的还不能歇歇……” 于秀丽给倒了杯水,正好想问这事呢,道:“王大妈,我听孩子说要搞生产服务合作社,您也知道那是集体单位,一向不受重视。我不是说集体单位不好啊,就是咱们街道不有个服装三厂么?厂里不能安置么?” “哎呦,说得轻巧,你知道崇文区有多少待业青年么?” 王大妈一拍大腿,比了个手势:“8万人!政府上哪儿找8万个岗位去?从上到下都愁死了。而且很多人都二十五六岁了,好几年都没工作,我们要优先安置他们。 那个服装三厂,我们好说歹说才塞进去一百多人,你们就甭惦记了。” “那您的意思是让他们做什么?” 陈建军问。 “我是这么想的……” 王大妈喝了口水,道:“前门是块宝地,京城人爱逛,外地人也爱逛。每年不知有多少外地人来出差,捎带脚都得来看看吧?但前门那么多铺子,愣没有一个卖水的,这帮人来了,连口水都喝不着。 你说买北冰洋汽水,那一毛五分钱呢,还要票,大家都舍不得。我亲眼瞧见啊,有人用浇花的皮管子喝水呢。 所以我们就想,要是在前门摆个摊卖茶水,肯定有人买。” 卖茶水??? 父母面面相觑,这这这有失体统啊!我俩都是文化人,在新华书店工作,结果儿子去卖茶水?在旧社会那是下等人干的活! 有多下等? 《骆驼祥子》里写,一个老头拉不动洋车了,就只能挑着担子沿街卖茶,勉强为生,很是凄惨……你瞧瞧,卖茶水的连祥子都比不上,祥子好歹有房(租的),有车(买过三次,都没了),有媳妇(难产死了)。 “王大妈,真没有别的岗位了?” “有啊,技术岗,你家小子会木工么?” “不会!” “有裁缝手艺么?” “没有!” “能颠勺炒菜么?” “不能!” “那不就得了!” “……” 父母再度面面相觑,甚至有点羞愧,原来我家儿子是个废物?更可气的是,那个废物竟然还在乐,就跟说得不是他似的。 “行了你们商量商量,我得去下一户呢!” 王大妈起身闪了。 一家三口沉默了一会,于秀丽道:“说话呀,你到底怎么想的?” “我服从组织安排,让我干什么就干什么!”陈奇道。 “让你卖茶水你也去?还是在前门,离书店才多远啊,同事不得笑话死我?” “不能,因为你同事的孩子在跟我一起卖茶水。” 噗! 于秀丽差点气死,怒道:“你少跟我贫嘴,我明天就去申请提前退休,你来接我的班!” “我不用你退休,你要是办退休,我连夜就去摆摊。” “小奇,你不要油嘴滑舌的,你跟我们说老实话,为什么想去呢?” 一直不做声的陈建军开口问道。 “没什么特别原因,我只是觉得劳动光荣,在哪里都能为祖国添砖加瓦,是你们旧思想严重,看不起卖茶水的。时传祥掏大粪都能当上人大代表,全国劳动模范,我卖茶水怎么了?我将来也能站在大会堂里跟领导人握手!” 好家伙,陈奇的党性光辉万丈。 时传祥是崇文区的一位淘粪工人,1966年国庆,他登上了天安门城楼。教员和他握手,伍豪向他敬酒,朱老总给他夹菜,说:“老时,你是干重体力活的人,要多喝酒,多吃菜……” 当时京城还兴起了义务掏粪热,高校师生、作家、记者、演员排着队想跟他一起掏大粪。据说还有个清华的女学生,因为排不上号,就假冒时传祥的干女儿,最终如愿和干爹一起掏了粪。 以前小学课本上有时传祥的故事,现在不知道有没有了。 那是劳动人民最牛逼的年代! 现在谁要是再宣传劳动最光荣……群众:He……Tui! “……” 陈建军听了这无可辩驳的话,顿时噎住,看了看于秀丽,有空我们再生一个吧?这孩子傻掉了! 奉献精神,都是给别人讲的。 轮到自己或者亲人了,还能义无反顾的去奉献,那叫楷模,而很多人做不到这样。 话谈不下去,只能睡觉。 家里没电视,又经常停电,除了一台破收音机没啥娱乐活动。 院子里也慢慢悄静起来,月光映照着窗帘,春虫低低鸣叫,陈奇躺在外屋的床上,听里面窃窃私语,肯定还在研究自己工作的事。 他确实不想让于秀丽早早退休,因为他知道自己肯定在岗位干不长,那就浪费了。 而且新华书店这个工作他没啥兴趣,人家三代烟草人,三代石油人,三代电力人,三代银行人,到我这三代书店人啊? “……” 陈奇翻了个身,闭上眼睛。 其实卖茶水也好,干别的也罢,都无所谓,他是准备随时提桶跑路的。 第4章 我太想进步了 早上六点半,陈奇就爬起来了。 外面太吵,都忙忙碌碌的做饭准备上班,根本睡不着。 他摸过自己的尼龙袜子穿上,又把秋裤塞袜子里,这袜子是蓝色带格的,脚后跟那一块比较突出。结实好洗,颜色鲜艳,有弹性,但不吸汗,容易脚臭。 尤其冬天,把脚拿出来放炉子上烤,滋啦滋啦冒烟。 就这么一双尼龙袜子,要2-3块钱,一般人舍不得买。后世棉制品贵,合成纤维便宜,现在正好相反,棉制品便宜,合成纤维的贵。 像大名鼎鼎的“的确良”,其实就是涤纶。 那现在穷苦人穿什么袜子呢?穿布袜,没弹性,容易滑,所以有两根系带,可以绑在小腿上,跟古代人似的。和尚、道士也穿这种布袜。 等过些年,纺织业发展了,尼龙袜子家家户户都有,70、80、90人应该都穿过。当时有句顺口溜:吊腿裤子小白鞋,尼龙袜子露半截,那是相当哇塞了…… “你在家待着,别惹事!” “有事就去书店找我!” 吃了早饭,父母上班,于秀丽像叮嘱小孩子似的叮嘱他,父母眼里的娃永远长不大,20岁了还被告诉别给生人开门,30岁了还会给你买好吃的…… 陈奇继续当留守儿童。 但他很忙的,关好门,把床铺下的稿纸翻出来,坐在桌前接着写,时而对照《地理图册》上的内容。 上辈子在传媒公司打工,后来创业,长的短的写过很多东西,笔杆子不弱,而他现在故意写的弱一点,因为他想白嫖! 这年头的文化人非常吃香,待遇优渥。 不管小说还是剧本,如果杂志社或者电影厂觉得有潜力,就会邀请作者过去改稿,路费报销,承包食宿,每天还有生活补贴。 比如余华,他当时还是个懵懂的牙科医生,投稿给《京城文学》。 编辑给他打了个长途电话,说你写的不错,但结尾不太光明,能不能改得光明一点?余华表示:“只要你给我发表,我从头到尾都给你光明啊!” 这货屁颠屁颠的就去了,在杂志社的招待所蹭吃蹭喝,每天还有两块钱补贴,整整住了一个月,回家的时候不仅没缺钱,兜里还多了好几十块。 但在陈奇看来,一个月太少了! 他白嫖都是按年算的! 按年算,杂志社困难点,电影厂就没问题了,那帮编剧常年以电影厂为家,都是白嫖怪。所以陈奇写的不是小说,是个文学剧本。 写剧本的稿酬多,比小说多的多——除非是那种长篇小说。 “我不想住胡同!” “我要住招待所!” 他埋头为了不倒尿盆而努力,写着写着,黄占英的声音又从外面传来,还带了点哭腔:“陈奇你在么?” “在呢在呢!” “哟,这是怎么了?” 他开门一瞧,这姑娘面带泪痕,神情郁郁,连忙让进屋,问:“发生什么事了?” “昨天王大妈也来我们家了,说卖茶水的事,我爸妈竟然答应了!” “为什么答应啊?” “他俩在同一个单位,只有一个接班名额,早就决定给我弟了。我弟中学刚毕业,没考上学,也在家待业呢……呜呜,我不想去卖茶水……” 黄占英抹着眼睛,也不知为了卖茶水哭,还是为了爹妈偏心哭。 陈奇的共情能力比较弱,无法感同身受,但他该正经的时候从不流氓,该流氓的时候从不正经,道:“这么说你要去卖茶水了?” “嗯!” “太好了,我也去!” 他表现得很欢喜,道:“我正担惊受怕呢,我自己一个人怎么办啊,有你在就不怕了,你打架都比我厉害。” “瞧你说的,你还是男的呢!” 黄占英撇嘴。 “我身子弱啊,谁像你跟张飞似的?其实我挺看好你做这份工作的,你性格爽朗大气,有头脑,插队的时候就是知青领袖,只可惜没啥发挥的空间。 现在搞合作社,我觉得你比谁都合适,这才是广阔天地大有可为,我绝对支持你!” 有的人喜欢依赖别人,有的人喜欢被依赖。 黄占英是后者,她被夸的有点不好意思,道:“可是,可是我们就卖个茶水呀,能有什么作为?” “这里头大有文章!” 陈奇起身向外看了看,免得隔墙有耳,小声道:“王大妈说区里有8万待业青年,对吧?” “对,那怎么了?” “你知道如果这8万人不能就业,会有多大的社会隐患么?” “呃……” 黄占英想了想,道:“这点我能懂,政府对就业很重视。” “何止是重视,简直是头等大事!我跟你讲,政策这东西吧很灵活的,它可以随着大局的需要而转变风向,政府为了安置就业,已经放开了很多限制。 你不要以为卖茶水就是卖茶水,比如说,咱们再卖点瓜子行不行?再来点盐蚕豆呢?再添几把椅子让客人休息休息行不行?甚至弄点表演节目,租个屋子,开个正式的店铺呢? 或者眼光再放大一点,广东设立蛇口工业区了,中美建交了,外来品会源源不断的涌进来,我们能不能弄点货回来卖呢?” 咝! 黄占英倒吸一口凉气,吓道:“那不是投机倒把嘛!” “诶,记住我刚才说的,在大局面前可以适当的妥协,当然你别搞得太夸张,小小的弄一下,上头也就睁一眼闭一眼。 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摆正心态,别认为卖茶水很丢人,任他东南西北风,我自岿然不动。” “好家伙,这些东西你怎么知道的?” “闲书看的,我也是略懂。” “我虽然不能完全明白,但我觉得很牛逼。” 黄占英很走运,她吃到了陈奇穿来后画的第一张大饼,自发的营造了一种创业者心态,激动道:“以后你多跟我讲讲,陈奇同志,我太想进步了!” ………… 陈建军和于秀丽为了儿子的工作,一直在找门路。 怎奈就业形势严峻,好岗位早被预定了,中等的他们也不够格,差等的都得抢破头,最后剩下的那些还不如卖茶水呢。 颇有一种985硕士月薪5000的卷生卷死既视感。 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 不管怎么说,各家有各家的难处,仅仅两天过后,王大妈承包的13个待业青年全部答应去卖茶水。 崇文区的其他街道也陆续成立合作社,有打竹帘的、磨刀剪的、刻写的、手织毛衣的、油漆门窗的等等,应有尽有,一如之前的任何一场号召,如火如荼的开展起来。 而街头巷尾也出现了少量的个体户,他们没有执照,不被公开承认,像阴沟里的老鼠窥视着这场改革大潮。 (文章里插了个图片,收集一下意见,是否影响正常阅读? 冇了……) 龙套征集以及感谢 第5章 出摊 4月初。 又是一天早晨。 一家人吃了饭,陈奇穿着一套灰色衣裤,里头配了一件棉质衬衫,脚下还是那双黑面红底的布鞋。他兴高采烈的要去卖茶水,老爸老妈却苦着脸,就差来一出辕门斩子。 “你说你,好端端的工作不要,非得糟践自个。” “你什么性子我还不知道?你有那个脸皮开口吆喝啊?人家给你钱你都不会数。” 于秀丽鼻涕一把眼泪一把,陈奇无语:“妈,你别把我说得跟傻子似的,我比猴儿还精呢!” “反正自己小心,干不下去了就跟我们说。” 陈建军也叮嘱一句。 末了,于秀丽又拿了一顶棉帽子要给他戴上,陈奇死活不戴,这玩意会让自己的颜值很缥缈,上限陈冠希,下限赵本山。 黄占英一直在旁边等着,与之相比,她父母根本不关心。 陈奇摆了摆手,黄占英默不作声的跟在后面,形成了鲜明对比,知道的俩人去卖茶水,不知道的还以为龟男给了80万彩礼终于要娶媳妇了。 集合点在前门箭楼。 距离才几百米,俩人走着去,十来分钟就到了。 京城的这条中轴线,故宫、天安门、人民英雄纪念碑、纪念堂,纪念堂往南就是前门,前门再往南,就是箭楼,从天安门广场的国旗杆子起算,也不过1.5公里。 属于核心范围。 这箭楼建于明朝,38米高,颇为壮观,下面有个大门洞,1949年解放军进城就是从这个门洞走的。 “黄占英!” “陈奇!” 此刻,在箭楼的东侧,那11个待业青年已经到了,在王大妈的指挥下忙得团团转,王大妈瞧见他们,招呼着:“快来帮帮忙,把碗摆上,把炉子烧上!” “好嘞!” 陈奇二话没说,撸起袖子就干。 卖茶水的准备事宜不多,大家凑了40块钱,买了两个大茶壶、茶叶、50个粗瓷大碗,桌子是借的,炉子自己砌,没错,在前门砌炉子! 这都不算啥,还有在天安门广场卖萝卜的呢…… 茶叶是最便宜的高末,2分钱一碗,没看错,2分钱。北冰洋汽水一瓶一毛五,这叫轻奢,那口感、气质差很多的大碗茶卖多少钱?当然走拼多多价格了。 陈奇看着忙碌,其实啥也没干。 薛定谔的忙。 “哎呦,累死我了!” 这货装模作样的擦擦汗,道:“王大妈,我能先喝一碗尝尝么?” “来尝尝,我们这茶虽然便宜,但解渴,过路的找水喝不求味道,只求解渴,来,你们也累了,先歇歇……” 王大妈是个挺有本事的人,倒了几碗水让大家分着喝。 陈奇端起大碗,手感就很粗糙,再尝了一口,味蕾忽然击中了一根记忆神经:那是上辈子还在打工的时候,他在淘宝花了十块钱买了半斤碧螺春的味道。 口感主打一个“呸呸呸!” “全特娘茶叶末子和梗子!” 小伙伴们倒没啥感觉,人家从小喝到大的。 啥叫高末啊? 旧京城的穷人买不起好茶,又喜欢喝茶,茶叶店就把这玩意取个名叫“高级茶叶末”,这么一卖,穷人既喝了茶,又有了面子。 嘿!就叫一地道! 大栅栏的老字号“张一元”,后世还坚持卖这种高末呢。 他们忙活的时候,人群已经围过来了。 前门从清朝起就是繁华之地,这里商铺云集,交通便利,有公交站、汽车站,地铁站(1971年通车),还有一家涉外的大酒店“前门饭店”,那门口停的都是小轿车…… 京城现今人口897万,加上外地来出差的、海外客人和港澳侨胞,每天从此经过的人流不计其数。 男女老少们穿着灰的蓝的军绿色的衣服,里三层外三层,惊奇的就像一个个NPC,头顶问号,只要上前一步就能触发“喝大碗茶的任务”。 当黄占英等人回过神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 然后,全怂了。 “王大妈,这这这怎么办啊?” “吆喝啊!” “我们有牌子。” “有牌子也得吆喝,这叫做买卖,不吆喝哪来的人?” “吆喝,吆喝,吆吆……” 包括黄占英在内的12个人,就像后世那些清澈又愚蠢的大学生,谁也没干过这个,而且放不开脸面——别说1979年,就是2024年让你摆个摊,让你吆喝,很多人都喊不出来。 王大妈特有谱,道:“别指望我,我帮你们一次还能次次帮啊?得靠你们自己。” “嘿,你们是干嘛的?” “卖什么的?” “怎么连个声都不吱?” 围观人群看出他们的尴尬,没什么善意,也没什么恶意,就是看热闹,已经开始起哄了。 黄占英瞅了瞅陈奇,陈奇低头数蚂蚁玩呢,她只得一咬牙,脸蛋涨的通红,牙齿都在打颤:“大,大碗茶哩!2分钱一碗!” 轰! 哪怕那牌子上写着“大碗茶二分一碗”,哪怕人群有心理准备,仍然轰的一声被炸开来。 这一声吆喝,与中国的第一瓶可乐,第一个电视广告,第一个泳装露大腿的海报,第一场迪斯科,第一首邓丽君的歌曲,第一条红裙子一样……都是无数朵融入群众的浪花,慢慢汇聚成了一场改革大潮。 有人隔着几步问:“同志,你们是哪个单位的?” “大栅栏生产服务合作社。” “要票么?” “不要票!” 一问一答,验明正身。 人群愈发骚动,问话的人似也踌躇,但终究迈出了一步,这是个中年干部模样的家伙,还拎着个包,一嘴山东味儿:“给我来三碗!” “好嘞!” 黄占英连忙示意小伙伴,小伙伴愣了愣才反应过来,手忙脚乱的倒水,黄汤子一样的茶水倒进白底青花的粗瓷大碗,热气升腾。 他们都没经验,应该先倒出来,拿个盖盖住,这样茶水是温的,马上就能喝。 中年人伸手摸了摸,烫的一逼,索性聊了几句:“我们跑了大半天,找不到一口水喝。你们这茶摊摆的太好了,我们表示感谢。” “都是为人民服务,您是来出差的?” “对,我们是山东的。” “欢迎你们来京城,有空可以多逛逛,长城、故宫、颐和园都不错的。” 黄占英慢慢稳定下来,E人本色开始发挥。 中年人还有两个同伴,每人一碗都干了,喝完没过瘾,又来了三碗,然后摸出两枚五分的、两枚一分的钢镚,整齐的排在桌子上,诶,排这个字用的好! “谢谢您支持我们的工作!” “欢迎再来!” 黄占英拿钱的手都是抖的,有点羞耻,又很有成就感,一下子卖出去六碗茶,这四个钢镚扔进钱匣子里,叮当作响甚是好听,同样的表情也出现在小伙伴的脸上。 陈奇还在数蚂蚁玩。 第6章 这不是欺负老实人嘛! “你们的茶摊确实很方便群众,给我来一碗!” “我是唐山的,你们谁出的主意,真不错!” “你们这个合作社不会明天就取缔了吧?哎呦,前门人多,有个茶水摊挺好的。” “这是茉莉花茶吧?我一喝就喝出来了。我教你们一招,提前用大锅煮一锅,再倒茶壶里,那炉子保温用,这样每天上来就能开张……” 有了打头的,众人也不再犹豫。 这年头往地上吐口痰,都有一帮人围观,何况是这种新鲜事?甭管渴不渴都来一碗,毕竟才2分钱,没人挑剔味道差,但很多人话里话外还是瞧不起合作社这种单位。 无人推举,但黄占英自然而然成了主心骨,一手端茶,一手收钱,嘴上还得招呼,忙得脚不沾地。 “英子姐!英子姐!” 一个男青年忽地窜过来,道:“一壶已经卖光了,要不要再烧一壶?” “卖光了?” 黄占英过去看了看,果然已经空了一壶,原本没抱多大的希望,没成想这么多人买,忙道:“烧烧,快点烧,别接不上了!” 她吩咐完,又扭头一瞧,顿时怒从心头起。 “陈奇!你干嘛呢?” “怎么了?” “大家都忙的不可开交,你就在这蹲着?” “我也在忙啊!” 蹲在一旁,像一条老狗似的陈奇指了指自己的脑袋,道:“我在算些东西,别打扰我。” “你!!” 黄占英真想踹他一脚,出于革命情分还是保留了,回身招呼顾客。 陈奇继续蹲着,眼睛却一眨不眨的盯着过往人流,看经过箭楼的频次,看人们的穿着,看走路的还是骑车的,甚至是坐小轿车的,看有没有外国人…… 这个茶摊的产权很模糊。 前期凑了40块钱,大家都拿了点,街道也拿了点,原则上是街道和全体人员共有,但这时候没有细致规定,默认是属于街道的。 目前王大妈的说法是,由街道统负盈亏,每人每月发36块钱工资,甭管赚了还是赔了,收益都得上交街道。 但这种合作社都是赚钱的,统负盈亏容易造成分配不公,情绪不满,所以明年国家出台文件,就变成自负盈亏了。 陈奇粗略算了一下, 每人36元工资,共13人,每个月是468块,加上经营成本,就按最多600块算。 一碗茶2分钱,卖3万碗能有600块钱,合每天1000碗。 拜托! 这是前门! 每天1000碗,瞧不起谁呢?翻几倍都没问题。 这个破茶摊大有前景。 陈奇是要跑路的,把黄占英一个人扔在这,难免有点过意不去,所以他琢磨着怎样把生意变得更好,跑路的时候也能心安理得。 人群来了一拨又一拨,新鲜看不够。 眨眼到了中午,王大妈见他们越来越熟练,已经回去了。黄占英终于得空休息,拿着两块粗粮馍馍过来,席地一坐:“呼!累死我了!” “辛苦了!这就是午饭啊?” “不然呢?” “也太简陋了!” 陈奇接过一块馍馍,咬了一口又干又糙,问:“咱不说有鱼有肉,连点咸菜都没有啊?” “咸菜,我问问……” 黄占英问一个女青年,女青年拿来一小块咸菜疙瘩,还斜了陈奇一眼,用故意让他听到的声音嘟囔:“大家都在忙呢,极个别人却偷奸耍滑,当自己是大少爷呀?哼!” 陈奇忍不住乐了,极个别人。 想当年上学的时候,自己就是老师嘴里的“极个别人”,一哥们叫“部分同学”,另一个哥们叫“更有甚者”,还有一个哥们叫“我就不说是谁了,自己心里清楚”,他们号称学校F4。 陈奇默默的把馍掰开,把咸菜夹进去,自己做了个巨无霸粗粮榨菜堡。 黄占英看着他,道:“我发现点问题哦,你现在对物质享受愈发沉迷,动不动就嫌弃这,嫌弃那,怎么着?你想开汽车、住洋房,搞资本主义复辟啊?” “我可没那本事,那都是后人的智慧。” 他赶紧摇头,问:“你们上午卖多少碗了?” “没工夫算呢,反正买卖不错,我现在可有干劲了……对了,你一会得干活,大家都对你有意见了,不要不团结。”黄占英叮嘱道。 “嗯嗯,干活!” 陈奇哼哼哈哈的,啃着巨无霸粗粮榨菜堡,就着高末大碗茶,绝绝子了。 由于太难吃,他啃得很温柔,比咂姑娘的舌头还温柔。 刚吃了一半,忽听那边吵嚷起来,黄占英嗖地站起身,第一时间冲过去,只见围观人群还是很多,但最前面却站了几个轻佻的年轻人在嘻嘻哈哈。 “哟!哪来的盲流啊?” “什么盲流?尊重点,人家叫个体户!” “我听说个体户都是监狱放出来的啊?” “噢哟!” 盲流一词,早见于50年代的一份文件《关于劝止农民盲目流入城市的指示》,简而化之,就诞生了这个极具贬义的概念。 黄占英勇敢的挡在前面,冲着对方一个领头的青年,大声道:“你们是干嘛的?不喝茶就走开!” 对方穿着打扮,一瞧就是好岗位养出来的人,怪叫道:“哇,这个女的好凶啊!不愧是干个体户的!” “你啥也不懂,人家不是个体户,叫合作社!” “哦~~原来叫合作社啊!” 几个人哄笑起来。 他们阴阳怪气的嘲讽,围观人群竟也发出了笑声,无一人出来阻止,因为大家都认同这种岗位差距:国营单位是铁饭碗,集体单位人嫌狗厌,个体户?对不起,连狗都不如。 你不能保证每个人都善良,何况还有巨大的时代偏见…… 小伙伴们受不了,纷纷出声:“你们太没有礼貌了!” “怎么这么说话的?” “就是,我们也是正当工作!” “什么正当工作,待业青年嘛!当我们不知道?就是为了安置你们随便找个活干,原来真有人卖茶水啊!” “哎?明天不会就把你们取缔了吧?卷着铺盖滚蛋!” “那歌怎么唱的来着?” 领头的青年眉飞色舞,愈发得意的唱了起来: “阿巴拉古~ 阿巴拉古~ 哦哦哦……” 这是50年代的一部印度电影《流浪者》里的插曲,叫《拉兹之歌》,当时在国内放映过,去年又重映,非常非常轰动。而这首插曲旋律魔性,朗朗上口,传遍了大街小巷。 许镜清借鉴了一下,写出了《天竺少女》,白展堂在《武林外传》里也唱过这玩意。 父母那一辈,基本都听过。 翻译过来,就是:“到处流浪……到处流浪……” 这歌一出,团队里有个小姑娘直接气哭了,几个男生脸色铁青,却不知道怎么回击,黄占英更是怒目圆睁,马上就要掀桌子揍人。 她攥拳头的手都在抖,刚刚产生的那点成就感,在这番冷嘲热讽之下烟消云散。 但她气愤的同时,其实也是自卑的,凭什么我就得来卖大碗茶??? 毕竟是个女孩子,五味杂陈的往上翻涌,眼眶一红,自己强忍着。 “同志,你们是哪个单位的?” 就在此时,从茶摊的角落里忽然传出一声询问,跟着懒趴趴的站起一位年轻人,只见他上前几步,又问了一句:“你们是哪个单位的?” “你什么意思?” 领头的青年梗着脖子反问,见他逼近,更是冷笑:“怎么着,想茬架?” “茬架?不不,我就是想去找你们领导,当着你们领导的面问问,是不是你们教职工这么歧视劳动人民的?是不是你们教职工不顾团结,对兄弟姐妹冷嘲热讽,在这有阶级优越感?” “你敢!” 领头的青年面色一变。 “我哪有你敢啊?” 陈奇往身后一指,道:“你看看啊,我们是大栅栏生产服务合作社的,一共13个人,你骂我们盲流,骂我们是监狱出来的,你知道全城待业青年有多少么? 40万! 40万人,你都骂了! 你是这个!” 陈奇比了个大拇指,连珠炮似的道:“报纸上都说了,安置待业青年是国家政策,今年头等大事。 上到领袖,下到街道干部,劳心劳力,好不容易为大家找了一条出路,怎么着?到头来还要受你们这帮垃圾歧视,在这阴阳怪气,冷嘲热讽? 我们卖茶水怎么了?我们凭自己的劳动换取报酬,我们光荣! 你们歧视卖茶水的,歧视劳动人民,祖上合着是地主啊?还是特么的资本家啊? 旧中国完蛋才多少年?三座大山又回来了? 你们特么的要搞资本主义复辟么!!!” “你,你,你不要胡说八道!” 对方脸都绿了,小碎步往后退。 陈奇抢先一步,一把薅住他,提高音量:“我们这13个人,没偷没抢,一颗红心向祖国,组织需要我们去哪儿,我们就去哪儿,结果被你们在这满嘴喷粪! 我们听组织的话是听错了?我们为人民服务是服务错了? 我们就特么不该老老实实的,我们就特么该哭着喊着,让组织给我们安排个好工作?世上哪有这个道理!! 说!你们是哪个单位的!我今天就去你们单位门口贴大字报,我要让大家都看看……” 陈奇挥舞着手臂,脖子上的青筋都迸出来了,在这一刻张麻子、汤师爷灵魂附体,喊得声嘶力竭: “这不是欺负老实人嘛!!!” (感谢jamesxu-SBZ的盟,冇了……) 第7章 人生的路啊1 天大地大,帽子最大。 陈奇一顶顶帽子飞过去,对方嗖嗖嗖掉血,眨眼进入了残血状态,若是在前几年,就凭这几句话,插个牌子游街是轻的…… 他揪着对方的衣领子,追魂夺命一样:“你们是哪个单位的?你今天侮辱劳动人民,你不说就别想走!” “你放开!” “你放开!” 领头的青年似乎回忆起了某些事情,脸色都白了,一个劲的扒拉。 “我还是喜欢你桀骜不驯的样子,你恢复一下?”陈奇笑道。 “大哥,哥哥,祖宗诶,我错了我错了!我不该惹你,我嘴贱行不行,我扇自己巴掌,你让我走吧……” 要说这几个人恶,也算不上什么恶,就是轻佻、没素质,眼见事情朝着不可预料的方向而去,他们慌了,害怕了,只想赶快逃走。 “你们围在一块干什么呢?” “让一让!” 正此时,一位穿着白色制服的民警扒开人群走了进来,瞧这态势,心中一凛,又打架了??? 不怪他们作此想法,全城40万待业青年,每天得惹出多少事?上头更是千叮万嘱,处理相关问题一定要谨慎。 “警察同志,是这样的……” 陈奇反倒松开了手,主动上前解释,警察面无表情的听完,道:“不管你们有什么矛盾,有话好好说,不要推推搡搡。这里是前门,外宾多,注意影响。” “我们绝对不给您添麻烦,但他侮辱我们,我们想让街道和他们的单位沟通,我们肯定不私下解决,更不会打架斗殴。” “……” 警察看了他一会,又看了看后面十二个知青,那不仅仅是十二个人,而是一个无比庞大的群体!警察转头问那哥们:“你是哪个单位的?” “说话!你是哪个单位的?” 对方嗫喏着,含糊不清的应了一句。 “什么地方?” “塑料二厂!” “好我知道了,谢谢警察同志!” 陈奇主动撤身。 然后呸了一口,你个塑料厂装什么逼?你又不是轧钢厂,诸天百万读者,还有秦淮茹这个骚货…… 等那几人逃命似的离开,警察也走了,他立刻得到了英雄般的待遇,小伙伴们在短短的时间内经历了愤怒、无措、惊讶和雀跃,人生跌宕起伏,简直太刺激了! “陈奇你太厉害了!” “哇,你怎么那么会说话?我当时都不知道说什么。” “刮目相看,深藏不露,您才是高人呐!” 之前给他拿咸菜疙瘩的妹子也一改态度,兴奋道:“以后你不用干活了,我们来,你喜欢蹲就蹲在那儿,蹲一天也没关系。” “我干嘛蹲一天,我痔疮啊?” 陈奇挥了挥手,走到钱箱跟前,道:“你们接着卖,正好过去半天,我算算我们挣了多少。” 这次无人再嫌他不干活,一个个继续清澈又愚蠢的卖起了大碗茶,似乎觉得这件事已经过去了,似乎觉得以后不会有人再歧视他们了。 “一群菜鸟!” 他摇摇头,抱着钱箱开始算,非常麻烦,基本全是一分二分的钢镚,他又悲从中来:我好歹是个老板,竟然在这数钢镚? 过了半天,数出来了:半日营收20块6毛8分! 即卖了一千多碗茶。 好家伙,不愧是改开初期,这年头卖坨屎都能成万元户,卖瓜子都能百万身家。 他只告诉了黄占英一个人,免得那帮家伙喜形于色,嘴巴不严。随后,他上班第一天就开始请假:“我忽感不适,跟大家请假半日,对不住对不住!” “去吧去吧,好好歇着!” “没事,有我们在呢!” “哎呀,你是动脑筋的,这里交给我们!” 众人态度360度大转弯,毫不介意。 “那我走了啊!” 陈奇说走就走,走出一段又回头瞅瞅,不禁笑了笑:“一群单纯的菜鸟啊!” ………… 下午一点多钟。 陈奇回到了家中,爹妈日常上班。 他先看了看自己的剧本,已经写完了大部分,还剩最后一点就可以收尾,全篇大概五万字。今天卖茶水耽误了半天,他不想再磨叽了,立刻进入状态。 笔尖在稿纸上沙沙作响,一个很简单的爱情故事跃然而出,虽然简单,但别忘了这是羞于谈情的年代,拿出去要吓死一批人的。 当他再抬起头,满意的吐出一口气,粗略检查一遍,把稿纸装进一个牛皮纸袋里,又写上: “北影厂《电影创作》杂志收!” 由于总被各种事情耽搁,写这个剧本前前后后花了十天,陈奇心里有点小激动,终于要去住招待所了,北影厂的招待所还是不错的。 别看他们是同城,同城也可以白嫖,这是传统。 “陈,陈奇在家么?” “陈奇在家么?” 春季燥风中,王大妈气喘吁吁的声音突然传来。 老太太一路小跑,高血压都快爆了,显然收到了消息。她一进门,正好瞧见那孙子把一个牛皮纸袋翻过去,顿时叫起来:“你拿的什么?你拿的什么?” “这个?” “大字报啊!” “我的小祖宗诶!” 王大妈差点晕过去,忙道:“你还真写啊,你可千万别犯浑!” “写个大字报怎么了?您应该很熟啊?” “我就是因为熟,我才害怕呢!我一把年纪禁不起你们折腾,得到消息赶紧来找你……” 王大妈苦口婆心啊,比对自己亲孙子还亲孙子,道:“事情原委我都听说了,其实有什么呀,人家贫了几句嘴,你就不依不饶的,还写大字报,这东西是随便写的么?” “这话我可不爱听,那叫贫嘴么,那是指着我们40万待业青年的鼻子骂呢! 您扪心自问,我们十三个人够听话的吧?没打架斗殴,没乱搞男女关系,您说卖大碗茶,我们也答应了,都敬您是长辈,但别人凭什么骂我们啊? 我们挨了骂,我们是受害人,您不向着我们,向着他们? 我委屈!” 陈奇揉了揉眼睛,鼻子一酸,跟特娘真的一样。 “我知道你们不容易……” “您不知道!” 陈奇打断她,道:“就算听您的,这件事翻篇了,我们不追究,但您能保证没有第二次么?我们卖大碗茶受不受歧视,您心里不清楚么?以后再发生这种事,我们还忍,继续忍,一直忍,忍到最后您不怕爆发么?” 爆发? 咝! 老太太一哆嗦,仿佛又看到了那铺天盖地的红。 “那你小子什么意思,你想怎么处理?” “第一,那几个孙子必须受到处分!第二,让他们公开道歉!” “公开道歉?” “在茶摊当着人民群众的面,正正经经的给我们道歉!” “你这,你这是打人家单位的脸呐,人家肯定不答应啊。” “那我不管,不答应我就贴大字报!” “别别别,你先缓一缓,我去跟他们单位沟通沟通,等我答复行不行?” “行吧,这也就是您开口!” 陈奇勉为其难的答应了,王大妈顶着一脑袋高血压走了。 其实他也不想写大字报,那东西太容易惹麻烦了,但他不确定那个破塑料厂能否被唬住,所以做两手准备。 陈奇不是黄占英那帮菜鸡,今天这件事根本没完,只要他们还在卖大碗茶,以后少不得被歧视。从根子上,要转变世人的观念,但这太难了。 还是用简单的方法:让茶摊出名! 出了名,最好还有领导来视察,那就等于多了层护身符。 “在这个特殊的年代,文字如刀,能杀人,也能捧人!” “而且我也要成名,出名要趁早啊!” 陈奇坐下来,重新拿了稿纸,略一思索,提笔写了一行标题:“人生的路啊,怎么越走越窄?” 写完,抬了下头,又继续写。 当真是文思如泉涌,灵感如尿崩…… 第8章 人生的路啊2 次日一大早,陈奇又翘班了。 从门框胡同出发,顺着中轴线一路往北,过故宫、北海、什刹海,一直跑到了HD区。又是电闪雷鸣,路人看他蹬二八大杠的样子都心疼,谁家自行车舍得这么骑? 陈奇冷哼!别人舍不得的车子,我站起来蹬! 我不仅站起来,我还会掏裆! 何谓掏裆?小孩子骑自行车,人小腿短,掏~~~着骑。 路程不近,全程12公里左右,到了北三环蓟门桥,北电和北影厂都在这块。这片也是高校汇聚之地,北邮、北师范、北航都在附近,再过去就是知春路了,诶,姚司令战斗过的地方! 这是北影厂的第三个厂址,也是最熟悉的一个,建筑都是苏联风格,门口立着厂标塑像——三个工农兵。 再过20年,会有个叫王宝强的家伙在这里蹲点…… 他停好车子,走到门口的传达室,敲敲窗户,唤道:“大爷您好!” “你找谁?”老头问。 “我来投稿的,我家在南城,合计自己送过来能快点,就别麻烦邮递员同志了。” “……” 老头接过牛皮纸袋瞅了瞅,没什么表情,这种事很常见,他刚想随手放下,谁知那小子又递过半盒香烟,嬉皮笑脸道:“大爷您抽烟,麻烦您了啊!” “嗯,放着吧!” 这烟叫大前门,3毛2一盒,是他老爹陈建军的私藏,被他给偷了来。 大前门算中档烟了,这时候中华烟分大小,大中华7毛2一盒,小中华6毛2一盒,一般用于特供。天津还有个牌子叫恒大,没错,恒大,也是3毛2一盒。 老头挺实惠,拿烟办事。 抬手拽过一个小黑板,当头刷刷写了一行字:文学部《电影创作》有投稿! “谢谢您嘞!” 陈奇蹬上车子闪人,又一溜烟跑到了《中国青年报》报社,把那篇“人生的路啊”投了过去。他没给《人民x报》,《人民x报》不一定登这种文章,青年报却一定登,因为对口。 《中国青年报》现在发行量200万份,是国内发行量最大的报纸。 总之,他一上午都在送稿子,快中午的时候才完事,他顺着中轴线慢慢往回骑,在教员纪念堂前面停了下来。 1977年9月9日,纪念堂落成并对外开放。 他上辈子是1998年第一次来京城,记得这么清楚,因为正赶上世界杯。当时跟着家人来玩,来过纪念堂,他知道里面的布局: 前厅是教员的坐像,后厅是水晶棺。 这里好像每时每刻都排着长队,不少人是外地出差的第一次来到纪念堂,神情悲恸,还穿着黑衣——毕竟他才走了3年。 “……” 陈奇在外面望了一会,没有进去。 随后才回了茶摊,嬉皮笑脸的跟大家抱歉,说肚子疼云云,大家也没当回事,昨天他已经一战成名。 王大妈那边还没消息,不知是真沟通还是假沟通,还是正在研究呢,反正他稿子投出去了。 ………… 中青报。 该报1951年创刊,一度停办,1978年复刊,是共青团中央的机关报,以青年为主要读者,教员给题的报名,很具影响力。 最近全报上下喜气洋洋。 因为他们有眼光有魄力的找到了一部人道洪流时的“禁书”,叫《第二次握手》,将其缩编成6万字,每天以四分之一版面的篇幅连载。 一时间洛阳纸贵,各单位的人每天翘首盼望,售报点排起了长龙,疯狂的读者甚至挤破了上海一家邮局的玻璃。 这部小说写了领袖、知识分子、爱情、海外关系,在那个年代是大忌,作者一度被宣判死刑,还好他命大,在执行之前,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了。 后来这部小说印成书发行,卖了400多万册,这个纪录保持了很多年。 “小李,你拿的什么?” “读者来信啊!” “又是一麻袋?” “何止啊!” 编辑部里,年轻编辑把满满一麻袋信件放地上,抹身出去,又扛进来两麻袋,气喘吁吁道:“我可不干了,我是编辑,不是力巴!” “说明我们的读者热情嘛!” “就是,连报纸发行量都涨了不少。” 提起这个,大家都深感骄傲,全国第一的发行量,谁不服? “不过《第二次握手》马上就连载完了,有什么新焦点么?” “知青合作社怎么样?现在最热的话题。” “可以做,但我看了好多文章,太干巴了,不要弄成政府资料一样,大家喜欢看生动、真诚的东西。” “我这倒有一个……” 一位老编辑忽然站起身,手里拿着一封信,道:“今天送来的,你们传阅一下。” “我看看!” 年轻编辑先接过来,一瞧标题《人生的路啊,怎么越走越窄》。 “哟,抒情文!” 他来了兴致,在风声鹤唳的年代,哪敢公开抒情啊?所以大家都憋了许久,好不容易漏了一个口子,自然汹涌宣泄,自己宣泄,也爱看别人宣泄。 “我今年19岁,应该说才刚刚走向生活,可我却觉得无比疲惫,似乎已走到了尽头。 小时候,我就听人讲《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和《雷锋日记》,虽然还不能完全领会,但英雄的事迹也激动得我一夜一夜睡不着觉。 我还把保尔关于人生意义的那段著名的话:‘当回忆往事的时候,他不会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为碌碌无为而羞愧……’工工整整地抄在日记本上的第一页。 日记本记完了,我又把它抄在第二个本上。 这段话曾给了我多少鼓励呀! 后来人道洪流,省略…… 回城后,我被分配在一家街道集体合作社里,和十二个同伴一起在前门摆茶摊,卖茶水,开始了自食其力的生活。 我存在着对真善美的向往,但我失望了。 社会的偏见让我们的小茶摊举步维艰,开张第一天,我们忍着羞怯和陌生努力工作,却遭到了一些塑料厂的职工无故讥讽,嘲笑,说我们是盲流,是监狱出来的,还对我们唱‘阿巴拉古’…… 一个女孩子被气哭,但无可奈何。 我们其实知道,他们说得是真的,我们心里也是自卑的,我们比不上那些国营单位,也不求有多么优厚的待遇,能靠劳动生活已经很满足了。 但来自内心的痛苦与迷茫每天都在增加,让我们难以承受。 我常常在想,人活着是为了什么呢? 为了崇高的信念?为了实现自我价值? 那些好像离我太遥远了。 有人说,时代在前进,可我触不到它有力的臂膀。 人生的路啊,怎么好像越走越窄呢? 但我仍然有力量要走下去…… 我现在可能讲不出人生的意义是什么?但以我自己的经验,我觉得建立一个内心的精神家园非常重要,它能像太阳一样发光,照耀自己最灰暗的地方。 它可以是文学、绘画、诗歌、音乐,甚至是木工、裁缝、钓鱼等等,只要它是独属于我们的一片天地,并且我们完全热爱它,它就会给予我们力量。 我从小喜欢文学,它便是照耀我的阳光。 编辑同志,我给你们写了这封信,并不是打算从你们那里得到什么良方妙药。而是愿意让全国的青年看到,我相信我们的心是相通的。 希望与无数处于迷茫与困惑中的青年共勉,希望大家都能挣脱暂时的逆境,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 这封信在编辑部里传阅,每个人看完都轻轻叹息,文笔朴实,情感深切,抒发了作者的思乡之情,啊呸!抒发了作者的迷茫心境与前行的力量。 写的非常真诚,嗯,真诚。 “怎么样?” “好啊,绝对能引起共鸣。” “不说在前门摆茶摊么……哎哎,告诉记者,赶紧去采访!明天我要见报!!” (感谢花碧楦、雨仙齐天的盟主……) 第9章 采访 “嘎吱!” 一辆红白相间的捷克斯科达公交车在前门附近停了下来。 现在捷克还是红色阵营,全称叫捷克斯洛伐克社会主义共和国,这年头进口的卡车和客车,很多都是东欧产的,斯柯达后来被大众收购了。 中青报的老记者盛永志费劲的挤了下来,擦了擦汗,理了理棉质衬衫,让衣着看上去整洁一点。 他一直在中青报工作,随着报纸复刊而回归岗位,但干不了几年也要退休了,报社年轻人少,很注重培养下一代。 “小于,快点!” “来了来了!” 于佳佳快跑几步赶到近前。 她20岁出头,颇有几分姿色,刚刚接替父亲的岗位,成为了一名菜鸟记者,她抱着个包,里面是一部珍贵无比的照相机。 “小于,一会你也问几个问题。” “啊?我不知道问什么呀。” “当记者怎么能不知道问什么,带你出来就是让你多历练,多积累经验,你好好想想。” 俩人走了一段,到了箭楼东侧,果然看见一个茶摊,十来個人正在忙碌,顾客非常非常多。 盛永志没表明身份,而是排队上前,道:“来两碗茶!” “好嘞!” “一共四分钱!” 黄占英愈发熟练的招呼,盛永志端起大碗瞧了瞧,闻了闻,然后才喝了一口,笑道:“这是茉莉花茶?” “是呢!” “京城水质不好,茉莉花茶不挑水质,最适合摆摊。” “哟,您还是行家,您是京城本地人吧?”黄占英照例陪聊。 “嗯,你们每天都这么多顾客?” “差不多,现在知道我们的人越来越多了,大家都很支持。” 盛永志聊了一会,才笑着伸出手,道:“你好,正式自我介绍一下,我是中青报的记者盛永志,这位是小于同志,我们来采访。” “采采采,采访??” 黄占英一下懵了,结巴道:“为什么采访我们啊?” “什么采访?” “又出什么事了?” “天啊,中青报!” 小伙伴们听到,纷纷围过来,大呼小叫又很雀跃,这年头纸媒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威性,记者更是人人艳羡的职业。 盛永志经验丰富,控制一下场面,道:“请问哪位是陈奇?” 刷! 十二道目光齐刷刷的转向茶摊右侧,一个人蹲在那里,正抱着匣子数钱玩。 负责财务工作么? 盛永志心中暗道,几步走过去,又伸出手:“伱好!是你给报社写的信?” “你好你好!” “真不好意思,没留意您,我刚才在算账呢!” 陈奇赶紧站起身,脸上带着一丝羞涩和紧张,简直是帅气腼腆的大男孩,挠挠后脑勺道:“是我写的信,真没想到你们能来采访。” “你的信非常好,我们随便聊一聊?” “好好!” 顾客们也骚动起来。 哟,记者! 要上报纸了?那我们是不是也能上报纸啊? 围观的人更多了。 黄占英很有眼力见的拿来几个板凳,盛永志也不客气,坐下先问了问大概情况,道:“你能不能具体讲讲那天的冲突?” “那是开张第一天,中午休息的时候吧,我正在吃饭,忽然听到有人在哄笑,过去一瞧,就是那几个塑料二厂的职工,他们无缘无故的对我们讥讽,还唱了流浪之歌,几个女孩子都气哭了。” “那后来呢?” “还好警察同志及时赶来,制止了他们,因为我们都很年轻,最大的也才21岁,还有一半女同志。如果警察同志没来,我们真不知如何是好,唉……” 陈奇如实回答,面露苦涩:“他们充满了社会偏见,当天就有同志想退出,我们好说歹说才留下来。” 哎! 于佳佳动容,她如果没接班,恐怕也会分到合作社去缝缝补补。 盛永志接着问:“你父母是做什么工作的?” “在新华书店。” “是个好单位,你怎么没有接替他们的岗位呢?” “……” 陈奇犹豫了一下,道:“他们想提前退休的,我一方面知道,这是个很好的选择,对我的人生大有益处,但另一方面,我又告诉自己,这样其实很没出息。” “没出息?” “您想想,我父母才四十多岁,这么早退休了,他们能干嘛去呢?而我才19岁,有手有脚有文化,我的路还长着呢,为了我的一己之私让父母做出牺牲,我,我自己无法接受!” 陈奇神情坚定。 盛永志也动容,好孩子啊! “大部分人都很和气,尤其来出差的同志,都称赞我们茶摊摆的好,方便群众。” “开张第一天,我们就卖了2千多碗!” “京城的商业服务网点太少了,我觉得合作社可以填补这个空白,只是人们的观念难以改变,让我们在心理上有些自卑。” 随着聊天深入,陈奇似乎不再紧张,开始侃侃而谈。 盛永志觉得差不多了,把机会留给于佳佳,示意她提问。于佳佳想了想,道:“你对未来是怎么构想的呢?” “我目前只想把茶摊摆好,我本身爱好文学和电影,想尝试写一些东西。” “就是你说的精神家园?” “是的,精神家园在我消极灰暗的时候,无数次拯救了我的内心。我对未来仍然充满希望,我相信和我同龄的青年们也会被鲜花围绕,我更相信祖国会变得越来越好!” “就像你写的那句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于佳佳笑道。 “呃,我都是瞎写的!” 陈奇又挠了挠后脑勺。 盛永志对这个年轻人印象大好,谦逊、有思想、踏踏实实的,有着光明的未来。 他是很传统的知识分子,对上进的后生不吝提点,道:“你的信我们都看了,很受感动,已经决定刊载,但标题有些不妥,你前面虽然写了一些灰暗的东西,但后面是积极向上的,你也说自己有力量继续向前走。 那标题再叫‘人生的路啊,怎么越走越窄’就不太合适了。 我建议改成‘人生的路啊,到底该如何走呢?’,这样更符合内容,也能凸显与读者交流的一种态度。” “您说的对,是应该这样!” 陈奇立马表态。 叫什么无所谓,他之所以取那个破名,只是想玩梗而已。 因为这个“人生的路,怎么越走越窄”,是明年发表在《中国青年》杂志上的一篇文章,讲述自己遭遇的种种灰暗,马上要自杀那出。 这篇文章非常有名,当时引起了全国大讨论,讨论人生的意义。 但陈奇又没有抄,他写的其实是一篇软文,给茶摊打广告,弄塑料厂,以及为自己扬名,塑造一个积极青年的好形象——简称,立人设! “那好,我回去跟编辑说一下。” 盛永志点点头,听劝的青年才是好青年,又问:“你要不要取个笔名?” “笔名啊……雨夜带刀不带伞可以么?” “什么?” “没有没有,我想不出什么笔名,用真名吧。” “嗯,也行。” 随后,二人又去采访小伙伴们。 他们就很掉价了,七嘴八舌跟群鸭子一样,话太密,干货还少。最后,盛永志给他们和茶摊拍了好几张照片,挥手离去。 二人刚走,小伙伴们就把他团团围住。 “哇,我们要上报纸了!” “陈奇,我简直要崇拜你了!” “你和英子姐真是一文一武,有你们领导,我们肯定能成功的!” 这话一出,没人觉得不对。 不知不觉间,大家已经默认这俩人是领导者了。 第10章 1979年的情感博主 晚饭过后。 今天的彩霞很漂亮,大院里没有什么岁月静好,尽是鸡零狗碎的生活。 屋子里,陈建军借着天光在修钢笔,陈奇陪着于秀丽在缠毛线球,三口人都很安静,因为唯一的家用电器——那台收音机,正放着袁阔成的评书《林海雪原》。 老先生这会还没讲《三国演义》,讲的都是革命评书。 “他那个干孙女哪年生的来着?” “好像是87年,还有8年呢,那会我都27岁,相差有点大!哎,她爷爷唱西河大鼓的吧,要不要跟她爷爷结交一番,以后我也认她当干孙女?” “不过说起来,刘诗诗越老越好看,尤其生完孩子之后,比年轻时候有味道多了……” 陈奇一边缠着毛线,一边在心里吐槽,思绪随随便便就跳跃几十年,量子波动了属于是。 评书讲完,又是一套卫生科普的节目,然后重播白天的新闻:“本月底,文化部将在政协礼堂举行优秀影片和优秀青年创作者的颁奖仪式,这是继1956之后,第二次以政府名义颁发的奖项。” 听到这个,于秀丽忽然来了精神,她是个深度影迷,道:“刘晓庆,肯定有刘晓庆!” “唐国强肯定也有!” “这两年的电影作品都不错,陈冲、李秀明漂亮着哩!” “《瞧这一家子》里面那個陈佩斯也挺逗,哎,听说他爹是陈强?” “不用听说,就是。” “哟,你们老陈家能人辈出呢!”于秀丽阴阳怪气。 陈奇不乐意了,道:“妈,我伤自尊了。” “哎呦没有没有,我不是那个意思,不是说你。” 于秀丽连忙改口,生怕伤了大儿子卖茶水的自尊心。 “陈奇在家么?” 外面传来一声喊,听话音就知道是王大妈,王大妈就像个NPC一样,时不时的过来说说任务进展,进门笑道:“哟,三口人好着呢,我找小子有点事。” “什么事?” “不是大事,我跟他说点茶摊的情况。” 陈奇跟着王大妈出去,到了大院门口,王大妈苦着一张老脸,道:“小子,我可没糊弄你,我真跟塑料厂沟通了,人家很重视,研究之后肯定给你个说法。” “研究?” “当然得开会研究了,你以为随便就能给处分啊?什么事不得开会研究?你也别心急,再等两天。” “行,我再等等,您受累了。” 王大妈挺诧异,这小子怎么突然好说话了,还劝呢:“得饶人处且饶人,依我看,私下给伱们道个歉也就算了。” “嗯嗯!” 陈奇哼哼哈哈的,送走王大妈,回屋继续缠毛线。 ………… 凌晨时分。 偌大的京城还在沉睡,一些人却已经忙碌起来。 印刷厂门口,在几盏昏灯的映照下,一批批新鲜出炉的报纸被装上车,近的送到城内各机关单位、各售报点,远些的送到郊区各县,再远的送到邮电局,发往外省。 其中一批送到了西城的一个售报点。 曹玉兰很早就爬了起来,自己带了干粮,去街道组织的编织合作社。 她们有20多个女青年,工作是手织毛衣,顾客提供毛线,她们编织。生意很好,开张几天接到了60多件订单,根本忙不过来。 曹玉兰家境普通,性格老实,组织怎么安排就怎么做,工作态度也一向积极。 天蒙蒙亮时,她走到了一条街口。 售报点已经开了,《人民x报》《光明x报》等摆的整整齐齐,她们看报纸都去街道看,自己一般不买,但她眼睛一瞥,忽然瞧见了一行大字:“《人生的路啊,到底该如何走呢》” 嗯? 曹玉兰停住脚步,人生的路?自己没想过。 她鬼使神差的过去,看了看,道:“来一份《中国青年报》。” “5分钱!” 她摸出一个手绢,拈出一张纸币递过去,拿到了一份报纸。 顺着街口往里,有一座破落院子,是街道为她们找的工作场所,她每天第一个来,开门,打扫打扫,每月能多拿三块钱。 曹玉兰进去,坐在一个破箱子上,借着天光勉强看着。 “我今年19岁,应该说才刚刚走向生活……小时候,我就听人讲《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和《雷锋日记》……” 这好像是一个年轻人写的一封信。 讲述了自己不长的人生经历,孩童时,少年时,青年时的种种。 说他回城后,也分到了合作社,去前门卖茶水,遭到了歧视和嘲笑,内心的自卑与迷茫,“我常常在想,人活着是为了什么呢?” “一个人要建立自己的精神家园,它能照耀自己最灰暗的地方!” “我仍然觉得生活充满阳光!” 曹玉兰双手捧着报纸,眼睛贴的很近,一个字一个字的在读,他们素未谋面,但所写种种,她竟感觉无比熟悉,无比相通,而这个写信的人是那样的积极向上,那样的真善美,最后还说: “我希望你们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吧嗒吧嗒!” 曹玉兰眨着眼睛,眼泪不争气的掉下来,在报纸上晕作一团。 她从未想过,或者说,从没有人对自己说过这种话,“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人活着为了什么呢? 忽然之间,自己的内心被一股柔软的力量击中,她念书,干活,下乡,回城,又继续干活,不知不觉已经二十载……仿佛自己睡了个长觉,一觉醒来,发现什么都没有。 “玉兰,你怎么哭了?” “谁欺负你了?” 正此时,又一个小伙伴到来,关切询问着。 “我没事,只是有些触动……” 她递过报纸,小伙伴不明所以的也看了起来,半晌抬起头,眼睛也红红的:“玉兰,你干嘛给我看这个,一大早的……” “你们看什么呢?” 小伙伴们陆陆续续的到来,又一个接一个的沦陷,不多时,都像红眼兔子一样。 “真的,从来没有人对我们说过这样的话!” “这位同志和我们同龄呢!”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真好,虽然我们没见过面,但他写到我心里去了!” 姑娘们齐齐点头:“嗯嗯!写到我们心里了!” …… 东城。 一个拥有十七人的合作社,他们的工作更无聊,更枯燥,就是糊信封。 都是大好年纪的青年,每天坐在这糊信封,比流水线工厂还消耗人,平日也是死气沉沉的。但今天一反常态,大家聚集在一块,焦点是一份报纸。 “哎,你们说人生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呢?” “我说不好,我没想过。” “我也不知道,但我们在这糊信封,肯定没什么意义。” “我很认同这位同志的看法,他们卖茶水就比我们好么?我们还年轻,谁不知道未来怎么样,保持一份乐观心态,充实自己的精神世界是很重要的。” “哎?” 一人忽道:“要不我们给这位同志写封信吧,感谢他说出了我们的心声。” “好啊好啊,这个主意不错!” “快拿笔来!” …… 中青报是大报,机关单位每天必读。 海淀的一个小单位,办公室里,一位男青年看完了报纸,又看完了采访稿,默默不语。良久,他铺开信纸,忍不住提笔书写: “陈奇同志,你好: 在报纸上看了你的新闻,深深打动了我,同时我也不禁为自己的选择而羞愧。我面对可以接班父母的机会,我没有你那样的勇气……” “听闻你们的合作社在前门附近,我很想去拜访你,又怕自己莽撞,便先写了这封信给报社,希望你能看到。 如果有机会,我们可以见面畅谈,一定有很多共同的话题。 期待你的回信!” …… 京城,大华无线电仪器厂。 郑渊洁今年24岁,靠着在部队修飞机的手艺,退伍后被分到了这里,每天的工作是调节水泵:一个水泵,两个按钮,上班按绿色,放水;下班按红色,关水。 一个月40块钱。 在厂里他谈了个对象,特喜欢人家姑娘,奈何女方瞧不上他的小学文凭,希望他去考大学,当个文化人。 郑渊洁认真琢磨了下,觉得去高考是自取其辱,大可不必,对象自然黄了。郑渊洁觉得自己不是文化人,竟然连择偶的权利都没有了,于是思索如何才能不靠文凭就当个文化人呢? 答案只有一个,写作! 此刻,他也看着今天的中青报,读着这篇文章,虽然对里面的抒情不感冒,但对那种迷茫与困惑的描述,同样深感触动。 每代人有每代人的迷茫,尽是共鸣。 陈奇! 郑渊洁记住了这个名字,然后继续摸鱼,写自己的童话故事《黑黑在诚实岛》。 …… 安徽,高河镇。 高河中学,15岁的查海生突然一阵哆嗦,莫名感到一丝气运被夺。 他摇摇头继续看书,备战七月份的高考。 没错,他15岁就要高考了,并且考上了北大的法律系。 …… 中青报全国发行200万,京城及周边是主要市场,在这一天,起码几十万人看到了这封信以及采访稿。 大家压抑的太久,急需一个突破口,虽然这个突破口眼下只敞开了一点点,但他们仍然热情似火的,传阅着,讨论着,甚至主动寻求着。 它就像一块香甜的面包,吸引着饥渴的人们。 不知多少人提起笔给报社写信,写关于人生的看法,也迫切希望这位同龄的作者能够回应。 除了塑料二厂。 塑料二厂的领导也拿着份报纸,脸已经绿了! (感谢高山羊子的萌,冇了……) 第11章 出名要趁早 传媒自诞生那天起,变化的只是形式,本质没有任何改变。 陈奇写的这篇小作文,与微博、小红书、抖音、B站上的UP主并无区别,都是带节奏、挑拨情绪、吸引流量,进而达到自己的目的。 他走的还是情感类UP主路线,男默女泪那种。 他在小作文里diss了塑料二厂,按照后世的做法,塑料二厂应该公关,补救,搞得好还能由黑转红,直播带货捞上一笔。 但现在不一样。 人们没有相应的思维方式,环境也不允许。 “我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怎么摊上这几个职工!” 塑料二厂,厂领导拿着报纸,抽的跟隔壁吴老二似的,满腹委屈。 他确实委屈,按照流程来说,所谓“开会研究”并没有什么问题,这年头工人阶级是爷爷!屁大点事就处分工人,大家答不答应?这不是自己就能说得算的。 必须得研究。 结果还没研究出结果,对方不按套路出牌,直接KO了。 “上了报纸就出了名,出了名上级领导就会关注……这下妥了,别说那几个小子,就连我也没好果子吃!”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 厂领导气呼呼的,道:“我们班子马上检讨,开会检讨,认真检讨,写份书面材料交上去,上头肯定派人来调查。 还有那几个小子,先暂停工作,待岗等候处分吧!” 说完,厂领导想了想,忽地拿起外套,道:“我亲自去一趟,与大栅栏街道好好沟通沟通!” ………… 前门,箭楼东侧。 中午时分,十二個茶水青年正在轮班休息,为什么说十二个?因为极个别人,又特娘翘班了。 经过数日锻炼,他们很快积累了经验,比如茶水先倒出来,用玻璃片盖住晾着,这样茶水是温的,顾客马上就能喝,还能防止风沙。 销量也与日俱增,昨天竟然卖出去三千碗。 “哎呦,累死我了!” 黄占英学着极个别人,把馍掰开夹咸菜,也做了个巨无霸咸菜堡,道:“感觉人越来越多了,忙都忙不过来。” “是啊,眨眼就中午了……哎,陈奇跑哪儿去了?” “说肚子疼,在家休息呢。” “他怎么老肚子疼?” “偷懒呗!” 黄占英喝了口水,道:“昨天记者来采访,说今天见报,结果忙的都没工夫看,下班我非得买一份。” “嗯嗯,我也想买呢,昨天拍大合照了,我让我妈看看,省的她成天说我没出息。” “也不知道他写的什么东西,神神秘秘……” “啊!你们别挤!” 一声尖叫打断了她们,黄占英蹭的站起来,以为又有人搞事,但过去一瞧,茶摊前不知何时挤了好些人,男的女的都很年轻,不像来喝茶的,一个个脸上带着好奇和热切。 “是这里吧?” “是这,前门就一家卖茶的!” “啊,这就是陈奇同志工作的地方?我们合作社是做褥子的,本以为够辛苦了,没想到你们条件更简陋,风吹日晒连个棚子都没有。” “……” 黄占英一脑袋问号,喊道:“你们干什么的?不喝茶不要往前挤!” 谁知她这一喊,惹来更大的骚动:“请问陈奇同志在么?” “我们想见见他!” “我看了报纸,特意从海淀跑来的!” “他……他病了,今天请假呢!” “啊?什么病?严不严重?怎么突然就病了?他家在哪里,我们能不能探望?” “是啊是啊,我有一肚子的话想说!” “不严重,他爸爸妈妈在照顾呢,你们去也不合适,我替你们转达心意……你们特意过来也辛苦了,来,喝完茶吧!” 黄占英眼珠子一转,挥了挥手,小伙伴配合默契,咔咔咔开始倒水。 “中国人有句俗话,来都来了! ——爱因斯坦” 来都来了,当然要喝茶水了,喝完也不好意思不给钱,黄占英装模作样推推搡搡,勉为其难的收下。本以为就一拨人,没成想越来越多。 全是找陈奇的。 还有拿着信来的,让黄占英转交,她就像个明星经纪人,帮自家主子应付一帮脑残粉。 “来两碗!” “我也来一碗!” “伱们的工作也不容易啊,我们合作社在东城那边,大家都是革命战友,互相支持!” “大家排队排队,不要挤!” 本是午休时间,结果忙的焦头烂额,众人一边团团转,一边心里痒得不行:下班一定买份报纸看看! ………… “嚯!” “又是一麻袋!” 中青报报社,临近下班时间,编辑又拎着一麻袋信件摔在地上,不可思议道:“现在年轻人太热情了,今儿刚见报,几百个人跑过来投信,全是讨论那篇文章的!” “是给我们还是给作者的?” “都有!” “让老盛过来瞧瞧!” 不一会,盛永志过来了,翻了翻随便抽出一封信,见写: “报社的同志,您好: 今天看了贵报登载的《人生的路啊,到底该如何走呢》一文,深受触动,忍不住想谈谈自己的感想,请先原谅我的自不量力。 作者提到要建立自己的精神家园,固然很有道理,但我不敢苟同。 我觉得将理想局限于内在的自我充实太过狭小了,我们都是青年人,大好的年纪,应该以实现自身的价值为目标,进而为全社会创造价值,为祖国创造价值……” “可以啊,青年们都很有想法。” 盛永志点点头,道:“既然这个话题这么受欢迎,我们不如挑选一些观点不同的来信,每期登载一部分,让大家各抒己见,形成讨论的范围。” “好,我们编辑部也是这个意思!” “这种氛围已经好多年没见到了!” “正所谓新时代,新气象!” 一时间,大家欢心雀跃,他们都是知识分子,对刚刚过去的那段岁月最具感慨——其实很多人都有话说,但没有话语权。 盛永志抱着一摞信回来,吩咐道:“小于,那个茶摊你留意一下,后续可能有领导去视察,到时提醒我。” “嗯,知道了!” “那位作者你也跟一下,看看还有什么新闻。” “好呀!” 于佳佳欣然应允。 ………… “我的儿啊!” “我才知道你受了那么大的委屈!” 这边厢,于秀丽下班之后,进门就把大儿子抱住了,哭天抹泪的,陈建军在一旁也是欣慰又沉重。 陈奇翻了个白眼,他发现老妈有点戏精人格,老爸则是闷骚,自己发了文章,在屋里哭一哭也就算了,干嘛跑到院子里来哭? 不就是为了向邻居们显呗显呗嘛! 效果很好,大家都不做饭了,以他们家房子为核心,围成一个拥挤的半圈,自己就像个猴儿一样被围观。 “秀丽啊,这是多好的事,别哭了!” “是啊,你家小子都能在报纸上发表文章了,比我家那个强多了,我家那个昨天摸人家姑娘小手,差点逮进去!” “哎小陈,你有没有稿费啊?” “那记者是怎么采访的?” “哎呦,领导会不会来视察啊?” “我就说吧,这孩子打小写作文就好,下乡给耽误了。” “……” 听着邻居们七嘴八舌的议论,陈奇心如止水,冷漠得就像电车里的乘客,瞎得就像在客厅睡觉的丈夫,聋得就像茶水间里的同事,没心没肺得就像带老师回家给孩子补课的家长…… 若是放在别的年轻人身上,可能早飘飘然了。 他心里却清楚,自己还没有相应的社会地位,写了封信而已,都是虚红,但这也是个好的开始,出名要趁早! 第12章 终于要住招待所了 闹腾了半天,邻居们才退散。 于秀丽没做饭,破天荒的张罗下馆子,陈建军也同意,于是三口人急头白脸的骑车出去。 为什么急头白脸呢? 国营饭店,大师傅7点半准时下班,谁来也不好使!外宾也不好使,外宾都给你锁外面。 仨人到了一家饭馆,非常好运,客人不多,交了票和钱,点了一份溜肉片,3两肉,要4毛2;一盘尖椒炒豆腐,4毛,因为豆腐很珍贵;一碗菠菜鸡蛋汤,2毛。 外加四两水饺,这年头的四两跟后世不一样,指的是四两干面粉。 陈建军还想要瓶茅台来着,服务员让他滚…… 天可怜见,陈奇穿来十几天了,头一顿吃着好的,一边旋一边哔哔:“我写了封破信就下馆子,等我真正成名的时候,你不得把北京饭店包下来?” “你真要有那天,我说死也给你包!” 于秀丽以为今天就是儿子的巅峰了,毫不犹豫的插了一把旗。 “我看了你的文章,写的尚可!” 陈建军矜持的称赞,道:“你的想法我也很支持,干什么都不要忽略自己的精神世界,伱爱好文学就多写写,这就是提升自己的过程。” “嗯嗯嗯!” 陈奇敷衍的应着,忙往嘴里扒拉饺子和肉,末了道:“妈,再来一盘肉吧,不够吃啊!” “同志,再来一份炒肉丝!”于秀丽唤道。 “没了!” “师傅要下班了!” “也不看看几点了!” 服务员一键三连,于秀丽讪讪的缩回手,陈建军欲言又止,再止,继续止,陈奇也没敢说话。 不敢惹啊! “禁止无故打骂顾客!” ………… 回了家,王大妈正在院门口转悠呢。 “哟,三口人下馆子去啦?这么好的事儿,是该庆贺庆贺……我找小陈说几句话。” 效果是显著的。 以前叫小子,现在叫小陈,以后就得是陈老师了。 陈奇留了下来,王大妈见四下无人,才道:“我呀也不废话了,人家塑料厂领导专门来街道,就为解决这件事。他的意思是,一定会给那几个人处分,有什么结果他们也受着,也知道错了,你就高抬贵手,到此为止吧。 你看怎么样?” “您这话严重了,我都有点过意不去。” 其实不是陈奇心狠,开张第一天就被diss,如果不杀一只坤坤儆猴,以后得没完没了。 对方认错表态,他也不想纠缠,而随即顿了顿,道:“王大妈,您知道他们厂是做什么产品的?” “就是塑料制品呗,凉鞋什么的。” “凉鞋?塑料凉鞋?” “是啊,夏天大家可喜欢穿了,凉快,还能蹚水,我要不是年纪大,我也想买一双。” 好东西! 陈奇眼睛一亮,道:“我姑且有个想法,他们厂给我们提供一些凉鞋,不用太多,保证我们这个夏天货源充足就行。等领导视察的时候,我们也给他们美言几句,您看行不行?” 各方都很笃定领导会视察,因为这是典型。 王大妈皱眉:“咱们是卖茶水的啊,跟凉鞋不搭靠。” “我可提醒您,这都四月份了,天渐热,等夏天一到,咱们茶水生意会一落千丈,到时您现想办法?” 啧! 王大妈苦着一张脸,确实是这個道理,道:“那我们合作社到底算什么啊?感觉乱七八糟的。” “甭管算什么,咱们先试试,把大家日子带起来才是硬道理。如果塑料厂不方便,就让他们走损耗,他们每个月总有损耗率吧?低价处理给我们,不违规。” “那我跟他们说说?” “麻烦您了!” 王大妈走了。 陈奇进屋子,老爸老妈还在兴奋之中,又聊了好久。 终于夜深人静。 他躺在外面的木板床上,卖大碗茶虽然不错,但效益低,积累慢,还受季节影响,势必要广开货源。夏天一到,先有凉鞋,再进点冰棍、雨衣什么的,初步就能站稳了。 那些百货商店有大量的积压物品,都可以沟通沟通。 但这个他就不打算出马了,做到现在的地步,他觉得已经仁至义尽。 ………… “关于人生的意义”,这个话题很快形成了大范围的讨论。 天南海北的信件寄到了中青报,观点各不相同,有些确实很深刻,报社每天刊登这些信件就忙的不亦乐乎,销量势头良好。 此后的两天,于佳佳来了两次。 都是给他送信,一麻袋一麻袋的送,顺便给了14块钱稿费。 人道洪流时期是没有稿费的。 作者投稿,对方会回寄一张卡片,凭借卡片可以去新华书店领一本领袖著作,像陈忠实、贾平凹那会就在投稿了,一毛钱都没见着。 1977年,这帮写字的觉得可以要稿费了,于是开始闹腾,国家便出台了一份标准:著作稿每千字2—7元,翻译稿每千字1—5元。 1980年,往上提了提,著作稿每千字3—10元,翻译稿 1—7元,同时恢复了印数稿酬,以按万册计算,就是每印一万册,作者能拿一定比例的稿酬。 到了1984年,又提了提,著作稿6--20元,翻译稿4—14元。 可以说,稿费一直都不高,除非写百万字的大长篇,第一个商业化的作家是王朔,他光明正大的开始要版税。不过呢,这是针对报社、杂志社、出版社的标准。 电影厂的剧本不算在内,暂且不提。 陈奇的文章两千字,所以拿了14块钱稿费,起初他还虚荣且骄傲的,像批阅奏折一样看信,但很快没了兴趣。 老实说,那些信写的不咋滴。 女青年虽然热情,但也保守,没一个附带自己照片的,让他怎么提得起兴趣?他可是网聊30分钟就要“看看腿”,聊一天就要“看看奶”的家伙…… 总之,讨论仍在持续着。 他这个始作俑者的热度却在明显下降,就像后世成名15分钟的网红。 陈奇也不在意,他只是纳闷,剧本已经投过去几天了,怎么还没请我去住招待所啊?他一度担心出了什么事,好在没有偏离自己的计划。 “请问,陈奇同志在家么?” 这日傍晚,一个身材很瘦,眉毛很浓,有点像屠洪刚似的男子敲开了陈家的门,自我介绍道: “我是北影厂文学部的编辑,我叫梁晓声……” (冇了! 存稿已经没了,我每天都是现写的,尽量在下午5-8点的时间段更新) 第13章 待到山花烂漫时 梁晓声是哈尔滨人,今年30岁。 上有一个哥哥,下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家境比较困难。他中学毕业就去生产建设兵团搬木头,虽然艰苦,但每個月能挣40元贴补家用,从那时起就开始写作,是部队文艺骨干。 1974年,复旦大学的一位老师去招生,中文系一共就俩名额,梁晓声凭借写作特长,成功去了复旦大学读书。 毕业后,他被分配到了北影厂文学部。 长相不差,工作也好,按理说找对象不成问题,但他是个实诚人,每次相亲都表示:“我家庭负担很重,父母身体不好,每月都要把一大半工资寄给他们,家里还有一个患精神病的哥哥……” 所以30岁了还没结婚。 他的名气比不过莫言、余华、贾平凹,但也是代表性作家之一,写过《今夜有暴风雪》《年轮》等等。后世有一部电视剧《人世间》,雷佳音、殷桃主演,就是他的原著。 当然他现在尚未成名,只是个菜鸟编辑。 “您说您是?” “北影厂文学部!” 梁晓声突然拜访,让陈建军和于秀丽宕机了五秒钟,陈奇也挺意外,没想到来的是他,忙道:“梁老师好,我就是陈奇!” “……” 梁晓声更诧异,打量了几眼,道:“冒昧问一下,你今年多大?” “十九岁!” “年少有为啊!” 他顿时一叹,自己30岁,就已经是北影厂最年轻的编辑了,没想到还有妖孽。电影这一行,无论什么岗位都是吃经验的,年纪大意味着经验足,19岁写剧本,跟开资本主义玩笑一样。 “你好你好,初次见面!” 他跟陈奇握了握手,坐在椅子上道:“你的剧本几日前我们就看到了,因为一直在讨论,才耽搁了一些时间。总体上我们是认可的,但还有一些不足,我今天过来就是请你去修改一下。” “呃……” 于秀丽张了张嘴,忍住没吭声,默默听着他们对话。 哈! 招待所总算来了! 陈奇心里敲锣打鼓,表面却是一副惊喜与无措交织的德行,手都不知往哪儿放:“真的么?梁老师,您真的让我去改稿?我的剧本真通过了?” “只能说一审过了!” “一审我已经谢天谢地了,我完全没问题,现在就可以出发!” “不用那么着急,我们改稿不是一天两天的,短则一月,长则一年,就算改好了,建组筹拍,编剧也要在场以便随时沟通。我们厂有招待所,专供食宿。” 梁晓声笑道。 “啊?这么说我儿子还不能回来了?”于秀丽终于问了一句。 “哦不,他是自由的,时间自己安排。” “爸!妈!” 陈奇转向老爹老娘,眼睛湿漉漉的,纯真又期待~yue! 爹妈虽然一头雾水,但也猜到是儿子写了什么东西被北影厂看上了,这是天大的机会。做父母的不拖后腿,不扫兴,你就偷着乐去吧,那是伱的福分! 陈建军道:“梁老师,你们相中他的作品是他的荣幸,我们也肯定支持。” “那就好!” 梁晓声点点头,道:“你应该需要时间收拾一下,这样吧,明天下午五点,我在北影厂门口接你。” “好好,辛苦您跑一趟。” 送走了梁晓声,爹妈进屋把门一插,让陈奇往墙角一蹲,就差把他太奶遗像搬出来三堂会审了。 “说!到底怎么回事?” “你怎么跟北影厂扯上关系了?” “你小子还瞒了我们多少事?” “妈你别急,听我给你编……不是,我给你们解释!” 陈奇拔根毛都能当哨儿吹,瞎话张口就来:“我大概半个月前开始写的,那会还没确定我去卖茶水,我虽然没有工作,但一直想做点有意义的事儿。 正好我喜欢文学,偷偷摸摸的,绞尽脑汁的想出这么个剧本,投给北影厂。我也不知道行不行,就没告诉你们,怕丢脸嘛!没成想真选上了。” 当父母发现孩子有才华,甚至可以叫一声天才的时候,他们是怎么想的呢? 别人家不清楚,反正于秀丽先是震惊,然后狂喜,立即接受了这个设定,连声道:“我就说吧!我就说吧!咱儿子绝对不是卖茶水的命,这叫不鸣则已一鸣惊人,那谁说的没错,小时候写作文就好,都是下乡耽误了! 对了,我记着还留着他的作文本呢!” “行了,孩子明天就走了,你赶紧给他收拾收拾。”陈建军道。 “急什么,我先窜窜门去!” “……” 陈建军一脸无奈,看着于秀丽像个得胜将军一样甩门而出,紧跟着,外面传来对话。 “秀丽,这么晚还不睡啊?溜达什么呢?” “哟,你怎么知道我家孩子写剧本了……北影厂,明天就去了,哎,大晚上的你要是不问,我都不好意思告诉你们,这上哪儿说理去……” ………… 陈奇没大张旗鼓的宣扬,只告诉了王大妈和黄占英。 王大妈已经麻木了,她还没从塑料厂的筐里跳出来,又一杆子扯到北影厂去了。北影厂对一个基层的街道干部而言,有点太遥远了。 黄占英为他欢喜的同时,又不免伤感:“陈奇同志,我们的茶摊虽然开张没多久,但你也立下了汗马功劳,眼下生意越来越好,正是举杯痛饮庆功酒的时候,你却要奔赴文艺战线去了! 听说文艺战线容易向资产阶级摇摆,作风不好,你千万别被迷花了眼。” “放心吧占英同志,我为人民服务的立场永不动摇!” “你俩别搁这对语录了,说点实际的……” 王大妈听不下去,直接问:“小陈,你这一去还回来么?工作关系怎么办?” “我只是改剧本,不是调岗,工作关系我想留在合作社,工资我就不要了,毕竟我也没干活。” “这也行,塑料凉鞋的事呢?” “塑料厂不是答应了么?天热了就卖呗,总不能什么事都找我吧?我又不是领导。而且我相信占英同志的能力。” “你放心,我绝对为大家守好这个岗位!” 黄占英斩钉截铁。 老实说,陈奇还真不想放弃这个茶摊,慢慢发展呗,万一将来成事了呢。他该嘱咐的都嘱咐完,拱了拱手:“待到山花烂漫时,我们再相会!” “说人话!”王大妈道。 “领导视察的时候告诉我一声,我得回来!” (还有……) 第14章 北影厂 “吱呀!” 太阳刚刚西斜,陈奇推开了院门,咣啷咣啷的又把自行车抬出去。 于秀丽可能怕他饿死,不仅带了一大包衣服,还有一大包乱七八糟吃的,为此爹妈求人换了不少票,另外还塞给他三十块钱。 没到下班时间,门框胡同难得清静,只有一个老人在不远处望着。 陈奇回头看了看,他在这住了半个月,没多深的感情,但毕竟也有一点,生理上本能的涌起一丝惆怅,暗叹:“我也算打完新手村了,该换地图了!” “走喽!” 他不再留恋,骑上车子闪人,出了大栅栏情绪已然好转,还哼起了一首益智歌曲:“大头儿子小头爸爸,一对好朋友,快乐父子俩……” 说起来,他小时候总以为大头儿子的妈妈叫“委屈妈妈”,后来才知道那是“围裙妈妈”,都是没字幕的锅。 他们家邻居叫老王。 十公里不算近,得骑一会,这年头京城出二环就是乡下,但海淀这一块不同,高校云集啊,人来人往非常热闹,建筑也像模像样。 “梁老师!” 到了北影厂门口,梁晓声正等着,忙道:“小心点小心点,带这么多东西?” “我妈操心呗。” “其实我们这里什么都有,你先下来,我简单带你逛逛。” 陈奇下了车,推着往里走,乜了传达室大爷一眼,大爷没认出来这是给他半包大前门的家伙,傻呵呵的看着。 北影厂面积不小,先瞧见的是三栋楼。 正中央是红白配色苏联风格的主楼,共三层半,文学部和《电影创作》编辑部就在第三层。另有两栋副楼,分别是录剪楼、洗印楼。 “主楼后面是摄影棚,后勤设施都在那边,我先带你去招待所。” 梁晓声领着他转。 陈奇上辈子来过北影厂,很多建筑现在还没有呢,比如明清风情街,81年拍《骆驼祥子》搭的,后来扩建成了一条街。 还有荣宁二府,86年拍《红楼梦》电影时建的,那会电视剧版也拍着呢,陈晓旭和张莉你侬我侬…… 再有靠铁栏杆的一排平房,现在也没建,1997年冯小刚曾暂居此处,拍出了《甲方乙方》。 “那边是筒子楼宿舍,那是澡堂和大食堂,摄影棚往北就是招待所。” 梁晓声带他来到一栋七层高的楼前,笑道:“一部电影从前期筹备开始,所有的摄影、美术、服装、道具等等,都会住在这里。 他们八个人一间,你猜猜谁能住单间?” “导演?” “导演算一個,还有呢?” “主演?” “普通演员也是八人间,知名演员双人间,只有导演和编剧能住单间,全国电影厂都是这份传统!” 梁晓声忽然生出一种荣耀感,哪怕他不是编剧,道:“我们文艺界有一句俗语,导演是一部电影的上帝,编剧是仅次于上帝的人!” 噢~~~ 陈奇表现得受宠若惊。 后世影视圈,天大地大金主最大,金主的男朋友、女朋友、干儿子、干女儿、不男不女的朋友第二大。早已被锤炼习惯的他没什么波动。 俩人刚进招待所,忽地一个小姑娘从楼上蹬蹬蹬的跑下来,主动打招呼: “梁老师!” 陈奇一瞧,对方瘦瘦小小的,眼角天生往下耷拉,面相有点丧,鼻头挺大,不算漂亮,但也算有鼻子有眼,而且有点面熟。 “你干嘛去?” “我开完会回家了,这位是谁呀?”小姑娘的嗓子有点尖锐。 “他叫陈奇,来改稿子的……” 梁晓声热情介绍,笑道:“这是我们厂里最小的一个演员,才18岁,叫蔡明!” 噗! 陈奇差点表情失控,难怪特娘的眼熟,原来是蔡明!演小品的那个蔡明。 18岁的菜菜子站在自己跟前,怎么看怎么别扭。当事人却毫无感觉,主动伸手:“伱好呀,你这么年轻就能改稿子了,真厉害,不过我得先走了,改天再聊。” 她一蹦一跳的走了。 “她不住宿舍么?” “人家是京城本地人,父亲是大学教授,母亲是主任医师,怎么能住宿舍?宿舍都是给单身汉留的,比如我就有一个小单间。” 梁晓声颇有几分羡慕。 陈奇继续问:“那她拍过戏么?” “拍过三部,最近刚敲定一部,就是第四部。” “哦,还挺可爱的。” 说完挠挠头,人家见到的女明星都是朱琳、何晴、陈红,混港圈的也有林青霞、赵雅芝、关之琳,为毛我见到的是蔡明?我又不是郭达! 房间是302号。 十平米左右,一张单人床,一套桌椅,一个衣柜,桌上摆着暖壶和茶杯,墙上挂着东方红镜子,镜子下面是铁架子,放着一个搪瓷脸盆。 每家都有的那种搪瓷盆,大鲤鱼或者牡丹花图案。 每层楼有一个厕所,学校宿舍那种,老式冲水的,就是小便池一个长条形的槽,上面一根管子往下滴水,大便池一个槽,用挡板隔开。 拉屎的时候好像排排坐,分果果。 当然没有独立卫生间,但陈奇已经很满足了,这年头能住单间,还有啥挑的?起夜出门就是厕所,也不用倒尿盆了。 陈奇打开大包,收拾衣物。 梁晓声热心帮忙,见他竟然没带任何书籍,笑道:“我以为你会带些书来看,还想和你交流交流。” “主要我家的书太旧了,翻了不知多少遍,我准备买一些新书呢。其实比起读书,我更喜欢看电影,每一部都如数家珍。” “这么厉害?” “当然了,您随便说一部电影的名字,我都知道主演是谁?”陈奇笑道。 “嗯……” 梁晓声显然不信,道:“你知道《太太万岁》(40年代的电影)这部片么?” “知道!” “里面的主演是谁?” “男的叫小帅,女的叫小美!” “……” 来自几十年后的互联网文化垃圾,毫无预兆的给了这位知识分子一记猛击,梁晓声的大脑空白了两秒钟,完全接收不到信号,顿了顿,又试着问:“《我们的这块土地》(一部古巴电影)主演呢?” “男的叫大壮,女的还是小美。” 滚犊子吧! 梁晓声想骂街。 他放弃了交流,转而道:“按照惯例,我们会负责你的食宿,但一日三餐之外,你如果想吃点东西,就得自己解决了。你的生活补贴,每天是2块钱,直到你任务完成为止。” “梁老师能不能问一下,我的稿酬大概多少?” “这个有待研究,毕竟最终还没定稿嘛!明天早上你可以直接去食堂,吃完饭来主楼的文学部,我们开个会。” 梁晓声把一切安排好,想了想,又道:“对了,三楼已经有剧组了,导演就在你隔壁,是我们厂的老前辈,喜欢安静,你自己注意一些。” “哪位老前辈?” “陈怀楷导演。” 哟!!!! 陈奇眼睛一亮,大导他爹啊! (冇了……) 第15章 庐山恋 梁晓声走后,陈奇站在了隔壁304门口。 咚咚咚敲了三声。 也不知道谁规定的,敲门一定要敲三声。 “请进!” 门没锁,他吱呀一声推门而入,里面格局差不多,但东西很乱,床上满是稿纸,墙上也贴满了分镜设计,一个60来岁的老头正伏案书写。 戴眼镜,头发花白,五官周正,相貌堂堂。 想想也是,大导年轻的时候也算英俊挺拔,吟诗作对,都是遗传的基因,不然也不能泡到洪大姐、倪大姐、陈红和杜可风。 “你是?” 陈怀楷疑惑。 “老师好,我叫陈奇,今天刚搬到您隔壁,是来改稿子的。” “哦哦,写谈恋爱那个剧本的吧?坐坐!” 陈怀恺拎过一把椅子,打量他几眼,笑道:“真年轻啊,你今年多大?” “19岁!” “年少有为,我21岁才刚考上学,你家是城里的吧?” “您怎么知道?” “城里的才穿红片儿鞋。” 陈奇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黑面红底布鞋,腼腆笑了笑。 这鞋是内联升的,有红底和白底,俗话叫“片儿懒”。 城里的穿红底,二环外的穿白底,就像奢侈品鄙视链一样,买LV的看不起买古驰的,买古驰的看不起买普拉达的,买普拉达的看不起买足力健的…… 顺带一提,某位领导人最喜欢内联升的鞋,90年代还专门定制了一双皮鞋,想亲自踏上回归后的香港土地看一看,结果没用上。 后来这双皮鞋被国家博物馆收藏了。 “你们明天开会?” “对!” “哦,我听说过你那剧本,挺好,争取能过。” “承您吉言!” 陈奇略坐了一下,就告辞出来了,对老头没啥坏印象,挺随和的。如果可以,他甚至不介意与对方平辈论交,做个忘年之友。 以后大导见了自己,那得叫一声小叔! 陈怀楷是第三代导演,谢晋那辈的,名气不算大,因为他拍的多是戏曲电影,对传统曲艺非常了解。所以拍《霸王别姬》的时候,老头坐镇指点,又拉来一帮京剧名角帮衬,挂了個“艺术指导”的头衔。 后世有传闻,说《霸王别姬》不是大导拍的,是他爹拍的。 这就不对了。 陈奇一向讲究有理有据的黑,不能为了黑而黑。 《霸王别姬》当然是大导拍的,就像编剧芦苇所言:那会凯歌虚怀若谷,不耻下问,善于听取意见,而这部戏又集结了当时最牛逼的一群人,大家共同造就了一部经典。 但拿了金棕榈之后,大导自觉变成了上流人士,再也听不进人话。 芦苇说“就跟见领导似的”。 天慢慢黑了。 招待所里很安静,抽枝发芽的树木在窗外轻轻摇动,陈奇洗漱完毕,打了壶热水,自己在屋里泡脚。 其实还挺怀念的,他上辈子念大学,跟女朋友在外面租房,那会穷,只能租200块钱的房子,条件跟这差不多。租客都是学生,每到晚上炮火连天,一个赛一个的摇床。 陈奇叹了口气。 唉,单身久了,看蔡明都眉清目秀的。 “我大抵是饿了! ——周树人” 这年头晚上没有娱乐活动,都早早上床。 陈奇忽然后悔,应该拿几本书来了,不然太无聊。他闭着眼,想着明天开会发言的思路,又想着爹妈此刻在干嘛……不知过了多久才迷迷糊糊的睡过去。 ………… 四月,春夏轮转之时。 天光亮的早,沙尘也过去了,是难得的好光景。 陈奇早早爬了起来,带着发给自己的一张白吃白喝的“身份凭证”下了楼,食堂还没开门,索性在厂区跑了几圈,有几人也在锻炼,但不认识。 跑完,他找了一棵大柳树,在树下伸胳膊踢腿,像是在做操。 “小陈!” 梁晓声穿着一身梅花牌运动服出现,这是天津产的,中国体育代表团专用服装,数年后,许海峰就是穿着一身红色梅花运动服,拿到了第一块奥运金牌。 “嚯!梁老师条件好,竟然穿梅花!” “这一套好几十块,我哪穿的起,别人送的旧衣服。” 梁晓声显然也在锻炼,见他怪形怪状的,奇道:“你做的哪套广播体操?我怎么没见过?” “不是体操,我在一本闲书上看的,叫八部金刚功……” 陈奇边说边做,左腿屈膝成弓步,身体前倾,双手向后,从脊椎两侧慢慢往腰部推——这一式叫“手足前后固肾腰”,肾虚的男同志可以做一做。 “八部金刚功???” 梁晓声被这个名震了一下,随即有点紧张,低声道:“这是什么佛教道教的玩意么?” “算是吧!” “那伱注意点,虽说现在对宗教态度有所缓解,但也是敏感问题,你就说是自己瞎练的,别扯什么金刚功。” “多谢提点!” 陈奇真心道谢。 这东西当然是他上辈子练的,早上一套金刚功,晚上一套长寿功,白天枸杞茶喝着,鸡儿梆硬美滋滋……没办法,男人过了40岁都是养生专家。 而梁晓声虽然提醒,但也架不住好奇,问:“练这个有什么用?” “舒筋拔骨,强身健体,就是养生呗。” “那你教教我。” 嗯??? 陈奇反倒一愣,气功热已经开始了么?我要是搅合一下,是不是就成大师了?天天给女明星开光。 当然他也只是想想,他从后世来,对所谓气功热再清楚不过,练这个金刚功也真是为了强身健体,便道:“行,晚上咱俩切磋切磋。” “好,晚上我一定去!” 梁晓声挺激动。 又过了一会,食堂开门了。 北影厂在体量上与大工厂还是没法比,大工厂连医院、学校、广播电台,甚至后来的电视台都有,但条件也很不错了,而且是文艺单位,性质特殊。 陈奇吃了第一顿早饭,好像瞧见几个熟悉的面孔,没刻意上前,日后有打交道的机会。 吃了饭,二人去主楼。 第三层东侧,文学部和《电影创作》的办公区。 《电影创作》是北影厂接收投稿的一个平台,每家电影厂都有类似的杂志,如果选中了一个文学剧本,就会登在上面。 这年头没有剧透一说,这种杂志的阅读群体也多是行内人士。 而文学部的工作,就是挑选剧本,对接作者,改稿,直至定稿。 陈奇进了一间小会议室,等了几分钟,人陆陆续续的来了。不多,加上梁晓声一共五位编辑,领头的是一个40来岁的男子,说话有南方口音。 他叫江淮延,文学部的主任。 “江主任好!” “好好,昨天晚上我本想去招待所看看你,临时有事耽搁了……来来来,我先给你介绍一下!” 江淮延很热情,拉着他到前面,笑道:“晓声你见过了,是我们最年轻的一位编辑。” “这位是施雯心老师,54年开始就从事这份工作,目前是我们资历最老的。” “施老师好!” “果然一表人才!” 施雯心是个50多岁的小老太太,貌不惊人,但有一份文化人的气质,她很礼貌的起了下身,笑着回了一句。 陈奇也留意了几眼。 因为她爱人叫葛存壮,儿子叫葛尤。 “这位是……这位是……” 剩下两个,陈奇就没在意了,自动编号路人甲乙。 介绍完毕,小会议室一共六个人,江淮延手里拿着一份剧本,正是陈奇投稿的那个,道:“我们收到这个剧本之后,大为兴奋,但也有些担忧。 大家讨论了几日,统一意见,才给你发出了邀请。 今天我们正式聊一聊,看有哪些优点,哪些不足。小陈你也别紧张,畅所欲言,我们文学部的评判标准很严格,但气氛是轻松的……你先说说自己的创作思路?” “我说的不好,各位老师多包涵。” 陈奇接过剧本,放在自己跟前,封面上三个大字:《庐山恋》! 第16章 开始白嫖 “我没去过庐山,但一直很向往。” “无论李白的诗,还是教员的《登庐山》,我从小倒背如流。我父母在新华书店工作,我有很多书可以看,有一次看到了一本《地理图册》,上面介绍了很多祖国的名山大川,其中就有庐山的秀美风光。 我当时看呆了,然后就在想,这么美的地方一定有美好的故事发生,比如一对年轻人在庐山邂逅,一见钟情…… 我顺着这个灵感继续琢磨,慢慢写成了这个剧本。” 陈奇说完,大家都轻笑了起来。 “年轻人向往爱情呢!” “跟我们的想法果然不一样,浪漫主义色彩浓郁。” “不过也能代表一部分当代青年的特质……” 江淮延点点头,笑道:“小陈,我读过你给中青报写的那封信,你是个很有思想的青年,我们乐于见到新生力量在电影界不断涌现。你说想试试创作,我们还很诧异哩,看完报纸马上就收到你的投稿了。” “是呢,我们都吓了一跳,然后看剧本又吓了一跳,你竟然写了一個爱情故事。” 施雯心接道:“你应该知道,在电影里公然表现爱情意味着什么?这也是我们的担忧,我们讨论很久,还是决定请伱过来。既然说新时代,就应该有新时代的气象,既然国内现在没有,那就从北影厂开始!” 国内这么多电影厂,长影、北影、上影、八一,堪称四巨头。 八一厂是部队性质,姑且不提,另外三家都是实力雄厚,人脉通天,魄力十足,在改开初期摇摆不定的时候,拍摄了一批“大逆不道”的电影。 比如北影厂,今年有《瞧这一家子》,这竟然是部喜剧片,1979年的喜剧片! 还有明年上映的《神秘的大佛》,刘晓庆演的,这是第一部商业动作片。也是明年上映的《第二次握手》,更不用说了,禁书改编的。 至于《庐山恋》…… 江西有一位作家叫毕必成,今年七月份他给上影厂投了一个剧本,过去改稿,在改稿的时候利用闲暇时间,写出了《庐山恋》。 故事非常简单:一个国党军官的女儿,从美国回到大陆,在庐山与男主一见钟情,但碍于那个特殊年代,被迫分开。 五年后,改革开放了,女主再到庐山,二人干柴烈火,如胶似漆。但男主父亲是我党的军官,双方在战场上还交过手,女主以为又要黄了,结果男主父亲主动找上来,说: “你是个热爱祖国的好孩子,你父亲虽在海外,对祖国也是念念不忘……祖国实现四个现代化,需要国家统一和民族团结,欢迎他回来!” 就很有时代特色。 现在看可能很尬,当时却是石破天惊。 一经上映,全国热潮,是一部里程碑式的电影。甚至可以说,如果写改开后的中国电影史,第一笔肯定是《庐山恋》。 而陈奇写的版本,故意抹掉了一部分内容。 所以江淮延道:“我们仔细看了剧本,优点是文笔比较流畅,条理通顺,个别部分写的还很优美,对庐山风光描写的栩栩如生。 但缺点也是这个,你太着重描写风光了,导致缺乏戏剧冲突和真实的社会生活背景,有点为了风光而风光。” “我们的建议是,你可以增加一些矛盾,让情节有起伏,丰富主人公的生活背景,更重要的是,你虽然想表现爱情,但最终的落脚点一定要落在大的层次上面。” “大层次?热爱祖国?” “嗯,差不多!” 江淮延又多了几分欣赏,小伙子很有悟性。 紧跟着,另外的编辑也谈了谈想法,可能看他年轻小,没经验,真是手把手的指点。陈奇知道他们是好意,表现得非常虚心。 讨论了两个小时,才散会。 梁晓声跟他一起出去,道:“厂里人多,你慢慢认,有什么事情尽管找我。你不用重新写一份剧本,把新内容用胶水一粘就行了,定稿了再重新抄录。 我们都是这么改的,最后剧本厚的都像大砖头一样。 你想啊,你拿着这么厚的剧本往领导面前一放,说‘您看我改了多少遍’,印象分率先拿下!” “哈!多谢指教!” 陈奇乐了,想了想,问:“这里最快的改稿纪录是多久?” “二十天!那位编剧家里有事,不得不回去处理,一夜之间就把稿子改好了……其实我们心里都清楚,招待所条件好,来蹭吃蹭住。 这没什么,我们尊重编剧,愿意给他们这个待遇。” 说话间,回了招待所。 陈奇进屋把门一插,正式开始自己的白嫖生活。 既然最快纪录是二十天,自己差不多就行了,然后在《电影创作》上先行发表,免得跟原作者撞车。 定了稿,筹拍建组,自己还能继续白嫖。搞定了《庐山恋》,再接着写一个,然后再来一个,没完没了的白嫖…… 老实说,《庐山恋》虽然是经典,但他看不下去。 有些经典,是时代造就的。 有些经典,本身就是永恒。 比如让他再看一遍《上海滩》《83版射雕》《霍元甲》,肯定觉得很尬,但让他看央视版的四大名著,却能津津有味,即便在后世也是常吃的下饭菜。 六老师虽然人品不咋地,猴子却百看不厌; 银角大王呆萌可爱; 黛玉和宝钗初试云雨; 吕奉先刚进了一批西凉美式装备,潘金莲的腿又白又长,杨思敏版的更攒劲…… 那陈奇为什么还要弄《庐山恋》呢? 说白了,也是时代因素,他不敢拿别的没验证过的电影来试水1979年,他脑子里的东西多了,但那些与当下的环境格格不入,甚至是洪水猛兽。 如果在一个开放的环境,他能直接上天…… “我虽然白嫖,好歹也装装样子吧!” 陈奇把窗推开,外面杨柳轻拂,坐在桌前翻了翻剧本,是满满的修改意见。 他照梁晓声教的,找来胶水和稿纸,写了一段新内容贴在上面,贴了几段大概几百字之后,啪的合上。 “OK!今日工作完成!” (冇了……) 第17章 永远的少女 “你这个功法还真有一套,开始的时候出汗气喘,现在越来越适应了,确实很舒坦。” 早晨的阳光明媚,陈奇和梁晓声在招待所的房间里秘密切磋完毕,神清气爽的下楼。梁晓声比他大了11岁,毫无年龄隔阂,自己又没娶媳妇,闲着也是闲着,没事就往这里跑。 “贵在坚持,你坚持一年半载的,那才叫舒筋拔骨,祛病强身。” 陈奇笑呵呵的,他已经住几天了,每天磨洋工改稿,时不时还去请教老师们,做出一副努力上进,虚心谨慎的好孩子模样。 由于北影厂剧组多,单身青年多,食堂提供三餐,这点比较优越。 俩人到了食堂,排队打饭,陈奇要了三两包子、一碗炒肝,梁晓声犹豫了一下,只要了一根油条。 “怎么吃这么点?” “今天不太饿,随便对付一口得了。” “……” 陈奇看了看他,没吭声,找地方坐下,梁晓声问:“你改稿改的怎么样,有困难么?” “还行,状态越来越好了,老师们都很有耐心,一会我再去请教请教。” “那你找江主任,施老师今天没来。” “她怎么了?” “还不是她那个儿子……” 梁晓声顿了顿,似乎觉得说人闲话不太好,陈奇哪能放过,鼓动道:“谁人背后无人说,谁人背后不说人啊?我肯定保密。” “施老师有个儿子,今年22了还没工作,老两口愁的不行。” “他也是知青?” “算是吧,他去昌平插的队,养猪的。我见过一面,貌不惊人,胆子小,讲话都轻声细语的。回城后想考学,没考上,又考话剧团什么的,也没考上。 老两口到处托人情,今天又去张罗了。” “她爱人是葛存壮吧,以老爷子的人脉还能找不到工作?” “人脉这回事,在北影厂是最不值钱的,我过来几年把这事看的贼通透,京城但凡能叫上字号的,個个背景通天。别说他们,就说你吧,你父母工作多好啊,我羡慕都羡慕不来。” 梁晓声颇为感慨。 葛存壮名气不小,但放在文艺界资格还不够,就拿同为北影厂的陈强来说,陈强可是国家评选的新中国“二十二大电影明星”,最顶尖的那波人物。 陈佩斯当年也去插队,饿的都没人样了,想回城,陈强拉下脸去求田华,田华在《白毛女》里演喜儿,陈强演黄世仁。 田华帮忙找了八一厂,八一厂看了看陈佩斯的资料,说我们正缺一些演地痞流氓的演员,愿意来就让他来吧。 于是乎,这个几千年才出一个的家伙,才能进了八一厂。 葛尤的情况差不多,他自身条件不好,家境又不够顶级,目前还是待业青年呢。 “梁老师!” 正聊着,忽然传来一声招呼,梁晓声抬头一瞧:“小刘,伱怎么在这呢,又有戏了?” “没有,我来蹭吃蹭喝的,对了,我今天也搬招待所了!” 一张浓眉大眼,特别精神的脸蛋探到陈奇身侧,脸上带着苹果般的红晕,一瞧就是气血充足,月经正常,笑道:“这位同志是谁呀?” 梁晓声连忙介绍。 “哦,你就是陈奇呀!我听说厂里来了个19岁的小才子,原来就是你。” “你好,我叫刘小庆!” 她主动伸手,陈奇眨眨眼,跟她握了握:“你好你好,久闻大名!” “久闻大名?” “现在没看过您电影的人怕是不多。” “哈哈,真会说话,我先打饭去了!” 她大笑起来,打扮也与众不同,光脚穿着一双旧皮鞋,脚后跟似提非提,耷拉着走。而她出现在食堂里,好像天生就是焦点,吸引了全体注目。 只是这目光中,多是探究、戏谑、看热闹的意味。 没错,这位正是永远的少女,70岁还在演少女的,传奇中的传奇,刘奶奶! “她好洒脱啊,跟别人不一样。” “我奉劝你一句,跟她保持距离!” “为什么?” 梁晓声有点纠结,很谨慎很谨慎的小声道:“她吧,嗯,作风上有些问题。” 哟! 陈奇眼睛一亮,你说这个我可就不困了啊! 他极力要求梁晓声细说,梁晓声好歹有点底线,死活没透露详情。 其实陈奇对刘小庆的印象很单薄,无非是跟姜文有一腿,偷税漏税,总喜欢演少女,但他也清楚,这位姐堪称国内女明星第一狠人。 章子怡什么的够狠了吧? 跟刘小庆比,都是小巫见大巫。 在北影厂住了几天,见了不少大大小小的名人,陈奇越来越习惯,他吃了半饱,把留的两个包子往前一推:“吃不下了,梁老师要是不嫌弃,帮我解决了。” “不了不了,我也吃饱了!” 梁晓声连忙摆手。 “你就吃了吧,不然浪费了,浪费粮食可不行!” “你说你,二两包子吃不完,像你这么大的一顿吃一斤我都见过……” 梁晓声不再拒绝,伸筷子夹起一个塞嘴里。 他当然没吃饱,一根油条怎么能饱? 但家境困难嘛。 ………… 回到招待所。 陈奇继续装模作样的改稿,往剧本上贴胶水。 北影厂很多人都知道他了,一是年轻,才19岁,二是爱情故事,这两样结合,足以让人称奇。大家都等着,这个剧本最终会变成什么样。 每天补助两块钱,他已经白嫖了十块钱,根本没地方花。 梁晓声的窘迫他心知肚明,肯定又把工资寄回家了,想帮衬帮衬又怕伤人家自尊,直接谈钱呢,人家也不一定接受——看来以后得买四两包子了。 梁晓声是专门负责他的编辑,平时也没什么事,早上吃了饭,不一会又过来了,俩人一块下棋。 正下着呢,忽听有人敲门:“小陈在么?” “刘小庆?” 陈奇一愣,过去打开门,果然是她,笑道:“哟,梁老师也在,那正好,我能进去么?” “哦,请进!” 她大大方方的进来,扫了一眼,自来熟的坐在床边。 梁晓声一哆嗦,吓得连门都没敢关,不仅没关,还故意敞着。这年头男男女女在一个屋里聊天,特别是孤男寡女的,都得敞着门——跟后世绿色按摩似的。 作风问题可是大问题! “听说你写了个爱情故事,我非常好奇,你能给我讲讲么?” “您是想出演?” “是的,只要剧本好,我不想放弃任何一个机会。”她一点都不掩饰。 “那恐怕要说声抱歉了……” 陈奇对她没好感,也没恶感,就普普通通,直接道:“女主角的设定是一个20来岁,情窦初开的姑娘,在美国长大,您的年龄和形象都不太合适。” “这样啊,真是可惜,不过我还是想听听你的故事,你……” 刘小庆话音未落,脸色忽地一变。 只听外面走廊上,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还伴随着一个男人的喊叫:“小庆?小庆?” (还有……) 第18章 谁都有青涩的时候 “小庆!” “小庆!” 走廊上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眨眼到了门口,这扇为了避免作风问题而敞开的门起到了关键性作用,来人扭头一瞧,抬脚就闯了进来。 这是个30岁左右的男子,长相还可以,挂着一脸憔悴和不太正常的焦躁,感觉情绪很不稳定。 “你在这里啊,你怎么又来住招待所了?走,跟我回家!” 他上来就拉刘小庆的胳膊,刘小庆用力一甩,道:“我都跟你说了,我是来工作的,住招待所方便拍戏。” “我打听过了,你现在根本没有工作,别闹了,我都做好饭了,回家吧!” “我不回去!你赶紧走!” “咳咳!” 陈奇见状,咳了两声道:“不好意思,这是我的房间,你们谈事情请出去好么?” “抱歉抱歉,我们这就走!” 男人居然很客气,又开始拽刘小庆。 二人的声音越来越大,惊动了楼层,隔壁的陈怀楷都跑出来看热闹。 “这叫什么破事!” 陈奇莫名其妙被打扰,只得走近几步,刚想劝说,刘小庆刚好一把甩开男人的手,而那只手借着惯性,不受控制的一扬…… 他扑通就趴地上了。 这叫经验! 还手即互殴! “同志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男人一边道歉一边迷茫,我碰着了么?我好像没碰着,没碰着他怎么躺下了?? “王立!” 刘小庆忍不住叫起来,大声道:“伱要让我在全厂人的面前丢光脸是不是?” “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别生气,别生气!我只想你跟我回家。” “回家!回家!好,我跟你回家!出去,出去!!” 刘小庆也陷入狂躁,推搡着出了门,他们前脚刚走,陈奇立马爬起来,扒着门口继续看热闹,给梁晓声整得一愣一愣的。 “我跟你回家,你不要再给我添麻烦!” “好好好,只要你回家,你让我干什么都行!” 随着他们纠缠不休,几乎每个房间都探出1-2颗头,目光炯炯的看着他们下楼,紧跟着嗡嗡声响起,像是在瓜地里乱窜的猹,谈论的眉飞色舞。 陈奇也啧啧有声,问:“那是她爱人啊?” “嗯,叫王立。” “怎么搞成这样?” “那女人麻烦着呢,所以我才让你离她远点。” 梁晓声道。 话说刘小庆以前是成都军区话剧团的,王立在解放军总政治部歌剧团,经朋友介绍认识。 她说好听点,叫事业心极强,说难听点,叫不顾一切手段往上爬。 在大多数人心甘情愿或者无可奈何的困囿原地时,刘小庆就一心借着拍电影晋升阶层,但话剧团限制多,她就想了一個办法,开始勾搭王立。 给他织毛衣织毛裤,写甜言蜜语的信,然后主动提出结婚。因为王立在京城,刘小庆想着结婚后能调到京城来。 这年头的男人,哪经得起女同志开门见山的? 王立欣喜若狂,二人结了婚。但刘小庆的工作并未调动成功,她本来就不喜欢对方,这下更冷淡,连夫妻间的亲热都很讨厌。 久而久之,王立变得疑神疑鬼,总害怕刘小庆跟人跑了,出去买菜都要把她反锁在家。 刘小庆则借着拍戏的理由,经常跑来招待所住,发生争执已经很平常了。 这年头的感情观是什么呢? 只要双方公开了恋爱关系,那就得结婚,不然就是耍流氓。结了婚也基本不会离,谁要离婚,那是天大的事情,周围人能说上三年。 而刘小庆直接拿自己的婚姻当赌注,只为赌一个前程。 “牛逼的女人!” 陈奇只能竖一根大拇指,黄占英同志说的没错,文艺战线太摇摆了! 梁晓声也叹息:“小刘的工作能力没问题,就是生活上比较麻烦……哎,你知道汪厂长为了把她转过来,花了多少钱么?” “多少?” “八万!” 梁晓声比了个数,道:“当时我们去沟通这件事,成都那边狮子大开口,转让费要八万,结果厂长二话不说,直接给了!” “这么有魄力?”陈奇惊讶。 “那当然,汪厂长最是惜才,尤其像你这种年轻才俊,把这个本子写好,以后肯定有你发挥的机会。” ………… 第二天,刘小庆又来了一趟。 拎了一个果匣子,为昨天的事表示抱歉。果匣子是稻香村的,京城稻香村,还有个苏州稻香村,俩家经常掐架。 桃酥、枣花糕、萨其马、槽子糕等,共八件,装在一个木头盒里,用绳系着,是这年头走亲访友、说媒谈亲的最佳礼品。 稍殷实的人家,过年也会买点。 但小孩子嘴馋,留不住,经常偷偷拿一块,反正外面看不出来,等大人打开的时候,里面早就空了,自然是一顿毒打。 刘小庆拎这个来道歉,人情世故拉满。 陈奇依旧客客气气的,没好感,也没恶感,都在江湖上混,谁不会摆张笑脸啊?而且刘奶奶的业务能力很棒,以后说不定还能合作。 改稿的日子大抵平淡,一如他上班摸鱼的日子。 这天傍晚,食堂。 陈奇发现大家陷入一种莫名亢奋的状态,吃的都很快,嘁嘁喳喳的小声议论。梁晓声也在忙活,催促道:“快点吃,吃完搬桌子!” “为什么搬桌子?” “晚上放内参片!” “英语片还是香港片啊?” “咦?你很懂嘛!”梁晓声奇怪。 “只是听说过,一直很向往,你们多久放一次?” “大概半个月吧,今天是香港片,带武打的。” “哦,武打好看啊!” 陈奇迅速搞定了晚饭,跟大家一起搬桌子。把食堂桌子整齐的堆到两侧,中间留出一个大空地,再摆满凳子,就是一个简陋的电影院。 内参片,全名内部参考片。 其实就是一种电影特供,跟烟酒茶叶一样。上至领导人,下到部队大院以及电影厂、各文艺单位,都有内参片放映。 人从来就不平等,比如这个年代,在大部分人为温饱发愁的时候,某些群体已经听上摇滚、爵士、邓丽君了。 当然,看内参片不能光明正大,要低调。 于是当太阳落山的时候,北影厂像极了一个特务基地,大家轻手轻脚的排队进食堂,门口有专人把风,甚至有暗哨——这时候条件还很差,后来就有专门的放映室了。 陈奇随着人流进来,光线很暗,眼前黑压压的人头,正迷茫间,听梁晓声喊:“这边这边!” 在中间的位置,文学部编辑和家属已经凑了一堆。 “江主任!” “施老师!” 他一一问候,随便找个位置坐下,左右一瞧,乐了。 左边是个20岁出头的青年,过于瘦削的身体使得他的头部看上去很大,小眼睛,发际线已经很上移了,平平无奇,透着一股腼腆。 右边却是个小姑娘,十一二岁的样子,额头开阔,眉眼大方,戴着一朵可爱的头花。 “这是我女儿江珊,这是小陈哥哥。” 江淮延笑着介绍。 小姑娘看了看他,似乎觉得挺帅的,然后才叫了声:“哥哥好!” “你也好,你现在上小学呢?” “嗯,念小学,哥哥你是做什么的呀?”江珊脆生生的问。 “我是卖大碗茶的。” ??? 江珊一脑袋问号,江淮延哈哈笑了笑,给她解释了一下。 那边厢,那位腼腆青年似乎酝酿好了勇气,终于开了口:“你好,我叫葛尤,我母亲跟我提过你。” “你好你好,初次见面!” 陈奇伸出右手,葛尤也想伸右手,但空间狭小,胳膊拐不过来,像个小儿麻痹似的短短握了握,不停点头:“幸会幸会,听说你来改稿子的?” “对,目前住招待所,您是做什么工作的?” 他哪壶不开提哪壶。 果然,葛尤面露羞涩,还有点自卑,小声道:“我准备考试,考试呢。” 哈! 他越这样,陈奇越想逗他,还有那个叫江珊的小姑娘,也想逗弄逗弄。 (感谢齐王_月的盟主! 冇了……” 第19章 醉拳 汪洋已经63岁了。 眼睛早花,两鬓斑白,他正戴着老花镜,坐在北影厂主楼的办公室里,看新鲜出炉的《电影新作》和《电影作品》。 一本是上影厂的刊物,一本是峨影厂的,与北影厂的《电影创作》性质相同,都是接收剧本投稿的平台。各厂心有默契,也暗中较劲,你拍出一部划时代的好作品,我就要拍一部更划时代的好作品。 “没一个能看的!” “不值一提!” 汪洋粗略扫了一遍,还挺傲娇的哼了一声,起身背手,晃晃悠悠的下了楼,也奔食堂方向走去,一路碰到的人,无不恭恭敬敬的叫一声“汪厂长”! 北影厂第一任厂长是田方,田壮壮的爹。 第二任就是汪洋,他任职35年,1986年才退休,在他掌舵下北影厂达到了巅峰,很善于培养人才,四大导演、四大摄影、三朵金花都出自他手。 刘小庆就是三朵金花之一,原本都是别家单位的,汪洋给挖了过来。 他对经营一道也颇有想法,60年代就意识到这种大厂制度的弊端,想搞“承包制”,其实就是好莱坞的制片人工作室,但国内还没有这个概念。 在那个年代是非常超前的,没有搞成。 “汪厂长!” “汪厂长!” “老汪,你怎么才来?” 汪洋进了食堂,坐在自己的固定位置上,左右看了看:“我侦查一下兄弟单位的动态,行了,开始吧!” 全场啪的灯光关闭,漆黑一片。 紧跟着,大银幕上发出了光,每秒24帧的造梦机器映照着一张张期待雀跃的脸庞。 现在电视剧刚刚萌芽,文学热兴起,诗人们摩拳擦掌,流行音乐暗潮汹涌,电影是无可争议的第一艺术,直到80年代末开始衰落,新世纪后慢慢复兴。 今天放的是港片。 一個大鼻子的家伙吊儿郎当的出现,他叫成龙,这部电影叫《醉拳》。 去年初,成龙凭借《蛇形刁手》一鸣惊人,又趁热打铁在同年推出了《醉拳》,斩获676万票房,年度第二,第一是许冠文的《卖身契》。 这是香港电影即将步入黄金时代的标志。 虽然滞后了一年,但《醉拳》的质量无可争议,仍然给现场的人带来了巨大冲击。 导演是袁和平,成龙演的是黄飞鸿,游手好闲,惹事生非,父亲找来好友苏花子教导他,苏花子教给他醉八仙,最后打败了敌人…… 苏花子的扮演者是袁小田,袁和平的爹,他这个乞丐背酒葫芦的形象,后来变成了《拳皇》里的镇元斋。 “真厉害啊!” “打的好好看!” “这个人叫什么呀?成龙么?” “哈哈哈,他扮女人笑死了!” 大家仿佛进入了一个新世界,不用考虑工作和电影的意义,真正以观众的身份来欣赏一部作品。当然也不敢大声喧哗,低低的乐。 “……” 汪洋看的也很开心,但他想的更多,对旁边人道:“傅奇他们还在京城么?” “回香港了。” “《少林寺》的事情定了?” “对,日本人想买,事先给了一笔钱,傅奇找人写完剧本,回去筹备了,下半年就能拍,听说想在河南京剧团找演员。” “京剧团?” 汪洋摇摇头,指着银幕道:“你看人家的动作,花哨好看,流畅有趣,京剧团的武生虽有功底,但一招一式太死板了。香港市场发展快,他们按照老思路拍片,我个人不太看好。” “没办法,他们也难。” “是啊,香港的兄弟单位日子也不好过,这是廖公(承志)点名拍的,不容易,希望他们一切顺利。” 汪洋叹了口气,又道:“武打片这么受欢迎,我们是不是考虑一下拓宽类型,不能总拍些苦大仇深的电影吧?” “这个……会有风险吧?” “怕风险还怎么做事?严肃片要有,娱乐片也要有,双管齐下嘛,以后留意一下剧本,出了事我负责。” 领导们在前面哔哔,极个别人在后面哔哔。 文学部那一堆人,不知不觉的向某个家伙聚拢,因为这个家伙一边看,一边给大家发弹幕,寓教于乐。 “这个黄飞鸿啊,历史上确有其人,生于清末民国,三岁学武,七岁随父亲闯荡江湖,后来在广州开武馆,顺便行医卖药,搞了个医馆叫宝芝林,当过广州水师的武术教练。 他爹叫黄麒英,黄麒英的师父叫陆阿采,陆阿采的师父是至善大师。至善大师与五枚师太、白眉道长、冯道德、苗显并称少林五老!” “一听你就是瞎说,和尚庙为什么还有道长?”江珊噘嘴。 “哟,你还知道和尚庙不能有道长呢?” “你当我傻呀,我上小学的!” “珊珊,好好说话,不许没礼貌!” 江淮延训了一句,江珊不以为意,陈奇笑道:“白眉出身少林,后来投武当了嘛,武当就是道士了。不过这个少林不是河南的,而是南少林,在福建。” “那个苗显也不简单,他有个女儿叫苗翠花,苗翠花生了个儿子叫方世玉,好家伙,这个方世玉身高八尺,腰围也是八尺,手持一杆碧血洗银枪,在清军大营杀的七进七出……” “那是赵子龙吧?”葛尤惊叹。 “天下英雄皆一般嘛!他赵子龙七进七出,我方世玉就不行?连那刘姥姥也不是省油的灯啊!” 他开始还挺正经,后来就没谱了。 那大家也爱听,尤其是葛尤,小眼睛眨巴眨巴都放光了,觉得这位兄弟特厉害,比自己小3岁,懂得这么多,头发也浓密。 …… 看内参片,是为数不多可以放纵自我的时候。 但快乐的时光总不长久,当成龙打败了敌人,电影结束,大家既为看了一场好戏而欢喜,又为它的短暂而惋惜。出了这道门,到了外面,又是团结紧张严肃活泼的日子。 众人轻手轻脚的排队而出,三三两两的散去,低声议论着《醉拳》的精彩之处。 昏暗的灯光下,汪洋背着手,晃晃悠悠的溜达,一个声音随着夜风若有若无的传来…… “伱说我们怎么没有这么好看的电影呢?” “类型不一样,他们擅长拍娱乐片,我们也有我们擅长的,像军事片、农村片、现实题材的作品,都很好看的。” “那我们就不能也来个娱乐片?” “你以为那么容易的?你刚才看《醉拳》,哪段最好看?是不是练功和打架那段?为什么呢,因为它抓住了观众心理,就拿你来说,突然有一天你碰见一位高人,传授你绝世武功,打遍天下无敌手,你兴不兴奋?” “我可太兴奋了!” 葛尤一拍大腿。 “所以啊,越能找到情感上的共通之处,电影就越好看。” “……” 汪洋跟了一会,看了眼那个哔哔的年轻人,溜溜达达的走了。 江珊也被她爹领回家了。 葛尤一直陪到了招待所门口,竟有意犹未尽之意,但他腼腆,不好主动,幸好陈奇道:“我平时改稿子,空闲时间多,你要没事可以来串串门。” “诶,好好!那我们改天见。” 葛尤这才回了去。 第20章 老幼病残 以葛尤的性子,本打算酝酿几日再去拜访,没想到仅仅第二天,陈奇就主动邀请他去赴个小宴。 葛尤挺重视,还洗了洗头。 晚饭时间,他略显紧张的敲响了302的门,陈奇开门:“哟,正是时候,快进来快进来!我白天回了趟家,我妈给我带了些吃的,我合计自己吃不了,就找你们来聚聚,别嫌弃。” “千万别这么说,是我打扰了……哦,梁老师好!” 葛尤还是很客气,梁晓声笑道:“你呀,跟他接触时间长了就知道,他这人最不拘小节,一板一眼的累着呢。来来,你坐这!” 梁晓声帮忙张罗,打开几个铝制饭盒,道:“我求了食堂大师傅,特意给热了热,小陈在外面找了个馆子,还打了壶酒,你能喝点?” “能略饮几杯!” 葛尤眼睛一亮,他是好酒的人,再一看那菜,眼睛更亮了,竟然有肉有饺子。 桌子被横了过来,俩人坐床,一人坐椅子,用搪瓷缸子当酒杯,每人倒了二两左右。 陈奇笑道:“说起来我攒了快四十块钱,今儿第一次花出去,那小铺子也是知青合作社,卖点散酒什么的,就是不知道口感怎么样。 来来,甭客气,开吃!” 这年头吃顿好的不易,他也是离家外宿,回去一次才有这般优待。梁晓声就更难了,家里那么困难,节省的不能再节省。 所以一时间,尽是埋头苦干。 吃了一会才有谈兴,借着酒劲东拉西扯,没什么实际意义,但男人嘛,喝酒吹牛逼本身就是生活乐趣。 聊着聊着,聊到了葛尤的工作。 他情绪瞬间低落,颓丧道:“我考了很多单位都没考上,插队的公社还想让我回去呢,说我喂的猪好,大猪小猪都很想念我。 唉,白活了22年,只有猪惦记我。” “别这么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你爸妈不说给你找了么?”梁晓声道。 “全总文工团要招人,也得考试。我爸现在手把手的教我演,还给我选了個题目,就叫《喂猪》,说是贴近生活。其实我明白,我不会别的,只会喂猪。” “那伱表演一下呗,让我们看看。” “不成不成,这哪儿行啊,太不好意思了!”葛尤连忙摆手。 “虽然我们刚来往,但我说一句你别介意。” 陈奇道:“我觉得你心态也有问题,你当着我俩表演都觉得不好意思,当着评委还怎么演?你本身就没有一个放开的心态,下意识认为这是一件丢脸的事儿,你怎么能考上呢?” “我,我……” 葛尤想辩解,但很快放弃,气馁道:“可能你说的对吧,而且我也紧张,在家排练好好的,去了就不知道怎么办了。” “那你缓解一下,比如深呼吸,我深呼吸就会觉得很放松。”梁晓声建议。 “试过了,没用。” “那,那……” 梁晓声挠头,他是搞文字的,又不是搞表演的。 “考试谁都紧张,这玩意没办法。” 陈奇也开口,但他话音一转,道:“不过你可以试试强制放松下来,就是运动,原地踏步、做操、小跑几圈,总之让自己动起来。” “这样有用么?”葛尤疑惑。 “你跑过步吧?每次跑完虽然累,但与此同时是不是有一种很轻松,甚至很满足的感觉?” “好像是这么回事!” “所以啊,你可以试一试嘛,多多少少能缓解一下。” 这其实是运动会产生内啡肽和多巴胺,能让人体感觉更舒适,而且会出现一定的成就感。但陈奇懒得解释了,他举起搪瓷缸子,道:“来,我们先祝你考试成功!” “没问题的!”梁晓声也道。 “……” 葛尤借着酒劲,差点眼泪汪汪的,情绪也上来了:“借你们两位吉言,我这次一定考过,我要是再考不过,你们俩我都对不起!” 三人干了一口。 感情都在处。 陈奇有意的在处感情,他在北影厂待了一段日子,虽然八面玲珑,但没交什么朋友。那些都是老前辈,或者江淮延那样的中年人,又或刘小庆那样的狠人。 自己太小了,大家都拿自个当孩子。 梁晓声和葛尤是比较可以的,还有那个小姑娘。 啧! 陈奇喝了口酒,就瞧瞧这几头烂蒜,老幼病残的。 ………… 陈奇四月中旬来的,眨眼到了五月初。 这意味着他要把剧本改好了。 今儿是周二,每周二的下午是各单位学习的时间,停工停产,学校也不上课。这个习惯维持了很多年,后来电视机普及了,电视台也选择在周二进行维护。 所以这天下午是没节目的,电视上会出现一个“彩色的圆盘子”,学名叫“PM5544电视测试卡”。 午后。 阳光愈发浓烈,意味着初夏来临。 陈奇小睡了一会,拿着已经变成厚砖头的剧本,跑到了江淮延的办公室,进门一瞧,江淮延没在,他女儿反倒在里面坐着,一边嗑瓜子,一边写作业。 “小陈哥哥!” “你爸爸呢?” “他开会去了,一会就完事了。” 江珊看着他手里的东西,道:“这是你写的剧本呀,我听我爸说是个爱情故事,能不能给我看看?” “你个小孩子看什么爱情,这都是资产阶级的东西。” “资产阶级,哼,我还学英语呢?英语算不算资产阶级?”她晃了晃课本,赫然是一本英语教材。 “你们都有英语课了?” “我们学校是试点呀!” 在去年,教育部就主张从小学三年级开始设置外语课,但没有推广,还在试点阶段。 陈奇对这个不了解,只能表示惊讶,他坐在椅子上等江淮延,过了一会也没出现,好生无聊,瞅了眼埋头写作业的小姑娘,忽道:“你学过猪这个单词么?” “当然啦,pig!” “狗呢?” “dog!” “鸡呢?” “鸡……哦,chicken!” “美丽怎么说?” “哈,你难不倒我,beautiful!” “ chicken is beautiful,你会翻译么?” 江珊皱眉,试着道:“鸡,是美丽的?” “哎,我们翻译讲究信达雅,这句话可以译成……” 陈奇还没来得及当个小黑子,江淮延的脚先迈进来了,道:“咦,小陈你来了,今天下午全厂都要开会,各部门也要开,我们刚结束。” “我也是刚到,给您看看剧本。” “珊珊,你先去外面写。” “噢!” 江珊不情不愿的抱着书包出去,江淮延则拿过剧本,仔细翻看,过了半晌,点点头道:“改的不错,你下笔非常精准,都落在我们建议的点上。 以我个人来看,已经合格了。 但厂里的规定,要求文学部全体编辑共同审查,再由负责这一块的副厂长最终审查,决定是否通过。你不用担心,应该没什么问题。 这个剧本先留下吧。” 江淮延说着笑了笑,道:“小陈啊,你的年龄太容易让人误会了,没想到你在文字上这么有悟性。” “都是老师们指导的好,我顶多算执行力强。” “执行力强?这个词倒新鲜。行了,你先回去吧,我再找你。” “好!” 陈奇出了办公室,见江珊站在走廊上,扒着窗台写作业呢。 她今年12岁,个子不算高,骨架也偏大,小时候尚未长开,并不见得有多出彩。 但陈奇知道她日后的样子,大脸盘,大五官,天生不带小家子气——这个类型的女演员非常稀缺,在后世更是绝迹,后世一水的小脸小下巴。 他鬼鬼祟祟的凑过去,猛地一声:“哈!” “妈呀!” 江珊一蹦三尺高,转身想怒斥,陈奇早一溜烟跑没影了。 她回了屋,愤愤道:“爸,这人真讨厌。” “他也没多大,跟你闹着玩呢,人家写作很厉害,你有空跟他学学。”在江淮延眼里,陈奇这个19岁的年轻人,确实可以叫一声孩子。 “谁要跟他学,我将来要上外语学院的!” 江珊气呼呼的继续写作业。 写了一会,江淮延有事又出去,而她忽听外面鬼鬼祟祟的,那讨厌的家伙回来了,没进屋,只抬手扔过几颗糖——那是于秀丽给他带的存货,道:“吃糖,好好学习啊!” 说完又闪了。 江珊看那糖,是京城本地产的红虾酥糖,皮薄且酥脆,馅层次分明,口感不错。 她顿了顿,还是剥开一个塞嘴里。 “哼!不吃白不吃!” (冇了……) 第21章 升华!升华! “这一式叫大雁腾空降吉祥!” “双臂展开,模仿大雁扇动翅膀,这样一上一下一上一下……” 下午时分,新加入增精强肾小团队的葛尤,正在跟陈奇学长寿功。 他练的一板一眼,身体完全没放松,陈奇道:“停停停!你不要用广播体操的标准来做这个,这是道家强身术,讲究心境平和,动作自然,不要套招式,心随意转,就像小孩子做游戏似的,自己舒服就行。” “你还说你不会功法,你连道家都出来了!”葛尤低声叫道。 “功法个屁,你嘴巴严点,别出去瞎咧咧,容易惹麻烦。” “我懂!我懂!法不可轻传。” 葛尤似乎有点误会,自从看《醉拳》那天他讲了一通武侠之后,就以为他真会点什么隐世秘籍。陈奇就呵呵了,这是现实位面,又不是低魔,连常威都没有天生神力啊! “你早上做金刚功,晚上做长寿功,坚持下去对身体有好处,伱这身子骨太弱了。” “我尽量!” 葛尤应道,他好像有先天不足之症,从小就弱,不然插队的时候也不能被分去喂猪,上年纪就更弱了,讲话都慢吞吞的。 陈奇穿来的时候,他都快70岁了,一辈子没孩子。 有说是两口子不想要,有说他妻子不能生育,也有说他自己不能生育……反正身体不好这个事是肯定的。 “小陈!” 正练着,梁晓声推门进来了,道:“江主任找你!” “剧本的事儿?” “嗯!” “行了,我也得走了,改天再来。” 葛尤见状,知趣告辞。 陈奇跟着梁晓声下楼,在路上问:“剧本通过了么?” “怎么说呢,原则上通过了!” “什么叫原则上过了?” “有点复杂,江主任会给你解释的。” 陈奇一头雾水,到了主楼的文学部办公室,全体编辑都在呢,江淮延是主任,在里面有一间小屋。他咚咚咚敲了三声,推门而入。 “小陈来了,坐坐!” 江淮延示意他坐下,又给沏了杯茶水,笑道:“首先恭喜你,你的剧本全体通过,副厂长也批了。 我们给它的定位是爱情风光片,以展现庐山的美景为基础,表现一对年轻男女的恋爱故事,其中夹杂着一些政治旋律和时代思想。 原则上,北影厂已经确定要你的剧本……” 但是! 陈奇内心默念,果然,江淮延下一句就是:“但是吧,我们还想更好一点。” “您能不能具体说说?” “这是我们的一個期愿,你可能觉得我们要求太高了,但做电影的,永远不存在完美。 当然,这不是硬性规定。 我们现在就可以敲定项目,但如果你也想做的更好一点呢,能不能再让情节波折一些,让主题再升华一些,让情感再触动一些?” emmmm! 陈奇暗骂妈卖批,这跟自愿加班有什么区别? 他定稿的剧本,已经是历史上《庐山恋》的故事了,没想到北影厂不满意。其实想想也是,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评判标准,你上影厂觉得OK,我北影厂却不OK。 “……” 他看着对方期待的目光,暗自翻了个白眼,我只想白嫖而已,非让我出工出力! “既然您都这么说了,那我就试试。” “好,果然没看错人!” 江淮延顿时开心起来,拍了拍他肩膀,笑道:“之前我们编辑还说呢,都认为你会接下来。你也不要觉得我们在故意刁难,你能发挥到什么程度就发挥到什么程度,这个剧本我们肯定要的。” 这么一说,陈奇才舒服了一点。 看重自己嘛! 随即又叹气,娘的,我在1979年也被CPU啊? ………… 回了招待所。 在三楼又碰到了陈怀楷,老头正在筹拍一部戏曲片《诸葛亮吊孝》,每天在屋里开会,来来往往的都是戏曲演员,一个都不认识。 他见陈奇手里拿着剧本,问:“过审了么?” “如过吧!” “如过?” “原则上过了,但让我再改改,所以叫如过。” “哈哈哈!” 陈怀楷大笑,他古典审美深厚,自然能懂这个梗,道:“小子真有意思,按照我们的规矩,当一个剧本过审的时候,都要吆喝一嗓子,你加油吧!” “吆喝?”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陈奇耸耸肩,进了自己屋,把那个比香河肉饼还厚的剧本往桌上一拍,发泄着打工人的怨气。 但洗了一把脸之后,他已经平静了心情,并且坐在桌前,钢笔吸好墨水,第一次认认真真的开始写——蝴蝶扇动翅膀,事情出现了偏差,使得他也正经起来。 《庐山恋》原本就很平淡,除去群演,全片只有七个演员。 女主叫周筠,男主叫耿桦。 他梳理了一遍剧情,思索一会,决定新加上一个人物:男主的姐姐,耿莹。 耿莹二十七八岁,外表柔弱,内心坚强,父亲和丈夫受到迫害,母亲卧病在床,下面还有个弟弟,她一个人撑起全家。 周筠是美国身份,父亲还是国党军官,她和耿桦来往,耿桦被组织上调查,暂且关押,他托姐姐给周筠带话,表明自己心意云云。 但耿莹为了弟弟,反而劝说周筠离开。 周筠心伤之下,回到了美国,这才造成男女主的五年之别。 五年后,改革开放,男女主又在庐山重逢,正式确定了关系,而周筠找到耿莹,进行了一次对话……如此一来,情节比原著丰富了许多,而所谓的升华,就落在这次对话上。 “升华升华,你要升华,我就给你升!” “我能给你升到天上去!” 陈奇一边写一边哼唧,仿佛又回到上辈子熬夜写稿的时候。他也确实写了一宿,因为不敢再摸鱼了,生怕又出别的变故。 从操作上,其实不算难。他本身就是干这行的,又受过信息时代的无数洪流冲击,脑子里近乎藏了一座宝库。 他知道1979年的观众想看什么,更知道1979年的领导人在想什么。 以爱情包裹政治,且政治方向极其正确! ………… “咚咚咚!” “施老师!” 第二天一早,陈奇敲开了文学部的门,施雯心看他的样子吓了一跳:“小陈,你病了?怎么这么憔悴?” “没有没有,熬夜改稿来着。” “你说你这孩子,不在这一天两天的,你着什么急呢?” “没关系,我年轻,熬夜怕什么。” 无非猝死而已! 他把稿子递给对方,故意脑供血不足的晃了两下,然后才退出去。施雯心有点自责了,道:“看到好苗子也不带这么压迫的,那不成拔苗助长了么?” “谁成想他这么积极啊,之前都懒懒散散的。”梁晓声也很诧异。 “我先看看吧……” 第22章 跨越时空的主旋律 施雯心戴上老花镜,捧着香河肉饼似的剧本,找到新写的段落。 先看到加了个人物,耿莹。 耿莹一个人撑起全家,是传统意义上的好女性,但她也有“讨厌”的一面,私下劝说周筠离开弟弟,转头又跟弟弟说,是周筠主动走的…… “从观众的角度,她当然是讨厌的,但从她的角度,她没有做错。” 施雯心点点头,这个人物加的不错,很生动,其实这在后世都是玩烂的套路,根本不稀奇,但别忘了现在的时代背景。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国内电影的人物塑造非常单一,不是对的就是错的,不是好的就是坏的,没有挖掘人性的空间——要客观看待,因为革命斗争不是请客吃饭,需要这样的作品。 施雯心首先肯定了耿莹这個角色,接着往后看,看到了那段对话。 她不自觉的扶了扶老花镜,上身往前倾,反复读了好几遍,才抑制不住激动道:“小梁,你也来看看!” 梁晓声凑了过来,接过剧本。 过了一会,他猛地抬起头,兴奋道:“这段话加的好啊,这个观点太新奇了!” “到底写什么了?” “给我看看!” 另两个编辑也过来,读罢皆道:“哈哈,我就说这小子有想法吧,跟我们上年纪的真不一样!” “现在的年轻人不一般啊!” “你们讨论什么呢?” 正此时,江淮延进来了,施雯心笑道:“小陈熬了一宿,把稿子送来了,我们都看过了,你再过目一下?” “哦?这么快?” “我忘了告诉他,不用着急,慢慢来就好。” 江淮延随便拎过一把椅子,一屁股坐下,把稿子捋了一遍,最后看: 周筠和耿莹到了庐山的望江亭。 此亭造于剪刀峡上,三面环山,北面开阔,恰成遥看长江之佳处。 耿莹道:“你到底要跟我谈什么?我告诉你,就算我父亲同意了,我仍然没改变对你的看法,伱不用想着说服我。” 周筠道:“莹姐姐,你为什么对我有这么大的偏见呢?难道我喜欢耿桦就有错么?” “你看看,不是我对你有偏见,你张口闭口就是喜欢,就是爱的,也不知道害臊,我们可不像你一样!” “……” 周筠沉默了一会,道:“莹姐姐,我能问你一件事么?你爱自己的祖国么?” “这叫什么话,我当然爱祖国了!” “那你爱自己的爸爸妈妈么?” “当然了!” “那你爱自己的弟弟么?” “当然了!” “那,你爱自己的爱人么?” “我……” 耿莹忽然愣住。 “你觉得它们是一样的,还是不一样的呢?它们难道不都是我们最炽热,最真挚的感情么? 莹姐姐,我爱我的爸爸妈妈,我爱耿桦,我也爱自己的祖国。 我爸爸经常对我讲这里的山河壮美,一草一木,所以我才回来,我不仅要看看庐山,我还要去看看五岳,看看长江长城,看看黄山黄河! 我要去各地转转,我还要去天安门! 这也是我的祖国啊! 我愿意留下来,不仅仅是为了耿桦,而是我觉得这片土地充满了伟大的生命力,我愿意在这里感受新时代的气息,我愿意奉献自己的力量,一起建设美好的未来! 莹姐姐,你告诉我,这难道不都是爱么?!” …… 江淮延一下站起来了! 他脸上混合着一种震惊与亢奋的奇怪表情,拍案击节:“胆大包天,精彩至极!” 《庐山恋》嘛! 当然不能局限于个人的谈恋爱,要恋就恋大一些。 常理上,似乎应该是:大爱爱国,小爱爱人。 但好像又不应该分大小,爱就是爱,它是人类最本能,最真挚的一种情感。一个人可以爱另一个人,可以爱自己的亲人,也可以爱一个国家,爱一个民族,爱一片伟大的土地! 陈奇把主旋律包装了一下,变成当下能接受的样子,但足以让众人大呼小叫,颇具石破天惊之感。 “老江,怎么样,我们是不是开个会?” “不开了,我去找副……不不,我直接去找汪厂长!” 他一刻都等不及,拿着剧本直奔厂长办公室。 汪洋正滋溜滋溜喝茶呢,被突然闯入的江淮延吓了一跳,道:“干什么风风火火的,要打小日本了?” “现在中日友好,您可别说这话!” 江淮延把剧本一拍,道:“您老不是惜才么?眼前就有一个,这个剧本一定要拍!” “哦?得你这么看重不容易,你给我讲讲。” “好!” 于是乎,江淮延把新改版《庐山恋》讲了一遍,着重强调了那段对话。 “……” 汪洋默默起身,背手踱步。 这个故事的元素太多了,有爱情,有国党,有美国,还写了一场吻戏,开什么资本主义玩笑,吻戏! 步步雷区! 现在人最担心什么呢? 别看嚷嚷改革开放了,但说不定哪天就回去了。所以人们最怕的就是风向改变,又回到那个漫山遍野飘红的年代,到时候,搞这些玩意的都得被清算。 汪洋没有陈奇的先知外挂,他不懂《庐山恋》一定会成功,但他有魄力,在屋里踱了好几圈,忽地顿足,大手一挥:“拍!” “不仅要拍,还要作为厂里的重点影片,出了事我负责!” “有您这句话就妥了!” 江淮延心潮澎湃,忽然也有一种敢为天下先的触动,自觉是个烈士,他回到文学部,把剧本一扬:“过了!” “太好了!” “绝对能成为一部经典!” “我们也与有荣焉啊!” “晓声,你赶紧去通知一下!” “好好!” 梁晓声连忙起身,跑了出去,一路到了招待所,到302房间推门就进,喊道:“小陈,过了!” “什么过了?” “剧本过了啊!汪厂长亲自发话,拍!” “呼!” 正准备补觉的陈奇松了口气,竟然也有点小激动,因为特娘的这个版本不是白嫖,自己可是亲手写了,有付出,就渴望有回报。 “对了,你出来!” “干什么?” “你先出来!” 梁晓声把他叫出去,然后敲了敲隔壁的门,陈怀楷开了门,笑道:“怎么着,我听你喊呢。” “是啊,小陈的剧本过了!” “那好啊!你吆喝一嗓子?” “成!” 梁晓声深呼吸,一改往日内敛,操着最大的音量,喊道:“《庐山恋》,今天过堂了!” “《庐山恋》,今天过堂了!” 过堂,本是在公堂受审的意思。 因为北影厂的剧本审查太严格,通过极其不易,跟过堂一样。而每个成功过堂的编剧,都情不自禁的喊上一嗓子,自己不喊,别人也帮他喊,这是共同的喜悦,久而久之成了习惯。 梁晓声一喊,三楼的人全出来了。 紧跟着,上下楼的人也听到了。 “恭喜!恭喜!” “这么年轻啊!” “听说是部爱情电影?不容易啊!” 不光是编剧,别的岗位人员也过来套近乎,仿佛一时间,这部电影就变成大家的事情。 这年头拍电影是计划经济,每家电影厂每年有指标,比如北影厂一年拍七八部,偶尔有多的,但大多时候是达不到指标的。 有时候一年才拍两部、一部。 这涉及到资金、剧本、人员、政策等等。 所以每一部电影立项都来之不易,这也意味着将有一大批人要开工了,谁能参与,谁不能参与,都是暗潮汹涌的事。 《庐山恋》过了,说明要筹拍了。 导演,演员,幕后……多少人盯着呢! (冇了……) 第23章 高薪阶层 剧本过了,陈奇仍然可以住招待所。 他的工作从写剧本,变成了配合拍摄,每天还是两块钱补贴。 北影厂会选定一位导演,导演再选演员,再前期准备,时间长着呢。因为不用赶进度,没有资方压力,也没有狗屁倒灶的流量,一切以拍出好作品为核心。 最简单的,比如演个农民,演员必须去农村体验生活;演个工人,演员必须下工厂;演个渔民,演员必须去海上漂着,体验打鱼是什么滋味…… 没人会把这些当成荣耀来说,是无比正常的事情。 后世的一些好演员还坚持着这种传统,偶像派就不行了,人家演的都是霸总、娇妻,这玩意还用体验? 除非演個穷人,给我们体验体验,然后我们就看到了“在上海月入三千,租黄浦江边的房子,天天吃汤达人”的穷人。 说回来,这年头演员是没有片酬的。 演员隶属各个文艺单位,每月拿工资,拍戏是分内工作,往大了说叫国家任务,怎么可能有片酬?但每天也有补贴,大概是5毛-1块。 刘晓庆、潘虹、唐国强……甭管多大的腕,就这个价。 不过80年代就有酬劳了。 与之相比,甚至在整个电影行业,编剧是绝对的高薪阶层,有多高?三四层楼那么高! 比如50年代的时候,国家规定:歌曲的词曲作者按首算,每首拿10一20元,像传唱大江南北的《十五的月亮》,作者就拿了15块钱,后来还打官司来着。 诗歌,每20行算1000字,每千字10一20元。 所以 你知道 为什么诗人写的诗 都是 一行行的了。 类似白嫖的还有古龙,他稿费也是按行算的,所以就有了这种文风: 夜 寒夜 一盏孤灯如豆。 小说、曲艺类的稿酬也差不多,唯独电影剧本例外,当时标准是每部3000一8000元,天价! 到了60年代,有所降低,但也是常人无法想象。 长故事片的剧本,每部2000-6000元,短故事片1000-3000元。导演的酬劳,长故事片500-1500元,短故事片300-700元。 最有意思的是音乐,你单独写一首歌,就给你十几块钱。 但你如果给电影配乐,或者写歌,作曲能拿300-800元,作词能拿50-100元。 可以说,只要跟电影搭上边,那就是妥妥的高薪阶层。 国家对电影也是一直重视,教员都亲自批判过《武训传》,究其原因,无外乎它还有另一项职能:意识形态的宣传工具! ………… “咚咚咚!” 江淮延敲开了厂长办公室的门,递过一份申请报告,道:“这是《庐山恋》剧本稿酬的意见,我们文学部一致同意。” “我看看!” 汪洋拿起文件一瞧,笑道:“可以,不高不低,还能鼓励年轻人。” “那就准了?” “准了,你去找财务对接。” 江淮延应了声,又道:“您打算让谁来拍《庐山恋》?” “哎呀,这个不好说!” 汪洋正发愁,道:“你们给它定位是风景抒情片,这个类型以前没有,也没人有经验。找老导演,我怕拍的太严肃,它基调还是青春活泼的。” “对对,我们也是这个意思,俊男靓女,秀丽风光,美好的爱情和浓烈的爱国主义交相辉映。” “我们再研究研究吧,不着急。” 汪洋顿了顿,忽然颇感兴趣的问:“小江,伱觉得那个写剧本的小伙子怎么样?” “有才华,形象佳,性格谦逊,成分也不错,没有黑背景。” “那天放《醉拳》,我听他和人闲聊,好像对娱乐片一道有些见解。我一直想让厂里多拍不同类型的作品,不能总苦大仇深的,怎奈懂此道的人不多。” “您又惜才了?”江淮延笑道。 “我当然惜才了,不过那个小伙子年轻的过分,让我心里也没底,再观察观察。” 聊了几句,江淮延回了文学部。 他让梁晓声去找陈奇,不一会,陈奇过来了,道:“江主任,剧本又有变故了?” “没有,别紧张,找你谈谈稿酬的事儿。” 稿酬! 陈奇眼睛一亮,他鼓捣这个破剧本,不就是两个目的嘛!一为住招待所,二为挣钱。 江淮延见他的样子,打趣道:“我还以为你会说是为人民服务,稿酬就不要了呢!” “我又不是圣人,我付出了劳动自然想得到回报。再说,我也想让我父母看一看,让他们高兴高兴。如果我真到了无欲无求那天,我可能就真不要了。” “嗯,是老实话。” 江淮延点点头,道:“编剧酬劳这个事,怎么说呢,一直很受羡慕。后来中断了十余年,近年又恢复了,国家没给我们定新标准,我们一般自己商议。 之前一个剧本能拿6千块,现在不可能了,但我们尽量的从综合因素考虑,给你们最大的优待。 改编剧本,我们会看作者和原著的影响力,影响力越大,酬劳就高一些。原创剧本呢,也差不多,你是青年作者,通常不会太高。” “我懂我懂!” 陈奇连连点头,在心里嘀咕,五百块?或者四百?最差最差三百块总有了吧…… “经我们多番考虑,决定给你八百元的稿酬!” 咝! 他顿时一抖,上辈子好歹是个老板,此刻听到八百块,竟有点喜出望外的德行。 稿酬这个事,要等到1984年,国家才出了一个新标准:长故事片,每部1500-4000元,短故事片750-2000元。 当时确实是高薪,可惜很快就到了90年代,商业大潮来临,作家赚的盆满钵满,结果电影编剧还苦逼兮兮的拿这个标准。 “江主任,我什么时候可以领呢?” “财务对接完了,一会就可以去。” “好好!” 江淮延瞧他乐滋滋的样子,十分理解,这是八百块啊! 1979年,京城城镇职工,平均月收入是61.8元,看好是城镇哦,不包括农民。农民一个月30块钱就不错了,穷的地方十几块钱。 “你先在招待所住着,厂里会陆续筹备,有事情就叫你。” “自由活动呗!” “呵呵,你现在暂时没有任务,不回家看看?” “当然回去了,对了江主任,《庐山恋》能在下个月的《电影创作》上发表么?我想拿回家给我爸妈看看。” “可以啊,没问题。” “那就好!” 陈奇放了心,现在是五月份,下个月是六月,不会跟原作者撞车了。 他出了门,立马跑去财务领钱。 现在用的是第三套人民币,最高面值只有10块钱,正面是人民代表走出大会堂的图案,所以有个俗称,叫“大团结”。 说起大团结,那年陈奇才十几岁,无意中打开了一个文学性网站,里面的作品都很精彩,主人公个个记忆犹新: 有高中成绩不理想的懵懂少年,有可怜的被男人欺负的学校女老师,有混迹于黑道与商界的东兴太子,甚至还有西方的骑士,红楼的金钗,生完孩子的黄蓉,死了老公的骆冰…… 800块钱,厚厚的一信封。 陈奇回到了招待所,没一会,梁晓声和葛尤来了,梁晓声还带了一把小榔头,给他整的一愣。 “你拿这玩意干啥?” “陪你存钱去啊!这么多钱你不存起来?我带个家伙,有事也能撑一撑。” “……” 陈奇摸了摸鼻子,一把年纪搞的这么推心置腹干啥,真是的,都有点感动了。 葛尤却欲言又止,还是忍不住道:“那个,我能看看么?” “看啥?钱啊?” 陈奇不在意的掏出信封,露出厚厚一沓纸币。 “哎呦哎呦!” 葛尤眼睛都绿了,就跟他自己挣得一样,激动的搓手转圈:“这么多钱啊,头回见着这么多钱呐!” (今天我也有事,冇了…… 大家五一快乐,都出去玩了嘛?) 第24章 陈富贵 前门,箭楼东。 这个茶摊没什么变化,还是十二个人,客流量也仍然很多,但黄占英最近心事重重。 当初报纸一篇新闻,带火了茶摊,收益猛增,每天能卖出去3000多碗。 有热度,还能挣钱,搞得别人也来学,前不久就在箭楼西侧,另一个合作社也堂而皇之的摆上了茶摊,而且他们人多,有二十個人! 这一下吸走了不少顾客,黄占英心里有账,最近每天销售量都在降,只能卖2000多碗了。 “这天是越来越热了……哎,你们到了夏天还卖茶水么?” “夏天我们晾凉了啊,喝着解渴。” “哦,那样也行,不过我还是喜欢吃点冰棍什么的,那才凉快。” “有有!真等天热了,我们也进冰棍,到时候您再来!” 黄占英打发走了顾客,埋头抹桌子,心里又不是那么担忧了,正所谓遗计定辽东,某个家伙早就交代好了,甚至连货源都找好了。 “温一碗酒,来一碟茴香豆!” 此时,一个清清淡淡的声音传入耳朵,黄占英头也没抬,道:“对不起同志,我们是茶摊,您想喝酒去小酒铺,那边就有一家。” “没文化,个人修养也是革命斗争的一部分啊!” 嗯? 黄占英一抬头,就见那个家伙扶着熟悉的二八大杠,笑呵呵的看着自己。 “呀!” “陈奇同志!” “占英同志!我们终于井冈山会师了!” 俩人紧紧握手。 “陈奇回来了!” “大家快来,陈奇回来了!” “你剧本写完啦?怎么样,能拍么?” “那以后我们就能在电影院里看你的作品了?” 小伙伴们纷纷凑上来,陈奇一个个握手,说着“文艺战线水深火热”“拍好电影是为人民服务”之类难懂的话,大家都哄笑起来,前门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哄闹了一阵,大家继续工作。 黄占英把他拉到茶摊后面,现在不用席地而坐,有小板凳了。 “你走没几天,区领导就来了,突然来的,没事前通知,我就没告诉你。把我们夸了一番,说非常支持什么的,但也没看有什么实际动作。 完了还说市领导也要来,但时间还没定,我想着确定了再去找你呢。” “可以,伱做的没问题。” 陈奇点点头,区领导本来就不用自己接见,怎么也得是市领导,家印兄见一省大员,无非也就是会见呐…… “最近生意怎么样?” “有点不好,西边也开了一家茶摊,听说还有在天坛公园开的呢,现在茶摊可火了。” “凉鞋到了么?” “到了五百双,在街道存着呢。” “五百双哪够啊?五万双都不多!” “你还真敢想,塑料二厂哪来五万双凉鞋给我们?” 浅聊了一会,陈奇起身拍拍手,把大家叫过来,道:“同志们这段辛苦了,我很惭愧,但我不是一个逃兵,我只是奔赴了文艺战线的战场。 你们知道我去改剧本,现在剧本通过了。 我本来想找大家庆祝一下,但手里也没有票,所以说一声,你们能搞到多少票,都凑一凑,钱我出,请大家下馆子!” 众人哗哗鼓掌,哄笑道:“写剧本就是不一样,跟领导似的。” “哈哈,以后叫你陈主任吧?” “别说,陈主任蛮好听的哩!” “我想吃肉!没走油的走油肉!” 在这边待了一会,陈奇推车子走了。 他特意跑去箭楼西侧看了看,确实多了个茶摊,约莫二十人,热热闹闹的也挺有活力。双方隔了大概一百多米,这边嚷嚷,那边都能听着。 据黄占英说,这帮人虽然摆茶摊,但没惹事,没挑衅,老老实实做生意。 街道也不好说什么,毕竟都是合作社。 大碗茶又不是垄断的。 “20人不少啊,能吸收就吸收过来吧,壮大自身,也是一番势力。” 陈奇骑上车子,晃晃悠悠的离开,心里合计着,要不来一场1979年的攒劲商战? ………… “老陈家那小子回来了!” “哟,回来了,是不是本子被毙了?” “我也想啊,可人家偏偏就过了,我家孩子高中毕业呢,搁屋里俩钟头就憋出五个字来,这上哪儿说理去?” “还是人家有天赋,天赋这玩意不讲理!” 陈奇回了大院,再度遭到了像看猴子一样的围观。 在新华书店工作,平日再怎么苟且,但起码认字多,认字多,看的就多,看的多,想的就多,个个都觉得自己是折翼天使,骨子里有那么点小布尔乔亚。 书籍和电影,是院里的两大精神支柱。 结果你告诉我,我同事家那个平平无奇的孩子,咔嚓写了个剧本,还特娘通过了?怎么着,你《原神》启动了? 羡慕啊,嫉妒啊,眼红的像挖了资本主义墙角…… 大院有七个内院,一百多人,把陈家门槛子都快踩烂了,十个人里有三个是看热闹的,三个是来阴阳怪气的,剩下都是介绍对象的。 “秀丽,不是我说啊,你家小子十九岁,赶紧把婚事定下来,你也能少操心。我娘家侄女在服装厂,一个月四十块钱呢,人漂亮,大高个,就是脸上有点微瑕。” “别听她胡说八道,她侄女脸上那痦子比锅盖都大!” “我有个外甥女才叫好,长得跟刘小庆似的……” 陈奇安安静静的坐在角落,保持礼貌的微笑,一点都不发表意见。陈建军笑呵呵的,偶尔来上一句,因为现在是于秀丽的主场。 于秀丽早就大放情怀,在二十平米的小屋子里纵横捭阖,活了四十多年,第一次这么过瘾。 比结婚那天都过瘾! 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陈奇没有藏着掖着,大大方方的回来了,而等邻居们陆续离开,他也大大方方的说了自己的稿费。 如果家里都是极品亲戚,隐瞒一二也无所谓,如果家人都很好,那就没必要。何况就这八百块钱,老实说,他想挣就能挣。 但对父母的冲击是巨大的。 “你你你,你拿了这么多稿费?” “北影厂没弄错吧?” 爹妈看着这张红黄底色的存折发愣,封面上写着“活期储蓄存折”,下面是“中国人民银行”的字样。 存折是牛皮纸做的,粗纤维清晰可见,目前农行、建行、中国银行三大行正在陆续恢复,然后84年又成立了工行。 “我是这么想的,家里现在就一台收音机,最好再添个大件。” “买台电视,再买个录音机,咱们也听听歌,然后再买个自行车,这样就有两辆自行车了,分开也够用,哎呦……” “你特娘不过了??” 于秀丽啪的扇了他一下,骂道:“9寸黑白大电视,要400块钱呢!洋牌录音机也得200多,你一共就挣800,你还想一下都花了?败家子啊!” 第25章 邓丽君 “你怎么对价格这么清楚?说明你也想买嘛!” “我,我不想买,我看看还不行啊?” “别吵吵了,我说两句……” 陈建军一般不发表意见,但凡想说两句,就是主意已定,道:“电视就别想了,以我们家的实力根本弄不到货,那是有门路的人家才能看。 自行车也不用买,你妈平时不用,我骑单位的。 我觉得应该给你买一块手表,你也不小了,有块手表方便。” “诶,这个对!戴块手表,上哪儿都能让人看得起。” 于秀丽同意。 “手表啊,行吧,那就买一块。” 陈奇点点头,人的运势可以通过佩戴物品改变,这个他很有经验。 就像上辈子,他本来桃花运很差的,后来买了一块百达翡丽手表和玛莎拉蒂,诶,运势瞬间改变了,还总有妹子说车上空调不好,上来就脱衣服,烦不胜烦…… “至于录音机呢……” 陈建军挠挠头,忽然嘿嘿一乐:“其实我也想买,本打算攒点钱的,现在正好。” “陈建军你要脸么?拿孩子钱满足自己私欲,伱党性都哪儿去了?” 于秀丽训斥。 “行了行了,谁买都一样。那就定了,一块手表,一个录音机。”陈奇笑道。 “这得花多少钱呐,眨眼就没了。”于秀丽心疼。 “没了我再挣,今天八百,明天就八千了。”陈奇安慰她。 人们对这個年代的普遍印象,就是穷。 也确实穷,但分地方,分群体,这时候有一些人是挺有钱的,比如大工厂的工人,好岗位上的国企职工,有一定级别的干部…… 他们本身工资就多,平时也没有花钱的地方,单位全包了嘛! 自然就能攒下钱来。 当然如果放到全国,尤其是农村,那就不忍看了,农民忙活一年能见到钱就不错。 ………… 手表的牌子挺多,比较著名的就是上海牌、海鸥牌,京城本地还有个BJ牌。 上海牌大概120元。 陈建军暂时没弄到手表票,只有买录音机的票,就先买了录音机。 去年,商业部搞了一个“赴香港考察小组”,以每台93港元的价格,买了1万台盒式录音机,运回来定价每台200元人民币(当时100港币约等于30人民币)。 人们从下午开始排队,等到了第二天早上,把柜台都挤碎了。 今儿是周日,休息。 眼下是单休,1995年才变成了双休,直到2024年也没真正落实。 一家三口齐出动,专门来到王府井大街的市百货大楼。 这是新中国第一座大型百货商场,张秉贵就在这里工作,张秉贵有不知道的么?一位卖糖果的售货员,全国劳模,人大代表,比任何一个明星都要红。 他坐公共汽车,有人给让座,去洗澡,有人给他搓背,病重住院,国家领导人纷纷探望。去世后百货大楼在广场立了铜像,领导人给题的词:“一团火精神光跃神州”! 这里的商品最全,周日人多。 三口人随着人流进去,没着急买,先随意转了转。 一楼是卖雪花膏、洗头膏之类的地方,但给张秉贵专门开了一个柜台卖糖果,人山人海都往前挤,以能买到他亲手抓的糖果为荣。 他有个绝活,叫一把抓。 顾客要二两,他一抓就是二两,要半斤,一抓就是半斤,据说平时拿小石子练,刻苦练出来的。 劳动最光荣,这年代可不是说说而已,张秉贵和时传祥都是典范,有人说他们有编制,给你编制,让你天天掏大粪,你干么? 陈奇也想瞅瞅,奈何挤不进去,只得作罢。 溜达了一会,到了卖录音机的柜台,这里人竟然也不少——陈奇有点想乐,这感觉就像“不是说经济不好,挣钱难嘛?怎么一个个都比我有钱?” 由于中日友好,最早进入内地的一批洋牌家电都是日本的,松下、夏普、日立、三洋等等。 我们熟悉的录音机,是能装两盒磁带,好几个喇叭,很大只的那种。现在是单卡,只能装一盒磁带,体型较小,但很厚实,跟大砖头似的。(文末有图) 三口人挺幸运,没碰到缺货的事情,最终花了200元,买了一个三洋牌单卡录音机。 “妈呀,这么个玩意就要200块钱!” “怎么不去抢啊?比自行车都贵,我们又不是大富大贵的人家,早晚让你们败光了。” 于秀丽不断唠叨,陈建军忍不住道:“我们家几年才添一个大件,又不是天天买,咱俩工资都还可以,儿子也出息了,不至于。” “就是,该花就花!”陈奇笑道。 “你们爷俩已经向资本主义投降了,没眼看没眼看。” 爹妈还想继续逛逛,陈奇懒得动,抱着盒子先走了,一路人人羡慕,目光火热,这就是最靓的仔。 下了楼,刚出大门口,忽然有人扒拉他一下。陈奇吓一跳,以为抢劫的,转头一瞧,却是一个戴帽子的贼眉鼠眼的家伙,声音很尖锐。 “哥们,刚买的录音机?” 对方见他警惕,笑了笑:“别担心,我是做生意的……你要带子么?” 带子! 陈奇眼睛一亮,问:“你卖磁带的?” “看看去?” “太远我可不去。” “我是做长期生意的,不能坑你,咱们到那边说。” 对方带着他走到了一个相对僻静的角落,把衣服扒开,跟机器猫的口袋一样,一盒又一盒的往出拿磁带。 “10块钱一盒!” “你怎么不去抢啊?” “都是南边过来的,你懂,我挣个辛苦钱。” 对方很热情,介绍道:“你看看这个,这是邓丽君,现在最火的,南边都听她。” 陈奇翻了翻,《何日君再来》《又见炊烟》《路边的野花不要采》……皆是耳熟能详,封皮简陋,包装粗糙,但好歹是盘磁带。 “有刘文正的么?” “许冠杰呢?” “罗文也没有啊?啥都没有,你也敢来卖货?” “您是行家啊!” 对方惊了。 陈奇呵呵,我跟你一个路人甲,我还至于装纯情小羔羊么? 对方则一拍大腿,道:“得嘞,冲您这份专业,8块钱一盒,您拿走!” 艹,走私真挣钱啊! 8块钱,一个人能活一个月了。 陈奇若非开挂,估计也惨兮兮的在地里刨食呢。他买了三盒邓丽君的,揣怀里走了。 稿费800,补贴拿了50块,临去北影厂于秀丽还给了他30,总资产880块,是个吉利数。现在录音机花200,磁带24,还剩656。 说归说,但他自己挣的钱是不准备上交爹妈的,问就是攒钱娶媳妇。 晚上。 夜深人静。 陈奇把门窗锁好,点上蜡烛——因为又停电了,把那块砖头摆在桌上,调小声。父母坐在床上,忽然显得很肃穆,在烛光里,一个从未听过的柔美到极致的声音传出来: “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喝完了这杯,请进点小菜,人生能得几回醉,不欢更何待……哎,再喝一杯干了吧……” (感谢二两六钱的盟主! 冇了……) 第26章 导演 邓丽君在70年代末传入大陆。 少部分是因公出差带回来的磁带,大部分是从南方走私进来的。 这时候还是原版带,因为单卡录音机翻录很麻烦,到了80年代初,都是拿空白带翻录了,没封皮,没歌词,人们听一句,拿笔记一句,来回传抄。 在相当一段时间内,邓丽君的歌都是地下音乐,偷偷摸摸的听。 还有一些高干子弟,把门一锁,窗帘一拉,放上《甜蜜蜜》,男男女女开始跳“色情舞蹈”。所谓色情舞蹈,也不过就是搂得紧一点的交际舞。 当然也有玩得开的,那是真色情,严打时候全毙了。 邓丽君这种靡靡之音,对大陆人民来说是惊天动地的,一个邓丽君,一个杨钰莹,无数中老年男性的梦中情人。这是指父辈、爷辈,等80、90后怀旧了,那得是周杰伦、孙燕姿、qq音乐三巨头…… 总之,陈奇买了三盘带子,成功把自己的老爹培养成了死忠粉。 老爹迅速沦陷在了靡靡之音里,每天晚上都要锁起门听一会,还跟着哼哼,让于秀丽大为不满。 陈奇回来几天了,期间请小伙伴吃了顿饭。 大家一起凑的票,票不多,十三个人加王大妈一共才吃了十几块钱,平均每人一块钱。但也挺饱,这年头虽然殴打顾客,但分量实足。 这日中午。 街道办的一個杂物间里,陈奇翻弄着几个破箱子,里面花花绿绿的全是塑料凉鞋。做工简单,光脚穿很磨脚,但胜在颜色鲜艳,结实,不怕脏,下雨天还能蹚水。 “成人男鞋一百双、女鞋一百双,童鞋三百双,他们说童鞋最好卖。” “售价呢?” “男鞋3.6元,女鞋3.2元,童鞋2.1元,这是市场价。我们进价就很便宜了,塑料二厂半卖半送,一共才花了200块钱。” “你给钱了?” “给了呀!” “以后记着,压他几个月再付款,能白嫖就白嫖。” 陈奇污染着一位社会主义战士的伟大红心,又道:“我们卖的话,每双鞋加两毛。” “啊?怎么还涨价?” “我们不要票,当然贵点了,才涨两毛钱已经很良心了。” 黄占英听了,刷的从包里摸出一个小算盘,噼里啪啦打了一会,叫道:“如果都卖出去,我们净赚1000多块呀!” “占英同志,告诉你多少次了,格局大一点,眼界开阔一点,这种凉鞋京城一个夏天能卖上百万双。我们要多吃进,能吃多少吃多少。” 正说着,外面有人喊:“小陈?小陈?” “老梁?” 陈奇一瞧,竟然是梁晓声。 “问了好些人,总算找着你了,快跟我回厂里。” “怎么了?” “《庐山恋》导演定了!” 他一听立马起身,冲黄占英喊一句“我先走了啊”,紧随着梁晓声出了去。黄占英摇摇头,文艺战线果然腐蚀人,这才多久啊,他就动摇了。 ………… 北影厂跟苏联学的模式,打造了四大创作集体。 每个创作集体有一位核心导演,若干位其他导演,以及摄影、美术、道具等等,拎出来就是一套完整的制作团队。 第一集体核心是水华,代表作《白毛女》《林家铺子》《烈火中永生》。 第二集体核心是崔嵬,代表作《小兵张嘎》《青春之歌》。陈怀楷也是这个团队的,属于“其他导演”。 第三集体核心是凌子风,代表作《红旗谱》,以及后面的《骆驼祥子》。 第四集体核心是成荫,代表作《南征北战》《红灯记》。 这四位,便是前文提到的四大导演,也叫四大帅。 后来又多了二谢:谢铁骊和谢添。 以上是北影厂最顶级的创作力量,此外,还有一批颇具实力的中生代导演,都算作“其他导演”里了。别的电影厂求之不得,北影厂能批发,可见强盛。 其实这种模式,形式上与好莱坞的制作人团队一样,但区别是,一个是导演中心制,一个是制作人中心制。 北影厂给《庐山恋》选定的,是一位中生代。 名字叫王好为,一位女导演,代表作《海霞》《瞧这一家子》。 她今年才39岁,北电导演系毕业,前几天接到了这个任务,毫不犹豫的应下来,马上熟读剧本,自己觉得差不多了,才要求见陈奇。 王好为个子不高,梳着齐耳短发,已经坐在小会议室里等待。 话说这年代女导演的比例非常高,且成材率极其惊人,《西游记》导演杨洁都知道,《三国演义》也有一位女导演叫蔡晓晴,亦是位豪杰。 比如火烧赤壁,2500人的大场面,全剧第一重头戏,蔡晓晴坐镇拍的……这要放在后世,不减肥减个300斤肉能下来?? 她等了一会,听外面脚步声响。 梁晓声先进来了,随后是一个年轻得过分的小伙子。 “这位就是王好为导演,这是陈奇!” “您好您好,不好意思,我回了趟家才赶过来。” “是我唐突,我才不好意思呢……” 王好为笑着跟他握手,二人身高差距颇大,看起来有些滑稽。陈奇在这些老前辈面前,一向是谦逊有礼,见人家坐了,自己才坐下。 “厂里把这个任务交给我了,我这几天一直在看剧本,也写了点心得。” 她拿过一个本子,笑道:“这是我的笔记,我们先聊一聊,然后你拿回去看一看。” “不用不用,主要是听您指导!” “不能这么说,先有剧本后有电影,我们必须要达成共识,思想统一,不然没法拍。我开诚布公,你有什么想法也尽管讲。” 嗯? 陈奇被弄得一愣,饱受粪坑熏染的灵魂忽遇纯净,还有点不适应。 当即,二人聊了起来。 首先对影片做了定位,风景抒情片,不刻意表现“被迫害”“人道洪流”等等,而是围绕“恋”的主题,恋爱人、恋山河、恋祖国。 要表现积极向上,建设新时代的情感。 这与当下流行的“伤痕文学”不同,伤痕文学核心是对人道洪流的批判与反思,基调悲凉……老实说,陈奇对伤痕文学一直不感冒。 “看来我们颇有默契嘛!很多东西都想到一块去了。” 王好为笑呵呵的愈发慈祥,道:“那好,主题和思想性就算统一了,接下来谈谈选演员的问题!” 第27章 选角标准 原版《庐山恋》的主演是张瑜、郭凯敏,都是上影厂的。 其实最早定的不是张瑜,是另外一位女演员,但这人在涉外酒店陪老外睡觉,被公安抓了。 他们俩都是20岁出头,演技只能说合格,带有这个年代独特的程式化风格,但胜在青春靓丽,又摊上一部好片子,一炮而红。 张瑜又演了《巴山夜雨》《小街》等等,红到发紫,一年包揽了金鸡奖、百花奖、政府奖,年纪轻轻成就了大满贯。 然后就出国了。 当时有一个很滑稽的现象,金鸡奖影后颁给谁,谁特娘的就出国,搞得跟出国中介一样,谢晋气坏了,说:“不要颁奖给年轻女演员,这么早就得大奖,她们拿了奖就会往国外跑……” “我们选演员,一般先看厂里的,厂里没有再从外面找。” 王好为说到这个话题,忽然叹了口气:“不瞒你,我这几天连睡觉都在脑子里扒拉那几個丫头,甭管刘晓庆还是李秀明,还是那个小蔡明,没一个合适的。 难度不小哦!” “那您觉得女主角应该是什么样的?”陈奇问。 “第一要清纯,第二要洋气! 不能找一个艳俗的人来演,一定要有女孩子的娇俏感。 而且她是美国华侨,肯定与我们不一样,那我们就要表现出这种差异。从妆容、发型、服装、一举一动等等,都要考究再考究,但也不能太夸张。” “既保持与普通人的距离,又不能可望而不可及?”陈奇道。 “诶对!” 王好为敲敲桌子,跟这小子聊天真愉快,一点就透。 “我听说演员拍戏前,都要去体验生活,这个洋气范儿怎么体验呢?” “尽量安排呗,比如去华侨饭店住一个礼拜,观察那些真华侨的言谈举止。” “这么大出血?” “这是传统啊!很正常。” 王好为不以为意,问:“小陈,你说说你的观点?” “女主角我赞同您的看法,男主角么,我觉得最好要俊美一些。” “俊美?” 王好为乐了,道:“你为什么用俊美来形容?为什么不是英俊?” “男主性格腼腆,在这段感情中比较被动,容易脸红害羞,所以他不能是一个很阳刚的高仓健那种的硬汉。他可以柔和一点,偏漂亮一点。” “漂亮一点……” 王好为若有所思,在本子上写了一笔,道:“还有么?” “时间要横跨五年,开场时男女主青涩懵懂,那五年后呢,总不能还青涩懵懂吧?我觉得在造型上要有所变化,稍微成熟一点,性格最好也成熟一点。” “嗯,这个好这个好!” “男主姐姐是个传统女性,我没什么特别想法,这样的演员应该有很多。” 俩人聊了半天,王好为非常开心,笑道:“我以为我们会有很多分歧,没想到这么一致,接下来我们正式筹备,剧本如果有问题,我再找你。” “那我的任务就快完成了?” “没有没有,各方面你都可以提出意见,拍摄的时候也可能临时改戏,都需要伱出马。正常来讲,下半年就能开机,年内结束,明年上映。” 王好为顿了顿,特意提点:“也就是说,在拍摄完成之前,你都可以参与。” “就能一直住招待所?” “哈哈!” 王好为大笑起来,道:“不要不好意思,对厂里来说只是多开了一个人的工资,如果能换来一部好作品,汪厂长求之不得呢!” ………… 回到了招待所,熟悉的302房间。 陈奇洗了把脸,闲着没事,索性躺床上睡了个午觉。 听说山西人最喜欢午睡了,刻进骨子里的基因,就像山东人的考编,天津人的说学逗唱,四川妹子的劳资蜀道山一样…… 一觉醒来,已经下午四点。 又洗了把脸,他有些玉玉,写完剧本还闲下来了呢,看来还得搞点事情。别看他懒懒散散的,内心可不是咸鱼一条,想着干事业呢。 “咚咚咚!” “请进!” 梁晓声进来的时候,陈奇正拿着一本《英语900句》看,这是让于秀丽弄的。 英语现在并不敏感,民间掀起了一股学英语热,比如《庐山恋》里,女主还教男主说了一句“i love my motherland”,都是时代现象。 他装模作样的经常看看,以掩盖他那一口越来越流利的英格力士。 “跟王老师谈完了?” “嗯,聊得不错,进展飞快。” “也就你能进展飞快,你是不知道啊,之前导演和编剧讨论的时候,一言不合打起来的都有。俗话说文人相轻,拍电影也一样,都觉得自己厉害。” 梁晓声坐在椅子上,翘起腿,302已经是他第二个宿舍,道:“对了,葛尤明天考试了,在家苦练呢,老爷子亲自陪着。全总文工团招人,这回再考不上,那就真没啥希望喽。” “他没问题,为了那些大猪小猪也得考上。” 梁晓声坐了一会,起身要走。 陈奇想了想,也跟着出去。 走在院里,还没到主楼,他忽地一乐,快走了几步,而前面,迎面过来的江珊瞪大眼睛,更是撒腿就跑。 “你跑什么?” “不要过来,讨厌死了!” “你不跟我打招呼,讲话没礼貌,我告诉你爸爸!” “啊啊啊,坏人!” “哈!” 他逗弄小姑娘得逞,开心的不得了,梁晓声叹气,小陈平时挺成熟的,没想到也有孩子气的一面。 上了主楼,陈奇真去找江淮延,但不是告状,而是借电话。这年头电话也是稀罕物,个人家庭根本没有,大单位才有。 他不光蹭吃蹭喝,什么都蹭。 厚脸皮的拨通了中青报的电话,道:“你好,请问是中青报么……哦,我找于记者,于佳佳!” 稍等了一会,对面传出一个女声。 “陈奇同志么?你怎么给我打电话?” “我想咨询一下,我听说《天津日报》登广告了,京城的报纸开通广告业务了么?” “没有,天津是天津,京城是京城,你要干什么?” “最近茶摊越来越多了,我们竞争压力很大,我想继续宣传一下我们茶摊……要不这样,咱俩合作一下,搞个新闻出来怎么样?” (感谢人生一茶几的盟主…… 冇了!) 第28章 忽悠 葛尤到底考上了,成为了全总文工团话剧团的一员。 喜极而泣,终于不用回去喂大猪小猪了,他的工资每月18块钱,相当于学徒级别。拿上几年,会涨到30多块,如果没有改革开放,估计会拿半辈子。 当时有句口号“36块钱万岁”,就是说工资总不涨的意思。 葛尤后来变成大明星了,但他的工作关系一直留在全总文工团,每月仍然给他开工资,他偶尔也参与一下话剧,算是报答当年收留之恩。 全总文工团出身的明星不少,比如演员萨日娜,还有红极一时的相声演员洛桑,曾黎从中戏毕业后也进了这个单位。 不管怎么说,葛尤有了正式工作,走路都敢抬头了。 他想着请陈奇和梁晓声搓一顿,不知从哪儿弄的可怜兮兮的几张票,在一个小馆子里点了一盘素菜,啃了四个馒头,他自己吃俩。 ………… 此时已是五月下旬,天气愈发的热了。 这日早上,陈奇换了一件的确良衬衫,棉质长裤,还有那双黑面红底的布鞋,骑着自行车赶到了宣武区的陶然亭附近。 的确良穿着闷,不吸汗,并不舒服。 但这会纺织工艺差,棉质衣服更粗糙,穿着也不舒服,权宜之下还是的确良,起码帅一点。 他把车停在一個地方,背靠一棵大柳树,双手插兜默默的等。不一会,一辆公交车在附近停靠,于佳佳背着包出现。 自从那篇《人生的路啊,到底该如何走》发表后,于佳佳给他送了几次信,一来二去就熟识了,这次他主动邀约,她一头雾水的同时又很兴奋。 因为她年轻,大新闻轮不到,总写一些鸡毛蒜皮的破事,无趣的很。 “于记者,您还这么英姿飒爽!” “小陈同志,你也是风韵犹存呐!” 俩人握了握手,颇有黄鼠狼看到鸡一般的相见恨晚。 “你这个计划能行么?” “这叫什么计划,这已经非常粗糙了,毫无技术含量。” “要是被报社知道了怎么办?” “您是第一记者,解释权归您啊。” 俩人对了对词,过了马路,走进对面的一片平房建筑,门口挂着牌子:京城市戏曲学校! 这学校建于1952年,起初是私立性质,由一群戏曲名家自发筹建,梅兰芳是董事长,郝寿臣、马连良等都当过校长,为了建设学校,各路名家纷纷义演筹款,免费过来当老师。 后来划为公立了,政府给拨款,慢慢稳定了下来。 刘诗诗小时候就在这个学校学芭蕾,然后才考上了北舞,当然现在没开舞蹈专业,只有京剧和地方戏。 “两位同志,你们找谁?” “大爷您好,我是中青报的记者!” 于佳佳出示工作证件,她第一次干私活,有点紧张,道:“你们领导在么?” “在在!我给您找去!” 传达室的大爷一瞧是记者,还是中青报的,情绪肉眼可见的高涨,没一会,就过来一位老师,老师更热情,招呼二人进去。 陈奇打量着学校,面积挺大,还有宿舍,房子都很旧了,充斥着一股50年代的氛围感。 “环境简陋,让你们见笑了。” “喝点茶……呃,喝点水……” 进了屋,老师本想沏点茶,没找着茶叶,尴尬的笑了笑,于佳佳忙摆手:“您不用客气,您也坐。是这么回事,今年城里搞了不少知青合作社,您知道吧?” “知道知道,我亲戚家孩子就干着呢。” “一群年轻人起早贪黑的不容易,还受到社会歧视,但这些合作社确实方便了老百姓生活,买点水做个衣服啥的,比以前轻松多了。为了表示敬意吧,我们想了一个小活动,鼓励鼓励那些年轻人。 这位就是大栅栏街道合作社的同志!” 于佳佳介绍陈奇,陈奇连忙问好,道:“我们合作社您应该听说过,前门卖茶水的。” “听过听过,我看过那篇报道,哎呦真是巧!” “我们意思是,您学校出几个学生,来合作社表演,帮忙助助威,打打气。我们负责出路费,中午供顿饭,然后于记者帮你们宣传一下。” “宣传?您是指?” “就是登报!” “哦哦,您让我们上报纸啊?这您不早说……” 老师眼睛亮的跟灯泡一样,忙道:“这是好事,我给您找主任去!” 他急匆匆出去了,不一会又进来一位中年人,听完于佳佳的说明,也很欣喜,不过又问:“您为什么不找曲艺团,找那些名家呢?” “合作社都是知青,您想想,这边一群姑娘小伙子,那边一群七老八十的老艺人,不搭调嘛。我们要的是一份青春活力,这个活动就叫青春礼赞,劳动光荣。” “是这个道理,我懂您的意思,就是慰问演出。” “对对!” “大概几天呢?” “我会先报道出来,看看效果,效果好我们就写个内参,上报领导,这也是新时代的青年,树新风嘛……” 于佳佳天赋异禀,说着说着自己都当真了。 中青报是共青团中央的报纸,级别挺高的,谁能想一位记者竟然在干私活呢? 主任已经同意了,但自己不能决定,要开会研究,于是二人先离开,去外面吃了顿午饭,下午又过来了,直接去挑人。 学校是八年制,小的十一二岁,大的十八九岁。 以京剧、评剧、曲剧、河北梆子为主,后世跟德云社合作,又开了相声专业,高峰高老板来教课,别人也教不了,人家是混偶像的,有德云女孩捧着。 “我们也不认识,您挑吧,但形象要好一点,毕竟要拍照。” 于佳佳小声提醒,老师表示明白,斟酌一二,开始点名。 这群孩子白天上课,晚上住校,吃的不好,演出机会也少,生活非常枯燥。此刻一瞧有表演机会,虽然只是给合作社,但也跃跃欲试。 老师挑了几个大的,又挑了几个小的,各专业都有,然后忽然喊了一声: “刘蓓!” “到!” 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姑娘高高举手,生的浓眉大眼,满脸雀跃。 嗯??? 陈奇定睛一瞧,面色微妙,问:“老师,这孩子多大,看着太小了。” “10岁进的学校,今年12了,学梅派的,形象很好。” “哦行,您挑的算。” 陈奇不再言语,不自觉摸了摸鼻子。 一个江珊,一个刘蓓,干嘛?我这辈子养孩子啊? 第29章 新闻学 刘蓓的父亲是导演,母亲是话剧演员。 很小的时候父母就离婚了,被姥姥带大的,报考戏曲学校是她自己的主意,她妈哭着喊着不让考,那也没好使。因为这种学校封闭,一上就是八年,毕业肯定包分配,什么都不用愁。 可能正是这种成长环境,让她从小就很独立,非常有主见。 次日,晨。 六个小演员在一位老师的带领下,坐公交来到了前门箭楼。 说好了不用化妆,不用穿戏服,简简单单的唱几段就行,谁也没想酬劳这回事,供饭就很满意。 现在戏曲演员也都有单位,单位组织演出卖票,但跟他们没关系,每月拿工资的。谁要是私下接活,收人钱财,那问题可大可小…… 黄占英知道有几个孩子要来,热情的不得了。 “吃早饭了么?” “我们特意煮了鸡蛋,来先垫垫!” “也不知道你们什么规矩,能不能喝茶,不行就给你们烧点白开水!” 早上顾客不多,黄占英跑到摊位前,大嗓门派上了用场:“瞧一瞧看一看呐,过路的麻烦停一停,今天我们请了戏曲学校的学员来演出,一为回馈大家,二也热闹热闹。 我们卖了这么多天茶,多亏了大家支持才能坚持下去,先在这谢谢了!” 这么一喊,瞬间围了好几层。 就在这简陋的场地,喧嚣的环境,几百年的箭楼下,一位十八九岁的小演员走上来,略带紧张的开口,来了一段《穆桂英挂帅》。 头些年,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戏都不让唱了,现在才陆续恢复,形成了样板戏与传统戏并举的局面。 “猛听得金鼓响画角声震,唤起我破天门壮志凌云。想当年桃花马上威风凛凛,敌血飞溅石榴裙……我一剑能挡百万兵!” “好!” “好!” 唱的自然青涩,加上紧张就更别提了,但人群掌声雷鸣,极给面子的喝彩。 缺乏娱乐啊! 从70年代末到80年代末,是传统戏曲最后的辉煌。 简单说,就是市场好,戏曲演员有跟影视明星同样的地位和受欢迎程度,戏曲不是小众,而是大众娱乐。 后世就不行了,都变成小众了,只在个别地域还留存着火苗,比如豫剧。据说豫剧是唯一一個,不用国家拨款就能养活自己的剧种。 于佳佳咔嚓咔嚓拍照,记录着一个个瞬间,这都是踏上大记者阶梯的砖石。 而她突然一愣,赶紧拍了拍陈奇。 “哎哎,有个洋鬼子!” “哪儿呢?” “那边那边!” 陈奇一瞧,果然一个金发碧眼的女人兴致浓厚的正往里挤。 “活该你走运,老外都让你碰上了!” ………… 话说今年1月1日,中美正式建交。 中国领导人访美,好人卡特安排了一场文艺演出,最后一个节目是100名不同肤色的美国儿童,用中文唱《我爱BJ天安门》,一时传为佳话。 之后,美国也派了个国会代表团过来访问,老逼登就在里面,他当时是参议员,还游览了长城。这是他第一次来中国,谁又能想到40年后,他会变成美稀宗呢? 中国已经对美国人开放了签证,一些艺术团体、记者、摄影师、少量游客都陆陆续续的来了。 他们拍了大量照片,带回去给美国的报纸,毕竟咱们国家现在太神秘了,全世界都想了解。 伊芙·阿诺德就是其中之一。 她是美国一家图片社的签约摄影师,当知道可以来中国后,迫不及待的提交了申请。 很快就通过了,而且她还得到了一个特别对待:签证有效期延长6个月,她可以以游客的身份,经国家旅游局安排,去她想去的任何地方。 来的时候还是冬天呢,她拍到了火车站里的乘客,雪中的十三陵,工厂里的女工,完了又往南走,参观了青岛啤酒工厂,还去了上海。 转了一大圈,刚刚回来。 伊芙准备这几天再拍拍京城的胡同,然后就回美国,于是就看到了眼前的一幕。 “我记得我刚来的时候,这里没有这个摊位?” “没有,可能是新近开的。” “哈,我要过去问问!” 陪同的翻译无奈,只得跟着往里挤,国家让这帮老外进来,是想让他们看看改革开放的中国,他们对大场面固然感兴趣,但更喜欢拍一些小的东西。 于是乎,一个金毛在人群里穿来穿去,大家都很愣,嚯,洋鬼子! 正唱着的小演员一瞧,嗬,还有外宾! 更起劲了。 伊芙到了茶摊前,好奇的打量着一切,黄占英等人顿时紧张起来,互相交换眼神:妈呀,洋人!我们要打倒她嘛? “你好,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她问了一句,翻译译成中文,介绍道:“这位是美国记者,伱们不用紧张,正常说话就好。” “我们,我们说什么呀?” 黄占英还是历练不足,有点懵逼。陈奇只得走过来,笑着挥了下手:“哈喽!” “你会英语?”伊芙问。 “自学的,一点点。” “哇,你已经很厉害了,你们是在卖水么?” 陈奇很想用英语对话,但过于逆天,只好装听不懂的样子,通过翻译聊天。 “这种茶叫大碗茶,虽然简陋,但已经有400年的历史了。明朝时有一百三十二行,卖大碗茶属于蒸作行,清朝时有个人叫蒲松龄,他为了搜集故事,在村口摆了个茶摊……” “简单点!简单点!你让我怎么翻译?” 翻译瞪他,道:“而且你不要胡说八道,我怎么不知道大碗茶这么牛逼?” “国际友人在这,我敢撒谎么?你不知道就代表没有啊?” 陈奇化身烂怂大雁塔的那位大哥,巴拉巴拉一顿输出。 “我们上个月才开始……劳动对我们来说是非常光荣的事情,现在环境开放了,我们很乐意尝试新的东西,并且已经做出了一些成绩。 我们今天在搞一个小活动,他们都是学生,你要不要听一下中国传统戏曲?” “好啊!”伊芙点头。 “快快快!” 陈奇赶紧招手,道:“机会难得,给这傻老外唱一段。” 第一个出场的那位小演员过来,更紧张的唱了几句,伊芙听不懂,也不在意,她只是对这个国家的一切充满好奇。 但陈奇怎能放过,这么好的机会当然要薅羊毛,又推黄占英上去,道:“给她一碗茶!” “人家爱喝么?” “你管她爱不爱喝,快点上去!” 黄占英只得倒了一碗茶。 “谢谢!” 伊芙用简单的中文回应,接过大碗瞧了瞧,喝了一口,顿时苦着一张脸,摇头道:“这味道很怪,谢谢你们的招待,我能给你们拍几张照片么?” “当然可以!” 拍完照,翻译松了口气,还好没出什么事故。 他拉着伊芙离开,不忘回头瞪一眼陈奇,这可是国际友人! “我也拍着了!” 于佳佳屁颠屁颠的跑过来,道:“就她喝茶的那个镜头,绝对能成稿!” “你想取什么标题?”陈奇问。 “美国友人青睐大碗茶?” “你们涉外的稿子得专门审吧?那就这么写吧。” 其实太平庸了,如果可以,他觉得应该叫《老BJ传统大碗茶征服美国人,两口干了一大碗》! 这种标题很熟悉了,后世网上有很多,什么“中国烤鸭香哭德国公公,一人干一只停不下来”“美国小叔子第一次吃中国包子,一口气吃五个彻底被征服”…… 流量很足的。 “我本来只想借着唱戏炒炒热度,谁知运气这么好,天降一个傻老外,这下不用愁了……” 陈奇往箭楼西侧看了看,那边的茶摊也摆上了,几乎没什么人,顾客都在这边。 人家也不容易,他不想用太脏的手段,只把自己炒热就行了,等他们生意做不下去,就把他们吸收进来,壮大实力。 13个人,变成33个人,就能提一些更好的条件了。 他和于佳佳讨论稿子,于佳佳此时还有些良知,道:“我觉得有点背离事实了。” “我问你,小演员来表演了吧?” “来了!” “是自愿的吧?” “是啊!” “也有老外吧?” “有!” “人家玩的挺开心吧?” “对啊!” “所以啊,你只是选择了一部分内容,写出来也都是真的,有什么不对?” 他耸了耸肩,“这叫新闻学!” (冇了……) 第30章 领导1 傍晚。 六个孩子回到了戏曲学校。 陈奇专门跟了一程,在门口与老师握手道别:“今天真是辛苦你们了,我代表大栅栏合作社全体知青谢谢你们!” “不用客气,孩子们得到了锻炼,都挺好。” 老师顿了顿,问:“那个,明天还用去么?” “明天应该见报了,咱们看看反响,反响好的话,还得麻烦您。如果以后变成长期活动了,肯定也不能让你们白跑。” “好好,回见啊!” 老师明白了他的意思,并未反对,带着学生进了院子。 刘蓓一点不累,上午唱一个,下午唱一個,中午休息,毫无压力。她兴冲冲的回了宿舍,八人间,小伙伴们呼啦围上来,七嘴八舌的问: “今天怎么样?好不好玩?” “你们都干什么了?” “中午饭好吃么?” “安静!安静!听我说!” 刘蓓压了压手,在宿舍颇具威严的样子,道:“前门箭楼底下,老多人了,能有千把个,随便唱唱就给你喝彩,那掌声跟打雷似的,特过瘾! 后来都不让走了,差点把我们挤死,老师拼了命才把我们救出来。 中午还行吧,他们自己开火做饭,跟食堂差不多,萝卜白菜,能吃饱,路费也不用自个掏。” “哇!” 小伙伴们齐声感叹,向往不已。 刘蓓转了转眼珠,这才把最大的料放出来:“哎你们猜,今儿我看着什么人了?” “谁啊谁啊?” “外宾!” “还有外宾呐?” “那可不,一个女的,金发碧眼说鸟语也听不懂,我给她唱了一段,她还跟我说古德古德!” “哇!!!!” 如果羡慕能实质化,刘蓓已经被小刀插死了。 一群小姑娘叽叽喳喳的,直到老师查寝才躺下,刘蓓躺在简陋的床铺上,回味着美妙的一天,只希望天天都能这么过瘾。 那些哥哥姐姐很热情,还给自己鸡蛋吃,小陈哥哥长的也好看。 ………… 中青报。 已经八点钟了,于佳佳还在报社等消息。 稿子里涉及到外国人,要专门送审,有关部门批了才能发。现在对老外的态度挺矛盾,既希望他们能进来看看,又遗留着之前革命斗争打倒美帝的血脉,既欢迎,又警惕。 等过些年,外资大规模进入了,也到了举国向往西方世界的时候,国家要挣外汇要发展,老百姓觉得外国月亮圆,精英阶层开始移民,公知冒头。 《读者》《意林》《知音》《青年文摘》,改开四大名著,纵横驰骋! 这一波,熬了40年! “怎么还没消息?不会被毙了吧!” “早知道不听那孙子的话了!” 于佳佳暗自嘀咕。 这篇稿子,可以从多个角度切入,陈奇告诉她的角度是:美国友人体验老BJ传统,与知青和小演员欢聚一堂,听京剧,喝大碗茶,赞不绝口,歪瑞古德…… 别说老百姓,领导都爱看啊! “小于?小于!” “这儿呢这儿呢!” 突然间,一个老记者跑进来,于佳佳蹭的站起身:“怎么样,过没过?” “过了!” “伱都不知道报到谁那儿去了,领导看了赞不绝口,御笔朱批,明天头版!” “咝!” 于佳佳倒吸了一口卤煮火烧,道:“头版?” “是啊,你这下可了不得,单位还没有一个青年记者上头版的!” “都是老师们教的好。” 于佳佳忽然一阵暴爽,同时又生出一份明悟,哦,原来这特么就叫新闻学啊! ………… “昨日,颇负盛名的前门大碗茶合作社,邀请了市戏曲学校的一群小演员……小演员们进行了精彩的表演,围观群众喝彩连连,也迎来了一位意想不到的美国客人。 伊芙对中国的民俗文化充满了兴趣,现场听了一段京剧,还亲口品尝了大碗茶,这种东方的传统茶饮给她带来了非常新奇的体验。 最后,伊芙还特意为大家拍照留念,才恋恋不舍的离开……” 戏曲学校里,主任和老师们看了三遍,才恋恋不舍的放下报纸。于记者能处,说登报就登报,还是头版,虽然本校的内容少了点,但有国际友人在嘛,能理解。 “好啊!” “我看这个活动可以继续搞,既为本校增光添彩,又能给学生们锻炼的机会。这样,你马上带着学生过去!” “今天没说演啊?” “趁热打铁懂不懂,要积极一点!” …… 前门箭楼,西。 这就是新开的茶摊,有20个人。 他们也是知青,合作社搞得晚了一点,不知道干啥,见大碗茶火了就学着弄了一个。 开好几天了,生意还行,这一条大街的路人不是从东边来,就是从西边来,大碗茶又没啥特殊的,先看到哪家就喝哪家呗。 但今天有点不一样。 “同志,喝茶么?2分钱一碗!” 一位路人从西边来,经过茶摊看了几眼,略作顿足,知青连忙招呼:“我们也是茉莉花茶,都是干净的,您往那边还得走几步呢!” “……” 路人没回应,走过去了,知青跟着一瞧,果然去东边那家了。 “同志喝茶么?” “同志,喝口茶吧!” 陆陆续续的人经过,没一个留下的,有个人被纠缠急了,道:“人家有戏看,你们有嘛?人家有老外来喝,你们有嘛?” 当然没有了。 一帮人愁云惨淡,桌上摆着几十个大碗,竟然一碗也没卖出去。 “今天还没开张呢,怎么办啊?” “一分钱都没赚到!” “人家真热闹,那个黄占英真有本事,想出那么多招!” 众人嫉妒又羡慕,听着那边高亢的唱戏声与雷鸣般的喝彩,自己都心痒痒想去瞅瞅。 …… “好!” “好!” 今儿还是刘蓓他们六个,愈发的卖力气。 大家免费看戏,当然要买碗茶喝了,喊得嗓子干,更得喝了……后面的摊子上,茶水一壶一壶的烧,已经接不上了。 这哪是大碗茶? 这是1979年的蜜雪冰城! “不行了,累死了!” 黄占英如此壮硕之人,都有点受不住,道:“我看啊,还得买几个大茶壶,再弄五十个大碗,弄几口大缸,不然根本供不起。” “再买几张桌子吧,在旁边新开个摊位,凉鞋也该摆上了。西边的生意怎么样?” “门可罗雀啊!” 黄占英竟然用了句成语,道:“让他们学,活该!这下吃到苦头了。” “哎,心胸要宽大一点,现在四九城茶摊这么多,其实也没办法,大家都不容易。” 强者从不抱怨大环境,因为大环境就是他们搞烂的! 陈奇从不商战,只会心胸宽大,道:“我说你听,不入外人耳。 他们的生意会越来越不好,等他们做不下去了,可能会主动来找你,让你接收。如果不来,你就去找他们,表示缺人手,愿意吸纳新人。 然后你提条件,让政府解决经营场所,一定要弄个门市,越大越好。同时扩大经营范围,让我们卖更多的商品。” “啊?” “啊什么,你还想一辈子摆摊?到时候,我们就不是茶摊了,而是综合性的小百货商店。” 第31章 领导2 陈奇如果想商战,肮脏的手段可太多了。 但他不愿意这么对付人家,而且环境不同,这年头枪毙很容易的。 后世的京城,有一个著名的民俗文化景点,叫老舍茶馆。80年代搞的,里面有2分钱的大碗茶,也有高级茶点,有戏曲可看。 那会年轻人都追逐港台流行,不爱看戏,老年人又嫌贵,舍不得来。 老舍茶馆亏了一阵子,后来找到了发展路线:把自己包装成BJ民俗文化的代表,给那些老外表演,并且得到了政府认可。 外国首脑来京城,都要去老舍茶馆转转。再后来旅游业繁荣,外地人、普通外国游客也都去看看,排队打卡,喝那2分钱的大碗茶。 后世喝大碗茶是网红打卡,但追根溯源,就是当年这帮知青顶着歧视和嘲笑,埋头摆茶摊摆出来的…… 陈奇的想法,一是往老舍茶馆这个方向打造,二是扩大经营,先弄个百货公司。 总之,茶摊再度爆火,打的对方溃不成军。 而老外带来的效果是显著的,领导终于要来视察了! ………… 领导视察,都要安排。 级别越高,安排的时间越长,有的提前几個月就告诉了,下面鸡飞狗跳一顿忙,清理脏乱差,大干100天,就为了那20分钟。 现在相对还好。 陈奇以为顶多是个市里副职,接到通知吓了一跳,正职要来,这级别就高了。不过也很正常,这年头没有那么大的天堑,经常能见到级别高的领导。 比如袁阔成,因为说《三国演义》,被大佬们挨个接见。袁阔成当天出了中南海,十分淡定的到对面喝了一碗豆浆。 王将军还给他写了一封信,说:“我是你的忠实听众,我孙子也是,我告诉孩子,袁伯伯讲,你们听,就有了学国语的好老师。感谢你……” 领导们本身也很随意,时常不打招呼就跑到一个地方去,这样的例子就多了,不再赘述。 清晨。 天光微亮,黄占英就跟鬼一样在外面拍门:“陈奇!陈奇!” “来了来了!” 他急急慌慌的穿好鞋,还是那件的确良衬衫,冲老爸老妈知会了一声就跑了出去。陈建军和于秀丽有浓郁的挫败感,他们愈发觉得自己与儿子之间,已经隔了一层可悲的厚障壁了。 “你们弄好了么?” “好了,你瞧瞧!” 黄占英拎着几块木板子,还有木头架子,陈奇弄了一下,挺结实的。 “走吧!” 俩人骑着车子出发,带着东西到了前门箭楼。 小伙伴已经忙活上了,扫地擦桌子擦碗,戏曲学校的老师又主动上门,带着学生帮忙,他们现在可积极了,心甘情愿被白嫖。 陈奇照例指挥:“把小黑板放上去!” “那个,京剧脸谱,横着一排一排的挂。” “手绢舒展着放,别弄皱了!” “英语书呢?” “这呢!这呢!” 有人赶紧拿来一本《英语900句》,陈奇交给一位戴眼镜书卷气浓郁的伙伴,道:“你不要刻意装成看书,但要让人知道,伱时刻在看书。” “陈老师,我天资愚钝,您还是说白话吧。” “哎呀!” 陈奇把他按下去,把书扔在他旁边,道:“比如你坐在这,忙着擦碗,但手边却放着一本英语书,这勤奋好学的形象不就立起来了嘛?” “可我不会英语啊!” “不会才学!对了,大家都过来,来来来!” 陈奇招手让众人集中,道:“英语我也是自学的,会的不多,教你们一点简单用语。我编了几句词,非常好记,听好了!” “来是come去是go!” “点头yes摇头no!” “要打招呼说哈喽,哈喽哈喽哈哈喽……” “陈老师,您咋还带点唐山味儿呢?这美国听着离唐山不远哩?” “少废话,跟着学,以后再有老外来,你们也能应付应付,别让人家笑话!” 都安排好了,他才抹了一把并不存在的汗,吐出一口气:“我容易么?脑力劳动更累人呐。” ………… 上午时分,学生们开始唱,茶摊开张。 依旧人山人海,并未因领导视察而搞什么特殊情况,但里面肯定有安保人员在就是了,说不定买茶水的就是便衣。 约莫十点钟,人群忽然一阵骚动。 紧跟着左右分开,几个人一边向群众问好,一边走上前来。穿的都很土气,棉质的长袖衬衫,灰色裤子,脚踩布鞋,为首一人60多岁,相貌平平,但一看就是老革命。 此人姓林。 是个实干派,两年内接连主政沪、津、京,独一份,他往往作为救火队长的角色出现。 比如在天津,刚刚恢复高考,报考人数众多,很多过了分数线的学生也不能被录取。 这帮人一旦闲下来,就是眼下的“待业青年”。林领导直接高校扩招,又筹建了多所分校,吸收了8000多考生。 你以为高校扩招是90年代的事儿?现在就有了。 到了京城也是快刀斩乱麻,让近2万青年走进了大学,又大力支持合作社,为解决就业问题做了很大贡献。 “欢迎欢迎!” “热烈欢迎!” 戏校的学生临时充当了迎接队伍,林领导笑呵呵的,操着一口山东话,挥手道:“好了好了,不用搞这么大阵仗! 我早就想来看看,一直有事情耽搁,最近更不得了啊,跟外国人都扯上关系了,厉害的很,我再不来就不行喽。” 区、街道的人也在,陪着说了几句。 林领导不爱听他们说话,自己绕着茶摊走了一圈,看看茶壶,看看大碗,又指着架子上的京剧脸谱问:“这些是干什么的?” “最近我们跟戏校合作,每天有演出,挂点脸谱布置布置,看着也有气氛。”黄占英结结巴巴道。 “哦,脑子很灵活。” 林领导不置可否,又问了问情况,忽道:“哪位是陈奇同志?” “领导好!” 陈奇站了出来。 “你名气可不小哦,我看过你的信,听说你还写了个剧本?” “呃,胡乱写的。” “采用了么?” “北影厂采用了。” “不错不错,北影厂很严格的,能让他们采用说明你写的很好。我们要的就是这种始终热爱学习,积极向上的精神。” 林领导点点头,瞄了眼《英语900句》,他当然能看出来这里安排过,但没点破,道:“这里挨着前门饭店,那是涉外的,以后可能有更多的国际友人到访。 接待外宾要不卑不亢,别紧张,也别孬种,丢国家的脸我可不饶你们!” 老一辈说话都很直,用语也俗,陈奇笑道:“我们有几个人在自学英语,就是学的不好。” “哦?能说几句么?” “只会几个单词,哈喽、古德什么的。” “哈哈!有这份精神就好……对了,你们有什么困难没有,尽管说!” 黄占英一激灵,牢记某人的话,忙道:“没有,有困难我们都可以克服,而且我们生意越来越好,人手不太够,我希望能吸纳新人,帮助更多的待业青年。” “好!” “好啊!” 林领导听了这话,终于真心笑了一回,现在政府最愁的就是待业大军,道:“看看!这才是我们新时代新青年的风貌!要鼓励,要传扬开去!” 他待了半小时左右,还饶有兴致的跟小演员聊了聊戏。 老一辈不爱看戏的,几乎没有。 “妈呀,紧张死我了!” 大家一直绷着,黄占英的腿肚子更是抽筋,等领导离开才像泄了力气,道:“我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有乱说话么?” “没有没有,表现得不错!” 陈奇鼓励她,笑道:“还差最后一步,等明天报纸出来,你把领导跟我们聊天的那张报纸,往这上一贴!” 他啪的按住小黑板,“任务就完成了!” (冇了…… 完整的一个月,求个月票吧!) 第32章 试戏 《庐山恋》与茶摊的工作皆有条不紊的进行。 陈奇在北影厂、前门、门框胡同之间来回奔波,他只是看着懒散,其实很享受这种为事业打拼而充实的感觉。 6月份,夏天终于来临。 气温仿佛一夜之间升了起来,长袖已经穿不住了,灰色、白色的短袖衬衫铺满全城。女同志穿的也差不多,顶多衬衫上印着一些碎花,如果再打把遮阳伞,来一双带跟的凉鞋,那简直是最时髦的姑娘。 这年头衣着打扮与一个人的品性挂钩,简单朴实才是好姑娘,穿的太花哨了,评三好学生、优秀职工什么的根本没有你的份。 前门箭楼。 西侧愁云惨淡,东侧欢天喜地。 黄占英又买了50个大碗,几口存水的缸、几口锅、几张大桌子,横着铺开能有几十米。她把凉鞋光明正大的摆上,又进了冰棍、雨衣,还买了绿豆煮绿豆汤。 冰棍用箱子装着,外面刷上白漆,看着干净,里面用厚棉被保温。 三分钱的是水果冰棍,有杨梅、桔子、酸梅味儿的;五分钱是小豆、奶油、红果的;最贵的是双棒雪糕,要一毛五一根。 这奶油冰棍可是货真价实,每一万支能用200公斤鲜牛奶。 后世你得专门看配料表,是鲜牛乳还是植物奶油,还是代可可脂…… “明天我就不来了啊!” “你又要奔赴文艺战线了?” “嗯,主要这边事情解决了,你照我说的做就行,希望我下次再来,能看到我们自己的店。” 陈奇嗦着一根小豆冰棍,并无伤感,黄占英反倒有些愁绪,她觉得俩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回不到当初的革命友谊。 或许若干年后,他叫一声闰土,自己却只能叫一声老爷…… 不过这也给了黄占英奋发图强的决心,她已经在啃那本《英语900句》了。 “行了,我走了!” 陈奇嗦完小豆冰棍,又翻了翻箱子,摸出一根双棒雪糕。 “哎哎,那个贵,你拿個便宜的!” “你给钱呀!” “走了啊!” 陈奇摆摆手,骑上车子走了。 小伙伴们见怪不怪,只说些“陈老师又去了”“女明星腐蚀人”“早晚倒向资产阶级”的话,惹得大家都伤感起来。 他们清楚,陈老师跟自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 北影厂,小会议室。 《庐山恋》的制作班底已经成了,导演王好为,摄影师李晨声,也是她丈夫,这一对颇像《西游记》杨洁的夫妻档。 制片主任、副导演、美术、灯光什么的也都确定。 陈奇坐在角落里,存在感并不强,王好为让他参与是表示尊重,但他也得有点分寸。此刻,王好为当仁不让的坐在主位,拿着一摞资料。 “先说一件事,汪厂长给《庐山恋》批了70万!” “70万!大家知道这是什么概念,这是作为厂里的重点影片来看待。” 众人嗡嗡嗡的骚动,都显得很兴奋。 陈奇默默无语,70万,还不够我短剧赔的…… “之所以批这么多钱,一来我们要去庐山实地拍摄,二来呢,女主角是个美国华侨,我们想重点突出她的洋气感,会给她置办一些漂亮衣裳。” “衣服去哪里买呢?上海?广州?” “那边也不够洋气,我想从香港买,拜托一下傅奇和石慧同志。” “……” 陈奇眨了眨眼,小声问:“这二位是谁啊?” “香港长城电影公司的同志!” 旁边人顿了顿,额外加了一句:“都是一等一的人物!” 他的表情颇为钦佩,再看其他人,提及这两位的时候也不自觉流露出一股敬佩之意。 “等我们的女主角定了,就联系一下他们……好了,现在每个人手里都发了一份资料,上面是我们近来找到的一些备选演员,有话剧团的,有北电的,有中戏的……” 陈奇拿着资料一瞧,都是熟人。 中戏,1976级:许亚军; 北电,1978级:周里京、汪粤、张铁霖、方舒、沈丹萍、刘冬。 中国儿童艺术剧院,陈保国。 上海外国语学院,陈冲。 八一厂,唐国樯。 “……” 他看到名单,先把陈冲划掉。 跟着又把陈保国划掉,陈保国面部线条硬,气质冷峻,不适合。 又斟酌一二,把汪粤划了,汪粤就是《西游记》里第一版唐僧,皮肤黝黑,浓眉大眼面相忠厚,也不适合。 这是他自己的想法,别人可不晓得,大家也看了看,有人提出疑问:“导演,女主角的备选是不是少了点?都是男演员啊?” “我们尽力找了,达到基本线的都不多,我发动我的朋友一起帮我物色人选,过阵子再看看。” 王好为敲敲桌子,道:“明天开始,他们陆陆续续进厂试戏,我们不怕麻烦,只怕选错。如果伱们觉得多人适合,也没问题,我们同时培养几组人选,看哪组最好。” “先散会吧,明天见真章!” ………… 北电和北影厂挨着,距离特别近。 1978年恢复招生,一群青春靓丽的年轻人被表演班录取,在80、90年代贡献了一系列不错的作品,然后老的老,退的退。 但表演班的成就少有人提及,因为78级的导演、摄影系更辉煌,他们构成了一个文化名词,叫第五代。 早饭过后。 表演班的学生都坐在食堂没走,他们知道今天会有人去试戏,但不清楚名单。 张峰毅、谢园、张铁霖关系好,坐在一块嘀咕:“知道什么戏么?” “好像爱情的。” “哎呦,那我俩完蛋了!” 谢园一脸丧气,道:“我和张峰毅哪里像拍爱情片的样子,拍个凶杀片还差不多。” “嘿嘿,我就不一样了,我应该能去上!” 皇阿玛张铁霖颇为得意,他还没变成吹胡子瞪眼的画风,年轻时也是眉清目秀的,忽地又小声道:“你们说女生都有谁?” “这还用问么?” 谢园不可思议,道:“别人我不知道,反正有方舒!” “对,反正有方舒!” “周里京肯定也有!” 他们看向在前面独坐的一个女生,还有独坐的一个男生,这俩人显得不太合群,但气质非常独特,放在这帮人里也是鲜明夺目,鹤立鸡群。 女生叫方舒,男生叫周里京。 第33章 年轻一代 方舒今年22岁。 父亲是文化部的领导,母亲是中央音乐学院的。 她7岁就在《烈火中永生》中反串了小萝卜头,小萝卜头都知道吧?课本上学过,牺牲时年仅8岁,是中国年龄最小的烈士。 78年她考进北电,已经演了《瞧这一家子》。 个子高,漂亮大气,家世还好,在班里跟公主一样。80年代红极一时,可惜是个恋爱脑,后来嫁给了屠洪刚,又离婚了,早早隐退。 周里京今年25岁。 生的英俊潇洒,也是当年最红的小生,拍过《人生》《新星》《高山下的花环》电视剧版等等。 他是甘肃话剧团的,工作关系还在,拿工资上学,自身形象好,有本事,性格清高傲气,说话直来直去,看不上班里的那些男生,连老师都有点看不上。 但他条件确实太棒,老师也都惯着他。 二人表情淡然,稳坐钓鱼台,显然心里有谱。 果然,不一会老师进来了,点名道:“方舒、周里京、汪粤、张铁霖、沈丹萍、刘冬,跟我走!” 嗡嗡嗡! 张峰毅和谢园这个羡慕啊,连拉带扯的不放张铁霖,张铁霖赶紧扒拉:“放开放开,耽误我成大明星,快撒手!” 汪粤有点意外,惊喜的站起来。 女生那边,沈丹萍和刘冬更加欢喜,屁颠屁颠的出了去。 沈丹萍演过不少作品,最近的一部在《狂飙》里演崔姨。刘冬差一些,演过央视版《笑傲江湖》的宁中则。 老师领着六個人出了校门,不用坐车,走着就到了,路上嘱咐道:“今天是我们的专场,明天是中戏的,听说中戏就挑了一个,你们机会很大,要争气。” “周里京,你一会有点礼貌,北影厂都是大导演大前辈,别给你扣掉印象分!” 说着进了北影厂,直接奔主楼的会议室。 …… 王好为等人早早等候。 陈奇作为编剧也混了个位置,都是老前辈,主动坐在了最边上。 这年代选演员,首先要像。比如男主角,确定为忠厚端正,那就得找个浓眉大眼的。女主角要楚楚可怜,那就得找个娇软柔弱的。 先要形似,形似之后,才是演技的事情,如何表现人物等等。但这样的方法,也会对选角造成限制,可选的范围不大。 后世不同,并不强求形似,神似就可以了。 比如古月版的教员,是前者;唐国樯版的教员,就是后者。 当然这个前提,最后呈现出来的角色得有说服力,不能像新《红楼梦》里膀大腰圆的林黛玉,新《三国》里玩闹一样的曹操,形神俱毁。 所以找的这一批备选,首先得青春靓丽,男的帅气,女的漂亮。 “导演好!老师们好!” “我叫方舒!” 第一个进来的就是方舒,她与王好为在《瞧这一家子》合作过了,大大方方的自我介绍,跟着念了一段台词。 就是陈奇写的那段。 “我还要去看看长江长城,黄山黄河!” “莹姐姐,这难道不都是爱么?” 陈奇很认真的充当一个评审的角色,还在本上记了几句,待她出去,王好为挨个问意见,最后问:“小陈,你觉得怎么样?” “很漂亮,也有功底,但形象不太合适,她的眉眼不是我们传统审美的气质,给人一种攻击性,一看就是个大女人。” “攻击性?这个说法倒新鲜!” “我觉得还不错,先进入第二轮怎么样?” “嗯,也可以!” 紧跟着,一个个青年演员进来,一个个试戏。 陈奇状态很平稳,只有看到皇阿玛的时候差点破功,皇阿玛在80年代也是当红小生呢,后来去英国混了个硕士,跑去香港发展了。 在《仙鹤神针》里演金环二郎曹雄,差点把关之琳啪啪了。 再然后就是《还珠格格》了。 一屁股男女官司。 “……” 他默默的在本子上打了个大大的叉号,没有私人情感,纯属客观判断。 最后是周里京。 他清高,又不代表傻,在北影厂没有撒野的份,老老实实的试了戏。 陈奇画了个对号。 …… 试完戏,开了个短暂的讨论会。 “汪粤皮肤太黑了,很难俊俏起来,先放弃吧!” “周里京和张铁霖都不错,可以进入下一轮。” “我个人觉得,张铁霖有一股轻浮感,演不了害羞腼腆的角色。周里京我觉得还行,方舒么,我还是刚才的观点,我持保留意见。”陈奇道。 “沈丹萍和刘冬呢?”王好为问。 “您想听实话?” “当然!” “太普通了。” 陈奇摇摇头。 “唉,老实说我也觉得普通,放在一般人里很漂亮,放在《庐山恋》里还不够,远远不够!我预想到女主角难找,没想到这么难,后续再看看吧!” 王好为叹了口气。 ………… 现在全国的电力供应都很差,京城也一样,一个院共用一块电表,家家常备蜡烛,这种情况直到90年代才好转。 那台单卡录音机陈建军听了几天,发现电池供不起了,只得忍痛割爱让陈奇拿到了北影厂。北影厂性质特殊,供电相对稳定,换句话说,这也能白嫖。 当晚,302房间门窗紧闭。 梁晓声和葛尤如闻天籁一般,瘫在椅子上,闭着眼睛听“又见炊烟升起,暮色罩大地,想问阵阵炊烟,你要去哪里……” 那个享受,那个沉醉,不知道的以为嗑嗨了呢。 “……” 陈奇盘腿坐在床上,正想补裤子,一手拿针一手拿线。 老辈人说过:当线头穿不进针孔的时候,用舌头舔直了,就能进去了。 “你们差不多得了,磁带都倒三遍了,该滚就滚吧!” “再听一会再听一会!” 葛尤忙道。 “我明天还要当评审呢,哪有功夫陪伱们玩!” “选角选的怎么样?”梁晓声问。 “能演男主角的一大堆,女的不好找。” “那你们到底想找什么样的?” “就是一种,一种……女神,你们懂不懂?” “不懂!” 俩人齐齐摇头。 “她不仅要漂亮,还要让人产生向往,让所有的男同胞看完电影,都狠狠的羡慕里面的男主角,说哎呀,我如果遇到这样的姑娘,死了也甘愿! 就是这种感觉。” “……” 葛尤和梁晓声面面相觑,太微妙了。 (感谢燚燊平安升白银萌,感谢冰下史莱姆又一个萌。 感谢大家的月票! 新书期就是两章啊,上架我都会加更的,怎么说我上本书也拿过【习惯性爆发】徽章) 第34章 玄学 接下来几日,大家又看了中戏的,各个话剧团的。 《庐山恋》的创作团队中,有部分人觉得方舒很好,王好为也觉得可以先试一下,便把方舒和周里京凑成了一对,让他们每天来一趟北影厂,说戏,研究,进一步试戏。 张铁霖、陈保国什么的,已经被涮掉了。 陈冲特意从上海来了一趟,她已经拍了《小花》崭露头角,去年考了上海外国语学院,主修英美文学,然后在81年赴美,跟一个好莱坞的身段教练结了婚。 原本大家对她期望很高,结果试完戏,发现没有想象中的效果,她这会年纪小,脸上婴儿肥,没女主角那份感觉,也被涮掉了。 这日一大早。 陈奇早早的来到会议室。 他一般都会先来,扫扫地、抹抹桌子什么的,有时候还准备好茶水。论职务,他是编剧,论年龄,他最小,这造成了一个很矛盾的状态。 但他自己无所谓,好感度刷刷涨。 今儿一来,他意外的发现屋里已经坐了個人,穿着白色短袖衫,低头写着什么。 “咳咳,同志你好!” “哦你好你好!” 对方一抬头,赶紧站起来,露出一张唇红齿白、俊美不俗的帅脸,尤其那对眼睛,亮晶晶像发着光,身材也好,个头不矮,皮肤白嫩。 哈! 陈奇乐了,上去就握手,哎呀丞相,何日带我们北伐啊? 我挖掘机都准备好了! 这不是别人,正是玉树临风,头号奶油小生,唐国樯! “您好,我叫陈奇,《庐山恋》编剧。” “久仰久仰,早听说北影厂来了个小才子,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唐国樯的声音洪亮有磁性,非常好听,热情的招呼陈奇就座,笑道:“我闲着没事,就想着早点来,一看来的太早了,大家还没到呢。” “也快了,这会都吃早饭呢。您从八一厂过来?” “对,你住在北影厂?” “嗯,一直住招待所。” 俩人聊了聊,陈奇一直盯着他脸看,哎呀,皮肤真好啊! 这年代的人皮肤普遍粗糙,他却是天赋异禀,生的又白又嫩,比女人都好看。 拍《小花》的时候,赶上他过生日,陈冲问他想要啥,他说:我喜欢吃奶油,你给我弄个奶油蛋糕吧。后来陈冲逢人就说:我这个哥呀,皮肤比我都嫩,就是吃奶油吃的。 当时社会上追捧高仓健这类的硬汉,对唐国樯颇有调侃,尤其在1981年他演了《孔雀公主》,那更是柔情似水,相貌精致,肤色白皙,罕见的俊美! 奶油小生的绰号便传播开来。 这给他造成很大困扰,努力想突破戏路,但成效不大,顶着奶油小生过了好多年,直到《三国演义》的诸葛卧龙出世。 后来又演了教员和雍正,一举奠定地位。 客观讲,他演技不错的,最早演的几次教员也还好,后来演的多了,就开始流水线生产。而且年纪也大了,总演帝王将相,看上去都一个画风,主观上不思进取,演技大有退步。 唐国樯聊着聊着,发现不对劲,问:“小陈同志,你老看我干什么?” “我就是觉得您皮肤真好,您平时有保养么?” “保养?我这,这天生的吧?” “天生的那可太厉害了,您看我就不行,有点粗糙,这阵子换季,还长痘了……” “哎呀,我说伱这个小同志!” 唐国樯一拍大腿,无语道:“两个大老爷们在这讨论皮肤,像什么样子嘛!” “好好,不讨论了,不过您皮肤确实好……” 不知怎的,陈奇一看他就想乐,然后就想调侃,好在王好为等人赶到了,解救了唐国樯。 八一厂与北影厂的关系非常好,八一厂缺少导演,北影厂导演富裕,经常过去帮八一厂拍戏,演员也互有串换。今天就不像之前那样严肃了,比较轻松。 大家随便坐坐,唐国樯道:“王导演,先感谢您找我来,我看了《庐山恋》的剧本,有个问题,我今年27岁了,会不会大了点?” “但你长的年轻呀!” 王好为笑了起来,道:“我们早就考虑过这个问题,首先看形象,只要感觉对就行。何况男女主有五年之隔,五年后自然成熟了。” “哦,那承蒙您看重,我就先试试?” “可以可以,我们先多多沟通,找找感觉,不过我话放在这,我不保证一定用你。” “当然,我又不是初出茅庐的小伙子。” 聊了一会,唐国樯先告辞了,临走还看了陈奇一眼,对方给自己的印象很深,上来就讨论皮肤,唉,现在的年轻人…… 他走了之后,继续开会。 王好为道:“方舒和周里京定了一组,小唐的形象和素质不用说了,绝对可以考虑,还缺一个女演员跟他搭一下。这样就是两组备选,我们看到底哪个合适。” “潘虹?” “姜黎黎?” “张伟欣(李小璐她妈,舞蹈演员)?” 一个又一个人选被提出来,要么人家没档期,要么人家单位不放人。 最后还是没结果。 ………… 散了会。 陈奇回到招待所,把门一关。 顿了顿,拉开椅子坐下,铺开稿纸。他也觉得进展缓慢,说起来还是自己的锅,《庐山恋》从上影厂挪到北影厂,很多事情都变了。 “没办法,我还是玄学选角吧!” 他终于忍不住。 想一想,这年代的女演员都有谁? 何晴,才15岁,在浙江昆剧团。陈红更小,才11岁,在小学当文艺委员呢吧。陶慧敏,13岁,应该刚进越剧团…… 这仨虽然小,但日后可用。 陈奇在本子上记了一笔。 此外,何赛飞、如萍、董智芝、周洁、林芳兵,也都太小了。《庐山恋》有五年时间跨度,从二十出头到二十七八岁,不要求找稚嫩的演员。 “李健群呢?” 陈奇忽然想到了这个名字,她应该在上戏舞美系念书吧,也没有表演经验。 不过他也记了一笔,日后留用。 “朱琳在哪儿呢?在什么卫生研究所工作呢,演《庐山恋》母仪天下么?” 而他想到了朱琳,自然而然又想到了另一个名字,这二人在后世的网络上被新时代网友津津乐道,他沉吟片刻,在本子上画了个圈。 “就她吧!” 第35章 龚雪 “王导演!” 这日,又开完会,陈奇叫住了王好为。 “小陈,有事么?” “是这样,我昨天闲着没事看了本杂志,介绍一部电影叫《祭红》,长影厂拍的,里面的女主角又清纯又漂亮,可能适合《庐山恋》。” “哦?” 王好为认真起来,问:“你仔细讲讲。” “她叫龚雪,我不知道是哪个单位的,在里面一人演三个角色。” “三个?” “对,母亲、女儿还有一個仙女,都是她演的。反正我觉得形象还行,跟您推荐推荐。” “龚雪……行,我记住了,我马上找人问问!唉,难为你这孩子,还为选演员费心费力的。” “我也是剧组的一份子,应该的。” 陈奇走了之后,王好为立马联系长影厂。 “你问龚雪啊,哎呦,我们为了请她演戏可是费了老大周折……” 对方开口就吐槽,道:“她是总政话剧团的,两年前想找她拍《灯》,总政不放人,然后我们筹拍《祭红》,又想到她了,总政还是不放人,说要去云南演出。 结果她受伤骨折了,没去成,在医院养伤。 我们为了等她,足足推迟了四个月才开机,派人反复做工作,说情,又托关系,总政这才松口。” “那得是什么仙女呀,让你们这么追求?”王好为笑道。 “哈哈,反正你见了就知道了!” 这么一聊,把王好为的心思彻底勾起来了,又连忙联系总政。 总政话剧团是相当牛逼的,她没贸然行事,先找了一位朋友叫车晓彤。车晓彤是话剧团的演员,演过《西游记》的金角大王,给《海尔兄弟》配过音,还有《亮剑》的刘元帅,他多次扮演刘元帅,算其特型演员。 他有个女儿,叫车晓——这父女俩的名字挺有意思…… 车晓彤拿来了几张龚雪的照片。 王好为一瞧,明白长影厂为啥宁愿苦等四个月,也要找她了。 ………… 这是个特殊的年代。 陈奇看上去跳脱,实际心里很有谱。 比如说英语,他只敢拿着本英语书每天看,造成努力学习的假象。如果不掩饰,咔嚓一下就会说英语了,拜托!你当反敌特是闹着玩的? 1979年和1980年,别看只差一年,很多东西天差地别。 80年代狂野,90年代更狂野,那才是肆无忌惮的时代。 再如《庐山恋》,看着内容大胆,其实都在迎合高层的口味,还有选角这回事,若非看剧组进展太慢,他也不会吭声。 王好为行动力非常强,她先绕过了总政话剧团,私下邀请龚雪来一趟。 于是在这日上午,创作团体又齐聚小会议室,等着人选到来。 陈奇照例坐在边角,心里也挺期待,网络有云“北朱琳、南龚雪”,80年代双骄!但当时没有这个说法,这是后世网友追忆考古,才弄出来的一句话。 龚雪是真的红,朱琳其实差一点,她拍电视剧更多,女儿国国王buff加满。 他既然来了,自然要一个一个一个一个的见一见这年代的美人们,总不能老见蔡明吧…… 等了没多久,忽听外面有人讲话,似乎在询问。 跟着脚步声响起,到了门口忽然变得轻柔,一个身影出现在了众人眼前,王好为以及创作团队的目光都向门口投去。 她穿着军装来的,戴着帽子,脚上是一双白色的凉鞋,身量中等,163左右。 脚也很小巧。 头发从帽子下探出来,似乎带点自来卷,再下面是一张巴掌大的脸蛋。眉毛弯弯,眼睛秀美,嘴唇的形状精致又纤巧,笑起来牙齿又白又整齐,这点殊为难得。 大家都知道明眸皓齿这个词,但具体什么样子又不太清晰,此刻见了人,脑中忽然都生出明眸皓齿四个字来。 “王导演好!” “各位老师好!” 她有点紧张,进来先鞠了个躬。 “伱好你好,请坐!” 王好为让她坐下,笑道:“今天私下请你过来,车老师都对你说了吧?” “车老师跟我说了,谢谢您的看重。” 她屁股刚坐下,又想站起来,王好为连忙摆手:“好了好了,不用这么正式,我都怪别扭的,我们随便聊一聊,你能不能把帽子摘一下?” “好的!” 她伸手一揭,王好为的眼睛愈发亮,问:“听说你是上海人?” “对,我在上海出生。” “你父母是做什么的?” “我父亲是个摄影师,我母亲是个美术师,我中学毕业就去了江西插队。” “江西?” 王好为眨了眨眼,又道:“那你怎么到总政的?” “我先报考了部队的文艺兵,那时总政话剧团要排一个剧《万水千山》,就把我挑中了,然后我就留了下来……去年我拍了长影厂的《祭红》……” 屋里变得很安静,只剩下一问一答的声音。 因为她讲话太温柔了,与方舒那种京城大妞儿完全不一样,让大家也不自觉的轻声细语,而她坐在那里,双腿并拢,手放在大腿上,腰挺得笔直,像学生考试一样。 “对《庐山恋》了解么?” “不太清楚,车老师说是个爱情故事。” “差不多吧,里面有爱情,也有爱国情怀……对了,听说你26岁,结婚了么?” “还没有。” “那有过恋爱经验么?” “我一直在部队……” 她红了红脸,“不太有经验。” 王好为又笑了起来,让她念了段台词,品了品,问:“那你有兴趣出演《庐山恋》么?” “我非常愿意出演,我是说,如果能给我这个机会。” “这样,你先拿份剧本回去熟读一下,话剧团那边交给我,我负责沟通。但先说好,我不保证你一定能参演,只是先来试戏,做做前期准备。” “好的,谢谢导演,谢谢老师们!” 她又站起来鞠躬。 “我给你介绍一下吧,这位是编剧,我们有名的小才子,陈奇!” “你好,初次见面!” “您好您好!” 龚雪惊讶于他的年轻,但还是叫了敬语,俩人轻轻一握手,跟着见过摄影师、副导演等人,然后告辞离开。 这边马上开会。 “第一清纯,第二洋气!” “清纯不用说了,洋气还差点。” “我觉得挺好的,什么叫洋气啊?如果你说天生长的洋气,那可太难找了,其实打扮打扮,穿上漂亮衣服,梳个时髦的发型,那就叫洋气!” “观众又没见过美国华侨什么样,我们如果真按照美国华侨的标准来找,说不定就废了,还是要贴合中国人的审美。” “总之先进来吧,方舒、周里京一组,龚雪、唐国樯一组,把香港的服装运过来,看看感觉。” “嗯,这样也好!” “……” 陈奇有点无语。 这年头拍电影,一天拍一个镜头,一部戏耗一年,司空见惯。 可以说是对艺术一丝不苟,也可以说效率低下,什么事都要开会研究,翻来覆去的研究,他这段时间是充分体会到了。 陈奇抱着本子,埋头出了会议室。 编剧的话语权还是低啊,我可是要一步一步一步一步登到最高的! (感谢冰下史莱姆升级白银萌…… 冇了!) 第36章 去庐山 北影厂在京城土生土长,比别的电影厂有面子,稍微疏通一下,总政话剧团就放了人。 于是乎,方舒和周里京,龚雪和唐国樯两组演员,正式入住招待所。这才是招待所本身的职能,为剧组人员提供服务,不像极个别人在这里白嫖。 又过了没多久,香港的服装运来了。 历史上,《庐山恋》给张瑜置办了43套衣服,每一次出场都是一个新造型,把全国的男女青年晃到眼瞎,备受追捧。 现在前期准备,自然不能买那么多,方舒和龚雪每人三套。 晨。 正是盛夏,天光亮的很早。北影厂食堂的大师傅手艺一流,什么菜都会,连烤鸭都能烤,夏天来了,特意推出酸梅汤和绿豆汤,每人一碗。 “这边有位置,坐这儿吧!” “嗯。” 方舒打了饭,找了个靠窗的位置,龚雪微笑点头,任由她安排。 也不知怎么想的,专门把她们安排在一屋,二人相差四岁,一個京城大妞,一个江南碧玉,坐在一块倒是赏心悦目。 “一会就要试服装了,听说都是从香港买的,我有点迫不及待了。” 方舒扯扯自己的短袖衫,皱眉道:“你看看我们的衣服,说男的也行,说女的也行,我长这么大都没穿过女人的衣服。” “你穿什么都好看的。” “这个我知道,你也一样呀,我觉得你也可好看了。” “谢谢。” “你别几个字几个字的往外蹦好不好,虽然我们是竞争对手,但也可以做好朋友呀!” 方舒对班里的同学不太看得上,对龚雪颇为青睐,只是龚雪细声细气的,性子也柔,像团棉花似的让她有力使不上。 这个妹子一向敢爱敢恨,下嫁屠洪刚的时候比他大了十岁,还给他生了个女儿,结果被渣渣抛弃。 “哎呦,赏心悦目,秀色可餐!” 另一边,葛尤蔫了吧唧的远眺,陈奇拍了他一下:“别露出这种表情,猥琐了啊!” “我也就是看看,让我跟她们说话我都不敢。” 葛尤四处瞧瞧,压低声音道:“凭良心讲,厂里虽有三朵金花,但我等凡夫俗子,欣赏不来其美貌典雅。这两位女同志不一样,你看看大家,还不如我呢。” “伱们聊什么呢?还鬼鬼祟祟的?” 正说着,唐国樯端着饭过来了,陈奇随口道:“聊一会试服装呢,女同志能穿漂亮衣服,你却没有,很不公平嘛!” “衣服而已,都是表象!” 唐国樯拍了拍胸脯,用特有的磁性嗓音道:“大丈夫就要堂堂正正,顶天立地,不用靠那些外物。” “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岂能郁郁久居人下……是吧?”陈奇笑道。 “哎,小陈这句话说得好,不愧是才子!” 是啊是啊,这是吕凤仙说的,他还说飘零半生,只恨未逢明主哩…… 唐国樯喝着绿豆汤,说着探听来的消息,道:“我跟王导演聊了聊,说等把角色定下来,就启程去庐山,现场感受,一边感受一边拍,拍完再回来,在厂里搭内景。 因为要抓美景,冬天就不行了。” “您看样子胸有成竹了?” “我可不敢自傲,但实事求是的讲,我在经验上还是比较丰富的。” “那是,舍您其谁?” 陈奇撇了撇嘴,回头瞅了眼周里京。 这哥们一个人坐着吃饭,没有跟任何人搭话,或者套近乎的意思。 周里京在80年代红极一时,然后在1994年,他当时在外拍戏,妻子在家,找了几个民工来家装修,谁知对方谋财夺命,把他妻子杀了。 周里京消沉了好久,精神状况一度出了问题,等他再回来拍戏时,江湖早就变了。 ………… 饭后,大伙齐聚摄影棚。 后世的摄影棚一个个壮观无比,各种先进设备跟不要钱一样,外观也统一漂亮。现在可没有,北影厂的摄影棚竟然是一栋栋红砖盖的厂房。 窗户也是老式的,推开得用钩子支上,这样才能敞着。 王好为等人都在呢,化妆师忙着给龚雪和方舒化妆,陈奇转来转去,看那几套衣裳。 一套是收腰的白色西装,一套是白底紫花的泡泡袖衬衫配红色喇叭裤,一套是无袖连衣裙,另有一些首饰、发夹、高跟鞋什么的。 “这就是最时髦的洋装了???” “喇叭裤,真是有时代印记。” 别人看,是洋气,他看,是复古。 “好了!” “换服装,闲杂人等退避,自觉点啊!” 用黑色帘子围成了一个简单的更衣室,但男同志们还是齐齐出了去,过了一会才回来,不约而同的“喔~”的一声。 眼前是两个青春靓丽的女子,穿的是那套泡泡袖衬衫,红色喇叭裤。 “周里京,唐国樯你们站过去,拍几张照片!” 两组演员各自配对,咔嚓咔嚓拍照。 “……” 王好为皱眉,盯着方舒。 如果穿着朴素,扎两条麻花辫,她还有清纯气息,一旦化上浓妆,穿上洋装,一下子就变成熟女人了,而且她身高172cm,更显得攻击性强。 王好为忽然冒出陈奇的这句形容。 再看龚雪,可能妆容的问题,也有点不自然,但妆容可以改进,要的是整体感觉,这个她比方舒好,娇俏二字最难得。 “换下一套!” “再换下一套!” 三套衣服换完,王好为心里有了数。 ………… 跟着又是开会,反复开会,终于确定了《庐山恋》的人选: 女主龚雪,饰周筠。 男主唐国樯,饰耿桦。 女配张金玲,饰耿莹,即男主的姐姐。 张金玲是北影厂的,今年28岁,比唐国樯大一岁,形象朴实成熟,一看就是任劳任怨的传统女性。 话说北影厂三朵金花,刘小庆、李秀明、张金玲,全是大脸盘子,大女子,这点与上影厂恰好相反,上影厂的金花拎出来,一个比一个秀气。 选定演员,龚雪被送去国际饭店住了一星期,体验生活。 不得不说,这年头拍戏真下血本。 然后继续开会,翻来覆去的开会,当陈奇快吐的时候,剧组总算要启程了,赶着去拍庐山的美景——不走也不行了,得赶在冬天前拍完。 临走前一晚,自家。 今天又停电了,桌上点着蜡烛。 点蜡烛是好的,农村家庭都不舍得,一般用自制的煤油灯,弄个玻璃瓶子,捅个眼,里面放上棉线,倒上煤油,凑合凑合也能照明。 于秀丽一边给他收拾衣物,一边抱怨:“你说你回城才多久,又要出远门,我听说江西全是下乡的知青,彩礼也多,别又把你留下!” “人家跟北影厂一起去,还能被留下?” “那可说不准,你知道风往哪边吹啊?” 往右边吹呗! 陈奇翻了个白眼,安慰老妈:“我肯定给你们写信,这是国家任务,我作为编剧得跟组,没办法。” “那个录音机你就带去吧,想我们的时候就听听邓丽君。”陈建军道。 “还是您父爱浓厚!” 陈奇笑了笑,心里也有点离愁别绪,毕竟处出一些感情了,道:“爸,妈,我今年一直在北影厂待着,这又要出远门,不能陪在你们身边,是我不好。” 哎呦! 一句话把俩人眼泪都勾出来了,一时间阖家欢乐,其乐融融。 第37章 我只喜欢为人民服务 “轰隆轰隆!” “轰隆轰隆!” 烈阳下,一列绿皮车行驶在广袤的原野上,以一百公里的时速疾驰,嗯,疾驰。 陈奇已经很满意了,虽然绿皮车已经挺普遍了,但蒸汽机车尚未退出舞台,运气不好就会轮到,那就受着吧,以五十公里的时速龟爬。 此刻,是他出发的第二天。 他站在两节车厢的连接处,身体随着咣啷咣啷的声音摇晃,呼吸着还算清新的空气。上辈子念书的时候没少坐绿皮车,非常习惯,但世事无常,有些事谁也想不到,比如一个小孩子突然就拉了…… 盛夏,绿皮车,汗臭,脚臭,喊叫,排泄物,盖了帽了! 《庐山恋》全组百八十人,摄影和美术带着贵重设备乘飞机先去了,剩下的只能坐火车。一张机票六十多块钱,哪坐得起啊? “小陈?在这躲着呢!” 唐国樯过来了,估计也受不了那味,先摸出一包烟,熟练的递来一根。 “不用不用,我不会!” “这么大了不会抽烟,来一根!” “真不用,对身体不好,还上瘾。” “上什么瘾?我抽了十来年了也没上瘾……” 唐国樯是老烟枪,自己点了一根吞云吐雾,道:“第一次体验剧组生活吧?都这样,习惯就好。开会就优越多了,像我上次去上海开会,坐飞机去的。” “您还坐过飞机?” “当然了,飞机上什么都有,给我发了五根中华烟,还送茅台呢!” “送一瓶?” “一瓶,我到饭店就喝完了,你还年轻,坐飞机的机会多着呢。” “是啊,我还年轻。” 陈奇笑笑。 现在是8月初,他3月末穿来的,不知不觉四个多月了,写了一部剧本,挣了800块钱,搞了一个茶摊,这便是他做的事情。 最初的想法,无非就是想让生活好一点。 坐飞机,抽中华,喝茅台,美女环绕……人生往低俗了说,就这点破事。当然他好不容易穿过来,自然还有一些别的念想。 唐国樯一口气抽了三根烟,把烟盒小心的揣起来。 俩人绕过各种横叉出来的膝盖、鞋、脑袋,回到了座位,王好为、龚雪、张金玲都在一起,亦是昏昏欲睡。 晚上才能到庐山,陈奇也熬不住,往椅背上一靠迷迷糊糊的。 过了一会睁开眼,对面的龚雪刚好醒过来,与他目光一碰,有点尴尬,躲闪了几下。大家都迷糊呢,就他们俩醒着,也不太熟,聊还是不聊? 她是I人,陈奇却是E人,人可以掉海里,话不能掉地上。 “你在江西插队的时候去过庐山么?”他问。 “没有,我在分宜县的杨桥公社,离庐山很远。” “我比你好点,我在京郊插队,那会政策就是这样,后下去的都在京郊,先下去的都跑东北、内蒙了。那才叫苦啊,文学部的梁晓声你知道吧,他就在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专门扛木头,就他那小体格,扛木头,哎呦……” “您别这么说,人家一定吃了不少苦。” 龚雪抿嘴笑道。 “那肯定吃苦啊,东北全是一望无际的大原野和原始森林,里面不知道藏了啥东西,豹子啊,老虎啊,罴啊!” “罴是什么?” “罴就是人熊,比一般熊個头大,一身疙瘩肉,像人似的两条腿走路,野猪厉害吧?根本比不了,人熊逮住野猪刷的一撕,能撕两半!” “啊?” 龚雪睁大眼睛,惊讶道:“真的呀?这么厉害?” “当然了,人熊就是东北森林之王,一般它出现的地方,都有什么天材地宝,或者大粽子。” “大粽子?” “就是僵尸!” “僵尸??” “就是怪物!” “怪物???” 龚雪眨着眼睛,目中异彩连连,活了20多年的世界观好像还没有这一分钟跌宕起伏,问:“这世上真有怪物么?” “我可不好说,说多了举报我封建迷信,抓去枪毙。”陈奇道。 “哎呀,说话不能说半截,做人要厚道!”唐国樯突然在旁边插嘴。 “坐火车无聊死了,你给我们讲讲故事也行嘛。”张金玲道。 “小陈,你这个说法有考据么?”王好为问。 “不是,伱们什么时候醒的啊?” 陈奇见了鬼一样,拨浪鼓似的摇头:“我自然信得过你们,但隔墙有耳,有机会私下再聊。而且我刚才泄露太多,天机不可测,不说了不说了!” 他神神秘秘的,大家也不好纠缠。 王好为却颇感兴趣,道:“小陈,我发现你知识很杂,对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都有涉猎,反而对当下流行的思想热潮不太感兴趣,比如刘心武的《班主任》,卢新华的《伤痕》,现在很多人都在写类似的小说。” “哦,我不太喜欢这种小说。” “为什么呢?” “这个说多了就停不下来了,反正我比较喜欢低俗,啊呸,我喜欢通俗的。” “通俗的你不觉得肤浅么?” “什么叫肤浅?什么叫深刻?谁规定的肤浅?谁规定的深刻?我只记得一句话,文艺创作是要为人民服务的!” 陈奇忽然正经起来,道:“如果说非要创作,我更喜欢写广大群众喜闻乐见的东西,为人民服务。” “广大群众喜闻乐见的东西……” 王好为点点头,道:“这么说也没错,你如果有灵感尽管可以动笔。但我提醒你,现在绝大部分期刊追求的都是严肃文学,要的是思想性、文学性,你写通俗的,可能连投稿都投不出去。” “我就是胡乱写写,您言重了。” 一路聊着天,旅途还能快一点。 到了傍晚,乘务员推着小车嘎吱吱过来,摞老高的铝制饭盒,里面是一荤一素的盖浇饭,三毛五分钱,不要票。 没错,这年代在火车上吃盒饭,四毛钱以下不要票。 阔绰点的就去餐车点餐,饭菜都是现做的,请的是大师傅。据说有一次在京城萃华楼干过的大师傅,兴致忽起,在餐车上做了几道西餐,俄式、法式大菜汤、炸奶油卷,大家都看傻了。 陈奇要了份盒饭,跟大家一起吃着。 吃完又熬了三个小时,天色完全黑了,终于听到乘务员喊:“沙河街站到了!” 沙河街站,就是后来的庐山站。 剧组人员乱七八糟的下了车,山下的风一吹,又闷又凉,陈奇借着昏暗的灯光远眺,蒙蒙夜色笼罩,什么也看不见。 这边有车来接,又乱七八糟的上了车,不像个剧组,反倒像逃难一般,终在晚上10点多的时候到了庐山。 (冇了……) 第38章 新想法 1895年,英国传教士李德立通过非法手段,获得了庐山山腰一块4000亩土地的永久租借权,并为其取了一个名字cooling,后来这个地方就叫做了牯岭。 牯岭成了在华西方人的避暑圣地,意外得到了飞速发展。 到了民国时期,庐山变成了国党的“夏都”,老蒋77次上庐山。当时牯岭已经有礼拜堂、影戏院、图书馆、医院、学校、网球场、浴池、照相馆、银行、报社等等,与外界完全两个画风。 建国后,庐山地位未改,教员三上庐山主持中央会议,一些高级领导也会来此疗养。 所以庐山具有很强的政治色彩,《庐山恋》又恰有国共结亲的故事,放在这里再合适不过。 中午,牯岭饭店。 陈奇火车坐的很累,舒舒服服的睡了大半天才醒过来。他打着呵欠,拉开窗帘,外面便是被山峦包裹的牯岭小镇,山间的风吹来清爽宜人,与京城截然不同。 “好地方啊!难怪都上这来。” 他洗漱完毕,开门出了去。 这年头拍电影是国家任务,所到之处大多全力配合,当地管理局非常热情,对剧组提供了很大支持。他照例住单间,王好为也是单间,余下或者双人间,或者多人间。 晃晃悠悠的下了楼,到了餐厅,唐国樯、龚雪等人也刚起来,正在吃饭呢,边上坐着一位大师傅,唾沫横飞。 “那是1970年9月份,刚在这开完大会,忽然把我们都叫出去,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出去一看,哎呦,你们猜我看着谁了?” “看着谁了?” 陈奇一边接话,一边坐下。 “我看着他老人家了!” 大师傅很满意他的捧哏,一拍大腿:“就在那片空地上,下午2点14分,我记得清清楚楚。他老人家個子很高,还冲我挥手,说了一句话,感谢我什么的,可惜我当时傻了,忘记回话了……” “那拍大合照了么?” “拍了拍了!就在墙上挂着呢,我站在他老人家后面……音容宛在,终身难忘啊,他怎么就去了呢,不知不觉都三年了……” “您不要太伤心,他老人家肯定不想看到我们哭哭啼啼,我们要打起精神,革命必将成功!” “对对,你这个小伙子觉悟很高嘛,哦,你还没吃饭吧,我给你打饭去!” “谢谢您嘞!” “……” 大师傅获得了极高的情绪价值,美滋滋的走了。 小伙伴们斜眼乜他,你干嘛的你,伱说相声的?话掉地上你能死是吧? 陈奇不以为意,看了看四周,问:“王导呢?” “看景去了!” “那我们没事?” “我们得揣摩人物,你暂时没事。”唐国樯道。 “哦,那揣成了么?” 唐国樯拧着眉头,道:“小陈啊,我发现什么话从你嘴里说出来,都有种不正经的感觉呢。” “正经的人看我,自然正经,不正经的人看我,自然不正经,这又不是我的问题。” “呃……” 唐国樯噎住,龚雪低着头偷偷乐。 大师傅亲自把饭菜拿过来,有馒头米饭,有道小炒,还有份汤。陈奇吃着饭,跟同事们闲聊,他作为跟组编剧,确实大多时候无事。 几乎每个剧组都会碰到临时改戏的情况。 不讲究的剧组,导演演员自己弄一弄就得了,讲究的剧组,必须由编剧来改。 现在的跟组编剧与后世不同,后世跟组编剧都是孙子,或者受雇于明星大腕是私人编剧,这里就不点名了,比如宋丹丹吧! 还有些大腕,每次进组都带着私人编剧,帮忙捋剧本。 这个捋剧本,不是为了让整体拍摄更顺,而是把重点突出自己的、把能让自己出彩的戏份挑出来,重新捋成一个剧情。 比如某个配角,本来有一大段对白,但大腕觉得没用,耽误自己发挥了,咔嚓一划,就给删掉了。 最后把整部戏搞得七零八碎,剪辑都剪不顺,大腕拿完钱拍拍屁股走了,片方欲哭无泪。片方还得再请人,重新剪辑,配上旁白,才能让剧情勉强顺畅。 这在娱乐圈是常态。 所以陈奇得到导演和全组人的尊重,内心颇受触动,愿意跟着出出力。 ………… 这年头没有旅游业,国内旅游只对外国人和华侨开放。普通人都是借着出差的机会,捎带去景点看一看,这就算旅游了。 庐山没有游客,特别特别的幽静,山峦起伏,翠色宜人,大家吃了饭随便逛一逛,走在牯岭这座山间小镇中,仿佛被一幅巨大的水墨画包裹。 还在外围看了看美庐别墅。 美庐别墅以前是老蒋住的,后来教员也住在这。 陈奇非常感兴趣,与记忆中的景象作对比,他上辈子来的时候,这片全是民宿和疗养院,走着走着忽地眼睛一亮,跑到一座建筑前。 这建筑用石头砌成,一看就有年头了,写着“牯岭东谷电影院”。 “这以前是洋鬼子修的礼拜堂,我们改成电影院了,当年老蒋和老妖婆经常在这条街散步,我那会还是小孩子呢,还给我糖吃。 现在想想是我觉悟低,思想差,那都是反革命的糖!” 陪同的工作人员义愤填膺,痛斥老蒋,大家心里有数,因为这颗糖他可能就被批过。 “我们拍张照吧,好不容易来一趟!” 陈奇看着电影院,忽然提议。 “好好,我特意带了照相机呢!” 剧组的一位人员积极响应,把包翻开,里面赫然是一部海鸥相机。 “老唐你往中间站!” “张金玲你个子高,别站前面!” “小陈,你站龚雪旁边!” “注意了啊!” 咔嚓一声,十几个人合影留念,大家都很雀跃,难得有这种旅游的机会。 …… 夜晚。 山风从窗外吹来,在室内兜转一圈,又顺着门缝出去,根本不用风扇,过堂风最清凉。 陈奇穿着背心短裤,坐在桌前,铺好了纸笔。 他暂时无事,便琢磨着再写点东西。《庐山恋》因为要抢时间,没工夫研究,现在不着急,他想写什么就写什么。 “先弄个小说吧,小说再改剧本,可以拿两份钱。” “小说稿费不多,但蚊子肉也是肉。” “写什么呢?” 当下流行的伤痕文学? 他摇摇头,最烦这玩意儿了。 在火车上与王好为的对话并非装模作样,他真的喜欢为人民服务,弄点群众喜闻乐见的东西,也好为日后铺路。他来到这个年代,注定某些思想与当代不同,如果随波逐流,那来干嘛? “嗯,我弄个武侠?” “武侠这时候是地摊文学,也不知有没有杂志愿意收,要是……” “咚咚咚!” 他刚有了点想法,忽听楼上传来一阵轻微的声响。 略停了停,又开始响,还不太规律。 “……” 那声音不大,但陈奇想事情的时候讨厌被干扰,忍了一会见没停下来,便套了条长裤,蹬蹬蹬跑上楼。 第39章 故事会 “咚咚咚!” 他站在楼上的房间门口,敲了三下。 屋子里的响动骤的一停,紧跟着吱呀一下,门被拉开,露出一张不施粉黛的俏脸。 “小陈同志!” 龚雪穿着一条无袖的白色连衣裙,踩着一双白色高跟鞋,眼中带了一丝羞涩和慌乱,好像在屋里偷偷干着什么事情。 “咦,你住我楼上啊?”陈奇还真不知道。 “嗯,您找我有事?” “我刚才想写点东西,听楼上有声音,过来看看。” “呀!那我打扰到您了,真不好意思!” “没事没事,我就问问,你在屋里干什么呢?” “我……” 龚雪俏脸微红,低声道:“我想练习一下穿高跟鞋,我没穿过。” “哦,这东西是得专门练练,没穿过的人冷不丁一穿就跟踩高跷似的,还容易崴脚。” “对不起,我以后不在屋里练了。” “没事没事,你说的我好像小肚鸡肠一样,行了我回去了……” 陈奇刚要转身,忽地想起一件事,问:“对了,你是上海人,那你知不知道上海有一本杂志,叫《故事会》?” “《故事会》?” 龚雪想了想,道:“您是说《革命故事会》么?” “这俩是一个东西么?” “应该是的,我小时候看过《故事会》,后来改成《革命故事会》了。” “那你知道这杂志现在怎么样,我是说,它接不接受通俗小说的投稿?” “我不太清楚,我帮您问问吧,您着急么?” “不着急,先谢谢了!” 俩人戳在门口聊了几句,陈奇没敢进屋,龚雪更不可能让他进去。 她那个年纪我这个岁数,有会说的不会听的,舌头根子底下压死人,跳进黄河洗不清,我得顾全这個……陈奇拍了拍自己的脸,抹身闪了。 龚雪关好门,轻手轻脚的脱掉鞋子。 刚才只走了一会,脚就崴了一下有些痛,她想了想坐在桌前,一手轻揉着脚腕,一手拿过纸笔,给父母写了封信。 她家在上海,打听点事很容易。 ………… 改开之后,文艺创作的环境逐渐放松。 中央、省级的文艺期刊纷纷恢复,各地方也陆续搞起了杂志,甚至连县一级的单位都在办杂志。从70年代末到80年代初,全国掀起了杂志热潮。 这时期办杂志很容易,是个单位就行,到了1981年,全国有634种文艺杂志。 而主流文坛的思想,始终被《人民文学》《萌芽》《收获》等大型期刊把持,它们追求严肃文学,讲究思想深刻,文学性强,反映时代云云…… 并没有错。 但这东西与歌坛、影坛一样,时间久了,某些人就理所当然的把自己当成了主流的代名词,居高临下的给后来者下定义,听话的就被纳入主流,不听话的就是非主流。 话说回来,如此多的质量参差不齐的杂志,搞得市场一团糟。 第一,大大挤压了主流杂志的空间,简单说,销量不好了;第二,浪费纸张,这个不是笑话,现在什么都缺,纸张也缺。 于是乎,官方先清理了一批质量很烂的地方杂志,又在84年出台规定:让它们自负盈亏,不再拨款。 这些地方杂志为了活下来,纷纷倒向了通俗文学,开始登载武侠、言情、惊悚等小说,这也造成了80年代通俗文学的兴盛。 当然现在还没有。 现在99%都在搞严肃文学,如果说还有1%的另类,那只能是《故事会》! 《读者》《知音》《意林》《青年文摘》,改开四大名著,为什么没有《故事会》?因为《故事会》在它们上头。 这可是创下单期760万册的销量纪录,达到了世界期刊单行本发行的峰值。 在2000年前,平均每期都能卖出去400万册,哪怕在很多人都以为它已经歇菜的今天,它还坚挺地维持着每月五六十万的销量。 陈奇并不觉得给《故事会》投稿就很low,反倒很喜欢。 此刻,他回到房间,楼上已经安静了。 坐在桌前,继续梳理自己的思路,他想来个武侠小说,不过这时候武侠一词不流行,都叫武打。 “《寻秦记》《大唐双龙传》?太黄了点,而且那么长的篇幅,我特么也记不住!” “青云门弃徒韩老魔?这是修仙啊,过几年再说吧。” “鬼吹灯?我怕是要被枪毙五分钟,教唆别人盗墓呢!” “少林寺?” 他脑中突然蹦出这个名字,继而陷入沉思。《少林寺》应该已经筹备了,不好再写,但少林寺题材的可以弄一弄。 他不知龚雪问出什么结果,反正先写了,反正有大用。 念头落地,提笔就写。 刷刷的声音在灯下响起。 ………… “这边这边,动作快点!” “那位大姐,麻烦让开一点点,等下会拍到伱的!” 三天后,《庐山恋》剧组正式开机,这年代当然没有烧香、供猪头的香港帮派习俗。 陈奇不好意思闲着,过来帮忙搬搬器材什么的。 庐山有大名鼎鼎的白鹿洞书院,朱熹曾在此大兴文教,书院有一条溪水,湍急汹涌,有大石枕于此,得名枕流石,溪上又有桥,叫枕流桥。 这枕流二字,乃朱熹手书。 剧组只有一台摄影机,貌似寒酸,但要知道北影厂一年要拍好几部片,有时候同时开机,每部片一台摄影机,已经相当富裕了。 《西游记》是真寒酸,一台摄像机撑了25集。 “今天真热啊!山里也不凉快。” 陈奇搬完东西,站在桥上擦汗,工作人员笑道:“这里没树荫,当然热了。” “那边有树,我一会得凉快凉快……哎,那山峰挺有意思的。” 他指着北侧的山峰,形态独特,宛如席地而坐的五位老翁。 “哦,五老峰嘛!” “五老峰?” 陈奇挠头,这么熟呢? 过会想起来了,哦,紫龙的师父童虎就特娘的在五老峰蹲点,一个干巴小老头,爆种变身,天秤座黄金圣斗士! 说起来紫龙没个卵用,一打架就扣眼珠子,阿瞬就会找哥哥,冰河就会想妈妈,星矢是纱织大舔狗,还是一辉最强啦! “好了,准备了啊!” “先走一遍!” 胶片金贵,能省就省,正式拍之前要走好几遍戏,达到标准才能拍。 今儿这场戏,是讲男女主初遇。 周筠来庐山玩耍,站在桥上,想给枕流石拍照,结果耿桦闯进了她的镜头,二人有了第一次交谈…… 先拍唐国樯的戏份。 他穿着一件长袖衬衫,袖子卷起来,下面是一条军绿色的裤子,黑色布鞋。他经验丰富,拿着本书走过来,坐在枕流石上阅读。 “好,可以了!” 很轻松就过了,王好为满意的点点头,喊:“龚雪,准备!” 龚雪肉眼可见的紧张起来。 她穿着那套浅紫色带花的泡泡袖衬衫,红色喇叭裤,高跟鞋,戴了顶小洋帽,原本有点自来卷的头发又烫了烫,让波浪更明显。 正应了那句人靠衣装。 这么一打扮,果然洋气了起来——这是符合国人审美的洋气,不是美国嗑药、滥交、摇滚、飞车党的洋气。 “先走一遍戏!” “准备,3,2,1!” 龚雪挎着包,拿着一份地图,边对照边寻找着枕流石。 她要从小径走下来,走上桥,看一眼石头,这个镜头就完成了。结果她穿着高跟鞋,这么一走,王好为便皱起了眉。 等再走两步,她直接喊:“停!停!” “龚雪你在干什么?” (感谢cry疯子、听说五月会有极光的盟主! 冇了……) 第40章 陈老师 很多人有个误解,觉得老一辈演员演技差。 其实不是差,只是受限于影片和角色类型的单一,伟光正永远是伟光正,奸诈小人永远是奸诈小人,日本鬼子永远是日本鬼子。 如果给他们发挥的机会,比如陈强,老爷子一人塑造了两大丰碑反派,黄世仁和南霸天。按理说,形象已经定型了,但后期他又跟陈佩斯拍了一系列喜剧片。 诶,你就可以看到一个很可爱的小老头,与之前完全不同。 再如冯恩鹤,以前那也是演正面人物的,后来在《潜伏》里演了吴站长,一下子就“峨眉峰,还tm独照,颇具浪漫主义气质啊!” 想当个好演员,天赋、努力缺一不可。 龚雪不是科班出身,在话剧团里跑龙套,只演过一部电影,除了形象好各方面都很欠缺。 此时王好为一喊,她立马就慌了,忙道:“导演,是我走的不对么?” “不是你走不走的事儿,你穿高跟鞋已经可以了,走路很稳当……” 王好为组织了一下语言,道:“是这個感觉不对,你就像一个国内姑娘在装海外华侨,不像真的从美国回来游山玩水的。你自己再酝酿酝酿,一会再试试。” “好好!” 龚雪连忙翻出剧本,找块石头一坐,自己揣摩。 但演戏这东西,不是想行就能行的,悟性非常重要,并非每个人都是周迅。 过了一会,重新走戏。 “3,2,1,开始!” “停!” 这次坚持了2分钟,王好为觉得稍强一点,但还是不满意,她走过去道:“来来,我们研究一下。” 王好为也坐在石头,耐心交流:“我们开会的时候讨论角色,不是讲了好多东西么?你当时理解的也很好,为什么拍起来就差点意思呢? 现在的问题是,伱演华侨的痕迹过重,举手投足不自然。” “对不起导演!” “没关系,这才第一天拍,你经验少,入不了戏很正常。我们也不用着急,给你时间慢慢揣摩。” 王好为心态倒不错,这年头拍戏慢,都是一点点磨出来的,大家都习惯了。 跟着又走了几遍,还是不行,索性拍唐国樯的戏份。 陈奇都看傻了。 一大早出来,到这布置,然后走戏,折腾,休息,走戏,到最后正式拍的时候,只拍了一个镜头——唐国樯坐在枕流石上看书。 下午五点,收工! 为什么收工?因为云层多了,太阳被遮住了,光线变暗拍不了,这年头拍外景受自然光的影响极大。 “哎呀我去!” “后世也就王家卫和侯孝贤敢这么弄!” 陈奇又帮着搬东西,见大家的样子都见怪不怪,特坦然。 回了饭店,吃晚饭,然后就没事了,这种剧组生活让他好不习惯。他上辈子攒戏,又是编剧又是制作人,一天24小时忙忙碌碌,连叫外围的时间都没有。 不过清闲也挺好。 他有时间写自己的武侠,哦不,武打小说…… “咚咚咚!” 约莫七点钟的时候,陈奇正写着,忽听一阵敲门,过去开门,王好为领着龚雪站在外面。 “王导,您找我有事?” “白天你也都看见了,我想着跟你再研究研究,帮小龚尽快找到感觉。” “……” 陈奇看了看龚雪,她瞄了一眼,不好意思的往后躲了躲。 “哦,可以啊,请进请进!” 王好为进了屋子,略作打量,笑道:“小陈,你还挺爱干净的啊。” “这样舒服,总不能脏乱差吧。” 他想关门,顿了顿,还是留了一道缝,屋里就一把椅子,王好为也是通透,主动坐在了床边上,把椅子留给龚雪。 她今年39了,导演,已婚,总不能被人说三道四。 “今天的情况你也看到了,我之前跟小龚讨论了一下,总觉得不尽如人意。你是角色的创作者,你有什么想法?” “您是说针对今天的戏?” “对,小龚的表演。” “呃,您是想听实话?” “这不废话嘛!我找你逗闷子来了?” “……” 陈奇看了眼龚雪,冷漠无情的往外吐词:“僵硬!不自然!不生活化!完全没有女主人公的精神气质!” 每往外蹦一个词,龚雪的脸蛋就白一分,绞着手指头,默默低下头。 “具体说说!”王好为道。 “你在涉外饭店住了一个礼拜,观察华侨的言谈举止,然后模仿……但我个人觉得啊,模仿只是前期准备,最好不要带到戏里。 你模仿一个华侨,观众看的是你,还是你模仿的人物? 演员自己的特质很重要,把你观察到的东西融入自身,抓住一个点就够了,比如自信。” “自信?” 龚雪抬头,眼睛眨啊眨的,被批评的有点可怜。 “你看那些华侨,是不是个个抬头挺胸,充满优越感?因为我们穷,人家富裕,肯定有优越感。但你不能表现出优越感,那样就让人讨厌了,你可以表现出一种自信。 你想想看,你父亲是国党军官,在美国生活优渥,受过高等教育。你是坐着小汽车上山的,住庐山宾馆,豪华套房,那么多工作人员伺候你一个! 你怎么可能不自信呢?? 你几乎没有灰暗的情绪,一切都是向上的,你把这点表现出来,精神气质就有了。” “继续说!继续说!” 王好为催促。 陈奇是不会主动说这些的,王好为首肯了,他才会讲,又道:“要表现出这点,不用揣摩太复杂的东西,第一,你一定要挺胸抬头,要爱笑。第二,你走路的步子要大一点。” “步子?” 龚雪一愣。 “就像这样……” 陈奇说着站起来,走到屋子中间,指了指自己的裤子,道:“你穿的是喇叭裤,裤腿肥大,你步子小了就缠在一起了,非常难看。 步子大一点,高跟鞋的力度要出来。 就是那种哒!哒!哒! 鞋跟点地的力度。 还有包……” 陈奇拎过自己的帆布包,单肩一挎,像挎着LV一样,穿着两双破拖鞋,像穿着爱马仕一样,挺胸抬头,腰臀风骚,大步一迈,piapiapia~ 客观讲,他拿女式包的经验,远超现在的大部分女同志。 现在的女同志,拿个洋牌包都不知道怎么拿好看。 “你就这样走,上了桥,然后看到了枕流石,哇,惊叹!露出灿烂的笑容,最好再发出银铃般的笑声,咯咯咯咯……” 噗嗤! 龚雪没忍住,掩嘴笑个不停。 王好为更是哈哈大笑。 “你不是要拍照么?注意,你拿的可是一次成像相机(一次成像相机早就有了,也是从香港买的)” “这玩意国内谁见过?但你是富家大小姐,那就是个玩具,要表现出非常熟练,且不太在意的样子……” 陈奇看着她,鼓励道:“剧本只是基础,你自己的揣摩是添砖加瓦,等你站在镜头前,你更是这个角色的掌控者,你不要被它控制。” “周筠是谁啊?” “角色给了你,你就是周筠,你从明天开始穿着漂亮衣服,戴着小洋帽,拿着照相机,到处游山玩水,不用考虑任何东西……什么叫找感觉?这就是感觉!” 咝! 王好为保持了几秒钟的惊讶,仿佛在回味着刚才这一大串话,这一串话,不像平常开会时讲的什么深入揣摩角色,各种理论分析。 非常的通俗易懂,且丝丝入扣,层层推进,把这场戏分解的明明白白! “小陈啊!你都从哪里学到的知识?我搞了十几年电影,都说不出你这番道理!” “没有没有,您言重了,我就是喜欢看电影,没有一百部也有八十部吧,还喜欢看杂书,喜欢瞎想,都是我自己琢磨的。” “那你可了不得哦!” 王好为由衷称赞,在没见过天才之前,是不知道天才是什么样的,这种人若是进了北影厂,咝! “……” 龚雪更是目不转睛的看着他,心潮起伏。 他年纪这么小,却懂得这么多,关键是自己能听明白,就像手把手教自己该怎么演一样。自己最怕的就是没头绪,不知道该怎么演…… 好厉害的人呀! 第41章 大白兔 “3,2,1,开始!” 话音方落,龚雪拿着地图,左顾右盼的走过来。 忽然看到了石桥,眼睛一亮,步子哒哒哒的迈开,红色喇叭裤随着她轻快的步伐一前一后,一前一后,像拖拽出两只花朵,煞是好看。 她带点雀跃的小跑上桥,溪水潺潺,枕流石就在下面。 “哦~” 龚雪小嘴微张,一副终于找到你的样子,用咯吱窝夹住地图,手忙脚乱的从包里翻出相机,咔嚓咔嚓拍照。 “好!” 王好为终于满意的喊了一声。 “导演!” 龚雪忙不迭的跑过来,面露期待:“这次怎么样?” “不错,有我想要的感觉了,没白让你悠闲了几天。” “是您有耐心,不然我愁都愁死了。” 王好为讲究慢工出细活,没有理想的效果宁愿不拍,她采纳了陈奇的建议,让龚雪什么也不用想,就去游山玩水,拍照打卡,果然有成效。 “龚雪同志,进步很快嘛!” 唐国樯也笑呵呵的过来,他这几天也很无聊,问:“导演,这下能拍了吧?” “可以拍了!” “你们准备准备!” 终于拍了,龚雪过了自己的第一场戏,在喊停的一刹那,满心欢喜都快溢了出来。 陈奇在外围看着,没什么波动,因为她没能与角色融为一体,只是用了速成的手段。不修内功,直接练外功,用程式化的动作和表情来凸显人物。 演技分两种,一种是明星演法,一种是演员演法。 比如刘德华,一辈子都是明星演法,不是说不好啊,挺好,观众看了也喜欢,也能拿影帝。 陈奇在后世看过龚雪的片子,觉得挺适合明星演法,等他碰到巩皇和曼玉的,那才有兴致交流交流,什么叫演员! 当然,此时的龚雪不知道自己被极个别人看低了。 她沉浸在开心的情绪中,只是偶尔偷偷瞄一下。 ………… “龚雪,有你的包裹!” “谢谢!” 又过了几日,这天刚收工,龚雪回到饭店就接到了一个邮递包裹,附带一封信。 庐山到上海不算太远。 她拆开信,是父亲写的。 “小雪,见信好: 得知你在庐山拍戏,我和你母亲意外又欢喜,伱竟然离家这么近,但遗憾的是我们出门也很麻烦,最近工作忙碌,无法去探望,勿怪。 你自己注意身体,我们一切安好。 为表歉意,特附大白兔一包,慢慢吃……” 她笑了笑,又有些伤感。 前些年,摄影师父亲被查出莫须有的海外关系,画家母亲被定义为资本家小姐,自己也天天被训话,所以在中学毕业后,主动去插了队。 在乡下种地,能吃苦,然后当文艺兵,也能吃苦,一天走几十里地,脚都磨出泡了也不吭声。 因为没办法,她家庭成分摆在那,没资格叫苦。也正是因为这个,她无论在什么地方都尽力表现,争当标兵,这样日子能好过一点。 后来父母恢复工作,自己进了话剧团,远在京城,一晃十年没有陪在父母身边,只能偶尔请假回去看看…… 她一直想着做专职演员,最好能调到上影厂,怎奈话剧团对她拍电影非常有意见,这次若非北影厂出面,恐怕还是不放人。 “北影厂……” 龚雪拿着信纸,一时有些出神,其实没想过能与北影厂有联系,还拍这么大的戏。 她又拆开包裹,果然有一包大白兔奶糖,还附带了一本《故事会》杂志。 大白兔奶糖赫赫有名,前身是1943年创立于上海的一家糖果厂,叫“ABC米老鼠糖”,包装也是米奇老鼠图案。 后来被收归国有,米老鼠崇洋媚外,肯定不能用了,就改成了大白兔——迪士尼法务部也松了口气。 起初每天只能生产800公斤,号称七颗大白兔等于一杯牛奶,那是轻奢食品。尼克松访华的时候,就送了他一包。 比较难买,她父母能寄来一包,肯定花了不少力气。 龚雪最爱吃大白兔了,剥了一颗塞进嘴里,含了一会,似乎想到什么事情,拿起那包糖往起一站,又顿住,眨了眨眼睛,然后才出了去。 “咚咚咚!” “小龚,找我有事么?” 王好为打开了门。 “我爸爸妈妈给我寄了一包大白兔,我想分给大家,又不会分,您能不能帮帮我?” “哟,大白兔可是稀罕物!” 王好为念头一转,就知道她怕处理不好剧组的人际关系,来问自己的意见,爽快道:“既然是稀罕物,就可着主要人员来,每人一颗就差不多了,谁也不会挑理。” “嗯,我知道了,谢谢导演!” “这有什么谢的,我发现你就是太客气,组里的人都不错,不用担心乱七八糟的事。哎对了,小陈帮你那么大忙,你给人家留出几個,好歹是个心意。” “我知道了,谢谢导演!” “行了,赶紧走吧,我都折寿了!” 她被王好为赶走了,抿着嘴又跑下楼,咚咚咚再次敲门。 “咦?龚雪同志,有事么?” 陈奇拉开门。 “我爸爸回信了,还寄了一本《故事会》,就是你说的那本杂志。” “还寄杂志了?那太好了,谢谢啊!” “不用不用,我该谢谢你才对,没有你给我讲戏,我可能现在也找不到感觉……对了,我爸爸妈妈寄了糖来,你别嫌弃。” “大白兔啊,好东西,我拿两个得了,你可以给大家分分。” “嗯,那我先走了。” 她扭头就走,生怕被人看见。 陈奇耸了耸肩,回屋剥了一颗,品了品,可能是心理作用,感觉比后世好吃。 他又拿过那本《故事会》。 话说《故事会》的诞生很有意思。 1962年,教员提出要对群众进行社会主义教育,“我们从现在起,必须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使我们对这个问题,有比较清醒的认识。” 于是全国出现了很多宣讲员,他们把革命斗争、红色历史等编成一个个小故事,深入农村给那些农民讲,仅上海就有2000名宣讲员。 在这个背景下,《故事会》应运而生,是一本专门讲故事的杂志。 特殊时期,杂志改名叫《革命故事会》,今年初又改回来了,上海著名书法家周慧珺题写的刊名。那个津津乐道的封面——说书俑,现在还没有呢。 《故事会》最牛逼的时候开办了名家专栏,找金庸、席慕蓉、白先勇、冯骥才、苏童、莫言、陈忠实等人约稿。 金庸当时很快就写了一篇故事,编辑部觉得不太行,给退稿了。金庸又挑一个从未发表过的短篇《汝州僧》,这次成功了。 《汝州僧》是清朝《三十三剑客图》里的一个故事,金庸给改成了白话。还有他的《越女剑》,原型也来自《三十三剑客图》。 此刻,陈奇随便翻了翻,内容乏善可陈,都是手抄本。 人道洪流时期,诞生了很多禁书,这些禁书以手抄本的形式流传。现在解禁了,主流杂志不屑于这种东西,只有《故事会》肯登载。 确属于通俗小说。 跟着,他又找到一篇约稿函。 “短篇故事,最多不超过一万五千字,三四千字的小故事更欢迎。” “中、长篇故事,字数不限,视情况连载。” “嗯……” 他想了想,太长的自己也不爱写,五万字左右吧,一个文学剧本的长度。 每千字2—7元,就按7块钱算,350块钱! 陈奇挑了挑眉毛,虽然没有剧本挣得多,但自己脑子里的故事多啊,回款周期还快,是长期饭票! (冇了……) 第42章 木棉袈裟 上海,绍兴路74号。 两棵枝繁叶茂的香樟树守卫着这座独院,清静幽僻,里面是一栋三层小楼,门口挂着牌子:故事会杂志社! 一大早,何成伟骑着自行车来上班,他1974年进的杂志社,是最年轻的编辑。 “主编早!” “早啊!” 何成伟上了二楼,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杂志社人不多,编辑、美术设计、发行一共才二十个人。 双月刊,按理说组稿时间很充裕,但他每天过的都非常紧张。 因为能用的稿子太少。 目前的《故事会》没有栏目,每期连载五个长篇故事,两个是手抄本,两個是以前的老革命故事,只有一个是新故事。 编辑逼急了只能自己写,或者到处收罗素材。 何成伟昨天就去崇明岛拜访了一个爱吹牛逼的人,爱吹牛逼,往往也很会讲故事,他掏空了那个家伙,从肚子里挖出十几个小故事,记了满满一本。 “小何,你看看这个手抄本,能不能刊载?” “好的!” 主编扔给他一个破旧的笔记本,很厚,字迹缭乱,页有残缺。 何成伟已经很习惯了,从年初到现在,他看过太多的手抄本,全是特殊时期的“禁书”。像前文提过的《第二次握手》,还有《绿色的尸体》《一双绣花鞋》《梅花党》《少女之心》等等。 那会对手抄本热衷到什么程度? 据说有一个知青,得知一个人手里有《第二次握手》,步行 20里来借,用墨水瓶作了一盏破油灯,晚上躲在闷热的牲口棚里偷读。夏天蚊子多,他就穿上厚衣服,把脚浸在水桶里,用了五个通宵,终于读完了《第二次握手》。 《少女之心》更是大名鼎鼎,讲两个年轻人谈恋爱的故事,还有性描写。 所谓性描写其实很滑稽。 最早的版本什么样不得而知,总之在传阅的过程中,这帮骚动的男男女女看到激情处,情难自禁,发挥想象,自己给加了很多性描写。 但他们又没什么性经验,写出来的东西贻笑大方,无非就是咂舌头,摸奈子,看看溪水潺潺。 就像现在的某些网文作者,能写出来“把女朋友的胸揉大了,从C揉成了B”这种处男文学…… 不过在当时,《少女之心》不亚于洪水猛兽般的精神食粮,无数人传阅,也有很多人被荼毒。据说上海一个学生看了这本书,开始追求自己的妹妹,还模仿书中的情节耍流氓,被判了死刑。 何成伟用最快的速度翻完了手抄本。 他只需确认这大概讲了一个什么故事,能不能刊载,至于有没有违禁的内容,后续会细致审查。 “这个故事可以用!” “好,你负责一下。” 搞定这件事,已经中午了。 何成伟吃了午饭,去外面小小散了会步,回来正看着邮递员。 “你们杂志社的信件越来越多了,《故事会》我每期都看,加油!” “谢谢同志!” 何成伟拿着包裹上楼,拆开一瞧,有读者来信,也有装在牛皮纸袋里的投稿。 他先看投稿,第一个是新故事,江苏一位业余作者写的,自称是位工人,写了一个工厂保卫处的故事,抓小偷、追厂花什么的。 “水准尚可!” 他标记了一下,留用,然后又看第二个。 “庐山寄来的……” 何成伟一翻稿纸,就知道两万字左右,字迹不太漂亮,勉强能看,开头写着作品名: 木棉袈裟! “这是什么?好奇怪的名字。” 他又看第一句话。 “话说明朝末年,民不聊生,奸臣当道,不顾百姓死活依旧横征暴敛。各地义士纷纷打出少林真传旗号,与之对抗,大奸臣王澄对此恨之入骨,召来武当逆徒祁天远,令他去少林寺夺取木棉袈裟……” 何成伟精神一振。 这是个会讲故事的! 《故事会》名为杂志,其实登的是口头文学,要求通俗易懂,节奏明快,高潮迭起,很像今天的网文。 在《人民文学》上写小说,比如描写一个女人,可能是:“她20来岁的年纪,高挑白皙,眉目如画,波湛横眸……” 但放在《故事会》上,就是“一个女人,她长的很美。” 这也是《故事会》被人看不起的原因,被称作农民工读物,盲流首选,连远在美国的凤姐都念念不忘,出国了还在读《故事会》。 何成伟接着看。 下文也保持了这种通俗明快的风格,落笔非常浅显,竟然讲了一个武打故事。 说当年达摩东渡,带来一件木棉袈裟,少林寺世代相传,谁拥有这件袈裟谁就能做住持。武当逆徒祁天远剃了光头,混入少林寺,意图谋取袈裟,当上住持。 话分两头。 少林俗家弟子丁默,正在到处游历,认识了一个马贩子叫林苍伯。 林苍伯有四个女儿,个个身手不凡,尤其是大女儿林英,貌美如花,文武双全。这日,王澄的手下突然到来,想要强征马匹。 林英暗中鼓动牧民,让马群受惊。 茫茫草原,万马奔腾,王澄的手下无从追赶,只得恨恨作罢。林英带着三个妹妹收拢马匹,丁默偶遇,出手相助,林英见其英武不凡,暗生情愫。 丁默也对她颇有好感,二人互换信物。 丁默从林苍伯口中得知,王澄可能会对付少林寺,便匆匆离去,南下嵩山。 另一边,祁天远想强当住持,与少林圆慧大师打斗,不敌,王澄带兵前来,下令强攻少林。丁默及时赶到,救下圆慧大师,退守藏经阁。 圆慧大师将袈裟交给丁默和另外几名弟子,让他们先走。 王澄则带兵攻下了少林寺,扣下一众弟子,并以他们的性命威胁圆慧大师交出袈裟,圆慧大师毅然走入熊熊烈焰之中。 “方丈!” “方丈!” “洁身而来,洁身而去,刀山火海,岂奈我何?” 在众弟子的悲呼中,圆慧大师踏入火海,选择自焚圆寂。 丁默与师兄弟出逃,朝廷鹰犬紧追不舍,丁默弄了个假袈裟,孤身引开追兵,但不敌祁天远,被打落悬崖…… “哎呀!” 这故事写的行云流水,何成伟看的又爽又悲,又悲又爽,见丁默掉落悬崖,心里一揪,迫不及待的想看后续如何,结果一翻…… “没了?” “夭寿啊!” 何成伟躁动的像一只发了情的野驴,这不折磨人嘛?掉下悬崖然后怎么样了,居然断了! 第43章 断章狗 “主编!” “主编!” 何成伟捧着稿件献宝一般小跑过去,道:“您一定得看看这个!” “什么内容把你激动成这样?” “您先看看,您先看看!” 主编莫名其妙,只得接过来,何成伟就站在旁边等待。 过了半晌,主编把深埋的脑袋抬起来,像极了一只发了情的鬣狗,急急问:“后面呢?后面还有么?” “没了,就这么点!” “哎呀,这个作者太讨厌了,讲故事要讲完整嘛!” 主编也愤愤不已,过了会冷静下来,转而是巨大的兴奋,道:“我们总抱怨没有好故事,你们看看,这不就来了?所以要有耐心,高手在民间呐!” “我可不认同,高手都去《萌芽》《收获》了,谁来我们《故事会》啊?他说不定在哪儿摘抄的呢?” “不要妄自菲薄,我们搞通俗文学才是群众喜闻乐见的。我敢跟你们打赌,这位一定是高手,就凭他断在掉崖这里,他就是会讲故事的人!” “那您看,这个还用修改么?”何成伟问。 “有個别之处,我们帮忙顺一顺就行了,故事主体完全不用改。” 主编沉吟了一会,道:“把它全文登载,不要分开,那样吸引力就弱了。我们是什么心情,读者肯定也一样,看到掉悬崖了,一下子没了,哈哈……” 他似乎想象到那个场景,忽然笑了起来,又问:“作者说后续么?” “他说还有下半部,正在写。” “那就好那就好!把那几篇小说的页数缩减一下,都留给《木棉袈裟》,目录也放到第一位,要鲜明夺目!” 《故事会》每期90-100页,32开的小本,一页不配插图全登文字的话,约莫是800字。《木棉袈裟》2万字,就是20多页,不算很长。 这年头缺内容,为了凑页数,一个故事能给30多页。 “作者是哪里人?” “他在庐山,说冬天之前回京城,如果给他寄信要算好时间。” “庐山?回京城?” 主编挠头,道:“貌似身份不简单哩,笔名叫什么?” “呃……” 何成伟回桌拿了一张纸,又过来道:“午夜人屠、小强、我想搞大事、东北锅包肉最好吃、玉面小孟尝、京城及时雨、睡觉会变白……” “如果我们都不同意,那就叫阿奇吧!” “……” 主编愕然,旋即哈哈大笑,其他编辑也都笑了起来。 “真是个有趣的家伙,阿奇?可以可以,你马上给他写信,说一下我们的敬意和友谊。” “好的!” 何成伟回到座位,还没等动笔,又听主编道:“小何,你亲自跑一趟吧,见见这位妙人儿。” “也好,我明天就动身!” 何成伟暗自一喜,正合心意。 “那稿费什么标准?” “当然给到最高了,千字七块!” ………… 《木棉袈裟》是80年代中期的一部武打片,导演和编剧都是徐小明。 他现在香港丽的电视台,即后来的亚视。 81年,他拍了一部电视剧《霍元甲》,黄元申、米雪、梁小龙、魏秋桦等主演,风靡全港,也是内地引进的第一部港剧,同样火遍大江南北。 主题曲《万里长城永不倒》,“万里长城永不倒,千里黄河水滔滔,江山秀丽叠彩峰岭,问我国家哪像染病……” 是很多人的粤语歌启蒙。 随后,徐小明又拍了《陈真》《霍东阁》,同样很受欢迎,也捧红了梁小龙这位武打明星。 后来北上,与内地合拍了这部《木棉袈裟》,于荣光演里面的反派祁天远,一炮而红。 徐小明是个全才,导演、编剧、演员、唱歌、武术指导都行,李赛凤是他的徒弟。按理说,他在80年代是正当红的时候,突然就销声匿迹了。 大部分资料说他是转幕后,但没说为什么转幕后。 当时台湾市场是香港娱乐圈的爹,99%的艺人都要看台湾的脸色,台湾禁止港星与左派合作,更别说北上大陆拍戏了,简直“十恶不赦”! 比如梁小龙,《陈真》热播后,他回了一趟大陆,台湾勒令梁小龙写悔过书,他拒绝:“我没错,我只是回了趟家。” 然后被封杀,如果不是周星驰的《功夫》,梁小龙就泯然于众人了。 徐小明也一样,拍了《木棉袈裟》,马上被台湾定为“附匪影人”,全面封杀。而《木棉袈裟》后来拿了文化部的优秀电影奖,台湾又改变策略。 因为台湾也要统战嘛! 试想,被内地官方认可的电影人,如果回到我们的怀抱,哎呦多有面子啊! 于是台湾表示:只要你写个悔过书,不再去内地拍戏,说一说内地有多么的水深火热,心向党国,我们既往不咎。 徐小明:我特么就不写! 他只能转幕后了。 甚至很多年后,香港那帮乐色辱华,徐小明也是站出来为国发声。 不要以为这个年代,港台娱乐圈就只是娱乐,他们始终被政治深深包裹,只是没人讲这些事而已——这个暂且不提。 总之陈奇有自己的计划,他弄了《木棉袈裟》,日后肯定要拍电影的,他还是想找徐小明,并且将其拉过来……自己人自己都不罩着,说不过去。 他对《木棉袈裟》做了些改动,男主原本是和尚,女主一直喜欢男主,而男主戴个破帽子,留着头发,就不说自己是和尚,逻辑很牵强,像极了渣男。 陈奇不喜欢,把他改成了俗家弟子,且两情相悦,这样等他后面决定正式出家的时候,那种造物弄人的感觉才更强烈。 ………… 从上海到庐山600多公里。 何成伟不紧不慢的走,用了两天时间也赶到了。 他来到了牯岭,按照地址找到了饭店,一瞧便有些奇怪,进去询问:“同志伱好,我是《故事会》的编辑,你们这里有人投稿,我来拜访一下。” “投稿?你搞错了吧,我们接待剧组呢。”一个服务员道。 “剧组?拍电影么?” “对啊!” 何成伟也懵,道:“地址没错,他笔名叫阿奇,您认识么?” “阿奇……噢!” 服务员一拍巴掌,开心道:“您说小陈吧?他叫陈奇,是编剧。” “编剧……” 一个堂堂编剧给《故事会》投稿?? 何成伟没等反应呢,服务员热情道:“他今天跟组出去了,你在这等一等吧,下午就能回来了……我告诉你啊,小陈是个好人呐,他可会讲故事了……” (同志们,继续求月票! 冇了……) 第44章 讲故事的人 “讲故事?他还给你们讲故事?” “是啊!小陈没事就给我们讲,大家可爱听了。” “那都讲些什么?” “这可多了,孙悟空啊,武松啊,林黛玉啊,穆桂英啊……反正你见了他就知道了,哎,你要住宿么?”服务员问。 “呃,对,还有空房么?” “你来的巧,还有一间,介绍信我看一下。” 何成伟递过介绍信和工作证,办理了住宿。 这也是当下旅游业不得发展的原因之一,老百姓出趟门不容易,要拿介绍信才能坐火车、住饭店,还要有全国粮票。多少人一辈子去过的最远地方就是县城,要是去趟省城能吹仨月,去趟京城更不得了…… 何成伟到了房间,休整了一下,对接下来的碰面非常期待。 ………… 有诗云:天生一个仙人洞,无限风光在险峰。 仙人洞是庐山的一个天然砂岩石洞,相传吕洞宾在此修道成仙。后世这里挂满了祈福的木牌,求财、求姻缘、求平安、求金榜题名,陈奇上辈子来也挂了一个。 仙人洞旁边,还有一座老君殿,里面供奉太上老君。 《庐山恋》三分之二都是外景,镜头跟随男女主的脚步,介绍庐山的美好风光。但如果只有他们两個人,画面太单调,王好为增加了一些游客和山民,虽然现在并没有游客。 这些路人都是剧组人员客串的,陈奇也客串了几次。玩闹一下无所谓,真让他演,他却不愿意,志不在此。 今天他也是一个路人甲,与另一位剧组人员在老君殿门前下棋,女主角跑过来,这么一场戏。 “先走一遍啊!” “3,2,1,开始!” 只见陈奇翘着腿,坐在石桌前,像个退休金2万的老干部一样悠哉悠哉的下着棋。 龚雪从左侧过来,想要进老君殿,推了推门发现锁上了,她正要回头询问,忽听那孙子开口: “你跳啊~” “朝仓跳下去了,唐塔也跳下去了,你倒是跳啊~” “哎呦!” 她立时笑场。 王好为直接骂:“小陈,伱又在作什么妖?” “我看他想跳马,他一跳马我就赢了,一时情不自禁,对不起导演!” “你自己要演的,演了就正经点,怎么还给自己加词呢?这叫抢戏懂不懂,谁是配角谁是主角,你要突出人家!” “得嘞,我保证她的正面给观众!” “再来一遍!” 王好为翻了个白眼,她已经摸清这小子的脾性,满嘴胡说八道,非常爱开玩笑,人特逗,但分寸掌握的很好,不会让人生气,同时又很有才。 像刚才那几句词,那是《追捕》里的台词,活灵活现,可惜放在这里不太协调,不然她还真想用了。 “3,2,1,开始!” 龚雪又跑了一遍,推了推门,这次没受干扰,她回头问:“这是怎么了?” “没开放!”陈奇头也不抬。 “为什么?” “四旧!” “好,可以了!小陈,你过来!” 王好为叫过陈奇,道:“下面一场戏,是她扒着门往里看,看到了老君像,然后拜了拜。我觉得单调了些,能不能加点花活儿?” “咱们允许出现基督教的东西么?” “今年允许了。” “那让她比划一下……” 陈奇用手指点着自己的头、胸、左肩、右肩,做了个基督教常见的祈福动作,道:“比划到一半,停,反应过来这是拜东方神仙,于是改成了双手合十。” “道教不是双手合十吧?” “她是外国人啊,又不懂!” “也对!” 王好为十分满意,这小子知识杂,出活儿快,随问随有,用的得心应手。 经过一段时间的磨合,效率提升了不少,不再一天一个镜头的耗,一天能拍三个镜头了。很快到了吃饭时间,剧务推着板车过来,放着几个大桶。 甭管是谁,老老实实的拿着铝饭盒排队打饭,吃完收回去洗一洗,明天再用。 “又是萝卜白菜啊?” “这山上野菜多多,搞点小牛肉一炒,再用水焯一下,拌点醋、味精、蒜末、芝麻油,一凉一热,哎呦那个香啊!” “你看我像小牛肉不?还一凉一热,开什么资本主义玩笑!” 剧务舀了一大勺子菜,又热切问:“陈大编剧,今天还讲故事么?” “讲啊!” “那你等我一会,来来来,再给你一勺汤。” 萝卜白菜汤泡饭,没有肉,味道也起码强点。 陈奇端着饭盒,找块石头坐下,大家自觉以他为中心围成了一个圈,都兴致勃勃的。剧务打完了饭,也赶紧过来抢位置,好家伙,跟紫霄宫听道一样。 这要在前面放几个蒲团,坐上去都能成圣…… 他先来了一大口汤泡饭,不紧不慢道:“书接上文!” “朱元璋打下了江南之地,沈万三主动示好,先是帮助修建南京城,一个人就掏了三分之一的资金。朱元璋想犒赏三军,沈万三又主动代出犒银。 朱元璋问他,我有百万将士,你能赏遍么?沈万三说,每人给一两肯定没问题。” “那他也太有钱了,一个商人能拿出一百万两银子?”休息时间,王好为不似方才严厉,也喜欢听故事。 “岂止百万两?沈万三天下巨富,没人知道他到底有多少钱?” “那他都怎么赚的呀?” 龚雪左手捧着饭盒,右手拿勺,小口小口的吃着。 “这就说来话长了,沈万三老家在沈家村,有九顷农田,长短工10多人。一年大旱,草木都要旱死了,但有一个长工每天都能背回来一捆嫩草。 沈万三偷偷跟着他,见他到了一座山岭上,生着一片圆形的绿油油的草地。而且这草奇怪,割了又长,割了又长,好像取之不尽。 沈万三找了一位道人来看,道人说此山本叫凤凰山,凤凰不落无宝之地……” 讲到这,陈奇又旋了一大口,跟着又来一大口。 “你倒是说呀!” “不说了,下面就是封建迷信情节了!” “嘁!!!” 众人齐声鄙视,这要在德云社,他能被嘘死。 不知不觉,剧组来20多天了,几乎每个人都很喜欢这个家伙,大方,热心,会做人,幽默风趣,还给他们讲故事。 要知道,八个样板戏、三大战(地道战、地雷战、南征北战),群众看了整整十年。 品质再好也腻了。 现在环境松动,人们如饥似渴,别说沈万三,就是讲猫抓耗子他们都乐意听。只是这个家伙很讨厌,每每讲到高潮处,就借口封建迷信不讲了,然后讲新故事,如此反复…… 其实陈奇不是不想讲,这年代真的会有人举报的。 ………… 照例五点多钟收工。 一帮人回到了牯岭,陈奇刚进饭店,服务员就迎上来,道:“你可算回来了,有人找你!” “谁啊?” “说是《故事会》的编辑!” “还亲自过来了……” 陈奇赶紧上楼,咚咚咚敲门,何成伟都等半天了,见是个年轻人,问:“同志你好,你有事么?” “您是《故事会》的编辑?我就是给您投稿的。” “您是阿奇???” “对,我叫陈奇。” 何成伟见了鬼一样,这年纪也太小了,他仍然不确定,问:“您还是编剧?” “嗯,我们正拍着呢。” “真是年轻有为啊,快请进快请进!” 何成伟把他让进屋,倒了水,再度打量一番,笑道:“让我同事知道,他们肯定比我还惊讶。您的《木棉袈裟》我们都看到了,主编特意派我前来拜访,跟您交个朋友。” “大老远的太辛苦了,稿子你们还满意?” “非常棒!我们已经决定登在下一期杂志上,也快了,下月初就发。您的下半部怎么样了?” “再过几天就完事了,大概3万字吧。” “那能不能先给我讲讲?” 陈奇欣然应允,叫他一起先吃了饭,饭后回来,这才细聊。 他讲了《木棉袈裟》的后半部,无非就是丁默被林英所救,朝夕相处,感情愈深,又机缘巧合习得绝世武学,回到少林报仇雪恨,干掉了大反派。 而少林寺死伤惨重,风雨飘摇,只有丁默能担起重任,他决定正式出家。 “住持继任大典,丁默披着木棉袈裟,在佛前叩拜,林英站在外面看着他,仅仅一门之隔,却似隔了一生一世……正所谓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唉……” 陈奇讲完了故事,装模作样的喟然长叹,没听对面有动静,一抬头。 噫! 何成伟哭了。 第45章 第一部武侠 陈奇摸了摸鼻子,想笑,又不礼貌。 大哥你来真的啊,我都是装的,这也太能共情了。 “见笑了!” 半晌,何成伟才抹了抹眼睛,叹道:“后半部更精彩,我还以为通篇武打呢,没想到男女之情也如此感人。尤其是结局,真好。 他们如果在一起,固然可喜,但人生有些事是身不由己的,这种残缺的美才令人回味无穷。” 文青! 陈奇一个标签贴上去,除了文青,没人这么说话。 “现在追求严肃文学,几乎没有人写通俗文学,写得好的更是少之又少。您肯写一篇通俗小说,着实不易,我们杂志社对此表示感谢,并希望您能长期投稿。” “言重了,我很愿意给你们投稿,但对尺度把握不准,你们收带点封建迷信的故事么?” “比如呢?” “比如沈万三和聚宝盆。” 陈奇把白天没讲完的故事,完整的概述了一遍。 “聚宝盆?何止封建迷信,这是宣扬不劳而获的资产阶级腐化思想,我建议您还是保守一点。”何成伟吓了一跳。 “那恐怖惊悚的呢?“ “有鬼神么?” “没有,都是人为的装神弄鬼,或者精神病人的臆想。” 他对这一套很熟,投资过几部国产恐怖片,里头全是大波浪妹子,动不动就脱衣服,看国产恐怖片谁奔着恐怖去啊?都是看擦边的。 但何成伟听了,不甚明了,问:“能不能举个例子?” 陈奇随便讲了一个故事,给对方听了一愣一愣,甚至有点冷,脑袋跟拨浪鼓似的:“保守一点,保守一点!我们虽然搞通俗文学,也不能这么无视边界。” “那你们的范围就太小了,可写的类型没多少。” “您写《木棉袈裟》那样的就好,武打内容多一点,就算有问题也能掩盖过去。别的类型么,只希望思想解放快一点吧!” 何成伟与陈奇很聊得来,畅谈半夜。 他惊讶的发现,对方比自己拜访过的任何一位“故事大王”都要厉害,崇明岛那位一口气讲了十几個故事,已惊为天人。 陈奇虽然没讲十几个,但对故事类型的理解,对节奏的把握,还有极其丰富的储备库都远胜于人。就像沈万三的聚宝盆一样,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随口吐出的只言片语,都不禁让人遐想,这肯定是个好故事。 来之前主编交代,要千金买马骨,何成伟觉得差不多了,便道:“我们十分乐意给您千字七元的稿酬,您是编剧,想必应该了解行业情况。” “一介新人,承蒙看重,我由衷感谢!” 陈奇在北影厂闻名,在《故事会》又没名气,自然要感谢一下。 心里也暗喜,OK,长期饭票到手! 《木棉袈裟》每天写四千字左右,五万字要十几天,能挣350块钱。若按这个标准,十个故事也才3500,性价比貌似不高,但他轻松愉快。 因为他打算写的都是电影剧情,改一改,当成小说发上去,不费脑子,费手而已。 对方想要武打,那就写武打好了,正好自己也挺感兴趣。 ………… 何成伟第二天就回去了。 《故事会》是双月刊,一月份起算,九月份要出下一期,陈奇投的正是时候。 1981年,《南风》杂志连载梁羽生的《白发魔女传》,这是港台武侠小说第一次公开在内地亮相,同年,《武林》杂志短暂连载过金庸的《射雕英雄传》,被叫停了。 金庸小说在整个80年代都属于盗版文学,没有出版社搞这个。 直到90年代初,金庸授权给三联书店,才出了一套正版的小说全集。 表面上是版权问题,实际上是立场问题。金庸是知名右派,在《明报》写了不少反动文章,之所以90年代初解禁,是因为他辞掉了明报社长一职。 那梁羽生为什么行呢? 梁羽生是左派,与大陆关系一直很好……梁羽生和金庸最早都在香港《大公报》任职,俩人共用一张办公桌。 现如今,改开之后第一部公开亮相的武侠小说要易主了! 《庐山恋》拍了一个月,眨眼到了九月初。 这日凌晨,印刷厂灯光通明,新鲜出炉的《故事会》一捆捆的被送上车,发往各个报刊点和邮电局。《故事会》目前的发行范围,主要在上海、江苏、浙江、安徽四个就近的地方。 上海,火车站。 国庆节还有段日子,火车站已经在准备了,今年是建国30周年,逢整数,必重视。 红旗插上了,墙上一直挂着现领导人的画像,庄严肃穆,与以往无异。 但仔细瞧来来往往的人们,衣着细微处的装饰,寸手不离的文艺报刊,偶尔大胆的玩笑……又能体会到在封闭与开放之间一股欲望释放的萌动。 “有《花城》么?” “没有!” “《收获》呢?” “卖光了!” “那还有什么?” 刘万宝穿着灰色的短袖衬衫,拎着皮包,一瞧就是出差人群,操着一口四川话询问。 “有《故事会》!” “没听过啊,多少钱一本?” “两毛四!” 刘万宝看着不起眼的小本杂志有些犹豫,想想又算了,买吧,不然火车上太无聊了。他要回西南,要坐40多个小时的火车。 他买了一本《故事会》,在候车室找了个位置。 一看目录,硕大的字体:《木棉袈裟》! “啥子嘛?” 他翘着二郎腿,漫不经心的看了起来,没过几秒钟,就不自觉的小声骂了一句:“好几儿牛批的样子,写武打!” 瞬间两眼放光。 又过了一会,他放下腿,弯腰前倾,双手捧着继续看。 这版《木棉袈裟》,陈奇为了突出文字吸引力,特意加了一些武打场面,描写了一招一式,还取了什么罗汉拳、碎裂脚、大小擒拿三十六式、夺命霸王枪等俗不可耐的称呼。 他觉得俗不可耐,现在人却是进入新世界,如饥似渴。 “……” 刘万宝保持一个姿势,一动不动,某些段落还反复观摩。 比如丁默与林英初遇,林英芳心暗许的心理活动:“好生俊俏的小郎君,身手也好,人看着也老实,若是两情相悦,一起闯荡江湖,岂不快活?哎呀,我好不知羞,怎么想到这等事来……” 这等女子,在这年头不亚于潘金莲,足以让男男女女脸红心跳。 不知过了多久,刘万宝猛的一拍大腿,骂道:“哈麻皮!你给劳资断在这里,掉悬崖死没死,劳资睡不着觉喽!” 他怒从心头起,使劲往起一站,似想汹涌澎湃的骂一番,结果又突的一拍脑袋。 “完喽!” “劳资滴火车!!!” 第46章 非主流作者 “咣啷咣啷!” “呜~~~~” 一列火车缓缓停靠在了成都北站,笨重的车身仿佛一只巨兽,人们从其身体的开口处上上下下。 由于误了火车,刘万宝晚一天才回来,只见他拿着皮包,身上缠绕着一股难闻的味道,脸上却精神焕发,有劲的很,还不忘跟一帮人挥手告别。 “先走了啊,再联系!” “肯定给你们写信!” 哎呀! 刘万宝竟有点意犹未尽的感觉,拍了拍皮包里的那本不起眼的小杂志,多亏了这东西,才让这趟旅程轻松愉快,还交了一车朋友。 本来呢,他是自己看的,然后就在座位附近传阅,再然后一车厢都在传阅,还差点让一个孙子私藏了。 男人嘛! 难免好点打打杀杀,江湖风流,自然议论开来。 这个说丁默肯定没死,掉下去就学武功了,那个说祁天远真牛逼,大小擒拿三十六手一听就碉堡了,还有说自己老家就有高人,提着两大桶水,蹭蹭蹭几步上房顶,面不改色…… 然后齐声感叹,民间肯定藏龙卧虎! 神州华夏,上下五千年,保不齐就有几個老神仙在山里猫着呢。 这一通聊,就差斩鸡头、烧黄纸,当场结拜了。最后,众人互留地址,约好写信往来,比后世磨磨唧唧加个微信爽快多了。 1979年,成都只有三个区:东城、西城、金牛。 前两个是城里,金牛是大郊区,下面有13个公社,人口众多。 刘万宝是金牛区文化馆的干部,此番去上海出差,学习人家如何丰富群众的业余生活,大城市,确实见了世面。 他下了火车,又坐公交回家,始终有股东西蠢蠢欲动,呼之欲出。他似乎有了点灵感,在脑中不断想着火车上的种种,那些热情澎湃,唾沫横飞,聊到高潮处恨不得大笑大叫的乘客…… “武打,群众好喜欢啊!” “哈麻皮,我怎么才想到哦!” 刘万宝一下子通透了,赶紧半路下车,拐道去了文化馆。 文化馆的职能,就是宣讲文化知识,丰富群众生活。金牛区都是乡下,老百姓文化低,看不来那些《人民文学》《萌芽》什么的。 “老刘?你刚回来?” “怎么直接来单位了,这一股味!” “哎呀,好东西啊,我找到好东西了……” 刘万宝从包里拿出《故事会》,兴奋道:“就这个东西,我们马上去邮电局订,再发到公社的文化站,找人给乡亲们讲故事,他们绝对爱听!” “你冷静一下,冷静一下,我先看看!” 对方翻开《故事会》,闷头不语的看故事,过了一会,他比刘万宝还激动:“好点子啊!我们正愁没有合适的文艺作品丰富群众生活呢! 这样,每个公社少来点,先看看群众反响,反响好的话,后续再加订。” “可以可以,这样最好。” 《故事会》的直接发行,涵盖上海、江苏、浙江、安徽四地,外地的也能通过邮电局订阅,杂志上有地址和联系方式。 刘万宝全身干劲,依旧不想回家,琢磨了一会坐下来,索性给那位作者阿奇写了一封信,由《故事会》转交。 开头表达了一番敬仰之意,谈了谈《木棉袈裟》的读后感,最后又道:“我们四川也是人杰地灵,美景无数,峨眉山、青城山、乐山大佛全国闻名。 您尽可以来巴蜀做客游玩,我们定扫榻相迎。 另外,如果有这份荣幸,我们十分乐意看到您能以四川的名山大川、宝寺古刹为蓝本,创作一部小说……当然,这是我个人一点自私的小想法,请您勿怪……” 写好了信,刘万宝直接去邮电局投信,同时订了60册《故事会》。 ………… 上海弄堂与京城大杂院一个性质,好几口人住十几平米,到处是锅碗瓢盆和晾衣杆,水和厕所也是公用。 家家户户有马桶,每天笫一件事也是倒马桶。 京城讲究,沪上也不遑多让,别看这个小小马桶,学问大了,穷人家就是一个木桶加个盖,富人家是铜箍金漆,甚至是雕花的。 那会江南风俗,嫁女儿陪嫁中必定要有红漆马桶,大中小三号,叫子孙桶,可见地位。 下午,放学时间。 一个小男生闷闷不乐的回到了弄堂。 “囝囝,谁欺负你了?”正在炒菜的妈妈询问。 “没有。” “那你怎么不高兴?” “……” 小男生噘了会嘴,大声道:“人家都会夺命霸王枪,就我不会!人家都玩罗汉拳打坏人,就我不会玩!” ??? 妈妈一脑袋问号,也没在意。 过了会,爸爸回来了,回来拿了手纸就要奔厕所,小男生犹犹豫豫的凑过来,道:“爸爸,你们单位能不能订个《故事会》呀?” “什么《故事会》?” “我同学爸爸买的,可好看了,他们都看过了,我好不容易才借来一天。” 说着,他从书包里翻出一本小小的杂志。 “我们单位订杂志都有标准的,哎呀,我先上个厕所……” 老爸憋不住了,随手接过杂志急冲冲的进了公厕,然后就没出来。 整整过了四十分钟,老爸伛偻着身形,揉着腿,颤颤巍巍的出来了,“订,订一年的!” ………… “主编呢?主编呢?” “什么事慌慌张张的?” “有大事!” 《故事会》9月刊刚发没多久,负责发行的同志就火急火燎的在小楼里乱窜,好不容易在厕所逮住了主编,也不管人家正在尿尿,巴拉巴拉道: “9月刊还有剩的没有?上海火车站的几个报刊点都卖光了,供不应求供不应求!” “伱慢点说,怎么回事?” “就是卖光了,还有客运站,也光了!这期杂志出奇的好卖,报刊点反响热烈,都跟我们要呢!” “主编!主编!” 正说着,又一个家伙跑进来:“哈哈哈!苏州、无锡、杭州、宁波,全部缺货!” “缺多少?” “我初步算了算,起码要三万册!” 咝! 主编浑身一抖,一下嗤了六尺高。 去年,《故事会》还叫《革命故事会》呢,每月销量只有几万册。今年初改了回来,登载通俗小说,成绩看涨,目前月销量能达到20万册左右。 一下增订三万册,涨了近六分之一。 “主编呢??” 第三个家伙跑进来,也是兴高采烈,这一泡尿尿的,忒曲折了! “成都!成都有订的了!” “一个文化馆直接订了60册,还有一些零散订阅的,加起来有一百多册。” 册那! 业务都发展到成都去了,主编提提裤子,也不管尿没尿完,大手一挥:“开会!” 很快的,《故事会》编辑部齐聚。 发行人员把情况一说,编辑们嘴都乐歪了,“洛阳纸贵!洛阳纸贵!” “我们只有一篇新小说《木棉袈裟》,很明显,直接造成了发行量上涨。小何,那位作者就交给你负责了,务必要处理好关系。” “可以请他来上海做客,好好招待一下。” “哎,这个主意不错!” “同志们呐!” 老主编还是最镇定的,敲敲桌子:“我们刚从困境中走出来,不易啊,现在势头看好,我觉得等发行突破30万的时候,可以考虑搞个笔会,或者故事演讲会,总之搞点活动,拉近作者与我们、与读者的距离。” “嗯嗯,笔会一定要搞!” “搞了笔会,才能说明我们是大杂志社了!” 众人七嘴八舌的,畅想着美好未来。 阿奇一己之力带动销量,但没有一个人说要给他涨稿费的。 这年头稿费固定,杂志社可以好吃好喝的招待作者,也可以请作者去旅游,但如果说涨稿费,甚至提高分成,绝对免谈! 比如郑渊洁,早期稿费微薄,而他发现只要有自己小说登载的那期杂志,就会卖的特别好。他自信满满的去找杂志社,要求涨钱。 杂志社说,你怎么证明是你的作品导致销量上涨? 郑渊洁说,简单啊,你让我一个人供稿,你们就知道发行量跟我有没有关系。 杂志社:有病吧? 后来郑渊洁还是完成了心愿,创办了《童话大王》,自己一个人供稿,每天累的要死要活,但挣的确实多,在京城买了十套房子装读者来信。 其中一套被小偷偷过,判了12年。 ………… 《故事会》9月刊,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的热销。 在江南之地迅速流传,偶有流出外省的。而谁也没意识到,《木棉袈裟》是改开后内地出现的第一部武打/武侠小说。 这年头,作家和作者区分的很开,作家先要加入作协,作协组织一帮评论家给你开讨论会,研究你作品如何如何,有什么意义,再发表出去——得走这么一遭,你才能叫作家。 不然,你只能叫作者。 陈奇只是个作者,还是通俗小说作者,特让主流看不上,自然不会有人研究他的作品。 《故事会》和《木棉袈裟》没在主流文坛掀起半点水花,主流文坛也不屑关注一本小破杂志——除非他们感觉受到了威胁。 第47章 局限性 何成伟很快又来了一趟。 送来了最新出的《故事会》,以及一大包信件,顺便带走了《木棉袈裟》的下半部。 剧组同仁反倒很淡定,早就知道他是个故事大王,与有荣焉就对了。 于是陈奇在枯燥的剧组生活中,又多了一项乐趣,拆信玩。这些信大同小异,多数没啥内容,他也懒得回,只给一封来自成都金牛区文化馆的回了信。 因为写的挺有意思,希望自己能以四川为背景来一部小说。 巴蜀之地,自古物华天宝,人杰地灵,各种传说故事数不胜数。还珠楼主的《蜀山剑侠传》堪称传奇,金庸作品里的峨眉派和青城派也是大名鼎鼎。 甚至诞生了一个锚定的门派:蜀中唐门! 甭管武侠、仙侠、玄幻,甭管小说还是游戏,只要有这个门派出现,大家就知道是玩暗器的。 还有“一代宗师”海灯法师,也是四川的。 总体来说,以四川为背景未尝不可,但他刚写完《木棉袈裟》,不想把自己搞得跟打工人一样,兴致来了再说吧。 ……………… “您是?” “我是耿桦的姐姐,你就是周筠吧?” “是的,耿桦跟我提起过您,姐姐好!” “哼!不要叫我姐姐,我可担待不起……” 一栋别墅的外面,龚雪和张金玲正在对戏。 女主是美国华侨,男主身份也不差,爸爸是高干,母亲生病,才跑到庐山来疗养。普通人的低谷与高干的低谷是两個概念,你觉得人家没落了,殊不知人家住别墅。 所以《庐山恋》的本质,应该叫《少爷与千金的爱情故事》。 张金玲脸盘子往下一耷拉,说话很不客气:“耿桦不在!刚才来了两个人,找他审查写交代去了,你们俩成天早出晚归,专找僻静的地方密谈,还有联络点和接头暗号,你知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请你不要再来找他了!” “耿桦还年轻,有大好的前途,你不能这么自私,也要为他考虑一点!” 张金玲的角色相等于《神雕侠侣》里的黄蓉,专门拆散这对鸳鸯的,她体格大,气势汹汹的衬托得龚雪像一只小羊羔,惊慌失措。 “好!” 王好为拍了拍手,笑道:“伱们越来越有默契了,对人物感受越来越深刻,照这个进度,我们国庆节之后就可以回京了!” “大家先休息吧,先吃饭!” 今天总算不是萝卜白菜了,变成了白菜土豆。 陈奇拿着饭盒排队打饭,坐在石头上,没有讲故事,因为国庆节快到了,剧组放假两天,还要搞个晚会庆祝庆祝。 现在每年的法定假期只有7天,元旦1天、春节3天、“五一”1天、“十一”2天。直到1999年才规定,国庆、春节、“五一”法定节日加上倒休,全国放假7天,即黄金周。 倒休,就是调休。 而且你以为那是让你休息的嘛?天真,那是让你们消费哒! 陈奇对剧组放假两天这件事,表达出了莫大的惊奇,后世谁听说剧组还有法定假期的??有些赶戏的组,连春节都照样拍。 “今年建国30周年,意义重大,各地都在搞活动,我们身在庐山也不能落后。还有一个礼拜的时间,大家抽空准备个节目,条件简陋,心意尽到就行了。” 王好为说完,唐国樯顿了顿,忽道:“我也有个事情,借此机会说了吧!” “国庆节之后,我就要举办婚礼了,日子很早就定了。今天告诉大家一声,剧组人太多,我那个场地也装不下,就不请大家前去了,但是喜糖一定有,别见怪啊!” “哟,恭喜恭喜!” “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气氛忽然热闹起来,七嘴八舌的道贺,陈奇问:“不去就不去,有照片没有,起码让我们看看啊?” “对对,照片!” “哎呀,这多不好意思!” 唐国樯满脸通红,还是拿过自己的包,翻出一个笔记本,里面夹着一张照片。陈奇一瞧,女人五官端正,白白净净挺好看的,是八一厂的厂医。 家庭背景深厚。 他这段婚姻闹得风风雨雨,都骂他是陈世美,逼死妻子巴拉巴拉。 但究竟怎么回事,这里说不了太多,不然又和谐了,只能说并非舆论传的那样。一个演员能演领导人,尤其是教员,事先都要政审的…… 吃了饭,继续拍摄。 王好为把龚雪叫到跟前,道:“你听了耿莹的话,决定主动离开,一会要拍你伤心欲绝的样子。你顺着这条路一直跑,一直跑,要流泪,要悲痛的不得了,明白么?” “我明白!” 龚雪点点头。 “那好,先试一遍!” 为了这场戏,她没穿高跟鞋,换了一双平底的皮鞋,紫色束腰裙子,比秋裤还厚的丝袜。 “预备了!” “3,2,1,开始!” 话音方落,龚雪就开始跑,边跑边痛苦的不得了。 王好为很满意,陈奇不忍直视。 这年代的演员都很端着,拿腔拿调,话剧风格浓厚,基本没有生活化。但这不是他们的原因,是影片类型太单调了,缺乏生活化的电影。 等80-90年代,视角落在小市民身上了,表演就不一样了。 王好为是个好导演,却也避免不了时代局限,拍摄手法比较夸张,就像这段戏,陈奇都能想象出来,后期肯定配上激烈的音乐,一个女子伤心的在林中奔跑,然后突然给个特写,又突然拉远,跟鬼畜一样…… “好!” “感觉不错,我就要这个效果,能行我们就正式拍了!” “可以的,导演!” 龚雪现在自信心也上来了。 于是正式拍,她又疯跑了一遍。 “小龚啊,你还挺有天赋的嘛!” “当初选你选对了!” 等她下来,迎来了一通不要钱的赞美,她矜持的微笑回应,内心也不免有点小得意。 “不错不错!” 陈奇拍着巴掌,又竖起一根大拇指,笑道:“跑的真好看,继续加油!” “谢谢!” 龚雪笑着回了一句,背过身,轻轻咬了下嘴唇,怎么这么不真诚呢?虽然这个家伙也在称赞自己,但就是莫名感到了一种敷衍,好像没什么了不起的样子。 她的戏是陈奇教的,他如此态度,她很在意。 (冇了…… 铁皮柿子蛮好吃的,推荐一下。) 第48章 代入感1 牯岭镇现在还是个公社,万把人口。 眼下不觉什么,日后旅游业发展起来,每年几千万人次的游客涌入庐山,牯岭的土地、住房都极其紧张,不堪重负。 傍晚,庐山扬起了细雨。 陈奇吃了饭,出来散散步,他们住的地方在河西路,往东北稍微走一走,便是不开放的别墅群,再向东北走,就是那座电影院。 他很喜欢来影院门口坐坐,但一次也没进去过。 历史上,《庐山恋》上映之后,这座电影院直接改名,就叫“庐山恋电影院”,几十年只放这一部电影,每天1-2场,破了吉尼斯纪录。 “小陈!” “你在这里干什么?” 在小路的另一个方向,龚雪和张金玲共撑一把小花伞,说说笑笑的走过来,看样子也是去散步。 “我消消食,你们溜达完了?” “嗯,你怎么连伞都不打呀?要不要把伞借给你?” “不用,淋雨挺好的。” “哟,你们文化人就是浪漫,我们可不行。” 龚雪只是笑着看他,不说话,张金玲一直在说,又问:“哎,你联欢会准备什么节目?” “讲故事呗。” “不许讲故事!伱讲故事我跟你急!我们大家都说了,这次非得让你唱唱歌跳跳舞,诗朗诵都不行!” “不带这么难为人的,表演还有限制啊?” “哈哈,反正我们要来个女生小合唱,你自己掂量着办,别丢男同志的脸,走了啊!” 张金玲巴拉巴拉说完,拉着龚雪闪了。 “嘁!你那脸盘子比高晓松还大!” 等人家离开,陈奇自己在这吐槽,大家对开联欢会都很期待,各自组队策划节目,像模像样的,连唐国樯都来骚扰他,要搞個男生二重唱。 二重唱个毛啊,冰火两重天他倒是略懂。 陈奇又溜达了一会,也回了饭店,还没到房间呢,在走廊上就瞧见了唐国樯。 “我说老唐啊!那么多人你不找,非盯着我干什么?” 关系熟了,也不同志同志的叫了,唐国樯操着标志性的嗓音,笑道:“他们形象差点,站一起太不协调,你形象好啊,我们身高也一样,不组队浪费了。” “行了,进来吧!” 陈奇开门进去,唐国樯从兜里摸出一盒磁带,小声道:“你不是有个录音机么?我特意跟饭店经理借了一盘带子,咱俩练一下。” “服了你了,自己弄吧,我洗把脸。” “录音机在哪儿呢?” “桌上呢!” 陈奇拎起暖壶,倒了半盆水,噗嗤噗嗤洗脸,那边唐国樯又问:“这是装电池的么?” “别费电池了,插电吧!” “这个电源不好使啊?” “用床头那个!” “插入了么?” “……” 唐国樯一扭头,皱眉道:“这么怪呢?” “那插进去了么?” “进去了么?” “去了么?” “停停停!” 好家伙,唐国樯今年27岁,马上要结婚,不是葛尤那种什么都不懂的黄花闺男,道:“小陈啊,你知识太杂了,有时候很吓人的!” 他摇摇头,按下按钮,一段旋律飘了出来。 “美酒飘香啊歌声飞,朋友啊请你干一杯,请你干一杯……” 1976年,“3+1帮”粉碎,举国上下一片欢腾,便诞生了这首《祝酒歌》。此后几十年不断有人演唱,经久不衰。 “来来来,我们练一下!” “简单练一下!” “起码别唱错词,让人家笑话。” 唐国樯兴致很高,陈奇无奈,只得跟俩大傻子似的往屋里一站,还得听他授课。 “挺胸抬头,前胸要打开,情绪要饱满,热情洋溢……唱到这一段,再来个手势,这么一比划,效果就更好了……” “那要不要眉飞色舞啊?” “那就夸张了,但眼神一定要专注,里面有光彩。” 陈奇翻了个白眼,没想到你还是个戏精? 也对,代言挖掘机的明星能内向到哪儿去? ………… 陈奇上辈子是80年生人。 要说80后的人生真是太奇妙了,童年点煤油灯,少年接触电脑,青年一下子飞跃到了智能手机,中年更离谱,疫情、中美博弈、嫦娥登月、美国在闹新青年,自犹的不得了…… 仿佛经历了两个世纪的变迁。 从建国起算,此期间发生的事情,在每个阶段都有不同的评价。陈奇对这段历史与很多人一样,懵懂,误解,阴阳怪气,主动了解,重新看待…… 单说1979,今年有很多大事。 中美建交,发布《告台湾同胞书》,蛇口工业区建立,打越南猴子,计划生育基本国策开始酝酿讨论……每一件都是里程碑意义的。 眨眼到了10月1日,国庆节。 牯岭饭店张灯结彩,大红布、红绸子跟不要钱似的,挂的满满当当,就算没有剧组,作为一家大型国营饭店也不能怠慢。 餐厅早就布置好了,桌椅贴墙摆一圈,中间的空地就算舞台。 正前方的墙上,贴着现领导人的画像,上面还有横幅:“《庐山恋》剧组及牯岭饭店全体职工共度国庆联欢会!” 大家都跟小学生一样坐好,陈奇看了看桌上的东西,有少量的水果和糖,基本拿瓜子凑数,神奇的还有几个烀土豆和地瓜摆在上面。 “好了,安静一下!” “我们开始了啊!” 王好为和饭店经理一男一女,刚好担任主持人,激情澎湃。 “30年前的今天,教员在天安门城楼上庄严宣告了新中国的诞生!30年后的今天,我们团聚在庐山,共同祝愿伟大祖国的生日!” “……” 陈奇偏过头,小声问:“谁写的词儿?” “王导亲自写的。”唐国樯也小声回答。 “挺好!” “我以为你又要埋汰两句!”唐国樯诧异。 “你把我当什么人了?这可是祖国生日!”陈奇更诧异,我该正经的时候一向很正经好不好? 那边,王好为说完了开场,介绍第一个节目,饭店的几位服务员跳忠字舞。忠字舞在后期其实已经不跳了,但她们也不会别的舞蹈,好歹是个节目。 跟着又有唱京剧的,诗朗诵的,都是岁数比较大的人。 轮到年轻人就不一样,龚雪、张金玲和另外几个女同志,小合唱了一首《泉水叮咚响》,去年出的歌。 “泉水叮咚,泉水叮咚,泉水叮咚响,跳下了山岗,走过了草地……” “噢!” 气氛瞬间起来了,大家拍手伴奏,陈奇也跟着拍。 这都是名曲啊,后世也经常听到,过两年还有《驼铃》《大海啊,故乡》《年轻的朋友来相会》等等,都是好歌。 “下一个节目,我知道大家都很期待。因为他是剧组有名的故事大王,但今天,大家都想看他表演点别的,有请唐国樯、陈奇演唱《祝酒歌》!” “哗哗哗!” 掌声尤为热烈。 第49章 代入感2 陈奇练歌的时候一百个不情愿,真上场了却无所谓,什么世面没见过? 于是乎,俩178cm的大傻个子,往中间一戳。年纪大的那个姿容俊美,皮肤白嫩,年纪小的那個帅气逼人,潇洒不羁。 好一对奶油小生! 放音乐,前奏起,只见陈奇啪的一伸胳膊,双目饱含深情,嘴角微微抽搐,脚尖轻踮,下巴一扬,起范儿都起到帕瓦罗蒂那去了。 “美酒飘香啊歌声飞,朋友啊请你干一杯!” 嫩娘! 唐国樯瞪大眼睛,你潮霸!你不是不乐意嘛? “哈哈哈哈!” 在场人已经笑的东倒西歪,这感觉就像小学做课间操,大家都应付着,忽然一个同学特别正经的做操,大家也不知为什么,反正就是想笑。 “来来来来,来来来来……十月里,响春雷,亿万人民举金杯……” 唐国樯觉得自己够外向了,碰到陈奇才知道自己属于内向一派,这孙子扯着嗓子使劲喊,还有表情戏,一通眉飞色舞,脚跟都不带落地的。 “好!” “小陈厉害!没一句在调上的!” “你还是讲故事吧!” 一曲唱罢,纷纷起哄,他脸不红心不跳,拱拱手:“承让!承让!” 回到座位,淡定的拿了一个土豆吃,小场面! …… 联欢会5点开始,7点结束,没搞太久。 外面的天光尚未完全黯淡,远没到睡觉的时候,各找各的事去。今儿一天,明儿一天,两天假期让大家都悠闲起来。 陈奇回房间待了一会,实在无聊,又跑出去遛弯。 顺着河西路往东北方向走,到了那家电影院,影院旁边是一小片树林,有一块大石头,他喜欢坐在石头上,也没什么事,就是发呆,看看草看看树。 剧组8月份过来,10月中旬就能回去。 然后在北影厂拍内景,又得一个月,一共三个半月左右。这年头的电影通常90分钟,不敢浪费胶片,废镜头特别少,讲究物尽其用,能省则省。 年底能完事,再做后期,顺利的话明年可以上映。 “《庐山恋》,哎……” 陈奇忽然笑了下,真正的考验在后面呢,这终究是一部大逆不道的电影,必将遭到铺天盖地的口诛笔伐。 他很乐意与那帮家伙战斗,此乃兴致所在。 “沙沙!” “沙沙!” 他坐在石头上想事情,忽听脚步声传来,只见一个身影掠过枝叶繁茂的遮挡,露出一双矮跟的软底皮鞋,棕色的镂空鞋面,包藏着两只穿白袜子的小脚。 “小陈??” 龚雪经过一棵树才看见他,吓了一跳:“你在这里干什么?” “乘凉啊,你又散步啊?张金玲呢?” “她去找大师傅讨吃的去了,我吃不下,就出来走走。” 一问一答后,她就不知说什么了,但她不担心,因为对方一定有话题,果然,陈奇道:“伱刚才唱歌挺好听的,偷偷排练了吧?” “练了两天……嗯,你唱的也不差。” 龚雪想起他刚才的表现,忍不住抿了抿嘴。 “我属于临场发挥型的选手,今天顶多70%,等我100%状态的,再给你们来一首。” “那大家就……” “咳咳!” 她方要说话,忽然一阵咳嗽声传来,一位剧组人员慢悠悠的经过,笑道:“在这聊天呢?” “今天都挺闲啊,我遇到好几个了,你也散步啊?”陈奇面不改色的打招呼。 “嗯,没事逛逛。” 这人背着手,又慢悠悠的过去了。 “我,我要往那边去,先走了……” 龚雪突然有点慌乱,抹身欲走,又不知怎的停下来,秀眉微蹙,面露纠结,她心里憋着话想问,难得有机会。 犹豫片刻,还是转回身,轻声道:“我能问你一件事么?” “当然可以!” “我那天拍戏,就是哭着奔跑的那场戏,你觉得我演的有问题么?” “没有啊,挺好的!” “真的没有?” “比珍珠还真啊,大家不都夸你了么?” “……” 龚雪低了低头,道:“我没有学过表演,经验也少,多亏了你和大家的帮助。我虽然不聪明,但也想尽最大的努力把这部戏拍好,我希望你能告诉我,我还有哪里不足……” 这么较真? 陈奇颇感意外,长得秀秀美美的,骨子里还挺倔。 “行吧,那我简单讲讲……我们往那边走走?” “还要去那边?” “这里人来人往的怎么讲?” 陈奇拍拍屁股站起来,当先往一条岔路走去,那里比较偏僻,不似河西路太多人。 “……” 龚雪看着他,咬了下嘴唇,默默跟上去。 她穿了一件白色长袖衬衫,灰色的裤子,一张俏脸不施粉黛,与戏里截然不同。她双手握着放在身前,与陈奇保持两步的距离。 这条小径她也走过,今日不知怎的格外幽静。 陈奇走了一段,开口道:“你那场戏确实不太行。” “为什么?” “你当时哭出来了么?” “嗯!” “那你是真情实感的哭?还是硬挤出来的眼泪?” “我有酝酿情绪的。” “根据结果看,你酝酿的情绪也不怎么样。其实表演系统来分,大概有三种路子,体验派、方法派、表现派……” 体验派,讲究真听真看真感受,除了违法犯罪的事情和实在做不到的,都得去亲身体验。 方法派,讲究情感代入。比如死了爹,悲声痛哭,但演员不可能真死爹,就可以想别的伤心事,来达到同样的悲痛效果。 表现派,把自己变成一个存储器,比如对着镜子反复练习一个悲伤的表情,形成肌肉记忆,之后演类似情景的时候,拿出来就能用。 只要呈现出的效果是好的,用什么流派不重要。 这套理论在后世烂大街,龚雪没学过表演,听了却是新颖无比。 “周筠与耿桦分手,伤心欲绝,你没有类似的经验,那就要代入一下情感……” “怎么代入?” 龚雪急问道。 陈奇停了脚步,站在路边远眺晚景秋色,一抹斜阳沉入山峦,忽然来了一句:“听说你父母亲被批过?” “你!” 她一下子顿住,柔和的脸蛋第一次露出几分怒容,道:“你想说什么?” “随便聊聊,你希望我开诚布公,我也希望你如此。” “那你怎么不说你自己?” “我家里没故事啊,我爸妈都在新华书店,成分很好。” 提到成分二字,龚雪愈发被刺激,她不晓得如何骂人,只能咬着嘴唇不讲话。 “是你主动让我讲的,我现在跟你聊,你又不高兴,那我们回去吧。” 陈奇耸耸肩,转身往回走。 龚雪不吭声的跟着。 十月入秋,山里夜凉,就当陈奇以为她不会说时,她却忽然开了口。 “我爸爸妈妈是被批过。” “什么性质?” “我爸爸是上海照相馆的摄影师,经常给一些社会名流拍照,其中有一个人被查出海外关系,牵连到了我爸爸,说他也有海外关系。” “那你小时候生活应该很好啊。” “谈不上好,只是他们工资高一点,认识的朋友多……” 龚雪忽然笑了笑,叹道:“我倒真希望我爸爸有海外关系呢,你知道么,如果海外有亲戚汇外汇,国内的人会拿到侨汇券,可以去华侨商店买很多好东西。 我小时候很羡慕那些小朋友,但我家没有就是没有。” “那他们被定性了,你日子一定不好过。” 她轻轻摇头,道:“也没什么,天天被训话罢了,每天都被指使干活,一毕业我就主动申请插队。” “所以去了杨桥公社?” “嗯,那会跟着乡亲们种地,我累也不敢说,因为乡亲们更累。好在我会点舞蹈,加入了一个表演队,利用空闲时间给他们表演节目。 有一次我跳舞的时候扭了右脚,特别特别痛,我感觉是骨折了,但当地的大夫说没有,公社也让我继续劳动。我就忍着,忍着,实在痛的受不了,公社这才让我回上海治疗。 回去一瞧,果然是骨折了,医生说我再晚点,整只脚就废掉了。” 她给人的印象就是内向、话少,这会话匣子打开了,好像终于释放出来一样,继续道:“不过也算因祸得福吧,我在上海住院时,部队来挑文艺兵,派下来的人认识我爸爸,就把我选上了。 那是73年,我刚进部队,冬天野营拉练。 首长很照顾我们文艺兵,不让我们背包,空着手走,但一天要走五六十里路,我走着走着就落在后边了,我那会又小又瘦,自己跟在后面走。 后来到了一个村子的宿营地,我把鞋脱下来,脚上好大的一个泡,有小鸡蛋那么大,我都不知道怎么坚持下来的。” 龚雪看了看他,道:“我不是在说自己苦,我从来都不敢说自己苦,比我苦的人太多了。我已经很受照顾了,我只是……” “只是想爸爸妈妈?” “嗯!” 龚雪用力点头,再抬眸时,已是梨花带雨。 她是典型的江南碧玉,眉目清丽,气质端雅,尤其一双眼睛似有波光潺动,愈发衬的娇柔婉约,称得起我见犹怜四个字。 “……” 陈奇看着这张脸,也不禁一叹。 她今年本该拍上影厂的一部电影,然后又连着合作了几部,顺理成章调进了上影厂,84年凭借一部《大桥下面》拿下金鸡、百花双影后,成为当时最红的女明星之一。 “对不起,我不该这么失态!” 龚雪反应过来自己竟然哭了,连忙抹了抹眼泪,又羞涩又尴尬,她并不擅长暴露内心世界,支吾道:“我好像是多说话了,让你为难了。” “没有,你已经非常棒了!” 陈奇由衷道:“换做别人,可能早就自暴自弃,或者干脆自杀了。你看你,还是这么积极向上,还拍了电影,所以你是很优秀的,只是要自信一点,就跟你的角色一样。” “那你还批评我?” “这是两码事,演的不好就是不好。” 陈奇笑了笑,问:“刚才哭的时候,是不是有点刻骨铭心?” “嗯?” “我是问你,你还记得你哭的时候是什么心情么?” “记得!” “那就好,记住刚才的感觉,你用得到。” (冇了…… 我想买点绿茶,谁推荐推荐,不要超过五十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