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江弦 1978年8月23日。 即农历戊午年,处暑。 “江弦同志挂号信~” 暑气蒸腾,柳树笼着京城的幽深胡同。 细碎阳光透过柳树摇曳的枝丫,悠悠印下片旧时代的斑驳光影。 江弦侧着身子挤出门洞。 “同志,我的信。” 院儿口,邮递员一身邮差绿,骑印邮局字样的“二八”锰钢车,右脚踩上院阶,从邮包里翻出信件。 “图章。” “这儿。” “哟,还是篆字的。” 哈口气,盖夹子上,一式两份。 俩人所在的这条胡同,叫魏染胡同,据说明朝那会儿,是大阉党魏忠贤的住处,《京报》也办在这儿。 交接完毕,江弦扭头钻回院儿里。 杂院儿,住七十多户人家,拢共两百多口人。 公用的自来水管,窗台上码放着鞋,蜂窝煤棚挨墙角,厕所院儿里就有,露天,上面盖个盖子,爱国卫生运动已经深入到每家每户,里面一般都撒层666粉。 进了家门,江弦端起信件,瞥眼内件清单,他爹从怀柔寄来的。 上书教员语录:“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 下列内件名称:全国粮票,肆拾伍市斤。 粮票分地方、全国。 地方粮票限当地用,全国粮票全国通用,花钱都难换。 “江弦?” 窗外一阵喊,江弦一抬头,瞥见住同院儿的王大妈。 “你怎么还在家?别人可都上街道劳动服务站抢活儿了。” “我待会儿去。” 王大妈气的脚直杵地,“你这孩子,正是干革命的年纪,怎么毫无主动发起战役,抢占山头的冲锋精神。” “害,反正他们抢不过我。” “吹吧,有那能耐,还能是无业游民?” “你说谁是无业游民?” 江弦腾一下站起来,一米七八的个头搁这年代跟巨人似得。 “我那叫待业青年!” 他及时纠正了自个儿的时代称谓。 对付走王大妈,江弦收好粮票,搓把脸,脸盆搪瓷材质,底上绘朵牡丹。 抹把脸,写有“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镜子,映出年轻人的模样。 “还挺俊秀。”他摩挲着脸颊,静静欣赏。 没错,他是穿越者。 他属于那個彩礼诈骗频发、五旬老太守国门的后疫情时代。 至于1978年,那是他不曾见过,也不曾经历过的四十年前。 纵然他是一网文写手,知识面广阔,对时代大势有所了解,但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没切身感受过,那就是摸着石头过河,毫无优势先机。 至于爽文主角的那样,靠积攒的人生经验,四面逢源,八面玲珑? 他的确人到中年,对人生也有所感悟。 全是下三路。 万幸,他还有个系统...... “江弦,咋还没去?” 窗外,王大妈又杀个回马枪。 江弦翻个白眼,慢吞吞穿上的确良白衬衫,趿拉一双黑面红底儿的内联升布鞋。 骑辆“二八”锰钢车,溜出胡同。 ...... 他这车是永久牌的,这年头骑辆永久,相当于后世开辆su7。 倍儿有面子。 沿着南柳巷,往琉璃厂骑。 关于一个时代的印象,从图片里看和自己亲眼见到,完全是两码事儿。 四处灰突突的,两侧砖瓦房矮小破旧,人群一抹水儿蓝、黑、灰,电线杆布满密密麻麻的电线,唯有墙上鲜亮的红底标语格外醒目。 江弦一路左拐右拐,就像穿梭于泛黄过曝的老电影,一切都朦胧而不真实。 骑了十几分钟,到了四十三中学南侧的“琉璃厂街道服务站”。 他解开扣子,衬衫里已经捂出一层细汗。 的确良就这样,不吸汗不透气,但爽滑易洗,还是70年代时髦的象征。 服务站门外麇集了一大帮人,跟找日结的三和大神似得,表情都特么一样的丧。 1978年,浩浩荡荡的知青返城大潮汹涌而起,成千上万壮劳力蜂拥回城市,导致出现严重的失业问题。 就拿京城来说,待业青年数量达到40万人,平均每2.7户,就有1人没工作。 而且这会儿跟后疫情时代又不一样。 后疫情时代,女的能直播,饿了就点外卖,男的能送外卖,送完外卖看女的直播。 这会儿,你没工作那就是真没工作。 “还是相信后人的智慧吧。” 江弦扯开袖扣,把袖子挽起,深吸口气,随后一头扎进拥挤的人潮。 “领导,还有活儿么?我是返城知青。” 工作人员看他一眼。 “家住附近?” “魏染胡同。” “倒是还有一活儿,不过地方离你住处比较远,雍和宫,一天一块七角二分,做三天。” “干不了。”江弦想都没想就给拒了,“还有近点的不?” “没了。”工作人员对于他这资产阶级的贪图享乐思想有些生气,“刚才有个在前三门的活儿,已经被这位李红民同志接走了。” 江弦看一眼身边那货,一看正办手续呢,赶紧给他拽住。 “同志,你家哪的?” “腊竹胡同。” “跟谁住一块?” 李红民奇怪的看他一眼,“我爹我妈我爷我奶。” “我和我妈住。” 谁问伱了? “领导同志,我比李红民同志更需要这份工作!” “原因。” “李红民同志家里有父母长辈相互照应,我家就不一样了,我就和我妈住。” “什么意思?” “我还要照顾我妈!” “???” 无耻! 太特么无耻了! 工作人员脸都气抽搐了。 就这个节骨眼,江弦这货已经把名儿签了,还一脸的遗憾。 “这粗活儿勉强先干着吧,放插队那会儿,咱可是混文学圈儿的。” 您瞅瞅这气焰。 不过这话还真不是乱说。 原身在白洋淀插队那会,就搞地下文学,跟姜世伟、赵振开那波人混特熟。 而且他本身就是一网文写手,算是半个作家。 最长远的打算,就是靠文字养活自己。 “唉。”带着满脸委屈的离开。 但凡兜里还有一分钱,他绝对不接这糙活儿。 在外边儿浪一天。 黄昏回到院儿里,把车子往青砖灰瓦的窄道一撇。 绕过破竹筐和纸板箱,以及两拨坐着玩烟盒和冰棍棒的小孩,顺着锅灶气,掀开厨房帘子,一抹身进去。 “妈,啥饭?” “抻面。” 北方的抻面,先盘条、后饧面,出来面条够劲道,不管做打卤还是做炸酱都好吃。 江弦掀开水缸盖子,抄起葫芦瓢,舀一葫芦水正小口呷呢,耳边滴的一声。 【灵感合成系统加载完毕。】 “已揭示第一条合成路径:” “【知青】+【象棋】=短篇小说《???》” ...... ...... ...... 第2章 文学时代 “今儿都忙啥了?”老娘饶月梅的语气中带着不易察觉的小心翼翼。 “搁劳动服务站领了一活儿,明儿去前三门给人家修甬路的刨土方。” 饶月梅一听喘了口气,神色轻松许多。 “也行,劳动人民最光荣,咱不挑肥拣瘦,有活儿先干着就行。” “嗯嗯嗯。”江弦忙不迭地抹身出去,一头扎进屋里,研究系统。 所谓的灵感合成系统,即可以合成文学作品的系统。 机制简单明了,系统会揭示合成路径,江弦收集路径所需灵感,成功收集,便可合成未知的小说。 【知青】和【象棋】即江弦当前合成路径上所需的灵感,收集后即可解锁未知短篇小说《???》,而这篇小说也一定由路径上灵感所构筑。 举个例子,合成路径是:【大观园】+【情爱悲剧】=长篇小说《???》。 那么只要收集【大观园】和【情爱悲剧】两条灵感,便可合成得到《红楼梦》。 同理。 【少年郎】+【插猹】=《少年闰土》 【父亲】+【买橘子】=《背影》 【人力车夫】+【三起三落】=《骆驼祥子》 【房东太太】+【良心的谴责】=......《心》(夏目漱石) “短篇小说...不知道是什么?”江弦好奇的心痒,但更多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亢奋。 “这也算是:时来天地皆同力!” 1978年是怎样的一个时代呢? 冯骥才曾说:那是一个非常的时代,也是一個反常的时代;一个百感交集的时代,也是一个心怀渴望的时代;一个涌向物质化的时代,也是一个纯精神和思考的时代;一个干预现实的时代,也是一个理想主义的时代。 其实大部分身处时代当中的人,都很难意识到自己正处于一个怎样的时代。 这时候没有小姐姐、没有短视频、没有手机,就连电视都是稀罕货,逢年过节才吃顿上饺子,水果特稀罕,常见的是罐头,平均住房面积3.9平米,全家好几口人一块窝一间房里住,谁也没独立空间,半晚上起夜还要用尿盆。 但你也没办法忽视,这个时代有着慢悠悠的生活节奏,除非基因问题,不然大部分人头发都乌黑茂密,人们要求简单、笑容真实,所有人都相信勤劳可以致富,奋斗是为理想、不是买房,爱情真挚淳朴,不存在彩礼诈骗,一旦许下诺言,就会铭记一生,并身体力行。 更重要的是,1978到1988年这十年,被誉为新时期文学时代。 在这段改革开放的初期,在这个长达十年只有八个样板戏的国度,人民之于文学的渴望,丝毫不亚于遭遇海难人之于水。 而这,也催生出一段文学真正的繁荣。 “这本小说一定要搞到手!”江弦在板凳上圪蹴着,一把简朴浑圆的蒲扇不停晃动。 这下真是站时代的风口上了! 后来撰稿人不如狗,如今文学这个行当却正是热门的时候。 世俗点,市井点,现实点,这会一本短篇小说有多值钱呢? 1977年,稿酬制度得到恢复,著作稿稿酬每千字2元到7元。 这会的1块钱什么概念?换算下就是,7.6斤大米,1.17市斤猪肉,勉强1/10瓶茅台...理论上,紧凑点花,7块钱就够一人一个月生活。 想到这彻底坐不住了,江弦光着膀子,手里甩着白衬衫,趿拉着拖鞋,搁屋里来回踩了几圈,浑身细胞仿佛都雀跃沸腾着。 灵感的获取方式千奇百怪。 大概因为他当过知青的原因,知青是已达成的身份,所以【知青】已然收集成功。 但【象棋】这灵感还显示着(0/100)的进度条。 进度怎么增长呢? 这是江弦当下要研究的问题。 “妈,您快来瞅瞅我哥。” 他一扭头,瞥着他妹妹江珂。 这丫头不知道啥时候进的屋,明显不知道白天他哥都给她从户口本上划了,家里都没她这个人了,抻着脖子直朝屋外喊。 “小点声。”江弦抄胳膊往她脑袋上面一‘rua’,推门出去。 天完全黑了,他沿着胡同左拐右拐。 树荫往往大到能遮盖整条胡同,银光珊珊的树叶在头顶倾泻小雨般沙沙的响,透出蒙蒙灯光的窗内人语呢喃,地上还有几颗晃动的忽明忽暗的烟头。 忍着汗味狐臭,凑一帮老爷们中间,看了会儿棋摊上下棋。 一直到江珂来喊他吃饭,【象棋】(0/100)的进度,纹丝不动。 “光看别人不行,必须自己参与,才能获取灵感。”他抱着面条‘吸溜吸溜’总结出一条规则。 晚饭是他、饶月梅、江珂仨人吃的。 实际上他家一共五口人,他爹在怀柔大山里,研究微波器件,常年不着家,听说明年能迁回京城。他还有个大三岁的姐姐,早已嫁人。 晚饭过后,饶月梅洗涮好锅碗,便走街串门,寻人唠嗑,留兄妹俩在家。 江弦翻出象棋,搁里屋桌子上摆着研究,顺便监督准初一的江珂做题。 摆了会棋,进度仍纹丝不动。 一抬头,瞥见江珂扭个脑袋,啃着中华牌铅笔的屁股,跟他眨巴眨巴。 “过来下会儿?” “那我今儿不做题了?” “你陪我下一晚上,今天的题可以不做。” “骗人是我儿子。”小姑娘先把笔本收拾干净利落,才一屁股坐他对面。 “怎么说话呢,你会下棋么?” “炮当头,把马跳,马行日,象走田,炮隔山打,车走直线,将帅不出城,小卒一去不返乡。” “这几句倒是记得比课文都熟。” 俩人把棋子码好。 江弦就一臭棋篓子,他那时代,围棋冠军都天天玩赛博围棋,年轻人谁还琢磨象棋啊,所以甭提什么一步看三步,一概是能吃则吃,能将则将。 江珂水平也高不到哪儿,很快就把车马炮全都玩儿光。 江弦双炮将,横车一挡。 “将死。” 与此同时,他脑海中弹出一句天籁般的提示。 “灵感【象棋】进度+1,目前进度(1/100)” 江弦精神一振。 立马总结出最简单粗暴的灵感获取方式: 下一百局象棋。 ...... ...... ...... 第3章 倒反天罡 “粳米粥咧!好喝得咧!” 天蒙蒙亮,鸟鸣啁啾,江弦已经醒了。 身体早就习惯早起了,以前在白洋淀,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时候,他每天要跟着乡亲们出工,干四气儿活。 农民干活分四气儿:第一气儿早饭前,第二气儿早饭后,午饭后下地第三气儿到四点多,第四气儿到天黑。 院子里早已热闹起来,各种动静交杂在一起,滚烫开水一般沸腾,江弦趿拉着布鞋,端起搪瓷尿盆,拉开门,瞅见他妈刚推着自行车回来。 “您遛弯去了?” “哪有那闲工夫,搁龙潭湖赶了趟早市。” 江弦一瞥,自行车后架夹着捆青菜,车把上还挂着网兜,里面装了几个西红柿,上头还带着水珠子。 50年代那会,随着供销社和副食店的遍布,城里人习惯了拿着粮票、副食票在副食店买日用的柴米油盐,京城的早市也就渐渐消失了。 到了改开初期,城内市民开始想要更丰富的副食调剂生活,京郊的农民则盼望着用自家养的鸡蛋、种的蔬菜换点粮票。 临近永定门城外的农民,每天开始挑着担子进城,早市便又重新热闹起来了,雨后春笋般出现在燕京城各个路段。 最热闹的数隆福寺,老京城人心里,隆福寺就是商圈的符号,不过后来一场大火后,好些年没缓过来,此事民间传说无数,就不赘述了。 “珂儿,珂儿,咋还没起呢?” 江弦倒完尿盆回来,江珂才迷迷糊糊刚起来。 江弦抄起暖瓶,给她倒了盆洗脸水,瓶里水不多,他一不留神把水碱也倒了进去。 “昨儿玩的过瘾不,还下象棋么?” 江珂像是听着了啥可怕的东西,身子一颤,反应过来后,努力想维持她威风凛凛的侠女形象,撅起嘴,指指脸盆。 “你看你倒的啥水,我怎么洗脸啊。” “你不洗我洗。”江弦撩着上面那层干净的水洗脸,攥着香皂骨碌碌滑转。 昨儿拖着江珂鏖战一夜,【象棋】的收集进度到了(33/100)。 并且暂时发现3条获取灵感的规则。 [1.必须亲身参与,才能获取灵感。 2.蒙头闭门造车不行,得与人产生交互。 3.敷衍、不用心的不算,全身心沉浸于事件当中才行。] 擦干净脸上的水珠,手指头伸他妈的百雀羚里一沾,往两颊、鼻尖各点一撮,最后大力抹匀。 扭头一看,江珂又躺他床上睡着了,捏了捏她腮帮子,手感真特么爽。 这丫头气醒了,江弦躲她几拳,拖上家里锹镐,顺手把象棋装进军绿色挎包,骑车出了门,瞅着跟关公骑赤兔单刀赴会似的。 今儿还有街道劳动服务站安排的那单短期劳务,地方不远,他骑着车子往琉璃厂走,穿过去,奔前门,很快看见一排“火柴盒子”。 离近了,看见拉的一条条红彤彤的标语:‘抓纲治国举红旗,十里长街立新功’、‘拼命大干四个月,三十七栋全矗起’... 这便是前三门住宅楼,首次在京城建造的高层板式住宅楼和高层塔式住宅楼,这年头,这地儿是全京城的骄傲。 “定额记件,一個工一块八角四分,谁先干完活儿谁先走。”统建办的工作人员吩咐一嘴。 统建办全称叫“京城建委统建办公室”,成立时间不长,简单点说,就是专门负责建房,因为在王府井一临时工棚办公,北边就一公共厕所,所以大家都戏称其为“厕所”。 江弦不嫌累,干这活儿,跟在农村修路、挖河、刨粪、打冻方比,算不上什么。 他年轻力壮的,不怵头也不力巴,扛起锹镐,趁这会儿天还凉快,一气猛干,还不到晌午头呢,就完活儿了。 大家都是刚返城的知青,凑一块歇息时候,很容易就唠上了嗑。 “你打哪儿回来的?” “北大荒。” “东北?那儿日子不容易吧。” “老难捱了,咱也是太老实,其实刚下乡的第一个冬天,就有人开始走了,我记得我认识的有个京剧世家出身的,叫迟重瑞,人走的军区文工团特招,那孙子乐的,在宿舍唱了一宿,给他丫美的...” 哟呵。 江弦耳朵一动。 没想到你这个浓眉大眼的唐玄奘也叛变革命。 “同志,下盘象棋不?”江弦凑上前,捂着挎包招呼一声。 “有棋?” “我今儿来时候专门带了一副。” “那来呗。”一头发乱的像鸟窝的中年大叔撸起袖子,看起来颇有兴致。 江弦便把棋盒从包里取出,将棋盘在平整处摆开,再寻几块水泥疙瘩压住四角,抬头问句。 “你先还是我先?” “伱帅你先。” “行。” 江弦拈起炮,往当头上一移。 “炮二平五,当头炮,老开局。”臧国柱很老练的跳马,“见过左炮封车对当头炮的,有机会给你们摆摆。” 听着这块儿有人下棋,一小会便围来一大搓老爷们,一个个抱着胸脯、背着手心,冲棋盘七嘴八舌、摇头晃脑。 棋过几着,江弦一推棋子,算是认输。 与此同时,脑海中提示再次弹出。 “灵感【象棋】进度+1,目前进度(34/100)” 他脸笑的跟菊花似的。 “厉害厉害,再杀一盘?” 臧国柱皱了皱眉。 嗬,乐啥呢? 第一次见着有人输棋输这么开心。 “这地儿太热了,咱换个地方。” “去哪?” 晌午太阳烤得慌,一帮人挪去住宅楼,找间二居室毛坯房,钻进大间。 江弦瞥眼房屋四周,这房子着实很有特点,空间逼仄,墙体厚实,厚到极夸张的程度,听说设计时,是直接按地震烈度8度设防。 添酒回灯重开宴。 摆开棋盘,码好棋子开杀。 江弦棋下的‘夫子搬家——净是输’。 与此同时,脑海中【象棋】的进度不断+1、+1、+1... 一小会,进度条便来到(43/100)。 那篇未知的短篇小说,也离他越来越近。 江弦浑身舒爽。 这世上大概没有比‘指一堆吃一堆’更爽的事了。 “再来再来。” 他轻舒猿臂,倒反天罡。 “赢这么慢,你会不会下棋?” ...... ...... ...... 第4章 形势有变 活干到下午四点,再下了两个多小时象棋,江弦才提桶跑路。 清点下今儿一天的收获。 首先是刨土方这档儿活的报酬,一块八角四分,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当然了,更重要的是【象棋】的进度(62/100)。 和江珂的三分钟热度不同,这帮待业青年,那才真是痴迷象棋。 江弦掰指头一算,刨土方这档儿活,一共干3天,按今天这速度,这档活干完,灵感【象棋】也就收集差不多了。 夕阳轻柔的落在头顶,杂院儿里飘着、弥漫着各式儿香味。 谁家做馅了、煮大芸豆了、煮花生米了、煮毛豆了... “哟,妈,买西瓜了?”回到家,江弦瞅着桌上摆颗黑黝黝的“黑蹦筋”。 京城西瓜品种少,最出名的就是大兴庞各庄的“黑蹦筋”,是种很沙甜的黄瓤西瓜,表皮极黑绿而得名。 他妈常骂江珂:“再在胡同里瞎跑你就成‘黑蹦筋’了。” “没买,单位发的。”饶月梅拿毛巾抹抹手,“江珂,抱院里大水池子镇上。” 江珂搂个大西瓜出去,饶月梅把门闭上,江弦一看,立马明白过来:母上有话要和他说。 背手手,坐正正,满脸乖巧。 “妈,有事儿啊?” 饶月梅叹一口气。 “你妈我今儿想了想,明儿我去把退休办了吧。” 江弦一听,立马坐不住了。 “别介啊,您才多大,干嘛退休啊?” “瞧你这孩子。”饶月梅瞪他一眼,“我退休你正好接我班呀。” “不是接不了么?” “形势这不是一直在变化嘛,这不上面又发了个《暂行办法》。” “不行,我不同意!” 饶月梅是京城服装三厂的工人,服装三厂就是后来的席卷全国的长城风雨衣,这会儿还分合同制工人和国家工人,饶月梅是正经八百的国家正式工人。 在70年代,工人地位极高,工农兵是社会主导,工人排第一位,被称为领导阶级,待遇好、地位高,万众艳羡,无上光荣,姑娘嫁人先嫁工人,厂长去车间得受着工人脸色。 “你懂点事,你再这么闲坐着,院儿里人都得说伱闲话。” “不能,他们孩子还在乡下没回来呢,他们都得盼着我好。” 饶月梅一听。 可恶,好像有点道理。 给她憋了半响,才吐出句,“我懒得跟你掰扯,我等你爸回来,让他说。” 江弦赶紧痛快的点了头,满脸堆笑。 “行,您别生气,等您和我爸商量完,我一定服从组织安排。” “你就给我皮吧。” “咱今儿晚上吃啥?” “芝麻酱拌豇豆,家里没芝麻酱了,你上同日升打一罐去。” “得嘞。” 江弦风风火火骑出胡同,算是暂时蒙混过了关。 他不想委屈他妈,让他妈提前退休。 也不想当工人。 打工是不可能打工的。 他只想胸前别根钢笔当文化人。 这会儿有文化素养的都流行这個:中山装,左上口袋插根钢笔,一根、两根都行,三根就闹笑话了。 ...... 一码归一码,刨土方的活还得做。 这不叫打工。 文化人的事儿怎么能叫打工呢? 采风!采风! 江弦身强体壮,手脚麻利,是待业青年里最快完活的。 完事他也不回家,收起锹镐,捂着挎包,开始四处寻人下棋,那架势,大有几分路过条狗都不放过的感觉。 一天下来,知青们赏了他个“棋痴”名号。 “拱卒。” “过河车。” “跳马。” “错了错了,你这退一步马。” 江弦正下呢,旁边一人伸手过来,试图摸他棋子,表达他的观点。 江弦死死按住,不许他动。 “观棋不语真君子,少一壶水不响,半壶水叮当。” 都是有知识有文化的青年,听着他这说法,自然明白是啥意思。 不明白也没关系。 不懂大乘佛法,他也略通一些拳脚。 那人知趣地收回手。 江弦也把手挪开,摆正棋子。 “还是这一步。” 他全然不是随便玩儿的心态,屏气凝神,步步为营。 再几着,对手便懊恼的一搂棋子儿。 “输了输了,你棋涨的真快,昨儿还下不过我。” “今天运气好。”,江弦谦虚一嘴。 收拾好棋子儿,再看一眼脑海中的提示。 “灵感【象棋】进度+1,目前进度(78/100)” 进展飞速,可喜可贺! 眼看时间不早,他骑上自行车跑路。 棋盘上车马嘶鸣,工地上也热火朝天,抬眼瞅着这场面,刚从楚河汉界抽身的江弦有些疏离。 前三门工程有着近万人参与,这会儿机械化程度低,工地设备少得可怜,绝大部分工程都要依靠人力。一眼望去,能看到好些条长长的“人龙”,工人们肩挑泥土、石块,喊着号子,极为壮观。 那会儿人都特单纯,特有信仰,特有觉悟,搞建设,几乎是不计回报的,就为一个念头:要盖成京城的第一批高层住宅,要打破京城无高楼的历史! 所有人都相信,这是万古流芳的事情。 “小江同志,回去了?” 旁边辆自行车叮铃铃一摇铃,江弦回过神来,瞥着臧国柱。 这哥们不是知青,以前是茶馆彩盘练出来的棋手,嗡嗡嗡时期前打过比赛,赢过胡荣华、杨官璘...愣是给当时两广棋手下出个“京道难行”的阴影。 “回去,您也完活了。” “刚完,晚上有安排不?” “没啊,能有啥事。” “那咱俩找地儿下会儿?” “太行了,我举双手双脚赞同。” 俩人骑着车,跟在前门开往动物园的2路无轨电车后面,一路也找不着个合适地方,最后在一家“三义公”杂货店门口停下,江弦进去买包“海河”烟出来。 他熟练的敲出根烟,点上,深吸一口,吐个烟圈。 “服了,骑了一道也找不着个适合下棋的地方。” 臧国柱接过他递来的烟。 “咱下会盲的吧。” “盲棋?” “我先走,兵七进一。” 眼见臧国柱已经落子,江弦琢磨几秒。 “炮二平三。” “炮二平五。” “象三进五。” 俩人来回下了这么几着,江弦嘴上也只剩个烟屁股,他用力把烟头捻灭,摇摇脑袋。 “不行,记不住,全忘了。” 意外的是,即便下的盲棋,一局罢了,脑海中也弹出了提示。 “灵感【象棋】进度+1,目前进度(79/100)” 这样也行? “有机会再下吧。”臧国柱面露遗憾,顺势从他挎包里取出本册子,“不白抽你烟,我送你本棋谱。” “别介,太贵重了。” “不贵重、不贵重,一本破棋谱,不能当烟抽,不能当饭吃,说到底,人又能从象棋里得到啥呢?唉。”臧国柱叹一口气,将棋谱塞给江弦。 见他态度强硬,江弦只好收下,低头一看。 封面显然是层伪装。 翻开其中,果然内藏乾坤—— 《风柳少女》 “啊?” ...... ...... ...... 第5章 好吃不过饺子 “国柱同志,这不四旧么?” “不是四旧,这顶多一黄书。” 江弦听着,一下想起下乡时候手抄的《漫那回忆录》,又叫《少女之心》,在嗡嗡嗡卫兵串联时就开始了第一轮传抄,后来大批知青下乡,又开始了更大规模的第二轮传抄。 中途文思泉涌如尿崩者不少,数次添油加醋,终使其越抄越“黄”。 在那个年代,此书令人谈虎色变,却又魂牵梦萦。不过在江弦看来,尺度还比不上一本《赤脚医生手册》的生理卫生知识介绍。 “国柱同志,你这是啥意思,我可是正人君子。”江弦忙不迭把书揣进挎包,“今天这事儿我就不和别人讲了。” 臧国柱听着,赶忙一本正经的解释,“小江,你别误会,我真觉着,这就是世界上最好的一本棋谱了,咱中国道家讲:‘一阴一阳之谓道’,阴阳是啥,不就是男女那事儿么,你把男女那事儿参破了,下棋自然也能下明白了,我打个比方,‘太盛则折,太弱则泻’,对手盛,则以柔化之,化的同时,造成克势...” “嗯。”江弦脸上写满认真,“您继续说,我在听着。” 臧国柱听出他弦外之音,老脸一烫。 “小江,真没别的意思,我也没上过学,一辈子就下棋下出来点心得,忍不住想分享给你,这年头,难遇着个你这么迷象棋的。” “国柱同志,你误会了,老实讲,我不是迷象棋,我是打算写本小说,下棋纯属为了采风。” 臧国柱听了,赶忙重新打量一遍江弦。 “伱是作家?” 这货摇摇脑袋。 “谈不上,之前没写过,处女作。” “哦,雏儿。” 臧国柱没太在意,只当是他的爱好,没觉得江弦能写出什么名堂。 “祝你写的顺利。” “谢谢。” “我回了,明儿见。” “明儿见。” 江弦捂着挎包,往二八大杠上一跨,回家研究棋谱去了。 ...... 次日。 江弦扶着腰,早早爬起来,骑上自行车,驮上工具,去到工地。 “灵感【象棋】目前进度(85/100)” 只剩15局,就能成功收获【象棋】。 让他心痒许久的那篇小说,此刻近在眼前! 这货铁锹抡的飞起,活干的飞快,周遭尘土飞扬。 完活儿以后,熟练的捂着挎包,屁颠屁颠寻人下棋。 “同志,下一盘?” “你先等等,我看完这個。” 那人蹲在地上,神情肃穆,手里捧份皱巴巴的报纸看。 是的,看报纸。 这年头,特注重精神文明建设,哪怕在工地歇息,也会见缝插针地开展学习活动,让大家读读报纸、念念黑板诗、交流下劳动经验。 甚至会组织说拉弹唱的文艺节目你敢信? 正所谓:文艺为工农兵服务。 露天当剧场,工地作舞台,一台台样板戏、舞蹈、话剧...为工人解乏提神。 “江弦同志,你看看这个。” “啥啊?” 江弦接过份皱巴巴的《文汇报》,摊开,上面有占据了一整版篇幅的文章:《伤痕》,复大中文系一年级,卢新华。 有句话是这样说的:当年全中国读者读《伤痕》落下的眼泪,可以汇成一条河。 《伤痕》这篇小说一经发表,迅速轰动全国,《文汇报》将刊载有《伤痕》的报纸加印到180万份,依旧无法满足广大读者的需求。 一举获得78年首届优秀短篇小说奖! 但总体说来,社会性极强,文学性较差。 这种文章就像是光阴蝉蜕,一脱离时代,便凋谢枯朽。 所以《伤痕》在江弦前世已没了什么名气。 他蹲在地上,捧着报纸,一字一句扫过,最后兴味索然的把《文汇报》一撂。 “怎么样,看完有啥体会?”旁边人问。 江弦想起先圣同志看过这小说后,给出的八字评价。 “哭哭啼啼,没有出息。” “嗬,嘴够不留情的您。” “下棋下棋。” 江弦不由分说,摆开三尺棋盘,码上三十二枚圆圆棋子。 工地上轰隆隆的施工声,又被棋盘上车马嘶鸣盖了过去。 “灵感【象棋】进度+1,目前进度(86/100)” “灵感【象棋】进度+1,目前进度(87/100)” “灵感【象棋】进度+1,目前进度(88/100)” ... 今儿看棋的人少了些。 知青们扎着堆,对《伤痕》这篇小说各抒己见。 有人赞叹,说它是“一声春雷”,也有部分人批评,觉得矫情,争执不下,宛若此时文学评论界的缩影... “灵感【象棋】进度+1,目前进度(100/100)” 呼。 又一局棋罢,江弦长舒口气。 一连十五盘棋,他手起刀落,九胜四负二和。 “【象棋】目前进度(100/100)” 嘿,终于满了! 午后阳光清澈,天边挂着照得人轻捷的云。 “江弦同志,一块喝顿酒去。”砂浆车后,相熟一“工友”喊他一声。 江弦推辞不过,只好先应下来。 喝酒地在牛街,馆子门脸儿忒脏,但也是国营饭店,里头又窄又挤,坐满食客,墙上挂一小黑板价目表:‘今日供应鲜肉水饺14个/伍角。’ 一帮人摩肩擦踵挤进去,堆着圆桌子坐下。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一张简简单单的价目表,几个老爷们愣是瞅了半天,最后还是江弦带头,壮着胆子,一人要了14个饺子打牙祭,配瓶二锅头。 “服务员同志,这是我的粮票。”江弦小心将印有‘京城粮食局’的京城粮票交去服务员手中,再点出伍角钱。 等着无聊,唠了几句,臧国柱忽冲江弦提议:“小江,饺子还没好,咱们先下盘棋吧。” 其余人都笑。 “国柱同志,江弦同志,你俩可真是大棋痴与小棋痴。” 哄笑间,江弦掀开挎包,将棋盘整齐摆上饭桌。 两人实力悬殊,臧国柱便饶江弦一车,再让他两先。 只见江弦红棋开局弃兵,右车奔赴河口,占据要津,臧国柱黑棋不甘示弱,拐角马奔出,掩护过河卒...楚河汉界,风云变幻,跌宕起伏。 江弦每一着,都拈子儿琢磨好久,纠缠几十回合,被人一拍肩膀,再抬起头,服务员已经把饺子端了过来,颇不耐烦的盯着他看。 “你俩,把东西往边上收了!”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其余几人赶紧打圆场。 “马走日,象走田,单车难破士象全。”臧国柱感叹一句,而后敲敲桌子,“和了吧?” 其余几人也纷纷附和,“和了和了,喝酒!” 那就和了吧。 江弦麻溜把棋盘收起,脸前换成盘热气腾腾、白白胖胖的饺子。 扒拉一筷子,三五个立马滚进肚,喉结一缩,大呼“过瘾。” 与此同时,又心生几分没细细品尝的后悔滋味,这心态好似猪八戒吃人参果。 抬眼瞥向其余几人,观其神色,个中滋味大抵都是如此。 “以后有钱了,顿顿都得吃饺子。”这货吮着筷子想。 没夜生活。 江弦赶在夕阳下山前就回家了。 家里没人,他酒兴阑珊,扒下衬衫,光着膀子,打盆水,使肥皂、毛巾擦洗下身子。 随后趴在桌前,掀开窗户。 窗外风吹榕树,院里人头攒动,多日不离身的棋盒,摆在桌上,沾了不少灰土。 江弦表情神圣而庄严。 “系统,合成。” 指令下达,耳边滴一声。 “已解锁第一条合成路径:” “【知青】+【象棋】=短篇小说《棋王》” ...... ...... ...... 第6章 才刚写书就有偶像包袱了 “车站是乱得不能再乱,成千上万的人都在说话。谁也不去注意那条临时挂起来的大红布标语。这标语大约挂了不少次,字纸都折得有些坏。喇叭里放着一首又一首的语录歌儿,唱得大家心更慌...” ...... “原来如此。” 掀动着脑海中浮现的书籍。 这一刻,江弦福至心灵。 知青、象棋。 《棋王》所讲述的便是“棋呆子”知青王一生,四处寻找对手下象棋、拼象棋的故事。 在另一时空,这篇小说发表于80年代初,一经问世,便使其作者阿城在文坛中曝得大名。 更让江弦兴奋的是... “《棋王》居然有足足一万四千多字?这得吃多少顿饺子!” 给这货乐得,就好比钓鱼没空军!野生大黄鱼!一称五斤重! 快乐加倍! 长、中、短篇小说的界定比较模糊,通常以字数划分,但字数并不是唯一因素。 短篇小说的字数,往往在几千字至两万字之间,且出场人物少、情节简单,像《伤痕》这种,短短4000字的小故事,算是最标准的短篇小说。 而《棋王》这种中短篇幅的,就模棱两可,说它是短篇小说或是中篇小说,其实都行。 “得先好好策划...” 是夜,院子里静静悄悄,屋脊上,一只黑猫蹑手蹑脚地走过。 江弦烫烙饼似得躺在床上,手里挥舞个圆蒲扇,大脚丫子一挑一挑,又反复将《棋王》这篇小说看了几遍。 主角王一生是个“怪”人。 王一生活的很简单,在他眼中,人一生只有两件事最重要:吃饭,下棋。于是下乡劳动的时候,别人抱怨油水太少,他却觉得这种生活很好。 王一生又有点拧巴,朋友找关系帮他报名比赛,他却不参加了,说这样子参加比赛,只会让人戳脊梁骨。 小说最后的高潮,是王一生得偿所愿,气吞山河,九局连环,一人盲下九人,九人剩三人,三人剩一人。 棋呆子终成棋王。 “整篇小说时间线都在嗡嗡嗡时期内,没有超出当下时代的内容,不需要再删改。” 江弦是想当文化人,没想做预言家。 “唯一的问题是:题材太敏感,稿子里有太多嗡嗡嗡的事情。” 鲜为人知的是,《棋王》曾因写了知青生活的阴暗面,被当时的文学期刊翘楚《京城文学》退稿。 《京城文学》即《京城文艺》,50年代创刊,首任主编是老舍,嗡嗡嗡时期一度停刊,1971年复刊,是全国复刊最早的文学刊物,汪曾祺、杨沫、王濛、李陀、赵树理...先后曾于其中任过职。 “写出来被和谐了可怎么办?”一阵熟悉的阴影又笼罩在江弦的头顶。 “我又不发起点!” “再说《棋王》最后不还是成功发表了。” 实在不行,就向某牙医老师学习,厚着脸皮,先把作品往大的、重量级的杂志投,退稿了,就换一个稍微差点的继续。 一大早爬了起来。 饶月梅要去上班,江珂要出去浪,江弦一人在家当留守青年。 他那单3天的短期劳务已经干完,所以又恢复了“待业”状态。 倒趟尿盆回来,饶月梅才刚准备出门,她扶着二八大杠,往门洞下走,不忘吩咐一嘴。 “江弦,在家把你和你妹衣服洗了。” “得嘞。” “放盆里,使那凉水一泡,衣板一撮,完事好好涮几遍,使劲拧干,晾院里头,不等太阳落山就干了...”饶月梅仔仔细细的给他讲解怎么洗衣服。 江弦今年已经二十五了,和每一個好大儿一样,在他妈眼里依旧是个不会洗衣服、不会扫地、不会淘米、不会刷碗...啥也不会的废物。 甚至完事她还要检查! 衣服泡盆里,江弦拿起袋“熊猫”牌洗衣粉,哗啦啦一倒,饶月梅听着动静似得,推着二八车又从门洞折返回来,满眼肉疼。 “小祖宗!那洗衣粉是咱自己家的。” “用少了不是洗不干净么。”江弦犟着嘴,吭哧吭哧,满脸苦逼的使着搓衣板。 奇了怪了!怎么在家一干活就腰酸背痛? “要是有个洗衣机就好了。”这厮蹲地上,岔着大腿,做着美梦。 衣服一件件晾好,江弦才有时间写作。 翻了半天抽屉,好不容易才凑出几张适合写作的格子纸。 格子颜色都不一样,但江弦已然知足。 这年头闹纸荒。 供销社纸、笔全卖没的光景见过没有? 国家纸张产量本就不多,外加上,去年冬天,首届高考恢复,570万考生走进期盼多年的考场,今年夏天,又有590万考生参加招生考试。 不到一年,办了两季高考,一共1160万考生,这得印多少卷子?听说为了印高考试卷,原定印第五卷教员选集的纸都被大手一挥调了过去。 院外柳树上知了此起彼伏的叫,窗外不时有槐花儿的风吹来,屋里江弦的笔尖在稿纸上沙沙作响。 写了几页纸,江弦放下笔,活动一下手指,关节已传来阵阵乏困滋味。 在这没有电脑,没有键盘的时代,他开始理解王小波。 王小波和马画藤是同一时期的程序员,为了写作方便,特立独行的他,曾自己开发过一套输入法。 “手写比键盘慢太多了。” 作为一名小镇做题家,江弦很清楚一笔一划写字的平均速度是多少。 1000字/小时。 最好的例子就是,他曾两个半小时内断断续续手写申论卷子大约两千多字的内容,写到最后,已经是手指近乎抽筋。 那滋味,学生时代也没少经历,抄课文、写作文,每每写到最后,已潦草到龙飞凤舞,不成字形。 但“爬格子”不能那么写,手稿还要拿给编辑看,万一成名了,这份手稿还得被扒出来,供人瞻仰,所以不仅要写的好,还要有独特的风格。 不过这风格也不能太独特了,像钱钟书的手稿密密麻麻黑乎乎一团,王安忆的手稿写了涂、涂了写、一涂一大片,福楼拜手稿像是渔网丝袜。 这些都是反面教材,毫无名气的他就不跟着学了。 当然了,也有值得他学习的典范。 老舍,手稿出了名的上品,编辑、排录、校对直言:‘面对这样的稿子简直是件幸事!’ 还有路遥,在这个时代,一笔一划手写出百万字长篇《平凡的世界》。 正文、废稿、章纲...林林总总加起来,又何止百万字呢? 真是呕心沥血。 将生命奉献给了他所热爱的写作。 “接着码吧。” “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成绩,要看到光明,要看到希望,要提高我们的勇气...” 接下来的两天,江弦都窝在家里平淡写作,一直到第3天,才掀起涟漪。 街道劳动服务站派人来了。 ...... ...... ...... 第7章 江弦的小心思 “待业青年”绝对是“灵活就业”所无法企及的。 “待业”虽然是真的“待业”,但国家也是真的惦记你。 江弦才两天没去揽活,便有两名街道干部亲自上门走访。 一女一男,女的是江弦家邻居刘大妈,岁数不小,精神头很足,左胳膊套个红袖章。 “月梅,在家呢。” “哟,刘大妈,快请坐、快请坐,江弦,去沏壶茶水。” 三屉桌前的江弦立马放下笔杆子,跑去给沏了两杯“高末儿”。 “高末儿”是雅称,不雅就叫涮壶净,《骆驼祥子》看过吧?祥子喝的就是。怀里揣一媳妇烙的火烧,就咸菜丝儿,喝杯涮壶净,就是祥子的一顿饭。 后来还有人专门跑“张一元”排队买高碎,祥子知道得笑活过来。 饶月梅端过搪瓷茶缸,边上画朵牡丹花那种,递去刘大妈手上,顺便打听。 “刘大妈,现在就没啥招工的信息么?你说街道这短活,今天这儿干3天,明天那儿干5天,总跟打游击战似地蹦蹦哒哒,实在不像话啊。” 刘大妈喝了口水,“社会上,其实也不是没招工的信息。” 饶月梅立马激动起来。 “呀,真有啊?” “有啊,最近建筑行业招一批‘瓦小’‘瓦妞’,你舍得让孩子去吗?” “瓦小”、“瓦妞”说的是建筑业男女青工。 当时的社会对建筑工很有偏见,认为这是进城的农村“盲流”干的活儿,对其充满歧视。 姜昆有个相声就谈过这个,因为世俗偏见,那会儿的建筑工们搞对象都成了问题。 饶月梅使劲摆手,“‘瓦小’...这哪成啊?” 打死她也不能做出这個违背祖宗的决定啊。 江弦他爹大小也是个国家技术骨干、高级知识分子,结果儿子去当瓦小?太有失体面了! “你看看,我就知道你不乐意。”刘大妈冷哼一声,再喝口水,“你还别看不上,就这工种,现在一般人想去还排不上号呢。” 饶月梅不死心。 “刘大妈,就没其他岗位招人了?” “铁路、港口招装卸工,现场考试,扛100斤重的大包走50米。” “年纪轻轻,伤了身子骨怎么办。” “自来水公司打井队也招工,得常年流动在外地作业。” “外地?那还不如就呆在乡下不回城呢。” “区园林队。” “马路工人?” ... 江弦在一旁听得直乐。 这时候另一名男主任,中年大叔吴建国,拍拍他的肩膀。 “伱就是江弦吧。” “是我。” 吴建国点点头,端着茶缸,似有什么话要说,酝酿半天,就是缺个话头儿,原地那么踱了几步,最后目光落在尚未完成的《棋王》上。 “这上面密密麻麻写的什么?” “小说。” “手抄本?” “不是,是我自己写的小说。”江弦老老实实回答。 “噢~~~”吴建国眼前一亮。 “你这两天不去揽活,净在家里写这个了?” “也不是,中间出门办了点事,不过大部分时间都在家里写作...” “写小说?”他哼一声,半坐在三屉桌上,端出过来人的身份。 “孩子,叔以前也爱好文学,做过文学白日梦,又有什么用呢?还是不要胡思乱想,去喜欢什么文学,文学这玩意,你...” “我把握不住?”江弦抢答。 “对嘛。”吴建国一拍大腿,“你把握不住。”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包“海河”香烟点上,随手拿起桌上手稿,简单的扫眼其上文字—— [我看他对吃很感兴趣,就注意他吃的时候。列车上给我们这几节知青车厢送饭时,他若心思不在下棋上,就稍稍有些不安。听见前面大家拿吃时铝盒的碰撞声,他常常闭上眼,嘴巴紧紧收着,倒好像有些恶心。] [拿到饭后,马上就开始吃,吃得很快,喉节一缩一缩的,脸上绷满了筋。常常突然停下来,很小心地将嘴边或下巴上的饭粒儿和汤水油花儿用整个儿食指抹进嘴里...] “咦?”吴建国诧异,扶下眼镜,瞳孔也瞪大了几分。 他经历过大饥荒,吃过双蒸饭,是真正饿过肚子的人。 所以看到这里,立马就起了共鸣,生出种‘这就是我’、‘是我本人’的感受。 “你这里‘吃’写的真不错!” “您过奖。” “你是下乡知青?” “是。” “在乡下没少饿过肚子吧。” 江弦没回答。 原身对于饿肚子的记忆其实不多。 下乡那会儿国家供应商品粮,每人一个月四十二斤,还给发二十多块工薪。 就是缺油水,一月一人才五钱油,憋得腮胀,馋的心慌。 他走了会神,发现不知何时,吴建国已正襟危坐在三屉桌前。 只见其捧着未完成的《棋王》,一行行快速的读,眼神也变格外专注。 手里香烟一点点的燃尽,直到烟头烫到手指,他才“嘶”一声丢掉。 “这个王一生最后死了吗?” “还没想好结局,但肯定不会死。”江弦回应。 对吴建国的猜想他并不觉得奇怪,他这个年纪,受俄苏文学作品影响颇深,自然会将王一生代入诸如《安娜·卡列尼娜》的作品,而在这些书中,狭隘的个人意识,往往会是悲剧命运的根源。 “这真是你写的?真好,跟《人民文学》发表的文章一样!” “您太抬举了。” “你一定要坚持写下去,咱们这片儿从爷爷辈开始,就没出过什么文人作家,我很看好你!” 彼时,因和海外省关系紧张,所以北边南柳巷住过的林海音尚且名声不显,要等陈荒煤给上影厂举荐,83年《城南旧事》登上银幕,她才声名大曝。 江弦就好像串爬山虎,顺着杆子就往上爬。 “叔,您要是真看好我,不如给我点支持,您看我现在每天净蹦蹦跶跶揽活儿、干活儿,真没啥多余工夫写作。” 吴建国警觉的摆摆手。 “‘托关系、走后门’那套在我这行不通。” “您想多了,我能让叔您犯错误么?我意思是——‘举荐’,您看哪有合适的缺儿,就帮我举荐举荐。” 江弦边说边给吴建国递烟。 “叔,我太想进步了!” 这特娘的是知青? 怎么这么油。 吴建国犹豫片刻,招呼屋那头一句,“刘副主任,医科院不是让街道给介绍名勤杂工么,我看江弦挺合适的,让他去顶上,你看怎么样?” “啊?”刘大妈愣了下,也很快,啪就反应过来,“主任您觉得合适就行,我听您的。” 江弦一乐,听出是个学校里的清闲活儿,连忙拉住吴建国的胳膊,“感谢领导信任,请领导放心,我一定认真学习贯彻张思德的精神,卓越的劳动创造、忘我的拼搏奉献...” 张思德是一名普通红军战士,他牺牲后,教员亲自参加他的追悼会,并题写挽辞,发表了演讲:为人民服务,这五个字后来写在zn海的门口。 不愧是写小说的。 吴建国听得都有些感动。 “小说发表以后记得告诉我,我拜读拜读。” “您客气,一定、一定。” 这事儿这么敲定下来。 吴建国带着一肚子期待,刘大妈带着一肚子不解,走了。 江弦送去门口,望着他们的背影。 医科院? 也就是研究机构:中国医学科学院。 与京城协合医学院院校一体。 朱琳知道吧,82版《西游记》演女儿国王那个,这会儿就在那进修学习... 扯远了。 《棋王》写完,再成功发表,中间肯定还得些时间。 找个相对轻松、稳定的活儿,这段时间就能过的滋润些。 学校里的勤杂工? 赚了赚了。 谁让他们街道不组织去卖大碗茶呢。 这货坐回桌前,摆好稿纸,开始握笔奋战。 待到星疏月明,才把笔一丢。 伸个懒腰,打个哈欠。 “可算写完了。” ...... ...... ...... 第8章 嫂子不在家? “手上的笔茧越来越厚了。” 提笔辛勤耕耘几日,江弦手指上也留下了劳动的印记。 说到笔茧,得提一嘴王濛,他在没有电脑的时代,写作了大半辈子,手指上的茧都像黄豆一样隆起来了。 早上起来,江弦又把手稿检查一遍。 写完了,但孤芳自赏没钱赚的。 关于投稿的事,可以去请教下赵振开。 之前就说过,他跟赵振开真的很熟,互相都哥们那种,插队那会儿混地下文学圈就认识了。 将新鲜出炉的《棋王》揣进挎包,骑着二八车左拐右拐出门,从西南园胡同出发,沿着琉璃厂西街,往前门骑。 沿路有冰棍儿、雪花酪、绿豆汤...还看着些提冰核儿篮子卖的。 冰核儿就是冰块运输时候掉地上的碎渣,三里河、珠市口都有冰窖,冰用板车运输,半路容易掉渣,被些小孩捡来,要么吃了,要么放篮子里卖,马季小时候就干过这活。 不过也有使坏的,自个儿使砖块砸,然后“俺寻思这也没人要啊,就拾嘞。” 前门后头有条胡同叫西打磨厂。 江弦把自行车往胡同墙上一靠,侧着身子往堆满自行车的大门过道里挤。 “走六小时寂寞长途 到你头边放一束红山茶 我等待着,长夜漫漫 你却卧听着海涛闲话 ......” 院儿里隐约传出诗歌的朗诵声,江弦听出是戴望舒的《萧红墓畔口占》,戴望舒被称作雨巷诗人,在解放后,因为些原因,他与查良铮、陈敬容、郑敏...都曾停止创作,改行从事文学翻译,其所翻译的西方诗歌,在特殊时期曾于地下文学界广泛流传、抄写。 “再念一首吧,陈皑鸽。” “念什么?” “念一首我家老爷子的《我爱这土地》...” 江弦循着吵吵嚷嚷的声音,躲着墙上贴的煤饼子往里走。 “江弦?” 正在屋外棚下急火油烟炒菜的赵振开注意到他,标志性的苦瓜脸上挤出抹笑。 “你怎么过来了。” “来找你打听点事儿,忙着呢。” “你算来着了,今中午几个朋友都在,一块聚聚。” 江弦这才发现,赵振开那间狭小的屋子里已座无虚席。 嚯。 冯骥才、于友泽,北影厂子弟陈皑鸽,史铁生,艾未未... 冯骥才是作品入选语文课本最多的作家之一,代表作《雕花烟斗》。 于友泽笔名江河,代表作《祖国啊,祖国》。后和赵振开理念不和,掰了。 艾未未则是诗人艾青的儿子,玩行为艺术,艾青与赵振开交情匪浅,算忘年交,后来二人决裂,甚至在文坛用最尖锐的语言互相批判彼此。 当然,那是后话。 如今这些大腕名流都还名声不显,还是高山流水般的默契与单纯。 江弦和他们一一打过招呼,望见墙上挂着的巨幅国画。 “嫂子不在家?” “不在,她有个画展参加。” “嚯,这么放心她自己一個人去?” “哪能啊,我让黄锐陪她去了。” “?” 对于江弦的到来,大家并没太在意,与他闲谈过几句后,便沉浸在文学的讨论当中。 并不是故意冷落。 江弦没有什么像样的作品,对文学也没多么狂热,很难被当做是同路人。 蜂窝煤炉子上沸了一大砂锅海米炖白菜。 赵振开在江弦身旁椅子坐下。 “你不是说找我有事?” “想问伱些关于投稿的事情。” “投稿?你投还是别人投?” “就我自己,我这些天刚写完一篇小说...” “小说?”赵振开好奇起来,“什么题材?带来了吗?我之前写过一篇叫《波动》的小说,算是有点经验,你要不介意,先拿来让我看看。” “那你帮我瞧瞧。”江弦从挎包里取出手稿,递去赵振开手中。 赵振开将稿件放在桌面上。 冯骥才听闻动静,探过头来。 “小说...是最近流行的伤痕文学?” “不是。”江弦摇摇头。 伤痕文学是《班主任》《伤痕》那样,揭示过去创伤的作品,《棋王》没有拷问、没有悲悯,是后来“寻根文学”的发轫之作。 “江弦,我能拜读下么?”冯骥才问。 江弦大方的点头。 冯骥才凑去赵振开身侧,他个头贼高,足足一米九二,努力压下头去,一手撑在桌面上,原本惺忪的双瞳,渐渐开始有神,炯炯发亮。 一万四千余字的篇幅,两人头抵着头,花了半个小时才看完。 冯骥才年纪略大,脊椎不好,最后已是极妖娆的斜趴在桌上。 他抬起头,望向一旁的江弦,眼中满是欣赏。 “你以前还写过别的小说?” “没,这是第一次。”江弦老老实实回答。 “第一次?”冯骥才眉毛一挑,眼睛瞪的浑圆,很快恢复自然,咬着牙,脸上流露出几许艳羡之色。 “第一次写就写的这么好!” 他不是第一天认识江弦,以前文学沙龙见过,对他并无太大印象。 没想到是锋芒内敛,才华横溢,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赵振开捧着稿子,重读几遍首页第一段后,才抬起头,惊喜道:“江弦,你这篇小说的开头,让我想起一首诗!” “《这是四点零八分的燕京》”二人异口同声,相视一笑。 这是郭路生的代表作,郭路生是嗡嗡嗡时期最有影响的“地下诗人”,当代作家、诗人几乎都曾受其影响,赵振开也是偶然听到他的诗后大感震撼,才开始写诗。 “何以解忧,唯有象棋...这意境真好,你这篇小说写的真好,我决计写不出的好!”赵振开毫不吝啬的褒奖。 其余几人听闻这边的异状,也纷纷好奇的讨要过江弦手稿打量。 一页页相互传阅,很快全都看过。 “读起来真是种享受。” “小说还能这么写?” “让我拿回去给我家老爷子看看行吗。” “惊涛拍案!写得好,写得好,你非常会写!” 江弦已被团团围住。 不知不觉间,刚才还是小透明的他,此刻,已成为屋内最炙手可热的核心角色。 “江大哥,我想把你这篇小说拍成电影!”陈皑鸽激动的拉着江弦胳膊。 在另一时空,《棋王》被翻拍过两次,分别由谢园与梁家辉饰演,梁家辉那版相对出名。 但在江弦看来,这两版拍的都不算太成功。 “有机会的话我们合作。” 一篇《棋王》,威力不亚于一颗手榴弹,把屋里所有人震的不轻。 赵振开扒拉开陈皑鸽,“江弦,你刚才说,这篇小说你想发表是吧?” “对。” “那我们走。” “上哪儿去?” “找李陀。” 赵振开解下围裙。 他已迫不及待的想把《棋王》分享给世人。 ...... ...... ...... 第9章 第二条合成路径 京城总有那么些妙人。 李陀算其中之一。 他写过小说、写过批评、还写过电影剧本《李四光》。 跟后世鉴宝、辨认文物一样,那会儿的京城文化圈里,未被社会认可、调子有“危险性”的作品,会从各种渠道流到李陀那儿,请他鉴定,由他再推荐给各等编辑。 李陀因此得了个“陀爷”的称呼。 另外,李陀长得特帅,帅到出名,把女导演张暖忻迷得不要不要的,据说恋爱时,那一声声小哥哥,声调甜到不能再甜,叫得跟大观园里小女孩呼唤贾宝玉似得。 所以想判断一个女孩子是否喜欢你,听她夹不夹就行。 这年代没有私人空间的概念,人和人之间彼此很近,不用打招呼,说到就到。 李陀家在东大桥,往北走就是三里屯、工人体育场,距西打磨厂胡同,就几个公交站距离,江弦和赵振开两人,骑行不到半小时便到。 “陀爷。”撇下车,赵振急匆匆往屋里走,江弦跟在他身后进去。 家里乱糟糟的,桌上书到处堆,稿件、废纸掉落一地... 床上被子没叠。 果然,长得帅的男人都不乐意叠被子。 “哪位?” 赵振开的呼唤从桌上稿件里喊出個头发微卷的中年男同志。 赵振开跟他打个招呼,又将江弦介绍一遍,而后谈起江弦的稿子,一个劲夸。 “那稿子真好,我一看完,立马就带他过来了,请您给掌掌眼。” 李陀正伏案写着最近构思的小说,那是篇尺度极大,涉及到更不可提及一事的短篇《愿你听到这支歌》。 听到赵振开这样的评价,他只好暂搁下笔。 “多少字的小说?” “短篇,一万来字。” “取来吧,我这就看看。” 他将桌上未完成的手稿挪开,腾出片空地,江弦掏出自个儿手稿铺上。 “棋王?”李陀看着首页的小说名字轻声念道。 “我返城后一直在家待业,前些日子揽一短活儿,前三门工地刨土方,工友们得闲就下象棋,我也跟着下,棋没赢几盘,反倒结识了位象棋高手,臧国柱。” “臧国柱?”李陀回想了下,“我知道他,小名叫如意,咱们京城象棋比赛的老三冠王,十多年前给我下过盘指导棋,他身体还好?” “还好,一口气还能扛六袋水泥,我这篇小说其实就是以他为原型创作的。” 听江弦这么说,李陀立马来了兴趣,“那我可要好好看看,您二位坐。” 交代一嘴,他低头看向稿子,很快便被《棋王》的文字和叙述风格所吸引,沉浸其中。 再抬起头时,已近中午,窗外阳光如丝如缕洒落桌前,《棋王》纸张在阳光照射下熠熠生辉,纸张纤维的通透明亮,焕发出琥珀般的光彩,而李陀刚才挪开的手稿,此刻在阴影笼罩下显得那样不堪入目、面目可憎。 “陀爷,看完了?”赵振开问道。 李陀似意犹未尽般,眯着眼睛,盯着稿子最后一页,砸吧下嘴唇。 “如此文字,令人惊讶,令人叹服。” “您谬赞了。”江弦自谦一句。 这夸奖倒是令赵振开生出种与有荣焉的自豪与骄傲,“这篇《棋王》若能发表,要把京城文学圈子吓上一跳。” “岂止。”李陀毫不吝啬的褒奖,“依我看,这篇《棋王》,可比《文汇报》那篇《伤痕》写的好出太多了。” 江弦哪敢接这个话茬,《伤痕》背后有着太多超出文学以外的东西。 赶紧扯回正题。 “陀爷,您觉得这篇稿子,想发表出来有没有太大问题?” 李陀自然知晓江弦想问的是什么。 托着腮,思索道:“稿子大环境虽是特殊时期,但也没刻意描述迫害,读起来甚至还有几分诙谐轻松,感觉有些像...《边城》。” 《边城》是沈从文先生的代表作,在近代文学史上有着极高的地位。 江弦对《棋王》有充足的把握和信心,所以听到这句评价后,只是礼貌微笑。 李陀将他表情看在眼里,见他在自己的夸赞下,始终不卑不亢,犹如笔下文字,心中那一丝代笔的疑虑顷刻消散。 “结尾调子如何?” “衣食是本,自有人类,就是每日在忙这个。可囿在其中,终于还不太像人。”李陀将《棋王》的结局再念一遍,“这样子写就很好嘛,很光明,调子肯定没什么问题。” 《棋王》其实有两个结局。 一为江弦所写:‘人还是要有点儿东西,才叫活着。’ 另有一较为灰暗的:王一生甘愿放弃到省城棋队,自愿留在地区,因为他认为‘吃好了比什么都强’。 究竟哪个更好,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而且对于江弦来说,并没有那么重要。 “只要能发表,从头到尾我都可以给它改的光明!” 赵振开一手扶额。 差点被江弦给气死。 李陀则忍俊不禁,“现在这种程度,我看就刚刚好。” 茶愈喝愈淡,兴愈谈愈浓。 李陀拍着胸脯,让江弦放心,把《棋王》发表这事儿交给他操办。 “你留个收信地址。” “医科院就行。” 留下来蹭饭就不合适了。 俩人跟李陀告辞,蹬着二八车,再吭哧吭哧往西打磨厂骑。 “你是不是该起个笔名?”半道上,赵振开忽然提议。 “笔名,你有笔名么?” “以前取过两个,不想用了,想起个新的,要不咱俩互相取一个。” “别介。” “起吧。” “嗝~”江弦打一嗝,“你看伱一南方人,天天搁北方生活,诗里又净是海、岛屿这些意象,北...岛,你看成么?” “北岛?”赵振开眼前一亮,“挺好。” “我就用本名吧,再说了,都是爹给儿子起名,反过来多不像话。” “......你大爷的。”素以举止儒雅闻名的诗人忍不住爆了粗口。 江弦站起在二八大杠上,猛蹬几脚,电闪雷鸣往前蹿,耳边忽滴一声。 “已揭示第二条合成路径:” “【大院子弟】+【离经叛道】=中篇小说《???》” ...... ...... ...... 第10章 你若睁眼看我,我不信你两眼空空 “灵感【大院子弟】进度(0/1)” “灵感【离经叛道】进度(0/3)” 江弦光看着第一条灵感就愁。 大院子弟? 啥是大院子弟? 建国以后,以党政军各机关为单位,建立起许多相关大院,在这些大院长大的干部子弟,就叫大院子弟。 “我充其量就一杂院子弟,去哪混大院子弟的身份?”江弦有些郁闷。 根据以往的经验,他获取灵感【知青】,是因为他真的满足知青身份。 那么同理,获得灵感【大院子弟】,理应要满足他是大院子弟的条件。 但有些东西,生下来没有,这辈子也就没有了。 要他收集【大院子弟】。 这不强人所难么? 这份愁绪反馈到脸上,在其余人眼中便演化成别的意味。 “江弦,你别太担心发表的事儿。”史铁生宽慰他一嘴。 冯骥才跟着点头。 “实在不行,我领你去找韦君宜,我那本《义和拳》就是他推荐到人文社的。” 他已然很钦佩江弦的才华。 此刻更是为江弦心系作品、视文学为己命的态度所打动。 合该如此! 能写出那样作品的人,又怎会不热爱文学,不对自己的作品抱有拳拳之心、殷殷之情。 相知甚晚,相交亦晚! ...... 江弦是吃罢午饭回家的。 一进门,发现他爹江国庆居然回来了,手里攥条毛巾,正擦着身子,地上还摆一老上海大号旅行包。 “哟,您回来了。” “嗯。” “咋没提前说一声,我好上车站接您去啊。”这货麻溜的提起暖壶,白开往搪瓷茶缸一倒,浅浅茶香顺着水汽溢散出,“来,爸,喝茶。” 江国庆把毛巾搭脖子上,奇怪的端过茶缸,咕咚咽一口茶水儿。 嗬,还挺美! 原本都到了嘴边的思想教育,被这小子这么一伺候,全顺着这口茶水儿咽回肚子里了。 苟了一晚上,次日是个周末。 这年头实行的是一周单休制度,一周六个工作日,只有周日一天休息,双休要等到1995年,调休要等到1999年。 “江弦,收拾收拾,跟我和你妈一块去探望个老同学。” “哪個老同学啊爸?” “工业学院一教授,你不认识。” “爸你还有这么个同学呢,以前没走动过?” “以前?”江国庆看傻子一样看着他的好大儿,“以前他们都是Y派,谁敢跟他们走动。” “...” GM不是请客吃饭。 江弦一家也落实到胃。 饶月梅备了几瓶酸梅汤让江弦提上。 琉璃厂的老字号:信远斋。 搁民国那会儿是信远斋逸品,张恨水贼爱,曾写过句‘一盏寒浆驱暑热,令人长忆信远斋’,这会已经在东城建厂,改瓶装批量生产。 京城工业学院,校园坐落于京城四环的中关村,后来改了名字:京城理工大学,兵工七子之一。 这片儿现在还比较荒凉,一眼望去,既能看到各大研究所竖立的高墙深院,也能看到牛耕马拉的田园风光。 十几年后,有个叫刘强东的会在这儿卖盘。 一家人寻着工业学院的家属院,和保卫科说明来意,签了个字进去。 江弦吭哧吭哧跟在爹妈屁股后头,脸上一百个不情愿。 父母那点小心思他当然明白。 说好听点叫走动。 说难听点,那就是拉下脸求人托关系,给他解决工作。 “老江,是这家吧?” “应该是,江弦,你去敲下门。” “喔。”江弦答应一声。 他像条老狗似得,磨磨蹭蹭挪去门口,胳膊软的像面条,手背松的像棉花,蜻蜓点水一样,极敷衍敲两下门。 “谁呀?” 一道清脆的女声飘了出来,伴随着仲夏的微风,虫儿在丛中窣窣低鸣。 那是个二十出头的姑娘,深红方格子衬衫,鼻子高挺,齐肩短发,杏眼深邃,落落大方又不时摄人心神。 “伱们怎么不告诉我这伯伯姓朱。”江弦回过头悄声埋怨一嘴。 “你们找谁?” “女同志你好,我们找朱教授,朱伯伯。” “你们是...” 姑娘正迟疑着,身后又出现道高大中年男子的身影。 “老江!” “老朱!” “快请进、快请进。” 长辈们嘘寒问暖,关心彼此身体近况,江弦屁颠屁颠跟在爹妈后头,挤进这间六十多平的小屋。 “您喝茶。”刚才开门那姑娘,颇为贤惠的给他沏了杯高末儿。 江弦抿一口,感觉比拼夕夕50一斤还包邮的碧螺春都香。 “谢谢你啊,小朱同志。” 姑娘莞尔一笑,她还从未听过有人这样称呼自己,杏眸一眨。 “我叫朱琳。” 果然。 江弦没想到前几天他才惦记了下,今儿就碰上真人了。 朱琳是谁? 就是那个风华绝代,‘你若睁开眼看看我,我不信你两眼空空’的女儿国王。 在后世,素有“南龚雪,北朱琳”的江湖传言,颜值在那个年代相当能打,是惊艳了一代人的“挂历女神”。 当然了,这么俏个丫头,饶月梅、江国庆也都很喜欢。 俩人心思渐渐活泛,结果迎头就被朱教授的夫人刘医生浇盆凉水。 “江师傅,孩子现在从事什么工作呢?” “呀...这个...” 夫妻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一个比一个臊,待业那两字怎么都说不出口。 反倒是江弦大大方方朗声回答。 “我是待业青年。” 饶月梅一听,脸刷的一红,恨不得跟那鸵鸟一样,把头埋进土里。 丢人呐。 这么大孩子连个工作都没。 太丢人了。 刘医生是个聪慧人,一听这话,顿时明白江家人来意,脸色落了下去。 都是修行千年的狐狸,江国庆也立马察觉到了这股冷空气,却只能硬着头皮,有一句没一句的和朱教授聊。 “咳咳,这是你家姑娘?” “大女儿,下面还有个小的,上初中,今儿不在家。” “大的嫁人了还是上班呢?” “在医科院进修。” “喔...” 江家夫妇对视一眼。 攀不上人家的凤凰枝呐! 反倒是江弦不知好歹的一拍大腿。 “太有缘了!” “我这段时间就在医科院当勤杂工。” “想不到咱俩还是在一个单位呢。” “真巧。”朱琳捂着薄唇,细眉弯弯,盈盈一笑。 江国庆听着这让人伤心的话,顿时噎住,看向饶月梅,咱还是重新生一个吧?这孩子傻掉了。 那是同一个单位? 人家读书你打杂。 能一样吗? ...... “你应下来了?”是夜,刘医生和朱教授两夫妻在房里说着体己话。 “和老江很多年的交情了...” “咱家落难的时候倒没见着过他人影。” “你这个女同志!说什么胡话,那是什么时候,和现在能一样吗?” “哼,那么大小伙子,养家糊口的年纪,连个工作都没,还得靠他爹他妈,手心向上吃闲饭呐。” “人不是说了在医科院做勤杂工了,怎么,你怕咱琳琳相中他?” “大学里头那么些优秀才俊,以你闺女的心气儿,还能看上一待业的‘大老粗’?” “睡觉睡觉。” “呀,别碰我。” ...... ...... ...... 第11章 编辑部的震动 “东方红,太阳升...” “他为人民谋幸福,他是人民大救星...” 一大早,李陀听着电报大楼播放的《东方红》,蹬着二八大杠,往西长安街的六部口骑。 西长安街的六部口,搁过去,住这儿就是跟皇帝做邻居了。 省级刊物《京城文艺》便坐落于此地的京城市文化局院内。 当时省级刊物名字办的极富特色,光听名字,就能猜出省份。 《京城文艺》是京城的、《延河》是陕溪的、《红岩》是四钏的、《钟山》是江淮的... 那么猜猜《黄河》、《海峡》、《花城》、《芙蓉》、《滇池》又是哪的? “李大哥!” 李陀刚撇下车,便听到一句喊,他回过头,望见位清秀端庄的女同志。 “德宁同志。” 章德宁是时下《京城文艺》最年轻的小编辑,担编辑部小说编辑,与李陀相识已久,之前已从他这里送审过好几篇稿子,其中之一便是史铁生的《之死》,但最终未被采用。 这篇《之死》后改名为《法学教授及其夫人》,在《当代》发表。 “吃了么?” “吃了,您呢?” 俩人公式化的寒暄。 关心了下近况,李陀便切入正题,从挎包里掏出一沓稿子。 “你先看看,难得的好稿子。” 章德宁赶忙腾开手,接过手稿,简单瞥一眼。 “江弦?这名字没听说过,是新人吧。” 李陀不置可否,神秘一笑。 “有结果了,尽快给我个消息。” 送走李陀,章德宁捧着手稿,进到办公室里。 编辑部上下仍残存着喜气洋洋的气息。 前段时间,他们《京城文艺》紧跟文学潮流,以极大魄力,刊发了一篇《人民文学》的退稿,张洁《从森林里来的孩子》,乘上了“伤痕文学”这股东风,在社会上产生出较大的轰动和反响,当期发行量都涨了不少。 “小章,这是昨天收到的稿件。”章德宁刚坐下,门卫大哥便拿着厚厚一摞稿子进来。 “先放那边吧,辛苦您了周大哥。” 特事特办,章德宁打算先看看李陀送来的这篇稿子。 以李陀的火眼金睛,能让他说出那样高评价的稿子,一定极具水平。 《京城文艺》对于小说的刊发、出版有三审三校的规定,身为责编的章德宁,恰好负责小说的一审,由她先睹《棋王》并不违反规定。 “这字还挺工整。”章德宁翻看起这篇名为《棋王》的短篇。 时间尚早,不多大的小办公室,陆陆续续有编辑抵达岗位。 “德宁,今天来的这么早呐。”刚到办公室的责任编辑刘钊热情的和她打个招呼。 章德宁却没听到一样,一声不吭,一动不动坐在座位上看稿,沉浸在文学的世界中。 小说组长赵金九望到她这副模样,眉毛一挑。 “看来是捡到好稿子了。” 刘钊无奈笑笑。 都是做编辑的,看稿子看到入迷的事情都经历过,自然也会理解。 【人渐渐散了,王一生还有一些木。我忽然觉出左手还攥着那个棋子,就张了手给王一生看。王一生呆呆地盯着,似乎不认得,可喉咙里就有了响声,猛然哇地一声儿吐出一些粘液,呜呜地说:妈,儿今天......妈。】 章德宁的眼眶已经湿润了,鼻尖酸酸的。 那些粗俗、不动声色的文字里,蕴藏着极强的感染力和情感。 她泪眼婆娑的看完最后一行文字,怅然的抬起头看向四方,生出种极大的想要分享,或是与旁人探讨这篇文章的渴望。 “究竟是什么样的作者,才能写出这样好的文章?” 按规矩,章德宁审过的稿子要交给她的上一级领导小组成员,最后再交由主要负责人三审。 寒蝉效应仍在发挥作用,这会儿的《京城文艺》不设主编,只设主要负责人。 章德宁拐进另一间大办公室,搜寻着领导的身影,忽被喊一声。 “德宁,是有稿子吗?” 是《京城文艺》新上任的主要负责人李清泉,还未共事多久,此人给章德宁的第一印象不错,务实,有担当。 他上任后,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亲手退回了某位老干部撰写的“小说”,并在退稿签上写道:xx同志,写小说不是写报告,何况你这也不是很好的报告。 “老李,我来送篇稿子二审。” 李清泉将稿子从她手中取过。 “质量怎么样?” 章德宁做個深呼吸,努力平复下自己的情绪。 “极好!” “那我替你去送。”李清泉做事不习惯拘泥于流程,他不喜欢等稿子,常与二审同时看稿,表明态度,尽快处理。 负责二审的编辑傅用霖和他几乎同时看完了这篇《棋王》。 “用霖,你认为如何?”李清泉不露声色,悄声问一句。 傅用霖胸膛还在起伏着,似是仍沉浸于《棋王》的故事中,心潮澎湃,跌宕难平。 “取材新颖,情节单一、纯净,以完整的情绪线索照应情节发展,文字朴实,表达却极其传神。” 李清泉似是很满意傅用霖的说法,点两下头。 “如今大部分作家还在沉浸于‘比大胆儿’、闯‘禁区’的热潮,仅仅止步于‘伤痕’的展示与‘反思’,依我看,直面人生、社会的题材题旨固然好,但开掘文学特质的努力亦不可少,在这点上,这篇《棋王》做的就很好嘛。” 章德宁在一旁细细的听,心生认可的同时,也生出种奇妙的预感。 下一期的《京城文艺》,或许又要出一篇全国关注的好作品了。 李清泉没有第一时间表明用或不用,而是组织编辑部开展讨论,要求所有人将《棋王》传看一遍,让每个人都在后面写上自己的审稿意见。 “大有道家之遗风。” “久没有见过这样的文字、这样的文体、这样的叙述风格了。” “异于现时流行的各家笔墨,但又不生僻。” 《棋王》顿时在编辑部里刮起了阵旋风。 “绝对是个老手。” “能写出这样精炼的文字,作者的年纪想必不小了。” “总觉着这个江弦是哪位大家的笔名。” “...” 编辑们热切地讨论。 章德宁则守在李清泉桌旁,等待他做出最后的定夺。 李清泉极有耐心的将所有编辑意见通通看完,才斜倚在靠背上,拍了板。 “稿子先留在我们这,写信通知这位作者吧。” ...... ...... ...... 第12章 惹到我你算是惹到我了 医科院。 校园里面满目疮痍,全是革命年代的痕迹。 大字报、大标语挂在墙上飘飘扬扬,教员的语录四处张贴,清晰可见。 江弦躲在片树荫下头,枝叶茂盛,特别凉快。 当然,“吊死鬼儿”、“洋辣子”也少不了。 冷不丁就从哪儿空袭下几条,吧唧落你脖子后面,也别管蛰不蛰,实在渗人的很。 “【离经叛道】应该是要完成3件离经叛道的事,似乎也不比【大院子弟】更好获得。” 江弦这些天的工作还算轻松。 校方专门雇佣了位50开外的临时工,这人是多面手,木工、瓦工样样通。 他们这些勤杂工,只需给他搭下手。 学校修花坛、建操台,垒砌外沿这些明面的活儿,老师傅干,勤杂工们管和灰、搬砖,用边角破碎的砖头垒里层,俗称“备里子填馅”。 这两天又刻校名牌匾,他们从旁辅助,描红拓字,刻些结构简单、好下刀、不会伤及笔锋神韵的笔划。 “江弦同志,你看我这几个字刻的如何。”李红民手握刻刀,指指板材,“这便是‘茴’字的四种写法。” 他就是曾被江弦截胡那货。 江弦也没想到,俩人这么有缘分,会在同一岗位再度碰面。 “蛮好的、蛮好的,我今天才学到这四种写法。”江弦笑呵呵的恭维。 李红民脸上露出矜持的笑容,那笑容里藏着几分骄傲,“这都是最基本的,我也是前些天撰稿时学来的。” “撰稿?红民同志,你还爱好文学?” “之前写过几首小诗,投稿给了《诗刊》...” 《诗刊》是全国唯一的中央级诗歌刊物,第一仁主编臧克家,76年教员亲自批示同意复刊,刊登过教员、周扬的诗词,“胖子”元帅曾有一首《赠郭末若同志》与郭末若的《赠胖子同志》同时发表于同一期,在当年是一桩趣谈。 任职文联主席的郭末若同志,在不久前刚刚辞世。 “发表了吗?” “还未发表过,不过都是编辑亲手写退稿信给我的,寻常的稿子编辑一般不愿理会,只发张统一格式、语句的打印单。”李红民特意强调一嘴。 “厉害、厉害。”江弦竖起了大拇指,“没想到红民你是位诗人。” “不值一提,你要是对文学有兴趣,我可以教你写作,咱们共同进步。”李红民矜持的笑着。 “好,有机会一定和红民伱好好学习学习。” “江弦!江弦!” 另一头忽传来其他勤杂工的喊声。 “传达室有你的信。” 《棋王》有消息了? 不然也想不到会有什么人,把信给自个儿往医科院寄。 江弦心里瞬间兴奋和激动起来。 “红民同志,我去传达室看看。” “一起。” 李红民微笑起身,眸中闪烁着期待,“前段时间又投了几篇稿子,说不定《诗刊》也给我回信了。” 绿色的琉璃瓦反射着北方的阳光。 医科院大清朝那会儿是豫亲王府第,占地不大,拢共足球场的大小。 医科院和京城协和医学院属于“院、校”一体,是极特殊的领导体制:一个领导班子、一套组织机构、两块牌子。 几十年后,青华还掺和过一脚,在那时,考上这座学校,便是考入青华的医学系,毕业后,能拿到同时写有青华和协和两所高校名称的毕业证书,拥有两座母校。 不过现在这所国内医学的顶尖学府,就只有医科院一块牌子存在。 “同志,有李红民的信么?”传达室人头攒动,李红民跟门卫同志打听一声。 “李红民...”门卫同志从厚厚一沓代收的信件中翻出一封,“《诗刊》寄来的,你给人家投稿了?” “投了几首小诗。” 李红民矜持的笑着,隔着胶版纸信封一通摸,只是诗词本就写不了几页内容,光凭厚度也摸不出是否退稿。 “快看看过稿没有?”门卫好奇的催促。 李红民忙不迭打开信封,一迭退稿露了出来,再看看稿子中间夹着的手写信,脸色顿时变沮丧。 门卫同志见多识广,见他蔫吧下去,不用问也明白怎么回事。 悠哉悠哉端起茶缸,啐口茶叶。 “Tui!每天那么多学生递稿,少见能有过的,你们医科院的学生,还是多在医学下些功夫吧。” “我们不是学生。” “你们是老师?” “我们是勤杂工...”李红民声音一点点小了下去。 “勤杂工?”俩门卫对视一眼,忍不住发出笑声,“你一勤杂工你投什么稿,又不是知识分子。”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哈哈哈哈。” “我...” 李红民涨红了脖子,却找不到办法来辩驳这番嘲讽。 这话太气人了。 可他内心也是自卑的。 是啊,他就一勤杂工。 只有初中的学历,和社会盲流没太大区别,凭啥做文学的美梦呐? “江弦,你不是还有封信......” “这位同志,你刚才那话什么意思?” 江弦并没有理会李红民的催促,反倒中气十足的质询。 “我们勤杂工怎么就不能投稿了?” 门卫坐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轻佻的看他一眼。 “没说你们不能投,人家大学生投稿都过不去,你们勤杂工也不看看自己什么学历。” “就是,什么东西啊,瞎凑热闹。” “你骂谁学历低呢?”江弦把桌子拍的砰砰响,“CY只有小学学历,JY没上过大学,WH、XP大学肆业...” “你骂他们哪個不是东西?!” “他们都不配投稿呗!” “他们都是瞎凑热闹呗!” “你意思就只有高级知识分子才配爱好文学呗!” “我们这些贫下中农的好出身,在你眼里都是泥腿子呗!” “我看你根本就不是高校门卫。” 江弦指着那门卫鼻子,连珠炮似的道: “你是FD派!” “你是敌dui分子!” “你是ZCJJ的把门人!” 江弦每扣一个大帽子,那门卫的脸色就越惨白一分。 到最后腿筛糠一样抖,手里搪瓷茶缸也端不稳,不小心掉在地上,叮叮咣咣一阵响。 “你...你...你乱说啥呢!” “把茶缸捡起来、把茶缸捡起来!”江弦单手指地,怒发冲冠。 “敢惹我们勤杂工?” “传达室都给你拆喽!” ...... ...... ...... 第13章 新的灵感收集思路 短短一小会,江弦在李红民眼中那地位,已经从革命战友,上升成人民英雄的高度。 太厉害了! 针针见血,帽帽见命。 这才是高人呐! 面对人家的风凉话,他只能无能狂怒,跟江弦一比,显得那是既清澈又愚蠢。 “谁在传达室闹事?”保卫科的同志们很快就杀到了。 这年代的保卫科和后世不是一个概念。 后世的保卫科配的都是橡胶警棍、防爆钢叉...带个辣椒水、电击枪都要考虑是否违法。 这会儿就不一样了,身上是直接配枪的! 工厂保卫科那武器就更夸张了,一般都配备专门的武器库,手枪、冲锋枪、半自动步枪、盘子机枪、手榴弹、迫击炮...和“上面”关系好点,高射炮都能给你弄来。 “领导,事情是这样的...” 江弦主动过去解释,保卫科的领导皱着眉头听完,“你们这点小矛盾,要好好沟通,这里是什么地方,是学校,是研究机构,吵吵嚷嚷成何体统?” “我也不想生这个气,但是这位同志,他侮辱我就算了,他还侮辱人民群众...” “你胡说八道!” 那门卫都快吐血了,“领导,我绝对没有。” “应该拉出去斗他!” 这下不光门卫想吐血,保卫科的领导都想吐血了。 要知道门卫就属于保卫科下属。 “这位同志,怎么称呼。” “我叫江弦。” “江弦同志,请你相信组织,这件事我们一定会严肃处理,给你個交代。” 江弦嗫喏着,跟那受了气的小媳妇似得,“领导,我受点委屈没什么,我就是看不惯有人往咱们国家脸上抹黑。” 保卫科领导脚下一绊,险些跌倒。 这边好不容易偃旗息鼓,传达室又乌泱泱涌进来一大群人。 医科院的勤杂工们闻讯赶来,手里拎着铁锹镐头。 “谁特么瞧不起我们勤杂工了?” “想茬架是吧!” “我们勤杂工给医科院做了多少贡献?” “哪个孙子挑事,站出来!” 李红民赶忙拦住他们,将刚才事情的来龙去脉,仔仔细细讲了一遍。 众人先是悲愤,而后惊讶,最后雀跃,满眼激动的望向江弦。 他一个人维护了他们全体勤杂工的脸面呐! “江弦,你太勇敢了!” “这帮孙子没碰伱吧?谁弄你我弄他!” “多亏有你在啊。” “谁嘴欠?抽死他丫的!” 江弦挥了挥手,“别折腾了,别给人领导的工作添麻烦。” 他一说,这帮人还真不闹腾了。 似乎无形中,大家已经默认了他的领导者地位。 “江弦,这是你的信吧。”李红民从桌上一沓信件里翻出收信人是江弦的那封,“《京城文艺》?你、你投稿了?” 好嘛。 俩门卫对视一眼,终于反应过来。 难怪这小子刚才嘴那么毒呢。 合着他也投稿了! 保卫科的领导更是一阵意外。 一个勤杂工,写的哪门子文章,还给《京城文艺》投稿。 “江弦同志,结果如何啊?” 江弦不动声色将信从李红民手中接过。 一屋子人注意力这会全在他身上了。 他瞥一眼寄信地址:西长安街7号京城市文化局《京城文艺》编辑部,拆开。 过稿了吗? “哈~” 江弦打了个哈欠。 就是不说结果,把那信重新往挎包里一揣。 走了。 留一帮子人面面相觑,尤其是保卫科的同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到底过没过啊? 特么的。 怎么感觉被那小子拿捏住了。 ...... 拐过一栋翼楼,找了个四下无人的地方,江弦忙不迭重新将信封拆开。 信笺很薄! 一封是政审表格,还有一封是稿件采用信。 “江弦同志: 见字如晤,十分荣幸收到您的作品《棋王》,经《京城文艺》编辑部审稿后,一致决定刊发你的这篇小说......” 看到这里,江弦脸上露出一丝兴奋的笑容。 “中了!” 没想到,前世直接被《京城文艺》退稿的《棋王》,这次竟然直接被《京城文艺》刊发。 他一琢磨,估计有两个原因。 一是他的结局已经是修改后的那版,调子不灰暗,没有倾向问题。 二是如今《京城文艺》的那位主要负责人,与后世《棋王》诞生之时不同。 李清泉,他的确是一位卓尔不群的编辑家。 在他主持《京城文艺》的两年间,一向四平八稳的《京城文艺》,艺术标准直接提升了一个层次,每期都有引起全国关注的好作品。 他还提出,要对有潜力的作者实行“集束手榴弹”的办法重点培养,发现、扶植了很多后来在文坛有影响的作家。 “江弦?”刚准备回去,忽被人喊住了。 江弦循声望去,只见朱琳正扶着白玉栏杆往他这边来。 “朱琳同志?又见面了。” “你刚才蛮神气嘛。” “你也在传达室?” “路过看着了。”朱琳小步凑上来,眼波流转,最后落在那封信上。 “过稿了吗?” “自己看。” 江弦把信甩过去,朱琳瞧了瞧,有些惊讶:“《京城文艺》要刊发你的小说了?” “总不能逗我玩吧。” “天呐。” 朱琳忍不住捂住小嘴,杏眼把江弦瞧了又瞧。 那可是《京城文艺》呐! 文学界公认的文学期刊翘楚呐! “你的小说写了啥啊?” 写了啥? 江弦一下子想出个知音体的描述:震惊!可怜知青无父无母,九名壮汉轮番对其下手... “一句两句说不清。” 望着眼前这位弃医从演的京城大妞。 忽有一个想法,如电流般从江弦脑中一闪而过。 【大院子弟】 这灵感。 他好像知道该怎么收集了! 心情一下子大好。 他抬起胳膊,往脸上扇了丝儿风。 “这天忒热,走,喝汽水去。” “喝汽水?”朱琳杏眸一眨,歪了歪头,“你可别后悔。” “后悔啥?” “我没带钱。” “带嘴没?” “你还骂人。” “我意思是,只要你喜欢,请你喝一瓶又有啥大不了的。” 朱琳抿了抿唇,下意识瞥一眼他的背影。 这个家伙,有点特别呢。 ...... ...... ...... 第14章 医学院的补偿 北冰洋这会儿是最流行的。 玻璃瓶,黄澄灌的汽水,还得多交付个押金。 没可乐,不过这会儿正和漂亮国暧昧呢,可口可乐也趁着暧昧期,今年刚和中粮签下协议,预计明年重返中国市场。 再过十几年,伴随着招商引资,资本涌入,“两乐水淹国产七军”,这款国产老汽水就该和其他老汽水一起,消失在一代人的视线里了。 等再过几十年,才艰难的再度翻红。 “你怎么会是个作家呢?”朱琳吮着汽水,瞅着江弦。 “咋了?”那货喝完一瓶汽水,玩着麦管,“我没作家那气质么。” “没。”朱琳摆摆手,“作家都是中山装、金丝眼镜、胡子拉碴的老头。” “你这就乱讲了,长得俊俏那作家海了去了,我给你点点:搞‘荒诞哲学’的加缪,写《变色龙》的契科夫,写《变形记》的卡夫卡...海明威、胡是、沐心,这都是出了名的帅。” 江弦捡了几个如今为人所熟知的讲。 在他印象中,尚未成名的高颜值作家,其实也不少: 写《妻妾成群》的苏童,莫言和余华都嫉妒的帅。 霓虹国的东野圭吾,不光是畅销推理小说作家,也是位自带忧郁气质的美男子。 朱琳听着听着笑了。 她一笑,杏眸里就带了些勾人夺魄。 “我可没乱讲,我又没说你俊。” “你摸摸你那颗硕大的良心。” “我不摸,我饿了,我上食堂吃饭去,伱呢?” “我没你们学校饭菜票,我吃这個。”江弦从挎包里掏出个搪瓷饭缸,上面印着“广阔天地,大有可为”的红字,里面装着俩窝窝头。 “吃这个哪行呀。”朱琳爽利的抓住他胳膊,“走吧,你请我喝汽水,我请你吃饭。” 唔。 这就吃上软饭了! 江弦找不到啥拒绝的理由。 京城女孩从来都是乐意给男孩花钱的。 至少这个时代是。 再说吃软饭的作家那么多:巴尔扎克、柴可夫斯基、卢梭、海明威、刘震云、王小波... 往前数,他不是第一个,往后数,他也不是最后一个。 那就心安理得的吃吧。 作为研究人员,朱琳每月有14.7元钱的伙食补助和4元的困难补助,还发4.5元的饭票和9.7元的菜票。 江弦本想着要个5分钱的青菜底就得了,朱琳直接给他打了2毛钱一份的溜肝尖,猪肝色泽红亮,质嫩味鲜,熘汁亮芡。 “太意外了,开上荤了。”他闷下头,筷子飞舞。 “江弦?”桌前面忽传来声喊。 李红民揉揉眼眶,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这才分开一会儿,江师傅便燕瘦环肥围绕的吃上饭了? “红民啊,吃了么。”江弦闷头干饭,嘴里还嚼着东西。 “我吃过了,我就是来问问你,刚才你那稿子...过了没?” “稿子啊。” 江弦擦擦嘴上的油,露出一丝矜持的笑。 “侥幸过了。” 真过了! 李红民立刻张大了嘴巴。 侥幸? 那可是《京城文艺》啊,全京城乃至中国重要的文学阵地。 能在那上面过稿,得有多了不起呐! 又想起之前,他还大言不惭要教江弦写作,脸便止不住的一阵阵发烫了。 “恭喜你啊,文章是直接发表在下一期...还是要修改修改?” “还有几处要再改改。”江弦仍矜持的笑着。 这会儿流行“借调式”写作,即:由原任机构或单位暂时“借”到编辑部修改、写作。 按照《京城文艺》信上通知的内容—— 他马上就要住进招待所了! ...... 夜里。 江弦一家四口人趴桌上。 头抵着头。 《京城文艺》那封来信看了一遍又一遍。 饶月梅感觉这一切都做梦一样。 “妈呀,这往你们老江家祖宗上面数三代,也没出过个作家啊。” “行了、行了。”江国庆艰难的压住嘴角,“快给你儿子收拾行李吧。” “这得去多长时间呐?” “说不准,一个月...一年,反正啥时候改完稿子,就住到啥时候。” “给钱么?” “算是借调过去,按干部出差待遇补贴,每天给2块钱。” 每天2块在这年头不算少,李连戒回忆他拍《少林寺》时候,一天才1块钱。 “每天2块?”饶月梅嘴都合不拢了,“包吃、包住还给补贴,这你要有再个五级工的基本工资,一个月不得挣个三位数了?” “我稿费还没算呢。” 一家人其乐融融的笑着。 这样的春风,已经好久都没有吹进过这个家庭了。 “我想想,还得给你备点蛤喇油,家里没新的,我上邻居家借点去。”饶月梅找个借口,闪了。 江弦也很懂啊。 这大夏天的抹啥蛤喇油呐? 分明是找个借口,上邻居们家显摆呗。 他爹也够骚的,平时不出门,这会儿也说要去串串门。 江珂撒丫子出去玩。 这下,家里又剩下江弦一个。 他对着个老上海大号旅行包,正一件件往里塞东西呢。 街道的干部吴建国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江弦在家么?” “江弦在家么?” 吴建国急匆匆掀开门帘,满脑袋汗,“江弦,听你妈说,你稿子过了?” “过了。” “恭喜、恭喜。” 吴建国擦了擦脑门上的汗珠:“江弦呐,医科院的事儿我都听说了,就是一口头纠纷,那俩同志也认识到错误了,我看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再说团代会过段时间就要召开了,咱们身为京城的一份子,能不惹事尽量不惹事,替国家考虑影响...” “是,是我考虑不周,吴叔,我认识到错误了。” “这就对了。”吴建国拍了拍他肩膀,“你能这样想,叔就放心了。” “嗯,待会儿我就上太平湖去。” “上太平湖干啥?” “我抱块石头,往湖里一蹦,我沉了得了。” 吴建国血压都上来了。 “你胡说八道啥呢?” “您放心,我挑个夜里,保准儿没人知道。” 放你的屁! 你那小说都要发表了! 文艺小卒那事儿才刚收场,你一作家又闹这幺蛾子... 全国人民都得知道! 到时候他怎么跟社会交代? “江弦,你有啥委屈,你给叔说。” “我没啥委屈,人家是医科院,我是小屁民,人家欺负我,我能咋办。” “你别闹情绪。” “我没闹情绪,人间不值得,我抑郁了。” “你咋了?” “我抑郁了。” 江弦揉了揉眼睛,双目空洞,生无可恋,看着真特娘像那么回事。 “我今晚上就沉湖去,您放心,我不给国家添麻烦,我提前给《京城文艺》写封信,好好解释,就说我江弦‘自绝于人民’。” “小祖宗!”吴建国差点昏过去,“你别折腾,你给叔个准话,这事儿咋能翻篇,你咋能不抑郁?” “医科院给我把编制解决了。” “你说啥?” “医科院给我把编制问题解决了。” “滚犊子!”吴建国直接破口大骂。 你小子还要点脸么! 这话是怎么说出口的? “叔,你听我给你讲啊。” 江弦那精神头又限时回归,“我马上就跑《京城文艺》改稿去了,算被那边借调走,工资待遇、劳动保险、生活福利都他们发,医科院这边儿就给我解决一编制,一分钱都不用掏,啥损失都没呐...” 他讲的头头是道。 吴建国听得高血压都快犯了。 他站起身,“我和医科院再沟通沟通。” 说罢便走,生怕再在江弦家呆会儿会脑血栓。 医科院的那帮孙子啊。 怎么惹上这位祖宗的? ...... ...... ...... 第15章 住进招待所 早上七点。 魏染胡同里弥漫着淡淡的晨雾。 江弦叮咣叮咣的把自行车推出院门,后座上驮着个大号旅行包。 穷家富路,包里不光装满了衣服,还塞了一堆花花绿绿的票,以及零零碎碎的五十块钱。 早上的胡同本就热闹,这会儿更是人头攒动,好像整条魏染胡同的住户都来围观他了。 “这就是那位大作家?” “耳比眉高,妥妥的文曲星下凡。” “这孩子打小就聪明。” “是,小学时候那作文就写得就好,还得过奖状。” “唉,都是下乡害得,给人孩子耽误了。” “......” 江弦感觉自己就像动物园里那大熊猫似得,被盯得蛮不自在。 他回过头,望了眼这条胡同。 阳光照亮了青砖灰瓦,杨树下的石墩上,有老人提着紫砂壶喝茶。 天空中,忽近忽远的鸽哨声盘旋。 “胡同串子当作家去喽。” 他蹬着二八车,哼着小歌儿离开。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为什么流浪,流浪远方...” 这首歌是齐豫的《橄榄树》,三毛作词,在这年头还是首禁曲儿。 这年头禁曲儿贼多,就连《莫斯科郊外的晚上》都是黄歌你敢信。 “写首黄歌,也算是离经叛道的事吧。” “可我又不会写歌。” “可真叫人头秃。” 骑一小会,便到了西长安街7号,撇下二八车,找到《京城文艺》的编辑部涵牌。 敲了敲门,立马开了,却见个苗条女子,穿草绿色的确良。 “请问...章德宁老师在吗?” “我就是。” “老师你好,我叫江弦,《棋王》的作者,来改稿的。” 章德宁仿佛听到件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一样,满脸错愕的站在原地,盯着江弦,上上下下打量了好一会。 “你是江弦?” “是,我有医科院开的介绍信。” 江弦赶忙从挎包里掏出信件,递去章德宁的手上。 “你是医科院的学生?” “我是医科院的门卫!” 章德宁翻开介绍信,看了一眼,而后捂着嘴巴,咯咯笑了起来。 “你真是江弦呐,你也太年轻了,我们都以为江弦是个‘老’作家。” “看来我来早了几十年。” “哈哈哈,快进来。” 章德宁笑靥如花,引着江弦进到间小办公室,办公桌上堆满着稿件。 “周老师,《棋王》的作者来了。” 章德宁一声喊,稿件堆后边便站起個四、五十岁仪态大方的女同志。 “这是周燕如老师,我们的编委,这次由她和我来负责指导伱修改《棋王》。” “周老师您好。”江弦放下行李,热情的和这位周老师握了下手。 实际上他早就听过周燕如的名字了。 在后世,余华曾无数次讲过,他第一次上京改稿,就是周燕如打电话通知的。 “江弦是吧?别拘束,坐。”周燕如微笑着说。 她提起暖壶,给他倒一杯热水。 “你比我想象中年轻多了。” “德宁老师刚才也这么说。” “我们编辑部都这么认为的,我们以为《棋王》的作者是个老家伙,你可真让我们意外。” “老作家可没有下乡插队的经历。” “是呀,你说我们怎么全都把这一点给忽略了。” “谁让他的文字那么老道呢。”章德宁插嘴说道。 江弦请教道:“周老师,我现在就开始改稿吗?” “不用那么急,你先办下手续,在招待所安顿下来,休息休息,回头我再给你讲讲,你需要修改和注意的问题。” 周燕如怕他有顾虑,又补充一嘴。 “你放心,不是什么太大的问题,就是有几个地方需要修改润色。” “我不怕问题大,就怕问题小。” “嗯?” 周燕如和章德宁有些不解的望向江弦。 这货幽幽解释道:“要是问题大点,我就能多改一段时间,多在招待所住段时间。” 周燕如和章德宁对视一眼,忍不住轻笑出声。 “你这孩子,说话跟你的文章一样直率,真讨人喜欢。” “其实这次请你来,除了让你做些修改,也是想让你来看看,来交流交流,长长见识。” “再就是,你还有什么好题材、好构思,可以就在这里写出来,给我们看看...” 听了这话,江弦心里悬着的那块石头便落了地。 如今文坛青黄不接,正是各大文学期刊,从业余作者中挖掘好苗子的时候。 之前提过,《京城文艺》对有潜力的作者,实行“集束手榴弹”的办法重点培养,像是张洁、陈建功、王安忆、张辛欣...都是这么推出来的。 如今看来,他江弦也被当做了好苗子里的一株。 也就是说,只要他能一直创作作品,就能一直住招待所,就能一直蹭吃蹭住! 这下子奋斗的动力都来了。 他当然能继续创作。 他手里就有本未合成的中篇小说! “这是你的饭菜票,一日三餐我们都负责,要是你还想吃点别的就得自己花钱了。”周燕如从抽屉里点出沓花花绿绿的票,塞去江弦手里。 “你改稿这段时间,住宿费我们都给你报销的,对了,你是京城本地人吧。” “我家在宣武那边。” “噢,那就不必了。”周燕如笑着解释,“一般外地作家来了,我们都要留他们多在京城住段时间,上故宫、颐和园玩玩。” 江弦震惊了。 啥?管吃、管住、管补贴...还管玩! 放到后疫情时代,试问哪个职业,能有这样的待遇? 直播探店都得自己买单。 当作家,真是条无比正确的道路呐! 江弦跟着章德宁,简单在《京城文艺》编辑部里逛了逛,得知他就是《棋王》的作者,许多编辑都吃了一惊,眼神不断在他身上打转。 江弦感觉自己真成了头熊猫。 从魏染胡同动物园,挪去了京城文艺动物园。 招待所的房间是304号。 单间,一张钢丝床,一张三屉桌,窗户朝南,搪瓷脸盆、铁皮暖壶、脸盆架子、塑料拖鞋一套齐全。 “江老师,咱们《京城文艺》条件没人文社好,招待所也比较小。” “不要紧,德宁老师,我已经很满足了。” 江弦的激动溢于言表。 1978年,我国人均居住面积3.9平米,京城人均居住面积4.5平米。 这间房都有十平方米了! 这哪是普通单间? 这分明是栋豪宅! 章德宁把一切都安排好,想了想,又道:“对了,你隔壁住的也是位作家,是个老大姐,人挺和善的,有空你可以串串门,和她交流下写作上的问题。” “哪位作家啊?” “张洁。” 张洁? 江弦死去已久的记忆开始攻击他。 光是她写的课文,他就学过两篇。 ...... ...... ...... 第16章 “扮演法” 张洁,00后不认识,90后可能认识,80、70后一定认识。 《我的四季》、《挖荠菜》、《拣麦穗》多篇文章都入选了语文教材。 她的代表作《爱,是不能忘记的》甚至对1980年婚姻法的修订产生了影响。 章德宁走后,江弦便敲响了隔壁305号的房门。 开门的是个中年女人,戴眼镜,身穿毛蓝布做的小褂,风姿绰约,大方爽朗。 “你是?” “张洁老师你好,我叫江弦,来《京城文艺》改稿子,今天刚住到您隔壁。” “这么年轻呀?” 张洁欠身,笑着将他请进屋内,又拎一把椅子给他,“请坐。” 房间里飘着一股怪味。 江弦皱着眉头嗅嗅。 就好像在农村养猪时候剩下那泔水,倒进地沟里发了馊。 光是闻着,他舌尖都淌酸。 “我还在吃早饭,早上跑隆福寺打的豆汁儿。”张洁不大好意思道。 “打扰张老师您吃饭了。” “没关系,没关系,我喜欢热闹。” 张洁是极热情的人,“小江,我一个人喝不了这么多,这家豆汁儿可正宗了,你拿个饭缸,我给你分一些。” “别介,张老师。” “甭和我客气。” “不是,张老师,我喝不惯这個。” 张洁抬头瞥他一眼,“你是外地来的?” “我是京城本地的。” “京城本地的还喝不惯豆汁儿?” “喝不惯。” 江弦真喝不了豆汁儿这玩意。 他也不大理解,京城人为啥都爱大早上喝上这一碗搜肠刮肚的酸汤。 那肠胃能舒服得了吗? 说起豆汁儿,《京城文艺》的老主编老舍先生,生前出了名的爱花、爱猫、爱打拳、爱这口豆汁儿。 甚至喝出了感情,自称是“喝豆汁儿的脑袋”。 他的夫人胡絜卿先生,也深受其影响,专门用豆汁儿款待上门的老舍粉丝,尤其是外国友人,以此测试他们对老舍先生的诚心。 至于二老之间那些恩怨情仇,就不好去评说了。 张洁小口吃着焦圈儿,有些佩羡的望着江弦。 “年少有为,你才这么年轻,就来改稿子了,我都不惑之年了,才刚刚踏进文学这个圈。” 张洁和东北很有缘分,东北作家群:萧红、萧军、骆宾基...这些人她都很熟悉。 她的上篇稿子在被《人民文学》退稿后,就是靠着骆宾基给推荐,最后才投来《京城文艺》。 “我阅历浅,还要多沉淀。” “不一样,写作这条路,还是需要带点天赋在里面的,有些作家,一开始就带有很惊人的天赋,就像萧红...唉。”张洁露出一抹神伤。 有些作家,即便辞世很久,仍会令文坛感到无比惋惜。 略坐了一会儿,江弦就告辞了。豆汁儿的味道很折磨,但张洁这位大姐,给他的印象很好,很亲切,很随和。 ...... 周燕如说改稿不急于一时。 江弦便打算先尝试下,此前曾产生的那个灵感收集思路。 这年头的京城哪片最像模像样? 王府井、大栅栏、西单...Tui! 西三里河。 整齐的居民住宅、精致的绿化道、彩旗飘飘的大马路、银杏大道...这会儿国宾车队到钓鱼台前,都一定是要走月坛北街的。 “江弦,这边。”江弦坐着公交,在木樨地下车,车站早有个清瘦年轻人候着。 “世伟。”江弦微笑跟他打声招呼。 此人名为姜世伟。 人道洪流时期,二人一起在白洋淀插队。 对地下文学圈子来说,白洋淀是个特殊的地方,那里曾走出过很多诗人,后来人们把他们称作“白洋淀诗群”。 姜世伟便是其中的代表人物。 江弦瞥一眼他口袋,鼓鼓囊囊,好奇道:“怀里揣的啥。” 姜世伟神秘一笑,得意道:“我的诗集,油印的,送伱一本。” “你出诗集了?太了不起了!”江弦笑呵呵的恭维。 “这样,过段时间我再还你一个。” “还我啥?” “《京城文艺》。” “京城文艺?送我这个干嘛?” 江弦露出一抹矜持的笑容,“前段时间,在《京城文艺》过了篇稿子。” 姜世伟是个逼王。 巧了,江弦也是。 “你在《京城文艺》过稿了?!”姜世伟被他的话惊到,难以置信的看着江弦。 “侥幸,侥幸。” 姜世伟懵了。 恭喜两个字都是咬牙切齿着说的。 “你投的什么,诗歌、散文还是小说?” “暂时保密。”江弦露出一抹矜持的笑容。 他这哥们姜世伟,就是在机关大院里长大的子弟。 计委大院。 所谓计委,当然不是计划生育委员会,而是计划委员会,再过几十年,这个机构会改一个新称谓:‘发展和改革委员会’。 两人往月坛北街走,这里坐落着位列京城“四大礼堂”之首的红塔礼堂。 之所以排在首位,和两年前那场灾难有关,当时波及京城后,礼堂便经历了翻修加固,设备更新,音响效果一跃成了全京城最好的。 “我有个熟人,待会儿你跟着我往里走,有人问,你就说是我们院儿的,放心,查的不严。”姜世伟嘱咐一嘴。 红塔礼堂门外人头攒动,彩旗飘飘,还有卫兵维持秩序。 今天有场音乐会在这里举办,是西方小提琴家艾萨克斯特恩所举办的,彼时其在漂亮国的音乐界是教父级人物,热衷于“音乐外交”,他也是新中国成立后首位来访的西方小提琴大师。 江弦跟在姜世伟的身后,往门口挤。 这里站着面容肃穆的卫兵,姜世伟很快找到他的熟人。 沟通一阵,那人点点头,又瞥江弦一眼,露出询问之色。 “我们院儿的,都是子弟,给个面子。”姜世伟勾着对方肩膀。 “你也是计委院儿的?” “嗯。”江弦答应一声。 “进去吧。” 二人被轻松放行。 红塔礼堂有两层,此刻已座无虚席,往前望去,甚至能看到许多历史书上的官员与名流。 俩人找个角落坐下。 当斯特恩大师于台上亮相,当勃拉姆斯小提琴协奏曲第一乐章的旋律开始于礼堂上空盘旋... 江弦脑海中也弹出一句天籁般的提示。 “灵感【大院子弟】进度+1,目前进度(1/1)” ...... ...... ...... 第17章 一首离经叛道的诗 此前江弦便怀疑过,系统怎么会派发无法实现的灵感给他。 于是他想到了“扮演法”。 这与作家体验生活类似,譬如路遥在创作《平凡的世界》之前,曾有长达三年时间辗转于铜川陈家山煤矿,身体力行的做一名煤矿工人。 同理,通过扮演“大院子弟”,体验、挖掘、总结角色。 这的确是收集灵感的可行办法。 “很好,距离那本中篇小说更近一步。” 接下来,就只剩【离经叛道】这一条灵感了。 即,完成3件离经叛道的事。 刚兴奋一会儿的江弦又郁闷起来。 离经叛道。 这怎么搞? 他只想当作家,没想踩缝纫机。 天渐渐黑了。 招待所一阵静谧,走廊亮着微弱的光,扑腾蛾子绕着灯泡一个劲撞,偶尔听到悠长刺耳的“吱呀”关门声响。 江弦脖子上搭条白毛巾,身上穿件写有“先进生产者”红字的白背心。 在楼下大澡堂子洗了个澡,上楼回到304单间,总感觉少了点什么。 记得以前在楼底下洗完澡,一上楼,人家就摘他手牌,问他采不采耳、捏不捏脚,回房间还要关心下他按不按摩。 相比之下,这样的生活真是淡出鸟来。 江弦一个人躺在钢丝床上,研究起臧国柱同志所赠的那本“棋谱”。 “就这?” “放到净网那会儿,连404的边儿都摸不着。” “我随便写個都比这黄!” 嘴里发着牢骚,心里忽然闪过一念头。 “写篇‘黄’文,算离经叛道的事吗?” “不行、不行。” 他很快否定这个想法。 写出来,还要被人看见,才算是满足了收集的条件。 “拿‘黄’文给别人看,也太难堪了...” “但如果写的是首‘黄’诗呢?” 江弦觉得思路瞬间就打开了。 他当然不是真的写一首“黄诗”。 年代不同,“黄”的界限也有所不同。 在这会儿,和爱情沾边,和革命无关,那就属于“黄”的行列了。 像是邓丽君的情歌,就长期被禁,就被认为是“黄色歌曲”。 还有李谷一的《乡恋》,这首歌不满足“高、快、响、硬”,反而“灰暗、颓废、低沉缠绵”,在当时也是“黄歌”。 记得1983年春晚,无数的观众打电话到演播室,要求点唱李谷一的《乡恋》,总导演黄一鹤却不敢擅作主张,最后还是请示过广电部长,李谷一才能够登台演出。 所以江弦要写的“黄”诗,其实就是爱情诗。 在这年头,写爱情诗绝对算是件离经叛道的事了。 这货兴奋起来,一个鲤鱼打挺坐起。 屁股挪去三屉桌前,借着房间里昏黄的灯光,握笔稍作思考,随后伏在案前,快速的写下一首小诗。 ...... 九月,京城的天气开始作妖。 天色不是太好,一会一场阴雨。 江弦早早爬起来,去到编辑部与周燕如、章德宁一同讨论稿子。 “你看这句。”周燕如指着稿子上一处,“‘村前有一口三、四亩面积的水塘’,三、四亩面积的水塘,用‘一口’好像不太贴切。” 三人沉默许久,章德宁提议。 “换成‘眼’字吧。” 周燕如听了摇头。 “‘眼’也不妥。” “我也觉得不能用‘眼’。”江弦表示赞同,沉吟半晌,敲了敲桌子,“不如用个‘片’字?” “‘片’?”周燕如点了点头,“嗯,‘片’字好,三、四亩面积的水塘,用‘一片’就比较贴切。” 正讨论着,办公室门忽的被推开。 “江弦同志,这位女同志说找你。” 三人抬起头,全都循声往门口看去,瞥见门外站着一姑娘。 一米六三的个头,脸色苍白,带了些怯,一双杏眸欲语还休,浅红色的衣裤湿了小半,手里拿着把正在滴水的雨伞... “朱琳?”江弦有些意外。 周燕如扶了扶眼镜。 “你对象吗?小江。” 这货摇摇脑袋,“还不是呢,周老师。” 他暂时中断了改稿的进程,领着朱琳出去。 “你怎么来了?” “我上西单买斤毛线,结果半道儿下雨了,一路避雨刚好走到这块,想起你在京城文艺...” “编辑部人多,换个地方坐坐吧,我给你倒杯热水。” “行。” 江弦把她带去了招待所,推门进到304号房。 他先进去,朱琳的脚步却有些踌躇,握着伞,踩着湿哒哒的猪笼鞋在门口徘徊。 “进来呀。”江弦催促一声。 朱琳也不是扭捏性格,一狠心,头发一甩,踏进房门。 才迈进一只脚,就听着江弦叮嘱了嘴。 “敞着门儿吧,可别让别人怀疑咱俩有作风问题。” 这可给朱琳听得不是滋味儿了。 江弦同志,这话怎么听着跟伱很吃亏似得? 不过江弦这主动要求敞着门儿的举动,也化解了她刚才的尴尬。 “你稿子改的怎么样了?” “磨蹭呢,这好多人都这样,其实一天就能改好的稿子,非要磨磨蹭蹭拖十天半个月,就在这儿蹭吃蹭住。” “管吃又管住,你们待遇真好,住的还是这么大个单间儿,比我们那宿舍强多了。” 朱琳端着茶缸,踱步在单间里头转了一圈,最后停在三屉桌前,视线也留在桌上的稿纸上。 “这是你的小说?” “不是,是我这段时间写的一首小诗。” “诗?我能看看么?” “看吧。” 朱琳斜倚着三屉桌,捧起桌上的稿纸,杏眸微眨。 [我如果爱你,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 我如果爱你,绝不学痴情的鸟儿,为绿荫重复单调的歌曲。 ...... 我们分担寒潮、风雷、霹雳。 我们共享雾霭、流岚、虹霓。 仿佛永远分离,却又终身相依。 这才是伟大的爱情,坚贞就在这里: 爱—— 不仅爱你伟岸的身躯, 也爱你坚持的位置,足下的土地。] 朱琳看的面红耳赤,又感觉耳目一新。 她从未读过这样大胆的诗。 从未见过有人这样大胆的去说“爱”这个词汇。 “擦擦你头发上的水。”江弦不动声色递去条毛巾。 与此同时,他脑海中弹出条提示。 “灵感【离经叛道】进度+1,目前进度(1/3)” “江弦,你怎么会想到写这样一首诗?”朱琳杏眸带光,热切的问。 江弦沉吟片刻,“我是觉得,爱情这个词汇,被我们丑陋化、妖魔化了,我想用橡树、木棉的形象,象征爱情双方的独立人格和真挚爱情。” “爱情应该是平等的、分享的、共存的。” “爱情应该是建立在共同的事业和命运之上的。” 朱琳听着出了神。 内心的某处柔软仿佛也被击中。 是呀。 平等、分享、共存。 她一直渴望的,不正是这样的爱情?! ...... ...... ...... 第18章 《棋王》发表 提起这个时代的情诗,自然绕不过舒婷的这首《致橡树》,这首“国民级”爱情诗。 但在情感压抑的年代,这首诗无疑是大逆不道的,引起的讨论,也多以批判为主。 《鹭门日报》当时一整版一整版的批判,最为著名的争论,是《福闽文艺》所组织的将近两年的讨论。 更残酷的是,老一派G命诗人,在当时掌握了绝对的话语权... 1983年,全国诗歌评奖大赛的颁奖仪式,舒婷一上台就落了泪,“女人写诗怎么这么难!” 而在这片舒婷不存在的时空,江弦暂时还没有将《致橡树》发表的想法。 他还想再留留,时机还不够成熟。 ...... 10月,团代会召开在即。 《京城文艺》编辑部里一下变冷清不少,常能看着编辑们急匆匆斜着挎包,蹬上二八车来回奔波。 此次团代会,许多来自全国的作家都会列席,其中不乏还没改正错误、仍是y派的,像是王濛,方之... 他们都是早已成名的专业作家,而今尚未翻身,正是和他们约稿的大好时机。 章德宁这段时间就在忙这个,她所看重的目标是王濛。 “这就算是改完了吧周老师?”江弦问。 “嗯,我看没什么问题了。” 江弦和编委周燕如,一起完成了最后的改稿任务。 周燕如收好《棋王》的稿子,这就没有江弦什么事了,最后的刊发工作由她安排。 “老李,你看《棋王》还有什么问题。” 李清泉花了一会儿时间,从头到尾仔细看一遍,点了头。 “蛮好。” “那就安排刊发了,现在发第10期有点来不及,发第11期吧。” 《京城文艺》是月刊,每月10号发刊,如今虽然还不到10号,但定稿、校对、排版、印刷、邮递也需要大约半个月的时间。 李清泉想了想,“位置安排在第四条,把反映主流的文章放在前面。” 这是李清泉的一手绝活,他极擅长把一颗明珠安排在杂刊上最适当的位置,既不使明珠蒙尘,也能降低刊物风险。 “老周,还有件事要和你交代下。”李清泉又吩咐道:“我估摸着《棋王》的影响恐怕不小,配同期评论吧。” 周燕如愣住。 不是每条作品都有资格配同期评论的,配同期评论的小说,当然是当期杂刊极为看好的作品。 “找谁写?”她问。 李清泉沉思片刻。 “王濛不是在京城么?就请他给《棋王》写一期批评吧。” ...... 11月的京城,气温已开始逐渐下降,空气也变得干燥,好些人的脸手已经爬满皲裂,有鼻炎的还顶着個红红的鼻头。 “傅老师,来吃饭呐。”食堂里,张洁微笑着和自己的编辑傅用霖打声招呼。 傅用霖回以笑容,“张老师,你气色不太好啊,是不是最近身体不大舒服。” 张洁最近的状态确实不太好。 她的感情生活极其复杂,并且她对文字有着近乎洁癖的完美主义。 这段时间,生活与文学的双重压力,着实使她有些身心俱疲。 “改稿子改的累。” “要不暂时休息一段时间,放空下大脑。”傅用霖很担忧张洁的状态,“对了,第11期的《京城文艺》出来了,待会儿我给你取一册,你权当休息,拿回去看看,或许有些文字还能给你带去些灵感、启发。” 不好拒绝傅用霖的好意,张洁只得答应下来,吃过饭,取了册11期的《京城文艺》,回到305房间。 先快速的浏览几篇,文章本身质量是不次的,但张洁却没看到什么新意、突破,《伤痕》显然已经影响到时代文学的走向,但对历史的描绘,似乎就停留在这一层面。 出于对《京城文艺》的尊重,张洁还是打算将这一期内容看完。 《棋王》,江弦。 “咦?” 看到作者名字,张洁眼前忽的一亮。 是隔壁那位小弟的作品! 这段时间的相处,她与江弦已然渐渐熟络,他时常来串门,她也很欣赏这个颇为风趣、直率的年轻人。 不知他笔下的文字,又是怎么样的? 秋意已浸染了整座招待所,窗外是金色琉璃瓦般的银杏黄。 张洁伏在案前,除去翻页的动作,和脑袋轻微的晃动外,一动不动。 一直将《棋王》的最后一行文字看完,坐在原地怅然回味许久,嘴角才露出抹淡然而满足的笑容。 “早知他写的这般好,便早些跟他索来读了。” ...... 燕京大学,图书馆的暖气还未完全暖和起来,但却丝毫无法阻挡学生们的阅读热情。 就在今年,特殊时期关闭的外国小说阅览室重新被打开,允许普通专业学生本室阅览,但不可借出。 梁左忿忿不平的踏进图书馆,军绿色挎包里,装着来自《京城文艺》的退稿及退稿信。 他完全无法接受,他熬了几星期夜,呕心沥血赶的稿子,就这么轻易的被编辑部给毙掉了。 恰巧,第11期的《京城文艺》刚刚送到,梁左直接借走,找一处角落坐下。 他倒要看看,那些能登上《京城文艺》的作品究竟是什么水平? 翻阅了两条,脸上浮现出不屑。 刻意的跟随《伤痕》步伐,缺少人物性格的塑造、文化韵味的展示、生机勃勃的叙事、个性纷呈的语言... 虽然他未必能做的更好,但在他眼中,这些小说算不得多上乘的作品。 “《京城文艺》,不过尔尔。”梁左脸上泛起不屑。 继续往后翻阅。 《棋王》,江弦。 [车站是乱得不能再乱,成千上万的人都在说话。] 心浮气躁的他,莫名的被这一行粗俗的文字所吸引,心神也渐渐沉浸于故事中,就连外界的动静也忽略掉。 “同学!同学!” 管理员叫了两声,才让梁左回过神来,嘴上“哎”着,眼睛却舍不得离开杂刊上的文字。 “闭馆了!” 管理员催促,梁左不得已,只好将杂刊放回桌上,这个点已不再给办理借书,他只得等明天开馆后再来看。 ...... ...... ...... 第19章 洛阳纸贵 黄县新兵连。 二十三岁的管谟业,第一次深刻的体会到什么叫命运弄人。 这年春天,部队里头江干事告诉他,解X军郑中工程学院正在招生,他可以帮管谟业弄来个考试名额。 管谟业一心提干,深知此次机会来之不易,咬紧牙关,数月时间,每天一下班,就在一间小仓库里熬夜复习。 临近考试,名额却取消了。 这对一心想要离开这个地方的管谟业来说,无疑是极巨大的打击。 再加上部队里24岁以后就不能再提干的规定。 近乎崩溃的他,又一次将目标放在文学上。 此前他曾试着写过一本自己取名为《胶莱河畔》的小说,刚写完第一章,就半途而废,没写下去。 而今又死灰复燃般,对文学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和渴望。 借助部队图书馆的便利,国内外名著,《解X军文艺》《人民文学》《京城文艺》...这些顶尖刊物,都成了他的关注对象。 此刻,他正蹲在画满数学、物理公式的仓库里,捧着本新一期的《京城文艺》阅读。 《棋王》! 管谟业有种彻底被这篇小说征服的感觉。 此前对于文学的那些构想,在阅读过这篇《棋王》后,显得那样狂妄。 与此同时,对于那位未曾谋面的作者,他也忍不住心生出憧憬与崇拜。 究竟什么样的作者才能写出这样的小说? 管谟业想象起江弦的样子。 “他应该穿着长袍马褂,手里提着一柄马尾,披散着头发,用朱砂点了唇和额,一身的仙风道骨,微微透出几分妖气...” ...... 海盐县的经济条件并不发达,连一辆自行车都看不到。 两次高考落榜的余华,被父亲安排至县医院,从事牙医工作。 今天正是他上班的第一天。 “余华,你来看一遍我拔牙,下一个患者就由你来。” “余华?” “余华?” 老牙医师傅一连喊了好几声,18岁的余华都不为所动。 他的整個身心,全都沉浸于桌上那本《京城文艺》之中,沉浸于《棋王》带给他的震撼。 “人还是要有点儿东西,才叫活着。” ...... 央美。 25岁的陈单卿已是在全国名声叫响的“知青画家”,有了很多响当当的作品。 他曾被当做人才,借调到藏地搞创作,这段经历对他的创作风格产生了极大的影响。 此刻,他也将将读罢《京城文艺》上的小说《棋王》。 江弦。 他深深的记住了这个名字。 “他是作家中的作家!” ...... 京城京剧团。 年近花甲的汪曾棋,刚拜访了一趟他的恩师沈从文先生。 多年未见,唏嘘不已。 沈从文的精神比之前好了许多,两人从生活,聊到文坛。 都觉得那春风,已拱开油漆剥落的朱门,铜锁连同兽环一齐断裂落地。 新的文学,夺门而出! 老爷子心中又燃起对文学的渴望。 这些年,他停滞了文学作品的创作,将心思全都放在京剧、话剧的创作上,他参与了样板戏《沙家浜》的创作,也修改过《红岩》的话剧剧本... 可总归不太过瘾。 回来路上,他特地托人买了本《京城文艺》,对于这本他曾历任编辑的杂志,他很有感情。 掀开。 王濛的同期评论,吸引了他的注意。 [“口语化而不流俗,古典美而不迂腐,民族化而不过‘土’,嘎嘣利落但仍然细密有致,刻画入微却又惜墨如金...”] “真有这么好?” 这可爱的老头儿笑了笑。 “我便看看这篇棋王罢。” ...... 医科院。 女寝楼。 大清早,水房长长的水槽前,挤满要洗漱的学生。 朱琳洗漱罢回到寝室,看到刚起床的室友方招娣,“你昨晚上看什么呢?熬那么晚不睡。” 这年头,招娣、来娣、引娣、盼娣...一类名字格外多。 方招娣笑嘻嘻道,“刚发表的一篇小说,《棋王》。” “《棋王》?”朱琳有些好奇。 方招娣从床上拿起本杂志,封面上“京城文艺”四个大字清清楚楚,“就是这个,我感觉比那篇《班主任》好看。” 《班主任》是刘鑫武的作品,“伤痕文学”的代表作,先于《伤痕》发表,名气、文学水平丝毫不亚于《伤痕》,结尾处更是重复了《狂人日记》里的呼吁:“救救孩子!” “写的是下乡插队那会儿,真怀念呐。” 朱琳调侃,“怀念那你就回去。” “怀念归怀念,回去可不想回去。”方招娣说着眼神中不由得流露出几分憧憬,“我猜这位作者也是知青,文采斐然,真想和他认识认识。” “又犯花痴?” “什么花痴!我是钦佩人家的才华。” “快穿衣服吧,要上课了。” ...... 周燕如今天刚踏进《京城文艺》编辑部,便从章德宁那得来一则好消息。 “刚才发行所发来电报,说要加印第11期。” “加印?” “第11期《京城文艺》销量太好,库存都不够了,老李说,先加印10万份。” “是因为《棋王》吧。” “嗯。”章德宁笑着点了点头。 周燕如脸上也浮现出一抹喜色,《棋王》果然没有辜负她这段时间的殷切期待。 凭借多年编辑工作的经验,周燕如有种直觉,《棋王》应该不会比《伤痕》引起的反响差上多少。 10万份。 她觉得这个数字保守了。 记得当初,《文汇报》可是将刊载有《伤痕》的报纸加印到了180万份! “让让、让让!”编辑刘钊拎着一麻袋的信件摔在地上,“现在的读者太热情了,一篇《棋王》,居然收到这么多的来信,累死我了。” 章德宁喜形于色,“这才发出去多久?都没过一个礼拜。” 一时间,大家欢欣雀跃。 傅用霖忽推门进来,“最新消息,第11期...要加印50万份!” “50万?不是10万份么?” 傅用霖将手中《光明X报》一扬,指着文学批评版块,“你们看。” 《棋王:吃和下棋的故事》——汪曾棋。 “汪老居然给《棋王》写评论文章了?!”章德宁又惊又喜。 作为《京城文艺》的老前辈,大家听到汪曾棋的名字,便心生亲切与敬爱。 “快让我看看写了什么。”编辑们争抢着看。 [“这样的小说我写不出来...”] [“我很少写评论。我评论过的极少的作家都是我很熟的人...”] [“这种文学,不是一阵风能吹跑的......”] 周燕如逐句看过,喜上眉梢。 “棋王,要火了!” ...... 魏染胡同。 江弦清点了下自个儿的稿费清单。 一万四千余字,稿酬按每千字6元标准给算的,一共84块。 这货挂下二档。 “应该够屯一百多斤冬储菜了。” ...... ...... ...... 第20章 合成近在眼前 《棋王》在《京城文艺》发表后的短时间内,产生了极强的“轰动效应”。 评论界谈论最多的,是作品中散发出的道家文化气息。 “一天不吃饭,棋路都乱”、“何以解不痛快,唯有象棋”... 这些实在的朴素话语,异于文坛主流,背离对历史的批判,反而表达出一种自在的活法、远离激情的冷静。 这种别具一格、抛弃了沉重思考的写作方式,迅速斩获了一大批读者的喜爱。 天南海北的信件雪花般寄去京城文艺编辑部,章德宁给江弦送了几次,信件多到要装在麻袋里。 江弦简单清点过,有近三百多封,并且这势头没有丝毫减弱的趋势,继续猛烈的增长着。 这些来信,极大的满足了江弦同志的虚荣心。 一开始,他还会颇为兴奋的一封封拆开,逐字逐句的阅读。 不过信笺内容的大差不差,看久了就腻。 不像起点的本章说,lsp贼多,一刷全是段子、涩图。 江弦又把目标放在了邮票上,翻腾着信封,试图从中寻出些好邮票。 J25《全国科学大会》、T28《奔马》、T29M《工艺美术》... 没找着太珍贵的,人道洪流票在这会已是奇货,至于几年后,那张赫赫有名,重生文必写的T46猴票... 江弦就没敢惦记。 根本买不着。 什么发行时无人理会?什么邮票员因未完成任务,只好自费96元购买15版猴票? 都是假的。 猴票发行当日,集邮公司门口你就看去吧,人山人海,少说得有上千人排队买猴票,稍去晚点,别说买了,见都见不着。 至于那个传奇邮票员,那是动用单位内部关系,走特殊渠道,自个儿偷摸购入了15套。 ...... 晌午,江弦披上大袄,戴上围巾出了门。 顶着冷飕飕的大风,蹬着车子到前门,瞥见赵振开、李陀几人蹲在“京城烤鸭店”的牌匾下抽烟。 “大作家来了。” “好好宰他一顿。” “待会儿要几道硬菜!” “行行行,今儿我请客,大伙都敞开肚皮吃。”江弦大大方方的表示。 《棋王》发表,赵振开、李陀这些人跑前跑后,没少出力,还有姜世伟,无形中帮他收集了【大院子弟】这条灵感。 于情于理他都得做回东。 众人山呼之际。 江弦盯上了刚才叫最欢的冯骥才,“大伙都静静,听我说。” “今儿一顿烤鸭我看吃不过瘾,听说冯老师刚开了场作品研讨会,茅盾先生都去了,这等好事,冯老师得请顿客庆贺庆贺吧?” 众人一经提醒,都反应过来:“该请、该请,江弦发一部作品都请客,冯老师连发三部作品,必须表示表示!” “对,没毛病。” “冯老师可别装穷,大伙都知道,你是嗡嗡嗡后第一位拿到稿酬的作家。” “冯老师,老莫怎么样?一顿烤鸭,一顿西餐,中西合璧。” “那就多谢冯老师款待了。”江弦笑嘻嘻的看向冯骥才。 每次看他都得抬着脑袋。 这家伙个子忒高,一米九二,作家里恐怕只有据说一米九的王小波能跟他比比。 不过王小波从不接触作家群体,用他的话说就是:“听说有一個文学圈,我不知道它在哪里。” 冯骥才郁闷又无奈,有点悔恨自己刚才多嘴多舌。 江弦这小子,真是会祸害! “京城烤鸭店”就是“全聚德”。 人道洪流时期,小卒子们给它摘了百年老字号的牌匾,至今都没敢换回去。 之所以来全聚德,有三个原因: 一是味道好,比后世商务化以后那糟烂鸭子强的多。 二是这不打人,这会儿那国营店,服务员地位等同于后疫情时代公务员,奉行的服务宗旨是“不准打骂顾客!” 三是不要粮票,这年头少数的高档饭店是不收粮票的,像东来顺、老莫、萃华楼、便宜坊... 看一眼菜单,江弦要了只8.82元的烤鸭,又点几道菜,木须肉0.95元,鲜蘑油菜1.5元,香菇比肉贵,汤菜海参2元,炒虾片4.4元,因为费油,葱酱料每份2角,荷叶饼2两1角,这会的2两,意思是2两干面粉。 还要了几瓶生啤酒,用罐头瓶子装着,一瓶0.2元。 啤酒这会儿属于统购统销的特供商品,供应吃紧,自销只面向高档饭店、机关大院、旅游景区,老百姓想喝,得拎着暖壶、排着大队打“散啤”。 赵振开忽开口道:“江弦,有件事想麻烦你。 我最近在筹划办本杂刊...” 江弦知道他办的那本杂刊:《今天》 说好听点叫民间刊物,不好听点就是一非法刊物。 它大量的刊发了地下文学作品,尤其是“朦胧诗派”的诗词,“朦胧诗”由此走入大众视线,其实那会儿还没“朦胧诗”的说法,大众用古怪诗这样的词汇,来概括此类晦涩的诗歌。 《今天》是极璀璨的,新颖、先锋的理念,吸引了文学青年,带动了文化风潮。 赵振开讲了半天,江弦也没明白过来他说这些的目的,最后是姜世伟看不下去了,放下筷子提醒一嘴,“振开,说正事。” “哦,扯远了。”赵振开不好意思的笑笑,“江弦,《今天》现在刚准备起步,我希望你能来做《今天》的顾问。” “我?”江弦一阵意外,“我这点水平,担当这个顾问,恐怕难以服众吧。” “江弦,你就别谦虚了,有几个人能写出《棋王》那种水平的小说?”姜世伟道。 赵振开遗憾笑笑,“没事儿,不强求,毕竟干这事儿有风险。” 风险? 他一点拨,江弦灵光一闪。 加入《今天》,正好算件离经叛道的事儿呀! 至于其中的风险,《今天》这杂刊后来是被停刊,不过只要他急流勇退,应该就不会惹祸上身。 江弦深思熟虑一番,正色道:“振开,我愿意加入《今天》。” 赵振开那标志性的苦瓜脸,瞬间灿烂起来,“太好了,江弦,有你坐镇,我相信《今天》的水平和质量能再提升一个档次。 伱放心,顾问没太多事儿,我们实在拿不定主意,才会请你提些意见。” 江弦嗯嗯答应,脑海中弹出提示。 “灵感【离经叛道】进度+1,目前进度(2/3)” 真好。 距离那本未知中篇小说,仅差最后一点。 他心满意足的回过神,赵振开已在和其余人热火朝天的讨论《今天》创刊号的封面。 “把‘今天’英译为‘today’,好像太一般了。”冯骥才皱起了眉。 ‘英语好到一看便知那是英语’的史铁生扶扶眼镜,“除了‘today’还能翻译成什么?” 姜世伟耸了耸肩,“我不懂外国语,别看我。” 几人反复斟酌,找不到好的说法,总觉得少了点该属于文学期刊的气质。 “The Moment。” 这时,一个声音把赵振开的目光吸引了过去,“什么?” “The Moment。” 江弦重复道,“此刻、当今的意思。” 他话音刚落,所有人的目光都朝他聚焦过去。 “The Moment...”冯骥才笑了起来,“这下对味了!” “妙,很妙。”李陀两眼放光。 “就用这个了!”听了江弦的翻译,始终如鲠在喉的赵振开,顿觉浑身舒畅。 “这个顾问,请对人了!” ...... ...... ...... 第21章 全国姑娘们的梦中情人 江弦从章德宁那儿得知,第11期的《京城文艺》,已加印至80万份。 这是个很夸张的数字。 可惜在这年代,杂刊的加印热卖,并不会提高作者的收入。 在后世,出版社对于文字作品的支付报酬方式有三种:一是基本稿酬加印数稿酬;二是版税;三是一次性付酬。 这会儿则完全没有这样成熟的概念。 在中国,第一个搞商业化写作的是王朔,他带头与出版社谈版税,“不要稿费要版税”的举动,让出版社都不明所以。 话说回来,收入虽没增加,《棋王》的影响力却在不断扩大,越来越多的人知道了江弦的名字。 《棋王》发表后第二周,青年报的记者便寻来了京城文艺编辑部。 记者名叫潘英,30来岁,拎个挎包,里面装着部海鸥牌120相机。 彼时的江弦,正在前楼与后楼间的篮球场上,和七八個男人一起打球。 潘英和章德宁,安静的在场边站了一会。 “这些都是从全国借调来的作家,在这里改稿子。”章德宁主动为潘英解释。 潘英点了点头,这样的做法不只是《京城文艺》在做,可以说顶级刊物都在实行这样的模式,规模最大的当属“皇家刊物”《人民文学》。 “德宁老师,有什么事吗?”江弦小跑来场边,抹了把额头的汗水。 潘英笑着伸出手,“江老师你好,我是中青报的记者潘英,来采访您。” “采访?”江弦一阵意外。 更意外的是后面那群偷听话音儿的作家们。 “出什么事儿了?” “有记者来采访江弦。” “我了个去,中青报?!” “牛大发了!” 一群作家骚动起来,看向江弦的目光,既羡慕又嫉妒。 青年报虽不属于“两刊一报”,但在国内也是拥有重大影响力的主流媒体。 被青年报采访一次,完全称得上是“光宗耀祖”。 章德宁相当识趣,“潘记者,你们先聊,我这里还有几篇稿子要处理。” 潘英与她道谢,随后笑盈盈的望向江弦,“江老师,不打扰您太长时间,我就简单问您几个问题可以吗?” 江弦点点头,“真没想到,我还有被人采访的一天。” 潘英掏出笔本。 “可以简单介绍下您自己么?” “江弦,男,单身。” 潘英快速记录下来,“您的《棋王》我也看了,王一生确有其人吗?” 江弦点点头,“王一生的创作原形其实是很多个形象的融合,其中之一,是我之前‘待业’时期结识的一位象棋棋手:臧国柱。” 潘英敏锐的捕捉到可挖掘点。 “您曾是待业青年?” “半年前我病退回京城,在从事写作之前,我和京城里40万男同志一样,是一名‘待业青年’。” “您的父母从事什么工作?” “我父亲的工作不方便透露,我母亲是服装厂一名普通工人。” “哪个服装厂?” “服装三厂。” “挺好的单位,没顶她的班?” 江弦叹了口气,“我母亲有过这样的想法,我也曾心动过,一度就要接受了,但我又回想起教员的教诲:广阔天地,大有作为。 当初正是这样一声号召,初中毕业的我,思忖协商,和几个同学组成集体户,到农村去,接受了贫下中农再教育,正是想去广阔天地大干一场。 可如今回到城市,我却又要父母牺牲自己,来成全我的人生。 我无法接受。 广阔天地,大有作为! 既然我有手有脚有文化,怎么就不能凭借自己的双手,打拼出一片自己的天地。” 潘英抹了抹眼角。 难怪能写出那样水平的小说。 江弦老师的思想境界都超出常人一大截! 真是位值得人尊敬的作家。 “您从什么时候开始创作的?” “我一直都很喜欢文学,但从未动过笔,《棋王》是我的第一部文学作品。” “您花了多长时间才写完了《棋王》的故事?” “故事很早就在脑子里成型了,动笔写作,只花了4天,一气呵就。”江弦老实交代。 “4天?!” 潘英惊呼出声。 只花了4天时间,就写成了一篇在全国引起轰动的优秀小说? 还是处女作! 这才华,光用天才两个字恐怕都不足以形容吧! “江老师,您真是太优秀了!” “我还是要多学习、多进步。” “我给您拍张相片可以么?” “拍照?” “我这儿有往期拍过的。”潘英放下笔本,从挎包里取出几张剪裁过的旧报纸,版面上插了黑白相片。 江弦随便捡起一张瞥一眼。 图片里是一梳麻花辫、穿大花袄的姑娘,正坐在桌前看书,左手上托了三块板砖。 下配文案:公社城中生产大队,民兵连女民兵班副班长何金英,看书时也不忘锻炼手劲。 “还是算了,我觉得作家最好还是戴着一层神秘面纱。”江弦拒绝了这个提议。 他可不想跟只猴子似得让人整天围观。 潘英仍不死心,“江老师,国内好些个读者可都好奇您长什么模样呢。” 江弦沉吟片刻,提了个主意。 “要不...你在采访的结尾部分,简单用文字描述一下?” 潘英带着遗憾走了。 几天后,一篇《深度对话:走近“棋王”与江弦》登上了当日的《中国青年报》。 这篇撰稿,占据了片极显眼的版块。 采访内容引得哗然一片。 更为亮眼的,是对采访最后部分对于江弦相貌的描写。 [...江弦具有不容置疑的知识分子气质,但在他的脸上有某种让人联想起纯朴的农村青年的神态。而这是尤其吸引人的,甚至江弦深邃的明亮眼睛,在闪耀着思想的同时,也洋溢着孩子般的纯真...] 足够的留白,给读者们无限的遐想空间,也透露出这位作者不仅文采斐然,还具备相貌俊秀的特质。 工业学院家属院。 朱琳发现妹妹朱虹手里,都有本11期《京城文艺》。 据她所说,《棋王》在工业学院附中极其火爆,不少女学生,还对那位作者心怀憧憬,将他当成了理想的另一半。 朱虹说的天花乱坠,朱琳则嗤之以鼻。 “小小年纪,胡思乱想。” “姐,你拿我杂志干啥?” “没收。” ...... ...... ...... 第22章 乱点鸳鸯谱 魏染胡同。 “李家小子,你快过来,给婶子认认这是什么字。” “婶子,你也爱好文学啊,这篇《棋王》最近老火了。” “是么?!” “李家的傻小子,你刚返城回来,不知道,这小说啊,是咱胡同的大作家写的。” “老江家那江弦,你俩小时候过年,还一块往茅坑里扔炮炸屎玩呢,忘了?” “啊!那篇《棋王》是老江写的!我还以为是撞了名,没想到真是他。” “可不咋的,江家小子刚回城那会,街坊邻居都笑话人家,嫌人家是无业游民,现在瞅瞅,人家都住进招待所了!” “我瞧这个报纸上天天登,日日评,评这个‘《棋王》’,评这个‘江弦’,咱们‘小栅栏’这回算是出了個名人!” “听说报社记者都去采访了。” “李家小子,你也争口气,跟人家江弦学学,别天天当胡同串子。” “就是、就是。” “你说都是返城知青,这人和人的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 饶月梅慢悠悠推着自行车走过,嘴角带着一抹矜持的笑容。 以往下班回家,她都是蹬着车子,落荒而逃,生怕听着这帮街坊嚼舌头,说她儿子那点事儿。 如今呢? 羡慕、佩服、兴奋、崇拜... 迎着街坊邻居们的各种目光,听着他们的各种讨论,饶月梅美的人轻飘飘的,走路脚下都带风。 没办法,谁让她有个好儿子呢。 “儿砸,今儿晚上咱包饺砸吃~韭菜猪肉馅的~”饶月梅亲切的呼唤着江弦,跟寒暑假刚回家那大学生父母一模一样。 “成。”江弦刚蹲完茅坑,屁股凉飕飕的。 “大雪纷纷下,乌鸦啃树皮,风吹屁股冷,不如在屋里。”他吟诵起民国“诗人”张宗昌的《雪日大便》。 不是招待所住不起,而是在家住更有性价比。 全国各地各路跑来招待所拜访的人太多了,一天能来好几拨,一拨能来好几次,几天光景,喝掉他5斤茶叶! 他干脆躲回家里,省的接待那些乱七八糟的客人,耳根子也落个清净。 上水泥池子垒的公用水龙头洗了洗手,钻进厨房里。 “妈,我把这段时间挣那钱给伱交一下。” “挣了多少钱啊?”饶月梅乐的合不拢嘴。 “我花了些,刚才点了点,零零碎碎一共198。” “多少?”饶月梅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198? 买辆凤凰牌自行车都够了! 70年代的自行车凤凰第一,永久牌第二,飞鸽第三。 这个年代,还流行一句话,叫:飞鸽快永久耐,骑着凤凰谈恋爱! “给你留五十,省着点别乱花。” “成。”江弦拿块布擦擦手,“我给您擀饺子皮儿。” “不用,不用!” 饶月梅赶忙推他出去,“我儿子那手是握笔杆子的,哪能干这种粗活儿。” “......” 江弦无奈,一抹身出去,扭脸撞上对文质彬彬的中年夫妇。 “朱叔叔?刘阿姨?” 正是朱琳的父母,朱教授和刘医生。 “您二位怎么来了?” 他把二位迎进屋里,拎两把椅子,沏两杯茶水儿。 朱教授抿一口,打量了眼四周,“你父亲不在家?” “在单位呢,他那工作性质您也知道,常不着家。” “老江不容易呐。” 朱教授感叹一声,江弦他妈也听着动静,系着围裙跑进屋里。 “朱教授,刘医生,你们来了。” “月梅同志,打搅你做饭了。” 饶月梅露出抹笑,“我正包饺子呢,待会儿在家吃饭。” “不了。”朱教授客气道,“我们坐坐就走,我这次来,主要是因为给江弦找工作那事儿...” 刘医生接上话茬儿,“前段时间不是开团代会嘛,老朱光顾着忙团代会,晕头转向,把老江那托付全给抛在脑后了,我在家说了他好几次,你说这都过去多久了,给人孩子都耽误了。” “没关系。”饶月梅扬起嘴唇。 “这事儿赖我。”朱教授面带歉色,“月梅同志,你也知道,现在城里岗位紧张,找工作不容易,这也是正好过冬,工业学院的供暖服务,还缺点人手,我才给江弦争取到了这个指标。” 供暖服务就是烧炉子。 在这年代,大多数单位还安不起暖气,更甭提“集中供热”了,室内取暖都靠生炉火。 刘医生更是语重心长,“虽然不是正式编制,但也是正儿八经的合同工,总共五个指标,竞争激烈着呢...” 饶月梅洒脱一笑,“这指标还是让给别人吧,这事儿我和江弦他爸也有责任,忘记给朱教授您说一声,害您白忙活一趟。” 朱教授和刘医生对视一眼,都有些不明所以。 “我们家江弦已经有编制了。” “有编制了?” “医科院保卫科的编制,现在又被《京城文艺》借调过去写作了。” “保卫科?借调?写作?” 刘医生一下子就愣住了。 又有保卫科的编制,又在编辑部写作。 这孩子是文武双全了?!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大概一两个月前吧。”饶月梅眉飞色舞的说着。 “是嘛小江?”刘医生露出难以置信之色,“你在《京城文艺》写东西呢?” “在写小说。”江弦如实回答。 “这孩子就能瞎折腾,前段时间不知怎么地,折腾出篇小说,还在《京城文艺》发表了。”饶月梅故作嫌弃,脸上写满了幸福的烦恼,“成作家了,独立了,我和他爸管不了了。” “孩子大了都这样。”刘医生赔几声笑,“江弦,你写的小说叫什么啊,阿姨回去拜读拜读。” “叫棋王。”饶月梅抢着透露。 “棋王?”朱教授皱了皱眉,仔细一回忆,这些日子,好像好些人都在他耳边提起过这个小说。 居然就是这孩子写的! 再坐了会儿,夫妇二人起身告辞。 一直到拐出胡同,刘医生还存着几分震撼。 “这个江弦居然会写作?” 朱教授道:“放眼整个工业学院,恐怕也没一个人能在《京城文艺》上面过稿。” “要照这么说,这个江弦还挺有本事的!” 朱教授斜一眼妻子,轻笑一声。 “你不是一直都瞧不上人家么,怎么样,看走眼了吧?” 刘医生讪讪的笑了笑,“这哪能怪我,这种事儿谁又能想得到呢。” “老朱,现在从事文字工作有钱挣么?” 在嗡嗡嗡时期,稿酬机制曾被废除,发表东西,就给你些圆珠笔、笔记本之类的奖励,有时还会给你几张卡片,拿着这些卡片,可以去指定书店里领对应的书。 “稿酬已经恢复了,我听人讲收入还不低呢,一篇稿子顶别人好几个月工资。” “那他条件不错呀!”刘医生惊呼一声,心思开始活泛,“你说咱家琳琳这么大了,连个对象都没,她和江弦年龄也相仿...” “别乱点鸳鸯谱了,想一出是一出,咱姑娘自个儿有主意着呢。” 另一边,一位容颜秀雅,气度从容的中年妇女,又敲开了江弦的家门。 “请问,是江弦同志的家么?” “我是北影厂文学部的编辑,施文新。” ...... ...... ...... 第23章 我也没要收音机呐 北影厂的文学部,一向被视作浪费生命的地方。 文学部老编辑们抓出的剧本个个声名显赫,但他们自己却一生寂寂无名。 话分两头说。 文学部出星妈星爸。 陈皑鸽和葛尤的娘,江珊的爹,均在此供职。 这位施文新,便是葛尤的母亲。 “北影厂文学部?” 江弦宕机好几秒钟,才想起要打个招呼,“施老师你好,我就是江弦。” 他心中隐隐揣测,北影厂上门,莫非是要将《棋王》翻拍成电影了? 这也太快了吧! 施文新扫他一眼。 这小伙子分明只和她儿子差不多年岁,怎么人家就能写出那么好的小说,她儿子就只会喂猪! 人比人这不得气死。 “你好,江弦。” 施文新和他握了握手,“你的《棋王》,我们北影厂很多老编辑、老编剧都看过,勾魂摄骨,写得太好了,颇有宋明小说的语境。” 江弦心里头敲锣打鼓的,根本听不进去这番褒奖,他开门见山直接问。 “您找我是?” 施文新笑笑,“北影厂前段时间和《京城文艺》接洽过了,我这次来呢,就是想征得你的同意,将你笔下的《棋王》拍成...... 广播剧。” “......” 真是酣畅淋漓的欧亨利式结尾呐。 前段时间,长萶电影制片厂,拍了部《伤痕》的广播剧,一时间火遍全国。 眼见长影厂这位老哥哥又创辉煌,北影厂身为小弟弟也眼红,也不甘落后。 立马盯上了江弦这本《棋王》。 听见是拍成广播剧,江弦没太大反应,甚至有些失落。 小打小闹,没意思。 饶月梅比他激动多了,敲锣打鼓,挨家挨户通知街坊们的心思都有了。 那可是北影厂呐! 北影厂要拍她儿子写的东西! 广播剧?那更好哇! 这年头收音机可比电视的普及率高多了。 江弦没有第一时间给施文新答复。 翌日,他跑回《京城文艺》,跟章德宁一打听。 长影厂的人已经在这守好几天了。 长影厂虽然坐落于东北,但在这会儿,东北仍散发着最后一抹余晖,长影亦是领跑全国电影的顶尖制片厂。 《白毛女》、《英雄儿女》、《冰山上的来客》、《开国大典》...这些耳熟能详的经典作品,皆出自于长影之手。 章德宁告诉江弦,上影厂其实也想掺和广播剧的事儿,不过就只打了個电话,明显没人家北影厂和长影厂的诚意足。 江弦一哆嗦。 居然同时被上三家抢上了? 还挺有成就感的! 话说广播剧这玩意很早就开始做了,新中国的第一部广播剧是《一万块夹板》,讲铁路工人修复铁路支援国家建设的。 后面又陆陆续续出过《潘秀芝》、《小人书》以及《哈x滨之夜》,关于哈x滨的内容挺多的,后来还出过个《夜幕下的哈X滨》,评书版播讲,说书人是王刚。 嗡嗡嗡以后,广播剧开始走向繁荣,《二泉映月》、《窗口》、《伤痕》、《珊瑚岛上的死光》、《项链》...播出后反映都非常强烈,后来更是得到了戏剧家曹禺和戏剧家协会的鼎力支持。 没过几天,施文新就又找上了江弦。 她掐着饭点来的,比上回上道儿的多。 “小江老师,你看这都中午了,要不咱们一起吃个便饭,边吃边聊?”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挑了家普通国营馆子。 就两个人,也没必要铺张浪费,往什么东来顺、萃华楼整。 点了四盘菜,爆三样、拌蜇头、豌豆黄、菠菜鸡蛋汤。 施文新悄声给江弦透露,中X电台没办法制作《棋王》。 江弦也理解,毕竟带了中X俩字,这种尺度的作品明显触碰红线。 他夹一筷子腰花,咸淡适中,越嚼越香。 “施老师,北影厂现在厂长谁啊?” “王洋厂长。” “还是王厂长啊。” 在北影厂,有两个人是抹不去的:一个是王洋,一个是崔嵬。 前者是地地道道的电影制片家,后者是才华横溢的大导演。 顺嘴一提,接替王洋的是胡七明,他是第三任厂长,退休后练起了q功,据说还练到了一定段位,能发功为人治病。 施文新又把北影厂那些名导点了一遍,第三代导演中的领军人物谢铁力,《英雄儿女》导演武兆体,北影厂“地下厂长”陈怀凯... 之所以敬陈怀凯为地下厂长,是因为那时几乎所有导演的片子,都会请他看样片、到剪辑室对着毛片出主意。 “江老师,咱们这个项目虽然不大,但肯定不会敷衍,厂里还是很看重《棋王》的。” 扯皮半天,俩人终于聊到重点。 北影厂这边愿意支付200元的版税。 这是江弦未曾料想到的。 要知道,几年以后,某大电视台《平凡的世界》剧组,给路遥的著作权报酬,才只有680元。 他当即点了头。 “施老师,希望我们合作愉快!” “还希望咱们这个剧拍出来,江老师伱能多提些意见和建议。” “没意见、没意见。”江弦热情的和她握手,“我相信北影厂的实力,再说我家也没收音机...” 施文新眉头一皱。 这是嫌版权费给低了? “江老师,要不北影厂给你再配台牡丹牌半导体收音机?”她试探着问。 牡丹牌收音机是京城无线电厂的产品,价格不等,半导体收音机便宜的也就30块出头,差不多工人一个月工资。 施文新无奈道:“我就这点权力,你也别难为我,实在不行我回去跟领导们再商量。” “这...”江弦也不知该如何解释。 他真不是那个意思! 不过中国有句古话:识时务者为俊杰。 他也不好抹了人家施老师的面子不是? “施老师,我以水代酒,预祝你们北影厂拍摄顺利!” 两人又聊几句,才相互道别。 菜没吃完,江弦打包起来拎了回去。 他心情还是挺不错的。 白吃顿饭,多出200块收入,还赚了北影厂一台收音机。 “这就是文学作品背后蕴藏的商业价值呐...” 江弦忍不住感叹,并开始心痒他那未合成的作品。 与此同时,《京城文艺》也给他带来一则新的消息。 ...... ...... ...... 第24章 德宁亦未寝 几天前京城下了入冬的第一场雪。 屋顶积雪融化,在不少建筑的房檐和临街商铺的牌匾下,形成长短不一的冰溜子。 江弦刚回到招待所,便撞上章德宁从楼上下来。 “德宁老师,你吃饭了么?” “江弦,你回来的正好,我就是来找你的。” “找我?是有什么事儿吗。” “人文社举办了个全国优秀短篇小说评选,你知道么?” “全国优秀短篇小说评选?” 江弦大概有点印象。 全国优秀短篇小说评选,是新中国首次举办的全国小说评奖活动。 首次举办,意义非凡! 能拿这个奖,绝对是无上光荣。 章德宁继续道:“咱们《京城文艺》开会讨论过了,打算把你的《棋王》报上去呢。” “是么?” 江弦露出激动之色。 章德宁也一副有荣焉的样子。 《棋王》可是她亲手发掘的作品,一旦获奖,她这个编辑也能跟着沾光。 她接着给江弦介绍,“今年是第一届,选的是从去年12月到今年10月期间发表的一些小说,杂志社上报,群众推荐,专家评选。” “今年10月...”江弦顾虑起来,“《棋王》11月才刊发,还来得及评选么?” “放心吧。”章德宁露出抹笑,“咱们京城文艺这点面子还是有的,这次咱们杂志社就上报了两篇小说,一個是你的《棋王》,一个是张洁老师的《从森林里来的孩子》。” 江弦听了,便觉得这奖项十拿九稳。 《棋王》的质量自不必说,名气也已经打出去了,拥有群众基础。 更何况。 连《伤痕》都能得奖,难道《棋王》不能? “这样也好,万一我和张洁老师都得奖了,颁奖仪式我俩还能做个伴。” “伱计划的太早了,颁奖仪式等明年开春才办呢。” 说话间两人已上到3楼,看见305号房的门虚掩着,江弦便想着和张洁打个招呼。 敲敲门进去,“张老师,我刚听德宁老师说了评选的事儿。” “江弦?”张洁一下子从椅子上站起来,“我正看你的文学评论呢。” 章德宁惊呼一声,“又有批评文章了?” “还是《文艺报》刊载的呢。” “真的么?”章德宁惊讶到捂住嘴巴,“恭喜你啊,江弦。” “啊?江弦有些茫然。 “小江,看来你对国内这些顶尖文学报刊还缺乏了解呐。” 张洁笑着解释,《文艺报》是国家文联的机关报,茅盾、丁凌、张广年、冯沐这些文学大家都曾历任主编,是发表文学理论研究与文学批评的最高刊物。 “原来如此。”江弦反应过来。 说白了,《文艺报》便是发表文学批评文章的最高级别战地。 他忍不住对上面刊登的那篇批评文章开始好奇。 “张老师,写了什么呀?” “你自己看吧。” 张洁把报纸递过去。 江弦把报纸铺开,定睛一瞧。 一篇标题为《“棋王”知青文学的标杆》的评论文章赫然刊登于文学评论版面: [京城文坛出了个江弦! 京城每十几年出一个人精,这十几年孕育出的人精叫江弦! 他笔下的《棋王》,是对人的智慧、注意力、精力和潜力的一种礼赞。 江弦没有受到时代文化对文学创作的影响,避开主流文学,将笔触放在普罗大众上。 他对生活的观察敏感而精细。 世俗社会焦虑的症结,他一文道出—— 我们贫瘠,不是因为我们缺乏物质,而是因为我们灵魂空洞。] “我很少见仲呈祥为新人作家写批评,还是这么高的评价。”章德宁语气中带着不可思议。 此前《棋王》发表的几周内,各大报刊也曾刊载过一些批评文章,但这次的评论非同寻常。 这篇文章作者名为仲呈祥,担任青华、燕大等10余所名校的客座教授,是当今文艺评论界的引领者之一。 此前,汪曾棋为《棋王》撰写过一篇评论文章。 但鲜为人知的是,彼时这位老人家,在国内文坛其实尚未享有多大的声誉,汪曾棋的文学生涯长达半个多世纪,属于大器晚成的典型,在60岁以后,才开始大量的发表作品。 仲呈祥就不一样了,其在文联、教育部、广电总局都担任有重要职务,更在《文学评论》《人民X报》《光明X报》《文汇报》《文艺报》等报刊上发表过多篇文艺评论。 业界地位以及影响力,真不是汪曾棋如今能比的。 “江弦,要不你再写篇创作谈吧!”章德宁热切道:“现在正是给这场文学盛宴添把柴的大好时机,刚巧小说评选也能用的上。” “......” 看着对方期待的目光,江弦也明白这篇创作谈有多重要,但还是本能的问一句。 “给钱不?” 章德宁翻了个白眼,“我们按名家标准千字7元跟您约稿!” 一向稳如老狗的江弦顿时充满干劲。 “我尽快把稿子交给你。” ...... 回到304房间。 江弦洗一把脸,坐在桌前,给钢笔吸好墨水,开始撰写创作谈。 所谓创作谈,在江弦看来,便是分享一些写作心得,心路历程,说白了就是成功经验,和后世的成功学差不多道理。 最会玩成功学的作家是谁呢? 众说纷纭,但江弦第一个想到的,是晋军作家里的柯匀路,万人空巷的神剧《新星》便改编自他的同名小说。 和《亮剑》相似,《新星》也属于剧火书不火的典范。 柯匀路还想将其写成三部曲,讲述浩瀚的改G开放,不过彼时的改G开放才刚刚开始,他那套纯靠臆想和猜测的写作,完全没办法得到市场及读者的认同。 于是80年代后期,这位作家摇身一变,研究起Q功、成功学、男女婚姻... 江弦握着钢笔,文思如泉涌,一行行快速的书写,笔尖沙沙作响。 ...... “咚咚咚、咚咚咚。” “德宁老师。” 招待所212房间。 从梦中惊醒的章德宁披着衣服打开房门,看到江弦托着胳膊站在门外。 “德宁老师,你也没睡呢?” “???” “我创作谈已经写好了,你要不要看看。” “你一个晚上就写好了?” 章德宁震惊的整个人都清醒过来。 他说的是尽快,没想到竟然这么快! ...... ...... ...... 第25章 一场离经叛道的风暴 章德宁接过稿子,露出抹为难之色。 “江弦,要不你先回去休息,这篇稿子赶明儿去办公室讨论也不迟。” 这年头,作风问题可是大问题。 哪怕光天化日,孤男寡女共处一室都得敞着门。 现在深更半夜,要真让江弦往她屋里进,传出去可就是“傍肩儿”、“搞破鞋”的臭名声。 “德宁老师,我就不打扰你休息了。”江弦识趣儿告辞。 章德宁重新卧回床上,裹着被子,被搅了清梦,翻来覆去难以再度入眠。 思绪繁杂,飘忽不定,最后竟落在江弦那篇创作谈上,心底如猫抓般痒。 如此短的时间内,他写了篇怎样的创作谈呢? 干脆和衣坐起,打着台灯,端起稿子,一行行仔细看。 入冬的京城,早已被寒潮和冷空气覆盖,招待所暖气片烧的不够热,屋里冰窖似得,冻得人直打哆嗦。 章德宁牙齿不听使唤地打架,眼睛却恨不得杵进稿纸里。 她本就对江弦的能力充满认可,却不想还是低估了他。 创作谈这种东西,《京城文艺》几乎每期都会刊载几篇,以作交流、分享,章德宁也曾亲自指导、修改过大量作者的创作谈,但都没江弦这篇清奇、有味道。 譬如,一谈到创作初衷,大部分作家都会写:因为热爱文学,所以写作。 但江弦不一样,他直截了当的写明:“我写作,是怀一种俗念,即赚些稿费,买烟来吸。” 这看似自轻自贱,荒诞不羁,但细细砸吧、品味,能发现其中极具现实意义,吸引眼球的同时,还更容易直抵读者内心深处。 用俚语讲便是:接地气。 他没有将写作当做阳春白雪,反而一脚扎进泥土里,塑造了一个极接地气的作家形象。 这是非常聪明的! 在中国,接地气的作家,就是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好作家! 章德宁打个哈欠,又困又觉得黑夜如此漫长。 她已迫不及待想将这篇创作谈分享给更多的编辑阅览了! 翌日一早,编辑部小办公室,周燕如瞥见刚进门章德宁的模样吓了一跳。 “德宁,你生病了?怎么这么憔悴?” “没有没有,是昨晚上被江弦折腾的。” “什么?!”周燕如如遭雷击般愣在原地。 章德宁打个哈欠。 “周老师,这是昨晚江弦递给我的创作谈,你过下目。” “原来如此。”周燕如不动声色的喝一口水,“你感觉写的怎么样?” “很好!” 很好? 创作谈无非是些人生经历、思想感悟,能写的多好? 周燕如有些不信邪,从她手中接过手稿,伏于桌前,细细研读起来。 期间,楼下门卫又拎了一麻袋信件上楼,全是写给《棋王》作者和编辑部的信笺。 章德宁坐在桌对面,浏览几份刚送到的日刊,她惊奇的发现,又有好几篇《棋王》的批评文章和评论刊载。 最有趣的是一篇采访稿,采访对象是“棋王”的原型人物臧国柱,如今他已被调去京城棋院执掌教练。 [我和江弦是在前三门的工地认识的,他与我说过在写小说,我以为只是爱好,没想到他一文成名。 我不确定原型是否就是我,不过文中许多话语,现在回想,我都曾与他说过。 我不算棋王,十二年前挥师南下,结果遇上“鬼打墙”,两年前重整旗鼓,又碰上那场天灾,活下来算幸运的,如今下棋,已心有余而力不足。 我棋比江弦强,悟性却不如他,下一辈子棋,我都没悟出这個“何以解忧,唯有象棋”的道理...] 创作谈四千字的内容并不长,周燕如花了十分钟看完。 她将手稿放回桌子上,这动静惊动了对面的章德宁。 章德宁满眼期待,“周老师,看完了?” “如何?” “很清奇。” 周燕如用这个词语表达了自己阅读完的感受,“‘其生若浮,其死若休’这篇创作谈如果刊发,会吸引更多读者关注与喜爱江弦这名作者!” 章德宁点头认同,“我还有一件事想和您商量,咱们《京城文艺》以后按千字7元的名家标准和江弦约稿吧,他简直是...嗜财如命!” “最纯粹的作家就应该是这个样子。” 周燕如露出笑容,讲起桩趣事:“建国以前,鲁迅先生碰到家极为苛刻的书局,发稿子必须按实际字数计算稿费,标点符号则忽略不计,鲁迅撰文译书时,便故意不加任何标点,也不划分段落,每张稿纸都密密麻麻,黑压压的一篇。 还有林语堂先生,总是被诟病一稿两投,同样的内容,他写一份中文的,写一份英文的,拿两份稿费。 穷而后工,张艾玲都说:‘喜欢钱是因为吃过没钱的苦’,写作是一件会挨饿的事情,没有物质保障,怎么去搞艺术?小江呐...” 说到这里,周燕如停顿了一下。 她与江弦接触并不算太久,不敢说假以时日,他能比肩鲁迅、林语堂、张艾玲这些大家,但至少能从他身上,看到了朝着这些人趋近、靠拢的潜力。 创作谈就不需要抠着字句修改了,江弦只简单的修改一番,便发表在了12月10日刊发的12期《京城文艺》之上,收获28元的稿费。 这篇创作谈《江弦:写在‘棋王’后的一些话》,精准的搔中了读者的内心,一经发行,便激起阵阵喝彩,迅速收获读者们的热烈追捧,引起很大反响。 12期《京城文艺》的销量都跟着暴涨,涨势虽不如上一期喜人,但也未逊色太多。 与江弦共鸣的世俗之声,占据了舆论高点。 但也招来些评论者的指责,斥江弦为“小痞子文艺”。 文学乃是鼓舞人民志气的伟大事业,是文化人的精神家园。 怎么可以是其赚钱的工具! 1978年12月的下旬,京城开始被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氛所笼罩。 每个人都在关注“两刊一报”,积极的讨论新口号、新决策、新机构...历史,在这一刻迎来转折。 与此同时,京城一间六平米的农舍里,7个年轻人不眠不休的刻板、印刷。 一场离经叛道的风暴马上席卷而来。 ...... ...... ...... 第26章 合成前夜 老莫始建于1954年,是京城的第一家西餐厅。 全称本是“莫斯科餐厅”,不过这会儿已经改了名字,叫“京城展览馆餐厅”。 来这里吃饭的多是干部子弟,也多有“顽主”,亦或者这些人就是一批。 今儿是冯骥才在老莫做东,庆祝《今天》创刊,江弦也被喊了过来。 话题聊着聊着,就聊到了《棋王》,对于江弦近些时日被刘鑫武批为“痞子作家”一事,一帮人感到怒不可遏。 “傻贝儿,他懂什么是作家么?”冯骥才拍着桌子,津门口音都爆了出来。 姜世伟没好气道:“他那‘伤痕文学’我一篇都看不下去。” 赵振开跟着表明态度,“我不喜欢‘伤痕文学’,哭天喊地、撒泼打滚,这种东西也算文学?” 一桌人全部对他的话表示认同。 只有冯骥才面露尬色,努努嘴似乎想解释两句。 “我没说你老冯,你和他们写的东西不一样。”赵振开补充一嘴。 “那个刘鑫武,也就《班主任》还过得去,后面都是什么玩意?”于友泽一脸鄙夷,“他那篇《醒来吧,弟弟》我看过,牵强附会,连基本的生活逻辑和艺术真实都违反!” 陈皑鸽冷哼一声。 “看不起别人,好像他多么崇高似得。” 江弦坐在一抹水的国防绿、中国蓝之间。 不同于他们的义愤填膺,他反而云淡风轻。 “我倒觉得这事儿没什么大不了的,无非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文人倾轧,这事儿一直都有。 他和刘鑫武这算是小打小闹了。 忆当年,zy、dl、hf三人恩恩怨怨,那才真是你死我活,头破血流,左右了当今文坛整个格局... “老江,没想到你这人挺宽宏大量的。” “这就是大家风范!” “温文儒雅,怪不得文章写得好。” “......” 赵振开努努嘴,没有说话。 前段时日,江弦悄摸给《今天》的创刊号写了篇“评”,副标题是《醒来吧,刘鑫武》,与刘鑫武那篇《醒来吧,弟弟》恰巧照应。 以彼之文,还敬彼身。 损,太损了! 他正胡思乱想,忽听到江弦在问,“振开,那事儿你们筹划怎么样了?” 在过去的一个月里,《今天》创刊号已油印出五百份,为了宣传,他们决定把《今天》在城市里四处张贴。 赵振开那标志性的苦瓜脸上闪过丝凛然。 “我和姜世伟去就够了,这件事风险太大,搞不好会被抓起来。” 江弦心思一动。 这事儿离经叛道的,乍一听确实充满危险。 但他清楚知道。 《今天》的这次张贴,几乎没有遇到任何阻碍和惩处,毫不费力的掀起了一场新文学和朦胧诗的潮流。 “灵感【离经叛道】目前进度(2/3)” 距离合成只差最后一点。 这事儿得想办法掺和一脚。 自从江弦提了张贴的事情,餐桌上的气氛就变得沉重,大有几分“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还”的苍凉和悲壮。 江弦摆弄着刀叉器皿,银质的,后来因为老被人“顺”走,丢失严重,才换了便宜货色。 “振开,明儿那事儿,算我一個。”他主动请缨,打破了沉寂。 众人纷纷抬起头,震惊的看向江弦。 “你要去?”姜世伟难以置信,“江弦,这事儿可不是闹着玩。” 赵振开也颇为顾虑,“这事儿伱别掺和了,我们这些人混地下的,没什么名气,也无所谓,你不一样,你是岸上的。” 江弦油盐不进。 “无所谓,无非被关进牛朋罢了。” 桌上其他人也纷纷劝阻。 “江弦,这事真不是开玩笑的。” “你得想清楚后果。” “要慎重呐,你可是大作家,德高望重,沾不得污点。” “行了,你们别劝我了。”江弦去意已决般站起身,像是欲积极投身于运动当中的慷慨志士,“张浪浪失败了,郭鼎堂之子失败了。 我们也可能失败!但争文化之更新,又何惧为国捐躯? 身为《今天》的一份子,无论如何,我都要参与这次活动,如果连这件事,我都没尽份力,那我也没什么脸面继续留在《今天》了。” “江弦...”赵振开看着江弦此刻坚定如钢铁般的身躯,顿时想起献身伟大事业的牛虻、为无产阶级解放事业英勇奋战的保尔柯察金、以及在武装斗争的疾风暴雨惊涛骇浪中,展现大无畏革命精神的斯巴达克斯。 姜世伟被江弦的慷慨激昂所感染,端起酒杯。 “江弦,我敬你!” 冯骥才跟着端起杯子,提议道:“我们一起,敬江弦一杯!” 酒杯碰撞。 烈酒入喉,江弦都生出些心潮澎湃。 尽管是为了收集灵感,但能够亲身参与进这场风暴的掀起。 何其壮哉! 似是受到了江弦的鼓舞,陈皑鸽拍拍胸脯,“振开哥,把电影学院和北影厂的张贴工作交给我吧。” “人民文学门口我来。” “我和铁生去地坛。” 宛若在老莫开了场战前动员,一桌人打了鸡血似得,充满干劲。 回到亮马河畔陆焕兴家的农民房,就是后来的东直门外新源里那一片,属于城乡交界的两不管地带,拢共七八平米,这便是《今天》暂时的老巢。 江弦对于此处并不陌生,早在他下乡时期,这里就常常举办地下文学沙龙,京城的当代作家,几乎都曾在这儿出现过。 至于陆焕兴,此人有一极缺德的绝活,便是手绘公汽月票,以假乱真,每月派发给大家用。 屋里堆满了已经油印好的《今天》创刊号,还摆着台破破烂烂的油印机。 油印机是较为落后的打印方式,在打印前,要先在蜡纸上进行油刻,蜡纸还极容易损坏,一旦损坏,就要重新油刻。 江弦拿起一册浏览,看到了赵振开所写的那首《宣告》—— [我并不是英雄/在没有英雄的年代里/我只想做一个人...] 这不是赵振开最好的诗,但绝对是意义最不凡的一首。 它献给一名烈士。 众人定好天一亮就启程,便留在此地过夜。 几人横七竖八躺着,黑漆漆的屋里灌满冷风,却没人觉得冷,只有热腾腾的气在心里燃烧。 半梦半醒间。 江弦隐约听见亮马河呜咽流动,似是堰塞多年的死水飞泻而出。 ...... ...... ...... 第27章 第二次合成 1978年12月24日。 天刚蒙蒙亮,江弦便爬起来用广告颜料抹掉了平板三轮车的牌照号码。 刚睡醒的赵振开和姜世伟揉了揉眼眶,被打通任督二脉般灵光一闪。 这小子怎么这么熟练? 做完这一切,三人把厚厚几沓《今天》捆在三轮后面,拎起刷子和浆糊,在小伙伴们的目送下启程。 “咱们先去哪?”江弦问了一嘴。 “先上天安门吧。” 天安门是绝对的核心,京城的中轴线,故宫、天安门、纪念碑、纪念堂、前门,前门再往南就是箭楼,箭楼下面有个大门洞,49年解放军在这个门洞下进城,办的入城式。 “往哪贴啊?”三轮停在天安门广场上,姜世伟望着空旷的广场有些茫然。 不远处,还有个在广场上摆摊卖萝卜的,一脸奇怪的看着他们。 江弦眼珠子都快飞出去了。 “特么的,天安门广场还能摆摊儿?!” “怎么不能?” “又没人管。” 江弦左顾右盼,目光最后落在纪念馆,老人家刚作古两年。 鲜为人知的是,京城邮局大楼原本设在纪念馆东侧,与主体建筑相距仅22米,去年被爆破拆除,天安门广场才是如今的整齐格局。 姜世伟遗憾道:“以前天安门东边有块大木板,挺适合贴的。” “换個地方吧,今天西边会堂人有点多。”江弦望着那个方向。 24号这一天... 姜世伟提议,“上zn海门口贴怎么样?” “发什么癫。”江弦差点没忍住踹他一脚。 赵振开提议:“咱们去西单那面墙上贴吧,那儿挺合适。” 西单公交转乘地,电报大楼以西。 人行道边,竖立着一堵二百米长的灰墙,便是西单民主墙。 看着满墙的大字报、小字报,以及乌泱泱拥堵在墙前面的行人,赵振开和姜世伟一下犯了怂。 “这...这怎么贴啊?” “这大早上的怎么那么挤啊,要不咱找个没人的地儿。” “比菜市场赶集都热闹。” “怎么办?” 俩人束手无策,跟后世那清澈而愚蠢的大学生一样,不光毫无经验,还放不下脸面。 “怂屁啊。” 江弦拎起浆糊刷子,“借过了、借过了!” 拥挤的人群立马错开条缝儿。 不少上西单墙看热闹的群众望向他,好奇这人要闹什么幺蛾子。 江弦撕掉墙上几张已经破损的大字报,腾出片空地儿,随后pia叽把浆糊往墙上一涂,再使刷子抹匀乎。 有他打样,姜世伟和赵振开也放开了不少,跟在他身后,把《今天》的创刊号张贴上墙。 人群刷的一下围了上来,眨巴着眸子盯着新上墙的刊物。 “这写的是什么?”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没见过这样的诗呐。” 多少年后,有亲历者回想起这一幕,已忆不清当时场景,只觉好像部战争电影里的场景,那三人洞穿城墙,踩着老旧瓦砾,迎风抖开了语言之旗。 离开西单,三人又挥师王府井。 王府井的那口老井在20世纪消失多年,等到95年才被重新发现。 如今的王府井也不是赫赫有名的小吃街,街两侧布满了家用电器及百货。 “江弦,多亏你也来了,要是光我俩,可能还不行。” “就是,那么多人,你怎么不怕的?” 江弦并未听到。 此刻他的全部注意力都在脑海中的提示上。 “灵感【离经叛道】进度+1,当前进度(3/3)” 第二条序列... 成了! 没急着合成。 蹬着三轮,提着浆糊、刷子,抵达青华大学。 身后出现了身着白色制服的警察。 “这怎么办?” “不会抓咱们吧。” 赵振开、姜世伟对视一眼,有些拿不定主意,下意识望向主心骨江弦。 “没事儿,要抓早抓了,接着贴吧。” 三人提着浆糊,往青华园的墙上一通贴。 渐渐有人围了上来。 “哇,这不是北岛的诗么。” “醒来吧刘鑫武?哈哈,这个巧妙!” “我就觉得刘鑫武的文章和洒狗血没太大区别,刁钻偏激,终于有人道出了我的心声。” “同志,你们是什么人呐?” 学生们颇为热情。 警察则挤在学生后头,一头雾水。 “他们贴的什么?” “我看像是...诗?” “开什么玩笑,什么诗是这样写的。” “把中文系的教授请来看看。” ...... 天蒙蒙黑的时候,飘起了小雪。 江弦一天没吃东西,又冷又饿,手上也黏糊糊的,全是浆糊和纸屑的残渣。 燕京大学的三角地是他们的最后一站。 回过头,忽望见身后,那黑漆漆的冬夜里,站着一眼望不到头的学生们。 他们抄手缩身,身上落满雪花,炽热的呼吸与冷空气搅成一团,昏黄的路灯下,一双双眼睛明亮而热切。 “同志,你们这杂刊真好!” “我喜欢那上面的诗词、文章。” “你们以后还来贴么?!” “我们还能看着这些作品么?” “还会往下办么?” 姜世伟苦笑一声,“走一步看一步吧,我们就是普通人,没刊号,也没经费。” 江弦收起东西,将三轮车头调转。 寒夜里,不知谁忽然带头喊了句。 “同志,我这里有些钱,你们收着。” 马上便有学生自发的从口袋里掏钱,一把把零零碎碎的钱往前传递。 “这钱伱们拿去用。” “我这里也有点。” “同志,你们的刊物一定要办下去!” “接着办,我还想看你们的作品。” “我会给你们投稿的!” 赵振开鼻子一酸,深鞠一躬,“承蒙各位喜欢,今儿能出来,是担着被捕的风险,我身为主编,不能老让成员涉险,以后不会再贴了,但咱们这杂志,只要有一个人看,就会办下去,喝西北风也办下去...” 雪花纷飞,人群主动错开条缝隙,三人推着三轮车往校园外走,赵振开一路抱拳作揖。 江弦裹着大袄,蹲在车上。 望见有些学生踉跄在三轮后头跟了一程,最后站在路灯下,使劲挥手。 带来的《今天》杂刊已经空了,只剩几本折页、漏印、硌印的。 江弦捧起仅存的几本《今天》杂志。 路灯昏暗,文字颠簸,寒风噼啪想要将那页折上—— [过去的已经过去/未来尚且遥远/对于我们这代人来讲/今天/只有今天。”] 他不觉得冷,热腾腾的气在胸腔燃烧。 东四十条一家夜宵摊店,陈皑鸽、于友泽早便在此处候着。 这会儿只有少数餐饮店夜晚营业,专为夜间工作人群服务,司机、售票员、夜班职工... 喝了点酒,吃了碗炸酱面。 散场后,江弦孤自往招待所回。 看见飞雪树影,路灯光晕,翘起的屋檐像船在黑夜中航行。 拍拍冰凉的脸颊。 “系统,合成。” “已解锁第二条合成路径:” “【大院子弟】+【离经叛道】=...” “《动物凶猛》” 痞子作家王硕巅峰之作。 姜文将其翻拍为处女作电影:《阳光灿烂的日子》 ...... ...... ...... 第28章 你有其他人了? [在我少年时代,我的感情并不像标有刻度的咳嗽糖浆瓶子那样易于掌握流量,常常对微不足道的小事反应过分,要么无动于衷,要么摧肝裂胆,其缝隙间不容发。 这也类同于猛兽,只有关在笼子里是安全的可供观赏,一旦放出,顷刻便对一切生命产生威胁...] ...... 《动物凶猛》之于王硕,就像余华之于《在细雨中呼喊》,王小波之于《黄金时代》。 都是他们飞不出的作品。 它以嗡嗡嗡为背景,讲述一群大院子弟离经叛道的青春。 小说的字数比《棋王》多了很多,五万六千余字。 若以青春为题材进行评比,《动物凶猛》一定能在中国拿第一。 即便这篇小说如他原本的作者一般,有着这样、那样的诟病。 “这次可要好好改改...” 这篇小说创作角度是多年以后,人至中年的作者,重新回首荒诞青春。 江弦若想发表,便需将观察者的视角进行调整。 思路止于此,尚未分解的酒精使得脑袋有些混沌。 招待所里很安静,窗外雪簌簌下落压弯树杈,江弦洗漱一番,坐在床边儿开始泡脚,热水驱散了身体的寒冷与醉意。 从抽屉里取出北影厂所赠的收音机,这会儿收音机有一个绰号叫“半导体”,种类繁多,按外形可分袖珍、便携、台式三大类。 江弦的这款算袖珍式,比手机大,比板砖小。 还只有中波AM调幅和短波节目,立体声FM调频广播尚未开始普及。 [三中全会闭幕仅两天...恢复名誉...实事求是、有错必纠...] 江弦一滩烂泥似得躺在床上,脚还插在热水里。 “这盆真大。” 他意思是缺个妹妹和他一起泡脚。 记得后世上大学那会儿,他也曾懵懂恋爱,和女朋友一块在校外租房,两人一起泡脚,大脚裹小脚... 后来俩人全得了脚气。 江弦觉得应该是他女朋友的问题。 因为他同时也得了嘴气。 闭上眼睛,裹着被子,想着《动物凶猛》的修改思路,又想着朱琳此刻在干嘛,不知过了多久才迷迷糊糊的睡过去。 ...... 翌日,江弦早早爬了起来。 天色明媚,雪已经停了,门卫大哥扛着铁锹铲着地面的积雪,江弦索性加入帮忙,刷了波大哥好感。 “江弦!” 章德宁面带笑容走过来,脑袋上还戴了顶“真由美”同款帽子。 “德宁老师,你今儿真时髦呐。”江弦指指她的帽子。 章德宁意会一笑,“你也看《追捕》了?” 《追捕》是小日子的电影,作为内参片引进。 内参片即内部参考片,专供首长观看,用以了解世界政治、经济、文化、军事动态。 在众多的电影厂中,以沪海电影译制厂的译制任务最多,在这会儿,谁能有幸看上一部内参片,足够跟街坊邻居吹上一整年。 这也是恰逢中日友好,《追捕》才被批准公映,银屏一经放送,立马风靡全国,被誉为中国观众人数最多的日方电影。 余华曾回忆,《追捕》他足足看了三次。 国内刮起《追捕》热的同时,高仓健的立领米色风衣、“真由美”的帽子也火的一塌糊涂。 “德宁老师,你找我有事儿?” 章德宁露出兴奋之色,“你的《棋王》和张洁老师的《从森林里来的孩子》,全都入选全国优秀短篇小说了!” “这么顺利...” 江弦没太意外。 张洁原本就在入选名单中,他此次入选也算是意料中的事。 “根据评选规则,在获奖名单最终确定前,入选的所有作品还需要开场座谈会进行讨论。” “座谈会?我需要出席吗?” “你身为作者当然要去了,你还得准备一些材料,届时会上还需要伱发言。” “这...”江弦眉头一皱。 他这段时间,想尽快厘清《动物凶猛》的修改思路,不想分心在别的地方。 “我能不去么?”他试探着问。 章德宁误会了他的意思。 “你放心,此次召开座谈会,是讨论你们这些没有定性的作品,至于刘鑫武的《班主任》,早前已和《伤痕》、《神圣的使命》这些作品开过一次座谈会了,这回他不会出席。 江弦,不必把别人的中伤放在心上,静下心好好创作自己的作品,是非成败自有后人评说。” “德宁老师,我不是怕见到刘鑫武。”江弦解释,“我计划创作一本中篇小说,最近已经有思路了,想抓紧时间把这篇稿子撰写出来。” “你有思路了?!”章德宁溢于言表的兴奋,“什么题材?还是会递稿给我们《京城文艺》的吧。” “......”江弦沉默,不知该如何给章德宁介绍《动物凶猛》这篇小说。 “你不会在外面有别的编辑了吧?” 章德宁急了。 “人民文学?” “那里都是些老学究,而且作者那么多,对待作品肯定没我们京城文艺这么用心。” “不会是十月吧?” “刘鑫武可就在那当编辑,在他身边儿写文章,多晦气啊!” 江弦扒拉开她的手,“德宁老师,我这篇小说还是会先投给《京城文艺》,就是可能会被退稿...” 章德宁立马意会。 以江弦的自信和底蕴,自然不必担忧文学质量不足被退稿。 那就只有一个原因。 “调子不太对?” “比较灰暗。” 章德宁叹一口气,“你先写吧,先把东西写出来,再考虑别的问题。 至于座谈会,还是要抽出时间去。 这次这個评选不仅是一个奖项,背后涉及的事情很多,像明年的第四届文代会,还有马上恢复办学的文讲所...” 章德宁顿了顿,没把话彻底点透。 但江弦已然拨云见日,豁然开朗。 文代会即全国文学艺术工作者代表大会,建国后办了三次,明年是第四次。 至于文讲所,后来它有个更响当当的名字——鲁x文学院。被誉为“作家的摇篮”、“文学的殿堂”! 所以全国优秀小说,哪里只是一纸奖状? 那是通行证! ...... ...... ...... 第29章 修改,付诸笔尖 此次座谈会由《京城文艺》和《人民文学》共同召开。 会上将会对江弦的《棋王》、张洁的《从森林里来的孩子》、李陀的《愿你听到这支歌》等入选作品进行讨论。 章德宁透露,此次座谈会,《人民文学》的“老太太”韦君宜特意邀请了周洋、冯沐出席,届时也会有中x领导出席,会上的发言一定要注意分寸,但该说的也一定要说出来。 江弦压力倍增,可以说,这是他进入文坛后的第一次遭遇战。 他并不害怕,只是没经过这种场面。 冯沐是文学评论家,是《文艺报》的主编,与张光年、夏衍、陈荒煤等人一同掌握着彼时文坛的文艺话语权。 周洋则是时任文联主席,他有个“文化沙皇”的外号...据说他后来充满歉疚,大大小小的会议都要致歉。 最为人所熟知的是第四届文代会,他向全场代表诚恳道歉。 重点不是“道歉”是“全场”。 ...... 食堂午饭四菜一汤,二荤二素。 江弦打了份扒肘条。 这道菜需分两次打,大师傅先打上一勺绿莹莹的素熬白菜,再浇一勺肘子肉。 尝起来肥瘦相间,香糯可口。 寒风刺骨的冬日,口腹之欲得到满足,是极熨帖的一件事。 江弦回到房间,甚至还午睡了一会儿。 听说山西人是很爱午睡的。 实际上,中国有两个山西,另一个山西就在京城。 京城起码有几十处地方都与山西重名。 大明朝,永乐迁都京城,后面持续的223年里,山西曾向京城移民上百次,给当时京城贡献了一半以上的人口。 可以说,这会儿10個京城人里边,至少有一个是有山西的血统的。 江弦心里惦记着事,没睡太死。 打了个滚,抹身起来,洗把脸,坐在桌前,准备座谈会的材料。 半天过去,无从下手。 他索性伸个懒腰站起,敲开305号房间的门,跟张洁取经。 “张老师,您发言稿写的怎么样了?” 张洁正握着调羹,舀麦乳精冲泡。 麦乳精是是一种冲泡饮料,在这会儿是主要的营养品之一,喝起来散发着浓浓的奶香,被认为是上流社会的“奢侈品”。 “小江?我正在研究呢。” 张洁热情的给他也冲了杯麦乳精。 早已被这位大姐照顾习惯,江弦不多客套,端起这杯只曾听闻其名的饮料尝了尝。 麦香味加奶香味加甜味。 口感能把后世绝大部分奶茶秒了。 “蛮好喝的,张老师这是什么牌子?” “沪海牌。” 这年头好像什么都是沪海货最好,不管是日用品还是自行车,凤凰、永久都产自沪海,还流行一句话叫“识货不识货,全买沪海货。” “回头我也去买一罐。” “不用~这一大罐我又喝不完,想喝来我这里喝便是。” “那多不合适。”江弦腼腆的像个孩子,“我老跟您蹭吃蹭喝的。” “没事~你就把我当成姐姐。” 等江弦喝完,张洁又给他冲泡一杯,“小江,你怎么还有压力了?我看你那篇《棋王》的问题不大呀,我和李陀的小说才是争论最大的,我们的解决了,你那部也就解决了。”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江弦一想还真是这个道理。 “李陀最危险!” 李陀的这篇小说,除去“伤痕”的性质来看,写的着实...一般。 他本人都极度不满意,搁笔开始重新学习写作。 实际上,这个时代很多作家都不明白新时代文学应该如何创作? 这是个外国月亮比较圆的年代。 西方世界的冲击,使国人变得极度缺乏文化自信和文化认同。 “精神贫困”的作家们纷纷摹仿学习国外作家的文体及写作方式,以外国文学为参照写作,残雪是此间之集大成者。 “张老师,我干脆就在你这写吧,哪里不懂我方便跟您请教。” “行啊。”张洁很痛快便答应下来,“当然可以了。” 江弦拎把椅子,在张洁桌对面坐下。 他先对《棋王》的故事梗概进行总结。 这梗概是给周洋、冯沐以及各位领导看的,还要请周洋、冯沐和领导们发表意见。 经过张洁提醒的江弦,脑袋比之前灵光许多。 他尽量避开发烫的词,将思辨与议论由“伤痕文学”中脱离,转换成挖掘民族传统文化土壤的角度,从棋道、生道等文化层面去做解读。 洋洋洒洒的梗概一挥而就。 抬头望见张洁仍抱着脑袋头疼,江弦也不打算像考试时第一个掀动卷纸的学生一样,给她增添不必要的压力。 掀开张空白格子纸,琢磨起《动物凶猛》的修改。 《动物凶猛》的故事发生于嗡嗡嗡年代,主角正值苦闷青春期。 [那个年代学生获得空前的解放,不必学习后来那些注定要忘掉的无用的知识。 一切都无需争取,我只要等待,十八岁时自然会轮到我。] 主角“我”天生会开锁,经常利用大家都不在家的时候,随意到别人家逛逛,但不偷东西。 直到有一天去到一姑娘(米兰)的闺房,便被其深深吸引... 江弦定下开篇的口吻。 将中年的“我”在车站偶遇“她”,变为“病退”回城的知青“我”在车站偶遇“她”。 以经历过下乡生活的成熟口吻,回忆阳光灿烂的青春。 以及那个年少凶猛如动物的“我”,如何将那一切亲手终结。 笔尖沙沙作响。 脑中虚幻的文字迅速于纸面成形。 “江老师,伱怎么在这啊。”招待所工作人员忽找上门,“楼下有你电话。” “电话?” 江弦钢笔一顿。 这年头电话是稀罕物,个人家庭根本没有,大的单位才有。 “谁会给我打电话?” 江弦诧异起身,打算下楼一探究竟。 张洁抬起头,瞥见江弦稿纸上密密麻麻一片,“小江,我看一眼你写的梗概。” “没问题,张老师。”满头雾水的江弦头也不回便答应下来。 房门重新关上。 张洁取过桌对面的稿纸。 房间里一片静谧,窗外流质般的光束在她面前倾泻。 那些笔触过分用力,以至于入纸三分的文字,在冬日暖阳的照耀下熠熠生辉。 ...... ...... ...... 第30章 我嫉妒你的才华 1978年,全国电话普及率仅为0.38%,每200人中拥有话机还不到一部,差不多比漂亮国落后75年。 这也就难怪改革开放之后,许多人悲观的认为,我们落后到将被开除“球”籍。 《京城文艺》的招待所,还没寒碜到要用“摇把子”电话。 江弦不大娴熟的拿起话筒,扣在耳朵上,“喂,哪位?” 稍等了一会儿,那头传来熟悉的声音。 “是江老师么?打扰你了,我是北影厂的施文新呐。” “施老师,你怎么给我打电话了。” “您最近有空么?”施文新不好意思道:“我们创作过程中,对小说有几处理解不够透彻,又怕弄错方向,您方便来指教下吗。” “......” 怎么那么麻烦。 他就一写小说的懂什么《棋王》呐。 再说了,后世这些问题不都是问资方大佬的意思么? “施老师,电话里说可以不。” “一句两句恐怕说不清,我是想请你过来,给大伙开个会,也用不了多长时间...” “行吧。” 江弦还是答应下来,原因有三: 一是为了刷好感度,将来好持续性薅北影厂羊毛。 二是人家施文新那么大岁数、那么大咖位,一口一个“老师”的称呼,实在不好意思拒绝。 三是收音机他收都收了。 “施老师,我明儿一早就过去。” “哎,你来了通知我一声,完事儿我领着你在北影厂里转转。” “好的,再联系。” “再见。” 挂断电话,江弦顺手从收发室桌子上取了份当天的《光明x报》和《人民x报》。 《人民x报》发了一篇社论《我们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得寸进尺,继续恣意妄为,必将受到应得的惩罚。 我们把话说在前面,勿谓言之不预。] 看着这篇社论,江弦忽想起黑格尔那句名言: 人类从历史中学到唯一的教训,就是人类没有从历史中学到任何教训。 捏着报纸,推开305房间门,恰巧对上张洁恍惚的眼睛。 “小江,这篇稿子,是你的下一部小说么?” 江弦一拍脑门。 光顾着去接电话,忘记这茬了。 “张老师,伱看到了?” 张洁不好意思的笑笑,“对不起啊小江,我还以为是座谈会材料,看了一会才反应过来,但还是没忍住,全看完了。” 江弦尚未写下多少内容,拢共才七八百字,张洁只花了三四分钟便浏览完毕。 阴差阳错之下,张洁成了《动物凶猛》的第一个读者。 江弦也有些好奇自己的修改是否突兀,期待的看向她。 “你觉得如何?” “故事尚未展开,我不好点评,但这种语言...太独特了!” 张洁露出兴奋之色,“我还从来没见过有人这样子写小说!” 江弦搬出一套早想好的说辞。 “我也是想尝试一种新的文体写作,黄遵宪曾经提出过‘我手写我口’的文学主张,我想在《棋王》之后,更近一步的尝试,用白话俚语,将小说对白尽量变通俗易懂。” “我手写我口?还真是,你真的把京腔口语融入进这本小说里了。”张洁捂嘴笑笑,“而且...” “而且什么?” “我说了你可不准跟我生气。” “张老师,您尽管指教。” “你看这里。”张洁指向稿子开头某处。 [在我返城以后,我过上了倾心已久的体面生活。我的努力得到了报答。我在人前塑造了一個清楚的形象,这形象连我自己都为之着迷和惊叹,不论人们喜爱还是憎恶都正中下怀。 如果说开初还多少是个自然的形象,那么在最终确立它的过程中我受到了多种复杂心态的左右。我可以无视憎恶者的发作并更加执拗同时暗自称快,但我无法辜负喜好者的期望和嘉勉,如同水变成啤酒最后又变成醋...] “你这些句子,就好像一个喝醉的人,说话断断续续,前言不搭后语,动作疯疯癫癫...” 张洁顿了顿。 江弦等待着一个“但是”。 “但又能从中感受到那种无奈和伤感。” 张洁分析一通,露出肯定的笑容,“我太喜欢这样的语句了,这种风格我想不到、也写不出。 小江,我好嫉妒你的才华!” 面对这份褒奖,江弦没再自谦,此时过分谦虚便会显得虚伪。 干脆打趣道:“张老师,你这岂不是说,我这篇稿子字里行间全是喝醉酒的痞气儿。” 张洁被逗笑,“小江,我太确信这篇稿子就是你写的了,你说话真和你的稿子一个味儿。” “有痞气儿也无所谓,刘鑫武说我是痞子作家,初来我还挺生气,后来想想,至少他还承认我是作家。我写这篇稿子,也想回应一下刘老师对我的期待。其实痞子搞文学这事儿一点都不可怕,可怕的是该去搞政论的人跑来写小说。” 张洁嘴角都合不拢,“你这话能把他气病喽。” 江弦嘴角微扬。 中国的文坛不大,妙人不少。 最妙之人必有刘鑫武老师。 一日,刘老师梦见自己会作诗了,只作出一句,沉博绝丽,还没想出第二句,就狂笑而醒,醒后又惊又喜,不敢相信自己竟有如此功力,匆忙提笔记录下“梦中偶得”的佳句:江湖夜雨十年灯。 怎奈千年前,有个名为黄庭坚的不识趣家伙,夺人之美,在宋朝就写了一句: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一时间舆论哗然,刘老师却勇者无惧,解释说:“他的那句是下联,我这句却是上联,下联如何,还要再等巧梦。” 这一等,便让文坛苦等几十年。刘老师也不写小说了,转而跑去祸害《红楼》。 “写稿子、写稿子。” 江弦重新在桌对面坐下,提笔续写《动物凶猛》,不时请教。 “张老师,这样子会不会有些突兀?” “不会,读起来真实鲜活,热气腾腾。” “那就好。” 张洁蒙头修改了会儿梗概,又抬起头瞥一眼桌对面奋笔疾书的年轻人。 欻欻欻~ 好几行就写完了。 对这样的创作效率,张洁极为羡慕。 她的写作像挤牙膏般困难。 反观江弦,几乎文不加点,笔翰如流。 当真是无数倍于她的资质。 夜匆匆过去。 翌日,江弦早早爬起。 在食堂吃过早饭,蹬二八车往海淀北影厂骑。 约莫半个小时才骑到附近。 还没停下车子,便瞥见一抹熟悉的身影。 ...... ...... ...... 第31章 石破天惊 京城北三环中路77号。 在一望无垠的庄稼地中间,坐落着数座京城乃至全中国赫赫有名的高校,以及中国三大电影基地之一的北影厂。 1973年的时候,北影厂才搬来这里,这是北影厂的第三个厂址,也是后来大家最熟悉的地方。 《霸王别姬》、《骆驼祥子》、《红楼梦》都在这儿拍摄、完成制作,十几年后有个叫王宝强的会在这“蹲活儿”。 朱琳站在工农兵塑像为标识的大门口下头,“同志,我是来试戏的。” “请出示工作证。” “我没有工作证,我是医科院的学生,张铮导演让我来试戏。” “张铮?张铮来了也得出示工作证。” 门卫继续攥着把瓜子嗑。 这会儿北影厂的大门极难进,C大导演、L大作家,都曾因拒绝出示证件与警卫发生过激烈冲突。 “同志,能帮我打电话通报下么?” “......” 朱琳面对生人就是个憨憨。 见门卫不搭理她,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心底都生出要不直接放弃回学校的想法。 就在这时,江弦凑了过来。 “门卫同志,帮我通报下文学部施文新,说江弦找。” 这货娴熟的递去两根烟,然后面冲朱琳笑笑,“等会儿你跟我进去就行。” “江弦?” 看到他的一瞬间,朱琳心里莫名泛起了一阵喜悦。 尤其是,她从没和他说过试戏的事儿,江弦却在她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及时出现,这让她感到莫名惊喜。 “同志你等一下。”门卫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当即给文学部拨过去個电话。 江弦看向朱琳。 “你来试哪部戏?” “《觅》” “什么?再说几遍,没听清。” “觅、觅、觅...” “嘿嘿。” 朱琳反应过来,不由羞恼,抿了抿唇,杏眸斜斜瞪向江弦。 这一瞪,明眸青睐,顾盼生姿。 江弦愣了一瞬才回过神。 “...觅是什么电影?” “改编自一部叫《桐柏英雄》的小说,讲解放战争的。”朱琳显然备足了功课。 “噢。”江弦一拍脑门,“小花!” 这电影在当年极富名气,唐国强、陈冲、刘小庆、葛尤他爹葛存壮参演,一经公映,万人空巷,同时也造就了陈冲和刘小庆的大红大紫。 至于电影名,是后来请教阿城父亲、著名电影评论家钟惦棐后,才将《觅》改为《小花》。 难怪张铮愿意找朱琳一个医科院学生试戏。 陈冲当时便是外国语学院学生,被张铮选中后,饰演了女一小花的角色。 至于刘小庆,剧组当时都没搭理她,顶多客套两句,剧本都没给这位少女,结果人二话没说,自个儿坐绿皮车奔赴远在皖省的黄山外景地,硬是参与进了拍摄当中。 给的戏份不多,她就一人分饰两角,最后愣是凭一段跪着用膝盖爬石阶的戏,震撼了全国的观众。 “江老师!” 施文新匆忙赶来,“这位是?” “我朋友,来试张铮导演的戏。” “试《觅》的吧?真漂亮。” 施文新瞥一眼朱琳,又瞥一眼江弦,总觉得这俩人之间有点猫腻,“时间还早,我带你们简单逛逛。” 北影厂面积很大,最抢眼的就是红白配色主楼,共三层半,保卫处在二楼,里面出了个赫赫有名的“软饭王”李椿平。 一年前,李椿平只是北影厂一名普通的保卫科干部,因为斗殴被开除后,一位富可敌国、年近花甲的好莱坞女星找到了他,说她受到了上帝的指引,李椿平是上帝赐予她“最后的情人”。 随后两人一同出国,富婆十年后病逝,李椿平继承了她几十亿财产后回国,成为全中国第一个开劳斯莱斯的人。 这特么都不是老天爷喂饭了。 这是老天爷追着喂软饭,还怕软饭不够软,剁碎了喂这货嘴里。 和朱琳分别,江弦被领去间会议室。 已经坐了好些人,施文新先介绍了下他,江弦顿时便被众人崇敬的目光所包围。 “江老师,这位是咱们曲协的琴书泰斗关学曾关老。”施文新热情的介绍。 江弦一听,赶忙和面前的老爷子握了握手。 关学曾,做过曲协主席,姜昆见了都得叫他声“师爷”。 他还有一孙女儿,后来以一首“你叉叉”爆红全网,叫关小彤。 江弦没想到就折腾一广播剧,北影厂连这位都给请来了。 他紧挨着老爷子坐下。 施文新赶紧张罗,“都别拘着,有什么问题,赶紧问江老师。” 马上就有人推过一沓稿子。 “江老师,我这块儿不太理解...” “我看下。” 江弦结合着自己的理解一一解答。 “江老师,最后求和的这个老棋王,是一个坏人的形象么?” 所说的老棋王,是王一生以一敌九的最后一盘。 老棋王下至最后,由人搀进棋场,与王一生求和,原文这样描述: [后生,老朽身有不便,不能亲赴沙场。命人传棋,实出无奈。你小小年纪,就有这般棋道,我看了,汇道禅于一炉,神机妙算,先声有势,后发制人,遣龙治水,气贯阴阳,古今儒将,不过如此。老朽有幸与伱接手,感触不少,中华棋道,毕竟不颓,愿与你做个忘年之交。老朽这盘棋下到这里,权做赏玩,不知你可愿意平手言和,给老朽一点面子?] 大部分的解读,都认为老棋王虚伪,知道自己输了,面子挂不住,所以出来很有声势地出来谈和。 江弦想起那天在饭店和臧国柱下棋,在服务员催促声中,臧国柱问他:和了吧? 臧国柱身为名手,必胜之局,拂乱便是,但他仍愿讲和。 再想想小说之中,老棋王大可称身体不适,赖了这盘,也比亲自求和,面子上好看的多。 所以江弦持另外一种见解:“象棋传承已久,高手过招,多以和棋结尾,分不出胜负,令人扫兴,但象棋为何仍能经久不衰?这与我们的民族文化相关,中国人崇尚中庸之道,讲究以和为贵,若把老棋王求和看作虚伪,那就把下象棋人格局看的太小,也把我们国人看的太不大方,马走日,象走田,单车难破士象全,闲敲棋子落灯花,象棋下到最后,应该端一杯酒,交个朋友,输赢并不重要...” “好!” 关学曾一下站起来了。 他脸上同时掺揉着震惊与亢奋两种表情,拍案击节:“鞭辟入里,精彩至极!” 一局小棋,一篇小文。 却把民族精神、文化传承,融入的宛若羚羊挂角般不着痕迹。 这格局,这境界。 独具匠心,声震林木! ...... ...... ...... 第32章 地久天长 “江作家...” “关老,您喊我小江就行。” 关学曾毫无疑问是文艺界顶顶有名的人物。 他学艺极高,刨去琴书泰斗的身份,他还是“单琴大鼓”的第二代传人。 单琴大鼓后世了解的人不多,在以前是可以和京剧媲美的民间艺术。 文艺不分家,有这机会,江弦可不得赶紧抱住这位大佬prprpr的舔。 “小江作家,你这篇小说是发表在《京城文艺》的?” “是,我现在还在《京城文艺》写作。” 关学曾露出一抹怀念之色,“《京城文艺》是本好杂刊哇。” 《京城文艺》的首任主编是老舍,关学曾则与老舍是同时代的人,两人关系匪浅,亦师亦友。 两人坐一块聊,施文新打量到关学曾脸上满是欣赏,有些震惊。 关老这么赏识江弦? 她沏两杯茶端过去。 “关老,江老师,今天没事儿的话就多坐坐,晚上厂里放电影...” “放电影?什么电影?”江弦问。 “内参片...”施文新小声道。 “内参片好哇。”关学曾笑了笑,“外国人的电影,对咱们的文艺工作也很有启发。” 这是实话。 嗡嗡嗡期间,译制了一大批欧美影片,为样板戏的创作人员提供了参考,如《红菱艳》。 又和关学曾又聊了一会儿,江弦瞥见门外朱琳频频探看的身影,借故出去。 “试的怎么样?” “让我回去等通知。” “没了?” “没了。” “那就是完蛋了,有戏的话会再暗示下你。” “啊?” 朱琳一听就很沮丧,靠在墙上低头不语,眼波流转,楚楚动人。 “得了,别难过了。” “......” “我开一上午会,嗓子都快哑了。” “......” “费尽口舌给他们解答问题。” “......” “就为了晚上领你看场内参片。” “...嗯?你为啥领我看内参片?”朱琳刷一下抬起头。 “那不是前段时间你爸帮我找工作么,一直惦记着这个人情。” “那事儿最后不是黄了?” “这份心意我记下了。” 江弦装模作样的咳嗽两声,好像真有那么回事似的,“人家北影厂的内参片,一般不让外人进去看,我也知道,不符合规定,但我想你这么喜欢电影,又好不容易有这么个机会,就软磨硬泡下来了。” 朱琳看见他嗓子难受的模样,顿时心生出些愧疚,同时也洋溢着一丝感动。 “谢谢伱,江弦同志。” “哎呀,咱俩谁跟谁啊,说那么客气的话。”江弦一脸无所谓的摆摆手。 “要不我请你吃饭吧...” “行!” 真不是江弦爱吃这碗软饭。 主要他前世也遇到过好几个倒霉姑娘,渐渐也总结出一套哄女孩的心得。 在感情里,最忌讳单方面的付出。 你做这做那,买这买那,感动天、感动地、感动了自己,就是没办法感动人家女孩。 只有相互付出,两個人才能慢慢靠近,才是爱情最好的样子,也就是所谓的双向奔赴,感情才会长久。 在路边找了家像模样的国营馆子,江弦没好意思宰朱琳太狠,点了道最便宜的番茄肉片。 朱琳倒挺大方,又点一道0.95元的辣子肉丁,0.6元的虾干油菜。 菜上的挺慢,江弦喝口热水。 “朱琳同志,你不是学医的么,怎么那么喜欢表演?” “我是现在学医,我小时候还学体操呢。” “你还会体操?” “学了五年体操,中间儿还学篮球,练了两年半。” “是么。” “多亏学体操打了个舞蹈底子,毕业下乡我就去了文工团跳舞,白毛女、红色娘子军...那会还有一手倒踢紫金冠的绝活儿,上边天天安排我演吴琼花,每句儿我都会唱,不知道现在还能不能踢着了...”一提起表演上的事情,朱琳就有些滔滔不绝。 江弦很自然的给她夹两筷子菜,“那你这么多年,一直没找个对象?” 一听这个,刚才还滔滔不绝的朱琳,就跟喉咙卡了壳似得,俏脸憋红,坐立不安。 “...你找没找过?” “没啊。”江弦那口气比珍珠都真,“我单纯着呢,我妈都怕女孩儿骗我,不让我找。” 朱琳似是松了口气,夹一小筷子菜塞嘴巴里,嘟囔道:“我看你也不像会谈朋友的人,你那小说里头连个女的都没。” 江弦一听,顿感不妙。 这要给朱琳看了《动物凶猛》可完了。 指不定觉得他的青春有多糜烂呢。 时至傍晚,江弦领着朱琳一块去到北影厂的礼堂。 礼堂常放新片,偶尔放内参片,员工及家属均可进入。 “江老师,这儿。”施文新站在门口喊他一声,她身后还站着一二十出头的青年,眼睛挺小,看着挺内向。 “施老师,我和我朋友一起。”江弦指了指身后的朱琳。 施文新点点头,早就知道你俩有猫腻。 “咱们快进去吧。” 路上他给江弦介绍她身边儿那青年,“江老师,这是我儿子。” “啥玩意?” 江弦表情差点失控。 这特么是葛尤? 他有了头发,怎么差别比郭冬临和林俊杰都大? “江作家,久仰。”葛尤腼腆的打个招呼,顺势瞥见他身后的朱琳,知性大方,羡慕的眼珠子都发红。 今天播放的电影是《魂断蓝桥》,就算没看过,也一定听过它的主题曲《友谊地久天长》。 据说那会儿还在F1那儿搜出过这部片子。 电影很感人,扫兴的是放片间中,不断会有人高喊某人的名字,譬如:文学部的江怀延快出来! 即便如此,朱琳也感动的稀里哗啦的,一个劲的拿手绢抹眼泪儿。 江弦趁机绅士的把肩膀借了借。 人家没要。 电影很快结束,趁着夜色,江弦骑二八车送朱琳回家。 姑娘坐在后面,紧紧抓着他后腰上的衣服。 “你写新稿子没?” “刚开始写。” “啥题材啊,能给我透露么?” “想看回头上我那儿看去。” 朱琳脸一烫,扯开话题。 “刘鑫武骂你来着?” “怎么这事儿你都知道了。” “好多人都知道。”朱琳拍了拍江弦后腰,“前段时间我看着一篇文章,叫《醒来吧,刘鑫武》,写的特好,你看了肯定特解气。” “......那就是我写的。” “啊?” “那文章不是在《今天》上么,我就是《今天》的成员。” “???” 后座上,姑娘拧过脖子,杏眸望着江弦侧脸,一眨一眨。 那模样。 就像在说。 你还有多少惊喜是朕不知道的? ...... ...... ...... 第33章 好心疼小江 工业学院家属院。 “琳琳,怎么这个点儿才回来?”刘医生忍不住焦急的问道。 这会儿的京城,二环以外全是农村,这年头治安又贼差,一个女孩儿在荒郊野外摸着黑回来自然充满危险。 “没事儿妈,有人送我回来的。” “有人送你回来?”朱教授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谁啊?” “江叔叔家的江弦...” 刘医生跟朱教授对视一眼,都是一脸茫然。 “江弦为啥送你回来啊?” “你俩咋处一块儿去了?” “路上刚好遇到了。”朱琳敷衍的回答一嘴,“我洗漱去了。” 望着自家闺女的背影,刘医生隐约察觉到了什么。 “她爸,不对劲啊,这俩人不会是处上对象了吧?” 朱教授皱了皱眉。 “那不正合你意?你之前不是还想安排这俩人相亲?” “哎呀,我这两天又琢磨了琢磨,你说江弦他就写了那么一篇小说,就没啥动静了,以后万一写不出来了,琳琳不得跟着他喝西北风去。” “人家不是还有保卫科编制在么?” “就一保卫科的编制,米米拉拉(33块66分的戏称)的基本工资,够干嘛的呀...” 朱虹趴在门口偷听半天。 她脸上混合着一种震惊与亢奋的奇怪表情。 我的姐夫是江弦? 牛大发了! ...... 回去路上,江弦脑海中回放着今天的经历。 关学曾这老头儿还挺随和,身上有股子从人民中来、往人民中去的老艺术家气质。 他甚至不介意和关学曾平辈相交,做个忘年之友。 再等上十几年,关小彤见着自己,就得喊声爷爷了。 回到招待所,洗漱罢,江弦坐在椅子上,老干部一样披着外套,裤腿儿卷起,脚插在热水里泡着,打着台灯,握着笔,继续撰写《动物凶猛》。 在青春底色的小说中,一定会有一個纯洁妩媚的女孩。 初遇时,她完美的无可挑剔。 《动物凶猛》里,这个女孩叫米兰。 为博米兰喝彩,“我”常把很多别人干的事安在自己身上,经过夸大和渲染道出... 写到这儿,江弦如芒刺背、坐立不安。 他有个朋友汗流浃背了。 ...... 俩礼拜过去,《动物凶猛》完成了四分之三。 江弦觉得他写的已经够快了。 他是真不知道,莫言那小子怎么做到在43天内创作出了43万字的《生死疲劳》。 且不提构思所耗费的时间,光是写,每天就要在稿纸上一笔一划写一万个字。 一万个字什么概念? 这一天不吃不喝不睡,光写字,每个小时都要写出五百字。 考试时候写800字作文都要花半个多小时。 生死疲劳? 生死时速! 江弦伏在桌前,提着笔将第四章的结尾写完。 他先自个儿浏览一遍,随后捏着稿子,敲开305房间的门。 “张老师,干嘛呢?” “我看书呢,快进来吧。” 江弦熟稔的在椅子上坐下,瞥眼桌上堆着的书籍,《安娜卡列尼娜》《包法利夫人》《欧也妮·葛朗台》《猎人笔记》《欧·亨利短篇小说选》《堂吉诃德》... “《外国文学名著丛书》?” 1958年,中x部指示中科院文学研究所,编选“外国古典文学名著丛书”,是新中国第一套系统介绍外国文学作品的大型丛书。 此套丛书代表着翻译界最高水准,李健吾、傅雷、丰子恺、杨绛...皆参与译制。 因封面淡雅,一概都是米黄色网格,文学爱好者们亲切的称之为“网格本”。 “张老师,伱从哪弄这么多宝贝?”江弦不由得好奇。 要知道,这年头书是很珍贵的东西,买书都是排队买,新华书店门口大半夜就有人排长龙,“网格本”更是供不应求。 “潘家园,他们书商可精了,把网格本塑封一下,就包一层膜,一本就能卖60到80块钱。” “多少?”江弦听傻了都。 这一本书,比他妈一个月工资都多! “张老师,你也太舍得了。” “花就花了,我一没孩子、二没家庭,钱攒着也是攒着...” 张洁没结婚,她有个身份特敏感的恋爱对象,她写的《爱,是不能忘记的》就掺杂了这段复杂爱情中的感悟。 “张老师,你帮我看看稿子。” “写完了?” “还没,但是马上收尾了。”江弦把手里厚厚一沓稿子递过去。 张洁惊呼。 “写这么多了?” 她上次看的时候才几千字,现在应该有个三四万字了吧! “我好好看看,你自己倒水喝吧。” 交代一句,张洁坐在椅子上,找到新写的段落。 先看到出现了个人物,于北蓓。 长张狐狸脸的女孩于北蓓,是传统意义上的“坏女孩”,第一次见面她便亲昵的搂紧“我”,在“我”迅速沉沦温柔乡之际,她又跑去别的男孩儿家过夜。 这使“我”忧心如焚。 [“你们三个人昨晚怎么睡的?”方方问他们,“屋里就两张床。” “上半夜睡这张床,下半夜睡那张床。”于北蓓从容应付,然后咯咯笑起来。] 张洁会心一笑,这个人物刻画的不错,生动,新颖,是文学作品中从未出现过、现实生活中又真实存在另类形象。 她肯定了于北蓓这个形象,然后继续往后看。 米兰这个角色又出现了。 米兰是“我”青春期勃发的荷尔蒙的欲望对象,江弦用极美好的文字去描写她。 [这个活生生的、或者不妨说是热腾腾的艳丽形象便彻底笼罩了我,犹如阳光使万物呈现色彩。] 故事没有像张洁所想象的陷入俗套。 米兰的形象开始颠覆并摇晃。 很难想象,江弦在第四章的末尾,这样去描写那个光彩照人的米兰: [我甚至能闻到她腌脏的嘴中呼出的热烘烘的口臭和身上汗酸味儿。有一阵,我还怀疑她有狐臭,这个怀疑由于太任空无据和不久也放弃了。但我有确凿的证据认定她有脚气,她夏天赤脚穿凉鞋,脚趾间和足后跟布满鳞状蜕皮。] 这样写确实对了。 而且极妙! 张洁很认同江弦这种写法,力透纸背、鞭辟入里的诠释那个年纪男孩的拧巴。 爱慕又不敢表达,只能酸溜溜的贬损。 但是... 她忍不住抬头瞥了眼桌对面的江弦。 创作源自生活。 就目前故事的剧情发展,她很难不去怀疑,江弦年幼时曾在感情方面,遭受过多么巨大的创伤。 光是想象一下她都忍不住心疼。 这么好一孩子,怎么净被坏女孩伤害! ...... ...... ...... 第34章 米兰的原型是... 江弦正捧着本《安娜·卡列尼娜》看的出神,抬头望见张洁正盯着自己。 “看完了?” “四章都看过了。” “你感觉如何?” “没想到小江你把情感描写的这么细腻,温柔到骨子里的东西看起来那么真实。”张洁毫不吝啬的表达着自己对这篇文章的喜爱。 “你是怎么想到这样一篇小说的?你是大院儿出身?” “不是。”江弦摇了摇头。 张洁有些难以置信。 “那你怎么写的...” “我插队时候认识一朋友叫姜世伟,他是大院儿出来的,那会儿下乡无聊,我听他讲了很多大院儿里的事儿。” “原来如此。”张洁欲扬先抑,抛出真正好奇的问题,“小说里的女孩儿形象,有原型吗?” “有。” 真有! 张洁心里一嘀咕。 这孩子果然有故事。 “是小江你以前的对象?” “不是,我这段时间特别喜欢听邓丽君的歌儿。” “......” 张洁不是个顽固的老古董,相反,她是带着些反叛精神的。 邓丽君的歌曲她也很喜欢,常锁起门来偷偷的听,那些被批判为靡靡之音的歌曲,在她听来有着难言的魔力与魅力。 但若是从中听出个米兰,她可不大相信,她更相信,是因为那段过去一片狼藉,所以江弦不愿提起。 “还有就是,张老师,伱看过《红玫瑰与白玫瑰》么?”江弦忽问。 “张爱玲的?自然看过。”不仅看过,张洁还被张爱玲这篇小说深深的折服。 [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粘在衣服上的一粒饭粒子,红的却是心口上的一颗朱砂痣。] 张爱玲已经在文坛消失很久了,忽然听到她的名字,张洁有些难言的激动。 顺嘴一提,此时张爱玲仍生活在海外,尚未辞世。 “我很喜欢小说里白月光的说法,寄予希望却无法拥有的人叫白月光,白月光的爱情是虚假的,可望不可即,爱而不得。 此前,我又偶然听闻费小通大师追求杨绛先生的故事...” 费小通是蜚声中外的大先生,是中国社会学开山立派级的人物,有句戏言:若要把中国的社会学派分类,要么是费小通派,要么是其他派。 然而费小通儿时体弱多病,母亲怕他被欺负,就把他送去了女校读书。 作为女校唯一的男生,费小通反而被欺负的更惨了,还有个调皮的女孩,最爱拿这個温顺的小男孩儿取乐,这个女孩名为杨季康,即杨绛先生。 情窦初开的费小通总认为,‘她在闹,我在笑,她给予我格外的关注,这就是爱情了’,其实杨绛压根没往那处想。 到了大学,费小通还在同学中宣称:追求杨季康必须过我这一关。 虽然招来杨绛一顿骂,但他总觉得,他和杨绛这么近,她肯定会先选择自己。 结果是,杨绛在清华园遇到了她的一生挚爱钱钟书。 后来好多人说,杨绛长得不太行,费小通巨帅,根本不可能看得上她。 这就是乱讲了。 白月光懂不懂? 白月光的威力就是白月光本人来了都不行。 “人终会被其年少不可得之物困扰一生。 我当时听完这个故事呆了,我在想,我们这一代人,会不会有这样的遗憾、这样的邂逅、这样的女孩。 她似乎和你成为亲密的伙伴,你以为你对她无所不知,你们一直很近,但终有一天你知道,你对她一无所知,你只是她人生的过客... 顺着这个灵感,我继续琢磨,最后写出了这篇小说。” 张洁恍然大悟。 “难怪你会这么写米兰这个角色!” 她已经忍不住想为江弦鼓掌了。 一个作家,有着这么敏锐的思考、这么细腻的观察... 这是多么难能可贵的一件事儿。 更不可思议的是。 江弦在故事原型上再次创作,又赋予了这段故事颠覆性的生动想象。 “小江,你真的好适合写作,你是天生的作家!”张洁双眸中闪烁着激动之色。 “张老师,您过奖了。”江弦自谦一句,“咱俩都是写爱情小说,我写的太小家子气,不值一提。” “不不不,你写的真的很好!” 张洁脸上泛起苦笑,“说实话,看了你的感情描写,我都有点自卑,不想继续写我这篇小说了。” “啊?”江弦慌了。 要是因为他的原因,张洁没能创作出这篇《爱,是不能忘记的》,那他可真罪大恶极。 不说别的,张洁的编辑傅用霖就得跟他拼命。 “张老师,我们相互学习,共同进步,你这样我以后哪还敢拿稿子给你看。” “是,我还等着你把完整的稿子拿给我呢。”张洁眯眼笑笑,“快去写,我可要替德宁、替读者们催催稿了。” “不是我不想写啊...” 江弦脸上浮现出一抹愁容。 实在是最后一章太难改了。 不说别的,就最后那个结局,也太不社会主义了。 恰巧座谈会已经召开在即。 他打算带个小本本,仔细听听冯沐、周洋以及领导们对于新时期文学的思考,这样也好厘定出,究竟什么程度的《动物凶猛》,是当今文坛所能接受的作品。 张洁没把《动物凶猛》透露出去,只是泄露给章德宁,江弦写了本极好的作品。 章德宁来索了一次,江弦以“不完整的阅读破坏作品体验感”为由,拒绝了她。 此后几日,章德宁防贼似得,每逢江弦上食堂吃饭,都要坐在他对面儿看着,生怕有其他编辑,窃取掉她的劳动成果。 翌日,江弦在食堂打了一份炒黄瓜酱,用里脊肉、黄瓜以及黄面酱烹炒而成,下饭堪称一绝! 章德宁很快端着碗筷坐过来,那样子神秘兮兮。 “江弦,有一句话告诉你,你先不要对外人说。” “嗯?” “座谈会,老太太已经请了茅盾,茅盾答应出席。” “谁?!” 正埋头炫饭的江弦,筷子吧嗒一掉,目瞪口呆。 儿时所仰望的星辰...下凡了? ...... ...... ...... 第35章 大哥你别说了 “鲁郭茅巴老曹。” 中国文坛一直有这种说法。 即便在传统文学已然褪色的后世,这六个人的名字亦是家喻户晓,是每个中国人所熟知的文艺大师。 说起来,这个排名次序还是周洋提出的,而且在曹禺的后面,周洋还提了一個人—— “山药蛋派”创始人,赵树理。 此外,周洋所提的次序中,巴老位置还要调换下。 若按他原本的意思,排下来应该是:“鲁郭茅老巴曹赵。” 至于茅盾,不必介绍,《子夜》《林家铺子》《蚀》《霜叶红似二月花》《春蚕》...太多太多作品。 “茅盾文学奖”至今仍是中国文学界的最高奖项,而非“鲁迅文学奖”。 怀揣着激动的心情,等待几日,座谈会如期在人文社召开。 拢共40名来自全国的作家参会,《人民文学》的当家人老太太韦君宜主持会议。 江弦捏着油印的材料,坐在座位上左右张望,忽听见有人小声说:“茅老来了。” 几乎是同一瞬间,会场内所有作家哗啦啦一下全站起来,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江弦跟着鼓掌,从人群的缝隙间,看到一道年迈的身影,眼底闪过一丝炙热。 大文豪呐! 82岁的茅盾,慢悠悠朝所有人鞠了一躬,大家才坐回座位。 这份特殊的待遇,地位与茅盾相近的周洋、冯沐便未享受到了。 人文社社长严文井先作开场白,严文井以儿童文学闻名,算是国内最早期的儿童文学作家,作品有《丁丁的一次奇怪旅行》、《唐小西在下一次开船港》... 此次座谈会要开足足一个礼拜。 茅盾很少发言,周洋和冯沐两位大人物出尽风头,二人意见相左,吵得火热。 江弦则在底下跟身边儿的作家们小声哔哔。 “京城的四大凶宅知道不?朝内大街81号,诨名‘京城81号’,离咱这儿不远,拐出去,往新华书店那儿走,走上十分钟就是。 听老京城人儿说,晚上从那路过,能听见里边儿玻璃杯摔碎的声,还有高跟鞋踩在地上的声。” “这也太恐怖了。”21岁的女作家铁宁被唬得一愣一愣。 “真有那么玄乎?” “不可能吧,皇城脚下龙气重,镇也镇死了。” “都是长在红旗下的,你们还信这个?” “反正离的近,咱晚上过去探探险不得了。”有个胆大的提议。 此人名为蒋子龙,津门人,此次进京是来讨论他的短篇小说《乔厂长上任记》,据他所说,这篇小说还是被《人民文学》给“逼”出来的。 “朝内大街邪乎地儿多着呢,老外交部西边儿有个驻着清洁队的大院儿,也是凶宅。 那会儿崇祯逃命,路过此院,让里面的测字先生测个“友”,测字的说,不好了,反贼出头了,反字出头为“友”。崇祯改口为“有”,测字的说,更不祥了,“有”是大明的“大”少一捺,大明的“明”少一“日”,大明不全了。崇祯又改为“酉”,测字的说完了,天子是尊,“尊”字少头缺脚就是“酉”,“尊”字斩头截脚,还尊吗?崇祯一听,绝望之下奔景山上了吊。” “哎呀,江大哥你别说了,太吓人了。”铁宁虚捂着耳朵,又菜又爱听。 “没讲完呢,你们知道那院子是哪儿?那是元朝的太庙。” “难怪!”26岁的陕北作家贾平洼惊呼一声。 “后来大清朝觉得那地儿克死了皇帝,太凶,连它香火都给禁了。” 江弦捡着野史讲,啥野讲啥,越讲越没谱,华佗儿子叫华雄的故事都讲出来了。 作者们也爱听,尤其是贾平洼,佩服的不得了,寻思不愧是京城的作家,懂得真多,知识面广的没边儿,说话也幽默,他尤其喜欢那个“董卓抹木炭,吕布牙黑了”的故事。 ...... 会议在人文社举办,作家们的三餐住宿全由人文社提供。 江弦图方便,干脆就在人文社招待所住下。 白天开会,夜里抓紧时间写稿。 人文社即人民文学出版社,别看也带人民文学四个字,其实和《人民文学》是俩不同的单位,这个别混淆了,人文社主办的是后来另一本响当当的刊物《当代》。 不过因为缺少文学专业的干部,75年《人民文学》复刊时编辑部便设在了人文社,由出版局和文化部实行双重领导。 在《人民文学》蹭吃蹭喝的冯骥才,夜里来他这坐坐。 “跟你们那儿比环境怎么样?” “那肯定比我们那儿强啊,《京城文艺》招待所好多房间都空着,我看你们人文社这儿还挤得慌,怪热闹。” “你别看这儿这么多作家,每天热闹地聊天、抽烟、喝茶,最后改不出来稿件,狼狈滚蛋的多了去了,我就见过个老作家,每天愁眉苦脸,后来死在了铁岭。” 改不出稿子有时候不是写作水平不够,实在是风云变幻,今天那个角色是正派,明天那个角色又成了反派,改到最后,一篇文章全崩了。 “伱给我讲的瘆得慌。” “给你讲个不那么吓人的,这儿住着有个叫郑义的,铁生的中学同学,在楼底下把自个儿手指头给割了。” 郑义写过《老井》,后来拍成了电影,老谋子主演。 “为啥剁手?” “因为他那对象...” “还是个情种。” 两人聊到九点钟,冯骥才怕影响江弦次日的状态,告辞离去。 江弦洗漱一番,坐在桌前,握着笔,回想着白天听来门门道道。 冯沐可是说了,自己怎么感受怎么评价就怎么写。 “不写到《废都》那种程度就行。”江弦给自个儿加了个限制。 ...... 京城文艺。 清晨的阳光透过办公室玻璃窗户,将屋子里照的透亮。 章德宁坐在桌上,脑袋顶上都冒着酸气儿。 她同巴金之女李小林,一同去探望业余作家谌容,怎料在谌容家桌上,见到一部尚未完成的手稿《人到中年》。 听谌容讲,她为了写这部小说,亲自去京城同仁医院学习,读了几本眼科书籍,还亲身进入手术室实地观看手术。 目前这小说只完成了大纲中的三分之一,谌容计划将其写成中篇。 章德宁对这部中篇极为心动。 怎奈李小林是前辈,再加上谌容此前就在《收获》发过稿子,她已许诺会将《人到中年》递给《收获》。 没争过的章德宁只好坐在办公室里酸溜溜。 “德宁老师。”身材高大的江弦忽推门而入,脚步匆匆。 章德宁诧异的抬起头。 马上意识到什么,期待的看向他。 “写完了?” “写完了。” ...... ...... ...... 第36章 文豪点评 外面太阳很大,寒风却呼啦啦拍着窗户。 江弦嘴里还呵着白气,他搓搓冻了一路的手,从身上挎包里掏出厚厚一沓手稿。 足足五万六千多字,一百多页稿纸,5厘米厚,跟两张香河肉饼摞一块似得。 “什么题材?”章德宁好奇的问。 “青春小说。” 说起青春二字,总能想起李先生的散文《青春》。 青春小说不是一个很新颖的题材,国内早有创作,建国前叶圣陶的《倪焕之》,建国后57年王濛发表《青春万岁》,58年杨沫发表《青春之歌》... 这些小说都带着“火热”色彩,其中穿插理想主义、英雄主义以及朦胧的浪漫主义,讲的是昂扬向上的斗志,以及如诗似歌的青春热情。 至于《花季雨季》、琼瑶、肖复兴的青春三部曲...那都是后来的事儿了。 “动物凶猛。”章德宁接过厚厚一沓手稿,“怎么起了个这么奇怪的书名?” 章德宁迅速便联想到了乔治奥威尔《动物庄园》里面的猪和狗。 这书名一点儿都不浪漫、不美。 一个青春小说,怎么能起这样子的名字? 这就好比说的是去南极看企鹅堆雪人,结果去了非洲大草原看狮子追角马。 “还有其他书名么?”她问。 江弦想了想,“还起了個名叫《阳光灿烂的日子》,不过我感觉没《动物凶猛》这名儿深刻。” “这个明显更好啊,为什么不用呢?”章德宁不大理解。 “一时半会解释不清。”江弦没有给出回答,抬头看了眼办公室墙上的金杯牌挂钟,“你先看吧,回头我们再讨论,我还赶着去人文社开会。” 江弦匆忙离开,许多《京城文艺》的编辑看着他,还会点头致意一下。 “德宁,江弦给你送稿子来了?” “写什么了?” “这么厚呀!可比《棋王》厚多了!” 好奇归好奇,谁也没去争抢稿子,更没去打扰章德宁审稿,大伙都保有最基本的职业素养。 章德宁喝了口水,平静下心神。 江弦的字一如既往的工整,看他稿子并不需要耗费多少心神。 但五万余字的小说,亦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来阅读。 等她再次抬起头,已经接近中午。 办公室里空无一人,章德宁像是被抽干了力气一样呆坐在座位上。 “动物凶猛?” “对。” “就应该叫这个!” 章德宁此刻才体会到书名中独有的意境,她已然想不出比这个书名更为合适的字眼。 将一群半大的孩子比作动物虽然不雅,可那群正值青春期的孩子,与一群荒原上的动物有什么区别呢? 章德宁不知道的是,《动物凶猛》原本的作者王硕绝对是个起名鬼才,他算是标题党的鼻祖,极擅长用书名去抓取大众兴趣,他起的很多书名甚至成了名梗:《玩的就是心跳》、《过把瘾就死》、《千万别把我当人》、《我是你爸爸》... “写的真好。” 早上还酸溜溜的她,这会儿满脸‘我和《人到中年》不熟’。 “德宁。”李清泉轻敲了下门,章德宁回过神抬起头。 “老李?你怎么从人文社回来了?”李清泉作为《京城文艺》的主要负责人,这些天自然也在人文社参加座谈会议。 “我听说江弦递了篇稿子给你?”李清泉走至桌前,扫了眼桌上厚厚的手稿,“你看过了么?” “已经看过了。” “如何。” “审稿意见我还没来得及写,但绝对是一篇好稿子,突破了嗡嗡嗡中流行的‘三突出’原则。” ‘三突出’原则由F4提出,即:在所有的人物中要突出正面人物,在正面人物中要突出英雄人物,在英雄人物中要突出主要英雄人物。 “我先拿去看看,回头再找燕如二审。”李清泉当即拍板。 按规定,他该负责终审,先看稿子,就是越过二审的领导小组成员进行审稿。 但李清泉做事风格就是这样,他比较看重的稿子或作者,绝对不会等二审看完了才看。 “老李,伱不是还要去回去开会?” “我把稿子带回去,就在那边看。”李清泉连杯水都没来得及喝,匆忙理好稿子,装在挎包里,蹬二八车返回人文社。 下午会议很快结束。 李清泉没去吃饭,坐到人文社暂时安排的办公室里,取出江弦的手稿阅读。 [我羡慕那些来自乡村的人,在他们的记忆里总有一个回味无穷的故乡,尽管这故乡其实可能是个贫困凋敝毫无诗意的僻壤,但只要他们乐意,便可以尽情地遐想自己丢殆尽的某些东西仍可靠地寄存在那个一无所知的故乡,从而自我原寡和自我慰藉。] 小说的前引迅速抓住了李清泉的眼球,使他内心燃起了对这部小说的阅读兴趣。 故事的结尾发生了两件事。 “我”施以野兽的暴力,当米兰停止反抗,“我”忽然被一股巨大的耻辱感所包围,慌忙逃出了米兰的家。 那年夏天,我去泳池跳水,遇上曾痛殴过的同志,被一次次踹入水中,无法上岸,不停地喝水。 [我抽抽嗒嗒地哭了,边游边绝望地无声饮泣。] 李清泉沉浸在江弦所营造的氛围里,心潮起伏,跌宕难平。 作为一个中年男人,他清晰的体会到了文中所描写的回忆感。 那些自由的、肆意的、原始动物般发泄情绪的日子变成记忆中闪光的微小火粒。 那个敢想敢做意气风发的少年,恍如隔世。 结尾的调子比较灰暗,但那种灰暗不是讽刺时事,是青春不再,曾经凶猛过的荷尔蒙已经被岁月调解到寡淡无味。 总得来说,是篇文笔、思想、故事俱佳的好作品。 夜里,李清泉照例拜访了同住招待所套间的茅盾。 文豪对座谈会给予了点评。 “我们的事业很有起色,但对外国文学的译介仍然不够...” 李清泉听得出老人家话里有话。 茅老分明是感叹,这届作家古文底子不好,还看不懂外文,写出来的东西,离现代文学所额定的深广度还很有距离。 “有个叫江弦的孩子写的东西还不错。” “写了什么?” “此前写了篇《棋王》,不过我这里只存了份他别的中篇。” “取来看看。” 李清泉返回住处,取来《动物凶猛》。 茅盾扶着眼镜,浏览几页,才将稿件还给李清泉。 “语言有舍予之风...” ...... ...... ...... 第37章 序列:三 舍予,便是老舍。 李清泉听出茅老是夸江弦的文字,很像老舍的“京味小说”。 他阅读《动物凶猛》的时候也有这样的体会,只不过相较于老舍先生的雅,更多了一丝“痞”在里面。 这个“痞”当然不是贬义,说的是那股子讽刺和调侃的劲儿,是其创作语言中最大的特点。 另一边,江弦并没太担心《动物凶猛》过稿的问题。 《京城文艺》不要,可还有别家等着收呢。 他仍记得,当初上门求稿子那帮人,足足喝了他5斤茶叶。 而且《动物凶猛》的小说质量绝对上乘。 王硕这个人,你可以说他赖,但你不能说他菜。 在创作完《动物凶猛》之后,他甚至自己都没办法再翻越这座代表他文学创作巅峰的高山。 此后几本书,都折戟沉沙,后来读上佛经,反而魔怔。 马未都讲过,王硕小区门口有个钉鞋的,王硕进进出出都能看见他,越看他越烦,就拿了家里仅剩的三万块钱给他,说:大哥,你能不能不要在小区门前晃悠,我不想看见你。 次日的座谈会,终于轮着江弦上台发言。 按流程,他先将《棋王》的梗概递交给茅盾、周洋、冯沐及各位领导,等下好请他们发表意见。 对这位《棋王》作者江弦的发言,很多作家还是非常关注的。 毕竟此次的全国优秀短篇小说评选,文化界内比较认同的第一名候选作品,拢共就三部:刘鑫武的《班主任》、卢新华的《伤痕》,以及江弦的《棋王》。 偏偏就在近些时日,刘鑫武竟然直言不讳的痛斥同为第一名竞争者的江弦为“痞子作家”。 且又有传闻,一篇颇为流行的讽刺评论《醒来吧,刘鑫武》为江弦所作。 两人近乎摆开阵仗的对垒。 这就使得这场第一名的争夺,更白炽化,更加意义非凡。 此外,茅老的态度也相当关键。 众所周知,此前茅老已表露过对刘鑫武《班主任》的欣赏。 江弦没去想这些事情。 他以“撇开对知青生活成见,将传统文化精神作为创作土壤”为中心发言。 争执了好几天的冯沐、周洋,在他发言后,竟然罕见的达成了统一意见。 “艺术性挺高,可惜少了点闯将精神,总的来说,是部不错的小说。” “我看挺好,文学艺术和新闻不一样,新闻登一下就过去了,文学艺术会留下,蕴含文化传承的作品,应该多写一点留给后人嘛。” 江弦深鞠一躬,抬头却望见茅老爷子冲他招手。 心中一惊,赶忙小跑过去,露出纯良的笑容。 “茅盾先生您好,从小就爱读您的作品。” 这话其实编的稀碎,茅盾的作品阅读门槛极高,极易劝退读者,哪里是一個小孩子能读得懂的。 江弦心虚的瞟了老先生一眼。 茅老未太在意,只是用笔敲敲梗概。 “写字要用心,错处我先改了。” 江弦抬眼望见梗概上数处勾画,以及茅盾标注修改的清秀正楷字体。 悔不当初! 悔不当初! 写的时候,怎么就没多写几个错字呢?! 在这位文艺界毫无疑问的巨星面前,江弦已有些理解后世饭圈私生粉的疯狂行为。 “茅盾先生,您能给我签个名么?”事已至此,江弦干脆厚颜无耻的问。 老先生倒也随和,提笔又在梗概空白处写下行:“望一丝不苟。沈雁冰,1979年1月7日于人文社。” 江弦喜欢的不行。 一行签名...十几个错字... 他裱起来的心思都有了。 茅盾的字稍弱于鲁迅、郭沫若,别误会,能超过这二人的也没几个。 平日里向茅盾求取“墨宝”者颇多,他并不吝啬,有求必应。 不过茅盾拒绝书法家之名,自称“字殊拙劣”。 其实自古以来,文人们就很讨厌书法家这个称呼。 碑派陆维钊先生在最负盛名时,一再惋惜地自评:“想不到最后落得个书画家的下场。” 不仅陆维钊,朱熹、马一浮也是一样,说他们是书法家,能气死他们。 中国从没有什么书法家,或者说从没有什么励志做书法家的人,一概是各方各面毫无成就,最后只剩个字还写的不错,只好被迫成为书法家。 这是文人眼中的末流。 江弦一回到座位,迅速成为作家中的焦点。 “江大哥,茅老和你说什么了?”铁宁好奇的凑来打听。 这位是座谈会上年纪最小的作家,家境极其优渥,用后世的话说就是富婆。 “帮我在梗概上改了几个字。” “啊?”坐最近的蒋子龙惊呼一声,“茅老给你改稿!” “江弦同志,伱太有福气了吧!” “我看看,还真是茅老的字,清新明快。” “行啊,你这是得了茅老赏识!” 一时间,江弦手中的梗概成了香饽饽,周围的作家纷纷探头来看,就连王濛、宗璞、陆文夫这些个老作家都不淡定了。 “江弦同志。”王濛找过来,态度相当客气,“可否转赠几个茅老的字给我?” “这...”江弦迟疑。 王濛提议,“我按一个字10块钱收,你看行么?” “王老师你误会了。” 江弦露出歉疚之色:“茅老的字是我的心头所好,挚爱珍宝...” “好罢。” 王濛遗憾的叹口气。 既然江弦都这么说了,他也不好夺人所爱。 座谈会进入尾声。 人文社组织与会作家拍摄合照。 茅盾、周洋、冯沐几个老领导坐在第一排中间。 其余作家则按个头排。 江弦人高马大,站在最后一排的中间,他扫一眼前方,王濛、铁宁、蒋子龙、张洁、李坨、宗璞、陆文夫... 这是一张怎样的合照呐? 将来中国文坛的中坚力量,小半个都在这里了! 1979年初的寒风中,大家理好着装,面带笑容。 随着摄像师一声“茄子”,闪光灯咔嚓一闪。 一张弥足珍贵的合照诞生。 与此同时,江弦脑海中传来滴的一声。 “已揭示第三条合成路径:” “【两情相悦】+【米豆腐】=长篇小说《???》” ...... ...... ...... 第38章 光棍儿是个大问题 一回生,二回熟。 初次接触合成时,江弦还会有疼痛、紧张、发热、兴奋、愉悦的复杂情绪。 但这会儿他已稳如老狗,只把合成路径当做他生活的组成部分,而不是全部。 “灵感【两情相悦】进度(0/1)” “灵感【米豆腐】进度(0/1000)” 作为合格的小镇做题家,做题之前先审题,再根据题目要求,反推出题人思路。 “两情相悦”和(0/1),显然是找一个妹子刷好感度,达成两情相悦即可。 至于“米豆腐”和“四位数的进度条”,不难猜到是做1000块米豆腐、或吃1000块米豆腐。 没什么难度。 如果是做,一锅就能出几十块,如果是吃,那他一天也能吃上好几百。 总之,与第二条合成路径相比,简直毫无挑战,甚至他都已经隐约猜到了是哪篇小说。 李清泉还要在人文社巩固和反思几天会议内容,将《动物凶猛》的手稿还到江弦手上,说茅老也看过了稿子,给了他很不错的评价,让他先拿回去。 这货点点头,在人文社又蹭了顿午饭才走。 “江弦同志,有你的信。” “谢谢。” 江弦刚回到招待所,便收到一封信。 读者来信一般送往《京城文艺》编辑部,直接邮到招待所应该就是认识的人。 邮票是张10分的蓝底刺绣品小猫。 他拆开信,是朱琳写的。 “江弦同志,见字如晤: 得知你的作品于人文社召开作品座谈会,还有茅盾先生出席,真替你感到高兴。 可惜学校期末将至,我学业繁重,不能亲自前往祝贺,勿怪。 祝文思如泉涌。 ——朱琳,1979年1月6日。” 江弦拿着信纸,横竖看不明白,仔细看了半天,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满页纸都写着两个字:在么。 这年代的妞儿真矜持。 写信都绷着。 不跟后世网聊那些女的,聊骚几天就成了“小哥哥~”“宝贝~”“老公~”“z人~”... 照片也不用要,直接翻朋友圈,全是脸上怼个相机外加黑丝儿、白丝儿。 江弦拿起钢笔,打算给朱琳写封回信,想到什么,又把笔放下。 “直接找她不就得了,还写個锤子的信。” 他站起来,想了想,又将手稿装进挎包,抹身下楼。 从车棚里推出辆永久牌二八车,两腿倒腾几步,斜身往上一跨,从西前门儿大街往东三条骑去。 ...... 医科院。 教室里坐满了医学生。 朱琳在个靠后的位置,听身边儿的女同学们小声分享着“育儿经”。 “人国家倡导,‘最好一个,最多两个’,我们家是不生老三了,支持国家政策。” “少生几个好养活,我家老二从小光吃糕干粉那玩意,现在我都怀疑他缺钙。” “不行你上药房弄点葡萄糖酸钙片。” “麻烦,教你们个土方,把熟鸡蛋壳煮透碾成粉,不过大便会干燥点儿...” 这会儿的校园环境怪复杂,同学们平均年龄比较大,77级、78级新生还常与75级、76级工农兵学员唇枪舌战。 老实讲,朱琳对医科院的一切都不感兴趣。 她坐在这里的唯一目的,就为了毕业后顺利进入卫生系统。 直到看见... “人还是要有点儿东西,才叫活着。” 枕着手腕,脑海里又浮现出江弦的形象。 这话简直写到了她的心坎儿上。 还有那首《橡树》。 “爱情应该是平等的、分享的、共存的。” “爱情应该是建立在共同的事业和命运之上的。” 从舞蹈学校到下乡插队,从文工团到医科院,明里暗里向她表现过的男孩子不少。 但从没有哪个人,让朱琳感到精神上比较契合。 倒是江弦,总能直抵她内心深处的柔软。 朱琳正出神,身旁同学又开始撺掇着为她这个“光棍儿”解决婚恋问题。 “小琳,我爱人单位有个男同志,还单身,人也挺好。” “可不能挑了,你得把眼光放低一点儿,再过几年,白贴都没人要了。” “个人问题是个大问题,务必要抓紧!” “......” 朱琳讪讪笑着,有些难以招架,眼角一瞥,忽看到教室门口来回徘徊的身影。 江弦还蛮高大,在教室门口挺明显。 此刻,江弦显然也瞥见了她,微笑着摆了摆手。 “我先出去一下,我朋友来找我了。” 看到江弦的一瞬间,朱琳吃了大白兔奶糖似得开心。 尤其是,他又是及时的出现在了她需要的时候。 姑娘都带点小迷信,朱琳忍不住怀疑,二人之间或许真的存在某种缘分。 看见朱琳快步走出教室,迎向门外一位高大青年,几名“妈妈”都有些诧异。 朋友? 男朋友? “伱们见过这男的么?” “有点儿印象,以前好像在食堂瞅见过一次,俩人一块吃饭。” “噢,我说前两天朱琳怎么让我陪她去邮信。” “好哇,这小妮子背着咱们‘戏孙儿’,藏得够深的。” “孙儿”是京城的诨话,男孩叫“孙儿”,女孩叫“果儿”。 泡妞儿叫“戏果儿”,往脏了说就是“拍圈子”,“果儿”“圈子”都不是好词儿,小流氓,也就是“顽主”们嘴里常喊。 真正京城话里,管年轻漂亮、身材也好、性格开放、略带豪爽的女孩儿叫“大飒蜜”。 此刻,“大飒蜜”朱琳已经站在江弦面前,还未开口,江弦先声夺人。 “我咋瞅你上课净走神呢。” 朱琳心一紧,脸一烫,哪好意思说出走神原因,矢口否认道:“没啊。” “我考你?” “......行。” “人身上唯一不会长大的器官是什么?” 朱琳愣住。 心?肺?肾? 见她还真的陷入思考,江弦忍不住感叹: 多么纯真的年代啊! 哪像后世,你给妹子讲个段子,妹子能秒懂,然后马上给你讲个更猛的。 “朱琳同志,我是逗你玩儿的。” “嗯?” “你们老师就没讲这个...你没发现?你不会真走神了吧?” “你、你真是...” 朱琳不好意思了,又不太会怼人,就使着那双眸子羞恼的瞪。 杏眼圆睁,云娇雨怯。 哪怕江弦已经见过许多美人,此刻心里仍是被这个眼神惊艳的泛起波澜。 人身上唯一不会长大的器官是什么? 眼睛。 ...... ...... ...... 第39章 主动交代的同志才是好同志 “你等我下。” 朱琳回到教室,很快挎着包出来,脖子上还系了条针织红围巾。 “要不去我们宿舍坐坐?” “符合规定不。” “你怎么那么胆小?” “我这是尊重女同志。” 这年头宿舍条件简陋,拢共五六平米大小,两张上下床,没卫生间,洗漱场所是一层人共用的大堂。 推开门,宿舍空气里飘着雪花膏的香气儿,宿舍不大,布置挺精心,小窗台上放盆小吊兰、仙人球,下面的暖气片紧挨着桌子,桌上铺层方格子桌布。 江弦还注意到墙上有幅漂亮国的地图。 朱琳摘下围巾,拎暖壶倒杯热水给江弦。 “那是我室友的床位,一心想去漂亮国留学。” “这么遥遥领先?” 70年代末,先是刮起了一股学英语热,紧接着许多人开始做起出国梦,首选的国家就是漂亮国,到了80年代出国梦成为热潮,《中国合伙人》里边儿也讲过。 “你吃东西么?”朱琳坐在床边儿,翻出个果匣子,写着稻香村,稻香村有京城和苏州两家,经常掐架。 “提前告诉你,这玩意儿放开吃我能吃一斤。”江弦说。 “那你先等等。”朱琳捻着手指头,从果匣子里挑出块萨其马塞嘴里,含糊不清道:“行了,你都吃了吧。” 稻香村分个京八件和细八件。 京八件是福字饼,禄字饼,寿字饼,喜字饼,枣花酥,太师饼,黑麻饼,萨其马。 细八件是枣花酥,玉蝶酥,小卷酥,合欢饼,甘露果,芙蓉糕,粉衣,蛋黄酥。 朱琳这就是京八件。 江弦接过果匣子,顺势在她对面的床沿儿坐下。 朱琳瞥见,心里莫名的不得劲。 “咳咳,江弦,人家不在宿舍,伱别坐人家床上...” 说罢往旁边挪挪,腾出个空地儿。 那意思很明显,不介意江弦坐她床上,也不介意江弦坐她边上。 可惜那床实在是小,加上又有张桌子膈着,等江弦坐下,朱琳才发现俩人坐的太近,近到让她莫名紧张,脚尖儿不由得踮起,俩手紧攥着床单儿。 “你们快期末了是吧。”江弦看着桌上一摞书问。 “马上都放假过年了。” “考试不?” “考啊,卷子都是老师自個儿油印的,每回一考完,我俩手都是黑的。” 江弦听的一乐,险些卡着,赶紧喝几口水。 “你慢点儿,这又没人跟你抢。” 朱琳抬手帮他拍背,“你那作品座谈会开的怎么样?” “挺好的,万象更新,很多事儿都和以前不一样了。” 说到这,江弦一拍脑门。 “对了,你上次不是说想看我新稿子么,我取来了。” 朱琳杏眸一亮,颇为惊喜。 “呀,你还记得这事儿?” “必须的。”江弦放下果匣子,用没沾油的手指,从挎包里捻出《动物凶猛》手稿。 “你拿一下。” “噢。” 朱琳小心翼翼的接过,铺开在桌上干净的位置,瞥了一眼,颇惊讶。 “你写小说字都这么整齐呀?” “跟前辈们学习,茅盾、鲁迅、老舍这些文豪的稿子可都漂亮着呢。” “是么。” 午后的阳光已经有些懊热,朱琳便拉上淡橘色的窗帘,屋内立刻有了种隐蔽和诡秘的气氛,像戴着墨镜走在街上,既感到从容,又滋生出几分邪恶。 她捧着《动物凶猛》,很快看入迷。 江弦感到无聊,从桌上找到一本旧《人民文学》,是去年的第1期,其上有一篇《哥德巴赫猜想》。 这是篇很罕见的报告文学,文章的主人公为“数学巨人”陈景润。 慵倦欲睡的阳光,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偏移。 朱琳已完全沉浸于这篇《动物凶猛》所编织的世界当中。 她很喜欢那一句。 [一切都无需争取,我只要等待,十八岁时自然会轮到我。] 朱琳觉得这话讽的太好了。 她就是与生俱来带着特权的人,她母亲的家庭在卫生部里颇有背景。 她人生也早被父母安排好。 一切都无需争取,只要等待。 说起来有些矫情,但这样的人生其实真不是她喜欢的。 当然了,她就是发发牢骚,朱琳明白自己还是幸运的,毕竟很多人连不喜欢的资格都没有。 冬日白昼极短,天光渐有些暗了。 江弦将那一整本的《人民文学》读完,不由感叹,皇家刊物实力确实要优于《京城文艺》一大截。 他侧过头,看向朱琳。 她仍专注的读着,身上只穿件自个儿织的毛衣,中国红衬得她皮肤雪白,脸上映着朦胧余晖,纤细的脖颈有些暖暖的蜜色。 江弦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如此仔细的打量“女王”。 真真是蛾眉轻蹙,杏眸半闭,睫羽低垂,薄唇微抿。 杨洁导演真会挑呐! 另一边,米兰这个角色的来回颠覆,也让朱琳的心上下不断的起伏。 真的有米兰这个人么? 她稍稍转过头去,刚巧对上一双毫无顾忌的眼睛。 直接、炙热、大胆、目不转睛,又带着丝欣赏艺术品般的赞叹与虔诚。 像是触到电,她咻一下转回头去,不再动弹。 却像是已被那道目光灼伤一般,耳根泛起抹胭脂般的红晕,很快蔓延到脖颈。 他在,看我? 时间仿佛安静了。 “你看这一页很久了。”江弦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朱琳耳朵一动,欻的翻后一页,颇有欲盖弥彰的意味。 “小说的角色都是我虚构的。” “嗯?” “你看到最后一章就懂了。” 《动物凶猛》的结尾,王硕以插述的方式交代了写作的动机和心态。 江弦也延续了这样的写法,承认这些故事其实发生在别人身上,“我”与米兰从不认识,只是将其他人的遭遇拼凑、嫁接为“我”的。 在故事性和清白之间。 王硕和江弦都果断选择清白。 ...... 一晃到了年根儿,1978年也已过去了半个多月。 《动物凶猛》的审稿和修改都告以结束。 章德宁给江弦带来两条消息。 一是《动物凶猛》定在年后刊发,也就是1979年2月10号的第2期《京城文艺》。 二是近日人民文学出版社正式出版的《青春万岁》(王濛)销量不佳,“青春”题材小说恐将遭受读者“冷遇”。 ...... ...... ...... 第40章 1978年过去了 腊月二十三,江弦从招待所回了魏染胡同。 “糖瓜祭灶,新年来到...” 唱词儿里的糖瓜就是关东糖,淡黄色贼拉黏牙,上面洒层芝麻。 他搁胡同口买了几根儿,不是值钱玩意儿,两分钱给一堆。 “去,把年画儿贴上。”回来还没消停,他妈立马给派上新活儿。 过年嘛,过得就是年前儿这股子热热闹闹的忙活劲儿。 拎着浆糊,往墙上贴灶王爷的年画。 “江老师?” “江老师在家么?” 听着院儿里有人嚷嚷,江弦放下刷子,晃晃悠悠出去,看着俩熟悉的面孔。 “施老师!” “葛尤小兄弟!” “江老师,给你拜个早年。” 来人正是施文新和葛尤母子二人,施文新满脸笑意,葛尤则一脸腼腆,戴顶羊剪绒的帽子,手上拎个大包。 “快进来、快进来,别冻着孩子。”江弦拽着葛尤胳膊,跟他大爷似得。 “施编辑您又来了?”饶月梅早听着动静。 “打搅您了。”施文新尬笑。 要按江弦刚才喊那辈分,她得喊饶月梅姨了,但她明显又比饶月梅年纪大... 算了,各论各的。 “江老师,一早就想来慰问你,又怕打搅了你创作,恰巧单位派我给您送点礼物,我想着你今儿肯定空闲,赶紧过来了。” 施文新拍拍葛尤,葛尤麻溜把大包拉开,从里头掏出俩点心匣子,上边写着“京城糕点”,边上捆着红纸卷的绳子,又掏出两瓶“菊花白”酒。 “施老师,您年前儿那么忙还特意给我送这个。”江弦有些感动。 以前他写网文,阅文逢年过节也送礼物,只给大作者,他只能眼巴巴的羡慕。 没成想穿越到70年代,居然收到了北影厂的心意!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他给施文新端杯茶,顺便儿打听:“咱们那剧制作的怎么样了?” “挺顺利,我们领导听了都说好,这次来也是跟您打听打听新作的音信儿。” “年后就发了,今年《京城文艺》的第2期。” “是么?哎呀,那我到时候一定买一本,拜读、拜读。” “哪能啊,到时候我送施老师你一本。” “行,我一琢磨,到时候售报点肯定又买没了。” 江弦顿了顿,笑道:“施老师,我多嘴问一句,北影厂和《棋王》还有进一步合作的可能么?像搬上大银幕啥的。” “呀,这個...” 施文新支支吾吾一阵,很快编出套说词儿:“江老师,咱北影厂条件有限,国家又要求优先照顾老艺术家,积压下一堆任务没拍,你放心,《棋王》厂里特别看重,等有个空闲儿...” 这就是说话的艺术了。 施文新说一大堆,核心思想其实就四个字:下次一定。 江弦也没太失望。 人施文新讲了,北影厂现在筹备的都是啥电影? 《小花》《茶馆》《骆驼祥子》《包氏父子》《边城》... 《茶馆》、《骆驼祥子》是老舍作品。 《包氏父子》是张天翼作品,后世因“斯丹康”又翻红。 《边城》是沈从文的代表作,此作随他几度沉浮,嗡嗡嗡结束后,伴随沈从文一起回到文学界视野,再度受到关注。 小说讲的是湘西边城小镇。 沈从文就是湘西出身,他和丁凌同乡,俩人还有些恩怨情仇... 江弦忽又想起米豆腐。 好像也是湘西特色美食? 杂院儿里街坊邻居们听着动静,串上了江弦家门儿。 王大妈是个老e人了,逮着看见就最好欺负的葛尤一通盘问。 “伱北影厂的人呀?” “算是。” “那你认识演电影的不?” “我父亲演。” “是么?”王大妈惊喜万分,“你爹演过啥啊?” “《小兵张嘎》” “这个片儿好呀,演谁?” “龟田。” “龟田?龟田是谁啊?”王大妈回头问了嘴院儿里街坊。 “不道啊。” “小角色吧。” “哎呀,我哪看过电影这玩意呐...” 不点儿高的江珂举举小手,“我知道,龟田就是那个‘你滴良心大大滴坏坏!’” 街坊们一拍脑门,全想起来了。 “原来是他啊!” “嘿,你们别说,父子俩长还挺像。” “真是,都贼眉鼠眼的。” ...... 竖日,魏染胡同吵吵嚷嚷,街坊邻居全往江弦家门口挤。 “天啊,这老大的电视?!” “这得多少钱啊。” “别碰,你给人碰坏了赔得起么你。” 江弦家买了台松夏牌电视机,足足12寸的黑白大电视! 这主意是江弦提的。 他爹贡献了张电视机票,他则贡献了买电视的钱:370元。 他现在大小也算个有钱人了。 原本就有两百的《棋王》改编费,加上《动物凶猛》的稿费单在年前儿就发了。 5万6千多字,按千字7元的名家标准给他,最后稿费到手有足足399元。 饶月梅仍有些不真实感,“儿砸,这是咱们家么?我没做梦吧,怎么连电视这玩意都有了。 要不...你搬你那儿去吧。” “我住处又不稳定,您就踏实的看吧。”江弦摆弄着按键。 说白了,这电视就是他给他妈买的。 他不在家,根本看不着电视,但他妈天天晚上都能看。 男人的钱,花给他妈永远是最赚的。 ...... 年三十。 忙活一天,江弦一家四口热热闹闹围在桌前。 电视开着,桌上摆瓜子、花生、炸咯吱、芥末墩儿、肉皮冻儿、炸花生米,再配一瓶“菊花白”。 江弦倒满两盅酒,冲他爹举起。 “爸,敬您,感谢您扎根大山,为四化、为中国微波器件产业发展作出的积极贡献!” “哟,谢谢、谢谢。”江国庆杯沿儿本能的往下低低,又马上反应过来... 这特么是我儿子,不是我领导。 “菊花白”入口不辣不烈,咽下去喉咙暖暖的,还有股中药味儿。 7点来钟,街坊邻居搬着板凳,一个个朝圣似得来江弦家里头收看电视。 满眼都是羡慕嫉妒。 这会儿全国拢共才485万台电视,江弦家是485万分之一的幸运家庭。 能不酸么? “观众朋友们,欢迎您收看1979年迎新春文艺晚会...” 这是严格意义上的第一届“春晚”,导演是邓在军、杨洁。 “开始了、开始了。” “还有节目呢。” “这跳的啥啊?” “这男的怎么没穿衣服跳舞啊?这女的怎么也不穿呐,这是中央台么?” “小孩都出去,少儿不宜!” 电视里表演着一段芭蕾舞《天鹅湖》,因为表演服装是紧身衣,所以在黑白电视上呈现出了没穿衣服的效果。 正嚷嚷着,电视屏幕忽然没了画面。 大伙着急起来。 “没影了。” “咋成雪花点了?” “电视坏了。” “我去调调天线。”江弦喝完盅里的酒,披上军大衣挤出去,在院儿里转起天线。 “有了有了!” “江弦有了!” 屋里嚷嚷的声音,被胡同里“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掩盖住。 过了不知多久,江弦耳畔才传来歌唱家李光羲演唱的《祝酒歌》。 “美酒飘香啊歌声飞 朋友啊请你干一杯 请你干一杯 ......” 1978年,在欢腾澎湃的歌声中走至尾声。 ...... ...... ...... 第41章 我有一个朋友 “同志,新年好!” “你谁啊?” 江弦盯着家门口一小孩,穿破大衣,手里攥着摞年画。 “请个财神吧?” “......” 江弦从兜里掏一毛钱给他,小孩抽张年画塞过来,作个揖走了。 江弦转过头,问:“妈,用不用去接我姐一家?” 他姐姐叫江琴,比他大三岁,八年前下乡插队和他姐夫认识,自此远嫁去了沪海。 “不用去了,你爸一早就领着江珂上车站候着了,过来给我搭把手。”饶月梅搁厨房棚子底下擀着面条。 正急火油烟地炒菜呢,又黑又窄的门洞下忽热闹起来。 一个拎着大包,身穿墨绿色风衣的女人,快步冲过矮烟筒冒出的黄烟。 “妈!” “哎呦我的闺女呀。” 饶月梅眼泪儿刷刷掉。 这年头,车马书信都很慢。 一家人分隔两地,每年也就过年才有机会见着回面。 江弦去迎了迎他姐夫边华伟,中山装、戴眼镜,标准的知识分子,这会儿正在寒风里哆嗦。 “舟车劳顿辛苦了吧姐夫。” “江弦,听说你现在是大作家了?”边华伟热情的扶上他胳膊,“你的《棋王》我也看了,惊为天人。” “快进屋、快进屋。” 这边儿大人们还没进去呢,江琴俩儿子一溜烟跑进屋了。 “大电视!” “妈妈,我要看电视!” “电视?” 江琴抹抹婆娑的眼眶,一眼瞥见屋内的12寸大电视,惊得嘴都合不拢。 “咱家里啥时候买电视了?!” “你弟的主意,写文章挣了点钱,掏钱给家里置办了台。” 江琴侧转头看向老弟,目光中满是不可思议。 “你咋那么厉害呢?” “运气好、运气好。”江弦不好意思的挠挠头,随后从兜里掏出俩红包,给他俩外甥发了压岁钱。 中午饭是八口人挤在屋里吃,电视开着,重播着年三十的节目,热闹非凡。 边华伟夹一筷子清澈透亮的大白菜塞嘴里,“每年来了京城,最好这口芥末堆儿。” 江国庆倒满三盅酒,“华伟还在原来的单位?” “不在了爸。”江琴有些气愤,“华伟每天下班刻会钢板,想增加点收入,结果被封举报信给告了,说他搞副业影响本职工作,写了封检查,给他调《革命故事会》编辑部一小单位了。” “现在叫《故事会》,这個月刚改的名。”边华伟讪讪的笑。 嘴里正含片大白菜的江弦一哆嗦。 什么会? 不会真的是他想的那个厕纸读物吧! 话说《故事会》在这年头还真没那么不堪,它最初是本宣教读物,当时人民群众“文盲”多,能读懂《故事会》,在当时算是“高级知识分子”。 79年改名后,《故事会》走向新生,开始走向独到的“通俗”文学之路,做大做强,迈向辉煌。 注意了,那会它是“通俗”,不是“土气”。 就比如,金庸曾给《故事会》投过稿子伱敢信? 关键他还被退稿了你敢信?! ...... 京城住宿难,招待所不给普通人住,旅店一律客满。 到了80年,个体户开始开办“防空洞”旅店,店如其名,开在防空洞里头,并迅速的在京城开办了一百多个。 实在住不惯,你就只能上澡堂子里顶着乌烟瘴气忍半宿。 好在江爸老早托朋友,帮江琴一家安排了间住处,免了一家子的颠沛流离。 “把压岁钱交上来!”一回到房里,江琴就熟稔的缴了俩儿子的红包。 抽出来一点。 嚯,江弦居然给他俩一人包了十块的巨款! “华伟,你知道江弦给了他俩多少钱么?” “多少?” “十块!” 十块钱差不多是江琴四分之一的工资了! 边华伟看着这钱笑笑,“你弟弟和以前真是大不相同。” “是比以前懂事好多。” 江琴带着些幸福之色把钱收好,“还记得他病退待业会儿呢,我天天干着急,觉都睡不着,我这个姐姐在外地,什么忙都帮不上他,没想到才过去几个月,一切都好起来了。” “我说你就瞎操心,人家年轻人有自己的能耐,广阔天地,大有作为!” “那是我弟弟有本事,你换成别人试试?” 边华伟点一根烟,“我也没想到,江弦还有那样的才情,《棋王》我真是读了又读,你要不说,我真想不到这个江弦,居然就是你弟弟江弦。” “睡觉吧。” “琴琴,你说我和江弦去约篇稿子怎么样?” “约稿子?” “我现在当编辑,他现在搞写作,我这姐夫不得和小舅子统一战线?” “可别!”江琴摆摆手,“你们那小破杂志,怎么跟人家《京城文艺》比啊,少耽误我家江弦的前程。” “也是。”边华伟嘿嘿一笑,“睡觉吧,明天逛颐和园。” ...... 另一边,江弦坐在桌前想了许久。 他打算用《故事会》做点事儿。 他前世写的是网文。 网文和传统文学天差地别。 你让他写《棋王》,他绝对是写不出来的,即便写出来,也没有阅读价值。 但故事会不一样... 故事会更在意的是脑洞、猎奇、故事性,对于文体以及遣词造句并不讲究。 次日。 西郊的颐和园满是游客,江弦一大家子拍了张合照,江琴领着俩儿子和江珂上昆明湖冰场溜冰。 江弦与边华伟走在一起。 “姐夫,你们那杂志是收什么稿子?” “别,你姐刚嘱咐过我,不让我祸害你。”边华伟笑道。 “不是我想投,我认识挺多作者朋友,以前一块搞地下文学,现在都想上岸。” 边华伟看他一眼,“我们收那种故事性很强的作品,每个普通人都能听懂,都愿意听,你别看你是大作家,有可能你写的东西我们还不要。” 江弦点了点头,稍作思索,“你别说,我以前确实听朋友讲过个故事...” “哦?”边华伟有些好奇,“能聊聊?” 江弦点了点头,二人漫步湖畔,一路边走边叙述。 阳光斜照,穿过十七孔桥的桥孔,知春亭上覆着浅浅白雪,昆明湖上传来欢声笑语。 “这个故事...很有意思啊!”边华伟有些震惊。 奇闻轶事本就博人眼球,更何况这个故事本就脱胎于一桩旧朝奇案。 “你这个朋友叫什么名字?” 江弦沉吟片刻。 “...陈奇。” “能让他试着把这个故事写出来看看么?” “成,我回头帮你问问。” ...... ...... ...... 第42章 华生,你发现了盲点 这年头的年味儿又绵又长。 不像后世,悄不蔫声年就过完了。 正月初九,江弦蹬上二八车离家。 京城1993年才禁止燃放烟花爆竹,长安街上还能看着有人放鞭炮。 回到招待所,熟悉的304。 沏杯热茶,开始梳理给《故事会》投稿的事。 《故事会》无疑是众多杂刊中的一股泥石流,故事的真实性、合理性统统不重要,唯一的宗旨是让读者上头。 江弦小时候最爱看上面的“阿p和小兰”,这俩人就相当于短视频时代的“小帅和小美”。 他和边华伟报了个假身份,自然是有自己的考量。 他文笔差、叙事弱,若是被人发现,《故事会》上的故事出自江弦之手,未免要惊掉大牙。 至于他打算写给边华伟的那篇故事... 话说慈禧太后垂帘听政的清末,曾经发生过很多冤案,其中四件更是被称为清末四大冤案,广为流传。 像“我这一生,如履薄冰”的《投名状》,便脱胎于四大案件之一的“刺马案”。 当然了,江弦不写《投名状》,《投名状》这电影好是好,当故事就少了点噱头,而且他水平次,写不出权谋场那个感觉。 他要写的是另一桩案件,这桩案件堪称曲折,后来更是被大导演拍成限制级电影,启蒙了一代人。 盏茶入喉,提笔开写。 房间里只剩沙沙声响。 ...... “刘阿姨,朱琳同志!” “江弦?” 翌日,江弦往朱琳家跑了一趟,瞥见刘医生和朱琳姐妹站在家门口,对着辆板车发愁。 “这是干嘛呢?” 朱琳指指板车上的箱子,“家里头买了台电视,我爸说去喊几个邻居过来抬一下。” “害,我来吧。” 江弦脱了军大衣,把挎包摘下,挺起两条袖口,往手上哈两口热气儿,把大箱子从平板车上抱起。 “我帮你。”朱琳赶紧搭上手。 “没事儿,我一人儿就够了。” “我们妇女也能顶半边儿天。” 朱琳不服气,就和他面贴着面,一块儿搂着。 “江弦,琳琳,你俩可注意安全。” 刘医生在旁边儿紧张的叮嘱,“慢点儿、慢点儿,马上就到了。” 把电视搬进屋,刘医生赶忙给江弦沏杯茶水儿。 “小江,今天多亏有你呀,年轻人就是有力气。” 这时代出来的这批的文人,是不能用“手无缚鸡之力”去形容的。 他们大部分都曾在乡下劳作过,当过庄稼汉。 不过冯骥才这种属于天赋异禀。 他曾在津门市篮球队担任中锋,津门市球队那会儿在中国位列甲级前三,后来因为伤退职业生涯结束,才走上了文学之路。 这事儿就跟周琦改行写小说一样离谱。 “这电视怎么调啊?”朱虹围着电视又着急又不敢碰。 那会儿电视机跟個爷爷似得,就拿江弦家那电视说吧,放一会儿,他妈就要关了赶紧让电视歇歇,还要在旁边拿个圆蒲扇给降降温。 “我来弄吧。”江弦主动请缨。 “哎?”电视机金贵,刘医生生怕江弦给弄坏了,心里头不想让他弄,偏偏又资产阶级小姐思想作祟,不好意思直说出口。 “朱琳,有画面儿了告我。”江弦叮嘱一句,轻车熟路的按旋钮、拧铁丝、调天线... 朱琳一会儿看看电视,一会儿看看为自己家忙前忙后的他,杏眸一眨一眨,心里莫名的温暖。 刘医生则急的团团转。 “小江,那旋钮按对了没?这儿有说明书,要不咱先研究研究。” “不用,刘阿姨,你放心吧。” “我这哪能放下心啊...” 结果不一会儿,满是雪花的电视屏上刷一下出现画面。 “有了!有了!”朱虹最先激动的大喊。 刘医生跟见了鬼似得,对着电视确认半天,满脸不可思议。 “小江,你这手真巧,没想到你还有这门子手艺呢。” “不算手艺,我家前几天刚装了台电视,算是有点儿经验。” “伱家还装电视了?” “年前儿赚了点钱,就想着给家里置办点儿物件儿。” “...是么?”刘医生有些震撼,小声的嘀咕,“写文章这么赚钱呢。” “刘阿姨,我这次来还带了点心意。” “你带啥了?”朱琳好奇的凑去他身边儿。 江弦拎过挎包,包上写着‘为人民服务’,从里边儿掏出一袋子,“这是大白兔奶糖,前些天我姐从沪海回来,给捎了几包。” 大白兔奶糖这会儿不好买,跟麦乳精一样属于奢侈品,尼克松访华就送了他一包,民间更是夸大成了补品,流传‘一颗糖两斤奶’。 朱虹眼睛冒光,眼巴巴趴桌子边儿上看着。 朱琳也眸子闪亮亮的审视着江弦。 这家伙无事献殷勤...有什么坏心眼子? 刘医生惊喜的同时又不好意思,“这哪合适啊,上阿姨家还带啥东西,快拿回去。” 恰巧,朱教授也回来了,身后还跟了俩老教授。 望见已经有了画面的电视,颇为意外,怎么他去搬了趟救兵,红孩儿已经主动降了。 “多亏有江弦这孩子帮忙...”刘医生给他解释一通,朱教授听罢笑着拍拍江弦肩膀。 “多谢你啊,小江同志。” “朱伯伯您客气了,我这次来拜访,其实也是想请您帮个小忙。” “哦?” “我想去工业学院的图书馆看看,您也知道我在写作,想进去查点资料。” “什么类型的资料?” “历史方面儿的。” “历史?” “嗯,中国历史。” 朱教授皱了皱眉,“这方面的资料,我们工业学院的图书馆恐怕没有收录。” “......” 江弦愕然。 他忽意识到自己有些想当然了。 后世大学图书馆资料齐全,知识面涵盖方方面面,但这会儿...资料少得可怜。 不光是这件事儿,江弦还迅速意识到自己在别处犯了同样的错误—— 灵感【米豆腐】。 后世的京城,“安徽的板面”、“兰州的拉面”、“重庆的鸡公煲”、“杭市的小笼包”...各地美食收录的那叫个齐全。 但这会儿,米豆腐这道湘西特色,恐怕京城人连听都没听说过。 这怎么搞? 之前口出狂言没难度的他被光速打脸。 另一边,朱教授沉吟片刻。 “小江,你想查阅历史资料的话,工业学院估计不行。” “不过有个别的地方,我建议你去...” ...... ...... ...... 第43章 才子 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前身是中国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第一所与第二所。 首任所长:郭末若。 这算个破落单位,奶奶不疼,爷爷不爱,上级部门社科院更是穷的一批,研究生校舍都建不起。 研究所地儿贼偏,都跑四环去了,严格意义上讲,这儿都不算京城里了。 江弦费劲巴拉过去,条绒面的五眼儿棉鞋都踏湿了,凉气儿直从脚心往上冒。 好在研究所门口儿一早就有人候着,是个戴眼镜的老头儿。 “江弦同志?” “胡老师您好,朱教授让我过来。”江弦客客气气握了握手。 这人叫胡厚宣,甲骨文的研究专家。 早期甲骨学领域有“甲骨四堂”之说,即:罗振玉,号雪堂;王国维,号观堂;董作宾,号彦堂;郭末若,号鼎堂。 后来在“四堂”之外又额外添了“一宣”,说的就是这位胡厚宣。 他领着江弦进去。 “听朱教授讲,你还是位作家?” “就在《京城文艺》发了篇小文章。” “厉害厉害。”胡厚宣颇为佩服的点点头。 “胡老师,咱们历史研究所,有自己的期刊没?”江弦打听。 “所长说今年打算办一个。” 70年代末,80年代初,全国大大小小的单位都开始搞杂志,不单单是为了促进纸媒发达,当时单位搞杂志能享受补贴。 这种乱象很快蔓延开,上头清理了一批水平次的,后面84年又专门出台通知,责令市级、县级单位对期刊出版自负盈亏,不准用行政事业费给予补贴。 “江弦同志,咱们研究所分断代史研究室,和专门史研究室...” 见江弦一脸迷茫,胡厚宣干脆直截的问:“你想找什么资料?” “我查点儿大清朝的事儿。” “我领你去清史研究室,不过资料你只能在这看,不能带出去。” “没问题,我懂规矩。” 江弦点点头,随后注意到個坐在角落里安静看书的孤僻老头儿。 胡厚宣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笑笑。 “你是写作的,有空闲儿,能跟那位请教请教。” “那位?”江弦递出个询问之色。 胡厚宣笑笑,“你年纪小,可能不知道他了,解放前,他可是有名的才子。 伱听过《边城》没有?那位便是大作家沈岳焕,沈从文了。” ...... 1979年2月10日。 姜小军一如往常,和哥们儿在街上晃晃悠悠的溜达。 “英达哥,再过半年咱们就高中毕业了,你有啥打算啊?” “考大学。” “啥玩意?” 姜小军懵了。 咱俩不是每天儿一起逃学抽烟喝酒拍圈子茬架伟大理想是当个老炮儿...的好哥们么? 你特么现在说你准备考大学! “你疯了,考大学多没劲啊。” “......” “你准备考哪儿?” “燕京大学。”英达叹一口气,“小军儿,咱都长大了,我比你大两岁,不该每天光带着你玩儿,把你给耽搁了,你那么喜欢电影,要不报个京城电影学院试试?” 英达说罢走了,留姜小军一人在风中凌乱。 他感觉自个儿那深厚的革命友谊都被背叛了。 “小同志,今年《京城文艺》的第2期到了,买不买?” “给我拿一本儿。” 姜小军忿忿不平的点出钱。 取来《京城文艺》,再掏出他爹的“三五”牌名贵香烟。 这个加这个,英达他还算个屁啊。 姜小军觉得他又快乐了,圪蹴在书报亭门口,随便翻开一篇儿。 “动物凶猛?” 二月的京城依旧刮着寒风,姜小军裹着军大衣,清水鼻涕都流出来了,他使劲跺着脚,来回走动着,直到把这篇小说看完。 顿时觉得。 像针管扎进了血管里,血呲啦一下就冒了出来。 他蹲在书报亭门口,抱着这本《京城文艺》,在寒风中呜呜咽咽的哭了。 “这特么写的不就是我么?” 以前他,反叛,忤逆,爱谁谁。 可如今,身体里澎湃的荷尔蒙快速流逝。 那些阳光灿烂的日子,仿佛也要随文中所写般戛然而止了。 ...... 解x军文艺社。 21岁的编辑王硕,从传达室取来了新一期的《人民文学》《收获》《十月》《京城文艺》... 简单翻阅一遍。 “动物凶猛...” 一篇小说吸引了王硕的注意。 “卧槽,江大作家的新作!” 那篇《棋王》他简直喜欢的不得了,马上循着目录翻开《动物凶猛》的页码。 两年前,他的小说《等待》被《解x军文艺》发表,讲述京城一个年轻女孩和父母亲观念不同,在理想恋爱等方面发生分歧。 发表后,他便被《解x军文艺》调来当编辑。 每天在这破单位看看书、喝喝茶还挺悠闲,可惜只能呆几个月了,因为他马上就要退伍了。 几小时后。 王硕带着抹极复杂的神色抬起头来。 这个略有些熟悉感的故事,深深的震撼了他。 “他丫怎么写的那么好的啊?” “就是写的太急了。” “这故事要是能再写长点,江弦这辈子棺材本都赚足了...” ...... 历史研究所。 “呼。” 江弦搁下笔,往这儿跑了阵日子,都跟这地儿的老头们混熟了,总算是完成了要给《故事会》的作品。 老实说,并没啥成就感。 平常写的都是《棋王》《动物凶猛》,文字那叫个绝。 再看看自己写的... 语句不连贯,词句匮乏,文笔僵硬...全靠故事噱头撑着。 行文的流畅,能带给文学作品独到的美感,就如房间另一头的那位。 沈从文的《边城》行文之美堪称一绝。 江弦有足够理由相信,诺奖评委若能看懂中文,中国的第一个诺奖文学奖毫无疑问是沈从文的。 说起来这腼腆老头儿,小时候还落草为寇,当过土匪。(杨明臣领导的半土匪队伍) 正偷瞄呢,瞅见一熟悉的身影。 “施老师!” “江老师!” 施文新满脸诧异,“你怎么在这儿啊?” “来...学习,你呢?” “你认识沈老师吧。”施文新指指角落,“厂里派我来和沈老师谈谈拍《边城》的事情...” 《边城》? 江弦脑袋一痒。 有了。 ...... ...... ...... 第44章 改编不是乱编 《边城》最开始是上影厂想拍,废了很大力气,阵容也十足的强大,徐昌霖和黄祖模合作改编。 徐昌霖导演以编剧身份闻名,《十三号凶宅》《群魔》《美食家》。 至于黄祖模,《庐山恋》知道吧,八十年代现象级爱情电影,就是出自他手。 上影厂想将《边城》改编成电影,沈从文最初并不反对,但很难和徐昌霖、黄祖模二人在剧本上达成一致。 后来这事闹得还挺不好看,上影厂想“霸王硬上弓”,连讹带诈,直接把改版费给沈从文寄来,说“已在文化部备案”,希望他别再过问。 偏偏沈老师就很硬气,钱全部退回,断然拒绝拍摄,绝不允许自己的作品被胡乱庸俗。 说实话,这会儿沈老师生活的真挺落魄,他身体不好,全靠妻子养活,爱护作品这份骨气,放到后世简直是不可思议的。 是吧,那啥堡垒、化马、笔记、家丁、悍刀行...庆余年? 庆余年还可以。 上影厂吹了,《边城》这块奶酪谁也惦记。 施文新来意就很明显。 你们上影厂办不了的事情,我们北影厂来办嘛。 “我不是不想拍,我也有对电影的考虑。”沈老爷子说起话来有些腼腆,“照五三年港城方面摄制的办法,处理方法不对头,看不懂作品,人物角色全安排错了。” “沈老师,您放心,我们北影厂怎么会犯这种错误,我们可是‘文学名著改编厂’啊。”施文新一如既往的和气。 “北影厂请谁来拍?” “咱北影厂‘四大帅’之一的凌子风导演,改编著作是凌导的拿手好戏了,您看过他的《红旗谱》没?” “他我是认可的,只是上影厂的徐某、黄某也是名导,却非要以现实主义手法拍摄,融入些‘矛盾’和‘斗争’,若仍是要这样拍摄,我看还是放弃为好。” “要不我们先写剧本,完事儿给您过目一下?” “沈老师,施老师。” 江弦凑上来,举手手,“我也很喜欢《边城》,如果要改编《边城》,我这里有些想法。” 有些想法? 施文新马上意会,“你是想参与《边城》剧本创作?” 江弦一副纯良模样,羞涩道:“写剧本我是外行,我试着写个剧本梗概,初稿还是请专业的编剧来完成。” “你要编剧?” 施文新迟疑起来。 创作剧本和写小说是两回事,她不怀疑江弦的文学创作水平,但编剧上总归是个外行,即便江弦说的这么客气,她也不可能拿《边城》给他练手。 “江老师...” “若是江弦同志操刀的话,倒是可以试试。”沈从文的态度倒是令施文新意外。 江弦就很懂。 此前在撰写给《故事会》的稿子时,他与沈从文混了个面熟,还把文章拿给沈老看过。 他的《棋王》《动物凶猛》之中没什么歌功颂德,更脱离斗争矛盾,恐怕沈从文也是看中了他这点。 “江老师,那你尽快写一個梗概给我吧,要是写不出来,你也给我说一声,我好找别的编剧,我不是质疑你,主要写小说和写剧本这事儿差别确实挺大,伱千万别误会。” 江弦点点头。 ‘千万别误会。’ 这话他好熟。 娘的,我在1979年也被当备胎呗。 ...... 回到招待所。 江弦蜕下军大衣,只穿个毛衣毛裤。 他这件儿军大衣是假的,纽扣灰不溜秋的,布料也薄,真货布料厚实,防风暖和,电木纽扣上还有五角星花纹,里边有个标签儿,写姓名、血型、番号... 坐下来,沏一杯热茶,捧着从施文新那要来的那本《边城》看了会儿。 那会儿流传一梗,《边城》是程序员必读著作。 江弦不懂,问人家,人家就说沈从文是“中国的第一个程序员”。 后来他才反应过来是一谐音梗。 扣钱扣钱! 盏茶入喉,梳理一遍《边城》剧情。 人物关系很简单,主要角色就四个,翠翠、爷爷、大佬、二佬。 大佬、二佬都喜欢翠翠,翠翠喜欢二佬,爷爷算个红娘。 其实早在50年代,港城便翻拍过一次《边城》,是港城红极一时的大影后林黛的处女作,林黛也挺可惜的,早早便香消玉殒。 可惜这一版沈从文实在不喜欢。 中国有句古话:改编不是乱编,戏说不是胡说。 江弦很清楚,沈从文想要看到什么样子的改编成果。 忠于原著。 这对江弦来说不难,他脑袋里就装着凌子风那版的《边城》呢,凭着印象,草蛇灰线写出来便是。 关键得快点儿。 万一被施文新找的其他编剧提前写出来,这可就真没他事儿了。 ...... “施老师!” “江老师!” 三天后,北影厂大门口,施文新看着江弦的黑眼圈、大眼袋,有些担忧。 “江老师,你这气色也太差了,没关系,你实在写不出来我就找别...” “施老师,这梗概你收着。” 说话间,江弦便从包里掏出切糕似得一沓稿子,施文新说了一半的话重新咽回肚子里面儿。 “你这么快就写出来了?!” “思路来挺快的,这几天就没咋合眼,你先看看吧。” 施文新翻开剧本,简单扫了两眼。 江弦确实是没写过剧本,毫无经验,行文有点幼稚,和他的小说功力差一大截。 她啪一下合上。 “江老师,上我办公室坐坐吧,恰巧沈老师也在,我们让他先看看剧本儿。” 江弦相跟着进去,施文新办公室不大,这会儿里面坐了沈从文和俩老头。 “江老师,介绍一下,这是王洋厂长,凌子风导演。” “这是作家江弦。” “久仰、久仰。”江弦颤颤巍巍和俩老头握手。 施文新心惊担颤,很怕江弦猝死在她这儿。 “沈老师,江老师写了个梗概,您要不先看看?顺便儿也让江老师休息会儿,他连夜赶了好几天稿子。” 众人也能看出江弦气色不好,连忙点头,江弦有些羞涩的在小床上躺下。 这会儿北影厂条件不好,编辑们都是在办公室连办公带睡觉的。 他一合眼,睡得倍儿香。 过去不知多久,才迷迷糊糊被人叫醒。 瞅见沈从文坐在床边儿,眼角挂着泪痕。 “小江,你改得太好了。 出乎我意料的好。 看来你真的研究了我的作品。” ...... ...... ...... 第45章 江弦跑了! 王洋和凌子风才刚看至结尾。 一场雷暴雨中,爷爷似有所感,生命即将走到尽头,哄着怕雷声的翠翠。 第二天早晨,天刚亮,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 翠翠回头看了一眼爷爷,自言自语:爷爷还睡着呢。 推开门出去,翠翠找不到渡船,无意中回头,惊讶地发现屋后的白塔不见了,大堆砖石凌乱地摊着。 翠翠惊讶地跪在地上,继而头也不回地冲回屋中:爷爷!爷爷! 爷爷没有回答,早已在雨夜死去了。 翠翠拼命地晃着爷爷:爷爷!爷爷!你醒醒啊! 她突然明白了爷爷已死,嚎啕大哭起来。 这是真事情吗?爷爷当真死了吗? 一年以后… 溪边,小白塔已恢复了原状,在万绿从中挺起,显得风姿绰约。 白塔下,爷爷的坟头上长满乱草。 大青石上。 翠翠孤独地望着那汤汤的流水东去,东去...她极目遥望,期待着...... “没有损失原文的美感,也没降低电影的视觉性,这个梗概写的太成熟了!”王洋早已练就一双火眼金睛,对于这个梗概的内涵很是欣赏。 至于外表,乱七八糟的...看习惯专业剧本,看这种东西还真不适应。 凌子风认可道:“这个梗概已经挺完善了,故事足够完整,顶多改個二稿,这剧本就能用了。”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情节这么完善的梗概。” “把对话都写了。” “江作家是个全才啊!” 王洋捧着剧本去到沈从文面前,“沈先生,我们...” “拍,就按这个剧本拍。”沈从文语气坚定。 王洋兴奋的和凌子风对视一眼,颇有些心潮澎湃。 “全北影厂就等着您这句话了!” 凌子风一激动,差点吆喝出一声“过堂了”,这是北影厂的老传统,哪听见“谁谁谁今天过堂了”的叫喊,就是那位编剧的本子那天过审了。 不过此事的促成,还要感谢床上躺着的这位江弦。 凌子风道:“江作家,我有预感,你写的这个剧本,一定能成为一代经典!” “凌导您客气了,《边城》还是得靠凌导您。” “江作家,你先在北影厂的招待所住段时间吧,编剧过程中肯定还需要您。” 住北影厂? 江弦犹豫起来。 老实说,天天搁《京城文艺》呆着,和他们暧昧不清,搞得他有稿子都不好意思不优先给他们。 可他馋《人民文学》挺久了。 《人民文学》,新中国的第一份文学期刊,有“皇家刊物”之称,全中国最具影响力的文学期刊没有之一,首任主编茅盾,教员为创刊号题词,郭末若题写刊名。 在后世,在《人民文学》上发表过作品,可直接加入中国作协。 顺嘴一提,刘小庆也是中国作协成员呢。 “那我就先在这儿住段时间吧。” 江弦寻思着,拿北影厂当个暂时的落脚地儿,等第三本小说合成出来,找个其他下家再说。 而且为了第三条序列的灵感,他正巧要跟着《边城》剧组以及沈从文厮混...学习一段时间。 ...... 《京城文艺》编辑部。 距离第2期《京城文艺》发售已经过去了半个月,编辑部里一派喜气洋洋的气息。 章德宁从第2期《京城文艺》刊发的第一天起,就开始关注读者对《动物凶猛》的反馈。 她内心其实是有隐隐担忧的,毕竟王濛《青春万岁》已表露出一定的市场态度,江弦这部作品是好,但极有可能是叫好不叫座。 结果仅仅是第三天,读者的来信就惊掉了她的下巴,读者们的反馈比她想象中还要热烈的多的多。 一周后,发行所告急,申请加印。 短短半月时间,“米兰”成了热门人物。 《动物凶猛》这部小说的口碑,病毒式在读者群体中疯狂扩散,掀起了阵青春风潮。 还凶猛的打了文坛一个猝不及防。 此前江弦一篇创作谈《写在‘棋王’后的一些话》,激起的种种批评之声,在这篇“痞子文学”面前完全就没有还手的余地。 就连刘老师也偃旗息鼓,居然沉寂,好似不见了踪影。 有人戏言:“刘鑫武说江弦是痞子作家,江弦便交出了一部痞子文学。” 章德宁想起句诗词—— “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古埃!” 《动物凶猛》这一棍子,算是把那些舆论的批判一扫而清。 办公室里,编辑们也在火热的讨论着。 “这才半个月,这期《京城文艺》就加印到80万份了!” “江老师真神了,写一篇火一篇。” “王濛老师那篇《夜的眼》反响都没这么热烈吧。” 章德宁听得正高兴,忽见周燕如匆匆进来。 “德宁。” “周老师。” “你跟我出来下。” 章德宁隐约感到发生了什么事情,跟着周燕如去到处僻静地儿,才见她紧张道。 “江弦跑了你知道不?” “他跑了?!” 章德宁近乎是喊出来的。 听着这消息,她比她老公在外面儿有人了都难受。 “他、他跑去哪儿了?” “北影厂,招待所那边儿说很久没来住了,北影厂那边儿又打一电话,说要把他借调过去当编剧。” “当编剧?那不是浪费他的才华吗?” “唉,谁知道他怎么想的。” “周老师,我们得把江弦留住。”章德宁拽着周燕如的胳膊焦急道:“有江弦在,我感觉我们《京城文艺》的质量都提升了一个档次。” “天要下雨,娘要...”周燕如叹一口气,说了半句,没敢说完。 两人沉默半晌,周燕如忽道:“我倒是还有个法子。” “嗯?” “以前咱们杂志社,人手少,可用的稿件不多,每月快到发稿的时候,就像穷人家过年一样,一点抓挠没有。 那时候赵树理同志任职编辑,实在没有像样的东西了,编委们就说:‘老赵,你来一篇吧!’,赵树理同志喝点酒,吃碗馄饨,一气呵成一篇佳作,那篇《登记》就是这样赶出来的。” 章德宁意识到什么。 “您是想让江弦...” “我也就是随便一想,可行与否,还得向李清泉同志请示。” “您别说,我觉得是个好法子,不管怎么说,起码能真留住他。” ...... 江弦有些意外。 朱琳又来北影厂试镜了。 凌子风本想找陈冲来试翠翠的角色,怎耐陈冲忙着拍《小花》。 张铮便将朱琳推荐给了凌子风。 “伱就在这儿住?”朱琳往江弦住的单间儿探看两眼,“真没想到,你居然是《边城》的编剧。” “我只算是半个编剧。”江弦拎把椅子给她,“你怎么没精打采的样子。” “唉,再来这地方,我都有点灰心。” “你要是这就灰心了,恐怕真不适合走演艺这条道路。” “我也不全是因为被刷那事儿。” 朱琳不想江弦把她看扁了,“这回试镜的还有一小姑娘呢。 人家才18,已经是北影厂演员剧团成员了。 眉清目秀的,从小就拍戏。” 江弦一琢磨。 “她?” ...... ...... ...... 第46章 《故事会》 蔡明老师打小就和钱江、陈怀皑、王好为这些大导合作了。 她小学四年级时候,北影厂为筹拍《海霞》在全国选“小海霞”,谢铁力亲自选出了她。 初中一毕业,就进了北影厂演员剧团,是北影厂年龄最小的演员。 “别想她了,你研究角色没?” “我天天翻《边城》,都快背下来了。” “那你演一个我先看看。” “演什么?” 江弦抄起部剧本儿,这会儿没有复印机和电脑,北影厂有专门儿的剧本誊抄员,靠着复写纸,一个剧本同时抄出几份。 这不是个容易的活儿,首先誊抄员字要工整,其次还得能认得出编剧老师破马张飞的字,最后必须得二十四小时全天候服务。 “就演这段儿: 翠翠看见宋家铺的新嫁娘和花轿后,心理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她开始渴望被相仿的人关爱,这时他想到了二佬...” 这是段内心独白戏。 用通俗的语言讲就是,演段“发春儿”。 “就在这儿演?” “演吧。” 江弦从口袋儿里掏出把瓜子儿,津津有味的坐椅子上看。 朱琳别别扭扭的坐他床沿儿,脸色微红,眼神躲闪,似羞怯的小鹿,拘束又不自在。 “我觉得不太对。”江弦叫了停,“你看啊,翠翠看到同龄女孩儿出嫁,意识到自己也到了嫁人的年纪,她渴望二佬,却又不好意思表达,所以应该是羞涩又纠结,想触碰又收回手。” 江弦懂個屁的戏啊。 就凭着自己的直觉,以及记忆里的电影画面儿,给朱琳分析一通。 “羞涩又纠结...想触碰又收回手...我再试试吧。” 朱琳又坐在床沿儿,扭捏一阵儿。 江弦点评道:“这回有了那么点意思,不过少了点儿想到情郎后脸红心跳的滋味...” 朱琳“扑哧”笑了,“你这说的什么话,再说这东西一时半会儿我哪能学得会呐。” “临阵磨枪,不快也光。” “得了吧你。”朱琳撇撇嘴,把手一摊,“瓜子儿分我点儿。” 江弦俩手并一块,跟个漏斗似得,瓜子儿哗啦啦一漏。 这会儿花生、瓜子儿都是紧俏东西,每逢春节,每位居民凭证供应花生半斤和瓜子2两,真是一年才能“品尝”一回。 这也催生出一个极传奇的人物,傻子瓜子儿——年广九。 年广九天天被别人喊作“傻子”,瓜子儿干脆就叫了“傻子瓜子”,就这么一“傻子”,靠卖瓜子,在70年代豪赚上百万。 “我想开了。”朱琳嘎嘣嘎嘣嗑着瓜子,嘴唇跟抹了口红似得鲜艳。 “想开啥了?” “翠翠这角色我多半试不上,无所谓,能有个小配角演演也成,全当积累经验。” “嗯,谁不是从跑龙套开始的呢。”江弦嘴上安慰着。 心里一琢磨。 不光有,还不少。 巩俐、老谋子、姜文、国际章、王祖贤、吴彦祖... 开局即巅峰。 ...... 沪海市绍兴路绿树成荫。 74号小白楼前,挂着故事会杂志社的牌子。 故事会仨字是今年找书法家周慧珺新题的,形象标识则是说书佣翘着脚,从创刊一直沿用至后世。 “边先生,这是新来的信和投稿。” “噢,谢谢。” 边华伟忙忙碌碌在自己的位置坐下。 《故事会》是双月刊,两月发行一次,薄薄一册,小三十二开,却依旧把编辑部忙的团团转。 稿子太少了。 编辑部每天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四处打听“爱吹牛”的人,把他们说的故事录下来整理发表。 要么就是收集过去的手抄本。 实在没有,逼急了就只能自己硬编,边华伟刚编完一个:故事发生在西欧三星岛,有一幢别墅,据说没人能平安在别墅度过一夜,老板贴出告示,谁敢上岛度过一夜,便能获得一万美金,一个水手上了岛,半夜12点,房间传来“咚咚咚”的脚步声... “我太难了...” 边华伟疲惫的揉按太阳穴。 这些天他总能在枕头上,找到一鬃鬃的头发。 叹一口气,继续审稿。 稿子投递的也不少,就是可用者寥寥。 “清朝十大刑...” “嗯?!” 边华伟双目猛地睁大,“陈奇老师的作品终于来了!” 他迫不及待看向第一行。 “清末同治年间,举人杨乃武被诬告与小白菜合谋毒害亲夫葛小大。连番诉讼,慈禧太后降谕重审,导致十数官员乌纱不保,轰动朝野...” 这篇故事所讲的,便是清末四大冤案之一,杨乃武与小白菜案。 此案多有翻拍,光是大导王晶,就翻拍过两次,一部即江弦所写的《清朝十大刑》,另一部则是星爷主演,经久不衰的《九品芝麻官》。 话说,月黑风高之夜,邻人闯入屠户葛小大之家,发现了一身是血、神志不清的葛妻小白菜,及早已咽气的葛小大。 小白菜被巡抚刘希同提审,被控与举人杨乃武通奸,合谋加害亲夫。 杨乃武严词据理,拒不认罪,碍于其举人身份,刘巡抚不宜动刑,只有收监。 在刘巡抚严刑逼供下,小白菜道出与杨乃武相识始末... 边华伟看的是全神贯注,搪瓷茶缸连着举起两次,都没喝一口水。 这个陈奇太会讲故事了! 叙事毫不啰嗦,直接以故事高潮为切入点。 且下笔通俗明快,高潮迭起。 杨正室的暗中谋害、小白菜被屈打成招、杨姐为救兄弟不惜“滚钉板”... 这些剧情看得他又悲又气。 直至八府巡抚还二人清白,杨正室被绳之以法,施以大刑。 他眉头舒展,拍手称快,浑身上下,舒爽至极。 杨乃武与小白菜的故事,在江南一带素有流传,但很少有人能把这个故事讲的绘声绘色、引人入胜。 陈奇虽添枝加叶,却也融入了真实存在的十大刑法,并非无中生有、胡编乱造,反而为故事添了猎奇、惊悚的色彩。 人民群众并不冷遇“猎奇、惊悚”题材。 此前已有《尼罗河上的惨案》验证过社会审美风尚。 《尼罗河上的惨案》是我国最早引进的一本侦探小说,作者阿加莎克里斯蒂,还创作了《东方快车谋杀案》《无人生还》... “人民有这方面知识的渴求。”边华伟将审稿意见填好,递给更上级的领导。 他有预感。 这篇文章,一定能火。 ...... ...... ...... 第47章 长篇小说 故事会杂志社人手少,主编何成伟亲自陪着位作者住进招待所。 《故事会》的收稿对象,以农村“故事员”为主,偏偏故事会杂志社作者招待所条件极优,有独立卫生间、抽水马桶、淋浴器。 很多农村来的孩子,根本不知道这些怎么使用,生活起来诸多不便,还内向,不好意思问,肚子疼起来,皮带都解开了,愣是不知道该去哪解手。 编辑们只好提前热情的为这些作者们安排妥当。 “何主编!” 何成伟刚回办公室,边华伟就找上来,把篇稿子拍他桌上。 “你先看看这个吧。” 何成伟瞥一眼厚度,约莫两三万字左右。 “这故事特别好。”边华伟接着道。 何成伟喝口茶叶,“华伟,‘每临大事有静气,不信今时无古贤’,不要一点点事,就激动成这个样子。” “主编,你先看吧。” 何成伟只好拎过椅子,一屁股坐下,审阅起这篇稿子: 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 杭州府受贿,把杨、葛二人判成死罪,激起江浙全省举监生员公愤,联名上告到巡抚衙门。 这巡抚衙门上下受贿五万两银子,三大宪会审时,又把杨、葛二人打得死去活来。 小白菜屈打成招,当堂翻供,杨乃武抵赖不招,恼怒钦差:“如今问成死罪,但等秋后处决了。” 杨姐一听,真是肝肠寸断。 她哭,她喊: “天呐!天呐!难道大清朝连一个清官也没有吗? 说什么法有王章,律有明条,这群贪赃枉法的狗官!” ...... 何成伟腾的站起,满面亢奋,拍案击节: “好、好、好!” “好一個杨乃武与小白菜!” “胆大包天!精彩至极!” 最好的故事,便是乍一读通俗易懂,细回想却脊背发寒。 简称,细思恐极。 譬如,白雪公主吃下毒苹果后死去,被小矮人放在水晶棺中,白马王子赶来,没有丝毫犹豫就直接吻了公主... 至于这篇文章,表面是呈现杨乃武与小白菜的冤案,背后却是坐在清廷黑暗之中的人,相互算计、勾心斗角的权力游戏。 作者将“杨乃武案”描写为,慈禧太后对两江一带湘军旧部、对曾剃头的一次打压。 案情最后,杨乃武、小白菜被释放,而两江十余名官员受到株连,皆是湘军旧部。 “华伟,你从哪里找来的稿子?” “...有作者投的。”边华伟扯了个谎,怕杂志社派他找江弦索稿。 “这是篇好故事啊。” 何成伟带着巨大的兴奋道:“你们总嫌弃来稿少、质量差,嫌我让你们去田间地头向农民拜师,你看看,真正的好故事,不就在民间?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 “主编,伱看这篇文章我们发么?” 何成伟来回踱了几步,忽的顿足,大手一挥。 “发!” 他们《故事会》胆子够大,好些个嗡嗡嗡时期的手抄本,涉及情色禁忌的,都敢搬过来发出去。 至于这篇文章,虽多次提到什么“通奸”的词汇,但尺度把控极好,蜻蜓点水,让人心痒,又不触及红线,作者专业的就好像是经受过什么严格的训练。 “我看也没什么好修改的,我们帮忙改改错字,抓紧时间在四月的那期刊发了,作为第二期的主打作品,标题印在封面上,力求醒目。” “作者的稿费标准呢?” “先按千字7元给吧,笼络笼络人心,我有预感,这位作者的好故事,肯定不止这么一篇。” ...... “161块。” 江弦把《故事会》寄来的稿费清点一遍。 边华伟还给他寄了封信。 内容大概就是陈老师写得真好云云,希望陈老师继续给《故事会》提供更多作品,也欢迎陈老师去故事会杂志社作客参观... 总而言之,就仨字。 我还要。 当然,他想要,江弦也有那个能力给。 给《故事会》投稿,他不光能自己赚点儿外快,还能给姐夫涨涨业绩,一举两得。 再写篇什么呢? 他相当高产的。 ...... 北影厂这边。 凌子风见着朱琳,觉得实在是漂亮。 一颦一笑,勾人夺魄。 可惜这气质和翠翠实在不相符,又动了惜才之心,就问配角愿不愿意演。 朱琳立马答应,拿了两个配角的戏,一人分饰两角。 翠翠这角色也没给蔡明。 蔡明和每个童星的痛处都一样,刘星长大了还是刘星、夏雪长大了还是夏雪、释小龙长大了还是释小龙、小海霞长大了还是小海霞...反正是走不出那个角色。 不过她转型挺成功的,后来跟着陈佩斯去演了小品,也大红大紫,连上27年春晚,从“小海霞”摇身一变,成了每年除夕夜观众们最“烦”的老太太。 冷知识,蔡明最后一次登上春晚是五年以前。 ...... 3月16日。 “1978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的获奖名单出炉了。 25篇获奖作品当中,根据群众推荐票数和评委意见,江弦的《棋王》力压刘鑫武《班主任》,取得此次评选第一。 《京城文艺》兴高采烈。 这份获奖名单上,有足足12部作品来自《人民文学》,榜单都快被包了圆,反倒是他们《京城文艺》选上去的作品拿了第一。 颁奖当天。 李清泉和江弦道了声恭喜,而后提出要江弦来编辑部挂名当编辑的想法。 “我回去不会被写入《贰臣传》里吧?”江弦试探着问。 众人愉悦的笑了起来。 茅盾是在严文井和韦君宜陪同下走进会场的,以茅公的地位和影响,势必是有备而来,要在会场上对一些问题先行表态。 所有人目光全都集中向了主席台。 茅公的发言很有意思,先后夸奖了《棋王》《辣椒》的艺术性。 这像是拐着弯吐槽,现在的文学作品在艺术上不够讲究。 其实在1978年,华语文学最大收获,是张爱玲在某省发表的《色戒》,虽然那也是张氏五十年代的一篇存货,而她上一次出手漂亮,也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 会上,茅盾又提到,中青年作家应该尝试写长篇小说了。 江弦很认可这话。 作家需要一部长篇小说确立地位,鲁迅先生唯一被人诟病的,就是没有一部长篇小说,实在可惜。 其实茅盾本人,便是位首屈一指的中长篇小说作家,他一直很鼓励中国作家们对长篇小说的创作,“茅盾文学奖”也是长篇小说奖项,是他留给后辈们的激励。 正胡思乱想间,忽听到台上茅盾问道: “江弦来了吗?” 所有人的目光刷的一下朝着江弦看来。 他赶忙站起,在台上大灯的强光里,看到茅公苍老而慈祥的面容。 四目相对,青年人热血沸腾。 茅盾笑笑。 “好,江弦也来了,你的《棋王》写得不错。 可是你还应该为我们的文学事业做出新的贡献,要写长篇。” 江弦一愣。 这是要给他...加担子了? ...... ...... ...... 第48章 翠翠 “1978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第一名的奖品,是个搪瓷缸子,沿口一圈蓝色,瓷白的杯壁上写个又大又红的“奖”。 隔天,江弦就端着这“奖杯”上北影厂开会了。 倍儿有排面,沈从文都多看了好几眼。 “翠翠应该是个天真、纯洁的少女,有我们湘西一带味道的女孩子,在水边生,在水边长...”沈老师表达着他的美好想象。 江弦低着头,抓紧空闲,给朱琳的俩配角多加了两句词儿。 他也只能帮她这么多了。 角色是导演来定,他也没办法搅和。 这年头电影拍的不好,得向全国人民谢罪。 不像后世,一切围着资本走,金主的小三、小四、小五...哪怕是条狗,都能给安排一重要角色。 之后就是开会,商讨角色,定翠翠的演员。 北影厂的三朵金花,刘小庆、李秀明、张金玲...皆不入凌子风和沈从文的眼。 方舒? 方舒跟着张铁林演电视剧呢,嗡嗡嗡后第一部电视剧《有一個青年》,完事儿马上又跟陈佩斯、刘晓庆演了喜剧片《瞧这一家子》。 其实《边城》原定的翠翠,是个成都小姑娘:戴呐。 拍《边城》那会儿,她才13岁,毫无表演经验,全靠小女孩天生的纯真、娇憨。 只可惜,江弦这只蝴蝶扇动翅膀,愣是把《边城》的拍摄提早了好几年。 人戴呐这会儿十岁不到,拉来让演春心萌动,这就有点儿过分了。 四月,《边城》剧组在全国范围内展开“寻找翠翠”工作,还在《京城晚报》刊登了一篇《翠翠,你在哪里?》的文章。 一时间,全国范围内掀起寻找翠翠的热潮。 ...... 翌日,江弦还没睡醒呢,房门就被拍的咚咚响。 他打个哈欠,披两件儿衣服,趿拉着鞋,开开门儿,外面儿站着施文新。 “江老师,还没睡醒呢?” “害,我年轻,觉多。” 他一点也不羞愧。 罗素说:不要因为睡懒觉而感到自责,因为你起来也创造不了什么价值,能在浪费时间中获得乐趣,就不是浪费时间。 “江老师,翠翠的演员来试镜了,沈老和凌导都想让你过去看看。” “是么?” 江弦赶紧提上鞋帮子。 他还蛮好奇,究竟是怎样的演员,才能入了沈从文和凌子风的法眼。 小会议室里,人已来齐。 江弦端着奖杯匆匆进来,颔首和大伙示意,随后拎把椅子在角落坐下。 他刚砸吧口茶水儿,就听到门外有动静,跟着脚步声响起,门被推开,一个不多点高的身影出现在众人面前。 江弦以及其他人的目光都朝门口望去。 这是一小女孩,嘴上抹了很夸张的口红,眉心处还点了个小红点儿,脚踩双白花花的胶白鞋。 “老师们好。” 小女孩说话挺大方。 “我叫陈红。” 坐角落的江弦一哆嗦。 陈红? “你好陈红,请坐。” 凌子风和蔼的笑笑,“你今年多大了?” “12岁。” “听说你在江西出生?” “我家在JX省SR市铅山县。” “伱是江西人啊...”凌子风和沈从文对视一眼,二人眼睛愈发的亮。 “你父母从事什么工作?” “我父母都是军人干部。” “你看过《边城》么?” “没看过,听说是个小姑娘的故事。” “嗯,我们就是来请你演这个小姑娘的。” 凌子风拿出份剧本儿,让她念了段台词儿,试着演了演,“你父母同意你出演《边城》这部电影吗?” “我家里都很支持,我外公以前在湘西打过仗,对那里有感情。”陈红脆生生道。 “她外公是...?”凌子风问了句旁边儿人,很快得到个答案,点了点头。 “你先拿份儿剧本回招待所,先读,尽量读懂,读不懂...” 凌子风往四周一瞄,瞅着在角落里玩奖杯那货,“读不懂,就找这个江弦哥哥,他是大作家,文化水平高,让他给你讲讲。” “?” 江弦有点儿无语。 我又不是德华。 扔个小孩姐给我是啥意思? “谢谢导演爷爷,谢谢老师们。”陈红鞠了一躬,又瞄了眼江弦,觉得还挺帅。 陈红告辞以后,这边儿又立马开会。 “挺好的,才12岁,花骨朵一样清纯美丽。” “就是有点儿出尘那感觉,眼神不太灵巧,挺空洞,挺飘。” “行了,翠翠这角色,就是要沉静、朴实,小丫头皮肤能再黑点儿就更好了。” “就她吧,年纪又小,又是江西长大的,怎么看怎么合适。” 江弦蹲角落里安静听着。 他是没想到,北影厂居然找着了这个年纪的陈红。 陈红17岁出道,被琼瑶夸是“内地第一美人”,家境显赫,外公曾担任湘西省军区司令,参与过北伐,妥妥的三代背景。 她在《聊斋》中演连城、在《红楼》中演紫鹃、在《三国》中演貂蝉、在《太平》中演太平... 陈皑鸽为了她,不惜抛弃了同居多年的倪平。 给倪平伤惨了,后来倪平说:如果有下辈子,我既不要爹娘,也不要孩子和家庭。 ...... 一晃几天又过去。 陈红已经跟江弦混熟,常来他这儿蹭吃蹭喝。 “上饶是个啥地方?” “反正没有京城热闹。” “你有没有喜欢的人?” “我才不喜欢别人呢,我们班倒是有好多男生喜欢我。” “几个?” “三、四个吧,为了争我还打架呢...” 江弦听得嘎嘎乐。 “后来呢?” “他们太粗鲁了,我一个也看不上。” 正说话呢,门咚咚咚被敲响。 江弦一打开,陈皑鸽站在外面儿。 他瞥眼屋里,“这谁家小孩儿?” 妹子翻个白眼儿。 “你特么才小孩呢,我初中生。” “陈红,不许说脏话。” 陈皑鸽也不跟她计较,像模像样作个揖。 “江兄,皑鸽有一事相求。” “你先说事。”江弦谨慎。 陈皑鸽面露腼腆。 “我这不是...一直有个追求对象...” 江弦乐了,“妇女之友”陈大导竟还有如此作态?这纯洁的七零年代呐。 “写情书是吧。” 江弦一语道破他的心思。 陈皑鸽从怀里掏出页皱皱巴巴的纸。 “我写了一封,总觉差了点意思,想请你指点一二。” 江弦铺到桌子上,陈红也好奇的凑过来。 “一边玩去。”陈皑鸽带着唬色瞪她一眼。 “切。” 陈红不怵他,就挤江弦胳膊边上看。 [加林同志:您好,见信如握手。 近来天气尚冷,望你注意身体,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我们在这短短的时间,结为知心“兄妹”,并且思想明确,又有一个奋斗目标。 我们虽各处一方,收到你的信和照片,回想起我们的朋友之情,就像见了面一样。 美好的鲜花迎着我们两人,为美好的未来前进吧! 如有错字,万望你来信帮助指教,我虚心接受...] “这啥玩意?”江弦眉头紧皱。 ...... ...... ...... 第49章 出手漂亮 “这能算是情书吗?” “我往纸上撒把米,鸡啄的都比这玩个强。” “皑鸽,你还是另请高明吧,这个我改不了。” 江弦嫌弃的将“情书”递回去。 陈红也在旁边阴阳怪气,音调拖得很长。 “太~次~了~我们班的学生写的都比这个好。” 其实她看不出好坏,但她知道得和江弦站在同一战线,同仇敌忾,打倒这個fan动势力老男人。 陈皑鸽不死心。 “别啊江兄,你帮我好好改改吧。” “改是改不了,要我说干脆扔掉,重新写一篇得了。” “江兄,要不你替我来上一篇?”陈皑鸽试探着问。 陈红又翻白眼,更加看不上这人。 陈皑鸽才不管小孩姐的感受,“放心,不白请你出手,必有重谢!” “谢不谢的,主要咱都哥们儿。” 江弦乐乐呵呵的,变了张脸,“你的那位姑娘叫什么名字?” “孙加林。” “职业呢?” “建筑工程学院的学生,跟我一个南城一个北城。” “有什么兴趣爱好?” “穿新衣裳、看电影、看文学杂刊...她英语挺不错的,在考伽拿大皇家大学。” “行,我知道了,不过我挺忙的,得过一礼拜你再上我这取。” “一礼拜?”陈皑鸽纠结半天,最后相信江弦的水平值得等待。 “行,我到时候再来。” ...... “沈老师,忙着呢?”江弦得了闲,就去跟沈从文套近乎。 沈从文要把关剧组的服饰,这些天干脆就住在了招待所。 服饰这块他极专业。 沈从文离开燕京大学后,曾在历史博物馆工作过很长时间,做文物解说员。 就是博物馆里志愿者常干的活儿,为参观者解读文物。 当时来博物馆的游客,恐怕都不知道面前这个解说员,就是从前那个大才子:沈从文。 也是因为这段经历,他的后半生,几乎全浸淫在中国古代服饰研究中,并着手出版服饰研究专著——《中国古代服饰研究》。 一写就是21年,有人说,《中国古代服饰研究》是生生熬死他的一本书。 “小江,凌导刚来的消息,电影的拍摄地定了。” “是么?在哪啊?” 沈从文眼中流露出一丝怀念,“镇筸城,那里也是我的家乡。” “应该是座极美的小城吧。”江弦大概知道那地儿,后来改名成了凤凰古城。 《湘西剿匪记》《血鼓》《血色湘西》《湘西往事》《湘女萧萧》《神枪血恨》...这些个影片都曾在那儿取景。 开机时间临近,《边城》剧组的演员们正式搬入了招待所,冯汉元、刘魁、金风、石磊...石磊这小伙子,帅的跟江弦似得。 朱琳也被从医科院借调了过来,随组拍摄。 “他们每天给我5毛钱补贴呢!”妹子特兴奋。 “是么?”江弦与民同乐的拍拍手,“真好、真好。” 朱琳又好奇。 “伱编剧本他们给了你多少稿酬?” 这会儿剧本稿酬标准未定,改编剧本靠作者和原著的影响力综合评定,上一个标准则是60年代出的,长故事片剧本稿酬,每部2000-6000元,短故事片500-1500元。 “我们这属于联合编剧,带我一共四个编剧,分下来给了我500。” “......” 朱琳把嘴嘟上了。 话说,这年代演员不给片酬。 这会儿演员就是一份职业,只是社会分工不同,每月和工人一样,从单位、话剧团领取工资,待遇按工龄长短、贡献大小评定。 北影厂的金花,张金玲演了《渡江侦察记》后全国闻名,每月工资30块钱。 补贴就更别提了,刘小庆拍《火烧圆明园》,梁家辉每天饭票吃不完拿去冲马桶,刘小庆每天自己掏钱买饭吃,给她气的嚎啕大哭要吃肉。 出国交流,演员穷的只能上北影厂服装库借服装,接待外国代表团,收到礼物价值5元钱以上,必须上交组织。 ...... “啊~朱琳姐,大江哥坏~” “江弦,你怎么一天天的净欺负小孩儿。” “我逗她玩儿呢。” 这段在北影厂住的时光,算是朱琳和江弦俩人接触最频繁的一段了。 俩人都住招待所,每天一睡醒,就能见着面儿。 “来来来,吃大白兔。”江弦从抽屉里取出几块奶糖,分发给她们俩。 大美人、小美人,站到一块真养眼啊。 “小江。” 正想着,沈老爷子恰巧从门口路过,江弦赶紧把他老人家招呼进门。 “沈老师,吃糖、吃糖。” “我就不了嘛...你们年轻人吃...哟,还挺甜的。” 沈老含着块大白兔,有些腼腆的在房间里踱步两圈,忽注意到桌上一篇稿子。 “咦?江弦,这是什么?” 江弦颔首一笑,“说来惭愧,代一位朋友写了封情书。” “你们年轻人啊...”沈从文无奈的笑笑,又有些好奇。 “我能拜读一下么?” 情书,对沈从文来说,有极特殊的意义。 他被誉作史上最会写情书的文学大师。 当初为了追求他的夫人张兆和,他花费半年时间,每天都给她写封情书,彼时张兆和还是他的学生,不堪其扰,于是带着这些情书找到校长胡士。 结果胡士对这番遭遇感同身受,当即送上助攻,不仅不阻止,还亲自做媒,沈从文又坚持给张兆和写了两年的情书,终于打动这座冰山。 得到江弦的允许,沈从文将目光移至那一行行隽永的文字上。 [亲爱的加林: 树木褪下茂盛的衣裳,颜色变灰变黄。 我看到无数树上覆上白雪,好像童话世界一样。 我计算着还有几个小时,几分钟,几秒,才能拥你入怀。 有时候,你让我想到一栋房子。 房子里布置着漂亮的灯,每个人都很开心。 我们之间的距离,让我们备受煎熬。 我的时间和经历对我来说都毫无意义,因为你不在我身边。 从见到你的那天起,我就爱上了你。 今天我依然爱你。 往后余生,我一直爱你。] ...... 沈从文全部的注意,都已被纸上的文字所吸引。 他的睫毛微微颤动着,眼眶也渐渐湿润了。 一纸情书,仿佛又将他带回了20年代。 那年他26岁,初次登台讲课,本是成竹在胸,谁料闹得那般狼狈,满堂笑声。 那本该是他最灰暗的时刻,可又是他最幸福的时刻。 人群中,他一眼将她望见。 “从见到你的那天起,我就爱上了你。” 一见钟情。 他笃信。 “往后余生,我一直爱你。” 最终却弄的一团糟。 沈从文沉浸在文字带来的情境中,控制不住的悲伤就那样出现。 他还是忍不住落泪了。 控制不住的难受的哭了。 朱琳注意到沈从文在哭泣后,整个人都很是意外,瞪大了眼睛,怎么也没想到沈从文会看哭。 江弦也吓到了,他没想到从电影《绿皮书》里抄来的一封情书,会让沈从文悲伤到这种程度。 “沈老,您还好吗?”他小声问了一句。 沈从文抹抹眼泪,许久都没说话,心情还沉浸在这篇情书所带来的回忆中。 “江弦。” “你写的很好、很好。” ...... ...... ...... 第50章 到人民中去! 这一年的春天,京城的黄沙令人窒息。 早在两年前,联合国环境规划署就宣布:京城是“世界沙漠化边缘城市”。 到了今年春天,3月3日新华社发出电讯稿《风沙紧逼燕京城》。 紧接着的第九天,3月12日被确定为植树节,全国上下掀起植树运动。 种的特么的杨树。 后世那些让人窒息的漫天飞絮就打这儿来的。 不过江弦马上就要润了,随组拍摄去湘西,正是他图谋已久的目的。 这年头剧组拍戏贼讲究,一部戏磨一年都是常事儿。 他倒无所谓,他就一编剧,收集好灵感就能回来,到时候写出那部长篇小说也合理些,能给广大人民群众个交代。 临行前炫了顿烤鸭,搓了顿大澡,找一老剃头师傅刮了个脸、修了个面,‘刀快水热,一秃噜一個’,那叫一地道。 四月中旬,阳光和煦。 京城火车站,江弦爹妈连着江珂一块来火车站送他。 “来来来,把这个戴上,路上保个平安。” “我不戴,啥年代了还搞封建迷信。” “别胡咧咧,这是他老人家的像章。” “他老人家?”江弦脸色一变,“那得戴上,他老人家真管事儿。” 一家人没闹太难过,江珂还有点羡慕,这可是坐火车啊! 这年头,能坐趟火车可真是件牛事儿了,你得有介绍信,还要有全国粮票,还得有闲钱。 拎着大包小包去到月台,刚好碰见朱教授一家正上演着一出生离死别。 “琳琳,到地方一定记得给家里面来信儿。” “你一个人在外边儿,照顾好自个儿。” 他们不反对闺女追求表演,只是这一去就不知道多久,还是穷乡僻壤遭罪地方,这让他们老两口如何能不挂念呢? “朱伯伯、刘阿姨,放心吧,我会替你们照顾好朱琳同志的。”江弦当即表了态。 “这...” “江弦,我们可把琳琳交给你了!” 朱父朱母病急乱投医,千般叮嘱,江弦百般保证,朱琳不断翻着白眼。 “行了,上车吧。” 全剧组,上到凌子风、沈从文,下到陈红、朱琳这些小演员,还有被他妈派来的葛尤,全都坐的火车,而且清一色的硬座。 这年头,没点级别,有钱也坐不上卧铺。 硬座已经算高规格的了,比无座强太多,最低档的是“闷罐铁皮”。 类似于货运列车,车厢上方有几个小窗户,所有人席地而坐,一般人也很少能乘坐到。 “咱这一趟得坐多久?”朱琳坐下来问他。 “得差不多两天吧,京城去湘西得横跨小半个中国,三四个棒子国从南到北的距离。” 这会儿跟后世都一样,火车票票面上只显示出发时间,不标注到站时间,路上影响因素太多,时间不好确定。 汽笛声响起,绿皮缓缓开动,咣咣啷啷驶出京城,以80公里的时速在华北平原疾驰。 朱琳、陈红、葛尤都看着窗外,欣赏着祖国的大好河山。 陈红有些兴奋,“我们到哪了?” “私以为,已经抵达湖北。”葛尤答。 江弦:“别乱讲,连河北都没出去呢。” 座椅已经是皮革制了,比几年前的木质座椅舒适了一大截。 “沈老师,听说你以前还在湘西当过土匪。”江弦八卦起来。 沈老爷子腼腆的咳嗽两声。 “兵匪、兵匪。” “您讲讲呗。” “有啥好讲的。” “就当给大伙解解闷儿。” 见群众欢呼挺高,沈从文只好答应,“我给你们讲个绑票的事儿吧。” “太行了。”江弦从兜里掏把瓜子儿嗑上。 “那会儿吧,土匪要是绑来小肉票,要先安排厨子给他做条鱼。” 葛尤一惊,“还给吃鱼,这么人道主义?” “不白吃,看他第一口吃哪儿。 吃鱼背,那就放了,穷苦人家的傻孩子。吃鱼肚子,那就多关几天,家里面指定有点钱。要是吃鱼眼睛,不得了了... 一定是财主家的人,绝对的大票,非得让这家人倾家荡产。” 沈从文博学多才,还是个中国通,江弦又知道一堆野史,俩人一会儿一个小故事,旅途顿时欢快许多。 中午时分,列车员推着小车一节节车厢转,车上摞着没盖的铝制饭盒,3毛一份不要票,三分之二米,三分之一菜,几片午餐肉、红肠、土豆丝、青椒丝...味儿特好。 这会儿火车上厨师水平贼高,大多是厨师世家出身,或者是老牌饭庄大厨,要么就是各种名菜的传人,才有资格入驻火车餐厅。 等都差不多吃完了,列车员又回来收饭盒,叠成个菱形摞着,清洗以后还要再次使用。 天色昏暗下来,旅程到了最难熬的时候,大伙昏昏欲睡,睡不着的捧着报纸、杂刊阅读。 “江弦,伱看这篇文章是夸你的。”朱琳递过手上的《新华月报》。 江弦抬眼望去,看到上面一篇名为《“动物凶猛”:论欲望的纯洁性》的文学评论。 [青春之人不会写青春,因为他们深陷其中,主观偏激,长大之人亦不会写青春,因为他们脱离其中,青春的一切早已是雾里看花,因此,江弦的这篇《动物凶猛》便显得难能可贵...] “巧了,我这儿也看到一篇,《文艺报》上的。” “前几天我也看着来着。” “我这份《小说月报》可是在头版转载的《动物凶猛》,江老师写的真精彩。” 一群人拍起了江弦的彩虹屁,给他疯狂输送情绪价值。 沈从文坐在对面,颇为欣赏的看着他,仿佛看到了数十年前同样26岁成名的自己。 又熬了一天,终于在天色完全暗下去的时候,听到乘务员播报:“凤凰站到了!” 一行人匆匆忙忙、大包小包的下车,南方气候的比京城湿润、潮热。 江弦累的头脑发胀,当地管理局很快派人来接,趁着夜色,又被安排坐车、赶路,终于在蒙蒙夜色中抵达凤凰县镇筸城。 好不容易睡下,再醒来时已是白天。 揉着眼眶出去,晨风微凉。 只见高高矮矮的吊角楼连成一片,溪流如弓背,山路如弓弦,沱江淙淙流着。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