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第一章 重生了,但我的系统呢? “接球!”一颗篮球带着极强的旋转从三分线传入篮下,砸在还在发愣的张潮头上,一下就撂倒了这个一米八的汉子。 球场上的同学都围了过来,只见张潮仰面躺在地上,并没有昏厥过去,而是喃喃自语:“怎么就不能等等呢……怎么就这么着急呢……” “等什么等,再等就传不进来了!”刚刚传球的是张潮的好朋友陈欢,看他没事,就抱怨起来:“你刚刚和傻子一样杵那里。砸死了拉倒!” 张潮一下从地上爬起来,紧紧抓住陈欢的肩膀,大声喊道:“我是被砸死了!哈哈,可是我又活了!”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球场。 陈欢被吓了一跳,看张潮走远,才心有余悸地说道:“班主任说的没错,一模压力太大,这不,又疯了一个。算了,打球打球。那谁,你来顶张潮。” 张潮不管别人怎么看自己,只顾快步跑回宿舍,去卫生间洗了把脸,愣愣看着镜子里十九岁的自己。 “竟然真的重生了?”张潮仍然不敢相信。 原本张潮只是一个年届不惑的平庸中年。创业失败后,被迫拾起老本行,重新开始教语文——不过是个打游击的补习老师。 好不容易攒了一笔钱,准备开一个自己的工作室,没想到刚刚开张,就被教育局的暗访组给查封了。不仅租金、押金和装修费用血本无归,而且还被罚款2万元。 失魂落魄的张潮交完罚款,走在路上,脑袋还一片嗡嗡的。忽然一阵大风刮来,一块巨大的广告牌倒了下来。而在广告牌下,除了张潮,就是一个推着婴儿车的妈妈。 张潮本能地冲前两步,猛地把她们推到了一边,自己却被砸在广告牌底下。失去意识的瞬间,他看到自己短暂而失败的一生,在眼前走马灯一样闪回。 他忍不住伸出手,点向那快速变换的画面的其中一帧,那一帧顿时定住——那是十九岁读福海高官福县第三中学高三(2)班的自己,正在学校球场上挥洒汗水。 然后就是一个若即若离的声音,问自己愿不愿意重生…… 接着,他就回到了那一帧画面的人生当中。 重生的喜悦感充斥着张潮的身心。他感受着这副年轻的身体,不再滞重,各处关节也不再隐隐作痛,就连头发,也浓密得像河边的蒲苇。 不过很快,他就冷静下来。重生固然可喜,但是重生以后要做什么?真像小说里写的那样,利用自己对未来历史的把握,投身商业,做大做强,再创辉煌? 他很清楚地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2004年1月4日,星期日。 明天就是高三的全市一模。他们一伙男生在球场上打球放松一下,结果陈欢一个扑身救球,把路过球场的教务主任给撞了狗啃泥。不仅被大骂一顿,而且还把他们集资买的斯伯丁篮球给收走了,到毕业才还。 张潮忽然想到了什么,回到自己的桌子前,把课本和复习提纲抽了出来,看了一遍,结果人都麻了! 除了语文和一小部分的文综题以外,其他内容等于天书。张潮重生前是2024年,已经从高中毕业20年了,除了本职工作以外的知识,早忘了个精光。 他使劲拍了拍脑袋,又朝着虚空打了几声招呼:“嗨……Hello……Bonjour……莫西莫西……” 眼前既没有出现“系统”,也没有任何声音回应他。 “卧槽,没系统,没外挂,没金手指,没老爷爷……我这特么是裸穿啊!”张潮反复实验,确认了自己除了未来二十年的人生记忆以外,没有任何重生福利。 这还怎么打造商业帝国,做大做强?这特么连本科都没的上了好吗! 张潮坐在床上,盘点了一下自己的记忆,悲催地发现自己对未来二十年的大势、大事,除了自己切身经历、参与过的一小部分以外,其余只记得轮廓和大概的走向,缺乏细节的把握。 不像那些穿越的前辈一样,不仅能记得股市牛熊转换的时间节点,甚至还能具体到某几支股票的涨幅跌幅。 这时候,寝室门“砰”一声被踢开。陈欢骂骂咧咧地走进了进来:“真晦气,碰上灭绝师太,球都没得打。” 张潮知道灭绝师太是教务主任的外号,这时看到他手上抱着那颗斯伯丁篮球,一愣,问道:“球怎么没被收走?” 陈欢大怒:“有你这么咒人的吗,这球你没份?我又没把她怎么了,她收我球干嘛?” 张潮明白,这可能是他刚刚临时离开球场带来的小小的蝴蝶效应。陈欢没有撞上教务主任,球也没有被没收。 张潮心里一惊。自己本来就对历史走向缺乏细节把握,如果贸然介入太深、太多,历史大势一旦发生改变,很可能把自己碾压成齑粉。 毕竟时代的一颗尘埃,落在个人头上,就是一座大山。 在没有十足把握的时候,还是尽量顺着原来的人生轨迹活动,然后一点点修正自己的遗憾和错误,避免被自己扇起来的时代尘埃压死。 时近中午,其他舍友也陆陆续续回来了。 最先回来的是刘旭阳,宿舍的准学霸。之所以说是“准”,是因为他应变能力差,所以成绩始终不稳定。偶尔能冲到600以上,但是一旦题型刁钻,就立马掉到550,甚至更低。 刘旭阳手里拿着刚打好的午饭,看到张潮和刘欢,立马露出不屑的神色,坐到自己位子上开始吃饭,还戴上了耳机听英语听力。 张潮不以为意,但是陈欢受不了,大声喝道:“使眼色给谁看呢?信不信我一球砸烂你的头。” 刘旭阳轻蔑地瞥了一眼陈欢,不开口,但眼神已经告诉陈欢:“有胆子你试试?” 陈欢举起球就要砸,但被张潮一把抱住了。这球要是砸过去了,刘旭阳往班主任那里一告状,陈欢这个400都考不到的学渣,至少是一个留校察看。如果刘欢破个皮什么的,说不定会被开除。 而普通的学生冲突,没人受伤的话,最多就是记个过。可轮到成绩好的学生就不一样了,哪怕只是个“准学霸”,也拥有先天校纪护体资质,百渣不侵,十倍反弹伤害。 刘旭阳原本已经抬手抵御,看到张潮把陈欢抱住,鼻子里又哼了一声出来,低头继续吃饭。 陈欢气不打一处来,回头对张潮说:“你看他那样子!别拦着我,我弄死他!” 张潮沉声道:“你想被开除吗?他在故意激你。” 听到张潮的话,刘旭阳抬起头,有些意外,随即就又露出了不屑的笑容,仿佛在说:“你看出来了又怎么样?” 张潮使劲儿把陈欢按坐在下铺床上,然后才走到刘旭阳身边说:“我们做了三年舍友,虽然算不上亲近,但也没有冤仇,你这样就过分了。还有半年高考,考完以后就谁也见不着谁了,大家好聚好散。没必要这么整人。” 刘旭阳细嚼慢咽,把一口饭吃了足足有两分钟,又喝了一口水,等了好一会才开口说:“你说什么,我听不懂。我进门一句话没说,他就要砸我打我。怎么,还是我的错了?” 张潮脸色一寒,想起记忆中后来发生在宿舍里的很多事情,自己、陈欢,还有另一个学习一般的舍友曾鸣,确实经常莫名其妙地就和刘旭阳起冲突,每次刘旭阳都是以受害者的身份去老师那里告状。 结果就是自己三人屡屡被“特殊照顾”,最后被班主任调整去了八人间的老宿舍,连厕所都是一层楼共用一个,冬天洗澡都没有热水。而刘旭阳则如愿换来了几个成绩好的同学做了舍友。 本来这些记忆已经在脑海里淡去,当时张潮也以为是自己三人太调皮了。但是现在想想看,刘旭阳这种不阴不阳的拱火方法,才是罪魁祸首。他嫌弃另外三人学习不如自己,就想办法把三人弄走了。 张潮的重生虽然没有金手指和老爷爷,但是多出的这20年历练,对世道、人心的把握,却是这个年纪的高中生不可能媲美的。刘旭阳排挤人的方法,在学生里算高明,但是在现在的张潮眼里看来,就像小孩子过家家一样幼稚可笑。 张潮脸上露出一个不咸不淡的笑容,说道:“你不就是想弄走我们,然后让申明搬过来住吗?你这么想,人家可不一定愿意。到时候你影响人家申明考复旦怎么办,你负得起责吗?” 和刘旭阳不同,申明是“真学霸”,成绩常年稳定在650分左右,目标很明确,就是要考复旦的新闻系,以后做个报道真相、针砭时弊的大记者。 刘旭阳虽然自己嫌弃张潮等人成绩差,但是这种人本身最受不了别人质疑自己的成绩,闻言就就“嚯”一下站起来,捏紧了拳头,吼道:“你再说一遍!” 张潮仍然是不咸不淡的笑着:“怎么,听不得实话?你成绩也就是550分的水平,踩狗屎运遇上刷过的题才能上600。还想着申明过来给你做贴身家教?怎么,你脸皮是金子做的,人家非得贴上来。” 刘旭阳受不了这刺激,一脚踢翻椅子,扬起拳头,眼睛都瞪红了。 这时只听张潮“啊”的大叫一声,然后就翻身倒在了地上,留下刘旭阳和陈欢两人在风中凌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刘旭阳,你想造反!”一声怒吼从门口传来,班主任老王正站在那里,怒发冲冠。 这下轮到刘旭阳傻了,他看看地上的椅子和扬起的拳头,眼神先是迷茫,然后就陷入巨大的惶恐当中,说话都结巴起来:“王老师……我……他……我……没有……” 老王怒斥道:“什么你没有,我都看见了,刘旭阳,你好大的威风!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张潮扶起来!” 陈欢在一旁观看了全过程,目瞪口呆。这时才反应过来,连忙上前一把推开刘旭阳:“不用你,不放心。”然后把张潮扶着坐了起来,靠着下铺床沿。 此刻张潮双目紧闭,呼吸细若游丝,嘴唇抿得紧紧的,都有点发白了。 陈欢顺势大声说道:“张潮不会被刘旭阳打死了吧?王老师,赶紧叫救护车,张潮要死了。” 老王脸色阴沉,先是喝退了身后渐渐围观上来的学生,接着把宿舍门关起来。他狠狠用眼神剜了一下双腿已经开始打颤的刘旭阳,走到张潮身边蹲了下来。 他先是拨开了张潮的眼皮看了看,又探了探张潮的鼻息,才沉声说道:“没大碍,一时闭了气。你去倒杯水过来。” 然后用大拇指指甲抵在张潮的人中,正准备用力掐下去,张潮却忽忽悠悠地苏醒过来了。 他双目茫然了一会儿才渐渐聚焦,待看清眼前人之后,疑惑地说道:“王老师,你怎么在这?我,我怎么坐在地上?” 陈欢刚好倒了水过来,连忙解释倒:“刚刚你和刘旭阳吵了起来。刘旭阳动了手,一下就把你打晕了。刚好王老师到咱们宿舍,他才没有继续行凶。” 刘旭阳顿时急了,辩解道:“你,你血口喷人。我没打他,真没打。我刚伸手,他自己就倒下来了!” 老王不理二人,只问张潮:“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哪里疼?能不能自己站起来?” 张潮说:“这儿疼。”指了指自己脑袋,仔细看,靠近额头的头发下面正是一个红红的印子,已经微微肿了起来。 然后他又扶着床沿、拽着梯子,勉强站了起来,还晃了两晃,差点没把老王的心脏晃出来。 陈欢看看那个红印子,强忍着冲动,不回头去看那个斯伯丁篮球,心里不知道给张潮竖了几个大拇指。 刘旭阳也懵了,难以置信地看着张潮额头上的红印,简直怀疑自己练成了内功,可以隔空伤人,还想要分辩,却不知道怎么开口。 老王回头看了一眼刘旭阳,没有说话,但意思很明显:“你还有什么话说?红印子总不能自己长出来吧?” 不过身为班主任,又在高三一模前的关键时刻,现在最重要的任务是维护班级安定团结。此时如果张潮闹起来,班里估计得炸开锅,刘旭阳的处分肯定跑不了。 还好张潮看起来没事。老王斟酌了一下才开口:“这个,你看起来没事——没事就好。同学之间,小吵小闹很正常,不要过火。今天刘旭阳就过火了,我让他给你道个歉。刘旭阳,还不过来说对不起。” 刘旭阳不情不愿地挪到张潮面前,用蚊子一样的声音说了声:“对不起。” 老王眉头皱成了疙瘩,想要让刘旭阳说大声点,却被张潮阻止了:“王老师,刘旭阳也只是一时冲动,不是故意的。我现在也基本没事了。” 张潮这一次只想对刘旭阳小惩大诫,并没有真想把他怎么样,毕竟还只是个学生。张潮这种内心已经四十岁的人,也不想和个小孩儿计较。这次略略展露了十几年后流行的碰瓷十八跌神功,估计就已经把刘旭阳吓得够呛,以后不敢再阴阳了。 老王长舒一口气,又确认了张潮确实没问题了,才起身准备走,顺便警告了一下刘旭阳:“同学矛盾,绝对不能上升到动手层次。谁动手,我收拾谁!”听得刘旭阳点头如小鸡啄米,听得张潮心里直冷笑: 也没见你收拾他啊。可刚刚躺地上的要是刘旭阳,而动手的是自己或者陈欢呢? 老王刚要开门,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身对陈欢说:“差点忘了我为啥来的了。把篮球拿过来,暂时没收,毕业了还你。教务主任状都告到我这里了,说二班学生不务正业,要一模了还在打球。” 陈欢只能苦着脸把篮球给了老王。 张潮却在琢磨:“发生过的事,还会再发生?” 第二章 青春文学盛宴,真错过了? 当天下午,陈欢几次挤眉弄眼地想把张潮约出去单独谈谈,都被张潮无视了,急的他抓耳挠腮。这个好朋友,似乎变了。之前只是学习比他好一丢丢,但是喜欢玩乐、没有心机却和自己一样,怎么早上突然就想变成了大阴……呗?一顿操作就把刘旭阳坑成马了。 不过到了晚上,陈欢也消停下来了。宿舍所有人都进入了一模前最后复习的节奏,就连陈欢都捧着本书在装模做样的看。 张潮手里虽然是复习资料,实际上却心游天外,不知在想着什么。刘旭阳则去了另一个宿舍复习,直到半夜才回来睡觉。 一夜无话。 周一一早,2004年福海市高三一模正式开始。第一科依旧是雷打不动的语文。 这对重生前就身为资深高中语文老师的张潮来说,自然不成问题。何况在原来的时空当中,语文本就是张潮的强项,拥有全县前10名的实力。如果不是语文和文综托底,以他数学、英语的渣成绩,上大专都挑不了好的。 2004年的语文题型与后来有巨大不同。首先是保留了对字音、字形等基础知识的考察,在试卷最前面作为选择题出现。其次是阅读题出得更加琐碎,单个文本都不长,考察学生的某个专项能力;而非后来那样,在几个又长又复杂的文本里进行综合考察。 不过整体来说,2004年高中语文考试的难度远远比不上后来。在应试至上的氛围下,像语文这种学科的试题永远是越卷越难。2020年以后,高考语文试卷更是越来越频繁将大学中文系的专业文学知识“下放”。 不过这些对指导应试经验丰富的张潮都不是问题。他只花了不到两个小时就写完了,比较轻松。只有两道默写题,由于教科书的篇目变迁,实在记不起来了。其他题目他有信心拿到满分或者接近满分。 不过下午的数学,第二天早上的英语,张潮就彻底自挂东南枝了。这两科他本来就渣,又荒废了20年,尤其是数学,他悲哀地发现自己也就能解个一元二次方程——可这又不是初一! 周二下午的大文综,张潮则垂死病中惊坐起了一下。和后来新高考的分科考不同,2004年的大文综将历史、地理、政治三门课融于一张试卷,总分300,时长150分钟。题目类型既有单科考察,又有三科知识点交叉的综合考察。 张潮原本就是文综大手子,毕业以后也保持了对相关学科话题、新闻的关注,所以许多题目依靠常识和经验就能解答,但是大量必须依赖记忆的硬核知识点就无能为力了。唯一欣慰的是材料分析题基本能做出来,分数应该不会太难看。 一模考完,所有人都像虚脱了一样。周二晚上的自习,大家都懒洋洋的,看闲书的看闲书,聊天的聊天。坐班老师也不管,跑去另一个教室和其他老师说话去了。 张潮盘算着这次的分数,因为英语和数学拖了后腿,文综也功力大失,总分大概只能估300来分。记忆中福海今年的本科线在490多分,自己原来考上的学校分数线则是500出头。自己目前差了接近200分。 200分。6个月。 张潮知道自己不可能在6个月里,填上这200分的窟窿。6个月,能把史政地三科大综合提升到以前的水平已经谢天谢地了,这也不过70-80分。还有至少120分,而无论是数学还是英语,以自己的渣底子,都不可能在半年里上涨大几十分。 张潮的重生没有外挂,没有系统,脑子还是过去那个脑子,并没有变得更加聪明或者过目不忘。这两天考试看到数学和英语卷子时,他不由自主地涌起的那股巨大困意,也告诉自己想在这两科上有大突破是异想天开。 不能上个本科学校,看来已成定局。张潮家里无权无势,母亲是国企职工,父亲是个乡村教师,不可能为他找到什么后门。 应该怎么破局?张潮还在思考这个问题的答案。如果自己没考上原来的师范大学,甚至连本科都考不上,那无疑将大大偏离了原有的生活轨道,很难再把控后续的人生走向。 至少,至少要能上个本科。至于是哪里的,二本还是三本,就不计较了。想精确控制自己上原来的大学,这个微操还是别想了。 可不上原来的学校,不就遇不见…… 正想着,张潮发现自己被一个阴影笼罩了。抬头一看,是个个头高高、头发长长、不修边幅的男生。正是班上的真学霸,申明。 张潮问道:“有啥事么?”他对申明印象不坏。申明对学习以外的事情几乎毫不关心,为人有些疏淡,却并不冷漠。让张潮印象很深的是,高二时班上一个同学得了红斑狼疮。学校组织同学爱心捐款,大部分人都是10块、5块,多的也不过50,但是申明却一下捐了200。 申明的家庭其实并不富裕,200几乎是他大半个月的生活费。后来他米饭配榨菜吃了一个月。 申明说道:“考试的时候,我坐你后面。” “嗯?我们座号离得那么近,又刚好都是单号,每次不都坐得很近么?” “这次你不太一样。你这次语文卷子只写了1小时50分钟。以往你基本都是压着2个半小时写的。” “哦,可能是这次的题简单吧。” “这次的题,比我们平时的月考难不少。你做得这么快,而且考完可以看出来,你很自信。你语文能力又提高了?怎么做到的?” “我很自信?怎么看出来的?” “和你下午考完数学以后的样子对比出来的” “……”张潮心里吐槽自己就多余问这一句。 “说说看,你怎么做到的?” “你怎么知道我分数一定就高?说不定考砸了呢。” “你的卷子被收起来的时候,我瞥了一眼,卷面漂亮极了,书写工整有序,没有涂改。肯定是高分。就算得分没有超过以往,你速度提高这么多,也值得我学。” “呃……那等分数出来以后再说吧……万一我考砸了,教你不是害你吗?” 申明失望地回去位置。他科科都好,就连公认最“玄学”的语文,也基本保持在125分左右。但是张潮的语文成绩一直隐隐压申明一线,每次总比他多个几分,是申明唯一没有在班级拿过第一名的学科。 没想到申明这么在意语文成绩,竟然连张潮的考试习惯都记了下来。 申明这一举动,让张潮一下成为了班级的焦点,不少同学都在小声议论。张潮作为班上的“瘸腿(偏科)王”,虽然语文成绩很高,但总成绩只能压着二本线,并不引人关注。 现在“瘸腿王”要升级成“天残脚”了? 张潮心里苦笑,估计这次他的成绩出来以后,会把老王气疯,也能把自己爹妈气死。 不过申明也给自己提了个醒——自己最大的优势,不就是语文吗?得益于同样是语文老师又毕业于厦大中文系的父亲,张潮从小就浸泡在几千册的中文专业书籍和各类名著当中,鉴赏和文字功底打得颇为扎实。导致他在语文上没花什么时间,连题都不刷,但就是能考到130上下。 后来考上了师大的中文系,出来后又当了语文老师,业余发表过不少散文、小说,也在平台上连载过一些扑街的小说。文笔不算出类拔萃,也没成什么名,但已经是他目前除了20年的记忆以外,拥有的最大资本了。 张潮知道无论任何时代,要想成功,都要从自己擅长的领域出发,贴着能力的上限做事。 如果自己能通过写作,在高考前博得足够高的社会关注,那么也许会有大学向自己伸出橄榄枝。这在中国的高考历史上,不乏案例。 可这是2004年,对于擅长写作的张潮而言,恰恰是一个很尴尬的时间段。 上世纪70年代末到90年代初,是特殊历史时代结束后的文学井喷期,但也是泥沙俱下。许多暴得大名的作家、诗人,早期发表的作品以今天的眼光看待,水准都一言难尽。 像刘新武的《班主任》,从文学角度看,就是高中生文笔加几个比较脸谱化的人物,着实一般。但胜在其情节、立意,可谓打响了文学界批判那四个人的第一枪,结果不仅登上了《人民文学》,而且风靡一时,成为新时期文学的发轫之作。 刘新武作为一个文坛新秀,初生牛犊不怕虎,一出手就敢拿着竹竿子捅破天。而那些成名作家,许多刚从斗争中解脱出来,畏首畏尾,结果让新人占了鳌头。既是偶然,也是必然。 当然,当年这些冒出头的新锐作家也非浪得虚名。限制他们水平的主要原因,还是被特殊时代耽误了学习与阅读。而等到80年代进一步开放,中国新一代的作家们,默言、于华、舒童、迟莉、池子健、石铁生……都以惊人的速度成熟起来,毫不逊于其他文学发达国家的同行。 张潮自问虽然对各种文学流派和作家、作品都很熟悉,但也仅限于专业范畴知识性的熟悉而已,要想写严肃文学并达到他们的水平,完全是痴人说梦。顶级作家那种对人类生活本质的洞察,以及对文字的把控能力近乎于天生,张潮自问没有这个天赋。 那搞通俗文学成不成呢? 也不乐观。从90年代初开始,严肃文学的影响力迅速衰退,以王硕、海言等人为代表的通俗文学站到了舞台中央,不仅作品大卖,而且影视化也很成功。同时港台武侠、言情在青少年阅读市场上更是横扫一片,所向披靡。 但进入世纪之交,就连通俗文学,都开始逐渐边缘化了。越来越丰富的文娱生活,重构了国人的阅读和文化消费习惯。文学家、作家、诗人……这些头衔不再神圣,甚至开始成为某种具有嘲讽意味的称呼。 穷就直说,干嘛叫自己诗人呢! 此时的网络文学刚刚完成内容分化。前网络文学时代的大神痞子蔡、慕容雪村那种接近传统文学、只是选择在网络平台发表的作品,开始逐渐淡出。而以起点、龙空、幻剑为代表的真网文则方兴未艾,不过仍旧不登大雅之堂。 连载型的网文,即使再好,也需要时间累积来发酵影响力,半年根本不够。关键是,2004年,个人电脑还远未普及到千家万户,张潮家也没有,他想码字都没辙。 而高中生依靠一篇作文,就收到名校录取通知书的机会,又恰巧与张潮擦肩而过。 1999年开始,由《新芽》杂志牵头举办的“新理念作文大赛”横空出世,北大、复旦、华东师大、南大……等国内顶级学府都为一等奖得主敞开了大门,给予免试录取的优待条件。一时间轰动全国。“新理念作文大赛”成为全中国中学校园文学爱好者向往的圣殿。 张潮也不例外。他从初中开始就是“新理念作文大赛”的拥趸,前几届的作文选都买了。他也曾想投稿,但是因为对自己写出的文章始终无法满意而放弃。 如果想要破局,通过参加“新理念作文大赛”并获奖,几乎是目前唯一的办法。 但是这个比赛时间是在每年5月份开始征稿,截稿期是11月下旬,次年1月份复赛。他已经完美错过了。 可能就在张潮埋头于一模的时候,已经有上百个同龄人在上海的新理念作文大赛赛场上奋笔疾书。其中有十多个幸运儿,在比赛结束以后,一步登天,绕过高考这道天堑,直接进入一流学府。 这时候张潮有点恨自己当初看走马灯时伸手伸早了,如果再等等,点中了更前面的几帧画面,重生到更早时候,他的机会会好很多。 眼前的几条路,似乎都被堵死了。就连以高中生身份批判体制、臧否人物这种近乎于哗众取宠的路线,都有一个从新理念大赛出来的中二少年韩涵珠玉在前,自己再用这招博眼球只能算拾人牙慧。 文坛如丛林,生态位的高度越高,宽度就越窄。尤其在自媒体还未大行其道的2004年,媒体资源十分稀缺,根本不会把关注度倾注到一个跟随者身上。 所以不能做下一个谁,只能是第一个自己。 真的没有路了吗? 张潮望向黑板上方的那面石英钟:新理念作文大赛,这场世纪初最盛大的青春文学盛宴,怎么能少得了我?谁说错过了时间,就不能参赛了? 第三章 《新芽》杂志,你为什么不谢罪 下了晚自习,张潮向陈欢使了个眼色,陈欢心领神会,和张潮去了教学楼后面的小花园。 陈欢看周围没人了,兴奋地一巴掌拍在张潮肩膀上,道:“前几天真是多亏你了,我才没着了那阴boy的道。你咋能那么冷静,尤其倒那一下……” 张潮在唇边竖起手指,示意陈欢噤声,道:“过去的事情就不要提了。现在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 陈欢大大咧咧地道:“都是兄弟,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听说你有学校微机室的钥匙?”张潮试探问道。 陈欢慌张起来,道:“你怎么知道?你听谁说的?我,我没有……” 张潮心里暗笑。陈欢之前借着打扫卫生的机会,偷偷复制了一把微机室的钥匙,经常趁着夜深人静的时候,溜出宿舍,跑去微机室上网、打游戏。 舍友只当他去别的宿舍打牌了,从没有问过这事。直到有一回玩的太晚,他竟然在微机室一觉睡到上课,这才被发现。最后吃了一个记大过处分。不过那是 3月份的事了。 张潮微笑不语,只看得陈欢心里发毛,连忙道:“有,有,有。不过你千万别说出去。” 张潮道:“你把钥匙借我,我今晚要用。” 陈欢这次没犹豫,很爽快地掏出了钥匙,递给张潮,并且提醒道:“保安一般十一点会巡逻一次那层楼。你等他们巡逻过了再溜进去。选最后那排靠门的机子,这样窗户上基本没反光。” 张潮接过钥匙:“谢了。” “你……你要是被抓了怎么办?” “放心,不会连累你。” “那你小心点。”张潮一向言而有信,陈欢放心了一些。 两人商议完,就回了宿舍。洗漱、点名、熄灯。等过了 11点,张潮爬下床,嘟囔了一句:“睡不着,去遛遛。”径直出了宿舍。 俯身低头从打瞌睡的宿管室门口溜过,再凭借对地形的熟悉,在学校的花园和绿植中穿行,悄悄抹入教学楼的侧门,轻手轻脚地上了六楼,尽头的那间大教室就是微机室了。 张潮掏出陈欢给的钥匙,捅进大门钥匙孔,轻轻一转,“咔哒”一声,门开了。 按照陈欢的提醒,他选了角落靠门的那台电脑,开机,果然是经典的windows xp系统。张潮看着那熟悉的绿山丘、蓝天空的壁纸有些感慨。 但不管啥系统,能上网就行。张潮打开百度,迅速找到了目标——博客中华。 博客中华是国内最早运营的博客平台,创始人是东方兴。作为互联网最早的个人媒体平台。博客在米国 911事件和后续的沙漠战争中,表现出了远超传统媒体的及时性和公正性,逐渐进入了主流舆论界的舞台 而在 2004年,中国的博客数量达到 300万个,而同期网民数量则是 9000万——也就是说每 30个网民中就有1个博客。 不同于 2024年任何人拿起手机就能做自媒体人、up主,现在能稳定更新博客,或者在论坛等网络平台上持续发表意见的网民,几乎都是精英或者准精英。 而 2003年到 2004年,恰好处于中国互联网舆论的关键节点——第一代网红纷纷登上舞台。其中,网名慕子美的一名女专栏作家,开始在个人博客上连载自己和不同男性打扑克的日记,轰动一时,成为引爆国内博客影响力的一颗炸弹。 没有重生常见外挂的张潮,目前能想到的最好办法就是,利用影响力开始指数级增长的互联网,来帮助自己破局。 飞快地注册好账号,打开上传界面,张潮用王码五笔,有些生疏地打下了自己第一篇博客的标题: 是“新理念”还是“新应试”?——《新芽》杂志,请向中国文学谢罪! 是的,张潮参与“新理念作文大赛”的方法就是,在舆论上对它进行最猛烈的鞭挞。 新理念作文大赛的第一届和第二届,确实以其全新的、自由的作文理念,赢得了巨大的成功,也捧出了像郭小四、韩涵这样明星作者。 但随着比赛的影响力爆炸式增长,从第三届开始,新理念的投稿量就暴增。全国各地的高中生们,也从之前出版的《新理念作文选》、《新芽》杂志刊登的文章以及明星作者的作品中,迅速摸清了这个比赛的脾胃,开始针对性的写作。 中国的学生什么最在行?应试啊! 只要把“新理念作文大赛”看成是一场考试,以过去作者、作品的成功经验为复习材料,自然可以批量生产出符合其口味的应试作文来。 这种情况终于愈演愈烈,导致小四式的“明媚的忧伤”与韩涵式的尖酸刻薄大行其道,反而淹没一些真正的好作者。事实也证明,第一届、第二届以后,这个比赛就没有再捧出任何一个可以和小四、韩涵相媲美的写作明星。 而讽刺的是,小四、韩涵后来也都远离的文学领域,成了商人、车手、导演……就是没有好好写作。 而“新理念作文大赛”举办了二十多届,产生了数百名获奖者,竟然没有一个能成为国内文学的中坚力量。 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只是以比赛为跳板而已。实际上,如果没有这样一个后来看有些揠苗助长的比赛,这些参赛者中的很多人,能够在生活中沉淀得更丰富,谁说不能冒出默言、于华这样的大作家呢? 不过现在是 2004年,第六届新理念作文大赛正是这个比赛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鼎盛期。投稿量再破记录,达到 40万份;并且有更多大学参与进来,都想从中分一杯羹。 但是张潮知道,这已经是强弩之末了。所谓物极必反,新理念作文的弊端已经有不少人看出来了,也发出了批评之声。但是相比新理念的巨大影响力,显得微不足道。 原时空当中,恰在本届以后,新理念作文大赛就开始走下坡路。从第七届开始,大学不再免试录取一等奖得主,只给降分录取的优待,直接让比赛的吸引力下降了几个档次。 许多偏科学生,就指望新理念作文大赛那不到千分之一的机会来博取上一流大学的机会。降分录取,能降几分?至少也得考到重点线。有考重点线实力的,有几个会分心去准备参加这个比赛? 所以无论张潮写不写这篇文章,新理念作文大赛这场青春文学盛宴走向衰弱,都是一件注定的事。他不过是提前把它往坑里推了一把而已。 随着写作的深入,张潮打字越来越顺畅,一篇3000多字的文章两个多小时就写完了。文章的最后部分直刺人心: “当‘新理念’沦为一种新的应试,这场盛宴的主人也从热爱文学、渴望自由的文学少年,变成一群世故油腻的文坛中老年。他们的评选标准成为另外一把收割梦想的镰刀,留下了汲汲于捷径、低头俯首的投机者,斩杀了有文学品格、昂首站立的追梦者。新理念作文大赛已成一个巨大的谋杀现场,死去的是中国文学的未来,而凶手却还在狂欢。 《新芽》杂志,你为什么不谢罪?” 敲完最后一个字,张潮长舒一口气。他知道,这篇文章从标题到内容,其实都有些危言耸听了。但是从流量时代重生到现在的他,深知如果自己写的是一篇温吞水,那毫无疑问会泯然于众。 只有把观点推到极致,才能引起注意。当然,张潮也注意在行文中回避了对具体某个个人的评价,而是把火力集中在杂志社和比赛上。 又检查了一遍错别字,张潮才落下了自己的署名:午夜潮汐。最后点击发送。 看着简陋……简洁的博客页面呈现出来的文章,张潮又思考了一下,觉得还不够。博客中华虽然是国内博客第一平台,但是整体影响力和后来的心浪博客不可同日而语。 为了尽快发酵这篇文章的影响力,张潮又注册了目前最有影响的网络文学论坛“大榕树”,以及“东祠胡同”“天崖论坛”等平台,用“午夜潮汐”的网名把这篇文章都发了一遍。 发完一轮,已经是深夜两点了。张潮关了电脑,溜出微机室,借着夜色的掩护,回到宿舍。 没想到陈欢也没睡,他看到张潮安全归来,才松下一口气。两人互相点点头,心照不宣,各自睡觉。 第二天上课,张潮心绪不宁,时刻有种焦躁在心里涌动。他知道这是网瘾犯了。 2024年的正常成年人,只要醒着,基本无时无刻不与网络世界连接。早上一睁眼,就要看看微信有没有新消息;晚上要刷了抖音才闭眼。此外出行、购物、三餐、娱乐……就没有能离开网络的地方。 但这是2004年,大部分人还不知道上网有啥用。手机也只能打电话、发短信,不联系别人的时候根本不会掏出来。 张潮不知道自己的文章怎么样了,有多少阅读量,有多少人回复和跟帖……当然,期间至少无视了陈欢至少二十次让他归还钥匙的暗示。 好不容易熬到十一点,他才又找到机会,鬼鬼祟祟地溜出宿舍,来到机房,迫不及待打开电脑,点开自己的博客。 阅读量:251。没有留言。 张潮觉得这个数字是在骂人。又打开了大榕树、东祠胡同和天崖,惊喜地发现帖子基本都已经被顶到了十几页,跟贴讨论热火朝天。 第一楼照例是:“沙发。” 然后跟贴内容才逐渐正常起来。 有赞成的:“LZ的批评一针见血,新理念作文大赛确实是黄鼠狼下耗子,一代不如一代。” 有反对的:“LZ就是哗众取宠,没有新理念,多少人才都埋没在应试教育里。新理念就是所有文学青年要捍卫的青春堡垒。” 很自然的分成了两派,吵的不可开交。这年头的互联网,没有中立党的容身之地。 当然也有纯吃瓜的:“瓜子花生汽水啤酒矿泉水……” 张潮没想到东方不亮西方亮,不过这也正常。论坛是强互动模式,只要话题性够,哪怕主贴品质很一般,甚至只有一句话也能点燃战火。 而博客不一样,更强调作者的观点输出能力,需要积累读者。单篇爆红需要一定的运气,也需要一定的资源支持。 他知道最主要的原因还是新理念作文大赛的真实影响力下降了。虽然依旧有大学免试名额,投稿量以十万计,但是在社会舆论层面,实际不如第一届、第二届。 谁让那两届有韩涵和小四两个弄潮儿呢? 所以其实这是借新理念东风,成就自己名气的最后机会了。 张潮并不气馁。他昨晚就查询到了,今年的新理念作文大赛复赛下周才举行。到时候杂志社一定会冲一波热点,自己的文章那时候发力也不晚。 今晚来当然不是只看看回复。他准备的第二篇文章也成型了,标题依然惊悚—— 二问《新芽》:多少文学青年的蘸血馒头才能喂饱你们? 内容则换了一个角度,从纯文学边缘化、文学杂志销量低迷的角度质疑了《新芽》杂志举办新理念作文大赛的动机不过是为了提振销量,而在比赛爆火以后,又迅速进行了商业化包装。在这个过程里,打造“小四式”“韩涵式”明星的冲动始终主导着比赛,因为这样才能为杂志带来最大的商业利益。 而在这个过程里,又有多少怀揣梦想的学生撞得头破血流、怀疑人生,从此远离文学? 文章依旧是3000多字。张潮检查错别字以后,就在各大平台发了出去。不过这次他的心态平稳了很多。 尽人事,听天命。 却不知,在他溜回宿舍酣睡以后,一场席卷文坛和教育界的风暴正在酝酿当中,而他的两篇文章,正是风暴的源头。 第四章 《新芽》杂志的反击,《南国周末》的决断 同样的时间,燕京,一双满是血丝的眼睛紧紧盯着电脑屏幕,上面显示的正是博客中华的网站后台。 看着网站不温不火的访问量,东方兴有些着急。当初他创办博客中华,除了受到批评微软的两篇稿件被微软公关删掉的刺激,就是看准了这个风口,想要在互联网江湖插旗占地,自立为王。 2004年,国内互联网的“门户之争”格局已基本确定。心浪、搜虎、网亿等门户网站鼎足而立,后来者要分一杯羹付出十倍的投入也未必成功——用户的惯性是巨大的。 而博客的崛起,则被认为敲响了门户网站的丧钟。 但自从2002年创办博客中华以来,其发展并没有像他想象的那么迅速。虽然汇聚了五湖四海的精英来开设博客,但是始终没有办法“出圈”。 也就是不能突破传播壁垒,大部分阅读还是发生在“同温层”之间。普通网民的流量还是集中在几大门户网站,博客的内容再好,也很难被看见。 本来2003年下半年,慕子美自己的打扑克经历成功让网站和“博客”这个概念火了一把,但是还没到年底,就被有关部门严肃警告了。自己不得不删除了相关文章,封禁了慕子美的账号。网站流量的增长又放缓了。 寻找能打破壁垒的博客内容,是他现在最要紧的工作。 忽然,一篇惊悚的文章映入眼帘——是“新理念”还是“新应试”?《新芽》杂志,请向中国文学谢罪! 本就对传播有敏锐嗅觉的东方兴立刻意识到能起这样标题的作者肯定不简单,一看ID,午夜潮汐?不认识,毕竟才注册两天。 3000多字的文章,很快就看完了。东方兴紧紧握住了拳头——这就是他要找的破壁之作! 无论是话题性,还是观点的尖锐程度,还是文笔的把控,都是上上之选。 唯一的疑虑,就是这个作者是一时兴起发的文章,还是打算持续创作。说起来现在全国注册的博客数量有300万,实际上大部分帐户都是三分钟热度,有的甚至注册完一篇文章都没发过。剩下能保持更新的博客,平均的更新频率也非常低。 如果自己投入资源,扶持了一个流星般划过的博客,不能产生持续的点击量收益,那就白费劲了。 正当他疑虑间,后台提示用户“午夜潮汐”又更新了——二问《新芽》:多少文学青年的蘸血馒头才能喂饱你们? 点开查看,从标题到内容,一如既往地犀利,简直是把《新芽》杂志办比赛那点小心思,全部曝光在太阳底下,任人观赏。 东方兴以为这个“午夜潮汐”和《新芽》杂志的某些人是不是有私人恩怨。 不能再犹豫了。因为是新博客,没有读者累积,所以在自然状态下,阅读量肯定很低。如果不扶持,这个作者干脆不写了,自己不是白白丢失了一个能吸引点击的磁石? 东方兴是个执行力很强的人,一旦决定,就会立刻行动。他首先把这两篇文章都作为博客中华的首页推荐,放在最显眼的位置,而且把标题加粗加浓了。 然后通过“午夜潮汐”的注册信息,给他的邮箱发送了一封邮件,告诉他自己很欣赏这两篇文章展现出来的观点,鼓励“午夜潮汐”继续创作,稳定更新,自己也会给予强有力的支持。 做完这一切,东方兴才放心地去睡觉了。 而星期五一早,这两篇文章,在上海的《新芽》杂志社掀起了一股不大不小的浪花。 杂志主编赵常田刚到办公室,编委李启刚就敲响了他办公室的门。 “主编,你看看这两篇文章。”李启刚把一叠打印稿放在赵常田的面前。 “哦?是什么投稿吗?你自己审不了?”赵常田有些好奇,拿起稿子就阅读起来。 刚看到标题,他的眉头就皱了起来,越看到后面,脸色就越难看。两篇文稿加起来不到7000字,身为资深作家、编辑的赵常田很快看完了,把稿子往桌子上一拍: “简直岂有此理!这是,这是对我们杂志的污蔑!启刚,你从哪里看到的?” “这是负责网络的小王昨天晚上在网上的论坛看到的,他觉得很重要,就打印出来了。今天早上给我看了,我觉得事情有点严重,就过来找您了。” “严重?这两篇稿子发在哪里了?这个‘午夜潮汐’的是谁?” “我让小王查了,是一个没注册多久的账号,具体是谁不清楚。文章主要发在博客中华,还有大榕树、东祠胡同、天涯这些论坛上面。有些论坛的讨论据说都快上千条了。” “才这么两天就上千条?第六届大赛的复赛下周就开始,这种文章如果在社会上流传,很可能会冲击新理念大赛的正常开展!一定要想办法消除影响。” “找您之前我想好了,大榕树、东祠胡同相关板块的负责人,都是我们文坛圈子里的,和我们都有过一些合作,打电话过去说说应该能把帖子删除。博客中华和天涯虽然不认识里面的负责人,但是找找关系应该也能解决。” “就这么办,一定要尽快解决。实在不行,找领导。” “明白。” 赵常田叹了一口气:“其实我们也不是容不得批评。但是,现在的新理念作文,规模已经大到不能垮了。” 李启刚也道:“是啊。这届初赛投稿量就有40万份,这是多少学生呕心沥血之作。不能因为这篇文章,就把六年来的成果毁于一旦!” 这两人都是老媒体了,看到文章就深知其威胁。 果然没到中午,东方兴就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他接起来听了一会儿,越听眉头锁得越紧,最后忍不住说道: “不好意思,李编辑,我觉得最基本的发言自由应该是有的吧?虽然那两篇文章的用词尖锐的一点,但我认为还是在正常批判的范畴里,既没有人身攻击,也没有污言秽语。我不同意删除。” 电话那头的人显然急了,声音都大了些许,旁人都能从话筒中隐隐听到: “……固执……领导……后果……负责……” 东方兴也生气了,大声回道:“我会负责到底,有什么冲我来!”说完就挂了电话。 虽然说了狠话,但是东方兴其实并不担心——上海的部门,怎么管得到燕京。何况,这几年《新芽》杂志依靠新理念作文比赛崛起,已经让很多人眼红了。 想到这里,他拿起电话,开始拨给自己在报社的朋友:“老李啊,对,是我。我这里有两篇文章,很不错,你可以看看。如果满意的话,我可以联系作者,给你们转载。” 而在上海,李启刚有些尴尬地向赵常田汇报:“大榕树和东祠胡同已经同意把帖子删除,天崖论坛则做了很多工作,才勉强同意。但是……” “但是什么?博客中华呢?” “博客中华的负责人东方兴很强硬,他不但不会删除,而且今天已经把这两篇当做首页推荐了。” “看来他也是个‘聪明人’啊。由他去吧。博客中华那个网站我看过,影响力一般般,掀不起什么大浪。不过你让小王盯紧点网络,不要再让这个‘午夜潮汐’搞东搞西了。有什么新情况,马上消灭在萌芽状态里。” 李启刚点点头,转身去安排工作了。 赵常田揉了揉太阳穴,又开始准备下周的复赛工作。这几年比赛搞下来,其中的利害关系和利益牵扯越来越复杂,已经不是当年那样,在酒店里租一个会议室、几个房间,拉一个横幅就能开开心心地举办了。 从初赛到复赛,到底接了多少个请托的电话?赵常田也记不清了。自己还有几年就退休,只希望这个比赛至少在自己手里时,能善始善终吧。 在远离燕京和上海的南方都市,羊城,一份颇具影响力的周报编辑部内,气氛有些沉闷。 因为去年报道了一些敏感事件,这份周报受到了巨大的压力,就连总编的位置都摇摇欲坠。 此刻摆在编辑面前的难题,就是下一期报纸的选题。除了一些常规的新闻时评、深度报道和人物访谈,这份报纸最重要的价值就是针对那些具有争议性、话题性的社会事件发表自己的评价。 但这样做是有一定风险的。现在报社短期内承受不起再一次的压力了。 直到下午,整个编辑部里的气氛仍然十分沉闷。男编辑们一根烟接着一根烟,一个又一个的选题被否定了;否定一个,就有人要出去透口气。 快下班了,一个年轻的编辑,忽然招呼了所有人一声:“大家过来看看,这个怎么样?” 编辑们呼啦啦一下子围过去,只见年轻编辑的电脑上显示着博客中华的页面,以及一篇标题惊悚、抨击《新芽》杂志和新理念作文大赛的文章。 “这个选题,怎么样?” “文章写的不错,但是好像是他们文学圈的事,与我们报纸的主旨不搭嘎。” “是啊,学生作文比赛而已。” “谁说的?这个比赛的一等奖,能直接上燕大、复大这样的顶级大学呢。” “对哦,你一说我想起来了,那个郭小四,还有韩涵是不是就是这个比赛出来的?” “那这样就有其在社会面上的影响了。” “是啊,一篇作文上大学,那那些寒窗苦读的学生怎么想?” “学数学、学化学、学物理,都有国家和国际的大赛,拿了金奖就能面试录取顶级大学。那语文好为什么不行?” “作文好,不等于语文好啊。” “作文评价的主观性太强了,这篇文章说的有道理。它不像数学物理,总有一个客观的正确答案。作文的正确答案是什么呢?” …… 争论很快吸引了报社总编江平,她从办公室里走出来,在众编辑身后听了一会儿,又上前看了两篇文章,才开口道: “教育选拔和教育公平,也是社会最关注的问题之一。下星期就是新一届的新理念作文比赛了,好像是第六届吧?俗话说‘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这个比赛在第一届的时候,确实是开风气之先,意义非凡。但是现在是第六届了,他们还保持着初心吗?第六届,应该是反思的时候了。他们自己不反思,我们就帮他反思。” “可是,这样不就要得罪《新芽》杂志社吗?”一个编辑有些犹豫。 总编江平盯了他一眼,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对发现文章的年轻编辑说:“联系博客中华的负责人,我们要转载这两篇文章。尽快联系上作者,他的文笔很不错,看能不能成为我们的供稿人。我们自己也要出几篇文章,围绕教育公平、教育选拔问题,进行深度报道。” 众编辑各自领命,只有那个担心得罪《新芽》的编辑有些羞愧地站在原地。 江平说道:“你是新来的,我不怪你。但是来《南国周末》,就要有《南国周末》的胆量和勇气。得罪不得罪人,你不需要考虑。出了问题,我来扛。” 时间一晃又是十一点,划水划了一天的张潮又钻进了微机室,打开博客中华,惊喜地发现自己的两篇文章居然都上了首页推荐,阅读量一下子暴涨到5000以上。 但是打开各大论坛,张潮的兴奋就变成了愤怒——他被删帖了。理由也非常敷衍:文章没有实际根据,引发争吵和谩骂。 张潮知道这大概是《新芽》杂志社的公关导致的。不过对方反应这么快,他也没有想到。但是这正好给了他第三篇文章的灵感,他很快就敲下了标题—— 三问《新芽》杂志,你究竟在怕什么? 三千多字的文章又是一气呵成——先讲述了自己在各大论坛的帖子同时被删的遭遇,质疑了如此整齐统一的操作背后是不是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推动。 接着针对新理念作文大赛背后的教育机制问题,提出了自己看法——认为新理念作文大赛为文学偏科生开一条升学的新路想法是好的,但是这样的大事完全寄托于一家杂志社,就显得有些儿戏了。 一篇作文上大学,在比赛的草创期,可以作为一种不完善的办法暂时执行,也为比赛吸引了大量的关注,但是现在已经第六届,仍然是“一篇定生死”,有何不同? 最后的结语依旧尖锐: “删帖背后那双‘无形的手’到底是谁伸出来的,大家心里自有公论。当十多万文学青年的命运操弄于一家杂志、几个编辑的时候,他们的品行应当受到最严厉的审视。而他们用最傲慢的态度告诉我们,他们不接受监督、不接受批评,也不接受反思。傲慢是人类七宗罪之首,所以今天我们终于知道了那个答案——《新芽》杂志为什么不向中国文学谢罪?” 从“谢罪”始,以“谢罪”终。三篇文章,借由《新芽》杂志的删帖,以一个完美的呼应结束。张潮对《新芽》和新理念作文大赛的批评告一段落。 少这么一篇,不够尽兴;再多一篇,又显得刻意了。三篇刚刚好。 检查完错别字,张潮又选择在各大平台发送。幸好这次只是删帖,而没有封号。 发送完,张潮又检查了一下邮箱,发现了两封来自东方兴的邮件。 第一封邮件东方兴表达了对张潮的赞赏,并希望张潮能够稳定更新。 张潮简单地回复了一下,感谢了东方兴的认可和支持,表示自己会尽量保持更新频率同时把家里的座机号码发给了东方兴。 第二封邮件,东方兴则转达了《南国周末》和燕京几家报纸想要转载文章的请求,并让张潮提供真实姓名、地址和银行账号。 张潮犹豫了一下,自己现在还没有银行账号,自然提供不了。三篇文章建立起来的人设还太单薄,如果贸然暴露“午夜潮汐”是个高中生,恐怕不是好事。 想好以后,张潮回了邮件,首先同意了转载的请求,但是要和《南国周末》等几家报纸互相通个气,彼此知道不是独家转载;如果需要独家转载,稿费要另谈;如果分别转载,那时间要统一——就在第六届新理念作文大赛举行复赛的当天,也就是下周四。 不过稿费账号,要下周才能给。真实姓名、地址等也暂时不能透露。 邮件比较长,考虑了方方面面的问题,写了小半个小时才写完。检查无误以后,才点击发送。 张潮长舒一口气,为了能博取一个上大学的机会,自己的第一步计划,终于成功启动了。 第五章 《我是使爸妈衰老的诸多事件之一》 转眼到了周六。高三生自然是没有人权的,周六照常上课,只是晚上没有自习,可以回家。 张潮连续三天晚上2点睡,早上6点半就起,白天已经彻底变成行尸走肉了,看啥眼神都是空洞的。 语数两门课更是直接倒头就睡,被老师扔了好几支粉笔,还被罚站了一节课。 课间操,班主任老王就找上门了,和张潮严肃谈了一次话,告诉他如果再睡觉就要找家长了。 不过张潮一句话就把老王整抑郁了:“王老师,我也不想的。但是自从上周日被刘旭阳打了一拳后,我就开始昏昏沉沉的,也不知道是咋了。” 老王其实看得出来张潮纯属熬夜熬的,那两个黑眼圈就出卖了他。但是上周他的做法有包庇刘旭阳的嫌疑,如果张潮闹起来,自己肯定落不下一个好。 应付完老王的责难,张潮其实也很为难。这么熬夜写稿子身体肯定顶不住,但2004年不比2024年,手机都不算普及,想要稳定码字对一个小县城的高中生来说难度确实有点高。 回到教室,却看到座位旁有个矮个子、马尾辫,面容清秀的女孩子在等自己。 张潮从记忆里把这女生揪了出来——兰婷,学校文学月刊“晨钟”的副主编(主编自然是老师),负责学校各种学生有关的文字活动。 兰婷是小城颇有名气的才女,从小学开始就是各路作文比赛的一等奖得主。还时不时在市日报的“作文园地”板块发表个小豆腐块。 直到初一,一个叫张潮的男生从乡下转学到城里。从那以后,整整三年,兰婷在各种作文比赛里,都被张潮稳压一头。 如果比赛只有一个一等奖,那一定是张潮的,她只能屈居二等奖。 如果比赛设置了不止一个一等奖,那张潮的名字肯定排在她前面。 好不容易到初三,一场全县中学生现场作文大赛,一百多学生被拉到县里刚刚开发完毕、就要对外营业的风景区青云山,在青山绿水中写作。 这是县里为了景区宣传特地举办的,因此规格很高,副县长、县宣传部部长、县文旅局局长都是评委。 兰婷为了给自己的初中生活“完美收关”,不惜违反原则,通过家里的关系,提前到风景区里游览了一遍,打好了腹稿。 比赛的最终结果,兰婷果然获得了初中组唯一一个一等奖。但是这却成了她人生中最黑暗的一场噩梦—— 张潮竟然凭借一篇在当时看来非常新颖的文言骈文《青云赞》,直接让评委决定为他临时新设一个“特等奖”,而且是涵盖了高中组。 也就是说兰婷只是获得了初中组的一等奖;而张潮,则是整个比赛的特等奖。 更让兰婷愤怒的是,赛后一等奖获奖作文都被县里送去市的日报社,集体登在了报纸上。唯独没有刊登张潮的《青云赞》——这篇作文被再次润色完善以后,被电视台拍成了电视散文,在市台和县台黄金时段播出了。 看到张潮的名字在片头划过,兰婷知道自己初中写作生涯只能彻底被笼罩在张潮的阴影之下。 不过上了同一个高中,张潮却低调起来,除了考试写的作文,几乎不再参加作文比赛。兰婷没有了最大的竞争对手,再现小学荣光,几乎是以碾压之姿掠走了所有作文奖项。 唯有在每次考试结束以后的范文展览上,还能看到那个曾经耀眼的名字。 不过兰婷始终没有“放过”张潮,每逢有比赛或者征文,都会亲自来问张潮参不参加,但几乎无一例外,都被张潮拒绝了。 但是这次,张潮不想拒绝。 “征文题目是什么?”张潮干脆地问。 “嗯?”兰婷明显一愣,之前张潮都是问都不问题目,一口拒绝,这次难道真的准备参赛了?不想给高中生涯留遗憾?不过想参加肯定是好事,兰婷连忙回答:“题目很简单,以‘亲情’为主题,叙写自己对父母、亲人的真挚感情,要能体现出当代高中生的独特体验和思考。” “有没有体裁和字数限制?” “这次是市里的征文,模仿‘新理念作文大赛’,体裁不限,字数不超过5000字就好。” 张潮思考了一下才道:“我可以参加。但是我有一个条件,希望你能答应。” 兰婷有点生气,觉得张潮是在拿捏她,于是道:“怎么让你参加比赛还有条件?抱歉,我答应不了。你爱参加不参加吧。”说罢,转身就要走。 张潮忙道:“别着急啊,我是真有事拜托你。这次我参加,稿子绝对保证质量,不拿奖提头来见。” 兰婷闻言停住了脚步,回过头来道:“好大口气,参加比赛还能预支奖项,你以为你是国家乒乓球队?说说看,你的条件是什么?” 张潮道:“我记得学校的广播室,是你管着吧?” “是又怎么样?” “里面有一台电脑,用来放歌,也是你管着?” “是又怎么样?” 张潮哭笑不得,不过为了自己的大计,只能耐下性子继续说:“我最近要用电脑打点文章,如果我这次征文的稿子你满意的话,以后每天中午和傍晚,广播站不忙的时候,让我用一个小时电脑。” 兰婷眯起眼睛,盯着张潮问道:“你在写什么?” 张潮道:“这就不能告诉你了。我自己的一点小文章,手写太累了,打字轻松点。” 兰婷想了一会,才道:“借是可以。但你的稿子一定要让我非常满意才行!”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那你好好写,下周一我来拿稿子。张大才子,两天时间总够写吧?” “你先别走啊,等一下。”张潮拦住了兰婷,从课桌抽屉里抽出作文本,就刷刷刷写起来。 兰婷道:“你在写什么?” “你要的稿子啊!” “?”兰婷脑子宕机了,还有五分钟就上课了,他要写什么?写诗?几分钟就要写一首能参赛的诗? 兰婷愤怒了,她觉得张潮是在耍她。其实她孜孜不倦想找张潮参加写作比赛,目的就是为了能战胜他一次,好祛除头上的阴霾。 三年,她等了整整三年,好不容易等来一个机会,张潮愿意重新参加比赛。兰婷其实已经写了一篇她自己极其满意的文章,即使拿去参加“新理念作文大赛”,也有机会获奖——或者,至少能进入复赛。 想不到张潮竟然如此儿戏,简直是侮辱她三年来的努力和付出。 就在兰婷要爆发的时候,张潮已经写完了,把稿纸往她手里一塞,说道:“你看看。” 兰婷勉强按压住怒火,冷冷瞪了张潮一眼,才低头看手里稿纸。才看个开头,她就愣住了—— 我是使爸妈衰老的诸多事件之一 长福县三中高三(2)班张潮 我是使爸妈衰老的诸多事件之一 职称、房贷、牛肉的价格 我跻身其中,最为持久 我是这对中年夫妻唯一相符的病症 共同的疾患,一十八年来 无时不在考验他们的婚姻 我差不多就是耐性本身 我是疲惫的侧面、谩骂的间歇 我是流水中较大的那块石头 将眼泪分成两份 2004年1月10日 兰婷反复看了两三遍,仿佛要把每个字嵌进自己的眼眶里,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看着张潮说:“这真的是你写的?” “你刚刚不是一直在一旁盯着吗?” 兰婷咬了咬嘴唇,一字一顿,从牙缝里蹦出来一句话:“我、不、信。你等着,我今晚回家就上网查。” 张潮无所谓地耸耸肩:“你查呗。没查到的话,记得兑现承诺。”心里想,这首诗在原时空当中,直到2015年,才被笔名“脱脱不花”的大学生写出来,并且一举夺得了当年的全球华语大学生短诗大赛特等奖。兰婷在2004年就算把网络和文学期刊翻个底朝天也找不到啊。 上课铃响了,兰婷失魂落魄地回了自己班级。 有了兰婷的承诺“打底”,张潮轻松了很多,连下午上课的精神都好了很多。期间陈欢又过来暗示要还钥匙了,不过被张潮打了个哈哈糊弄了过去。虽然应该能去广播站打稿子了,但广播站的电脑是没网络的,想发网上还是得去微机室。 下午五点,高三准时放学。家在县城的学生基本都回了家,张潮也不例外。 不过骑着自行车飞驰在路上的张潮,内心有些复杂,有些“近乡情怯”。在原来的时空当中,他从上大学以后,就越来越少回家。后来一路工作、考编、辞职、创业、创业失败、当补习老师…… 忙碌的生活几乎把他淹没了,与父母的联系也越来越少。后来每次回去,都客气得像客人。 重生以后他几乎立刻就投入到忙碌的高考复习和写作当中,想要把自己的人生拉回到相对熟悉的轨道上,几乎没有时间去想回家的事。 陈欢骑着车从后面赶上来,与张潮并排,打了声招呼道:“明天去体育馆打球不?” 张潮这次回家计划了不少事,所以拒绝了陈欢,不过答应他周天下午早点到学校一块打球。 骑了二十多分钟,就看到那个熟悉的小巷口。现在不少人家还在用柴火灶,所以袅袅炊烟正弥散在层层乌瓦上方,颇有诗意。 张潮深吸一口气,推着车进了巷子,来到熟悉的大门前,掏出钥匙开了门,又是熟悉的小院子和两层瓦房。 父亲应该还没有回家,母亲则在厨房里忙碌。 张潮停好车,缓缓走到厨房门口,母亲的背影就站在灶台前。时光回流二十年,她仍是乌黑利落的短发,炒菜的动作也干脆潇洒。 张潮的眼眶湿润了,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看到水池边放着一袋豆角,就开始剥了起来。 母亲回过头,看到他正在剥豆角,笑了,道:“小少爷今天这是怎么了,竟然主动开始干活了?” 张潮极力压抑着颤音,道:“没啥,就是饿了,想早点吃饭。” 母亲把刚炒好的蕹菜装盘,递给张潮,道:“饭已经焖好了,桌上有汤。饿了你就先吃,我再炒一个菜。” 张潮端着菜放到餐桌上,这是,小巷口又传来一阵熟悉的摩托车发动机声。张潮的眼眶有些湿润…… 张潮的父母,都觉得儿子今晚有些奇怪,似乎有满腔话说,但又不开口。吃过晚饭以后,母亲收了碗筷去洗,只留下父子二人坐在餐桌前彼此沉默。 “你,谈恋爱了?”父亲先开了口。 张潮一口水差点喷出来,连忙说:“没有,您想啥呢。” “你今晚一愣一愣、心事重重的样子,和我当年刚谈恋爱一样。” “……” “恋爱,也不是不能谈,但要注意时机嘛,毕竟现在高三。” “真没有!”张潮有些急了,干脆说:“我一模考砸了,分数估计不太好看。” “……”这次轮到父亲无语了,不过毕竟是二十多年的老师,什么考试失常没见过,还是很快调整好了心态,“才一模,离高考还有半年。” “可是,如果我高考还是考得不理想怎么办?”张潮出言试探。 “那要看多不理想了。” “如果,如果本科线都上不了呢?” 张父这次倒没有太意外,他知道儿子是个大偏科,成绩本身就比本科线高一些而已,失常了可不就上不了本科了。 “你等着,我去拿样东西。”张父离开饭桌,回到房间,不一会拿出来一张纸,递给张潮,“你看看。” 张潮其实在张父拿出纸来的时候已经知道是什么。那是一份证明,证明张父在乡村地区当老师超过二十年。 只是在原时空的2004年,这份证明是在高考完了以后,报志愿时,张父才拿出来的。 “这是我前一阵去教育局开的证明,证明我的教龄用的。国家有政策,像我这种情况,你报提前批的师范,可以加20分。之前怕你不好好复习,就没有拿出来。” 张潮顿时又有看到班主任老王把斯伯丁篮球没收走的感觉。 在原时空里,这份证明最后没起作用,因为自己的分刚好够用。但现在就不一样了,这20分很可能起到关键作用。 这时候张父又拿出一张纸,上面列了十几个师范院校的校名和去年的文科录取线:“这些学校都都不错,你就算考失常了,加上我这20分,也能录取。所以你把心放在肚子里,安心复习就好。” 张潮一眼就看到自己原先学校的名字赫然其上。 时间线又试图尽量把历史拉回原来的轨道上?如果自己不写那些文章,不做那些努力,而是好好复习,是不是也能考回原来的学校? 那自己做的这一切,还有意义吗?是不是反而奔着失控的方向去了? 张潮一时间想不明白,不过还是向父亲表了决心。然后匆匆揣上钱,就出门理发了。 虽然无法预测后果是什么,但他的文章已经发了,想追也追不回来。至于换了学校,会不会再遇到那个人……时间线,会给出答案吧…… 现在最要紧的,是把自己的形象打理一下。 2004年的张潮,留着这时候男生普遍爱留的半长不短三七分,但是既没有定型,平时也没空打理,反而显得油腻腻、邋里邋遢的。 衣服搭配在2024年的眼光看来,也花里胡哨太土气。这一切都让张潮没眼瞧自己。 张潮没去熟悉的理发店,那儿的老师傅这辈子只会光头、寸头、三七分三种发型,胜在便宜。 他是去县城唯一有点现代商业气味的平街,找了一家年轻师傅开的发廊,连说带比划,整整一个多小时,把师傅折腾到快疯掉,才弄出了一个类似美式前刺,但又没有那么张扬的发型。 定型以后师傅都愣了,没想到被这个半大小子指挥着一阵操作,就在自己以为要剪出史上最丑发型的时候,结果效果这么好?干净、清爽、利落,让眼前这个平凡的小伙子都显得有点小帅。 张潮也很满意,这个发型让自己精神多了,正要付钱,师傅却不收,而是问:“小哥,这发型你从哪儿看的?” 张潮暗笑——这发型要过差不多二十年才火,那时候可以说满大街都是——回答道:“自己瞎琢磨的。” “你能不能留一会儿,我给你的发型拍个照?” “哈,这可是我私人造型,你要给别人剪?也不是不行,那以后我来理发,要给我优惠。” “没问题,以后小哥来理发,一律免费。”这师傅是算得清账的,他一眼就看出这种发型的流行潜力。只要未来半年内,县城里只有他会剪,那就能发笔小财。 张潮就算半个月来一次,那才多少钱? 没一会儿,师傅就借来了一部相机,对着张潮的脑袋前前后后、左左右右,拍了个够,生怕漏了一个细节。 拍完以后,他还向张潮讨教了细节。张潮倒也不吝啬,他也希望这师傅多剪一些这种发型,熟练一点,细节处理更精致一点。这和写作一样,需要练手。 剃头、修脚、弹棉花、写小说、教书、开大货,本质上都是手艺活。 和师傅沟通完,已经是晚上八点多,张潮才溜溜达达回了家。父母看到张潮的新形象,都是一愣。 “你……你还说自己没谈恋爱?” “呃……老爸老妈,你们听过一句老话吗:女为悦己者容。现在学习就是我的女朋友,我要取悦我的女朋友,有错吗?” “……” “老张,竹条你放哪儿了,这小子太久没打,皮痒了!” “妈,我回屋复习了!” 第六章 可悲的厚障壁 周日一早,张潮就揣着身份证出门了,他要去开个银行账号,好收稿费。 时代让一些事情变得没有仪式感,比如稿费就是如此。张潮记得初中的时候发表了作文,稿费会以汇款单的形式寄到学校里,然后语文老师或者班主任会拿着单子到班上大声喊: “张潮,你的稿费到了。” 虽然稿费只有5块钱、10块钱,但那种在众目睽睽之下上讲台“领奖”的感觉难以忘怀。 如今倒不是不能选择收稿费单,然后再去邮局兑换现金,但是那就必须把自己的身份信息写清楚。张潮不想在“午夜潮汐”这个ID的名气积累到一定程度之前暴露身份。 就在张潮忙着开户这些事的时候,兰婷已经顶着一夜没睡的黑眼圈,瘫软在床上。 昨晚她拿着张潮这首《我是使爸妈衰老的诸多事件之一》在网络上反复搜索,甚至勉强翻译成了英文,在古哥网上也搜了一通——都没有找到任何相似的诗句。 她又翻出家里订阅的近年来的《星星》诗刊等文学杂志,同样没有任何收获。 “难道,难道真的是他自己写的?”所有的不可能排除以后,那么剩下的选项再不可能,也是那个答案。 兰婷把张潮当做对手,是因为张潮作文写得再好,那也只是作文,是学生所作。 而看到张潮写下“我是流水中较大的那块石头,将泪水分成两份”时,兰婷知道张潮写的已经不是学生作品,而是一个真正的诗人,在写一首真正的诗。 《我是使爸妈衰老的诸多事件之一》没有一个华丽的词藻,没有一句造作的抒情,没有一字刻意的押韵,只用最平凡、最琐碎的生活日常相组合,就构建出一个儿子对父母最深沉的感念和忏悔。 再看看自己写的那篇得意之作,顿时恨不得马上撕掉。 身为一个颇有家学渊源的文学爱好者,她知道写作上的有些门槛,有些人一辈子跨不过去,有些人努力一番可以跨过去——而有些人,则生来就在门槛里面。 比如朦胧诗派(虽然几乎谁都不承认自己是这派的)的代表诗人顾城,在他8岁的时候,就写下了这样的诗句: 杨树 我失去了一只臂膀, 就睁开了一只眼睛。 看过杨树修枝的一定懂得其中妙处:杨树枝条被砍下以后,树干上的疤就像眼睛。 顾城可以说天生就在门槛里,那张潮呢?兰婷认为他是经过努力跨过了那个门槛。 她觉得自己知道张潮为什么上了高中就不参加作文比赛还有征文——初三那场比赛,就已经证明了他的写作水平已经超过了普通高中生的天花板。要想突破,就不能在原先的框架里打转。 不参加比赛,那就是在“闭关修炼”,就像武侠小说里那些高手,要想突破境界,就必须与世隔绝,专心致志。 学生作文对张潮来说太幼稚了,甚至只会妨碍他探求文学大道。可笑自己还在其中摸爬滚打了三年。想到这些,再看看卧室书柜里陈列的各种奖杯,兰婷顿时觉得自己是个笑话。 自己和张潮之间,已经隔了一层可悲的厚障壁了。 想到这里,兰婷又翻身下床,到客厅抄起电话,拨出了一个号码: “喂……舅妈,我是婷婷,舅舅在家吗?……太好了,我现在过去。” 另一边,张潮也办好了银行卡,回家前顺道拐去一家电脑店,花10元买了一张3.5寸软盘,方便把文章从广播室电脑复制到微机室的电脑上。广播室的电脑并没有联网。 虽然2004年,U盘已经出现了,但是学校那批旧电脑只支持软盘。一张3.5寸盘,容量只有1.44M,连一部长点的小说都存不了。 回家以后,他就把写作的事告诉给了父母,当然不是全部。一来这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二来博客中华或者以后什么报社、出版社有电话打到家里,也不会被当做诈骗。 张父张母听完没有太诧异。儿子会写作他们一向知道,只是没有想到水平竟然到能给大报纸投稿的程度。不过也特地交代,不能因为沉迷写作而耽误了学习。 张潮心想这不是要瞌睡就来枕头了吗,一模考砸有借口了! 这方面倒是张父更懂,毕竟是老厦大生了,就询问道:“你写的都是什么文章?有没有底稿,给我看看。” 张潮回答道:“没留底稿。不过都是批评,批评‘新理念作文大赛’。可能人家觉得这个有噱头吧?”他知道父亲比较崇尚冲淡平和的文章风格,自己那三篇近于危言耸听,攻击性太强,看了父子间恐怕又是一番口舌。 发表以后他们就算看到了,自己也不在家里,吵不起来。 张父道:“你之前不是很喜欢这个比赛吗?书都买了十几本。” “人是会改变的嘛。这几年他们的比赛越来越功利,文字也越来越模式化。我就忍不住批评了。” “你怎么突然又对写作感兴趣了?上高中以后,你就没问过我作文,也没再往家里拿作文比赛奖杯了。” 张潮沉默了,没有回答。 “你不想说就算了。能重写拾起笔就好。”张父也不追问,而是宽慰道。 张潮心想,我倒是想说,可我真忘了……时间能磨灭很多记忆。二十年过去了,当初自己为啥中二地不愿意参加比赛,实在是记不太清。 这时候,家里的电话响了,张母去接了电话,不一会儿,出来对张潮道:“一个叫东方兴的找‘午夜潮汐’,说是文章发表的事。”语气欣喜,估计是想不到儿子说的竟然这么快就被证明了。 张潮去客厅接了电话:“喂……东方兴先生,我就是‘午夜潮汐’,初次通话,十分荣幸。报社那边有反馈了?” 电话那头的东方兴一愣,张潮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年轻,还带着男性刚渡过变声期之后那种特有的清亮。对方才20出头?不过他很快调整好,继续说道: “您听起来真是年轻,冒昧的问一句,您还是大学生?” “年龄不影响发表吧?” “倒是不影响……英雄出少年啊。我帮您问过了,《南国周末》愿意独家登载你的稿件。” “稿费标准呢?” “《南国周末》的稿酬标准一向是每千字80-120元,这次独家用你的稿件,他们愿意出按120元给。三篇都要,差不多一万字整,大概就是1200。稿件登出以后的次月支付。” 张潮没有意外,2004年左右报纸杂志的稿酬差不多就是这样。这年头平均稿酬最高的其实是《故事汇》,有千字300左右,谁让它销量高呢。 当然这都是没什么大名气的作者,如果是名家,由杂志邀稿,那又是另外一个价格了。曾经有个女性杂志邀请燕京的“痞子作家”王硕写专栏,王硕就开价一个字5元把人吓跑了。这还是2001年左右的事情。 张潮现在还没有什么名气,自然没有什么特别待遇,于是爽快的答应了。 不过东方兴还有别的事谈:“昨天怎么没有看到你更新?” 张潮答到:“周末嘛,总得休息一下。下周一应该能恢复更新。以后准备一周写2-3篇。毕竟想‘新理念’大赛这样能从多个角度切入评价的社会公共事件不是天天都有的。” “你打算专门走社会批评路线吗?” “当然不是。文艺批评,小说,散文,诗……都会写。哪能全写批评,我可当不了迅翁。” “哈哈……你不想当,有的是人想当呢。‘当代迅翁’,不知道多少人在抢这个帽子。” “这顶帽子谁爱戴谁戴,反正我不戴。您有事就直说吧。” “你是爽快人,我就不客气了。《南国周末》的编辑想让我转告你,如果你有兴趣的话,可以成为他们的特约作者,以后有稿子可以优先投他们。他们很看好你。” “……”张潮不置可否。东方兴是博客中华的掌舵人,怎么可能为他人做嫁衣。 东方兴听张潮没有反应,只能继续说:“其实我也很看好你。所以这次特地把你的两篇文章做了首页推荐。《南国周末》也是在我们博客中华的首页上看到你的文章的。” 戏肉来了。张潮先给东方兴再次表示感谢,再问道:“您是不是担心我以后稿件都投给《南国周末》,不在博客上放了?” “《南国周末》影响力虽然大,但毕竟是传统媒体,受众始终有限。但我们博客中华就不一样了,互联网的传播是无远弗届的,任何一个网民,只需要轻轻一点,就可以看到你的文章。你知道现在中国有多少网民吗?一个亿!……” 东方兴在滔滔不绝给张潮画自己和面的互联网大饼,殊不知张潮来自20年后,早就免疫了,只静静听东方兴装Boy。 东方兴画了十分钟的饼,发现张潮始终回应得不咸不淡,忍不住问道:“你是怎么想的?” 张潮斟酌了一下,回答道:“我当然愿意在博客中华继续发,但是发博客毕竟没有直接的收入……” 东方兴说道:“你的文章,只要质量没问题,我们可以重点推荐。而且透过我们的平台,你的文章也可以让更多传统媒体看到,他们转载了,也会给你稿费。不过……” “不过什么?” “我希望传统媒体转载你的文章的时候,可以带上博客中华,比如署名,可以是‘博客中华·午夜潮汐’。” 张潮考虑了一下,说道:“那为什么不能是‘午夜潮汐(博客中华)’呢?” “……”东方兴一时无语。 “署名关系着版权,即使笔名也是一样。虽然我相信您的信誉,但我希望能更正式一些。目前这三篇,我可以口头答应您,《南国周末》刊载的时候,可以在引语或者结尾部分加上‘博客中华’字样。以后还有这样的机会,我也可以把文章转载的代理权,委托给您。至于如何联合署名,我需要一些法律层面上的保证。” 东方兴没想到这个声音稚嫩的小伙子,维权意识竟然这么强。在互联网发展的早期,版权意识是很弱的,甚至有人认为分享精神就等于可以任意盗用别人的作品。很多有才华的作者随手写随手发,别人随便转随便偷,都不以为意。 “怎么,我提的要求很过分吗?” “不过分,不过分。你有这个意识很超前啊!我会请律师起草一个协议,把我们双方的权利和义务讲清楚。不过我需要知道您的真实姓名和收件地址,否则这协议可不会自己飞到你那里。” 张潮这才把自己姓名告诉了东方兴;地址则犹豫一下,决定还是告诉他学校地址——毕竟自己每周只有不到一天时间呆在家里——当然没说自己是哪个班的学生。此外顺便把新开的卡号告诉给了东方兴。双方都确认各种信息无误以后,才结束了通话。 挂掉电话的张潮一转身,就看到父母站在身后,恐怕已经全程旁听了,所以二位的表情有些目瞪口呆,可能是没想到儿子竟然能这么从容地与人交涉,维护自己的权利。 “你都是从那儿学的这些?”张母疑惑地问道。 “……说来你们可能不信,我上个星期被陈欢传球砸了下脑袋,然后就会了。” “……你猜我们信不信” “……” 而远在燕京的东方兴看着写着张潮姓名、地址和卡号的小本子,心想原来是个年轻老师,想必每天都要工作到深夜才有空写文章,难怪都是半夜发博客,ID叫做“午夜潮汐”。 不知不觉,就到了周日下午,张潮吃过午饭,就提前回了学校,和陈欢打球。 陈欢看到张潮的新造型,眼睛都直了,还想上手去摸张潮的头,被他一把把手打开了。 陈欢啧声道:“你这都快赶上我帅了,去哪儿理的?我知道了,你这是抓住青春的尾巴,要泡妞啊!说说,看上哪家姑娘了?” 张潮一个跨步绕过陈欢,把球投进,然后才道:“不谈恋爱就不用打理个人形象了?我青春长得很,不着急这一时半会儿。——这火车头的新球太硬了,便宜没好货。” 陈欢不依不饶,继续猜道:“是兰婷?个子矮了点,但是长得挺漂亮,关键是……”说着说着,陈欢双手在空中各画了一个半圆,“啧啧,你小子有追求啊!” “傻大个,你说谁个子矮?”兰婷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球场边,怒气十足地瞪着陈欢,还用手也比划了一下陈欢刚刚的手势,“说说看,这又是什么意思?” 陈欢吓了一跳,他嘴上是花,可是只敢在男生群体里花,对女生是万万不敢的,何况是兰婷这样老师宠得很的学霸。 张潮替陈欢解了围,对兰婷解释道:“他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开个玩笑。你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兰婷狠狠盯了陈欢一眼,没有继续追究,回答道:“我要整理这次征文投稿。” “哦。那我那篇你找到‘原版’了吗?” “……”兰婷心想你真实哪壶不开提哪壶,不过她的性格不会回避自己的错误,索性大方的承认,“确实没有找到,是我小看你了。” 张潮微笑着说:“那我今天可以去广播室用电脑了吗?” 兰婷道:“可以是可以……不过,你要告诉我,你是怎么变得这么利害的?是什么书启发了你,还是……有哪位高人指点?” 张潮一愣,怎么你也这么问,于是再次答到:“说来你也不信,我上个星期被同宿舍的刘旭阳打了一拳,突然就觉得大脑一片清明,然后就会写了。” 接着指了下陈欢:“不行你问他,是不是真事。” 陈欢当然猛点头,道:“我作证,这小子就是被刘旭阳一拳打开窍的!” 兰婷怒道:“你把我当傻子吗?你不愿意说算了。”然后就气呼呼地离开了球场。 张潮把球一丢,跟在兰婷后面,追着问道:“你可不许耍赖啊,都说好的。我现在就想写东西,你现在就给我去开门……” “不开不开就不开,你自己说下周开始。” “诶,反正都要用,提前一天怎么了……” “让你把我当傻子!” “我说的都是真的……” 年轻的声音响彻空旷的校园,消融在蓝得有些出奇的天空里。 第七章 猎杀芙蓉姊姊,三中出了第一个 刘旭阳总觉得最近鼻子发痒,想要打喷嚏,心想福海一月份天气还是有点凉,自己怕是感冒了。 除了身体,刘旭阳觉得最近一段时间事事不顺,一切起因就是那天被张潮阴了那次。他没有想到自己竟然被反激将了。 不过最近他也发现张潮行踪有些诡异,每天晚上11点后就溜出去,12点还不见回来。有一次半夜两点多起夜,刚躺回床上,就看到张潮鬼鬼祟祟地溜回来。 张潮又不是陈欢,成绩马马虎虎,考个二本完全可以,也没有那么多的狐朋狗友——那他每天晚上去哪里? 直到这周日傍晚,他看到张潮从学校广播站的房间溜出来,后面还跟着站长兰婷,他顿悟了——张潮肯定在和兰婷谈恋爱!他晚上溜出去,怕不是和兰婷约会去了! 不过目前证据还不足,必须要现场抓到才行,否则以兰婷在老师当中的受宠程度,估计都会护着她,那也就没办法弄张潮了。 但自己亲自动手就太明显了。他想到了一个人——庞云。“晨钟社”的副社长,有个诨号——“三中第一才子”。 如果说张潮是兰婷的阴影,那兰婷就是庞云的阴影。不过不同于兰婷对张潮的不服气,庞云则是发誓一定要追到兰婷。 要是把他的猜测告诉庞云,庞云估计能疯。他还知道庞云的叔叔是学校的语文组组长,也是学校的副书记。 张潮对此一无所知,还在为一下午就搞定了一篇文章而窃喜。 这篇文章的灵感来自于前几天晚上在微机室上网的时候,偶然逛到燕京大学的未名湖论坛,一篇名叫《燕大,你是我前世最深最美的痛》的帖子正在流传。 这篇文章的作者自述了连续多年未能考上燕大的苦和痛,字里行间,全是对自己才华和容貌的极端夸张的描述,并用李白的诗句“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来形容自己。 就在众人都在猜测这个才貌双全的女子是谁的时候,她贴出了自己的靓照,一下亮瞎了所有人的钛合金狗眼。 “芙蓉姊姊”就此横空出世,成为中国第一代网红的佼佼者。 公平说,芙蓉姊姊长相身材就是普通人,面相相比年龄略显成熟一些。但是加上那凹得格外浮夸的造型,雷人的自恋发言,一下子给中文互联网来了一个灵魂洗礼。 但就是这样一个卖丑为核心的ID,引爆了中文互联网的第一场审丑狂欢。 一时间燕大、青大学生群体都以转发、嘲讽芙蓉姊姊的帖子、照片为乐,并迅速破圈,像病毒一样传染给整个中文网络,成为一种特定的文化现象。 不过在1月初,还不太成气候。 但张潮曾经亲身经历过从芙蓉姊姊到凤姐等一系列卖丑者的狂欢时代,深知现在这一朵小火苗,很快就会燃烧蔓延整个草原。 所以他决定这周的写作主题,就是评价并预测这场卖丑狂欢的走向。 作为过来人,他当然不会简单对芙蓉姊姊进行批评、否定,而是从更高的审美角度和更宏观的社会学视野,对芙蓉姊姊必然出现背后的原因和发展趋势进行揭示和预测。 这篇博客的标题就是:《猎杀芙蓉姊姊》 文章从芙蓉姊姊在燕大等高校论坛走红讲起,分析了顶级学府的学生在事件中折射出来的猎奇心理,当他们用各种嘲笑和恶搞对芙蓉姊姊的人身攻击时,就形成了破窗效应。 文章预言到,从此,作为独立个体的芙蓉姊姊被杀死了,而嘲笑恶搞者们集体塑造出来的芙蓉姊姊则会成为一个经典形象,一种特殊的文化符号。 文章结尾写到: “对燕大虔诚却偏执的芙蓉姊姊,以为网络是让自己畅所欲言的自由空间,却没想到这里实际是一个充满残酷杀戮的丛林。来自大学的年轻知识精英,像刚学会捕猎的野兽,毫不留情对她展开了猎杀。但野兽们不会想到,这头猎物将借由他们的尖牙利爪完成了涅槃重生,成为鲸吞流量和关注度的真正的网络怪兽。 优秀的猎手,往往以猎物的形象出现。” 这篇文章,自然是很有预见性。张潮也想好了后续几篇文章的主题,安排好了写作计划,内心轻松又自在。 不过这轻松只延续到了晚自习。第一节下课,张潮就看到教室门口乌压压来了七八个男生,其中一个男生拦住了一位正在往外走的同学,两人交谈了几句,同学往张潮的位子一指,男生群里又钻出一个,径直朝张潮走来。 这男生身高不高,堪堪1米7左右,不过却皮肤白皙、五官立体,还戴着一副斯斯文文的金边眼镜,还梳着正流行的郭富城式的中分头。 张潮一时半会没想起来这人是谁,看来以前的交集确实很少,不过看样子来势汹汹,不会是什么好事。 中分头来到张潮面前,用手一指张潮,开口:“你就是……” “你什么你!”张潮“嚯”一下站起来,1米8的个头,气势一下压住了对方。 “我……”中分头没想到张潮是这个反应,一下子懵了。 “我什么我!”张潮继续大声喝道,接着对班上的同学大喊一声,“班干部呢?还不快去报告老师,有人来班上闹事。” 中分头急忙分辩:“我没……” “没什么没!你妈教你的讲话用手指着人?” “你怎么……”中分头急了,一张小白脸憋得通红。这时候门口那几个陌生的男生看到中分头吃亏,就冲进教室。 张潮见状突然把头一仰,又大喊道:“打人了!打人了!”然后一个箭步冲出班级后门,在年级走廊上继续喊:“打人了!打人了!有人到高三(2)班打人了!” 这时候正值下课,走廊上人本来就多,一下子又从教室里涌出几百号看热闹的,顿时把高三(2)班这一截堵的严严实实。 中分头和他带来的学生全被堵在了教室里,一脸懵逼,完全搞不清发生了什么。 张潮赶忙把后门外面的门栓一栓,看到刚撒尿回来的陈欢也一脸懵地站在前门,连忙大喊:“陈欢,关门!” 陈欢不愧是张潮球场上的黄金搭档,立刻反应过来把前门也一栓,加上窗户是传统的栏杆开合玻璃窗,彻底来了个瓮中捉鳖。 这时候终于有老师过来了,是班主任老王和今晚值班的中层领导、政教处的黄健国主任。高三楼层的尽头,本来就是备课室和值班室。 老王先喝退了围观的学生,让他们都回教室里去。然后就看到自己班的教室前后门都拴着,张潮捂着额头隔着窗户冲着里面喊:“大家不要怕,王老师来了,王老师来救大家了!” 老王:“!?……”赶忙问道,“张潮,怎么回事?” 张潮指着教室里的中分头和几个男生道:“王老师,这个同学领着几个外班学生,冲进我们班就打我。我好不容易才跑出来,不然就被他们打死了!” 全班同学:“……” 陈欢心里:“潮哥牛呗!”他才不信张潮真被打了。 老王沉着脸看着教室里几个已经完全思密达的陌生学生,回头对黄主任道:“主任,您看?” 黄主任往教室里瞅了一眼,一下就看见了中分头,脸色也沉了下来,说道:“先把门打开,你,还有里面的同学,都到我办公室去。” 张潮道:“老师,这可是放虎归山啊!他们打我全班同学都看见了,不信你问他。”手指一指陈欢。 陈欢用力点头:“张潮说的没错,他们一进门就开始殴打张潮,太惨烈了,太惨烈了!” 中分头也看见了两个老师,仿佛有了底气,隔着窗户喊道:“他胡说,我都没碰他!” 黄主任看到围观的学生又多了起来,连忙道:“有我在,谁也跑不了。开门!” 张潮这才把门开了,然后几个外班男生才鱼贯而出。老王认出来其中几个好像是艺体班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不过此刻不是发作的时候,要紧的是把人带到政教处办公室,不要让事态扩大。 政教处办公室里,张潮和班主任老王在一边,黄主任面前则站着中分头和其他男生。 “说说看,到底怎么回事?张潮,你先说,不许添油加醋!”黄主任是老中层了,各种学生纠纷矛盾不知处理了多少,还是很有一股威严的。 老王也鼓励道:“大胆说出来,黄主任和我都会替你做主。” 张潮看看中分头,又看看黄主任,心里冷笑,刚刚黄主任看到中分头时微妙的表情变化他看得一清二楚,现在让他说又加个“不许添油加醋”,看来两个人的关系不简单。 “还是让这位同学先说。反正我不认识他,他就突然冲到班上……我现在头还嗡嗡响。”这种情况,先张嘴的,不如后张嘴的。先说,对方就会不断分辩;后说,自己就可以不断质疑了。 反正这个事错肯定不在自己,牢牢抓住这个基本点就行了。 中分头果然沉不住气,马上就开口:“老师,我是六班的庞云。我去2班找他……是叫张潮吧?有点事。还没有说完一句话,他就大喊大叫,然后就把我们锁在教室里了。我发誓,我们真没有打他。那么多同学都可以作证!” “……王老师,不如你把陈欢叫过来作证吧。” “……”老王无语。 “你说你找我有事,请问是什么事?” 庞云的小白脸又憋红了,好一会儿,才说:“我……我是文学社的,想问问张潮要不要参加征文比赛。” “那你是怎么问的?那手指着我的鼻子问吗?” “……”庞云无言以对。 “你们几个怎么回事?都是9班的吧?”黄主任发问道。9班是艺体生班。 几个学生低着头,大气不敢喘一下,只是低低地回答一个“是”字。临近高考了,要是说错话,吃一张处分,可没有撤销的机会了, 为首一个黑大个稍微理智点,说道:“老师好,我是9班的谢子健。我们没有动手。只是,只是……”他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自己的行为,只能把求助的眼光投向庞云。 没等庞云开口,张潮就追问道:“问我要不要参加征文?需要带这么多人吗,我不参加就打我一顿?” “没打!没打!明明是你自己……”庞云也怒了。 黄主任出言打断了庞云的话,他知道庞云肯定越说越错,于是转问张潮:“你说他们打你了,我看你身上也没有伤啊?” 张潮知道他在拉偏架了,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对那几个9班的学生说:“你们当时也在场,看到什么了,可以和黄主任讲。要想好哦,我到底是被他一个人打,还是被你们一起打。” 黑大个谢子健秒懂张潮的意思,连忙说:“我们当时在教室外面,只看到庞云的手在张潮脸上晃啊晃,我们怕出事,就想进去拉住庞云,结果误会了。我们真没有动手!” “你……”庞云的白脸已经成了猪肝色,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呵呵,这么说,你们是见义勇为咯。”老王冷笑着,“那要不要给你们颁奖状?” 这时候张潮说道:“老师,他们说的是真的。他们确实没有打我。我是看他们人多,怕吃亏,所以赶紧逃出来了。” 他们没打,那就是他打了?黄主任眼见庞云要被坐实打人,立刻阻止张潮继续说下去,转头对老王说:“王老师,现在两边这么吵来吵去,也搞不清真相。这样,你带张潮同学去校医务室检查一下。我单独问问他们。” 老王冷着脸说:“黄主任,我相信你会秉公处理。张潮的公道,你一定要给他。” “一定,一定。”黄健国心里骂了不知几句娘,但还是得应承老王。他虽然是个中层,但是老王也是学校里的教学骨干,算起来,教龄比他还长。 老王这才带着张潮离开了办公室。 路上,两个人都保持着微妙的沉默。直到快到医务室门口了,老王才忽然对张潮说:“你其实没有受伤,对吧?” 张潮默默向前走着,不回答,老王只好继续说:“那个庞云我知道,是……反正要想真的处理他,不容易。” “那就这么算了?”张潮回过头,眼睛定定地盯着老王。 老王被瞅得浑身发毛,不过还是硬气地回了一句:“当然不会这么算了。不过都高三了,不要闹得太僵。” 张潮道:“我想想看。” 老王也只能闭嘴了,之前刘旭阳他就让张潮“算了”一次,这次再让他算了,会显得这个班主任是在欺负学生。虽然自己一般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但真遇到学生吃亏了,他也是有护犊子的决心的。 两个人在医务室走了个过场,自然检查不出什么伤口,校医随口两句就打发他们走了。 两人回到学生处办公室的时候,庞云、谢子健等人已经不在了。黄健国已经一脸轻松,一见面就对两人说:“刚刚我给校医室那边打了电话,张潮同学不是挺健康的嘛!这件事要不然我看就这样算了。” 张潮和老王的脸都阴了下来,黄健国还在喋喋不休:“刚刚我问清楚了,就是个误会。庞云同学也没有恶意,就是知道张潮作文写得好,他想认识认识。那几个9班的,是刚好路过……” 张潮没耐心听了,直接对黄健国道:“那黄老师,您给我出具一个说明呗。” “说明,什么说明?” “今晚的情况说明,从头到尾,原原本本。您,王老师,庞云,谢子健他们几个都签上字。哦,最好还要盖上咱们政教处的印章。” “你要这些干什么?” “据我所知,头部被击打以后,有些脑震荡,甚至脑出血,并不会立刻出现症状,而是会延后出现。万一我今晚回宿舍,或者明天,感到头晕、恶心、眼前发黑、站立不稳……我家里都可以拿这个证明向庞云他们家要医药费。” “……” “万一我留下后遗症了,甚至死了,也能作为打官司的证明。到时候,还请黄老师给我们家做证人。” 黄健国眼睛一瞪,道:“荒唐,哪有这种证明?我不会开,也不会签名,更不会盖章!” 张潮这时候往空椅子上一坐,一扶脑袋,说道:“我现在就有点头晕了。王老师,您帮我打120急救电话吧。” “你……你这是讹诈……我要处分你!”黄健国一下急了。 “王老师,顺便再帮黄老师打电话给派出所,说有人讹诈他。” 这时候目瞪口呆看着张潮骚操作的老王才反应过来,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怒火冲天地对黄健国说道:“黄主任,你这就过分了。打人闹事的学生你放走了,被打的学生你要处分。这官司打到教育部,我也奉陪到底。” 说罢拿起手机就按号码。 黄健国连忙按住老王的手,陪笑道:“不至于,不至于,我来处理。” 顿了一顿,然后很郑重地对张潮和老王说:“庞云同学,已经收到了‘全国新理念作文大赛’复赛的通知,过两天,就要去上海参赛了。这是三中出的第一个!一旦庞云同学拿到了一等奖,就有可能被燕大、复大这样的顶级学府直接录取。这对学校打响知名度,提高声誉,很重要!” 第八章 考砸了?劳资是全市第一 刘旭阳有些坐卧不宁,时不时就看一眼宿舍的门。他去庞云那里挑事的时候,以为庞云会采用更隐蔽、更迂回的方法教训一下张潮,没想到这哥们像吃错了药,和黑社会一样到班级来找张潮“讲数”。 已经三年目不窥剧的刘旭阳当然没想到,庞云不是学黑社会,而是学的《流星花园》。 台版《流星花园》在2002年被引进大陆,风靡万千少男少女。道明寺、花泽类、西门、美作,还有大曲线演的桑菜,是一代人的青春回忆。 庞云最爱的就是霸气侧漏的道明寺。 不过没想到还没等他把那句话说出口,就被张潮完全不讲理的操作给反杀了。他甚至连一句完整的话都没有说完。 “真是个废物!”刘旭阳心里暗骂。当他看到两个老师出现在走廊上时,就知道这件事彻底砸了。他现在最担心庞云会不会把自己供出来。 一直到十点半要熄灯了,张潮才回到宿舍,面色如常,去洗漱了一下就上床了。 刘旭阳一颗心才放回肚子里。 其实张潮对庞云为啥来找自己,也莫名其妙。他记忆里并没有这一段插曲,甚至不记得庞云这号人。 时过境迁 20年,高中的很多事、很多人都已经模糊了,他也想不起来这段时间和谁有什么恩怨了。 所以对突然出现的庞云,他没有联想到刘旭阳头上;或者干脆就无所谓。 某种程度上,张潮重生后,对高中的人际关系有些淡漠。2024年的他已经多年不联系高中同学,甚至连陈欢这个当年的狐朋狗友都不知下落了。 而且心智已经很成熟的他,确实不太在意这些高中生之间的“恩恩怨怨”,他只是不想有人打扰自己实施的特殊方法上大学的计划。 刚刚黄健国说的口干舌燥,他最终同意让庞云、谢子健第二天来向自己道歉,并且承诺不再打扰自己就可以。 倒不是他有多慷慨,而是听说庞云要去参加“新理念作文大赛”复赛的时候,心里就开始憋着笑了。 庞云最终应该是没有获奖,否则记忆里不可能没有学校大肆宣传的印象。 而且在复赛当天,《南国周末》的报纸应该已经传遍中国了。作为21世纪初中国影响力最大的周报,每期销量过百万,几乎每隔一两个月就会制造出一个现象级的社会关注点。 凭借这样的影响力,《南国周末》甚至不依靠报纸的订阅收入就能活得很滋润,因为每年单单算广告收入就过亿了。 虽然不能确定自己的文章会对“新理念作文大赛”产生什么影响,但是毫无疑问会被人视为敲响了这个比赛“丧钟”——只要历史的轨迹没有改变,下一届开始大学不再直录获奖者。 后续自己再在适合时机亮相,并且能持续输出高质量的作品,引起足够大的社会反响,半年时间博取一个特招上大学的机会,是完全可能的。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张潮只想着庞云以后不敢惹自己就好了,所以一次就要把他打怕。 当天又是11点溜出宿舍,钻进微机室,掏出软盘插入软盘口,登录博客中国,麻利地把文章复制、粘贴、发送,完事。 能稳定使用电脑以后,自然就不用再熬夜。张潮也发现自己抨击《新芽》杂志社的第三篇文章,照例各大论坛已经删除,只有博客中华保留下来了。 然后顺便浏览了一下各大新闻网站,把有写作价值的焦点新闻拷贝好,就回宿舍睡觉了,时间还不到十二点。 又是新的一周,不过这个周一可不好过。 一模成绩公布了! 第一节就是班主任老王的政治课,他一脸严肃地站在讲台上,先凝视了全班同学一阵,才缓缓地开口: “这次一模,总体来说,还不错。但是,有喜,也有忧。 喜,就不多说了。申明同学,这次总分668分,不仅是全校文科班的第一,还是全市第三,只比一中的徐颖枫少了2分。完全可以冲击全市文科状元,甚至全省文科状元!” 说罢就开始带头鼓掌,下面的同学也应景地拍了两下巴掌。申明脸上倒是无喜无悲,这样的成绩完全在他预料里。 鼓掌完,老王继续说道:“但是,也有一些同学,平时里自信满满,甚至趾高气昂,觉得自己什么都会。这次考试,就栽了大跟头!”语气严厉许多。 张潮心里一突,心想这该不会说的是自己吧? 老王接着说道:“还有的同学,在学习上一意孤行,不听人劝,这是自取灭亡!” 张潮心里吐槽,老王泥垢了,骂一遍还不够么? 接着就开始从高到低公布成绩,简直是公开处刑: 申明,668; 陈俊宇,625; 刘心语,622; 许衡,617…… 这四个算2班的四大金刚,成绩基本稳定在600分以上,不过申明是独一档。 王橙橙,601; 王橙橙是语文科代表,不过数学不太好,成绩偶尔能上600,这次算发挥不错。 …… 刘旭阳,557; 张潮偷眼看向刘旭阳,只见他脸色煞白,几乎要从椅子上滑下去。 老王也狠狠瞪了他一眼,接着面无表情地继续公布成绩。 …… 曾鸣,501。 曾鸣是张潮宿舍里最没有存在感的一员。既不像陈欢张潮一样经常打球运动,又不像刘旭阳一样学习不错。考这个成绩属于正常范围。 但念完他后老王又念了好几个同学,都没有念到张潮,这就有点不正常了。 陈欢,395。 全班倒数第二,而且是断崖式第二,倒数第三都有450分。本来他的成绩根本不能念2班,肯定要去6班或者8班,但是谁让他有个好爸爸呢。 仍然没有念到张潮。这时候班上其他同学也发觉了——陈欢从来都是倒数第一,这次怎么突然“进步”了?于是纷纷把目光投向张潮。饶是张潮两世为人,也不禁脸上发烧。 只见老王深吸一口气,才吐出最后一个名字: 张潮,337。 全班哗然。张潮的成绩虽然一直不算突出,但也稳在二本线以上。这一下退步了将近200分,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张潮心里无喜无悲,这个成绩早在他的预料当中。 老王看向张潮的目光很怪异,不过他并没有立刻发作,而是道:“成绩已经公布完了,各位同学心里都有数了。具体各科成绩,等今晚晚自习发了答题卡和试卷,各位就知道了。现在先上课。” 下课以后,老王果然还是没有放过张潮,他先是狠狠批了张潮一顿,骂他偏科走火入魔了,这周末把试卷拿回家给父母签字,并且下周张潮父母要来学校一趟,好好谈谈他的未来。 张潮一一应下,心里其实挺无所谓的。成绩方面他已经打定主意放弃抢救了,哪怕未来半年每天只睡2小时,肯定也拉不回来——何况他本来也不是那么努力勤奋的人。 回到班级,就看到陈欢满脸感动迎上来,道:“潮哥,你真是我亲哥!不忍心兄弟我垫底这么久……” “滚!”张潮没心思理他。 这时候刘旭阳默默经过他座位旁,用鼻音“哼”了一声,有三分得意、三分嘲讽、三分大仇得报的畅快。 还有几个和张潮要好点的同学围了上来,都想问问退步200分是怎么做到的,文综交了白卷吗? 所幸课间只有十分钟,上课铃一打,所有好奇宝宝都回到了座位上。 这节课是语文。语文老师名叫张婷,名字普通,诨号却不普通——“婷美”——看过倪虹洁当年“做女人,挺美!”广告的,应该都知道什么意思。 “婷美”今天穿的格外漂亮,粉色的高领修身毛衣,把她的优点修饰得格外突出,头发盘在脑后成一个淑女髻,又有几缕垂在脸旁,加上优雅的无框眼镜,愈发显得高冷清纯,让人很难相信她已经年届而立了。 陈欢从后面用手捅了一下张潮的肩膀,悄声说:“‘婷美’今天遇到什么好事了,穿这么漂亮?” 张婷心情好的时候就穿得漂亮,心情不好的时候就穿得潦草,在班上已经不是秘密了。 张潮悄声回道:“我哪儿知道去。她……” “张潮!”冷不丁,张婷点了张潮的名字。 张潮心里暗叫不好,想不到刚讲小话就被点名了。今天看来流年不利,估计又要被训一顿。但老师有命,不得不从,他也只能从座位上站起来: “到!” “知道我为什么叫吗?”张婷问道。 “报告老师,我不该课上讲话,对不起。”张潮老老实实地向张婷道歉。 “你刚才讲话了……?”张婷显然没想到张潮会这么回答,不过很快就反应过来,道:“上课是不该讲话。但我叫你起来不是因为讲话。你知道,这次一模,你考了多少分吗?” 张潮心里一阵烦闷,考砸了就考砸了,有必要老王讲了你又讲吗?但还是大声回答:“337分。考的不好,辜负了老师的期望。” 张婷又是一愣,心想今天上课才三分钟,转折比小说还多,337分是什么鬼成绩。但这不是她这节课的重点,于是接着说道:“……337分,是不太理想。不过,你知道你语文考了多少分吗?” 张潮道:“不知道。王老师只公布了总分。” 张婷这时脸上的笑容再也控制不住了,大声对全班同学说:“145分,张潮在本次模考中,语文考了145分。” 全班的惊叹声此起彼伏。语文不比数学、英语,主观题是真“主观”,尤其有个玄学的“作文”,所以得到140分以上的简直凤毛麟角。 张婷接着说道:“145分,不仅是全班最高分,也是全校最高分,还是,全市最高分!”说罢带头鼓起掌来。 同学们都不由自主跟着鼓掌。 张潮心里松了一口气,心里也很高兴。单科全市第一的成绩,如果能保持到高考,甚至有希望争一争全省语文单科第一,那么如果那时候有什么大学愿意特招他,这个成绩应该能起到一定的作用。 待掌声停歇,张婷道:“张潮同学,你的语文之前就很不错,这次竟然能在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能说说你是怎么做到的吗?”、 张潮心里一动,想到了一些可能性,就回答道:“之前学习语文,虽然也能考120多130,但觉得自己进入了瓶颈。最近这段时间,确实找到了一些学习的窍门。这些窍门,我觉得适用性还是比较广的,如果同学们愿意听,我会分享给大家。” 张婷原本以为张潮只会客气一下,没想到竟然要拿真东西出来,不禁喜出望外。她知道这种由学生自己总结出来的学习、应试的方法,往往在学生里更受欢迎,而且她也很有兴趣知道张潮进步的秘密。 张婷道:“你是现在就能讲讲,还是需要回去准备?” 张潮道:“择日不如撞日,就这节课吧。张老师,可以吗?” 张婷道:“当然可以,现在就来‘翻转课堂’,你上来,我下去听。”说罢就让出了讲台。 张潮也不怯场,大踏步走上讲台,拿起粉笔,望着讲台下面一双双年轻而纯净的眼睛,顿时感觉自己又“回到”了中年时代,在讲台上挥斥方遒的岁月。 第九章 高谈阔论,满堂皆惊 张潮脑子里闪回了无数画面,十多年的教学经验如同流水一般淌过大脑。 语文被人视为“玄学”,主要是因为缺乏清晰的答题标准,同时受到出题者、答题者和阅卷者三方的主观因素影响。 但是在从小语文成绩就好,又有着丰富教学经验的张潮眼里看来,所谓的“玄学”,本质上是没有摸对语文考试的规律。 首先是语文知识框架不完整,并且缺乏版本升级的意识。例如小学、初中教学中会把文体分为“记叙文”“议论文”“说明文”等,主要是以表达方式作为区分依据。 而高中语文则回归了文学,即“小说”“诗歌”“散文”“戏剧”等,每种都有其独特的文体特征和解读方式。但很多高中生脑子里装的还是“时间、地点、人物,事件的起因、经过、结果”,已经不能和高考的阅读要求相匹配了。 比如鲁迅的小说《孔乙己》,能说“我”去咸亨酒店做小学徒是因,孔乙己死去是果吗? 带着旧版本的知识体系,能打赢新版本才怪! 其次是答题缺乏行文规范。不像数理化,天然存在步步推导的解题步骤,很多人在答语文主观题的时候,往往是想到什么就答什么。有时候把对文本的具体分析放前面,得分的知识点放到了后面;有时候又把不同知识点混答到一个答题序号里;有时候一个点答得很长,另一个点只答寥寥数字…… 造成这种问题的最大原因就是各种参考答案本身也没有一定之规,不同的出题老师给出的答案都带有自己的答题风格,有些简略,有些详细。学生盲目抄一遍答案收获十分有限。所以语文被认为是刷题费效比最低的学科。 第三个问题知识点深度挖掘不够。与数理化等知识点呈现线性递增的学科不同,语文往往是在同一个知识点下面不断深挖。例如比喻修辞,小学三年级就学了,可初中还在考,高中也在考。但每个阶段考比喻,都会往深了去拓一层。 从最简单的“……运用了比喻修辞,把……比作……,十分形象生动”,到“比喻的相似性”“造一个借喻句”“‘好像……似的’句式就是比喻句?”各种花样翻新。 更遑论其他更复杂的知识点,以及知识点之间的牵涉和交叉。 相比于2024年,2004年的高中语文还没有那么变态,各知识点的边界也更加清晰,基本不会出现什么“小说散文化”“延宕效果”等严重超纲的题目。 张潮深吸一口气,开口道:“大家好,我想分享的,首先是心态。作为受阅卷者主观性影响最强的学科,语文考试,考的不仅仅是你对知识点的掌握,更是一场你和阅卷者之间的心理博弈——大家可以思考一下,如果你是一位语文老师,你愿意在试卷中看到一个什么样的学生?” 班上的讨论声顿时嗡嗡作响,不断有同学说出自己的看法: “读书读得多的。” “字写得好看的。” “有文采的。” …… “长得帅的……” 全班同学都哄笑起来,最后搞怪的是陈欢,不过马上就被张潮一眼给瞪了回去。现在同学们都还带着玩笑的态度来看待张潮的分享,觉得他语文成绩虽然有点吓人,但还不至于能做大家的老师。 不过张潮没有理会这些,而是把大家的答案一一抄写在黑板上,然后转身道:“既然大家都知道老师喜欢什么样的学生,那么再想想自己试卷里呈现出来的精神面貌,是这样的学生吗?” 众人都沉默下来,开始思考自己的答卷是否太“原生态”了一些。 张潮接着道:“如果我们不是这样的学生,那么能不能‘伪装’成这样的学生?剩下半年时间,大家谁很难完成本质上的蜕变,但是至少得会‘装’,‘装’成一个有着端正的学习态度、丰富的阅读积累、规范的答题习惯的学生。” “这还能装?那你说说看怎么装?”说话的是刘心语,这次的第三名,也是班上的学习委员。 张潮笑道:“好装。我们首先从规范答题说起。大家还记得这次模考的这道题吧——‘小说中的父亲形象复杂而富有人性的深度,请结合文本具体分析。’这道题看着简单,每位同学都能拿到一些分数,但总是拿不圆满,会有扣分点。” “因为分析人物形象,我们往往沿用初中的答题习惯这么答——‘小说中的父亲是个善良、疼爱子女、精明能干的、有些贪小便宜、……的人’,一个很长的‘定语从句’。这么答就过于冗长,而且容易遗漏。” “我现在介绍一种方法,可以让答案显得规范而清晰。这种方法就是‘人物角色分析法’——人在不同的环境中,扮演的角色是不同的,例如在班上,大家都是学生,而回到家里,则成了‘孩子’。不同角色在特征、性格、作为、品质上都是不同的……” 张潮侃侃而谈,不时在黑板上书写着提纲。班上的同学也从一开始的看热闹,逐渐认真起来。他们发现张潮讲的内容,是过去闻所未闻的,听起来十分具有可操作性。不少同学已经掏出笔记开始抄张潮的板书。 搬了椅子坐在后面的张婷也十分吃惊。因为张潮的表现已经远远超出她的预期了。有很多方法,她过往只是在教学中模糊地感受到,并没有真正领悟,经过张潮这么一点拨,大有茅塞顿开之感。 她想起张潮的父亲也是一个语文老师,虽然都是在乡下教书,但却是当年少有的厦大中文系的毕业生,也算名声在外。这可能就是家学渊源吧。 张潮这时候已经完全进入了状态:“……我建议大家答题的时候呢,一律使用这样‘三段式’答题法,这是我用起来觉得很顺手的答题格式。在我们刷题的时候,建议吃透参考答案以后后,将不同表达的参考答案,都改造成‘三段式’,这样才能做到写过一道题写过,掌握一道题。” “可是语文的知识点很混杂,实在很难梳理,也很难确定一道题该回答哪些点。”提问的是申明。 张潮答道:“那是因为我们同学普遍缺乏比较强烈而清晰的‘文本意识’。小说、散文、诗歌、戏剧……不同文本各有其根本创作目的和由此衍生出来的文本特征。而所谓的修辞手法、写作手法、表现手法、描写手法……都是为了达到目的,表现特征而服务的。” “例如小说,我们可以给它下一个简单的定义——‘一种虚构的叙事文学’。那么虚构、叙事,就构成了其基本特征,而人物、情节、环境的小说三要素,都是从属于基本特征的。小说作者通过虚构人物……” 申明一边听,一边点头,时而还补充一些问题。张潮也都给予回答。 高三(2)班,彻底成了张潮一个人的舞台,黑板上的板书也越来越多,终于在下课铃响时,填满了整个黑板。 语文是第二节课,下课了是一个20分钟的大课间,要去操场做操。可是高三(2)班的学生们显然都还意犹未尽,纷纷要求不做操,继续听张潮介绍经验。 老师张婷无奈,只好同意,并且亲自去年级办公室,向级长说明了情况。高三总归有些特权,对他们的早操本来就抓得不严,因为高三老师拖堂实在太普遍了。 于是张潮只好再接再厉,继续讲解。不过这实在是一时半会讲不完的,等到了第三节上课铃响了,这场个人“脱口秀”才不得不结束。张潮把写剩下半截的粉笔向前一抛,精准地落进了粉笔盒里,潇洒地一鞠躬,走下了讲台。 全班同学自发地鼓起掌,整整持续了一分钟,把进来上课的数学老师赵汝东给整懵了,心想我这么受欢迎吗? 不过很快他就看清了大家是给谁鼓掌——那小子还在讲台鞠了个躬才走下去呢。再转头一看,黑板上密密麻麻地一堆板书,不仅书写美观,而且条理清晰,甚至有局部是很漂亮的知识拓扑图。 张婷的粉笔字赵汝东还是认得的,毕竟她是教师比武大赛的常客,而赵汝东则是资深评委。这真的都是张潮写的?赵汝东心里疑惑。 不过想起张潮这次的数学一模成绩,他气就不打一处来,狠狠叫住了张潮:“你给我站着!不准坐下!” 张潮还沉浸在重回讲台,书生意气、挥斥方遒的快乐里,冷不丁就被泼了一盆冷水,只好尴尬地站在位子上。 赵老师一拍桌子:“叫你得意!你知道你数学考了多少分吗?” 张潮摇摇头,不过心里大概知道怎么回事了。数学这次考砸了在预料之内。 “8分!对,你没听错,你们都没听错,就是8分!张潮,你破纪录了!” 这下真的满堂皆惊了! 第十章 美人抚琴,《你的答案》 8分当然不是全市最低分,毕竟交白卷的肯定有人。但是高三(2)班毕竟是学校的文科前段班,不是8班那样的放羊班,大家的底线还在。 哪怕陈欢这样渣渣,每次也能混个三四十分呢。 张潮的8分确实有点骇人听闻了,绝对是创了班级记录。赵汝东从教20多年,从开始带前段班以后,就没有一个学生在身体无恙的情况下,考出这样的成绩。 8分的成绩也严重拉低了平均分,更让他觉得丢脸。 而对张潮来说,虽然这大悲-大喜-大悲的循环十分刺激,但毕竟已经做好了心理建设,所以对赵老师劈头盖脸的痛骂也是心无波澜,不过该做的表面工作还是要做。 “老师,我明白了!” “老师,这次是我错了!” “老师,下次我一定改!” “老师,二模我肯定不让您丢脸!” …… 道歉一句比一句诚恳,好不容易才消了赵汝东的怒火。 与此同时,高三语文组备课室里,组长顾言,还有没上课的两个老师,被张婷叫到了一起。 张婷拿出一个听歌用的MP3,对几位老师道:“2班的张潮这次考了全市第一,大家都知道了……”说罢顿了一顿,毕竟张潮是她的学生,她心里还是很骄傲的。 顾言道:“市里的刘教研员还特地给我打了电话表示祝贺呢。以往第一名都在市里的学校,张潮给我们争了一口气。” 其中一个老师接话道:“是啊。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张婷暗喜,不过也不能太喜形于色,那就起反效果了,还是说正事要紧:“刚刚上课我让张潮介绍一下学习经验,他也答应了。一开始我以为他会说刷题啊、背诵啊这些,结果不是。你们听听。” 说着,就把MP3插上数据线,连上了组里的备课电脑。MP3的文件夹里有一个单独的录音文件夹,张婷把最近的几份录音拷贝到了电脑里,然后用听歌软件“千千静听”打开来。 张潮的声音顿时就回荡在备课室里: “……小说的视角,总体上要分成‘人称视角’和‘身份视角’,两者各自独立又相互交叉,答题的时候应该兼顾考虑……” “……所有的问答题,都有其‘母题’,无非就是‘作用题’‘主旨题’‘内容题’……” “……不要把作文看成是自己的心声抒发,或者某种文学创作。而要把它当成一道特殊的问答题……” 这个MP3拾音效果很一般,而且每次最长只能录5分钟, 5分钟之后就要重新操作。MP3的容量也有限,只有64M,张婷删了好几首歌才勉强录了断断续续的五六段。音质也很差,有时候还听不清。 顾言一开始也没有当回事,不过越听越严肃。听完以后,扶了一下眼镜,问道:“这都是张潮刚刚上课说的?” 张婷回答道:“是。我也没想到他能讲的这么好,简直不逊于,不逊于……” 顾言笑道:“不逊于我们老师,是吗?” 张婷点点。 顾言道:“其实说不奇怪也不奇怪。张潮这个学生原本语文成绩就突出,和1班的兰婷、4班的陶乐铭不相上下,都在年段前列,说明底子很好。这段时间可能受到了什么点拨,或者自己学习有了特殊的心得,突然间‘开悟’了,一举突破瓶颈,也属于正常。 而且,他的父亲也不简单……他这番见解确实有老师的水平,讲实话,很多老师可能还不及他。但是呢,这一套完全是功利化的应试技巧。我们做老师的不能这样,要从知识的底层开始往上搭梯子,培养学生听、说、读、写能力。他这两下,就像是梅超风的‘九阴白骨爪’,能速成,但实则对语文的整体感知造成了破坏。” 张婷没想到一向严肃的顾言竟然会举金庸小说的例子,不禁莞尔,说道:“组长一针见血。” 顾言话锋一转,说道:“不过他说的很多东西确实对考试非常有用。高三的学生,也许就需要这样的‘九阴白骨爪’呢?比如刚刚他讲到把作文当做问答题来写,这个观点就很有意思。他这次的作文得了满分,也是全市唯一的一份满分作文。我其实很想听听他是怎么构思、怎么行文的。但是下面又没有了。” 张婷解释道:“讲到作文的时候,已经快上课了,就没有讲下去。” 顾言沉吟了一会儿,道:“我觉得张潮这次的经验,很有在我们高三学生中推广学习的价值。这样,你让他好好准备一下。我向学校申请,这周五晚上,在学校的礼堂,让他给全体高三同学做一次学习成果汇报会。” 张婷惊喜地道:“这,这有必要吗?他这次好像其他科考砸了。” 顾言斩钉截铁道:“很有必要。其他科是其他科,我就管我们语文。汇报会的事就这么定了,我现在去找教务处老何。马上下课了,你也去把事情和张潮说了。” 教室这边,张潮刚下了课,就被张婷叫了出来,找了个角落,把要他做学习成果汇报会的事交代了一下。可能因为兴奋,张婷离着张潮很近,粉红色毛衣的前端,差一点就能顶到张潮;更兼得色如春晓、吐气如兰,也就是张潮两世为人的功力,才堪堪抵御得住。 张潮知道“婷美”老师这是还把他当小孩子看待,加上带出全市语文第一的兴奋,才有些“得意忘形”,所以自己不至于绮念丛生。答应张婷以后,又向她道了谢,才回到班级。 继续受刑。 是的,第四节课是英语。他光荣地考了24分,是数学的整整三倍至多! 但按英语老师的说法就是:“我在答题卡上使劲踩一脚都不至于这点分!” 好不容易熬到12点,终于下了最后一节课。张潮才如释重负地窜出教室,在众人怪异目光的注视里,草草吃了个饭,等到12点30左右,就悄悄一个人去了学校的广播站。 三中广播站设置在操场看台一侧的边上,是一个独立的小房间。每天中午12点开始播音,前30分钟可以由同学点歌,每首歌收费2元,可以在放歌前由播音员念一段不超过20个字的问候语。 12点30开始是学校的午休时间,广播站开始调低音量,放一些悠扬舒缓的轻音乐,并且在1点左右关闭广播,等到1点40再调大音量,播放催促学生起床的音乐。 下午放学后,傍晚到晚自习也大致如此,不过变成了1小时点歌,1小时固定曲目。 张潮利用的就是这段时间。固定曲目那1小时,广播站的电脑不用操作,自己打字并不影响放歌效果。 张潮来到广播站门口,敲了敲门才开门进去,惊讶的发现今天值班的是竟然是9班的宋诗语。 如果说兰婷是清秀可爱的小家碧玉,那宋诗语就属于明艳优雅、丽质天成的吸睛焦点了。皮肤白皙、身量高挑,比例极佳;一张巴掌大小的鹅蛋脸上,美眸善睐、鼻梁高挺、红唇似点;不过头发却显得有些“叛逆”,竟然是利落的短发,却更添了几份英气。 她学的是音乐,照理说,这时候应该还在集训,为年后各个音乐院校的专业考试做准备,怎么有时间来广播站值班?张潮倒没有多嘴问,这又不关他事。只是礼貌地点了点头,道:“我是张潮,兰婷答应我每天中午和傍晚,这里的电脑借我用1小时。” 宋诗语打量了一下张潮,点点头道:“你就是张潮?兰婷和我交代了,你用吧。别碰播放器就行,它到时间就放完停止了;也别碰桌上的麦克风和调音器。还有,我要在旁边弹会琴,会影响你吗?” 张潮这才看到另一边的空桌子上放着一个吉他盒,笑着道:“以前在晚会上只听你钢琴弹得好。没想到你还会弹吉他。没事,你弹吧,不影响。” 宋诗语点点头,把位子让给了张潮。自己则坐到了角落,抱着吉他,开始轻轻拂弦,悠扬但不知名的曲调从她的指尖缓缓流出。 张潮闭眼听了一小节,轻声夸了句:“真好听!”这才打开WORD,开始敲击今天的文章。 今天这篇文章还是针对芙蓉姊姊现象的分析,不过重点不是放在芙蓉姊姊身上,而是放在拿她取乐的大学生们。从“审美”到“审丑”(当然,学术意义上的“审美”,本身审的就不仅仅是“美”),当代大学生到底怎么了? 张潮从“审丑”现象的历史说起,指出对“丑角”的戏谑、嘲讽,是古代精英阶层重要的心理拼图之一。西方的君主,一直有豢养小丑的习惯;中国直到汉武帝时期,还有东方朔这样的谐臣。《红楼梦》里,刘姥姥也充当了这样的角色,以至于被嘲讽为“母蝗虫”…… 写到兴起,张潮忘乎所以,一边码字,一边哼歌。 等他完成了文章的上半部分,松了一口气后,发现才1点20,宋诗语不知道何时已经停止弹琴,而且站到了自己的身后。 张潮吓了一跳,问道:“你要用电脑吗?不是1点40才放歌?” 宋诗语犹豫了一下,才道:“你刚刚哼的是什么歌,我没有听过。” 张潮哼歌完全是无意识的,被这么一问,都懵了:“我……我就随口哼哼。” 宋诗语抱起吉他,把他刚刚哼的曲调大概复弹了一遍:“大概就是这样,有一些段落你哼得太小声了,我没听清。” 张潮听出来了,是后来那首非常火爆的《你的答案》,一首非常励志的歌曲。不过现在离这首歌被创作出来还有十好几年,他只能硬着头皮道:“我真的就是随口哼哼。” 宋诗语道:“确实挺好听的,很特别,有一种从人生谷底徘徊后直冲云霄的激越慷慨,层次感很鲜明。你能再哼一遍给我听吗?大声一点。”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直盯着张潮。 张潮被盯得暗自告饶,只好答应宋诗语,把《你的答案》大致哼了一遍。 宋诗语听得很认真,有些地方会让张潮停下来再哼一遍。但很快就掌握了整个曲调,并且用吉他完美弹奏了出来。 张潮赞美道:“你就是传说中的‘绝对音感’?听过一遍曲子就能记住?” 宋诗语点点头,道:“想不到你竟然知道什么是‘绝对音感’。不过你随便哼就有这么好听的旋律,你才是真正的天才。怎么没有学音乐?” 张潮老脸一红,不敢回答,只能问道:“你怎么确定这是我的原创?” 宋诗语道:“因为我家里也有这么大一个房间。”比划了一下,指的就是播音站,大概十二个平方大小,“里面全是我爸爸搜集的各种唱片,定期更新。我没听过的旋律,不多。” 张潮一时无语,心想有钱人的世界就是不同,自己家的房间住一家三口都拥挤,她家能腾出一间放唱片。 宋诗语道:“不过你现在学也晚了,可惜。对了,这首曲子有词吗?兰婷说你写诗写的很好,有没有为这首曲子配一首歌词?这应该不难吧?” 张潮想了想,觉得多结善缘总不会错,说不定以后哪份善缘就对自己的人生有帮助。何况还是这样的大美女有求,于是说道:“还真有。” 宋诗语眼睛一亮,从桌子的抽屉里掏出纸笔,递给张潮,道:“能不能写给我看看?” 张潮回忆了一下,这首歌他当年在KTV里唱过多遍,歌词记得还是很熟的,所以刷刷在纸上写了起来,只五分钟就写好了。 宋诗语接过稿纸一看,眼神顿时开始牵丝,仿佛要被歌词吸进纸里去: 也许世界就这样 我也还在路上 没有人能诉说 也许我只能沉默 眼泪湿润眼眶 可又不甘懦弱 …… 黎明的那道光 会越过黑暗 打破一切恐惧我能 找到答案 哪怕逆着光 就驱散黑暗 丢弃所有负担 …… 正沉浸间,广播站的门“啪”一声被推开了,兰婷娇小的身影逆着光站着,大声喝道:“你们在干嘛?看看几点了,还不放起床歌单,这是播音事故知道吗?” 第十一章 《你的答案》引爆三中 张潮抬头一看,发现已经 1点 45了,赶忙让开位置,让宋诗语把歌放了。 兰婷不依不饶,问道:“张潮,你才来第二次,我们广播站就出了事故……诗语可从没有出过差错。说,是不是你见色起意,骚扰她了!” 张潮连忙否认,宋诗语也笑着帮忙解释道:“刚刚张潮哼了一首歌,很好听,我让他写下来了。” 说罢就把手里的歌词递给了兰婷。 兰婷看完以后,难以置信地道:“这是你刚刚写的?你还会写歌?” 张潮答道:“瞎哼哼的……你知道的,自从我被刘旭阳打了一下脑袋……” “好了好了,别说了!又把我当成傻子了是吧?”兰婷听不得张潮胡扯,于是转移话题:“这歌词写得,很有深意啊……听说你一模只考了 300多?” 张潮心想哪壶不开提哪壶,不过这事估计已经传开了,自己回避也没用,索性大方承认:“是。” 兰婷的秀眸一转,“呵呵”地笑了出来,道:“所以你写了这首歌来给自己加油鼓劲儿?还挺自强不息的嘛!” 张潮这下有嘴也说不清了,然后就看到旁边的宋诗语也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心想随你们解读吧,劳资反正也不走正常高考录取这条路了。 这时候宋诗语开口道:“张潮,你这首歌,能不能让我来唱?我觉得挺励志的,能鼓舞很多这次考得不理想的同学。对了,这首歌还没有名字,它该叫什么呢?” 张潮道:“这首歌本来就是我瞎哼哼出来的,你想唱就拿去唱吧。歌名,歌名就叫《你的答案》。”心里默默给原来的词曲作者和演唱者道了声抱歉。 宋诗语“噗嗤”一声笑出来:“瞎哼哼就能写出这样的歌和歌词,那让我们这些学音乐十几年的怎么活?《你的答案》,这个名字简洁又直切主题——谢谢你啦!” 兰婷有些纳闷地看着,也不知道这个一向对男生冷淡之极的闺蜜,怎么会对张潮言笑晏晏。 不过下午上课的预备铃很快响了,已经 1点 55分了。三人只好匆匆关了电脑,又关好了门,各自回到班级。 下午下了课,张潮又是急急忙忙去食堂吃了晚饭,回宿舍洗了把脸,等广播站快开始放固定曲目了,才去登门码文。 不过这次兰婷也在,宋诗语则抱着吉他,不断练习中午刚刚得到的这首《你的答案》,偶尔还修改一两个音符和节奏,在一张空白的五线谱上涂涂改改。 兰婷在一旁听得如痴如醉。她没有想到,今天中午看到的词,一开始觉得不够诗意,甚至有些俗气;但是配上曲调以后竟然如此动人。 其实歌曲歌曲,歌词就必须有曲子配。兰婷虽然颇有文学积累,也能识识简谱,但毕竟不是音乐专业,只看到歌词的话,是没有办法匹配上旋律的。 这歌越听越上头,第三遍以后,就连兰婷也跟着哼哼起来: 黎明的那道光 会越过黑暗 …… 声音不错,清脆悦耳。但更好听的无疑是宋诗语的弹唱。宋诗语唱歌的声线和讲话时的轻轻柔柔完全不同,而是偏女中音,颇有力量感,极有穿透力,还挺适合这首歌的风格。 张潮就在两人的歌声中完成了文章,拷贝进软盘,又删除了电脑上的文档。 这期间兰婷一眼都没过来瞅过他到底在写什么。兰婷有自己的骄傲,既然答应了不看,哪怕心里再痒,也不会往张潮这里多瞥一眼。 晚自习,各科的答题卡终于发下来了。张潮眼疾手快,把其他各科都塞进了书包,独留语文在桌面。 核对过参考答案以后,他确认这次扣的5分当中,2分是默写,还错了一道3分的选择题,剩下的主观题全部满分。 很快他的语文答题卡就被申明借走了,随后又开始在全班传阅,就连刘旭阳都认认真真看了一遍。惊叹声此起彼伏。毕竟问答题和作文满分这种神迹,他们连听都没有听说过。 往年全市语文高考第一,也就是140分出头的样子。 默写和选择题全对则不少见——也就是说,如果张潮“认真”点,“运气好”点,他可以得一个语文满分? 这比他考了145分,还要不可思议。 直到快下课,这张答题卡才被传回了张潮手里,还是陈欢双手递给他的,眼神里只有一种信息:大佬,给跪了…… 其实张潮自己也有些惊讶,他预计主观题怎么也会被扣掉一两分,结果阅卷组竟然慷慨地给了满分,超过了他原先最好的预计。包括作文满分也出乎意料。 有过两次被抽调去参与高考阅卷经历的张潮知道,这个分数背后一定有什么故事,只是自己现在不知道。 这天晚张潮没有溜去微机室发文章,决定周二再发。一周有两三篇就可以了。 周二一早,张婷又给他带来一个意外的消息:县电视台要来采访他。 原来长福县一中和三中这次一模的成绩都很出色,虽然还赶不上市里几所名校,但却在各县中名列前茅,所以县教育局联系了县电视台,要报道报道,做一个专题片。一中排在周二,三中排在周三。采访对象不仅有总分排名靠前的几位同学,还有像张潮这样的单科高分。 “婷美”老师特地交代,说自己语文单科成绩就好,千万回避总分问题,不要给观众我们在宣传偏科的印象。 张潮自然知道,满口答应下来。 时间一晃,就到了周三。电视台的人为了不打扰教学秩序,10点才到学校,10点半布置好了采访现场,申明还有张潮等几个同学则是被批准免了早上最后两节课,过来接受采访。 不过采访进行的并不顺利。2004年的学生们哪里经过这样的阵仗,面对镜头都紧张得很,说话前言不搭后语,磕磕巴巴,双手扭得和麻花一样。 这让现场采访的记者叶卓颖很无奈,只好一遍又一遍引导,才勉强凑够了素材。 张潮是最后一个,时间已经是11点50了,叶卓颖心想恐怕要录到12点半。没想到张潮的表现远远出乎她的预料。 “我认为学习语文首重日常的积累。教我们语文的张老师在高一高二的教学里,将知识点逐步渗透到课堂当中,这时候我们要做的就是记好笔记,做到熟读成诵。” “到了高三的一轮复习,这些基础知识点又被张老师重新拿出来梳理、讲解一遍,还会增加知识点之间牵引、联系的内容。这时候我们要做的是跟上老师的思路,举一反三,温故知新。” “在作文素材积累方面,张老师每周都会带领我们做材料的摘抄,其中既有名言警句,也有人物事迹。我们要做的,就是在考试中把这些材料用起来。” …… 没课的张婷恰好就在旁边,听得恍惚不已:“我真的这么教了吗?”虽然张潮讲的都是每届高三备课组会安排的进度内容,但是经有他这样条理清晰、重点突出地讲出来,效果格外不同。 不到十分钟,张潮的采访素材就满到溢出了,叶卓颖不得不叫停了意犹未尽的张潮。 张潮恋恋不舍地闭上了嘴。来自2024年的他当然知道,在2004年,媒体资源有多难得。哪怕只是一个县电视台,也不会轻易把镜头对准你的。 他在原本的时空中,就有个不经常更新的视频号,他时不时录点教学视频给自己宣传招生。但是观看量甚为寥落。 不过他没忘张婷还在旁边,对叶卓颖介绍道:“这位就是我说的张老师,她真的是位非常优秀的语文老师。你们也可以采访采访她。” 叶卓颖转头一看,是位面容姣好、身材凹凸有致的美人,马上发出了邀约:“张老师,您愿意入镜接受一下采访吗?” 张婷犹豫了一下,还是拒绝了叶卓颖的好意,道:“我觉得学生的成绩就是老师最有力的言语。您采访张潮就好,我就不喧宾夺主了。” 叶卓颖暗叫可惜,“学生的成绩就是老师最有力的言语”,多出彩的一句话,这么说怎么不多说点呢?新闻不仅要有真实性、时效性,也要有传播性——有这么一位美女上镜,无疑会增加一些曝光度。只是不知道她为什么不肯在镜头前露脸。 到这时候,采访也正式结束了,恰好放学铃声也响起来了。叶卓颖和摄影师在收拾设备,在场陪同的一位副校长和教务处主任,则邀请他们到学校食堂的小包间吃个便饭。 这时学校广播的声音也传了进来,清脆明快的女声,一听就是兰婷: “各位同学,中午好。今天我们广播站要为大家带来一个特别节目,就是由我校高三(2)的张潮同学原创、高三(9)班的宋诗语同学演唱的歌曲《你的答案》,送给每个正在备战高考的我们,也送给每个处于人生低谷又不甘平庸的我们。请听……” 一阵低沉、似断似连的吉他琴音从遍布学校操场、教学楼、图书馆、实验室的广播喇叭里传来,一下就抓住了所有听众的心。张婷、叶卓颖和在场的老师、领导,不禁诧异地回头看了一眼张潮。 短暂的前奏过后,宋诗语富有磁性的女中音开始演唱了: 也许世界就这样 我也还在路上 没有人能诉说 也许我只能沉默 眼泪湿润眼眶 低着头期待白昼 听到这里,许多人都开始动容。尤其是一模成绩不是很好,心情正压抑的学生,更有共鸣。 但是很快,歌声就从低沉中爬升,开始从谷底向上冲刺: 接受所有的嘲讽 向着风拥抱彩虹 勇敢的向前走 黎明的那道光 会越过黑暗 打破一切恐惧我能 找到答案 哪怕要逆着光 就驱散黑暗 丢弃所欲的负担 不再孤单 不再孤单 …… 宋诗语忘情地唱着,整个三中的校园都沉默地听着,时间仿佛凝固了。 直到她弹出最后一个音符,师生们才从深深的沉浸和巨大的震惊中缓过神来。 这真的是我们三中学生自己创作的? 密密匝匝的讨论声让整个学校像一锅冒着细密的气泡,将开未开的水,处处都在躁动,人人都想诉说着什么,但是似乎又说不出什么。 但很快,这种声音就变成一阵又一阵年轻的欢呼声。学生们终于沸腾起来了,他们用自己最朴实的方式表达内心的激动—— 拿着勺子,敲打手中的铝制饭盒! 空空如也的铝饭盒就像一面面小鼓,敲打声汇聚成了一股巨大的波浪,席卷了整个校园。 这时不知道谁带的头,学生们互相对身边的同学喊起了“加油”,不管认识还是不认识,就连平时最矜持、最害羞的女生,也鼓足勇气,对身边陌生的男同学喊出了“加油”。 一声声敲击,一声声“加油”,在三中上空回荡,仿佛是一个宣言,又仿佛为了即将到来的分别。 叶卓颖震撼于这个场景,等声音渐渐低下去了,才回过神来,连忙望向旁边的摄影师,发现他早不见了。正寻找间,就看到摄影师气喘吁吁地扛着摄影机一路小跑回来,一看到叶卓颖就说:“拍到了,2分多钟,可能不够用。” 叶卓颖道:“没事,我们现在就补。”马上把采访话筒转向张潮:“张潮同学,这首歌是你创作的?能谈一谈你为什么写这样一首歌吗?” 张潮只好又嘚吧嘚地又说了几分钟,叶卓颖才满意地放下话筒。又对身边的副校长问道:“刚刚唱歌的那位女同学,介意‘借’给我们半天吗?她唱得很好,可惜广播喇叭的效果太差了。我想让她到台里的录音室再录一遍,作为这个专题片的背景歌曲。” 副校长自然求之不得,爽快地答应了。 叶卓颖随后在校园里又采访了十几位同学,问了他们听歌的感受;接着又去了广播站,见到了宋诗语,亲自向她发出邀请。吃过午饭以后,直接带着宋诗语回了台里。 临走前,叶卓颖特地又找到张潮,对他说道:“我想起你是谁了,三年前青云山的宣传片文案,就是你写的作文吧?那次比赛赛后,我还采访了你。” 张潮听了一阵头疼,望着眼前充满知性美的记者,实在想不起来“二十三年前”的那次交集什么情况了。不过人家释放了善意,他当然不会拒绝,礼貌地回应了。 叶卓颖笑了笑,道:“你很不错。希望后面还有机会采访你。” 第十二章 庞云的野望 庞云坐在第六届新理念作文大赛复赛的赛场上,打开了面前的试题纸,一共两道题目: 题目一:我所不能到达的世界 题目二:阅读以下文字后作文——有一种很小的鸟,能飞行几万里,跨越太平洋,它需要的只是一截树枝。它把树枝衔在嘴里,累了就把树枝扔在水面上,然后落在上面休息一会儿。 选其一作文即可。 题目不算难,可发挥的余地也很大,庞云深吸一口气,决定选择第二道题展开写作。 庞云周一一早就赶到了沪上,恰好避开了向张潮道歉。庞云并不认为这有什么问题——自己那次虽然确实是找张潮麻烦去的,但是最后却泥巴落裤裆,不是屎也是屎了。 抛开事实不谈,张潮就没有错吗?他有什么资格接近兰婷? 这个女生庞云追了整整三年,却都没有得到一个好脸色,他张潮三言两语就能钻进兰婷视若禁区的广播站? 庞云咽不下这口气。 现在机会来了——只要能在这次的复赛中取得二等奖,甚至一等奖,他就能成为三中第一个凭借写作获得大学特招或者降分录取的学生。 这对于兰婷这样热爱写作的女生,足以构成致命的吸引力了。 为了抓住高中生涯最后一次机会,这一次庞云不惜动用了家里的关系和“钞能力”,让疼爱他的姑姑找到了福海市文联的一个青年作家,为他的初赛作品润色。 不过这个色润到最后,等于是这位青年作家为他重写了一遍。 但这有什么关系呢?只要顺利拿到复赛的资格就好。在来上海前,他已经在那位青年作家的“精心辅导”下,预先准备好了五篇作文,每篇都压着一个出题方向。 说起来“新理念作文大赛”虽然以“新”为名,但是第二届之后的复赛题目,已经越来越不够“新”了。 像第一届那样——监考老师走进教室,拿出一颗苹果,啃了一口,放在桌面上,对参赛选手说:“这就是题目”——更是再没有这样的经典一幕出现了。 只要复赛的出题思路从天上落到了地上,那么就一定有迹可循。 庞云准备好的五篇“母题作文”中,就有一篇十分符合第二道题的思路。 第二道题本质上考的是应试者的价值取舍,像材料中的鸟儿这样风里歇息浪里眠,近乎无休无止地飞行,究竟有没有意义? 其实这样的论题早在春秋时期,庄子的《逍遥游》中就有所呈现。大鹏背负青天,抟扶摇九万里往北冥而去,世人看起来是一种无以伦比的壮举,但是却被蜩与学鸠嘲笑,这两只小虫小鸟认为自己在蒿草矮树间扑腾的生活也挺美好的,即使坠地也没有生命危险,所以它们无法理解大鹏为何要培风图南。 两千多年前的古代贤者,自然看不上蜩与学鸠的鄙琐,但是在今天,价值观无疑更多元化,一味高唱理想主义的高调,未必能赢得评委的青睐。 庞云的写作能力在普通学生里也算是出类拔萃的,很快就确立了“反向立意”的思路。他准备套的那篇作文,恰好主题就是“生活中的小幸福”。 庞云一边写,一边心里激动坏了,认为这次获奖应该手到擒来——甚至一等奖也大有希望。 想到一等奖能够获得顶级大学的直录机会,他握笔的手都有点颤抖。 他甚至都看到了自己在燕大的未名湖畔沉思、散步,与来自全国各地的学霸们谈笑风生的身影。 这时候,他忽然有些看不上兰婷了。 兰婷是长得漂亮,也很有才华,但是成绩也就600上下——虽说比自己好点,可别说燕大,能不能考上985大学都是未知之数呢。 燕大里哪里会缺又漂亮又有才华的顶级学霸美女同学呢? 不说燕大,就是这两天在复赛场地里见到的美女,容貌不逊于兰婷的就有两三个。她们能参加复赛,说明写作能力更超过兰婷——兰婷肯定也投了稿。 凭着自己“第六届新理念作文大赛一等奖得主”的光环,和白皙文气的相貌,到时候怎么不能泡到个不差于兰婷的美女? 兰婷啊兰婷,以前你看我不起,以后我让你高攀不起。 庞云越想越得意,稿纸上的每个字都力透纸背,仿佛要把这些年受到的“委屈”,全都从笔尖发泄出去。 复赛的时长是三个小时,远比高考要充裕得多,给足了参赛者打草稿甚至重写的时间。 庞云的准备十分充分,写得也很快,所以只用了不到2小时,一篇将近两千字的文章就完成了。 落下最后一笔,又检查了一遍错别字,确认没有问题了,他就举手交卷了。他也是考场里第一个交卷的学生。 其他参赛者都不禁抬起头来,吃惊地看着这个其貌不扬的男生。复赛时间足足有3个小时,题目又不难,所以用足时间,给文章仔细雕花,才是绝大部分人的思路。 成为众人焦点的庞云把头颅昂得高高的,一脸高冷地走出了复赛考场。 复赛考场位于沪上的一家老牌酒店内,复赛时间是下午1点30到4点30。庞云交卷的时候,时间还不到3点30。 庞云的母亲正在考场外的家长等候区等着儿子。一看庞云出来了,又是给他披上外套,又是递上热水,有些焦急地问道:“怎么样,题目难不难?” 庞云比了个OK的手势,表示一切尽在掌握,然后低声道:“押中了。二等奖打底。”庞云母亲顿时心花怒放,狠狠在庞云脸上亲了一口,夸道:“真是我的好儿子。”然后连忙掏出手机要给家里打电话。 庞云按住了母亲的手,到:“不着急打电话。我们先出去。” 庞云发现自己是第一个交卷的以后,又有了自己的小打算。他知道这样有影响力的比赛,赛场所在的酒店外面一定会有记者蹲守,准备采访参赛学生。 作为第一个交卷的学生,他肯定会受到重点照顾,到时候自己的帅照必然出现在各种报纸上,甚至可能在电视新闻节目中露脸——三中谁有这样的待遇? 还不得是我庞云! 走出酒店的那段距离,庞云步子特别慢,他在脑子里甚至都模拟好了记者的提问和自己的应答,觉得万无一失的,才改大步走向大门。 透过大门玻璃,他已经清楚地看到记者们的长枪短炮,还看到早上开赛前集中会时坐在主席台上给他们宣讲纪律和注意的赵、李两位老师,只见他们挥舞着双手,似乎正在阻挡记者们上前。 “沪上就是沪上,记者这么积极。”庞云心里感叹。又理了理自己的头发和衣襟,扶了扶金丝边框的眼镜,确认形象上没有问题后,跨着自信而沉稳的步伐,走出了大门。 第十三章 评委会主任王濛出手了! 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庞云完全没有注意到正在阻挡记者的两位老师,看到他走出大门以后绝望的眼神。 其中一个记者眼疾手快,从赵常田主编的腋下就钻了进来,一把就把话筒捅到了庞云的嘴边,问出了第一个问题: “这位同学,今天《南国周末》刊文称‘新理念作文大赛’已经沦为一场‘新应试作文比赛’,请问作为参赛者,你有什么看法?” 庞云:“……”脑子完全宕机,半张着嘴,似乎听不懂这个纯正的现代汉语句子。 这时候又有一个记者挤了进来,提出了第二个问题: “这位同学,请问你参加这个比赛的目的是什么,是你的文学梦想驱动你参赛,还是就为了名牌大学的特招直录?” 场面已经完全控制不住了,记者们纷纷挤开赵、李二位老师,涌到庞云的身边,二三十个花花绿绿的话筒,像给这个少年挂上了一副杀马特风格的络腮胡。 “这位同学,现在社会上有种舆论,‘新理念作文大赛’已经危害到了教育公平,请问你有什么看法?” “这位同学,你这么早交卷,是因为准备充分吗?” “这位同学,据说现在能通过初选,参加复赛的选手,背后都有高人指点,请问你有吗?” …… 庞云脑子里除了嗡嗡嗡的蜂鸣音之外,只剩下三个问号: “我是谁?” “我在哪里?” “我在干什么?” 这时候还是庞云母亲最先清醒过来,看到儿子就要晕倒的样子,身为母亲的护儿本能瞬间爆发,尖利地吼道:“放开我儿子!” 接着就冲进人群,以洪荒之力一把把儿子拉了出来,又一把塞进了早安排好的来接他们的一辆大奔轿车里,对司机仍是大声吼道:“愣着干嘛!快开车!” 司机连忙一踩油门,大奔轿车喷着青烟一路扬长而去。 记者带来的摄影师哪可能放过这样的素材,全程怼脸拍摄,那大奔的车标被拍地尤其清晰。 然后转头就有记者问了赵常田一个问题: “赵主编,请问现在‘新理念作文大赛’的参赛选手,都是这种家庭条件吗?” 赵常田被这个阴险至极的问题怼得眼前一黑,好险没有跌坐在地,强撑着精神回头对李启刚安排道:“赶紧上去,让他们都不要下来,这里我来应付。” 接着回头对所有记者道:“有问题冲着我来,不要影响孩子们,他们都是好孩子,他们是无辜的。” 作为一个老作家、老主编,他在媒体界还是很有声望的,听到他这么说,记者们也就不再喧闹,但同时也都开始酝酿更尖锐的问题。 李启刚上楼前,回头看了一眼赵主编的身影,发现不过是这么一会儿时间,就佝偻了许多,心里暗叹一口气。 他们都没有想到,本来以为已经基本被压下去的三篇署名“午夜潮汐”的博文,竟然会被影响力巨大的《南国周末》刊载,而且是以专题增刊的形式,占据了整整两个版面。 今天一早,最新一期的《南国周末》被送到各大报刊亭、单位、公司和千家万户的手中时,舆论立马就被引爆了。 关于《新芽》杂志举办的“新理念作文大赛”到底是扶持文学新人,还是戕害了中国文学的未来;到底是开辟了新的人才录取机制,还是制造了新的教育不平等;以及《新芽》杂志是否涉嫌利用媒体影响力压制不利舆论等等问题,迅速形成了一股风暴,仅仅半天时间,就已经席卷了整个媒体。 “新理念作文大赛”的复赛的运营本来已经很成熟了,媒体报道这一块都是按惯例走: 复赛首日安排少数几家媒体现场报道,采访几个参赛学生。 出成绩并颁奖的次日,则会组织多几家媒体报道赛事结果、采访获奖学生,但都是在事先准备好的会议室或者小礼堂里进行。来的也都是和《新芽》杂志关系比较好的报刊杂志。 本身比赛已经办到了第六届,而且近几届也没有涌现出韩涵、小四这样的写作明星,所以大部分媒体都是等通稿,不会派记者来。 但《南国周末》关于“‘新理念作文大赛’是否有违教育公平、是否存在暗箱操作”专题报道一发,大大小小的媒体都闻风而动,像是闻到了血腥味的狼一样扑了上来。 其实今天早上《新芽》杂志社的电话就已经被打爆了,赵常田、李启刚都不得不关掉自己的手机。早上的会也是硬着头皮给参赛学生们开的。 幸运的是现在网络没有那么发达,所以一早就来到酒店,中午也在酒店自助餐厅集中用餐的选手和家长们,并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已经变天了。 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先保证这届比赛能办完! 赵常田主编带着记者去往了事先租下来的媒体会议室,一个人面对现场近四十家媒体的镜头,大有“虽千万人吾往矣”那样慷慨赴死的气势。 就在记者们准备抛出刁钻的问题时,会议室的大门被推开了,一个身材高大、颇有威严的老人走了进来,来到赵常田身边,对着记者说道: “我是这届比赛的评委会主任王濛,你们有什么问题可以问我!” 记者们都认得这是谁,气势顿时矮下去一截。 王濛青年以写作成名,一本《青春万岁》名震文坛,中年为官,主管文化领域。老年笔耕不辍,热衷参与社会事务,仍然保持着巨大的影响力。 《南国周末》的专题报道和由此引发的舆论风潮,瞒得住学生和家长,肯定瞒不住评委们。 下午比赛刚开始没多久,为评委会加急购买的《南国周末》就摆在了所有复赛评委的面前。看完内容以后,评委们的眉头都紧紧皱了起来。 这些评委中不仅有成名的作家,其中很多人还是参与组织比赛的各个大学的代表,所以“午夜潮汐”文章所提出的质疑,对他们来说尤其尖锐。 不过评委会主任王濛毕竟是经过大风大浪、又曾经身居高位的人物,很快就稳定了军心,笑着道:“看来我们这届评委不好当,这是‘贼船好上不好下’啊,哈哈!” 轻松的态度也影响了其他人,大家也都露出了一丝笑容。王濛接着道:“他们吵他们的,我们评我们的。尽心、尽职、尽责,不辜负我们的专业,也不辜负孩子们的用心。怕什么,天塌下来,我顶着。” 王濛身高足有1米8,在作家里算高个子了。他的话给所有评委吃了一颗定心丸,都笑了出来。 而听说老朋友赵常田被记者“围攻”后,王濛更是展现出了担当和气魄,穿上外套,就往外走:“让常田不要着急,我去会会他们!” 第十四章 难忘的夜晚 2004年1月15日,南方的小年,注定是一个难忘的夜晚 第一个难忘此夜的人,是庞云。 人是下午丢的,名是晚上出的。在《新闻联播》结束以后,多个电视台的社会新闻节目里都出现了他惊慌失措、半张着嘴、一言不发的光辉形象,以及那辆飞驰而去的大奔。 当然,有几家电视台还是比较有底线的,给他眼睛处打了一根筷子粗的黑条,就算是保护隐私了。 随便打开一个频道,都能看到主持人在热烈讨论今天复赛发生的事。 “……我们看到,参加了‘新理念作文大赛’复赛的这位同学,家庭条件是非常优越的,不仅穿的是名牌,坐的也是豪车。我们不禁要问,‘新理念作文大赛’是不是已经成了一场有钱人的文学游戏?” “……这位同学面对镜头为何一言不发?要知道能参加复赛的,都是妙笔生花的写作高手。像这样呆若木鸡的形象,实在与‘写作高手’这个称谓有矛盾。想想当年的韩涵、小四,都能面对镜头侃侃而谈。‘新理念作文大赛’,到底怎么了?” “……大赛评委会主任王濛和《新芽》杂志的主编赵常田对记者的回应,并不能消除社会舆论和大众对‘新理念作文大赛’投机性和公平性的疑问。尤其是《新芽》杂志涉嫌通过媒体关系删稿,打压对批评、监督他们的声音,这对于标榜‘自由发挥’的比赛来说,实在是一个讽刺。” …… “啪!”庞云一把关掉了电视。他的母亲在一旁不断安慰他: “不用担心,只要我们复赛得了奖,能拿到燕大、复大的录取机会,管他们说什么呢!” 庞云无可奈何地躺倒在床上,也不知道听进去没有,他心里此刻恨透了那个“午夜潮汐”和《南国周末》,要不是他们,自己怎么会丢这么大一个人! 只有拿到复赛一等奖,才能抹去此刻他心里的耻辱。 第二个难忘此夜的,是一群人——‘新理念作文大赛’复赛的评委。 由于《南国周末》的报道和下午的采访风波,众位评委此刻审稿的心理十分复杂,看文章的速度也比平时慢了很多。 评委会主任王濛在开始审稿前,专门提醒了大家,这次审稿,不同寻常。任何一点纰漏,都有可能成为媒体的焦点。只有评出来的文章是确定无疑的好作品,才能平复舆论。 所以每个人看得都十分仔细。有任何疑问,都会和其他评委讨论。打出的每一个分数都斟酌再三。 王濛看着态度变得认真许多的评委们,心里感慨万分。 其实他自己对‘新理念作文大赛’近年来的作品,是有一些自己的看法的。 随着大赛运营的成熟与模式化,参赛的学生们为了引起评委的注意,写出来的文章越来越怪、越来越偏,有些表达连自己这个浸淫文字几十年的老作家,都有些看不懂。 这肯定不是一个好现象。 《南国周末》上那个叫“午夜潮汐”的作者写的三篇文章,对《新芽》杂志、对大赛,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如果《新芽》杂志能借此机会,反思、沉淀以后再出发,说不定会让这个对中国青春文学有着特殊意义的比赛,脱胎换骨,浴火重生。 正出神间,评委之一、青年作家刘丹妮拿着一篇稿子走到王濛的座位前,说道:“王老师,您来看看这篇稿子,很奇怪。” 王濛拿过稿子,先看标题:《此间乐矣,何必图南》——“标题还不错。” 但是越看眉头就锁得越紧,不到两千字的文章很快就看完了,沉吟了一会,先问道:“你的意见是什么?” 刘丹妮谨慎地回答道:“我认为,全篇风格不够统一。刚刚我给马源老师看了,他也觉得这篇文章怪。” 王濛道:“你们的感觉没有错,这篇文章的‘文心’部分的语言,明显比首尾扣题部分的语言要成熟、圆润许多,应该是两个人的手笔。” 刘丹妮道:“你是说……” 王濛道:“这个同学的‘准备’,过于‘充分’了。这样写文章,已经失去了比赛的意义。这篇就不要打分了,先放在我这里。” 刘丹妮见王濛接下了烫手山芋,高兴地回到座位上继续审稿了。 第三个难忘此夜的,则是张潮。 晚自习的时候,他心里急的就像猫抓一样。今天既是“新理念作文大赛”复赛的日子,也是《南国周末》出刊的日子。自己的三篇文章,究竟有没有取得预想的结果? 如果石沉大海,那么他依靠写作成名、进入大学的计划,就基本可以判定“此路不通”了。 文坛之路有时候是非常残酷的。不是你有才华就能一炮而红。许多作家成名前不知在多少报刊、杂志上浮沉了不知多少年,赚着极其微薄的稿费,还要忍受各种冷嘲热讽。 机遇、平台,有时候比你的才华重要得多。 六年前,韩涵如果真的错过了第一届“新理念作文大赛”的复赛,那么今天他不可能玩着赛车、写着书,时不时在媒体上和各路人马打口水仗。 最大的可能就是他因为五门功课红灯高挂被退学,然后窝在家里当啃老族,靠时不时邮寄过来的几十块、百来块的稿费单,继续做文学的清秋大梦。 张潮几乎是掐着手指算时间,终于熬到了11点。 看到其他三个舍友都躺床上了,他翻身下床,低声嘟囔了一句:“考砸了,心里烦。出去转一转。” 说罢就披着衣服下床出了宿舍。一路鬼鬼祟祟到宿舍楼门前,看到宿管老刘不出意外地在打呼噜,他娴熟地拨开虚掩的铁门,溜了出去。 又是一路潜行,摸进了微机室,打开电脑,点开浏览器,输入心浪的网址,竟然发现“‘新理念作文大赛’陷入舆论风波赛事诚信遭受质疑”是热点新闻,就在首页挂着。 “成了!”张潮心里一阵激动,迫不及待地打开网页,首先浮现出来的就是一张被话筒包围着的年轻脸蛋,虽然眼睛被挡,但张潮不至于认不出他就是庞云 张潮:“……”怎么这种倒霉事也能让庞云碰上?张潮心里念了声“鹅米豆腐”,顺便原谅他逃避道歉的鸡贼。 不过还不等张潮细看,微机室的大门就被人一脚踹开了,灯也一下子全亮了,保卫处主任带着两个保安一个箭步上前就把张潮控制住了。 “接到举报,有学生熄灯后溜到这里上网。果然被我逮到了!” 第十五章 大幕落,潮汐起 再漫长的黑夜也会迎来日出。但日出并非对所有人都象征着温暖和希望。 就像此刻“新理念作文大赛”的组织者,《新芽》杂志的主编赵常田、副主编李启刚,以及王濛等复赛的评委们,心里都清楚,日出也许就是另一场审判的开始。 早上十点,随着最后一篇文章的打分结束,经过简单的统计,奖项也有了明确的结果。 一张张获奖证书也被工工整整地打印出来了。但是此刻没有哪个人的内心是轻松的。 此刻学生和家长们也已经得知了昨天的风波,内心更加忐忑不安。他们生怕舆论影响了复赛结果,于是一大早就围在组委会所在的会议室外打听情况。 因为有赵常田极力解释和保证,复赛一定会公平公正地给所有同学的文章打分,一定会像以往一样举办颁奖典礼,才稍稍打消了家长们的疑虑。 下午1点30分,颁奖典礼果然照常举行了。 大大的会议厅,前排是评委席,中间是参赛的学生,后排是等待采访的记者——不过这次记者和摄影师人数有点超标,好多人只能站在过道上。 颁奖典礼按部就班地进行着。 入围奖得主是:…… 二等奖得主是:…… 一等奖得主是:…… 不同以往的是,公布名字、上台领奖的时候,大家的掌声都有些仓促和敷衍。 而庞云脸色煞白地坐在人群里,嘴里不断念叨着:“怎么连入围都没有?怎么连入围都没有?”他的母亲和其他家长一样,被挡在了会议室门外,所以还不知道里面的情况。 但是这不妨碍庞云妈妈已经为孩子认下了好几个“未来校友”的家长,还彼此交换了手机号码。 颁奖结束以后,照例应该是记者采访,然后是来自各个大学的评委兼特别招生代表,和得到一等奖、二等奖的学生沟通破格录取,还是降分录取。 这也是全场最令人期待、最有新闻效果的环节。 但是还不等记者们上前提问,评委中燕大的代表曹文宣就上台拿起了主持人话筒,对所有学生和记者宣布道: “出于对社会舆论和民意的尊重,燕大领导经过连夜商讨,决定暂停破格录取、降分录取本届‘新理念作文大赛’获奖学生的计划。希望同学们不要气馁,回到学校以后再接再厉,好好学习,参加高考,只要考出好成绩,燕大的大门依然为你们敞开!” 全场哗然,一个得了一等奖的女生甚至直接哭了出来。 随后青大、复大、燕师大等其余十三个学校的评委代表,也都纷纷上台,讲了同样的一番话,掐灭学生们最后一丝希望。 这时候哭的就不止那一个女生了,甚至有男生也开始抽泣。 赵常田内心的酸楚无以言表。实际上今天一大早,他就接到了各个大学领导的电话,告知了这一结果。可是真等看到眼前的这幅景象,他仍然难以接受。 他心里清楚,“新理念作文大赛”的荣耀,今天正式落下大幕了。即使明年仍然举办比赛,也不会有过往的声势了。 盛极而衰是客观规律,赵常田不是不能接受,但是他原本以为这个过程会很漫长——就像所有传统的文学奖项一样,一开始的时候都风光无限,渐渐都归于落寞。 就连被视为中国文学最高奖的“茅盾文学奖”,现在除了文学圈以外,还有谁关注呢? 而“午夜潮汐”的三篇文章和《南国周末》的推波助澜,竟然让这个比赛“突然死亡”了。试想今天现场的新闻播出以后,还有谁会再给“新理念作文大赛”投稿? 不过他最担心的还是《新芽》杂志的未来——《新芽》在上个世纪末,销量跌到了谷底,只有1万册,差点连稿费都发不出,全靠财政拨款才能勉强维系。 但自从举办“新理念作文大赛”以来,《新芽》也随着涅槃重生,销量最高超过了50万份,俨然中国青春文学的总司令部。 如今大赛的颓势已经不可挽回了,那《新芽》是否也会跟着被拉入深渊? 想到一期只能卖1万册那段艰难岁月,赵常田就不寒而栗。他是快退休了,无所谓,可是杂志社里还有那么些年轻人呢? 不过他的思绪很快被围上来的记者打破了: “赵主编,请问面对这样的结果,你有什么想对文学爱好者和全国观众们说的。” 赵常田也只能硬着头皮应付了。现在没有人能替他分担压力了——王濛,乃至每个在场的评委,和好几个哭得很惨的同学,身边至少都两三个记者在询问。现场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很快就有同学受不了,抹着眼泪跑出会场向家长寻求安慰去了;于是外面的家长也都知道了结果。 孩子们不敢造次,可这帮家长们哪个能忍下这口气,一股脑儿冲进了会场,开始揪着所有能见到的组委会工作人员质问。 其中嚷得最大声的就是庞云妈妈,她几乎是扯着李启刚的领子质问:“凭什么轮到我家们孩子得奖就不算数了?你们知道我们家庞云有多努力吗?比赛前每天晚上他背作文都背到深夜,黑眼圈都熬出来了!你让他这夜都白熬了!我们钱也都白花了! 此话一出,登时成为全场焦点,她身边的庞云想捂嘴都来不及。记者们放过了各自的采访对象,不约而同把摄像机和话筒对准了庞云妈妈,马上她也被挂了一副杀马特络腮胡。 “请问这位家长,您说您家孩子考前背作文了是吗?” “这位家长,您说‘我们钱都白花了’,请问你们花的是什么钱?” …… 赵常田也听到了庞云妈妈的嚷嚷声,气得脑浆子当时就要从七窍里喷射出来,再也不顾形象,大喊道:“快叫保安,清空会场!停止采访!停止采访!” 就这样,第六届“新理念作文大赛”在一片鸡飞狗跳中,狼狈落下了帷幕。 会场外,被赶出来的记者和家长仍然聚集不去,就在大门口展开了采访活动。 而评委会主任王濛,却大胆地出面了,坦诚而直率地回答了几个问题,并且向所有人亲口保证了审稿过程的公正和严谨。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叠薄薄的稿纸,对记者说道: “这是昨晚我们审到的一份稿件,经过两个评委和我本人的鉴定,均认为这属于套作,因此没有打分。不管这次大赛其他方面有何欠缺,但在评审环节,我们每个评委都问心无愧!” 离开前,他还给现场记者留下了一句大有深意的话: “你们现在最该问的,不是这些家长,而应该是那位‘午夜潮汐’。他到底是何方神圣?我也很想知道啊!” 这句话,一下就给记者们打开了思路!一定要找到这个扇动翅膀的蝴蝶,如果没有他,就不会有这两天的风暴啊! 心细的记者,已经开始联系《南国周末》了…… 第十六章 《少年如你》 “蝴蝶君”张潮丝毫没有感觉到千里之外的沪上,有多少人正在“想着”他,一个喷嚏也没有打。 此刻他正窝在教师备课室的“优生专座”上写检讨书。 偷偷去微机室上网被抓包后,他一力承担了所有责任,钥匙也说是自己配的。虽然最后有班主任老王和张婷老师给他求情,加上前两天接受采访表现出色,还写出了《你的答案》这样的好歌,让学校大大露脸,但这个行为的性质实在太恶劣了,学校最后还是决定给予严重警告处分。 而且下周一必须把家长叫过来,来一次家校联合教育。 不过张潮此刻没有什么大感觉,写检讨书而已,严重警告处分而已,请家长而……好吧,这个确实挺闹心的。普通学生可能会把受处分看得比天还大,但入了社会就知道其实没啥影响。 唯独请家长这事烦人。张潮重生以后最重视的就是父母,他之所以这么竭力要上个像样点的大学,除了不想偏离以往的人生轨迹太远以外,也有不想让父母伤心的因素。 上大学的目标,他自认为已经有了一个很好的开头。三篇文章收获的结果,基本在意料之中。 等到那些一等奖得主得到破格录取、降分录取的机会以后,他再以“午夜潮汐”背后“真正的写作天才”这个身份浮出水面,想必会引发足够的媒体效应。 到时候自己再适时地、隐晦地表达一下想上个好大学的诉求,借一借舆论的东风,想必会有大学向他伸出橄榄枝来。 因为这十年正是各个一流大学大力表演“不拘一格降人才”这一行为艺术的风口浪尖。几年前在高考考场上写出《赤兔之死》的那位作者,成绩远未到一本线,却也被南大破格录取了。 再过几年,2009年,又有一名高考考生,在考场上以甲骨文写作文,也震动一时,最后虽然总分只有400出头,竟然也被川大破格录取了。 更不要说许多年少成名的少年作家。上海的复大,曾经就给韩涵抛过媚眼,说愿意录取其为“旁听生”,结果被桀骜不驯的韩涵疯狂打脸羞辱。 所以当他看到心浪新闻里庞云那张脸以后,心里何止原谅了庞云,简直想扑上去亲一口。 庞云跟他可是同校同学,到时候又是一个可以炒新闻的热点。 一下午功夫,检讨书就洋洋洒洒写了厚厚一叠,那叫一个情真意切、痛改前非、感人肺腑,要不是老王对他的惫懒早有预防,说不定真会被感动到。 不过这态度好歹不能说是敷衍。老王一努嘴,张潮就解放了。 这时候正好放学了。冬天里太阳落得早,不到五点,金红色的阳光就洒满了校园,把学生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在操场上交织成诗。 学校的广播里放的还是《你的答案》。这两天这首歌在同学里都传疯了,几乎人人都会哼两句。广播站里被点最多的歌曲也是它,以至于兰婷不得不规定中午最多只能放2次,傍晚可以放3次,名额有限,各班轮流。 不这么操作的话,广播站干脆单曲循环《你的答案》得了。 当然现在不可能再让宋诗语现场弹唱了。周三下午她就去县里的电视台录歌,晚上就拿回了一份拷贝。 这次录歌,仍然是自弹自唱,不过她根据电视台的需求,进行了简单的编曲,增加了砂槌、手铃点缀,让旋律更有层次。 而电视台专业的录音设备,也最大释放了宋诗语出色的歌声,如她的容貌,明亮大气,又不失婉转。整首歌被她演绎得更加生动,更能激励和鼓舞人心。 虽然不像张潮在“前世”听原唱阿冗所唱的那样深沉又奔放,但却更有一种勃发向上的少年气。 张潮没想到宋诗语唱歌竟然这么专业,心里也颇为这首歌找到了一个好歌手来唱感到高兴。所谓宝剑赠英雄、红粉赠佳人,像宋诗语这样歌喉如天籁的才女,送红粉哪比得上送首好歌。 去食堂吃过晚饭,等点歌时段过了,张潮又来到了广播站,却没有碰到兰婷和宋诗语,今天值班的是一个男同学。张潮见不是熟人,就懒得理他,只打了个招呼,说了来意,就自顾自地开始写作。 男生倒也不在乎,交代了一下,让张潮不要乱碰播放器和器材,等晚自习前十分钟他会上来换曲子,就下去操场踢球了。 张潮这周已经写了三篇文章,加上之前三篇,都是时评杂文类,虽然也能体现文笔,但是文学性并不能算太强。 如果要向世人证明自己有值得一流大学破格录取的才华,那么肯定要有一定份量,又能引起一些社会关注的文学作品,最好是小说。 可惜他前世和今世的时间距离太近,只有二十年,甚至有些过于逼仄了,可选的作品区间实在单薄。 琢磨来琢磨去,张潮还是决定写青春校园类的小说。这种类型的小说不仅符合他现在的生活经验,而且在文笔上也比较好把握。 唯一顾虑的就是题材。如果又是常见的校园恋爱小清新加点小疼痛、小忧伤,固然好写,但是又会陷入同质化当中,难以出头。毕竟这几年此类小说已经出版了很多。无论是韩国的可爱淘,还是中国的郭小四等人,都是走这个路线。 就连以叛逆著称的韩涵,他的长篇处女作《三丛门》,本质上依然是这种类型的校园恋爱故事。 仔细梳理自己前生今世的经验以后,张潮想到了他看过的一部上映于2019年的青春电影。 这部电影讲述了性格内向的高三学生程念,原本只想好好学习、考上理想的大学,但是却意外卷入了同学胡筱蝶跳楼自杀的事件当中。因为程念对胡筱蝶表现出的同情举动,她陷入了以优等生卫莱为首的女生小团伙的霸凌。而卫莱也正是胡筱蝶自杀的罪魁祸首。 在经历了最孤独和无助的日子后,程念与小混混晓北偶遇,然后相知,继而得到了晓北的守护。两个少年决定站出来,与校园里那个隐藏的“灰色世界”战斗。一次冲突中,程念误杀了卫莱,晓北却决定独自扛下这份罪责,让程念去追逐光明,而自己却坦然走入黑暗。两人的命运都陷入叵测当中…… 青春校园小说不写恋爱写霸凌,这在国内肯定算是开了先河。同时这也具有相当的社会价值,说不定能提前二十年引起公众对校园霸凌的关注。 而曾在学校做过多年班主任的张潮,处理过不少此类事件,更清楚思想和道德观扭曲的青少年,在欺凌弱者方面多么地恶毒、阴险,以及有创意…… 想定以后,张潮就打开码字软件,敲下了这部小说的标题: 《少年如你》 第十七章 写长篇小说的难度 《少年如你》是有原著小说的。当年看过电影以后,张潮也找来原著稍微翻了一下,与电影的差异还是比较大的。 电影编剧保留主要的人物关系和故事框架,但是重塑了大量的细节,模糊了其中杀人部分的内容,不过整体上比原著小说更加凝练,情节的结构感也更强,能给予张潮更大的发挥空间。 小说家和编剧,基本算是两个行当。前者更多以自我为中心,后者则要服务于影视剧项目,以播放效果为中心。 所以张潮决定以电影版作为基础,加入自己的一些创作想法,尤其是增加男主角晓北的戏份。这大概就是男性作者与女性作者创作偏好不同了。 此外原故事里有很多属于2015年以后才会有的生活细节,比如学生们人人有手机,还有发达的即时通讯软件、社交媒体,以及遍布公共场所的摄像头等。 这些都需要根据2004年的实际情况进行改动。 小说以一个阴沉的午后,胡筱蝶突然坠楼为开始,作为好友的程念,不顾旁人异样的眼光,从围观的人群中走到胡筱蝶的尸体旁边,脱下自己的校服外套,盖在好友身上,维护她最后的一点体面和尊严。但是这样的举动,却引来了人群中一道充满戾气和冷漠的目光注视。程念的人生会因为这个善意的举动,而永远地被改变…… “这时候的程念还不知道,并不是所有少年都如她一样纯良如山间的泉水。而卫莱内心怀有的恶意,足以让地狱里的业火也黯然失色。 对卫莱而言,胡筱蝶绝望跳楼并不意味着结束。她要毁灭的不仅是身体,还有精神,甚至灵魂。程念对胡筱蝶的同情,让卫莱觉得胡筱蝶还没有‘死透’……” 一个小时,敲了一千多个字,给小说开了个头。相比原故事,卫莱的出场早了点,心理描写也直白了些。但是张潮写这部小说的目的,不仅仅是想反映校园霸凌问题。 他还想探讨青少年的恶意。在学校当老师处理各种霸凌事件的时候,他就发现这些中学生对他人的恶意,很多时候近乎于毫无道理,却又黑暗如深渊。 受害者无意中的一句话、一个动作,甚至一个眼神,还有老师的某次批评或表扬……都有可能成为霸凌的导火索。而如果受害者不会反抗,那么霸凌行为会持续升级,直到夺走生命。 他在现实中听过最冰冷、毫无人性的一句话,就是从处理的一个学生嘴里说出来的: “她不是没死成吗?那干嘛要处分我。” 所以除了女主角程念和男主角晓北,卫莱这个角色也很重要。不能单纯把她塑造成原故事里那种表面是富家千金、乖乖女、学霸,背地里是校园霸凌头目的形象。这样虽然有一定的二元性,但两张扑克背对背贴在一起,是算不上立体的。 原故事当中对她为何会形成这种双面性格,叙述的也不够充分。虽然她有一个有着浓厚等级意识和喜欢推诿责任的母亲,和一个冷漠苛刻的父亲,但是还不足以让她变得这么残忍。 所以挖掘卫莱性格形成的过程,也是张潮构思的重点。 而且增加卫莱的戏份,还不能喧宾夺主。对程念、晓北的人物特色,也要挖掘得更深入一些。这样才能形成叙述上的平衡,也才能让那句话更有震撼力—— “你守护这世界,我守护你。” 这样的话,这篇小说的字数可能就要奔着20万字以上去了。如果每天能在广播站敲2000-3000字,自己上课摸摸鱼,手写2000-3000字,那么一天就是5000-6000字——当然不可能每天都这么顺利。 所以至少要40天才能完成这部小说。不过下周再上一周课,也就要放寒假了。高三寒假只有10天,初七就要返校。这段时间他可以去老妈单位里借电脑码字。 唯一比较麻烦的是不能去微机室上网了,“博客中华”那边的更新可能要中断一段时间。 对了,今晚还有一个学习成果汇报会…… 张潮提前结束了码字,拷贝好文章,就去学校的公共电话亭,插入IC卡,照着笔记本上记下的号码,拨通了东方兴的电话。 远在燕京的东方兴看到一个福海区号开头的固话号码拨来电话,高兴坏了,连忙接起来:“喂,是张潮吗?可算让我找到你了。这是哪儿的电话?……你一定要买个手机了!” “你在找我?” “下午我给你家打了几个电话都没有人接。” “哦,我爸平时住学校,周末才回来。我妈可能还没有下班。有什么事吗?” “当然有事,大事,大好事。你知道你那三篇文章引发了多大的反响吗?” “……呃……”张潮当然想知道,但他总不能说自己偷偷上网被学校处分了吧,只好含糊地道:“不太清楚……学校最近期末了,比较忙,没看新闻。” “理解理解。告诉你,因为你那三篇文章,在我们‘博客中华’与《南国周末》的推动下,在这两天内,已经……”东方兴把截止到傍晚前发生的事情,和张潮讲了一遍。 当说到参与组织比赛的大学,把特招名额都取消的时候,东方兴的情绪也到达了顶点:“……三篇雄文,就给《新芽》杂志和新理念作文大赛给扒了皮、拆了骨。你这三篇文章,简直是三把手术刀,也是三枚炮弹!而且你这周发的几篇关于芙蓉姊姊的文章,反响也很好,每篇的阅读量都有……” 东方兴还在喋喋不休,张潮却已经懵了——大学取消特招“新理念作文大赛”一二等奖得主的政策了?那我想借这个东风,让大学特招我的计划不是也跟着泡汤了? 这计划原来的逻辑总结起来就是《阿Q正传》里的那句经典台词:“和尚摸得,我摸不得?” 现在和尚摸不得,不就等于我也摸不得了吗? 张潮把大家通过写作升入顶级学府的路断了,也等于断了自己的路。现在的张潮不是小尼姑,而是老虎屁股,哪个大学还敢摸。 张潮脑子嗡嗡的,被自己扔出去的回旋镖扎得不轻。他还是低估了《南国周末》的影响力。至于“博客中华”么……在大众影响力方面,就是“那晚,我和科比合砍了83分”的存在。 东方兴说了半天,终于讲到重点了:“现在有好多记者都打电话给《南国周末》,想要采访你。他们的主编让我问问你的想法。我觉得,这是一次好机会,只要我们好好策划……” 张潮此刻已经听不进方兴说什么了,下星期他爸妈就要来学校了,他的处分通知也会贴在公告栏上,这时候曝光身份,和庞云这两天的遭遇有什么区别? 所以他连忙拒绝了东方兴,推脱期末太忙,而且也想低调一些。不等东方兴再说什么,就匆匆挂掉了电话,一路小跑奔向学校的小礼堂。 东方兴想了想,决定还是再邀请一次,于是回拨了刚刚的号码,可响了好一会,才被接起来,但电话那头却变成了一个女声:“喂?” 东方兴一愣,问道:“你是谁?张潮呢?” 第十八章 反响热烈的报告会 周五晚上七点整,三中小礼堂,近500名高三学生齐齐端坐,等着张潮开讲。 毕竟他一模语文145分的神迹已经传遍了年级。就连老师们也很好奇。 高三语文备课组组长顾言做了简单的介绍以后,气喘吁吁的张潮就站到了讲台上。 面对听众席上一双双充满了清澈的愚蠢的眼睛,张潮又有种梦回前世的感觉,他熟练地弹了弹的麦克风,确定扩音没有问题后,才开口道: “各位同学,其实语文考145分,并不难……” 台下顿时起了一阵低沉的“嗡嗡”声。如果声音能化成具体的重量的话,张潮此时已经被“装逼犯”这个词压成饼了。 “大家少安毋躁。我说这句话,并不是为了装……炫耀自己,而是和大家真诚地交流分享。我就先从大家最感兴趣的作文说起。很多同学视作文为‘玄学’,本质上,是没有抓住作文审阅的规律。 作文就是考立意、考表达、考积累吗?是,却也不完全是。每一道作文题目,除了要审字面上的题目,更要审字面下的题目,也就是出题者的潜台词。例如今年一模的作文题,给了我们两个材料。 第一个材料是温水煮青蛙的故事,另一个材料是‘阴沟里翻船’这个俗谚。最后为我们框定了写作的范围,‘慎于难而忽于易’。很多人可能会在第一时间判断这是一道典型的‘二元思辨型’作文题,着眼点在‘难’与‘易’。还有一部分人,审题比较全面,会把‘慎’与‘忽’一并纳入。 但其实我们盯着‘慎于难而忽于易’这几个字的时候,是不是忽略了第二则材料当中,对‘阴沟里翻船’这条俗谚的分析部分?里面有很重要的一行字——‘这种现象在现实生活中可谓屡见不鲜了’。 这句话非常重要。它就是解开题目当中潜台词部分的钥匙——也就是大家写出来的作文要与‘现实生活’紧密联系。那‘现实生活’是不是等于只要现实世界中发生的事例,都可以纳入写作范围?要真是这样,那就无远弗届了。 这里的‘现实生活’是有明确指向的。它考的既然是我们这些高中生,当然是希望我们联系自己的现实。我们的生活中,有没有过‘慎于难而忽于易’的事?‘慎于难而忽于易’这句话对我们的人生有什么启发和指导意义? 只有在这个审题的基础上,构筑了这篇作文的底层逻辑,然后才能更加自然地上升一层——由无数个‘我们’构成的这个社会,有没有过‘慎于难而忽于易’的事?很多同学忽略了高层次的立意是要逐步搭建起来的,在写作中常常一起笔就唱高调,一杆子就往‘社会’‘国家’‘民族’‘全人类’的高度上捅,就会显得生硬。 而且我们的出题人,其实未必就想让大家唱高调。当然,这只是一个例子。我们还可以回顾一下去年的高考作文,材料是一则韩非子的寓言故事,但分析部分却很长……” 张潮越讲越顺畅,台下的师生越听越入神。顾言悄声对张婷道:“张潮这小子一点也不怯场啊。这讲的是深入浅出,有些角度我都没有想到。” 张婷点点头道:“他……确实不简单啊。他这脑子怎么长的,对出题人的心理揣摩得这么细腻。” 顾言道:“你可真是捡到了个宝。今年高考,他说不定还能给大家一个惊喜。” 张婷捂着嘴笑道:“别是惊吓就好了。” 顾言道:“就是他的总分,这个……” 张婷闻言,笑容也凝固住了,不知道该接什么话。 与此同时,兰婷和宋诗语也在窃窃私语。她们俩一个4班一个9班,本来坐不到一块儿去,但,优等生总是有特权的。只要没影响秩序,老师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诗语,诗语……”兰婷拿手在宋诗语眼前晃了晃,才让宋诗语回过神来。 “张潮脸上有花啊,你眼睛都直了。”兰婷嗔道。 宋诗语脸蛋一红,道:“是他讲的好嘛——你说他怎么什么都会?语文能考145,作文能写满分,还会写诗,还会写歌……演讲也不怯场……” 兰婷满脸不屑:“什么都会?你没听说他数学考了几分?8分!考大学都难喽……” 宋诗语道:“唉,那真是太可惜了。不知道他高考以后会去哪里?” “你这么关心他去哪里干嘛?” “我……我就是随便说说。” “你心虚什么……其实张潮如果能参加今年的‘新理念作文大赛’的话,说不定还有机会。可惜……” “300多分……努力一下,应该能上个本科吧?听说他底子其实不错。” “希望吧……” 台上的张潮已经开始讲作文的语言表达了: “大家可能受前几年《赤兔之死》这篇作文的影响比较大,所以有意无意地在作文当中使用一些文言句式。但我们毕竟是在现代汉语语境中成长、学习的,如果不是对文言文有特别的热爱和研究,用文言句式往往不到位。 很多同学以为把句子里的‘的’,改成‘之’,或者故意省略主语,以及把双字词改写单字词,就是所谓的‘有文采’了。但这些只会让你的句子变得古不古、今不今,不仅没有锦上添花,反而像邯郸学步。 如果真的要展现文采,与其改造自己的句子,不如大大方方地引用。我尤其推荐《诗经》《楚辞》等经典,例如这样句子……” “下面我们再来讲讲积累。很多同学认为积累就是背各种比较新的作文素材,尤其是人物素材。比如今年是奥运年,就多用一些体育明星的例子。但写作文不是‘追星’,用好素材的关键是用得妥帖,能支撑自己的观点。 其实我们的课本当中就已经提供了大量素材。尤其是语文、历史、地理、政治这四门课,本质上都是在讲人、在讲事。素材也不局限于名人事迹和名人名言。历史事件、社会变迁、沧海桑田……都是精彩的写作素材。例如……” 不知不觉,一场学习成果汇报会,张潮讲了整整2个小时,远远超过了原定的“2节课”的时长。 等张潮说出“我的分享到此为止。谢谢大家”时,小礼堂里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整整持续一分多钟。 顾言感慨地道:“去年请参与过高考命题的谢教授来开讲座,掌声都没有这么热烈。” 接着又回头对其他老师嘱咐道:“今天张潮的演讲内容,不要散播出去。他,是我们高三语文组的秘密武器!” 第十九章 电视里的那是谁? 汇报会的余波延续到了周六。周六学校只有高三还上课,高一高二周五下午就放寒假回去了。 于是张潮感觉学校里遇到的每一个人,都在和他打招呼。有些热情的同学甚至直接把作文拿到班上来了,非要让张潮帮他改改。 不到中午,张潮就收到了三十多份作文。还好张婷老师帮他解了围,替他把作文还了回去。 中午,张婷找到他,和他谈了顾言的一个计划。 “什么?成立语文尖子生突击提分小组,让我当组长?”张潮难以置信。 “是的。现在年级里有好几个同学语文分数陷入了瓶颈期,基本都卡在120-125之间,上不去,偶尔发挥不好还会掉下来。你昨晚介绍的方法很有操作性,对同学们启发很大。” “那,那不是还有老师们吗?怎么轮都轮不到我当这个小组长啊。” “正是因为我们这些老师带学生太久了,不仅自己对学生的能力评断,有思维的盲区;而且学生对我们的教导,也有了思想上的疲劳感。而你,恰恰可以弥补这些不足。” “那具体的形式呢?” “顾老师准备和学校争取,不占用平时的课程,每周一到周五下午放学以后到晚自习之前的时间段,抽出两天来做突击提分,每次1个小时到1个半小时。” “我……我再考虑考虑?”张潮有些犹豫,他担心占用写作的时间。 “还犹豫什么?顾老师说了,到时候把备课室隔壁的杂物间整理出来,放上桌椅,还给你们准备一台查资料用的电脑。” 张潮眼睛一亮,连忙问道:“平时我也能用吗?” 张婷笑盈盈地看着他,仿佛看穿了一切,回答道:“看你的表现。如果提分效果不错,我会和顾组长提。” 张潮这回想都没有想就答应下来:“好,我来做这个突击提分组组长。” 下午放学,张潮像往常一样回家了。 今晚是道关,他得过。 一模虽然考砸了,但是毕竟语文考得好,还能兜兜底。如果差得很平均,那真是没得救了。 而且今晚还有一个加分项。 “爸,妈。我回来了。”张潮进门就直接往自己房里钻,不过很快就被母亲叫住了。 “这么急回房干什么。一模考了多少?是不是没考好?”知子莫若母。张潮的妈妈一下就抓住了重点。 张潮只好停下脚步,讪讪地答道:“是……是不太好。” “具体几分?没上500?” “呃……您可以大胆一点……” “……不会没上480吧?” “……再,再大胆一点……” “你这个死孩子,到底多少分?”张潮母亲凤目圆睁,杀气腾腾。 “这次没考好不要紧,以后努力。来,赶紧说,别让你妈生气。”张潮父亲也跟着帮腔。他上周就有预感,所以这次没有主动问。 “3……337。”张潮知道逃不过去,把成绩报了出来。 张潮母亲一扶额头,差点昏过去。 张潮父亲“腾”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瞠目结舌。 他们对张潮的学习还是很关心的,每次考试成绩都了然于胸。在一模前的一次月考当中,张潮的总分还有515分呢,虽然考不上什么重点大学,但有个本科读还是可以的。 退步将近180分是什么鬼? 张潮连忙找补道:“我……我语文全市第一,145。你们看。”掏出语文试卷摆着父母面前。 “145?”张潮父亲就是语文老师,虽然不教高中,但是知道这么分数的份量。 张潮母亲可不管这么多,说话已经带了一丝哭腔了:“……一科好有什么用,高考又不只考一科。你这是要,这是要气死我啊……呜……” 张潮父亲连忙开始安慰老婆:“先别急,事出反常,必定有妖。先问问孩子到底怎么回事。” 张潮就把所有原因都推给了最近沉迷语文,沉迷写作,其他科目没有复习好。 张潮母亲一把推开老公,恨恨地道:“都是你!从小就没让他学好英语数学,跟你一样成天写写写……” 张潮父亲一看战火烧到自己头上了,又连忙开始灭火,拉着张潮做保证。 如此这般半个多小时,张潮母亲才止住了脾气。 一家人没滋没味地开始吃晚饭。 张潮一看时间,已经六点多了,就忙打开电视,调到了长福县电视台。父母都有些奇怪,县台的节目有什么好看,除了领导讲话就是卖假酒和假药。 这时候正是“长福新闻”时间。等县里领导讲话都播完以后,就听得新闻主持人说道: “近年来,我县教育事业在上级领导的关心支持下,在一线教育工作的不懈努力下,取得了长足的进步。在刚刚过去的市高三一模考试中,我县一中和三中的学子表现出色,取得了优异的成绩。为此,我们的记者来到了校园……” 接着就出现了记者叶卓颖那张充满知性美和职业感的脸。先播出的是一中学生的访谈,毕竟是一中,而且成绩确实也比三中略好一点。 一中打头的就是徐颖枫,这次的全市文科最高分,670分。这个女生长的也十分清丽,就是比较内向,说话声音也低低的。 一中几位同学访谈完成后,就轮到三中了,最先出场的考了文科第三的申明。申明面对镜头显得很紧张,不过在巧妙的剪辑下,倒也没有丢人。 不一会儿就轮到张潮了。他有些得意地对父母道:“你们看,电视里的那是谁?” 张潮父母第一次看到儿子出现在荧幕上,大感新鲜;又见儿子的谈吐从容,全无其他学生那样的窘迫、拘谨,又不禁感到欣慰。 就连张潮母亲也忍不住夸了一句:“考试不咋地,嘴巴挺能说。” 张潮内心:“老妈,要笑就笑出来,你嘴角的弧线快压不住了。” 采访部分播完后,叶卓颖继续在镜头前道:“我们的同学,不仅在考试上有出色的发挥,同时综合素质也很优秀,是全面发展的祖国好青年。这次一模后,取得全市语文第一名的张潮同学创作了一首励志歌曲,《你的答案》,由三中的宋诗语同学演唱,今天也送给电视机前所有的同学。” 接着,宋诗语天籁一般的歌声就从电视里传出。电视台还贴心地拍摄了宋诗语那天在录音棚里录歌的画面,与那天的采访画面穿插在一起,形成了一个简单的MV。 张潮父母难以置信地看向他,似乎第一天认识这个儿子。 张潮父亲幽幽地道:“写写写……也没有什么不好嘛……” 第二十章 一样的新闻,不一样的夜晚 长福县碧水岸小区,是县里第一个堪称高价的豪华楼盘。开盘单价达到了惊人的2200元/平米,一套大四居的房子就要近30万元,已经接近福海市市区的房价了。 宋诗语的家在碧水岸最贵的顶楼复式房,两层280个平方。一家三口也正在一边吃饭,一边看长福县新闻。 宋诗语的爸爸宋天成,长相儒雅随和,是福海市最大的广告公司“精影传媒”的老总。平时都在市里,最近快过年了,才会经常回老家福海住。 宋诗语的母亲刘美君,原来是市音乐团的女高音,宋诗语决定回长福上高中以后,她就请了长假,来长福照顾女儿。 此刻看到宋诗语在电视里的精彩表现,父亲宋天成乐得笑开了花,道:“语语唱得真棒,吉他弹得也好。就是这县台的摄像机不行,画面有点糊……早和许台长说过换设备,他就是不肯。” 刘美君的脸色就没有那么好看了,等节目播完以后,才有点严肃地问道:“你什么时候又开始弹吉他了?” 宋诗语小脸一下又没了血色,,小声道:“……在学校,偶尔……” 刘美君道:“我早说过了,弹吉他指尖容易起茧,影响你钢琴触键。而且吉他这种乐器,那是正经人弹的吗?说好听点是弹,说难听点是玩。只听过‘玩吉他’,你有听说过‘玩钢琴’的吗? 还有,下个月就是央音的校考了,要是影响了发挥,有你哭的时候!” 宋诗语只能点头应道:“是。” 而每到这时候,宋天成也只能假装看报纸。 宋诗语放下还剩小半碗的饭,站起身,说道:“吃饱了,我去练琴。” 等家里的琴房穿出“叮叮咚咚”的悦耳琴声,刘美君的脸色才缓和一些,不过仍然狠狠剜了宋天成一眼,道:“都是你惯的。” 宋天成放下报纸,无奈苦笑,只好转移话题道:“语语这首歌竟然是她同学写的,就是最后接受采访的那个张潮吧?写的不错,谈吐不俗,是个人才啊。” 刘美君不屑地道:“有些小聪明而已。尽写些流行歌曲,那都是一阵风就刮没的东西。” 宋天成摇摇头,知道妻子在音乐上的门户之见很深,也就不再说话了。 而在长福另一个小区里,同样有一家人在看新闻。 如果说住“碧水岸”在长福象征着财富,那么住在这个小区在长福就象征着权力。 这个小区没有正式的名称,只有一个门牌,“胜利南路2号”。长福人习惯叫“2号院”。 兰婷一家就住在这里,不过今天是个大聚会,除了兰婷一家,还有她舅舅一家。所以客厅里热闹极了。 等宋诗语的歌唱完,一家人叽叽喳喳地聊了起来。 兰婷的舅舅叫殷平,笔名杨平,是市文联副主席,是本地小有名气的作家、诗人,同时还是本市民间曲艺山歌戏的研究者。 当然,他最正式的身份是福海师范学院汉语言文学系的副教授。 殷平夸道:“这个张潮不简单啊。这首歌写得相当好!婷婷,你这个同学有才华!” 兰婷喜滋滋地道:“上次那首诗《我是使爸妈衰老的诸多事件之一》您不也看过了吗。你知道吗,昨天晚上他给全体高三学生开了一场讲座,分享语文考试的经验,讲得可好了。” 殷平道:“不仅能写会考,而且能说会道,确实是个人才。” 兰婷道:“可惜……可惜他是个偏才。” 殷平好奇道:“偏才?有多偏?” 兰婷道:“他这次总分才330多,数学才考了8分,英语24分。” 殷平错愕道:“这么偏吗?那不是和前几年那个韩涵一样,‘七盏红灯照亮前程’了?” 兰婷的话也引起了其他大人的注意。兰婷的父亲叫兰勇,年近五十,两鬓已经斑白,但看起来极有气度,原本正在看个文件,闻言也被吸引了,放下了文件。 兰婷道:“别开玩笑。他可和韩涵不一样,他没有那么叛逆。可能就是心思全用在了写作上吧,功课拉下了。但是这样以后不就没大学念了。” 这时候兰婷的母亲端着洗好的水果走了过来,闻言笑道:“别拐弯抹角了,有什么话就和你舅舅说。”兰婷母亲殷胜眉是在市妇联工作,既擅长察言观色,又了解女儿,一下就点破了她的小心思。 兰婷闹了个大红脸,不过很快就大大方方地道:“还是妈最了解我……其实我就想问问您,福海师范有没有针对他这样‘偏才’的特殊政策啊?你不觉得他天生就是念中文的料吗?” 殷平哈哈大笑道:“我们的婷婷长大了……”见到兰婷的脸又红了起来,才认真地说道:“我觉得或者不觉得,没有用。招生得按着政策来,他的分数太低了,而且没有拿得出手的奖项,恐怕不行哦。” 兰婷有些着急,忙接着问道:“那燕大、青大、复大这些学校,每年不都破格录取‘新理念作文大赛’的一等奖得主吗?” 殷平道:“那是那些985和211,教育部给他们名额了,我们这种小庙,哪里能有这个待遇。而且,你不知道这两天发生的事情吗?燕大它们暂停破格录取那个作文大赛的一等奖得主了。” 接着就把沪上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把兰婷听得目瞪口呆。 兰婷道:“想不到竟然发生了这种事……太刺激了吧。对了,我还有个同学今年去参加复赛了呢。他走之前才和我说,要拿到一等奖和燕大的录取名额呢。叫庞云。” 殷平道:“一等奖里好像没看到这个名字……不过获奖了也没用了。大门已经关上了。” 兰婷道:“那个叫‘午夜潮汐’的可真厉害,才用了三篇文章……还好我今年也没通过预赛。不然在现场得多尴尬,说不定能哭死。” 殷平道:“谁让你那么倔,文章给我改改都不肯。不然你早就去复赛了。” 兰婷道:“你改了,那还是我的东西吗?舅舅,您当年可都是凭借自己。我也要走我自己的路!” 众人说说笑笑,时间不知不觉就过去了。 夜深人静。 殷胜眉对丈夫说道:“你说咱们家婷婷,是不是对那个张潮……我可从没有见过她今晚这样子。” 兰勇道:“那个张潮确实有点才华,咱么家婷婷也爱舞文弄墨,有点小心思也正常。” 殷胜眉道:“你就不怕……” 兰勇道:“怕什么?你还能一辈子把她拴在裤腰带上?婷婷18岁了,懂事了,你别瞎操心。如果她‘心里有鬼’,今天就不会在我们面前这么提这个张潮。这正说明她内心坦荡,纯粹就是同学之间的惺惺相惜。快睡吧。” 殷胜眉闻言只好躺了下去,不过却还睁着眼睛。 过了一会,兰勇道:“要不然……明天你和婷婷说说这男女大防的事……以防万一嘛,婷婷毕竟是女生,而且快高考了。” 殷胜眉“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却也再没说什么,熄了床头灯就睡了。 第二十一章 黄健国主任压力山大 周日到去学校前,张潮都被禁足在家里,认真“复习”,至少要拿本书装模作样一下。 好不容易熬到下午四点,张潮才逃也似的离开了家——离开家前,他才把受处分、请家长的事情告诉父母,没等母亲反应过来,就蹬着自行车一溜烟窜出了小巷。 他刚到学校就钻进广播站,赶他的《少年如你》,晚自习也笔耕不辍。 陈欢一脸哀怨地看着张潮:“潮,你变了……” 张潮:“滚!” 又是新的一周。 三中政教处黄健国主任早上课间操的时候,就把张潮的处分通报板板正正地打印了出来,仔细看了两遍,确认没有任何问题以后,只要盖上章,就正式生效了。 黄健国主任很满意。上次庞云和张潮的冲突事件处理中,张潮实在太不给他面子了。 别拿学校的主任不当官啊! 今天张潮的家长还要来,自己又可以当面狠狠批评教育一番,然后把处分通报一巴掌拍到张潮和他家长的面前,再让张潮自己贴到公告栏里去,那才能出心头的气呢! 正想着,黄健国就听到办公室外一阵步履匆忙,凭借多年的经验,他听出来其中好几个校领导的脚步声。 有校长的,书记的,还有两个副校长。 一般情况下学校的领导班子不会全体出动,这是出什么大事了? 悄悄来到窗边,向行政楼下一瞅,发现来了两辆车,有四五个陌生人,被领导们迎进了楼。 情况不明,黄健国也不敢贸然跟出去。在领导面前露脸固然是好事,但这么急急慌慌的,说不定是学校工作出了什么纰漏,上级派人来调查问责了。 黄主任梳理了一下近期的工作,确认政教处应该问题不大,放心了一点——但也没法全放。 作为学校里最力争上游的中层,对于学校的动态还是要把握的。于是他又把干事小陆派了出去,拿上一叠科室的报销单,借口给校长签字,看能不能观察、打听到点什么。 不过没一会儿,小陆就下楼回科室了,说道:“校长、书记他们在小会议室,和来的客人闭门开会。我和办公室小郑他们打听了一下,说是宣传部门、教育部门的领导带着两个燕京的客人来的。 好像是谈宣传什么学生什么作文的事,太具体他也不知道,就是端茶进去的时候听了一耳朵。” 黄主任心思一转,大喜过望。他觉得八成是庞云在那个什么“新理念作文大赛”上得奖了。那个奖一拿,就是要进燕大的节奏啊! 长福县并不是年年都能出录取燕大或青大的考生的,有时候好几年才会有一个。毕竟只是县城,平时确实有个把子尖子生能考到全市前列。 但是等每年过完年后,市区的名校开始发力,各县的尖子生就会被市区的尖子生甩开。这就是教育资源的优势。 同样是顶尖的学生,大部分情况下,最终决定他们高度的除了智商,还有学校的支撑能力。只有极少数极其天赋异禀的学生能无视这种差距。 所以庞云这是要鲤鱼跃龙门了?这种成绩,确实值得大肆宣传一番,那两位BJ的客人想必就是燕大的招生老师了。 庞云得奖,难道没有自己的一份功劳在其中? 现在的黄主任,压力山大! 上周替庞云“摆平”张潮的事情,都还没来得及和他那个副书记叔叔邀功呢!现在庞云的身价直线上升,他这个人情只卖给副书记就太便宜了…… 那该怎么自然而然、毫不刻意在校长、书记,还有教育部门来的领导面前露个脸、邀个功呢? 黄主任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突然就把眼睛盯在了张潮的处分通知上。张潮的处分通知不还没有盖章么? 三中的规定是,记过以下的学生处分,政教处就可以决定,所以只要盖政教处的科室章就行了,包括通报批评、警告、严重警告。 而记过及以上的学生处分,则需要在每周五的中层以上领导例会当中提交表决,所以通过以后要加盖一个学校的公章。 张潮这个严重警告处分本来不需要申请学校用章的。但是这不就是个由头嘛…… 于是他马上交代小陆道:“你马上到楼上去,等他们散会了,立刻拨我的电话。” 小陆道:“得令。” 黄主任坐下来,点上一根平时舍不得抽的华子,静待小陆来电。 作为资深的酒蒙子和麻友,黄主任下班后的时间只会干两件事,陪领导喝酒,和朋友搓麻。 他是从来不看报纸也不看新闻的…… 半个小时过去,小陆的电话拨过来了:“主任,他们散会了。领导和客人去了校长室的会客厅。门开着。” 黄主任一拍大腿,心里暗道:“天助我也!”立刻拿上张潮的处分通知,上楼来到校长室。 校长室里,几位领导陪着几位客人,吃着刚买来的水果,言谈正欢,显然已经谈完了正事,正在闲聊。一般这种时候,只要是开着门,有具体工作需要请示或者签字的,都可以进来。 黄主任整整衣服,用手梳拢一下头上每根都有名有姓的秀发,就进了校长室。 他尽量显得平静而淡定,将手中的处分通知递给了校长,道:“校长,这个情况您看看,我觉得这个处理有点轻,您看需不需要上会。这个张潮,不是特别安分,之前还和庞云同学起了冲突,差点耽误他参赛……” 没想到其中一个客人开口了,问道:“张潮?是不是就是那个张潮?三中没有两个张潮吧?他出什么事了吗?” 大冬天,在没有暖气的南方小城,2℃的室温下,黄主任的额头却立刻冒出了几颗汗珠。 情况好像不对劲!他们问的不该是庞云吗?怎么会是张潮? 无数个问号,此刻是得不到解答的。而摧毁他内心的是校长——只见三中的校长吴兴雨把处分通知迅速往桌上一扣,用手遮住了具体内容,先温声回答了客人的问题:“当然不是。这个是张朝,朝鲜的朝。同音不同字。” 然后对黄主任说:“黄主任,这件事我晚点给您答复。” 黄主任知道这是逐客令,而且校长很不高兴,要不然对他不会用上“您”这个称呼。 现在的校长室已经不是他刚刚想象中的富贵地,而是火炉了。他连忙称是,转身就要离开,迎面却走来高三(2)班的班主任王自新和语文老师张婷,两个人都面有喜色,连招呼都没有和他打。 而他们两个身后,不正是张潮吗? 黄主任回到办公室,才发现衬衫湿透了,冰冰凉地贴在背上。 但这一切,都没有他的心凉。 刚倒了一杯热水,想给自己熥熥(音腾),就见小陆领进来两个面色沉重的中年男女。 小郑道:“主任,张潮的父母来了。” 黄健国主任,现在的压力,比喜马拉雅山都大。 第二十二章 树立一个素质教育的典型! 燕京来人自然不是燕大的招生老师,而是“博客中华”的创始人,东方兴,还有他的朋友。 他看到王自新、张婷和张潮走进校长室,立刻就站了起来,越过两个老师,直接向张潮伸出了手,道:“你就是张潮吧。我是东方兴。第一次见面,幸会!” 张潮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在互联网历史上颇有影响力的人物,忙握住了东方兴的手,道:“东方老师,您太客气了,能见到您,才是我的荣幸。” 这时候,校长吴兴雨先开口介绍道:“王老师是张潮同学的班主任,张老师是他的语文老师。这是市宣传部门的欧主任,这是县教育部门的李副书记,这是‘博客中华’的东方兴老师,这是《新燕京报》的李烈记者。” 众人这才开始互相寒暄。 这时候办公室的沙发就不太够坐了,办公室的干事小郑赶忙搬来了几张凳子,又知趣地退了出去,并且带上了门。 坐定以后,校长吴兴雨先开口道:“张潮同学,你的笔名,就是‘午夜潮汐’吧。” 张潮点点头。 东方兴开口道:“还是我来解释一下吧。”接着他就把上周《南国周末》专题增刊和“新理念作文大赛”复赛现场发生的事情详细说了一遍。 还拿出了《南国周末》和几份报道了此事的有影响力的报纸出来作证。 张潮虽然上周在电话里已经听东方兴说过一遍,但现在听来,作为局内人的他,也仍然感觉惊心动魄。 一开始他只想博取一个上大学的机会,选择以写作扬名,蹭一蹭《新芽》杂志和“新理念作文大赛”的热度,绝没有想到会是今天这样的结果。 他还是低估了在纸媒时代,将《南国周末》、《新芽》,以及“新理念作文大赛”这三者搅和到一起去,所产生的化学反应。 从《南国周末》决定刊发他那三篇文章开始,事情就已经朝着他不能控制的方向去了。 不过张潮此刻内心还是比较淡定的,经过周末两天时间的沉淀,他也笃定了今后的道路,无论能不能上大学,他都会以写作作为人生道路的首选。 这不再是一次投机,而是在重生这两周以来,他在高强度的写作中,内心重新燃起了那股只属于文学青年的火焰。 而《南国周末》,又为他打开了在这个年代,走上专业写作这条道路最艰难的一道大门。 想到这里,他望向东方兴的眼神就不免有些“含情脉脉”了。 东方兴讲得口干舌燥,事情其实并不复杂,奈何他每讲三句话,就要绕回“张潮最早是在我们‘博客中华’上发表文章”这个议题上。 说到最后,他才进入正题,说道:“现在这件事正在风口浪尖上。因为张潮同学,不仅是挑破了笼罩在‘新理念作文大赛’头上的神圣光环,而且也给国家教育部门甚至整个社会抛出了一个严肃的议题—— 人才的选拔标准到底是什么?大学的直录特招,到底是唯才是举,还是破坏了教育公平?而且媒体也对‘午夜潮汐’的真实身份很感兴趣。《南国周末》的江总编,就找到了我,想让我联系联系“午夜潮汐”,没想到……” 话没说完,眼神却瞅向了在座中最“人微言轻”的张婷。 张婷笑着接过话头,对众人,尤其是张潮解释道:“周五那天不是你的学习成果汇报会吗。都6点40了都不见你人,我就去找你。结果刚好看到你在电话亭打电话,还没等我走到那边,你就挂了电话一路跑。 我还想追上你,电话亭里的电话却响了,我觉得应该是找你的,有什么话没交代完,我就想先帮你接听,然后转告给你。结果是东方兴老师。一来二去,我就把你的情况说了。东方老师让我先别告诉你,怕你再拒绝。张潮,你也真是的,这么好的机会,怎么能拒绝呢?” 张潮道:“这不是期末吗……” 东方兴接话道:“我一直以为‘午夜潮汐’是个年轻的老师,没想到啊,你竟然是一位刚满18岁的高中生。我觉得这是一个契机,你的文章、你的身份,都与上面说的教育议题十分契合。刚好又有许多媒体要采访你,我怕你又不答应,就直接把人带过来了。 这位李烈老师,是我的好朋友。他不是普通的记者,而是《新燕京报》深度报道部的主编。听说你的事情以后,非常感兴趣,立刻就放下手中的其他工作,跟我一起赶过来了。” 李烈不过三十出头,身材瘦削,十分精干,眼神尤其犀利。他说道:“我们《新燕京报》去年11月11日创刊,是羊城的‘南国报业集团’和沪上的‘光铭报业集团’联合创办的综合类大型日报。 我负责的‘深度报道部’,就是要对公众关切的各种社会话题进行深度挖掘,揭开内幕,还原真相。我看了张潮同学写的文章,结合最近围绕着‘新理念作文大赛’发生的种种事态,非常符合我们深度报道的宗旨。因此我就赶来了。 我希望能够对你进行一次独家采访。” 张潮心里了然,原来《新燕京报》是“南国报业集团”的亲儿子,算起来应该是《南国周末》的亲弟弟,怪不得能优先被东方兴带过来。 不等张潮回应,生怕张潮又犯愣拒绝的校长吴兴雨开口道:“张潮同学,这个采访,不仅对你来说是一个展现风采的好机会,对我们学校来说,也是一个展示教育成果,尤其是素质教育成果的好机会。” 市宣传部门的欧主任也说道:“一个高中生,能把文章发在影响力巨大的《南国周末》上,而且能引发强烈的社会反响,这在近几年的福海还是新鲜事。你接受完《新燕京报》的专访以后,市电视台也会对你进行一个访问。” 县教育部门的李副书记跟着说道:“我们也会让县电视台对你进行一次采访。” 东方兴也接着说道:“《新燕京报》只是第一家,后面还有十几家媒体也想采访你。开一个好头,很重要。” 张潮明白这无论如何是拒绝不了了——况且他这次也没有想拒绝,于是大大方方地答应了下来:“感谢几位领导的认可,也感谢东方兴、李烈两位老师的重视。我就怕我讲不好。” 吴兴雨哈哈笑道:“我看过你前几天接受县电视台采访的片子了,你要是讲不好,咱们学校就没有讲得好的学生了。” 这时候班主任老王王自新才有机会开口,说道:“张潮,他就是我们市、我们县,还有我们三中推行素质教育取得丰硕成果的典型代表啊!是该好好报道。” 一句话,让在座领导们都开怀大乐。 第二十三章 出名要趁早! 双方聊的差不多了,李烈把事先准备好的采访大纲给了张潮,让他做好准备。如果可以的话,最好下午就能进行。 时间也到了中午,在校领导的坚持下,几位客人也“勉为其难”地接受邀请,去校外的饭店用个工作餐。 张潮虽然是焦点人物,不过学生显然不适合上桌,所以还是要回宿舍拿饭卡去食堂解决午餐问题。 几位领导、老师,加上一个张潮,说说笑笑地走下行政楼,结果正碰见政教处的黄健国主任,客客气气地把张潮父母送了出来。 黄健国主任觉得自己熬过了自己人生最艰难的1个小时。在情况不明的态势下,面对张潮父母的接连询问,他发挥了120%的官僚本事,话说得那叫一个云山雾罩、密不透风。 直接把张潮父母听懵了。他们俩都做好放低姿态赔不是、人前教子武训徒的准备了,结果儿子到底有没有违纪被处分都搞不清楚。 张潮父亲也是资深老师了,听黄健国东拉西扯了半天也没有句实话,心知一定有什么新情况,呆着也没用。于是干脆就带着老婆告辞了,想直接找张潮了解情况。 结果刚走出政教处大门,就看到自己的宝贝儿子和一群一看就是领导的人物谈笑风生地走下楼。 张潮见到父母也很意外,喊了声:“爸,妈,你们怎么……这么早来了?” 张潮母亲脸色一沉,就要训斥道:“还不是你……” 幸亏班主任老王见机得快,立刻就堵住话头:“张潮爸爸、张潮妈妈,好久不见。张潮真是个好孩子,给我们学校争光了,我们要好好地表扬他!” 张潮母亲也是个懂事的,立刻就闭了嘴。 吴兴雨特地上前和张潮父母握了握手:“二位真是为我们培养了一个好学生啊!今天请你们来,就是一起见证一下张潮的光荣时刻。时间刚好,一起吃饭吧。” 就这样,张潮父母迷迷糊糊地就跟着领导们去饭店了。 张潮自己在食堂吃过午饭,没有去广播站,而是回了宿舍看采访大纲。 除了现场报道,绝大部分的人物采访都不是即时的。采访者事先就要和受访者沟通好,首先确定对方是否愿意接受采访,然后把采访提纲给受访者,做好采访准备。 采访过程,大部分情况下也不是一气呵成的,它受制于受访者的情绪控制、语言表达,以及是否达到采访者预期的采访效果。 像拍电影电视剧那样一个镜头反复重来,才是大部分采访的常态。最终无论是形成文字报道还是电视报道,都是经过剪辑和整合的。 电视报道有时候为了播出效果,编导、记者甚至会让受访者用不同的情绪,把同一句话演绎多遍,最后看哪句最出彩,才剪进成片里。 文字报道就更不用说了,不是所有人都能口若悬河又条理清晰的。很多时候都是记者“屎里挑金”,从受访者支离破碎、逻辑混乱、拉拉杂杂、毫无重点的一堆素材里,尽量拼凑出能传达完整信息的话语来。 李烈这次给的采访大纲很详细,从张潮个人的情况,到写作的动机,再到发表平台,以及对中国教育的思考、录取公平的看法……林林总总,大概二三十个。 其实有一些问题甚为敏感,张潮也觉得不好回答。看来这个李烈准备得十分充分。 自己也要打起一百二十分的精神应对。 采访被安排在下午4点左右。张潮也被免了下午的课,可以精心准备。 大中午的张潮能在宿舍呆着也算近来一件稀奇事,他向来是吃个午饭就消失不见的。 不过宿舍里现在也没有什么人敢打扰他了。不仅是舍友,就连所有的同班同学,都感觉张潮似乎与他们越来越不同。 偏科到极致的成绩,《你的答案》的词曲作者,还有不管面对电视镜头还是几百个听众都能侃侃而谈的从容姿态…… 当然还有他和班上同学越来越疏离的态度——现在就连陈欢,都和他说不上几句话了。篮球场上,也几乎看不到他的身影。 张潮,就像高三(2)班班上的一个独行者,正走向一条与所有同学不一样的人生道路。 刘旭阳,现在也熄了招惹张潮的想法。张潮显然已经和他不在一个竞争赛道上了。他甚至有点畏惧张潮。自认颇懂些“相人术”和“厚黑学”的他,完全把握不住张潮的思路,反而时常有被张潮看穿的惊悚感。 张潮倒没有注意到这些,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之前是要上个好大学,现在则是成为一名职业作家。 正思考怎么回答李烈的问题,宿舍门被人敲了两下。 敲门的是个陌生的男生,张潮不认识;不过他可认识张潮,直接说:“兰婷在楼下,让你下去一趟。”眼神中颇有些难明的神色。 张潮一看表,已经1点20了,才想到今天中午没去广播站,估计让兰婷担心了。于是穿上外套下了楼。 刚出宿舍大门口,就看到了兰婷。她的小脸被冻的红扑扑的,像一颗待人咬上去的苹果。 见到张潮,兰婷就问道:“是不是处分的事?”张潮配钥匙半夜去微机室上网,虽然知道的人少,但被抓后的动静蛮大,毕竟他被“押送”回男生宿舍的时候有两个保安陪同。 张潮见进进出出的同学都好奇地往这边看,就连楼上也有同学从窗户往下瞅看热闹,知道不是说话的地方,就说道:“去广播站说。” 广播站里,还是宋诗语值班,不过没有在弹吉他。 张潮没有把事情瞒着两人的打算,他又不是“废材赘婿打脸流”小说的主角。所以现在时机合适,就简略地把事情说了一下。 兰婷和宋诗语听完都惊得睁圆了眼睛。她们实在想不到张潮不声不响的,竟然有了这么大影响。 受到刺激尤其严重的是兰婷,毕竟是个热爱文学的少女。惊讶过后,她反而有些失落,说道:“上周末,我舅舅还和我提起这个‘午夜潮汐’呢,没想到竟然就是你。所以你才这么迫切需要用电脑,还有上网是吗?张潮啊,你现在可要出名了……你和我们一样,才高三啊……” 张潮微笑道:“张爱玲不是说过‘出名要趁早’吗?我已经决定以后走写作道路了。” 兰婷道:“你出名了,恐怕,恐怕……”恐怕什么,其实兰婷自己也说不上来。 宋诗语静静地看着张潮,没有说话,但眼神中有着同样的意味。 张潮道:“恐怕我‘范进中举’以后‘六亲不认’是吗?放心,我一定‘苟富贵,勿相忘’。” 一句话逗得两个女孩都笑了出来。 张潮认真地说道:“无论我出没出名,以后走什么道路,我们,都是永远的好朋友!” “真的?” “真的!” “那拉钩!” “幼不幼稚啊……” “不拉钩说明你心虚。” “我郑重告诉你,千万不要说一个男人虚……哪里虚都不行!” “……什么意思?” “呃……我们还是拉钩吧。” “好!”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清澈而年轻的声音,响彻了小小的房间。 第二十四章 《新燕京报》的采访 下午3点半,张潮知趣地提前半小时就来到了学校行政楼的小会议室。 接受采访前,他还需要打理一下形象。之前经常打球,皮肤晒得黝黑,张婷老师觉得拍照不好看,就拿出自己的化妆品给张潮上点妆。 上妆的时候,她的发丝时不时掠过张潮的脸庞,轻柔的鼻息偶尔打在张潮的耳边,这都让张潮有种不敢呼吸的感觉。 不得不承认,近距离接触“婷美”老师,对男生来说,是种考验。 她的化妆技巧在这个时代,算是相当好的。张潮没有被涂成小学生合唱团式的白脸蛋、红嘴瓣,而是很自然地提亮了肤色,镜头里不会那么暗沉。 李烈一看,夸道:“张老师的化妆技术不错,不比一些电视台里的化妆师差。” 这时东方兴又把张潮叫了出去,交代了采访中务必要多提“博客中华”,张潮也答应了。 又和父母说了会儿话,采访就差不多开始了,先由市宣传部门的欧主任帮忙拍了几张照片,然后现场只留下了李烈和张潮两个人,进行一对一对话。 “张潮同学,或者应该叫你‘午夜潮汐’?” “哪一个都行,哪一个都是我。” “这个笔名有什么含义吗?” “哈……可能是我在午夜的时候,思维才比较活跃吧。” 采访一开始,问题都相对比较温和。不过李烈很快就进入了正题—— “为什么会选择在网络上发表自己的文章,而不是报纸或者杂志?” “选择‘博客中华’作为发表平台,主要还是看重互联网的自由度。只要注册一个账号,就能畅所欲言。传统纸媒的发表流程太长了。” “你是不是怕投稿给纸媒,会错过‘新理念作文大赛’的复赛时间?” “有这个因素。我想写这几篇文章的时候,距离‘新理念作文大赛’复赛已经不到一周了。如果投给纸媒,可能没等编辑们看到,复赛都已经结束了。” “所以这一切都是有‘预谋’的?” “可以这么说。但这种‘预谋’是任何作者在动笔之前都会做的心理预设。作为写作者,我不可能不对文章的表达效果有所期待,我当然希望自己的观点能取得更广泛的认同。所以与其说是‘预谋’,不如说是‘规划’。‘预谋’这个词的攻击性太强了。” “但你的三篇文章,攻击性更强。‘谋杀现场’‘谢罪’‘蘸血馒头’,你的用词都十分惊悚。用这样的风格写作,是为了博眼球吗?” “当然是博眼球。”这个问题张潮并没有避重就轻,而是大大方方地承认,倒让李烈意外了。不过张潮很快就补充道:“如果这几篇文章没有博到足够多的眼球,您也不会坐在这里采访我,对吗?” 李烈没想到张潮还会反问,但是作为资深记者,他的反应也很快,连答带问道:“所以,你的目的就是要‘一朝成名天下知’吗?那与参加‘新理念作文大赛’的同龄人有什么不同呢?” 问题开始变得尖锐,但是仍然在采访提纲的范围内,张潮的回答仍然很自信: “如果从动机来说,也许很接近。没有哪个热爱写作的人不渴望‘一朝成名天下知’。但我们最大的不同是,他们有一个个很确定的奖项与顶级大学特招名额可以去博取。而我,没有任何可预期兑现的承诺等着我。所以即使动机接近,也不能将我与他们划上等号。” “那你是出于妒忌才写的那三篇文章吗?” “产生妒忌的基础是自己的预期落空而别人实现了。如果我也参加了‘新理念作文大赛’,没有进入复赛,或者在复赛里没有得到理想的名次,无法被名校录取,那么我可能会妒忌那些成功者。但实际上我并没有向‘新理念作文大赛’投过稿。这点您可以向《新芽》杂志求证。” “现在你对各个大学都放弃或暂停特招‘新理念作文大赛’获奖者,有什么想说的吗?” “我认为很可惜。” “哦?这不正符合你三篇文章的主旨吗?” “我始终认为大学招录的底线是遵守规则。如果现有的规则允许它们特招大赛的获奖,那么就应该大胆招录。规则有漏洞,或者不合时宜,那也应该在事后再进行完善。不能以伤害参赛者的方式,去平息舆论压力。目前这种情况,我认为这些大学有些操之过急了。” “那你对参赛者是否怀有歉意呢?” “当然不。我只为自己的文字负责,不为他人的行为负责。我不会进行廉价的道歉,也不会给予违心的安慰。” 张潮应对李烈采访的策略其实很简单,就是说真话,但不全说。对着李烈这样善于洞察人心的资深记者,撒谎是最愚蠢的选项。 李烈并没有把采访的重点放在“新理念作文大赛”的问题上,而更多关注了张潮这个人。 因为对李烈来说,“新理念作文大赛”在舆论上已经是个“死物”,最多是“死而不僵”而已。有没有自己上去多捅一刀其实意义都不大。 而最新鲜的舆论焦点应该是眼前这个才十八岁的少年。他犀利的文风和明锐的口才,还有不卑不抗、不故作叛逆的态度,实在是这些年“80后”作家中的一股清流。 不过他并没有打算完全在采访提纲范围内提问,他有自己的策略。 在采访的尾声,李烈突然问道:“听说你在学习上严重偏科,这次一模考试,总分只有337分,其中语文就占了将近一半。这个分数让我想起了前几年依靠‘新理念作文大赛’一战成名的韩涵。 你觉得自己和他像吗?你是否在走和他一样的成名路线?” 这个问题完全不在提纲里,而且张潮的一模总分至始至终学校相关人员都没有透露给李烈,也不知道他从哪个渠道得到的消息。 这就是李烈采访的特点,在对方以为成功应付了所有刁钻问题之后,突然抛出一个出乎意料的信息直插软肋。他认为只有这样才能逼出受访者最真实的一面。 他原本不打算在这次对张潮的采访里采用这个方法的,因为张潮毕竟只是一个高中生。 但是张潮前面的回答太漂亮了,让他忍不住用上了这个“备案”,他想看看这个年轻人,是不是真如表现的这么真诚而淡定。 第二十五章 媒体狂潮 这个问题确实出乎张潮的意料,但是他沉思了一会儿,还是给出了自己的回答: “您说的对,我的一模成绩确实很糟糕,除了语文,全都一塌糊涂。但这不等于我像韩涵,我也不打算走他的路线。我们是独立的两个个体,只不过恰巧成绩都不咋地,而且都会写点东西而已。” “那你怎么看待韩涵的叛逆?” “他是成年人,他可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无需过分苛责。” “你的偏科是不是也是一种叛逆,一种不张扬的反抗?” “纯粹是不会而已……” “那你觉得韩涵值得青少年学习吗?” 张潮想了想,郑重地说道:“韩涵从高中退学,是一件很失败的事。证明他在一项挑战里不能胜任,只能退出。这不值得学习。值得学习的永远是‘学习’两个字本身,无论在不在学校,这都是一件终身都要去做的事。 我听说韩涵退学以后,有些人也学他退学了,并且以此为傲。我不能理解,韩涵做得不好的地方有什么好学的呢?他现在的成功,并不能等同于他退学也是成功的。” 李烈对这个回答有些出乎意料,道:“你不怕他看到这些话以后反击你?” 张潮道:“固所愿也,不敢请尔。” 两人默契地哈哈大笑起来。采访也在愉快的氛围中结束了。 看到两人一身轻松地从小会议室中走出来,大家也都松了口气。 李烈道:“张潮同学是我采访过的人里,表达的深度、逻辑的清晰、态度的真诚,都是排在前列的。关键是他有很强的新闻意识,难得啊难得!” 一句话夸得张潮红了脸,张潮父母笑开了花。 后面还安排了对张潮父母、校长吴兴雨,以及对班主任王自新,还有对语文老师张婷的采访,不过都比较简短,主要是补充一些素材。 一阵忙活就到了晚上六点钟。完成工作的李烈走出小会议室,恰好操场那边远远地传来《你的答案》振奋人心的旋律: …… 黎明的那道光 会越过黑暗 打破一切恐惧我能 找到答案 …… 李烈一下就听入神了,问身边的人道:“这首歌叫什么,怪好听的。” 待听说这是张潮写的词曲,三中一个女生所唱的时候,李烈大为惊讶,对众人说道:“张潮光凭这个本事,上不上大学,都有他一碗饭吃。” 不过张潮本人没听到这句夸奖。5点多结束采访以后,他和父母说了会儿话,就去食堂吃晚饭了。吃过饭,又去了广播站。 宋诗语和兰婷都在,两人窃窃私语不知道说些什么,看到张潮来了又停下来。 兰婷问道:“采访结束了?燕京来的大记者是不是很犀利?你紧不紧张?听说这些大记者都以把受访人问哭为荣。” 张潮笑道:“哪有那么可怕,人家还是很有水平的。”然后把采访过程大概说了一下。 兰婷羡慕地道:“你怎么就能应付得这么好呢?我每次看到镜头都紧张……” 三人又聊了一会天,等点歌时段结束以后,张潮就开始码字。 看着电脑前专注敲打键盘的张潮,宋诗语轻轻捅了一下兰婷的腰,兰婷扭捏了一下,但却最终没说什么,只是静静地坐着。 周二,市电视台和县电视台的采访团队也来了。叶卓颖见到张潮,神色颇为复杂,毕竟她上周才说过“希望后面还有机会采访你”这句话,当时只是一种祝福,没想到这么快应验…… 而周三,《新燕京报》就刊发了李烈的报道,标题是:《“午夜潮汐”:终结青春文学神话的高中生》。 报道以李烈和张潮两人的对话为主体,穿插了李烈对其他的采访内容,以及他的个人评论,足足占了一个版面。 报道的结尾意味深长: “六年前,《新芽》杂志与‘新理念作文大赛’借由韩涵、小四这些十七八岁的高中生,成就了一个青春文学的神话。六年后,这个神话被同样是高中生的张潮所终结。这既像是一个巧合,也像是一种宿命。被功利与投机污染的青春文学神话被终结了。但希望每一个投身文学的年轻人要记住:青春永不终结,文学永不终结。 热爱,可抵岁月漫长。” 不过李烈在报道中,还是隐去了张潮一模总分的信息,仅仅用了“偏科”这个词。 《新燕京报》虽然初创不久,但是它毕竟是“南国报业”和“光铭报业”两大集团“北伐”的排头兵,更是第一家被允许跨地区办报的报纸,创刊号销量就突破了20万份,具有不小的影响力。 关键它背靠两大报业集团,所关联的其他报纸怎么可能不闻风而动? 什么,“午夜潮汐”竟然是一个高中生?《新燕京报》的这则报道一下点燃了全国媒体的八卦之心,随即迅速跟进。 不过思虑再三以后,张潮仅仅选择了《青年报》《南国都市报》《中华读书报》等有限的几家媒体采访,其中影响力最大的无疑是《青年报》。剩下的媒体,要么婉拒,或者用邮件采访的方式回应。 于是在周日正式放寒假前,媒体上已经掀起了一股报道“青春文学神话终结者”的狂潮。各大媒体都在极力炒热这个新闻。 所以往往张潮今天接受的采访,第二天就会出现在报纸上,效率之高,令人咋舌。 这主要是因为在吸引年轻读者方面,大家好久没有抓到这样一个有价值的题材了——上一个还是几年前的韩涵。 要知道纸媒在2004年,经过20年的扩张,已经达到其辉煌的顶点,开始走下坡路了。 年轻人不爱看报纸已经是不可逆转的趋势了,怎么在这个趋势中尽量收割一波读者,是纸媒维持影响力的生命线。 而“博客中华”也大为受益。2004年1月份还没有过完,“博客中华”的访问量已经突破了一百五十万人次,浏览页面超过千万。 其中“午夜潮汐”就贡献了三十万以上的流量。 东方兴原先对“博客中华”的定位是“高科技为主”的“知识过滤型专业博客”,他本人的主要工作也是互联网实验室,同时还在攻读博士学位。 “博客中华”目前完全是依靠他压榨自己个人的业余时间和收入来维持,未来的路该怎么走,东方兴原先是没有答案的。但是张潮的出现,则让他看到一种可能性。 “博客”要想真正发挥影响力,仅仅依靠高质量内容的输出还远远不够,明星效应也不可或缺。 东方兴打开电脑,开始写自己的第一份正式的商业计划书。 张潮并不知道自己在这份一百多页的计划书里,足足占据了三十页以上的篇幅。他只感觉自己快被各路媒体榨干了,就连睡觉都开始说梦话,吓了起夜的陈欢一跳。 不过寒假还是来了,张潮逃也似的离开了学校,也委托学校拒绝了所有采访要求。 张潮只觉得这是两世人生中,最漫长的一周。 第二十六章 兰婷的疑惑 三中高三放假已经是年二十八了。还有两天就是除夕。 张潮回到家以后,才算清静下来。虽然有好奇的亲戚上门,但是也都让父母打发走了。 张潮父母并没有把孩子当成自己在亲戚间扬眉吐气的工具。这也让张潮松了一口气。 回家的第二天早上,张潮就想和母亲讲去她单位用电脑写小说的事,不过刚吃过早饭,就有人敲他家的大门。 张潮打开门一看,竟然是兰婷,巧笑倩兮,俏生生地立在门笠下。 张潮很惊讶,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住这里?” 兰婷道:“和王老师打听的。本来想先给你家里打个电话,结果都是忙音。又怕你早出门,所以早早过来了。” 张潮不好意思地解释道:“这几天打电话的人太多了,我想清净一下,就让我妈把线拔了。” 这时候张潮母亲也出来了,看到是个青春秀丽的女同学在找张潮,忙道:“张潮,别让人站门口啊,快让同学进来坐。” 兰婷道:“不坐了,阿姨。我今天来找张潮有点事。” 接着问张潮道:“今天放假,我想向你请教一些事情,占用你一点时间,不知道你有没有空?” 张潮点点头道:“有空,你想问什么?”《少年如你》这个小说又不是网文,每天有固定的更新时间,所以早写一天半天,晚写一天半天,没什么。 兰婷说道:“你吃过早饭了吗?我们边走边说?” 张潮道:“好!”然后和父母招呼了一声,回屋换了鞋和外套,就和张婷出门了。 张潮母亲看着两人关门离去,又一直等两人的脚步声消失不见,才朝自己丈夫努努嘴:“喏,你儿子。” 张潮父亲一手拿着一份报纸,仔细看着上面一篇名为《一战成名:福海高三少年谱写文学传奇》的文章,一手拿着一个包子,不紧不慢地吃着,回道:“也是你儿子。” 张潮和兰婷慢慢走在小巷窄窄的石板路上。张潮家住的这一片是长福的老城区,全是各家各户的自建房,要不就是明清留下的祖屋。 白墙、乌瓦、青石板路,每户人家门口多多少少都留出一片空地做院子,用瓦盆、石臼和破了的水缸,填上土,种了各样的花草与观赏树。 福海地处南方,所以即使冬天了,也不乏绿意。 兰婷刚刚还落落大方,现在却有些不知该如何开口,但张潮也没有催问她,只是默默陪着她走着。 走过了两条巷子,兰婷才开口道:“没想到你家这一带这么有味道。” 张潮道:“是啊。这一片叫做‘登云路’,有登上青云之意。从南宋开始,这里就是长福县的县治所在,也是最繁华的地方。住这里姓张的、姓林的、姓黄的,历史上都中过不少进士,出过不少名人。” 兰婷看着眼前正经过的一座门墙高耸的明清老宅,门楣上挂着一块“进士第”的牌匾,大门刷着红漆,一边各有两个大字,分别是“兰芝”和“梅竹”。 兰婷道:“我从记事开始,就跟着我爸在外县读书。上了小学三年级,我爸调回长福,我才跟着回来。这里,我从来没有来过。” 张潮道:“县政府搬到胜利南路那边以后,县城的中心也逐渐转移到那边去了,登云路就慢慢安静下来了。这样也好,免了拆拆盖盖的。 有些地方和人一样,慢慢老去也挺好的。” 兰婷回头看看张潮,说道:“你现在说话都像在写文章。” 张潮哑然失笑,道:“以前不是有句老话叫‘我手写我口’吗?这有什么奇怪的。” 兰婷终于忍不住了,问道:“我,我这次就想问问你,你是怎么跨过那个门槛的?” 张潮一愣,道:“什么门槛?” 兰婷道:“就是学生作文和真正的文学创作之间的那道门槛。你初中时候得奖的作文我看过,你高中以后每次考试贴在年段展示栏里的作文我也看过,我觉得你确实比我强一点,但还是学生作文的范畴。 可是从你写那首《我是使爸妈衰老的诸多事件之一》开始,我就觉得你不一样了。那首诗就像——不,就是一首真正的‘诗’。后来我又找来《南国周末》,看了你写的那三篇文章,那也不是一个普通学生能写出来的。 甚至,甚至比那些‘新理念作文大赛’得奖的学生,写得还要好。我想知道,你是怎么跨过那道门槛的?” 张潮心想:“那要多活二十年,多攒二十年的阅读和写作经验……”口头上当然不能这么说。他思考了好一阵,才说:“‘学生作文’和‘写作’之间,最大的区别还是动机。‘写作文’的动机,从本质上讲是为了应试。 只要是应试,就一定包含了某种标准。这个标准是由他人制定出来的,不是从写作者的本心中流露出来的。即使是提倡‘新思维’‘新表达’‘真体验’的‘新理念作文大赛’,也有一个隐含的标准。” “什么标准?” “‘求新’。虽然文学一向是要求新求变的,像我们的新文化运动,整个国家的书面表达从文言文骤变为白话文。但这种变,不是基于一家之言,而是整个社会、整个民族有内在的驱动力。 而‘新理念作文大赛’,显然不具备引导变革的厚度和力量。所以在消耗了改开以来,一整代热爱文学的青少年的热情以后,这个大赛就陷入了从反套路到套路化的死循环当中。 因为真正的写作热情,是不可能用对比赛奖项和大学录取条件来维持的。如果要写作,就需要寻找内心深处,究竟有没有那种非写不可的强烈冲动……” 张潮就这样娓娓道来,兰婷就这样静静听着。 她原以为张潮会和她讲写作技巧、修辞手法这些,没想到讲的却是写作的动机。 是啊,我究竟为什么而写作?兰婷不禁在心中问自己。 两人聊着、走着,有时候就在巷口的拴马石上坐着,有时候则在县城小公园的秋千上荡着。 聊天的话题,也从写作,渐渐讲到了阅读,讲到了生活,讲到了学习……不知不觉,已经快中午了。 张潮抬手看看表,说道:“不早啦,我要回去了。下午还要去我妈单位。” “去那儿干嘛?” “我家里没电脑啊。用手写文章,活活累死。” “那你跟我来。”兰婷说着,带着张潮往自己家走。长福县城小的很,不过十分钟就到胜利南路2号。 兰婷对张潮说:“你等着。”说罢跑着回了家。 五分钟后,气喘吁吁的兰婷又出现在张潮面前,手里拎着一个精致的小包。兰婷把包塞进张潮的手里,道:“这个借你。” 张潮一看,竟然是一台SONY的VAIO笔记本电脑。这款笔记本在2004年绝对是高端、轻薄、小巧的象征,售价应该在2万元以上。 第二十七章 韩涵的反击来了 张潮开玩笑道:“这太贵了,弄坏了我可赔不起。再说,我拿走了,你用什么?” 兰婷笑着说道:“电脑又不是饼干,哪能碰一下就坏。再说坏了,也不用你赔。这是我姑姑从香港带回来的,我几乎没用,因为家里还有一个台式机,屏幕更大,我习惯用台式机。” 张潮也没有矫情,从2024年回来的人,自然不会真把一台笔记本电脑当成什么奢侈品,给兰婷道了一声谢,就收下了。他确实需要这么一台笔记本,每天去老妈单位确实太麻烦了。 兰婷道:“应该是我谢谢你才对。解开了我内心很久以来的疑惑。原来,原来我以为的写作,并不是真正的写作。我也要寻找到内心的那份冲动才可以……” 张潮微笑看着兰婷,他似乎看到一个文学少女解开了某种封印,正走向一个全新的天地。 不到十二点,张潮就回了家。先向好奇的父母解释了一下兰婷的身份,和为什么找他出去。又解释了一下笔记本的事。 对兰婷借他笔记本,父母倒没有太多意见,就连一向心细的母亲也只交代了要注意,别弄坏了。这两周的诸多事情发生以后,张潮父母越来越当他是个大人。 倒是母亲对兰婷和自己儿子的关系感兴趣,问道:“那个兰婷和你什么关系?” 张潮白了一眼老妈,回答道:“什么关系?同学关系!” 而父亲则喃喃自语道:“姓兰?住胜利南路2号?” 有了笔记本电脑的加持,张潮码字的效率高了太多,一个下午就敲了近8000字。其中2000多字是写给“博客中华”的博文,剩下的则是小说《少年如你》。 审核博文过没有什么错别字以后,张潮跑去邻居家蹭了一下网络,把博客发了。顺便看了下自己博客的浏览量,已经发出来的六篇博客,点击量都超过了10万,其中最高的是第一篇,达到了30万。 而网络上关于他的讨论也越来越多。邮箱里又有近三十封未读邮件,基本全是各家媒体的采访邀请。 张潮筛选了一下,其中比较重要的几家媒体,回复过完春节假期以后详谈。不太重要的媒体,则回复可以进行邮件采访。同时婉拒了所有的电视采访邀约。 时机未到。 晚上吃完饭,张潮父亲默默把一份报纸放到张潮书桌上。张潮翻了翻,很快知道了原因,这份报纸刊登了一篇采访,标题是: 《韩涵回应“午夜潮汐”:决定当狗,就别吹牛X》 从标题到内容则一如既往地犀利。韩涵在采访中称张潮虽然是十八岁的年纪,说话却透着三四十岁中年人的油滑,毫无年轻人的锐气和叛逆,就是一条顺从于现行教育体制的狗;而这条狗,却狂妄地认定韩涵退学是失败的…… 可以看出,韩涵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作为“八零后作家”中的“顶流”,韩涵这两年虽然沉迷于赛车,但在舆论场上仍然有巨大的能量。 他的每句话都会被许多年轻人奉为圭臬。 张潮那天对李烈关于韩涵问题的回应,其实是冒着风险的。自从韩涵新理念作文大赛一等奖出道以后,十多年间,凡是和他骂战的,还没有能全身而退的。 但是张潮并不害怕。一来从“流量时代”重生到今天的他,比现在的韩涵更能把握媒体。二来,作为曾经的资深“韩粉”,他其实很了解韩涵现在的攻击性来自何处。 “韩涵退学是在一项挑战中无法胜任”这段回应,本身就是照抄了十几年后,韩涵本人的一则微博,是四十多岁的韩涵,点评十八岁的自己时的真实心声。 而关于自己的年少轻狂,他也在某次专访中,坦诚是因为“年轻的时候不受重视。每个人在不受重视的时候自然会放出一些狠话——仅仅是这样而已。” 在张潮看来,韩涵的狂妄,更多是一种自我保护而已。 待到历经种种风波,韩涵也逐渐走向成熟,没有了当年的锋利,甚至都会公开表达对当年的反思了。 韩涵的反击在他的预料当中,但是他不准备马上就回应。不过有的人却等不及了。晚上八点来钟,东方兴就打了他家里的电话,开口就是: “韩涵骂你了,你回不回应?我给你安排特别推荐!” 张潮答道:“我也刚刚看到,你别着急,我会回应的,但不是现在。” 东方兴有些失望,不过还是道:“别让等太久啊,等久了话题可就凉了……” 挂了电话,东方兴对着办公桌上,自己和某位互联网大牛的合影照片说道:“东方兴啊东方兴,你怎么这么堕落……都怪流量噌噌往上涨太让人上瘾了……” 张潮选择暂时沉默,不是没有想好如何回应,而是目前舆论还没有被完全炒热。 果然第二天,张潮父亲特地出门,又找了七八份报纸回来,上面要么转载了韩涵的这篇访谈,要么刊登了记者、编辑连夜撰写的煽风点火的文章。 就连南国系、光铭系的报纸也不例外。大家都在等着看年前最后一出戏。 晚些时候,更多人坐不住了。张婷老师也打来了电话,告诫张潮千万不要冲动回应,更不能像韩涵一样口吐芬芳,不然的话不仅他自己,学校的形象也会受损。 接着是兰婷打来了电话,和她在一起的还有宋诗语,不过他们俩表达的是对张潮的支持。 而张潮则让他们放心,自己既不会被韩涵打击到自信心,也不会被匆匆忙忙就回应,至于要怎么处理这个风波,他会有妥善的安排。 一来二去,就是一直克制着自己好奇心的张潮父亲都忍不住问道:“你到底怎么想的?” 张潮神秘地笑笑,道:“别急,让子弹再飞一会儿。” “什么子弹,什么再飞一会儿,能不能好好说话!” 好吧,《让子弹飞》这部电影还要好几年才上映。 而张潮没想到的是,正在吃他瓜除了全国媒体,还有三中整个高三年级的同学。 之前张潮接受采访的时候,都是在学校的行政楼,加上校领导刻意封锁了消息,所以大家只知道张潮每天都神神秘秘的消失,也不上课,却对他具体做什么去了一无所知。 班级订的报纸又只有一种——人民日报,所以也没有看到相关报道。 结果就是,当他们放假回家以后,一下就被铺天盖地的“张潮”给淹没了,甚至有学弟学妹找上门来,问他们关于张潮的种种八卦。 而韩涵的反击一出现,立刻也成为这些同学的焦点——他们实在想看看,张潮能不能打赢这一仗。 可是年三十晚上,无论是在报纸上,还是在“午夜潮汐”这个博客号上,张潮都没有只言片语的回应。不免让很多人——无论是支持他的,还是想看他笑话的人——失望。 难道三篇雄文打倒“新理念作文大赛”的“午夜潮汐”,怂了? 第二十八章 意外的入局者 但事情的发展并不总如张潮所预想。 大年初三早上,张潮专心致志地码字时,父亲拿着一份《东南晨报》进来了。这份报纸的三版上,赫然是一篇极为引人注目的报道,标题是: 《“午夜潮汐”真相揭秘:哗众取众的低分考生》 报道的主体部分,是该报的记者采访了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富有正义感的长福三中高三学生。这位同学告诉记者,张潮的一模总分仅仅只有337分,就连大专都上不了好的; 同时还向记者揭露了张潮在校期间如何胡作非为,比如利用恐吓等手段,胁迫学校领导处分另一位善良的、本意是找他友好交流的同学; 此外,还有早恋倾向,曾经在众目睽睽之下,和一名女生约会。 报道最后,记者发出了振聋发聩的质问: “一个数学仅仅考了8分的低分考生,却因为媒体的炒作,被冠以“文学奇才”的头衔;一个品德不良的流氓学生,却被学校庇护甚至力捧,在校园里横行霸道—— 试问,究竟是我们的文学、我们的媒体出问题了,还是我们的教育出问题了?张潮,只是叛逆少年韩涵一个拙劣的模仿秀而已!” 张潮对自己一模成绩被“揭露”并不感到意外,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迟早的事而已。而这么早就不在他的计划之列了。 《东南晨报》在过年前还刊发过一篇对张潮大为褒扬的报道,是由他们的另一个记者写的。没想到过了一个年,换了一个记者,态度就变了。 而《东南晨报》的报道,让其他媒体的记者、编辑们又爱又恨。爱的是提供了全新的新闻噱头,恨的是这才年初三,还在春节假期,好多记者就不得不临时开始加班。 所以年初四、初五,多篇跟风质疑的报道也跟着出炉;还有一些媒体选择了观望,说一些不痛不痒的墙头草话。 毕竟韩涵的教训才过去没几年。鬼知道这个张潮到底是不是韩涵那种荤素不忌的性子,到时候被骂个狗血淋头,报社的信箱还会被全国各地拥趸们寄来的抗议信塞爆。 而这篇报道带来的连锁反应还不止于此。《东南晨报》是福海地区发行量第二的晨报,在本地的影响力尤其大。 骂文学界,问题不大,因为指向哪一个具体的对象,张潮现在也无门无派,算不上真正文学界的人。 骂炒作的媒体,问题也不大,因为炒作本来就是一阵风;市台和县台采访张潮,本来就是上级任务。 骂教育,问题可就大了——张潮正经是个高三学生。 所以三中校长吴兴雨当天中午就接到了上级主管部门领导的电话,让他一定要处理好此事引发的舆情。 吴兴雨一个头两个大,这怎么处理,咱家不会啊! 他能想到的办法,就是通过关系,压制一下媒体的报道。可现在和张潮联动的是全国媒体,他一个小小的地方学校的校长,哪里能扛得了这个炸药包。 扛不了,那就甩出去!想到这里,吴兴雨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张潮的父母,此刻也急的不行。他们最担心的不是儿子名声会就此臭掉,断了文学上的道路;而是担心孩子在这种压力下会做出什么傻事来。 但是张潮却似乎毫不在意,每天该吃吃、该喝喝,吃饱喝足了,就钻进房间里噼里啪啦敲键盘,外界的风风雨雨全被挡在他那个小小的卧室兼书屋外。 初五下午一点多,张潮家的门又被敲响了,张潮母亲开门一看,是一个短发利落、面容清冷而秀雅的少女,见到张潮母亲就说道:“这是张潮家吗。” 张潮母亲点点头道:“是啊,你是他同学吧?”刚想把少女让进屋里,结果她却递过来一张信笺。 少女道:“我还要去上课,就不进去了。阿姨,您把这封信交给张潮就好。”说罢,就转身走了。 张潮母亲心道怪事怪事,自己怎么能没看出来自己这个傻儿子竟然有这么大的魅力,这没几天就有两个这么漂亮的小姑娘来找他。 张潮听了母亲的描述,知道来的应该是宋诗语。打开信笺,只见上面用娟秀的字迹写着十几行字: 回答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 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看吧,在那镀金的天空中, 飘满了死者弯曲的倒影。 …… 我来到这个世界上, 只带着纸、绳索和身影, 为了在审判之前, 宣读那些被判决了的声音: 告诉你吧,世界, 我——不——相——信! …… 这首诗是诗人北岛的《回答》,自然任何对中国文学、中国现代诗歌有所了解的人都耳熟能详。整首诗歌充满了悲愤的情绪和冷峻的坚定,否定一切试图施加于思想之上的暴力。 其中头两句更是成为了箴言。 张潮自然懂得宋诗语为他抄写这首诗歌的含义。虽然他并没有真的被外界的舆论伤害到,但是心里仍然十分感动。 下午两点多钟,张潮家的电话响了,接起来,是兰婷打过来的。 “张潮,你,现在没事吧?” “没事啊!我能有什么事?哦,对了,要谢谢你的电脑,我码字舒服多啦。” “……我不是想说这个,我是说,那些报道……” “他们报他们的呗。韩涵都骂我是‘狗’了,我都没事,他们这还算客气的了。” “你没事就好。我问了我舅舅,他说你现在最好不要‘出头’,新闻媒体看没得炒作,慢慢也就熄火了。每天那么多新闻呢,很快就没有人记得这件事了。” “你是说,我现在要做‘缩头乌龟’?” “不是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兰婷急了,连忙辩解。 “开玩笑啦。你放心,既然我选择了这条路,那这些因果自然都要了结。这么烂的分数,又不是有人拿枪逼着我考的。躲得过一时,躲不过一世。” “那你……” “山人自有妙计。” 挂了电话,张潮心里颇为感慨。重生以来,自己本想先沿着过去的轨迹往前走一段路,但却偏离得越来越多。 命运,哪是那么容易被规划的? 想罢,他又提起话筒,拨通了一个“010”开头的号码: “喂,东方兴老师吗?我是张潮。今晚我要发一篇博客……” “好!你尽管发。发出来我就帮你在首页置顶。” “你就不问问文章写的是什么?” “你现在写什么都有几十万人等着看,快发!我帮你联系报社和记者们!” 第二十九章 张潮的组合拳 当天晚上八点,“博客中华”的首页,置顶挂着一篇加了推荐语的博客—— “午夜潮汐”首部长篇小说,本站首发——《少年如你》 所有吃瓜群众和关注此事的媒体都目瞪口呆,他们原以为张潮会写一篇言辞犀利的驳论来反击韩涵的谩骂,以及《东南晨报》等媒体对自己的质疑。 但,怎么是一个小说? 看标题,似乎就是这几年最常见的青春小说,八成还是校园恋爱题材,都已经被八零后作家们写烂掉了。 最出名自然是韩涵的《三丛门》,尖刻、幽默的笔法下,虽然也有一些对现实的批判,但是包裹其中的内核,还是一对少男少女懵懂初恋,又懵懂失恋的故事。 张潮就想靠这来证明自己的才华?是不是太幼稚了点? 原先看报道、看电视,觉得张潮是八零后里难得的思想成熟者的人,未免都有些失望。 不过既然他已经发了,那还是看看吧,看看这个年轻人又给大家编造了一个什么样青春时髦、伤春悲秋的故事。 “午夜潮汐”博客上,是小说的前两个章节连发,大概10000字左右。 众人刚看了开头,就被胡筱蝶的死来了一个“小小的”震撼。 “这么刺激的吗……”大家心里不约而同涌起一阵感叹。青春校园小说并不是不写死亡,但是绝大部分死亡,不是因为白血病、红斑狼疮、癌症这种绝症,就是在大团圆前来个车祸。 哪有乍一开头,就写一个少女跳楼自杀的?这小说,还怎么轻松、轻盈得起来? 有一部分读者看到这里,要么“咔哒”点击一下鼠标,把页面关闭了。 要么暗骂一声“果然会哗众取众”,然后控制住自己的手,滚动着鼠标滑轮,继续往下看。 当看到程念为自己死去的好友,盖上外套,为她保留最后一份体面的时候,读者们忽然觉得,这本小说有意思起来了。 但接着的描写,就越来越令人窒息了。 少女之间残酷的霸凌,无处不在。从社交上的孤立,到精神上的攻击,再到身体上的折磨……程念这个无辜者,仅仅因为自己的同情,就被卫莱这个“品学兼优”的同学,拖入了深渊。 而学校的官僚、僵化,围观者的麻木,甚至兴奋,又构成了一个“他人的地狱”…… “……这是真的吗?”当看到这些情节的时候,有些读者内心是充满了问号的。 而有些读者,则流下了眼泪。有的人,甚至几次关闭,又打开“午夜潮汐”的博客页面…… 10000字的篇幅不长,最慢十几分钟也看完了。小说戛然而止在程念被卫莱等人推下楼梯处。 完全不同于以往的新颖题材,惊心动魄的情节,深不见底的恶意……《少年如你》的头两章,就像磁铁一样紧紧吸引住了所有看完的读者。 “怎么就完了?下面呢?” “下面没有了吗?” 电脑屏幕前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抱怨声。这是来自普通吃瓜群众的。 而看完小说的媒体记者则有着更深层次的思考——张潮肯定不会无缘无故地写这样一篇小说,他有什么意图呢? 这个小说虽然只放出来个开头,但是却显示了张潮与韩涵、小四、张越然、蒋锋等人完全不同的写作风格。 如果说,典型的八零后作家群有什么鲜明的写作标签的话,那“新潮”“流行”“叛逆”……,肯定是牢牢粘在他们的作品上的。他们成长于被日本漫画、美国电影、香港流行歌曲包围的环境当中,从不惮于拥抱新鲜的事物,做出全新的尝试。 比如小四,早在一年前(2003年)就写出了一部名为《幻城》的幻想小说。这部小说就高度商业化,非常适合改编成其他形式,例如漫画、动画。可以说他这么写就是奔着改编去的。 而张潮的《少年如你》虽然披着一张青春校园小说的皮,使用的却是相对严肃而传统的现实主义手法,笔调冷峻。他描写起那些欺凌的手段,近乎于无情,将施虐者的内心与被欺凌者的内心,赤裸裸地展现在读者面前。 没有对青春的涂脂抹粉,更像一台毫不遮掩的解剖课。 再想深一层,他这么写,是不是在暗示着什么?暗示这几天他在媒体上遭遇的暴风骤雨,就像一场盛大的、公开的对一个高中生的霸凌? 是啊,如果程念没有做错什么,那张潮就做错了什么吗?好像都是各种媒体在推着他走到今天的地步,他本人无论是在镜头前,还是在表达上,都是无懈可击的。 就连自己考了低分,他也没有像韩涵一样以此为资本进行炫耀,反而很坦诚地承认自己的失败。而至于其他的“劣迹”,也仅仅是某位不具名的学生的一面之词而已。其他媒体甚至都没有求证过。 这样的年轻人,被舆论这样对待,不是霸凌,胜似霸凌了。 媒体人对如何引发读者共鸣,有着比普通作家更加敏锐的直觉。他们感觉到,风向要变了。 而在第二天,在整个南方地区都极有影响力的《南国都市报》,刊发了另一篇署名为“午夜潮汐”的文章—— 《“八零后”作家症候群——早恋、自恋、自残的早产儿》 这篇文章大概2000多字,针对新理念作文大赛举办以来,涌现出的这一批八零后作家,在创作中出现的整体问题,进行了一次尖锐的批判。 文章首先指出,在不同的时代潮流中,作家以群体的形式出现在历史的舞台上,是常见的现象。但绝大多数情况下,这些作家的年龄都是参差分布的。 就像白话文运动时,鲁迅、钱玄同等人已经年近四十,胡适才二十多岁,而像宗白华、闻一多等人就更年轻了。 因为作家的成熟有早有晚,并且年龄大小,也无关水平高低。 而现在活跃的八零后作家,绝大多数是被“新理念作文大赛”催生出来的早产儿,又被媒体所塑造,形成了高度雷同的创作风格和题材倾向,其中就包括: 偏激的叙述风格; 过度的性行为描写; 强烈又无谓的身份认同焦虑; 无序又自我中心的怪诞想象; …… “当叛逆形象本身蜕变为一种成功者的姿态后,叛逆者已经在不自觉间,被大众舆论所驯化。他们所表现出来的偏激、怪诞、愤怒和尖刻,都成为了一种令人兴奋的表演。” 所有关注张潮的媒体,都傻眼了。张潮这到底算不算回应呢?大家本来只是想看他和韩涵对喷。但是张潮这么一来,等于喷了整个八零后作家群体。 好想,他也是个八零后吧? 联系张潮昨晚在博客上发表的小说,该如何报道,成为了摆在每个媒体面前的一道难题。 八零后作家的标签是叛逆,那张潮的标签呢?叛逆的叛逆?但他显然也没有被体制“招安”啊,因为《少年的你》展现出的是一种强烈的批判现实主义画风。 别人是早产儿?那你张潮呢——一个怪胎! 第三十章 被撕裂的舆论 随着张潮在博客和报纸两个平台同时发表了颇有针对意味的小说和文章,所有跟进的媒体都像闻到了血腥味的猎犬,开始冲向每一个可能提供新闻价值的采访对象。 《东南晨报》再次找到了那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富有正义感的长福三中高三学生,根据他的爆料,继续对张潮展开攻势,单方面宣布张潮就是当地教育部门的政绩工程。 《南华周报》则采访到了一位第六届“新理念作文大赛”一等奖得主,那位在颁奖典礼上听说无法保送以后失声痛哭的女孩,她认为张潮的文章毁灭了许多人的文学梦想,也改变了她自己的人生道路。 《扬子江晚报》则由发表了一篇特约评论员文章,主要针对张潮新发表的《少年如你》展开批评,认为这样的小说过度渲染了教育的阴暗面,不仅哗众取众,而且其中的暴力描写,会带坏青少年。 …… 而站在张潮这边的媒体也有很多,例如《中华读书报》,特邀著名文学评论家王斌斌,写了一篇关于《少年如你》的文章。这篇文章盛赞了《少年如你》一反青春校园文学的旧套路,具有冷峻的现实主义风格,是真正严肃的文学创作。 《新燕京报》也出手了,李烈洋洋洒洒写了三千多字,全面回顾了自己采访张潮的全过程,指出隐瞒分数并非张潮要求,张潮在采访中的坦诚是自己激赏的。至于为什么成稿中不写明,一是确实学校方面有顾虑,另外自己也觉得会模糊采访的焦点。 最重量级的则是《光铭日报》,在其文艺板块上,全文刊载了张潮那篇《“八零后”作家症候群——早恋、自恋、自残的早产儿》,并且加上了“编者按”,认为这篇“八零后”剖析“八零后”的文章,是近年来对这一特殊的作家群体,最有深度和力度的一篇。 在《光铭日报》全文转载后第二天,《南国都市报》再次全文刊发了张潮最新一篇评论文章,标题是《被“媚少”媒体塑造的“八零后”作家群》。文章指出,从“八零后”作家这个标签贴在这群年轻的写作者身上后,他们就自觉或者不自觉地被媒体所塑造着。 他们诞生于媒体对他们的炒作,传播学意义更大过文学意义。媒体既给他们造神,也给他们造人——造敌人。当韩涵和郭小四以“八零后双子星”占据了大部分的聚光灯后,媒体又制造出“八零后实力派五虎将”这一个概念与之对抗,这个群体包括李傻傻、胡坚、张佳玮、蒋峰等人。 此外还有春树、蒋方舟、张悦然、赵晴……媒体手中有着长长的后补名单。 文章写道:“如果‘媚俗’是一个贬义词,那么‘媚少’肯定不能用来夸人。但不幸的是,几乎没有一个‘八零后’作家意识到,他们被‘媚少’的媒体裹挟得太深、走得太远,几乎丧失了作为‘作家’的文学自觉。……” 而“博客中华”上,张潮则放出了《少年如你》5000字左右的新章节,并且预告会隔天更新一章。 自此,关于张潮的舆论,被彻底撕裂成了对立的双方。 一方是和张潮有着密切合作的“南国报业”与“光铭报业”,胜在凝聚力强。 另一方则是以《东南晨报》为首的“散兵游勇”,全国大概有十五六家,胜在覆盖面大。 其余媒体则多是墙头草,捡这两方的边角料做文章,立场飘忽不定。 紧接着,他的第三篇评论文章《被仰望的和被遗忘的——“八零后”作家的精神死角》同样被刊发了,但这次不是在《南国都市报》上,而是在《南国周末》。 《南国周末》的影响力毋庸置疑,张潮的文章一经刊发,立刻把这场论战推向了更高的高度。 而参与这场论战的媒体,不仅在过年这个销售相对疲软的时期,收获了巨大的流量,编辑部被各种读者来信“爆仓”的盛况再次出现。 这种盛况,在80-90年代的文学刊物鼎盛期经常出现,而90年代中后期就已经很少见了。 《南国周末》特地打了一个电话,告诉张潮,编辑部已经把收到的寄给他的读者信,用邮政包裹寄到了他的学校。 忙得不可开交的张潮,终于可以松一口气,现在这种局面,其实还真是他想要的,只是来的早了点。 他深知,一个公众人物,在舆论上是不能只有好评,没有差评的。单一导向的评价,要么会因为缺乏争议点,迅速被公众遗忘;要么会因为一些小问题,被公众反噬。 何况他自己本身是颗有缝的鸡蛋,一模分数又不是什么秘密,只要有心就能查到。这种情况下,当然要提前做好预案——所以当时李烈的问题虽然突然,他却并非全无准备。 而这次选择针对整个“八零后”作家群而不是韩涵个人开喷,也是他精心设计过的。针对韩涵,就成了私人恩怨,喷得再猛烈,效果也有限。 针对“八零后”作家群,不仅是因为自己这个“八零后”的身份够有噱头,而且让自己与其他年轻作家相比更有区分度。 当然,这一切,都需要有足够优秀的文学作品作为支撑。张潮原本计划是等《少年如你》基本完成以后,再来掀起论战。 但那位“神秘同学”的意外入局,让他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不过这样也有好处。一方面过年这段时间,确实没有什么新闻热点可以和他抢热度。另一方面,韩涵与这位“神秘同学”产生的叠加效应,效果好的惊人,竟然能让除了几份政治性大报以外的大部分纸媒,都下场参与。 换一个时间段,恐怕做不到。 唯一的痛苦,就是码字从随心所欲,变成了硬性作业。又是小说,又是评论,张潮过了一个绝对难忘的春节。 但就在高三开学前,张潮还接到了一个好消息,一个叫陆金波的出版商通过东方兴,把电话打到了张潮家里。他想要出版《少年如你》。即使现在这本书没写完,他也可以提前和张潮签订出版合同,甚至支付部分版税。 这个出版商只要了解过新世纪中国青春文学历史的人都不会陌生,陆金波是他的本名,但他还有一个更加有名的网络ID,叫做: 李寻欢。 中国第一代网络作家。 第三十一章 签了,你就是百万富翁了! 陆金波虽然是在2002年发表了名为《粉墨谢场》的作品后,才彻底放下了“网络作家”的身份,但其实他早在2000年,就开始转型为出版公司服务了。 得益于他的创作经历,陆金波尤其重视年轻作家的开发。安尼宝贝最早的成名作《告别微安》,就是经由他策划出版的。同时他还是韩涵最信任的出版人之一,韩涵转型电影导演之前,大部分重要作品都是交由他来运作。 不过在2004年,他还没有成为后来那个捧一本红一本的畅销书策划人、顶级书商,职务还是“呗榕文化”的总编辑,韩涵也还没有开始与他紧密合作。 但寻找年轻作家和爆款作品,已经是陆金波最重要的工作方针了。 陆金波在电话里提出,如果把《少年如你》交由呗榕文化出版的话,不按稿酬计算,而是可以给予行业内较高的10%的版税,并且首印数不少于20万册。 通常来说,这个时代的作家版税,根据销量前景,在6%-12%之间浮动,个别顶级作家可以拿到15%,例如童话大王郑渊洁。 韩涵在几年后2009年,曾经传出20%的版税,被称为“自地球上有文明有文学有版税以来,第二享受这个版税的作家(上一个是胡适)。” 给暴得大名的张潮10%的版税,对文学新人来说,确实是非常有诱惑力的数字了。要知道,韩涵在出版他的第一本长篇小说《三丛门》时,也仅仅拿到了8%左右的版税。 不过在经过和陆金波的深入交流以后,张潮还是婉拒了他的邀约。原因很简单,陆金波不仅想要签下他的《少年如你》,而且希望签下张潮未来两年内的所有作品。 当然,这有一个数量要求,两年内至少两部作品,总字数不少于30万字。 但是对于张潮来说,这无疑是给自己戴上了一个紧箍咒,而且10%的版税,他认为虽然算比较高了,但相较于目前的话题热度来说,还是偏低一些。 陆金波只是嗅觉比较敏锐,行动比较早而已。后续肯定还有其他出版社会找他洽谈。到时候不怕谈不出一个更好的条件。 挂了陆金波的电话以后,张潮的寒假也结束了。大街上满地的鞭炮屑还没清理干净,他就踏上了返校的路程。 不过张潮刚回到学校,就被保安叫到了门卫室。 看着眼前满满一个蛇皮口袋的读者来信,张潮头皮都麻了。这要带回宿舍去可就太招摇了。幸亏他有PlanB,等到兰婷来学校以后,央求着先让他把这一袋子信先存放在广播站里。 广播站里,在兰婷“羡慕嫉妒恨”的注视下,他大概清点了一下信件数量,应该不少于1000封。 兰婷问道:“这些信,你回不回?” 张潮指了指自己的额头,道:“你看我像不像个傻子?这要回,我这一天天的也别干别的事了。” 兰婷打趣道:“我之前在报纸上看到,郑渊洁为了存放读者来信,在燕京买了八个房子。你也可以学学他呗。” 张潮道:“等我发财了,别说八个,八十个也行。可惜,我现在连房间都不是独立的——我家的杂物可全堆我那儿呢。” 兰婷道:“对了,你那部《少年如你》我可看了,写得真好。你是怎么想到这个故事的?是不是,是不是咱们学校……” 张潮忙解释道:“没有!本文纯属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兰婷“噗”一声笑出来,道:“我就问问,你紧张什么。不过你写的校园霸凌,我其实也经历过。” 张潮奇道:“你兰大小姐,谁敢欺负?” 兰婷眼神暗了下来,过了一会儿才说道:“我小学三年级之前,是在省里的机关幼儿园和机关小学上学。那里的老师都是看人下菜碟,同学们也有学有样。那时候我爸工作上不顺利,比较清闲,我就被同学欺负过。” 随即又释然一笑,道:“不过跟你小说里的胡筱蝶、程念比起来,我那点遭遇只能算毛毛雨……不说啦。” 张潮也知趣地没有细问。 兰婷接着问道:“你这部小说准备写多少字啊?” 张潮答道:“目前规划是20万字左右,长一点、短一点都有可能,但差不多就这个篇幅。” 兰婷惊讶道:“20万字!那是长篇小说了啊。我还以为是个五六万字的中篇呢。那这么长的小说,你打算都在网络上发出来?” 张潮道:“当然不会全放网上。我写作有个原则,不搞义务劳动!” 兰婷道:“那你是要出书?” 张潮道:“是啊,其实来学校之前,已经有出版社找我谈过条件了。”接着就把陆金波找他的事情大概说了下。 兰婷听完,就掰着指头,算起了账: “10%的版税,20万的首印……现在一本20万字的小说定价至少20块,也就是光拿首印数的版税,就有40万块了。而且怎么可能只卖20万册,肯定要加印。韩涵的《三丛门》据说卖了200万册,你就算只卖他一半,也有100万册……那就是200万块了! 天啊,张潮,签了你就是百万富翁啦!” 张潮被逗笑了,说道:“可惜,我没同意。所以现在还是穷光蛋一个!” 兰婷问道:“你为什么不签呢?” 张潮答道:“10%的版税标准太低,20万的首印数太少。何况他还想以这个条件,再签我未来两年的所有作品。我认为,我不止这个价格。” 兰婷道:“有志气……不过我相信你!” 张潮一边和兰婷说说笑笑,一边开始拆阅信件。 他在信堆里特地翻找了一番,选出一个特别厚的信封,摸上去就和放了两千块现金似的 张潮道:“就拆它了。这么厚,想必是我的忠实粉丝!” 兰婷眼疾手快,从他手里抢过来撕开了封口,道:“这封我来!”接着就从信封里掏出了厚厚的一沓…… 照片! 每张照片里,都是同一个将身躯扭成不同的“S”型的女青年,大脸蛋子、丹凤眼,长发飘飘、牛仔裤。 这沓照片上面,还一张薄薄的信纸,上面写着颇为娟秀的几行字,张潮见势不妙,想抢回来,没想到兰婷动作灵活,一下就跳到了桌子后面,一边和张潮绕着桌子躲猫猫,一边把内容读了出来: “亲爱的午夜潮汐: 见信安。 请允许我冒昧地用‘亲爱的’来称呼你。这对你我来说,似乎太早了一点。但是自从看到你写给我的那三篇文章以后,我就明白了,这世界上,只有你——懂我! …… 我知道,你现在还太小,我们之间的爱,是不被世俗所容许的。 但,我可以等你。直到,地老天荒;直到,海枯石烂;直到,你的肩膀足够厚实,可以为我们抵御风风雨雨。 …… 爱你的 芙蓉姊姊” 信末,还有一个大红的唇印。 广播站里,兰婷爆发出了此生最夸张、最没有淑女形象的狂笑,把刚到门口的宋诗语吓了一跳。 第三十二章 焦点人物 芙蓉姊姊的这封告白信,绝对是张潮重生以来遇到的最大危机! 这尼玛要是被媒体报道出来了,估计“芙蓉姊夫”这个帽子至少得戴上十年! 在和兰婷签订了多份丧权辱国的条约以后,张潮才拿回了这封信。 宋诗语倒没有为此打趣张潮,不过看完信和照片以后,也忍不住笑了,让张潮感叹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三个笑闹了好一会儿,兰婷才道:“高一、高二开学以后,这里我们就不能用了。要移交给他们。” 张潮道:“那怎么办?我还指望在这儿码字呢!” 兰婷道:“你不是可以用笔记本电脑么?在宿舍就行。” 张潮沮丧地说道:“宿舍一来没有插座(那个年代是真没有……),二来也不清静。” 这时候宋诗语开口了,她道:“我可以和音乐老师说说借琴房,就说,就说我要练琴。不过也只能用到下个月,后面我就要去燕京参加央音的校考了……” 兰婷马上接话道:“没事,我和学弟学妹说一声,想必我这个站长这点面子还是有的。” 张潮道:“不想那么多了,抓紧这最后一星期。船到桥头自然直。” 接着就是一阵疯狂码字,那键盘敲得两个女生都害怕。连晚饭都是兰婷、宋诗语她俩给他打的。 而到了晚自习,张潮来到班上,才发现每个同学看自己的眼神越发古怪了。 这种眼神,通常在动物园的猴山边上和熊猫馆外,仔细观察人群时,就能看到。 其中只有申明还比较正常,在张潮经过他时,正常地打了招呼,还夸了一句:“寒假你写的东西我都看了,写的真好!” 张潮笑着回应道:“谢谢!”然后对着脸都被话憋红了的陈欢,也像是对着全班同学说了一句:“想问什么就问呗,我就是写了点东西而已,头上也没长角,身后也没有长尾巴。” 一句话,把全班同学都逗乐了,气氛也松弛下来。以陈欢为首,原先和他关系好的几个同学都围上来,叽叽喳喳问个不停。 张潮也尽量一个个解答。不过问题越问越离谱: “兰婷和宋诗语,你到底选哪一个?” “听说你来学校马上就会办退学,和那个韩涵一样?” “那个程念是不是就是你自己?陈欢是不是就是那个胡筱蝶?陈欢为什么要跳楼?” …… 直到老师来班上点名,才给张潮解了围。 而当天晚上在宿舍,张潮又感受到了知名度带来的影响力。几乎每个班都至少有一两个男生过来他们宿舍,和他打招呼,说要“认识认识”。 如果张潮真的是18岁,那心态可能真有巨大的变化。但还好现在心理年龄40岁,待人接物总算得体,虽然不能让每个同学都如沐春风,但是至少能感受到充分的善意。 陈欢看着张潮像《水浒传》里的宋江一样,接待了一波又一波好汉,直到快上床睡觉了,突然拿出一个篮球递给张潮。张潮一脸懵圈,问道:“这是干嘛?” “砸我,冲脑袋砸,使劲儿!” “……” “快砸,说不定我也开窍了呢!” “……喂!安定医院吗?我们这里有个病人……” “潮哥,看在我给你传了那么多EASY BALL的份上,拉兄弟一把……” “……你别拽我裤子啊!快松手!” 第二天,课间操的时候,张潮就被语文老师张婷给叫走了。 语文组备课室里,所有老师都用一种温柔到不像话的眼神看着张潮,看得张潮毛骨悚然。 组长顾言道:“张潮同学,我们向学校申请成立的‘高三语文突击提分组’已经被批准了,由你担任组长,各班会遴选2-3个语文分数较高,但又陷入瓶颈期无法突破的同学,由你来带带他们。” 张婷接着说道:“原先我们以为学校那边会卡一卡,但没想到这次领导特别爽快,不仅同意了,而且还批了一台新电脑和一台打印机给你们用,可以联网的,方便查资料、打资料。” 顾言道:“当然,这个电脑不能随便乱用,不能打游戏,学校会随时检查。而且你要切实地把同学们的成绩提起来!” 张婷道:“教务处那边说了,三月份的二模,如果几个同学的成绩没有显著提高,可能会解散这个突击小组。所以一切都要看你的本事了。” 张潮心想天下果然没有白吃的午餐,但这文学天才贬值的速度有点快啊。 记忆里韩涵成名以后,他的母校松江二中为了他开了无数先例,不仅为他安排了单人宿舍,宿舍里还有独立的电话。此外,还安排各科老师单独给他补课。 而自己不仅要给学校打工,还要完成KPI。 自己上一世不就是因为在学校教书教烦了,才从学校出来选择单干的么? 但好歹是有电脑和网络可用了,这条件勉强可以接受。 不过从备课室出来以后,他还是按捺不住好奇心,悄悄问了张婷老师一个问题,结果答案让张潮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嗨,校长和教务处主任也研究过给你补差的事儿,结论是你的成绩已经没有抢救的必要了!你保持住语文的优势,安心创作,就是维护学校荣誉最好的方式!” 中午在食堂吃饭的时候,浑身不得劲儿的张潮,终于觉察出有什么不对。 他对着面前狼吞虎咽的陈欢问道:“欢哥,你看看我?” “嗯?” “我长的丑吗?” “……原来我比你帅那么一点点。但是最近,你似乎比我帅那么一点点。” “那我才华还算可以吧?” “……告辞!”陈欢端起盘子作势要走。 “诶,诶,别走啊!我有别的事问你。” “那禁止变相炫耀!” “啊,一定。你说,我这怎么都算半个‘功成名就’了吧,怎么就一封女生的情……本校女生的情书都收不到呢?”张潮说话,主打一个严谨。 “你看看这是什么?” “……” “沙包大的拳头见过没!” “……我说认真的。” 陈欢拿着筷子远远地指了指,张潮顺着看过去,是一群凑在一起吃饭的女生,其中宋诗语高挑的身量和短发造型,让她的背影格外显眼。 陈欢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语调说道:“现在整个年级都在传你同时和兰婷、宋诗语两个谈恋爱,你觉得还会有女生给你送情书吗?” 由于在气头上,陈欢没有控制声量,一声吼得小半个食堂都听到了。 至少上百道燃烧着熊熊八卦火焰的目光从四面八方射了过来,把张潮烧得外焦里嫩。 第三十三章 春风文学出版社的诚意 接下来的几天里,张潮除了正常码字、隔天更新《少年如你》,就是帮着收拾备课室旁边的杂物间,兰婷、宋诗语、申明也一起过来帮忙了,他们几个都已经决定加入这个“高三语文突击提分组”。 杂物间不大,大概十几个平方,中间用几张长条的会议桌拼成一张可以围坐十来个人的大桌,一面墙上刷上黑板漆,角落放上电脑和打印机,就初具雏形了。 在学校里,不仅生活规律,而且接触外界信息的渠道很少,张潮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宁静。 不过这种宁静并没有持续多久,第二天中午,他又被叫到了学校的小会议室。 会议室里,除了学校办公室的周主任,还有一个三十岁左右、精神干练的高个子女性。 周主任各种事情多,飞快地给张潮介绍了她的身份:“这位是春风文学出版社的编辑,单英琪,你们谈吧。我先走了。” 张潮主动上前,和单英琪握了握手问好:“单编辑好。” 单英琪笑道:“虽然知道你很年轻,但是真看到了,仍然觉得不真实。我知道你下午还要上课,所以长话短说,我们春风文学出版社想要签下《少年如你》这本小说。” 张潮并不意外,现在他手头虽然有小说和杂评两手牌,但是毫无疑问是小说更有出版前景。 单英琪接着介绍道:“我们春风文学出版社是老牌出版社了,现当代文学作品一直是我们的主要方向。而且我们对于青少年作家作品向来很看重,去年成立了‘布老虎青春文学’工作室,专门发掘、策划像《少年如你》这样的作品。” 张潮问道:“你们就对《少年如你》这么有信心?我才只写了一个开头。” 单英琪自信一笑:“我们工作室的编辑绝对是行业里策划类型青春文学经验最丰富的。《少年如你》虽然只有一个开头,但是潜力很大,放在网络上免费发布太可惜了。交给我们运作,它一定可以成为畅销书。” 张潮再问道:“那有没有案例?” 单英琪从随身的口袋里掏出一本封装精美的书,递给张潮。张潮接过来一看,竟然是郭小四的代表作之一——《幻城》。 单英琪道:“郭小四你应该知道。这本《幻城》,原先只是2002年10月发表在《新芽》杂志上一个短篇。我们编辑看到后同样认为潜力巨大,所以立刻就签了下来,2003年1月就出版了,到现在已经加印了几次,销量过了百万。” 张潮点点头。无论后来有何种争议,《幻城》在这个年代的青少年群体中影响力是巨大的。在只有少部分才能接触网络文学的时代,《幻城》满足了他们对奇幻世界的大部分想象。 就连张潮也不能否认,自己对《幻城》的热爱——否则没法解释家里书架上的那本从何而来。 春风文学出版社,确实是一个很好的选择,现在就看这位单编辑能提供什么样的条件了。 张潮接着问道:“那根据贵社和单编您对《少年如你》的出版前景预测,认为它应当价值几何?” 单英琪答道:“我们可以给你与郭小四相同的待遇。” “哦?” “一百万,买《少年如你》未来四年的出版权。同时在这四年里,我们出版社会每年给你一定金额的创作扶持金,只要你每年写出来至少一本书,并交由我们首发出版就行。” 张潮心里直乐。因为他记起来了,这个模式在当年上过媒体。一开始所有人都认为是郭小四赚大了,春风文学出版社则担了一定的风险。 结果2003年春季图书订货会上,《幻城》薄纱全场,供不应求,直接让出版社把首印数从6万册提高到了10万册。要知道当时在出版行业里,首印3万就算畅销书作家了。 最后《幻城》一年内就给出版社赚了2000万。 之后小四也学聪明了,不再肯接受固定价格买断作品版权,而是用版税结算。现在他那本引发更大争议,并且最终导致他的商业版图灰飞烟灭的小说《梦里花落知多少》,应该也快由春风社出版了。 于是张潮笑着说道:“看来您对《少年如你》的前景并不是特别乐观。” 单英琪闻言,脸顿时就严肃起来,问道:“是不是其他出版社已经找过你了。” 张潮点点头。 单英琪道:“方便问一下他们给你什么样的条件吗?” 张潮犹豫了一下,没有直说,而是用手指蘸着茶水,在桌子上写了“20”和“12”两个数字。 单英琪是行内人,自然一看就明白了,紧张地问道:“你答应了?” 张潮摇摇头。 单英琪松了一口气,说道:“应该不是我们这样的国营出版社吧?是民营出版公司吧!只有他们才会这么疯。” 张潮点点头。 单英琪接着道:“我们的条件其实也很优厚。100万,拿版税算,你的书至少要卖到50万册才能拿到。你真的这么有信心?” 张潮道:“前几天我有个同学说,我的小说能卖100万册。看来她的信心比你们更足。” 单英琪哑然。 不过她没有放弃努力,继续争取道:“这是你的第一本书。虽然现在话题度很高,但毕竟你还没有经过市场检验。而我们在销售渠道上的优势,正好可以帮你打开局面。” 张潮笑道:“我写的是通俗小说,不是曲高和寡的严肃文学,不需要摊派销售任务。通俗小说的渠道已经高度市场化了,卖的好书店自然会源源不断找出版社要货。所以这点上,国营和民营相比,没有什么优势。” 单英琪无法反驳,只能在心里吐槽这个刚成年的年轻人,怎么比猴子还精。 但是她是背着必须拿下《少年如你》的任务来的,所以绝不能放弃,给出了最后的报价:“我们出版社,可以给你10%的版税,以及10万册的首印。其他条件不变。” 张潮站起身来,和单英琪握了一下手,单英琪几乎以为是他答应了,没想到张潮说道: “谢谢春风社的厚爱和单编辑的重视,但我们目前的分歧确实有点大。要不然这样,您先回酒店,我先去上课。关于版税和首印数,您再考虑考虑。” 单英琪无奈地点点头,道了再见以后,离开了会议室。 结果刚走到学校大门口,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在门卫处登记,定睛一看,不正是作家社青春文学编辑部的编辑,钱颖。 两人曾在行业内的各种活动中,有过数面之缘。 单英琪的危机感,“噌”一下就上来了——这作家社,可是尝过《三丛门》甜头的! 第三十四章 群雄逐鹿 这时候钱颖也看到单英琪了,发现她是从学校里往外走的,脸色立刻变得慌乱和焦急起来。 还是单英琪善解人意,抢先开口道:“别急,张潮没同意把书给我呢。” 钱颖这才松了一口气,随即有些不好意思,道:“我还以为白来了呢。” 单英琪笑道:“那小子精明得很。他现在上课去了,你现在上去也白去。不如我们去外面聊聊。我还没吃午饭呢。” 钱颖摸摸肚子,道:“好吧。其实我也没顾上吃,刚下飞机就打车过来了。” 单英琪和钱颖虽然只有点头之交,但既是同行,又同是女性,互相之间天然就比较亲近。 三中地处荒僻,附近只有一溜农村自建房的一楼有杂货店、小饭馆。两人也没走远,就近找了个小店,点了两个炒粉和两瓶饮料。 简单填了肚饿,单英琪就把中午的遭遇说给钱颖听。虽然没讲春风社的报价,却把张潮写的那两个数字告诉给钱颖了。 钱颖听完心里“咯噔”一下,自己这次带来的报价,起步是8%的版税,8万册的首印,出版社方面给了她一定的上浮空间,但是和那家不知何名的民营出版公司相比,距离还是太远。 钱颖抱怨道:“年轻作家的胃口都被这些民营公司给喂大了。想当年韩涵也才拿8%。现在一个个起步都要10%,甚至12%,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底气。” 单英琪道:“销量给的呗。谁叫现在那些老作家的书那么难卖。拿了茅盾文学奖又怎么样?读者不爱看有什么用。” 钱颖叹气道:“谁让我们包袱重呢。每年都要背那么多不赚钱的出版任务。你不出吧还不行,出了就等于积压在仓库里。压上几年,还不是拿去打成纸浆了。” 单英琪道:“这些小伙子、小姑娘,以为我们出版社赚了多少钱。其实社里赚的那点钱,还不都是扔进这些无底洞里去了。” 这时候两人同时看到一辆红色的出租车火急火燎地从小吃店门口驶过,扬起一阵烟尘。看样子是直奔三中校门口去了。 单英琪和钱颖对视一眼,很有默契地马上起身结账,也踩着着小碎步往校门口赶去。 来的果然是同行,叫王乔山,供职于21世纪社,也是一位专门做青春文学的年轻编辑。 三人就在校门口礼貌而又不失尴尬地互相打了招呼,一起去了行政楼。办公室的周主任看到又来了两个新客人,头都大了,但是又不能不接待。 他让干事小郑给每个客人都沏上茶,客客气气地说道:“几位编辑都想和张潮谈,这个心情我们理解。但是张潮同学毕竟还是学生,以学业为重……” 几人中王乔山的年纪最轻、性格最跳脱,闻言“噗”一声就笑了出来,搞得周主任颇为尴尬。 还是钱颖打了圆场,道:“学业当然很重要,但张潮同学现在的重心应该在创作上。如果这次他能顺利出书,想必对学校的美誉度是很有帮助的。” 周主任闻言,从办公桌上拿起一个记事本递给他们进行传阅,并且解释道:“这是这几天打电话到学校这边,想要和张潮同学面谈的出版社。你们三位是来的比较早的,但他们应该也很快会到。这要是来一个见一个,恐怕对学校正常的教学秩序影响很大。” 三个编辑看了下记事本上的记录,连同他们三个人已经到了学校的,一共有十二个出版社,其中不乏三联社、中信社、花城社这样有名的国家与地方大社,也有呗榕文化、中南博集等崭露头角的民营出版公司。 三人都感到压力山大。 也不怪这些出版机构如此积极,原因无他,就是畅销。 韩涵一部《三丛门》的销量,许多知名的老作家一辈子写的书加起来都追不上。而郭小四的《幻城》则很可能打破这个记录。 其余的青春文学作家,如春树、蒋方舟等人,虽然没有那么夸张,但每本书的销量也基本能维持在10万册以上。这在一本书首印3万册、年销5万册就算畅销书的时代,可以算得上出版社的掌上明珠了。 所以能抢到一个话题度高、作品质量又不错的青春文学作家,等于是抢到了一台稳定输出的印钞机。 周主任看到三个人都沉默了,善意地提了一个建议道:“要不然这样,大家集中一个时间,由咱们学校提供场地,让张潮同学统一与大家沟通出版事宜。” 三人互相看看,有些犹豫。 这时候干事小郑轻手轻脚地推开门,对周主任说道:“主任,又来了一个编辑,姓陆,说是之前给您打过电话……” 闻言王乔山毫不犹豫地起身握住了周主任的手,说道:“好主意,就按您说的办!” 下午下了课,张潮才知道竟有这么多出版社来找自己买版权,也吃了一惊,因为之前预估最多就是有五六家。看来还是低估了出版社对畅销书的热情。 不过这样更合他意,只不过自己计划里的报价,要变一变了。 他和周主任说道:“谢谢主任的支持。时间就安排在后天晚上吧。咱们尽量在高一高二返校以前敲定这事。” 周主任问道:“要我通知你父母吗?” 张潮犹豫了一下,道:“还是算了。我自己能谈好,而且我也成年了,合同自己就能签。” 周主任点点头同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作为纯粹的行政干部,张潮成名以来他的工作压力凭空大了很多,经常有各种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单位、机构甚至个人打电话到办公室,而且接待工作也多了很多。 还一个都不能得罪,不是报纸就是杂志,要不然就是今天这样的出版社。吴校长交代了,这都事关学校声誉,不能怠慢。 周主任得了准信,就和校长汇报了,校长笑道:“那还是用那个小会议室吧。那儿快成了张潮的专属会议室,用的频率比我还高。另外,你还要做好准备……” 周主任当天晚上就给留电话的出版社一一回电,讲了学校的安排,让他们赶紧派人过来。 各个出版社闻言,立刻急了,以前找作者谈出版都是一对一,哪有这样,和拍卖行似的。但张潮和学校方面的理由也十分充分,无可辩驳,只能特事特办。 所以各家都连夜召开会议商量对策,最终还是忍不住诱惑,纷纷派出精兵强将,飞往福海,争夺张潮的初版权。 第三十五章 你开了中国图书出版历史的先河 春风料峭的夜晚,长福三中的行政楼却灯火通明。三楼的小会议室里,更是人声鼎沸。 全国17家出版社、文化公司的代表早早就来了,齐聚一堂,只等着好戏开场。 是的,比之前王乔山、单英琪他们看到的还多了5家,都是这两天又打电话联系的。 其实打电话过来的不止这5家。但另外一些出版社,听说争夺这么激烈以后,掂量了一下自己的实力,都选择了退出。 此外像人民文学社这样持身庄重、不苟言笑的出版社,也没有参与进来。 但也完全可以说现在会议室里的17家出版社,就是国内出版界文学类,尤其是青春文学类图书的精华所在了。 来的这些编辑互相之间认识的居多,因此聊天的气氛很热烈,但是又小心翼翼,生怕不小心把领导给自己的底牌给泄露出去了。 终于等到了七点钟,晚自习的铃声响过以后,张潮就跟在校长吴兴雨后面走进了会议室。众人都安静下来。 吴兴雨简单说了几句话,就坐到了一旁。他知道今天的主角不是自己,但是身为校长,他认为自己还是有必要在场给自己的学生撑撑腰的。 终于轮到张潮了,他还是习惯性地弹了弹话筒,才道:“首先感谢大家对《少年如你》这部小说的喜爱,我就不绕弯子了。先说说我的写作计划。根据我构思好的写作大纲,这部小说的篇幅应该在20万字左右,可能会达到22万、23万字。目前我已经完成了3分之1。因此它肯定可以独立成书,而且不会太薄。” 在场的编辑代表们闻言松了一口气。 一本正规出版的书,其成本和利润的构成还是比较透明的: 以一本零售价20元的图书为例,其中8%约1.6元,是给作者的版税(平均数,下同);25%约5元,是印刷费用以及纸张成本;30%约6元,是归属零售商的利润;12%约2.5元,是中间渠道商的利润。剩下的25%约5元,就是出版社的利润了。 书厚一点,理论上定价就可以高一点,这样出版社就能多赚一点,对渠道端的议价权也强一点。读者也更愿意为看起来更厚的书买单。 当然,定价也不是完全和书的厚薄挂钩的,因为印刷成本虽然很“硬”,但边际效应却很明显,页数越多、印数越高,单页成本就越低。 定价主要还是和这本书的销售预期挂钩紧密。因此作者是否知名,题材是否热门,内容是否够有话题度……才是决定价格的关键因素。 像韩涵《三丛门》的初版,足足有22万字,但那时候是中国青春文学的混沌期,市场前景并不明朗。所以作家社毫无信心,定价仅为16元,甚至计划中的首印数仅为3000册,几乎就是压着盈亏线进行的策划。 直到后面市场端反馈实在是强烈,才加印到3万册。 而到了郭小四的《幻城》,篇幅仅为14万字左右,春风社的定价就高达28元,首印就是10万册。 短短4年时间,市场风云变幻,恐怖如斯。 《少年如你》如果真有20-22万字的篇幅,结合张潮的热度和小说目前的话题度,各家出版社在排版、印刷、定价上的压力就小了很多,操作性上算是非常友好的了。 张潮接着说道:“之前已经有不止一家出版社找我谈过了。有电话谈的,也有见面谈的。我可以开诚布公地和大家讲,有出版社给出了12%的版税、20万的首印,还有出版社给直接给出了100万的买断稿酬,但是我都没有答应。” 台下一片哗然,所有刚知道消息的出版社都惊掉了下巴。因为张潮所说的无论哪一种,在行业内都算是极高的标准了,通常只有最顶尖的作家才能拿到。 他们中的很多人,从出版社领导那里拿到的谈判条件,根本就到不了这个水平。 立刻就有一个女编辑质疑道:“张潮同学,你这是坐地起价!我们出版图书也是有风险的,谁能保证《少年如你》一定能畅销?” 女编辑的话引来一片附和,有个男编辑也大声道:“张潮同学,你这样可就把路走窄了!” 张潮并不着急,而是掏出一个文件袋,又从文件袋里掏出十七份厚厚的A4纸打印稿,分发给在座的编辑,并且说道:“这是我已经写好的部分。我计划在我博客上的连载,也止于这里。后面的内容,只会在正式出版的书中呈现。” 众编辑闻言立刻开始翻看,很快就沉浸入小说紧张、压抑、残酷,却又带着熹微的温暖与希望的氛围中去。 篇幅虽然不短,但是各位编辑都是久经沙场的老将,阅读速度那叫一个风驰电掣,很快就把一叠稿纸翻完了。 最后的情节恰好就卡在程念与卫莱发生争执,程念在情绪激动下,一把将卫莱推下楼梯处…… “下面呢?卫莱怎么样了?”一个编辑显然沉浸太深,不禁发问。 张潮神秘一笑,道:“那只有拿下版权的才能先看到了。抱歉,这些内容还有一些没有公布在博客上,因此我要回收大家手上的打印稿。” 断章狗! 众编辑心里暗骂,但还是恋恋不舍地把打印稿交还给张潮,内心对《少年如你》的评价又上了一个台阶。只要后面的水准能维持住,那几乎可以百分百认定这会是一部现象级的青春小说了。 即使崩了,凭借前面营造的热度和口碑,卖个大几十万册也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这下大家都面面相觑,明白话语权完全落入了张潮的手里。 这时候,21世纪社的王乔山高声说了一句:“诸位,想必大家准备的条件都达不到张潮同学的心理预期,也都别献丑了。张潮同学,你究竟要什么样的条件,快说吧!别吊着我们啦!” 张潮点点头,先解释了一句:“不是我吊着大家,而是不说明白,怕大家误会。好了,我也不藏着掖着,我的条件是—— 至少15%的版税,30万册的首印,同时小说定价不低于29元。” “嘶……”所有编辑都倒吸一口凉气,就连坐边上的校长吴兴雨都觉得自己听错了。 张潮道:“大家先别急,我话没说完。我也很感谢出版社对我的厚爱,不想让大家承担所有风险,所以这是一份对赌协议!” “对赌协议?”众编辑都不是玩金融的,对这个概念都很陌生。 张潮进一步解释道:“是的。15%的版税,是有条件的。如果《少年的你》在发行后18个月内的总销量低于100万册,那么版税就按10%计算。如果高于100万册,那就按15%计算。 销量在100万册以内的时候,可以先按10%结算;超过100万册以后,再把前100万册剩下的5%结算给我。后面,就都按照15%结算。 而如果销量低于30万册……我可以放弃我的全部版税。” 会议室里顿时像一锅烧开的水,每个编辑嘴巴都动了起来,闹哄哄的,完全听不清在讲什么。最后还是一个老编辑的声音高亢,如洪钟大吕,震彻了会议室的天花板: “张潮同学,你这可是开了中国图书出版历史的先河啊!” 第三十六章 花落谁家? 别说中国了,就是全世界的出版史上,也没有听说过哪个作者和出版社这么签协议的。 张潮的这个想法虽然有点上头,但是编辑们好歹还是算得清楚帐的,知道即使《少年如你》的销量超过 100万册,出版社的赚头也绝对大。 只是这种协议大家都没有操作过,所以细节上要和自家的领导做一下沟通。所以纷纷都离开了会议室,掏出手机开始打电话。 春风社的总编,听完单英琪的转述,感叹道:“这小子不简单哪,他这是想一步到位。” 其实张潮作为一个文坛新人,他面对出版社时的议价能力是很弱的,尤其是在不熟悉出版界“规矩”的情况下。 15%的版税,是业界的天花板。其他任何作家都要有至少两三部 50-100万销量级别的作品,才敢和出版社谈,还不一定成功。 而张潮的方案则是拿自己的收益做赌注,让出版社自己入局。 对出版社来说,这无疑是一颗包裹着糖衣的毒药——不是担心自己亏钱,而是一旦开了这个先例,意味着过往作家和出版社之间那种温情脉脉的合作关系,将会变成赤裸裸的利益勾兑。 作家和编辑之间互相成就的佳话有很多。尤其是在出版还没有那么市场化的时代,全国就那么些文学刊物和出版社。 作家——尤其是新人、年轻人——话语权是不及编辑的,需要编辑“提携”才行。资深编辑说这个作品要怎么改,作家就要老老实实地改。 有“痞子作家”之称的王朔,他的处女作《空中小姐》,初稿是个 3万字的短中篇,投给了《当代》杂志,审稿的老编辑的意见是情节太单薄,要更丰富一点。 于是王朔回去“吭哧吭哧”改了几个月,增加到了 10几万字。结果改稿期间老编辑退休了,接手的编辑认为改稿太啰嗦了,要求删改得精炼一些。 王朔干脆就把最初的3万字初稿交给了新编辑,新编辑马上就拍板录用了,并且一炮而红。 由此可见作家、作品和编辑之间的复杂关系。说严重点,认为编辑很多时候是在 pua作家也没问题。 就像《新芽》杂志,即使在依靠“新理念作文大赛”销量大翻身以后,也迟迟没有提高稿费标准,仍然维持千字 50元的标准。 张潮显然对建立这种传统的合作关系没有兴趣。他要让自己在第一部作品的出版中,就和出版社平起平坐,甚至略压一头。 而出版社一旦接受这个条件,意味也要压上自己的行业信誉,给张潮的作品冲量。 因为只要后续张潮的作品质量没问题,而销量却没能超过 100万册,那么舆论会更多地归咎于出版社的运作不力。 同时几乎等于丧失了和张潮这个潜在的畅销书作家再合作的机会。 关键张潮的方案只是“底线”,想要拿下《少年如你》的版权,各个出版社肯定还要加码。 所以张潮的这招“对赌”,就是用利益把自己和出版社捆绑起来,迫使出版社要投入尽量多的资源给《少年如你》,实现共赢。 “这小子太精了,昨天你和我汇报的时候,我还有点不相信。你说他这脑子是怎么长的?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感叹完,总编又问道:“你觉得这部作品的质量怎么样?” 单英琪毫不犹豫地回答道:“必火!能不能超过小四的《幻城》不知道,但是销量绝对不会低于 50万册。100万册的概率也不低。” 总编道:“我相信你的眼光!这样,你拿出纸笔,记一下……” 单英琪马上掏出本子,认真地把总编给出的“报价”给记了下来。 记完挂了电话,看着纸上的几行字,她心里默默念着:“这是平等合作,这不是丧权辱国;这是平等合作,这不是丧权辱国;这是平等合作……” 然后又写上春风社和自己的名字、手机号,把这张纸撕下来,回到小会议室,把纸交给了张潮。 但并不是所有的出版社,都能接受这样的条件,特别是大部分国营社的领导都是老编辑出身,往往比较保守,有一位听到张潮的方案后,还痛骂一句:“倒反天罡!”果断拒绝了。 而其中最有信心的就是呗榕文化的陆金波。作为民营社的总编,他的权限本身就比在场的编辑们大,所以他递给张潮的纸条里,是一个张潮绝对不会拒绝的数字。 半个小时后,各个愿意接受对赌方案的出版社,都把自己的条件,写好交给了张潮,一共是 10家。 其余没有提交的,也都留在会议室里。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看看是谁和张潮签这种城下之盟吧。 要说张潮此刻内心没有波动是不可能能,因为手里这十张纸条,会决定他今后很长一段时间的人生走向。 其中有些出版社提出的条件,确实让他眼红心热。但他还是按捺住冲动,认真对比、仔细思考。 虽然“对赌协议”是以利益为先,但巨大的利益背后,是否藏着陷阱呢? 漫长的等待过后,张潮从十张纸条里拿出一张,对众人说道:“经过考虑,我决定和花城社合作,感谢大家!” 众人哗然,目光都投向了花城社这次来的人,编辑部主任,朱妍玲。 朱妍玲已经从事编辑工作近 20年,挖掘过很多优秀的作家,早已经宠辱不惊,不过此刻她却有些疑惑。 而陆金波第一个忍不住,“嚯”一下站起身来,道:“我想知道为什么是花城社。” 他很确定花城社作为一个国营社,绝对不会提出比他更优厚的条件——百万册以下15%、百万册以上20%的版税比例,以及50万册的首印。 国营社能拍板的领导,绝对不会承担给张潮比这个还高的版税和首印条件,所带来的决策压力。 张潮解释道:“花城社在版税和首印数上,并不是各家中最激进的。但是花城社却给了我最宽裕的达成百万销量的时间,让我看到了最真挚的合作诚意。因此,我选择花城社。” 陆金波闻言颓然坐下,他和其他出版社都只想着在版税比例和首印数上做文章,没想到花城社却着力在 18个月这个时间上。 张潮接着说道:“具体的细节这里暂时就不能透露了。等我和花城社签订具体的协议后,会由花城社择机对外公布。非常感谢大家这次能包容我这个新人的胡作非为,希望今后能和各位合作。” “原来你也知道自己是在‘胡作非为’啊……”除了中榜的花城社朱妍玲,其他人都有些意兴阑珊。 “散了散了!”一个老编辑一声招呼,大家就要走人。 谁知道这时候校长吴兴雨却喊了一声:“大家别着急走,学校食堂给大家准备了丰盛的宵夜,有烧烤,有啤酒,我让他们马上就端过来。” 有免费的宵夜吃谁不愿意,众编辑闻言都坐了回去。 下一秒会议室大门“啪”一声被推开,涌进来一堆记者和摄影师,闪光灯噼里啪啦就亮瞎了众人的眼。 此刻吴校长的脸都笑成了一朵花! 天下间果然没有白吃的宵夜! 第三十七章 不甘心的陆金波 都在媒体界混,编辑们也明白花花轿子众人抬的道理,所以即使这次没有拿到《少年如你》的版权,也都想和张潮结个善缘,所以非常配合。 焦点当然是张潮和拿下版权的朱妍玲,以及——校长吴兴雨。 过了不久,食堂送来了宵夜和啤酒,众人情绪立刻又高涨起来。只是这个场合就不适合张潮呆着了,他也知趣地和朱妍玲去了办公室接待用的小客厅详谈。 朱妍玲拨通了花城社领导的电话,与张潮一起开了个三人小会,初步确认了相关细节。 100万册内,版税从 10%提高到 12%;超过100万册,15%的版税不变;首印由30万册,提高到 40万册。以及最重要的: 100万册的销量达成时间,从 18个月,延长到 30个月。 张潮最看重的就是这 30个月的销量达成时间。倒不是张潮对《少年如你》的销量没有信心,而是花城社能提出这个条件,就说明他们基本不会在印数和渠道上和张潮玩什么花样。 出版社,尤其是有自己印刷厂的出版社,印刷的花招操作起来太容易了。所以隐瞒印数一直是困扰作家的一大问题。 尤其是畅销书,隐瞒个十几二十万册的印数,就能额外给社里带来几十万的收入。利字当头,谁不动心? 也就是国营大社这方面好的多。因为国营社里印数签批以后,流程还有很长,涉及到调纸、印刷、储运、入库、发货……方方面面,年底还有审计部门核查。 大社中势力盘根错结,即使社长也很难一手遮天,何况总编、主编这些人。 但是张潮这个“对赌协议”实在太特别了,涉及到的利益是以百万计算的。出版社即使不隐瞒印数,在销量统计的时间口径上往后拖一拖,就能威胁到自己的收入。 所以花城社这个 30个月就特别贴心,基本省去了张潮与出版社在这方面斗心眼子的功夫。 三人聊得很好,花城社领导答应一周内就把合同拟好,待张潮确认无误后,就会由朱妍玲带过来,与张潮正式签订。 挂了电话,朱妍玲也要离开了,她起身与张潮握了握手,说道:“我们花城社是年轻作家的摇篮。路遥的《平凡的世界》就是首发在我们社的杂志上,还有毕飞羽的成名作《孤岛》,王小波的《白银时代》……我相信,《少年如你》,会是我们愉快合作的开始。” 张潮道:“我也相信。我会尽快完成小说的创作。” 送走朱妍玲后,张潮也没有和小会议室里吃着宵夜聊着天的众人告别,而是一个人悄悄下了楼,准备回班级自习。 刚走到楼下,阴影里就走出来一个人,吓了张潮一跳,定睛一看,却是陆金波。 陆金波此刻已经没有了刚刚的颓丧,笑咪咪地对张潮说:“张潮同学,我还是想签下你的书。” 张潮道:“嗯?我已经和花城社谈好了……” 陆金波道:“不是《少年如你》,而是你的杂评,之前发在博客和报纸上的那些。” 张潮明白了,笑着问道:“一共才写了 9篇,加起来 2万多字,半本书都凑不够呢。” 陆金波道:“只要你继续写就行。我的要求不高,不少于 10万字,今年能给我就好——当然越早越好。其中最好多几篇没公开发表过的作品。” 张潮想了想,认为难度不大,就答应了下来,并且问了陆金波能开出什么条件。 陆金波早就想好了,道:“这本书肯定比不了《少年如你》,不过畅销应该没问题。这样吧,书里的未发表内容达到 30%,我给你11%的版税;达到 50%,13%;超过 70%,15%。你看怎么样?” 张潮默默算了算,觉得可以接受,就说了声“好”,与陆金波握了握手,初步的口头协定就算达成了。 陆金波感慨道:“我当年顶着‘李寻欢’的名头呼风唤雨的时候,以为自己是最年轻的,把网络文学、网络舆论玩得最明白的人,今天见到了你的操作,不得不承认自己已经老了。” 张潮笑了笑,没有接话,而是说:“我要回去上晚自习了,再见。”说罢转身离开,身影很快消融在夜色里。 陆金波点起一支烟,一边抽着,抬头看了看小会议室人影交错的窗户,又摇了摇头,慢慢走出了三中的校园。 张潮对陆金波的态度很复杂。 首先陆金波那份报价自然是所有出版社里经济回报最高的——以达成100万册销量计算,陆金波的方案比花城社的方案,能让张潮多拿150万。 张潮几次在呗榕文化和花城社中摇摆,毕竟150万在2004年,无论如何都算得上一笔巨款,即使在燕京,也可以买上两三套二环的商品房了,或者是一个破点、小点的四合院。 但是作为出版商的陆金波,过分热衷于商业化包装、炒作,以压榨作者的文学信誉来追求短平快的市场收益,同样也备受人诟病,也是最让张潮顾虑的一点。 而张潮作为新人,虽然在网络上、媒体上已经刮起了一阵旋风,但是出版了第一本书,才算是在文学界的正式亮相,也关乎外界对他的观感和定位。 如果选择呗榕文化,张潮都能想到陆金波会给自己安上多少头衔—— “十年一遇的文学天才”“博览群书的孤独少年”“挑战权威的叛逆者”“偏科怪才”“青春文学的扛鼎之作”…… 然后就是一大堆的商业活动,什么综艺节目、娱乐杂志、全国巡回签售……估计一个都会少,想想都头皮发麻。很可能今后自己都只能走娱乐化、明星化作家这条路了。 在这点上,选择花城社这种传统大社,想必会沉稳许多,自己也不用过多卷入繁杂的事务里。而且花城社凭借几十年经营的渠道和媒体资源,销售的后劲应该比呗榕文化更强。 多方考量以后,张潮才忍痛选择了花城社。但是他也不愿断了和陆金波的合作可能,毕竟陆金波出了名的对作者慷慨。所以把《少年如你》签给花城社,把杂评集签给呗榕文化,是最优的选择。 次日,张潮未写完的小说竟引发出版社疯抢,并最终以极高的版税标准签约花城社的新闻,又给关注他的人群和文学界,投下了一颗震撼弹。 虽然朱妍玲守口如瓶,没有透露具体的数字,但是其他编辑还是透了一点风出来,让大众知道了大概是 15%,这个出版界的天花板比例。 顿时就有不少一辈子没有拿过版税,只能赚千字50元稿酬的老作家们义愤填膺了,纷纷发文痛斥出版社节操沦丧、毫无底线,为了炒作一个文学新人,不惜辱身相侍。也形成了一股不小的“倒张”浪潮。 可惜这股浪潮多停留在纸媒上,张潮身处校园,虽然偶能上网,却一无所知。 第三十八章 《少年的巴比伦》 只是这次风波,用不着张潮出手。 最先是写出《活着》、《许三观卖血记》的于华接受了记者的采访,明确表示支持年轻作家拿到高版税,并且善意地提醒出版社不能喜新厌旧,老作家的版税也应当适当提高。 接着他的好朋友默言也在报纸上发了一篇短文,以收到人生第一笔稿费为线索,回顾了写作收入对自己生活的巨大改变,最后善意地提醒出版社不能喜新厌旧,老作家的版税也应当适当提高。 接着是韩绍功、苏桐、格斐……不少大作家以各种形式,表示了对高版税的支持,以及善意地提醒出版社不能喜新厌旧,老作家的版税也应当适当提高。 默契得像是商量过,但其实互相之间没有通过气。可见众大咖苦出版社久矣! 张潮知道,一定会大呼:“什么叫自有大儒为我辩经!” 张潮每天除了上课,就是码字,此外就是给“高三提分突进班”的同学们上课、讲题。 不得不说,各班精挑细选出来的精英就是不一样,分数最低也有118,让他讲课的效率大大提高。 一周后,花城社的朱妍玲就带着协议来到了三中,依旧是行政楼三楼小会议室。 协议的内容早已经提前确认过,所以来就是签署。同时张潮将新写的3万字稿子给朱妍玲看了,依旧维持了高水准,强烈的故事悬念、悲怆的情感冲突,让朱妍玲这个老编辑都读得欲罢不能。 不过朱妍玲这次来,不只是和张潮签署协议,还有一个重要任务——替《花城》杂志,向张潮约稿。 朱妍玲道:“我知道你现在的创作任务很重,但是即使你2月份就能完成《少年如你》的创作,审核、校对、设计、排版、印刷……基本要到6月份才能和读者见面。中间这几个月的空白期,需要有作品来维持你的口碑。” 张潮想了想,道:“6月份可能太晚了。我希望越快越好。这样吧,我边写,你们边校对、边设计排版,这样提早多少?” 朱妍玲笑道:“没有你想象得那么简单,书不是写出来就能印了卖的。书稿完成以后要三审三校,这个流程就就要至少一个月,然后才能申请书号……这样吧,审校方面我们尽快,不过也不太可能早于4月份完成。” 张潮道:“……嗯,那确实需要有作品……朱老师,您放心,小说下周就能交给你,应该是个短篇,或者短中篇。” 朱妍玲很惊讶,道:“你已经有构思了?” 张潮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走到小会议室的窗边,凝望着外面杂草丛生的野地,出了一会神,才开口问道:“您知道三中这块地皮,原来是干什么的吗?” 朱妍玲知道张潮并不是真的在问她,所以只是微笑地听他继续讲下去。 张潮接着说道:“这里,还有后面那片野地,原来是我们长福最大的机械厂的厂址。最多的时候,有好几百职工,加上家属,有两三千人。厂里面什么都有,电影院、体育馆、游泳池,还有一排一排小店。那时候,很多县城都有这样的国营厂,或多或少,或大或小。 小学的时候,每年寒暑假,我都会从乡下回城里住,没事就跑来这里玩——因为可以捡到各种稀奇古怪的零件。那时候,有一个在工厂当学徒的小哥哥,经常带着我在县城里晃荡,一晃就是大半天。可我只有写完了作业才能出门。而他想玩了,就从车间里溜出来,虽然总会被他师傅骂…… 别人3年就出师,他学了3年又3年,还是学徒。但我还是很崇拜他,因为他会和我说他和厂里的哪个混混打架打赢了,又和哪个女工谈恋爱了,或者又从师傅那里偷到烟了……” 朱妍玲出生、成长于南京,大学读的还是南京中文系,毕业后就去广州,在花城社的编辑岗位上一干就是三十年,所以对张潮所述的这种县城小青年的生活非常陌生,一时间也听得入神了。 张潮缓缓说着:“……1998年,我小学毕业了,厂子也没了。那个小哥哥突然就从我的生活里消失了。一同消失的,还有他那说不完只属于90年代县城小青年的故事,还有我曾经熟悉的长福县城……” 张潮转头对朱妍玲说道:“朱老师,我们的文学中,农村与城市,是最受瞩目的二元,名家辈出。但是像长福这样夹在农村与城市之间的小县城,却似乎从来没有被人注意过。 小县城,既是乡镇的‘叛徒’,又是城市的‘附庸’。这里的青年,挣扎在夹缝中……” 朱妍玲把张潮的叙述在脑中咀嚼了好一会儿,才道:“你真的非常敏锐,似乎确实找到了我们当代文学作品的一片处女地。你大胆写,尽快交稿,我帮你在《花城》杂志那边插个队。如果质量没有问题,争取能在下个月就发表。” 《花城》与《收获》《当代》《十月》并称为纯文学期刊的“四大名旦”,相比其他三份期刊,《花城》对有创新色彩的文学作品尤为关注。 《花城》是双月刊,每逢单月的5日出刊。现在已经是2月初了,时间颇为紧迫。 朱妍玲带着张潮已经完成一半的《少年的你》电子档走了,张潮则投入到了新小说的创作中去。 他口述的这个故事,既是自己的真实经历,却又和小说家陆内在2007年发表的长篇小说成名作《少年的巴比伦》有精神上的共鸣。 《少年的巴比伦》的故事发生在20世纪90年代初,一个虚构的小县城“代城”,主人公陆小路没有考上大学,在父亲的操作下到糖精厂工作。他工作一塌糊涂,整天跟着一个叫“老牛x”的师傅混日子,只会拧螺丝、换灯泡。整天打架、追女人、恶作剧。 直到清新脱俗的白蓝出现在他的生命里,瞬间吸引了他,一系列阴差阳错后,他们走到一起。白蓝启发了陆小路对生命意义的自觉追求,最后陆小路在白蓝的建议下报考了夜大,白蓝也到上海去读研究生。至此,两个人踏上了属于各自的生命旅途…… 原小说在语言上具有强烈的王小波风格,幽默、讽刺,具有强烈的自传色彩。 张潮决定借用《少年的巴比伦》这部小说的故事框架,写出自己心目具有90年代气质的县城故事。不过原小说的环境重心还是放在国营工厂,而同时具有小县城、乡村和国营厂生活经验的张潮,则决定要把国营厂和小县城之间特殊的兴衰关系表达出来。 叙事视角也从原小说主角陆小路的第一视角,转变为作为孩子的“我”,在三个寒暑假的时间里,见闻到的陆小路的故事。 第三十九章 突然袭击 临近周末,就在张潮将要给《少年的巴比伦》收个尾的时候,兰婷给他送来了一份通知函—— 张潮同学: 你的作品《我是使爸妈衰老的诸多事件之一》荣获“第一届《东南晨报》杯福海中学生作文大赛”一等奖。大赛颁奖典礼兹定于2月8日早上9点,于福海文化艺术中心举行,请务必准时参与。…… “那不是周天吗,我还得回家呢。”张潮皱皱眉头,这短短二三十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他都忘了还参加过这么个比赛。说实话,现在的他已经不是特别在乎这样的地方性学生作文奖了。 有那功夫不如窝在电脑前多码点字呢。那可是真金白银。 于是推脱道:“能不能不去?让你帮我代领吧?” 兰婷柳眉一竖,道:“哟,大作家现在看不上这些小奖了。不行,你必须去。这次市文联、作协联合颁奖。我舅舅说好多人都想见识一下你这个石头缝里蹦出来的齐天大圣呢!” 张潮只能苦笑地答应。顺便问了一句:“你几等奖?” “不告诉你!” 两天时间很快过去了。2月8日早上,张潮、兰婷,还有庞云,以及另外一位获奖的女生,由各自的指导老师领着,准时坐在了福海文化艺术中心礼堂的后排。 这次比赛果然规模盛大,放眼望去,获奖者怕不是有七八十人,加上指导老师,满满当当坐了一礼堂。可以算得上大型分赃现场了。 而且评委阵容在福海来说,也堪称豪华,主持人报菜名就报了好一会儿: “本届大赛评委会主席是福海文联主席、著名作家雁鸣,副主席是福海作协主席、著名诗人长天,评委有……此外本次比赛还得到了《东南晨报》的大力支持,《东南晨报》的主编庞丽娟女士,也作为本次大赛的特别评委,来到了我们会场……” 张潮注意到,前排嘉宾席有一个矮矮的、朴实的中年男人身影,竟然能与雁鸣、长天这两个头发花白的福海文学界大佬,并排坐在最中间的位置,却一直没有介绍到他,不禁有些好奇。 果然,主持人最后才道:“这次大赛的颁奖典礼,《东南晨报》为我们邀请到一位重量级嘉宾,他就是以一部《尘埃落地》荣获茅盾文学奖的著名作家,阿莱!大家掌声欢迎!” 会场上沉闷的气氛一扫而空,大家都热烈地鼓掌。作为最年轻的茅盾文学奖获得者,阿莱绝对是当代最炙手可热的大作家之一,一部《尘埃落地》,道尽了藏地的生死与悲欢。 阿莱站起来,欠身行礼,拿过主持人递过来的话筒,说道:“我是应《东南晨报》的邀请,来福海采风,适逢其会。其实我觉得这么‘不告而来’,有点唐突,但禁不住庞丽娟主编再三劝说,雁鸣主席和长天主席也盛情邀请,我只好厚着脸皮坐在这里……” 幽默的话语引得在场的师生都笑了起来,想不到这个大作家竟然这么亲切而谦逊。 这个插曲很快就过去了。颁奖典礼正式开始。这次比赛设有一等奖5人,二等奖10人,三等奖20人,以及入围奖40人,一共75个获奖名额。保证福海不论市区还是辖下的各县,都见者有份。 三中这次成果丰硕,竟然囊获2个一等奖,分别是张潮和庞云。兰婷则是二等奖,另一个女生是入围奖。 负责颁发一等奖的是评委会主席雁鸣,当他把奖杯递给张潮的时候,深深地看了张潮两眼。 全场的师生,也把目光紧紧锁定在张潮身上,打量着这只福海文坛的大熊猫。还好张潮最近已经习惯了做众人的目光焦点,倒是镇定。 颁奖后,文联主席雁鸣不无深意地补充发言道:“最近一段时间,我们福海的文坛‘不太平’,但我认为这是好事。‘文似看山不喜平’,文坛也一样,太平了就没有生机、没有活力了。我希望咱们福海多一些让文坛‘不太平’的年轻人。现在只有一个,不够,要一个接一个才好……” 雁鸣说完以后,《东南晨报》主编庞丽娟接着发言:“今天,我们很难得地邀请到了阿莱老师,我们可不能放过他!我们报社经过和大赛组委会的商讨,决定临时增加一个环节—— 由阿莱老师出一道作文题,由大家现场进行写作,限时1小时,考考大家的急才。在座的评委老师加个班,评出其中的优秀作品。这次临时现场作文不评一二三等奖,只要是优秀作品,都会得到一本阿莱老师亲笔签名的《尘埃落地》,作品也会由我们《东南晨报》刊登!” 小礼堂里顿时一片哗然。没想到颁奖礼完了,还有“意外惊喜”。不过大家都是写作文的老手了,1小时时间虽然紧凑,但是写一篇过得去的文章还是没问题。何况还能在茅盾文学奖得主面前露下脸,何乐而不为? 阿莱也有些意外,他本来就是中学的语文老师出身,所以出个学生作文题,对他来说没有难度,签几本书就更容易了。但毕竟有些唐突,他知道其中必有缘由,所以只是似笑非笑地对庞丽娟、雁鸣道:“你们这是对我进行突然袭击啊!” 文联主席雁鸣哈哈应道:“庞主编的这个提议早上才和我说的,一开始我也觉得意外,但是越想越妙。所谓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你是偶然来的,学生们是偶然写的,偶然之中,说不定就能碰撞出佳作。” 庞丽娟也解释道:“原本想请阿莱老师做个讲座,可想想看阿莱老师是大作家,这些同学则是‘小作家’,是我们福海文坛未来的希望。大小作家之间,以文相会,想必是一段佳话……” 阿莱听了,也只是笑而不语。 在工作人员的组织下,学生很快就集中到文化艺术中心平时做培训的一间大教室里,分到到了稿纸和签字笔。 出题人阿莱沉思着该出什么题目,在教室里踱步走了一圈,又走到门口。门边放着一面全身镜,又叫做仪容镜。 阿莱让工作人员把这面仪容镜搬到讲台的前方,开口道:“这面镜子,就是今天的题目。同学们开始写吧,写什么都行。” 这道题目说难不难,说易不易。不难在于镜子这个意象极为常见,所以立意不难;不易在于没有给任何前置限定,过于宽泛,容易流于表面。 三中的几个学生,兰婷和另一个女生都紧紧皱着眉头,陷入苦思冥想当中。 张潮连笔都没拿起来,反而在那儿左顾右盼,意暇甚。 庞云就坐在张潮背后,紧紧盯着张潮,心里浮现出昨晚姑姑对他说的: “一小时限时写作,你就是让职业作家来,也未必能写好。他只要动笔了,我就有办法让他露馅!” 第四十章 年少轻狂又何妨 张潮突然回头看着庞云,笑着道:“不愿透露姓名的、富有正义感的同学,你想好怎么写了吗?” 庞云吓了一跳,马上低下头,咕哝着道:“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张潮叹了口气道:“怎么和电影台词一样?怕什么,我又吃不了你。但我觉得这样不够刺激!” 庞云不回话,闷头在纸上写着——唐太宗曾经说过: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 同在教室里的庞丽娟敲了敲桌子,提醒道:“1小时的时间很紧,在阿莱老师面前展示自己的机会也很难得,请同学们认真对待,不要交头接耳,保持素质。” 张潮转过身,酝酿了一会,突然举起手来,顿时被整间教室的目光注视。就连准备离开教室,去旁边接待室喝茶的阿莱也停住了脚步。 张潮站了起来,大声说道:“我觉得写在稿纸上不爽快,可以写在黑板上吗?” 庞丽娟脸都绿了,正准备拒绝,没想到阿莱开口了:“你就是那个‘午夜潮汐’张潮吧?好,你上来写吧。” 阿莱是贵宾,贵宾开口,只能主随客便,庞丽娟只好看着张潮走到黑板前——经过她身边的时候,低声说道:“你们要玩,我就陪你们玩个大的!” 说罢,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刷刷刷写了起来: 镜子 镜子是我们生活的另一面 面对镜子梳妆 也梳理自己的生活 剖开面具之下的心灵 看一看是流淌血水还是泪水 面对镜子祈祷 那生活中直击向你的拳头 在镜子里将自己打碎 还好镜子碎了 生活还算完整 一面破碎的镜子仍然映照 我们的生活 它让我们在裂缝中求生 通过拼接来拯救自己 它把刺向我们心脏的刀 换向了另一边 避开了致命部位 刀子扎在裂缝中 越陷越深 (别搜了,这首诗你们搜不到哦:-)) 教室一开始还有学生在窃窃私语,但慢慢就安静下来,最后陷入死一样的沉寂——只有张潮的粉笔用力点在黑板上发出的“哆哆”声。 重生前的张潮做了近二十年老师,所以一手粉笔字虽然算不上有艺术性,但绝对苍劲有力、锋芒毕露。每个字写的都有巴掌大,刚好占据了整面黑板,气势如虹。 诗歌写得虽然隐晦,但是结合张潮的经历,和今天的遭遇,又似乎确实指向了什么。只有张潮自己知道,镜子这个隐喻,指的正是自己这段重新活过的人生…… 写完了,张潮又习惯性地把写剩下的粉笔头一抛,恰好丢入粉笔盒中。然后站到一边,静静等众人的反应。 学生中也不知道是谁,先鼓起了掌,接着一个、两个、三个……掌声一时间响彻了整个教室。 整整一分多钟,掌声才逐渐停下来。每个学生都看着张潮,似乎想说什么,又似乎说不出什么,脸上的神色有激动、有茫然、有羡慕、有崇拜…… 庞丽娟的脸色就不那么好看了,几乎是咬着牙提醒道:“大家自己写自己的,不要受影响……” 忽然,兰婷站了起来,离开了座位,走到讲台前,向着张潮微微点点头,把笔放在了讲台上,然后转身就走出了教室。 三中的另一个女生也站了起来,像兰婷那样,走到讲台前,向张潮点点头,把笔放到讲台上,离开了教室。 然后是不知道哪个学校的一个男生,同样重复了三中两位女生的动作,点头、放笔,离开教室。 第四个、第五个、第六个……过道上排起了队。 庞丽娟这才从震惊中反应过来就要开口阻止,却见文联主席雁鸣向她摆了摆手,只好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教室里的学生越来越少。庞云脸色青白、眼神茫然地看着这一切,手里的笔不知道该提该放。抬头,是张潮接受众人致意的画面;低头,是自己写好的几行字——唐太宗曾说…… 眼看最后一个陪着自己坐着的学生也站起来了,庞云终于知道自己的坚持没有任何意义。只能跟着站起来,排着队,走到讲台前。 犹豫了片刻,他还是把笔放到了讲台上。不向张潮点头,已经是他最后的倔强。 阿莱侧身,问两位福海文坛大佬道:“你们看到了什么?” 雁鸣摇摇头,欲言又止。长天同样沉默不语。 阿莱道:“我看到了八十年代,那时候的文学和诗歌,浪漫、狂妄与纯真……最早啊,我可也是个诗人呢……” 他又仔细看了黑板上名为《镜子》的诗作,再看了看张潮,低声吟诵道:“少年词赋皆可听,秀美白面风清冷。身上未曾染名利,口中犹未知膻腥。” 此刻张潮,面色沉静如水,内心早已惊涛骇浪。 当初兰婷找他参赛的时候,他也没问具体是什么比赛。到看到通知函上“《东南晨报》”的字样时,他就觉得有些怪怪的。而在颁奖现场,听到主持人报出《东南晨报》的总编名字的时候,他就在猜两个“庞”是不是一个“庞”。 等到庞丽娟突然画蛇添足地提出要临时加赛,他知道这就是冲着他来的。 作为资深文学青年(中年?),张潮本身文字底子就好,而重生这段时间,一方面忙碌得有些可怕;另一方面,也在内心沉淀了许多尚未来得及梳理的情绪与思考。 阿莱让人搬来的这面镜子,让张潮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口子。 近一个月来,在重生以后改变命运的欢悦下积压的恐惧、彷徨、迷茫……以及面对着的挑衅、攻击、构陷…… 一首诗,就在内心激烈的动荡中,被“挤压”了出来! 而张潮决定,至少在这一刻,他要抛弃老成和持重,像一个真正的少年一样,凭着一股冲动,做一件轻佻而狂妄的事: 这首诗,他不想写在纸上,他要写在能让所有人看到的地方,击碎一切质疑和阴谋! 学生们走光了,只剩下张潮,还有“大人们”。 这时他才轻轻舒了一口气,越过脸色都开始发黑的庞丽娟,走到阿莱、雁鸣、长天,还有后来赶来一众评委面前,带着歉意地说道:“阿莱老师,各位评委老师,对不起,是我太孟浪了。” 阿莱上前拍拍张潮的肩膀,说道:“孟浪?我只看到了才华,比康巴汉子腰刀还要锋利的才华。能看到你这首诗,能看到今天这一幕,我来福海这一趟,就不虚此行了!” 随即转头对庞丽娟,笑着说道:“庞总编,你们《东南晨报》的那个专栏,何必千里迢迢把我从四川找来,让张潮来写就好嘛!能诗者必能文,张潮凭着他年轻人的朝气,一定能把福海的山山水水写得比我更好。” 庞丽娟的脸色又变白了。 第四十一章 小小震撼 阿莱仿佛没注意到庞丽娟的脸色,自顾自说道:“我最早也是写诗的,还写一点短篇小说。那时候每天还要给学生上课,只能在晚上改完作业以后再写。 后来有了点小名气,州里就把我调到文化局管的《草地》杂志当编辑。我到今天,还是很感谢阿坝还有川蜀文化界对我的爱护,给了我一个很好的创作环境……” 雁鸣和长天是作家、诗人,最能听弦外之音,对张潮这个福海文坛的后起之秀近期在媒体上的攻防战,也有所了解。原本以为《东南晨报》对张潮的质疑是正常的媒体行为,但结合今天庞丽娟的态度——未必没有点个人恩怨在里面。 两人看向庞丽娟的眼神就不那么友善了。你把阿莱这样的贵宾当枪使不说,但不仅偷鸡不成蚀把米,还让贵宾看出来自己被当枪使了。 这让两个快退休的老头,脸往哪里搁? 阿莱接着问张潮:“你不是福海市区的?” 张潮点点头,答道:“我是长福县的。是个小县城,不过历史也有上千年了,出过不少名人,风景也很漂亮。” 阿莱眼睛一下子亮起来:“我到福海就是采风来的,不如你带我去你们长福转转?” 张潮虽然感到意外,但也爽快地说:“好!您什么时候来?” 阿莱道:“择日不如撞日,不如就今天。” 一直沉默不语的庞丽娟一下子急了,忙道:“阿莱老师,下午您还有个座谈会……” 雁鸣和长天也跟着劝道:“晚上我们福海文化界还有很多老朋友要和你见一见呢……” 对庞丽娟的不满是一回事,但如果阿莱真的跟张潮走了,那丢人的就是整个福海文化界了。阿莱虽然还不到五十岁,但圈内人都知道,过几年他接班川蜀作协主席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在全国作协进入有影响力的领导层,也只是时间问题。 福海文坛这二三十年相对比较沉寂,雁鸣和长天也只能算省内知名作家,缺乏全国影响力,对后辈的提携能力有限。这次请阿莱过来,本身就是文联、作协提议,通过文化部门领导协调《东南晨报》负责组织。 这活动,有让福海年轻一代在未来大佬面前混个脸熟的意思。可不能让张潮一个人就截胡了。 张潮虽然也是福海本地人,但是一来没有在福海本地文学杂志上发表过文章,也不和福海本地文人们打交道;二来,他干的那些事,好像都和福海没啥关系…… 所以雁鸣和长天两个主席,对他的看法都非常复杂。不能疏远,但也不能太亲近。 阿莱沉吟了一会儿,道:“好吧,今天就暂时不去了。不过长福这个行程,一定帮我安排上。” 众人也只好答应下来。 阿莱兴致颇为高涨,马上从自己随身携带的包里掏出一个单反相机,安装上镜头,让张潮一个人站在他那首诗前面,给他拍了一张照。 然后又让雁鸣给自己和张潮拍了一张合影。 最后与张潮约定,自己去长福采风的时候由他来做导游,才放张潮离开。已经11点多了。 张潮下了楼,发现兰婷、张婷就在文化艺术中心一楼,颇为焦急地等着自己。而其他同学和老师,应该已经回去了。 张潮此刻才露出了放松的笑容,道:“让你们担心啦。没事的,阿莱老师人很好,夸了我呢。” 两人这时候才放下心来。张婷道:“刚刚我听兰婷说了情况,还怕你太张扬。” 张潮道:“其实得谢谢兰婷,没有她那一下,我站那儿和傻子一样,都不知道后面怎么办。兰婷,你怎么想到这么做的?” 兰婷笑了笑,道:“看到你写的诗,我觉得哪怕再给我10个小时,我也写不出比你更好的了。既然如此,何必在那里浪费时间呢。只是想不到,大家想的竟然和我一样。” 三人说说笑笑,张婷请两个学生吃了个便饭,就各自乘坐班车回了长福,因为时间太紧,就只给家里打了个电话,说了这周暂时不回家了,直接去了学校。 此后两天时间,张潮都沉浸在《少年的巴比伦》的收尾工作中。 这是一篇将3万多字的短中篇,比原时空中的原作,篇幅少了百分之80%,但是由于采用了一个跟随陆小路四处玩耍、游荡的孩子的视角来叙述,所以原作当中大量的心理活动以及过于枝蔓的人物关系,就可以裁剪掉,把笔调集中在国营厂与小县城,在冷漠、麻木中的凋亡,陆小路迷茫、冲动、颓丧并有的生存状态,以及他和蓝白那热烈又脆弱的爱情上。 小说没有采用线性的方式进行叙述,而是呈现一种圆环交错的形态。“我”对跟随陆小路玩闹的回忆;陆小路自己诉说的往事;“我”从大人那里听说的关于陆小路的故事;“我”寻找陆小路与蓝白无果的经历…… 往事交织,如同迷雾一般笼罩在这个故事上方。故事的最后,已经长大的“我”,回到已成关闭的国营厂和破败的小县城,找到了仍然生活在这里的小噘嘴、长腿、小李,他们每个人对陆小路的下落各有说法……“我”始终没有再与陆小路相遇,也始终不知道他口中的蓝白到底长什么样子…… 这3万字,费的脑子比《少年如你》的10万字还要多。《花城》作为一家纯文学杂志,对于文字质量的要求,还是非常高的。虽然有朱妍玲帮忙自己“加塞”,但是小说质量不过关,丢的也是自己的人。 所以越到结尾,张潮写得越慢,再也没有日书万言的潇洒,而是字斟句酌。 周二下午,张潮还在数学课上神游物外,满脑子小说该该怎么写,顾言突然出现在教室门口,把他叫了出去。 张潮稀里糊涂地被拉到校门口,只见大门上方已经挂着一副大大的红色横幅,上书: “热烈欢迎茅盾文学奖得主阿莱莅临长福三中考察指导工作” 张潮一下就激灵醒了,他知道阿莱要来,但来三中干嘛? 校长吴兴雨满面春风,过来拍了拍张潮的肩膀:“张潮同学,阿莱来长福采风,特地说了,一定要让你来当导游。好好表现,给学校争光!” 过了几分钟,就看到几辆车远远开来,停在三中校门口。 与阿莱一同下车的,是几个县领导,以及,《东南晨报》的主编庞丽娟。她是阿莱采风专栏的负责人,长福是离开市区后的第一站,她再不情愿,也只能捏着鼻子跟来。 寒暄完毕,阿莱道:“今天来三中,是我特地要求的。就希望来看看,是什么学校培养出了张潮这样的年轻人。庞主编,那天的诗歌登载了吗?” 众人附和着大笑,吴兴雨的笑容最为真诚。 庞丽娟也只能跟着笑,道:“那个……张潮同学前天写的诗歌,我们昨天早上已经发了,读者反响很热烈。张潮同学,以后写了好文章也要给我们投啊。” 她就客气客气,不过张潮开口道:“好啊。不过我最近都在写《花城》杂志的约稿,等以后吧。”说罢,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庞丽娟内心:当我没说…… 第四十二章 礼物 简短的座谈会结束后,校长当即免了张潮下午和第二天的课,让他陪着阿莱在长福县里好好逛了逛,尤其是他居住的登云路一带。 阿莱还想说张潮高三了,会不会影响他学习,校长大手一挥:“张潮同学成绩很稳定,几节复习课的不影响。劳逸结合嘛!” 于是张潮就带着阿莱逛了状元坊、进士第、古书院遗址,甚至还有一截宋代遗留到今天的夯土墙。让阿莱连连赞叹。 行程结束后,阿莱找了一个只有他和张潮共处的间隙,笑着道:“怎么样,气出了吗?” 张潮道知道他的意思,但是不明白为什么阿莱这样一个大作家,要给他这样的一个初次见面的萌新出头。 阿莱道:“这些年有很多像你这样的年轻作家冒出头,但是他们当中,有些人满腹怨气,有些人急功近利,有些人孤芳自赏……我觉得很可惜。所以我希望你不要因为一些小人,也把自己的心肠变窄了。 过些年,当你回过头来,就会发现这些其实都是小事。但是人一生的心境,往往就坏在起步时的这些小事上。 一个作家,要想在文学道路上走得远,支撑他的,一定是一颗赤子之心。” 这时候,其他人也赶了上来,两人又闭嘴不言,仿佛刚刚的对话没有发生过。 张潮回到学校以后,坐在“突击组”小教室的电脑屏幕前,喃喃自语:“赤子之心……赤子之心……” 直到兰婷进门,才惊醒了他。 兰婷羡慕地对张潮说:“那可是阿莱欸!他的《尘埃落定》写的可好了!对了,他有没有教你什么写作秘诀?” 张潮笑了笑,道:“还真有,一字记之曰——心!” “什么心?” “赤子之心!” “?”兰婷自然难以理解。 张潮也没有过多解释,这是属于他和阿莱两个人的秘密。 他从桌斗里掏出来两本书,递给兰婷,道:“一本是你的,一本是宋诗语的。她现在去BJ考试了,回来以后你帮我给她。” 兰婷拿过书一看,是阿莱亲笔签名的《尘埃落定》,上面还很少见的写了寄语: 兰婷(宋诗语)同学:学习进步,金榜题名! 兰婷高兴坏了,阿莱算是她很喜欢的作家了,忙给张潮道了谢。 又想和张潮说些什么,但看到张潮又对着电脑上一篇写的密密麻麻的文档发呆,知趣的闭了嘴,安静地在一旁做起了作业。 阿莱的一碗鸡汤,或多或少改变了张潮对世界的看法。上一世太背,这一世太顺,人的精神世界又不是橡皮泥,可以经得住这样的抻揉。 所幸有家庭的温暖,兰婷、宋诗语等人的友谊,还有阿莱的帮助,终于让张潮在这“镜子里的生活”中,抓住了稳定内心的锚。 再看《少年的巴比伦》这部小说——陆小路的青春看起来最后还是一片荒芜,但荒芜不是荒废,荒芜是杂草丛生,是另一种生机勃勃…… 张潮终于把握到了这篇小说的核心气质! 很快,他就完成小说的收尾部分,又检查了一遍,觉得没有问题了,以电子邮件的形式,发送给了《花城》杂志。 周五,张潮又见到了风尘仆仆的陆金波。陆金波这次带来的协议,比之前的口头约定,增加了细节。 版税比例不变;首印不少于20万册;字数不少于10万字;零售定价不低于19元:交稿时间不晚于今年9月份;…… 张潮爽快地签了字。陆金波还特地与他合影一张,准备找熟悉的媒体造造势。 一晃眼,就到了周末。 周六晚上,张潮终于回了两周没回的家。 前几天带阿莱逛登云路的时候,因为是工作日,家里也没有人,所以他只能学大禹三过家门而不入。 闻到熟悉的饭菜香,张潮躁动疲惫的身心,都被安抚下来。 饭桌上,张潮慢条斯理地和爸妈讲了这两周发生的事情。听得这对老夫老妻时而皱眉、时而展颜。 张潮母亲是个忧患型家长,听说张潮签了两部书的协议,就有点担心:“你这要是写不出来,是不是要赔人家钱啊……” 张潮父亲一贯大心脏,说道:“放心,儿子写不出来,老子出马。想当年,我也是厦大中文系一杆笔……” 张潮母亲一眼瞪过去,不理他,继续说:“可你的成绩可咋办啊?总不能真学那个韩什么来着,高中毕业就不读了吧?” 张潮安慰母亲道:“妈,你放心。我一定想办法上大学。” 张潮母亲道:“可是你时间都拿去复习了,哪有时间写书……唉,没事,到时候你真写不完,妈有钱,妈替你赔给人家。” 张潮想了想,道:“你们等等,我去拿个东西。” 张潮回了自己屋子,在书本里翻了翻,不一会又回到饭桌上,把翻出来的东西放在桌子上:“喏,这是我送给你们俩的礼物。” 张潮父母看过去,是一张红彤彤的银行卡。 张潮母亲不解,问道:“这是……?” 张潮道:“这张卡里有20万,是呗榕文化预付给我的稿费。密码是我生日。” 呃……这剧本好像拿反了? 其实今天张潮看到陆金波带来的协议里有预付版税条款的时候,也十分惊讶。都说陆金波对旗下的作家格外优厚,果然是有道理的。预付版税或者稿费,都是成名作家才有的待遇。 为了争取到张潮,陆金波可谓是下了血本了。怪不得后来韩涵、奕中天都死心塌地跟着他,他最后能成为顶级的大书商。 张潮父母现在每个月的工资也才一千多,加上奖金、绩效,每人一年也就是两三万。 二十万已经算是一笔大钱了。 张潮父亲咧嘴一笑:“我就说我儿子……” 后半句话,又被老婆一眼瞪回了嗓子眼里。 张潮接着解释道:“我现在签了两本书的出版协议。一本长篇小说,20万字我已经完成一半多了。另一本杂评集,虽然没写多少,但是总字数只要10万,而且9月前交稿就行。你们放心,我写的完。” 张潮母亲这才稍稍缓了脸色。 张潮父亲把卡往张潮那边一推,道:“你自己赚的钱,你自己拿着花。” 张潮母亲忍住再瞪老公一眼的冲动,伸手把卡收了起来,道:“这钱我们不会花,但要替你保管。你真写不出来,大不了咱们把钱还人家。” 张潮笑道:“好。不过还人家的机会不大。对啦,以后你们不用给我打生活费了,过几天《南国周末》还有一些报纸会给我打稿费,在学校生活够用了。” 张潮父母看着眼前笑得格外阳光开朗的儿子,忽然觉得自己可以安心的变老了…… 第四十三章 多印它30……页? 朱妍玲最近在编辑部里压力山大。 虽然拿下了《少年如你》的首版权,但是毕竟代价很高。花城社作为一家调性相对比较传统的出版社,这次“被迫”炒作了一把,其实社里还是有一些编辑有不同看法的。 何况《少年如你》还没有出版,大家还没见到真金白银。 朱妍玲这次签约回来,就压住了资深编辑王红钊手上的一篇中篇小说,让延后一期再发。 虽然朱妍玲是《花城》编辑部的主任,但毕竟不是主编或者执行主编,这样压稿子自然引发了不满。 文学杂志的编辑是一个比较特殊的群体,虽然有上下级关系,但是毕竟都是文人,骨子里清高、孤傲的劲儿是改不了的。 何况王红钊还是一个资深编辑,当时就不干了,找到朱妍玲就施压: “我可已经答应赵大禾老师了,他的《北风呼啸一下午》要在下一期的中篇里打头阵,你让我怎么交代?” 赵大禾是中原省的小说名家,毕业于燕京大学,成名已久,获奖无数。 “不是不发,而是先等一等。下期一定上。” “等那个嘴上没毛的小孩子写个纯文学作品出来?”王红钊冷笑。 朱妍玲心里其实也没谱。因为张潮现在虽然名声大,但是文学实力并没有受到认可。 《少年如你》从题材和风格上来说,明显属于类型小说的范畴,有明确的受众群体,说是通俗小说或者商业小说也不是不行。 通常认为通俗小说作家和纯文学作家之间,从创作理念开始,就有着不可以逾越的鸿沟,基本相当于爱迪生和爱因斯坦的区别。 而《花城》是一本定位纯文学的杂志,喜欢刊登年轻作家的作品,尤其是具有先锋色彩的作品。但是年轻成张潮这样的确实还没有。 朱妍玲道:“再等等,张潮的稿子这两周就会写好,如果质量不过关,那么还是让赵老师的小说上。” 王红钊道:“你还真把宝都压在他身上了?好,到时候哪怕官司打到萧主编那里,我也不怕!” 说罢气哄哄地走了。 朱妍玲揉揉太阳穴,忽然觉得自己最近的情绪竟然都被张潮不到二十岁的小伙子调动着,不禁有些自嘲。 可是一周过后,张潮承诺的小说,却没有发过来。 朱妍玲这下是真的坐不住了,想要打电话给张潮,却又生生控制住了自己的这股催稿子的冲动。本来编辑催稿,天经地义,但是考虑到张潮近期的创作压力,朱妍玲不想让他紧绷的弦断掉。 王红钊自然洋洋得意,拿着《北风呼啸一下午》的打印稿放到朱妍玲面前,让她签批。朱妍玲自知理亏,也只好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张潮啊,张潮,你怎么突然就掉链子了呢?” 不过又过了几天,朱妍玲突然发现邮箱的收件箱冒出一个熟悉的名字,是张潮。伴随着名字的,是一个word文档附件,文件名是:《少年的巴比伦》。 朱妍玲马上下载好,打开,认真看了起来。 3万多字的中篇,朱妍玲整整看了2个多小时,对于她这样经验的编辑来说,是很漫长的一个过程了。 看完以后,朱妍玲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张潮这篇小说的素质,远远超乎她的想象。 可是《北风呼啸一下午》自己已经签字了,不能再撤下来了。另外两篇中篇,作者的名气、来头更大,质量也非常高,总不能这时候去压。 其他栏目的作品也撤不动,总不能为了匹配《少年的巴比伦》的篇幅,一下子撤掉两三篇短篇小说或者散文吧? 但是3月刊放弃张潮的这篇小说,就太可惜了。如果放到5月刊,那很可能错过了《少年如你》的黄金销售期。 朱妍玲拿不准主意,于是就把《少年的巴比伦》打印了出来,准备送到主编萧建国手里,让他来决定。 《花城》编辑部打印文稿是统一由一台理光牌大型一体机进行。所以朱妍玲打出稿子,也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王红钊最为关注,特地上前瞅了一眼,有些讥讽地道: “天才少年终于憋出宝来了?” 朱妍玲不理他,拿着稿子就去了主编办公室。没想到不仅主编萧建国在,文化编辑室的主任田英也在。两个人是老搭档了,看到朱妍玲拿着稿子进来,都望向她。 朱妍玲把前因后果一说,又将《少年的巴比伦》递给了萧建国。 萧建国道:“先看稿子吧。一切以稿件质量为中心!老田,你也帮我把把关。” 就这样,萧建国看看一页,就递给田英一页。两个人看稿子速度比朱妍玲快,一个多小时就翻完了30多页的打印纸。 看完以后,萧建国沉吟许久,又时不时再回看一些片段,然后才开口,问田英道:“老田,你觉得怎么样?” 田英毫不犹豫地回答道:“佳作!” 萧建国点点头,道:“虽然在一些文字细节的处理上,还有不成熟的地方,比如几段回忆切换的时候,略显生硬了,缺乏过渡。但是从题材、风格以及呈现出来的整体效果来看,我还没有见过其他任何一个20岁上下的作家有这种水平。” 田英补充道:“《少年的巴比伦》最有价值的就是题材。张潮带着我们,见到一片过往极少有人注意到的陌生领域,有了这个,哪怕他写得不够好,也有刊发的价值。何况他写得足够好。” 朱妍玲喜上眉梢,但还是小心翼翼地问道:“但是,但是下个月的中篇小说名额已经满了……” 主编萧建国沉稳、厚道,做事细致,既不愿意放弃《少年的巴比伦》在《花城》上早日和读者见面的机会,但也不想得罪赵长禾这样合作多次的老作家。 田英是湘省人,性格大大咧咧,颇有霸气,豪爽地说:“你不用为难,我去和老赵说。大不了下次去中原,我给他敬酒赔礼道歉。” 萧建国思考了一会儿,道:“谁的稿子也不要压,张潮的这篇小说也要发。这样,我们下一期杂志多印它 30页,把《少年的巴比伦》发了。” 朱妍玲吃了一惊:“多印……30页?” 要知道《花城》杂志单期是244页,零售价才9.9元,加上这几年纯文学销量不景气,所以加上人工、给作者的稿费,基本就是贴着成本线了,根本不盈利。 加印30页,虽然从印刷成本角度计算并不高,但从现有杂志的销量考虑,几乎等于就是赔本印。所以为张潮这样的新人做出这个决定还是需要魄力的, 萧建国摆摆手,拍板道:“就这么定了!你赶紧把修改意见整理一下,发给张潮,尽快定稿。” 朱妍玲感激地点点头。 第四十四章 《少年如你》完成了 这世上总是有人欢喜有人愁。 张潮专心小说创作,朱妍玲欢喜了,东方兴却正在发愁。 2月初他和张潮通了一个电话,张潮告知他到2月底,《少年如你》在“博客中华”上的隔日连载就要结束了。 “博客中华”定位本来一直是IT以及高科技资讯输出的博客平台,现在被“午夜潮汐”带动着逐渐变成社会舆论和青少年阅读平台。但显然后者更能带来流量。 他投向各大投资机构的商业计划书,也在这种形势下收到了热情的回应,他也去见了一轮投资人。 但很快他就发现,投资人似乎对张潮更感兴趣。在他滔滔不绝地讲完发展前景、商业模式、盈利预期……之后,投资人总会微微一笑,问出一个让他扎心的问题: “您讲的这些都很好……不过,您能保证‘午夜潮汐’一直在你们平台吗?你们之间有没有合作协议呢?” 东方兴一下就哑火了。虽然他不想让“博客中华”和“午夜潮汐”划等号,但是现实就是如此残酷—— 上个月以来,在没有《少年如你》更新的日子,“博客中华”的流量要下降近一半。 投资人又不是傻子,怎么会看不出来“博客中华”的生命线就是“午夜潮汐”这个号。况且这个号带来的都是优质而长远的青少年流量。 之前东方兴确实想和张潮签订一个合作协议来着,但是随着张潮舆论声量的水涨船高,他就不好意思把协议发给张潮,想着再改改,再改改。 结果一改就是四版,最近才把第四版发给了张潮。 最初拟定的协议中,还有对张潮的一些硬性约束,比如每个月的发文量必须达到多少字,平均点击量至少要多少万。 而最后发给张潮的这一版,已经删除了所有对张潮的约束性条款,从“指导工作”,下降到“战略合作”了。 可就是这样一份协议,发给张潮后,也一个多星期没有动静了。 东方兴着急得不行,偏偏张潮没有手机,自己也不好打电话给他。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亲自到三中拜访。 办公室周主任接待拜访张潮的“大人物”们,已经娴熟得让人心疼。小会议室、茶水、点心三件套。他甚至有点恍惚,自己不是在三中做办公室主任,而是在给张潮做门房先生。 张潮看到东方兴,头有点大。因为他确实不太知道怎么处理和“博客中华”之间的关系。 一方面是感激,毕竟“博客中华”是他的起点;另一方面是遗憾,他知道再过一两年,门户头部的心浪就要推出自己的博客平台,心浪博客。 心浪一出,天下无博。 包括像“博客中华”这样原先的领头羊,都被心浪博客的堆明星战术碾得渣都不剩。 自己虽然知道这大概的历史进程,但并不清楚具体的细节。甚至就连“博客中华”这个网站,自己还是在这一世才开始用。毕竟上一世等张潮能频繁上网的时候,中国的博客平台早就是心浪的天下了。 所以张潮真心没办法“辅导”东方兴,现在和东方兴说“你要花钱请明星驻站”“你要烧钱造热点”“你要……” 怕不是要被当成个傻子。再遗憾,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这可能就是他这样胸无大志的穿越者的无奈吧。 自己固然没有以后转投心浪博客的想法,但又何必捆绑到一辆注定走不远的马车上呢? 虽然东方兴这次带来了极具诱惑力的方案——只要张潮能签下协议,保证每年在“博客中华”上发表不少于20万字的内容,他就给张潮一定比例的股份——至于比例多少,可以谈。 但张潮还是拒绝了。钱是好东西,但他也知道拿了这种股份,就等于担了经营责任。 这一辈子,他都不想承担任何具体的商业经营以及管理工作,就做一个靠写作逍遥自在的独行散人就好。 但是他还是和东方兴签订了一份约束力几乎等于零的战略合作协议,同意自己大部分杂评类的文章,还是会在“博客中华”首发。 东方兴只能带着遗憾离开了,不过至少还是带了一份协议回去,不算空手而归。 而在二月底,正是凭借这份协议,“博客中华”获得了胜大集团以及软银的100万美元的融资意向,并在3月拿到了这笔钱。 东方兴不再是孤家寡人了,开始招兵买马,“博客中华”的队伍迅速扩张到40多人。 而这就不是张潮所了解的了,他也没空去了解。 因为刚过完2月,就在3月初暖煦的春风里,他最重要的任务——长篇小说《少年如你》,完成了。 《少年如你》全书创作历时近50天,定格在201891字。是他前生今世持续创作时间最长的一部作品——网文除外。 中间还穿插写了一篇3万字的《少年的巴比伦》,还有若干给“博客中华”的杂评。每天自己都要火力全开才能勉强维持住进度。 幸亏学校方面开了绿灯,免了自己的晚自习。加上还有兰婷借他的笔记本续命,才能这么极限地完成。 敲下最后一个标点符号以后,张潮瘫倒在椅子上,动弹不得。心里只有武侠大师温瑞安一本小说后记中被人引用了无数次的那句话: “忍不住倦,忍不住累,忍不住泪,忍不住折了手中的笔……” 可惜手中没有笔,键盘是学校财产,砸不得。 张潮只能握紧拳头,在空中狠狠挥了一下,低吼一声:“成了!”再检查了一遍以后,张潮就将小说最后两章内容,单独复制到一个新文档上,重命名好,给朱妍玲发了过去。 由于这段时间是每写完两章就发给朱妍玲审核,所以朱妍玲很快就看完了最后两章内容,给他回复了一封邮件: “张潮: 来稿收悉。 这样结尾很好!祝贺你完成了一部优秀的作品。我们会尽快完成审校、排版工作,封面已请业内名家设计,发行渠道的沟通亦在紧锣密鼓进行中,放心。 预计本月中旬你就能拿到样书。 如后续有其他书稿修改需要你配合的,我会及时与你联系。 ……” 张潮看完邮件,简单回了一句“谢谢”后,就关闭了电脑。 至少在一星期里,他不想再碰键盘了。 第四十五章 热得发烫的预热 2004年3月5日,最新一期的《花城》来到了读者手中。 老订户们马上就觉得不对,这一期怎么厚了很多,翻开一看——啧啧,274页,多了整整30页。 《花城》最早每期定价1.2元,足足有340页厚;到了1986年,纯文学期刊的销量就维持不住了,杂志入不敷出,只能缩减到240页左右;再到了80年代末,又被迫把每期价格提到3.5元,页数不变,并且开始接广告。 如今15年过去了,物价不知道翻了几番,《花城》也只敢小心翼翼地把定价提高到9.9元,就这销量每年还在崩。 幸好花城社是一个综合社,图书出版等其他业务能维持着杂志运营;而杂志又为图书出版输送血液,还算是良性循环。 这一期竟然舍得加印?赶紧看看加印了什么。 看到《少年的巴比伦》和张潮这个名字,不少老读者的眉头就皱了起来。这些人都是很传统的纯文学、严肃文学的爱好者,对张潮的印象就是一个经常上新闻、浮躁、肤浅,与纯文学没什么关系的弄潮儿。 “堕落啊!堕落啊!想不到《花城》也堕落了!”一个大学文学院教文艺理论的老教授,一把就把新一期的《花城》拍到了桌面上。作为专业人士,他有着极强的审美洁癖。 老教授的动静引起了家里人的注意,他那刚上高中的孙女乖巧地给他倒了杯水,问道:“爷爷,谁又惹你生气了?” 老教授一指杂志,还是愤愤不平,道:“好好一本《花城》,让这个混世魔王给弄脏了!” 孙女顺直看过去,只见杂志正好翻到《少年的巴比伦》这一页,大大的标题下面,小小的作者名字引起了她的注意—— 张潮!? 孙女按捺住心里的激动和好奇,尽量用平静的语气问爷爷道:“这个张潮是谁啊?” 老教授叹了口气解释道:“一个比你大一点的高中生,整天就知道在报纸上炒新闻,专门写一些博眼球的东西。就这,也被炒作成‘少年天才’,我看是‘少年魔王’!” 孙女心里一喜,果然是他。于是伸手就把《花城》杂志拿走了。 老教授好奇道:“你不是从来不看这些文学杂志吗?” 孙女朝他做了个鬼脸道:“您顺顺气,我先替您批判批判他!”说完就拿着杂志猫回房间去了。 少女没有着急先看小说,而是打开电脑,拨号上网,登录QQ,再找到一个名为“一生爱潮汐15群”的群聊,发了一条消息: “GGMM们,知不知道偶发现一个什么东东。潮汐GG在《花城》杂志上发小说啦,偶们不用苦苦等了……” 一句话炸出了上百条新消息,许多不明所以的群友都在问: “MM酷毙了!” “真的是潮汐GG写的?” “《花城》杂志是什么?去哪里买?” “小说叫什么?” “《少年的巴比伦》?好酷哦!” “我现在去报刊亭看看……” (写着写着,自己都冒鸡皮疙瘩……) 这样的对话,像病毒一样,用很短的时间,就蔓延到了数以百计的聊天群里。 少女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回答完群友的提问后,才开始看《少年的巴比伦》。 咦,都是“少年”,怎么和《少年如你》不太一样啊?有些看不懂…… 少女看了一千多字,感觉越看越迷糊,怎么人物一下是小孩子,一下子是小青年;一会儿是这个谁在讲故事,一会儿又变的那个谁…… 这真的是张潮写的吗? 带着疑惑,少女拿着杂志,又找到了老教授,问道:“爷爷,这篇《少年的巴比伦》我怎么,怎么看不懂?你帮我讲讲呗,这个小说到底在讲什么故事啊?” 老教授没好气地接过杂志,嘟囔地说道:“这小说能有什么难懂的。平时让你多看点书,你就知道上网……” 抱怨归抱怨,但孙女的要求还是要满足的。老教授又戴上眼镜,认真看起了《少年的巴比伦》。 “……嗯?这真是那个‘小魔王’写的?”看了开头,老教授也迷糊了。 同样迷糊的还有在羊城开报刊亭的老陈。这天一早,就有七八个小年轻——看样子都还是高中生——来他这里问有没有3月号的《花城》卖。 《花城》这种纯文学杂志在报刊亭里一向算滞销品,要不是统一配送,他根本就不会进货。在他这里,《花城》卖上三年,都没有《故事会》三天卖的多。 仅有的2本《花城》早就被买走了,想买的又源源不断过来问。老陈慌了,赶紧向配送那边打电话,让再送10本《花城》过来。 结果人家告诉他:“你打晚了,早就被人抢光了。现在全羊城都找不到货!” 最迷糊的是《花城》杂志社,一大早办公室的电话就被打爆了,全国各地要求增订3月号的订单,像雪花一样飘了下来。 到中午稍稍一统计,就已经超过了10万份,并且电话还没停,订单还在增加。 这一下可把主编兼社长萧建国给搞懵了,一边安排印刷厂加班加点,一边把编辑们都叫到办公室来开会,分析原因。 听到同事们七嘴八舌地讨论,朱妍玲只是微笑、沉默。 田英眼尖,看到她这么淡定,就问道:“小朱,你说说看。” 朱妍玲这才开口道:“原因是什么,不是和尚脑袋上的虱子——明摆着吗?这期杂志和以前相比,只有一个变化,它不是原因,什么是?” “你是说张潮那篇《少年的巴比伦》?太武断了吧。” “他是有点粉丝,可都是高中生,最大也不过二十几岁吧?我们可是纯文学杂志。” 朱妍玲叹口气,道:“你们都小看他了,也小看网络了。” “网络?” 朱妍玲不说话,而是走到萧建国的办公桌前,在他的电脑上登录了自己QQ,然后点击“按关键词搜索QQ群”,分别输入“张潮”“潮汐”,再点确定—— 顿时,带着这两个关键词的QQ群像瀑布一样倾斜而下。 “一生爱潮汐1、2、3、4、5、6、7、8、9……” “挚爱潮汐1、2、3、4、5、6、7、8、9……” “潮言汐语1、2、3、4、5、6、7、8、9……” 最朴素的就是“张潮粉丝群1、2、3、4、5、6、7、8、9……” 点开来,每个群少则百十人,多则三五百人。大部分都在讨论自己买到了或者怎么买3月号《花城》的事。 看得围观的众编辑头皮发麻! 网络之力,恐怖如斯! 朱妍玲说道:“早上我听说这事的时候,就在琢磨是不是和张潮有关系。又联想到我儿子最近喜欢玩的QQ群,就试了一下,没想到……” 这时候负责接电话的编辑推门进来了,汇报道:“社长,订单又多了,印不过来了。” 萧建国忙道:“我去协调,一定要抓住机会,不要让盗版钻了空子。” 田英哈哈笑道:“小朱,你当时说要用这个中篇给张潮要出版的长篇做个预热,这个预热会不会太热了啊,热得发烫喽!” 第四十六章 小丑竟是我自己? 2004年虽不比2024年,但通过网络发送个文件还是比较方便的。 加订的3月号《花城》只靠羊城这边自己的印刷厂印,再分发到全国各地,那黄花菜都凉了。所以萧建国干脆把这一期的电子排版稿发送给几个加订量较大城市里比较可靠的印刷公司,让他们代为印刷,然后让渠道们自己去提货。 利润会薄一点,但是胜在速度快啊。 现在的萧建国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一期《花城》前前后后长销了近一年,一再加印,销量最终突破了百万份。成为了90年代以后,唯一单期销量破百万的纯文学期刊,也是他担任主编、社长期间,《花城》最辉煌的时刻。直到退休以后,都是老朱同志最有面子的谈资。 当然,这都是后话。 一时间,朱妍玲在花城社的地位大涨,好几天王红钊看到她都不敢抬头,只能低头装作审稿。 朱妍玲也没有空去理会办公室里的这些小风小雨,目前她最重要的工作就审校《少年如你》,以及联系各地的图书销售渠道,争取尽快把《少年如你》首印的40万册,给推销出去。 审校工作只需要细心和耐心,但是图书销售,则还需要人脉关系,以及对这部小说恰当地介绍。 介绍力度不够,人家会觉得你信心不足,证明这本小说大概率不好卖;介绍力度太足,人家又会觉得你太夸张了,证明这本小说大概率不好卖。 在网络购物还没有兴起的年代,传统的几个渠道是非常强势的。其中排名第一的,自然是新华书店系统,依靠遍布全国超过15000家的店面,几乎是唯一一家敢说自己能把图书卖到全国每一个角落去的书商。 此外全国的中心城市都有自己的图书批发市场。燕京的首图批发市场是华北图书批发的核心,羊城的购书中心是华南地区的核心,还有苏省的出版总社也算是一方诸侯。 这一家家,都得朱妍玲自己一一沟通过去。现在的花城社,一时半会还养不起专职的销售人员。主编和编辑们就要肩负起这个重担。 《少年如你》40万册的首印数,目前已经接到的订单堪堪达到20万册,离计划中正式发行还有一个月,应该还能订出去出去10万-15万册,剩下的走《花城》自己的零售渠道怎么也能卖完了。而且看大家订货的热情,18个月到内卖到100万册以上,应该不成问题。 想到这里,朱妍玲松了一口气。 而长福三中的校园,张潮依旧过着波澜不惊的高三生活,甚至都开始恢复去操场打球。郁郁寡欢的陈欢这才高兴起来,很是给他传了几个好球,就是一个都没有砸到脑袋上。 也许是天天都能看到张潮的缘故,出于“近庙欺神”的心理,三中的学生对他反而没有那么狂热。 况且福海也不是北上广深这些一线大城市,网络在学生中的渗透率并没有那么高。虽然“午夜潮汐”在网上已经掀起了巨浪,但是在这个小地方,却只剩下了一丝涟漪。 不过确实有不少学弟学妹会用怯生生、又带着崇拜的眼神,注视着每天在校园里穿梭的张潮。张潮倒也习惯了。 比较明显的变化就是,他的约稿信明显增加了,有发到学校信箱的,有发到他邮箱的。其中既有《青年文学》《钟山》这样的文学期刊,也有不少报纸邀请他开个专栏。传统文学期刊的稿费标准依然不高,大多维持在千字50到千字150的规格,停留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正是纯文学开始衰弱的起点。 但报纸不一样,销量好的报纸根本不靠那块儿八毛的定价,而是各式各样的广告,所以活得滋润得很。所以有报纸甚至开出了千字/500元的高价来请他。但是这都不能打消张潮封笔一段时间的想法。 3月15日,张潮在学校的取款机查了一下余额,竟然有4000多元,基本都是从1月到2月各大报纸和刊物转载自己文章给的稿费。 而最近的晚自习,张潮的肉身都罕见地到班级列席——当然脑子是基本不在线的。 不过也经不住后座的陈欢突然惊呼:“啊,这哥们终于被逮了!” 接着一份报纸就怼到了张潮眼前,讲的是正是滇大那事,这新闻比风油精还提神,让张潮一下子灵肉合一。 滇大的事件,影响恶劣,张潮之前沉迷写作,忽略了各种社会新闻,才没关注到此事。 这在整个中国新闻传播历史上是一个可以上教科书的案例。 详细过程不再赘述,总是在事情发生后的几年时间里,大部分人都把原因归咎于校园欺凌,认为是欺凌导致了悲剧的发生。 整个悲剧,但更多的还是由负面的人格特性所导致。但遗憾的是,大家撒气撒错了对象。 想到这些,张潮义愤填膺。作为比较了解前因后果的重生者、青少年舆论领袖、反霸凌文学的先驱,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在媒体上正本清源,阻止这场闹剧的发生。 张潮要证明,自己不仅仅能造势,还可以做舆论场上的独醒者! 第二天晚自习,张潮钻进了小教室,打开文档,输入标题: 《狂欢之前请睁眼,莫要沦落成小丑》 张潮想好了,文章将善意地提醒报道要注意尺度、深度以及全面性,不要为了耸人听闻,误导读者和观众。 张潮又找到了当初写头三篇文章的激情。 “滴滴滴……”右下角的QQ在闪烁。张潮点开来,是东方兴发来了一个链接,看地址是心浪网的一篇报道。 张潮点开一看—— 《午夜潮汐:伟大的预言者》 嗯!? 张潮连忙看下去,撰写这篇报道的记者认为,《少年如你》这部小说虽然没有连载完,但它的主题,毫无疑问就是讲述被霸凌者对霸凌者的反抗,因此盛赞张潮,说他的小说是一次精确的预言。 张潮傻眼了!风向不对啊! 他马上又用关键词搜索了一下,发现类似的报道与讨论在网络上已甚嚣尘上,只是还没有蔓延到纸媒上而已,各种论坛中尤其夸张: …… 张潮:小丑竟然是我自己? 第四十七章 上《将将三人行》卖书去! 在福海的张潮人都麻了。现在他只想指着那个记者对群众喊道:“他毁谤我啊!他毁谤我啊!” 在燕京东方兴人也麻了——不过是笑麻的。 这波舆论简直是天降甘霖,立刻就把《少年如你》断更后流量腰斩的“博客中华”给救活了。几乎每天都有一大堆人来瞅瞅“午夜潮汐”对这件事发表了什么意见。 张潮自然知道东方兴什么意思,他干脆就当没看见。 这波团实在不好接,因为他的立场和大众预期的正相反,他又绝对不可能抛弃立场横跳到造谣者一方去。 虽然这么做会让他吃饱流量,但是后患无穷。因为真相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到时候他面临的可能会是长达十年以上的反复鞭尸。 思虑再三,张潮还是选择坚守立场,但是要选择一个更好的切入角度,而不是和滔滔民意直接硬碰硬。 文章要写,但不能现在发。因为在汹汹舆情前,文字内容太容易被断章取义,同时在舆论感染力上,爆发力也不够。 张潮打开邮箱,在收件箱里翻了好一阵,才找到一封邮件,记下了上面的电话号码以后,去了学校的电话亭,插入电话卡,拨通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喂,您好,请问是窦文韬先生吗?我是张潮……” 张潮决定要通过电视访谈,将自己的立场和观点传播出去。而选择的节目,正是凤凰中文台的王牌节目,由窦文韬主持的《将将三人行》。 虽然他收到过不少电视节目的邀约,但大多数内地电视台的访谈节目有两个问题很难破:一是从录制到播出的周期太长,有点名气的节目往往一周才一期,并且干预因素太多;二是主持人普遍强势,喜欢把嘉宾“堵”到自己预设的立场上去。 如果嘉宾“不从”,甚至会发生主持人当场开骂的情况。 《将将三人行》则不同,周一到周五,每天一期,一期半个小时,主打一个短平快,抓住一个热点事件就薅一把羊毛,制播周期极短。 窦文韬则属于难得的愿意把话语权让渡给嘉宾的主持人,所以节目整体的气氛比较轻松、活泼,就像新老朋友闲谈一般。但正是这种氛围,往往能让嘉宾把话聊深、聊透。 最关键的一点是,《将将三人行》覆盖的收视人群,主要是知识分子、城市青年等,一方面与张潮的读者人群有一定的重合,另一方面在舆论场上的声量也比较大,同时也更能接受不同观点。 张潮就是要去输出不同观点的。 唯一比较担心的就是节目录制地点要是在港岛的话,这个年代办通行证还挺费工夫的。不过窦文韬告诉他,前不久节目组在燕京开设自己的办公室和摄影棚,张潮可以去那边录。两人初步敲定了时间,就在这周六的下午,还有两天时间准备。 第二天中午,张潮检查邮箱的时候,就收到了窦文韬助理发送来的通告邮件。里面包含了邀请函、行程表、节目主题和流程,以及机票信息。张潮不得不感叹这效率之高。 其实张潮的到来对窦文韬也是一个意外之喜。《将将三人行》之所以要增设燕京办公室,就是港岛的局限性太强,来来去去就是那么几个嘉宾,话题越聊越窄,收视率隐隐有下滑的趋势。 但去燕京以后,并没有迅速打开局面。节目中光找嘉宾就找到吐血,来的人要么是顾虑太多,回避话题;要么是私底下聊得欢,镜头前不行。导致好几期节目效果太差,怎么剪都出不了像样的片子,只能作为废案处理。 而之前窦文韬之所以给张潮发邮件,就是看中了他在接受采访时的表现,以及自带话题的属性。 窦文韬隐隐觉得,这不是死马当活马医,而可能会是一个扭转形势的机会。 这回要去燕京,张潮没有惊动太多人,同学里只和兰婷以及刚刚返校的宋诗语说了说,然后去学校那边请了假。 唯一有点波折的就是父母那边。张潮母亲听说他要一个人去燕京,一开始是坚决不同意的,直到张潮说了行程,是当天来回,才勉强同意,不过还是在电话里絮絮叨叨地交代了半个多小时。 周六早上4点钟,张潮就从家里出发了。父母提前包了一辆小车,两人一起送他到了机场。张超搭乘6点半的班机,9点半就降落在燕京的首都机场。 3月份燕京的气温普遍还是只有个位数,张潮一下飞机就穿上了冬装。走到出口,就看到一个小伙子举着大大的“张潮”字样的牌子在等他。 两人打了一辆出租,来到了位于燕京朝阳区的《将将三人行》办公室。摄影棚也就在办公室边上。两个地方都很小。 张潮到的时候,窦文韬还在录另一个嘉宾。通常这类谈话节目,一天就要录上好几期,甚至录够一周的量,当然最后并不是全部都会播出。 张潮等到快十二点,才看到窦文韬打开办公室的门,热情地打着招呼:“欢迎欢迎,初次见面,我是窦文韬。张潮同学样子比声音还年轻!” 张潮马上主动起身上前握住窦文韬的手。两人寒暄过后,就开始聊下午要录的内容。不得不说,窦文韬在私下里,也非常有亲和力,温润又不失活泼,口才极好,交流起来让人如沐春风。 这一期的主题就是:如何对校园欺凌说不!而切入点,就是马爵爷。 张潮将他两世为师、为生的经验、看法和分析大致对窦文韬描述了一下,顿时让这个身经百战的主持人倍感兴趣,直言没有想到他以为逻辑很简单的恃强凌弱背后,有着如此复杂的因素交织。 窦文韬兴奋地说:“你讲的这些如果要在节目里完整呈现,我觉得至少要剪两期,两期连播。以前没有过先例,但我觉得可以破一破例,很有价值。” 谈话节目看似随性聊天,实际上事先都要想这样互相碰撞一下,并非全无“剧本”。 助理这时候拎着两箱盒饭进来了,窦文韬有些不好意思,道:“我们也初来乍到,还没有做出成绩来,所以预算有限,要让张潮同学委屈一下了。” 张潮大大方方打开盖子,惊喜地说道:“有鸡腿?这比学校食堂好多了!”一句话逗乐了整个办公室,气氛一下松弛下来。 下午 2点,《将将三人行》正式开录。桌子主位坐着主持人窦文韬;右手边是常驻嘉宾徐子东,港岛岭南大学中文系教授、系主任;左手边就是张潮。 例行的开场白过后,窦文韬很快就切入了主题:“你们看啊,最近这个云大宿舍的事件沸沸扬扬,尤其是他为什么杀人,媒体和网络上的说法很多……” 话题很快自然而然地抛到了张潮这边,而张潮一开口,角度就比较清奇:“其实我今天坐在这里,除了当嘉宾以外,还有一重身份,就是受害者。” 徐子东很及时地把话接了过来,打趣道:“那你真是命大。” 窦文韬接话道:“诶,这个说法有意思。一个案子,受害的不仅仅是当事人,案件外的人也可能受到伤害。” 徐子东道:“我看你今天带过来一本书,节目开始录之前,我翻了一下,觉得很有意思,就说服文韬带进来了。” 接着他从三人围坐的小桌上,拿起一本早就摆好的书,把封面展示给镜头。封面半边是灿烂的阳光,半边是浓黑的夜晚;黑白交错处,是“少年如你”四个大字,字形设计巧妙,隐隐勾勒出一对少年男女的轮廓。 窦文韬道:“这是这位张潮同学马上要出版的一部小说。咱们节目以前从来不给嘉宾打广告,但是今天我觉得这个广告必须得打。因为它和我们今天要聊的这事,很有关系。” 张潮道:“我说我是受害者,其实更准确一点,是我的这部作品,成了受害者。” 第四十八章 (加更)不真实的销量 (46章因为内容被Ban了,所以详细的访谈过程只能先略过,避免再出事,见谅。主要内容就是某个事件后,张潮被舆论架到了他预想中相反的位置,为了摆明立场,他选择参加“将将三人行”节目。因此特地加更一章。) “主任,你快过来。”《花城》的一个年轻编辑一早来到办公室,就赶忙招呼朱妍玲过来,手里拎着一个DV。 “您看看,这是我昨晚上录的。”年轻编辑将DV里的内容导入到电脑上,开始播放。 “嗯?是张潮?”朱妍玲很惊讶。 画面中张潮捧着前几天刚刚寄给他的《少年如你》的样书,正在和窦文韬、徐子东两个媒体、文化名流侃侃而谈。 “《少年如你》这本书的主题并不是复仇,而是救赎……” “可能是写小说养成的习惯,我特别关注细节。从这次对案件的报道中,我发现了几个被人忽视的细节……” “以暴制暴本身并不可取,更何况真正的施暴者不是那四位同学……” “儿童还不会控制自己的动物本能,这个能力是在成长过程当中,在教育中逐渐习得的……” “这就是我说我这本《少年如你》也是受害者的原因——害它的不是那个已经被抓住的凶手,而是曲解它的人……” 还没等朱妍玲看完,她桌上的电话就“叮铃铃”地响了起来,朱妍玲只能赶忙去接。 “喂,你好,我是《花城》朱妍玲。” “你好,我是粤省新华书店采购部的林长焕,你们那个《少年如你》什么时候能发行?” “《少年如你》?要到下个月中旬吧。” “太慢了,能不能快点?这个月底行不行?要不然下个月初?” “……!?我们一定会尽快。您那边要多少?” “之前我们意向是2万,现在我需要4万……不,直接给我发过来5万册。” “怎么,突然这么急?” “哎呀,朱大编辑,你看看电视吧。那个张潮抱着书上了那个‘将将三人行’,创了收视率记录了。我们从昨天开始,订书电话就接不过来了。……” 朱妍玲心情复杂的放下了电话。3月初自己还在邮件里和张潮说自己在和发行渠道紧锣密鼓地联系。没想到张潮上了个访谈节目,就让发行渠道主动和自己紧锣密鼓地联系起来。 不一会儿,又有一个电话打进来,是这两年刚刚成立的大众书局,对方同样要求翻倍增订《少年如你》。 而最让人意外的是呗塔司曼,对方的采购部经理,一口气要拿8万册《少年如你》的货。朱妍玲都被呗塔司曼的气魄给吓到了。 呗塔司曼在国外是有名的会员制书商,开设的实体书店很少,主要以“书友会”的形式组织销售。 它会定期给会员邮寄购书目录,消费者在选好书之后,再去邮局汇款,然后就等着书寄过来就可以了。因为当时购书是普遍没有优惠的,而呗塔司曼还能便宜几块钱,确实吸引了不少人通过邮寄购书的方式来买书。 在当时,国内购书的途径很少很少,像呗塔司曼书友会这样的图书邮购方式可以说是很先进的了。呗塔司曼1995年进入国内市场,到2001年就有超过150万会员,到2003年,销售额更是超过了1.5亿。 2004年正处于呗塔司曼的高速扩张期,对优质图书的需求非常旺盛,也敢于烧钱,所以一口气就鲸吞了8万册。相当于每20个会员,就要有1个购买,才能销完。 但是呗塔司曼显然有这个信心。由于是会员制书店,所以他们的用户画像是非常精准的,这是他们采购决策的底气所在。 它的采购部经理表示,《少年如你》将是下一季度公司的强推新书,并且希望通过花城社,联系张潮做一次带有推广性质的专访。如果可以的话,最后能让张潮签上几千本书,作为奖励,混在非签名版中一起发售。这样的话一定会大大刺激销量。 一个早上,朱妍玲一页稿子都没有审核,就在接电话、接电话、接电话,像莫得感情的机器人一样,麻木地记下各个渠道商的各种要求。 单单要让张潮站台签售的就有七八家。 到了中午,终于能把电话放下来了。朱妍玲只觉得两边耳朵嗡嗡的,天南海北、男女老少、各种口音的普通话算是半天时间见识全乎了。 抬头一看,只见整个办公室的编辑们都盯着自己,眼神复杂,有羡慕、有钦佩、有好奇,还有一些嫉妒。 饶是朱妍玲已经在花城社工作了二十年,也不禁红了一下脸,说道:“你们怎么都不去吃饭?瞪着我干嘛?” 这时候萧建国浑厚的嗓音在她身后响起:“先别急着吃饭,你统计一下,现在一共订出去多少?” 朱妍玲闻言也只能坐下来计算。五页纸的加法并不难算,她很快就得出了结果,但是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于是又去借了一台计算器,在上面按来按去好一会,最后按一下“=”号。 很快,计算器那毫无感情的程式化女声就响彻了整个办公室: 一百零一万九千 整间办公室陷入死一般的沉寂。萧建国率先开口了: “一百零一万?九千?不就是一百零二万?我们答应的首印是多少?” “四十万册。”朱妍玲回答。 “哇!发财了!”花城社的办公室里这时候才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年轻的编辑甚至把帽子都扔上了天花板。 众人都向着朱妍玲和萧建国热烈地鼓掌,就连王红钊都把巴掌拍红了,每个人由衷地对两人进行了赞美。把张潮这样一个前途不可限量的文学新人笼络到旗下,还取得了开门红,简直就是抱了一头金猪回来。 笼罩在花城社头上十多年的阴霾仿佛被一下子刮跑了——谁还敢说我们是个赔钱货? 萧建国大手一挥,道:“今天中午我请客!” 一个年轻的编辑兴奋地接话道:“泮溪?南院?陶陶居?还是,白天鹅?” 萧建国乜(mie斜看)了一眼这个毛头小伙子,道:“单位食堂,我让李师傅给你们加个菜,算我的。” 一时间,欢乐的笑声震得窗户直颤。 第四十九章 燕大一夜(上) 张潮在燕京录完《将将三人行》之后,并没有马上回福海,而是委托工作人员,将自己的机票改签到了周日下午,并给家里打了电话。 张潮母亲虽然担心,但奈何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张潮哄她这两天会有三人行节目的工作人员陪着,才勉强让母亲挂了电话。 和窦文韬等人告别后,张潮来到楼下,打了车,直奔中关村大街。三人行的办公室在朝阳,中关村在海淀,沿着北三环的一路奔袭20多公里,张潮就站在燕京大学的古色古香校门口。 他这次能在燕京游玩的时间只有不到24个小时,前生是中文系学生,今世注定走文学路,那么自然要来燕大朝朝圣。这时候的大学还没有太严格的门禁,基本都是可以自由进出的,尤其是周末。校内也只有图书馆、实验室这些地方需要凭证。 张潮下车的地方是燕大的西门,算是燕大的正门。抬眼看去,是古典的三开朱漆宫门,具有浓郁的民族特色。不过这并不是明清两代皇室园林遗存,而是在1926年由校友集资修建,因此又被称为校友门。 北方城市讲究面南背北,按这个传统,南门才应该是正门。但是燕大建校之初就把西校门作为了主门,这是由当初主持燕园规划的美国人墨菲确定的。 墨菲在绘制校园规划图时,从玉泉山上的古塔得到灵感,认为学校的主轴线,应该指向那座古塔,主校门位于主轴线上。因此他一反传统,将主校门以及校门内的办公楼朝西放置。 这样的设置,却暗合了燕大一贯的叛逆青年气质,也不知是不是巧合。现在刚开学没多久,又是周末,所以燕大的校园里处处都是悠游自在的大学生,一派清闲胜意。 张潮随着人群从西门正式进入燕大校园,经过校友桥,路过勺园,越过贝公楼草坪,来到鸣鹤园,这里仅一小湖与一湖上小亭,格外小巧玲珑,别有味道。 逛着逛着,张潮不禁感慨,燕大不愧是由九座古典园林的基础建设起来的最高学府,可以说处处是景、步步是画。 不知不觉,张潮来到静园草坪,这是燕园内最大的一块草坪。在这个和风煦日的春日,这里到处是在此休闲的师生。 就在张潮要略过此地,继续游览的时候,注意力却被十几个在盛开的樱花树下激烈讨论的身影给吸引住了。 原因很简单,因为其中有个女生用近乎于高亢的声量喊道:“张潮注定只是文坛上的一颗流星,他的光芒很快就会消逝!” 人的听觉对自己名字的发音永远是最敏感的。张潮好奇地往樱花树下靠了靠,顺便很有偶像包袱地用围巾挡住了自己的小半张脸。 只见这些人的后面,有一幅绑在两棵树的枝丫间的横幅,写着大大“文学争鸣会”五个大字。 这十几个人看样子基本都是学生,唯有一人明显年龄要大上两轮,长得头大身圆,尤其两眼一大一小、一高一低,不用细看,张潮就知道这是燕大中文系著名学者兼喷子,孔磬冬。 孔磬冬显然不是来参与学生间的争鸣的,应该是旁听或者主持。 女生斩钉截铁的结论喊完以后,一个男生开口了,他不疾不徐地说道:“如果张潮仍然沉迷于网络论战和通俗小说,那么我会同意你的看法。但你有没有注意到他最近在《花城》上发表的《少年的巴比伦》这个小说?应该说颠覆了人们对他的认知。 《少年的巴比伦》不仅是一部风格纯粹的纯文学作品,而且张潮在其中展示了在他这个年龄段,难以置信的文学技巧。他不仅在3万字的篇幅内建构了一个完整的文学生态,还将现实和回忆进行了多重叠加,形成一个叙事的迷宫,让我想起了王小波的《万寿寺》……” 这名男生讲了足足五分钟才停下来,仍然意犹未尽。这时另一个女生接过话来说道:“我认为《少年的巴比伦》最重要的贡献,是在文坛上开辟出了‘县城叙事’或者‘县城书写’这种崭新的文学领域。他抓住了身处大城市边缘或者夹缝中的小县城青年的精神特质,写出了他们的迷茫、焦虑与遗失。 文艺作品中其实有一些反映县城生活的例子的,例如电影导演贾章科,他拍的《小武》《站台》都在讲内陆小县城的青年人生活。但是张潮的《少年的巴比伦》又很不一样,但是具体哪里不一样,我也有点说不上来……” 这时候其他人又开始叽叽喳喳就这个问题做讨论 张潮默默听着,心里还是比较佩服这些显然才大一或者大二的燕大学生的水平。上一世自己也号称热爱文学,但是在大一的时候显然还没有这个解读水平。 看学生们聊了半天,都说不到点子上,张潮终于忍不住开口了,说道:“我来说说吧。” 众人这才注意到旁边多了一个与他们年龄相仿的小伙子。一个女生问道:“你是哪个系的?我在中文系怎么没见过你?” 张潮笑道:“非要是中文系的才能参与讨论吗?” 女生道:“虽然不一定是中文系的,但我们都是争鸣社的,这是我们的内部活动。” 这时候孔磬冬开口道:“争鸣社的宗旨就是文学讨论不论专业、不论年龄、不论性别、不论贵贱,只论观点。如果这位同学有好的见解,为什么不能让他说说看呢?” 既然来做主持人的老师都开口了,其他人自然也就闭嘴了。 张潮还是有些意外的,在他的记忆里,孔磬冬至少在网络以及媒体上的形象是非常乖戾、毒辣的,给人非常不好相处的感觉。但是现实中接触,却很有师长的风范。难怪他开的两门课一直都极受欢迎,一座难求。 张潮整理了一下思路,慢条斯理地说道:“贾章科电影里的县城青年,都是一些社会边缘人物,例如妓女、小偷,还有,呵呵,文艺工作者。他们不仅被当地社会‘边缘化’,而且普遍都有一种自我身份认同障碍,他们的迷茫是带着强烈的惶恐感的。 但是《少年的巴比伦》中的陆小路,是一个国营厂老师傅的学徒,从身份上说,他属于社会的主流人群。而县城在经济浪潮中,要么成为大城市的附庸,进一步丧失了自己在文化上的独立性,以及社会人群的封闭性。要么适应不了经济结构的转型,陷入被时代抛弃的困局中,工厂倒闭、年轻人出走,县城逐渐空心化。在这种形势下,即使像陆小路这样的‘主流人群’,也不可避免地陷入精神上的荒芜和困顿中。 他那些漫无目的地游走,更像是一种自我放逐。所以从主人公的气质上,两者就有着根本的不同;而主人公的气质,又决定一部作品的气质……” 渐渐的,最后一丝晚霞也敛去了残留的光线,北方夜空浓厚的黑色笼住了天地。校园里华灯初上,光影绰绰中,张潮在草地上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