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神号成真,开局长生! 大明。 嘉靖四十年,正月十五。 紫禁城西苑。 玉熙宫。 谨身精舍神坛上,都点上了香烛,正上方供着太上道君的神主牌,底下一格供着三块神主牌。 正中的那块牌子上写着“灵霄上清统雷元阳妙一飞元真君”! 左边的那块牌子上写着“九天弘教普济生灵掌阴阳功过大道思仁紫极仙翁一阳真人元虚圆应开化伏魔忠孝帝君”! 右边的那块牌子上写着“太上大罗天仙紫极长生圣智昭灵统元证应玉虚总掌五雷大真人元都境万寿帝君”! 这三块牌子都是方士商量后,说是上天给大明朝嘉靖皇帝封的神号。 飞元真君、忠孝帝君、万寿帝君总掌着长生寿命、阴阳功过、有元阳在胸、五雷在手,天下魔怪妖邪无可不伏。 身着道袍,头戴香草围成的圆冠,朱厚熜端坐在神坛前的蒲团上。 “叮,神通呼风唤雨成功,民心+1,神号点亮。” 此时大明朝上空黑沉沉地不见星光,一片鹅毛般的雪落下。 接着又是一片! 接着又是一片! 两京一十三省无边的黑空,悄然无迹的雪花纷纷扬扬落下。 炎方岭南之地平地积雪寸余。 “雪!” 太监的嗓子本来就尖,这一声又是扯着喊出来的,立刻便传遍了大内空荡荡的夜空。 朱厚熜逐渐睁开眼睛,长舒一口气。 躲藏了近半个月,终于点亮了神号,这下,不怕宫女勒脖颈了。 一觉醒来,他就变成了大明第十一位皇帝,史称嘉靖帝。 但眼下大明帝国的国力衰败到极致,朝廷开支无度,官府贪墨横行,国库空虚,民不聊生,天怒人怨。 从入冬以来,京师地面和邻近数省便没有下过雪。 再不下雪,今岁准定闹蝗灾,饿殍遍野,朝野浮言无数,民间人心惶惶。 钦天监监正周云逸“天谴之说”,直接惹得皇帝震怒,招来了杀身之祸。 下了罪己诏的皇帝,躲入了精舍中祈雪,吃了铅汞丹药死了。 从新世纪魂穿而来的朱厚熜,顺理成章继承了前身的遗产。 皇帝。 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 权力,朱厚熜或许还在,但美人膝,常吃重金属且年过五旬的身体,早就和筛子一样了。 要是没有系统,朱厚熜都准备当场抹脖子了。 …… 【圣皇系统】 【民心:50】 【国运点:290】 【神号:飞元真君、忠孝帝君、万寿帝君。注,民心50及以上点亮神号,反之熄灭。】 【神通:斡旋造化、颠倒阴阳、移星换斗、回天返日、呼风唤雨、震山撼地、驾雾腾云、划江成陆、纵地金光、翻江搅海、指地成钢、五行大遁、六甲奇门、逆知未来、鞭山移石、起死回生、飞身托迹、九息服气、导出元阳、降龙伏虎、补天浴日、推山填海、指石成金、正立无影、胎化易形、大小如意、花开顷刻、游神御气、隔垣洞见、回风返火、掌握五雷、潜渊缩地、飞沙走石、挟山超海、撒豆成兵、钉头七箭。注,消耗国运点施展。】 民心。 是一切的基石。 这不仅代表江山社稷稳固,还能点亮三大神号。 飞元真君、忠孝帝君、万寿帝君的神号能力,能让朱厚熜元阳在胸、五雷在手、长生不死。 神号点亮后,朱厚熜感觉自己的身体时时刻刻都在修复和增强。 朱厚熜看着掌心,一股紫色电光在扭曲变化,此物,能杀人。 两京一十三省,一京或一省,日产出民心对应的国运点数。 民心之前是49,15*49,两京一十三省日产出国运点数735,735*14,共产出10290国运点数。 三十六天罡的神通施展,都要消耗大量国运点施展,就以呼风唤雨为例,在大明朝施展一次,就要万点国运。 不过效果不凡,施展过后,能永久性增加一点民心。 朱厚熜很满意。 …… “咚咚咚!” “恭喜皇上!贺喜皇上!下雪了,老天爷下瑞雪了!好大的瑞雪!” 东厂提督太监冯保轻叩殿门,禀告着祥瑞。 里面传来了朱厚熜的声音:“进来吧!” 冯保顿时欣喜若狂。 这里面是皇上修醮练道的精舍,自从皇上斋戒祈雪以来,就再没有人听到皇上的声音,更别说是召唤。 这时听皇上叫自己进去,准是皇上高兴,进入司礼监的堂皇大道似乎就在眼前。 东厂提督太监,已经是大明朝的有数大太监,再往上爬,就是司礼监了。 宫廷十万宦官的梦寐以求。 殿门开启。 冯保急忙进来了,轻轻地走到纱幔前,跪了下来:“奴婢叩见圣驾!” “东厂提督得辛苦。” 朱厚熜目光透过纱幔,望着这位名流千古的宦官,声调平平淡淡。 祥瑞降了。 大内却安静了下来。 不用想,就知道是冯保压着太监们不许吭声,然后抢着来报祥瑞。 司礼监掌印太监、司礼监秉笔太监可都还活着呢,报祥瑞的事,不该冯保来。 这是僭越! 这番话里藏着多少天心玄机,又含着多少雷霆雨露? 冯保一时不知是惶恐还是紧张,一个头磕下去碰得山响:“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奴婢只想早点向皇上报个喜兴,死了也没有别的心思。” 精舍正中的槅门大开着,宫外的风或挟着几片雪花穿过槅窗,又穿过槅门飘进精舍。 风撩开了纱幔一线,蛰伏在里面的朱厚熜显然不畏惧寒冷,也显然喜欢这片片飘进的雪花。 又过了顷刻,一记清脆悠扬的铜罄声响起,冯保止住了嘴,抬起了磕破的额头。 当望见青丝转黑,面色红润的皇上,心中一惊。 “死或不死,等回头去问你的那些祖宗。” 朱厚熜握着罄杵,声调严厉起来:“朝廷开支无度,官府贪墨横行,东厂逻卒四出,为何不见回报?” 冯保下意识地回避皇上的目光,恭声答道:“贤君在位,悍臣满朝,开支、贪墨,只是偶有反臣诽谤朝廷而已。” 皇上的问话,使他想起了周云逸的声音,好像很近,又好像很远。 “朝廷开支无度…这是上天示警…上天示警…” 莫不是周云逸之言吓到了皇上? “而已?” 朱厚熜凝望着冯保,怒极反笑道:“去唤你的祖宗们来吧。” 风止。 纱幔落下。 隔断了冯保揣摩圣心的余光,不知不觉间,就退出了玉熙宫,顾不得多想,连忙往司礼监值房奔去。 …… 大雪中。 小太监打着灯笼领着冯保从院子的月门里进来时,围着白狐皮围脖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吕芳、司礼监首席秉笔太监陈洪,和黄锦、石义、孟冲三位司礼监秉笔太监显然等候已久了。 冯保从尾巴根涌上一股寒意,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吕芳面前的台阶下冒雪跪了下来,“儿子给干爹贺喜了,给诸位师兄贺喜了。有了这场雪,皇上高兴,干爹和师兄们的差事便办得更好了。” 脑袋磕在雪地上,磕出个坑,冯保就俯首跪在那里,恭恭顺顺。 宫里的人多精明,眉毛拔下一根,都是空的。 见冯保这副样子,就知道他抢着报祥瑞的事在皇上那没讨到什么好,至少,没有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没能进到司礼监。 陈洪、石义、孟冲望着冯保,不约而同地露出讥嘲的笑容。 就连素来与冯保亲近的黄锦,看着冯保也跟看二傻子似的。 想进司礼监的心可以有,但哪能弄得世人皆知,方方面面都急于表现,连规矩都不顾了。 羊肉没吃到,惹得一身骚。 唯独吕芳没有丝毫变化,脸上依旧堆着笑,问道:“降祥瑞的事,皇上都知道了?” “回干爹的话,儿子已经替干爹向皇上报了祥瑞了。”冯保连忙答道。 “见到皇上了?” “回干爹的话,儿子见到了。” “皇上说了什么?” 冯保默了一下,答道:“儿子是跪在殿门外报的喜,皇上诏儿子进殿答话,问了儿子腊月二十九周云逸大逆不道的话,为何不见东厂回报。” 当着这么多人,冯保当然不敢道出僭越和小心思被皇上看穿的事,将之隐瞒后,说出了玉熙宫后半段的话。 却又将周云逸事件含糊,故意把吕芳几人的心思从皇上责怪东厂监察朝廷、官府贪墨往皇上责怪东厂未能找出来周云逸诽谤朝廷后台上引。 虽然都是东厂办事不力,但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意思。 果不其然,一直没有吭声的司礼监四大秉笔太监的目光一下子全望向了冯保。 人人惊疑。 周云逸是钦天监管天象的官员,在诽谤朝廷时,能把朝廷去年的开支说得那么清楚,后台其实不难猜。 朝中的清流,亦或者是…裕王殿下。 清流,是皇上故意扶持,用来制衡朝中严党的。 裕王殿下,更是皇上的亲儿子。 所以。 没人敢查,也不能查,一查,大明朝登时就乱了。 难道说,皇上闭关闭的糊涂了?真要找出这冒犯圣名、冒犯皇权的幕后真凶? 皇上一向重视权力,重视圣名,这不是没有可能。 陈洪再也忍不住了,询问道:“冯保,你是怎么答的?” 冯保继续低着头,恭顺道:“回师兄的话,皇上至圣至明,我大明朝的臣子个个是忠臣良将,如周云逸之流,不过是些许反贼罢了,皇上根本不必在意。” 陈洪又追问了一句,“皇上怎么说?” “皇上笑了,然后命我来请干爹和各位师兄去玉熙宫见驾。” “就没再说别的?” “没有…” “抬起头来!”吕芳打断了两人的对话,脸上仍然笑着,但言语中透露出不容违逆的意味。 作为陪伴皇上五十年的大伴,吕芳非常了解,皇上从不会问无意义的问题,更不会主动引火烧身。 周云逸后台的事,皇上绝对不会问,清流、裕王,皇上也不会想着去查。 在直觉、多年经验,和冯保之间,吕芳选择了前者。 冯保在撒谎! 或不全真! 入宫几十载,吕芳最是明白,最难分辨的从不是假话,而是九真一假的“实话”。 冯保一愣,僵在那里。 这犹豫的片刻,吕芳便明悟了,没有再看他,转身对站在身后的陈、石、孟三个秉笔太监道:“去见驾吧。” 披风和白狐皮袖筒是早就拿在手里的,他们身后的几个太监立刻给三个人披的披系上披风,套的套上狐皮袖筒。 紧接着院子里三顶盖着油布的抬舆上的油布也掀开了,三大秉笔太监虽不解真意,也只能先走下台阶坐上抬舆,在各自的太监服侍下,在膝上盖上一块出锋的皮毡。 四人一抬的抬舆冒着大雪抬出了司礼监的院门。 “锦儿。” 听到吕芳的呼唤,就在身旁的黄锦忙不迭应声道:“儿子在。” “去把我房间里第三、第四个锦匣送到玉熙宫去,记得从精舍紧连大殿的那面墙门送进去。” “是。” 黄锦闻声去照办。 司礼监的掌印太监和秉笔太监,在宫中都有自个儿的房间,而吕芳的房间,是最神秘的,从不让外人进,谁也不知道里面有什么。 黄锦这也是头一次,推门而入,映入眼帘的一个个尺长方正的金丝楠木锦匣,在房间最里面的床榻上,拿到两个锦匣后,便走了出去,大步朝玉熙宫奔去。 吕芳算着时辰,约莫着差不多了,才坐着抬舆出了司礼监。 所过之处,无不响起欢呼颂报祥瑞的声音,整个大内一片沸腾。 这诡谲的气氛,本应仍在这里当值的太监们都不敢在这里待了,全都一个个走了出去,司礼监值房空荡荡的大院内,只剩下冯保一个人跪在雪地上。 许是压抑狠了,太监们统统扯着嗓子报祥瑞,声声传入冯保的耳中。 这一刻,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小聪明,似乎又犯了个巨大的错误。 …… 玉熙宫就在前方了。 吕芳叫停了自己的抬舆,陈、石、孟三个秉笔太监和黄锦都下了抬舆在等着,见到他来了,纷纷迎了上来。 吕芳下了抬舆,瞥了黄锦一眼,见黄锦点头,心中一松道:“快,叩见圣驾吧。” 第二章 皇家鹰犬,御前会议! 竟是这般快,转眼就到了寅时。 除夕的爆竹、元宵的灯火。 宫里的规矩比民间早一天点灯,正月十五这天,所有的太监宫女在丑时末都要起床,寅时初点灯。 人影幢幢,西苑各处殿宇的屋檐下一盏盏灯笼次第点亮了,渐渐粘连成一片片的红。 在雪幕中,远远看去,那一片的红映衬着天空的黑,一座座巨大的殿宇檐顶就像漂浮在下红中白上黑的半空中。 目送着祖宗们登上台阶,五个抬舆前的太监堵住了手中用作领路牵引的祈赐福灯,里面的鸿福蜡烛相继熄灭。 两个太监去开门了,不是推,而是先用暗劲将扇门抬起,再慢慢往里移,殿门再次开启,竟一点儿声响都没有。 领头是吕芳,次后左边是陈洪,次后右边是黄锦,再后左边是孟冲,再后右边是石义,锥形般进了殿门。 说是殿,又不像殿。 大殿正中所设的不是须弥座,反是一把简简单单圈着扶手的紫檀木座椅。 座椅后摆着一尊偌大的三足加盖的铜香炉,炉盖上按八卦图像镂着空,镂空处不断氤氲出淡淡的香烟。 铜香炉正上方的北墙中央挂着一幅装裱得十分素白的中堂,上面写着几行瘦金楷书大字:“吾有三德,曰慈,曰俭,曰不敢为天下先”。 中堂的左下方落款是“嘉靖四十年正月元日朱厚熜敬录太上道君老子真言”。 落款的底下是一方大红朱印,上镌“忠孝帝君”四个篆字。 两侧的四根大柱正方等距,左边两柱间摆着一条紫檀木长案,右边两柱间也摆着一条紫檀木长案。 奇怪的是,左案上堆满了账册文书、八行空笺、笔砚台和一个金丝楠木锦匣,右案上却只有一个金丝楠木锦匣。 两条长案后都没有座椅。 官场的一切都是有规制的,位子怎么摆,哪个人该在哪里,谁先说话,谁说什么,都意味着正常。 反之,哪个位子挪动了一下,说话的顺序改变了一下,便意味着有了变化。 今天的玉熙宫,就让司礼监的人立刻敏感到有了变化。 皇帝自搬到西苑以来,每年正月的初一到十五都要闭关清修,今年也是,清修、祈雪同行。 搁在以前,殿中两案的摆设相同,如有不同,则在长案上铜砚盒中的墨上。 司礼监代皇帝批红,要用朱笔朱墨,而内阁的铜砚盒里是黑墨。 可是,今儿的条案上,只有黑墨,没有朱墨。 更关键的是,黑墨的长案居于了左。 大明朝以左为尊。 司礼监失了左,等同在内廷、外朝的争斗中落入了下风。 没了朱墨,也意味着司礼监没有了参与御前财政会议的资格。 皇上提前诏见司礼监,就变成了一场主与仆的交流。 对于这些变化,司礼监中人都不禁面露哀伤。 四根大柱稍靠后一点,还有四尊大白云铜的炉子,每座铜炉前竟然都站着一名木偶般的太监,各人的眼睛都盯着炉子,那炉子里面烧的不是香,是寸长的银炭,那火红里透着青,没有一丝烟,但温暖如春。 吕芳引着四大太监排成一行在右边站定,然后面对正中那把空着的座椅跪了下去,三拜以后,又引着四大太监走向右边的长案站定。 五个人一声不吭,望着已经被打开的锦匣,仅仅是一眼,四位秉笔太监就像是望向烈日眼睛被刺痛了一般飞速收回了目光。 气氛异乎寻常的沉闷。 能从十万宦官中脱颖而出,司礼监的人,个个是过目不忘的才人。 “嘉靖三十九年五月,新丝上市,六月,南京、苏州、江南织造局赶织上等丝绸十万匹,全数解送内廷针工局。” “嘉靖三十九年七月,应天布政使衙门、浙江布政使衙门遵上谕,以两省税银购买上等丝绸五万匹、中等丝绸十万匹和淞江上等印花棉布十万匹,解送内廷巾帽局,以备皇上赏赐藩王、官员和外藩使臣。” “嘉靖三十九年十月,南京、苏州、江南织造局同西域商人商谈二十万匹丝绸贸易,折合现银二百二十万两,悉数解送内廷司钥库。注,无需向户部入账。” 陈洪、石义、孟冲的脸上汗越流越多,越是不想去想,适才看到的东西在脑海中就越清晰。 黄锦同样冷汗淋漓,这会儿,他才知道自己所送的锦匣是多么要命的东西。 就去年五月到十月,南京、苏州、杭州就向内廷输送了十五万匹上等丝绸、十万匹中等丝绸、十万匹淞江上等印花棉布和二百二十万两纹银。 但皇上四季常服不过八套,这么多丝绸、棉布,哪怕是穿十万年都穿不了。 自嘉靖三年起,皇上就很少见藩王,自壬寅宫变后,皇上就很少见官员。 而外藩使臣,早就不知道圣颜是什么样了。 整个嘉靖三十九年,皇上赏赐稀薄,那么,这些丝绸、棉布去哪了? 更要命的,是司钥库中的银子。 作为司礼监秉笔太监,黄锦是知道内帑存银的。 现银不足三万两。 在场唯一没有变化的吕芳,似乎犹嫌不够猛烈,主动伸手从锦匣中取出账纸。 “嘉靖三十八年六月……” “嘉靖三十七年八月……” “嘉靖三十六年九月……” “……” 一桩桩,一件件。 陈、石、孟三大秉笔太监不想去看,却又忍不住去看。 直到拿完嘉靖二十年的账纸,锦匣才空了下来。 而这时,三人的前心后襟,早已湿透了,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宫里不缺算计。 黄锦默默算着,从嘉靖二十年到嘉靖三十九年,这二十年间,南京、苏州、杭州就向内廷输送超过两百一十万匹丝绸棉布、千万两纹银的现银。 内廷的贪墨,触目惊心。 “吕芳!” 朱厚熜的声音突然传来。 遥遥如云端之音,不带丝毫烟火气息,本就受到巨大惊吓的陈洪三人再也撑不住,瘫软在地。 黄锦扶了三人一把,让三人正跪向紫檀木座椅,思量了下,一同跪在了那。 吕芳伺奉皇上多年,对皇上位置的感知自有一番体会,别人通过皇上的声音听不出皇上在哪,吕芳却能听出来,面向修醮炼道的精舍方向跪伏于地,“奴婢在。” “丝绸、棉布价多少?” “回万岁爷,各年的市价行情不一样。嘉靖三十年前海运畅通,每匹上等丝绸在内地可卖到十两白银,运到西洋可卖到十五两白银。 每匹淞江上等印花棉布在内地可卖到十两白银,运到西洋可卖到十二两白银。 嘉靖三十年后,倭寇为患,海运不通,每匹上等丝绸在内地只能卖到六到七两白银,每匹淞江上等印花棉布在内地只能卖到八两纹银。 奴婢不通西洋,不知西洋市价行情,但奴婢认为,该在嘉靖三十年前市价之上。” 吕芳紧接着答道。 朱厚熜的声音里透露着阴冷,“回你的司礼监去,找出来那些丝绸棉布和白银。” “是。” 吕芳叩首,爬了起来,慢慢走了出去。 四大秉笔太监如蒙大赦,跟在了老祖宗的身后,亦步亦趋走了出去。 …… 虽然在飘着大雪,司礼监一行人从迈出玉熙宫殿门天已经渐渐亮了,吕芳脚步一顿。 入宫多年,四大秉笔太监将“规矩”二字纂刻在心上,说动就动,说停就停,臻至化境。 心思沉重的陈洪、黄锦、石义、孟冲在吕芳身后,脚步稳稳停住,连抬脚的动作都没有,循着吕芳的目光,众人隐隐约约望见对面月门一乘抬舆和几个穿着披风的人影也向着玉熙宫宫门方向来了。 白狐毛皮暖耳的冬帽,一色大红连肩的官服,这是朝中一二品大员才能用的打扮。 内阁首辅大臣严嵩、内阁次辅大臣徐阶、群辅严世蕃、高拱、张居正的身份呼之欲出。 四大秉笔太监心中一动,又默契望向了吕芳。 内阁此来玉熙宫,一为御前财政会议,二为向皇上恭贺祥瑞。 与司礼监要做的事情相同。 但是。 恭贺祥瑞的事,冯保抢着帮司礼监报给了皇上。 而玉熙宫内,皇上又亲自跟司礼监算了算过去二十年的账。 御前财政会议本就是算账,司礼监变相了参与到了御前财政会议之中。 对司礼监来说,两件要做的事情都做了,只是以一种诡异的角度罢了。 但内阁呢。 那个御座左侧条案上的锦匣中,又装着什么呢? 内廷贪,外朝则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严阁老父子、徐阁老师徒,和高阁老,又有多么干净呢? 司礼监众人是被皇上“赶出”玉熙宫的,此时与内阁众人相遇,是该招呼提点两句呢?还是该装着没看见直接离开呢? 吕芳满脸漾着和暖的笑,继续走动道:“来都来了,迎一迎吧。” 坐高望远,独自乘坐抬舆的严嵩皆白的须眉微动,撇头瞧见了迎上前的人,连忙吩咐紧跟在抬舆旁的严世蕃,“快,扶我下来。” 抬舆落下,一行人也都随着停住了,严家父子在前,徐阶和高拱、张居正在后,打量着前人。 司礼监的人,怎么是从玉熙宫里出来的? “大喜呀!”严嵩拱手道。 严嵩和吕芳见到彼此时永远是满脸菊花般的笑,但今儿不同,吕芳收了笑,隔着老远站定,还礼道:“大喜!大喜!” 不止吕芳笑不出来,陈、黄、石、孟一人也都笑不出来,面对内阁的行礼,个个皮笑肉不笑拱手还礼。 任谁要凑出数以千万计的银子都笑不出来。 “祥瑞降了,吕公公的脸上为何不见喜色?” 严嵩提了提带着乡音的声调,两只眼睛紧紧望向了吕芳。 吕芳侧开身,让严嵩能看清玉熙宫大殿的全貌,平静道:“雪是好雪,可是我大明朝一冬之旱,哪是这一场大雪就能解决的?” “祥瑞是一件接着一件,这纷纷扬扬的大雪,是皇上从初一到十五斋戒敬天敬下来的,必然不光这一场,有皇上在,有我们这些实心用事的臣子在,我大明朝依然如日中天。” 哪怕没有当着皇上面,哪怕皇上听不到,严嵩的阿谀之词也是不要钱往外撂。 “阁老这是不在乎皇上龙体了吗?”吕芳完全没有了笑容,肃声道:“冬日祈雪,春日祈雨,皇上是我大明朝的君父,哪有一直斋戒敬天的道理?” “当然不是。”严嵩立时否认道。 即便再迟钝,严嵩、严世蕃、徐阶、高拱、张居正也意识到不对。 在某种程度上,吕芳就是皇上的化身,一举一动都暗含着皇上的态度。 吕芳的诛心之言,到底是在诛谁的心? 严嵩和几个阁员同时望向了吕芳的身后。 四大秉笔太监像是什么都没有听见,各自把目光望向了地面。 一目了然的玉熙宫大殿,两条摆设全然不同的条案。 左案如旧堆满了账册文书、八行空笺和笔砚台,以及未知的一方锦匣。 右案空荡荡,仅一方未知锦匣。 按照过往的规制,左归司礼监,右归内阁。 难道说,皇上提前诏见司礼监,撇开了内阁,和司礼监对了去年各项开支和两京一十三省的用度。 但那么多开支用度,皇上结了哪些?又没有结哪些? 而人对于未知变化都往往朝着好处想,严世蕃以为这样是皇上因腊月二十九周云逸诽谤朝廷动怒对徐阶、高拱所掌管户部的惩戒。 徐阶、高拱和张居正更认为,这是周云逸之死起到了效果,皇上对严家父子贪墨的清算。 严嵩明白,虽然降了祥瑞,可皇上的心情也不准能好到哪儿去。 亏空上的事,要有个了断了。 吕芳言尽于此后率众乘抬舆的离去,更让严嵩心头蒙上一层阴影。 大明朝的万祸之源,是没钱。 除非下一场雪花银大雪,不然两京一十三省是解不了旱情的。 大明朝谁又有钱呢? 严嵩望了望杀意凛然的儿子,又望了望压抑不住兴奋的阁员,嘴角抽搐。 玉熙宫殿门没有关上,严嵩、徐阶、高拱、严世蕃、张居正相继迈进希望的殿堂。 第三章 以君父名,朕的钱啊! 出乎内阁的意料,那堆满账册文书的条案上铜砚盒内赫然是黑墨。 原是司礼监的规制,现变成了内阁的位置,内阁,首次位在司礼监之上。 三拜以后,内阁首辅大臣严嵩引着与会的阁员四人走到左边的长案后站定。 不同的位置,不同的角度,不同的距离。 所有人呼吸一滞,先是内阁首辅严嵩将目光望向了大殿东侧挽着重重纱幔的那条通道,接着几人的目光都慢慢望向那条通道。 殿外的猜想错了,皇上没有撇开内阁,与司礼监进行开支用度批算。 反倒是玉熙宫里没了司礼监的位置,被撇在了御前财政会议之外。 司礼监失势的原因,大概就在对岸上的那方开启的锦匣中。 而锦匣。 内阁中人面前的条案上也有一个,只是,这方锦匣在合着。 谁也不知道里面放着什么。 铜罄声响起。 顿时打断了所有人的思绪,这是议事的信号。 以往司礼监掌印太监吕芳在时,都是吕芳主持会议,但今儿吕芳不在,只能由严嵩顶上,“少湖(徐阶,字子升,号少湖,又号存斋),你管着户部,去年各部和两京一十三省的各项开支和实际用度都在你那,哪些该结,哪些不该结,今天都说一说。 而今年各部所提的几宗大的开支,也在这里说一说,呈交皇上裁定吧。” 穿过东边那条通道,走进北面那间精舍,第一眼便能看到正墙神坛上供着的三清牌位,三清牌位下是一座铺有明黄蒲团坐垫的八卦形坐台,这时,身形高瘦、穿着轻绸宽袍、束着道髻、黑须飘飘的朱厚熜正坐在那里。 坐台旁紫檀架子上有只铜罄和斜搁在铜罄里的那根铜罄杵,显然,那记清脆的铜罄声便是从这里敲响的。 严嵩刚才那段话,三大神号加身的朱厚熜清晰无误听进耳中。 现在,他在等着徐阶的回话。 “去年两京一十三省全年的税银共为四千五百三十六万七千两,去年年初各项开支预算为三千九百八十万两。可是,昨天各部报来的账单共耗银五千三百八十万两。收支两抵,朝廷去年一年亏空竟达八百四十三万三千两。” 大殿里,内阁次辅大臣兼户部尚书徐阶默读着大明嘉靖三十九年总账数目,继续道:“如果和去年年初的开支预算核对,朝廷去年一年的超支则在一千四百万两纹银以上。 而户部、礼部、刑部开支与预算相同,核对无错后,朝廷和内阁予以了清结。 那些超支里面,兵部占了三百万两纹银,其余一千一百万两纹银都属工部和吏部的超支。 但是,兵部超支这三百万两纹银,也是让工部用了,可以说,朝廷去年超支的一千四百万两纹银,全是工部和吏部的超支。 小阁老,你是工部和吏部的侍郎,或许该有个解释。” 瞬目间,大殿里的人目光都望向了严世蕃,严世蕃愤怒了,“兵部这三百万两纹银的账,我送到户部的时候,徐阁老、高阁老你们一位兼着户部尚书衔,一位兼着户部侍郎衔,两位堂官都在,也都看过,那个时候你们一言不发,什么都不说,跟尊大佛似的,真要是大佛吧,他也不出声,你们倒好,这会儿敞开了说了,干嘛呢?搁这儿唱双簧呢? 兵部的超支,就是兵部的超支,和我工部有什么干系?” 严世蕃虽然才五十出头,但在京里待了二十多年,他已改掉了江西老家的乡音,京腔说得十分地道。 殿里五个人,除了老父亲严嵩以外,其他三个人都在他笼盖四野的气势之下。 站在末位最年轻的内阁阁员兼兵部侍郎张居正立刻出声道:“小阁老,兵部去年的开支在腊月二十七就核实完毕送交了户部,当时兵部的开支完全是按去年年初的预算,一分一厘都未超支。 但昨天,户部突然通知我去核实账目,称兵部超支了三百万两纹银,我去了一看,原来是小阁老又给兵部添了笔莫须有的账。 账上,工部造了三十艘战船,记在了兵部的头上,说是为了让戚继光、俞大猷在东南海面抗倭之用。 可我兵部从未批核一艘战船,更未见到一艘船,这三百万两纹银,或者说,这三十艘战船,工部到底拿去干什么了,兵部全然不知,小阁老,你说这是兵部的干系,还是工部的干系?” 兵部,总管全国武官的选择、任用和兵籍、军机、军令之政。 似战船等军械增减,当由东南上报,再由兵部同意,报于内阁票拟、司礼监批红,最后由户部拨款、工部造船。 可工部却不经东南、不经兵部、不经内阁、司礼监花了三百万两纹银造船。 战船造没造,兵部不知道。 反正兵部连个船影都没见,就凭空多了三百万两纹银的超支。 严世蕃这是视其他部,乃至内阁、司礼监于无物。 贪墨、僭越,两行大罪压下,严世蕃的气势丝毫不减,盯了一眼徐阶张居正师徒,解释道:“工部去年确实造了三十艘战船,耗资也是三百万两纹银,是在浙江和福建两个工场同时建造的。 本来这三十艘战船是为兵部造了以备海上作战用的,后来为修宫中几个大殿运送木料调用了十艘。 其余二十艘暂时让宫里管的市舶司借用了。” 船造了。 贪墨自然无从提及。 僭越造船是为了给皇上修宫殿运木料,剩下的船也让宫里给用了。 总之,工部一切为了皇上,一切为了宫里。 高拱丝毫不掩饰眼中的厌恶,追问道:“小阁老,木料运完,船呢?” 严世蕃脸色一变,答道:“去年年初的预算是说到云贵山里运木料,可后来一勘查,没有路,山高林密,这大料根本就运不下山来,这才改成从南洋海面运来木料,这一年的工期,突然增加这么大的难处,我们工部日夜赶办,连大船都翻了,可为了皇上,工部只有将木料救下,人拽马拉才把木料弄到京城,抢在年底前将宫里的几处殿宇修好了。 工部受了这么多苦,受了这么多罪,没有一句一言的抱怨,你们还想怎么样?” 船翻了! 十艘船全翻了! 一艘船十万两银子,十艘一百万两银子,就这样翻进了海里、河里。 按严世蕃的话,工部是为了皇上,不但无过,竟然还有功? 高拱立时联想到宫里修殿宇的超支,惊怒道:“这么说,去年年初宫殿木料预算三百万两纹银,结账高达七百万两纹银,亏空的四百万两纹银,还是木料难运,船翻人催的缘故?” “当然!”严世蕃嗓音清亮简洁。 这一刻。 哪怕高拱竭力调匀心态,但身体仍有些颤抖。 宫殿三百万两纹银的修缮耗费,让工部,让严世蕃花出八百万两纹银去,而严世蕃还能如此恬不知耻的答话,着实超出了他的心理极限。 严世蕃仿佛不知,道:“还有应天浙江的修河公款。 修应天的白茆河、吴淞江,工部去年年初报的是两百万两纹银,结账时是三百五十万两纹银。 修浙江的新安江,工部去年年初报的是一百万两纹银,这回结账是二百万两纹银,多出的二百五十万两纹银,河道衙门都有详细账目可查,这些事你们发不了难。” 严世蕃一口气说完了工部所有的亏空。 工部的亏空,是为江浙修河堤,为皇上修宫室,谁要是发难,谁就是罔顾江浙百姓,谁就是和皇上算账。 徐阶、高拱、张居正沉默着,就连严嵩,这回也不敢回护儿子,将目光望向大殿东侧纱幔间那条通道。 大殿里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时间仿佛在此刻停滞了。 终于,重重纱幔的通道里传出了声音,“练得身形似鹤形,千株松下两函经。我来问道无馀说,云在青霄水在瓶。” 所有的人都立刻跪了下来,默默等待着皇上的几句诗吟完,严嵩带头山呼:“臣等恭祝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在颂圣声、叩首声中,大袖飘飘地朱厚熜显身了,向着中间的御座走去。 但走到了御座边,朱厚熜却没有坐下,转过身,淡漠地望着跪在地上的人,“严阁老。” “臣在。”严嵩答道。 “徐阁老。” “臣在。”徐阶答道。 “去年工部九百五十万两纹银的亏空,都是详细账目可查,内阁和户部都查过了吗?”朱厚熜问道。 闻言。 俯首于地的张居正紧张的面容慢慢松弛了下来。 工部修河堤亏了二百五十万两纹银,修几座宫室殿宇又亏四百万两纹银,皇上说工部九百五十万两纹银亏空,无疑是将那造战船的三百万两纹银亏空算回了工部。 兵部没了亏空,对付严世蕃就要容易了。 “回皇上,去年应天修白茆河、吴淞江,浙江修新安江,宫里修殿宇,工部走的都是明账,料想无错。”严嵩答得十分从容。 自家人知自家事。 严世蕃别的本事不好说,但做账弄账这么多年,可从来没有出过错。 徐阶垂着双眼,同样答道:“回皇上,工部账目无错。” “那就都是朕的错了。” 朱厚熜声调转冷,道:“都是江浙百姓的错了。” 一句话。 让所有人有些失惊了,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露出了应有的惶恐,齐声答道:“圣明天纵无过皇上!” “你们都有账目可查,朕没有什么账目,就一些东西在那锦匣里。” 朱厚熜坐到了御座上,道:“高拱,打开来念一念。” “臣遵旨!” 高拱起身,抬首仰目,正与那笑盈盈的龙眸对上,心中的惊骇到了极点。 龙颜仿佛回到了当年,初入京城时的模样。 皇上,修道成功了? 高拱显然有些激动,但尽力平静心态,开启条案上的锦匣,从中取出账纸,道:“嘉靖三十九年三月,河堤动工,四月,应天白茆河、吴淞江,浙江新安江征江南民夫十万,修建河堤。” “嘉靖三十九年五月,应天河道衙门、杭州河道衙门遵上谕,再征江南民夫二十万,加固河堤。” “嘉靖三十九年六月,重修殿宇,七月,云南布政使衙门、贵州布政使衙门、四川布政使衙门遵上谕,征三省民夫运大料万根,木料十万方,分南洋海面、山路运送入京。” “嘉靖三十九年八月,南洋五艘战船毁,沉大料两千四百五十根,木料两万五千方,大料坠崖,毁大料两千四百五十根,木料四万五千方。” “嘉靖三十九年九月,南洋五艘战船毁,沉大料两千四百五十根,木料两万五千万,大料坠崖,毁大料两千四百五十根,木料四万五千方。” “嘉靖三十九年十月,百根大料,万方木料入京。” “嘉靖三十九年十一月,万寿宫失火,十二月,工部明发上谕云贵川三省布政使衙门运木料入京。”念到这里,高拱停住了。 目光呆滞望着锦匣里的第二张账册,喉咙滚动,却发不出声来。 死寂。 大殿里落针可闻。 严世蕃额头不断渗出汗水,却连擦汗都不敢,汗水入眼,蛰得眼泪都下来了。 修三条河堤,竟动用江南民夫三十万修建和加固,这是修河堤,还是修万里长城? 空饷何止数万? 云贵川的万根大料,十万方木料,运到京城,却只剩下百根大料,万方木料,还损失了十艘战船。 嘉靖三十九年九月和十月,宛若复刻一般,那九千九百根大料,九万方木料,真的“沉没”和“坠毁”了吗? 修建那几座宫室总花费的七百万两纹银,大料、大料占了六百万两纹银,这价值六百万纹银的大料、木料,究竟有多少被私卖了? “一根大料五万两银子,一方木料一百两银子,朕的万寿宫比宫里那几座宫室加起来还大,严世蕃,你算好了吗?” 朱厚熜盯着严世蕃,杀意几乎凝成实质。 朕的钱! 第四章 清流不清,欲绝公卿! “臣该死!” “臣该死!” “臣该死!” “这件事工部有责任,臣有责任,臣原只想着替皇上早点建好殿宇,不想底下人贪墨至此,臣回去就把他们都杀了!” 严世蕃脸色陡变,扬起两只手掌在自己的两边脸颊上狠劲抽了起来。 事到如今,严世蕃真的怕了。 做惯了细账,做惯了完美的细账,却忘记了在最基础的大账做手脚。 这样的账目,不用去详查,只要不蠢不傻,就必然能看出其中贪墨巨大。 再辩解,就是愚弄内阁,愚弄皇上,欺君误国的罪名担不得,那只有把所有的罪往底下人身上推了。 幸好,详细账册的假账做的很完美。 再虚头巴脑往自身上放个监管不严的罪,这套“不粘锅”的手段,看得徐阶、高拱、张居正牙根直痒痒。 徐阶、高拱主掌户部,对天下财物不说知晓七七八八,但也知一二。 云贵川的上等大料,木料,可都是京城稀缺之物,然物以稀为贵,而京居又大不易,在京中,一根川地主梁大料就要上千两纹银,一方木料也要十两纹银。 去年严府增建,就动用了数千根大料,数万方木料。 严府建造完成后,京城市面上又流入大量来自云贵川的上等大料、木料,当时徐、高、张三人怀疑过,也命人查过,却没能追踪溯源。 现在,一通百通,严府增建的大料、木料,京市上的大料、木料,都来自严世蕃假借宫里修殿宇的名义从云贵川运来的。 为此,严世蕃私用了十艘战船,亏空了四百万两纹银的殿宇银。 共挪用了大明朝五百万两纹银。 而回报也是丰厚的。 “遗失”“淹没”的九千九百根云贵川的大料,价值九百九十万两纹银,那九万方木料,价值九十万两纹银,共一千零八十万两纹银。 拿朝廷五百万两纹银,去为自己弄来了一千零八十万两纹银,严世蕃的买卖,做的可够好的。 今日事发,严世蕃不仅想以不察之罪将自己从中摘出去,还想把为自己弄银子的人都杀了,大玩“屋檐滴水代接代,新官不查旧官账”的手段,试图将赚到的千万两纹银继续昧下。 其心可诛! 那以三十万江南民夫在应天、江浙修河堤吃空饷的事,在此事面前都显得逊色了。 朱厚熜的面色更难看了。 而深知皇上对钱两看重程度的严嵩,抢在同侪攻讦,皇上问罪前,终于开口了,轻喝道:“严世蕃!” “爹!” 严世蕃充满委屈的声音在大殿里响起,这一声,喊的情深意切。 “这里没有什么“爹”,这是御前会议,工作的时候称职务。” 严嵩接过话,训斥道:“修河堤,修殿宇,都是工部办的,出现贪墨,就是工部的责任,就是你的责任,去年工部亏空的银子,和发生的贪墨,你要找出来,要是找不出来,你就把这些银子拿出来!” 大殿中。 朱厚熜掌心朝下浮动的雷霆又消失了,徐、高、张三人六眼斜望着严家父子。 工部亏空九百五十万两纹银,严世蕃又赚到一千零八十万两纹银,这全补上,就是两千一百三十万两纹银。 依首辅的意思,严世蕃这次,不光要把吃下去的都吐出来,就连以前吃下去的,也要给吐出来。 要知道,去年大明朝一年的赋税也才四千五百万两纹银,这可是近一半的银子。 所有的人都没想到严嵩会在一场反腐浪潮即将发生的时候如此行事,有些人跪在那里开始偷偷地看朱厚熜的脸色。 当皇帝恢复少年的容貌倒影在眼眸中时,澎湃跳动的心险些跳出来。 皇上,修道成功了! 心中震动的严世蕃想反驳首辅父亲的话被完全堵在了喉咙里,化作了一声,“是”。 朱厚熜不得不在心底称赞这位大明朝伺奉皇上最久,且没有之一的阁臣,真的有独到之处,为了自保,献上两千多万两纹银,竟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反观怅然若失,委屈地望着严嵩的严世蕃,朱厚熜感慨道:“不要这样看着你爹,要好好学着。” “是。” 严世蕃一凛,连忙垂下了双眼。 去年忙碌了一年,白忙碌了不说,还赔惨了,整颗心都在滴血。 徐、高、张在为老首辅高明手段震惊同时,又不免为刚才没有及时落井下石而懊悔。 “高拱,继续念。” 圣音传来。 高拱心神俱震,双手颤颤巍巍伸入锦匣,拿出第二张账册,眼睛下意识地望向了徐阶,继续道:“嘉靖三十九年二月,春种开始。三月,淞江府、苏州、浙江百姓投献徐家上等良田八千亩。” “五月,徐家族人在苏州、浙江,以二十万两纹银购的上等良田五千亩、中等水田一万亩。” “八月,南京、浙江、苏州、松江府衙门同属地百姓商谈一万亩上等良田交易,折合现银三十五万两纹银,然徐家以一十五万两纹银解送四地衙门。注,不必向百姓分银。” 逼迫百姓投献! 强迫百姓低价卖春苗田! 与地方官府勾结巧取豪夺百姓田地! 三件夺田好戏顿时在众人脑海中浮现,徐家之贪,不在朝廷,而在地方。 严世蕃立刻望向徐阶,没想到这浓眉大眼的,就花了二十五万两纹银,弄到了两万三千亩江南上等良田,一万亩江南中等水田。 徐家兼并土地的速度,严家自叹不如啊。 “皇上…” 徐阶正想辩解,却被朱厚熜打断,道:“徐阁老莫急,还没念完。” 高拱再次望向了张居正,张居正一愕,就听到了几欲昏厥的事情。 “嘉靖三十九年九月,张居正入阁。十月,荆州江陵县知县赵谦擅将一千二百亩上等官田送于张家。” “嘉靖三十九年十一月,赵谦升任荆州府知府。” “嘉靖三十九年十二月,荆州府江陵县、六首县、枝江县等六县官商,累向张家献上等良田三万亩,金银无算。注,荆州府税关去年一年税赋三万两。” “……” 第五章 大义灭亲,半城徐家! “三月清阁老,百万雪花银!” 坐在御座上的朱厚熜,望着居于末位的张居正,淡淡道:“张居正,你这阁老当的值啊。” 江南良田市价五十石粮食,市价粮食每石七钱银子,一亩良田即三十五两纹银。 三万亩上等良田,即一百零五万两纹银,且有价无市。 百姓惜田爱地,除非实在过不下去,不然不会卖地。 当然。 这些良田不是来自于普通百姓,而是来自于荆州府六县官商的谄媚献上。 荆州府是朝廷赋税重地,一年税赋常在二十万两纹银左右,而去年荆州府全府上下,竟只得了三万两纹银。 这少不了张家的手笔。 在此之外,还有一千五百亩上等官田,那是大明朝廷之产,就这样被荆州府江陵县知县赵谦送于张家,而张家也这样堂而皇之接受了。 赵谦非但没有受到丝毫惩处,反而青云直上,坐上了荆州府知府的官位。 这同样少不了张家的手笔。 “回皇上,臣久在京中,疏于家乡,未成想家父放荡至此,臣实不知。” 张居正被远在千里之外父亲的背刺,勉强稳住身形不至于晕倒,面色苍白,跪伏在地上,作出无力的辩解。 大明朝自太祖高皇帝立国,朝廷律法就喜于连坐,父亲的龌蹉,儿子是绝对脱不了干系的。 张老太爷借张居正的势,公然在荆州府大肆敛财,贪墨、弄权,这解释不清,也解释不了。 自顾不暇的徐阶,望着最得意门生即将倒台,惶恐的心中仍忍不住浮现出几分不舍。 手握账纸的高拱,望着张居正,则满是对张居正的可惜。 张居正的清廉,满朝皆知,却不想张家老太爷,全名张文明,此文明不明啊。 严世蕃倏地抬起了头,张居正,既是徐阶的门生,又是清流的中流砥柱,一旦倒了,如折徐阶一臂,如折清流一腿。 严嵩制止的目光立刻望向了他。 朱厚熜脸上浮现出笑意,“朕相信你。” 所有的人身体一僵。 皇上相信荆州府、张老太爷的龌蹉与张居正无关? 徐阶、高拱喜形于色,严世蕃如丧考妣,严嵩的脸色依旧。 “谢皇上…” “不忙着谢朕,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张居正,罚你俸禄半年,你可有怨言?” “回皇上,臣绝无怨言!” “千里之遥,隔绝了父子情,张居正,你现在贵为内阁阁老,该将老父亲和族中长辈接到京城享享清福了,朕会让司礼监挑处宅子,全全你的孝道。” 圣令再下。 以忠孝之名,让张居正去请张家老太爷和族中长辈背井离乡来京城,到指定的宅院居住。 虽不是圈禁,却胜似圈禁。 从今往后,张居正及其一族人生死,皆在皇上一念之间。 可不答应,张氏一族当下就要亡族了。 “谢皇上恩典。” 张居正毫无芥蒂颂圣道。 经此一事,他也意识到老父族人在江陵惹事生非的能力,能接到身边看着,也是件好事。 圈禁? 圈就圈了吧,老父年迈,平日里也不怎么出门。 “高拱。” 朱厚熜慢慢转过头,望向站在条案前的高拱:“张家在江陵的一切,由户部清点归入国库。” “是。”高拱这一声回答中充满了无奈。 “严世蕃,荆州府知府赵谦,就由你的吏部重新考察,若有猫腻,一律重处。” “是!”严世蕃这一声回答中充满了激动,似乎又透着些许得意。 张家的事了了,那徐家的呢? 那第二张账纸中,江陵张家只是小贪,或者说,还没来得及大贪,而淞江府徐家,却是传承已久的大贪特贪。 利用各种手段巧取豪夺百姓田地,兼并土地,该怎么解释? 一如张居正那样不知? 同样的理由,第一个是天才,第二个是蠢才。 徐阶跪在原地,却有种坐蜡的感觉,被龙目望着,前心后襟都湿透了。 “皇上,徐阁老不好说,我来说几句吧。”打破沉默的竟然是站在首位的严嵩。 数年的上下级默契,徐阶知道严嵩这时候绝不是落井下石才开的口,不由得投来了感激的目光。 “说。” “少湖,买诸地百姓田地的银子,如数于百姓结了,百姓苦劳,就指着地吃饭了,可不能再拖了。” 严嵩面向徐阶,既是训斥又是开脱道。 与地方官府勾结巧夺百姓田地的事,一言变成了拖欠百姓买田银。 “是。”徐阶立声道。 严嵩没有在意徐阶的感激,继续道:“我大明朝百姓之力,一人不过能种十亩田地,良田也好,桑田也罢,凡徐家之人,一人留十亩田地,余则尽数由肃卿(高拱,字肃卿)清点归入国库。” 徐阶顿时难受了。 徐家的田地,不说遍及大明朝两京一十三省,但江南诸省,省省有良田,全部统计下来,怕是能比得上半个淞江府之田。 那可是几十万亩地。 而徐家族人,上至八十老叟,下到初生之婴儿,也才百八十号人。 一人十亩地,加一块也不到一千亩地,连往年的零头都不到,够谁吃的? “阁老,我和家族名下的田地,大多是诚实经营,勤勉致富所得,是族产,也是祖产,非是我能一言而决的。” 徐阶没有再应声,言语间,显示出硬气,也显示出了智慧。 不能因徐家在嘉靖三十九年的所作所为,就全盘否认徐家多年的经营和勤勉。 生死已悬于一线,还有空多讨要田地? 严嵩对徐阶的心大佩服不已,毫不留情道:“原来如此,那就让户部、刑部、大理寺、都察院、锦衣卫、东厂去淞江府走一趟,看看有多少田地是徐家诚实经营,勤勉致富所得,徐家人该得多少地,朝廷一分一厘不会多占,而那些巧取豪夺百姓田地的人,朝廷律法一样不能轻饶,少湖,你觉得如何?” 户部、刑部、大理寺、都察院、锦衣卫、东厂,这样的阵容驾临淞江府,哪怕徐家没有问题都能查出问题,何况徐家人人屁股都不干净? 徐阶连忙答道:“徐家愿遵阁老之命。” “少湖,你是嘉靖三十一年入阁的吧?” “劳阁老记得,的确如此。” “这么多年,徐家种了这么多地,难以全计非法所得,就以张居正的江陵张家百万雪花银为例,淞江府徐家拿出从嘉靖三十一年到嘉靖三十九年的银子如何?” “九百万两纹银?” 第六章 重启锦衣,懒龙诞生! 九百万两纹银! 徐阶忍不住叫出声。 别看淞江府徐家田产地业甚多,但自古以来,田地都是用来稳固家族传承,防止败家子败落家族的,指着地里产出的粮食,永远发不了财。 淞江府徐家乃是官宦世家,世代做官,虽说在徐阶之前,徐家曾祖最高才做到一地知府,但以江陵张家为例,做官,就是在敛财,即便不刻意收受贿赂,这百多年来,也让徐家积累了不菲的财富。 徐阶作为淞江府徐家当代家主,自然对家族财富知之甚清,差不多正是九百万两纹银。 所以,当严嵩精准开出淞江府徐家诸罪皆免的赎罪银两数目时,徐阶对严嵩的怀疑和警惕达到了顶点。 难道说,严党始终在窥视着淞江府徐家? 心中寒意大冒的徐阶,被严嵩逼到了悬崖边,面临着人生最艰难的选择。 是人活着,钱没了;还是人死了,钱没花完。 这是场以侵占百姓田地为罪名,对淞江府徐家的敲诈。 大殿外,又有了阴云,黑压压的翻滚着,隐隐有雷电闪烁。 大殿里,朱厚熜这时似乎入定了,坐在御座上一动不动。 严嵩在说完惩处淞江府徐家的办法后就转过了身,显露出对徐阶的回答漠不关心的模样。 严世蕃的目光紧紧盯着徐阶这位清流领袖,袖袍中的手暗暗握紧,期待着徐阶在御前抗争,触怒龙颜。 高拱、张居正望着徐阶,内心五味杂陈,没想到,一直奉为挚友(良师)的人儿,会是大明朝仅次于严党的巨贪。 短暂的沉寂,徐阶长叹一声,跪叩道:“谢皇上隆恩。” 这个栽,淞江府徐家认了。 严世蕃倍感失望,但心底为两千多万两纹银大出血的难受感莫名消减了许多。 九百万两纹银,几十万亩田地,徐阶大出血的程度,丝毫不比自己小。 共情,果真是人世间最强大的情感。 “好!好!” 朱厚熜从御座上下来了,一边轻轻鼓着掌,一边顾自踱了起来,“说的好啊。一场财政会议,我大明朝一年赋税有了。 江陵张家、淞江府徐家,和…分宜严家的银子,如何入账,高拱你回去详细方略出来,然后给锦衣卫、东厂去函,清点这事,还得靠锦衣卫、东厂去办,做起事来,方便。” “方便”二字一出,严嵩、严世蕃父子,徐阶、张居正师徒立刻感觉脖颈一凉,好像一把刀驾到了脖颈上。 普天之下,只有锦衣卫、东厂可以不需要走流程就能杀人。 这方便,就方便在杀人上。 “是。”高拱大声答道。 有了严、徐、张三家之银,哪怕大明朝还像去年那样亏空,也能支撑些年月。 “诸事扰人烦,朕看阁老们也没了继续的心思,去年的财政亏空,就此了结,而今年的财政预算,就罢了吧,内阁和六部有大事,就呈入宫来,到时候,再就事论事详议。” 朱厚熜踱到了殿门边,竟亲自伸手开了殿门,一阵雪风吹了进来,宽袍大袖立刻向后飘了起来。 圣音随风传入所有人耳中,比着风中的寒意更让人心冷。 皇上在将司礼监逐出御前财政会议后,又对御前财政会议的内容进行精简。 没有了财政预算,那六部又该怎么在完全没有罪责的情况下,在规定时间花光规定的银两? 以往,六部不管在一年内做多少事,彼此调剂之下,预算的银两总能花的干干净净,一文一钱不差。 现在,没了年初的财政预算,上报的事情,该花多少银两,就只能花多少银两,万一出现亏空,那么该责问谁就一目了然了。 问罪官员,罢黜官员,将成为常态。 这对整个朝廷的官员,都会是无与伦比的打击。 严嵩、徐阶、高拱、严世蕃、张居正几乎同时答道:“是。” 殿门外的阴云散去,大雪飘飘,满挂的灯笼在雪幕里点点红亮,一片祥瑞景象。 突然,朱厚熜发现就在玉熙宫台阶前面的雪地里跪着几个太监。 大雪飘落在他们的头上和身上,最前面那个太监手里高举着一个托盘,虽然飘了雪,还能看出托盘里金黄色的缎面上摆着一个大大的玉璋! 《诗经·小雅》有云:“乃生男子,载寝之床。载衣之裳,载弄之璋。其泣喤喤,朱芾斯皇,室家君王。” 意思就是说,如果生下男孩,就让他睡漂亮大床,穿漂亮衣裳,他的哭声如此嘹亮,将来必定成为君王。 所以生了儿子,就叫弄璋之喜。 而对于明朝皇室来说,玉璋的意义更特殊,大明太祖高皇帝本名朱重八,后改为朱元璋,就是寓意要做诛灭元朝的璋。 “皇上大喜!” “老天爷给我大明朝喜降了皇孙!” 举着托盘的太监高声贺道。 严嵩和所有内阁阁员们相继跪了下来:“臣等恭贺皇上!” 无论是徐、高、张的真心欢喜,还是严嵩、严世蕃装出的欢喜,毕竟这是朱厚熜添的第一个孙子,是大明朝第一等大喜事,平时不敢正视朱厚熜目光的所有的眼睛,这时候都迎望向朱厚熜,此名之为“迎喜”。 但见朱厚熜的脸上十分复杂,不是那种惊喜,更像是郁闷? 大明朝第一懒龙朱翊钧,诞生了! 朱厚熜望着那一双双惊疑的眼睛,摇摇头道:“徐阶、高拱、张居正。” “臣在。”徐、高、张正声道。 “你们都是裕王的师傅和侍读,有了这个喜事,带着朕的元宵,你们都去裕王那儿贺个喜吧。” “是。”徐、高、张这一声回得十分响亮。 当今皇上,仅有皇子二人,一为裕王,二为景王。 裕王在京,景王在藩,两王迟迟未有子嗣诞生。 皇上迟迟未立储君,就是为了避免正德帝无嗣而终的皇家惨剧。 如今裕王子诞生,在三人看来,储君之位也就定了。 徐阶、高拱、张居正叩了头,起身奔了出去。 朱厚熜望着大雪中逐渐消失的背影,淡漠道:“严府建完多日,阁老也回去住住吧。” 自从搬到西苑,内阁办公的地方就从内阁值房搬到了仁寿宫边上的无逸殿,方便随时诏见问话。 身为内阁首辅,严嵩得蒙天恩,从私宅搬到了西苑居住,严府就由了严世蕃掌管。 “是。” 严世蕃搀扶着老父严嵩缓缓向外走去,身后的圣音,却让父子俩脚步一顿。 “诏锦衣卫都指挥使陆炳觐见!” 第七章 一奶兄弟,锦衣出手! 玉熙宫,精舍。 不是一般人能来侍候的。 往年逢单日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吕芳在这里侍候皇上,逢双日是司礼监首席秉笔太监陈洪在这里侍候皇上。 今年由于司礼监要找出内廷丢失的那两百万匹丝绸棉布和一千万两现银,吕芳没能守在精舍的那一副条门外。 取而代之的是显得格外紧张,且透着十分兴奋的锦衣卫都指挥使陆炳。 在他的面前一个通鼎内檀香木在燃着明火,火上坐着一把偌大的紫铜水壶,只待里面铜罄声响,他便要提着热水,去给皇上温开手脚,熨热颜面。 “铛”的一声,铜罄响了。 陆炳气沉丹田,提起了那把紫铜水壶,不疾不徐走到门口,高声贺道:“臣恭祝皇上修道成功!” 皇上亲推开殿门,恢复年轻面容和身体的龙姿,可被无数太监宫女眼见耳闻,依锦衣卫的能力,自然也知道了。 贺完,没有发出声响的推开条门,拎着铜壶走了进去。 紫铜壶里的热水倒进了架上的金盆里,陆炳拿起一块纯白的淞江棉布面巾摊开浸到热水中,提起轻轻一拧,面巾里的水恰好不会滴下。 陆炳双手捧着面巾疾步趋到蒲团上的朱厚熜面前,朱厚熜将之接过,用面巾包住了白皙的手,半松半紧地握着。 此名之曰:温手。 待到朱厚熜的手恢复了温得松软了,陆炳又提起了铜壶里的水倒进了另一个金盆里,拿起新的一块更大纯白淞江棉布面巾浸到水中,又是一拧,走到朱厚熜面前双手奉了上去。 朱厚熜再次接过面巾,自己摊开了,蒙上面部。 此名之曰:开面。 稍顷,朱厚熜将面巾递给了他,陆炳接了,放回金盆中。 朱厚熜望着一奶兄弟的陆炳,温和道:“给朕梳个头吧。” 陆炳闻声一怔,旋即恢复正常,将金盆连同架子一并搬到朱厚熜面前,绕到后面轻轻解开了他束发上的飘带,满头长发便披了下来。 陆炳拿过一把篦子从前往后替他轻轻地梳下来,然后一只手从脑后捋到发根一握,将长发提了上去,又拿篦子从后面往头顶梳理,梳上去后篦子便定在发根的稍上处,再一手提着长发,一手将一根发带在发根处绕过,拽着一端,用嘴咬着另一端,穿过去手一紧,双手将发带系好了结,再取下篦子绕着束发盘旋,长发便拧成了一缕,打好了结,最后用一根发带细细系上,插上一根玉簪。 朱厚熜站起了,轻唱道:“儒生曳白,无如国子监,天文固陋,无如钦天监,音乐舛廖,无如太常寺,书之恶劣,画之芜秽,无如制诰两旁,文华、武英两殿。” “东湖(陆炳,字文明,号东湖),朕刚才唱的是什么?” 陆炳一凛,沉声道:“回皇上,这是京中的童谣,其意为论及考试交白卷,都是我大明朝最高学府国子监的学生,不懂天文的人,都到了钦天监,那个不通音律的,正在掌管着我大明朝最高乐府太常寺,写字难看,画画像鬼一样的,最厉害的,莫过于文华殿上和武英殿上的大学士们。” “是这样吗?” 圣问之下,陆炳不禁面露难色,道:是“回皇上,是,也不全是。” 朱厚熜转过身,凝望着陆炳的眼睛,又问道:“锦衣卫能找出那些白卷监生,尸位官员吗?” 陆炳振声道:“回皇上,能。” 朱厚熜脸色稍芥,露出了笑,“从成祖文皇帝开始,宫里便定了规矩,镇抚司归司礼监首席秉笔太监管,从今日起,这个祖制没了。” 奴仆。 亦是有心腹之分的。 锦衣卫,是由太祖高皇帝所立,东厂,是由成祖文皇帝所立。 成祖文皇帝对建文皇帝深恶痛绝,连带着当初代建文皇帝监管燕王封地的锦衣卫也恨上了,于是,就有了东厂后来者居上。 让锦衣卫一群武夫汉子百年来受制于没卵的阉人之手。 司礼监掌印太监吕芳,是朱厚熜的大伴。 锦衣卫都指挥使陆炳,是朱厚熜的一奶兄弟。 所以,在东厂不足信时,朱厚熜便理所应当启用锦衣卫。 “谢陛下隆恩!” 陆炳狂喜,当即叩首谢恩,只是磕头的力气大了些,连大殿里的“金砖”都磕破了,石子迸溅。 如此动静,守殿宫卫立刻高喊“护驾”“护驾”,冲入了大殿。 但当看到脑袋大的坑洞,和额头发红,讪讪跪在那里的陆炳时,不由得面面相觑。 殿卫退至殿外,朱厚熜对一奶兄弟的耿直有了新的理解,摇摇头道:“去年我大明朝的财政,户、礼、兵、刑、工五部的亏空都清了,唯吏部亏空的四百五十万两纹银没有解决,东湖你回去后好好查一查,不论查到谁,凡是以自己地位贪墨、挪用以图私利者,皆以罪论处。” “贪污银两在百万两以上者,族诛! “贪污银两在十万两以上者,抄斩!” “贪污银两在万两以上者,杀!” 与内阁的财政会议上,内阁只提了嘴吏部的亏空,就没再继续说下去,清流只对严世蕃所掌管的工部亏空猛攻,而原因很简单,没有谁愿意自己查自己。 吏部亏空不同他部,是朝廷上下整体贪污、挪用、亏欠等行为导致的国库银两损失。 这不是严党、清流的问题,而是两京一十三省近十万名官吏的问题。 内阁可以忽略,但朱厚熜却不能忘记,四百五十万两纹银,那可是去年大明朝一成的赋税。 均到所有官吏头上,一人也有四十五两纹银,相当一名知县一年的俸禄。 大明朝总共才一千四百二十七个县,哪能轻易放过? “臣这就去办!”陆炳这一声答得有些颤抖。 一场朝廷大清洗,就在眼前。 “不忙,锦衣卫先去盯着点严府、徐府,和张府,把那四千多万两纹银罚银讨要回来。”朱厚熜目光一闪道。 “是。”陆炳这一声答得好是洪亮,接着又磕了个响头,退到门边,一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是日,锦衣卫缇骑四出,分作三路向首辅严府、次辅徐府和群辅张府而去。 第八章 世蕃暴怒,清明上河! “忍你妈的头!” 府邸被封锁,被劝说忍让的严世蕃近乎咆哮地抓起书案上的砚池便向门口砸去。 那门房吓得连忙一躲:“小人这就去调人…” 然后就去调集府中的护卫。 那门房虽躲得快,没被严世蕃的砚池砸着,但也吓得心里砰砰直跳,赶紧带着护卫按小阁老的吩咐去驱赶封锁严府的锦衣卫缇骑。 严府的护卫,平日里欺负个老人,打个孩子,勉强算个好手,但面对真正厉害的角色,就要吃亏了。 奉命封锁严府的近千名锦衣卫缇骑,个个是精壮的大汉,面孔硬硬的,都穿着过膝长的黑衣。 从背后看去,每个人的肩都特别宽,腰上被带子一束又显得特别小,黑衣的下摆短,露出的腿青筋暴露硬如铁柱。 这就是传说中的“虎臂蜂腰螳螂腿”,大明朝赫赫有名的锦衣卫。 锦衣卫选人的这三条规矩是在成祖文皇帝时定下的。 凡是俱备了这三条,第一便是擅走,一人每天能走一百六十里以上;第二便是擅跳,两丈高的墙,跃起来双手一攀,翻身便能过去;第三是擅斗,不只是有拳脚武器功夫,更要有狠劲,同时掐着对方的咽喉,自己咽喉破了也不死,死的一定是别人。 最厉害的,据说还有“马功”,就是能七天七夜不坐不躺,两条腿轮流踩在地上睡觉,七天头上双脚着地还能空手杀死一头狼。 当严府看家护院的护卫无视警告,故意往外挤试图突破封锁时,锦衣卫缇骑们直接挥拳摆腿,不一会儿的功夫,就全部放翻在地上,哀嚎不已。 用脸硬接了锦衣卫缇骑两拳的门房,仿佛开了酱油铺子,鼻血横流,连门牙都少了两颗,像是死了爹娘般手脚并用往回爬。 严世蕃这时正端着一碗元宵刚走到前厅的门边,就被惨不忍睹的门房哭怔在那里。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谁给锦衣卫的勇气,让一向软弱的锦衣卫,封锁了严府,还敢打了严府的人。 “啪!” 碗摔在了地上,碎裂开来,圆滚滚的元宵顺着前厅的台阶滚落,并伴随着严世蕃的咆哮声,“欺天了!” 就在这时,前院的大门被砰的一声撞开了。 一个小旗官领着一群锦衣卫缇骑蜂蛹进来了,立刻散开站到了院子各处。 头戴无翅黑纱宫帽,身着红色锦衣的朱七走了进来,在院内站住了。 朱七对内阁中人历来都是一脸的笑,但今儿个却冷着张脸。 严世蕃挤出了一丝笑,先开口道:“原来是老七你来了。” 在锦衣卫中,功夫最高的十三个人,被称为“十三太保”,朱七排在第七。 但不同于其他太保,朱七的朱姓,是皇上钦此的国姓,以嘉奖其忠诚。 因此,朱七在锦衣卫中的地位非常特殊,哪怕是严世蕃也不能随意对待。 朱七没有接他的话,冷声道:“小阁老,你是谁的天?谁又欺负你了?” 我大明朝只有一个天,那就是皇上。 谁要是以天自诩,那才是反了天。 严世蕃脸上的笑容缓缓消失,心底那股怒火再也压抑不住,低吼道:“我姑且再叫你一声七爷,锦衣卫无故封锁内阁首辅大臣的私宅,难道不是想造反吗?不是想欺天吗?” 论扣帽子,严世蕃从来没有服过谁,三言两语间,不仅把自诩的责任反扣回锦衣卫身上,还扣了个锦衣卫意欲造反的帽子。 朱七没想到严世蕃如此难缠,冷哼道:“一冬无雪,人心惶惶,民间传言如风,连京中都不得安定,皇上恐有心人惹事生非,故着锦衣卫看管严府。小阁老,莫要辜负了皇上一番好意。” 严世蕃何曾这般惊过,一下子懵在那里,兀自望着朱七惊疑。 奉旨封锁严府? 皇上要对严家动手了吗? 严世蕃不由得回想起朝廷的浮言。 大明朝自太祖高皇帝以来历经十帝,从来就没有遭过这样的天谴!天怒者谁? 去年国库亏空到连京城六部衙门的京官都几个月没有发俸禄银子,民间疾苦可想而知。 执掌中枢内阁近二十年的首辅大臣老父亲和自己以及众多严党就成了民怨沸腾的发泄口。 严世蕃不能不多想,越想又越不安,顾不得与朱七纠缠,就火急火燎朝书房而去。 与暴躁的儿子不同,作为内阁首揆的严嵩,始终笃定守静。 他躺在书房中间那把躺椅上,闭着两只眼睛,听着通政司通政使罗龙文在耳旁读书。 堂堂大明朝的九卿,在严府中,竟干着书童的活儿,坐在严嵩身旁一盏立竿灯笼下,宛若喽啰。 罗龙文正在读着《道德经》第四十四章:“名与身孰亲。身与货孰多。得与亡孰病。是故甚爱必大费。多藏必厚亡。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长久……” 念到这里,严世蕃推门而入,罗龙文便停下了。 严嵩眼睛仍然闭着,淡淡道:“龙文,你说,老子说这段话,是什么意思?” 罗龙文一愣,接着答道:“太上道君的意思说,过分追求名声和财富可能会导致过度的消耗和损失,而知足和适可而止则可以避免这种危险,从而保持长久。” “严世蕃。” 严嵩猛然睁开眼睛,望着屋顶,道:“你知足吗?你懂的适可而止吗?” 严世蕃本来像一头猛兽在那里眈眈,听到老父的询问,气势顿时一泄。 “知足!”严世蕃咬着牙,“但是爹,皇上都命锦衣卫封锁严府,随时要拿我们父子以消天下之怨了,这时候还谈什么适可而止?” “皇上封锁严府,自有封锁严府的道理,两京一十三省官员的欠俸,九边九镇将士的欠饷一日不解决,我大明朝就一日不得安宁,严世蕃,我问你,工部的亏空和某些人从中赚到的银子,你准备什么时候送到国库去?”严嵩两眼发直,颤抖道。 他万没想到,御前承诺的银子,这逆子都想着拖欠,这天下事,还有什么是这逆子不敢的? 严世蕃给罗龙文递了个眼神,罗龙文立刻明了,轻轻地在严嵩耳边说道:“阁老,那是两千多万两纹银,小阁老就是筹集,也要时间不是,官员的欠俸,将士的欠饷,又不是一天两天的,没到那急不可待的地步。” “糊涂!” 严嵩出奇地震怒了,吼道:“严世蕃,我告诉你,普天之下,没有人能拖欠皇上的银子不还,再拖下去,我这条命,就该送在你手里了……” 严世蕃惊醒,立马往后退了一步,跪了下来,后怕道:“爹,我这就去筹集银子。” 严嵩扶着书案站了起来,慢慢走到书房的深处,抱出个锦匣:“这幅清明上河图,你们拿去也换点银子吧。” 第九章 考成之法,头颅滚滚! 清明上河图。 严世蕃、罗龙文顿时心头一热。 凡喜于风雅的文人,就没有不喜欢收藏字画、古籍的。 而在几千年来无数名家国手传世字画中,字,当首推东晋王右军的《兰亭集序》,画,当首推北宋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 这一字一画,在文士看来,都堪称无价之宝。 在严嵩数以千计的字画收藏中,此幅画仍是镇宅之宝。 严世蕃眼中精光闪烁,他是知道的,为了得到《清明上河图》,老父亲是花了大力气的。 曾先后构杀两个朝廷命官。 最初,《清明上河图》的收藏者是户部员外郎王振斋。 严嵩得知消息,派都察院右都御史王忬到王振斋家强购。 王振斋知道得罪不起权倾朝野的严嵩,又舍不得心爱的藏物,于是重金伪造了赝品送给严嵩。 严嵩当时信以为真,“珍为异宝,用以为诸画压卷,置酒会诸人赏玩之”,四处炫耀,府上的裱糊匠汤臣装帧的时候,认出是赝品。 严嵩勃然大怒,以“非议朝廷”的罪,派人抓捕王振斋,王振斋只好招供,说真迹在舅舅——著名画家陆治手中。 严嵩威逼利诱,陆治只好忍痛割爱,王振斋受刑过重,在狱中被折磨致死。 严嵩为了不走漏风声,给熟知内幕的王忬安了个“治军失机”的罪名,杀掉灭口。 如此,《清明上河图》方入了严家。 现在。 为了填工部亏空和私利,严嵩竟舍得将《清明上河图》主动拿出来换银子,拳拳爱子之心,可见一斑。 但严世蕃却想着有没有办法将《清明上河图》留下来,先从旁处拆借,可千想万想,那两千多万两纹银的账实在太大了,哪怕父子二人将过去二十年的贪赃全算上,都不足以平账。 此画虽好,却不是久藏之物,严世蕃幽幽一叹,将锦匣接过,恭声道:“儿子这就去倒换银子。” 像这等珍宝,从不缺买家,尤其是在这天下首善之地,也不担心卖不出去。 至于封锁严府的锦衣卫,依老父亲所说,是为了银子而来,不会影响严家筹集银两。 严嵩默了一会儿,接着不舍地说:“去吧。” …… 京谚云:“正月十五雪打灯,八月十五云遮月。” 离正月十六的子时也就三个时辰了。 下了一个白昼的雪,两京一十三省的旱情尽数缓解,天上的云终于薄了,隐隐还能看见月亮。 这就使得京城多处的灯市比哪一年都红火。 台基厂大街北起东长安街,与王府井大街连接,南到前门东大街,与祈年大街连接。 原为堆放薪柴芦苇以及草料之处,可建了裕王府后,这里就不一般了。 不远处的什刹海就是京城最繁华的灯市,这里虽然禁止灯火,几里之地没有丝毫烟火气,但抬头便能看见被灯火照得通明的天空,和飞上天空五颜六色散落的焰花。 王府之面南三门,亦如宫门,中门常年闭着,两旁的侧门却白日必须洞开,纳东南之紫气,日夜皆有八名禁兵把守,肃皇室之威仪。 锦衣卫的到来,又使得王府外多了几分肃杀之气。 从寅时到现在,短短的几个时辰,裕王朱载垕却像过了几十年般漫长,心绪几度起伏。 在御前财政会议的前一晚,高拱、张居正就专门到过王府告诉他,严党可能会以被打死的周云逸后台,向清流,向裕王府攻讦。 所以,裕王整宿都没有睡好,偏偏在寅时沫侧妃李氏又突然临产了。 近两个时辰李妃难产的嚎叫,让本就心绪不宁的裕王几近崩溃。 幸好有王府詹事谭纶陪着,才勉强能够自抑。 或许是苍天可怜裕王,世子平安诞生,徐阶、高拱、张居正又奉皇命端着元宵冒雪抵达王府贺喜,裕王那颗始终悬着的心才落了下来。 裕王一屁股坐在了雪地上,本就多病的身体,又受了刺激导致虚脱,想再站起来都做不到。 吓得徐、高、张、谭纶四人七手八脚把抬着裕王回了寝宫。 过了许久,裕王慢慢恢复了气力和精神,这才坐起向三位师傅行了礼。 几把椅子在床榻前围成半个圆圈,围着中间一个白云铜的火盆,徐阶、高拱、张居正、谭纶依次落座,君臣五人围炉而谈。 御前财政会议上发生的一切,高拱以平实的话语转述给了裕王。 当说到司礼监退出御前财政会议,严世蕃又在严嵩逼迫下吐出两千多万两纹银时,裕王是神采飞扬,要不是沉疴难起,怕是能蹦起来。 紧接着高拱又说到了淞江府徐家兼并土地,江陵张家肆意敛财,两家大行为祸乡里的行径时,裕王望着素来敬重的徐、张两位师傅,彼此尴尬到无法言喻的地步。 谭纶更是转过头去,脚趾死死地抓着地。 内阁五人,三清流、两严党。 严党父子俱贪,可清流徐、张师徒也不弱啊。 不过是父子贪在朝廷,师徒祸在民间,孰是大明朝第一害,真的很难说清。 高拱没让尴尬的气氛持续,就说到了御前财政会议取消六部年初预算的事。 “取消就取消了,就事论事挺好的。”裕王声音疲惫且细弱,主动破局道。 “皇上还是圣明的。”徐阶接言道:“事事详议,事后总能少些争议,朝廷也能更安稳些。” “不会安稳的。”张居正一开口就否决了众人。 裕王、徐阶、高拱、谭纶都望向了他。 张居正向裕王解释道:“在绝大多数时候,六部年初预算是花不完的,但神奇的是,每到年尾,六部的年初预算都能花完,甚至是向工部、吏部那样花超。 工部是严世蕃以公谋私不提,但吏部是实打实的亏空,还是那种无从查明的亏空,是何原因,我想王爷是明白的。” 裕王了然,不外乎贪墨、挪用。 张居正继续道:“如果事事详议,那六部计划要做什么事,要达到什么目的,具体的数目、时间、地点,都必须以实事登记在册,那就要求我大明朝的官员必须实事求是。 在此基础上,皇上只需再增设一道监察,根据实录册按图索骥核查和考核,就能精准查察我大明朝两京一十三省各级官员的贪墨。 而我大明朝贪渎成风,一旦施行考成之法,不出数月,官场就会头颅滚滚,血流成河!” 第十章 清流内斗,师徒隔阂! “你当时为何不向皇上陈奏?” 徐阶一听考成法就急了,质问张居正道。 贪官、庸官,清流和严党具有,区别不过是数量多或少而已。 数十年寒窗苦读,一朝金榜题名,难免迷失在权力中。 只要不为非作歹,祸乱朝纲,在徐阶看来,都不是什么大事。 这考成法,无疑是掘天下官员的根。 能者上,庸者下。 大明朝不需要这样严苛的考核官员的制度。 在御前,徐阶因心痛家族损失而无暇他想,此刻,他才意识到财政会议末尾皇上那一句取消年初预算暗藏玄机有多么大。 后知后觉的徐阶,简直心痛到无法呼吸。 如果说御前财政会议是掠夺了淞江府徐家财产,那这御前财政会议下,是断绝了淞江府徐家日后继续敛财的可能。 徐阶从没有将严世蕃放在眼里,也将下一任内阁首辅大臣之位视为囊中之物。 一旦考成法实施,人人都以自身能力,考成簿的成绩为依据升贬,那徐阶即便当上内阁首揆,又有几分油水可捞呢? 天底下还能有几个家族官位代代相传? 天长地久的才是权力,变幻无常会让人无力。 正在头脑风暴的徐阶,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前人、身边人脸色的变化。 裕王、高拱、张居正和谭纶震惊望着昔日敬重的人儿,头一回感到如此陌生。 考成法对大明朝,对大明百姓,是好事啊! 若是说御前财政会议上,淞江府徐家的所作所为,还能用徐阶不知情,不知者无罪做开脱。 那徐阶闻听考成法可能导致的情况后,下意识地反应,实实在在说明徐阶,是和严嵩同样的醉心权财的官员。 在徐阶心中,自己和家族的利益最重,其次是党派利益,第三是文官集团的利益,而朝廷和百姓,不重要。 或许。 这不仅是徐阶的价值观念,更是大明朝无数官员的价值观念。 “皇上还是圣明的。”高拱再也忍不住了,以徐阶说过的话,反唇讥讽道:“我大明朝能有今日,就是因为清官能臣太少,贪官污吏横行,皇上锐意进取,当真是我大明朝的福分,我大明百姓的福气。” “肃卿!” 徐阶声调严厉了许多,“这是活生生的人世间,人有七情六欲并非过错,如果官场上的事,都这么一板一眼的去办,那满朝文武,还不都得弄的人人自危吗? 祖宗之法不可变,如此改革,只会失掉官心,到最后大家都不想当官,都不敢当官了,你让皇上怎么办?” 徐家数代人,呕心沥血,苦心经营了上百年的家业,岂能就这样毁了? 闻言。 高拱放声大笑,连眼泪都笑了出来,不加掩饰骂道:“为官数十载,我高肃卿见多了为了高位奔走的人,却从来没有见过不想当官、不敢当官的人,徐阁老,你的话岂不荒唐?” 事到如今。 暴脾气的高拱不愿意再与徐阶虚与委蛇,直接当着裕王与徐阶撕破了脸,笑骂徐阶的荒唐言。 支持考成法的心,强烈到无以复加。 注意到高拱的异常,徐阶一慌,不惜放言挽留道:“肃卿,你我同朝为官多年,我知你是辅国大臣,等到严党一倒,内阁首辅大臣的位子,舍你我而其……” “咳咳咳!” 床榻上的裕王朱载垕听不下去了,当着他这个亲王,未来的大明朝皇帝的面,公然讨论内阁首揆位置的更迭,这不免太放肆了。 要不是徐阶是他的师傅,储君之位还需徐阶这位清流领袖带头去争取,日后的大明朝廷仍需清流官员稳定,这会儿,他就要厉声斥责徐阶以臣心操君心的僭越了。 “我没有当首辅的爹,我也不会写一手好青词,所以,我从来没有想当首辅。” 怒火中烧的高拱,揭穿了裕王的圆场,朝着榻上的裕王,拱手道:“王爷,皇上还有旨意于我,臣告退。” 说罢。 高拱转身离去。 背后的徐阶脸色铁青。 首辅的爹,说的是一心想推儿子当内阁首揆的严嵩严世蕃。 世人皆知皇上喜欢青词,严嵩也一直被人叫青词宰相。 可鲜有人知,朝廷中,准确地说是内阁中,有一人比严嵩的青词写的还好,更能迎合皇上的心思,那就是徐阶。 失掉倒严的光环滤镜后,在高拱眼中,徐阶这些年做的事,和曾经的严嵩没有二样。 严嵩是靠着青词坐到了内阁首辅大臣的位置,徐阶也在靠着青词,等着严党倒台后,坐上内阁首辅的位置。 徐阶,简直是小严嵩! 高拱一段话,骂了严嵩、严世蕃、徐阶三个人,清流的内斗,彻底摆在了台面上。 本该是主角,却意外成为旁观者的张居正,全程一言不发,望着高拱的背影,在思考一个问题。 自从进入朝廷,恩师徐阶就在倒严,一心倒严,有时连大明朝廷,黎民百姓都顾不得了,那等严党真的倒了后,恩师成为内阁首揆,清流会不会是下一个“严党”? 古往今来,那无数典籍中,张口大义,闭口百姓的人,往往不是什么好官啊。 “太岳!” 听到恩师的呼唤,张居正(字叔大,号太岳)回过神,回答恩师最初的问题,“稽查章奏,自是祖宗成宪,第岁久因循,视为故事耳,今又伊始,申明旧章,不违祖宗成法。” 熟读经典的张居正,对本朝经典更是滚瓜烂熟,考成法,早就记在《大明会典》里面,黑字白纸写得清清楚楚,这是成祖文皇帝的智慧,只因时间久了,才渐渐忘了,现在皇上重新提及,就是为了彰显成祖文皇帝的智慧,要是予以质疑,就不止是质疑皇上,而是质疑成祖文皇帝。 谁敢在御前质疑? 祖宗之法不可变? 这本就是祖宗之法! 听到门生的回答,徐阶差点没有气到背过气去,他的意思不是要为皇上所为找背书,是要找反例,自幼就是神童的门生为什么就不明白? 祖宗成法的路子走不通,皇上又要大力推动考成法,那清流也就只能勉为其难接受。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徐阶立刻就又想到了考成法的疏漏,既然要核查和考核官员,那必然要人来做。 只要核查和考核官员为清流所掌控,那考成法很可能就成了快速倒严的手段。 六科、都察院,那可都是清流的自留地,二者其一成为监察,清流就将大兴。 徐阶的眼睛不由得一亮,就在这时,王府门房前来禀告,“王爷,锦衣卫把王府给围了。” “什么?” 裕王、徐阶、谭纶一惊。 张居正心中一动,隐约猜到了皇上要将稽查和考核官员的重任交给谁。 难道说,沉寂百年的锦衣卫…… 第十一章 裕王崩溃,冯保出宫! 裕王府的前殿这时已一片肃静。 裕王朱载垕、徐阶、张居正、谭纶紧张地站在寝宫门前紧望着前殿的殿门。 终于,锦衣卫都指挥使陆炳从前殿殿门进来了。 “王爷。”陆炳先向裕王拱手见礼。 裕王立刻露出了一丝笑:“陆叔亲自来了。” 不同于陆炳见王的正式称呼,裕王表现的如同普通百姓家里见到叔伯时的称呼,透露着亲近。 相较于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父皇,陆炳这位皇帝的一奶兄弟,当叔父当得更称职。 锦衣卫帮衬了裕王府不少,这些年,裕王感激在心。 陆炳却不敢接裕王这句话,转望向徐阶、张居正又一拱手:“徐阁老、张阁老。” 徐、张师徒目带疑询地望着陆炳点了点头。 看锦衣卫这架势,不像是冲着裕王府来的,更像是冲着他们师徒来的。 陆炳接下来的话,也证实了两人的猜想,笑道:“这些日子有白莲教的妖人,在京城中假借天象、周云逸的事诽谤朝廷,密谋反事,皇上担心徐阁老、张阁老的安危,故遣锦衣卫护守左右。” 陆炳到底是都指挥使,说出的话,不知道比十三太保的朱七境界高出几重天。 白莲教、密谋反事、护佑阁老。 全是从朝廷的角度,从阁老的角度出发,任谁也挑不出毛病。 “陆指挥使,不必如此,我有护卫。”徐阶不以为意道。 堂堂内阁次辅大臣,堂堂淞江府徐家家主,仪仗、护卫可从来不缺的。 都是精挑细选的精壮武夫,比着锦衣卫缇骑不差。 “一定要的。”陆炳笃定道。 脸上笑容不减,但那不容违逆的意味,却让徐阶脸色一变,这哪是护卫,这分明是监视。 来逼迫淞江府徐家、江陵张家快点拿钱出来的手段。 一朝阁老,焉能受此大辱? 徐阶这时竟将目光望向了裕王,寄希望刚诞下世子的大明朝未来皇帝能说两句。 “陆叔,能否容许徐师傅和张师傅吃完元宵再走?” 裕王接过话,为难道:“这本就是父皇的旨意。” 徐阶顿时心一凉。 这就像斩首前最后一顿饭,吃与不吃,又有什么区别。 师傅失望的目光,裕王只能当做没看见。 皇上是多么乾坤独断的人儿,内阁比他这个当儿子的更了解,公然违逆圣意? 他还不是太子呢! 大明朝还有个景王在藩地呢。 尽管生了个世子,但皇室子孙没有成年就夭折的还少吗? 谁敢保证世子一定能健康长大? 比皇宫更危险的是东宫,比皇帝更难当的是太子,而比太子更难做的是父皇的儿子。 抬目就能看见云端,皇位近在咫尺,死亡之剑也悬于颈上,在没有坐上皇位之前,步步薄冰。 “遵旨!”陆炳答道。 “上元宵…上元宵…” 裕王的声音有些沙哑,沙哑中难掩几分哽咽,“再上坛酒。” 现在,只想大醉一场。 朝廷风云变幻,徐阶、张居正也难适应,只有陪着王爷醉一场。 但师徒俩和提前走的高拱,全然忘记了,自己一行人是奉旨恭贺世子喜诞的。 …… 吕芳打发四大秉笔太监去各自私宅搬买命的银子。 司礼监值房。 大云铜盆的火旺旺地烧着。 冻僵昏迷的冯保苏醒了,第一眼就看到守在炕边的吕芳,不顾虚弱,哆嗦着攀着炕沿爬了起来,哭着嗓子喊道:“干爹……” “这就觉得委屈了?”吕芳正颜说道:“瞧你那小聪明,为了急着往上爬,腊月二十九打死了周云逸,今天又抢着去报祥瑞,我不计较你,内廷十万宦官哪个不恨你? 还有裕王,还有徐阁老、高阁老、张阁老,哪个又能饶过你? 要是在玉熙宫落到好也就算了,这些人都只敢在心里恨你,等到你失势时才会反攻倒算。 可你不但没落到好,还被皇上指摘了,你的小心思一动,就又在司礼监内撒了九真一假的谎,险些致我,致司礼监于死地。 这也就是陈洪他们在心疼银子,没空想别的,不然,陈洪杖毙了你,我都无话可说。” 按内廷的规矩,锦衣卫、东厂都归司礼监首席秉笔太监管,东厂提督太监的冯保,该喊陈洪为干爹,喊他吕芳为干爷爷。 当初,他瞅着冯保聪明,才点了冯保拜自己为干爹,冯保,这才喊的陈洪师兄。 自从冯保提督了东厂,又仗着他这个干爹,就没再在乎过陈洪这个名义上的上官,东厂,完全脱离在司礼监首席秉笔太监的权力之外。 陈洪早就恨冯保入骨了,就等着找个机会狠狠收拾冯保。 而冯保在值房前故意曲解圣意,误导司礼监大太监们,这是对皇上的不忠。 太监无根,可以对任何人不忠,却不能对皇上不忠,这是内廷最基本的规矩。 为了让皇上忘记冯保,为了让四大秉笔太监忘记冯保,吕芳不惜搅动了整个大明朝。 冯保一连声答道:“孩儿知错了,孩儿往后改。” 吕芳叹了口气道:“别往后了,先把过去贪墨的银子拿出来,然后,就去朝天观吧。” 冯保愕然了。 银子他可以不在乎,但出宫去朝天观他怎么也做不到。 太监,做到头是皇帝的大伴,其次是有可能宗祧继嗣的亲王大伴,再次是普通亲王的大伴。 总之,要围绕在皇位的左右。 去朝天观,是去当道士的大伴吗? 远离皇位,这对追求权势的冯保来说,比杀了他还难受。 冯保回过神,直接从炕上滚了下来,跪在地上抱住吕芳的腿,哭求道:“干爹!干爹!不能啊!不能去啊!去了那里儿子就回不来了,儿子死也不到朝天观去!” “起来!”吕芳露出了怒气,“宫里你不能再待了,你不想去朝天观,又能去哪里?” “裕王府!” 冯保猛然想到,如同落水抓到的稻草,“对,干爹!裕王世子,皇孙诞生了,那是我大明朝以后的皇上,干爹,我要去裕王府,当皇孙的大伴……” 主动落到裕王和清流手中,也比以后日夜与青灯古卷相伴好。 “皇上修道成功了,而裕王的身体,眼瞅着一日不如一日,看我大明的气数,这皇位还不知道是谁的,你就那么想死吗?”吕芳无奈道。 “干爹,你教过我的,置之死地而后生,我宁可在裕王府中死,也绝不愿意在朝天观中活。”冯保的声音在颤抖,却又格外的坚定。 “罢了!罢了!你想去就去吧。”吕芳离开了。 冯保望着干爹的背影,跪趴在地上,号啕大哭。 第十二章 金山银山,秉笔之死! “干爹!” 吕芳人还在司礼监值房门,陈洪便一声贴心贴肺的呼喊,迈进值房门直奔到吕芳面前,跪在地上,哭喊道:“干爹要为儿子做主啊!” “起来说。”吕芳的声音难掩疲惫。 陈洪爬了起来,从身旁的茶几上双手捧起那个茶碗送了过去,低着的脑袋,两眼中露出着阴狠,哭诉道:“干爹,自成祖文皇帝时始,东厂、锦衣卫就归首席秉笔太监提辖,可儿子这个首席秉笔太监,之前就提督不到东厂,现在更是连锦衣卫都不把儿子放在眼里了。” 吕芳没有接过茶碗,静静地坐着,缓了缓道:“冯保的嚣张,是我的纵容,这事怪我了,我把冯保打发去了裕王府,东厂,以后由你亲自提督。” 这句话落在陈洪的耳里如同天籁! 陈洪没有想过,一场如此潦草的卖惨,就这么把提督东厂的权力给哭回来。 原来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的冯保,更是直接被赶出了宫。 落到裕王和清流手中,以后冯保想好死都难。 陈洪感动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干爹的心中,一直有我啊! “干爹,儿子知道,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儿子好,儿子哪敢怪您啊。” 浓郁的父子情下,陈洪险些将此来司礼监的目的给忘了,两眼闪着泪光,继续道:“是锦衣卫。 未经儿子的允许,锦衣卫竟然出动缇骑数千,将内阁的严阁老、徐阁老、张阁老府邸给围了,甚至,徐阁老、张阁老在裕王府议事,那狗娘养的陆炳直接冲到了裕王府去要人……” 没等陈洪表演完,吕芳就怒不可遏的喝令,“掌嘴!” 陈洪一愣。 愣神归愣神,手上的动作却丝毫不慢,哪怕不知道错在哪里,就一巴掌抽在了自己脸上。 “使劲抽!” 吕芳的眼神能杀人,骂道:“陆炳的娘,就是皇上的奶娘,你这畜生,也敢非议寿母,要不是你被猪油蒙了心,我非杖毙了你!” 在皇上年幼时,陆炳之母就在兴王府照顾着皇上,深得皇上的感激。 在皇上入奉宗祧,承继大统后,为了表达感激和尊敬,陆母被特封为“寿母”,宫廷中人,无人不顶礼膜拜。 这陈洪,也是被提督东厂的喜讯冲昏了头,什么话都说,什么话都敢说! 如果不是干脏活的东厂还要人提督,陈洪就死在这了。 惊醒的陈洪脸色陡变,两只手掌狠劲地在自己脸颊抽了起来:“儿子错了!儿子知道错了!” 过来不多久,陈洪的手和脸颊都如发面的馒头涨了起来。 “够了。”吕芳终于说出了这句话。 陈洪噗通跪倒了,爬到吕芳的腿边,有轻有重地捶了起来,那张肿胀到看不清人脸无限感激地望着吕芳。 吕芳轻叹了一声,问道:“你是从哪得的锦衣卫封锁阁老府邸消息?” 陈洪手一顿,“是石师弟告诉我的。” 陈洪素来傲慢,能与之称兄道弟的,只有其他三个司礼监秉笔太监。 石师弟,就是司礼监秉笔太监之一的石义。 “他又是怎么知道的?”吕芳再问道。 陈洪答不出来了,在听到石义说锦衣卫私自出动后,他就连忙跑回司礼监值房向干爹哭惨,哪里想过石义的消息来源。 吕芳望着陈洪,目光满是怜悯,就说道:“石义是去严阁老府上买清明上河图了。” 太监,始终被人瞧不起,尤其是被文人瞧不起,所以,太监们很喜欢附庸风雅。 当听说严世蕃欲卖画中至宝清明上河图时,石义就去了严府。 与石义一同去的,还有同为司礼监秉笔太监的孟冲。 两人合伙儿,花了四百万两纹银,在一众京中富商中间抢买下了清明上河图。 志得意满的两位司礼监秉笔太监,仿佛成了人上之上,指挥起了锦衣卫十三太保之一的朱七,让朱七带人护送清明上河图回私宅。 然后,就遭到了朱七的严词拒绝,怀恨在心的石义,向陈洪透露了锦衣卫的动作。 果不其然,本就指挥不动东厂的陈洪,又听到锦衣卫脱离掌控的消息,立刻就急了,飞一般回了值房。 根本没想过锦衣卫的举动是谁授意的? 皇上啊。 吕芳想过冯保在玉熙宫的恶劣表现可能导致的结果,但真没想过锦衣卫会得到重启。 以后,失去圣眷的东厂,和圣眷正隆的锦衣卫,谁会简在帝心,不言而喻。 吕芳在得知锦衣卫异动后,就想明白了,顺水推舟般把喜爱的干儿子冯保从东厂提督太监的位置调离,把陈洪这个干儿子推入即将成为大火坑的东厂。 吕芳唯一遗憾的是,冯保没有像他安排的那样,去朝天观,安安稳稳过完一生,而是去了漩涡般的裕王府。 意识到自己被石义当枪使的陈洪,本来就涨红的脸颊又红了几分,就和刚蒸熟的螃蟹似的,却还是关心锦衣卫的权力归属,“干爹,儿子的锦衣卫,就这么丢了?” “陈洪,锦衣卫,是我大明朝的锦衣卫,不是什么你的锦衣卫,该是你的,谁也夺不走,不该是你的,你也强求不来。”吕芳心累道。 这些干儿子,都跟在他身边这么多年了,天天教着,就是头牛,教三遍也会撇绳了,可瞧这一个个利欲熏心的样子。 “儿子这就去找那姓石的!”陈洪想找个发泄口,甭管是谁,去打一架。 “别去了,他们也该来了。” 吕芳抬眼望向院子的月门,小太监打着灯笼,领着一群抬着檀木箱子的苦役太监进来了。 数十个檀木箱子摆在院子里,竟一点都不拥堵,孟冲、石义结伴而来,“儿子给干爹把银子送来了!” 孟冲、石义亲手打开了身边箱子,那一层层堆放整齐的金银,在月光照耀下,使得整个院子都亮堂了三分。 两人对视了一眼,又打开了一个箱子,整个箱子里堆放的全是各地良田、铺子、宅院的田契、宅契。 装满纸的箱子,当然比装满金银的箱子要轻,但这些轻飘飘的纸张价值却远在金银之上。 吕芳远望着孟、石二人,嘴唇微动,却没发出声音。 这一幕。 全落在眯缝着眼的陈洪眼中,虽不懂唇语,但那嘴型,明显是“找死”二字。 显然,孟冲、石义的卖命钱没能让干爹满意,那更不可能让万岁爷满意。 陈洪想到自己准备的买命钱,忽然有点慌了。 第十三章 百万吕芳,抄家秉笔! 陈洪恭立在司礼监值房内,孟冲、石义两个秉笔太监恭立在门口,当值的,不当值的,凡是在司礼监当差的太监都聚集在外院内,黑压压地跪了一地。 司礼监的太监,鲜有不贪的,在性命交关之下,就都来了。 人、箱子挤满了司礼监的院子。 很快,一盏灯笼领着,黄锦来了,身后跟着数不清的檀木箱子。 “干爹,都齐了。”黄锦一撩袍子跪下了,陈洪、孟冲、石义也跟着跪下了。 “老祖宗,都齐了。”满院子黑压压的人头,这一刻都伏了下去,响彻整个大内,就连头顶的天都叫亮了些。 子时过半,是正月十六了。 乌云半遮着明月,月辉洒满人间,虽然还不够明亮,但不需要灯笼领路,就能看清脚下的路了。 吕芳换上了去玉熙宫当差的那身便服,慢慢穿过院子里跪满太监的中间那条石路,吕芳对陈洪说道:“有差事的就去当差,没差事的就自散了吧。” 陈洪立刻高声道:“老祖宗的话都听到了?当差的留下,其余的散了。” 四个秉笔太监簇拥着吕芳上了抬舆。 吕芳被人抬着在前面走,四个秉笔太监在后头走跟着。 “是!” 他们身后这一声应答有些声高有些声低。 司礼监的老祖宗就一个,但太监们都有自己的靠山,哪怕吕芳不喜,内廷的势力也可以分一分。 善良的黄锦麾下有个势力,喜欢拉帮结派的陈洪麾下有个势力,抱团取暖的孟冲、石义麾下也有个势力。 司礼监四大秉笔太监,竟有三个势力。 此次“内廷大找寻”,内廷四司八局十二监,就是以这三大势力找寻到的失银各自成簿册,让吕芳代为上呈皇上的。 皇上满意则已,皇上要是不满意,内廷恐要迎来一场变动了。 司礼监中人谁也不知道接下来的运道会怎样,为之忐忑不安。 几个今日当值的太监慌乱爬起跟进了内院。 其余跪了一地的太监这才都慢慢站起了,彼此望了望,有些人挺胸先走出了院门,有些人则低着头,待他们都走了出去,这才蔫蔫地走出了院门。 …… 玉熙宫的殿门紧闭,大殿的四角四个白玉铜盆的银炭从里往外冒着青色火苗。 陈洪、黄锦、孟冲、石义四大秉笔太监跪在了殿外阶上,那些装满财货的箱子摆在大殿里。 吕芳进入了精舍中,跪在朱厚熜的蒲团前,双手高举着五份账纸。 朱厚熜对那些田契、地契、商铺、古玩的详计不感兴趣,吕芳也知道,所以,五份账纸,每一份都是简单明了的总计。 第一份账纸,毋庸置疑是吕芳呈上的银两。 “吕芳,六百万两纹银。” 朱厚熜睁开眼睛,说话了,“入宫四十年,一年才十五万两银子,倒是不多。” 朱厚熜入奉宗祧,登基为帝,吕芳作为大伴,是一同进入的京城。 从嘉靖元年,吕芳就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宫廷十万太监的老祖宗。 今年正好是嘉靖四十年,有六百万两纹银的现银,倒是好计算。 吕芳知道自己在皇上面前这一关是过了,心中松了口气。 这个时候,吕芳是绝对不会看朱厚熜的脸色的,走到御案前,用镇纸压着第一张账纸,随后就又回到了蒲团前。 没有解释这六百万两纹银的来源,吕芳相信锦衣卫知道,也相信皇上知道。 与其他苦心积虑挖内帑墙脚的太监不一样,吕芳这个内廷老祖宗,获得钱财的方式就轻松了。 内廷十万宦官,每月会向吕芳上呈一钱银子。 这倒不是吕芳依仗老祖宗的身份,对十万宦官的勒索。 而是孝敬。 普天之下,数宫里的规矩多,一不小心,就有掉脑袋的风险。 人,小心一件事容易,事事小心,可就难了。 有时候嘴馋了,偷吃个贡果什么的,被人当场抓住,这怎么解决? 这不是什么要命的事,但按内廷的规矩,掌嘴八十,那和廷杖相同木料打造的板子,抽在人嘴上,比抽在人屁股上还狠。 实打实的抽,能把人活活抽死了,就是轻飘飘的抽,也能将人嘴活活抽烂了。 这时候,有着吕芳对宦官们的恩德,内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把事情揭过去了。 从嘉靖元年始,内廷宦官死亡人数就急剧下降。 有着这样一位仁慈老祖宗,十万宦官自然是感激不尽,每月心甘情愿向吕芳孝敬一钱银子,说不定哪天就能换回一条小命。 吕芳什么都不用做,一月就能得一万两纹银,一年就能得十二万两纹银,四十年下来,四百八十万两纹银就有了。 至于多出的那一百二十万两纹银,犯了小事能靠那一月一钱银子平事,真犯了大事,闹得让吕芳亲自出面解决,事情平息后,即便吕芳不张口,那犯事的太监就知道再送银子来。 四十年的孝敬,吕芳全呈上了,朱厚熜没有不满意的道理。 “陈洪,三百万两纹银。” 第二张账纸上,陈洪上交的贪墨数,令朱厚熜眉头一皱。 作为司礼监首席秉笔太监,在冯保没得吕芳青睐前,东厂、锦衣卫,可都是被陈洪提辖的。 世人皆知,“六扇门里好修行。” 从古至今,衙门里的衙役大多贪财,为财而将冤情置之不理的是不在少数。 这才有了“衙门六扇开,有理无钱莫进来”的俗话。 普通衙门尚且如此,能执掌犯官生杀大权的东厂私狱、锦衣卫诏狱,就更不用多提了。 想不死,就要往里面送银子。 陈洪的贪赃,绝不止这些,但朱厚熜没想过司礼监中人会老实吐出全部赃银。 内帑能拿六成,他们拿四成,就忍了,内帑能拿五成,他们拿五成,也忍了。 “黄锦,三百万两纹银。” 朱厚熜看到第三张账纸,点了点头。 以黄锦的性格,这估计是全部的银子里,恐怕连这么多年的俸禄都拿出来了。 “孟冲,一百万两纹银。” “石义,一百万两纹银。” 孟、石二人呈上的赃银,共在一张账纸上。 “好啊,好,买个清明上河图就能花四百万两纹银,贪空了朕的内帑,却只给朕呈上一百万?” 朱厚熜脸色铁青,怒吼道:“朕的钱! 他们拿两百万,分朕一百万,还要朕感谢他们吗?” “皇上!”吕芳连忙爬了起来,想要为朱厚熜拍拍背缓缓气,却被朱厚熜甩开了,“杖毙抄家吧!” 第十四章 锦衣之威,徐阶拜严! 杀! 狠狠地杀! 朱厚熜知道,这些奴婢放肆惯了,要是不杀些人,再惩治些人,内帑就是座金山,也还是会被贪干净。 听到皇上说出清明上河图,吕芳就知道孟冲、石义这两个干儿子要遭。 但这也怪孟、石二人蠢,清明上河图,是从小阁老严世蕃手上买的,而如今严府的一切,全在锦衣卫监视之下。 四百万两纹银,清明上河图,银货两讫时,可全程落在锦衣卫的眼中。 明知道锦衣卫脱离了司礼监的掌控,还不往深里想,不往皇上身上想。 能各自花了两百万纹银合买到的清明上河图,却只留给皇上一百万两纹银。 打发叫花子呢? 皇上龙颜大怒,早在吕芳的预料中,但没想到的是,孟冲、石义直接得到了杀身之祸。 死后连私宅都要被抄没。 吕芳想了想才答道:“奴婢遵旨!” 干儿子是宫中太监为了养老才认的,吕芳不可能为了干儿子把自己个儿搭进去,那样,就不用养老了。 吕芳放下第五张账纸,就要走出精舍宣布圣旨,朱厚熜突然望向他,然后眼睛慢慢盯着吕芳,那眼神似要把他倒过来看:“你以为这样,就保住冯保了?” 两世为人。 朱厚熜一眼便能看出冯保的奸诈,也知道冯保在昨日报祥瑞,回到司礼监不会说实话。 这点,也得到了锦衣卫暗线的证实。 百年来,锦衣卫虽然受制于司礼监之手,却无时无刻不想着翻身。 司礼监,在努力往锦衣卫中掺沙子,锦衣卫,也在一直努力往司礼监里面渗透啊。 司礼监值房内外发生的一切,都被锦衣卫暗线如实记录和刻画下来。 包括吕芳、冯保这对义父干儿间的对话。 为了解救被皇上指摘失职和僭越的冯保,吕芳做了这么多努力,演了一场大戏,怎能没有合格的观众? 朱厚熜拿起这第五张账纸,上面清楚写着“冯保,两百万纹银”,这样就想大戏落幕,未免太过轻易了。 吕芳愣了一下,接着跪了下来:“圣明天纵无过皇上,奴婢是想让冯保活着。” “可冯保不想活啊。”朱厚熜冷笑道。 如果冯保接受吕芳的安排,前往朝天观,从此与山间清风作伴,饶过也就饶过了,但冯保呢,仍放不下权力,想要去裕王府里搅和。 假如把锦衣卫比作皇帝的鹰,那东厂就是皇帝的犬。 捕猎的鹰可以有几分桀骜的性子,看门的犬却不能故意惹事生非。 在朱厚熜看来,这冯保,就是条不听话的狗,若是不管,日后可能惹出大乱子来。 吕芳立刻磕了个头:“回皇上,冯保他想活。” 哪怕低着头,吕芳还能感受到皇上冰冷的杀机,两个司礼监秉笔太监都要杀了,又怎么会在乎多杀一个东厂提督太监? 为了保住冯保的命,吕芳果断无视之前送冯保去裕王府的许诺,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送去朝天观,就当个道士吧。”朱厚熜的杀意慢慢平息。 以宦官的身份到朝天观,冯保还可能回到内廷,但授箓为道士,冯保就再没有回归内廷的可能了。 吕芳抬起头凄凄地望着朱厚熜,“万岁爷,奴婢还指着冯保这个干儿子养老送终呢。” 进佛门是出家,进道门也是出家,出了家,冯保这个干儿子可就没了。 这时候,吕芳是真的心疼了,花了这么多功夫,耗费了那么心力,教着,养着,说没了就没了。 “提督东厂不过四年,就积累了两百万两银子的余财,这害死了多少人,朕让冯保去朝天观为他害死的人超度,偿还他的冤孽,本就是法外开恩,吕芳,你该明白的。”朱厚熜的眼睛慢慢横了过来。 吕芳对待冯保,就像是民间溺爱幼子的母亲,简直是心头肉的存在。 这一刀剜下去,心难免会滴血,但养养就好了。 这一刀不剜下去,等到出事了再剜,那就是剜心了。 近一甲子的陪伴,吕芳是尽力的,朱厚熜不忍看到那一天。 “谢皇上!” 吕芳又磕了个头,凄凉地往殿外走。 灯火通明,窗外又飘起了大雪,窗户都打开了。 寒冷的雪风吹到朱厚熜身上的丝绸大衫往后飘起。 孟冲、石义的求饶声,隐约随着风传入朱厚熜的耳中,朱厚熜无动于衷,踱步到御前,将第五张账纸也用玉石镇纸压着。 六百万两纹银、三百万两纹银、三百万两纹银、一百万两纹银、一百万两纹银、两百万两纹银。 共计一千六百万两纹银。 等到抄完孟冲、石义的私宅,这个数目还会增加。 虽然不能完全弥补内帑两百万匹丝绸棉布,千万两现银的损失,但也弥补了七八成。 朱厚熜大体是满意的。 接下来。 就看严家、徐家、张家的银子什么时候呈上来了。 或许是心想事成,锦衣卫都指挥使陆炳前来觐见。 在锦衣卫的监视下,张居正是第一个撑不住的,或者说就没想着撑,在裕王府醉酒醒后,就通知锦衣卫可随意安置江陵张家的族人,只要人活着即可。 陆炳命令一名锦衣卫千户带着缇骑前去了江陵,也逐步撤去了京城张府外的封锁,当然,这不是完全放弃对张府的监视,而是转为了暗地里的监视。 张府里,锦衣卫也有暗线。 而严府那,小阁老对金银的恐怖调动能力,说实话是震惊了陆炳。 清明上河图,严世蕃就卖了四百万两纹银,随后,严世蕃又对府中收藏的几千副名家字画进行变卖,狂卖六百万两纹银。 去年卖云贵川大料、木料,以及过去二十年严嵩执掌中枢内阁的贪墨,这又是一千万两纹银的财货。 这样一来,两千万两纹银就有了,距离严嵩御前所说的两千一百三十万两纹银,只差一百三十万两银子。 严世蕃什么都没说,通政司通政使罗龙文和刑部侍郎鄢懋卿等严党就把银票送到了。 大明朝廷为了收缴天下税赋,光税官就有近万人,一年劳师动众,才收到四千多万两纹银,而严世蕃的一日一夜,就能调动两千多万两纹银的财货,恐怖如斯。 说完张家、严家,陆炳没有继续往下说,反倒引起了朱厚熜的好奇,“淞江府徐家呢?” “回皇上,颗银没有,而且,就在刚才,徐阁老拜访了严府……” 一瞬间,朱厚熜的气势爆发,眼中的寒意,近乎凝成实质。 第十五章 对抗圣意,内阁谋反! 在大明朝建国之初,大臣们之间,或是由于乡谊,或是由于志趣,彼此往来亲密,相互为助,好像有个派系似的,那样的情况,并不是没有,但那种情况都为时短暂,而且他们彼此之间,也并没有形成一个不问是非,只论同异的显然的派系。 形成了那种只讲异同,不问是非的派系,则是在嘉靖朝,以张璁、桂萼拉拢议礼诸人而首开端,此后拉帮结派已经成了必要的手段而愈演愈烈,到了严嵩和夏言之时,延续多年的明争暗斗,官员各自相结,自成门户,便牢牢地形成了。 如果不加改变,门户之争会长久地进行下去,东林党、浙党、楚党、齐党等门户会相继诞生,然后互相碾扎,直至大明朝灭亡。 尽管久居京师繁华之地,位极人臣,几十年严嵩有几个习惯一直没改。 一是在府邸的院子里种有菜圃,夏秋两季自己偶尔还亲自到菜圃边浇浇水上上肥,而且自己的餐桌上都只吃府邸菜圃里的蔬菜。 就连得蒙天恩搬到西苑居住,也要专人送府邸菜圃的菜菜去,严嵩对外说,是吃别人的味不对。 其他人似懂非懂,也不知道严阁老到底是吃的什么味,但作为内阁首辅大臣,这点小事总是能满足的。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府邸菜圃天天供菜给严嵩吃。 二是偌大一座相府养着好些鸡鸭,他每天晚上到清晨都要听到府里的公鸡啼鸣。 也许正如古人所言,大祸大福皆有天诏。 严府里的鸡从四更时分,自一只雄鸡发出了头一声长啼,接着府邸四处许多公鸡都跟着啼叫起来,此后便一直未停。 为了筹措银子,昨夜严世蕃忙到很晚,人忙的时候,是听不到外界声音的,可一沾上枕头,困倦的劲刚泛上来,几百只鸡鸣鸭叫就仿佛来到了耳边。 暴怒的严世蕃恨不得让人把这些鸡鸭全杀了,但想到爱鸡、爱鸭的老父亲,准确地说是爱吃鸡和鸭的老父亲,只能恨恨地塞住耳朵,勉强睡了过去。 听着四处的鸡啼声,严嵩一宿未睡,坐在书房躺椅上,膝盖上盖着一块狐皮毯子,凑近身侧的灯火,握着一卷书在那里看着。 书房门开着,取暖用的一大盆炭火在熊熊燃烧着,也为书房增了几分亮。 转眼间,天已大亮,两个严府的管事在前面斜着身子恭领着,徐阶从石面路中走到了严嵩书房门外台阶前停住了脚步。 领路的一个严府管事登上台阶,敲响了书房门,声音不重不轻,刚好能让严嵩听清,大声禀道:“阁老,徐阁老来了。” 严嵩放下了手里的书,通红且混浊的目光望着徐阶。 徐阶,到底是来了。 哪怕故意让门房以自己未醒的理由委婉拒绝徐阶登门,徐阶愣是等着等见。 权力。 既是春药,也是毒药。 终究是年岁高了,又坐了一夜,严嵩想独自站起来都很难了,招呼管事道:“扶我起来。” 那管事走了进去,去扶严嵩。 “不用起了,阁老快坐着。” 徐阶已经快步登阶,进门,在他身边轻轻扶住了严嵩的手臂,接着在严嵩身边的椅子上坐下,吩咐还站在那的管事:“春晓之风这么寒,为什么开着门?出去,把门关上。” “是。” 管事走了出去,从外面把门关上。 相斗了几十年的两个人,突然心平气和坐到了一块,虽然有无数的话想说,一时又不知该从哪说起。 “阁老应该都知道了吧?”徐阶两眼低垂,出声问道。 这说的自然是考成法的事,严世蕃从御前财政会议结束就在折腾银子,暂时还没琢磨过味。 但看了一夜书的严嵩,不可能想不明白皇上取消年初预算的深意,严嵩没有装糊涂,点了点头道:“都知道了。” “阁老,那你建议我怎么办?”徐阶一开口便露出风萧萧兮易水寒之气。 “难说。” 严嵩把手慢慢抽了回去:“这取决于你想怎么做?” “阁老。”徐阶想争辩。 考成法。 稽查和考核的是两京一十三省的官员,清流、严党等所有官员俱在其中,怎么就只是清流怎么做了? 严党难道就束手就擒? 严嵩打断了他,印证了他的想法,“我伺候皇上二十年了,熬到了八十依然无法告老。 一个人熬一天不累,熬十天就累了,小心一年不难,一辈子小心就难了。 能有个机会安然告老还乡,我,知足了。”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明君在位,悍臣满朝,阁老最难,但再难,阁老也不能在这个时候撂挑子,不然,我大明朝朝廷顷刻间就乱了。”徐阶这句话说得甚是真诚。 想对抗考成法,仅凭清流的力量是做不到的。 严嵩当了二十年内阁首辅大臣,权倾朝野,对位极人臣的滋味不再眷恋可以,但他徐阶,今年才五十八岁啊,身子正是硬朗的时候,那一步之遥的权力,是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放弃的。 如若当了内阁首辅,还和当内阁次辅的时候一样,无法掌握天下官员的生杀予夺,揽四海之财于徐家,那到时候内阁首辅岂不是白当了? 发自内心的颂声,连严嵩都不免有些感动了,原先想好拒绝徐阶合谋的那些话,现在都说不出口了,“那就要考虑违抗圣意的事了。” 晴天霹雳! 为了大礼议之争,皇上杖毙了百余名朝廷命官。 最多的时候,皇上一日就杖毙了十七名扶阙哭谏的大臣,时至今日,左顺门下,血腥味仍弥散不去。 这就是对抗圣意的下场。 那时的徐阶,才刚考中探花,获授翰林院编修,是亲眼所见,后来编纂成史,更是亲手执了笔。 徐阶,只想获得稽查、考核官员的权力,可没想对抗圣意啊。 “少湖,你以为获得稽查、考核权力后,对皇上阳奉阴违,对所喜的官员网开一面,对所恶的官员从重从严,就不是对抗圣意了吗?” 严嵩仿佛看透了徐阶的内心,盯着他的脸,肃声道:“皇上设立考成法,可不是为了让你党同伐异用的!” 第十六章 改稻为桑,暴利走私! “一旦施行考成法,朝廷命官可以因失职被罢免,这可是引子,我们会失去几十名同侪,甚至几百名。” 严嵩这时精神格外矍铄,眼睛也不昏花了,有神地望着身前的徐阶,分析着考成法的影响。 徐阶悲伤接道:“几千名吧。” 要知道,大明朝两京一十三省的贪墨,这些人是中流砥柱,全部罢黜后,可就没人年年给京里送银子了。 对抗考成法,就是在对抗圣意,生死未卜。 执行考成法,就是在自掘坟墓。 徐阶更小心了,又问道:“阁老,我们该怎么办?” 严嵩脸上浮出一丝苦涩,叹息道:“内阁要提升对皇上的重要性,就在接下来几天,这样,才能让皇上放心把稽查、考核我大明朝两京一十三省官员的权力交给内阁,现在,锦衣卫都指挥使陆炳可时常出入玉熙宫。” 执掌中枢二十年,严嵩即便是坐在家里,天下的事情都在源源不断为他所知。 其中,就包括陆炳出入玉熙宫的次数,以及,刚被杖毙抄家的司礼监两位秉笔太监,送去朝天观为道士的东厂提督太监。 无数线报证明,司礼监和东厂已经失去了圣眷,取而代之的锦衣卫,是只饿了百年的猛虎。 一朝得势,正在肆意展露獠牙和利爪,要是再奉旨监察天下,严党、清流全都要倒霉。 闭门养虎,虎大伤人。 当初锦衣卫是被成祖文皇帝、东厂、文官联手关起来的,如今被皇上放出来,不吃人才怪。 假如皇上始终对内阁保持信任还好,锦衣卫有所忌惮,就不敢大开杀戒。 可偏偏皇上对如今的内阁没有丁点信任。 去年万寿宫失火后,在重建万寿宫或搬回皇宫的选择中,作为内阁首辅大臣的严嵩,选择了“或”。 谏言皇上搬到南宫。 就是我大明朝战神皇帝朱祁镇被瓦刺送回朝所居,然后发动夺门之变的那个南宫。 所以,夺门之变,又称南宫复辟。 从战神皇帝后,南宫,就成了大明皇室的禁忌和禁地。 搬到南宫,对皇上而言,属于伤害性不大,但侮辱性极强。 身为儿子的严世蕃,果断选择了跟随老父亲的脚步,上书劝谏皇上搬到南宫。 虽说事情以皇上搬到玉熙宫而告终,但严家父子能清晰感受到皇上这些日子的疏远。 徐阶、高拱、张居正,就更不必多说了,周云逸的后台,皇上想信任都信任不了。 内阁五人组,想和锦衣卫争夺考成法监察权,就必须重获皇上的信任。 而且,要赶快。 “阁老,那该怎么做?” “皇上最喜欢什么?” “银子。”徐阶不假思索答道。 不止皇上喜欢,天下人就没有人不喜欢的,就连他徐阶,都在为向皇上献银的事而发愁。 他和淞江府徐家,是真不想献银啊。 “少湖,御前财政会议上许诺的东西,就差你了。”严嵩提醒道。 张居正直接把江陵张家交给了锦衣卫处置,严家也妥协调动了两千多万两纹银献上,据不完全消息,司礼监也都向皇上献了银,孟冲、石义之死,就是所献之银没能让皇上满意。 在严嵩看来,徐阶是在抄家诛族的路上狂奔。 “阁老,那是我徐家数代人,百年的积蓄啊。”徐阶眼帘低垂道。 严嵩知道徐阶被说动了,笑道:“人没了,就什么都没了,只要人活着,一切都有希望,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徐阶选择性过滤了严嵩的话,敏锐地抓住了关键点,“什么新的?” “少湖,张居正找你说过重新打通海面货商之路的事吧。”严嵩开门见山道。 徐阶一惊,下意识地望向了严嵩,眼中晦暗不明,难道说,张居正私下与严嵩有来往? “别多想,张居正是嘉靖二十六年的进士,获授翰林院庶吉士,那时候,我兼任翰林学士,较真点说,我也算是张居正的师父。” 严嵩无视徐阶警惕的目光,使了一枪,自顾自继续说:“张居正在翰林院时,就向其他翰林说过,自大明永乐三年,太宗文皇帝就命三宝太监郑和率船队远下西洋,前后七次,商货远通,直至嘉靖十几年,海上通商依然频繁。 后来因为倭寇骚乱,海面不靖,商运才受阻暂停。 张居正说,该从兵部着眼,增加闽浙军饷,让戚继光、俞大猷募充军队,建造战船,然后主动出击,剿灭倭寇,重开海路。 当时无人在意,我当然也没放在心上。” 这些全是真的,至于徐阶相不相信,严嵩并不在意。 嘉靖二十三年的他,正忙着和夏言争斗,是真的没将一个小小翰林官的话放心上。 而斗倒夏言后,对大权在握的严嵩而言,敛财的方法有许多种,更方便,更直接的,多的是,重开海路的事,就又被他遗忘了。 彻夜的读书,严嵩昏沉了近二十年的脑海,前所未有的清醒,这才又被他想了起来。 既然指着大明朝内不容易再发大财,那何不将格局打开,去赚西洋人的钱? “只要海面货商畅通,接下来就是运什么赚钱的问题,茶叶、瓷器、丝绸等等,西洋财富随意夺取,这些,皇家是赚不完的。”严嵩指出了新的发财路子。 走私! 用大明朝的军队,去维护海面货商的通畅,再让自己的船载满货物去西洋谋取暴利。 不过,胡宗宪、戚继光、俞大猷正和倭寇打的如火如荼,胜败仍是两说,严嵩知道,走私之利太远,很难让徐阶彻底心动,再次指条明路道:“茶叶、瓷器难以运输,但丝绸却容易。 一匹上等的丝绸,在内地能卖到六两银子,如果销到西洋,则能卖到十两白银以上。 现在应天是一万张织机,浙江是八千张织机,皇上要想增加西洋货商利润,必然会下旨江南增加织机、多产丝绸。 织机、丝绸增加,增加桑田就成必行之事。 历来都是应天的丝绸也多靠浙江供应蚕丝,气候使然,浙江适合栽桑产蚕。 只是这样,农田改为桑田,浙江百姓吃粮,就只能从外省调拨。 外省粮贵,为了弥补浙江百姓的损失,内阁上书减免税赋,或者以农田税征桑田。 少湖,你把淞江府徐家过去侵占的田地献于皇上,再另寻法子低价买田,改种桑田,桑田交低价税赋,却能赚卖丝绸的银子,过不了多少年,半城徐家之景又当重现。” 第十七章 徐阶认父,门户合一! 徐阶眼睛里似要闪出泪花,却生生地忍住了,同意献银。 就在严嵩书房里,挥毫泼墨写了道手谕,让严府书办去次辅府库房取银子。 “皇上喜欢吃六心居的酱菜。每季新出的酱菜,我都要给皇上送去一坛,今儿正月十六,再等会儿,六心居该把春季的酱菜送来了。” 严嵩算着日子、时辰,劝慰道:“少湖,你许久没陪我读书了,趁着光景,陪我读一读,等一等六心居的酱菜,也等一等你的献银。” 说着。 严嵩递了本《诗经》过去。 徐阶嘴唇动了动,看着严嵩似乎想说什么,但又什么都没说。 大约两个时辰,天上正午,六心居二十坛酱菜才被抬到了这里,占了好大一片院落。 六心居当家的掌柜是个中年人,被领到门外,却不敢进去,跪在廊里大声说道:“小民拜见阁老。 今年小铺腌制酱菜类多,共有二十坛,敬献阁老。” 这掌柜的是聪明人,遥遥望见书房里既坐着严嵩也坐着徐阶,平时说的“严阁老”,这时改成了“阁老”。 这个“阁老”,指的是严嵩,还是徐阶,就只有掌柜的自己知道了。 说完。 便低头跪在那里,再也不动。 这几句话,严嵩听到了,徐阶也听到了,便放下了书。 严嵩没有急着去挑敬献给皇上的酱菜,先望向徐阶,道:“少湖,看到哪了?” 徐阶本无心读书,但对四书五经之一的《诗经》,背得是滚瓜烂熟,信口道:“哀哀父母,生我劬劳。” “好看。按理说,人生在世,难报之恩要数父母之恩,可有几个做儿子的是这样想?十个儿子有九个都想着父母对他好是应该的,于是乎,恩养也就成了当然。 少湖,你我都是儿孙满堂的人,你应该也有感受,父子之亲只有父对子亲,几曾见子对父亲?”严嵩推心置腹道。 透露着直冲脾肺的酸楚。 马上知天命的徐阶,对养子体会的认同感蓦地涌上心头,但很快就抑住了。 面前这个人是严嵩,是执掌大明朝中枢二十年的权相,是从不会无的放矢,无端感慨的人。 在此朝局暗流涌动之际,这些话,显然处处都在点他徐阶。 严党、清流彼此攻伐多年,首次罢战言和,严嵩又向他指出未来要走的路,就连对亲儿子严世蕃都没有这般掏心掏肺。 徐阶当知恩情。 被人当成了儿子,还要知道恩情,徐阶默如孩童,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在心底,徐阶疯狂安慰自己,严嵩八十一了,他才五十八,岁数上本就是两代人,被当儿子不算吃亏。 瞧见徐阶恭顺的模样,严嵩也知道见好就收,望向门外,心情大好道:“是赵掌柜吗?进来吧。” “是。”那赵掌柜顿时喜上眉梢,爬了起来,走进了书房。 “二十年了,难为你每年几次给我送酱菜。记得你多次说过,想请我为你的店题块匾,今天我就给你写。”严嵩似是唠叨道。 闻言。 徐阶眉头一跳。 这又是敲打,严嵩在暗示,只要实心跟着他,时间久了,少不完的好处。 那赵掌柜立刻伏下头去,连声叩首,谢答道:“小民谢官家赐匾。” 严府里各种尺寸的上等宣纸都是常备,严嵩的专用书童通政司通政使罗龙文不在,徐阶就代劳了。 书童规格再次提高,从九卿提升到了内阁次辅大臣。 徐阶遵照指引,从墙边的橱格里抽出了一张裁剪成条幅的宣纸摆到了御案上,金玉镶嵌的砚盒里的墨也是用上等丝棉浸泡着,这时搁到炭火上略微一烤,就熔化了。 徐阶再将斗笔在温水中烫开,这才搀扶着严嵩走到了书案边,递上斗笔。 握住了笔,严嵩气势猛然一变,如同握住了天下,凝聚了全身的心力,在砚盒里蘸饱了墨,落下了“六”字。 耄耋的严嵩,字竟格外饱满有力。 又蘸饱了墨,“心”字便成了,“居”字紧跟其后。 三个字,笔饱且墨亮,是难得的好字。 “少湖,这幅字,是我这二十年来,写得最好的一幅,就落你的章吧。”严嵩望着条幅,满意道。 徐阶大出意外,随后脸色一变,这章一旦落了,朝廷里就没有什么严党、清流之分了。 但争夺考成法监察权、增加闽浙军饷、改稻为桑、走私等等的事,都还要严嵩配合,这个章,不落,也要落。 “多谢阁老。”徐阶咬着牙,从腰间锦囊中取出印信,在朱砂印泥盒里重重地印了印,然后在条幅的右上方端端正正地盖了下去。 六心居的掌柜,差点高兴的晕过去,连忙又磕了几个头,激动道:“小民这就回去刻出来,明早就挂上。” 磕完最后一个头,赵掌柜爬了起来,低头躬身退了出去,等走出严府大门时,就仰起了头,梗着脖子,眼高于顶,豪情万丈踏上了回去的路。 首辅赐字,次辅加印,以后六心居的福气,还能少得了? “为臣要忠,为子要孝,为人,就少不了忠孝二字,少湖,该进宫了。” 严嵩这说的话竟然中气十足,对外叫道:“来人! 挑一坛八宝酱菜,我要敬献皇上。” 严世蕃一觉睡到现在。 在听闻徐阶拜府后,简单洗漱就匆忙往书房这里走,正看到徐阶搀扶老父亲往外走。 老父亲绽放出菊花般的笑容,是那样的灿烂,都没对他那样笑过。 这一幅“慈父孝子”的画面,彻底震惊了严世蕃,下意识地,就朝着自己来了一巴掌。 生疼,火辣,清晰告诉严世蕃,这不是在梦里。 严世蕃有无数的话想问,有无数的话想说,却只能憋在心里,在老父亲的招呼下,搀住了另一条手臂。 严府外。 一驾驾马车绵延数里,徐家管家见到徐阶走出来,忙不迭走了过来,递上一份账本。 徐阶面无表情接过,收入了衣服的袖中,过会儿,还要向皇上报账。 严嵩坐轿,徐阶陪同,严世蕃却在轿外走着。 车辙缓缓转动,直奔玉熙宫而去。 第十八章 万方有罪,罪在皇上! 玉熙宫。 徐阶搀扶着严嵩下轿,严嵩直接连亲儿子伸来的手都无视了,握着徐阶的手:“我都八十一了,内阁首辅这个位子,不会传给严世蕃,只有你才能坐。” 徐阶身体一振。 严世蕃则如五雷轰顶。 就睡了个懒觉,到底发生了什么? 老爹怎么把内阁首辅的位子都许给人家了。 严世蕃心里的火快烧到脑子了,脸涨的通红,要不是这里是西苑,就要向严嵩争一争谁才是亲儿子了。 严嵩、徐阶往外前,严世蕃在后生着闷气,酱菜由两个小太监接过,抬入了宫里。 掌管国库钥匙的户部主事早就得到消息在等着了,将载满财货的车马调转马头去往户部清点。 徐阶要做的,只是把账本呈给皇上,户部考虑的事就多了。 徐阶是户部尚书,一般来说,所有财货进入或出国库,都要有徐阶的签字。 按理说,这徐家财货清点完毕后,也要有徐阶的签字才能入库。 不过。 这未免有些杀人诛心。 严、徐、张三家赃银的事,圣旨命内阁群辅兼户部左侍郎高拱负责,所以,有了高拱的签字也能入库。 昨夜严家的银子送到户部,就是高拱一手操办的。 而今儿的徐家财货,自然也是一样。 …… 朱厚熜站在玉熙宫门前。 望着缓缓走来的朝臣,忽感神魂俱寒。 四十年了。 那股能够冻结灵魂的冷意又回来了。 正德十六年时,年仅十五岁的朱厚熜从湖北安陆来到京城,嗣皇帝位。 自继位后,朱厚熜就遇到重重阻力和难题,以杨廷和为首的文官集团,要他以堂兄武宗皇太子的身份继位。 朱厚熜当然不答应,因为他知道,文官集团之所以这样做,名义上是要遵守礼仪,实际上是想限制皇权,提升内阁的权力。 随后,朱厚熜借助张璁等人,给自己亲生父母上帝、后尊号,并在左顺门事件中,逮捕拷迅一批反对派朝臣。 在朱厚熜的坚持下,他赢了。 轰轰烈烈的大礼议之争,就此落下帷幕。 通过初次与文官集团的斗争,朱厚熜深深地意识到两个问题。 一是朝政太乱。 二是朝臣太过强势。 为了尽快掌握朝政,朱厚熜一面大刀阔斧的改革,一方面培植自己的势力。 门户之争,由此而来。 即位之初,利用张璁等人,朱厚熜减免赋税,争取民心,改正正德朝的一些弊端,树立明君的形象。 那个聪慧少年正在以自己的方式振兴大明朝。 一系列举措,颇得人心,朝政也大为改观,民间甚至将朱厚熜比作圣人。 但朱厚熜并没有飘飘然,在朝政方面,他一直保持冷静和谨慎,使得大明朝出现了短暂的中兴局面。 直到裁撤冗员,减少漕粮等严重损害文官集团利益的举措开始,诡谲的事就多了。 一连数月,宫内殿宇连连走水失火,且许多次,都与朱厚熜的就寝行轨相同。 一次次的无伤,朱厚熜不仅没有害怕,还加快了朝政推行的进度。 但在生活里,朱厚熜也提高了警惕,对万事万物有了戒心,宫人常被责罚,杖毙者达到两百余人。 相比十万宦官的宫廷,这两百多人的死,连水花都泛不起来。 可外界却传出了,皇帝逐渐变得多疑暴戾,喜怒无常的谣言。 朱厚熜没有在意,继续在做自己的事,然后,嘉靖二十一年,“壬寅宫变”。 朱厚熜死里逃生,本想给予差点勒死自己的十几个宫女极刑,诛其族,灭其门。 但朱厚熜很快就见识到了谣言的力量,不到半个月,两京一十三省无数官员的谏书如雪花般飞入京城。 暗指是朱厚熜的残忍暴虐,那十数名宫女是忍无可忍之下才有的行刺之举。 总之,万方有罪,罪在皇上。 朱厚熜暴怒了。 却也敏锐意识到,壬寅宫变,绝对与文官集团有关。 近距离感受过死亡的朱厚熜,终究是选择了妥协,躲入了万寿宫。 一场刺帝大案,竟只斩首了两个妃嫔和十几个宫女,只连坐诛了十多人就宣告结束。 改革,自此而终。 这二十年间,朱厚熜都在扶持严嵩,在幕后罢黜夏言、杀杨继盛、沈炼等人,寄希望于修仙得道找到完全掌握朝廷的办法。 可是,只要还是肉体凡胎,就不可能做到那一步。 虽然对朝政局面掌控能力在一步步加强,但朝政却一步步的混乱了。 当看到严嵩、徐阶联袂而至的场景,朱厚熜眼前似乎闪过了杨廷和、夏言、杨继盛、沈炼等人的人影。 朱厚熜不自觉地摸了摸脖颈。 等回过神,发出一声哂笑,三大神号加身的自己,还怕什么宫女勒脖颈? 陡然间,身体、灵魂,都涌出一股舒爽感。 “吕芳,人齐了,上膳吧。”朱厚熜回到了蒲团上。 而座位上,高拱、张居正早就在了,就在西面最末的两个位置。 等到严嵩、徐阶、严世蕃到达,望着殿内的情况一愣,旋即恢复了正常,叩圣万岁。 严嵩依然坐在东面上首,徐阶还是坐在西面下首,严世蕃还是挨着老父亲,坐在东面末位。 规制本不该这样。 内阁五人。 东面上首该设三席,分坐严嵩、高拱、张居正,西面下首该设两席,分坐徐阶、严世蕃。 严党、清流争斗多年,若有可能,自是不愿意同首而坐。 泾渭分明,不外如是。 但是。 今儿则不同,严党领袖、清流领袖罢战言和,作为严党领袖之子的严世蕃,该去坐现在高拱的位置,可高拱没让,严世蕃又闷头不愿意去坐。 而作为清流领袖徒弟的张居正,该去到东面下首落座,以表达对严嵩的亲近,但张居正却没选择换地。 及时调整座位,是官场的必修事。 父子间的隔阂,师徒间的隔阂,挚友间的嫌隙,哪怕谁也没说话,却一目了然。 严嵩、徐阶、高拱、严世蕃、张居正,彼此的利益出现了明显的分歧。 “上膳!”吕芳今日的声音比平时低沉,与外面的天色很像,似是预示着一场暴风雨将要来临。 第十九章 生当鼎食,死当鼎烹! “百姓苦劳。” 吕芳一句话,就给这顿分不清是早膳还是午膳的饭定了调子,“皇上说,一年到头,百姓就盼着过年,可一眨眼,正月十五就过去了。 到了今天,许多人家的锅里只怕连油星都见不着了。 想着他们,所以请阁老们这顿饭吃次素。 就让御厨熬了锅八宝粥,皇上又知道今儿是严阁老送八宝酱菜的日子,就连菜都没预备。 八宝粥一早就熬好了,但严阁老的八宝酱菜却迟迟不来,粥熬久了,难得糊涂,请阁老们勿怪。” 两个小太监在前,抬着一只已经没有丝毫烟气的红炭火鼎,那锅粥便座在火鼎上。 这时,严嵩、徐阶、高拱、严世蕃、张居正才注意到与以往的不同。 身前放置八宝粥的小方桌,竟是能从里面透出红来的细叶紫檀所打造。 桌子上摆着碗筷,亦不是凡品,那碗碟,是汝瓷官窑的极品,是开片粉青瓷,薄得像纸,乍一看,一片青色,细细看去,从青里又透出淡淡的粉红。 当朝内阁的阁老,都是识货的人,一眼就看出了这粉青瓷的来历。 据说自宋朝以降,汝窑无数窑洞里,就只出了一窑粉青瓷,出在了嘉靖年间。 是天赐的神品。 被献于皇上,却从未见皇上用过。 之后,汝窑虽也出过红青蓝青却再也没有出过粉青。 本以为传说是假的,但这会儿看到,不得不感叹,真是太漂亮了。 碗里的勺子,也是定窑的变窑极品,外釉通体素白,从里面却透出淡淡的晕黄。 碗里单独盛放勺子时,宛如椭圆的月亮浮在粉青的水中! 果然,好东西就是好东西,让人心生喜欢。 边上放的那箸倒是平常,是象牙镶银的箸,箸尖上的包银擦的锃白闪亮,箸身的象牙从里面透出闪亮的黄来,主要是为了拿起来称手,又能防毒。 接着八个宫女每人擎着一方托盘进来了,每只托盘上都有一碟酱菜。 吕芳先走到那锅粥前,拿起勺搅了搅,然后舀起一勺,从怀里掏出了一只浅口小碟,倒了粥进去,然后,就送到嘴边喝了。 之后,才走向严嵩的位置,伸手去取严嵩的碗,却被严嵩挡住了,“吕公公,该为皇上先盛粥才对。” “朕不饿。” 蒲团上,朱厚熜睁开眼睛,开口了,“你们饿,你们吃。” 这个饿? 到底饿的是什么? 所有的人心里一突。 吕芳继续伸手去取严嵩的碗,严嵩还是挡住了,“吕公公是司礼监掌印太监,不敢消受,让我自己来吧。” 大明朝。 分外朝、内廷。 外朝以内阁首辅大臣为相,内廷以司礼监掌印太监为相。 外相焉能受内相伺奉? “阁老是嫌我盛的少,想自己去取?”吕芳笑容不减问道。 闻言。 严嵩、徐阶、高拱、严世蕃、张居正立刻站起来了。 要是说刚才还不敢肯定这顿饭意有所指,现在,绝对能肯定了。 以鼎做釜,以紫檀做桌,以神品做碗,以变窑做勺,以象牙做箸,以司礼监掌印太监试毒,这盛的哪是粥? 盛的是天下! 不满意皇上所赐,司礼监掌印太监所盛,自己动手去取? 取什么? 取天下! 所有人头皮像要炸开似的,站在原地思绪着跪下去。 “都坐下。”朱厚熜再次开口,“不要看那么多人叫他老祖宗,在这里他就是奴婢,你们才是我大明朝的肱骨之臣。让他盛。” 严嵩、徐阶这才又轻轻坐下了,没有坐实,屁股只挨着锦凳前半部分的凳面。 与其说是坐,更像是在蹲马步。 高拱、严世蕃、张居正有样学样,“坐”了下来。 吕芳依次给所有人盛上了粥。 接着。 吕芳又拿出了个碟子,走到宫女身前,从所擎的碟子里都夹出一块酱菜,低下头吃掉了。 再去取严嵩的碟子时,没遇到什么阻拦,吕芳迅速给分了酱菜,端上了小桌。 等到给张居正端酱菜上桌,宫女的八碟酱菜正好空空如也,躬身退了出去。 后知后觉的严嵩、徐阶等五人,从后脊梁根涌上一股寒意,这分的何止是酱菜,分明是大明江山。 取的是天下,分的是江山。 严嵩不敢动。 徐阶更不敢动。 高拱、严世蕃、张居正一动不动,仿佛连呼吸都没有了。 “阁老,不够吃吗?”吕芳望着严嵩,笑得很诚挚。 严嵩身体一颤。 碗里的粥吃了吗?就说不够吃的话? 吕芳还嫌不够,继续道:“但宫里没有更大的这样的碗了,要不,就以此鼎为碗?这样的鼎,宫里有九个。” 古有张晏曰,五鼎食,牛、羊、豕、鱼、麋也,诸侯五,卿大夫三,师古曰,五鼎烹之,谓被镬烹之诛也。 这便是大丈夫生不五鼎食,死则五鼎烹耳。 内阁虽掌中枢,但连诸侯都不是,连五鼎都不能用,又何况是九鼎。 严嵩跪了下去,“臣不敢。” 徐、高、严、张紧随其后,“臣等不敢。” “吕芳。”朱厚熜声调转冷。 吕芳露出应有的惶恐,低声答道:“奴婢在。” “你这奴婢,连伺候人都不行了,还有什么用?” “奴婢该死!” 吕芳转望向严嵩等人,叩首道:“请阁老们用膳。” 自皇上搬入西苑以来,司礼监,就一直以皇上化身自居,近日里,司礼监遭逢巨大变故,大不如从前,但身上多少残有几分圣光。 这一跪。 所有人心肝俱颤。 那个“请”字,似乎有了无上伟力,严嵩扶着锦凳慢慢爬了起来,拿起了碗里的勺,不顾热烫舀了半勺送到嘴里。 徐阶四人也爬了起来,这寒冷的天,却出了一身汗,拿起勺子,一口接一口往嘴里送粥。 一阵子,所有人面前的那碗粥都见了底,八宝酱菜却一筷子没有动。 鼎里的粥可多着呢,但八宝酱菜可就这么多。 不能动,也不敢动。 吕芳又要接着拿起严嵩那只碗,严嵩伸出手盖住了碗,转望向朱厚熜,“启禀皇上,臣够了!” “启禀皇上,臣等够了!” 第二十章 剿灭倭寇,杀倭赏银! 是够了。 不是饱了。 这天下,这江山。 任文臣武将胡作非为的时代结束了。 朱厚熜望着严嵩、徐阶、高拱、严世蕃、张居正好一会儿,想从他们的眼里望出他们的心思。 但朱厚熜没有看透人心的本领,在个个忠心的面容下,孰忠孰奸,实在分不清。 或许,有的人现在是忠心的,但往后就又不忠了。 有的人可能忠的是大明朝,有的人可能忠的是自己。 这些人中,有谁忠的是他这个大明朝皇帝陛下? 朱厚熜猜不透,索性就不猜了,发出最后警告道:“都记清自己吃了多少,别撑着。” 所有人几乎同时大声答道:“是。” “高拱、张居正是朕诏过来的,而严阁老、徐阁老,还有严世蕃,你们有什么事陈奏?”朱厚熜打完了哑谜,直接开门见山。 严嵩略微调整了心绪,十分诚恳说道:“回皇上,此事与张居正有关。” 张居正一愕,立刻下意识地望向严嵩、徐阶。 随着严党、清流合流,朝廷文武正式回归“大团结”,整个文官集团目前最要紧的事,就是争取考成法的稽查、考核权。 张居正自问没和徐阶有过什么商议,就更别提和严嵩有什么商议了。 一晚上、一早上不见,到底内阁首辅、内阁次辅有什么商议,能让两派合流后的第一件陈奏事,就和他张居正扯上关系? 严嵩徐徐说道:“张居正说,只要海面的商路畅通,我大明朝的商船能把货物运到波斯印度一带,每年就可以开源一千万两纹银以上。” 闻言。 张居正显然有点激动,在原地尽力平静心态。 十多年了,朝廷总算在御前正式提出了他改变大明朝第一步主张。 治大国如烹小鲜,当家无非是节流开源两途,节流难以富国强兵,但开源却可以。 “而想重新打通海面货商之路,海面要靖,倭寇要剿,这些,无不要以兵部着眼,臣等以为,该给闽浙增加军饷,让胡宗宪募充军队,建造战船。”严嵩又道。 张居正再也忍不住,嘴角勾勒起了笑意,虽然严嵩在奏对中,只提及了亲近的浙江总督胡宗宪,而没提到戚继光、俞大猷,但抗倭事能完成,其他都不重要。 况且,没了严党、清流之分,胡宗宪在御前留名就留名吧。 “内阁以为该增加闽浙多少军饷?”朱厚熜问道。 不论严嵩、徐阶是公心,还是私心,倭寇一定是要剿灭的。 前世今生的仇恨,非荡平倭人才能消解。 增加军饷的数目,是在来玉熙宫的轿子上,严嵩就与徐阶商量好的,接道:“皇上,至少九百万两纹银。” 六百万两纹银建战船。 三百万两纹银招募军队。 没了严党、清流的互相掣肘,严嵩和徐阶都认为,这些银子全花到实处,能把倭寇打回老家去。 不过。 近千万两纹银的军饷开支,是大明朝开国以来头一回,严嵩、徐阶没想过皇上真的会照单允准。 按照严、徐二人的估计,能有个六百万两纹银落到东南,胡宗宪就能扫平海面,恢复到嘉靖十几年前海面货商通畅的地步。 《论语》有云:取乎其上,得乎其中;取乎其中,得乎其下;取乎其下,则无所得矣。 严嵩、徐阶的小伎俩,是不加掩饰的,大殿里的人都明白。 “照准!” 圣音传来。 所有人一愣。 皇上不吝啬了? 紧接着严嵩、徐阶、严世蕃、张居正就有点难受,因为他们意识到,皇上的突然大方,闽浙增加的军饷,很可能来自他们刚献上的银两。 朱厚熜似乎想让四人更难受,接着道:“传朕旨意,自今日起,凡斩倭寇一人,朝廷赏现银二十两,上不封顶!” 现银。 上不封顶。 六个字一出。 所有的人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斩首奖赏,从太祖高皇帝时就有,这是为了鼓舞士气,竭力斩杀异族军队。 在众多异族军队中,斩首草原骑兵的奖赏,永远是最高的。 斩首一个草原骑兵,就能获得赏银二十两,且官升一级。 但是,草原骑兵对大明军队始终是最危险的存在,在战斗中,明军和草原骑兵的战损比例往往悬殊。 而且,草原有草原的规矩,如果在战场上救下同伴,可获得同伴一半的战获。 如果在战场上能够抢回同伴的尸体,那么会获得同伴所有的战获。 这个规矩使得草原骑兵在战场上奋勇抵抗,即使同伴已经战死,也不愿将同伴的尸体留给明军。 草原骑兵的人头赏银,一直是明军最难赚到的。 即便真的能赚到,朝廷的拖欠,各级将领层层剥削,等落到士兵的手里,恐怕连二两银子都没有。 所以,在绝大多数时候,明军对草原骑兵的赏银并不热衷,连带着对草原骑兵的抵抗心思都较弱。 而斩杀倭寇,是明军中的一种较低奖赏,斩首倭寇一人,只可获得赏银十五两。 但同样存在严重的朝廷拖欠和将领剥削的情况。 在注意到严世蕃的异动的神情,朱厚熜对赏现银的事有了新补充,“赏银的事,朕会让锦衣卫负责,直接发放到将士手中。” 独立于军队之外的赏银监察,又是外人染指不进去的锦衣卫,完美避免了朝廷的拖欠和将领的剥削,严世蕃顿时神情一黯。 张居正则想得更多了,有了这样的奖赏制度,东南军队估计能把海上的倭寇绝迹了。 甚至。 有冲上倭人岛,抓倭人冒充倭寇赚赏银的可能。 这种事,不能细想,总之,于东南军队有利就是了。 “圣明天纵无过皇上。”严嵩五人齐声颂圣。 “皇上,剿倭的事,由胡宗宪主事,但销往西洋诸国的货物,却要提前准备,茶叶、瓷器不提,丝绸是通货,而丝绸的关键在蚕丝,想多产蚕丝,就要增加桑田,臣等以为,干脆让浙江现有的农田再拨一半改为桑田,一年便可多产丝绸二十万匹。”严嵩展露了獠牙。 张居正的笑意忽然凝固在脸上。 第二十一章 遍身罗绮,非养蚕人! “张居正。” 朱厚熜突然点张居正的名。 张居正立刻应答:“臣在。” “增加闽浙军饷,来打通海面货商,再在内地改稻为桑,严阁老说的,都是你的意思吗?”朱厚熜问道。 张居正肃颜答道:“回皇上,增加军饷,重开海路是臣的意思,改稻为桑,不是臣的意思。” 此刻。 他才明白为什么御前陈奏,严嵩会以他的名字做开端。 这不是为他造势,更不是为他扬名,而是为他准备了一口大黑锅。 严嵩口中所谓的增饷抗倭,为国增利,不过是为改稻为桑的铺垫。 这改稻为桑,不妨说明白点的,就是借机兼并浙农土地的另一种说法罢了。 真要改浙江一半粮田为桑田,这些田地,恐怕都要落到东南大族的口袋里。 江浙之地,本就“七山二水一分田”,由于东南大族在江浙数百年如一日的“精耕细作”,真正属于浙农的田地,估计只有一半。 如果按照严嵩所说改稻为桑,他敢保证,全浙江的百姓,将再无寸土可耕。 而百姓无田,将会发生什么? 一旦东南乱了,朝廷拿谁的脑袋去平息民怒? 是严嵩的脑袋?还是徐阶的脑袋? 都不是! 只会是他张居正的脑袋。 因为抗倭、开海是他提议的,改稻为桑不过是衍生的产物,而产物滋生的动乱,自然要由他负责。 张居正对于严嵩没有丝毫好感,更没有丝毫误解,这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奸相,可以为了私利不顾一切。 但对于徐阶,张居正是彻底失望了,在私利面前,徐阶轻松就牺牲了他这个得意门生。 明知改稻为桑是个火坑,在御前一言不发,静看着他跳入火坑,甚至,是推他进火坑的其中一人。 师徒如父子,张老太爷不在京城,张居正始终是拿徐阶当父亲一样孝顺。 但正应《三纲五常》中言:君不正,臣投他国;父不慈,子奔他乡。 张居正毫不犹豫的否认改稻为桑,让徐阶脸色略显不自然,但更多的是愤怒。 弟子在御前忤逆师父,是大明朝建国近两百年从未有过的事。 朱厚熜显出赏识的神态:“为什么改稻为桑不是?” “回皇上,剿倭尚需时间,江浙又是倭寇闹事的地方,若是推行改稻为桑,有奸商从中大肆买卖百姓田地,不出数月,东南大乱必将而至。”张居正终究顾念着徐阶,只说了奸商,没说贪官、大族。 改稻为桑,原是严世蕃最早向老父亲严嵩说的。 严世蕃知道该出手了,道:“我大明朝都是诚实经营、勤勉致富的商人,都是心存良知的商人,哪有奸商?” 这句话。 是一点脸都不要了。 严世蕃却不容张居正接话,接着道:“一亩桑田比一亩农田的收成要高出五成以上,我就不明白,这富国富民的法子,就是你张神童提出来的,怎么真到给实惠予百姓的时候,你又连声否认,到底想干什么?” 严世蕃和高拱年岁相当,却比徐阶小十岁,按官场的规矩,在称呼张居正时,该以字号相称,但却喊出了张居正幼时的神童之名,俨然长辈之呼晚辈。 在严世蕃心中,徐阶以儿子之礼伺奉老父严嵩,那自己就和徐阶是一辈人,而张居正,也就是晚辈了。 训斥晚辈,理所应当。 这么酸刻的话,张居正忍不住望了眼徐阶,见其依然平静如水,心底难免激起一丝火气,“我想干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小阁老想干什么? 我想知道,要是改了的桑田,如果到最后都落在浙江那些官商手里,从种桑养蚕到织成绸缎中间又省去了买丝的环节,这能赚多少银子? 我更想知道,改稻为桑后,浙江一千五百万百姓吃什么?” 既然改稻为桑在御前提了出来,就代表事先准定有了详细图谋。 从朝廷到浙江,上上下下都是严家父子的人,现在又有了徐阶的配合,如若图谋成了,浙江百姓怕是要活不起了。 “改稻为桑若成,那便是国策,天下官商谁敢从中取利?” 严世蕃以反问回答张居正的问题,只要张居正不想与两京一十三省所有官员为敌,这个反问就回答不了。 因为,官员们都从国策中取利。 “官”字两张口,这两张口不先满足,什么国策都不成。 见张居正沉默,严世蕃略显得意,继续道:“我大明朝又不止江浙产粮,改稻为桑,再从外省调拨粮食就是了。” 严嵩沉默着,徐阶沉默着,张居正也沉默了。 “小阁老,外省调来的粮,一定比本省产的粮贵,浙江百姓怎会愿意?”高拱接言了。 “还是那句话,每亩桑田产的丝比每亩农田产的粮收成要高,哪个百姓不想多赚银子?哪个百姓不想过得好些?哪个百姓不愿意改种桑田?”严世蕃立马顶了回去。 “按小阁老的意思,国策之下,浙江百姓在卖完蚕丝后,一定能买到粮食?” “当然!” 严世蕃笑了。 高拱也笑了,笑得是那样凄凉,道:“小阁老,你是锦衣玉食,你是不食人间烟火,但那些小民不一样。 手里握着粮田,不管是丰年还是荒年,只要没欠外债,至少就饿不死。 而改了桑田,尽管如小阁老你所言,日后的收入会增加,但眼下呢? 小阁老在御前说了会从外省调拨粮食,会保证浙江百姓有粮可食,浙江官员也可以这样转述给浙江的百姓,但小阁老你的话,你猜浙江百姓会信吗? 但凡浙江百姓的祖上有任何一个人相信了小阁老你这样的话,今日之浙江,将是百里无人烟。 但凡我们家的祖上有任何一个人相信了小阁老你这样的话,我们家的香火也就传不到我这一代了。 太祖高皇帝在位时期,改河南一半农田为棉田,一千八百万亩棉田,一千八百万亩农田,却无颗粒之粮为河南百姓所食,却无寸缕之棉为河南百姓所穿。 是年,黄河南,易子而食。” 第二十二章 奸字写法,徐阶吐血! 天雷落。 天地为之一亮。 透过大殿的窗户,雷光照在对峙的高拱、严世蕃脸上。 “皇上,奸臣已经自己跳出来了!”严世蕃感觉到今天的争议,已经要你死我活才能解决,“高拱是一个,还有张居正。” 声音比光慢,雷声响彻天地时,严世蕃正好点了张居正的名,仿佛苍天的化身一般。 “九百万两纹银的闽浙军饷开支,皆是为了重开海路,保证货商通畅,现在,军饷的事,皇上照准了。 但备货西洋,你们却不愿意,按你们的意思,我大明朝靖的海,平的倭,不像是给朝廷靖的,更像是给那些走私贩子靖的了。”严世蕃望着高拱、张居正,以一敌二地说道。 何谓倒打一耙? 这就叫做倒打一耙! 海靖倭平,本是严家父子为了日后走私想出的办法。 但此刻却被严世蕃拿来,暗指高拱、张居正与东南走私贩子勾结,不愿意看到朝廷事先增加货品船队再下西洋。 到底是年轻,张居正一凛,直接答道:“我没有这样想。” 在他的构想中,大明朝销往西洋的货物有很多,不一定非指着丝绸这一件东西。 严世蕃不依不饶追问道:“那你为什么阻扰朝廷提前备丝织绸?” 生死已悬于一线,高拱这时不但显示出了硬气,也显示出了智慧,居然无视了严世蕃、张居正的对话,从头反驳道:““姧”字怎么写?是两个“女”字,加一个“干”字。 我高拱现在还是一个糟糠之妻,小阁老,就在前天,你才娶了第九房妾室。 这个“姧”字,恐怕加不到我高拱头上。” 德行。 始终是官员绕不过的东西。 大明朝廷虽然没有限制官员娶妻妾的数量,没有阻止官员妻妾成群,但绝大多数官员不会公然纳妾。 除非正妻迟迟不能诞子,以免不孝,方才纳妾。 像严世蕃这般,公然纳妾,且多妾室,一为淫乐,二为借故受贿。 正月十四的严府,可谓高朋满座,七品以下的京官,五品以下的地方官,连个座位都没有。 许多地方官或离京无法回到京城的官员,人到不了,礼可都全到了。 从德行上否定一个人,继而全盘否认这个人,这本是严世蕃对付清流时的拿手好戏,如今被人用在自己身上,严世蕃险些吐血。 “不用东拉西扯了!” 严世蕃再也忍不住了,下意识地就要拍案而起,严嵩、徐阶如电的眼神立刻射了过来,手掌收了力,变成了扶着案子站了起来,“高拱,你先对日益亏空的国库视而不见,不思为国开源节流之法。 又对太祖高皇帝的治国之道颇有微词,大不敬的提及河南旧事,来论浙江新事。 我看你这户部侍郎,不过是个尸位素餐的小人。” 你指摘我德行,我指摘你操守,谁也不肯相让。 高拱没有接言,张居正也没有接言。 其他人也都沉默着,只有朱厚熜从蒲团上站起,静静地等着大殿外的暴雨下来。 三声雷震,雨水像从天上倒入了人间,落到了地上,顿时碎了无数瓣。 丝丝缕缕的水汽升腾而起,笼罩了整个京城,玉熙宫,宛若一个隔绝之地。 朱厚熜的目光望向了严嵩:“严阁老,严世蕃说高拱、张居正在你的内阁里不实心用事,是这样吗?” “回皇上,内阁里都是我大明朝最实心用事的臣子。”严嵩不紧不慢道。 所有的人一愣。 就连高拱、张居正都没想到严嵩在这时候还能为他们说好话。 严世蕃委屈到整个人快炸了,这一天,从醒来就没顺心过。 从玉熙宫外老父亲对徐阶的许诺,再到这玉熙宫内老父亲对高、张二人的袒护,在老父亲心中,好像就他一个外人。 “严世蕃的第九房夫人又是怎么回事?”朱厚熜提高了问话的声调。 严嵩答得仍然十分从容:“是个唱昆曲的戏子,和其父亲一道到成国公府上唱戏,却失言惹怒了成国公,其父挨了打,父女俩也都被赶了出来。 后来,其父重伤不治死了,京城地贵,那女子无力葬父,于是卖身葬父,就被严世蕃买了下来,纳为了妾室。” “这么说,严世蕃倒是个善人,前面那几房夫人的身世都这么凄惨吗?”朱厚熜突然又把目光转向了严世蕃。 严世蕃一惊,跪了下去,“臣回去就将几房夫人送回去,有娘家的送回家,没有娘家的另找好人家嫁了。” 凄惨的身世,背后往往都有着无法对人言的隐情。 尤其是九房夫人全是在遇到严世蕃,被严世蕃看中后,身世才忽然凄惨的。 朱厚熜不再看他,望向了徐阶,“徐阁老,内阁迫切想要在今年增加二十万匹丝绸,你是户部尚书,朕问你,增加二十万匹丝绸要增加多少亩桑田?” 增加桑田? 所有人立马抓住了皇上所说的关键词。 高拱、张居正脸色一变,哪怕御前抗辩了这么多,还是阻止不了改稻为桑吗? 徐阶端正了面容,声音却透着兴奋:“回皇上,如果是成年桑树,有二十万亩就行。 可要等到一个月以后改种,下半年仍是桑苗,况且中秋蚕、晚秋蚕吐的丝也少,不能和春蚕比,因此至少要五十万亩桑田。” 同为户部堂官,徐阶能知道的蚕事,高拱也知道大概。 五十万亩粮田改稻为桑,最多后年也成了成年桑树,春蚕、秋蚕加在一起,吐的丝远不止织二十万匹丝绸。 说出五十万亩桑田数,只是严嵩、徐阶商量后想要此次兼并浙江土地的数目罢了。 当真是狠辣啊,严家、徐家刚失去了几十万亩田地,就要从另外的地方找补回来,哪管浙江百姓的死活? 朱厚熜一笑:“徐阁老好算盘。但就这些田地,又何须动朕浙江百姓的稻田,朕这里,刚得了五十万亩田地,不妨就都改了吧。” 言罢。 吕芳领着几个小太监从偏殿抬出两个檀木箱子。 徐阶、严世蕃看着那箱子,竟是那么的熟悉,和徐家、严家的箱子真像,就连封箱贴的条都挂着两家独有的标识。 封条一拆,箱子开启,就连里面的地契,都和徐、严两家献上的地契一模一样。 徐阶喉头一咸,强行咽下了涌动的热血。 用他和严嵩、严世蕃的想法,改严、徐两家的田,与浙江百姓秋毫无犯,这是人能干的事吗? 严世蕃的城府较严嵩,徐阶还是浅了些,怒火攻心之下,嘴角溢出鲜血。 畜生啊,畜生啊,他娘的畜生啊! 第二十三章 锦衣亮刀,诏狱新人! 玉熙宫的刀枪剑影外。 明代的三法司,真正管官的衙门还属都察院。 无论每年对各级官员的考核,还是监督各级衙门的官风,都察院都有直接的参劾权和纠察权。 除了左右都御史,副都御史,一般的御史那也是见官大三级。 今天是大明朝嘉靖四十年正月十六,也就是真正的新年伊始,每年的这一天,六部九卿的正副堂官和驻京的御史照例都要来到这里,发领都察院对各部衙门官员上一年的考绩评定。 这时的大堂里,已是纱帽攒攒,红袍耀眼。 与往年不同的是,今天来的人阵营泾渭不分,六部衙门官员和都察院御史,几十年来,终于又能同席而坐,高谈阔论。 严党领袖、内阁首辅大臣严嵩,清流领袖、内阁次辅大臣徐阶和解的风,吹遍了朝野上下。 这天底下,非黑即白,嫉恶如仇的人或许不少,但在朝廷中,这样的人是非常难进步的。 朋友,可以今天是,明天就不是,但利益,却永远是官员共同的不懈追求。 针锋相对二十年的严党官员,清流御史,见到彼此只经历了微不可察的尴尬,便一改之前的不共戴天,熟络邀请对方落座,然后谈笑风生起来。 遵循例,今儿第一个说话的,还是都察院左都御史欧阳必进,望着站在两侧的正副堂官们:“诸位大人也许有些已经知道了,也许有些还不知道,御前财政会议取消了六部年初预算的事,皇上欲用考成之法。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会是我在都察院最后一年主持考绩评定。” 作为严嵩密友,却能主掌都察院,位在一众清流御史上,欧阳必进的老成持重、端庄谨慎在朝廷是出了名的。 素日里,不仅与严党官员交好,还与清流御史交好,这一开口,满堂默然。 祖宗成法祖制都察的大山倾于一旦,尽管一早就有风闻,有的人心存疑虑,有的人则心存侥幸,现在听到欧阳必进当堂宣示,不啻于煌煌天威,惊雷炸响! 六部衙门那些官员稍好些,反正被都察院鸡蛋里挑骨头挑这么多年都习惯了,朝廷改换稽查、考核的法子,大不了以后做事时再谨慎些,看上去再勤勉些,料想无虞。 当然。 该贪还要贪。 与清流御史打生打死都不耽搁贪墨,更别说文官集团再度团结,官官相护,贪墨就更加方便和安全了。 《诗经》有道:“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 这首国风流传到今也有两千多年了,老鼠年年打,年年打不尽,贪官朝朝杀,朝朝有贪官。 是秦皇汉武的刀不锋,还是唐宗明祖的刀不快,都不是。 再快的刀,也杀不了许多人,刃就卷了。 不少人都想好了接下来如何贪墨的方向。 与商勾结、挪用公银、吃空饷、回扣…… 都察院御史是真难受了,御史素来清贵,高人一等,就是有掌管大明朝两京一十三省官员考级评定,一言能升官,一语能贬官。 现在,稽查、考核权没了,光有个风闻奏事的权力又有个屁用? 当权力失去了作用,都察院只剩下清贫的“清”字,没了“贵”字,这御史当得还有什么意思? 数十年寒窗苦读,可不是为了到朝廷里当个只会搬弄口舌的长舌妇。 而是想将实实在在的银子搬回家。 一众都察院御史都垂下了头,一个个脸色灰败,惊惧茫然! 欧阳必进淡然一笑,似是十分坦然。 都察院的败落,败了就败了,和他这个即将上任吏部尚书的又有什么关系? 老友已为他安排好了一切,而他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在都察院最后发放一次六部考绩评定,之后,等待旨意的到来。 “遵祖制,本宪要向诸位大人宣读去年六部重要官员的考绩评定结果。” 欧阳必进说到这里,从袖子里抽出六本簿册,依次发放给六部尚书,解释道:“但去年两个省的大旱,三个省的大水,北边和东南几次大的战事,再加上宫里一场大火,都在六部衙门官员实心用事下给挺了过来。 凑巧,去年入冬好几个省又没有下雪,有妖人借着这个攻讦朝廷。 幸得皇上的斋戒敬天,我在京官员年节间没有升烟食荤,一片诚心感动了上天,才有了昨天那场纷纷扬扬的大雪。” 说到这里,欧阳必进停了下来,等到与会众人的认同后,朗声道:“如今,我大明朝如日中天,国安民殷富,都察院再过苛责文武百官,未免太不近人情,所以,去年六部官员考绩评定一律上中,六部正副堂官考绩评定一律上上。” 欧阳必进是厚道人,知道都察院失势在即,没有在离开都察院前再给都察院其他御史使绊子,而连夜赶造了新的考绩评定册。 以这么华丽的六部考绩评定册,来一笔勾销过去多年的都察院御史和六部衙门官员间的仇恨。 以及。 都察院御史们和六部衙门官员对他欧阳必进的感激。 宣读完。 欧阳必进目光炯炯,望着满堂官员,准备享受属下御史和六部堂官的追捧这美妙的时刻。 他今年七十三了,想必是没有入阁拜相的机会,到时在吏部尚书位上安然告老就知足了。 突然。 都察院门外哄闹声传来,欧阳必进眉头一皱,都这时了,怎么还会有人搅他的兴? 接着欧阳必进、都察院御史和六部衙门官员的目光就被一个“飞人”吸引。 都察院的门房直接“飞”进了堂上。 紧随其后的,是锦衣卫都指挥使陆炳和无数锦衣卫缇骑。 都察院被彻底封锁。 陆炳迈步进入都察院大堂,如入自家后院,朗声道:“上谕!” 欧阳必进惶然了。 都察院御史和六部衙门官员一惊,跪在地上。 “都察院左都御史欧阳必进,徇私枉法,掊可日棘,政以依违,凡四方小大之吏,莫不贪墨成风,国焉安?民焉然?” 陆炳大声宣读旨意,“着旨,即刻将欧阳必进打入诏狱! 六部衙门所有官员去年考绩评定一律取消,等待后审!” 第二十四章 诛灭十族,内阁内斗! 倘若是晴日,严嵩的双人抬舆照例都停在玉熙宫大殿的石阶下,今日大雨骤至,两个当值太监早已将抬舆抬到了玉熙宫大殿的门外廊檐下静候着严嵩出来。 明制,亲王或老病大臣有特旨可以赏紫禁城乘双人抬舆。 所谓双人抬舆,不过一把特制的椅子,靠背和两侧用整块木板封实,只前方空着让人便于乘坐,雨雪天还允许在上面加盖一覆盖,前面加一挡帘,两根竹竿从椅子两侧穿过,由两人或手或肩抬杠而行。 从嘉靖二十一年,朱厚熜搬进了西苑,紫禁城赏乘双人抬舆,便变成了西苑赏乘双人抬舆。 严嵩任首辅,从七十到八十一就一直享坐这把抬舆。今日有雨,当值太监早就在抬舆上加了覆盖,抬舆前也加了挡帘。 徐阶、高拱、严世蕃、张居正没有乘坐抬舆的资格,另有当值太监给他们备下一把偌大的雨伞站在抬舆边。 徐阶、严世蕃搀着严嵩从精舍门外通道向大殿门边几乎是挪架着过来的。 从精舍门外沿通道走到大殿门边也就五丈路程,但严嵩、徐阶、严世蕃竟仿佛走了二十年。 执掌内阁二十年来,多少风雨挥洒而去,就凭抬舆上那方覆盖那块挡帘和那把雨伞就能遮挡得住吗? 严嵩望着晦暗、阴沉的天空,不由得回想起嘉靖二十四年,皇上为了敲打他,让夏言复登内阁首辅大臣之位的那天。 夏言命令,批示公文一概不征求他的意见,并大肆罢斥、放逐他提拔任用的人。 对于久居高位的人儿,皇帝的警告,就如同天崩地裂,而皇帝的疏远,则会让人产生一种被苍天厌弃的感觉。 高高的玉熙宫大门的门槛就在脚下了,徐阶、严世蕃双手同时用力,欲将严嵩架过去,但严嵩却停下了,推开了两人的手,撩起了袍子,一条腿慢慢先迈过去,另一条腿又慢慢迈了过去。 看到严嵩迈出门槛,在玉熙宫门前等候已久的人儿连忙迎了上来。 还站在殿门内的徐阶、严世蕃注意到来人,心中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立刻迈出门槛。 落在后面的高拱、张居正,身躯到底是高大些,哪怕前面视野受阻,也看清了来人。 刑部侍郎鄢懋卿。 “阁老,皇上下了旨,欧阳总宪被打入了诏狱。”鄢懋卿简明扼要汇报道。 古时属吏尊称长官为宪。 东汉称御史府为宪台,唐称御史为宪臣,明改制后,都察院御史地位崇高,特别是左右都御史,被文武百官奉为了总宪。 欧阳必进是严嵩密友,遭此大厄,鄢懋卿是马不停蹄,不顾风雨而来。 严世蕃都懵了。 堂堂九卿之一,昔日严党最重要的喉舌,就这样被打入了诏狱? 徐阶心中原本有只为考成法稽查、考核权蹦跳的小鹿,这时终于不跳了。 鹿死了! 合着在文官集团在为权力奔走时,为了权力在皇上面前卖力表现时,权力早都有了归属。 徐阶觉得自己就像戏台上的戏子。 屈辱感涌上心头,徐阶再也忍不住,喉头一甜,鲜血从嘴角溢出。 晃动的身形,几乎站立不住。 身后的张居正轻声一叹,快走了两步,扶住了徐阶。 鸡飞蛋打! 赔了夫人又折兵! 或许就是说的此刻的严家父子和徐阶。 严嵩听到老友噩耗,竟没有丝毫反应,偌大的年纪,竟然径直从大殿的石阶走向漫天的雨幕。 抬舆的当值太监见到严嵩,一个人立马在抬舆后升高了轿杆以使前面的轿杆着地让严嵩好迈过前面的轿杆,另一个立刻掀开了抬舆的挡帘候严嵩坐进抬舆。 当严嵩与抬舆擦肩而过时,两个抬舆太监僵在原地。 严阁老的眼睛,难道出问题了? 到底是儿子心疼爹,严世蕃迅速从太监手里接过一把雨伞,倏地撑开追了上去。 雨伞罩顶,严嵩却暴怒了,“拿开!” 严世蕃下意识地歪了歪雨伞,春雨再次落到严嵩身上,严嵩年迈的躯体不自主地颤抖着,“这雨,还和二十年前的一样凉啊。” “爹!”严世蕃这一声叫得近乎慷慨就义。 欧阳必进的下场。 让他隐约看到自己未来的结局。 在严党、清流没有合流前,欧阳必进算是严党中比较正直、廉洁的人,连这样的人都进了锦衣卫诏狱,其他人又当如何? 可能在皇上心中,他和老父亲都已成了敝履。 严嵩这才慢慢侧转了头望向儿子、徐阶、高拱、张居正,满头满脸水淋淋的,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皇上呼唤的风雨,我遮挡了二十年了,你们兴起的风雨,我在御前也都替你们挡了。 一部《二十一史》都只诛灭九族,唯有我大明朝可以诛灭十族! 高拱、张居正,如果连你们都弃我如敝履,恐怕以后就没人再替你们遮风挡雨了。” 锦衣卫获得考成法稽查、考核权,是皇上有意为之不提。 改稻为桑。 是内阁在御前初次说出这个方略,皇上能在如此短的时间认清改稻为桑的利弊,高拱、张居正的庭上争辩功不可没。 看上去严党、清流是合流了,文官集团完成了重整,但高拱、张居正两个重要人物的不配合,这合流,就失去了许多意义。 高拱对严嵩的话嗤之以鼻,在裕王府时又与徐阶的虚伪划清了界限,听着严嵩的“雨中劝说”,心里毫无波澜。 一言不发从太监手里接过一把雨伞,走进了雨幕中。 道不同,不相为谋。 搀扶着恩师徐阶的张居正,面对恩师殷切地目光,缓缓松开了手。 也撑伞进入了雨幕,朝高拱若隐若现的身影跟去。 严世蕃的手一松,那把伞便在风雨中飘滚了开来。 白茫茫的水幕中,严嵩、徐阶、严世蕃任凭暴雨满头满脸打着。 那把抬舆又抬到了面前,严嵩没有再执拗淋雨,迈过了轿杆,临上轿前对徐阶道:“少湖,勿要心软了。” 这二十年,他都在杀人、关人、罢人、用人。 大明朝的国库,是他的人在攒银子,边关,是他用的人在打仗,跟皇上过不去的,也是靠他用的人去对付的。 两京一十三省,全是他的门生故吏,对付两个内阁阁老,不难! 第二十五章 皇帝逆鳞,卖官鬻爵! 朱砂红得像血。 在内阁首辅大臣严嵩案头的紫金钵盂里轻轻漾着。 也在内阁次辅大臣徐阶案头的紫金钵盂里轻轻漾着。 两支“枢笔”,各自伸进各自案头紫金钵盂里蘸了朱砂,两个人都将笔锋在砚台里慢慢探着,一位八十一岁老人戴着一双花眼的眼镜,一位五十八岁老人戴着一双花眼的眼镜,望着面前用多种纤维掺着树叶捣碎了秘制的青纸,望着都已经写了一多半的鲜红骈文,琢磨着下面的词句。 青的纸,红的字,一流的馆阁体。 任他朝廷动荡,两个宰相这时却在西苑内阁值房内为皇上写青词。 从朱厚熜炼道修玄,转眼数十年,常命大学士严嵩、徐阶等人撰写青词,焚祭上苍。 二人所撰青词“深惬圣意”,时人呼二人“青词宰相”。 殊不知,多少军国大事,几许君意臣心,都在这些看似荒诞不经的青词中深埋着伏笔! 也只有在这嘉靖朝,参奏他人的奏疏,才会写入青词中。 “老了。”严嵩写完了参奏高拱结党营私、包庇逆贼的最后一个字,搁下了笔,又取下眼镜,扶着案沿慢慢站了起来。 徐阶参奏张居正的青词仍有两句没有写完,这时也不得不搁下了笔,随着站了起来,也取下了眼镜,来到严嵩案前,望了眼严嵩青词中点到的人。 南京礼部尚书葛守礼。 南京光禄寺少卿徐养正。 应天府尹刘自强。 这三人,都是朝中与高拱亲近的人。 两人为朋,四人为党。 引宋朝的教训,哪怕高拱四人什么都没做,但也看作结党。 当然,仅凭结党就想置一位内阁阁老于死地,是不太现实的,这到底是明朝,而不是宋朝。 严嵩只是将高拱四人利益捆绑,然后,以四人中一人的不当行为视作整体的行为而进行攻击。 高拱虽然暴躁,却一直是个谨慎的人,鲜能找出突破点,但葛守礼不是。 葛守礼在担任南京礼部尚书时,驳绝了嗣后请继封者的请求。 绝嗣后请继封者。 如果一个家族的嫡长子去世后,没有留下子嗣,那么他的弟弟或弟弟的儿子可以请求继承封爵或遗产。 即所谓的“嗣后”。 去年,宁王府的宗人曾被禁止在高墙之内,后来有人请求释放他们,并恢复他们的封爵,但葛守礼直接否决了这一请求。 或许。 葛守礼在宁王府的事上没有做错,但葛守礼忘记了,当今皇上是嗣后得来的皇位。 否定了宁王府请求,等同是在否定皇上皇位的合法性。 这是皇帝的逆鳞。 这样来定义葛守礼是反贼,并不牵强。 大礼议之争过去了那么多年,但严嵩仍然历历在目,以此来参奏葛守礼,进而参奏高拱,就是奔着左顺门多出新的冤魂去的。 严嵩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是大杀招,徐阶不禁后脊发凉,违心夸赞道:“阁老老骥伏枥,这一百六十九字,当真世无二人能敌者。 我也是一百六十九字,却还有两句没有想好呢。” “少湖。”严嵩望着站着身侧后的徐阶,这一声叫得十分复杂,“你是在等我,也是在心疼门生啊。 凭你的才情,凭你的精力,这一个时辰,别说是一百六十九字,纵是一千六百九十字也早就写好了。” 徐阶、张居正是师徒。 在这个师徒如父子的社会里,张居正在玉熙宫内外的拒绝合流,违背恩师意志的行径,和忤逆无异。 依大明朝,凡是忤逆者被送到衙门,死活全凭父母的心意,父母准儿活,挨些板子就能活,父母让儿死,则当堂打死。 在官场中,也有异曲同工的地方,忤逆恩师者,由恩师以参奏清门,那门生会受万官敌视,所以,就形成了不成文的规矩,师徒反目,徒官要上疏请辞官位。 可是,像张居正这么得意的门生,哪怕师徒俩现在形同陌路,徐阶也难以下手。 在青词中,才写了张居正三宗罪状,不过,多年师徒,罪罪切中要害。 一、欺世盗名。 这些年,张居正打着祖宗成法的旗号,在大明朝北疆、东南劳民伤财修建了大量防御或攻击的建筑。 但这全违反祖宗成法中与民休息的训斥,违反祖宗成法的事,这叫欺世盗名。 二、结党营私。 不论是朝中文官,还是军中武将,在任用上,都是讲究一定的惯例和用人方式的。 兵部掌管全国武官的选择、任用和兵籍、军机、军令之政,为军事行政的总汇。 张居正以内阁群辅大臣的身份,兼着兵部侍郎,但在做事上,张居正在兵部发号施令时,完全无视了兵部尚书。 用人时任人唯亲,根本不经过兵部尚书、吏部、都察院和惯例,就对武官任免。 许多时候,坐镇一镇边关的将领,竟是军中新人,例如戚继光、李成梁、凌云翼。 虽说这些将领在战场个个表现不俗,证明了张居正的眼光,可终究不符合朝廷规矩。 三、苛政猛于虎。 为了北御鞑靼,南抗倭寇,张居正以兵部函令所有边镇将领下了死命令,可以战死,绝不能战败。 战死虽陷城而有功,战败虽保城而有过。 胜败乃兵家常事,这样的函令极不符合常理,搞得天下将领人人自危。 这三大罪状,足以让张居正丢官去职,但在严嵩毒辣的手段前,就不够看了。 徐阶沉默了。 严嵩苦口婆心道:“少湖,这是你死我活的争斗,你的厚道,你的仁慈,会害了你。 张居正能有今日,不外乎你的慈悯,但少湖你忘了你不止张居正这一个门生,张居正也忘了东南还有个师兄赵贞吉。 与张居正相比,我觉得赵贞吉更适合入阁。” “阁老?”徐阶瞪大了眼睛。 在他的心中,与其说不舍张居正,不如说不舍张居正这个阁老门生给自己带来的正面价值。 严嵩这样明示放弃张居正,再让赵贞吉入阁拜相,就是在补好处给他。 严嵩不再多言,但一切尽在不言中,徐阶回到桌案前,挥笔就写完了青词的最后两句。 直指张居正卖官鬻爵! 皇上让严世蕃查的,送张家老太爷一千二百亩官田,升为荆州府知府的赵谦。 成为了此刻射向张居正心脏的箭。 第二十六章 百官下狱,裕王承诺! “内阁的云,宫里的风”。 这是嘉靖朝京师官场无不通晓的两句谚谣。 做官欲升迁,必须内阁那片云下雨,至于那片云最终能罩在谁的头上,还要看宫里的风把云吹到哪里,这是一层意思。 还有一层意思,再机密的事片刻之间宫里就会传出风来,此风所到之处,谁观知了风向便能趋利避凶。 玉熙宫前内阁阁老争斗正式浮于水面,风吹草偃都倒向了严嵩、徐阶、严世蕃一边。 今日严嵩、徐阶以青词上疏参奏,不到半个时辰,这个消息就从玉熙宫吹遍了朝野上下,东方未白已然是晓风浩荡了。 热衷于热闹的小阁老严世蕃,在这时当然不会默默无闻,一道以严嵩、徐阶的名义指令顿时传遍了京城,然后,以惊人的幅度向整个大明朝辐射而去。 “各御史和六部衙门所有官员,平时有察知高拱、张居正罪行者都立刻上疏参劾! 至于两京一十三省各部衙门官员,平时有依附高、张者,也望尔等幡然醒悟,反戈一击!” 用词之严厉,用意之凶狠,自嘉靖二十四年,内阁首辅大臣夏言正令万官避道严嵩以来,再无文书所能及也。 一时间,满朝哗然。 但在严、徐、严,和高、张之间做出选择,此事不难。 无数参劾高拱、张居正的奏疏,立马如大雪飘入西苑。 高拱不甘示弱,同样以百六十九字青词回击严嵩、徐阶、严世蕃党同伐异,祸国殃民。 送入玉熙宫后犹不解恨,又动手写下万字奏疏,疏中点明了依附严氏父子的通政司通政使罗龙文、刑部侍郎鄢懋卿等人徇私枉法、贪墨无度,徐阶的儿子徐璠、徐琨、徐瑛横行乡里、为祸一方。 严嵩、严世蕃,是昔日的敌人,高拱在参劾时,下笔如有神。 毕竟,最了解你的,往往不是自己,而是敌人。 徐阶,是昔日的友人,高拱知道徐阶最在乎就是家族,就是三个儿子,在参劾时,专朝徐阶的心窝子戳。 以一敌三。 高拱丝毫不弱下风。 一连数日,高拱不眠不休,精神却饱满有力,如同一只凶悍的斗鸡,不管谁敢上前,都要被啄下肉来。 参劾入宫。 玉熙宫没有任何动静,但重获皇上信任的锦衣卫却连连出手。 常言道:“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内阁阁老难抓,六部尚书难咬,但朝廷中的文武百官,锦衣卫没有那么多顾虑。 罪状,甚至是罪证,都是现成的,高拱参劾官员的奏疏中,基本都会带着一些确切证据,所以,锦衣卫抓人入诏狱时连理由都不必想。 数百名京官进入诏狱。 这也就是朱厚熜从嘉靖二十一年后就不再上朝,不然,就会发现朝堂有一半位置空了。 以严嵩、徐阶、严世蕃为首的文官集团损失惨重,高拱、张居正同样损失不小。 与高拱君子之交的南京礼部尚书葛守礼、南京光禄寺少卿徐养正、应天府尹刘自强等人,锦衣卫都指挥使陆炳都派人前去南直隶抓捕押送入京。 荆州府知府赵谦等一干荆州府诸县新进官员,全部罢黜官身、削去功名,等待锦衣卫押送入京。 戚继光、李成梁、凌云翼等军中武将身负护国重任,这才逃过一劫。 在这冗官、冗员的朝廷中,高拱、张居正竟成了孤臣。 而这还不是结束,执掌中枢内阁二十年的严嵩,参劾他人的能力远不止于此。 在大明朝范围内,距离京城最远的岭南近六千里,中间还要过海路,但在八百里加急急递下,十天便能抵达,二十日便能来回。 收到严嵩、徐阶、严世蕃联名信笺的大明朝两京一十三省官员,几乎人人当场写下参劾高拱、张居正的奏疏,即便实在不愿意写的,也在其他官员的参劾奏疏中签了名,以作联文。 在嘉靖四十年正月十七日的后二十日里,参劾高拱、张居正的奏疏从四面八方源源不断送入京城,送入玉熙宫内。 高拱、张居正就像汪洋大海中的两叶小舟,随着狂风骤雨的拍打,随时都有葬身大海的可能。 而就在这时候,沉寂多时的裕王府,终于选择了出手。 裕王王令,请高拱、张居正两位师傅入王府解惑。 高拱是裕王的侍讲学士,张居正也是裕王侍讲。 王有命,不敢不从。 严家随即有令降下,暂停一日参劾。 按照规制,官员的奏疏会先送通政使司,而通政司通政使,正是“严嵩书童”“严世蕃挚友”的罗龙文。 参劾高、张二人的奏疏,自然是严家有令什么,就做什么,“暴雪”,还在往京城来,却突然不往玉熙宫去了。 …… 裕王府。 或许朱翊钧是在正月十五出生的,对花灯十分喜欢,哪怕还没有满月,一天到晚就喜欢盯着花灯看。 虽然正月十五过去了这么久,但王府里挂满了花灯,五彩缤纷的,惹得朱翊钧咯咯直笑。 怀抱着朱翊钧的大伴和其他太监每听到朱翊钧笑,就会跟着笑。 院子里的欢闹声,裕王朱载垕当然听到了,也知道这是李妃的用心。 但裕王的心思显然不在这儿,慢慢站了起来,踱到窗前,没有看朱翊钧,而望着门房的方向,方便高拱、张居正到来时能第一眼就看到。 许是望久了,眼睛有些累,裕王眨眼的功夫,高拱、张居正被门房领进了大院。 见高、张二人来了,李妃在窗前立时喊道:“马大伴,抱世子去睡。” 马大伴领命,怀抱着朱翊钧,领着那几个太监走向了寝宫。 高拱、张居正走进裕王宫殿,见裕王坐在正中的椅子上,二人行完礼走到两旁的椅子前站着,二十几天不见,见面后反倒谁也不说话,大殿里落针可闻。 严党、清流合流后,徐阶就与严嵩达成共识,大明朝的下一位皇帝,当为裕王殿下。 裕王,得到了严嵩的支持,地位前所未有稳固下来,据说,严嵩、徐阶准备联合文武百官上书皇上立裕王为太子储君。 一啄,一饮。 严嵩这般热切想确立裕王的地位,不外乎得到了裕王的承诺,他日登基,严家门楣不减…… 第二十七章 天命裕王,舍生取义! “二位师傅请坐吧。” 兹事体大,宫女照例都回避了,倒茶的事就由李妃亲自来了,高拱、张居正连忙躬身侧在一边,而没有真的顺从落座。 李妃见状,便放下茶壶,欲向寝宫内室而去,却被裕王叫住了,“你也听听吧。” 诞下世子,李妃在裕王府的地位,已经从侧妃超越正妃。 如果真有入主紫禁城那天,世子朱翊钧八成是太子,李妃,作为朱翊钧生母,以后的大明朝圣母皇太后,可以听一些事情了。 李妃心中欣喜若狂,脸上却肃然没有一点笑,在裕王身边小心坐下了。 高拱、张居正沉默不语,还是站在椅子边,都知道裕王此番急诏所为何事,静静地等待问话。 裕王急着化解内阁的矛盾,嘴上却仍然从讲书这个话题谈起:“本王近日在读《孟子》的尽心篇,有几处晦涩难懂的地方,请二位师傅赐教。” 孟子一出。 高、张二人脸颊不由得抽搐了下。 在文人看来,天生孔子,教仁者爱人。继生孟子,道出了“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万古不变的至理。 秦朝不尊孔孟,三世而亡,到了汉文帝真正明白了这个道理,恭行检约,君臣共治,以民为本,我华夏才第一次真正有了清平盛世。 之后,多少次改朝换代,凡是君臣共治,以民为本便天下太平,凡一君独治,弃用贤臣,不顾民生,便衰世而亡。 但到了大明朝,却出现了微妙的变化,太祖高皇帝出身贫寒,马上得天下,悉知百姓之苦,惩贪治恶,轻徭薄赋,有德惠于天下。 可也就是从太祖高皇帝种下了恶果,当时居然将孟子牌位搬出孔庙,只因不认同“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的治国至理,厉行一君独治。 凡大明朝后世之君,无不置内阁视同仆人,设百官视同仇寇,说打就打,要杀便杀,授权柄于宦官,以家奴治天下。 将大明两京一十三省视同朱姓一家之私产,传至今日已历一十一帝,尤以当今皇上为甚! 二十余年不上朝,名为玄修,暗操独治,外用奸佞,一心搜刮天下民财。 多少科甲出身的官员,有良知的拼了命去争,都丢了命,无良知的官员干脆逢君之恶,顺谀皇上。 皇室大贪,他们小贪,上下一心刮尽天下民财,可怜大明百姓苦上加苦,有多少死于苛政,有多少死于饥寒! 不过。 这话我大明朝的君父不爱听。 凡君父不爱听的,天下臣民无人敢说,凡君父不爱看的,天下臣民无人敢言。 君父厌恶孟子,尚在太祖高皇帝之上。 因此。 裕王府内,多少年从未有过孟子声符,多少师傅从未讲过孟子之说。 压抑多年的裕王,在得到严氏父子、徐阶等大半个大明朝文官支持后,终于有了反抗君父的想法。 高拱和张居正对望了一眼,见裕王这般大胆地开口,立刻意识到了裕王这是放飞自我了。 殿下,您还不是太子呢! 大明朝的君父,还如东升的太阳,俯瞰着两京一十三省。 最关键的一点,君父的龙体,裕王没见过,内阁是见过的。 与裕王这说完就有可能完的躯体相比,君父修道有成,恢复年轻的龙体,说不定能再执掌大明四十年。 高拱、张居正忧虑地叹了口气。 “太岳,孟子之学你钻得深,就由你给王爷答疑解惑吧。”高拱退后了半步。 张居正脸颊又抽搐了下,很想说句我也不行,但裕王在上,只得道:“请王爷示下。” “孟子说:“莫非命也,顺受其正,是故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尽其道而死者,正命也;桎梏死者,非正命也。”请问张师傅这是何意?”裕王说道。 张居正心中了然,这哪是裕王问书,分明是借孟子之口教育他和高拱,却佯装不知,答道:“王爷这个问提得好。孟子讲的这个是天命。 没有一样不是天命,顺从天命,接受的是正常的命运。 是以懂天命的人不会站立在危墙下面。 尽力行道而死的,是正常的命运,犯罪受刑而死的,不是正常的命运。” 高拱垂首而立,忽然有种难言的悲哀涌上心头。 不知道严嵩、严世蕃父子到底给裕王灌了什么迷魂汤,都让裕王自认自己是天命之人,张口闭口都是天命。 顺从裕王是天命,顺从严嵩、徐阶、严世蕃是天命,能得善终。 不顺从裕王,不顺从严嵩、徐阶、严世蕃,就是逆天而行,迟早要受刑而死。 裕王府过往的师傅中,高拱自认对裕王是熟悉的师傅之一,原来一直觉得裕王成皇帝后,会是个勤勉、贤明的君王。 现在,高拱却不敢这样想了。 严嵩、严世蕃是什么样的人,徐阶的淞江府徐家在江南为祸如何,裕王全是知道的。 可为了得到严氏父子的支持,为了得到徐阶的支持,裕王选择了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这样与恶同行的人,真能成为圣明君主吗? 不管高拱怎么想,裕王和张居正的问答还在继续,裕王见张居正故意装糊涂,索性更直接道:“张师傅,若君子已在危墙之下,孟子给出远离危险的办法了吗?” “防祸于先而不致于后伤情。知而慎行,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焉可等闲视之。” 张居正知道裕王想说什么,释意道:“君子要远离危险的地方。包括两方面:一是防患于未然,预先觉察潜在的危险,并采取防范措施;二是一旦发现自己处于危险境地,要及时离开。” 闻言。 裕王深以为然点了点头,然后,凝望着张居正和高拱。 二人立刻明白了裕王的意思。 站在朝中文官的对立面,就站在了危墙下,既然高、张明知危险,不想着防患于未然,反而站在了危墙下面,接下来,就及时离开吧。 裕王是厚道的。 许诺严家日后门楣不减,唯一的条件,就是放高拱、张居正安全离开朝廷。 在之前的互相参劾中,严嵩、徐阶、严世蕃损失大了,完全是不死不休的架势,能愿意放二人离开,裕王是废了大力气的。 只要高拱、张居正愿意主动辞官还乡,就能得一条活路,连带着被抓的葛守礼等人,也能得一条活路。 哪怕不为自己想想,也该为知己朋友想想。 高拱突然抬起头,说道:“王爷该是还没读到《孟子》的告子上篇。 王爷,“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 第二十八章 九卿谋逆,凌迟处死! “我高拱大好男儿,岂能在严嵩之流面前卑躬屈膝!”高拱不再讳言大声说道。 金玉之声。 响彻裕王府。 连大殿外的宫女太监都能听到,个个低下头去快步离开。 最直接的谩骂。 听得张居正心潮澎湃。 这说出他一直想说却不能说的话。 也听得裕王胸膛起伏。 坐在正中的椅子上一手指着高拱,一手捂着胸口,嘴唇数度张开,而不能发出声音。 李妃一手挽着裕王的后颈,一手轻抚着裕王的前胸,慌乱地大声唤道:“请太医!快去请太医!” 好几个太监宫女都奔了进来,又不知道该干什么,一个个睁着惊惶的眼,不知所措。 李妃脸上的汗都冒出来了,准备呵斥这群无用的奴婢,但见裕王突然缓了过来,喘着粗气,“都来干什么!出去!” 那几个太监宫女又一窝蜂拥了出去。 裕王望着高拱、张居正,沉吟良久,“本王没有别的请教了,二位师傅请回吧。” 到底生在帝王家。 在利益和情谊面前,裕王还是选择了利益,内阁的争斗,高拱、张居正的下场,他已经不想管了。 “王爷千万珍惜玉体,臣告退。”高拱微低着头,倒着走到宫门,然后,转身离去。 张居正目光一闪,望向了李妃,李妃也在望着他,两人碰了一下目光,便双双低下了头。 不知为何,张居正每当面对这位王妃,心中便怦然似有鹿跳,一时竟有些哀伤。 倒不是为了裕王的疏远而哀伤,而是为了不能再在裕王府侍讲,不能再见到李妃而哀伤。 张居正一揖到地:“万望王爷以玉体为重。” 裕王望着高拱、张居正二人的背影,喘气声又加重了几分,偶尔还能听到杂音。 在二人的身上,裕王竟然感受到了背叛感。 李妃察觉到不对,慢慢松开了扶着裕王的手,倩影挡住了裕王的视线,急步走到门口:“抬王爷到床上休息!” “是!”两个太监奔了进去。 李妃又回头望了一眼,急着提起了裙裾跨出门向前院走去。 高、张二人是裕王请来解惑的,即便是走,也该有人去送送。 王爷为了表达立场,不被严嵩、徐阶、严世蕃误解,不能去送,那只能由她来了。 …… 玉熙宫。 两个锦衣卫到来,带来了紧急的事。 但大殿的门紧闭着,两个当值太监一左一右守在那里。 吕芳就在大殿门坐蹲上坐着,嘱咐两个锦衣卫道:“万岁爷传了旨,谁也不让进去,你们先在阶下候着。” 如果是以前,锦衣卫归司礼监管,两个锦衣卫可以直接向他汇禀事务,再由他来安排。 但现在,锦衣卫圣眷正隆,不再是他能随意安排的了,况且此刻的玉熙宫内,就是锦衣卫都指挥使陆炳在向皇上做汇禀。 大殿里。 摆在御案上的那份锦衣卫密报居然是裕王府裕王、高拱、张居正、李妃的对话! 朱厚熜显然看过了那份密报,也显然还未对这份密报做任何标识,手里握着那根罄杵在殿内顾自走着。 陆炳低头站在御案一侧,静等着朱厚熜发话。 朱厚熜绕着精舍走了一圈,又踱回到御案前,望着那份密报,终于开口了,“之前抓入诏狱的那些京官,都交代了吗?” 陆炳当然明白,皇上是不想谈裕王,立刻答道:“回皇上,两百三十五位京官都交代了,贪墨皆在十万两纹银以上。” 只要进了诏狱,就没人能抗住刑罚不交代的,这便是锦衣卫的自信。 高拱没有冤枉任何一个参劾的朝官,在锦衣卫大记忆恢复术下,个个都将从入朝为官后的贪墨交代清楚了。 这天下的官,数京官最贵,大明朝一十三省的钱财,络绎不绝往两京送。 然而,两京尤以北为贵,这顺天府,从不是大明朝最繁华的地方,但却永远是钱财最多的地方。 钱财,在权力面前,不过是随意采撷的东西罢了。 “那便按照朕之前所说,该抄斩的抄斩,该族诛的族诛。”朱厚熜杀意凛然。 陆炳后退一步,跪了下来,“臣遵旨。” 抄斩、族诛二百三十五位京官,连坐诛杀者岂止万人,或许是洪武大案后新的大狱事,陆炳却没有丝毫犹豫领旨。 锦衣卫,从来都是皇上手中的一把快刀,至于砍向谁,砍多少人,全都由皇上说的算。 刀,是无心的! “诏狱罪官的交代中,有关于通政使司通政使罗龙文的吗?”朱厚熜看着他,似乎想看出他说的话里有几分真诚。 陆炳知道应该将头抬起来了,恭迎询望,满脸真诚,“回皇上,有!” “都有什么?” “回皇上,罗龙文犯有谋大逆之罪,凡有官员奏疏,必先由他先查阅,如有不利或参劾他的,就“淹”了。 如有地方衙门遭灾向京城求助,或地方官员求升迁,必先备下丰厚献银随奏疏一道送上,不然也会“淹”了。 就连上报归养故里死去的官员死讯,能蒙荫子孙的奏疏,罗龙文都要索银。”陆炳想了想,斟酌着回道。 通政司,是天下臣工上疏必过之关。 通政使司通政使有先审奏疏之权,若是有不喜欢的建言,就能以“狂悖”“不知所云”为理由留而不发。 这样,这份奏疏皇宫、内阁和各部就再也看不见了,万官对此称之为“淹”。 但以“淹”谋私,就是蒙蔽圣听,隔绝君臣,是为谋大逆。 朱厚熜不再看陆炳,一行一行看着密报,“大明律中,谋大逆者当如何?” 他对严嵩、徐阶、严世蕃联合两京一十三省官员参劾高拱、张居正的事并不在意,但通政使司掌控奏疏什么时候入宫,什么时候不入宫,罗龙文以严家意志马首是瞻,就让他杀意顿生了。 什么时候,皇帝能看到的奏疏,看到的奏疏多少,要被他人所决定了? 陆炳又把头低下了,“回皇上,依大明律,谋大逆者,不分首从,当凌迟处死!” “去办吧。” “是!” 陆炳磕了个头,爬起退出了精舍。 第二十九章 百官逼宫,严嵩杀招! 玉熙宫。 殿门开启。 两名锦衣卫立刻上前。 锦衣卫都指挥使陆炳一惊。 这又是出了什么要紧的事?能让属下找到这里来。 “应该是那些人来了。”司礼监掌印太监吕芳就坐在殿门坐蹲上,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 陆炳的脑子哪里跟得上这位曾经的老祖宗,这时听到他说出这句话,只得望向属下,问道:“什么事?” “你抬头看看就是。”吕芳直接抢答道。 陆炳顿时寒毛卓竖,猛地抬头望远向宫墙禁门那边望去,立刻一惊。 不愧是习武之人。 远远地望到离禁门还有半里地,果然有好些人向禁门奔来! “真有人来了!”陆炳又惊又疑,仔细再看,这回看得有些清楚了。 文官袍服上的禽,武官袍服上的兽,映入眼帘。 “都指挥使大人,是官员,有百十号人奔禁门而来。”两名锦衣卫终于说出了不久前得到的密报。 显然密报价值不大了,人都到跟前了。 吕芳依然坐在那里没动,嘴唇微动,发出类似夜枭的笑声:“高拱,厉害啊!” 裕王府的对话。 不光锦衣卫知道了,东厂同样知道了,甚至,东厂知道锦衣卫在裕王府中的一些线人名字。 这倒不是说东厂线报能力有多强,纯粹是以前锦衣卫归司礼监管,仗着高身份知道了锦衣卫一些事情。 作为皇上一奶兄弟,世叔存在的陆炳帮了裕王不少事,却也趁机往裕王府中布下了不少线人。 或许,陆炳不是故意的,只是习惯,但裕王府的确是锦衣卫监视最严密的地方。 裕王府凡有个风吹草动,都会以密报送至锦衣卫。 相比较之下,东厂的手段就更直接了,裕王诞下世子,按照规矩,宫里要派二十名宫女,二十名太监去照顾。 现在的东厂,是由司礼监首席秉笔太监陈洪直管的,陈洪也是狠人,派去的几十号人,个个都在东厂登了名造了册,算是东厂的线人。 但陈洪又是个见利就上,见害就避的人,在得知裕王、高拱、张居正对话详情后,就知道自己听到不该听的了,于是,就呈到了吕芳那里。 在那时候,吕芳就知道内阁争斗正式进入你死我活的地步。 原因,就在高拱那张嘴上。 一句“大好男儿”,一句“严嵩之流”,这种无差别的攻击方式,连最边缘的裕王都接受不了,险些气的当场吐血,更别说被划入奸党的当事人严氏父子和徐阶了。 奸党,可以是,但绝不能承认。 严嵩能动用的底牌杀招有多少,吕芳不知道,但吕芳知道文官集团的最大底牌之一,便是伏阙哭谏。 皇上不住在紫禁城了,这些官员就来哭西苑了。 禁门前。 就是刑部侍郎鄢懋卿那些人,百十来号,人人手里都举着一本奏疏,黑压压全在禁门前跪下了。 在西苑禁门前当值的禁军,都是军中精锐,他们上过沙场,经历过一场又一场血战,哪怕刀架在脖颈上都面不改色,是大明朝铁血汉子。 按理说,什么大场面都见过了,但这样见面百十号人就跪下,就开哭的场面是真没见过。 禁军统领听说过三十多年前,当今皇上为了跟群臣争“大礼议”,在左顺门外出现过二百多个官员集体上疏的事件,那一次,皇上大怒,当场便杖死了十几个人,杖伤了好几十人,还抓了好几十人。 那以后,虽也有官员上疏,但最多也就几个人,从没再出现这么多人集体上疏的事。 担任西苑禁军的统领和将士,见到这么大的动静,不由得都紧张了,列好了队,把着刀枪紧护着禁门。 今日领着禁军当值的,不是旁人,正是陈洪。 虽说守护西苑禁门干系重大,但按照规制,领着禁军当值,有个提刑司大太监就够了,根本不必陈洪亲自下场。 可是。 提刑司也归司礼监首席秉笔太监提辖。 在看到裕王府密报后,吕芳就知道这干儿子故意甩锅的想法,所以,就给陈洪找了个“干岸”先待着,等事情落幕再说。 陈洪站在禁门外正中的台阶上,心里别提多腻歪,喝骂道:“干什么?你们要造反吗?” “我大明朝只有死谏之臣,没有谋反之臣!我们有本章参奏,我们要见皇上!”鄢懋卿就跪在最前边,高举着奏疏,道。 陈洪戾气顿升,“上疏有上疏的法子,先交通政使司,再由通政使司交司礼…交到宫里,为官多年,连这点规矩都不知道吗?” 在去年御前财政会议前,司礼监还充当着皇帝化身,凡有奏疏,司礼监大太监必先一阅,这上疏的路径就少了一道坎,但陈洪的心里,却多了一道坎。 那都是权力啊。 跪在鄢懋卿身边的罗龙文,大声回道:“我是通政使司通政使,我们之前参劾了高拱、张居正那么久,玉熙宫始终留中不发,这个疏,我们要直呈皇上,请皇上纳谏!” 跪在这里的所有官员,都提前串通好了,异口同声道:“请皇上纳谏!” 西苑是二十多年的禁宫,皇上又是喜静之人,不论白昼黑夜都十分安静,这百多人的齐声一吼,直冲云霄。 好些树上的春鸟都惊了,扑簌簌飞离了此地,惊动着不远那座小土山上也飞走好些鸟。 陆炳有些慌了,迈步就要向禁门而去,镇压这些敢向皇上讨要说法的人。 “陆都指挥使莫慌,陈洪解决的了。”吕芳拦住了陆炳。 “这要是惊了皇上玄修……” 陆炳焦急万分,就要争辩,吕芳打断道:“惊驾?惊驾的事,陆都指挥使你又不是没见过? 三四十年前,要跟皇上说教的人不比这多?不比这场面大?连个内阁大学士都没有,哪里惊得动万岁爷?” 陆炳站住了。 陈洪却站不住了,满脸焦躁。 内阁的事,过万道奏疏留中不发,万岁爷的意思很明显,是不想搭理。 真让这些官员闹下去,惊了万岁爷,这司礼监首席秉笔太监,他怕就当到头了。 逐渐地,陈洪眼露凶光,一只手举在空中,倏然劈下,“打!” “是!”随着一声吼应,西苑禁军和提刑司那些太监动起了手。 霎那间,鞭杖齐挥,罗龙文、鄢懋卿等人人仰马翻。 第三十章 毒打群臣,徐琨求亲! 时隔三十余年,“左顺门事件”再次重演。 除了跪在正中间的一些官员,跪在四周的官员都已经被打得趴在地上,有些在呻吟,有些已经昏厥了过去。 玉熙宫殿门前,吕芳依然静静地坐在那里,甚至都闭上了眼睛,没有看禁门前发生的惨剧。 陆炳转身就要往殿里走,吕芳慢慢望向他:“陆都指挥使,你要干什么?” “我要参陈洪!”陆炳头也不回道。 吕芳继续问道:“参他什么?” “群臣有错,但陈洪未曾请旨,就毒打群臣,这是僭越!”陆炳边走边道。 “有错?”吕芳缓缓站起了,“群臣哪有这么大的罪过?无非是逼宫罢了!” 陆炳神魂俱颤,脚步就停在殿门槛前,怎么也迈不进去。 逼宫皇上? 这么大的罪过扣下来,纵使陈洪在禁门前棒杀群臣,也能以这理由分辨抗争。 司礼监掌印太监,过去四十年锦衣卫的老祖宗,这护犊子的手段,未免太狠辣了。 “我不是护犊子,陈洪那犊子无时无刻不想着我倒下,再由他坐上司礼监掌印太监的位子。” 吕芳的解释,两名当值太监和两名锦衣卫立刻捂住了耳朵,不想听,也不敢听,陆炳却不得不听。 陆炳也是陪伴圣驾几十年的老人了,可平时分内当差,从不琢磨这些事情,今天望见禁门前的场景,又被吕芳手把手提点着,只觉得一缕寒气从脚底升到了脑门! 吕芳自顾自道:“如果不是皇上有意护着高阁老、张阁老,就凭那两京一十三省数万官员呈上的过万道参劾,二位阁老就是有一百条命也死了。 严阁老、徐阁老、小阁老,明知皇上为难,却不体谅皇上的难处,放一群恶狗来玉熙宫狂吠,这是冲高阁老和张阁老吗? 不是!这是冲着皇上来的。 皇上用陈洪提督东厂,我用陈洪守禁门,不外乎就看中了陈洪的“狠”。 要是连个陈洪都没有了,玉熙宫就没有看门的了,皇上想玄修都静不了,我大明朝那才翻天了呢。” 陆炳茫然地望着吕芳,又回想出昔日的恐惧,喉咙滚动,干涩道:“卑、卑职不明白……” “不明白好,有时候,人贵就贵在难得糊涂,棒打群臣的事,皇上不会让你去干,皇上也不会想让你去干,就看着陈洪干就行了。” 吕芳看着陆炳,眼里闪过几分羡慕,接着道:“陆都指挥使和锦衣卫要做的,就是完成好万岁爷的旨意,别自找麻烦。” 与皇上一奶兄弟,又救过皇上的命,陆炳,当真是天下第一等的好运道。 这些话,陆炳似懂非懂,硬着头皮答道:“谢吕公公提点。” “听说,徐阁老、小阁老都想和陆都指挥使结为亲家?”吕芳突然又撂出了这么一句。 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 都提点这么多了,不在乎再在私事上多提点两句,算结个善缘。 陆炳心头一紧,没有傻子似的反问吕芳怎么知道,原原本本道:“徐阁老的次子徐琨,想求亲我的三女。 小阁老的次子严绍庭,想求亲我的次女。” “很久以前,就听闻陆都指挥使的女儿都有倾国倾城之姿,上门提亲的把铁木门槛都踏碎了。 如今连徐阁老、小阁老二位阁老都惊动了,想来,陆家女果真不凡。 得亏徐阁老的长子、小阁老的长子娶妻早,不然,我看二位阁老都愿意让陆家女当自家的长房正妻。 我记得,陆都指挥使的长女是嫁给了成国公嫡长子朱时泰了吧? 勋贵国公、柱国大臣,都折节相交陆家,好福气,好福气啊!”吕芳笑着恭维着陆炳。 一句恭维。 就如一把尖刀,狠狠地在陆炳心头剜一下,吕芳说完,陆炳都快站不住了,浑身上下冷汗直流,整个人好似刚从水里捞出来的。 早不求亲,晚不求亲,偏偏在锦衣卫获得考成法稽查、考核权后,严家、徐家都来求亲了。 这哪求的是亲啊? 这分明求的是陆家人的命。 真要答应了严、徐两家的求亲,嫁了女,陆炳的覆灭,恐怕只在旦夕之间。 虽是一奶兄弟,虽救过皇上的命,但陆炳对这位皇帝奶兄弟是了解的。 在皇权面前,那喝过的奶,那救命之恩,不值一提。 “我这就回去婉拒徐阁老、小阁老的求亲,长女那,也劝说和离。”陆炳表达着忠心。 尽管是面对着吕芳,但他习武之人的直觉告诉他,这个回答,皇上也在听! 不仅拒绝严家、徐家的求亲,就连早嫁给成国公府的长女也和离。 以当前锦衣卫的权势,再赔礼道歉一番,想必成国公府会同意的。 “常言说的好,“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小国公朱时泰和令千金大婚后,琴瑟和鸣,全京城都知道,陆都指挥使这是说的什么话,哪能轻易和离,这不是造孽吗?”吕芳摇摇头。 再是反攻倒算,也不至于反倒早就嫁人的陆家长女身上,陆炳有些惊弓之鸟了。 “吕公公教训的是!教训的是!”陆炳望着吕芳满眼感激。 意识到错误的陆炳,急着和吕芳告退,从另一个方向出玉熙宫。 顺手的,让两名锦衣卫到禁门前,把满脸是血,昏厥在地的罗龙文给带上。 这是皇上钦点“谋大逆”罪,当“凌迟处死”的罪官,这样一来,倒省了锦衣卫登门下驾帖抓捕了。 吕芳转过身,走进大殿里,虽然看不见禁门那边了,却还能听见那边一片哭声。 朱厚熜换上了那件黑色龙纹花边袍服,头上依然束着发,只系着一根玄色的绸带,盘腿坐在蒲团上,正看着手中一道奏疏。 一顶偌大的香草冠静静地摆在他身边左侧的茶案上,那口铜罄摆在他身边右侧的紫檀木架上。 朱厚熜看完了手中那道奏疏,往矮几右侧那筐已看过的奏疏筐里一扔,“既然想见朕,何不亲自来? 山不见我,我自去见山,吕芳,代朕走一趟,去请阁老们来。” 第三十一章 徐阶出阁,居正摄相! 二月天,酉时初已经是天黑了。 严嵩的二人抬舆在大殿的石阶前停下了,吕芳立刻走了下来,和以往一样搀住了他:“阁老,怎么整个人恹恹的?” “老喽!伺候皇上一天算一天吧。” 严嵩仰着头,望着“玉熙宫”匾额,又望了望左侧下方“臣严嵩敬书”的小字,宫名还能看得清楚,落款已看不清楚了,感叹道。 吕芳不再说什么,搀着他慢慢步上了台阶,走进了精舍。 徐阶、严世蕃也到了,两人熟络交谈着,偶能听到两句“浙江”“买田”“种桑”,但又听不真切到底是什么军国大事。 总之,严世蕃表现得很热切,徐阶表现得顾虑重重,两人相步登上了台阶。 几乎是前后脚的功夫,高拱、张居正抵达了玉熙宫,相顾无言,迈着沉重的脚步拾阶而上,进了精舍。 这时的严嵩,已吃力地行过礼,在一旁的绣墩上坐下了。 二十年了,皇上的精舍只有自己一个外臣能够进来,今天徐阶、高拱、严世蕃、张居正居然都能够进来,而且那几十筐大明朝两京一十三省数万官员过万道参劾就在这里,老严嵩当然明白了,内阁争斗,要有个结果了。 只是,纱幔重重,春风虽是剪刀,但透露着几分无力,掀不开幔帐,看不到皇上的龙颜,也揣摩不到那如渊似海的圣心。 执掌内阁几十年,严嵩的心是稳当的,脸上就更稳了,平静如水。 偌大的精舍,摆满了奏疏箩筐,徐阶、严世蕃一进来就愣了。 耽搁的功夫,新进来的高拱、张居正也是愣在原地。 吕芳见到人到齐了,按照皇上之前的吩咐,示意四位阁老请便。 徐、高、严、张四人虽然是头一遭来,但一点没有陌生感,司礼监掌印太监叫看奏疏,那就拿起来看。 皇上似乎还在玄修,吕芳肃穆而立,严嵩一声不吭,四个看参劾奏疏的人更是一声不吭,气氛压抑到恐怖。 奏疏越看越惊,惊中又有不同。 徐阶城府深沉,哪怕看到参劾自己的青词,眼睛里闪过一丝惊意后,便恢复了平常。 严世蕃翻阅着参劾高拱、张居正的奏疏,面容看着严峻,眼神中却压抑不住兴奋。 高拱和张居正分别欣赏了严嵩、徐阶的青词,前者是怒火中烧,后者是悲从中来。 “畜生!”严世蕃冷不丁地低骂道。 这么多官员参劾,这么多奏疏当面,高拱、张居正但凡有一丁点廉耻之心,都知道该向皇上请辞了,可二人就像没事人一样,在内阁,在京城,在大明朝搅弄风雨,甚至,当着亲王的面,暗嘲他和老父,以及徐阶是奸党。 骂声入耳,高拱和张居正仍字字句句看着青词,不接他的茬。 这些日子,听得骂声多了,比着更难听的都听了不少,像这种程度的,耳朵能直接过滤掉。 “东楼兄,这是在御前,注意礼态体面。”徐阶提醒道。 关系的亲近,带动着称呼的变化,不再叫他小阁老,而是叫他的字。 严世蕃指桑骂槐,恨着声,“事情都闹成这样了,明显是有些人不想体面,就我们讲体面有什么用?” “住嘴!”严嵩厉声喝断了他。 在皇上清修之地,看奏疏就看奏疏,哪来这么多废话。 又被白发老父骂了,严世蕃快恨疯了,咬着后槽牙熄了御前挑动战火的心。 大殿里,顿时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时间仿佛在此刻停滞了。 一阵清风吹来,吹动着重重纱幔如浪花叠浪,纱幔竟不要人就自束了起来。 时刻分神注意着皇上位置的严世蕃懵了,高拱懵了,张居正也怔在那里。 徐阶也懵了,盯着皇上愣在那里,接着慢慢把目光望向了严嵩。 不知什么时候,严嵩闭上了眼睛,想必是没看到这一幕。 朱厚熜从蒲团上下来了,走到了最近的箩筐前,猛地一脚踢翻,“全是你们的!” 皇帝震怒。 徐阶、高拱、严世蕃、张居正连忙走到大殿中间跪了下来。 “朕真是大吃一惊啊!” 朱厚熜望着一众阁老,声音透出几分肃杀,“朕都有些怕了。 到今日为止,玉熙宫收到的奏疏是六十箩筐,一万五千三百三十三道。 更可怕的是,还有源源不断的报来,更甚者,觉得仅上奏疏不过瘾,还要闯宫直呈奏疏给朕。 此时此刻,谁人背后不参人,谁人名下无人参呢? 满朝上下,恐怕只有朕没有人参了,这还真谢谢列位臣工了啊!还给朕留着面子。 照奏疏上看,朕的内阁,都是一群虫豸,朕的朝廷,都是一群奸臣,我大明朝,该改朝换代了! 这个时候,朕想起太祖高皇帝的一句话,世上最不可信的是什么? 奏疏! 至理名言呐!” “臣等有罪!” 徐阶、高拱、严世蕃、张居正适时露出了惊恐万状的模样,叩首道。 “既然都认罪,吕芳,宣旨吧。”朱厚熜冷笑道。 认完罪,竟然真的有旨,不只是高拱、严世蕃和张居正,连徐阶都是一惊。 臣工有罪这样的话,这也就皇上不上朝,要是大小朝会不断,文武百官能天天说,皇上能天天听,这不过是一句虚言,怎么皇上今日真就较起了真。 本就在跪伏着,连见圣旨而跪的礼都省了,吕芳从袖中掏出了圣旨,慢慢宣读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内阁掌国家中枢,上承朕意,下领百官,九州国运,亿兆民生,其任该何等临渊履薄方不负社稷之托! 乃有阁员徐阶、高拱、严世蕃议政处事屡屡浮躁,且互相攻讦贻误国事……” 读到这里,徐阶、高拱、严世蕃忽然有种心惊肉跳的感觉。 严嵩睁开了眼睛,望着吕芳,吕芳毫不为之所动,继续念道:“……朕听纳万官谏言,着将徐阶、高拱、严世蕃除去内阁阁员之职。” 徐阶、严世蕃、高拱都难以置信抬起了头,不约而同地都望向了张居正。 四人跪地领旨,怎么就三人被出阁? 张居正、张太岳、张神童呢? “该三人各回本部仍任原职。 内阁仍由严嵩掌枢,由张居正领实事,另调李春芳、陈以勤入阁,补任阁员,钦此!” 第三十二章 居正之忠,举家进京! 一片沉默。 大明朝以内阁首辅大臣掌中枢,以内阁次辅大臣实领其事。 旨意张居正领实事,便是说张居正登临高位。 从此,二人之下,万万人之上。 原内阁次辅大臣徐阶,看着亲手培养长大,现已成长为参天大树的门生,内心五味杂陈。 二十二岁中举,三十岁入阁,三十六岁次辅拜相,自解缙以降,大明朝无人臣能及也。 过往的师徒情谊,也早在一次次利益斗争中消磨殆尽,可以说,张居正是踩着他徐阶上位的。 纵使再深的城府,此时此刻,徐阶心态失衡了。 一股恨意,逐渐涌上心头。 高拱、严世蕃完全没想到,折腾了这么大动静,参劾损失了这么多人,彼此谁也没落到好,连阁老的位子都丢了。 却让张居正过去这个过去不怎么放在眼里的小老弟(狗娘养的)给捡了大便宜。 至于新入阁的李春芳、陈以勤,谁也没有在意。 这两人能力平平,又没有什么势力,在朝中,除了清名,什么都没有。 但张居正,仅凭能力,就能威胁到在场所有人。 高拱努力运着气,平复着不平的心情,严世蕃则双目通红,似能喷出火来。 严嵩这就不能沉默了,眼睛望着跪在那里的四人:“张居正、徐阶、高拱、严世蕃领旨谢恩吧。” 张居正、徐阶、高拱和严世蕃都磕下头去:“臣领旨谢恩!” 四个人心思各异跪伏在那里。 朱厚熜表态了:“既无他事,除张居正外,朕就不留你们了。” “臣告退!” 被皇上阴损了一下,严世蕃第一个倏地站了起来,搀扶起白发老父,便走了出去。 徐阶也跟着慢慢站了起来,两眼深深地望着张居正,张居正迎向了他的目光。 师徒二人,什么都没有说,但又什么都说了。 高拱谁也不看,转身便走了出去,徐阶长叹一声,也只好跟着走了出去。 玉熙宫殿外的月光是那样皎洁,这两个人迈出门槛的身影,也随着先行离开的严嵩、严世蕃父子消融在光影之中。 “张居正,朕问你,你从未弹劾任何人,你就不恨严嵩、徐阶、严世蕃吗?”朱厚熜很是不解。 一万多道参劾中,竟没有一道是张居正呈上,哪怕徐阶那道“清理门户”的青词当面,张居正仍一言不发。 尘埃已然落定,朱厚熜这是在鼓励张居正上参劾徐阶的奏疏。 徐阶了解张居正,张居正亦该了解徐阶,淞江府徐家就凭之前献上的那些田地银两就想安然落地,未免想的太简单了。 张居正心中一突,立刻就理解了皇上的意思,急智道:“回皇上,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师为徒纲,不敢有恨。” 卖师求荣,这样的事,大明朝两百年国史中不是没有发生过,但不能发生在他张居正的身上。 哪怕过往情谊不再,这种事,还是能不做就不做,不然,今晚能为了利益出卖多年恩师,明晚又能为了利益出卖谁呢? 会不会有一日,为了利益出卖大明朝呢? 忠诚。 是对上最好的回答。 恨,或许有,但绝不敢发。 对恩师如此,对皇上亦是如此。 朱厚熜了然,狐狸到底是狐狸,就是年轻也是个小狐狸,想从狐狸嘴里套出话来,难啊。 “陆炳说,令尊、令嗣,明儿个就该到京城了,朕准你明日休沐一日。” 朱厚熜对张居正总体而言是满意的。 江陵县隶属湖广,与朱厚熜故乡安陆不远,所以,两地到顺天府的距离大抵是相同的。 两千五百里,要是锦衣卫那群杀贼,昼夜不停三日便能到。 但张居正之父张文明张老太爷,张居正之子张敬修、张嗣修,以及刚满三岁的张懋修,在得到“搬家”的消息后,第一时间就从江陵启了程。 乘船坐车,半个月的披星戴月,片刻不停,和张居正一封又一封催促张老太爷入京的家书是分不开的。 张居正生怕张老太爷在进京途中再搞什么幺蛾子,收受沿途地方官员贿赂什么的,就让锦衣卫不必客气,死死盯着。 半个月,走了两千五百里地,日行一百三十余里,在如今的地面道路上,属于相当之快了。 听说,张老太爷几乎舍了半条命。 该让人父子团圆团圆了。 “臣谢皇上隆恩!”张居正重重叩了个首。 皇上毫不掩饰地偏爱,张居正说不动容是假的,心里沉甸甸的。 这天底下,最难偿还的是父母之情,最难报答的是皇上之恩。 君以国士待我,我必以国士报之。 圣贤的教导,张居正至死不忘,内阁次辅大臣的高位,在张居正看来,不是什么荣光,而是无尽的压力,但也是无尽的动力,到了这个位子,总算有能力展露一二抱负了。 “今天是惊蛰,你就在这里陪朕吃个梨汤吧。” “是!” 与玉熙宫中的君臣相宜不同。 此时之西苑,因位处紫禁城之西而名之,其地囊括今之中什刹海,本为皇家园林,取通惠河之水,林木掩映,皆无高瓴。 嘉靖二十一年“壬寅宫变”后,朱厚熜迁驾于此,才在这里盖起了几座大殿。 几次大兴土木,几次都焚于莫名之大火中。第一次大火就曾有御史言官上疏云风水使然,不宜兴盖大殿,本意还是想劝朱厚熜迁回紫禁城宫中。 朱厚熜大怒,将言风水者都赏了廷杖,此后再无谏疏,这就使得内阁阁员们每次来这里,都要沿着海子走好长一段路程,夏日冬雪,景色虽好,但终究辛苦。 今晚内阁突遭变故,徐阶、高拱、严世蕃被逐阁,当然高兴不到哪去。 从玉熙宫那一片宫殿高墙内出来,通往西苑禁门偏又只这一条路,明月照水,清风徐徐,波光粼粼。 严世蕃心如沸水,刻意放慢了脚步,让严嵩的二人抬舆远远地走在前面,徐阶心事纷纭,脚步自然快不起来。 高拱也高兴不起来,知道前路必有厮杀,索性就和严世蕃、徐阶较上劲了。 三个冤家,谁也不停下来让谁单走,步幅下又都带着风,不知者还以为这三人是一拨的呢。 二人抬舆转个弯就先不见了,这仿佛敲响了战鼓,严世蕃突然停下了,然后猛地转过头,咆哮道:“高肃卿!” 第三十三章 世藩举重,命运之箭! “高肃卿!” 严世蕃的大嗓门在西苑这样的地方也毫不降低,“斗来斗去,把我拉下了马,还以为皇上一高兴,就赏了你二人抬舆呢,原来你也还是步行啊。” “人打生下来,就有两条腿,我的腿就是来步行的,难道小阁老的腿,离了人抬、离了马骑,就连路都不会走了?”高拱的火爆脾气,注定嗓门、调门都不会低,在这深宫高墙中回荡,平添几分金玉之声。 “‘少小离家老大回’,你要真是个愿意走路的,今晚就该明白,自己可以走了。” 严世蕃嗤之以鼻,紧盯着高拱,非要扒下高拱的虚伪,怒极反笑:“你要还想赖着等内阁首辅大臣那把椅子,我告诉你,你坐不上。 你身边的张居正,现在就领了实事,领了内阁次辅大臣那把椅子,熬,也能熬上去。 你以为张居正坐上了那把椅子,就会有你的好日子? 他的位子,永远不可能落到你身上!” 酸刻! 挑拨! 诛心! 小阁老的一番话,高拱没有丝毫动容。 打心眼里,高拱就没瞧得上张居正,既是晚辈,又总觉得不是一路人,就不可能和谐下去。 在性格上。 他性格高傲,自恃清高。 张居正待人和善,处事圆滑。 在立场上。 他以黑、灰、白三色分人。 过去的严党是黑,过去的清流、司礼监都是灰,只有他的挚友才是白。 黑是敌人,要亟待解决的敌人。 灰亦敌亦友,有用时便为友,无用时便为为敌,但说到底,灰人也沾染了黑,是徐徐图之的敌人。 而挚友,无需多言。 张居正不同。 在张居正的眼中,哪有什么好人、坏人,好人好心也可能在做坏事。 一切就事论事,甭管敌我,于国有益就用,于国有害就罢。 当然。 二人有一点认知是相同的,那便是对权力的“排他”。 别看内阁常设数人,但真正的权力,都集中在内阁首揆身上。 如果不是皇上的拉偏架,在之前的内阁争斗中,他和张居正会一败涂地,甚至,有身首异处的风险。 这便是人臣巅峰的魅力。 高拱从不认为和张居正是朋友,也没有把张居正当朋友,更多的是当对手。 相比小阁老描绘出张居正坐上内阁首辅对待他的情形,要是他坐上那把椅子,就连内阁阁老的位子都不会给张居正留。 “小阁老,我还是那句话,我没有什么当首辅的爹,也从来没有想当首辅!” 高拱心静如水,“我所做的,一为国,二为苍生,余者不顾。” 吵架。 最难受的莫过于,任你暴跳如雷,他淡然处之。 就像使出了全部的劲儿,一拳打在了棉花上,那感觉就别提了。 “你也配跟我侈谈为国?”严世蕃两个太阳穴在鼓动,“国库空虚,我们想方设法节流开源,增饷、抗倭、开海、改稻为桑,哪个不是我们在想着干? 你们呢?个个站在干岸上,评头论足、釜底抽薪,几时想过这个国,几时想过我大明朝,几时想过天下苍生? 大明朝两京一十三省,是在我肩上担着的,天下苍生这几个字,还轮不到你来说!” 说完这些,严世蕃已是气喘吁吁。 高拱却朝着挡在路中间的严世蕃径直走去,一尺之地,二人的臂膀撞上了。 终究是又新娶了三房夫人,这一撞,高拱直接将严世蕃撞了个趔趄。 高拱走了过去。 全程旁观的徐阶,望着渐行渐远的高拱,又望了望几欲吐血的严世蕃,忧深的目光转望向海子里月光照耀的水面。 亥时初,严世蕃才回了严府,听说严嵩连晚饭也没吃就睡下了,顿时也没了吃饭的心思。 书房里。 破了相的刑部侍郎鄢懋卿早就在等候了。 控制万官言路的通政司通政使罗龙文,不见了。 鄢懋卿和罗龙文带着百官去玉熙宫请皇上纳谏,但被陈洪那阉人给打晕了,等鄢懋卿苏醒过来,就不见了罗龙文。 问了哭谏时那些中间的官员,才知道有人看到,是锦衣卫趁乱将人弄走了。 但锦衣卫为何弄走罗龙文,又将罗龙文弄到了哪里,却没人知道。 鄢懋卿预感不好,只是简单让人敷了药,就急冲冲来了严府。 这才知道,内阁被诏入玉熙宫,严嵩、严世蕃都在其中。 本以为严阁老、小阁老回归,会带来什么好消息,不想严阁老回了府就拒绝了见人,连夜读都不消用了。 小阁老脸色又阴沉至极,想了许久,鄢懋卿如实说了。 “好、好……”听完鄢懋卿的话,严世蕃连说两个“好”字。 说话时,他的嘴在颤着,连带着头和须都在抖着,一下子显出了中风时的症状。 鄢懋卿露出了惊慌的神色,走到严世蕃的身边,扶着他,抚着他的背:“小阁老,小阁老,不要急,不要急……” 严世蕃慢慢停住了颤抖,两眼却还在发直。 如今的锦衣卫,没有圣旨,谁去要人都要吃瘪,那诏狱,更和龙潭虎穴无异,这些日子进去的,就没见竖着出来的。 从严党、清流合流后,已经连折都察院左都御史、通政司通政使两位九卿了。 前者是喉舌,后者是眼目,没了喉舌眼目,他们就和哑巴、瞎子一样,纵有千钧力,也难有大用。 鄢懋卿似乎还嫌刺激不够,边抚着严世蕃的背,边愤慨道:“浙江那也传来消息,说那些刁民的地里都种上稻苗了,都不愿意卖田,传信过来问今年还买不买田?” “我怎么用了这些蠢货?” 严世蕃咬着牙,怒火都烧到了脑子里,“朝中增饷、剿倭、开海的调子都定下了,大把赚银子的机会就在眼前,竟还问我买不买田? 今年不买,明年不买,等荡平了倭寇,等靖了海,等与西洋通了商,等浙江地价涨了再买吗? 一个个端老子的碗,却想着砸着老子的锅的东西! 稻苗种了,就不会想办法毁了吗?浙江水患那么多,年年修堤年年淹,今年就不能有一场大水漫过堤坝,淹了田吗? 等田淹了,那些刁民又无食可吃,我就不信不卖田!” 第三十四章 嘉靖大案,血流成河! 陆炳是勤谨的。 不消一日,就落实了通政司通政使罗龙文的“谋大逆”罪。 加上罗龙文,锦衣卫此前共抓捕了两百三十六位京官。 依罪抄斩者一百四十四人,族诛者九十二人。 而这些罪官的户本,锦衣卫提前从户部调阅了。 北镇抚司衙门紧闭。 左右两条槐木长案上摆上了两把各一丈长的檀木算盘! 二十四名锦衣卫,一半的人正飞快勾诛着人名,一半的人正飞快地在那里左手拨珠,右手挥毫计算着诛杀人数。 更声尽了,偌大的算盘发生的算珠噼啪声仍不绝于耳。 直至晨曦从东边升起,算珠声慢慢稀疏下来,几乎同时,两条长案前十二名锦衣卫勾诛完了所有的人名。 十二名锦衣卫同时拿起各自记下的最后一页人名及数,捧到嘴边细细吹干。 朱七先接过十二册生死簿,又接过了十二张花名册:“撤了。” 左边十二名勾诛的锦衣卫抬起了左案上的笔墨纸砚走了出去。 右边十二名算账的锦衣卫抬起了右案上的巨大算盘走了出去。 “勾诛了多少人?”陆炳问话了。 朱七回道:“回指挥使大人,共计一万两千三百四十五人。” “少了些。”陆炳从椅子上站起了。 本朝最出名的大案,就是洪武三大案了。 空印案,导致数百位官员被杀,连坐被杀的人数以万计。 郭桓案,太祖高皇帝将六部左右侍郎以下者皆处死,各省官吏死于狱中达数万人以上。 胡惟庸案,太祖高皇帝处死公侯伯子数十人,究杀胡惟庸及其党羽,前后共诛杀三万余人。 洪武三大案,只有郭桓案是锦衣卫操办的,在锦衣卫中,被誉为大明朝第一案。 陆炳原想着与先辈争锋一二,哪怕比不上郭桓案和胡惟庸案,也有个空印案的规模,来宣告锦衣卫重新出世。 这样看来,仅凭京城一地,想制造一场轰轰烈烈的大案,的确是想多了。 朱七愣了愣,才接道:“也差不多了。” 皇上不是太祖高皇帝。 嘉靖朝也不是洪武朝。 今日之朝廷也不是昔日之朝廷,虽然贪官贪墨的心都一样,但本朝贪官更加谨慎,且手段更多。 洪武朝的贪官手段,放到现在,充斥着粗糙和直白,没有一丁点的“雅”。 当初,唐代的那些古玩、名人字画,甚至是国宝,常常以赠礼形式上供给上官。 洪武朝时,国都尚在南京,秦淮河的一条古玩街,都沦为行贿受贿的掮客。 今朝则不同,高官家中大多开办着古玩店,然后,把“自家古玩”放店里卖,想送礼的人,就重金把它买过来。 但那些古玩,本就是不值一文的东西,根本够不上行贿,哪怕高官当众收下,也道不上受贿。 高官手里没有过手钱财,也从来没有提过钱财二字,但大量的黄金白银,就通过这个“古玩店”源源不断地送到了高官口袋之中。 即便犯了水,古玩店被查到,行贿之人可以以自己眼力不好来辩解,受贿之官可以以完全不知情来辩解。 猫腻虽简单,但却无比实用,此谓之雅贿。 所以,锦衣卫想顺藤摸瓜抓捕整条藤蔓上的“葫芦”是不可能的。 抄斩、族诛的官员,大多查到谁就止于谁,连坐的人当然就少了。 但再少,也有过万人啊! “是啊,差不多了。” 陆炳遗憾没有在洪武朝当锦衣卫都指挥使,“该收网了!” 鸡鸣声落。 通政司通政使罗府迎来了客人,强烈的砸门声,唤醒了府邸中所有人。 昨夜老爷彻夜未归,府中老夫人命人找到了很晚,到天明的时候才歇下,这会儿刚睡着,就被吵醒了。 再听着那不懂规矩的敲门,门房火气顿时上来了,骂骂咧咧打开了门,“敲这么急,报丧呢?” 敲门要缓。 只有报丧才会敲的急,因为没有时间在乎这个了。 尤其是家中有老人的,特别在意这个,门房担心敲门者把老夫人也惊醒了,那就要吃挂落了。 宰相门前七品官,九卿是差点,但也不是其他下人能比的,门房很尽心。 “锦衣卫办案!” 一把绣春刀放在了门房的脖颈上,他那点戾气烟消云散。 站在最前方的朱七,一脚踹翻了战战兢兢的罗府门房,既是对门房所说,也是对身后的锦衣卫所说:“如有反抗,就地正法!” “是!” 近百名身着锦衣,手持绣春刀的缇骑听令,冲入了罗府,见人就拿下。 有罗府的豪奴,跋扈惯了,对锦衣卫的认识还没有转变过来,下意识地就想反抗。 “噗”的一刀,沉闷且稳准狠,如同索命的鬼差,刀刀要了试图抵抗者的命。 锦衣卫用鲜血染红了走的路。 沾染血渍的官靴,逐渐变得暗红,走起路来,踏踏作响,让人听着就有种悚然感。 屋外的动静,还是惊醒了罗龙文的老妻,乖张的脾气未等发作,屋门就“砰”的一声忽然打开了。 罗妻抓住了锦衾,就要大声喊人,朱七的声音先一步传来。 “带走,午时前押送西市牌楼!” 杀人的时辰是天定的。 午时三刻,日光依然蒸烁,极阳转阴之际,人命归于天谴,合狱当死之义。 因此,时辰分毫都不能差错。 不然,犯人就要明日再斩,多活一日。 如果是普通犯官家眷,朱七倒不怎么急,但这是皇上点的钦犯家眷,必然要和钦犯在第一场整整齐齐。 京师的刑场,一是刑部公开处决人犯的西市牌楼,一是诏狱秘密处决人犯的大院。 人太多,诏狱大院搁不下,这又是杀贪官,就借了刑部刑场。 抓捕的人验明正身,勘核无误后,朱七分出人手去押送,另下达了命令,“留下二十人抄点,其余人跟我走。” 时间紧,任务重,抄完一家就要去抄下一家,丝毫不能耽搁。 玉熙宫。 日晷、嘉良都摆在大殿前的空地上,从日起到日落,日光都能照着日晷上的指针。 这时指针已经遮住了午时一刻的刻纹。 “吕芳,内阁、六部和在京官员都通知到去西市牌楼观礼了吗?” “回皇上,想必都到齐了。” 第三十五章 抄家千万,锦衣得银! 通政司通政使罗龙文家。 都察院左都御史欧阳必进家。 锦衣卫先后找上门。 抓人、砍头、抄家,一气呵成。 二位九卿,大明朝顶级官员,就此绝嗣而终。 整个二月末。 二百三十六名京官,过万人被株连,西市牌楼的青砖被鲜血染成了红色。 锦衣卫回归两京一十三省官员的视线中,上至王公贵族,下至普通百姓,就没有不怕那破门一脚的。 血色、恐怖。 史官曰:嘉靖大案、一。 这些日子,太医院的御医非常忙碌,要时常出入京中文官府上诊治。 但所有患病的文官症状是相同的,那便是惊吓过度,追其根源,正是刑场观礼。 那一个个头颅抛飞,滚烫的鲜血从胸腔喷薄而出,直至血干,头颅才坠地,尸体才倒地的场景,让这群手不能提,肩不能担的文官实在难以接受。 但有圣旨,又不能不看,看完就又病了,御医开药方子都一样,只是根据具体情况增减药材而已。 …… 玉熙宫。 锦衣卫都指挥使陆炳觐见。 “皇上,锦衣卫已完成对两百三十六位京官的抄斩、族诛,并对以上犯官家中抄点完毕!” 陆炳跪在地上,叩首道。 尽管身心疲倦到难以言说的地步,但昂然的精神,却从话语中流淌出来。 在抄点前,锦衣卫就对那些贪官家财有所估计,但当将无数金银真的摆在面前时,陆炳还是被震撼了。 账册中一串串冰冷的数目,纵使再多,人心也难以真的火热起来。 但十万两黄金白银映入眼帘,整个人都有种烧灼感。 从那一刻,陆炳逐渐有点明白贪官为什么把持不住本心了。 从那一刻,陆炳睡不着了。 守着那些金银财货箱子,片刻不敢离开,就怕麾下人哪个受不了偷摸藏匿几个金锭银块。 杀人的第一夜,陆炳干脆躺在了一箱子金银财货上,颇有种以金银做床的意味。 虽然彻夜未眠,但陆炳再看到金银时,连一丁点的火热感都没有。 陆炳坐在金子上,对朱七说:“我对钱没有兴趣了。” 朱七是锦衣传家,自幼受到最严格的训练,泰山崩于顶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视,是最早且最基本的。 但听到都指挥使大人的话,是真没有绷住。 就近的锦衣卫缇骑,更是对都指挥使大人投出了高山仰止的眼神。 “辛苦了。” 朱厚熜望着精神萎靡、身形消瘦的奶兄弟,关切道。 陆炳,不容易。 锦衣卫,不容易。 “份内之事,不敢有负皇恩!”陆炳肃颜正声道。 朱厚熜点点头,道:“说说,抄点出了多少?” 陆炳从袖中取出账册,双手呈上,恭谨道:“回皇上,二百三十六名犯官,共抄点出黄金八十万两、白银二百七十万两,田契、地契、宅契、珍宝、古玩、字画等物折价两千二百三十万两纹银。 总价逾三千三百万两纹银,这是赃银账本,请陛下一观!” 朱厚熜接过方寸大,却重若千钧的账册,不由得轻声一叹。 国库丰盈,的确是件值得开心的事,但想到这全是民脂民膏,就又高兴不起来了。 这该是多少大明朝百姓的血汗? 朱厚熜把账册又还给了陆炳,“银两等物锦衣卫留下一成,其余的移交国库。” 陆炳一愣,接着就是狂喜。 三千三百万两纹银的一成,就有三百三十万两纹银,锦衣卫自洪武十五年创立以来,从没有打过这般富裕的仗! 靠着这三百三十万两纹银,锦衣卫的实力能再上一层楼。 不过,光有钱不行,还要有人。 过去一百多年,锦衣卫都归司礼监管,几乎每个司礼监掌印太监都致力于消减锦衣卫规模,时至今日,在京的锦衣卫不到万人。 皇恩浩荡,考成法稽查、考核权,抄斩、族诛贪官等重任连降于锦衣卫,其实,锦衣卫的人手已经相形见绌了。 锦衣卫增员的事,陆炳琢磨了很久,在觐见前,腹中就有了腹稿,准备在皇上高兴时提及。 但皇上得知赃银巨大后,不喜反悲的模样,陆炳只好又把嘴边的话又咽回肚子了。 天恩又降。 陆炳既欣喜又忐忑,万般的话,却只能以谢恩为始,“谢皇上隆恩!” “朕欲扩大密疏范围,让我两京一十三省地方官员都能直呈密疏给朕,这事,就由锦衣卫负责吧。” 两世为人的朱厚熜,早就看出陆炳数次欲言又止背后的想说的话,这才有了赏银锦衣卫。 当然,银子不是白拿的,锦衣卫是要做事的。 呈奏疏。 常规流程是写奏疏,再递送衙门堂官,再由堂官送至通政司,最后方呈入宫。 可是,环节太多,且任何一个环节出问题,皇帝就见不到臣子的奏疏。 所以,在朱厚熜登基后不久,就创立了“密疏”,即“赐银印许密疏言事”。 朱厚熜赐予一些大臣可以直接写奏疏入宫的权力。 第一个获得赐银印的,还是嘉靖六年的内阁首辅杨一清。 随着时间推移,内阁阁老,六部堂官都有了这个权力。 如果朱厚熜对某件事有疑虑,也可以直令这些人暗中去调查。 正因此,朱厚熜哪怕二十年不上朝,也依然能牢牢掌控朝政。 但是,靠这些不食人间烟火的阁老、大员,来了解朝局暗流还行,但想深入了解民间疾苦,就属于想多了。 再加上经罗龙文把控奏疏一事,朱厚熜做出扩大密疏范围的决定。 准许两京一十三省郡县地方官员可以越过所有人,直接呈密疏入宫。 而负责送这些密疏安全入宫的任务,就交给了锦衣卫,锦衣卫顺理成章地可以增加人手。 在建立新的了解民间疾苦渠道之余,又解决了锦衣卫增员的问题,一举两得。 或许是累了,陆炳没有急着谢恩,而是怔怔地仰望着皇上,精神忽然恍惚了下,似是看到了皇上刚继位时英明神武的身影。 “臣遵旨!” 陆炳离开。 吕芳呈上了朝天观蓝神仙新炼制的丹药,朱厚熜却连看也不看,“朕的孙子也诞生不少时日了,总该去见见了,摆驾吧!” 第三十六章 初见淫龙,二龙之说! 皇上要见孙子了! 裕王府还不知道,严世蕃、徐阶就先知道了。 司礼监大太监前脚在裕王府念完旨意回宫复命,后脚徐阶、严世蕃就迈进了裕王府。 “天大的好事!”严世蕃毫不掩饰兴奋地在桌案上一拍,“大案之后,皇上不忘世子,是时候,联九州黎庶,拥王爷为太子了!” 锦衣卫的大兴狱事,严世蕃是亲自去西市牌楼看了,也亲眼目睹了老父亲书童罗龙文的凌迟,老父亲密友欧阳必进的斩首,心中大为震撼。 皇上的改变,朝局的变动,执掌中枢二十年的老父亲都觉得陌生,然后选择了沉寂。 但不甘寂寞的严世蕃,想法完全不同,正所谓风浪越大,鱼越贵,在这人人自危时,若能不断借助好风力,便能青云直上。 尽管皇上修道有成,恢复了年轻,但也只是看着年轻,岁数在那里摆着呢。 以严世蕃之见,皇上制造震撼整个大明朝的嘉靖大案,正是年迈的表现,君不见中华几千年来的雄主,秦皇、汉武、唐宗、明祖,哪个不是在生命末尾大兴狱事? 这江山,终究会属于裕王,属于世子! 自从投入裕王府门下,严家始终没有一件拿出手的投名状,立裕王填补那空缺几十年的储君之位,是个很好的投名状。 裕王朱载垕一喜。 很想谦让几句“我可以吗”之类的话,但他等待那一天,真是太久了,有机会当然不愿意错过。 “我看未必。” 徐阶的话,就像一瓢凉水,立刻把裕王、严世蕃的兴奋情绪浇下去不小,“要是皇上真那么喜爱世子,就不会过那么久才来看世子了。” 距离世子朱翊钧诞生,已经过去四十多日,在此期间,除了宫中例行赏赐,皇上从没有问询过世子,更没有赏赐过裕王府,这根本不像爷爷亲近孙子、隔辈亲的表态。 严世蕃眼睛瞟向了徐阶,反驳道:“今朝不同往日,自嘉靖二十八年,庄敬太子之死,皇上一直有意回避立太子,故我朝有‘二龙不得相见’之说。 皇上曾私于我爹说,此举虽有悖常情,疏于父子情,会让王爷蒙羞,却是一种让王爷活着的秘诀。” 庄敬太子,便是裕王二哥朱载壡,嘉靖二十八年四月十三日,于紫禁城奉天门上,受文武百官五拜三叩立为太子,次日,庄敬太子便正坐而薨了。 裕王听到庄敬太子被提及,瞬间面露哀色,紧接着听到二龙之说,就又化作了恨意。 这疏离天子骨肉的话,来自朝天观前观主陶仲文。 一想到这多年之苦,裕王就对陶仲文恨得牙根直痒痒,恨不得杀尽天下道士。 但在听说父皇不见他的真正原因后,裕王难掩激动。 这些年裕王府小心翼翼,不外乎外界谣言皇上不喜裕王,如今真相揭露,裕王陡然间释然许多。 原以为是皇家无亲,没想到是父皇爱他的方式不同。 父亲爱子的方法,本就多种多样,皇家特殊点,自然无可厚非。 徐阶也是初次听闻二龙之说的真相,惊讶之余,也透露出一些事情,“王爷,三日之前,朝天观向玉熙宫去信,信中言二龙之说虚无缥缈,臣想,或许是这样,皇上想法有了改变,才有了今日看望世子的旨意。” 时至今日。 朝天观已历三位观主。 邵元节、陶仲文,和现在的观主蓝道行,就是被唤为蓝神仙的那个。 陶仲文得皇上宠信二十年,位极人臣,于嘉靖三十九年死了。 而蓝道行,则是徐阶在嘉靖三十四年时向皇上举荐的,承了朝天观观主后,二人仍交往密切。 破除二龙之说,其实是徐阶在暗中使力,此刻,徐阶在裕王面前表露了功劳。 裕王心领神会,竟站起了身,拱手作揖,“多谢徐师傅!” 严世蕃恍然,不知不觉间中了徐阶的言计,之前的争辩,竟然是徐阶提前设计好的。 功劳,自己说出来,远没有被他人颂出来来的大。 看着徐阶春风满面的模样,严世蕃只得按下心中的不满:“少湖兄,不是晚生冒犯,‘诸葛一生唯谨慎’,可多少事就坏在‘谨慎’二字上。 王爷的储君之位,早晚都要一试,总想着尽善尽美,万一藩地的景王忽的诞下世子,岂不毁于一旦?” 徐阶知道差不多了,扶裕王回位子上坐下,说道:“小阁老说的有道理,等严阁老点头,我们放手一试。” “少湖兄这就随我回严府吧,等下午皇上看完世子回宫,能在第一时间看到奏疏,趁着喜兴,皇上可能就同意了。”严世蕃说做就做,站起了身。 “也好。” 徐阶、严世蕃结伴离开,裕王把两个人送到了门边。 目送着徐、严二人的背影远去,裕王转过了身,再也忍不住放声大笑。 那爽朗的笑声,惊动了内室中的李妃,怀抱着头顶镶珠礼冠的朱翊钧,就走了出来。 见到裕王一改过往的忧愁,发自内心的笑容,跟着笑了起来,小朱翊钧不知道父亲、母亲在笑什么,但也跟着咯咯笑了。 裕王望了一眼抱到面前的孩子,眼中满是慈爱,“他日我若为帝,此子当为太子!” 这世上也许真有“福至心灵”,也就那么一个多月大的孩子,朱翊钧的笑声突然更加响亮了。 李妃得到这样的承诺,顿时喜上眉梢,有了王爷这句话,纵使太子妃陈氏诞下子嗣,那未来大位也能争上一争。 李妃出身小门小户,李家能有这样的机遇,当真是得了造化。 顾不得其他,抱着朱翊钧跪在了地上谢恩,裕王没有让这对母子叩首,就伸手将李妃扶了起来。 站在寝宫门口,望着外面。 裕王想起嘉靖十八年时,他与二哥庄敬太子同日受封为王,但负责册封礼的宦官误将皇太子的册宝送到裕王的宫中,而裕王的册宝则送到庄敬太子的宫中。 裕王本因厌恶道人而极为反对苍天启示的说法,但这时,却感到“天所启也”。 从中门到寝宫六进十二道门都敞开着,纵深看去,一直能看到六进一十二道门外都站满了仪仗人众! 朱厚熜换上了件宽袍大袖的便服,头上只系着一根道巾,走了进来。 第三十七章 千万丝绸,白发突生! 三跪九拜毕。 裕王、李妃含笑着立于朱厚熜两边。 寝宫正中跪着马大伴,双手捧着世子面朝着朱厚熜。 朱厚熜眼神复杂望着朱翊钧,就像在看本家的熊孩子。 这孩子,教育好了,也是个流氓。 朱翊钧倒是不认生,两个小眼盯着朱厚熜在那里乐。 裕王从马大伴手里接过世子,想捧给朱厚熜。 朱厚熜点点头,又摇摇头,没有伸手去接:“春风未尽,别让受了寒,抱孩子回去吧。” 裕王忽然晃了神,手上失力,险些将小朱翊钧摔在地上。 马大伴立刻爬起,眼疾手快抱住了世子,躬着腰望着地退了出去。 李妃一直低着头,身体在不自觉地颤抖,一颗颗汗珠从额间渗了出来。 皇上的表现,哪有半点亲情的意味? 亲儿子将亲孙子抱在面前,完全没有接手的想法,甚至连外人都不如。 皇家无亲。 真不是随便说说。 既然皇上不亲近王爷、世子,那徐师傅、严阁老父子上书立太子,皇上会同意吗? 皇上不同意,太子之位遥遥无期,皇帝大位就更遥远了,那王爷许诺的话,和镜中花、水中月又有什么区别呢? 娘家的李家,何时才能享受朱家外戚的待遇? 一时间,李妃心乱如麻,竟连朱厚熜说她有功,要赏赐的话都没听到。 多年的共枕眠,裕王哪里不知李妃在想什么,同样的失望,却不得不出言提醒,圣前不能失礼。 李妃连忙跪了下去:“世子诞生,皆赖祖宗之德,皆仰父皇敬天爱民,儿臣妾不敢居功。” “功就是功,过便是过,是你和朕儿子的辛勤,与列祖列宗无关,更与朕没有干戚,说说吧,想要什么?”朱厚熜笑道。 虽然生了个熊孩子,生了条懒龙,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该有的赏赐还是要有的。 李妃愣在那里。 由自己说赏赐,说高了不合适,说低了也不合适,她从没有想过,猛地去想,哪怕再聪明也想不到合适的。 裕王知道李妃为难,在她的身边也跪了下来:“父皇乾纲独断,雷霆雨露,俱是天恩,不论什么赏赐,儿臣代李妃一门磕谢父皇隆恩!” 言罢。 就磕了个头。 李妃回过神,跟着匍匐下去。 夫妻俩脑门贴着冰冷的青砖,却没感到多少寒意,再寒,也抵不过心寒。 父皇多年修道,连亲情都修没了,虽在尽力表示在亲近,但那来自于骨子里的疏远,是怎么都掩盖不了的。 父皇不慈,儿臣(妾)又当如何? “皇上,裕王妃父亲李伟于嘉靖三十七年授锦衣卫副千户,虽食禄丰厚,但素来恭俭,每遇遣祀、册封诸典礼,必斋戒以待,居住在家,告诫诸子当大度,常退让。” 吕芳察觉到父子儿媳之间的尴尬,适时开口,“裕王妃孝顺,与在闺中,李千户的教育有方是分不开的,那个“副”字,合当消去。” 李妃原是后宫中的宫女。 但不是说李家是什么所谓的小门小户,只是在李父李伟长大的时候,家道中落而已。 李妃是嘉靖二十五年出生,嘉靖三十六年入宫为紫禁城宫女,那时,朱厚熜躲入西苑已经十几年了。 绝大多数宫女都没有见过朱厚熜,所以,到适龄后,常用来赏赐于王公大臣为妃妾。 李妃,举止甚蹁跹,体飘摇,态若仙,妖娆不亚娇飞燕,梅状淡添,潘妃两弯嫌污,轻扫梨花面。羡婵娟,秋波紧闭,恰似玉环眠。 吕芳是见过李妃的,甚至,李妃选入裕王府就是吕芳点的,也正是李妃美若天仙,裕王为李父求了锦衣卫副千户一职,当然,是虚职。 这去副字转正,就要化为实职了,如今的锦衣卫如日中天,一名实职锦衣卫千户,朝中正副堂官以下的就没有不怕的。 锦衣卫都指挥使以下,是指挥同知,指挥佥事,再往下,便是南北镇抚使,千户。 等到锦衣卫增员密疏天下,那些正副堂官也要敬三分。 当初李妃喊的吕芳一声老祖宗,是真没有白喊。 裕王、李妃都是知道好歹的人,跪在那里听到这个,顿时心头一热。 “本朝没有外戚干政的事,弘治朝,皇叔孝宗皇帝帝后张氏的张家,已经让朕吃尽了苦头,不能让前事重现。”朱厚熜面色难看了。 那个大礼议之争。 要是没有张太后和寿宁侯府张家,他根本不会有那么多麻烦,要是让李家获了实职,更甚于张家。 “是奴婢考虑不周,奴婢该死!”吕芳跪了下去,叩首道。 被从头到脚浇了盆凉水的裕王和李妃,也异口同声道:“望父皇饶过吕公公。” 想到张太后,朱厚熜的心突然灰恶了几分,叹了口气:“之前抄斩孟冲、石义,那两个奴婢在宫外的私邸不错,听说李家子嗣众多,就搬到那去住吧。” 孟冲、石义,就是之前被杀的两个司礼监秉笔太监,私邸或许比不上严府那般一步一景,但也不小,价值不菲。 也解了李妃常说的李家小门小院的话。 “谢陛下隆恩!” 裕王与李妃又磕了个头,相挽着站了起来。 朱厚熜望了眼吕芳,听到几声哽咽,道:“朕知你没有多想,恕你无罪。” “是。”吕芳谢恩后,才站起身来,弥补道,“大喜的日子,奴婢再给万岁爷报个小喜,江南制造局这回跟西洋的商人一次就谈好了七十万匹丝绸的生意。 丝绸在我大明朝各省卖是六两银子一匹,运往西洋能卖到十五两银子一匹,每匹多赚九两,七十万匹,便能赚六百三十万两银子。” “好事。” 朱厚熜肯定了吕芳,直指问题关键道:“但浙江那边产的丝能跟上吗?” “回万岁爷,有了之前严家、徐家献田五十万亩改稻为桑,现在浙江一地,能产五十万匹丝绸的丝,其中,十万匹丝绸由南京织造局织,二十万匹丝绸由苏州织造局织,杭州织造局的作坊也能织二十万匹丝绸,差额二十万匹,要想跟得上产丝,要多种些桑树……” 吕芳的话还没有说完,朱厚熜就给打断了,“能产多少丝,就织多少匹丝绸,与西洋商人买卖多少匹丝绸,至于更多的,就以后再说吧。” 说来说去,增丝都绕不过桑树,绕不过桑田,但稻苗都长起来了,朱厚熜没有改稻为桑的想法。 “是。奴婢回宫就给江南制造局传旨。”吕芳立时答道。 “天日早早,晚膳朕就不再这吃了,起驾吧。” 就在朱厚熜转身之际,本来乌黑油亮的发髻,突然有一绺由黑转灰,裕王躬送父皇时,竟然失了神。 “父皇,您发灰了。” “嗯?” 第三十八章 国运之用,人祸新安! 玉熙宫。 朱厚熜拨弄着念珠,坐在蒲团上,闭目调出了系统面板。 【圣皇系统】 【民心:50➨51➨50】 【国运点:10330】 【神号:飞元真君,忠孝帝君,万寿帝君】 【神通:天罡三十六法】 这些时日。 杀贪官、兴狱事,民心没降,还从五十涨到五十一,但今晚儿,忽的又降回到五十。 显然,是大明朝两京一十三省某地遭逢了重大变故。 干旱、饥荒、洪涝、地震等等天灾地变在朱厚熜脑海中一闪而过,就被朱厚熜否定。 大明朝幅员辽阔,每地天象地理皆有不同,今年正月,西山地震,本月,山东济南府又地震。 地震时正值初春,天寒地冷,为免灾民冻死,朱厚熜在得到消息后,立刻耗费两万点国运分别向西山、山东施展了颠倒阴阳神通,改变了天气和温度。 然后,又迅速派出赈灾官员调动就近几省粮仓赈济灾民。 嘉靖四十年,正月,西山,地龙翻身,天大异,春如夏,少有人死。 嘉靖四十年,二月,山东,地龙翻身,天大异,春如夏,少有人死。 西山、山东无数百姓颂苍天、皇帝恩德,此载入国史。 地震属于天变,经朱厚熜观察,没有影响民心,而且,在灾情极大程度减缓,灾民尽可能安置后,民心还涨了一点。 朱厚熜推测,天灾地变都不会影响民心,或许,处理不善会。 那么,此次跌落的一点民心,很可能来自人祸! 神通天罡三十六法什么都好,就是消耗国运点巨多,这也使得朱厚熜的国运点始终没有大涨起来,寻常时候,也就不敢滥用神通。 所惧的,不外乎如今日的民心骤降,五十的民心,就在警戒线上,一旦再降,三大神号就会熄灭。 长生、元阳、五雷,可都是朱厚熜不惧宫女勒脖颈的底气。 黑发转灰,大概是民心即将跌破五十的提示,朱厚熜在那一瞬间,着实是慌了。 回驾玉熙宫,朱厚熜的心绪才逐渐恢复沉稳,命吕芳去查查京畿附近又发了什么灾。 不过。 大明朝实在太大了,哪怕有灾,也不一定在京畿附近,实难以及时得知。 及至深夜。 吕芳去而复返,从旁边的神坛上拿起一串念珠,边走边拨弄着。 朱厚熜盯着他问:“怎么回事?哪个地方又发了灾?” “回皇上,北边是有些天旱,还说不上什么灾。”吕芳望了眼皇上,发觉皇上的白发又多了。 本来年轻如少年的皇上,现在,更像是少白头的人儿。 “真没有?”朱厚熜逼着问道。 吕芳认真想了想,摇摇头:“回皇上,没有!” 朱厚熜平复的心情,升起几分无名火,近乎吼道:“那是你没有查到!” “叫陆炳查!” “叫锦衣卫查!” “朕要知道两京一十三省所有异事!” “是!”吕芳从案上擎着一盏薄纱灯笼,快步朝宫外北镇抚司奔去。 …… 大明朝的总督衙门,门外的大坪规制有四亩见方,暗合“朝廷统御四方”之意。 平时大坪正中也就高矗着一杆三丈长的带斗旗杆,遥对着大门和石阶两边那两只巨大的石狮,以空阔见威严。 而现在的大坪内,连同那条通往大门的铺石官路上都黑压压地跪满了从新安江九县来的百姓,全都是静静地跪着,只有东南风把那杆斗上的旗吹得猎猎发响。 大门石狮两旁的那两面八字墙,每面墙前都站着一排挎刀的亲兵。 远远地,亲兵队护送着胡宗宪的轿马来了。 隔街便是衙门大坪黑压压的人群,马和轿都进不了大坪了,就在那里停住了。 浙直总督兼浙江巡抚胡宗宪走出了轿门,看到白茫茫的雨里跪了一地的百姓,身体仿佛被什么东西击了一下,倏地一阵战栗,铁青色的脸上滴着雨水,脸上没有丝毫表情。 唯有那双眼睛,抖动着,慢慢地溢出水来。 杭州知府马宁远疾步凑了过来,伸手一指大门前的百姓:“部堂大人,反了!都反了!这些都是反民……” 胡宗宪打断了他的话,“我问你,百姓所跪是何事?” “回总督,百姓要修堤新安江,还要九个堰口开闸放水。”马宁远一怔,恭声答道。 胡宗宪身体剧烈一震,脸色惨白:“新安江何时关的闸蓄的水?” 以淳安县为例。 位在浙西山区,四面有大山环绕,千里岗山脉从淳安县境内穿越而过,如同一条巨龙低空飞翔,吞云吐雾,其下面便是层层若鱼鳞也似的丘陵,绵延起伏。 新安江从大山深处百转千回而来,到了淳安县后,化作数十条溪流,从高处鸟瞰,犹如丝带缠绕在起伏的丘陵上,蔚为壮观。 有山有水,本该是鱼米之乡,百姓之生活亦是富足,然淳安地恰如一个小盆地,每逢桃花汛、端午汛,便即成灾,使靠天吃饭的百姓苦不堪言。 眼下正是桃花汛期,即便什么都不做,对淳安县百姓来说,有可能就会是一场灾难,生存极为艰难。 堰口闸门日夜放水尚且难以排尽淳安之水,如果长时关闸蓄水,淳安的现状,胡宗宪甚至能想象到。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凡治水能人皆言水患堵不如疏,长堵之下,新安江九县必将化作泽国。 马宁远犹犹豫豫地道:“回部堂大人的话,三日前,河道衙门下令关闭了堰口,说是朝天观有法旨,浙江夏时天会大旱,令诸地提早蓄水,免得颗粒无收,民无所食而死。” “民无所食而死?”胡宗宪怒火中烧,“再这样关着堰口,我浙江百姓立刻就要死了!” “河道监管呢?” “回部堂大人,去布政使衙门、按察使衙门和织造局报反情去了!” “还反情?在这七水二山一分田的地方,等淹了我浙江百姓,那才真的有反情了!到时候,外有倭寇,内有反民,我胡宗宪的脑袋,还有你的罪行,都该到京城了!” 胡宗宪破口大喊,泪水也随着这一声喊潸然而下,“乡亲们,都起来,都回去,修堤!开堰!” 众百姓一声高呼,纷纷起身。 胡宗宪又回头对亲兵队长命令道:“去淳安!” 第三十九章 消失知县,宗宪杀人! 农谚云,“狂风不终朝,暴雨不终夕”,洪水往往涨于暴雨之后。 明嘉靖四十年新安江的桃花汛就是这样,暴雨铺天盖地下了三天,终于小了。 可接下来几天,上游千山万壑的山洪都将倾入新安江河流,水位将不断上涨! 淳安县。 雨天的夜幕拉得特别早,未申交际时,便黑了下来,天地间只剩下白茫茫一片雨帘,模糊了山河,乱了人心。 雨小了,涛声更大了。 天黑如墨,无数的火把在淳安境内的新安江大堤上闪烁,在涛声的巨吼中明灭不定,那样的无力,那样的弱小。 无数的兵士,还有许多淳安百姓扛着沙包,抬着沙包向着巨大的湍流声方向疾跑! 和着涛声,轰鸣的湍流声从堰口的闸门发出。 闸门完全开启,江中的洪水汹涌地拍打着大堤,在天地的伟力面前,都为之颤抖。 几只火把光下,戚继光指挥着士兵和青壮百姓下着沙包加固着大堤。 另一边,几只火把光下站着总督署的亲兵们,他们的前面,面对大河的堤边,孤独地站着胡宗宪。 所幸朝廷去年花费两百万两纹银修了新安江,现在,勉强称得上固若金汤。 一名中年书生悄然走到了胡宗宪的身边。 这书生没有官衔,是个屡试不第的举人。 然此人无品无衔,才名端的是大得紧,姓徐名渭,字文长,号青藤,浙江绍兴人士,于诗文、戏剧、书画等方面独树一帜,甚至可以说是,纵明朝至今,才学能超出徐文长者,屈指可数。 其所写的戏剧、诗画,传唱广泛。 虽未入仕,却被胡宗宪聘作了幕僚,引以为腹心,行走之时,俨然是化身。 “找到了吗?”胡宗宪感觉到了走到背后的徐渭,依然望着黑沉沉奔腾汹涌的河流,声音十分低沉。 在桃花汛这样的重要节点上,新安江九县知县竟都找不到了。 这显然是有计划、有预谋,故意关堰蓄水毁堤的歹计。 九县知县消失前,都说去了杭州府,可胡宗宪就是从杭州府来的,哪见过九县知县的影子? 没有知县,九县二把手的县丞和各级官吏皆不敢妄动,或者说,就没有想过动。 不但不敢开闸放水,就连组织百姓加固河堤都没做。 九县百姓预感灾难即将来临,才在乡绅、耆老引领下,冒雨前往杭州府总督署衙门请愿。 胡宗宪到来后,便让徐渭去找九县知县。 “回部堂大人,没有,但是……”徐渭的情绪十分怪异,似是有什么想说,却没有继续说下去。 这几日,他撒开人手,找遍了九县县里所有的地方,就差掘地三尺,去地下找了,可还是不见九县知县的踪影。 没找到要找的人,但却意外得知了一个消息。 “但是什么?”胡宗宪问道。 徐渭咬咬牙,这才说道:“在淳安知县常伯熙消失前,三公子来过淳安县,并与常伯熙一见。” 胡宗宪一凛,多年为官的直觉,认为三子与九县知县消失有关,与这图谋蓄水毁堤的事有关,厉声道:“那逆子在哪?” “回部堂大人,在常伯熙消失前,三公子先一步离开了淳安,之后便不见踪影。”徐渭沉声道。 也消失了。 胡宗宪沉默了。 在这年月,人失踪不是什么稀罕事,衙门隔不了多久,就会受理一桩失踪案,很多时候,失踪人家若非大富大贵,衙门捕快随便找找就不再理会了。 但九县知县和自己那个逆子不同,前者是朝廷命官,后者名属官册,属于生要见人,死要见尸的人儿。 不可能无缘无故消失不见,那么,人在哪呢? 是分开在不同的地方,或是,都在一个地方? 胡宗宪隐约觉得抓住了关键点,可又说不上,再问徐渭道:“文长,九县都翻遍找了吗?” “回部堂大人,找了!” “九县官吏亲眼所见知县踏上了前去府城的道路,县城和路上没有,那就证明常伯熙等人没有回县城,而真正去了府城。” 胡宗宪慢慢转过了身子,火把光下那张清癯的脸更显憔悴了,但那双眼睛却越来越亮:“文长,府城找了吗?” 徐渭也是一凛,喉咙滚动,涩声道:“部堂大人,府城之大,想翻过来找怕是不易……” “哪里用得了翻过来找?” 胡宗宪一字一字地道:“布政使衙门、按察使衙门,以及,织造局,想来就在这三个地方了。” 早该想到的,堰口关闸蓄水,是织造局下属河道衙门通令浙江诸县的。 织造局,哪怕不知道全部猫腻,但也知道一二。 听说京中风云变幻,司礼监失了圣眷,锦衣卫打了场漂亮的翻身仗。 疑似皇上修道成功,恢复了少年模样,那连年不断向皇上进献丹药的朝天观,因此受到了朝官的热切追捧。 但朝天观的法旨,终究不是皇上的圣旨,织造局、河道衙门那群贪得无厌的宦官言听计从的背后,必然隐藏着更深层次的原因。 而且。 九县百姓到杭州府请愿都过去这么久了,布政使衙门、按察使衙门迟迟没有动静,要说什么都不知道,鬼才信? 合着全浙江,就他这个浙直总督、浙江巡抚,一把手什么都不知道。 “部堂大人,织造局的背后是。”徐渭没有再说下去,但指了指北方的方向,一切尽在不言中。 想进织造局找人,恐怕不容易。 不过。 外人都联合自己儿子想要自己的命了,胡宗宪认定这是敌人,既然敌人的刀都抵到喉咙了,再不知道反击,干脆就别在这东南抗倭,不如直接抹脖子干净。 胡宗宪不是想找人,而是想杀人,多年抗倭的杀意席卷而出,“关堰闸的事,织造局和河道衙门本就脱不开干系,一并抓了,如遇抵抗,便杀了吧!” 要是织造局背后的司礼监,是以前的司礼监,胡宗宪还能忍让几分,毕竟抗倭的事,还要司礼监不捣乱。 而今,增加的军饷早已运到浙江,皇上平倭之心世人皆知,司礼监,已不必在乎了! “是!”徐渭热血沸腾地领命,奉总督令去调兵返回杭州府。 第四十章 金水进步,翻砂鼓水! 这是大明朝最大的丝绸织造作坊。 一眼望去,一丈宽的织机,横着就排了六架,中间还有一条能供两个人并排通行的通道。 沿通道走到底,一排排过去竟排着二十行织机! 每架织机都在织着不同颜色的丝帛,机织声此起彼伏。 胡宗宪猜的对也不对,淳安、建德等新安江九县知县和自己的三儿子胡柏奇的确是在杭州府,但不是在布政使衙门、按察使衙门、织造局,而是在外人看来的织造局的作坊中。 可是,江南织造局、浙江市舶司从来没有承认过,其总管太监杨金水也只将作坊看作织造局的私产,而不承认作坊的老板、织人是织造局的人。 钱,是织造局的,人,不是。 人可以仗着织造局的势去做事谋利,但出了什么事,和织造局没有任何关系。 “外包”“派遣”,这种拥有见利就上,见难就退好处的规制,自古便有。 但这不是谈话之所,江南织造局兼浙江市舶司总管太监杨金水、浙江布政使郑泌昌、浙江按察使何茂才和胡柏奇,就被一个穿着蓝色粗布长褂,脚蹬平底黑色布鞋的商人模样却透着儒雅的人,请到了僻静的厅堂中。 这人便是当下专为织造局织供丝绸的江南第一富商沈一石。 当然。 只是名义上如此。 杭州从很早前便是大明朝第一口岸,大明朝三大商帮,浙、徽、晋,都在这里有生意,诸多外商也在此落脚。 所谓的江南第一富商,不过是内外商人看着织造局的面子没有下场去争罢了,所以,沈一石一直谦逊低调。 一行人走进厅堂,沈一石拍了一下掌,立刻便有无数的仆人端着茶具从两侧的小门里轻步走到每个案几后摆设茶具。 这个厅堂,想来也是苏杭一带最大最奢侈的厅堂之一了。 北墙上方搁着一张镶大理石面的紫檀木案几,两旁各摆着一把紫檀木雕花圈椅,东西两向却一溜各摆着八把陪着案几的紫檀木座椅,最难得的是地面,一色的大理石,每块上面还镶着云石碎星。 主客来回拉扯一番,杨金水、沈一石同坐了上座,郑泌昌、何茂才坐在了下首,胡柏奇落在了末位。 杨金水、郑泌昌、何茂才,包括胡柏奇,仆人全端上了第一茬、趁夜露芽采摘的狮峰龙井,独此地主人的沈一石喝的白水。 杨金水对沈一石的矫作兴趣缺缺,将茶碗放在案几上,端正了面容,声音里却透着兴奋:“言归正传,我与西洋商人谈好了七十万匹丝绸的生意,半月前便呈入京中,吕公公想必已经报给了皇上,算算日子,司礼监督促织造丝绸的函令都快到杭州了。 七十万匹丝绸,十万匹让应天那边的作坊去织,二十万匹让苏州那边的作坊去织,还有四十万匹丝绸,就要沈老板你来干了。 要增加多少架织机,盖多大的作坊,这些你筹划得怎么样?” 从杭州连驿急递,往常都是七日,来回便是十四日,再算算干爹吕公公呈于皇上,皇上的答复,也该差不多了。 京中风云再变,司礼监圣眷再弱,也是皇上身边最近的人,也掌着内廷二十四衙门,也是十万宦官的祖宗。 在江南这里,虽然杨金水也被人叫着干爹,也受人追捧,但终究只是个少监。 孟冲、石义两个司礼监秉笔太监的抄斩,冯保出宫到朝天观修道,让杨金水看到了进入司礼监,成为宦官祖宗的机会。 杨金水急切地想要做出功绩,然后以功返京,名入司礼监。 那七十万匹丝绸,为大明朝增利千万两纹银,就是最好的机会。 在将此事呈递进京后,杨金水就着手准备,根本没想过皇上会不同意。 毕竟。 皇上为了敛天下民财,连昔日严党之流都委以重任,可见皇上爱财之心。 杨金水确信,钱财面前,皇上不可能不同意改稻为桑。 “杨公公交办的事,累死了我都不敢耽误,造织机、盖作坊,都在做了,问题是桑田。” 沈一石先表了忠心,又点出问题,“之前的桑田,加上皇上改严、徐两家在浙江的田为桑田,也只够二十万匹丝绸的,还有二十万丝绸的蚕丝没有着落,哪怕增了织机,盖了作坊也增不了丝绸。” 杨金水的目光望向了郑泌昌、何茂才。 郑泌昌干咳了一声,说道:“桑田不必担心,要多少有多少,但买田的粮食,要你自己个儿备齐,而且,买的田,要分一半出来。” 沈一石一愣,“二十万匹丝绸的蚕丝,即便是成年桑树,也要二十万亩,要是现在才改种桑田,至少要五十万亩桑田,如果要分一半田给布政使大人,就要一百万亩田了。” “不是给我,是给京里!”郑泌昌连忙否认。 沈一石瞬间了然。 这京里,不是指的皇上,是指的严阁老。 整个浙江,有半数以上的官员,都是过去的严党成员,连浙直总督兼浙江巡抚胡宗宪都是其中之一。 听京里的消息,朝廷中已经没有了严党、清流之分,严阁老、徐阶尚书达成了和解,说不得,这要分出去的五十万亩田地,也有徐尚书的一份。 沈一石不由得感慨,徐尚书和淞江府徐家,真是对田地怀有执念,刚被皇上夺了地,这就想着从别的地方找补回来。 要说狠,还是这些耕读传家的家族狠。 以淳安县为例,一县耕田不过三十万亩,要想弄到一百万亩地,至少要改三县耕地。 一个执念,就要让三县之民无田可种,怪不得人人都想当官,人人都想当高官。 沈一石思绪发散,顿时联想到了九县之民请愿,新安江九县堰口关闸蓄水的事,不出意外的话,也是京里的手笔了。 但沈一石想不明白,胡宗宪都去了淳安县,也让九县堰口闸门开启,江水无误顺流而下了,堤毁不了,田淹不了,郑泌昌为何能信誓旦旦说出一个月交田,而杨金水、何茂才、胡柏奇都深信不疑呢? 与此同时。 淳安县大堤背面一角,逐渐显露出水迹,正扛着沙包加固河堤的淳安百姓眼睛中流露出惊恐之色。 “翻砂鼓水了!” “不好了,翻砂鼓水了!” “……” 第四十一章 分洪淳安,亘古未有! 淳安,细雨依旧。 胡宗宪站在雨中,站在堤坝上,望着水面出现的翻花,脸上沉重如铁。 新安江上游水位还在升高,大量涌水、翻沙从堤坝背面流出。 胡宗宪知道,堤防、水闸地基土壤骨架已经被破坏,随着孔道扩大,基土被掏空,会引起堤坝塌陷。 最终决堤、垮坝、倒闸等事故会接连发生。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说的就是这个。 戚继光指挥着士兵们在大堤背后冒水孔的位置周围垒土袋,然后筑成围井,让井壁底与地面紧密接触。 围井内分三层,一层铺垫沙石,一层柴草滤料,再一层铺垫沙石,并在井口安设排竹管,将渗出的清水引走,以防溢流冲塌井壁。 但涌水势猛量大粗沙压不住,又转而先填碎石、块石消杀水势,再铺填沙石。 很快,戚继光就注意观察到,填料下沉,士兵们继续加填,想阻止填料下沉。 一切的努力,皆在不久后化成了泡影,冒水孔引起了堤坝的塌陷,一个巨大的“伤口”形成,江水怒吼着冲破了大堤的阻拦,涌向远处。 最可怕的是,江水带走了更多的泥沙,大堤的“伤口”在迅速扩大。 “堵不住吗?”徐渭又一次悄然走到胡宗宪的身边,低沉地声音中透露着痛苦。 胡宗宪忽然寒毛卓竖,身体未动,脑袋从身前几乎直接转到了身后,“文长,你怎么回来了?” 按理说,此时此刻的徐渭,该带兵前往杭州府,抓捕消失的九县知县,这突然的回归,胡宗宪不认为是带回了好消息。 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惧涌上心头。 “回部堂大人,我刚走到建德县,就得知了建德大堤翻砂鼓水了,直接率兵去帮忙,但还没走到大堤上,就收到了其他新安江七县翻砂鼓水的消息,那时我便猜到,淳安亦是如此,于是,让士兵们留下解决翻砂鼓水,我就回来了。” 失魂落魄的徐渭,情绪十分激愤,“部堂大人,单是一县翻砂鼓水,还能以意外解释,九县大堤全部翻沙鼓水,足以证明去年修新安江时的粗制滥造,河道监管衙门监管不严。 在这背后,必然有张庞大的网,九县堰口关闸、知县消失,全都有联系的。 这幕后之人,绝对知道新安江大堤的详情,提前蓄水,只是为了引起大堤翻砂鼓水。 只要水位提高,哪怕部堂大人下令开堰开闸放水,加固河堤,也依然挡不住暗地里正在孕育的灾厄! 大难面前,没有人会注意到水中刚形成的微小浪花!” 阳谋! 是关堰关闸蓄水,有水高于堤,堤淹而毁的危险。 阴谋! 是新安江大堤的脆弱,水位升高,翻砂鼓水、决堤、垮坝、倒闸。 人很容易被眼前的危险所蒙蔽,就连胡宗宪、徐渭也被蒙蔽了,没有想到二百万两纹银所修的新安江会是如此的脆弱。 阳谋、阴谋环环相扣,越是阳谋时,破绽越多。 如果新安江一直关堰关闸,致使水高于堤,毁了身后的淳安,那么,下令关堰关闸蓄水的河道衙门,法旨浙江夏旱蓄水的朝天观,凡是与新安江有干戚的衙门,谁也跑不了。 但是,这一开堰,一开闸,一放水,河道衙门就有了脱罪理由,是洪水太大,非人力所能抗衡,新安江虽似金汤一般的河堤,但在天灾面前,仍显得无力。 要是上头实在追查的紧,便随意舍弃几个管事太监交差。 而“罪魁祸首”的朝天观,更是完全被摘了出去。 自己的错误,错误再酿成了大祸,不是自己的错误,这是官场几千年的潜规。 幕后之人,连他胡宗宪都算计在里面了。 胡宗宪想到数日前收到来自内阁的函令,让他亲自绘制一幅海防图呈入京城。 正因绘图,他才离开了杭州府前往了前线,也因此错过了九县百姓最早的请愿,没有及时开堰开闸放水,使得桃花汛时节,新安江水位暴涨,新安江大堤脆弱爆发。 新拜相的内阁次辅大臣张居正,是个从来不干涉海防具体事务,完全交权海防将领的人,如此,那道函令出于谁手,就不言而喻了。 内阁首辅大臣,他胡宗宪的恩师严嵩! 想到这。 胡宗宪喉咙一咸,一口鲜血吐出。 “毁新安江大堤,淹九县之城,几百万生民,如此伤天害理,遍翻史书,也亘古未有啊!”徐渭眼角滑落一滴血泪,在这样的天地中,而无法被人察觉,“部堂大人,分洪吧!” 胡宗宪下意识地道:“不可……” “部堂大人,我们这里堵不住,那八个堰口更堵不住,幕后之人要的就是这个结果!”徐渭第一次打断了胡宗宪的话,决绝道:“淹九个县,不如淹一个县,淳安这里四面是山,若将洪水引入群山,削弱洪峰,纵使八县翻砂鼓水所决之口再大,也都能在承受之中。” 这时的徐渭,展露出担任胡宗宪幕僚后,擒徐海、诱杀汪直的智慧与勇气。 胡宗宪沉默了,目光慢慢望向决口方向,内心充斥着挣扎。 八县之民是民,淳安之民也是民,舍淳安之民而救八县之民,淳安之民何其无辜? 胡宗宪不是迂腐的人,望着那一点点撕裂的大堤,哽咽道:“疏散百姓吧。” 人以群居,尤其是山中之县,百姓整体疏散很快,在与乡贤、耆老根据户帖转移百姓完毕后,徐渭重新回到了大堤上。 戚继光和士兵们做好了准备,在大堤靠近群山的一处埋上了火药。 整个大堤死一般的沉寂,只有涛声和湍流声。 面对要炸毁的位置,一些淳安百姓跪下去了,接着所有在堤上的淳安百姓都跪下去了。 火把照耀下的胡宗宪闭上了眼睛,几滴泪珠从眼角渗了出来。 “炸!” 爆炸声响彻天地。 大堤被炸开一个大口子,洪水咆哮着冲出了大堤,冲入了群山,冲入了大堤后的农田村庄中,往更远的县城冲去。 远处的丘陵上,一队锦衣望着这一幕,立刻调转马头,朝着北方奔驰而去…… 第四十二章 杀官灭口,八百加急! 杭州府。 天色阴沉,厚厚的云层密布,天际隐隐响着雷声。 蓦然,轰的一声响,铅云像被雷劈开一道口子,电光在云隙间一闪而没,又归于平静。 此时,沈一石的厅堂里,一张大圆桌,摆了酒筷,菜也已经上了几道。 浙江布政使郑泌昌、浙江按察使何茂才,胡柏奇,以及此地主人沈一石还坐在厅堂两侧座位上,而没有落座,显然是在等着江南织造局兼浙江市舶司总管太监杨金水。 新安江大堤翻砂鼓水,浙直总督兼浙江巡抚胡宗宪炸开河堤,引洪水入群山,分洪淳安的事,几个人都知道了。 建德八县没有洪涝,稻田就不会被毁,百姓甚至连生活都不会有多少影响,自然就不会卖田。 真正遭灾,化作泽国的,只有淳安一县,全淳安也不过三十多万亩田。 和之前预想从新安江九县买到百万亩田相距甚远,这本来该杨金水在此主事,偏偏杨金水又走了。 一个长随疾步走了进来,趋到郑泌昌身后低言了几句,郑泌昌眼中掠过一丝怒气,旋即就消失不见,接着站了起来:“杨公公不来了!” “什么?” 何茂才立刻怒了,“这买田的事,杨公公是掌舵的,要买多少田,买的田又怎么分,正是要有个决断的时候,他不来,这算什么事?” 买田。 是内阁首辅大臣严嵩、户部尚书徐阶和小阁老严世蕃交给浙江官场的任务。 当时与急求进步的杨金水的织造局、河道衙门配合,浙江官场才敢许诺给严阁老、徐尚书在今年弄到五十万亩田地。 为此,小阁老以父的名义,代内阁给胡宗宪下函令去前线绘制海防图,徐尚书更是通过自己与朝天观观主蓝神仙的人情,弄到了那道浙江夏旱的法旨。 京里,能帮的,不能帮的,都帮了。 现在,浙江官场还闹出了岔子,要是不能给严家、徐家一个满意的交代,这仕途,怕是能看到头了。 但淳安的田地就那么多,织造局也要,必须要有个商量,不然,买田时发生冲撞就不好了。 可杨金水忽然不露面了,难不成,是想独占淳安全部的田地? 与杨金水熟络的沈一石,脸上掠过一丝忧疑,多年的买卖,他是了解杨金水为人的,杨金水必然不是那种过河拆桥、卸磨杀驴的人。 此番不来,杨金水定是遇到了其他变故。 始终少言寡语的胡柏奇,突然道:“杨公公离开时,是说宫里来人了,想来是宫里对江南织造局与西洋商人的七十万匹丝绸生意有个论断。 如果宫里同意了七十万匹丝绸生意,那便认可了杨公公的功绩,什么时候丝绸生意完成,杨公公就什么时候进入司礼监。 以杨公公对司礼监的渴求,在知道仅淳安一县被淹时,或许有独占淳安县田地的想法,但也绝不会去做。 因为那些田地,是小阁老、徐尚书要的,只要杨公公还不糊涂,就知道不能与之为敌,哪怕杨公公如愿进到司礼监也是如此。 杨公公只会尽可能争取多买淳安的田地,或是商量暂借全部淳安田地先完成与西洋商人的生意。 这样的话,杨公公都会马不停蹄地赶来与郑大人、何大人商量。 反之,杨公公没有出现来此的原因,有且仅有一个,宫里没有同意与西洋商人的丝绸生意,或没有同意与西洋商人的七十万匹丝绸生意。 宫里没有同意改稻为桑!” 胡柏奇展露了不逊色于浙直总督父亲的智慧,道出了杨金水没有前来的原因。 宫里不同意改稻为桑,就代表不愿意增加桑田,那杨金水提前与浙江官场合谋,毁堤淹田,就不会得到宫里的认可和背书。 没有宫里的背书,杨金水的所有行为皆视为不法,而违法的恶奴,司礼监、东厂是有家法的。 前东厂提督太监冯保还能去朝天观修道,一旦杨金水和浙江官场的所为暴露,杨金水怕是要以骨头做杵,以人皮做鼓了。 至于浙江官场的下场…… 胡柏奇又一次闭上了嘴。 郑泌昌、何茂才的脸上都显出了阴郁,闷闷地坐在那里。 厅堂很大,想通亮消耗的灯油就很多,一直到更声尽,几个人还坐在那里,江南第一富商的沈一石亲自登高添着灯油。 桌上的美酒佳肴,早已冷尽了。 曦光折射到厅堂中,红艳艳的,格外温和,郑泌昌猛地饮尽了杯中的凉酒,冷厉道:“我们要活,有些人就不能活!” 新安江九县堰口关闸、九县知县消失、九县大堤翻砂鼓水,没有宫里背书,朝廷定会派钦差到浙江详查。 布政司衙门、按察使衙门,只是作壁上观,是能抗过查察。 但九县知县,是绝对抗不过去的,所以,九县知县要死。 同样,织造局能抗过钦差查察,河道衙门监管太监,杨金水的义子干儿李玄,抗不过也要死。 只消这些人都死了,那便能以天灾报上去。 “没有正当理由杀死九县知县、河道监管太监,任谁都一眼能看出这是灭口。”何茂才忧心忡忡道。 九县知县是朝廷命官,河道监管太监是皇上家奴,可不是随便就能杀的。 “谁说没有正当理由?”杨金水披着霞光进入厅堂,身后还绑着又哭又笑,状若疯癫的河道监管太监李玄,在吸引所有目光后,阴厉道:“河道失修不是理由?尸位素餐不是理由?” 河道失修,是杀李玄的罪名,尸位素餐,是杀九县知县的罪名。 杨金水这一晚,想的太通透了。 “依大明律,纵是按察使衙门,也无权斩杀朝廷命官……”何茂才为难道。 “那就让手持王命旗牌的胡宗宪去杀,若胡宗宪不想恩师严阁老死,不想我大明朝大乱,不想浙江官场被清洗,就知道该怎么做!” …… 京郊官道上。 “八百里加急!八百里加急!”一卷黄尘滚滚,骏马飞驰而至,但见人影一晃,跳将下马。大喝:“八百里加急!御赐金牌,阻者死,逆者亡!” 随即便见烟尘滚滚,锦衣骑者已然离去! 此时,古道凝云,晴空赫然! 第四十三章 严嵩入狱,吕芳入狱! “八百里加急!” “快去启奏皇上!” 锦衣骑者直冲西苑禁门,使出最后的力气,将御赐金牌摔给禁军统领。 禁军立刻让开身位,供锦衣骑者的马儿无挡而入禁门。 玉熙宫。 听到有人在禁中纵马,今儿当值的司礼监首席秉笔兼东厂提督太监陈洪连忙从精舍里出来,刚要发怒,就看到锦衣骑者亮出的御赐金牌,顿时将骂声吞了回去。 抵达最终之地,锦衣骑者再没有丝毫气力,勒住马儿后,从马背上重重地摔下,清脆的骨骼折断声,骑者却没有半点在乎,用另一只手完好的手解下了腰间信筒,意识近乎消失,“浙…浙江…八…八百里…加急,快去启奏……” 三个日夜,狂奔两千五百里的锦衣骑者,再也支撑不住,晕厥在地。 陈洪连忙拿过信筒,抽出了其中的急报,挥手让宫门前两个当值太监抬锦衣骑者去医治,奔进了精舍,远远地便跪下,正好划到朱厚熜的蒲团前,双手高举着那份急报:“万岁爷,浙江锦衣卫八百里加急急递!” 满头白发的朱厚熜猛地睁开眼睛,猜到了数日前系统民心忽然下降,就与这道急报有关,与浙江有关。 朱厚熜接过那道急报,刷地撕开了封口,抽出了里面厚厚的那叠纸注目看了过去。 “新安江分洪”五个标题大字瞬间扎进来他的眼中——“锦衣卫浙江千户所千户沈袠谨奏:浙江暴雨数日,新安江提前关堰闸,致水位暴涨,然大堤九县翻砂鼓水,为免新安江九县尽成泽国,时浙直总督兼浙江巡抚胡宗宪下令炸堤,引洪水入群山,分洪淳安,以一县之地而救八县之地。” 一个字一个字看下去。 朱厚熜的面色铁青,由青转白,目露痛苦的凶光,拿着那叠急报的手在剧烈颤抖! “反了!”朱厚熜终于发出来一声尖叫! 御前会议,内阁提议在浙江改稻为桑,被他以改严嵩、严世蕃父子和徐阶淞江府徐家的田给解决了。 裕王府吕芳为了与西洋商人的七十万匹丝绸生意,想在浙江多改些稻田种桑也被他否决了。 万万没想到,浙江依然闹出了水患,去年花费两百万两纹银新修的新安江,竟九处决口。 新安江年年闹水患,所要治理的,不是水患,而是官患! 严嵩、严世蕃、徐阶、吕芳,还有浙江官员,以及浙江织造局、市舶司那些宦官,该杀! 陈洪吓得跳了起来,又跪在了朱厚熜身前,哆嗦地望着他颤抖的龙体,带着哭声呼唤道:“万岁爷!万岁爷!你怎么了?” 朱厚熜疯了一般吼道:“抓、抓住他们,不要让他们跑了!” 陈洪有些发怔:“万岁爷,要抓哪些人?” 朱厚熜又吼了起来:“严嵩一个,严世蕃一个,徐阶一个,吕芳一个,去查新安江水患,去查出元凶……” 内阁、工部、吏部、户部、司礼监,要抓之人,涵盖了半个朝廷,陈洪看出了朱厚熜的异样,连说话也不利索了:“启、启奏万岁,奴婢们从谁查起?又先抓谁?” 朱厚熜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他:“都查!都抓了!” “奴婢遵旨!”陈洪完全不敢抬头迎上那双龙目,跪答道。 …… 吕芳私邸。 火把乱晃,已是半夜。 来的人全是大内提刑司的提刑太监。 北镇抚司的锦衣卫没有来一个人,奉命去抓严家父子和徐阶了。 一双双穿着钉靴的脚像一只只铁蹄,从吕芳私邸洞开的宅门密集地踏了进来,小小的院子被那些脚踏得地都颤动了! 拥进院子,陈洪就领着一群提刑太监直奔北面正屋。 陈洪奔到北屋门外倏地站住了。 跟着他的那群提刑太监也猛地刹住了脚步。 到底是皇上幼时的大伴,是过去四十年内廷无数宦官的老祖宗。 哪怕奉了圣旨,哪怕多年觊觎司礼监掌印太监之位的陈洪,到这时,也不由得迟疑了。 说到拉帮结伙,宫里的太监可算天下之最了。只有司礼监例外,因吕芳掌印多年,从秉笔太监到最底层的跑腿太监都只认他一个,因此不敢也不能结成帮伙。 虽然孟冲、石义在时,关系亲近,但也没有建立攻守同盟的关系。 这便是吕芳积威四十载,对司礼监,对整个内廷的掌控能力。 如果是外朝,这样的官员,都可以称得上权倾朝野的宰相了。 在内廷,吕芳也称得上一句“内相”。 宦官的权威存在。 冒犯权威,一向心狠手辣的提刑司太监不敢,就连陈洪也心里发毛。 原因很简单,那就是不知道吕芳是否有重头再来的机会。 都道天有不测风云,毕竟础润知雨、月晕知峰,有迹可循。 但当今圣上是如此变幻莫测,岂止不润而雨、无晕而风,简直是旱天惊雷,冰雹打头,伺候皇上,如饲虎狼,陈洪身心俱寒,僵在那里。 正屋的门竟然从里面打开了,一把椅子摆在方桌前,椅子上坐着吕芳,而开门站着的,是司礼监秉笔太监黄锦! 吕芳望着陈洪,站了起来:“是万岁爷让来拿我的吗?” “是。”陈洪默然道。 “动手吧。”吕芳主动伸出了双手。 黄锦见状有些急了,“干爹…” “吕公公伺奉万岁爷多年,就不必锁了吧。”陈洪伪善笑着,似是很和气,但那句干爹不叫了,就已经透露出很多事情。 吕芳笑了笑,点破了他:“还是锁了吧,你也安心。” “锁了!”陈洪低喝了一声。 两个提着脚镣和手铐的提刑太监奔了进去。 吕芳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环形的铁链先套住了吕芳的脖子,接着一紧,一把铜锁紧扣着脖子咔嚓一声锁上了! 铁链的下端便是手铐,飞快地拷住了吕芳的双手,也咔嚓一声锁上了! 另一个提刑太监蹲了下去,先将一只环形脚镣套住了吕芳的左脚,再将另一只环形脚镣套住了吕芳的右脚,两只脚镣间的铁链相距不到五寸,还被一把大锁咔嚓一声也锁上了。 第四十四章 世藩抗旨,搜家严府! “带走!” 陈洪一声令下。 气势忽然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这一套对吕芳的脚镣、手铐,便是有名的“虎狼套”。 在刑部和各省府县衙门是专门用来对付那些江洋大盗的,无论何人,本事再大,上了这一套刑具便寸步难逃。 可提刑司、北镇抚司的锦衣卫却用它锁拿皇上厌怒的官员,于是,在官场上,名称就改了,叫“金步摇”。 因为从头到脚全身都披满了锁链,每走一步都锒铛发响,再有手脚全拷在一起,两只脚镣间被锁链牵着只能一步一步挪动,走起路来,就像女人的金莲碎步,方得了此雅名。 但却不能掩盖用意的阴损,就是要侮辱那些清流自居的文官,如当年的“越中四谏”“绍兴七子”,上的都是这套刑具。 当权威从万丈高空狠狠地摔下,陈洪终于体会到吕芳口中的“安心”是什么意思。 吕芳越惨,宦官心中的畏惧才会消失的越快,戴上刑具后,陈洪觉得,这位四十年的干爹,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两个提刑太监立刻就要去扯那锁链。 刑具极重,又束缚极大,如果罪员独自行走,这样走的是慢,但身体能自主调节步幅,痛苦会少些。 要是被外人扯着锁链走,管保罪员全身上下每块骨头都难受。 “慢着!”黄锦连忙低喝,望着佯装懵懂,却浑身散发着小人得志气息的陈洪,“吕公公伺奉万岁爷几十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今日你这样对他,就不怕来日别人这样对你吗?” 陈洪面色一沉。 司礼监掌印太监之位,已被他视为囊中之物,小小的黄锦,不过是个司礼监秉笔太监,竟敢和他这样说话,他很不喜欢。 可黄锦这样说确实有几分道理,陈洪按耐住怒气,摆了下手。 两个提刑太监松下来锁链,黄锦原想着抬着锁链帮着吕芳走,却被吕芳拒绝了,自己慢慢挪着向屋外走。 仅仅几步路,吕芳的脖颈、脚腕就被擦出了鲜红的道子,越往外走,红印越重。 押吕芳的提刑太监们不敢动粗,只得耐着烦,跟着他,看他披着锁链慢慢移了出来,但走到院门口时,还是被高高的门槛挡住了。 时刻准备着的黄锦连忙过来帮助,一手拎着锁链,一手搀扶着吕芳走出了门,然后,挪移着径自向囚车而去。 提刑司的囚车是密封的,只在车尾装了一扇门,门打开着,待吕芳、黄锦走到囚车车尾的门边,两个提刑太监帮着送吕芳进了囚车。 接着囚车门从外面哐当一声闭了,又咔嚓一声锁了。 吕芳、黄锦的父子情长,陈洪全看在眼里,这时,陈洪的干儿子上前附耳低言,“干爹,要搜吗?” 搜,自然是搜家。 新安江大堤,是浙江河道衙门监管修的,而浙江河道衙门监管太监李玄,就是江南织造局兼浙江市舶司杨金水的干儿,而杨金水又是吕芳的干儿。 如若吕芳真的参与到新安江水患中,那必然与杨金水有书信往来,或许就在这私邸中,要真能搜到,吕芳就万劫不复了。 即便在这私邸搜不到,内廷宦官们也早对老祖宗的钱财有惦记了,太监们别的可能不行,但趁搜查往兜里揣银子的本领都不错。 陈洪环顾四周,望着提刑司太监们蠢蠢欲动的模样,对吕芳的位子有了新的理解。 当司礼监首席秉笔太监只需要考虑如何扳倒司礼监掌印太监就行了,而当司礼监掌印太监考虑的事情就很多了。 不知道为何,陈洪有种直觉,吕芳私邸中没有证据,甚至,与浙江的杨金水没有这方面的书信往来,哪怕把这里翻遍了,也找不到置吕芳于死地的东西。 既然如此,那么为什么要搜呢? 况且。 新安江水患的事,皇上到底是要锦衣卫负责的,查证据的事,该锦衣卫来干,他和提刑司太监该做的,只有把吕芳送到诏狱。 陈洪瞪了眼干儿子,迈了出去,“走!” 路上。 吕芳看到了同在囚车中的内阁首辅大臣严嵩,户部尚书徐阶,外相、内相、地官三辆囚车并驾而行,从官道缓缓驶过,堪称石破天惊。 …… 严世蕃现在才回到严府。 轿帘掀开。 严世蕃望着严阵以待的朱七等人,懵在那里。 “奉旨,着即将严世蕃打入诏狱,听旨发落。” 朱七慢慢望向了严世蕃,吐字清晰:“小阁老,跟小的走吧。” “什么?”严世蕃不愿意相信自己的耳朵,反问了一句。 “小阁老,小的们是奉旨办差,请下轿吧。”朱七淡淡地笑笑,伸手一指身后的囚车。 “拿圣旨给我看!”严世蕃坐在轿子内依然一动没动。 纵使他有错,但不久前他才被皇上逐阁惩戒,皇上就算秋后再算一笔账,也该到秋后啊,这还没立夏呢! “小阁老知道,圣旨不归锦衣卫宣读,锦衣卫只管拿人。”朱七命人拿过锁链,准备在严世蕃下轿的第一时间给他戴上。 这种咄咄逼人的架势,严世蕃愤怒了,咆哮道:“没有圣旨,就凭你们也敢围了我的家,还敢大刑拿我!” 严世蕃的不识趣,也让朱七失去了仅存的耐心,拱了一下手,“小阁老,得罪了。” 言罢。 朱七伸手抓住轿帘一扯,扔在地上,然后一跃,跃进了轿杆中,从里面双掌齐发,击在轿子两侧的柱子上,那顶轿的轿顶和轿壁瞬间飞了出去,只剩下轿座和孤零零的严世蕃。 严世蕃的发冠都被震飞出去,身体彻底僵住了。 朱七拍了拍手上的灰,才注意到小阁老的异常,嘴一撇,走开了:“来人,提拿了!” 两名锦衣卫扑了过来,一人上了铜锁和双手手铐,一人上了脚镣。 锦衣卫不是提刑司那些太监能比的,在上完刑具后,一边一个提着严世蕃的双臂就提了起来,拖着送入了囚车。 朱七让人押送严世蕃去诏狱与严嵩团聚,看着偌大的严府,举了一下手,“搜!” 第四十五章 补天浴日,药圣入浙! 玉熙宫。 谨身精舍。 神坛上都点上了香烛。 这些香烛都是特制的,旁边那座铜香炉里氤氲的香也是特制的,门窗又紧闭着,满屋子异香缥缈,在嗅觉上就给了人如仙境之感。 朱厚熜进入了状态,眼中闪过两道精光。 系统里的国运点涨到了两万之数,那几种神通在他眼中慢慢亮起。 朱厚熜看向了天罡三十六法之补天浴日神通,有补天之能力和给太阳洗澡的伟力。 新安江的水位,自始自终没有达到水漫大堤的程度,水患,皆赖大堤的粗制滥造。 九处翻沙鼓水,以致大堤决口,胡宗宪迫不得已炸堤引水分洪。 只要新安江大堤得到修补,滔滔江水就能顺流而下,滋润下游无数的田地。 而且,以补天浴日神通补完大堤,效果不是暂时的,是永久的。 新安江水患,将得到永绝。 消耗的国运点虽多,但长久地看来,对新安江沿岸郡县,对浙江百姓好处是无穷的。 身为大明朝两京一十三省所有人的君父,该对这片遭厄的儿子予以安抚。 朱厚熜操起来身边的罄杵,在铜罄上敲了一下。 一记清脆悠长的铜罄声响起,随之消失点,还有两万点国运。 “叮,神通补天浴日成功,民心+2。” 朱厚熜一愣。 那满头白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转灰再转为乌黑,身体状态迈向比之前更高的程度。 算上这次施展神通,朱厚熜在整个大明朝施展了一次呼风唤雨来降雪缓解冬旱,在西山、山东各施展了一次改天换日,改春为夏,来缓解地震后两地百姓无居而冻死的危险,共四次。 其中,呼风唤雨是消耗一万点国运,涨了一点民心,但两次改天换日消耗两万点国运,才涨了一点民心,这次,竟暴涨了两点。 显然,民心增长的多少,与消耗多少国运点施展神通无关,可究竟与什么有关,朱厚熜还揣摩不透。 可值得高兴的是,系统民心来到了52点,以系统的评判,哪怕再闹出两场类似浙江人祸的事,三大神号也不会熄灭。 前提是朱厚熜能在人祸发生后,对灾民进行妥善处理和安置。 “着旨,准浙直总督兼浙江巡抚胡宗宪就近调动福建、江西、安徽三省粮食,救济受灾江民,待赈灾结束,即刻领罪官入京!” 朱厚熜的声音像是从天外极远处传来,传到了当值太监的耳里。 锦衣卫那道八百里加急急递中,清楚点明了胡宗宪与其他浙江衙门官员的不同。 新安江九县关堰闸时,胡宗宪正在前线绘制海防图。 等胡宗宪回到总督署衙门,见到满院跪地请愿的百姓,就连忙督办开堰放水之事。 而因放水,引发的九县翻砂鼓水,胡宗宪又当机立断,引洪水入群山,分洪淳安,以最大程度减少了整个浙江的损失。 胡宗宪的种种所为,被浙江的锦衣卫详尽记录,如果这样的人,是与浙江官场那群毒官是相同的人,那这欺瞒天下人的表演能力,可谓冠绝古今。 所以,朱厚熜没有远派钦差大臣前去浙江赈灾,而是让胡宗宪就近尽快完成赈灾。 然后,押送浙江一众毒官入京。 来自皇帝毫无保留的信任,希望胡宗宪不要辜负希望。 当然。 表象是如此,而在暗中,锦衣卫会时刻盯着胡宗宪的一举一动。 如果发觉胡宗宪表里不一,锦衣卫会立刻插手大案之中。 “着旨,复李时珍为太医院院判,往淳安总理时疫。” 朱厚熜再降一旨。 大灾之后必有大疫,如若浙江地方医者处理不善,势必会酿成大祸。 赈灾可以不用钦差,但灾后的伤民必要有钦差御医。 李时珍在嘉靖三十七年时,便辞官还乡湖广黄州府创建了东璧堂继续行医。 与浙江不远,是个非常合适的人选。 当值太监领命去传旨了。 另一个当值太监却叩响了殿门,“启禀皇上,朝天观观主蓝道行觐见!” 蓝道行? 听到这个名字,朱厚熜怒气填胸,他还没有忘记浙江官场的官员,就是以朝天观法旨为名义下令新安江关堰关闸蓄水的。 以化外之身,干涉地方政事,他还没有去找蓝道行,蓝道行反而先来找他了。 “宣!” …… 与此同时。 浙江,建德,大堤。 胡宗宪望着决口方向,眼睛里充满了忧郁之色。 洪水太大,即便大部分水势都被群山和淳安县分担,但河道里的水势,还是影响了最近的建德堤坝。 原先翻砂鼓水的地方,裂开了数丈长的口子,洪水冲入了建德县境内。 虽然暂未冲入田庄,但再这样下去,建德地势较低的半县之地怕是也要难保。 在胡宗宪身后,杨金水、郑泌昌、何茂才都沉着脸,等着正在观江的胡宗宪。 而在几人的身后,大堤上布满了兵士,钉子般站着一排拄枪的兵,站着一排挎刀的兵。 除了江水,谁也不发出一点声响,这一日偏又没有风,连那根偌长的旗杆上的旗也死沉沉地垂着,透露出瘆人的肃杀! 在旗杆前,还立着十根斩人的柱子,九根柱子上绑着九县知县,另一根绑着新安江河道监管太监李玄。 等着胡宗宪用王命旗牌杀人。 “赈济淳安灾民的粮食筹齐了吗?”胡宗宪依然望着江水。 半个朝廷的银子,在浙江这个地方,但整个浙江官仓,竟连两万石粮食都没有。 淳安三四十万生民吃的再少,也吃不到十日。 灾情紧急,胡宗宪没空去查官仓的问题,在杨金水、郑泌昌、何茂才等人主动显身后,直接予以了威胁。 假如赈济粮食不够,那么,他这个浙直总督立即进京见皇上,言明一切。 九族株连的威胁下,杨、郑、何三人无奈接下了筹粮的事。 郑泌昌和何茂才都望向了杨金水。 粮食的事。 是织造局负责的。 准确地说,是沈一石负责的,之前要买九县的田,粮食自然提前预备了,粮船随时可以前往淳安。 杨金水却闭着眼冷冷地站在那里。 郑泌昌只好问道:“一百万石粮食,请部堂大人杀人!” “嗯?” 胡宗宪没有在意郑泌昌的话,怔怔地望着逐渐合拢的决口,眼睛睁了又闭,闭了又睁,只听得远处建德县民的高喊:“决口合了!” “决口合了?” 杨金水猛然睁开眼睛,与郑泌昌、何茂才一同望向决口方向,顿时失惊了…… 第四十六章 万民跪谢,免赋淳安! 此天。 可有鬼神? 在无数人亲眼目睹下,决口处被河道中不知从何而来的大石先封住,然后,细石、碎块填充在缝隙处,再就是沙子、黄泥均匀覆盖在上面。 一层石块、一层泥沙,往复数层,决口处被封堵地严严实实,再无一滴水涌出大堤。 以决口处为辐射,整个大堤被重塑加固,原本汹涌且浑浊的江水,忽然变得和缓且清澈,顺流而下。 不过,江水和缓只是没有参考物制造的错觉,真实的水速依然非常地快。 碧空万里的晴日,突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大日,小雨,同时出现。 有建德县民俯身用双手捞起一捧水,阳光下,从指缝流出的江水熠熠生辉,喝入口中,有股透入心肺的清甜。 旁边的老人见状,连声呵斥,“小五子,那不可能喝,会招疫的,快吐出来!” 洪涝水中,不知死了多少东西,喝了十有八九要得病,穷苦人家,可得不起病。 那小五子还趴在大堤上,就那样仰着头,望着耆老,一边脸哭一边脸笑,“耆老,甜的!甜的!” “这是苍天赐给我们的水!” 说着。 小五子又捧了捧水,用手肘支撑堤岸爬起来,如同献宝一般来到了耆老面前。 那耆老看着逐渐滴落的江水和焦急的小五子,以及周遭众多震惊探寻的目光,心一横,“你个小五子,偷了我院子里那么多桃子,以后你要把我院子里那两棵桃树照顾好,不然,我到地下也饶不了你!” 耆老无后。 但却看的很开,笑骂了小五子几句,便低头饮尽了那捧水。 淳安年年水灾,邻近的建德也相差无几,年事已高的耆老是见过人喝不洁的江水的。 哪怕是好人喝了,也会招来病患,身体有不同程度的反应,当腹部有反应时,耆老下意识地捂住了腹部,眉头紧皱。 在身边百姓不安时,耆老“痛苦”的面容,转为了“舒服”,身体中仿佛有一股暖流在流动,滋养着全身。 过往的沉疴,在这时,竟出奇地消失了,浑身上下没有丝毫痛楚,精神头出奇地好。 就和传说中的“回光返照”一样,但又不完全一样,身体里没有那种盛极而衰的感觉。 耆老不由得发出与小五子相同的感慨,“甜!” “好甜!”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出现了“神迹”,本就笃信鬼神的百姓率先动摇了,纷纷俯身捞起江水喝。 当一个个百姓身体有了向好的变化,所有大堤上的百姓都来到了堤岸边捞起江水喝。 只有拄枪、挎刀和扛着沙包的兵士们没有动作,或许兵士们也有饮江水的想法,但没有军令就无人敢动。 “去饮水吧。” 戚继光注意到兵士们中间的骚动,随即下达了军令。 望着冲到堤岸边的兵士们,戚继光心神俱震,大军最擅杀伐,既然有“神迹”,那会有“鬼迹”吗? 但神鬼念头只在戚继光脑海中一闪,就消失不见了,“神迹”降于新安江,降于大明朝,降于嘉靖朝,便代表天佑中华,天佑皇上。 我天佑之军,纵使杀再多人,亦是替天行道。 如果“神迹”降于敌人、降于敌处,那便是苍天不仁,我大明正义之师,当逆伐苍天,替天下苍生杀出一条生机! 杨金水伸出一只手掌接着淅淅沥沥的雨滴,望着晴空,两眼闪着光:“老天爷降祥瑞了!” 从古至今。 或许没有比当今圣上更喜欢祥瑞的了。 从嘉靖二十一年皇上搬入西苑,到今嘉靖四十年,十九年里,大明朝两京一十三省各级官吏进献祥瑞次数达三十八次之多。 平均一年要有两次。 这些祥瑞包括了各种超自然现象,也包括一些神物白鹊、白兔、白鹿、白龟、五色龟等动物,以及仙桃、仙露、仙丹等物品,种类繁多,层出不穷。 皇上对这些祥瑞深信不疑,认为这是上天的垂赐。 新安江的神奇,不能请皇上到这里看,但这场神雨,却能以玉瓶装载进献皇上,让朝天观用作炼丹想必有奇效。 杨金水与其他浙江官员不同,他的头上,就宫里那一块云,只要那块云无雨,他便无虞。 命随从太监去取和田白玉瓶接无根神雨,杨金水望向了胡宗宪,只听胡宗宪缓声说道:“皇上有德啊!” 就这一句话。 郑泌昌、何茂才脸上的喜意立刻凝固了,杨金水眼睛里浮现出震惊之色。 将新安江神迹,神雨尽皆归为皇上功劳,杨金水觉得,胡宗宪不仅适合当官,更适合进入司礼监。 胡宗宪望着形形色色的百姓、兵士们,对身边的徐渭说道:“传下去,这江水、这神雨,是我大明朝的祥瑞,是我大明朝皇上敬下来的。” 祥瑞! 皇上! 传入了所有的人心中。 开始还是瞬间的寂静,紧接着那个小五子就朝北而跪,扯开了嗓子:“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欢呼声传遍了新安江大堤,九县的神迹,九县的生民,面北齐颂皇上的恩德。 大堤固若金汤,新安江桃花汛水患自此而终,但赈灾淳安的事还远没有结束。 几根巨烛熊熊地燃着,胡宗宪正写着奏疏。 还是没有风,杨金水、郑泌昌和何茂才闷坐着,雨后的虫叫声总是格外响亮,响亮得让人心烦。 “一百万石粮食的粮船已经运往淳安,部堂大人,总可以杀人了吧。”何茂才出声道。 九县知县、河道衙门监管,绝不能活着等到朝廷的钦差,不然,整个浙江官场就完了,甚至,连京里都会受到连累。 而能杀他们的,唯有胡宗宪手里的王命旗牌,鬼知道胡宗宪奏疏里写的什么? “分洪淳安,解了建德八县之危,粮食有了,但百姓还要抓紧赶插秧苗,这样秋后还能有些收成,可遭灾过的田地,收成必然不会多,再负担赋税恐怕就会有许多人活不下去,因此,我想上疏皇上,免淳安三年赋税。” 说着。 胡宗宪拿起那道奏疏往案前一摆。 郑泌昌和何茂才沉默了,他们还没有忘记之前许诺给京里的五十万亩田地。 要是在这奏疏上署了名,淳安百姓是吃着织造局的粮,秋后照常收成,还得三年免税,鬼才会卖地。 没人卖地,浙江官场又该怎样向京里交差? 郑、何二人又都望向杨金水。 “我同意。”杨金水说话了,眼睛却还闭着。 经此一事,与西洋商人那七十万匹丝绸生意的功劳他已不想了,现在想的,仅“杀人脱罪”四字。 至于浙江官场的交差,和织造局有什么干戚? 第四十七章 宗宪杀子,金水进京! 杨金水跳反了! 郑泌昌和何茂才也来了火气。 “这样的奏疏,我们可不署名。”郑泌昌阴沉着脸。 严党、清流合流后,天下文官俱是一家,内阁,就成了两京一十三省所有官员的天。 胡宗宪仗着严嵩得意门生的身份,可以不在乎小阁老、徐尚书交给浙江官场的任务,他们不行。 田地的事,没有多,也要有少,不然,没办法交差,这浙江布政使、按察使也就当到头了。 不管怎样,淳安的田,必须要买! “如果秋后饿死了人,逼得百姓造反你们也不管?”胡宗宪丝毫不假以颜色,立刻问道。 “那是你的事!”何茂才也出声道。 说到底,胡宗宪才是浙直总督、浙江巡抚,手握军政大权,是当之无愧的浙江一把手。 当浙江出现反民,镇压反民的事,要胡宗宪来镇压,京里来问责,胡宗宪这个一把手也跑不了。 胡宗宪一掌拍在了大案上,站了起来:“汛期关堰是我的事?新安江九县决口是我的事?决口淹田也是我的事?” 郑泌昌一愣,接着缓过神来,也在身旁的案几上一拍,站了起来:“谁汛期关堰了?九县决口又和我们有什么关系?谁又决口淹田了?” 汛期关堰,是奉了朝天观法旨。 九县决口是新安江大堤粗制滥造,是河道衙门监管宦官的问题。 决口是为淹田? 有这事吗? “部堂大人,决了堤,我们知道你火气大,想要杀人,布政使衙门、按察使衙门花了大力气,把九县知县找到了,还说动了杨公公把李玄送来,你还想怎样?” 多年配合,何茂才开口时机非常合适,二打一,“部堂大人,你是严阁老的爱徒,你可以这个不理,那个不踩,连小阁老的面子都能不给。 但我们不行,十年寒窗苦读,数十年如履薄冰,我们才走到如今,我们可是归内阁管! 你要真想翻脸,就去跟小阁老翻去。” 随着胡宗宪步步高升,成为名副其实的封疆大吏,在严阁老那,俨然一副严门大弟子的模样。 在这个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时候,胡宗宪作为严门大弟子,是能当严嵩半个家的,哪怕与严世蕃有了正面冲突,严嵩多时不会护着亲儿子,而是会护着胡宗宪。 胡宗宪平静如水,不再跟他争吵,说道:“来人,叫胡柏奇进来!” 杨金水一怔,郑泌昌、何茂才顿时没有了之前的气焰,三个人不约而同地望向了门边。 胡柏奇身着素衣,走进来时平稳而坚定。 胡柏奇没有看杨、郑、何三人,径直走到父亲胡宗宪面前,从衣袖里掏出了一叠供状:“父亲,小阁老的书信,让哪些人毁堤,淹完田后又有哪些人得利,都写在这上面,儿子签了字,九位知县也签了字。” 严世蕃了解胡宗宪。 知道胡宗宪哪怕是死也不会去干毁堤淹田的事。 所以,在调胡宗宪去前线绘制海防图时,另送一道以严嵩口吻书写的书信给就在浙江的胡柏奇。 以胡柏奇沿承父亲胡宗宪的智慧,不难猜出这信不是师爷写的,是师叔写的。 但正如信中所言,父亲是不会干毁堤淹田的事,可另一面,是师叔代师爷的命令。 胡柏奇也是当儿子的,很清楚父亲对儿子的爱护,知道什么叫疏不间亲。 真要让父亲和师叔对立,师爷夹在中间两头为难,都难受。 与其让三个人难受,不如他胡柏奇自己承受。 种种情绪下,胡柏奇以孝道之名,代父亲出现在新安江九县,以威胁暗逼的方式,带着九县知县“消失”了。 胡宗宪望着三儿子心痛欲绝:“放下吧。” 胡柏奇双手将供纸放在大案上,然后,退后了一步,跪了下去:“天一亮,儿子就要走了……儿子不孝,不能再伺奉父亲了,万望父亲身体多多保重,兄长们多多尽心。” 说罢。 胡柏奇重重地磕了三个头,这才站起,大步走了出去,走向了门外的杀人柱子。 注视着胡柏奇与李玄等人绑在一起,杨金水、郑泌昌和何茂才,都懵在那里。 虎毒尚不食子。 为了淳安百姓,胡宗宪竟让自己亲儿子以状纸、以死相逼他们同意减免税赋。 这样的翻脸,就不止是翻给他们,翻给小阁老了,这是要把整个大明朝官场掀翻了。 值得吗? 三个人都沉默了。 “为了我浙江百姓,为了我大明天下,我的儿子可以死,我也可以抬着棺材进京,我再问你们一句,是让我送状纸进京,还是你们在减免淳安赋税上签字?”胡宗宪双目通红,眼睛里全是血丝。 这些日子,他为了新安江大堤,连一时一刻都不敢睡,精神早就到了极限,现在,连儿子都要死了,看上去就像疯魔了一样。 在性命,仕途之间。 郑泌昌终究选择了退步,“部堂大人既然都这样说了,为了我浙江百姓,为了我大明朝天下,纵使今后几年皇上怪罪浙江、杭州府税赋少,我们也要让淳安减负。” “理应如此。”何茂才连连点头。 “那就签吧。”杨金水起身,向着那书案走去,落了上名。 郑泌昌、何茂才对视了一眼,也落上了名。 王命旗牌下,一根根杀人柱子相继倒地。 那道奏疏即刻入京。 然联名奏疏刚离开,圣旨便降到了浙江。 沈一石的百万石粮食运到了淳安县,御医也在赶去淳安县的路上,对淳安百姓来说,赈灾只是刚刚开始,但对浙江官场而言,已经结束了。 圣旨中,调动附近三省粮食可以省略,底下人只要按部就班放沈一石的粮即可。 那么,胡宗宪该做的,就是带罪官入京了,但那染血的王命旗牌在风中摇曳,哪还有什么罪官啊? 事已至此,胡宗宪顾不得送儿子下葬,让徐渭帮助入葬,就独自踏上了进京的路。 说是独自,却又不准确,几乎同时,江南织造局兼浙江市舶司总管太监杨金水也得到了司礼监诏其入京的命令。 第四十八章 雷殛妖道,蝴蝶翅膀! 玉熙宫。 法坛之下。 朝天观观主蓝道行在扶乩。 蓝道行将拂尘一挥,闭上眼睛,口中念念有词。 须臾,只见他身子倏地一抖,两眼往上翻了翻,那样子像极了要瞬间咽气一般,从喉咙底下发出低沉的一声呃,晃了晃头,嘴里呜呜作响,徐徐地抬起手,半空中拂尘倒转,抖动着往法坛的一方沙子上落去。 朱厚熜饶有兴趣地观看这所谓“请示上天”的把戏。 拂尘柄划过沙子,划出一道一道痕迹来,手起手落,越划越多,不消多时,沙子上出现了十分潦草的八个字,朱厚熜辨认了下,看出来是“贤不竟用,不肖不退”。 看着这八个字,朱厚熜意味深长地望着如谪仙降世而立的蓝道行,问道:“何谓贤,何谓肖?” 蓝道行手中拂尘继续抖动,沙子上又出现了六个字:“顺为贤,逆为肖。” 贤、肖难以理解,顺、逆倒便于理解了,治国之策,皆为人君所定,偶为喜怒所左右,但自古天子不认错,就有了“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所谓顺为贤,乃是指事事顺着天子意志的臣子,是贤能之臣。 所谓逆为肖,乃是指一味直言犯上的臣子,是不肖之臣。 朱厚熜眼睛里晦暗不明,又问道:“道长不妨把话说明白,谁是贤,谁是不肖?” 蓝道行连番作法,沙子上缓缓出现了八字答案:“贤者嵩阶,不肖正拱。” 嵩、阶。 即严嵩、徐阶。 正、拱。 即张居正、高拱。 如果以顺遂帝心来论,严嵩、徐阶可谓是事事顺着龙颜的好恶,无是非观,更不管天下黎民的死活,谗言佞语,的确听的人欢喜。 而张居正、高拱,时常直言上疏,不顾一己之安危,不管圣心喜恶,为民请命,大有虽千万人吾往矣的赤心豪胆。 孰是奸臣,孰是忠臣,朱厚熜心里自有一杆秤。 朱厚熜谓然一叹。 朝天观,终究不甘于化外,要插手于世俗中。 以这点玩沙子的本领,就要他释放严嵩、徐阶,贬谪张居正、高拱,这妖道,真把自己当成神仙的金口玉言了。 记忆里,最初奉道教为国教,是炼丹道士可以通过秘传难解的方法,能与天地神灵建立联系。 他真诚地以吉兆为乐,以不祥之兆为警告,向苍天大地祈雨、祈雪、祈求丰收,或祈求边境免受袭扰侵害。 执迷于通过乩板与神灵交谈,以期神灵赐下长生不老药。 朱厚熜想起朝天观前观主,邵元节,是以其祷祀皇太子降生有功,受封为大明嘉靖朝第一位国师。 将皇太子降生的功劳,记录为邵元节的功劳。 两世为人的朱厚熜,一想到这,脸就不禁发黑。 除了因病无子用药得益于医师妙手回春外,生孩子的其他方面,可不能有其他人帮忙。 行周公之礼时,又不用人帮忙推! 除此之外,邵元节的祷祀,貌似还真有几分门道,能驱役风雷,朱厚熜记得,一篇青词上天,天地间立刻有妖风顿生,云间有雷火若隐若现。 可惜,邵元节已经死了,无缘再次验证风雷之术,如今的朝天观观主、大明国师是蓝神仙蓝道行。 而蓝道行之所以能接替邵元节,是在嘉靖十八年,朱厚熜奉天之行,送生母太后梓宫与皇考合葬,蓝道行作为随从,精准预测了行宫失火。 时至今日,行宫为何失火都没有查明,但蓝道行这个妖道,却在宫里搞了不少事情。 宫中除妖、搜集少女初血炼制丹药、甚至残杀宫女骨髓炼制丹药……桩桩件件,都在朱厚熜脑海中浮现出来了。 默然了许久,朱厚熜从那尊圆形的明黄垫坐蹲上慢慢站起了,蓝道行还在那里装着高深。 “道长。”朱厚熜慢慢地踱着,顾自说道:“朕多年未见秉诚致一真人(邵元节)的风雷之法,可真人已然仙逝,不知道长可否再让朕一见?” 虽是在询问,但却透露着不容违逆的意味。 蓝道行眉头一皱:“回皇上,贫道不善雷法,或不如秉诚致一真人。” “无妨,但凭道长一试。”朱厚熜望着蓝道行,进一步强勉。 蓝道行不得不答道:“且容贫道回观准备,请皇上为贫道准备法坛,入夜之后,禁门祈风雷。” 夜? 朱厚熜忽然笑了。 似乎邵元节施展风雷之法时,也是在夜中。 看来这个“夜”,藏匿着诸多猫腻。 而且。 “禁门”这个特指的地点,似乎也有几分值得琢磨。 规定的时间、地点,有意思! 有意思! …… 农历三月十五子时的月亮又圆又高,斜照在玉熙宫禁门巍峨的城楼上,反射出的月光,清冷耀眼。 在众内侍合力之下,法坛布置完毕,蓝道行登高坛作法。 如扶乩时相差无几,先闭上眼睛,口中念念有词,但接下来的动作就变了,写好祈风雷的青词、黄符相继焚烧,一缕青烟直上青云。 天地间似乎真出现了若有若无的风,朱厚熜惊疑地望向了西北方向,几十年前,邵元节的“风”也是来自西北。 相同的风,相同的风向,朱厚熜仔细想着西苑的西北都有什么。 朝天观,突然闯入朱厚熜的脑海。 但朝天观与西苑相隔甚远,这又有什么联系呢? “嗯?” 朱厚熜就在法坛下方,抬首时,云层似是出现了几缕“幽蓝色”的光。 这光,怎么那么像“鬼火”呢? 而且,空中没有参照物,那“幽蓝色的光”,从低往高看像是在云层,但三大神号加身的朱厚熜,却能清晰辨别,离云层远着呢。 随着蓝道行的袖袍摆动,“雷光”出现的越发频繁,西苑的风也有了渐大的趋势。 但朱厚熜的眼神却越发冰冷,太极道袍一甩,一缕雷光径直冲入蓝道行的袖袍中,“雷火”顿时发生了爆燃! 法坛上的蓝道行陷入了恐惧,拼命拍打想要熄灭雷火,可这是附骨的火焰,烧不干净是灭不掉的! 化为火人的蓝道行在高坛上打着滚,发出不似人类的嚎叫。 “护驾!” “护驾!” “……” 禁军们护佑在朱厚熜身边,警惕地注视着遭受“天谴”的蓝道行。 从西北来的风,催动着火势,将蓝道行连带着法坛烧的干干净净,连灰都给扬了! 第四十九章 海瑞县令,忠孝难全! 是日。 圣旨降。 天降神雷恶之朝天观,殛杀妖道,为天地弃之,故毁观而逐道众,入世为民,凡再以化外之言蛊惑人心者,斩立决。 蓝神仙蓝道行死了。 朝天观数千道众被扒去道衣强制还俗,重新成为在籍的大明朝百姓。 而不愿意还俗者,锦衣卫的绣春刀立斩其首,仅杀了十数人,所有人就都愿意还俗了。 没有了道士的道观,为防滋生邪祟,锦衣卫在搬走无数以金银所塑的三清像等珍奇贵重之物后,就付之一炬。 熊熊大火烧了整整七日,不光将朝天观化为废墟,更烧掉了道教的国教之位,地位一落千丈。 京城的九门在辰时初到申时末虽都有官兵把守,但对所有进出的人都是敞开的。 不过,凡事都有例外遇有皇室仪仗和二品以上大员进出时,就会临时禁止其他人出入,待仪仗或官驾过去后才解禁。 未时时分,前门的官兵开始疏散进出人等,贤良祠的驿丞已带着四个驿卒和一顶绿呢大轿在这里迎候。 按规制,这是总督一级的封疆大吏进京了。 然而,在这里迎候的,不只是贤良祠的驿丞,还有一名宫里的四品太监领着四个小太监,旁边摆着一顶蓝呢大轿也在这里迎候。 不远处一群马队裹挟着一团烟尘渐驰渐近。 胡宗宪的亲兵队长领着四骑在前,接着便是胡宗宪,跟着的便是杨金水,再后面是胡宗宪另外八个亲兵和杨金水的四个随从太监。 到了前门,亲兵队长和亲兵们,还有四个随从太监都下了马。 胡宗宪也下马了,把缰绳一扔,向迎来的贤良祠驿丞等人走去。 那驿丞含着笑陪着胡宗宪走到绿呢大轿前,亲自打开了轿帘,胡宗宪却没有低头钻进去,而是看着驿丞,“皇上没有即刻诏见我吗?” 路上的时候,胡宗宪就已经听说了恩师严嵩、严世蕃父子和户部尚书徐阶被打入诏狱的事。 再结合新安江水患的时间,以及重新崛起的锦衣卫,胡宗宪判断,皇上不再是那个被恩师轻易蒙蔽的天子了。 哪怕皇上没有新安江水患确凿证据,但却对水患幕后黑手心知肚明。 胡宗宪急切地想见皇上,就是想在御前为恩师求一条活路,哪怕舍了这封疆大吏的身份也再所不惜。 世上任何人都可以手刃严嵩,但他胡宗宪不能,他可以不当君子,但绝不能当小人。 “回胡部堂的话,皇上早有圣意降下,言胡部堂孤身进京辛苦,先在贤良祠中好好休息一晚,好好想一想,有什么想在御前说的,要是有想呈入宫的东西,下官可以随时代劳献上。” 驿丞似是料到胡宗宪会这么问,心有腹稿问道:“胡部堂可有东西献于皇上?” 一瞬间。 胡宗宪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击中了。 难道说,皇上知道了柏奇状纸的事? 那是能将大明朝官场翻过来的状纸,总是玩弄制衡驾驭之道的皇上,突然有兴趣要看吗? 但皇上看了那状纸,恩师父子、徐尚书,还有浙江官场就要大清洗了。 这是忠与孝的选择。 “没…没有。”胡宗宪摇摇头,涩声道。 驿丞没有兴奋,也没有失望,“请胡部堂随我去贤良祠休息吧。” 胡宗宪低头钻了进去,这座大轿立刻被抬起向城门洞走去。 亲兵队长和亲兵们牵着马紧跟着也走进了城门洞。 杨金水还坐在马上,喘着粗气,两个随从太监费了好大劲才把他扶了下来,杨金水却依然迈不动腿,只能在随从太监搀扶下,一瘸一拐地走着。 与文武双全的胡宗宪和武夫的亲兵们相比,在江南织造局养尊处优多年的杨金水,可谓是细皮嫩肉的,连日的奔波,实在撑不住了。 再就是,进京的路上,听闻干爹吕芳也被打入诏狱,那时,杨金水只觉得天塌了。 和胡宗宪一样,杨金水也猜到干爹入诏狱的原因,可能与他在浙江的自作聪明有关。 但干爹自始至终不知道新安江毁堤淹田的事,这是受了无妄之灾。 见到杨金水走近,那个迎候的四品太监这时也亲自搀着杨金水走到蓝呢大轿前,替他掀开了轿帘。 杨金水同样没有直接上轿,握着四品太监的手腕贴近,低声问道:“司礼监为什么叫我入京?老祖宗那儿怎么样?皇上要见我吗?” 四品太监瞥了眼杨金水的胯下,就知他连动弹都费劲,就更别说逃了,干脆敛了笑:“杨公公,监中叫你入京的原因,你该比谁都清楚,就莫要装糊涂了。 老祖宗算是倒了八辈子霉了,隔着两千多里,还受了你的连累,诏狱是什么地方?那可是好人进去也要横着出来的鬼地方,你问老祖宗儿怎么样,过会儿你就知道了。 皇上修道有成,哪会见你吃着宫里的,喝着宫里的,还挖着宫里的腌臜狗奴婢!” “你什么意思?”杨金水茫然了,愣在那里。 听这太监的意思,这轿子要去的方向不是司礼监,不是宫里。 “杨公公,奉万岁爷旨意,送你去诏狱与老祖宗团聚。”那四品太监从鼻子里出气。 自从老祖宗吕芳下狱,让司礼监首席秉笔太监陈洪掌了内廷的权,宦官们才真正知道有个情绪稳定的老祖宗的好处。 面对这一切的“元凶”,四品太监是恨极了。 见杨金水还不上轿,四品太监推了一下,杨金水猛地一下就省了,默然钻进了轿子里。 都这样了,被抬进诏狱也是好的。 况且。 浙江那里该杀的人,也都杀干净,这诏狱虽然难出,也不是没有出来的可能。 …… 玉熙宫。 朱厚熜在御案前,反复书写和划去一个人的名字。 新安江九县决堤,但在胡宗宪的迅速反应下,淹的就淳安一县。 如今,新安江九县知县被胡宗宪王命旗牌所斩,空出的知县之位,当然要有人补上。 建德八县新县令可以交由吏部遴选,但重灾的淳安县,必须要有个合适的新县令参与赈灾。 黄锦刻意加重的脚步,提醒着沉思中的朱厚熜,朱厚熜望见黄锦空荡荡的手,“胡宗宪没什么想交给朕的东西吗?” “回皇上,胡部堂入京,并未携带他物。” “是吗?” 朱厚熜反问了一句,但不是需要回答的反问,手中的朱笔放下了,这次,没有再划去淳安新知县的名字。 清风徐徐,宣纸轻起,海瑞之名殷红如血! 第五十章 权力动人,吕芳自救! 北镇抚司诏狱。 号称天下第一狱! 四面石墙,满地石面,顶上石板,都是一色的花岗岩铺砌而成。 狱深地面一丈,常年不见日光,干燥如京城,都常见潮湿,人关在里面,就是不动刑,时日一久也必然身体虚弱,百病缠身。 提刑司的人看着,灯笼提着,杨金水被他们领着走下了诏狱的石阶,只见里面石道幽深,只有墙上的油灯微光昏黄。 杨金水的脸,此时比这暗狱还要阴沉,转过了一条石道,又转向另一条石道,他的脸也越来越阴沉。 佛家有语云:“远者为缘,近者为因。” 这个杨金水和锦衣卫可谓既有远缘又有近因,杨金水之所以远去江南织造局,就是在争夺司礼监首席秉笔太监时犯下了错,闹得吕芳不得不让杨金水去往浙江避难。 如果那时杨金水坐上司礼监首席秉笔太监的位置,锦衣卫、东厂就都归杨金水提辖了。 但这世间没有如果,杨金水远离京城,这些年风平浪静的,岂料一夜之间惊雷炸响,皇上震怒! 第一个受牵连的,又是当初的顶头上司,吕芳。 提刑太监和锦衣卫的狱卒终于把杨金水领到极幽深的一个牢门前站住了。 牢里没有灯笼,牢门外的灯笼光洒进去,只影影绰绰能看见那个吕芳依然戴着脚镣和手铐,箕坐在地上散乱的稻草上,闭目养神。 牢门打开了,杨金水刚走了进去,只听见背后牢门立刻哐当一声关了,吕芳猛睁开眼一看,眼睛里复杂万分。 这可是当年他最喜欢的义子干儿啊。 “干爹!”人还在牢门口,杨金水就贴心贴肺呼喊着,三步并作两步到吕芳面前,跪在地上,端端正正地磕了三个响头。 哪怕身处暗狱,吕芳的声音仍然很平和,“起来吧。” 杨金水爬了起来,从牢中仅有的桌案上倒了碗茶,然后双手捧起送到了吕芳面前,两眼中露出的那种探询,如同在等候审判。 吕芳静静地望着他,但就一会儿的功夫,杨金水端茶碗的手已经开始微微颤抖了。 执掌内廷几十载的吕芳,脾性、习惯早就被所有宦官所知,在对待外任太监进京时,通常在敬献这一碗茶便能知道恩威。 茶递过去,吕芳倘若接过去喝了,那便是平安大吉。 要是吕芳赏敬茶喝了这碗茶,更是了不得,是真当亲儿子看待的礼遇。 可若是不喝,就要等着发落了,贬、关、杀,寥寥数字,在杨金水心中流转。 “你就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吕芳终于开口了。 在锦衣卫归于宦官管辖这一百多年里,吕芳是少有没有为难锦衣卫的。 所以,吕芳进入诏狱后,锦衣卫从上到下并没有什么为难,只例行提审了两次,没有用刑。 提审中,见吕芳一问三不知,狱卒甚至为吕芳讲述了皇上震怒的原因。 新安江九县决堤! 新安江归河道衙门监管,河道衙门又归江南织造局监管。 去年两百万两纹银,动用数以十万计的江南民夫修的新安江,竟能出这么大的纰漏,工部、江南织造局、浙江河道衙门的贪墨,即便不查,仅凭想象就觉得触目惊心。 更让吕芳失望的是,这场范围极大的贪墨中,杨金水竟然和严世蕃的工部有利益往来。 吕芳知道杨金水是个不安分的,在内廷宫里的时候,就和前朝的人搅和,插手朝廷的门户之争,与严嵩勾搭,被夏言临死反扑,差点身死。 但也为皇上所恶,吕芳才将杨金水派去了浙江,在杨金水离京前,吕芳是千叮嘱万嘱咐,宦官中人,不要与地方其他衙门官员有来往,更不要有利益往来。 万万没想到,杨金水把这些话全当成了耳旁风,与严家的勾搭始终未断,与浙江地方官员更是建立了紧密联系。 再精明的人,也抵不过“权力”二字的冲击。 多年父子之情,吕芳希望杨金水能在这里毫无保留地坦白一切,因为,有人会听到! 皇上从宽之下,或许有他们父子的一条活路。 杨金水吓得一颤,手一抖,碗茶就翻在了地上:“干、干爹……这些年……您又见老了。” 说到这里,杨金水说不下去了,居然哭了起来。 到现在,他已经没有办法再向干爹说实话了,毁堤淹田新安江九县,虽然没成,但一样罪孽深重。 如若坦白,根本不会有活路的。 所期望的,就所有人硬抗过这一劫,有再出去的一天。 “你什么都瞒着我,等到万岁爷问我的时候,我便不知道该怎么答,你啊你……”吕芳摇摇头,叹息不已。 人啊,逃不过那句“自作孽,不可活”,伴随圣驾几十年了,这条命,八成要折在这群干儿子手上了。 养儿防老。 没了老自然就不用养了。 这群干儿子,真孝顺啊。 杨金水抹干了泪,“干爹,都是儿子的罪过,万岁爷要杀要剐,儿子都受了,不连累您!” 吕芳笑了,若没有连累,他这个内廷老祖宗,又怎会出现在这暗狱里? 人犯起混来,就什么都不讲了,还总说“为了你好”,“不连累你”这样的话,纵使道理摆在面前,也是刀不架在脖颈上不回头。 再说下去没有意义,吕芳干脆又闭上了眼睛。 暗间里。 锦衣卫都指挥使陆炳听着吕芳、杨金水对话结束,看了眼详实记录的书办,吩咐道:“汇成册,我要入宫面圣。” 说罢。 陆炳如幽灵般走了出去,带上了侧门,留书办继续在里面记录牢房里的动静。 …… 玉熙宫。 灯火通明。 朱厚熜放下了书册,踱步来到窗边,听着陆炳的汇禀,“皇上,严府搜查完毕,未曾找到与新安江水患相关的书信,只找到一些朝中文武谄媚严阁老、小阁老的书信。 徐阶尚书的府邸同样如此,与朝天观的书信往来中,也没有关于浙江的事。 在吕公公私邸搜查中,的确有与杨金水往来的书信,但没有与新安江水患有丝毫联系,连杨金水的孝敬,吕公公都没有收过。 不过,在那私邸中,锦衣卫找到了大量关于两京一十三省官员贪墨的账本和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