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开新号了 大宋,汴京,楚王府。 银安殿仿佛被一支马匪队肆虐过,地上散落无数碎裂的瓷片,撕毁的字画,四分五裂的桌椅。 一众青衣下人打扮的人站在殿外瑟瑟发抖,不少人眼圈乌黑,鼻青脸肿,显然刚挨过揍的模样,众人正惊恐又忐忑地望向银安殿内。 殿内正中,赵孝骞半躺半坐在一张完整的椅子上,只觉浑身酸痛,尤其是胳膊,痛得抬不起来。 而他的对面,坐着一名五十许的白须老者,正一手捋须,一手搭在赵孝骞的脉搏上。 赵孝骞与老者两两对视,目光触碰,一眼千年。 两人之间的沉默已有一会儿了,气氛有些尴尬。 赵孝骞欲言又止,几番心理建设,仍在脑海里修改开场白。 老者仙风道骨,白须飘飘,好一副老神仙模样,可惜一只眼圈乌黑,花白的头发略有些凌乱,无端折煞了几分仙气。 良久,赵孝骞终于幽幽地开口。 “大夫,我大抵是病了,横竖睡不着,这悲伤没有由来……” 老者显然是大夫,闻言老脸微微一抽,然后指了指殿外一众面露惊恐鼻青脸肿的下人。 “世子多虑了,他们的悲伤才叫没有由来。”老者淡淡地道。 然后老者翘起大拇指,指了指自己的黑眼圈,继续淡淡地道:“老朽的悲伤与他们一般无二,皆是没有由来。” 赵孝骞抬起一只胳膊,朝殿外的下人们挥手,脸上露出歉意的微笑:“包意思啊。” 下人们纷纷垂头,连道不敢。 没错,赵孝骞是世子,北宋楚王府的世子。 神奇的是,这个身份赵孝骞也是两个时辰前才知道。 两个时辰前,一梦千年的赵孝骞迷迷糊糊睁开眼,赫然发现周围的环境无比陌生。 更令赵孝骞惊悚的是,几名穿着道袍的道士正摁着他的手脚,而一名穿着紫色道袍的老道士端着一碗黑乎乎的水,打算强行往他嘴里灌,这画面跟电诈集团噶腰子一样一样的…… 正常人遇到这种情况会怎么办? 赵孝骞不知道别人会怎么办,反正他不会坐以待毙任人宰割。 遇到犯罪分子当然要奋起反抗,反抗不过再跑。 于是赵孝骞果断出手了。 “蛋来!” 随着一声厉喝,赵孝骞骤然偷袭,一手狠狠拿捏住了紫袍老道的要害。 招式有点下作,但……赵孝骞躺在床榻上,紫袍老道站在他床前,两人所处的位置实在太完美了,不拿捏他都对不起老道的风骚站位。 紫袍老道发出凄厉的惨叫,捂着裤裆,两腿呈内八字倒下。 另外几名年轻道士也没被放过,赵孝骞抄起屋里的一张胡凳,横扫千军落花流水,动作特别帅。 奇怪的是,无论紫袍老道还是几名年轻道士,被赵孝骞揍了之后却没人敢反抗,他们神情惶恐,只敢抱头躲避,嘴里不停叫着“世子饶命”。 赵孝骞可不管那些,毕竟莫名其妙身处陌生环境,醒来还被人摁住手脚给他强行灌药,此时的他一门心思只想杀出重围,逃离这個犯罪集团的老巢,然后报警。 道士们见赵孝骞疯了似的揍他们,众人不敢反抗,但逃命还是很有必要的。 于是道士们跑出屋子,逃命似的逃命。 赵孝骞宜将剩勇追穷寇,抄着胡凳不依不饶地追杀。 从后院一直追到王府银安殿。 人没追到,后面却跟了一大群穿着青衣的家仆,一边追着赵孝骞一边大声呼曰“世子不可,世子冷静”。 赵孝骞已有些上头,于是在银安殿内大发神威,不管是谁,敢靠近他半丈之内必被爆狗头。 片刻之后,王府内的下人们被他揍了个遍,赵孝骞占了大便宜,只有他揍人,别人不敢动他,只是围着他。 银安殿内一片狼藉,王府鸡飞狗跳,狼奔豕突,就连王府看门的狗都被他扇了俩嘴巴子。 正大杀四方之时,忽听殿外一道欣喜的声音,混乱中赵孝骞扭头望去,却见一个圆滚滚又矮又肥的肉球滚了进来。 “醒了?醒了!哈哈,天佑吾儿……” 话音未落,赵孝骞二话不说一记凌空飞腿。 肉球刚跨进门槛就倒飞出去。 力的作用是相互的,这记飞腿后座力很大,赵孝骞也倒飞了出去,重重跌落在地。 下人们顿时一拥而上,制住了赵孝骞的手脚。 整个王府被赵孝骞兴风作浪,风平浪静后,银安殿仿佛变成了台风过后的一片废墟。 平静下来后,赵孝骞发现了一个事实。 这里好像不是什么电诈集团,而是北宋。 现在的他,身份好像是楚王府的世子。 于是便有了开头的一幕。 老大夫给世子搭脉看病,下人们拖着伤躯收拾善后,赵孝骞表情麻木,正在拼命消化自己已穿越的事实。 眼前的大夫姓孙,是一位太医,赵孝骞在银安殿大发神威时,这位被请来给世子瞧病的孙太医恰好跨进银安殿,于是适逢其会,喜提一记铁拳。 摸了许久的脉,孙太医收回了手,捋须悠悠地道:“世子无大碍,身子单薄了一些,气血不够旺,多晒太阳多熬练筋骨便可,老朽开一副方子聊为滋补……” 赵孝骞此刻的心情很复杂,两个时辰了,他还没从穿越的事实中缓过神来,表情看起来有些呆滞。 见孙太医起身准备写方子,赵孝骞忽然伸手拽住了他。 “大夫,您再仔细瞧瞧?”赵孝骞的眼神有些不甘。 孙太医不解:“世子贵体还有何不适?” “有。” “哪里?”孙太医表情凝重地坐了下来。 赵孝骞严肃地缓缓道:“这里其实不是什么大宋,对不对?这里应该是一个异世大陆,大陆上各种国家王朝,而我,只是小家族里的一个废材,毫无修真的资质。” “一段传奇的故事就此开始……” 孙太医眼皮猛跳,动作有些气急败坏地再次搭上赵孝骞的手腕。 “老朽医术不精,差点误诊,世子的脑子怕是有问题,老朽再看看。” “刚才在殿内被我踹飞的那个肉球,莫非是家族里闭关的元婴老祖?” “那是你爹,他只是胖了点。”孙太医忽然笑了,笑得有点幸灾乐祸。 第二章 王府独苗 孙太医确实有点幸灾乐祸,毕竟一把年纪的他,无辜挨了楚王世子一记铁拳,又不敢报仇,老夫幸灾乐祸笑一笑,犯王法吗? 不犯! 穿过过来第一天就干了一件倒反天罡的事,赵孝骞有点惶恐。 一脚把亲爹踹飞,这种事放在二十一世纪也是很炸裂的。 如今这个礼法森严的古代,尤其是在宗亲王府,赵孝骞这种行径…… 他都能想象自己被五花大绑吊在王府大门口,肉球一样的父王敲锣打鼓满世界吆喝“大家快来看看我家的不孝子”。 “太不稳重了啊……”赵孝骞叹息自省。 主要是今日滚进来的那颗大肉球,实在来得太突然了,像一颗来自天外的陨石砸向头顶,赵孝骞几乎出于本能反应将他踹飞。 孙太医没能瞧出毛病,但他一直怀疑赵孝骞脑子出了问题,盯着他的脑袋看了半天,令赵孝骞不寒而栗,生恐这老货动了不该有的念头,比如掀开赵孝骞的天灵盖一探究竟什么的。 于是赵孝骞果断决定送客,朝孙太医挤出一丝符合社交礼节的友善微笑后,随即转身板着脸离开了银安殿。 穿越这个事实实在太具冲击性了,赵孝骞需要找个安静的地方,好好消化一下。 从银安殿转到后院,在回廊下随机找了個顺眼的下人,下人表现得很乖巧,用瑟瑟发抖的肢体语言回答了世子的所有疑问。 如今是北宋时期,年号是绍圣元年,时下正是三月阳春。 当今官家名叫赵煦,是宋神宗的儿子。神宗驾崩后,赵煦即位为帝,史称“哲宗”,当然,这是他去世后的庙号。 经常当皇帝的朋友都知道,所谓的什么什么“宗”,都是死后的皇帝才有的称呼。 而赵孝骞的父亲楚王,名叫赵颢,正经的皇室宗亲,他是宋神宗的亲弟弟,一个娘胎出来的,也就是当今官家赵煦的皇叔。 从辈分来说,赵孝骞的身份不小,跟当今官家赵煦是堂兄弟的关系,亲的。 如果大宋突然国破家亡,皇帝要被诛九族的话,不必怀疑,赵孝骞是要陪着皇帝上法场挨刀的。 至于赵孝骞,他是楚王府毫无争议的世子。 因为楚王赵颢只剩了他这一个儿子。 原本赵孝骞上面有两位兄长,下面有个弟弟的,赵孝骞只能排老三。 不幸的是,另外这三兄弟全都早夭,王府内只剩了赵孝骞这一根独苗,货真价实的“千顷地一根苗”。 物以稀为贵,儿子也是。 楚王赵颢对这位唯一的儿子简直溺爱到骨子里,恨不得把全天下的大粪都浇灌到这根独苗上。 可惜的是,赵孝骞这根独苗性格有些特别,自幼便沉默寡言,不喜见生人,常年幽闭在自己的王府小院里,极少与陌生人打交道。 用现代的话来说,赵孝骞根本就是个资深宅男,房子着火都懒得出门逃命的那种。 因为赵孝骞的古怪性格,他爹赵颢可是操碎了心。 为了让唯一的儿子多出门,多交朋友,赵颢甚至不得不拿出父亲的权威,逼赵孝骞参与一些社交活动。 两日前,同样是在赵颢的逼迫下,赵孝骞不得不出门,参加了一场由汴京宗亲纨绔子弟们组织的蹴鞠赛。 汴京东郊马场,被逼上场的赵孝骞刚迈出步,就被一颗蹴鞠狠狠砸中额头。 年轻人的睡眠质量自然是极好的,赵孝骞二话不说倒头就睡。 家将下人们惊惶将赵孝骞抬回王府,赵颢又急又气,慌忙请了太医诊治,一夜过去,赵孝骞悠悠醒转。 醒来便见一位紫袍老道和几名年轻道士在作法,而那碗递到他嘴边的黑乎乎的水也不是什么毒药,而是道士作法后烧成灰的符水。 赵颢生怕唯一的儿子死了,在他昏迷不醒的那一夜,既安排了科学,也安排了玄学,总有一款适合他。 于是才有了今日赵孝骞醒来后大闹王府的一幕。 最不幸的是那位紫袍老道,被赵孝骞一把抓差点变了坤道。 没人知道,醒来后的赵孝骞其实已换了灵魂,彻底成了另一个人。 跨越了千年,仍然被国足狠狠伤害,上辈子破口大骂那么多次国足,果然没有一次是冤枉的。 暖春三月,万物复苏。 赵孝骞漫无目的走在王府内。 接受了穿越的事实,既来之,则安之,不然能怎样呢?下雨天找个雷劈,试试能不能重回二十一世纪? 赵孝骞没那么大的魄力,他怕疼,也怕死,更不认为老天爷会那么仁慈,睁只眼闭只眼任他死了一次又一次。 额头的伤隐隐作痛,触手一摸,头上有一个大包未消,那颗蹴鞠真是又准又狠。 王府其实不算大,准确的说,北宋汴京城内的皇宫都不大。 楚王府只是一座五进院的豪宅,分为前庭二庭中庭后院等等,王府内唯一有些气派的,只有位于前庭的银安殿,那是规制允许的亲王府建筑,相当于皇宫里的金銮殿。 赵孝骞独自走在后院,府内的气氛有些压抑,压抑来源于四周处处挂满的白绫孝带,屋顶,廊柱,就连树上都挂满了。 去年九月,太皇太后高氏薨逝,这位传奇的女人辅佐过丈夫英宗,辅佐过儿子神宗。 十年前,神宗驾崩,她的孙儿赵煦才十岁便不得不仓促登基。 主少国疑,内忧外患,高氏在群臣督请下,于是临朝听政,朝堂内外事悉决于高氏。 而这位传奇的太皇太后,正是楚王赵颢的母亲,赵孝骞的奶奶。 母逝已半年余,按制子孙必须守孝,所以王府内至今到处挂满了白绫孝带。 赵孝骞心情很平静,对于这个年代里的亲人,说实话,他并没有半点喜悲。 刚刚穿越才两个多时辰,若说能为了未曾见面的奶奶哭一嗓子,怕不是有什么大病。 转过后院的一道长廊,赵孝骞赫然发现府内竟然有一个不大的小池塘,穿过水榭,池塘正中央有一座凉亭。 赵孝骞刚在凉亭中坐定,打算欣赏一下王府的春色,却见一颗圆滚滚的肉球快步直奔凉亭而来。 那颗肉球,不偏不倚正是他爹,楚王赵颢。 赵孝骞一惊,急忙起身站定。 赵颢是个胖子,圆滚滚油腻腻的大胖子。 这个胖子大约三百来斤,身高却不到一米六的样子,远远望去,真就像一颗肉球在地面上滚动。 刚刚在银安殿,赵孝骞将这颗肉球踹飞,看着很严重的样子,可是现在却见赵颢能跑能跳,似乎那一脚完全没对他造成任何伤害。 赵孝骞不由钦佩不已。 肉坦血厚扛揍,果真不欺。 赵颢显然是奔着儿子来的,从池塘边朝凉亭奔跑,身上的肥肉跑起来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而他的脸上却洋溢着开怀的笑容,肥肉将眼睛挤成两条细缝,看起来非常憨厚讨喜。 赵孝骞远远观察赵颢的表情,从他的笑容来看,似乎对儿子踹飞他的事并无芥蒂,丝毫没有责怪问罪的意思,于是赵孝骞悄悄松了口气。 这大约便是千顷地一棵苗才能享有的宠溺吧。 “骞儿,父王来啦!”快到凉亭时,赵颢扬声爽朗大笑。 赵孝骞也不得不挤出笑容回应,为了迎合社交礼仪,他甚至也朝赵颢挥手。 然而,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赵颢身后传来。 一名青衣家仆跑到池塘边,躬身急促地道:“禀殿下,宗正寺来人了,寺卿请殿下速去一趟宗正寺。” 赵颢原本快跑到凉亭了,闻言脚步不停,竟原地硬生生地转了个身,朝池塘外继续奔跑,一边跑一边背着身挥手。 “骞儿,父王走啦!” 然后一口气跑远。 赵孝骞目瞪口呆站在凉亭内。 刚才发生了什么?那颗肉球究竟是真实存在过,还是只是自己的幻觉? 第三章 子夜变故 谁能想到,一个三百斤的胖子居然跑得如此身轻如燕。 风一样的男子。 赵颢眨眼就没了影儿,赵孝骞仍站在凉亭里发呆。 今日的春风有些喧嚣…… 踹飞亲爹那一次不算的话,这应该是赵孝骞记忆里的父子第一次见面。 见面太匆匆,那奋不顾身奔赴亲情的样子,搞得赵孝骞还有些感动,谁知眨眼间亲情就改变了方向,一溜烟没影了。 赵孝骞短暂的呆怔过后,也顺势离开了凉亭。 不指望什么父爱,毕竟在他的心里,其实跟这个世界不熟。 王府规模虽不算大,但他必须每个角落都走遍,不出意外的话,这里将是他未来很长一段时间的家了。 家里的花花草草当然都要认识一遍。 一個时辰后,王府终于被他逛遍,不仅认识了府里的花花草草,也把府里重要一点的人都记住了。 所谓重要的人,是指有点身份的,比如王府长史,翊善,记室参军,各院管家等等。 当然,还有一些相对重要的人,这些人是亲爹赵颢的侍妾。 楚王侍妾大大小小一共十余人,分别住在不同的院子里,这些侍妾年龄最大的约莫三十出头,年纪最小的……比赵孝骞还小,刚满十六岁。 一座王府,为何能有这么多侍妾?楚王妃难道不管吗? 真管不了。 因为楚王根本没有正妃。 楚王妃,也就是赵颢的正室夫人,赵孝骞的亲娘姓冯,是真宗年间的宰相冯拯的曾孙女,也算出身名门。 然而嫁给楚王后,夫妻之间感情一直不和,更要命的是,冯氏跟赵颢的亲娘,也就是太皇太后的婆媳关系也非常不睦。 手握大权的婆婆,跟忍气吞声的儿媳,二人若是关系不好,儿媳的下场不言而喻。 于是在夫妻最小的儿子夭折后,冯氏心灰意冷,彻底厌倦了这个家庭,与楚王赵颢和离了。 没错,这个年代的夫妻是能离婚的,日子过不下去,大家好聚好散,一封和离书送进官府,官老爷盖上印,夫妻的离婚就具有了法律效力。 冯氏离开楚王府后终于解脱了,但她的人生并没有自由。 和离之后,冯氏被送进了瑶华宫出家为道。 皇室是需要维护体面的,宗亲的妻子就算和离了,也不会容许她再嫁二夫,瑶华宫坤道便是皇室为她准备好的结局。 而和离之后的赵颢恢复了单身,瞬间原地起飞喽。 楚王府接二连三纳进了十几房侍妾,个个年轻貌美,妖媚动人。 赵孝骞知道了这些秘闻后,暗暗叹了口气。 自己的前身是个资深宅男,把自己关在院里不愿见人,性格内向孤僻,现在他终于知道原因了。 如此破碎的家庭,对当年还是孩子的赵孝骞来说,心灵上想必是受到很大伤害的。 而那个渣男亲爹,却玩得飞起。 果真应验了上辈子的那句话,爸爸的快乐你想象不到…… 王府逛累了,赵孝骞回到自己的小院。 小院里配了两名丫鬟,一个杂役,当然,不仅仅是这些。 作为楚王唯一的儿子,整个王府爹是老大,儿子是老二,赵孝骞在府里的其他待遇其实与赵颢不相上下。 晚膳由丫鬟送来,菜肴还算精致,简单的两荤一素,味道……只能说勉强入口。 经历过前世八大菜系洗礼的他,自然不大可能对一千年前的菜肴产生什么喜爱。 当然,重要的是,现在的赵孝骞跟这个世界不熟。 不熟,就不好意思下手。等熟了以后,便该抄着棍子满院追杀王府厨子。 王府厨子的末日就快到来了,等着! 用过晚膳后,赵孝骞在院子的书房里找了几本书,这年头的书已有了印刷版,但阅读方式有些吃力,都是竖版文字,读起来很不习惯。 夜渐深沉,书本终于成功起到催眠的作用,赵孝骞打了个呵欠正要回屋睡觉,却听院外有细碎的脚步声传来,听声音似乎有很多人。 脚步声到了院外便停住,很快一名丫鬟匆匆来报。 “世子,王爷的如夫人们都来了,似乎府上出事了。” 赵孝骞皱眉,然后起身出门。 院子外一群王府家仆提着灯笼,灯笼昏黄的光线下,十几名穿着华贵绸裙,年纪几乎比赵孝骞大不了多少的年轻女子正在院外焦急地徘徊。 若不是王府规矩森严,侍妾地位低下,恐怕她们早就闯进了赵孝骞的院子。 环视这群女子,赵孝骞知道她们都是老爹赵颢纳的侍妾,白天都认识过了。 赵孝骞不由暗暗叹息,老爹品行如何不好说,四十来岁的年纪居然娶了一堆十八九岁的侍妾,冲这点品行大抵是好不到哪里去的。 但品行归品行,赵孝骞无法昧着良心否定赵颢的审美。 审美是真的很强大,眼前的这堆侍妾一个个如花似玉,换了前世大约都是校花系花级别的美女,至不济也是个妖娆的麻药搜查官。 为首一名女子穿着湖绿色襦裙,宋朝女子服饰的特点是窄,瘦,长,奇,一身襦裙完美地将她纤细的身材突显出来。 女子大约二十岁出头,娇俏的脸蛋上布满焦急之色,秋水般的眸子微微发红,显然是刚哭过。 赵孝骞认识她,知道她姓甄,名娥,别误会,她不是赵颢从青楼赎身的风尘女子,她可是出身清白的良家女,父亲据说是某个县衙的小吏。 甘心让女儿去给赵颢当侍妾,自然不排除她的父亲有着攀附的想法,就算大宋的宗亲没有实权,能从王府搞点钱也不差,总比嫁给清贫寒门子弟好多了。 眼前这个叫“甄娥”的侍妾,不仅长的美丽,做人也颇有手段,据说赵颢对她尤为宠爱,王府虽未立正妃,但后院诸妾隐隐以她为首了。 见赵孝骞披衣而出,甄娥领着诸女纷纷朝他敛衽行礼。 作为王爷的侍妾,她们理论上的辈分比赵孝骞高,但是,赵孝骞是法定的楚王世子。 而她们,却是地位低下的侍妾,两者身份根本没法比,所以在王府里,王爷的侍妾也要老老实实向世子行礼,这便是王府的礼法规矩。 “惊扰世子,我等之罪也,只是府外传来消息,殿下怕是出事了,府里除了世子,别无做主之人,妾身等只好负罪求见。”甄娥垂头低声道。 赵孝骞挑眉:“出了什么事?” “殿下今日午间被宗正寺卿召见,直到此刻子时仍未见归,听随从家将言,殿下似乎被宗正寺扣押了。” 第四章 世子出马 不得不说,赵孝骞还没有自己已是楚王世子的觉悟,在他的自我认知里,他还是那个前世碌碌无为的平凡人。 平凡与富贵最大的价值观区别就是,富贵险中求,而平凡人,却很排斥生活里的任何风吹草动,他只想赚着饿不死的小钱,无风无浪度过一生。 当然也曾踌躇满志,仰望远方巍峨的高山,幻想有朝一日自己也能登临那山巅俯瞰苍生。 然而当年岁渐长之后,残酷的现实教会了平凡人一个真理,那就是,高山真的只能用来仰望,除此最好不要有任何非分的念想。 认不认同这样的观点,区别在于有没有被社会无情地鞭笞过。 穿越过来的赵孝骞,身份虽然已是世子,但他的心态,仍是前世那个平凡人,这個平凡人只愿自己的生活波澜不惊,任何一点涟漪都会引发他内心的疲累。 所以,当赵孝骞听到赵颢出了事,脑子里的第一反应是:万恶的生活终于对我下手了! “被宗正寺扣押是什么意思?父王……犯事了?”赵孝骞皱眉问道,“父王”这个词儿,说出来有些生涩。 甄娥摇头,神情凄婉:“妾身不知,听到殿下出事后,妾身与姐妹们便匆忙赶来了。” “王府里能做主的人,除了殿下就是世子您,妾身想请您拿个主意。” “殿下向来安分,偶有浪荡之举,却也是无伤大雅的风流之事,妾身也不知殿下怎会招惹了宗正寺。” 赵孝骞忍不住朝她投去欣赏的一瞥。 这女人年岁不大,却深谙语言的艺术。 直白的翻译过来意思就是,你爹除了吃喝嫖赌,根本没胆子干别的事。 赵孝骞自然是听说过宗正寺的,前世看影视剧,皇帝龙躯一震,大喝一声“着发付宗人府处置”。 这里的“宗人府”其实就是唐宋时期的宗正寺,各个朝代说法不一,职能却大同小异。 简单的说,宗正寺就是专门管皇室宗亲的政府机构。 皇帝的七大姑八大姨,二舅四叔三表弟等等,但凡与皇帝沾亲带故的皇亲国戚,都归宗正寺管。 而赵孝骞他爹赵颢,英宗之子,神宗之弟,当今官家之叔,爵封楚王,原汁原味的大宋宗亲,不管他犯了什么事,首先处置他的便是宗正寺。 “除了被宗正寺扣押,没别的消息了?”赵孝骞又问道:“父王以前干了什么落人把柄的事,你们一点头绪都没有吗?” 甄娥含泪摇头,神情愈见焦虑。 赵孝骞情绪有些烦躁,王府当家的出了事,能出面解决问题的,除了他这个唯一的儿子,似乎确实没别人了。 可是……赵孝骞初来乍到,对这个世界完全陌生,出了事都不知道该找什么人,眼前这桩大麻烦他能如何解决? “王府内可有官员能用?”赵孝骞终于想到了办法。 王府内确实是有官员的,比如王府长史,司马,翊善等等,都是正经在编的国家公务员,官品不大,从八品到正七品都有。 这些官员可以理解为辅佐宗亲藩王的左膀右臂,也可以理解为代官家监视亲王的朝廷眼线。 甄娥闻言却突然一滞,仿佛没听到赵孝骞这句话似的,垂头沉默不语。 此时的沉默震耳欲聋,赵孝骞懂了。 出了这桩麻烦,王府属官不可信,消息散播出去,或许会有更大的麻烦。 有的事情是经不起放大的,鸡毛蒜皮都会一夜之间变成惊天巨案。 如今的王府内,唯一可信的人只有亲儿子。 “诸位……那啥,此时已夜深,回去安歇吧,明日我亲自去一趟宗正寺。”赵孝骞温言宽慰,顺便朝她们露出一抹微笑。 莺莺燕燕,环肥绿瘦,渣男老爹是真该死啊…… 甄娥等侍妾们也很清楚,这件事她们根本帮不上忙,于是朝赵孝骞敛衽一礼,默默地告退。 ………… 次日,天没亮赵孝骞便出了王府。 这是赵孝骞第一次出门,也是第一次见到千年前北宋汴梁城的景象。 刚出门的赵孝骞便被汴梁城的景象惊呆了。 万千形容不过四字可概,“极尽繁华”。 仅仅从马车外瞥过第一眼,赵孝骞便终于明白,为何史书上谓宋为“富而不强”。 大街上到处都是穿着华丽绸衫的男女,他们的神态悠然自得,无数挑着担子的小贩在密集的人群中穿梭叫卖,来自域外的商人们牵着骆驼和马匹,满载货物行走于街市。 与其他朝代最大的区别是,大宋的漕运非常繁荣,横穿汴梁就有四条河流,即北宋漕运四河。 城内河多,便意味着桥也多,赵孝骞乘坐的马车忽上忽下,经过好几座拱桥,终于在内城御街边停下。 大宋的宗正寺便在此处。 王府随从家将搀扶着赵孝骞下了马车,赵孝骞看着眼前这座宗正寺高大肃穆的门楣,心情不由有些紧张起来。 门口值守着一队禁军,皆披甲按刀,站在门前不怒而威。 家将上前,向门口的禁军递过一面象牙牌,禁军看了一眼,转身进门通报,没过多久,便有一名主簿迎出门来,客客气气递恭请赵孝骞入内。 赵孝骞微微有些惊讶,没想到楚王世子的身份还能用,他还以为老爹被扣了,世子的身份也会打折扣,被人拒之门外呢。 进了宗正寺的侧门,赵孝骞跟着主簿朝里走,紧张之余忍不住偷偷反手摸了一下藏在后腰的物事。 后腰藏的是一柄小铁锤,铁匠打铁用的。 赵孝骞倒没有劫狱救爹的打算,他没那实力。 纯粹是为了寻求一点安全感,自保用的。 令赵孝骞意外的是,主簿将他带到内堂后,出来接见他的居然是宗正寺卿,濮王赵宗晟。 这位可是大宋宗亲里德高望重的大人物,他是已故英宗的兄长,理论上是赵孝骞的爷爷辈。 穿越之后,赵孝骞给自己补过课,自然是听说过这位的大名,于是急忙起身行晚辈礼。 赵宗晟大约六十多岁,行走间尽显垂垂老迈之态,一双眼睛却难得的锐利有神,仿佛能直透人心。 见赵孝骞行礼,赵宗晟捋须呵呵一笑,声音嘶哑地道:“难得见子安一面,老夫上次见你,好像还是五年前官家祭祀农坛,一晃眼都五年了。” 赵孝骞茫然眨眼,片刻后才反应过来,“子安”应该是自己的表字,大约只有亲近的长辈和同辈能叫。 赵孝骞仍保持躬身行礼的姿势,挤出应酬式的假笑。 赵宗晟仍呵呵笑道:“闻听属官说楚王世子求见,老夫深觉意外,还以为下面的人认错了,子安啊,你可是数年没出过门了吧?今日若非被逼急了,怕是也不会轻易迈出你家门槛。” 赵孝骞低声道:“听说昨日父王被宗正寺扣下了,小子确实急了,今日不顾体面登门求见,看在同宗同族的份上,还请濮王爷爷告知一二……” “濮王爷爷”这个称呼有点新鲜,赵宗晟不由一愣,接着大笑出声,显然颇为愉悦。 笑过之后,赵宗晟突然沉下脸,捋须缓缓道:“你父王确实在宗正寺内,昨日是老夫下令扣下的。” “同宗同族,并无阋墙内斗,伱莫多想,但尔父所涉之事……不瞒你说,有点麻烦。” 第五章 所谓罪名 当今皇叔突然被宗正寺扣下,无疑是一件很严重的事。 究竟多严重,赵孝骞目前不清楚,暗中观察濮王赵宗晟的表情,却见他面沉如湖,看不出端倪。 活到这把年纪,若能叫一个孙子辈看出端倪,算是白活了。 赵孝骞心里有点急,父子之情什么的,目前自是有点虚的,但……你特么把我的长期饭票扣了,我以后吃谁去? “濮王爷爷能否赐告,小子的父王究竟涉了什么事?”赵孝骞小心翼翼地试探道。 赵宗晟捋须笑道:“莫急,本来宗正寺今日也要将你父王释归的,既然子安你来了,正好接你父王回去。” “至于你父王所涉之事,回头你问他,老夫就不多嘴了。” 赵孝骞继续堆起假笑,老家伙做人四平八稳,当真是一点口风也不漏。 赵颢果然被放了出来。 宗正寺的大门外,赵孝骞等了没多久,便见一颗圆滚滚的肉球活蹦乱跳地滚出来了。 被宗正寺扣押了一夜,此刻赵颢的神态油光满面,像一个开着豪车在大学外勾搭校花的油腻暴发户。 赵宗晟陪着赵颢出门,赵颢在赵宗晟面前点头哈腰,一脸恭敬讨好,而赵宗晟的表情却是不咸不淡,捋须不时嗯嗯两声算是应付。 赵孝骞迎上前,还没开口,便见赵颢愣了一下,接着油腻的肥脸涌起无比感动的表情,一双小绿豆眼也瞬间蓄满了泪水。 “骞儿,伱……不愧是为父的好大儿,竟孤身勇闯宗正寺救父,千古佳话啊!”赵颢按住赵孝骞的双肩,仰天嚎啕大哭。 从赵颢中气十足的哭声里,赵孝骞确定了,昨夜宗正寺应该没虐待他,可能寺内的伙食还不错。 一旁的赵宗晟老脸瞬间绿了,捋须的手气得微微发颤。 “孤身勇闯”什么的,把我宗正寺当什么了? 赵孝骞也被赵颢的嚎啕大哭搞得有些猝不及防。 这位亲爹同志的感情真的……好饱满! “父王言重了,孩儿不过是来宗正寺问问消息,跟濮王爷爷聊了几句,顺便把您带回府,没那么惊心动魄。”赵孝骞扯了扯嘴角道。 说着赵孝骞不好意思地看了赵宗晟一眼,道:“濮王爷爷莫误会,父王并无他意。” 赵颢也收起了澎湃的情绪,站在赵宗晟面前尴尬陪笑。 有些嫌弃地瞥了赵颢一眼,赵宗晟缓缓道:“人是放出来了,事情如何解决,楚王你自己看着办,此事宗正寺管不了了。” 赵孝骞心头一沉。 此时他才明白,宗正寺这么痛快放人,不是事情解决了,而是事情更严重了,严重到宗正寺都无法干预的地步。 转头迅速看了一眼赵颢,赵孝骞暗暗叹气,这不省心的爹到底惹了什么祸。 父子二人正要向赵宗晟告辞,然而就在赵孝骞转身的那一刹,突听“当”的一声闷响。 赵宗晟和赵颢同时朝地上望去,却见一柄打铁用的铁锤四平八稳地躺在地上。 二人立马抬头,用古怪的目光盯着赵孝骞。 赵孝骞镇定地弯腰拾起铁锤,将它插回后腰,面不改色地解释:“刚才乘坐的马车车轴坏了,小子用它来修一下车轴,修完后随身带着,这个解释想必很合理吧?” 赵颢却感动坏了,小声嘀咕道:“你还说不是孤身勇闯宗正寺……” “父王,真不是……”赵孝骞微笑咬牙,有一种寡妇被造黄谣的无力感。 赵宗晟看着面前这对不合时宜的父子俩,表情沧桑仰天叹了口气:“我大宋皇室宗亲的气数……罢了,你们回吧,快滚!” ………… 回王府的马车上多了赵颢这個人,速度似乎慢了许多,拉车的马儿犹显吃力。 坐在晃晃悠悠的车厢里,赵颢一脸欣慰地盯着赵孝骞,上下打量许久,那眼神盯得赵孝骞浑身发毛。 今日赵孝骞来宗正寺的举动,显然令赵颢感到万分意外,印象中这个儿子可是常年不出门的,性格十分内向孤僻的。今日为了救父亲,不仅登门宗正寺,还随身带了铁锤…… 虽然思想很危险,成功率基本等于零,但儿子这份孝心却令赵颢感动得想哭。 “儿啊,以后莫再犯险,一柄铁锤是救不出父王的……”赵颢语重心长地叮嘱道。 “孩儿知道,本也没打算救您。”赵孝骞淡淡地道。 误会解释不清了,赵孝骞连说话的兴致都缺缺。 一记肥厚的巴掌拍在他肩上。 “面冷嘴硬心热,你是我儿,我难道不了解你?哈哈!”赵颢笑得很开心。 再次打量赵孝骞,赵颢肥脸上满满的欣慰和讶异。 是的,今日赵孝骞的表现确实令他很吃惊,性格变化太大了,直到此刻他仍在消化儿子的这份孝心。 赵孝骞扯了扯嘴角。 不解释了,毁灭吧。 其实算是父子俩第一次认真交流,本以为温情的画面,赵孝骞却浑身别扭。 这位四十来岁的亲爹,无论说话还是行事,似乎处处透着一股子不着调儿的味道,像个心智不成熟的顽童。 “父王能否告诉孩儿,您究竟犯了什么事?”赵孝骞忍不住问道。 赵颢的表情如山体滑坡,瞬间崩了。 “麻烦不小,咱楚王府怕是保不住了。”赵颢脸色苍白地道。 “展开说说?” 赵颢展开说得很详细,在儿子面前,赵颢毫无保留。 事情的起因是两日前,赵颢被朝堂的御史参劾了。 大宋的御史管天管地,鸡毛蒜皮啥都参,本来不算什么大事。 但这次御史参赵颢的罪名有点严重,其罪有两条。 一是结交外臣,二是妄议国政。 没错,大宋的亲王宗室是不能结交朝臣的,终宋一朝,亲王宗室大多本分,史书上甚少看到宋朝历史上有亲王宗室参与大事件,只有一群文人上蹿下跳。 因为大宋对宗亲的限制很严格,结交外臣属于犯忌。 如果任由同姓宗亲在朝堂上拉帮结派,皇帝还要不要当了? 而赵颢之所以被参这条罪名,说来有些荒唐。 去年尚书省右仆射兼中书侍郎范纯仁六十五岁寿诞,赵颢携礼登门拜寿,还填了一阙《西江月》作为贺词相送,后来范相公又以一阙《西江月》和之,以为回礼,一时谓为佳话。 正常人的眼里,这只不过是再普通不过的人际来往。 然而,朝中御史的角度却非常清奇,竟以此拿住了话柄,非说楚王赵颢结交外臣。 而赵颢的第二桩罪,所谓的“妄议国政”…… 是因为去年九月,太皇太后薨逝,登基十年的官家赵煦终于亲政。 作为官家的皇叔,赵颢上了一道奏疏,大致内容是恭贺赵煦亲政,并表示坚定不移地拥护赵煦的统治,保证楚王一脉忠君爱国,指哪打哪,并请官家给皇叔一个机会,让我舔你的沟子…… 说的直白点,赵颢的这道奏疏就是一通毫无营养的马屁,而这份马屁居然也被御史当成了话柄,参他“妄议国政”。 参劾奏疏是昨日中午递进御史台的,赵颢是昨日下午被扣在宗正寺的。 赵孝骞对大宋的规矩律法不甚了了,但作为一个思维正常的人,他想破脑袋也没想通,赵颢那份马屁奏疏究竟哪里错了。 就算马屁拍得肉麻了一点,顶多被官家撕碎了扔回去,不痛不痒斥责几句便是,怎么就摊上“妄议国政”这桩罪了? 所谓的“结交外臣”和“妄议国政”,认真论来,事实依据根本站不住脚。 赵孝骞思索许久,然后做出了结论。 “父王,这是有人要搞你啊。”赵孝骞叹道。 赵颢虽然是个大胖子,但他不是弱智,闻言也无力地叹道:“老夫也知道,应该是得罪人了,但……究竟得罪谁了?” 马车内,父子相对沉默许久。 终于,赵孝骞忍不住问道:“父王您说实话,您……是不是祸害哪位朝臣的夫人或侍妾了?” 不是赵孝骞不着调儿,从他的观察来看,自己这位亲爹同志根本就是一只人形泰迪,很难说他干不出“夫目前犯”“老公原谅我”之类的荒唐事来。 第六章 越收越紧 一个无所事事,骄奢淫逸的王爷,从来不过问政治,就怕政治过问他。 这样的人,居然被御史参了两条重罪,每一条都很要命。 赵孝骞抑郁了,刚穿越过来,还没来得及享受楚王世子骄奢淫逸的生活,而生活却先给了他一个大逼兜。 面对赵孝骞的问题,赵颢的眼神突然有些闪烁。 而这闪烁的眼神恰好被赵孝骞捕捉到,不由大吃一惊。 “你不会真的,真的偷……” 赵颢脸上的肥肉微微一颤,心虚地朝车厢外看了一眼,涨红了脸低声辩驳道:“什么话,什么话这是!什么叫偷,……‘窃’,懂吗?窃玉之雅,子非鱼,安知鱼甩籽时是多么的快乐……” 赵孝骞:“…………” 好想撞墙清醒一下,脑子里的三观已摇摇欲坠了。 “男欢女爱之事,跟身份有何关系?为父我只是稍微关爱了一下那些常年被官人冷落的可怜女子。” “我让她们得到了快乐,她们快乐了,与自家官人的夫妻关系便愈发和睦,我为他们的家付出这么多,我有什么错?” 赵颢越说越觉得有道理,声音都变得洪亮起来,表情透着一股不可侵犯般的正义。 赵孝骞下意识双手捧头,紫府内的三观又摇晃了,稳住! “不过骞儿你放心,老夫关爱的女子,她们的官人都是汴京城里的微末小官小吏,此事应与他们无关,就凭他们,还掀不起这么大的风浪。” 赵孝骞看着赵颢的眼神愈发复杂。 离了婚的中年男人真的很可怕,这种人比少年郎更放纵,自由一旦失而复得,会变得比宗教更疯狂。 然后赵孝骞猛地回过神。 跑题了啊大哥。 眼前这桩大麻烦都快砸到头上了,父子俩还在讨论鱼甩籽的风流事,将来被人弄死都是活该。 “父王是当今皇叔,不如进宫向官家陈情,看在同宗同族的份上,官家想必能转圜一二吧?”赵孝骞又道。 赵颢苦笑数声,沉默摇头。 显然这条路走不通,赵孝骞不知为何走不通,但隐隐好像明白了什么。 天家宗族内的亲情与普通百姓家不同,里面的盘根错节的复杂关系与恩怨,亲情大约已薄如纸。 赵颢进宫陈情,多半是会碰壁自讨没趣的。 “父王,御史所参之罪如若坐实,咱楚王府会是什么结果?” 赵颢黯然道:“罪名不大也不小,杀头倒不至于,大宋立国以宽,甚少用极刑,何况是宗亲,多半会被降爵,收地没产,或是贬谪。” “贬谪……何处?” 赵颢叹道:“半年前便有御史进言,永厚陵尚无宗亲守陵,官家本应遣皇族宗亲之人,但官家亲政未久,朝政繁多,事情被暂时按下。” “如今出了这桩事,如若被坐实,我楚王一脉兴许都要被贬谪永厚陵,不知守陵多少年了。” 赵孝骞松了口气,不杀头还好,留得命在,就有翻身的机会。 马车突然停下,外面有车夫恭敬地道:“殿下,世子,车驾已至王府。” 赵颢猛地打起了精神,三百斤的胖子竟以无比矫健之姿,像只喝了核废水变异的大黑耗子,一溜烟窜下马车,张开双臂冲进府里。 “我的乖乖亲亲,想煞本王也!一夜苦相思,本王衣带渐宽,都瘦了!” 赵孝骞坐在马车内,愁眉苦脸地叹气。 这位亲爹,心是真的大。 ………… 楚王平安从宗正寺释归,王府仿佛又恢复了往日的活力。 一切都好像什么都没发生,当夜王府家宴,赵颢被侍妾们环绕,莺莺燕燕欢声笑语。 若非仍在太皇太后孝期,以赵颢的性子,恐怕早已阖府举宴,歌舞娱之。 当夜只是一顿家宴,赵颢终究还是非常收敛了。 王府后院不远处的院落里,赵孝骞独自面对桌案上的一盏孤灯,陷入沉思。 太多事情不明白了,他不清楚为何赵颢像没事发生似的,回府后居然玩得那么开心,也不清楚楚王府到底惹了谁,竟被人背后捅刀子。 来到这个世界,不管他有没有融入现在的家族和身份,有一個无法辩驳的事实是,他的命运已与这个家庭牢牢地捆绑在一起了。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说实话,赵孝骞并不愿意自己的未来只能守在冰冷的陵墓边,蹉跎一生的青春。 救家族也好,自救也好,赵孝骞总归要在尘埃落定前挽回点什么,破掉这个局。 然而眼前的这桩麻烦无头无尾,他想破头都想不到破解之法。 一直独坐到深夜,赵孝骞还是没头绪,心头一阵烦躁,猛地吹熄了蜡烛。 “睡觉!” 当做无事发生,不代表着事情不会发生。 第二天一早,王府乱了。 一队穿着皂衣的公差登门,登门时很客气,该有的礼节都有,但话语间的意思却有些强硬。 这队公差是奉御史台和大理寺之命,进王府搜查不法。 两部门联合执法,没人敢阻拦,贵为王爷也不敢。 于是赵颢和王府上下打开门,任由这队公差走进府内,搜查各个殿房阁宇。 赵孝骞也闻讯赶来,看着这队搜查王府的公差,心情愈发沉重。 赵宗晟没说错,果然,宗正寺处置不了的事,只会变得更严重,显然御史台和大理寺接手此事了。 王府内的侍妾和下人们无措地站在院子里,目露惶然之色,人们纷纷朝赵颢投去问询和求助的眼神。 赵孝骞走到赵颢身边,赵颢的脸色比昨日更灰败了几分,但还是朝赵孝骞挤出一丝抚慰的微笑。 公差们搜得很细致,每间房屋,每个角落都不放过。 尤其是王府内赵颢专用的书房,书房内所有的书籍纸张信件等等,全都被搬了出来,在院子里归拢成堆。 有的公差甚至在各个屋子的墙壁上轻轻叩击,显然在找王府内是否有密室之内的隐秘所在。 站在赵颢身旁,赵孝骞忍了很久,终于忍不住悄声道:“父王,您书房里那些书籍信件……” 赵颢回他一个安心的眼神:“无妨,他们拿不到把柄的。” 公差们整整搜查了一上午,快到午时,搜查终于结束。 当然,没有影视剧里那种鸡飞狗跳的混乱场面,公差们都很客气,而且很有素质,搜过的地方甚至还细心地恢复原貌,他们带走的只是书房里所有的书籍和信件。 书房确实空了,一片纸都没留下。 礼貌地朝赵颢父子告辞后,公差们列队离去。 搜查过后,事情结束了吗? 没有。 当日下午,大理寺传来消息,王府一应属官包括长史,司马,翊善等等,都被大理寺传讯,直到晚上都没放出来。 赵孝骞只觉得,勒在脖子上的绳子越收越紧了。 难道只能坐以待毙? 第七章 奏疏之祸 针对楚王的动作一步接一步,步步紧逼。 首先是参劾,然后是扣人,搜府,最后传讯王府属官。 这些事情全集中在两天之内完成,以大宋如今臃肿冗余的官衙办事效率来看,针对楚王的效率简直是雷厉风行,丝毫不拖泥带水。 赵孝骞这个与世界格格不入的外人都看出来了,这是一场阴谋,主谋之人根本是将赵颢当成仇人来对付了。 王府属官被传讯,赵颢终于着急了。 他很清楚大理寺的手段。 进了大理寺的人,已不是招不招认的问题了,各种严酷残忍的刑具下,审讯官员想要他们招什么,他们就得招什么。 一旦王府属官扛不下去,各种屎盆子都会扣在赵颢头上,不仅罪名很容易被坐实,而且还会格外“发现”很多新罪名。 到了那时,恐怕楚王一脉想去给英宗守陵都已是奢望,最大的可能是一削到底,沦为庶民。 没心没肺的赵颢终于察觉到事情的严重性,得知王府属官被传讯后,赵颢晚膳都没吃便匆忙出了门。 赵孝骞知道他出门做什么。 无非托人打探找关系之类的,说实话,赵孝骞认为完全是无用功。 能把事情做到这个地步,而且几乎是雷霆之势的打击力度,这时候找关系托人有用吗? 有能力策划这场阴谋,将一位皇室宗亲打入尘埃,他的权力一定不小,小官小吏可没这本事。 属官被传讯后,王府人心惶惶,侍妾和下人们各自聚集,窃窃议论。 王府内的气氛非常压抑,充斥着分崩离析前的绝望。 赵颢在汴京城像没头的苍蝇,急着到处托人。 赵孝骞仍独坐在他的院子里,盘腿盯着桌案上的一炉檀香发呆。 他在努力梳理整件事的脉络逻辑。 赵颢两条罪名,结交外臣和妄议国政。 “结交外臣”应该是其次的,范纯仁是宰相,身份显赫,寿诞之日登门贺寿的宗亲绝对不止赵颢一人。 御史单拿赵颢开刀,说明所谓的“结交外臣”只是一个表面理由。 麻烦的是赵颢还填了一阙《西江月》作为寿礼,范相公还回了一首以和之。 这個年代但凡读过书的,多少都会填一两首词,这个不稀奇。 赵颢虽然是个大胖子,但从小接受的可是皇室精英教育,填词对他来说很轻松。 至于为何赵颢的作品在千年后不见流传,……当然是文采平庸,泯于历史了。 同样是做菜,会做番茄炒蛋和国宴名厨是一个概念吗? 现在的赵孝骞缺少太多信息,他需要知道赵颢那首《西江月》和范相公回礼的《西江月》的具体内容。 其次是“妄议国政”这条罪,根本原因在于赵颢给官家上的奏疏,明明是再普通不过的贺官家亲政的马屁奏疏,怎么就成了“妄议国政”? 所以赵孝骞还需要知道那道奏疏的具体内容。 这事儿找别人没用,赵颢是最清楚的。 思定之后,赵孝骞起身出了房门,随手叫来王府一名家仆。 “去请父王回府,就说是我说的。”赵孝骞神情泰然地道。 家仆愣了一下,儿子请父亲回家,语气这么横的吗? 这位常年不出门的世子,最近两日感觉变化好大…… 一脚狠狠踹上家仆的屁股,赵孝骞不耐烦地道:“愣啥!要给你备马车吗?” 家仆急忙转身飞奔而去。 半个时辰后,赵颢被家仆找到,硕大的肉球滴溜溜地滚进了赵孝骞的院子。 “吾儿何事唤父王?”赵颢掏出手帕,擦着额头的汗。 赵颢的神情掩饰不住的憔悴,脸色也灰败,但望向赵孝骞的眼神却一如既往充满宠溺。 “吾儿放心,小风小浪而已,父王一定平稳度过,保楚王府无虞。”赵颢温言安慰道。 赵颢以为是儿子待在府里惶恐不安,把他叫回来以求获得安全感,于是开口便给足了安全感。 赵孝骞心头有些感动,不管这位亲爹为人品行如何,对他这个儿子至少是毫无保留的,那种宠爱简直溢于言表。 “父王,两件事。”赵孝骞言简意赅道。 赵颢一愣,然后点头:“你说。” “第一,我要你和范相公填的两首《西江月》,完完整整的内容。第二,我要你给官家那道奏疏的完整内容。” 赵颢不假思索地道:“半个时辰后给你。” 赵孝骞好奇道:“咱府里的书房都被公差搬空了,您……” 赵颢咧嘴一笑,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全在此,一字不差。” 没问赵孝骞要这些东西做什么,赵颢命人取来笔墨,一声不吭奋笔疾书。 很快,两首词和一道奏疏的原文写成。 赵孝骞对文学这玩意儿没什么研究,手拿着两首词,半天都没品出其中韵味,但字词之间颇为陌生,显然并未流传于后世。 所以这两首词应该是文人应酬式来往,没什么文学价值。 里面的内容当然也是商业互吹,你好我也好,伱我在官家的英明领导下,一定要忠君报国巴拉巴拉…… 连续看了好几遍,又有旁边的赵颢逐字逐句地解释,赵孝骞终于确定了,这两首词不犯毛病。 那么,重点就是那道奏疏了。 奏疏的第一句“臣楚王颢昧死言……”开始,赵孝骞便一句都看不懂。 久违的清澈而愚蠢的光芒,跨越千年再次笼罩全身,赵孝骞瞬间觉得好无力,有一种文盲看天书的愚昧感。 “父王,孩儿愚钝,您解……解释一下?”赵孝骞尴尬地道。 赵颢露出吃惊的神色:“你自小读诗书,奏疏都看不懂?” “孩儿被蹴鞠爆头后,很多东西都记不住了。”赵孝骞轻描淡写地解释。 赵颢咬牙,露出愤恨之色:“那个踢蹴鞠的人该死!此间事了,本王必为吾儿报此大仇!” 于是赵颢开始一字一句解释奏疏里的内容。 小半个时辰后,赵颢终于解释完毕。 赵孝骞的目光落在奏疏上,头也不抬地挥手:“好了,父王,孩儿有事要忙,您随意吧。” 赵颢嗯了一声,站在赵孝骞身后,含笑注视儿子的背影。 良久,赵孝骞转过身看着他,道:“父王,孩儿说‘随意’的意思是……您可以离开了。” 赵颢一脸受伤:“本王没有利用价值了吗?” 赵孝骞想了想,语气委婉地道:“是的。” 屋子里恢复了安静,赵孝骞眉头紧锁,盯着奏疏一动不动。 奏疏通篇基本都是毫无意义的马屁,而且马屁拍得辞藻华丽,清新脱俗,当事人看了会起一身鸡皮疙瘩的那种。 赵孝骞看了好几遍,一字一句咂摸许久。 可以肯定奏疏的内容是没毛病的,就是马屁拍的太猛太肉麻,写奏疏的人很明显道德上有瑕疵。 然而,但是…… 奏疏里提到了一个关键词,《请更新新法札》。 《请更新新法札》其实也是一道奏疏,它作于十年前,作者是一位历史上的名人,叫“司马光”。 没错,就是那位司马缸砸光的名人。这位名人已去世多年。 司马光的这道奏疏内容更复杂,通俗解释一下,那就是反对新法,主张恢复旧法。 赵颢在奏疏里提到司马光,也是对官家歌功颂德的一部分。 大意就是司马光曾经上疏反对新法,太皇太后和官家这十年来做得很好。 天下百姓摆脱了新法恶政,子民安居乐业,天下人无不感念太皇太后和官家的恩德巴拉巴拉…… 赵颢的这道奏疏至此便看到了他的站队,毫无疑问,赵颢的立场是旧党一派,他和司马光苏轼一样,都是反对新法的。 这其实也没毛病,太皇太后临朝听政这十年,朝堂上下推行的基本国策就是废新法,复旧法。 赵颢的站队完全没问题。 然而,赵孝骞看到此处,眼皮却猛地抽了一下,心跳陡然加速。 别人眼里的“没问题”,看在赵孝骞眼里,问题大了。 心里闪过一道念头,隐隐约约,灵光转瞬。 这几日楚王府为何被针对打压,此时的赵孝骞似乎有了答案。 原来这道马屁奏疏,才是真正要命的! 赵孝骞叹了口气,这个不省心的亲爹啊…… 正要去找赵颢,却听屋外传来轰的一声,房门被人推开了。 一名家仆神色慌张,急促地道:“世子,不好了!大理寺和宗正寺来了公差,说是要请殿下过堂!” 第八章 力挽狂澜 意料之中,但还是猝不及防。 公差来得太快了,比赵孝骞想象中更快。 拿问一位宗亲王爷,按照正常的程序走,少说也要十天半月,而针对赵颢的动作,却在短短两天内全部走完,此刻大理寺竟迫不及待上门拿人了。 所谓“过堂”,不过是委婉的说法,大理寺过一遍堂,几乎能肯定不会轻易放回来了。 赵孝骞脸色当即变了,起身匆忙朝王府大门走去,一边走一边道:“传令王府禁军,不准任何人入内!” “另外再叫人告诉我父王,待在书房里别露头,露头就秒。” 报信的下人飞奔而去。 赵孝骞快步走到王府大门外,却见一队禁军横拦在石阶下,正与一群皂衣公差对峙。 领头的是两名官员,其中一人赵孝骞认识,正是濮王赵宗晟,宗正寺卿。 另一人穿着绿袍官服,头戴长翅帽,脸色难看地盯着禁军一名披甲武将都指挥。 王府也是有禁军守卫的,这是皇家的体面。 但守卫王府的人数并不多,以赵颢当今皇叔的地位,楚王府的禁军数量也只有一指挥。 “指挥”是大宋军事单位,一指挥大约是四五百人左右,统领这支禁军的武官名“都指挥”,相当于后世的一个营长。 禁军只负责保护王府,除了王府范围,武将并不听从亲王的命令,他们直属汴京步军殿前司。 此刻这名禁军指挥暂时拦住大理寺的公差,是得了世子赵孝骞的命令,而这,也算是这名指挥送给楚王世子的小小人情。 见赵孝骞昂然而出,禁军指挥悄悄松了口气,然后一挥手,王府禁军让开一条道。 赵孝骞没理会那名大理寺的绿袍官员,从官服颜色能看出,绿袍者顶多是个八品官儿,没资格让楚王世子主动打招呼。 于是赵孝骞上前先朝赵宗晟长揖一礼:“小子拜见濮王爷爷。” 赵宗晟愉悦地眯起眼,捋须笑道:“子安免礼,呵呵,又见面了。” 赵孝骞十分懂事地道:“是,小子多谢濮王爷爷。” 当着众人的面,赵孝骞没明说谢什么,但赵宗晟听懂了,心下不由一乐,这小子常年不出门,人情世故倒真是一点也不缺。 大理寺拿人,宗正寺卿却亲自陪着,当然不是跟过来看热闹。 皇室宗亲被大理寺拿问,宗正寺纵然无法干涉,却也要到场盯着的,防的是下面的官员对宗亲态度粗暴,损了皇家体面。 但是宗正寺卿亲自到场,这说明天家宗族对此事的重视,赵宗晟的出现对楚王府来说,无疑是一份沉甸甸的人情。 那名大理寺官员终于忍不住上前,脸色虽难看,但还是很客气地行了一礼:“下官大理寺丞周审,拜见楚王世子。” 赵孝骞这两天也渐渐寻摸出世子的气质了,闻言板起脸,冷淡地嗯了一声:“周寺丞兴师动众聚我楚王府前,有事?” “不敢惊扰楚王和世子,但御史台发来了文函,楚王殿下牵扯了一点事,下官奉命请楚王移驾一行,还请世子包涵。”周审客气地道。 “堂堂楚王,当今皇叔,被大理寺一句话就带走了,你们的官威当真比天还大,再过几年,恐怕连官家都要看大理寺的脸色了吧?”赵孝骞语气阴阳地道。 这话的威力太恐怖,周审脸色剧变,情不自禁扑通一下,面朝皇宫方向跪了下来,颤声道:“臣岂敢有此大逆的念头,臣……臣,” 旁边的赵宗晟朝赵孝骞投去欣赏的一瞥,这小子带给他的惊喜越来越多了,就凭这说话的技巧和分量,朝堂上跟那些老狐狸打嘴仗都不落下风。 咳了两声,赵宗晟缓缓道:“子安,尔父被多位御史参劾,所奏之事已发付御史台和大理寺,还是请令尊出来,去大理寺解释一下吧。” 赵孝骞对周审没什么好脸色,但对赵宗晟还是很给面子的,于是点了点头,道:“濮王爷爷的话,小子不敢不听,还请濮王爷爷屈尊入寒舍稍坐片刻,父王出行还需整理仪装……” 周审咬了咬牙,面露难色道:“大理寺只是请楚王过堂,殿下何必整理仪装……” 话没说完,赵宗晟却冷冷地道:“宗亲之尊,行止皆关乎天家颜面,仪装岂可草率,周寺丞等不起么?” 周审被两位宗亲轮着怼了几遍,又不敢翻脸,只好陪笑连道不敢。 赵宗晟含笑望向赵孝骞:“今日兴师动众,不宜入内,老夫便在门外等候,子安去请你父王吧。” 赵孝骞告了一声罪,转身便进了王府。 王府侧门刚关上,方才一脸镇定自若的赵孝骞瞬间变了脸色,撩起袍摆便朝书房狂奔。 飞奔到书房,赵颢正表情淡定地坐在书房内,见赵孝骞闯进来,奇怪的是,赵颢的表情立马由淡定变成了惶恐不安。 赵孝骞眨眼,刚才眼花了吗? “吾儿,大理寺的公差要拿我下狱了吗?”赵颢瑟瑟发抖,像一只落进陷阱的鹌鹑。 赵孝骞没理他,转身大声道:“来人,取纸笔来!” 下人闪现,纸笔搁在桌案上,下人消失。 赵颢惊愕:“这是……” 赵孝骞将笔塞到赵颢手中,盯着赵颢的眼睛,一字一字地道:“父王,废话不多说,来不及了,父王若信我,马上提笔写一道奏疏。” 赵颢大吃一惊:“奏疏?写啥?” “如何措辞,文章怎么写,父王比我懂,但意思只有一个……”赵孝骞缓缓道:“……请废旧法,复行新法。” “新法?”赵颢震惊地看着他:“这道奏疏怎能写!新法已废十载,人人皆谓恶政,今日你却要废旧法,行新法,社稷大事岂能儿戏!” “快写!”赵孝骞有些着急了,道:“满朝诸公无人再敢提新法,父王是第一個!” “太皇太后已薨逝,官家今年亲政,大人,时代变了!” “官家需要第一个站出来提新法的人!父王,楚王府这次能否转危为安,全在父王这道奏疏了!” “父王若不写,今晚就要蹲大理寺的监牢,那些乱七八糟的罪名全都要扣在父王头上,若父王站出来提新法,楚王一脉兴许还有希望。” 赵颢神情呆滞,眼神里充满了不可置信:“你的意思是说,官家早有变法的心思,只是太皇太后在世时,官家尚未亲政,不得不屈从太皇太后的意思推行旧法。” “太皇太后薨逝,官家已亲政,他更希望的是复行新法?” 赵孝骞重重点头:“是,官家隐忍多年,如今亲政,欲行新法,先来个杀鸡儆猴,试探朝臣们的态度,而父王……” 赵颢懂了,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所以,本王就是那只鸡?因为本王那道奏疏里提了司马光,提了继续推行旧法?” “虽然有点不敬,但……是的,父王就是官家单拎出来的那只鸡,杀给朝臣们看的。”赵孝骞无奈地道。 赵颢若有所悟,难怪这次针对他的风浪来得如此猛烈,原来背后针对他的人竟是官家。 赵颢呆怔半晌,突然怒发冲冠:“本王哪里像鸡了?本王明明……” 垂头看了看自己圆成球的大块腹肌,赵颢意气顿失。 “父王,欲求生路,必须马上掉头,转变立场,记住,旧法是恶政,是天怒人怨的祸水,新法才是我大宋社稷的希望!” “所以父王不但要提议恢复新法,更要建议官家重新起复那些曾经被贬谪罢职的新党朝臣。” 赵孝骞盯着赵颢,缓缓道:“兹事体大,官家不能亲自开口,所以官家需要第一个站出来发声的人,他非常需要,父王一定要抓住这次机会!” 赵颢脸色时红时白,神情惊疑不定,此刻的他,还在消化儿子的话。 实在是太突然了,无论儿子对官家心思的猜测,还是儿子如此巨大的性格变化,都让赵颢一时无法接受,懵逼的楚王很懵逼。 良久,赵颢抬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狠狠一咬牙:“好!我写!” “左右已是这般境地了,索性豁出去了吧!” “大不了被贬为庶民,咱父子上街要饭去!” 赵孝骞一惊,急忙道:“不至于的,不至于的,……孩儿想坐享富贵,孩儿不想要饭。” 赵颢的文学素养还是杠杠的,一炷香时辰后,一篇洋洋洒洒的奏疏写成。 赵孝骞接过来扫了一眼,仍旧是一句都没看懂,于是吹干了上面的墨渍,小心地折起来,塞入自己怀中。 “骞儿,这事儿能行吗?”写完奏疏的赵颢又是一脸忐忑。 这道奏疏若送上去,如果赵孝骞的猜测错误的话,不仅前面几桩罪被坐实,也会激怒满朝旧党朝臣,那时可真就朝野哗然,四面皆敌了,赵颢父子就算被贬为庶民,日子恐怕也不好过。 毫无疑问,这是一场豪赌,关乎身家性命的豪赌。 “父王安心蹲大牢吧,剩下的事交给孩儿了。”赵孝骞此刻的表情特别孝顺。 “事关重大,奏疏不可落入他人之手,骞儿记得绕过六部和御史台,亲自将它送进禁宫,面呈官家。”赵颢叮嘱道。 赵孝骞点头:“孩儿懂的,我这就去禁宫,父王在里面好好改造,争取脱胎换骨,重新做人。” 赵颢表情惨然,圆滚滚的肚皮像被扎了钉子的球,瞬间瘪了下去。 第九章 深宫天听 强迫性地逼着赵颢写下这道诡异的奏疏,不是赵孝骞突然如有神助,而是来自前世的一点模糊的记忆。 北宋这个时期,赵孝骞能记得的内容不多,在他的记忆里,终宋一朝把文人抬得太高,把武人贬落到尘埃。 而最令赵孝骞印象深刻的,是北宋时期的变法,那真是……数十年来被君臣们搞成了一场场闹剧。 这个皇帝说新法好,换了下一任皇帝又说还是旧法好,新法旧法,几废几复,国家大事跟特么闹着玩似的,折腾得百姓叫苦连天。 支持变法的,反对变法的,朝堂上的新旧两党势力针锋相对,党争愈演愈烈,搞得朝堂乌烟瘴气。 年轻的官家有没有政治抱负? 他当然是有的,但他的抱负与太皇太后背道而驰,在太皇太后听政的十年里,官家从来都是无条件支持太皇太后推行旧法,打压新党朝臣。 但在赵孝骞模糊的记忆里,这位历史上还算英明的哲宗皇帝,亲政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废除旧法,再次恢复新法。 只能说,这位官家是非常懂得隐忍的。 太皇太后在世时,官家是坚定的旧法拥护者,因为他年幼无权,太皇太后一死,他立马就翻脸。 朕,其实是个卧底! 没错,在邪恶的旧党里卧底已十年了! 十年!你知道这十年我是怎么过的吗? 直到今日,哪怕太皇太后薨逝已半年之久,他也从未对外透露一丝打算复行新法的口风。 但是,赵孝骞知道,他马上要动手了。 在今后的一两年里,大宋朝堂几乎经历了一次大清洗,曾经被打压的新党朝臣被复用,无数顽固旧党朝臣被贬谪,被罢官。 而如今,正是官家打算复新废旧的初始时期,赵颢却在如此敏感的时刻自己跳了出来。 一個亲王,在朝堂上其实基本没地位,本来存在感很微弱,可谁叫这个不省心的亲爹上了一道马屁奏疏呢。 官家正愁找不到鸡杀给猴看,正愁不知如何试探顽固旧党的态度,恰好看到了赵颢的奏疏,上面竟还写着“拥护朝廷继续推行旧法”之类的屁话。 不搞你搞谁?你自己送上门的啊。 赵孝骞几乎都能想象官家看到奏疏后的表情,必然是惊喜交加,仰天长笑的。 哪里来的二货,竟舍身甘当炮灰,助朕成就大事! 再一看署名,哦,我家二叔啊,那没跑了,就是你了。 天家亲自选择的棋子炮灰,简称天选之子。 ………… 怀里揣着赵颢新鲜出炉的奏疏,赵孝骞匆匆朝王府门外走去。 走出大门,赵宗晟和大理寺官员仍在等候,赵孝骞上前行礼。 赵宗晟捋须,眼神充满探究意味:“都安排妥当了?” 赵孝骞含笑道:“是,多谢濮王爷爷周全,父王马上就出来。” “子安如何处之?” “父王无端涉事,小子欲为父王鸣冤。” “鸣冤何所往?” “禁宫。” 赵宗晟欲言又止,但还是叹了口气,道:“去吧,尔父入大理寺后,老夫自会让人关照,休教外人折辱慢待我大宋宗亲。” 赵孝骞对这位老头儿颇有好感,果然还是自家人靠得住。 此刻他已明白,为何千百年来的古人如此依赖凭仗同姓宗族势力了。 再次长揖一礼,赵孝骞转身便朝禁宫而去。 王府到皇宫有一段距离,但不算太远,赵孝骞决定步行,只带了几名禁军护卫。 无暇欣赏路边的繁华街景,此时的赵孝骞其实心里是有些忐忑的。 赵颢对他这个唯一儿子的信任,已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没犹豫多久便选择将身家性命都交托给了他。 父子俩都很清楚,这道奏疏送上去,会在朝堂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 祸兮福所倚。 这次针对王府的阴谋,未尝不是楚王府的一次机遇。 很快官家就会惊喜地发现,原来卧底在旧党十年的人不止是他自己,还有楚王父子。 没错,楚王父子卧薪尝胆忍辱负重,也卧底十年了! 今日就是旗帜鲜明亮剑的时刻! 楚王一脉与官家永远是背靠背的战友! 穿过御街,赵孝骞和禁军护卫很快来到皇宫前。 大宋皇宫的规模其实不大,跟别的朝代皇宫比起来,甚至显得有些寒酸。 皇宫的中门是宣德门,那是文武百官上朝的地方,平常情况下是不会开启的。 赵孝骞选择的是宣德门旁边的右掖门,算是皇宫的侧门。 右掖门外,禁军披甲,戒备森严。 赵孝骞令护卫停在原地,独自上前。隔着老远便掏出了证明身份的象牙腰牌,一边走一边扬声道:“楚王讳颢之子赵孝骞,代父呈疏,烦请将军代呈官家阶下。” 说完从怀里掏出赵颢新写的那份奏疏,双手高捧至顶。 右掖门外的禁军们面面相觑。 朝堂大臣们每日送奏疏的多了,但这般绕过宰相和六部,直接把奏疏送到皇宫门外的,简直闻所未闻。 按规矩,这种奏疏是不能接的。 可赵孝骞刚才已亮明了身份,是楚王之子,楚王是官家的亲叔叔。 亲叔叔的奏疏若被禁军所拒,万一搞出了事,责任谁来担? 所以,这道奏疏是接,还是不接? 犹疑许久,一名步军司指挥模样的武将走来,眼神充满了幽怨和控诉。 你特么这不是给我找事儿么? 赵孝骞堆满了笑:“多谢多谢,有劳将军。” 随手朝怀里一掏,打算让对方深深感受一下世间温暖的人情世故,然而伸手入怀,脸色立变。 堂堂世子,为何身上连一文钱都没有? 不给足好处,别人如何办事? 情急之下,赵孝骞朝腰间使劲一拽,一枚质色上佳的玉佩摘下,塞进武将的手心。 武将的脸色顿时灿烂起来,收下奏疏的同时,也不着痕迹地收下了那枚玉佩。 为了对得起这枚玉佩的酬劳,武将亲自进了右掖门,朝内宫皇仪门跑去。 ………… 禁宫,福宁殿。 福宁殿是大宋历代官家的寝殿,当然,也有别的作用,比如官家办公。 官家赵煦今年正好二十岁,此刻的他正坐在偏殿的桌案后,眉头紧蹙地批阅奏疏。 皇帝已当了十年,但真正亲自处理朝政才短短半年。 前面的十年,国政皆是太皇太后与群臣商议而定,那时送到他面前的奏疏,已是决定后的结果,他根本改变不了什么。 去年太皇太后薨后,赵煦终于亲政,有资格批阅奏疏,能提朱笔在臣子们的奏疏上做决定了。 而朝堂的权力,也在这半年里慢慢聚握于他的手心。 说来不孝,对于太皇太后的薨逝,官家赵煦内心其实是喜大于悲的,原因自然不言而明。 但是对外,官家仍是一副悲伤的表情,皇宫的白幡孝带至今没有拆除,官家的悲伤逆流成河,半年仍未缓解。 朝堂上最大的老顽固去世了,年轻的赵煦雄心勃勃,少年已立志,他要做出一番远迈汉唐的功业,大宋将在他手里变得不同。 功业何所取? 必须变法,唯有变法,才是大宋唯一的出路! 不仅为了大宋社稷,也为了自己的统治巩固长久。 如今朝堂上大多是守旧势力当道,学过帝王术的官家,怎会容许朝堂上的势力呈现一面倒的绝对优势? 他以后讲话还管不管用了? 所以,朝堂势力必须制衡,如今也该将那些被打压多年,不得志的新党臣子们提拔起来了。 两边打出脑浆子,他这个皇帝才坐得安稳。 朱笔在奏疏上划了个小圈,又批示了几个字,赵煦搁下笔,烦躁地揉了揉眉心。 一名宦官躬身匆匆而入,手里捧着一份奏疏。 “禀官家,楚王之子赵孝骞,宫门外呈上楚王奏疏,伏请官家御览。” 赵煦一怔:“楚王颢?朕的皇叔?他的奏疏为何是从宫门递进来的?” “奴婢不知,是楚王之子赵孝骞亲自送至宫门的。” 赵煦皱眉,这种不合规矩的事让他有些不悦。 而且,这位楚王叔……此时应该在大理寺被讯问,怎么会突然冒出一份奏疏? “呈来。”赵煦一招手。 展开奏疏,赵煦随意拿眼一扫,然后,渐渐睁大了眼睛,表情变得凝重严肃。 匆匆看完,赵煦猛地合上奏疏,表情看不出喜怒。 阖目沉思半晌,赵煦再次打开奏疏,重新认真地看了一遍,这次是逐字逐句,看得非常仔细。 良久,赵煦又合上奏疏,眼中闪过一道笑意。 “朕的这位皇叔,倒是一个妙人,以前却是朕走眼了,有意思!哈哈!” 宦官静立一旁,不敢吱声。 片刻后,赵煦突然又问道:“你刚才说,宫门外送奏疏的人是谁?” “回官家,是楚王颢之子,也是唯一的儿子,赵孝骞。” 赵煦眨眼,脑海里搜索许久,却始终记不起赵孝骞的眉目容貌。 按辈分,赵孝骞是赵煦的堂弟,好像比赵煦小两岁。 但赵煦似乎很多年没见过这位堂弟了,最近的一次记忆,好像还是几年前的正月,赵煦领群臣和宗亲祭祀农坛典仪时,匆匆见过一面。 传闻中,赵孝骞这位堂弟久居王府深院,常年不见外人,性格非常孤僻古怪,今日竟然代父送奏疏,委实令人吃惊。 “赵孝骞还在宫门外吗?召他进宫,朕想见见他。”赵煦吩咐道。 第十章 君臣初见 递上奏疏后,赵孝骞仍站在宫门外。 他在等宫里的消息,不出意外的话,赵颢应该已进了大理寺,说不定此时有好几个官员正对他圈踢。 而王府被传讯的那些属官,不管主动还是屈打成招,总之一定给赵颢扣上了许多罪名。 所以赵孝骞现在不能走,他必须尽快等到宫里的结果。 他不想沦为庶民,不想上街要饭。 大约等了半个时辰,一名宦官匆匆从宫门出来,见到赵孝骞后立马行礼,满脸堆笑。 “世子,官家召见,请您跟奴婢进宫。” 赵孝骞笑了,果然,这道奏疏的分量比他想象中更重。 走进皇宫,赵孝骞左右张望,宫墙深深,禁军执枪林立,一道又一道的宫门深锁春色,宫人如履薄冰,在红墙绿瓦的回廊下碎步而行。 皇宫真的不算大,一则开封城本来不大,大宋官家行仁政,不能占民居而扩建皇宫。 二则是,真宗祥符八年,皇宫发生了一场大火,这场火几乎烧毁了大半个皇宫,后来经过重建修缮,但仍有许多地方还是废墟,破败之处屡见不鲜。 从右掖门到福宁殿,很快便走完。 宦官进殿通报后,请赵孝骞入内觐见。 赵孝骞站在殿外整理了一下仪装,谨慎地踏进了殿门。 进门后赵孝骞一直半躬着身,直到看见桌案后坐着一位穿着明黄便袍的年轻人,情知这位便是传说中的官家了。 于是赵孝骞长揖行礼:“楚王之子赵孝骞,拜见官家。” 大宋的礼仪没那么复杂,这個时期的臣子脊梁是挺直的,不像影视剧那样动辄下跪膜拜。 除非重大正式的场合,否则通常情况下,臣见君是不必下跪的,长揖行礼就好。 刚行礼,赵孝骞便听到温和的声音。 “孝骞?朕记得你表字是叫……‘子安’,对吧?自家人不必拘礼,过来坐。” 赵孝骞挺直了身子,向桌案旁的地毯蒲团走去,然后跪坐下去。 赵煦对他的表现有些惊讶,见惯了战战兢兢的臣子,所谓的面君礼仪一套下来非常繁琐。 而赵孝骞,叫他坐他竟真的一屁股坐下,真就没一句多余的废话。 赵煦也起身,走到赵孝骞对面跪坐下来,含笑打量着他。 没人教过赵孝骞面君的礼仪,什么臣子不可直视君上,他可不管,现代的礼仪是说话要正视别人的眼睛,这才叫礼貌。 赵煦大约跟赵孝骞年龄相仿,容貌颇为清秀,眼睛湛湛有神,但肤色却带着几分不健康的白皙,身材也颇为瘦削,有点营养不良的样子。 赵煦没想到这位堂弟好像不太懂礼仪的样子,就这样直勾勾的盯着他,这倒令赵煦颇不自在了。 两人就这样对视,谁都没开口说话。 赵孝骞也有些不自在,不知是自己本身性格原因,还是受到原身主人的影响,在人际交往方面,赵孝骞有些被动。 熟人面前他能泰然处之,比如他爹赵颢,王府里的一些下人等等。 但在陌生人面前,他却实在无法找话题,所以他两辈子都不喜欢与陌生人打交道,太累了。 福宁殿内,气氛有点干,赵煦仔细观察着他,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深。 良久,赵煦笑道:“说来你我是同宗兄弟,你的父王可是朕的亲叔叔,子安,幼时你我还一起玩耍过,记得吗?” 赵孝骞松了口气,总算特么的有人主动找话题了。 “记得记得。”赵孝骞干笑。 “朕还记得当年你六岁时,被朕打了屁股,因为你非要抢朕的一本古籍,后来抢不过,竟把古籍撕了,朕气坏了,狠狠揍了伱。” 赵孝骞又笑:“臣那时还小,不懂事,闯了许多祸事。” 赵煦笑道:“幼时之事,说来已很遥远了,如今思之,竟是再也回不去的往趣……” “人长大了,心眼也多了,满心算计人,又怕被人算计,朕都不记得上次真心发笑是何时了。” 话听着心酸,赵孝骞抬头看了看他,道:“官家若想心情欣快,臣可为官家分忧,汴京繁华,人间春色,深锁禁宫里的人可是见不到的。” “官家若有瑕,臣可带官家微服出宫游玩一番。” 赵煦两眼一亮,颇为意动的样子,但目中的神采却很快黯淡下来。 “罢了,你若带朕出宫,真当朝中那些御史是吃干饭的?不仅朕会被骂得狗血淋头,你楚王府上下都讨不了好。” 说着赵煦拍了拍矮桌上的那道奏疏,盯着赵孝骞的眼睛道:“尔父的奏疏朕已看了,不解之处甚多。” “父王在大理寺,托臣将奏疏送来,官家若有疑问,臣知无不言。” 赵煦嗯了一声,却绝口不提楚王为何在大理寺,大家心照不宣。 “这份奏疏的意思,是建议朕废除旧法,复行新法,这果真是你父亲的意思?” 赵孝骞毫不犹豫点头:“是。” 赵煦的眼神突然变得凌厉起来:“新法之恶,举世皆知,朝野臣民畏之如虎,恨之入骨。” “且不说尔父是宗亲,不得擅议国政,就算能议,他怎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提这祸国殃民的新法!” 赵孝骞一惊,随即很快平静下来。 要不是我开了挂,知道历史进程,这会儿真特么被你唬住了。 赵孝骞不慌不忙地道:“臣以为,官家恰好说反了,世间之恶者,旧法最恶,新法反倒是能救我大宋的一剂良方。” 赵煦一怔,道:“子安何出此言?” “大宋看似繁华,但实已危若累卵,民间大量土地被权贵地主圈占。” “他们占地却偷漏粮赋,对百姓农户欺压抢掠,民间早已苦不堪言,唯有朝廷颁行新法,遏制权贵地主,百姓才有活路,国库也有充盈之钱粮。” “新法纵有许多不尽人意之处,但对朝廷来说,终归是利大于弊的,臣以为,父王之见并无错,错的只是不合时宜。” 赵煦沉默下来,蹙眉盯着面前的奏疏。 许久之后,赵煦缓缓道:“子安可知,这道奏疏公之于朝堂,会是什么后果?” 赵孝骞挺直了腰,正义地道:“虽千万人,吾往矣!父王公心为国,不惧狂风暴雨,任何后果,楚王一脉皆愿担之!” “若朕不愿复新法,废旧法呢?”赵煦突然问道。 “官家若不愿,父王仍会上谏,剖明新法之利,旧法之害,直到官家答应为止。” 赵煦盯着他的脸,突然道:“复新法究竟是你的意思,还是你父亲的意思?” 赵孝骞露出人畜无害的微笑:“当然是父王的意思,臣才疏学浅,怎敢妄议国政。” 第十一章 雨过天晴 正义的嘴脸表现得有点过了,难怪赵煦起了疑心。 赵孝骞在赵煦面前侃侃而谈,一时兴起,竟忘了理论上,复行新法的主张应该是他父王赵颢提出的。 现在搞得好像是他在主张一样,这可不行。 我只是一个混吃等死啃老的世子啊,搞得这么英明睿智干啥?人设要崩。 “是这样的……”赵孝骞遣词造句努力找补:“臣来送奏疏之前,父王跟臣说了许多,臣一字一句都记在心里了,刚才那些话,都是父王告诉臣的。” 赵煦眼里笑意愈深:“嗯,朕信了。” 赵孝骞无奈干笑。 果然,人设崩了真不容易挽回。 屈指弹了弹奏疏,赵煦缓缓道:“既是你父亲的意思,朕可就当真了。” 赵孝骞不得不再次用正义的表情道:“请官家务必当真,父王为国谏言,百死不悔。” “此疏日后当公之于朝堂……”赵煦若有深意地笑道:“子安和你父亲,恐怕要被天下人唾骂一段时日了。” “宠辱不惊,唾面自干。”赵孝骞淡定地道。 赵煦笑赞道:“说得妙!子安果真有如此胸襟?” “臣没那么大的胸襟,关键是挨骂的是父王,此事与臣无关。”赵孝骞无辜地道。 赵煦一愣,接着开怀大笑,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出来了。 “你们……你们,哈哈,你们楚王一脉,当真妙得很,哈哈!” 喘着大气撑在桌上,赵煦擦了擦眼角的泪花儿,道:“这次楚王无端遭了波折,朕于心不忍,回去后你可去大理寺,接尔父回府。” 说着赵煦盯着他的眼睛,道:“此事揭过了,但没完全过去……” 赵孝骞是聪明人,立马接道:“父王回府后,定会坚持己见,继续上疏,请官家废旧法,复新法。” 赵煦微笑点头,这个答案他很满意,也正是他需要的。 二人互视,眼中的意味不言而明。 确认过眼神,都是在旧党里卧底多年的战友啊! 之前赵颢被针对,被大理寺拿问,那是卧底之间不明身份产生的误会。 现在确定了,我们其实是同伙。 直到此刻,赵孝骞的身心终于完全放松下来。 他赌对了! 赵煦亲政后,果然有了废旧法,复新法的心思,只是缺少一个契机,以及……一個率先站出来发声呐喊的人。 而楚王赵颢,恰好在这个时候站出来了。 有人第一个站出来发声,赵煦接下来才好因势利导,顺势而为。 出于亲情也好,出于利益也好,总之,如今的赵煦与楚王府已是捆绑在一起的盟友了。 楚王应尽的责任是当出头鸟,为新法摇旗呐喊,赵煦的责任是在幕后暗搓搓地搞事。 至此,联盟已成。 赵孝骞逼着赵颢写的那道奏疏,果真让楚王府翻盘逆转。 正事聊完,赵煦又与赵孝骞聊了一会儿童年趣事,话里全是感情,没有任何技巧。 无形之间,赵煦与楚王府的关系越聊越紧密,仿佛有一根看不见的细线,将两者捆绑得越来越紧。 天家的亲情其实很脆弱,大多数时候,它比寒铁更冰冷。 但如果里面掺杂了大家都在乎的利益,亲情不仅会变得热烈,还会升华,这也是人情世故的一部分。 许久之后,赵孝骞提出告辞,赵煦也含笑亲自将他送到殿门外。 “子安,尔后有瑕,可多来宫里坐坐,伱我是同宗兄弟,不必见外。”赵煦拍了拍他的肩,语气突然加重:“记住,我们是自家人,是亲兄弟。” 赵孝骞点头,认真地道:“是,臣与官家是亲兄弟,楚王一脉愿永世忠于陛下。” 这句表态很重要,必须有。 赵煦动容,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用力按了按他的肩。 ………… 出了皇宫,赵孝骞径自赶往大理寺。 皇宫里大约待了两个时辰,也不知赵颢在大理寺会是怎样的待遇,若是被用了刑,呵,乐子可就大了。 大理寺位于御街旁,“御街”是汴京城的主干道,子午正中直通皇宫,相当于长安城的朱雀大街。 朝中六部御史台和一些重要的官衙几乎都在御街边。 赵孝骞领着几名护卫刚来到大理寺外,便有官员在门外等候,定睛一看,呵,熟人。 大理寺丞周审,两个时辰前人五人六带公差来楚王府,欲拿问赵颢的那位。 此时的周审一脸逢迎的笑,见到赵孝骞后非常主动地行礼。 看他前倨后恭的表情,赵孝骞便已知道,想必赵煦的旨意已到大理寺,赵颢无罪开释,又是毫发无损的楚王,周审这才换了一副嘴脸。 懒得跟这种小人物计较,在周审的领路下,赵孝骞进了大理寺二堂,在二堂东侧的一间厢房里见到了赵颢。 不知是濮王赵宗晟特意关照过,还是大理寺的胆子没那么大,赵颢虽被拿问,但大理寺终归给宗亲留了体面。 就算是关押,也没把他扔进大牢,而是给他安排了环境还算不错的厢房。 赵孝骞进了厢房,见赵颢盘坐在屋内,倒看不出多惶恐,只是神色有些灰败。 眯眼见赵孝骞笑吟吟地站在门口,赵颢一惊,接着大喜。 “吾儿又勇闯大理寺救父了!”赵颢感动涕零:“又是一桩千古佳话!” 赵孝骞无力地道:“父王,您的戏太多了,没那么轰轰烈烈,孩儿大摇大摆走进来的,跟‘勇闯’没有半文钱关系。” 赵颢老怀大慰:“来得好,来得好!为父沦为阶下囚,都饿瘦了,大理寺虐待为父……” 赵孝骞继续无力地道:“父王,您进大理寺总共才两个时辰,不至于饿瘦的。” 赵颢自动屏蔽了他的话,急忙问道:“吾儿可将奏疏递进宫了?” 赵孝骞点头:“递进去了,官家也看了,不仅如此,官家还召见了我。” 赵颢面露喜色:“官家如何说?打算如何处置为父?” 赵孝骞神情一振:“好消息!官家说,只将父王削爵流放,孩儿没事,可以在汴京城里继续浪。” “祸不及家人,官家果真是个讲究人。”赵孝骞发自内心地赞道。 第十二章 度尽劫波 赵颢的世界崩塌了。 赵孝骞带来的消息简直是晴天霹雳。 一个啥都没干,简简单单上了个马屁奏疏,就被削爵流放的亲王,本人多么无辜,朝堂多么黑暗,世道多么不公。 一股委屈悲愤涌上心头,赵颢的自我认知里,一个心怀正义却被昏君无情打压的落寞形象油然而生。 好委屈,好想抱抱自己…… 坐在厢房内,赵颢呆怔看着赵孝骞,肥厚的嘴唇一瘪,然后咧嘴嚎啕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以手捶地。 “儿啊,给为父挑個结实的棍儿和盆儿,为父上街要饭去……”赵颢哭着叮嘱道。 赵孝骞吓了一跳,这活爹咋就经不住玩笑呢。 懒得解释,太费口舌了,赵孝骞扭头:“来人!” 几名大理寺公差出现在门口。 赵孝骞指了指赵颢,道:“帮忙扶,嗯……抬,扛一下楚王殿下,扛到门外的马车上。” 几名公差用尽吃奶的力气,堪堪将赵颢扛了起来,沿途所过之处,大理寺官员们纷纷恭敬让道,毕恭毕敬将这位王爷抬上门外的马车。 直到回了王府,坐在门口的石阶上,赵颢这才回过神来。 “咱王府没事了?官家不追究了?”赵颢又惊又喜。 刚才儿子开他玩笑的事已被他忘却,唯一的儿子嘛,把王府烧了都没事,跟亲爹开个小玩笑算啥。 “是的,没事了。官家召见孩儿聊了很久,咱楚王府这一劫算是过了。” 赵颢目露惊疑,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短短几天,这个儿子带给他的惊喜实在太多了,现在看着他的模样,赵颢打从心底里涌起一股陌生感。 这根本不像他儿子,更像被鬼上身了! 上次请来道士给他驱邪,恐怕没驱干净。 ……这得退钱啊。 “就因为那道奏疏?”赵颢仍有些不敢置信。 “是的,孩儿已确定,官家有复新法的心思,如今正缺第一个发声的人,父王这道奏疏,甚合官家之意。” 赵颢倒吸一口凉气,……居然是真的! 太皇太后薨逝才半年,官家便要彻底改换国策了么? 莫看现在风平浪静,一旦复行新法的政令公开,汴京,天下,无异于一场地震,各地官员,各种现行的法令,各家权贵地主,都将深受影响。 数十年前王安石变法,天下便已经历过一场大变动,十多年前司马光被太皇太后召回汴京复任宰相,废除新法,重开旧法,天下又遭遇了一场变动。 如今旧法又要被废,新法又要复行…… 饶是赵颢不过是个吃喝玩乐的老纨绔,此刻也忍不住叹气。 天下百姓经得起几次折腾。 新法旧法,变来变去,最后都成了新旧两党斗法的工具棋子,满朝上下有几人是真正做事的。 奏疏送上去后,赵颢自己心里都没底,一整天心神不宁,谁知道那道奏疏居然真的有用。 就因为一道奏疏,官家撤去了架在楚王府脖子上的刀。 太神奇了,说是扭转乾坤也不过分。 这个常年幽闭在王府,拒绝跟生人打交道的儿子,是怎么做到如此神奇的? “你是如何知道官家欲复新法的?”赵颢忍不住问道。 这个问题他早就想问了,今早在书房,儿子几乎是掐着他的脖子,逼着他写下那道奏疏。 “社会上的事少打听。”赵孝骞懒得找借口。 “啊?呃……好,为父不打听。” 赵孝骞盯着他,认真地道:“父王,事情还没完,官家说了,上一道奏疏不够,父王以后还需继续为新法摇旗呐喊,这是个苦活脏活。” “满朝大多是旧党,父王提议复开新法,势必会得罪很多很多人,有时候甚至连官家都会装模作样斥责怪罪父王……” 赵颢了然一笑:“莫看低了为父,朝堂上那些勾当,为父懂的。总之,父王今后只做两件事,不停上疏,抱头挨骂。如此而已。” 赵颢不蠢,之前只是没想通,想通之后不需要别人点拨,他什么都懂。 楚王府这次的危机,说直白点就是站错队了。 朝堂上站错队,是很要命的。 一不小心站到官家的对立面,人家的汗毛比他大腿都粗,不搞你搞谁? 幸好在儿子的帮助下,楚王府紧急掉头,这次终于站对了位置。 位置站对了,接下来的操作赵颢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捅破天了都有官家兜底。 “父王,关于新法,您上疏吆喝几句就好,切莫亲自参与,咱们不可避免卷进了新旧之争,但尽量别卷进太深。” “至于挨骂……”赵孝骞有些不忍心地看着赵颢。 赵颢向来没个正形,言行举止各种不着调儿。 但不管怎么说,他也是四十多岁的人了,在古代已经能自称“老夫”了,这把年纪每天还要顶着别人的唾沫星子,这人还是自己的亲爹…… 谁知赵颢却哈哈一笑,手掌狠狠朝自己脸上啪啪两下。 “挨骂?呵,老夫这脸皮如铜墙铁壁,刀枪不入,怕别人骂?笑话!” 赵颢此刻的嘴脸特别的帅,但凡被大理寺多关两天都说不出如此豪言壮语。 四十多岁的人了,比大学生还清澈。 ………… 劫波度尽,风平浪静。 王府恢复了以往的平静。 穿越至今,大约已有四五日了,赵孝骞直到这时终于放松下来。 这是他喜欢的状态,生活回到了正轨,岁月静好,吃饱撑着。 没有任何规划未来的想法,楚王世子的身份代表着四个字,“富贵荣华”。 什么都有了,为何还要努力? 那些年轻人给自己的人生规划小目标大目标,各种热血沸腾什么的,他们是因为什么? 因为穷啊。 楚王世子怎会穷?所以,世子就算想努力,也找不到方向啊。 如此苍白枯燥的人生,赵孝骞只能自己默默承受了,想想就觉得委屈。 躺在院子里,赵孝骞脑子放空,晒着阳春暖暖的阳光,旁边的矮桌上搁着几碟精致的点心。 不知名,味道也一般,但排面够了。 赵孝骞嘴角含笑,人生还是要规划的。 接下来给自己找几个女人,躲在后院里各种荒淫无道,相比亲爹的快乐,自己一定要青出于蓝。 然后呢? 当然是生一炕娃,耐心地等着继承亲爹的遗产。 不催,催的话有点不孝了。 第十三章 撞开封印 虽然从穿越至今,赵孝骞和楚王府不可避免被卷入了朝堂事,但赵孝骞打从骨子里是拒绝掺和的。 对如今的朝堂格局,赵孝骞没兴趣参与,也没有任何倾向。 所谓新法旧法,赵孝骞都毫无偏颇,在他眼里,无论新法还是旧法,落实到民间早就变了味。 所以赵孝骞根本没兴趣,日前逼着亲爹写支持新法的奏疏,目的是为了让楚王府脱困。 啊不然咧?难道真是忧国忧民? 赵孝骞没那么伟大,过好自己的日子已经很了不起了。 春日的阳光很舒服,有一种不招谁也不惹谁的惬意,特别补钙。 赵孝骞眯着眼,暗暗思量如何在平淡的日子里找点刺激。 大宋最有名的是青楼勾栏,这个……必须有。 好想谈一场甜甜的,只送到楼梯口的爱情啊。 上辈子过得不算苦,但由于钱包的原因,如此令人神往的爱情,他却没尝试过几次。 这辈子不能委屈自己了! 思忖之时,一颗肉球滚了过来,眼熟得很。 然后,赵孝骞就被赵颢拽住了手腕,拉着他往大门外走。 “吾儿跟我走,带你去办事。” “啥事?”赵孝骞愕然。 赵颢来不及解释,便将他推上门外的马车。 二人在马车里坐定,马车便启行,直奔天波门。 出了城门,便见一片平原中竟矗立着一座道观。 道观的占地面积非常广阔,目测近五百亩,大小殿阁房屋两千余间。 说实话,汴京城里的皇宫都比它寒碜。 道观外车水马龙,六丈宽的京道被堵得严严实实,来来往往的人群从道观进出,路上的人们面带虔诚,双手捧香,有的甚至三步一磕,五体投地式膜拜。 赵孝骞坐在马车里有些吃惊:“这是……” 赵颢咧嘴一笑:“玉清宫,没听过么?” 赵孝骞摇头。 赵颢叹道:“也对,你都多年未出王府了,外面的人和物想必都陌生得紧。” 赵孝骞忙不迭点头,还是亲爹好,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他确实什么都不知道,亲爹却已给他找到了理由。 路虽堵,行则必至。 大宋王爷自然是有特权的,禁军护卫开道之下,王府的马车很快畅通无阻地来到道观门外。 父子俩下了马车,一位仙风道骨的紫袍老道微笑迎了上来。 “贫道青阳,拜见楚王殿下,拜见……” 话没说完,却见这位老道突然神色一紧,下意识地夹紧双腿,后退了两步,一副“莫挨老子”的表情。 赵孝骞瞥了瞥他,心中有些奇怪。 这是啥意思?以为我会非礼他么?过分了!没那爱好! 场面有点尴尬,赵颢干咳两声,凑到赵孝骞耳边道:“吾儿不认识他了?数日前你昏迷不醒,为父请他来府上给你驱邪,你一声‘蛋来’,然后……” 赵孝骞大吃一惊:“难道……” 赵颢默默点头:“没错,来的就是他的蛋……” 赵孝骞尴尬了,这个……纯属意外,当时他的蛋出现的位置实在太帅了。 赵颢叹了口气:“这位青阳老道,是神宗先帝御封的真人,” “老夫今日观之,真人的胡须似乎都稀疏了不少,声音也尖细了,吾儿这一抓,怕是要变坤道了,我大宋皇家情何以堪……” 错了就立正,赵孝骞上前一步,青阳真人面露惊恐吓得后退两步。 “真人恕罪,小子当日神智不清,误抓……嗯,总之,对不起!” 赔礼态度很端正,赵孝骞满心愧疚,人家只是跳個大神,骗点香火钱,他有什么错。 世子都道歉了,青阳真人就算恨得想杀了他,也没那胆子。 不仅如此,世子的一句对不起,是必须要换来“没关系”的。 青阳真人努力挤出微笑:“没关系,世子不必多礼,一切都是误会。” 青阳真人领着父子俩进了道观。 道观名曰“玉清宫”,全称是“玉清昭应宫”,是真宗年间修建的,目前为止,它是大宋规模最大的一座道观。 不仅民间信众甚多,就连皇家每年的一些重大祭祀活动,都在这座道观举行。 不过这座道观规模太大,当世和后世都受到不少指摘讦难,占地近五百亩,两千余殿阁房屋,建造耗费了太多民脂民膏。 导致许多臣民至今都在质疑,道观供的神像究竟是来救苦救难,还是为人间降下苦难的。 父子俩进了真武大殿,赵颢带着赵孝骞跪在道君法像前,纳头便拜。 赵孝骞不大信鬼神之说,跪拜动作有些敷衍,一边叩首,眼睛却一边乱瞟。 但赵颢却非常诚心,非常扎实地三跪九拜,又给道君上了香,然后跪在道君像前喃喃自语。 “信男赵颢,汴京人士,前日虔心祈祷,求道君施法怜悯,救吾儿孝骞于生死,今吾儿无恙,信男赵颢携吾儿来还愿,拜谢道君,一拜再拜。” 喃喃过后,赵颢用力朝道君像磕头,一下又一下,磕得非常用力,额头很快红肿一片。 赵孝骞一怔,扭头出神地看着赵颢。 赵颢的容貌很普通,身材更是一言难尽。 然而此刻的赵颢神情湛然,全身仿佛被笼罩在一团圣洁的光晕中,为子还愿的虔诚模样,如同一支利箭,狠狠穿透了赵孝骞封闭的内心。 是的,穿越至今,赵孝骞的内心一直是封闭的,他在小心翼翼地观察这个陌生的世界,他在用旁观者的视角,冷漠地注视着世间的悲喜。 对赵颢这位父亲,赵孝骞仍然感到陌生,他没有胡乱认爹的兴趣,当日救赵颢的目的,也不完全是为了他,更大的目的是救己。 然而此时此刻,赵颢每一记用力的磕头,如同撞在赵孝骞的心里。 一下又一下,赵孝骞内心的封印被撞开了。 这个陌生世界的阳光,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洒满心里的每一个角落。 世界仍然如此陌生,但眼前的人,却是唯一的温暖。 “父王……”赵孝骞眼眶微红,然后迅速扭过脸去,注视那尊高高在上的道君。 赵颢的额头红肿,表情很严肃:“莫说话,你也给道君叩首,诚心一点,道君救了伱呢。” 赵孝骞笑了笑,但还是认真地面朝道君叩首,一下又一下。 他仍旧不信神,但,此刻他愿意向神伏首。 第十四章 其志甚伟 道观还愿很顺利,但青阳真人对赵孝骞仍有些幽怨,在赵孝骞面前总是像贞洁烈女一样,下意识地夹紧双腿。 父子俩离开大殿,也不急着回城,并肩在玉清宫内闲逛。 玉清宫香火旺盛,游人信众络绎不绝,前庭范围人潮密集。 但王爷当然是有特权的,青阳真人亲自领着父子俩去了玉清宫的内庭,这里是道士们的清修之所,不对外开放的。 时来阳春,天气宜人,走在玉清宫幽径,唯觉绿荫处处,鸟语花香,阳光透过繁密的枝叶缝隙洒落在地上,如同坠落漫天星辰。 赵颢太胖了,运动量稍大一些便有些气喘,赵孝骞一手搀住他的胳膊,刻意放缓了脚步。 此刻无声,却很温馨。 阳光照在后背,地上一高一矮两道影子紧紧靠在一起。 赵颢盯着面前地上的影子,忽有所感,叹道:“骞儿,这世上只有咱父子二人相依为命了。” 赵孝骞看了他一眼,道:“父王,‘相依为命’这词儿有点严重了,透着一股凄惨味道,咱家没那么惨,说‘共享富贵’比较合适。” 赵颢一怔,然后笑开了怀:“没错,你我父子共享富贵,此生足矣。” 只提富贵,父子俩绝口不提权势。 赵孝骞本来对权势就不感兴趣,另外,大宋的宗亲通常情况下是不能掌实权的,防的就是宗亲夺权谋篡。 无论朝堂宰相,六部官员或是地方知府知州,基本没有宗亲的身影。 赵颢倒是挂了几个官衔,比如册司空,太傅,荆南节度使,还有一些荣誉特权,如赐入朝不趋,赞拜不名,允五日一谒禁中等等。 头衔一大堆,可赵颢根本没有任何实际的权力,有的只是当朝皇叔的待遇。 “节度使”这个官儿,在唐朝算是手握重兵的一方诸侯,但在大宋,所谓的节度使其实就是个空衔,连一兵一卒都调动不了。 宗亲安享富贵,也只能安享富贵,当然,也有例外。 比如大宋开国时期的赵廷美,赵匡胤的亲弟弟,他就当过有实权的官,还领过兵,但那是特例。 宗亲不能当实权官,父子俩也不失落,在这一点上,父子俩的性格颇为投契,都是安于现状,贪图享乐的人。 “骞儿,近日王府渡劫,为父发现你变化不小,不管怎么说吧,在老夫眼里,如今的你长大了,好像还是一夜之间长大了。” 赵颢欣慰地捋须,胖子脸皮厚,连胡须都生得短,颌下一小缕山羊须,都不知它们多努力才从厚厚的脂肪里钻出来,真的好励志。 “今日之后,老夫那道奏疏便将公之于世,那时不知有多少朝臣会对咱楚王府恨之入骨,老夫想着,要不要给你在汴京另置一宅,也好暂避风头,莫将你牵累进来。” 赵孝骞一惊,分家?是这意思吗? 这可不行,来到这個世界才几天,自己连赚钱的门路都没摸清,目前处于幸福的啃老阶段,分家了我啃谁去? “父王,孩儿不走。你我父子除了共享富贵,也要同担患难,不管狂风暴雨,咱们一起面对。”赵孝骞正色道。 赵颢闻言顿时红了眼眶,肥厚的小手手按着他的胳膊,哽咽不已:“好大儿,好大儿啊!” “吾儿如此懂事,为父实在不知如何夸伱了,你说,有何心愿未了,为父今日都帮你做到。” 赵颢的宠溺,连赵孝骞这个当事人都觉得有点过分了。 但,如果被宠溺的人是自己,那就没什么异议了。 “父王,孩儿所求甚为简单,此生只求四件事……”赵孝骞沉吟低声道。 赵颢笑呵呵地道:“吾儿尽管说。” “第一,愿尝遍世间美食,第二,愿饮尽世间美酒,第三,愿得红颜慕艾,第四,愿与天命一搏。” 赵颢感动得眼眶泛泪,不能自已:“连心愿都如此清新脱俗,老夫闻之,莫名神往,吾儿之志甚善甚伟,有名士人杰之风,有子若斯,老夫无憾矣!” “走,回王府,老夫这就给你办了!” 拉着赵孝骞兴冲冲地走了一段路,赵颢的脚步却越走越慢,嘴里不停咂摸,最后停了下来,一脸疑惑地看着他。 “慢着,好像哪里不对劲……”赵颢沉思半晌,小心翼翼地道:“吾儿方才的四桩心愿,如果通俗点说……莫非是‘吃喝嫖赌’?” 赵孝骞急忙道:“父王不必如此通俗,失之粗鄙了。” “但意思呢?” “嗯,就是这么个意思。” 赵颢脸皮狠狠抽搐了几下,这个常年幽闭在家,连门都不出的儿子,生平志向居然是吃喝嫖赌…… 上次作法驱邪,果然没驱干净,回头必跟青阳真人求一张灵符,半夜贴儿子脑门上。 努力挤出一丝微笑,赵颢迟疑道:“吾儿的爱好……嗯,有为父之风,父子同好,也算一段佳话。” 赵孝骞也感动了。 什么叫宠溺,明明没什么值得夸的地方,非要硬夸。 神奇的是,父子俩都不觉得尴尬。 ………… 回到王府,赵孝骞告退回了自己的院子。 而赵颢却被王府长史拦下。 王府是有标准配置的,配置的是正式编制的朝廷官员,比如相当于王府总管家的长史。 王府长史是朝廷吏部任命的,如果是别的朝代,亲王能掌实权,那么长史便是亲王的幕僚军师,阴谋诡计馊主意什么的,大多出于长史之手。 若是亲王不能掌权,那么长史便总管王府钱粮,收支,田产等等,陪着亲王岁月静好,混吃等死。 虽然服务的对象是王爷一家子,却是正经吃皇粮的国家公务员。 理论上来说,王府长史是忠于官家和朝廷的,毕竟食君之禄。 当然,私底下他忠于谁就不好说了,他所服务的王爷但凡稍微懂点事,给他的好处都远多于朝廷俸禄,拿人手短之下,为王爷办事自然尽心尽力。 楚王府的长史姓李,名忠意,是从地方小吏提拔上来的。能从不入品的小吏升到正八品的王府长史,说明这人背后还是有点东西的。 李忠意在王府前庭耳房等着赵颢,赵颢进门后,李忠意将他请到偏僻处。 “禀殿下,数日前的蹴鞠赛,那个一球砸晕世子的罪魁祸首找到了,下官调遣府里的护卫,已将其秘密拿下,等殿下发落。” 赵颢眼中闪过一道冷意:“找到了?呵,好!不管哪家的狗贼,找个地方把他埋了!本王说过,要给吾儿报仇的。” 第十五章 捅马蜂窝 为儿子报仇这件事,赵颢一直记在心里。 捧在手心里的宝贝,差点被一颗蹴鞠砸到位列仙班,赵颢当然不会忘。 前几日王府陷入风波,赵颢忙于脱困,无暇顾及此事。 如今雨过天晴,楚王府又重新支棱起来了,此仇焉能不报? 长史李忠意有点为难:“殿下,埋人似乎有点……殿下尊贵之身,何必招惹人命官司,若被开封府追查……” “傻不傻?把他埋远点儿,开封府不就追查不到了吗。”赵颢一脸不满道。 李忠意满脸黑线:“殿下三思,无论埋多远,都是杀人,苦主报了官,开封府必然要查的。” 见赵颢神情愈发不悦,李忠意小心翼翼地道:“幸好世子吉人天相,有惊无险,依下官愚见,不如略施薄惩便可,也算是为世子积福。” 听到“积福”二字,赵颢的脸色总算缓和了一些。 刚从玉清宫回来,道君像前磕了不少头,若是转头又造杀孽,道君不佑,再报应到儿子身上可就不值了。 “那就打断他的狗腿,差点害死吾儿,必须要付出代价!”赵颢终于妥协了。 见赵颢神情坚决,李忠意情知赵颢主意已定,只好领命而去。 赵颢满意地看着他的背影,然后转身,面朝王府前庭,努力将自己的大肚子朝前一挺。 “咱楚王府,从今以后支棱起来了!” ………… 支棱不一定,但捅了马蜂窝是一定的。 第二天,赵颢那道请废旧法,复行新法的奏疏终于在朝堂上公开。 亲王议政,而且议得如此大逆不道,瞬间群臣激愤,谩骂不休。 从宰相到六部,从御史台到九卿,矛头全都对准了楚王赵颢。 十年前神宗去世,赵煦登基,主幼国疑,太皇太后听政,当即便已废除了王安石的新政。 整整十年,朝堂新党势力被旧党清理得所剩无几,这十年来,满朝渐渐只能听到一个声音。 新法是恶政,祸国殃民,提议新法者皆是误国奸佞,当逐当诛。 旧党横行,形势喜人的当口,作为宗亲的楚王赵颢,竟冒天下之大不韪,提出复开新法。 狗贼这是嫌日子过得太安逸了,想找点刺激呀。 满足你! 赵颢的奏疏公开后,一时间参劾他的奏疏漫天飞舞,雪片般飞进中书门下都堂,几位相公忙得花容失色,送到官家赵煦面前的奏疏成筐成筐。 太刺激了,风平浪静多日的朝堂,因为赵颢的一道奏疏,激起了惊涛骇浪。 新法旧法,说到底都是利益的争夺与分配。 对既得利益者来说,赵颢的这道奏疏简直是刨他们祖坟,必须要弄死他。 参劾赵颢的奏疏数不胜数,气急败坏的旧党朝臣们不仅参劾赵颢大小罪名无数款,还在奏疏里骂人,骂得特别脏。 然而,无数奏疏被中书门下都堂送进禁中,却如石牛入海,没了下文。 面对外面的惊涛骇浪,官家赵煦竟毫无表示,仿佛瞎了聋了。 别人见赵煦不理不问,不甘之下继续上疏参劾赵颢,然而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范纯仁,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吕大防,这两位宰相却突然察觉到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 能混到宰相的都是精明之辈,他们最大的长处就是灵敏超凡的政治嗅觉。 面对满朝参劾楚王赵颢,官家赵煦暧昧的态度令两位宰相陡生警觉。 恐怕……要出事了! ………… 世界纷纷扰扰,楚王府波澜不惊。 挨骂,被参,楚王赵颢早有了心理准备,一点都不生气,甚至隐隐有些荣耀。 儿子与官家达成了默契,赵颢如今干的就是挨骂的活儿,气什么? 过不了多久,待官家慢慢提拔重用新党朝臣,今日骂得痛快的旧党鼠辈们该哭了。 只要站对了位置,这天下百无禁忌。 楚王府如今的气氛颇为祥和融洽,前日王府一场风波,王爷被拿进了大理寺,下人们都以为王府要破家了,那时人人自危,心惊胆战。 没想到王爷进了大理寺才两个时辰,便毫发无损地回来了。 然后,被传讯的王府属官们也都纷纷被释归。 不知哪里传来的风声,这次王府的严重危机,竟然是靠着世子解决的。 这个事实令王府上下惊愕不已。 世子?那個常年幽闭,话都不愿多说两句的世子? 他能解决如此大的危机? 不敢置信,但事实俱在,令人不得不信。 于是,以往那个存在感极弱的楚王世子,在王府范围内的威望竟无形中愈深,侍妾和下人们不知不觉对赵孝骞产生了一种敬畏心理。 王府后院。 赵孝骞面无表情地拿着筷子,在桌上几碟菜肴间挑挑拣拣,却一口都没动。 一根绿菜挑出来,扔在桌上,继续挑第二根。 没多久,赵孝骞面前的桌上已被挑出了一小堆绿菜。 接连挑拣了两盘菜,赵孝骞深呼吸,算了,不跟厨子一般见识,忍了。 第三盘菜看样子不错,是一道炖肉丸,把肉剁碎了汆成丸子,用水一冲,烧开了再放点盐…… 好吃吗? 看这简陋至极的烹饪过程就知道味道一般,但大宋就这味道,能怎样? 挟起一粒肉丸入口,刚咀嚼了一下,赵孝骞脸色立变,忙不迭吐了出来,然后端起桌上的清水猛灌漱口。 一道菜忍了,两道菜也忍了,可一可二却不可三,泥菩萨都有三分土性,况世子乎! “我特么……!”赵孝骞怒了:“来人,把今日做饭的厨子叫来,马上!” 世子发怒,屋内侍候的丫鬟吓坏了,转身朝王府后厨飞奔。 没多久,一名穿着青衣的年轻厨子神色慌张地跑来,站在赵孝骞面前垂头,大气也不敢喘。 赵孝骞扔了筷子,指了指他:“你是厨子?” “回世子,是的。”厨子脸色苍白战战兢兢。 “你,转过身,弯腰,屁股撅起来,对……保持这个姿势别动。” 然后,赵孝骞助跑,一记凌空飞踢,狠狠踹在厨子屁股上。 厨子吓坏了,连惨叫都不敢发,一脸惊惶失措。 赵孝骞冷着脸道:“不教而诛谓之虐,告诉你为何挨揍,就问你一句……” “世子您请示下。”厨子带着哭腔道。 拎着厨子的后颈,将他按到桌前,指着桌上被挑拣出来的绿菜,赵孝骞气道:“我就问你,这香菜是伱从天上偷下凡的仙草啊?什么菜都放,什么菜都放!特么的,我忍你很久了!” 厨子惊愕:“啥……香菜?” “香菜,不认识吗?”赵孝骞怒道。 厨子看着桌上被挑拣出来的绿菜,顿时恍然:“世子说的是芫荽?” “芫荽?”赵孝骞一愣,名字有点熟,其实后世有些地方仍有管它叫“芫荽(yan sui)”的,算是香菜的官方名称。 “不管那么多,反正它叫香菜!”赵孝骞盯着他的眼睛,咬牙道:“下次再让我吃到香菜,我特么弄死你。” 赵孝骞的脾气其实挺平和的,通常情况下,情绪也好,精神状态也好,都是非常稳定的。 唯独这件事,没法忍。 一个不喜欢吃屎的人,突然在饭菜里吃到一坨屎,还如何保持心态平和? 经常吃屎的朋友们都知道,有些东西天生喜欢就喜欢,不喜欢就深恶痛绝,不共戴天。 第十六章 岂曰无盐 父子俩在玉清宫散步时,赵孝骞便发过宏愿。 此生四大爱好,“吃”排名第一。 很严肃,不开玩笑。 敢在菜里放香菜,就是破坏赵孝骞的宏愿,谁折他的翅膀,他定毁谁的天堂。 厨子这顿打挨得不冤。 有人吃完饭才打厨子,赵孝骞是不一样的烟火,他还没吃就先打厨子。 不吃香菜是赵孝骞做人吃饭的底线,前世今生,闻到香菜味就想吐,不小心误吃会引发一系列应激反应。 今日只是踹了厨子几脚,已经算是很克制了。 “芫荽”这东西,最初是外来物种,西汉时被引入中原。 引入它的人名叫张骞,出使西域的那位,他不仅引入了芫荽,还引入了许多外来物种,每一种都在我华夏大地上种植千年。 老祖宗严选,必属精品。 张骞带入中原的物种,要么能增产吃饱,要么味道极好。比如黄瓜,大蒜,葡萄,蚕豆等等。 除了芫荽,它一定是张骞一时糊涂的决定。 赵孝骞对它深恶痛绝。 活了两辈子,恨仇人都没这么恨过。 大家名字里都带个“骞”字,何必为难后世小迷弟。 厨子揍过了,赵孝骞心情好了些,饭菜一口没动,肚子饿得慌。 又踹了厨子屁股一脚,赵孝骞令他带自己去王府后厨。 早就对大宋的饮食不满了,对赵孝骞这个经历了前世八大菜系的人来说,大宋的饭菜简直是猪食。 神奇的是,这个年代其实已经有了炒菜,但不大普及,炒菜的锅也不是后世的铁锅,而是一個四方形的鼎。 大宋厨子如今对炒菜的概念,大约还处于原始时期,那就是把菜扔锅里,不放汤,这便算是炒了。 而且炒菜在如今并非主流,权贵百姓和集市酒楼里,饭菜仍以蒸煮烤为主。 厨子恭敬地领着赵孝骞,一路朝后厨而去。 王府内遇到下人丫鬟,纷纷惊疑不定,避让一旁行礼。 赵孝骞的神色缓和了一些,甚至还挤出微笑招呼示意。 厨子见赵孝骞脸色好看了些,不由松了口气,赵孝骞目光瞥向他时,表情又冷了下来,一脚踹上他的屁股。 大部分时候,他对下人还是很亲和的,……放香菜的厨子除外。 王府后厨规模不小,毕竟王府包括属官下人在内总计数百人,每天要做的饭菜不是个小数。 赵孝骞走进后厨,瞬间感觉自己又穿越了千年,回到了当年大学食堂的操作间。 两排厨子齐刷刷地站着,屋内和外面露天约有二十多个灶台,案板上各种肉类和绿菜,其中就有赵孝骞深恶痛绝的香菜。 做好的饭菜被丫鬟们放进漆盒,送去王府各院主人,他们有的是王府属官,有的是后院侍妾。 见赵孝骞到来,厨子们吓了一跳,急忙停下手头的活,朝赵孝骞行礼。 赵孝骞点头,发布了世子视察后厨的第一道命令:“后厨所有的香菜全扔了,以后王府不准采购一根香菜。” 挨了揍的厨子补充说明:“世子说的‘香菜’,就是芫荽。” 厨子们恍然,急忙领命。 看了看厨子们做出来的饭菜,赵孝骞露出愁容。 古代人真的没那么幸福,饮食方面太简陋粗鄙了,每天吃这些玩意儿,人生何来幸福感? 几番犹豫,赵孝骞还是决定自己动手,在“吃”这个方面,是绝对不能委屈自己的,毕竟,不出意外的话,自己还得在大宋活到死。 “取韭菜,剁碎,三个鸡蛋搅拌,放盐。”赵孝骞吩咐道。 一口四方形的鼎架在火上,放点猪油,下锅,翻面,很快一道韭菜煎蛋做成。 一股浓郁的菜香飘溢四周,周围的厨子们抽了抽鼻子,一脸震惊。 菜,还能这么做? 赵孝骞没理会他们的反应,找了个空闲的矮桌,吩咐厨子盛了碗米饭,就着一盘韭菜煎蛋大快朵颐。 然而,刚吃了两口,赵孝骞咂咂嘴,觉得哪里不对。 又试了一口,扔了筷子,表情愈发不悦。 菜做得不错,闻闻香味就足够引人食欲,但为何入口觉得微苦,哪里不对? 韭菜是香的,鸡蛋也是香的…… “取盐来!”赵孝骞吩咐道。 一个小盐罐子被端来,赵孝骞凑过去一看,里面的盐不是想象中的洁白如雪的晶粒状,而是色泽暗黄的大颗粒。 小拇指蘸了一点点盐入嘴,赵孝骞狠狠呸了一声。 原因找到了,盐居然是苦的。 难怪这几日赵孝骞总觉得王府的饭菜很一般,吃饭都没食欲,连盐都是苦的,谈何“美食”? “盐为何是苦的?”赵孝骞盯着挨了揍的厨子问道。 厨子一脸茫然:“啊?盐……本来就有些苦啊。” 赵孝骞对这个答案不满意,厨子又开始慌张了,于是解释道:“世子,咱们王府大多用的是官盐,官盐确实是有些苦的。” 赵孝骞听出了话里的意思:“你是说,除了官盐,市面上还有私盐?私盐如何?” 厨子一惊,急忙否认:“小人不知,买私盐可是大罪,小人怎敢犯王法。” 赵孝骞和颜悦色拍了拍他的肩:“好好聊天,欺瞒世子也是大罪,会被打断腿的。你说实话,不追究你。” 厨子一脸苦色,今日的运气绝对是冲撞了太岁,怎么就那么倒霉,被世子盯上了。 小心翼翼地将赵孝骞拉到一旁,厨子道出了实情。 在大宋,官盐和私盐其实是有潜规则的,普通百姓家且不说,权贵大户人家明面上当然只买官盐,但私底下给主人用的,其实大多是私盐。 有一个很神奇的事实是,私盐不但比官盐便宜,而且质量也要好得多。 市面上的官盐一斤四十七钱,而私盐,却只要十四钱。 官盐粗糙,色暗黄,颗粒大,味苦。 私盐相对精细一些,色泽渐白,当然,味道还是有点苦。 古代制盐的流程有问题,无论岩盐,井盐还是海盐,里面的苦味都无法剔除分离出去。 究其原因,是古代条件和科技有限,无法根本性地剔除食盐中的杂质,所以盐才会呈暗黄色,人吃到嘴里会觉得发苦。 楚王府用的盐也是如此,后厨里摆着的盐罐子,里面装的都是官盐。 当然,给府上王爷,世子,侍妾们做的菜,厨子会偷偷在里面用私盐。 赵孝骞嫌弃菜难吃,却不知他的待遇已是极好的了,让他试试府里下人们吃的饭菜,更难吃。 “这事儿不解决,我下雨天出去找雷劈,换个世道活。”赵孝骞咬牙切齿。 吃饭大如天,这事儿不开玩笑。 厨子一脸懵地看着他。 赵孝骞勾住他的肩热情邀请:“……咱俩一起挨劈,你垫背。” 第十七章 家财散尽 吃饭问题很重要。 人生四大享受,无非吃喝玩乐。 连“吃”的基本需求都无法满足,人生还有何质量可言? 赵孝骞不伟大,他做的一切只为自己,只为提高自己在这个时代的生活质量。 离开后厨,赵孝骞吩咐下人准备一口大铁锅,三五斤官盐,几个铁制的大盖子,以及一根烟囱般大小的铁管。 准备的东西有点奇怪,下人只好匆匆赶往汴京集市寻找铁匠临时打造。 下午时分,下人已将赵孝骞需要的东西准备齐全,送到他的院子里。 赵颢听说儿子似乎在搞什么奇怪的事,也屁颠颠赶来看热闹。 父子俩身份尊贵,但都是不事生产的人,属于社会闲散人员,时间非常空闲,有热闹是一定不会错过的。 赵孝骞的院子里,他正指挥下人在院子正中搭建灶台,硕大的铁锅搁在灶台上,锅里三五斤官盐已用水融化,冒着丝丝热气。 赵颢惊讶地围着灶台转了一圈,啧啧赞叹:“吾儿厉害!” 赵孝骞吃了一惊:“父王看懂了?” “完全看不懂,”赵颢淡定地道:“但不耽误为父夸你,总之,不管吾儿做什么,一定厉害得很。” 赵孝骞无语凝噎。 就……无脑硬夸呗,一点原则都没有了是吗。 铁锅架在灶台上,上方伸出一根铁管,铁管连接另一头的几块铁盖,装置其实非常简单。 蒸馏制盐法,领先大宋近千年的制盐方法,能完美地剔除盐里的杂质,充分达到提纯的效果。 吩咐下人开了火,铁锅里的盐水很快沸腾,咕噜噜冒泡,水蒸气通过铁管进入另一头封闭的铁盖上,慢慢凝固,结晶。 官盐本就是煮盐法之后的产物,赵孝骞要做的只是将官盐再次提纯,去除里面的杂质,过程没那么复杂。 赵颢瞪大了眼睛,眼睁睁看着神奇的一幕在他眼前发生。 结晶的盐如初雪般晶莹剔透,洁白无暇。 “这,这是……”赵颢惊愕着,结结巴巴问道。 赵孝骞不解地看了他一眼,道:“这是盐啊,父王没见过?” “如此雪白的盐?这……”赵颢震惊了。 赵孝骞摇摇头,小拇指从铁盖上刮下一丝丝,放入嘴里,咂摸半晌,终于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这次没有苦味了,他的人生终于重新绽放光彩。 刮下几层细白的盐,装在一个小碗里,铁锅仍在蒸馏,赵孝骞懒得管了,端着小碗里的盐便朝后厨跑去。 “韭菜煎蛋安排上,我要干三碗饭,三碗!” 一溜烟跑没了影儿,留下赵颢在院子里,仍傻傻地看着面前奇怪的蒸馏装置。 学着儿子的样子,小指甲盖刮下一点盐放入嘴里,赵颢咂摸片刻,一双小绿豆眼顿时大放异彩。 “咦?这味道……纯!”赵颢像個验货的大毒枭,意犹未尽地将整根手指塞入嘴里抽动几下,仰天阖目,一脸享受的模样。 居然没苦味,满嘴的咸湿! 儿子刚才做了什么?为何拿火一烧,就出现如此洁白又纯正的细盐? 赵颢敢拿自己的体重发誓,如此纯正的盐,他这辈子都没见过。 吃力地蹲下身子,赵颢一寸一寸地仔细观察儿子留下的蒸馏装置,试图找到原理。 仍然是看不懂,但,这次他真觉得厉害了。 呆怔地蹲在院子里,赵颢的眼睛眨个不停,脑子飞速转动。 盐,是生活必需品,也是消耗品,若能大量制出这种雪白不带苦味的盐,它代表的可不仅仅是吃饭吃得香,更是滚滚财源啊! 赵颢心跳陡然加速,越想越兴奋。 随即赵颢一个激灵,浑身的肥肉漾出圈圈涟漪,起身便朝后厨跑去。 “来人,把世子造出的这些东西全拆了,搬到本王的书房里,锁起来,任何人不准进去!” “吾儿慢走,为父要跟你好好聊聊!” ………… 王府后厨。 赵孝骞已干了两碗饭。 香,太香了! 穿越以来,这是他吃得最满意的一顿饭,尽管只是一盘简单的韭菜煎蛋,但心中已是满满的幸福感了。 堂堂王府世子,竟被一盘韭菜煎蛋感动得想流泪,赵孝骞觉得自己可能是个文艺青年…… 一群厨子老老实实站在赵孝骞身后,静静地看着他。 后厨充斥着韭菜煎蛋的香味,令人垂涎欲滴,世子这道菜的做法,以及如此浓郁的菜香,都是厨子们闻所未闻的。 看世子吃得如此酣畅,不时抬起头,露出感动又幸福的表情,厨子们愈发惊愕不解,但莫名觉得很神秘,很高端。 赵孝骞埋头苦干,心无旁骛,吃相甚至有点难看。 世子的身份不见得多高贵,每天吃那些猪食,有啥好得瑟的。 衣食住行方面把自己安排周到了,小日子过得滋润了,比啥都强。 第二碗饭顺利干完,赵孝骞咂咂嘴,感觉自己仍有战斗力。 “再来一碗。”赵孝骞将碗递出去。 一颗圆滚滚的肉球滚进了后厨,赵颢一脸兴奋地拽住赵孝骞:“好大儿,为父要与你深聊一回!” “没空!”赵孝骞果断回绝。 吃饭比天大,亲爹往后排。 赵颢的注意力立马被面前的韭菜煎蛋吸引了。 “咦?这是个啥?”赵颢观察半晌,命人取来一副碗筷,挟起一块韭菜煎蛋就往嘴里塞。 然后赵颢两眼大亮:“好!好吃!你做的?” 赵孝骞端着盛满米饭的碗,筷子举在半空,见赵颢两口便将菜吃得干干净净。 垂头看了看自己的米饭,又看了看比脸还干净的菜碟,赵孝骞开始犹豫要不要倒反天罡。 “好吃!好吃!吾儿辛苦,再来一盘?”赵颢期盼地盯着他。 赵孝骞叹了口气,行吧,你是亲爹你最大。 作为一个合格的啃老的年轻人,适当为长辈做点事,日后伸手要钱的过程会更顺利,收获会更大。 既然都下厨了,不妨多做一道菜,反正自己也吃得意犹未尽。 于是,一道韭菜煎蛋,一道小炒鸡丁很快热腾腾出锅。 楚王府最尊贵的两位主人坐在后厨里,一人一碗米饭,挟菜的动作飞快,生怕少吃了一口便吃了大亏。 最后,赵孝骞吃了三碗,赵颢吃了四碗,父子俩满足地瘫坐着,二人一脸满足地剔着牙。 “吾儿好本事,为父越来越看不透伱了……”赵颢眯眼端详,打量儿子的目光带着深思。 “父王的快乐,就是孩儿的快乐……” 赵孝骞在脑海里组织语言,思索如何委婉地向赵颢要钱,然后自己摆出楚王世子的排场,大摇大摆地见识一下这个年代的青楼勾栏。 “今晚全场消费赵公子买单”。 穷人永远不知道这句话能令当事人多爽,那是一种爽到灵魂深处的颤栗。 幸运的是,赵孝骞很快就能体会到这种颤栗。 长得不错又有钱,身份也不低,翩翩少年郎,浊世佳公子,赵孝骞都不敢想象自己在青楼勾栏会多受欢迎。 有实力,就是这么豪横。 片刻后,赵孝骞终于在脑海里组织好了语言。 “父王,孩儿想……” 话刚起了个头,赵颢却突然道:“对了,骞儿,咱王府没钱了,为父我将家中现钱全都送了出去,就连库房收藏多年的奇珍异宝,也全都不剩了。” 噗—— 赵孝骞呛咳不已,咳到撕心裂肺才缓下来。 “父王,孩儿想了想,还是分家吧。孩儿在外面会活得很好的。”赵孝骞正色道。 第十八章 来钱门路 日子没法过了,赵孝骞差点原地去世。 晴天霹雳也不过如此了吧。 “为何没钱了?”赵孝骞神情变得很焦虑。 当初王府陷入破家危机的时候,赵孝骞都没如此失态过。 家没了可以再置办,可……钱若没了,那是真没了啊! “堂堂王府,名下田产商铺不少吧?怎会没钱了?”赵孝骞震惊地问道。 赵颢叹了口气,道:“吾儿上次被蹴鞠砸晕,一夜昏迷不醒,性命危在旦夕,老夫急坏了,在道君像前许下愿,若吾儿能平安无恙,老夫愿倾尽家财,一文不留,全献给玉清宫,为道君塑金身。” 然后赵颢又道:“许是道君听到老夫的许愿,吾儿所幸无恙。今日一早,家中库房里的钱财异宝终于被搬空,送进了玉清宫,老夫此愿已还,对道君也算有个交代了。” 说着赵颢一脸虔诚,面朝玉清宫方向遥遥拱手,向道君表示自己刚刚远距离发送了一条感激短信。 赵孝骞无声惨笑,身躯摇摇欲坠。 那个该死的青阳牛鼻子,上次那一记神之掏蛋手,冥冥中已证明了它的正确性。 无限悲凉涌上赵孝骞心头。 穷了,我赵公子还没全场买单,家里已经破产了…… 赵孝骞开始思考,如果现在躺在地上撒泼打滚,这么干会不会有点不要脸? 毕竟十八岁了,脸皮越来越薄,太超出年龄范围的事儿,干起来有几分羞涩…… “吾儿脸色不对,难道病了?”赵颢探手,试了试他的额头,关怀之色溢于言表。 赵孝骞叹了口气,算了,自己的亲爹,含泪也要过下去。 “父王还愿,把家财都送给玉清宫,孩儿无话可说,但您……至少给自己留点儿吧?接下来的日子怎么过?”赵孝骞无奈地道。 这个活爹,真是让自己操碎了心。 赵颢却正色摇了摇头:“吾儿此言差矣。做人做事,可欺人,可欺己,但不可欺天。” “举头三尺有神明,说好了倾尽家财,既然吾儿无恙,那便是道君显灵,出了大力,为父许的愿便要作数,家财一文都不能留,否则必有恶报。” “岂不闻李太白曰,千金散尽还复来,咱家有田产商铺无数,无非少了点现钱,暂时过得紧巴一点,很快就能赚回来。” 赵孝骞目光悲凉,无语望天。 全场买单的美好愿望,大约要缓一缓了…… 然而赵颢却突然精神一振,低声道:“王府虽然没钱了,但眼下有一条来钱的门道,此事尚需吾儿出把力气。” “什么门道?”赵孝骞终于恢复了一点精神。 赵颢认真地问道:“吾儿方才制那雪盐的手段……是你独自想出来的,还是前人已有成例?” 赵孝骞立马明白了他的意思,叹道:“是孩儿自己想的,其实只是多了一道蒸馏提纯的过程……” 大宋以前,制盐大多用的是刮泥淋卤法,或是晒盐法,赵孝骞依稀记得蒸馏制盐法是从明清时期才有的。 在如今这個年代,蒸馏制盐应该只有他会。 赵颢当然不懂这些,闻言使劲一拍大腿,惊喜道:“如此甚好!骞儿,这买卖能做!摊子铺开了,日进斗金都不是问题!” 赵孝骞没那么惊喜,今日他制盐的初衷不是为了赚钱,而是为了吃饭。 毕竟他觉得王府产业众多,收入不菲,没必要劳动自己这个世子去想赚钱的法子。 人算不如天算,富贵世子终究还是为钱所困了。 “父王,制盐容易,但孩儿记得朝廷有盐铁司的,咱们这算是私盐吧?售贩私盐可是大罪,父王本就在风口浪尖,难道不怕落人话柄?” 谁知赵颢却哂然一笑:“老夫这楚王是白当的?放心,为父有办法让咱家制的盐合理合法,没人敢挑错处。” 赵孝骞终于有了些许期待,死去的心活过来了。 不管怎么说,有钱进账便好,他离青楼勾栏的距离其实并不远,大约只差……几百斤盐? 以后大摇大摆进青楼,知客朝楼上大吼一声“楚王世子兼盐贩子赵公子驾到”…… 嗯,似乎不怎么好听。 赵颢却很严肃地把制盐当成了一桩正事来办,拽着赵孝骞便往外走。 “把你制盐的机关图纸画下来,写好方法,秘方老夫亲自收藏,用具老夫派心腹之人去打造,先制几百斤试试!” 脚步一顿,赵颢突然仰天大吼:“余财方去,又添新财,老夫好快乐啊——!” 赵孝骞满头黑线,下意识离他远了点。 路过的王府下人惊愕地看着父子二人,赵孝骞急忙解释:“我与他不怎么熟,真的。” ………… 禁宫,福宁殿。 桌上燃着沉香,官家赵煦坐在蒲团上阖目养神,年轻的面庞透着几分疲惫。 自从亲政后,赵煦几乎没轻松过,每天不仅要批阅海量的奏疏,还要召见一批又一批朝臣商议朝政。 做人太累,做皇帝更累,可他没有选择,甚至甘之如饴。 掌握权力的滋味,妙不可言。 一名中年宦官匆匆走进殿内,宦官名叫郑春和,侍候赵煦已多年,是天子潜邸之心腹。 郑春和入殿,见赵煦正阖目假寐,于是迟疑了一下,站在桌案前不敢惊扰。 赵煦仍闭着眼,却悠悠地道:“欲奏何事?说吧。” 郑春和躬着身子,低声道:“官家恕罪,您日前吩咐奴婢办的事,奴婢已打听清楚了。” 赵煦淡淡地嗯了一声。 郑春和接着道:“奴婢打听了,楚王呈上的那道奏疏,其实并非出自楚王之手,而是楚王世子赵孝骞的授意,楚王不过是执笔署名而已。” 赵煦终于睁开了眼,脸上露出了笑意:“果然不出朕所料,前日召见赵孝骞,他与朕侃侃而谈,不卑不亢,言语间多有主见,此人非凡,倒是懂得藏锋。” 郑春和陪笑道:“是,官家所见甚远,料事如神。当日大理寺已准备进王府拿问楚王了,世子赵孝骞拖住了大理寺官员,并冲进了王府书房,据说是强行逼着楚王写下的那道奏疏……” “直到楚王写完,世子怀揣奏疏直奔禁宫,楚王进了大理寺都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奴婢可以肯定,楚王突然改变主张,谏议废旧法,复新法,其实根本不是楚王本人的主意,而是世子赵孝骞的主意,此事从头到尾,都是楚王世子在掌控一切。” 赵煦终于露出了惊讶之色:“朕的这位堂弟,竟有如此见地?他……才十八岁吧?” “是的,官家,楚王世子今年正好十八岁。” 赵煦沉思许久,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深。 “有意思,朕的这位堂弟越来越有意思了,他是如何能猜到朕的心思的?”赵煦非常困惑。 复新法的事是他心底最大的秘密,这个秘密赵煦从未跟任何人提起过,连一点苗头都没露过。 毕竟朝堂旧党势力几乎占了绝对优势,兹事体大,没有充足的把握之前,没有事先做好铺垫之前,赵煦是不可能透露一丝口风的。 满朝衮衮诸公,唯独赵孝骞猜到了他的心思,太神奇了。 第十九章 加恩封官 知其果,必究其因。 赵煦不是昏庸之主,有些事情发生了,是必然要知道前因后果的。 楚王赵颢上疏复新法,与他以往的立场和言行完全相反,如此反常的表现,赵煦怎么可能不查个明白? 亲政之后,赵煦有心复开新法,而且确实有心拿楚王赵颢开刀。 欲复新法,首先要震慑朝中的旧党势力,如果直接拿旧党朝臣开刀,势必牵一发而动全身,引起旧党的激烈反弹。 如果拿宗亲开刀,负面影响便能减到最低,同时也能试探旧党的反应。 天家无亲情,在此之前,赵煦对楚王一脉也没什么好感,拿楚王开刀毫无心理压力。 有趣的是,楚王世子横空出世,逼着楚王改变立场,暗中迎合了赵煦的意图。 现在赵煦已没了针对楚王的心思,反而对赵孝骞这位堂弟感兴趣了。 在此之前,赵孝骞这个人在汴京可谓是籍籍无名,莫说正常出行,就连皇室宗亲重大的典仪场合都甚少出现。 所以,他是什么时候成精了? 赵煦想不通,这几乎是个无解的问题,当面问赵孝骞也不一定能得到答案。 想不通的问题暂时不想,赵煦现在思考的是朝堂天下这盘大棋。 朝中参劾赵颢的奏疏越来越多了,每天中书门下都堂的奏疏都堆成山,几位宰相都不好意思往禁宫里送,太多了,怕赵煦累死。 参劾太多,赵煦总是不表态也不是办法,官家不能一直装聋作哑下去。 思索许久,赵煦忽然道:“着中书拟旨,楚王赵颢加太师,楚王世子赵孝骞领端州刺史,兼上轻车都尉。” 郑春和躬身领旨,退下。 ………… 旨意来得突然,楚王府父子俩都有些猝不及防。 这两日赵颢忙得脚不着地,赵孝骞独创的新制盐法让赵颢找到了发家致富的新门路,喜不自胜,上蹿下跳。 楚王府在汴京城外有田产,毕竟是天子脚下,赵颢不敢置办太多,但开几個土作坊足够了。 赵孝骞打造的制盐装置,被赵颢另找铁匠打造了二十多套,送往城外田庄,雇请了当地农夫做工,两日内便提纯了数百斤雪盐。 “雪盐”是赵颢取的名字,倒是名副其实。 赵孝骞颇有微词,认为知识产权很重要,应该叫“赵孝骞牌雪盐”,向来宠爱儿子的赵颢难得一见地拒绝了。 脸皮足够厚的赵颢都觉得,这么叫未免太不要脸了。 数百斤提纯的雪盐送进楚王府,赵颢立马当礼物送人了。 受了上次的教训,赵颢这回不敢跟朝臣来往,送的都是一些皇室宗亲,包括宗正寺卿赵宗晟等。 赵颢正送得不亦乐乎之时,宫里来人宣旨,王府下人通报时,赵颢被吓得魂不附体,以为自己又犯了什么事。 尤其是最近忙着送盐,而盐这东西殊为敏感,属于官方管制货物,赵颢没跟盐铁司通报便私自送盐,听说宫里来人宣旨,赵颢愈发心虚。 直到听说是加恩封官的旨意,赵颢这才松了口气,腰杆都挺直了。 本王与官家已是政治盟友,怕啥?心虚啥? 吩咐下人叫来赵孝骞,父子俩在王府前庭恭迎旨意。 赵孝骞被叫来时满头雾水,官家给楚王府加恩,关我啥事?不管好事还是坏事,都是我爹干的呀。 摆香案,列仪仗,父子俩跪在香案前,中书舍人展开圣旨念得抑扬顿挫,赵孝骞一个字都没听懂,偷偷观察赵颢的表情,见他面露喜色,想必这道圣旨应该不差。 领了圣旨,父子俩送走中书舍人,赵颢展开圣旨又仔细看了一遍,然后笑道:“不错不错,为父我又被加了‘太师’,吾儿也封了官职,端州刺史兼上轻车都尉,正四品。” 赵孝骞吃了一惊:“端州刺史?孩儿莫非要去端州上任?” 赵颢瞥了他一眼:“你想多了,没见官职前有个‘领’字吗?意思就是,领个端州刺史的官衔,但不掌实权,嗯,上轻车都尉也是一样,不掌实权,是个勋官。” 说着赵颢忽然眯起了眼睛,低声道:“官家给咱们父子加恩封官,是做给旧党看的。” “满朝文武皆参劾为父,而官家不但不处置我,反而给咱楚王府加恩封官,这其实是警告旧党朝臣,也让他们心里做好准备,要变天了,新党要来了,呵呵。” 赵孝骞恍然。 原来只是虚衔,挂个官名而已,说是端州刺史,你去端州转一圈,除了刺史的待遇和排场外,基本什么权力都掌握不了。 还好还好,不去端州上任就好。 至于新旧党之争,赵孝骞并不关心,自己也没资格跟朝堂老狐狸们玩心眼。 赵孝骞此生已立志,只愿做个踏踏实实的啃老族,就留在赵颢的身边,哪儿也不想去。 把赵颢啃到寿终正寝,自己再继承他的遗产,继续做一个不事生产的社会寄生虫。 这才是一个世子该干的事啊。 此志甚伟! 赵孝骞瞬间对这道圣旨没了兴趣:“父王,咱们还是研究一下赚钱的事吧。” 对官家加恩太师的圣旨,赵颢心中也没泛起太大的波澜,反正都是没实权的虚职,加多少虚衔都只是锦上添花。 儿子的新式制盐法才是雪中送炭,赵颢可指望它来缓解王府财政危机呢。 于是赵颢顿时来了精神,父子俩一丘之貉,一拍即合。 “来来,咱父子好好聊聊。” 为了把雪盐的局面打开,这两日赵颢卯足了劲。 当然,他没打算把事业做大,雪盐这东西太好了,反倒不适合大众消费。 在赵颢的规划里,雪盐属于奢侈品,普通百姓是消费不起的。 宣旨的舍人中午离开楚王府,下午就有客人登门。 客人不少,以濮王赵宗晟为首,还有几位同样姓赵的宗亲,基本都是郡王和国公。 众人打的旗号自然是恭喜赵颢加封太师,以及赵孝骞封官。 大家都姓赵,算是一家人,登门也没送什么重礼,几个小檀木盒子不知装的啥。 濮王赵宗晟心情不错,进门便哈哈大笑,赵颢加封太师他只是随口恭喜了几句,但对赵孝骞,赵宗晟却大加赞赏。 楚王最近算是汴京城里的红人,早就上了京师热搜榜。 黑红也是红,被满朝文武异口同声参劾,靠的也是本事。 就凭赵颢如此头铁,敢捅旧党的马蜂窝,宗亲们便不得不写个“服”字。 宾主互相吹捧客套后,赵颢恭敬地请濮王和宗亲们入银安殿奉茶。 刚入殿内坐下,赵宗晟便左右张望:“楚王,子安何在?今日老夫登门,可是特意来看他的。” 赵宗晟是赵颢的叔叔辈,同时还是宗正寺卿,赵颢哪敢得罪,万一以后倒霉又落到宗正寺手里了呢。 于是赵颢急忙命人叫了赵孝骞出来见客。 很快,王府下人一脸忐忑加心虚地出现在银安殿外,转告世子的话。 世子最近忧思家国,心力交瘁,病倒了,故而无法见客。 殿内宾主皆愕然。 情怀……如此伟大的吗? 赵颢呆怔片刻,立马扔下宾客,跳起来往后院飞奔,肉球般的体态竟跑出身轻如燕之姿。 “我滴好大儿,你可不要吓为父!” 第二十章 股东大会 赵孝骞正坐在院子里吃点心。 对王府厨子的调教还没到位,赵孝骞亲自教过他们几次做菜,但做出来的味道还是有些勉强。 不急,慢慢来,可喜可贺的是,厨子们终究没敢放香菜了,这就是个好现象。 中午只吃了几口饭便没食欲,下午这会儿他便饿了,吩咐丫鬟端来各种点心垫一垫。 大宋的食物品类繁多,不管朝堂君臣多么不争气,但不得不承认,大宋的商业确实足够发达,连带着许多产业也蓬勃发展,其中就包括了饮食业。 王府里的点心大多是从州桥集市采买来的,那里是汴京城饮食最集中的地方。 有些知名的点心饮食,诸如菊花饼,油饼,蒸饼之类名满天下。 其中“蒸饼”在仁宗之后改名为“炊饼”,因为要避仁宗赵祯的名讳,没错,就是武大郎卖的那种炊饼,它其实不是烧饼,而是蒸饼,蒸出来的。 赵孝骞躲在后院,大口吃着油饼,味道一般,扛饿就行,他打算晚上亲自下厨,给自己做几个菜,顺便教教那些不争气的厨子们。 大吃特吃之时,一道圆滚滚的肉球冲了进来,后面还跟着几位华服老者。 人未至,先闻声。 “吾儿病了?好端端的为何突然病了?快请太医来!” 赵孝骞愕然,抬头一看,院子里好几个人盯着自己,包括一脸焦急的赵颢。 此刻的赵孝骞嘴里塞满了食物,容光焕发活蹦乱跳的样子哪里像生病了。 赵颢身后那几位,除了濮王赵宗晟,其余的赵孝骞都不认识,从穿着上看,应该都是宗亲。 现在的赵孝骞很尴尬,尴尬得想与他们对歌。 “烤鸡翅膀,我最爱吃。” “可是你老母说你要升天……” 回过神的赵孝骞努力咽下嘴里的点心,拽过赵颢一脸怒其不争:“怎把他们带后院来了?” 赵颢也看出了儿子在装病,叹道:“下人说你病了,为父一时着急,毕竟你身子刚好没几天,谁知道……” 赵孝骞也叹道:“父王,以后死死记住了,我说我病了,就是不想见外客的意思,除非是来咱家送钱的外客。” 身后的赵宗晟和宗亲们一脸无语。 你们父子俩商量阴谋诡计的时候,都不避外人的吗?怎么做到如此磊落坦荡的? “好了,聊聊正事吧。”赵宗晟无奈叹息。 赵孝骞朝他露出一记歉意的微笑:“小子怠慢濮王爷爷和各位叔伯了,诸位莫与小辈一般见识,抱歉抱歉。” 赵宗晟呵呵一笑,捋须道:“无妨,老夫记得了,下次登门一定带钱来。” 众人索性在赵孝骞的院子里各自落座。 赵宗晟捋须看着他,浑浊的眼中满是欣赏,呵呵笑道:“倒是没想到,楚王家的儿子竟不显山不露水,明明有本事,以前却藏得深。” 赵孝骞急忙谦逊地道:“小子哪来的本事,浑浑噩噩到如今,一切都是凭运气,误打误撞罢了。” 赵宗晟摇摇头,笑容若有深意:“制盐这事儿,老夫且不提,仅是你逼伱父王写奏疏这件事,可不是凭运气能做出来的。” 赵孝骞一惊,下意识望向赵颢。 赵颢一脸茫然,显然这事儿他并未跟任何人说,所以,赵宗晟是如何知道的? 仿佛看出赵孝骞的疑惑,赵宗晟笑道:“莫慌,今日在座都是我赵氏宗亲,不是外人,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楚王府这点小事岂能瞒过老夫?” “再说,也瞒不住了,你以为官家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刻意压低了声音,赵宗晟道:“自从你那道奏疏公之于众后,朝野已有传言,怕是要变天了,以后朝堂上也不止是旧党独大了。” “官家今日对你父子加恩封官,说明近日官家要动手了,朝堂的旧党可能会被打下去,那些曾经赞成新法而被贬谪的人,会慢慢回到汴京朝堂上,确实要变天了啊!” 赵宗晟看着赵颢,缓缓道:“说你运气好也罢,说你生了個好儿子也罢,总之,你楚王府算是赶上时候了。” “官家正需要的时候,你正好上了那道奏疏,以后怕是圣眷渐隆,被官家青眼相看了。” 赵颢看了看赵孝骞,露出得意之色:“我这辈子一事无成,但我生了个好儿子,已经很了不起了,哈哈!” 赵宗晟看不得他这得瑟劲儿,不满地瞥了他一眼,然后转向赵孝骞,和颜悦色地道:“子安今日被官家封官,可喜可贺。” “往后你不仅是世子,还是朝廷官员,走路腰杆挺直一点,说话大声一点,老夫以前最看不得你那唯唯诺诺的畏缩样子,如今的变化,老夫甚为喜见。” “只要不对朝廷官员,行事稍有嚣张亦无妨,官家看来颇为欣赏你,不然不会无缘无故给你封官,有此圣眷护身,带一点少年郎的张狂并不过分。” 赵孝骞急忙起身长揖,表示受教。 眼前这位不仅是宗正寺卿,严格说来,他其实也算是德高望重的皇族长老,跟他搞好关系不会错的。 对赵孝骞的谦逊态度,赵宗晟表示很满意,年纪老了,难免有些啰嗦。 啰嗦的老人最高兴的,莫过于自己啰嗦时晚辈在面前恭恭敬敬听教,心理上得到的满足感,比年轻时在寡妇身上打个哆嗦更爽。 宗亲今日登门,当然不止是来道贺的。 赵颢是个精明的胖子,他很清楚雪盐这门买卖靠楚王府一家很难成事,甚至还可能招来祸端。 但是如果把赵氏宗亲都绑在一起,问题就解决了。 皇室宗亲虽然不掌实权,但这个群体若是做买卖,基本都是稳赚不赔。 没别的,就因为后台足够硬,举凡宗亲家族的买卖,不论京官还是地方官,都必须给几分面子。 众人在院子里商议许久,在座的都是股东,股东大会的气氛分外热烈。 就连赵宗晟这位德高望重的皇族长老,在聊起雪盐的利润时,也是双目闪闪发光。 年纪哪怕老得快进棺材了,也不会拒绝钱财的。毕竟都是有家有口的人,谁不想给子孙后代攒下一笔产业。 气氛虽热烈,但众人还是遇到了难处。 最困难的莫过于,盐铁司这一关不好过。 盐铁司不点头,就算是尊贵的宗亲卖盐,性质也属于贩卖私盐,是大罪。 一时间众人脸泛愁容,面面相觑。 赵孝骞本来维持晚辈的恭敬状态,只听不说的。 但见这群人愁容满面,于是赵孝骞忍不住开口道:“把官家也拉进买卖里来,盐铁司那边不就迎刃而解了?” 众人顿时一怔,接着露出震惊之色,纷纷望向赵孝骞。 被这么多双眼睛盯着,赵孝骞头皮发麻,社恐症又复发了。 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子,赵孝骞尴尬地笑:“晚辈失言,诸位继续,晚辈出去逛逛……” 刚起身,赵宗晟却突然喝道:“给老夫站住!” 赵孝骞只好站住。 “子安仔细说说,你是如何想到把官家拉进雪盐买卖里来的,老夫愿闻其翔。”赵宗晟道。 赵孝骞忐忑地道:“小子刚才是不是说了大逆不道的话?拉官家做买卖……犯了忌吗?” 赵宗晟想了想,道:“不犯忌,只是没人敢这么想而已,子安方才一言,倒是令老夫茅塞顿开,官家……应该不会拒绝钱财……吧?” 旁边一名宗亲捋须缓缓道:“真宗年间,一把大火将禁宫烧掉了大半,修复至今,仍有许多殿阁因为缺钱而停工,官家……想必不会拒绝钱财的。” 赵颢叹道:“道理是没错,但谁有胆子当面跟官家开这个口?” 刷! 四五根手指不约而同指向赵孝骞。 赵孝骞瞳孔地震。 这帮不要脸的老货,礼义廉耻都喂狗了! 随即赵孝骞脸色铁青地望向赵颢:“父王,孩儿这次是真病了,不开玩笑,快叫太医!” 第二十一章 君臣又见 确实生病了,狂躁症,想打爆这群老货的狗头。 刚才初见这几位宗亲时,赵孝骞还觉得这几人慈眉善目,又是自家人,对他们还有了几分好感。 是自己天真了,这群老货没一个省油的,全特么成了精。 “不去!”赵孝骞果断拒绝。 赵宗晟等人面面相觑,然后一齐望向赵颢。 你的好大儿,你来搞定。 赵颢肥厚的脸颊微微一抽,幽幽地道:“吾儿啊,咱家快卖田产了……” “我去!”赵孝骞立马改口。 众人惊愕,做人这么没原则的吗? 赵孝骞也是满腹无奈,“没钱”这个事实,确实把他拿捏住了。 谁叫自己有个败家的活爹呢,家财一股脑全给了道士,真就一点都没保留,这年头的信仰如此值钱吗? 不想看到这群老货,赵孝骞端起旁边桌上的一盏茶水,慢悠悠地啜了一口。 众人无动于衷,很快热烈地讨论雪盐的消费人群。 看来这個年代还没有端茶送客的礼仪,他们根本不懂。 ………… 赵孝骞又进宫了。 带着皇室宗亲们交托给他的使命,这次进宫的心情比上次平和多了。 仍旧是站在右掖门外,递上象牙腰牌,巧的是,值守宫门的仍是上次那位指挥。 上次送的玉佩显然价值不菲,指挥见到赵孝骞后态度很热情,听说赵孝骞要进宫面君,立马吩咐将士进宫请示。 没多久,一名宦官走出来,笑吟吟地领赵孝骞进宫。 福宁殿内,赵孝骞又见到了官家赵煦。 赵煦神色疲惫,赵孝骞见过他两次了,总觉得他气色不好,眼里布满了血丝,一手撑着额头,呵欠连天。 这状态赵孝骞很熟,前世翻学校的墙跟同学网吧通宵,第二天就这模样。 赵煦显然通宵了,处理国政的辛苦,赵孝骞终于有了非常直观的画面。 看来当皇帝比当牛马更累,牛马被农夫宝贝得不行,一天最多干半天的活儿,皇帝跟畜生相比…… 见到赵孝骞后,赵煦还是强打起精神,发出爽朗的笑声。 “子安又来了,朕很高兴。”赵煦笑道。 赵孝骞恭敬见礼,道:“官家昨日封赏,臣今日进宫特来谢恩。” 赵煦摆手:“不必,你应得的,朕说过,你我是自家兄弟,不必多礼。” “是,臣也觉得兄弟之间不必多礼,但臣父楚王认为臣还是应该进宫谢恩,若缺了礼数,恐又被朝官参劾,不大不小是一桩麻烦。” 赵煦大笑:“看来尔父是被御史嘴官们参怕了,一点话柄都不敢落给外人,哈哈。” “陛下见谅,臣父一生小心谨慎,唯愿做个闲散逍遥的宗亲,最怕的便是被御史参劾,卷进风波。” 赵煦一怔,深深看了他一眼。 赵孝骞的话,他似乎听出了别的味道。 最近关于赵颢上疏的事,朝堂掀起惊涛骇浪,至今仍有无数奏疏参劾赵颢,里面的言辞越来越犀利,骂得越来越难听。 旧党势力在朝堂上已是绝大多数,可想而知赵颢的这道奏疏捅了多大的马蜂窝,不少御史甚至搜罗了赵颢这些年来的无数款罪状。 侵占田产,强纳民女,对先帝不敬,盘剥农夫,出行车马仪仗逾制等等。 这些罪状有条有理,总之,必须要将赵颢置于死地。 但奏疏被送上来后,都被赵煦拦下了,来了个不闻不问。 赵煦很清楚旧党势力的目的,更清楚自己要做什么。 废旧法,复新法这件事是必须要做的,而赵颢,便是目前推行这件事的领头人物。 领头人物不能有事,天大的罪状也要压下去。 现在赵孝骞突然说楚王“唯愿一生做个闲散逍遥宗亲”,以赵煦的智商情商,当然不会觉得这是一句毫无意义的闲聊。 很快他便明白了赵孝骞话里的意思。 楚王可以为了推行新法摇旗呐喊,但,他光出嗓子就好,新法如何推行是朝堂君臣的事,楚王府不愿卷入太深。 除非你当皇帝的有魄力打破祖宗成法,让皇室宗亲掌实权。 这大概便是赵孝骞的意思。 赵煦望向赵孝骞的眼神愈发欣赏,真是个绝顶聪明的年轻人,才十八岁,难得思维如此敏捷,同时也非常懂得进退尺寸。 楚王只负责吆喝,给赵煦省了一桩麻烦的心事。 这两日他一直在犹豫,要不要给赵颢一个实权官职,毕竟赵颢是谏议新法的急先锋,不掌实权便是名不正,言不顺。 但若给了官职,便是违了祖宗之法,赵煦会被朝臣们骂得狗血淋头。 现在赵孝骞代表楚王府主动退让,又表示愿意继续号召鼓动推行新法,天下的臣子若都像楚王父子这般识情知趣懂分寸,赵煦该延寿多少年。 此时的赵煦,对楚王府的印象又好了几分,望向赵孝骞的目光愈发顺眼。 “朕明白了,只是委屈了楚王叔,朕一时无法补偿,改日必登门道谢。”赵煦微笑道。 赵孝骞笑道:“父王倒是不怎么委屈,他挨的骂,大多被官家帮着挡下了,真正委屈的是官家。” “官家说过,您与楚王一脉既是君臣,也是自家宗亲,既是一家人,官家有忧难,楚王一脉愿为官家分忧。” 说话是一门艺术,赵孝骞的话令赵煦心情特别愉悦,熬了一夜的疲惫身体此刻都觉得松快许多。 正要聊点家族闲事,增进一下感情,谁知赵孝骞却突然从怀里掏出一包东西。 “臣今日进宫,还有一件事……” 刚要打开纸包,赵孝骞犹豫了一下:“按规矩,是不是要先验个毒什么的?” 赵煦好奇地看着纸包:“吃的?” “让东西变得好吃的……”赵孝骞接着道:“规矩不能乱,请官家召宫人进殿,先验毒,再聊别的。” 赵煦想了想,还是叫了内侍宦官进殿。 验毒的过程很快,也不知用了什么方法试毒,宦官片刻后便入内,双手捧着纸包,表示无毒。 赵煦盯着纸包道:“此为何物?” “官家,这是盐,就是做菜放的盐,但与平常的盐不一样……” 赵孝骞打开纸包,赵煦立马便被吸引了。 “如此雪白,它真是盐吗?”赵煦吃惊地道。 “色泽雪白是其一,味道也不一样,官家不妨亲自尝尝?” 赵煦小拇指蘸了一点入嘴,很快两眼一亮:“咸!但没有苦味,奇了,真的没有一丝苦味!” 赵孝骞微笑道:“这是臣昨日胡乱弄出来的,官家若不弃,这种盐以后可供宫中所用。” 赵煦连连点头:“好,好!子安有心了……” 随即语气一顿,赵煦奇道:“此物是子安所创?” “是,臣胸无大志,只喜欢捣鼓一些吃喝玩乐的东西,此物是臣闲暇无事之时偶然弄出来的。” 赵煦惊讶地打量他:“你还有多少惊喜是朕不知道的?” 赵孝骞差点一头栽下蒲团。 我特么是大明湖畔夏雨荷生的,就问伱惊不惊喜! 第二十二章 窘迫天子 新旧法之争,楚王府的态度什么的,其实只是附加内容。 今日赵孝骞进宫的主要目的是拉投资人。 眼前就是一位天使投资人,如果他能入伙,未来的好处不仅仅是雪盐的利润,更能让楚王府与官家紧紧捆绑在一起。 官家与楚王府的捆绑,才是最大的好处。 朝堂凶险,未来楚王府难免被卷入各种风波,比如上一次,赵颢就差点栽了。 究其根本,就是因为楚王府与官家的感情和利益毫无瓜葛,所以人家理所当然地把楚王当成了弃子,想扔就扔了。 想要保住以后的平安富贵,赵孝骞必须从根本上着手,从感情和利益上靠近赵煦。 俗称“抱大腿”。 求平安富贵嘛,不寒碜。 赵煦的表情很愉悦,显然对雪盐很感兴趣。 与其说对雪盐感兴趣,不如说赵煦更感兴趣的是赵孝骞这个人。 刚刚挽救了楚王府的一场无妄之灾,没过几天又搞出雪盐如此奇妙的东西。 这个年轻的堂弟,显然很不简单。 而且他最近做的这两件事,几乎都是轻描淡写间完成的,透着一股从容不迫的气质,这种气质赵煦只在朝堂上那些老狐狸们的身上见到过。 如果他不是宗亲该多好。 赵煦脑中突然冒出这个念头。 无论从哪方面看,赵孝骞都是個人才,新法推行在即,赵煦需要一个这样的人才辅佐,而且他还是自己的亲兄弟。 太祖立国时,也有太宗和赵廷美俩兄弟辅佐,才坐稳了这大好江山。 而他赵煦,年纪轻轻却只能单打独斗,跟朝堂那群旧党势力斗心眼,拼智谋,无论精神还是肉体,赵煦都觉得分外疲惫。 举目四顾,孤家寡人。 如果有一个像赵孝骞这样的人才帮自己,那该多好。 可惜,赵孝骞是宗亲,宗亲无法掌实权,如今的赵煦,还没有魄力打破祖宗成法。 念头一闪而过,赵煦失落地叹了口气。 赵孝骞根本不知道,刚才短短的一瞬,赵煦差点一时冲动做出一个违背祖宗的决定。 此刻的赵孝骞满心已被“金钱”二字腐蚀。 钱啊,有了钱才能在汴京城愉快地玩耍。 青楼,勾栏,寡妇门…… 所以这个雪盐必须拉到强大的合伙人。 “恕臣放肆,官家贵为九五至尊……手头应该也不宽裕吧?”赵孝骞忐忑地道。 赵煦一愣,这话……你多冒昧啊! 九五至尊,天地一人,整座江山都是朕的,朕会缺钱? 笑话! “……确实不大宽裕。”赵煦闷闷地揉了揉太阳穴。 自家兄弟面前,赵煦无法打肿脸充胖子,皇家究竟多缺钱,赵煦自己很清楚。 真宗年间一把大火烧了大半个皇宫,时隔几十年都没完全修复,皇宫深处一些偏僻殿落至今仍是残垣断壁,废墟焦土。 为了美观和皇家体面,宫里不得不砌墙围住这些残垣断壁,来了个掩耳盗铃,隔绝外人的视线。 为啥不修复? 是因为不喜欢吗? 因为穷啊! 怕被人骂昏君,不好意思加赋,每年度支司从牙缝里挤出来,以供皇家的那点可怜的内帑,堪堪勉强维持皇宫的开销,除此再无盈余。 谁说皇帝不能穷了?朕穷给你们看! 赵煦在赵孝骞面前沉痛叹息,一脸气短,一文钱逼死英雄好汉的现实版。 赵孝骞见他的表情,心中更笃实了几分。 有戏! 指了指面前纸包里的雪盐,赵孝骞小心地道:“官家,此物若是由您和咱们宗亲发售,所得之利分润之后,充入皇家内帑,想必能稍缓官家手头的窘迫吧?” 赵煦两眼陡然睁大,再次凝神盯住面前的雪盐,然后倒吸一口气:“你,你的意思是……” 赵孝骞无辜地眨眨眼:“臣造出来的东西,难道不能卖吗?咱们皇家与宗亲自己做的买卖,没有冲犯朝臣,没有违反国法吧?” 赵煦眼中顿时露出喜悦之色。 赵孝骞的意思他懂了,作为皇帝,赵煦见到雪盐后并未朝商业方面去想,以为单纯供给皇宫就足够。 赵孝骞的话提醒了他,对呀,可以拿出去卖呀! “好主意!”赵煦猛地一拍大腿。 赵孝骞趁热打铁:“雪盐产量不是问题,要多少有多少,楚王府可一力供之,现在最大的问题是……盐铁司那里,若不走通他们的关节,怕是把咱们当私盐贩子办了……” 财帛动人心,赵煦此刻处于兴奋状态,但闻言还是突然冷静了下来,脸上浮起迟疑。 “雪盐此物……定价若何?民间百姓是否……” 话没说完,赵孝骞急忙道:“此物甚昂贵,民间百姓是花不起钱的,咱们售卖的对象也不是百姓。” “咱们要卖予的,是大宋的权贵官员和民间商贾,以及……来自域外的胡商,经丝绸之路和海路,销往各国,赚他们的钱。” 赵煦松了口气,不造成民间盐价通胀就好,照这个思路,雪盐基本只在有钱人之间流通,属于消耗性质的奢侈品。 那么,这个事情就有搞头了。 “既如此,那就做了!”赵煦开心地拍板。 “官家,主要是盐铁司那边……,若无朝廷允许,怕是违了国法。” 赵煦冷哼:“怕什么?朕即国法!” 赵孝骞崇拜地看着他,热血又中二,但令人无法反驳。 “正好新法推行在即,朝中需要换掉一批官员,否则新法难行,先拿度支司和盐铁司动手,朕先把钱袋子握在手里。”赵煦眼中闪过冷意。 朝堂从宰相到六部,再到各种掌权的官衙,基本都被旧党势力把持,赵煦对他们的不满已经很久了。 “陛下英明!”赵孝骞马屁立马送上,人情世故这方面拿捏得死死的。 接下来的话题,赵孝骞与赵煦聊得很愉快。 不出意外的,赵煦成为了雪盐的大股东,而赵孝骞和一众宗亲的雪盐买卖,也终于找到了强大的靠山。 如果谈感情伤钱的话,那就跟赵煦谈利益。 皇家与宗亲的利益,从今日起紧紧捆绑在一起了。 今日进宫不虚此行,赵孝骞达到了目的,而赵煦也很高兴。 谁能拒绝给自己白送钱的好心人呢? 在赵煦的眼里,赵孝骞就是这个好心人。 赵煦只需要跟盐铁司下一道圣旨,让这桩买卖变成合法的,皇宫每年就能多一大笔意外之财,何乐而不为? 至于雪盐销售可能遇到的麻烦,比如官员的刁难,民间商人的针对等等,对宗亲们来说,完全不叫事儿。 历朝历代,皇室宗亲不一定能成事,但他们的破坏力却是有口皆碑的。 谁敢对雪盐的销售使坏,宗亲们保管让他见识一下什么叫来自天家贵胄的神罚。 ………… 走出皇宫,赵孝骞的心情不错。 活爹刚败完的家,在儿子的努力下,渐渐又要恢复元气了。 王府破破烂烂,世子缝缝补补。 想想就觉得好感动,好想抱抱自己。 回到王府,宗亲们早已告辞,赵颢迎了上来,一脸的急切。 “吾儿面圣,与官家谈得如何?” 赵孝骞淡定点头:“妥了,但雪盐之利,官家占大头。” “没问题,官家当然要占大头。”赵颢乐得眼睛眯成一条缝。 赵孝骞思索了一会儿,道:“那就官家占五成,孩儿独占三成,剩下的两成父王和宗亲们分了。” “好好,非常合理,为父我……呃,且慢,你等等!你独占三成?” “父王,恕孩儿直言,您太败家了,不如钱交给我保管,等伱长大了……嗯,等你养老了,孩儿会还给您的。”赵孝骞信誓旦旦。 前世小时候,自己的压岁钱就是这样被骗走的,台词和表情太熟了。 第二十三章 少年模样 虽然雪盐是赵孝骞弄出来的,但他要独占三成利润,亲如活爹的赵颢也无法接受。 “不可不可!三成太多了,为父无法对宗亲们交代!”赵颢满地撒泼打滚。 赵孝骞认真地道:“父王听我解释,我占三成是有原因的……” “不听不听不听!”赵颢捂着耳朵一脸悲戚,像被渣女骗光了家产的净身出户男。 “儿啊,你孑然一身,吃喝不愁,但父王不一样,父王要养一大家子,外面还要养好几家子……” 赵孝骞一惊:“慢着,外面养了谁?” “明知故问!当然养的红颜知己,难道养野男人?” 赵颢叹了口气:“父王着实不容易,每天睁眼便处处开支,活得好辛苦,难得家里多了一桩血赚的买卖,你忍心只给为父分这一星半点吗?” 赵孝骞打量他的身材,摇了摇头。 这话真是……一点说服力都没有啊! 看看这圆滚滚的身材,像是活得辛苦的样子吗? 但是看着赵颢泪眼汪汪,可怜兮兮的样子,赵孝骞实在无法坚持己见。 赵孝骞当然喜欢钱,但绝不至于因为钱跟至亲产生芥蒂。 赚钱的法子多的是,再说王府最近确实被掏空了,赵颢的压力定然不小。 换个逻辑想想,自己已立志啃老,如果这个“老”穷困潦倒,自己怎么下嘴? 想要啃老,必须把这位活爹养肥,不然就不叫啃老,那叫啃骨头。 于是赵孝骞叹了口气:“罢了,官家占五成,我独占一成,其余的四成父王与宗亲们分吧。” 赵颢喜极而泣,一把按住他的肩:“好大儿,好大儿啊!” 然后赵颢开始在身上摸索,似乎想掏点值钱的东西奖励一下好大儿,然而掏来掏去,只从怀里摸出了几文钱。 有点尴尬地收了回去,赵颢愁容满面:“为父落魄了……” “不至于的,不至于的,马上有钱进账了。” “家里确实空了,为了王府能支撑下去,昨日为父卖了百亩良田,以资周转,偌大的王府,开销太大了……”赵颢叹道。 赵孝骞惊讶地看着他。 对古人来说,土地可是命根子,赵颢居然连家中田产都卖,显然王府的窘迫已经到了一定的程度。 钱是赵颢花出去的,赵孝骞能怎样?难道揪着败家的亲爹打一顿? 但赵孝骞却对另一个当事人生了怒意。 没错,玉清宫,青阳老牛鼻子。 不知赵颢与玉清宫之间达成了怎样的交易,不知青阳老道是如何忽悠赵颢的,能让赵颢心甘情愿将所有家财献出去,不一定是因为信仰,而是青阳老道……卖课? 最容易受骗的是哪类人? 中老年群体,脑子不大灵醒,固执且愚昧又迷信…… 赵孝骞冷不丁问道:“父王,青阳老道有没有卖给您保健品之类的东西,比如号称延年益寿,降血压什么的……” 赵颢愕然:“你怎么知道?青阳真人给了我几颗丹丸,说是炼了四十九天,效能延年,一颗千贯钱呢。” 赵孝骞叹了口气,全对上了,就是你了,不偏不倚典型的受骗人群。 退一步越想越气,家财,田产,都特么应该是我的,不出意外的话,赵孝骞是王府唯一的遗产继承人。 骗我爹的钱,就是骗我的钱,逻辑没毛病吧? “父王,孩儿今日听濮王爷爷说,希望我带一点少年郎的张狂,只要不招惹朝廷官员,平日里嚣张一点亦无妨,濮王爷爷这话……可信吗?” 赵颢一怔,下意识点头:“当然,张狂不羁才是少年风采,以往你那死气沉沉的样子,说实话,为父揪心得很,我倒情愿你与汴京那些膏粱子弟一样,到处惹是生非,为父帮伱担祸亦甘之如饴。” 神情犹豫了一下,赵颢又道:“上次你被蹴鞠砸晕,事情没那么简单,砸晕你的人我找到了,也打断了他的腿。” “但为父后来查到,那颗蹴鞠砸晕你并非偶然。那场蹴鞠之戏,是一群膏粱子弟组织的。” “你常年不出门,在他们眼里已成了笑话,于是指使蹴鞠高手砸晕你,他们暗中取乐,听说背后还下了赌局,赌蹴鞠能不能一次将你砸晕……” “为父不察,竟逼着你参与这场蹴鞠之戏,差点误了你的性命,此仇容为父日后再报。”赵颢愧疚叹息,然后又咬牙切齿。 随即赵颢看着他,眼中满是宠溺:“儿啊,人太老实孤僻,难免被人欺负,为父倒是盼着你嚣张跋扈一点,那才是少年郎该有的样子,楚王府的世子走出去,响当当的身份,你不比任何人差。” 赵孝骞沉默半晌,突然笑了:“父王,以后我不会老实孤僻了。” 赵颢欣慰地笑:“看得出,最近你已改变了很多,为父甚喜,若不是府里被掏空了,我都恨不得大摆筵席庆贺。” “别人暗算我的仇,孩儿想亲自报还。” 赵颢笑道:“不错,这才是男儿本色,放手去做,父王给你兜底。” “还有一件事,父王,孩儿最近想出去住几日。” 赵颢一愣:“去哪儿?” 赵孝骞笑得很灿烂:“去一個山清水秀,人杰地灵的地方。” ………… 人生,需要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命丫鬟简单收拾了几件换洗衣裳后,赵孝骞出门了。 王府门外,一名指挥领着二十余禁军将士列队等候。 世子出行也是有仪仗的,但仪仗很简单,不像楚王出行那么繁琐,锅碗瓢盆都当成仪仗用具,一路叮叮当当跟丐帮团建似的。 赵孝骞出行只带了这二十几名禁军,还是赵颢强制要求的。 指挥有点眼熟,赵孝骞很快认出来了。 上次大理寺官员来王府拿问赵颢时,就是这位指挥率部下拦住了官员,死活没让他们闯进王府。 门外准备好了马车,这名指挥抱拳行礼后,在马车下方搁了一张凳子,供人踩踏而上。 赵孝骞停下脚步:“你说,王子殿下请上车。” 指挥一愣,但还是老老实实地道:“王子殿下请上车。” 赵孝骞满意地一笑,傲娇地踩着凳子上了马车。 从今日起,楚王世子改头换面,惊艳汴京。 马车停在王府门外,车夫挽起鞭子,扭头恭敬地隔着车帘问道:“小人斗胆,世子欲何往?” 车帘内,赵孝骞懒洋洋的声音传出:“玉清宫。” 第二十四章 来者不善 钱被骗光了,碍于活爹的虔诚信仰以及王府的颜面,赵孝骞不大方便讨回。 但作为消费者大爷,王府捐给玉清宫那么多钱,世子免费在玉清宫吃住几天,不犯毛病吧? 没错,赵孝骞打算去玉清宫住几天,好好享受一下当大爷的滋味,不然心头这口恶气难消。 骗一个清澈的胖子算什么本事,有种你来骗我啊。 汴京城内的路不算平坦,马车有点摇晃。 城里道路颇为拥挤,这年头居然遇到了堵车你敢信? 尤其到了州桥地段,更是拥挤不堪,马车几乎是一寸一寸往前挪。 大宋商业之发达,其实从汴京城的路况便可见一斑。 街道人山人海,路边商铺林立,官员富贾,平民脚夫,碧玉闺秀,一眼可见众生相。 赵孝骞坐在马车里,看着外面的人潮涌动,心中却不由暗暗叹息。 大宋国富,这是毋庸置疑的,哪怕如今其实已有些入不敷出,但国家财富的体量仍然很庞大,看在外人眼里,大宋仍然富得流油。 如此富饶的国度,却没有强大的军队来保护它,被异族番邦眼馋惦记自然是注定的。 稚子抱金过闹市,岂有不被人知。 华夏历史在此处走过的弯路,千年之后仍被后世铭记教训。 如今这条弯路,仍然是弯路。 大宋国策根子上出现了问题,无论变法还是不变法,都于事无补。 这也就是赵孝骞为何对所谓的新法旧法一概漠视的原因。 Ji儿都切了,吃壮yang药有用吗? 马车过了州桥,出了天波门,直奔玉清宫。 行程无聊,赵孝骞掀开了车帘,跟骑马护侍一侧的指挥搭讪。 虽然不大喜欢跟陌生人来往,但对保护自己的人一定要熟悉起来,这是求生的基本素养。 “贵姓?”赵孝骞的微笑完美符合社会礼仪,只是略带几分生硬。 指挥受宠若惊:“世子折煞末将了,末将贱名陈守,真定人士。” “保护我楚王府,辛苦你和将士们了。”赵孝骞说着客套话。 赵孝骞的亲和态度令陈守愈发惶恐不安。 大宋文贵武贱,武夫通常是被人瞧不起的,尤其是权贵和文人,简直没拿正眼看过他们。 此时赵孝骞的态度简直像一顿临死前的丰盛晚餐。 “世子,末将是做错了什么吗?”陈守不安地在马背上扭了一下腰。 赵孝骞愕然:“我好好地跟你聊天,你在想啥呢?” 陈守惊惶道:“世子千万莫客气,末将担不起,有事您尽管吩咐便是。” 赵孝骞叹了口气,这个年代武夫的脊梁都好像被文人打断了,血性已失,如何指望他们守卫疆土。 刚聊了两句,赵孝骞已意兴索然,朝陈守礼貌性一笑,放下了车帘。 马车行至玉清宫,仍旧是人山人海,来上香许愿还愿的善男信女不计其数。 早有禁军策马先行,向玉清宫通报了楚王世子驾到。 赵孝骞刚下马车,便见等候观外的青阳老道迎了上来。 嗯,表情有点不情愿,走路时仍习惯性地夹紧双腿,青阳老道脸上挤出非常勉强的微笑,朝赵孝骞行道家揖。 “无量天尊,贫道拜见世子。” 赵孝骞打量他,然后笑着回礼:“贫王之子见过真人。” 青阳老道一愣:“‘贫王’是啥?” 赵孝骞认真地解释:“我楚王府一夜之间赤贫,当然要自称‘贫王’了。” 青阳满头黑线,我看你应该自称‘贫嘴’才对。 见面第一句话,青阳便赫然察觉到,这位世子今日似乎来者不善。 当然,青阳确实也有些心虚的,这次搞楚王府的钱,似乎搞得有点过分了。 但也不能完全怪他,当初世子昏迷不醒,是楚王自己在道君像前许下宏愿,若世子无恙,愿倾尽家财,为道君重塑金身。 楚王说到做到,据说搬空了王府库房里所有的钱财异宝,但是,这位世子好像不大高兴,说话含枪夹棒的。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要不要退点钱给他? 青阳脑海里闪现这个念头,但瞬间被自己否决了。 退钱是不可能退钱的,这辈子都不能退钱这样子。 出家人不容易,钱是花在贫道身上了吗? 当然是花在道君身上了,伱有本事向道君要钱去,试试道君恼羞成怒会不会降一道神雷劈死你。 “不知世子今日大驾光临是……”青阳试探问道。 赵孝骞轻描淡写地道:“王府最近没钱采买肉菜,我父王穷生奸计,舍了脸皮每日跑到别家蹭饭。” “本世子正在长身体,既想要脸又不想耽误发育,所以打算来贵观小住几日,补一补荤腥油水。” 青阳惊呆了,盯着赵孝骞半晌说不出话来。 你特么来我道观蹭饭就要脸了吗? 赵孝骞朝青阳咧嘴一笑:“道君慈悲,布善天下,真人又是豪爽好客之君子,想必不会拒绝我这個小小的请求吧?” 青阳脸色难看,但还是努力挤出一丝微笑:“玉清宫能被楚王世子垂青,屈尊修住,正是本观之福,贫道怎会拒绝。” 心里不舒服,但想到楚王送给道观的钱财,青阳的情绪又稳定了许多。 羊毛出在羊身上,这位世子就算每天大鱼大肉胡吃海塞,凭楚王献给玉清宫的钱财,也足够养他好些年了。 吃喝不成问题,唯一忧心的是,这位世子若是心怀不满,经常在玉清宫里作妖,那就很头疼了。 赵孝骞很高兴,笑道:“如此,在下便叨扰真人了,劳烦真人找一间最奢华的屋子,饮食方面,稍停会有人给真人拉清单。” 青阳又震惊了:“拉……拉清单?” “天家贵胄出身,衣食住行难免奢侈一点,真人多体谅,毕竟楚王府也是要脸面的。”赵孝骞和颜悦色笑道。 玉清宫占地五百亩,是大宋规模最大的一座道观。 道观内有房屋殿宇计两千余间,给赵孝骞选一间屋子完全没问题。 于是赵孝骞便亲自选定了一间屋子,是玉清宫庭后一间别致的小院,屋子修葺不见得多奢华,毕竟是出家的地方,奢华不到哪里去,但胜在环境幽雅,鸟语花香。 陈守和二十余名禁军将士也在小院周围住下。 半个时辰后,陈守拿着一份新鲜出炉的清单,找到了青阳老道。 第二十五章 汴京震动 果然是拉清单,赵孝骞一点都没跟青阳客气。 清单列了两尺长,上面罗列楚王世子吃住行的具体细节。 食则山珍海味,住则华堂玉殿,行则双马金辕。 青阳脸色铁青盯着手里的清单,身躯摇摇欲坠。 确定了,这位世子是来玉清宫当大爷的。也许,世子是想用这种无赖的法子逼玉清宫退钱。 青阳呵呵冷笑。 世子太天真了,进了道观的钱是香火钱,道君都收了的,怎么能退。 不服气的话,你原地升天跟道君当面打官司去。 养着吧,看他能坚持到几时。 青阳老道颇有魄力,大手一挥,满足他。 于是楚王世子便心安理得地在玉清宫住了下来。 既然我爹花了钱,那么玉清宫便是我楚王府的别院,度假村,没毛病吧? 赵孝骞甚至想跟青阳老道聊聊,玉清宫是否接受股份制。 这么大的道观,香火如此旺盛,我楚王府分玉清宫百分之一二十的股份,好像也合情合理。 不,岂止是合情合理,简直是天经地义。 不知为何,自打赵孝骞住进玉清宫后,莫名产生了一种主人翁的自我认知,仿佛这座道观就是为了他而建造的,楚王世子本就是名正言顺的玉清宫主人。 宾至如归,原来是这种感觉。 ………… 楚王世子不问世事,但汴京城这两日却不安宁。 参劾痛骂楚王赵颢的声音不绝于耳,朝堂都快吵翻了天,而官家赵煦却仿佛聋了瞎了,不闻不见,对楚王赵颢自然没有任何处置。 然而就在众臣皆以为官家徇私,不忍处置皇叔时,汴京禁宫突然传出两道圣旨。 瀛洲知州曾布,即日调任汴京,任同知枢密院,即枢密院副使。 汝州知州章惇,即日调任汴京,任门下侍郎。 两道旨意颁行,汴京震惊。 如果说旧党群臣参劾楚王赵颢,官家默不出声,态度暧昧的话。 调任曾布和章惇入京,简直就是官家明牌了。 曾布,章惇,神宗熙宁元丰年间著名的新党派,这两位可是推行新法的急先锋,曾经辅佐王安石变法,属于王安石之外的新法领军人物。 后来高太皇太后临朝听政,新法尽废,曾布和章惇作为新党,被太皇太后贬谪出京,分任知州。 如今官家突然将这两位新党领军人物召回汴京任职,用意难道还不明显吗? 京师所有朝臣震撼莫名,不仅是汴京,整个大宋天下都要变天了! 旧法再废,新法又复,官家摊牌了。 没错,朕是卧底,卧在你们这群该死的旧党势力里整整十年了。 曾经太皇太后主持的旧法国策,如今全部要推翻,她重用过的旧党臣子,好日子也不多了,朝堂即将迎来大清洗。 这已不是信号,而是官家直接扇旧党势力的嘴巴子,然后咆哮告诉他们,老子不搞旧法了,老子要搞新法,你们这些旧党全都滚蛋。 变故来得太突然,旧党势力猝不及防被官家捅了一刀。 宰相范纯仁,吕大防面如土色,门下中书皆惶然。 两道人事任命的圣旨如同给汴京城制造了一场大地震,震得朝堂摇摇欲坠。 而这个时候,许多朝臣突然想起来,前几日楚王赵颢冷不丁上疏谏议新法的事。 一个闲散亲王,居然冒天下之大不韪,不怕旧党群起而攻,十分有魄力地上疏复新法,如今看来,楚王赵颢这道奏疏果然不简单。 朝堂万事皆有预兆,很多事情的发生不是无缘无故的,也不会突然来临,事前终归能察觉到不寻常之处,只看当事人的嗅觉敏不敏锐。 现在朝臣们终于知道,自己错过了事发前的预兆。 预兆就是楚王赵颢的那道奏疏。 当所有人都以为楚王在作死,明里暗里嘲讽痛骂时,谁能想到,楚王居然是笑到最后的人。 这道奏疏,不知给楚王积攒了多么丰厚的政治资本。 不夸张的说,楚王逆流而进的这道奏疏,让他成为了新党的领军人物,与曾布章惇齐名。 随着两道圣旨颁出,汴京城内旧党势力人人自危,众臣纷纷为旧法为自己的前程而奔走。 许多顽固的旧党老臣倚老卖老,索性跑到皇宫前静坐,抗议官家倒行逆施,陷天下苍生于水火。 楚王府也没放过,这個节骨眼上,官家大抵是不愿见旧党老臣的,于是许多旧党老臣跑到楚王府前静坐,指着楚王府的牌匾骂街痛诉。 当然,更多的是识时务者。 从旧党势力转变为新党势力,需要什么条件? 很简单,上一道奏疏,表明自己决定摒弃旧党,拥护新党,俗称“见风转舵”。 从古至今,这类人在朝堂上是最多的,几乎占了大多数。 个人的前程,往往是大于遥不可及的理想的。 所谓的立场,不过是一种政见,世上哪有一成不变的政见?随时可以改变的。 ………… 赵孝骞已在玉清宫住了三天。 这三天大鱼大肉,他发现自己居然真的发育了,至少身子比以往结实了许多,不再是那副营养不良的样子。 如今的身高体重,看起来才正常。 而在这三天里,青阳老道也终于发现,原来是自己天真了。 这位世子实在太难侍候,吃住行不仅要最贵最奢华的,而且对道观百般刁难。 住和行还算好,但在食物方面,挑剔的程度令人发指。 太咸不行,太淡不行,油重了不行,油少了也不行。 有一次道观伙房在菜里放了一些芫荽,不知怎么刺激到世子了,世子勃然大怒,拎刀追着伙房厨子砍,从南天门砍到蓬莱东路。 随着世子的到来,整座玉清宫的道士都处于精神紧绷的状态,尤其是世子居住的小院,简直万径人踪灭,连道观看门的狗都不敢打从门前路过。 赵孝骞不知道道观的人如此害怕他,反正他自己住这几日挺舒服的,环境幽雅,鸟语花香,特别陶冶人的情操,提高人的素质。 ……放香菜的厨子除外,这种厨子人人得而诛之。 阳光明媚的一天,赵孝骞坐在院子里,一名王府下人蹲在他面前,低声禀报着汴京城的各种消息。 最近汴京城太热闹,作为楚王世子,不可能真的与世隔绝,每天都有王府的下人来报告汴京每日的风吹草动。 曾布章惇的调任入京,楚王府挨骂的状态总算缓解了一些,但骂声还是有。 一切都在赵孝骞的意料之中,逼着赵颢上疏的那一刻,赵孝骞便知道了今日的结果。 但今日还有一个消息却引起了赵孝骞的兴趣。 这几日堵在楚王府门前骂街的人不少,大多是情知自己即将被清出朝堂的旧党老臣。 有趣的是,其中居然有不少勋贵和宗亲。 是的,废旧法,复新法,不是简单的换一种朝廷法度,而是要大规模地触动许多人的利益。 那些堵门骂街的,就是被触动了利益的人。 这些被触动利益的群体里,当然也包括勋贵和宗亲。 别人愿意堵王府的门骂街随他去,赵颢和赵孝骞都不在乎,反正不会少块肉。 但令赵孝骞感兴趣的是,堵门骂街的人里面,有不少和他年龄相仿的勋贵宗亲子弟。 平辈之间互骂也就罢了,这些小辈子弟居然也敢堵在王府门前,痛骂当今皇叔。 这是不拿皇叔当干部呀。 “陈守,备车,回王府一趟。”赵孝骞扬声吩咐。 我的活爹,我来守护。 第二十六章 世子有请 赵孝骞骤然来到这个世界,连皇帝都见过了,可笑的是,他对这个世界仍然不熟。 但他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揣测这个世界。 这個世界的是非善恶,如同大宋的新旧法之争一样,让人很难分辨清楚。 于是,赵孝骞只能选择帮亲不帮理。 马车出了玉清宫,朝汴京城行去。 赵孝骞坐在马车内阖目养神,良久,掀开车帘,望向护侍一侧的陈守。 “陈守,你是守卫王府的禁军指挥,父王和我的命令你听不听?” 陈守迟疑道:“末将奉殿前司之命守卫楚王府,任何人敢犯王冲驾,末将和麾下兄弟都会保护王府。” “有人在我家门前骂父王,他们来意不善,陈指挥如何处之?” 陈守犹豫了,这种事很少,至少在他当值的几年里,从未发生过,所以他也搞不清楚究竟该不该处置。 原则上,陈守是不能听从楚王命令的,他们属于殿前司直属,只负责保护楚王府家宅,楚王本人都调不动一兵一卒。 赵孝骞笑了,这位禁军指挥是个耿直,但又有点小心机的人,人在汴京当官,不管是文官还是武官,没有一点小心机还真混不下去。 “陈守,我不为难你,今日你和禁军兄弟便听我号令,出了任何事,由我一力……嗯,由我父王一力担之,你若不放心,父王可作保,如何?” 陈守仍犹豫,然而想到自己在楚王府当值两三年了,这几年楚王待他不差,不出意外的话,未来几年可能也要在楚王府继续当差下去。 若是这次不帮忙,恐怕他与楚王父子的关系会搞得有点僵,未来当差也做得不顺心。 于是陈守权衡之后,终于一咬牙:“好,今日末将和麾下弟兄全听世子的,当然,前提是莫闹出人命,不然真就闹大了。” 赵孝骞笑道:“放心,我胆子小得很,杀人这种事,我连听到这个字眼儿都瑟瑟发抖。” 陈守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嗯,你胆子小,我信了。 胆子小的人跑到玉清宫耍无赖,蹭吃蹭喝好几天,玉清宫的道士们敢怒不敢言,不得不好吃好喝供着。 陈守突然很怀念以往那个懦弱孤僻的世子,至少不惹事,尤其是,不拉着他们禁军一起惹事。 ………… 从玉清宫回到汴京楚王府大约一个多时辰。 马车还没在王府门前停稳,赵孝骞便见门口黑压压一片人。 他们大多花甲古稀之年,但精神不错,一个个兴致高昂地盘坐在地上,中气十足地指着楚王府的牌匾破口大骂。 人群中也有一部分年轻人,一个个穿着华贵绸衫,头带纱冠,站在远处聚作一堆,指着楚王府嘻嘻哈哈调笑,偶有狂妄之辈朝着王府大门吐口水,一脸不屑鄙夷。 而楚王府,此时大门紧闭,门口值守的禁军都消失了。 赵孝骞坐在马车里,将外面的场景看在眼中,沉住气没动弹,掀开车帘一角,叫来陈守。 “叫两个兄弟,乔装混进人群里打听打听,一是他们的身份,二是他们堵门骂街的目的,快去。” 陈守领命,二话不说转身而去。 现在的陈守已经认命了,底线再次刷新,只要这位世子不当街杀人,其他的事能配合就尽量配合。 没过多久,陈守匆匆回报。 “世子,查清楚了,堵门的大多是勋贵,其中包括崇国公,广陵郡公,弘农侯,乐安侯等等,宗亲有南康郡王,广平郡王等等。” “他们堵门是为了痛骂楚王殿下……形如奸佞,妄议新法,官家推行新法在即,听说朝廷要颁下许多新的国策,约莫这些国策对他们不利,家里会损失不少。” 赵孝骞嗯了一声,他还是那个态度,无论新法旧法,他一概漠视。 至于赵颢被人堵门骂街,没什么大不了,以赵颢的脸皮甚至都不必等唾面自干,自己伸舌头舔一舔就干了。 “那几个站在远处的年轻人呢?”赵孝骞又问道。 陈守道:“他们也是京中宗亲勋贵子弟,有的是被长辈指使,跟门口的勋贵一样来骂殿下的,也有的是来看热闹的,毕竟京中膏粱,呼朋唤友就来了一群。” 赵孝骞咂了咂嘴,突然道:“伱说,如果禁军将士列阵,然后一轮乱箭朝那群狗贼射去,那画面,我都不敢想象有多爽……” 陈守大惊失色:“世子,使不得!” 赵孝骞遗憾地道:“我也就想想,放心,不会那么干的,至少我此刻精神状态稳的一批。” “陈守,你率禁军兄弟们冲过去,门口那群老家伙你们别管,让他们骂个尽兴,远处那几个年轻的全给我拿下,找个僻静的地方,我想和他们从盘古开天地聊起……” 陈守权衡了一下后果,如果只是拿下几个膏粱纨绔的话,应该齁得住,于是抱拳领命,带着十几名禁军便冲了出去。 王府外的一条窄巷里,突然杀出一支人马,杀气腾腾直奔门口的人群而来。 聚集骂街的勋贵宗亲们惊呆了,他们大多是倚老卖老,官家面前都敢摆一摆辈分,谁能想到楚王这货却敢翻脸。 七老八十的人了,谁经得住禁军一个冲锋?这把年纪了,跟府里侍妾行云雨,他们都是被骑的那个。 眼见禁军冲过来,一名年迈的宗亲站起身,指着禁军怒喝:“贼子尔敢!” 然而陈守和禁军们却一声不吭,径自从人群中穿行而过,对勋贵宗亲们秋毫无犯,反倒是冲着远处看热闹的年轻人去了。 王府大门远处,一群跟着来凑热闹的年轻纨绔们,本来笑嘻嘻地看着这场闹剧,王府禁军如果冲着勋贵宗亲们动手,乐子可就大了,绝对是引爆汴京朝堂的大新闻。 可是谁都没想到,禁军径自越过勋贵宗亲,直奔他们而来。 纨绔们也惊呆了。 这是什么情况? 数十名禁军如受惊的野牛,狠狠朝他们冲撞而来,他们身后甚至扬起一阵烟尘。 一名年轻纨绔壮着胆子双臂张开:“且慢!尔等可知……” 话没说完,禁军已至,砰的一声响,纨绔被撞飞。 另一名头铁且不信邪的纨绔站出来怒喝:“大胆!我乃江夏侯之子……” 仍然是话没说完,陈守手中刀鞘横扫,磕中他的膝盖,纨绔瞬间跪了。 其余的纨绔见势不妙,顿知这群禁军不仅不讲道理,而且根本不听别人讲道理,谁开口谁倒霉。 于是纨绔们非常熟悉而整齐地双手抱头,老实蹲下。 惹到我,算你捏到软柿子了! 陈守缓缓上前两步,客气且冷淡地道:“楚王世子请诸位贵人移驾一叙,诸位,请!” 第二十七章 新账旧账 几乎片刻之间,禁军来了又走,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云彩,但带走了一群纨绔。 而王府门口聚集的勋贵宗亲老货们却懵逼了。 王府禁军在他们面前玩了一出闪现,带走的是纨绔,却完全将他们无视了。 咋地,老夫不够资格被你们带走吗? 哎?老夫为何攀比这个? 不管什么缘由,一群纨绔在他们眼前被活生生带走,这事儿不能装作视而不见,毕竟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朝中同僚子弟。 “快,快派人告之那些小混账的府上,就说楚王府禁军把他们的儿孙绑了!”勋贵宗亲们急忙吆喝。 报信的人派出去后,勋贵宗亲们互相对视,然后又盘腿坐在王府门前,指着牌匾继续骂街。 当然,骂得还算文雅,只涉及楚王父子,对楚王的父母和祖宗绝口不提。 楚王赵颢,他爹是英宗赵曙,再往上溯,他曾曾祖父是太宗赵光义,敢骂一句试试。 ………… 楚王府的西北墙下,有一道窄门,平日供馊水厨余进出。 窄门内有一间小瓦房,是王府堆积柴草杂物的。 此刻的小瓦房内,一群年轻纨绔瑟瑟发抖,惊惶地看着面前列队肃立的禁军。 一名纨绔忍不住道:“诸位军汉,可要想想后果,我等皆是勋贵之后,若出了事,楚王和世子都保不住你们,劝尔等不要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禁军仍旧肃立,无人出声。 终于有人受不了这压抑恐怖的气氛,一名纨绔突然嘶声吼道:“我乃东阳郡公之孙赵双征,有种你们便打死我!” 说完暴起身形,朝外面冲去。 身影甫动,站在门外的陈守猛地一脚踹来,这位名叫赵双征的纨绔身躯倒飞,像年画似的贴在墙上。 陈守冷着脸走进屋子,平静地道:“世子马上就到,尔等肃静。谁再敢无礼,末将可要下重手了。” 从王府门外到这间瓦房,三名纨绔被收拾了。 其余的纨绔终于意识到了危机,不敢再挑衅。 良久,一道身影走进瓦房,禁军将士纷纷按刀行礼。 赵孝骞站在瓦房内,一一打量面前这群年轻的纨绔子弟,表情沉静如水。 纨绔们也在看着他,众人的目光很震惊。 都是混迹汴京的膏粱子弟,楚王世子他们当然是认识的。 但是他们印象中的赵孝骞,是一个懦弱胆小,见到生人就低头躲避目光的怂货。 曾经的赵孝骞,就是因为这种性格,才会被汴京城的纨绔们取笑,嘲讽,甚至拿他打赌玩乐。 而今日,这位楚王世子成精了吗?居然敢下令拿他们。 直到此刻,纨绔们仍不敢置信赵孝骞能干出这件事。 一名纨绔迟疑了一下,上前两步冷哼道:“世子,今日是你下令拿下我们的?” 赵孝骞含笑点头。 “你疯了?知道后果吗?你纵兵行凶,打杀折辱勋贵之后,闹上朝堂,伱们楚王府上下都要被问罪!” 赵孝骞叹了口气,千年前的炮灰也是这调调儿?太令人失望了。 在这种绝对劣势的境况下,聪明人都懂得闭嘴,静观其变,以待时机,而不是不知死活地逞强斗狠。 于是赵孝骞出手了,抬臂猛地一扬,啪的一声脆响,一记耳光狠狠扇在说话这人的脸上,扇得他一声惨叫,耳朵嗡嗡作响,一时竟失聪了。 赵孝骞扇过耳光后,不停地甩手。 力的作用是相互的,他的手掌也很疼。 其余的纨绔见赵孝骞一言不发便出手,顿时被吓住了,一个個噤若寒蝉不敢吱声。 识时务者为俊杰,此刻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不能再放狠话了,先自保再说。 纨绔不是蠢货,事实上他们大多数都是聪明人。 屋内一片寂静,赵孝骞甩了甩手,终于开口了。 “诸位,可以好好说话了吗?” 众纨绔忙不迭乖巧点头。 赵孝骞也满意地笑了,道:“既然诸位态度如此端正,我就耐心跟你们讲讲道理。” “当然,你们若不喜欢讲道理,本世子也略懂一些拳脚,你们选哪个?” “讲道理!”纨绔们异口同声。 “甚好。” “你们来我楚王府门前指着牌匾,辱骂我父王,都欺负人到门口了,我对你们略施薄惩,咱们有来有往,不过分吧?” 众纨绔纷纷摇头:“不过分,该打!” 其中一名纨绔实在有些不服气,弱弱地问道:“可是……贵府门口骂得最凶的,是那些勋贵宗亲,你怎么不打他们?” 赵孝骞微笑道:“因为他们年纪大了,我怕把他们打死,你们就不一样了,你们血厚,扛揍,打你们不必冒太大的风险。这个理由满意吗?” 纨绔们听懂了,我们就是软柿子呗。 “不妨告诉诸位,今日你们挨的打算是白挨了,我王府禁军在自家门口拿的人,因为你们辱骂楚王在先,官司打到官家面前,我楚王府也占着理。”赵孝骞笑吟吟地道。 纨绔们想了想,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于是众人愈发气短。 赵孝骞环视众人,缓缓道:“今日拿你们,倒也不完全是这事儿,还有另一件……” “数日前,京郊马场那场蹴鞠赛,诸位都记得吧?” 众人脸色立变。 他们当然记得,说白了那就是一场属于少年郎的幼稚阴谋。 阴谋针对的对象就是赵孝骞。 有人在场外坐庄,打赌纨绔们请来的蹴鞠高手能不能一颗球便砸中赵孝骞。 那一日的赌注下得很大,有人甚至赢了几百贯钱,而当事人赵孝骞,果然被一颗蹴鞠砸中脑袋,差点死了。 如果说楚王府门前骂街只是小打小闹的话,数日前那场蹴鞠赛可就真是大仇了。 纨绔们心头一沉,此刻才知道,赵孝骞今日是要算蹴鞠赛那笔账。 纨绔们面如土色,当楚王世子支棱起来,不再是以往那个懦弱孤僻的受气包时,世子的身份已成了一座压垮他们的大山,令他们喘不过气来。 赵孝骞微笑道:“参加那日蹴鞠赛的英雄,麻烦举一下手,让我认识一下。” “别躲,别瞒,这事儿查清楚不难,瞒不过去的。” 屋内沉寂许久,六名纨绔中,缓缓举起五只手。 唯一没举手的,是刚才那位挨了揍的东阳郡公之孙赵双征。 赵孝骞将目光投向赵双征。 赵双征急道:“世子明鉴,那日蹴鞠我真没去,本打算去的,被勾栏院的小娘子缠住了……” 赵孝骞朝他点头:“我信了。” 然后望向陈守,赵孝骞淡然道:“至于这五位……陈守,打断他们一条腿。” 第二十八章 杖脊薄惩 穿越至今,吃穿不愁。 但对赵孝骞来说,还不够。 动物也好,人也好,天性就是适应环境,如果牛逼一点的话,让环境适应自己。 不出意外的话,汴京城将是赵孝骞未来数十年一直生活下去的地方,那么汴京城的环境如何,对赵孝骞很重要。 环境当然要舒适放松,如鱼得水。 现在的环境没达到,因为赵孝骞在汴京纨绔们的眼里是个笑话,是个被取笑被鄙夷的存在。 太老实的人,天生就是被欺凌者,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 但是,来自二十一世纪的赵孝骞不是老实人。 想要余生过得舒适惬意一点,首先要改变环境,至少要让汴京的纨绔们知道,楚王世子不好惹,招惹了是要付出惨重代价的。 赵孝骞希望自己在汴京混得好,“混得好”的定义是什么呢? 如果他从人群中走过,背后的窃窃私语会说“他好牛逼,莫名有一种想跪的冲动……” 而不是“这就是楚王府的二世祖,怂的一批”。 正琢磨如何在汴京纨绔中立威呢,结果眼前这几位纨绔自己送上门了。 那就不好意思了,天与弗取,反受其咎。 打从见到这几名纨绔起,赵孝骞的态度一直很和气,脸上也一直挂着微笑,尽管不喜欢,但他知道这是必须的社交礼仪。 但看在纨绔们眼里,赵孝骞笑起来比发怒更可怕。 他的微笑,给人一种不寒而栗的变态感,像阎王索命。 本来纨绔被收拾后,心中惴惴不安。 听到赵孝骞淡淡一句“打断腿”后,纨绔们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几人呆怔片刻,然后像被掐住脖子的鸡,凄厉尖叫起来。 “世子,何至于斯!” “我等只在场外下注,可未动过世子分毫,世子怎能不讲道理!” “我爹是广平侯,我不想断腿,嘤嘤嘤……” 赵孝骞无奈叹气,这帮二世祖动不动就把爹搬出来,这招对付普通官员和百姓或许有用。 但你们特么在亲王世子面前搬出当侯爷的爹,意义在哪里?吓到人了吗? 赵孝骞不耐烦地朝陈守挥了挥手,陈守犹豫了一下,还是下令麾下禁军将几人架起来,往屋外拖拽。 纨绔们的哭嚎声愈发凄厉了。 在此之前,他们或许不会相信赵孝骞真敢动手,然而从王府门前到这间瓦屋,他们接连被狠狠收拾了几次后,此时已不敢不信了。 这混账是真敢啊! 当初那个老实内向,可可爱爱的楚王世子呢?怎么支棱到如此地步了。 哭嚎声令赵孝骞有点烦躁,这噪音够判刑了。 “陈守,打断腿时用袜子堵住他们的嘴,太特么吵了。” 禁军将士将几名纨绔硬拖到屋外,陈守找来一根哨棒,然后目光不善地在几人之间来回巡梭。 正在犹豫先弄断谁的腿,却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楚王赵颢擦着额头的冷汗,几乎连滚带爬地赶来,见到陈守手中的哨棒,赵颢立马大喝:“棒下留人!” 陈守也松了口气,你特么终于赶来了! 赵孝骞是世子,干点违法乱纪的事或许扛得住,他陈守不过是個禁军指挥,真把这几个纨绔的腿弄断了,那些公侯宗亲长辈能饶得了他? 纨绔们本已满心绝望,此时见赵颢赶来,顿时嚎啕大哭,比见了祖宗还激动。 “楚王殿下,救救晚辈!” 赵颢来不及搭理他们,径自冲进瓦房。 赵孝骞有些意外:“父王来此作甚?” 赵颢擦了把汗,苦笑道:“为父若再不来,你怕是连天都敢捅破。” 父子之间不啰嗦,赵颢指了指屋外,道:“蹴鞠砸中你的罪魁祸首已被为父办了,外面这几人虽说可恶,但罪不至断腿,再说他们的长辈不好招惹,我儿要不……从轻发落?” 赵孝骞眨眨眼:“父王如今在汴京红得发紫,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话没说完,被一脸惊恐的赵颢尖声打断:“没!没那么厉害!为父再红也不过是个扯嗓子吆喝的,手头屁权力没有,御史一参劾,我该跪还得跪,儿啊,咱稳重点,行吗?” “断了那几人的腿,事可就大了,为父怕是扛不住……” 赵孝骞叹了口气,道:“罢了,从轻发落便是。” 然后赵孝骞语重心长地道:“父王啊,您要争气啊,不然孩儿哪有飞扬跋扈的资本……” 赵颢连连点头:“为父尽量争气!” 抬手擦了把额头的汗,赵颢不由暗暗庆幸自己来得及时,他刚赶到时,陈守手中那根哨棒差点就砸下去了。 赵孝骞走出屋子,见纨绔们蹲在地上,一脸乞求地看着他。 赵孝骞想了想,觉得不打断腿也行。 做人做事多少要讲点利益,打断他们的腿除了平白树敌,根本得不到任何好处。 所以对他们的惩罚,不如换种方式。 “刚才父王为你们求情,但我现在还是很不甘心,凭什么你们把我当笑话嘲讽,还设局拿我当赌注,而我,仅仅只是想打断伱们的腿,却被百般阻挠?” 纨绔们不敢争辩解释,只是垂头求饶,被收拾过的他们此刻特别乖巧。 赵孝骞冷眼环视他们,良久,淡淡地道:“这口恶气必须要出,不然我心魔难消。” 纨绔们见他终于松了口,不由大喜,有一种劫后余生想流泪的冲动。 “我们该死!世子您说,只要不打断腿,怎样处罚都行。”一名纨绔急忙道。 赵孝骞想了想,道:“杖脊十记吧,总之,你们不痛得哭爹喊娘,我这口恶气出不来。” 纨绔们愈喜,忙不迭答应。 “好!杖脊好!我喜欢杖脊,在下愿领罚!” 赵颢在一旁欲言又止,杖脊虽然不要命,但……也会要半条命的。 这本是军中的惩罚,对犯了错的将士,通常最轻的便是杖脊,莫看只打十下,但行刑之人可是卯足了劲抡棍子啊,体质稍差一点的,或许十记挨下来,半条命就没了。 这几个纨绔一看就是养尊处优,肾虚气弱,一棒子下去不得位列仙班啊。 赵颢有点急,但又不好说什么,儿子最近变化大,看起来主意很正,他已经为纨绔们求过一次情了,此时实在不好再张嘴。 于是赵颢侧过身,朝陈守使了个眼色。 幸好陈守接收到了他的眼色,不着痕迹地点点头。 一名纨绔趴在地上紧紧咬牙,陈守手中的哨棒高高扬起,再狠狠落在纨绔的后背。 纨绔惨叫一声,浑身抽搐起来。旁边排队等着挨棍的纨绔瑟瑟发抖。 十记杖脊很快打完,禁军将他扶起来,纨绔的模样虽惨,但至少还能站着。 赵孝骞眼神古怪地瞥了陈守一眼,又看了看赵颢,顿知这是故意放了水,杖脊十记若真打实了,这纨绔应该已躺在医堂里,等着大夫抢救了,哪里像现在这般轻松自在。 但赵孝骞也没多说什么,做人留一线,也算人情世故了。 很快纨绔们一个个都挨了杖脊,虽然痛得不行,但还能挺住。 于是几人感激地朝赵颢和赵孝骞行礼致谢,并指天发誓,以后绝不招惹楚王府。 恩怨已了,纨绔们小心翼翼提出告辞时,赵孝骞又喝住了他们。 纨绔们心头一沉,惴惴不安地看着他。 赵孝骞朝他们伸出一只手,手心朝天,理直气壮。 “带钱了吗?都掏出来。” 第二十九章 新交挚友 看着赵孝骞白皙富贵的小手手,纨绔们心情很复杂。 今日命犯太岁,实在不该出门的,既挨打又破财。 此时此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还能怎么办? 纨绔们是识时务的,几乎没有犹豫,众人二话没说便掏兜,杖脊都挨了,谁还在乎身上那点钱,赶紧逃离这个龙潭虎穴才是正经。 一个个钱袋子毕恭毕敬递到赵孝骞手上,纨绔们站成一排,可怜兮兮地看着他,就像放学后的小学生被社会流氓堵在巷子里,弱小又无助。 赵孝骞掂了掂手上钱袋的分量,不轻,今日黄道吉日,注定发横财。 数日来的沉重心情,此刻终于好转,连腰杆子都不自觉地挺直了许多。 穿越至今,各种奔波繁忙,败家活爹掏空了家财,导致堂堂世子多日来身无分文,窘迫得只能舍了脸皮,去玉清宫蹭吃蹭喝。 王府的雪盐买卖,目前仍处于筹备阶段,赚钱不知等到猴年马月。 而今日此刻,赵孝骞终于有钱了! 看着手中沉甸甸的几個钱袋子,赵孝骞表情有些复杂。 费劲巴拉搞发明,什么官盐私盐提纯,忐忑不安进宫费尽口舌,拉官家入伙…… 简简单单赚钱的事,搞得这么复杂,而眼下,只需要自己淡淡说一句“打劫”,这群纨绔们便乖巧顺从地把钱袋双手奉上。 来钱如此容易,赵孝骞的心态竟不知不觉有了变化。 搞什么发明啊,直接去抢啊! 抢钱多快,再说,汴京城的纨绔们本就对自己恶意满满,合谋一场蹴鞠赛差点弄死自己,有仇报仇,向他们要点赔偿合理合法吧? 越想越高兴,赵孝骞突然觉得自己距离大宋首富应该不远了,大约还差几百个汴京纨绔的倾家荡产。 带着愉悦的心情思考,思路都清晰了许多,一套完整的搞钱计划渐渐在脑海中成型。 一名下人匆匆跑来,脸上带着慌张:“殿下,世子,门外来了一群官员,他们说自家晚辈被世子扣押,要殿下给他们一个公道,完完整整把人送出来。” 纨绔们一听,顿时又哭嚎起来。 人都被打完了,钱也被抢了,这时候来还有啥用? 今日的楚王世子表现太过凶恶,纨绔们对他已心生惧意,现在连告状的心思都不敢有,生怕被世子又记了仇。 见纨绔们可怜兮兮盯着自己,赵孝骞挥了挥手:“去跟长辈团聚吧,一家人整整齐齐,多好。” 纨绔们如蒙大赦,硬挺着后背钻心的疼痛,一溜烟儿朝飞奔而去。 赵颢看着众人跑远,不由面露愁容,喃喃道:“明日朝堂上,我又要被御史参得欲生欲死了……” “父王勿忧,只要您脸皮够厚,他们就拿您没办法,参几道本而已,又不会少块肉,只有羞耻心强烈的人,才会为自己的违法乱纪感到羞愧不安,您怕什么!”赵孝骞温言安慰道。 赵颢认真点头:“没错,本王毫无羞耻心,他们岂能伤我分毫,再说,如今我在朝中的分量……呵,官家想必不会跟我计较这点小事。” 赵颢找回了自信,志得意满地走了。 赵孝骞怀里揣着钱,满心的激动。 刚穿越过来时的梦想是什么? 青楼狎妓,勾栏听曲,夜半轻敲寡妇门。 谈一场甜甜的,只送到门口的恋爱。 手头既然宽裕了,当然要马上去实现梦想! 走你! 赵孝骞兴冲冲正要往外走,却发现后背有点不对劲,好像有什么脏东西…… 后背一凉,赵孝骞猛然转身,赫然发现那个名叫赵双征的年轻纨绔正盯着自己。 赵孝骞吃了一惊:“你为何没走?你是孤儿,家里没人接你?” 赵双征一怔,然后脸颊狠狠抽搐了一下,终于还是选择了忍气吞声。 “我祖东阳郡公在外为官,父母也在祖父身边侍奉,汴京城的府里除了家仆禁军,只剩我一人。” 赵孝骞恍然,摆了摆手:“今日恩怨已了,你我两不相欠,走吧。” “不走!”赵双征道。 赵孝骞皱眉:“啥意思?想把钱要回去?呵,做梦,退钱的窗口在阿富汗。” 赵双征不在乎地摇头:“不要钱,送你了。我觉得伱这人有意思,所以想跟你交个朋友。” 赵孝骞惊愕:“我刚才凶神恶煞,又是打人又是抢钱,你觉得我这人有意思?” 赵双征肯定地点头:“有意思。” “你吃错了……嗯,赵兄何出此言?” “因为你揍的不是我。” 赵孝骞第一次正眼打量他。 赵双征大约十七八岁的样子,但个头比赵孝骞矮一点点,皮肤也比他黑一些,有点阳光爽朗大男孩的味道。 至于五官容貌…… 男人之间不会在乎这个,而且也不会有人真仔细去看另一个男人长啥样,只要你眼睛鼻子嘴不缺零件,就是人间四月天。 赵孝骞对他的印象还算勉强不错,他是唯一一个没参加过蹴鞠赛,没参与赌局谋害自己的人。 当然,也是刚刚唯一没挨过揍的。 小同志不合群啊。 赵双征期盼地看着他,眼神里似乎带着几许孤独和忐忑。 赵孝骞仰头看了看天空,然后笑了。 这是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春天的微风吹拂脸庞,刚刚绽开的花儿在脚边迎风摇曳。 这般春光里,一个少年对另一个少年说:“喂,我们做朋友吧。” 从此,两位少年的青春有了交集,如同自己的人生旅途中多了一位目击证人,见证自己此生的每一场悲喜。 赵孝骞需要朋友,无论前世还是今生,他都不想孤寡地度过一生。 注视着赵双征的眼睛,赵孝骞突然笑了。 “好啊,我们交个朋友吧。” 赵双征悄悄松了口气,他也害怕被拒绝。 “再次认识一下,我叫赵双征,表字秉慎。” 赵孝骞似笑非笑道:“这回为何不亮出你的家世了?令祖东阳郡公,如雷贯耳了。” 赵双征尴尬一笑:“世子面前说家世,贻笑大方了。” “别叫世子了,我表字‘子安’,年岁应该比你大一点点,以后叫我子安兄便是。” 赵双征长揖一礼:“愚弟秉慎,拜见子安兄。” 赵孝骞笑吟吟地道:“莫客气,以后我们就是朋友了……既然是朋友,有个事问你。” “子安兄尽管问,愚弟知无不言。” “你是有钱人吗?”赵孝骞认真地问道。 赵双征迟疑了一下,道:“应该……算有钱吧。家中颇有财资,从小到大,愚弟的手头倒是没缺过钱。” 赵孝骞神色一正,双手握住他的双手,上下摇摆:“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第三十章 拿钱敬钱 交朋友不能太势利,没钱就不算朋友了吗? 赵孝骞打心底里鄙夷这种势利眼。 但如今的赵孝骞正处于贫困状态,他当然希望自己能交到一个有钱的朋友。 严格说来,赵孝骞与赵双征是亲戚。 只是亲戚关系隔得比较远,两人都属于太宗一系子孙。 大宋的宗亲实在太庞大了,仅汴京城里生活的宗亲子孙,数目不下数百人。 走在街上随便遇到一个姓赵的,八九不离十都是宗亲。 亲戚关系隔得远,赵孝骞与赵双征便以朋友相交,论亲戚的话,实在有点复杂了。 况且赵孝骞也并不在乎所谓的亲戚关系,他对这个世界仍然陌生,还没彻底融入进来,所谓的远亲基本跟陌生人没什么区别。 赵孝骞交下赵双征这個朋友,是因为他发现赵双征与别的纨绔不同。 虽然也有几分掩饰不住的混账气质,但……味道没那么浓郁? 与别的纨绔在一起,赵双征尤为突出,而事实证明,他确实没有同流合污,做人应该是有底线的。 蹲在王府的瓦屋边聊了一会儿,赵孝骞对赵双征这人大概有了一些了解。 确实与其他的纨绔不同,大家的出身都不错,但赵双征的家教比较严,从小到大几乎没干过什么出格的事儿。 上次的蹴鞠赛,赵双征说被勾栏院的小娘子缠住自然是假话。 事实上他知道纨绔们的阴谋,也知道他们拿赵孝骞打赌坐庄,赵双征看不惯这些人的坏恶,也担心会惹祸上身,于是找了个借口躲得远远的。 今日赵孝骞拿纨绔们开刀,表现出与以往截然不同的性格,赵双征吃惊之余,突然发现赵孝骞这人很有意思。 再说他没参与过谋害赵孝骞,问心无愧才单独留下,与赵孝骞交朋友。 交了新朋友,赵孝骞心情不错,他决定对新朋友大方一次。 正好得了一笔不义之财,这不得出去消费一下? “秉慎贤弟,今日吃喝玩乐我包了。”赵孝骞从怀里掏出一只钱袋,一边许诺一边数钱。 大宋的银钱分铁钱,铜钱和银子。 铁钱最不值钱,市场上也是被人嫌弃的存在,铁钱换铜钱的比例通常在9:1或是10:1。 银子比较常见,因为大宋陆续开发了一些银矿,致使银子的流通不像唐朝时那么窘迫,一两银子大约能兑换一贯零四百文钱。 赵孝骞抢来的钱袋里,大部分是铜钱,也有少许小银锭。 越数越开心,赵孝骞的嘴角比AK还难压。 谁能想到发财竟有这种方式呢,早知如此,穿越过来的第二天我就开抢了,来自大自然的馈赠呀。 赵双征看着他数钱,不由好笑道:“子安兄身为世子,何必对此阿堵物如此喜爱,若教外人看去,少不得又是一番取笑了。” 赵孝骞数钱的动作突然一顿,表情瞬间冷肃起来,捏起一锭银子,朝着他道:“道歉!” 赵双征一愣,下意识道:“对不起!” 道完歉才回过神,赵双征愕然道:“我为何要对它道歉?” 赵孝骞认真地道:“因为你不尊重它,刚刚侮辱它了。” “世间君子鄙于利,银钱难道不该侮辱吗?” “世间若无银钱,君子只有吃粑粑才免费,拿了钱却骂钱,君子才应该被鄙视。” 赵双征呆怔半晌,迟疑地道:“虽然我觉得哪里不对,但我实在无法反驳你……” 赵孝骞笑道:“人只有缺什么,才会尊重什么,我不遮掩,我缺钱,所以对钱很尊重。” 赵双征古怪地看了一眼他,嘴唇嗫嚅,欲言又止。 “你想说什么?” “子安兄刚说人缺什么,才会尊重什么?” “有什么问题吗?” 赵双征硬着头皮道:“汴京皆知,楚王殿下崇信道家,王府后院正堂供奉着道君神像……” “有什么不对吗?” “……和《道德经》。” 赵孝骞紧紧闭嘴,脸色难看。 赵双征很没眼色地凑过来:“以子安兄的意思,令尊难道缺……” “你,明日拿五十两银子赔我。”赵孝骞命令道。 “凭啥?” “你我已是朋友,就莫逼我抢你了,自己主动送来不好吗?” ………… 几只钱袋里的银钱数清楚了,看起来沉甸甸的,却大多是铜钱,加上银子的话,大约折合十几贯。 大宋商业发达,物价的波动也比较频繁,按今年绍圣元年的物价来算,一石粮食大约是两百文左右。一文多钱一斤米,算是比较便宜了。 赵孝骞有点失望,手头这点钱买米当然能买很多,但是如果去销金窟消费……两个人的话恐怕不大够。 所以今日的消费,大约只能找个便宜点的地方。 来日方长,汴京城几百上千个纨绔,都是自己的潜在客户。 于是二人准备出王府,却听王府大门外一阵吵吵嚷嚷。 挨了揍的纨绔们还没走,瑟缩在门外角落里一边痛哭一边抱团取暖。 他们的长辈义愤填膺,正扎扎实实堵在王府门口,指着紧闭的大门破口大骂。 这种情况下,赵颢当然是不愿出面的,剩下那些年迈的勋贵宗亲们,则让开了门外的黄金地段位置,兴致勃勃地看着热闹。 别人骂得越脏,他们越高兴,一脸解恨的表情。 赵孝骞隔着门便听到了骂声,果断拽着赵双征转身,从王府后门出去。 赵双征有点奇怪:“他们骂的那么难听,伱和令尊为何不出去与他们争辩道理?” 赵孝骞淡淡地道:“浪费口舌有何意义?过不了几日,汴京城会调任一大批新党官员,我家门前的骂声会越来越少,最后甚至会变成对我父王的阿谀奉承之声,信不信?” “如今楚王府门前的闹剧,不过是旧党末日前最后的疯狂罢了,由他们去吧,人家心里不痛快,还不许他们骂几声解解气?” 赵双征似懂非懂点头。 赵孝骞想了想,道:“你写信告诉你家长辈,最近的朝堂事莫掺和,如果非要上疏表达立场,跟着官家走便是,新法已是大势所趋,旧党挡不住的。” “愚弟受教了,多谢子安兄提点。”赵双征长揖一礼。 第三十一章 汴京勾栏 本以为今日抢劫了纨绔,不大不小发了笔横财,然而数过之后,赵孝骞终究失望了。 十几贯钱对普通人当然是一笔大数字了,但对立志青楼勾栏消费的赵孝骞来说,这点钱也就够进门点壶浊酒,隔着老远看看姑娘咿咿呀呀唱几句词。 这种消费方式绝对不符合赵孝骞的初衷。 赵孝骞的初衷是“今日全场消费赵公子买单”,而不是“这壶酒能不能打个八折?求求了……” 高档场所消费不起,那就换个便宜点的地方。 至于赵双征的感受,不必太在意。 男人之间无须矫情,前世请舍友吃碗麻辣烫都能换来一声情真意切的“义父”,如果赵双征良心没被狗吃掉的话,十几贯钱的请客足够他叫一辈子义父了。 “勾栏瓦舍走你!”赵孝骞出了王府便有些兴奋。 严格意义上来说,今日不仅是消费,也是他第一次认真仔细地逛汴京城。 赵双征不知道他兴奋的点在哪儿,但也不会扫他的兴。 二人上了马车,直奔汴京最繁华之地而去。 汴京的青楼和勾栏是两种不同的地方,消费方式不同,花的钱自然也不同。 青楼相当于高档商务KTV,与千年后不同的是,大宋的青楼姑娘可以陪客饮酒唱曲儿,但不见得愿意与客人过夜。 而且她们有明确的目标客户,那就是才华横溢的大才子,或是家世显赫的权贵公子,当然,位高权重的权贵老子她们通常也不敢拒绝的。 勾栏瓦舍则属于大众消费,档次比较低,也有陪客的歌妓,更多的是欣赏节目,节目不仅仅是歌妓弹奏唱曲,也有男人表演的杂技,说书,戏法,相扑等等,节目非常繁多。 汴京城的勾栏大多集中在州桥和潘楼东街巷,赵孝骞和赵双征在州桥外停下,二人华服锦带,信步而行。 州桥人潮拥挤,街道旁的商铺布局有些杂乱,显得颇为破败,但四周的买卖却做得非常繁忙密集,每家店铺都不停有人进出。 也有一队队牵着马和骆驼的域外商队穿行而过,路面留下热腾腾的牲畜粪便,气味委实有些难闻。 人群聚集的地方,便是普通百姓寻欢作乐的地方。 各种勾栏随处可见,所谓的勾栏,其实非常简陋,就只在街边搭了个四面透风的大棚子,里面摆上十来张桌椅。 勾栏外有吆喝拉客的伙计,大声宣告我家勾栏今日表演什么什么,吸引客人进门。 也有面容愁苦,年华不复的中年老妓,小心翼翼地哀求过路的客人可否点她陪侍一回。 街边还有一些穿着破烂的闲汉泼皮,三五成群蹲在路边,这些人没有正经谋生的职业,或者说,他们谋生的手段就是中介兼跑腿。 汴京,繁华似锦,好一幅众生相,再卓绝的画师,能画人能画骨,却画不出众生的喜乐悲苦。 赵孝骞和赵双征随便找了家勾栏进去,拉客的伙计见二人穿着不凡,顿时喜出望外,忙不迭将二人请进来,找了张视野最佳的桌子请二人落座。 此时的勾栏已开了场,前方的台子上,两名中年男子正在表演杂耍,一根粗长的麻绳套在一名男子的脖子上,另一人使劲拉麻绳的一端。 男子的脖子被勒得紧紧的,他咬紧了牙关,脸涨成紫色了,赵孝骞都担心他会不会在台上断气,而周围的客人却发出轰然喝彩声。 二人点了一壶米酒,几碟点心和小菜,伙计端来一只泥瓮,又在酒壶口罩上一层纱布,泥瓮里的酒被纱布过滤后倾倒入酒壶中。 这种方式有讲究,它叫“筛酒”,大宋酿酒工艺不太成熟,低档次的酒里有许多杂质,必须要用纱布过滤一遍才能入口。 赵孝骞对酒没什么偏好,不拒绝,但也不上瘾,偶然饮之。 端杯啜了一口,米酒的味道很普通,带了一点酒味,酒精度大约十来度的样子,相当于前世红酒的度数。 两名中年歌妓惴惴靠近,小心恳求赵孝骞能否陪侍。 赵孝骞对两位歌妓的姿色不感兴趣,但实在见不得世间穷苦,微笑婉拒之后,便从怀里掏出两块碎银算是打赏她们。 两名歌妓眼眶泛泪,千恩万谢拜别。 坐在旁边的赵双征诧异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含笑将目光继续投向台上。 节目表演得很卖力,但赵孝骞却不置可否。 这其实就是一场低端小型的春晚,前世中央台的春晚都好多年没看了,赵孝骞哪里会对这個感兴趣。 但赵孝骞却很享受此刻的氛围,十足的人间烟火气。 市井坊间,鸡毛蒜皮,那些熙熙攘攘中带来的喧嚣吵闹,让他感到自己正踏踏实实地活着。 “子安兄的样子,似乎手头颇为窘迫?”赵双征突然问道。 赵孝骞一惊,富贵如锦衣夜行,我特么变穷却被人一眼看出来了,这就是残酷的人生现实吗? 败家活爹掏空家财的事,赵孝骞不方便说,家丑不可外扬。 “手头确实不宽裕,不然今日便邀你进青楼了,但我虽穷,却很快乐。”赵孝骞嘴硬道。 赵双征想了想,道:“就是所谓的‘穷开心’?” “嘴不会说人话的话,可以捐给有需要的人。”赵孝骞板着脸道。 赵双征哈哈一笑,道:“子安兄勿恼,愚弟颇有财资,呃,今日例外,今日命犯太岁,无端被歹人打劫了……明日愚弟请子安兄青楼畅饮如何?” “你求我啊,求我我就答应。” 赵双征:“…………” “开玩笑的,我求你,求你明日务必请我去青楼畅饮,拜托了。” 赵双征大笑,似乎……好久没这么开心过了。 这位新交的朋友,好像与汴京城其他的纨绔真的很不一样。 人穷志短,穷的时候谈钱,心情格外沉重。 说到钱,赵孝骞脑子里突然冒出已然成型的搞钱计划。 “秉慎贤弟,有件事你帮个忙。” “子安兄尽管吩咐。” 赵孝骞压低了声音,道:“上次蹴鞠赛,有份参与的那几个混账,劳烦伱把他们都叫去城外,我有酒,也有故事,还有很强烈的倾诉欲望,想跟他们好好聊聊。” 赵双征两眼一亮:“子安兄终于要抢他们了么?” 赵孝骞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我抢他们,你为何如此兴奋?” 赵双征兴奋得浑身尿颤:“这种坏事我一直很想干,但不敢,子安兄若为,愚弟愿作兄之马前先锋!” 赵孝骞很无语。 这种稀松平常的坏事,怎么就如此激动了? 这货难道是个清澈纯真的傻白甜? 赵孝骞确实打算抢汴京纨绔的钱,严格说来不叫抢,叫“赔偿”。 蹴鞠赛的事过不去,自己昏迷不醒差点死了,若醒来后不表示点什么,以后在汴京城不方便横行霸道,反而会继续被人耻笑。 搞纨绔的钱不是目的,只是手段,赵孝骞的目的是在汴京纨绔圈子里立威,要让汴京的纨绔们以后见到他,便有一种情不自禁下跪的冲动,那才叫成功。 勾栏的节目大抵便是如此了,没什么太出彩的地方。 一壶米酒喝完,赵孝骞便有些意兴阑珊。 正打算与赵双征离去,突然听到邻桌传来一声轻笑。 赵孝骞忍不住扭头望去,却见邻桌坐着两个年轻人,亦是华服锦带的富贵打扮。 赵孝骞仅只瞥了一眼,目光变得有些古怪了。 有些无语,女子穿一身男装,头发盘成男子发髻,就真以为自己女扮男装很成功了? 你们古代人都是如此天真烂漫的么? 胸,多裹几层啊小姐姐! 不然别人会以为你是娘炮健身教练,专练胸肌的。 第三十二章 人生初见 女子除非容貌非常阳刚,否则女扮男装的话,很侮辱外人的智商。 有没有喉结什么的就不说了,至少男女有差别的生理特征方面,多少花点心思掩盖一下。 简陋的勾栏院里,赵孝骞一眼便见到了这位女扮男装的女子。 准确的说,应该是两位。 旁边那个同样是女扮男装,只是容貌身段稚嫩了许多,表情惴惴的,一脸心虚地东张西望,似乎很害怕被人认出来。 从二人的神态来看,心虚的那个很显然是丫鬟跟班之类的角色。 而那个明显是主人的女子,容貌却令赵孝骞微微一窒。 那是一种能让男人暂时屏住呼吸的美,像打马路过江南时,不经意遇到的一帘烟雨。 诗意朦胧,氤氲渐远,波澜已惊。 尽管她是男子打扮,但五官和白皙的皮肤却已深深地出卖了她。 周围的客人目光都没在台上,而是忍不住频频朝她投来,目光有倾慕的,也有恶意的,可以肯定的是,他们的眼神都带着男人原始的欲望。 赵孝骞撇了撇嘴。 俩傻货,蹩脚的女扮男装,但凡是個正常的男人都看出来了,偏偏她们自己犹不自知。 原本打算离去的,然而此刻赵孝骞有点犹豫了。 留下俩姑娘,坐在群狼环伺的勾栏里,委实不知会发生什么事,汴京虽是大宋都城,但城内的治安可没好到哪里去。 遍地的闲汉泼皮,都是社会不稳定因素,随便对她们耍点江湖手段,或是索性直接用强,俩傻姑娘一辈子算是毁了。 容貌如此绝美的女子,应如精美的瓷器般被人呵护,而不该像瓦砾般泯于人间。 纵是没有爱慕之心,也不能任由一件精美的艺术品毁掉。 怀着这样的心情,赵孝骞鬼使神差般停下了脚步,转身走到她们面前。 俩傻姑娘还在兴致勃勃地欣赏台上的表演,见面前一道黑影压来,二女顿时抬头望去,却见一名俊朗清秀的公子站在她们面前,一脸不耐和嫌弃。 二女满头雾水,而赵孝骞却不轻不重地敲了敲桌子。 “喜欢玩女扮男装是吧?回自己家玩去,这种乌烟瘴气的地方,你们是真不怕死吗?” 淡淡地瞥了她们一眼,赵孝骞转身离去。 该提醒的已经提醒,如果她们还不当回事,那就是活该。 二女怔怔地看着赵孝骞离去的背影,片刻后,稚嫩的女子紧张地拽住了主人的衣袖。 “小姐,奴婢早说过会被人看出来的,早说过的!” 而被称作小姐的女子,却仍望向勾栏的门口,久久未收回目光。 “他是何人?”小姐黛眉轻蹙,喃喃自语。 丫鬟死死拽着她的衣袖,哀求道:“不管他是谁,奴婢觉得他提醒得对,此地不宜久留,快走吧!” 小姐环视四周,这才赫然惊觉周围人的目光,顿时微惊失色。 果然是个乌烟瘴气的地方,确实不宜久留。 “咱们慢慢的出去,出去找到巡街的差官,跟着差官走。” 小姐有些不舍地看了看台上的表演,好不容易乔装偷跑出府,勾栏院里才坐下片刻,竟被人看出了女扮男装,实在是丢脸至极。 看来以后还是不要偷跑出来了,外面太危险。 群狼环伺之下,小姐和丫鬟壮着胆子,坦然走出了勾栏院,身后留下一片遗憾的叹息。 直到看见前面街道上巡街的差官,二女才松了口气。 丫鬟这时终于流下后怕的眼泪,哽咽道:“小姐,以后再不出来了,不然奴婢就告诉老爷了。” 小姐白了她一眼:“听你的,行了吧!今日之事,切莫跟任何人说,不然你我都要挨家法。” 忍不住回首,望向来路。 州桥人流依旧如潮,但已失去了方才那位年轻男子的身影。 赵孝骞的模样像被春风吹入泥土里的种子,悄然在她心间扎了根。 “他是谁呢?”小姐蹙眉,暗暗思忖。 ………… 楚王府门前的骂声果然少了很多。 一则是勋贵宗亲们大多老迈,实在经不住每天来楚王府门前报到骂街,熬老头战术很有效,他们折腾不动了。 二则,短短两日内,禁宫又颁下了几道调任旨意,从地方调任汴京的几名官员,同样曾是当年的新党人物。 太皇太后听政时,朝中清洗新党,一大批新党朝臣被罢官被贬谪,如今官家亲政,废旧复新,曾经被贬谪罢职的官员重新启用。 而那些还在位置上的旧党,没招谁没惹谁,突然接到吏部的任命,官家亲旨,将他们调任地方甚至罢免官职。 直白的说,赶紧腾出位置来,新党要上位了。 与此同时,被调任入京的门下侍郎、参知政事曾布,同知枢密院章惇,也在这两日走马上任。 朝堂依旧平静,至少表面上很平静。 但所有人都很清楚,官家已开始为新党聚势,距离大势已成的日子不远了。 这是一场谋而后动,雷厉风行的大洗牌。 两位宰相,尚书左右仆射,旧党势力领军人物范纯仁和吕大防,早在赵颢上疏时便察觉不妙,后来官家的每一步举动,都证实了旧党的大势渐去。 情知大势难违,两位宰相虽仍在任上,但已暗暗吩咐府中打点好了行李,随时准备被贬出京了。 他们的位置,必然也要让出来的。 楚王赵颢这几日当然也没闲着。 门口骂街的老头们仍在,赵颢却接连又上了几道奏疏,胖子就是这么叛逆,越骂越起劲。 奏疏的内容千篇一律,只有一个主题,那就是昧死谏言,朝堂应全面废旧复新,开创大宋新局面。 摇旗呐喊卖吆喝,赵颢干得很努力。 立场并不重要,站对位置才最重要。 当年太皇太后主张废新法,行旧法,赵颢同样抱他亲娘的大腿,如今此一时彼一时,自己再抱抱侄儿的大腿,这不是很正常吗。 有意思的是,当初赵颢第一个上疏废旧复新,被满朝文武骂得狗血淋头。 而如今赵颢继续不屈不挠地上疏坚持己见,朝堂上骂他的人却减少了许多,可以说几乎没有了。 朝堂文武,终究是聪明人居多。 得了亲儿子的提点,赵颢最近意气风发,在朝堂上玩得风生水起。 而赵孝骞,却对朝堂发生的事毫不关心。 只要王府没倒,亲爹越养越肥,赵孝骞便是晴天。 一个等着啃老的世子,不求上进混吃等死才是正确的人生态度。 若是稍微表现出上进心,经常上疏议政,关心朝事什么的,官家该睡不着了。 楚王世子怎会做这种蠢事。 朝政与他无关,赵孝骞关心的是自己的江湖地位。 阳春三月,汴京城外,京郊马场。 陈守和三十余名王府禁军埋伏在马场外的草丛里,接下来,将是一场伏击战。 第三十三章 马场伏击 “好人”和“坏人”如何甄别? 无私分享网址链接的是好人,好人一生平安。 闷不出声下载,自己欣赏后删除浏览记录的是坏人,人人得而诛之。 当然,那是上辈子好人与坏人的评判标准。 这辈子不一样,对赵孝骞来说,判定好人坏人的标准很朴素。 谋害自己,嘲讽自己的都是坏人。 什么他是亲爹眼中的好儿子,他是发妻眼中的好丈夫……都不作数,坑害嘲讽自己的统一都是坏人。 难道评判他之前还要去他家搞个市场调查? 京郊马场外的茂密草丛里,陈守领着三十余禁军安静地蹲着。 赵孝骞今日亲自带队,报仇当然要亲手报。 他们已在草丛里蹲了小半个时辰,赵孝骞越来越熬不住了。 春天里蚊子不多,但各种昆虫正是疯狂生长的时节,蚂蚁爬虫不屈不挠地爬上身,胳膊上很快咬出许多红点,又痒又痛。 扭头看了看王府禁军将士,发现他们的脸上和胳膊上也被咬了许多红点,赵孝骞想了想,于是从怀里掏了一把铜钱碎银递给陈守。 这是他打劫那几名纨绔后仅剩的所有了。 “回头分给弟兄们吃酒,不让你们白忙活。”赵孝骞道。 陈守下意识接过钱,眼中充满了不敢置信。 说实话,大宋武夫将士的待遇并不好,相比待遇,更令武夫们憋屈的是,权贵和文人向来没把他们当人看,简直被鄙夷到尘埃里。 而赵孝骞作为世子,本应高高在上,对他们兄弟不假辞色,可他却给了赏钱。 三十多人,能分到的钱不多,但世子把禁军兄弟当人看,这份态度比千金更贵重。 “世子……”陈守感动地抿了抿唇,嘶哑地道:“末将嘴笨不会说话,但末将发誓,世子的吩咐末将和兄弟们赴汤蹈火办利落了!” “哎,别乱发誓,我在你旁边呢,被雷劈时连累到我就很冒昧了。” 赵孝骞笑道:“帮我办事,该有的表示还是要有的,等我有钱了不会亏待兄弟们。” 陈守愈发动容,看着赵孝骞的眼睛,他的眼睛很平和,眼神里没有丝毫鄙夷蔑视,只有平淡无波的平等和善。 胳膊痒得厉害,不知被蚂蚁咬了多少口。赵孝骞扭头望向蹲在身旁的赵双征。 今日这场伏击,是赵孝骞谋划,赵双征执行的。 赵双征出面将纨绔们约来马场,而他本人似乎很想看这场热闹,好说歹说都劝不住,非要跟来掠阵助威。 “他们咋还没来?你不会被骗了吧?”赵孝骞问道。 赵双征用力拍胸脯:“愚弟在汴京还是有几分薄面的,东阳郡公的名头也不是谁都能拒绝的,他们既然答应了,断无失信之理。” 赵双征出面约的人,基本都是上次蹴鞠赛的主谋。 这些人今日必须要教训,不然赵孝骞心魔难除,影响日后渡劫飞升。 众人蹲在草丛里又等了许久,终于,道路尽头传来一阵杂乱的马蹄声。 陈守精神一振:“世子,他们来了!” 赵孝骞也有些兴奋:“接下来就交给你了,不闹出人命就好。” “末将领命!” 赵双征更是兴奋得尿颤:“子安兄,一定要狠狠收拾他们,替我行道,啊不!替天行道!” 赵孝骞奇怪地瞥了他一眼。 这货比自己还兴奋,显然也是受过那群纨绔欺负的,只不过穿越后的赵孝骞比他勇敢,有仇报仇。 马蹄声越来越近,草丛里的禁军将士们也悄悄弓起了腰,他们手里没拿兵器,但每人一根铁棍紧紧攥在手中,眼中露出凌厉之色,死死地盯着前方的道路。 片刻后,一群骑马的身影出现在道路尽头,很快便到了赵孝骞等人埋伏的草丛边。 陈守突然一声暴喝:“截住!” 十余名禁军将士从草丛里站起身,朝领头的纨绔投掷石块。 领头的马儿被石块击中,顿时痛嘶起来,一双前蹄也离地,人立而起,马背上的纨绔瞬间被掀翻在地。 后面的十余骑不知究竟,纷纷勒马。 “杀!”陈守飞身而下,第一个冲了出去。 三十余禁军将士也跟着杀出了草丛,手执铁棍直奔纨绔们。 赵孝骞和赵双征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看着禁军兄弟们冲锋,愈发觉得刺激莫名。 赵孝骞观察得更仔细,三十余禁军显然是训练有素的,他们看似毫无章法一窝蜂冲向纨绔,但实则隐隐有战阵之势。 快冲到纨绔们面前时,三十余禁军迅速分成了三队,分别将纨绔们截头,掐中,断尾,很快便将他们分割成了三部分,然后各自围攻。 如果纨绔们是生死敌人,而禁军们手里拿的是刀戟的话,此刻应该胜负已分,接敌即灭。 当然,并不是禁军将士多么强大,而是纨绔们的战斗力太拉胯了。 战斗可谓摧枯拉朽,势不可挡。 赵孝骞只听到马儿的痛嘶,还有纨绔们的惨叫声,骑在马上的纨绔基本都被拉了下来,然后十几根铁棍劈头盖脑砸下。 纨绔们倒地抱头痛呼求饶,他们直到此刻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骑着马儿唱着歌,莫名就被人打了! 赵孝骞对王府禁军将士们的表现很满意,脑海里不由冒出一個念头。 他需要一批手下,有能力且忠心为他做事的手下。 陈守和禁军不一定完全为他所用,而且收拢禁军人心难免犯忌讳,不过以后可以慢慢在民间市井留意。 战事一面倒,旁边的赵双征激动大叫,一脸解气,脸上的笑容甚至有点变态。 此时十几名纨绔基本都被收拾了,赵孝骞刚露出微笑,却突然目光一凝。 不知是否陈守和禁军们忽略,眼前场中的纨绔基本都倒地抱头不起,唯独纨绔骑队后方还有一人骑在马上。 此人毫发无伤,神情呆怔地看着面前发生的一切。 赵孝骞神情变得凝重起来。 众所周知,留在最后的必然是大BOSS,狠角色,扎手的点子。 这种人往往是决定一场战局胜负的高手,俗称的“天选之子”。 赵孝骞的世界里,怎能容许天选之子的存在? 老子才是! 抬臂指向那名仅剩的骑在马上的纨绔,赵孝骞瞋目大喝:“那是他们的老大,打洗他!” 禁军们一愣,顺着手指望去,立马惭愧地发现还有一名余孽毫发无损。 于是三十余人一阵龙卷风似的,杀气腾腾朝那人席卷而去。 骑在马上那人大惊失色,当即哭出声来:“我不是!” “我只是被你们无视了,没来得及挨打!” 话音未落,便被陈守拉下马来,然后……禁军将士们对他一阵狂风暴雨般的圈踢。 第三十四章 奸佞之子 周围环境混乱时,作为个人,最好表现得合群一点,不要搞得太淡定,容易集火。 影视剧里别人在打群架,主角独自淡定的吃喝,……不要学他,人家有淡定的实力。 被拉下马的纨绔很冤,大约他也不想摆出高手的风范,主要是被陈守遗忘了。 一阵圈踢后,纨绔哭爹喊娘,叫得比别人更大声。 片刻后,十几名纨绔鼻青脸肿并排跪在路边,双手抱头,乖巧得让人心疼。 赵孝骞站在他们面前,含笑而立,眼神中满是欣悦。 “应该都认识我吧?”赵孝骞指着自己。 纨绔们瞪着他,咬牙。 “你们乖巧的样子我很高兴,但你们的眼神,我不喜欢。”赵孝骞皱眉。 扭头望向陈守,赵孝骞道:“小树不修不直溜,要不……再揍一顿吧。” 陈守刚挽起袖子,纨绔们立马凄厉地叫了起来:“服了,我服了!赵孝骞,不,世子,你说什么便是什么!” 赵孝骞笑了:“我知道你们口服但不心服,今日之仇你们必然要找机会报还的,没关系,这件事本就是个长期坚持的事,我和你们的想法一样……” 一名纨绔惊愕:“啥一样?” “我也一样,时时刻刻找机会,再揍伱们第二次,第三次……”赵孝骞耐心解答道。 纨绔们惊呆了,面面相觑,眼神中透着同一个讯息。 这货疯了? 两天前,五名纨绔在楚王府内被杖脊,这件事其实已经传开,汴京纨绔圈子无比震惊,都不敢置信这是赵孝骞能干出来的事。 赵孝骞啊,那個胆小懦弱,孤僻古怪的楚王世子,吼他一声都会哭出声来的楚王世子…… 这种人敢对汴京纨绔动杖脊之刑? 纨绔们不敢置信,一度以为是那几个倒霉的家伙夸大了事实,那么多人在楚王府前骂街,谁知道是不是王府禁军私自动的手。 直到今日,此刻,纨绔们被赵孝骞带禁军结结实实揍了一顿后,他们终于信了。 人家是真敢啊! 这位楚王世子最近吃了什么仙丹,竟脱胎换骨了。 纨绔们表情复杂,当然,动作姿势还是非常自律地保持跪姿抱头。 “世子,我们今日知你是好汉了,以后不敢再寻你晦气,此事作罢如何?”一名纨绔终于开口求饶。 赵孝骞看了看他,然后望向赵双征:“他是谁?” 赵双征瞥了一眼,轻声道:“户部尚书之子,蔡攸。” 赵孝骞一愣:“姓蔡?他父亲是?” “蔡京,元丰年间知开封府,后来新旧之争,被贬出京,最近听说他又被官家调回了汴京任户部尚书,倒是他这个儿子,却一直留在汴京求学。” 赵孝骞笑了。 蔡京,大宋著名的奸相,没想到今日在此遇到了他的儿子。 赵孝骞对历史了解不多,没想到这位奸相居然还是新党。 不过赵孝骞倒是知道一些轶事,据说眼前这位叫蔡攸的纨绔,未来前途不可限量,权势竟能与他亲爹蔡京分庭抗礼。 因为权势互相倾轧争斗,导致蔡京和蔡攸这对父子后来水火不容,竟成生死仇敌。 当然,未来的蔡攸权重之后,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比他爹好不到哪里去。 此刻蔡攸是第一个开口求饶的,由此看来,确实是个人才,很识时务。 “我是不是好汉,不需你来定义,我敞开了说,今日我是来报仇,至于报什么仇,诸位想必知道,有没有装糊涂的,出来走两步。”赵孝骞道。 没人敢装糊涂,今日赵双征约出来的人,基本都是上次蹴鞠赛的主要参与者。 众所周知,上次蹴鞠赛,纨绔们请来高手开大脚,赵孝骞刚上场就被一颗蹴鞠砸晕,一天一夜没醒来,楚王府都准备挂丧了。 此仇大不大? 差点搞出人命,当然是不共戴天之仇。 纨绔们也害怕过,后来听说赵孝骞终于醒来,转危为安,他们才松了口气。 至于赵孝骞会不会报仇,他们根本没想过。 这种胆小懦弱的人怎么敢报仇? 谁知道赵孝骞居然真的寻仇来了,今日观其言行,性格更是强硬跋扈,与以往的性格迥然不同,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被鬼上身了呢。 蔡攸是第一个察觉到赵孝骞变化的人,这人的脑子确实聪明,立马第一个开口求饶。 此刻听赵孝骞要报蹴鞠赛之仇,蔡攸不等其余的纨绔反应,立马又第一个开口。 “今日被世子教训,是我等活该,当日蹴鞠赛是我等错了,世子要打要罚,我等皆认,日后绝无记恨之心。” 赵孝骞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 这货,确实是个人才啊。 形势比人强,又有人第一个开口求饶认罚,那么第二个第三个求饶的,也就没那么丢人了。 有了蔡攸带头,其余的纨绔纷纷附和,表示服气了。 赵孝骞原本以为这些纨绔心高气傲,被揍了也不会服气,还打算下令多揍他们几次。 没想到纨绔中出了个败类,如此痛快地求饶,并摆出四肢朝天的无赖姿势,任凭他处置。 穿新鞋踹癞蛤蟆,赵孝骞心中有点膈应…… 人已经揍了,而且揍得不轻。 大家都求饶了,再揍一顿也说不过去。 苦恼地挠了挠头,赵孝骞指着蔡攸:“带钱了吗?” 蔡攸一愣,下意识伸手入怀,掏出一只鼓鼓的钱袋,乖巧地双手奉上。 赵孝骞接过钱袋,环视其余的纨绔。 纨绔们纷纷慷慨解囊,温顺地各自递上自己的钱袋。 十几个钱袋到手,赵孝骞又道:“我听说上次蹴鞠赛,有人拿我坐庄下注,输赢不小,最高有几百贯,你们如果懂事的话,应该知道怎么做吧?” 蔡攸不假思索地道:“上次所得赌注,无论输赢,所涉数目我等明日送到府上,世子意下如何?” 赵孝骞叹了口气,这货太聪明,倒是无从下手了。 人也揍了,钱也拿了,还能如何? 可赵孝骞却总感觉哪里不对,大约是还没完全解恨吧,无奈人家太配合了。 脸颊抽搐几下,赵孝骞再次深深看了蔡攸一眼,不甘不愿地挥手:“陈守,回王府。” 正打算领着禁军离去,却见赵双征停步不动,两眼死死盯着纨绔中的一人。 赵孝骞刚要招呼,赵双征却突然跑过去,朝那人狠狠一踹,口中喝骂道:“叫你抢我的雁翎姑娘!” 然后生怕被报复似的,踹完后赵双征拔腿就跑。 赵孝骞愕然。 这家伙狗仗人势的姿势……好熟练啊! 快走几步,赵孝骞勾住赵双征的脖子,眼中八卦之火熊熊燃烧:“你踹的那人是谁?” 赵双征咬牙:“一个鼠辈而已。” “雁翎姑娘是谁?” “我中意的一位女子,……青楼的。” 赵孝骞脑海里顿时有了画面,好一出荡气回肠争风吃醋的传奇故事…… “那人抢了你心爱的姑娘,你踹一脚就完事了?”赵孝骞煽风点火。 赵双征一愣:“对呀……” 转身,劈手夺过一名禁军手里的铁棍,赵双征两眼赤红:“我打洗他!” 第三十五章 其势渐成 气势很磅礴,赵双征杀气腾腾执棍冲杀的模样,有一种“敌羞,吾去脱他衣”的凌厉气势。 赵孝骞也不拦他,笑吟吟地看他冲到那名纨绔面前,然后扬棍便打。 那名纨绔被打得抱头鼠窜,惨叫连连。 旁边的纨绔们仍双手抱头跪着,没人敢劝架,神情充满了不安。 赵双征打得兴起,赵孝骞却安慰其余的纨绔:“私人恩怨,与尔等无关,看热闹便是。” 纨绔们这才安了心。 赵双征打得很重,但赵孝骞注意到他下手其实颇有分寸。 头部,脖颈,腹部等要害部位,他根本不碰,铁棍抡下去打的是屁股,背脊,大腿等肉厚的地方。 赵孝骞目光闪动。 对于赵双征这个人,赵孝骞虽然当他是朋友,但其实并不太了解他,所以成为朋友后,赵孝骞一直在暗暗观察他。 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当自己朋友的,赵孝骞没那么缺爱。 一个人是不是能做朋友,要听其言,观其行。 做人识进退,做事有分寸,对人要真诚,对事要谨慎。 这样的人才能当朋友。 看着赵双征手执铁棍揍人,处处下狠手,但要害处却没碰,赵孝骞大概了解这人的分寸感了。 挺不错的一个人,估计以前的性格与赵孝骞差不多,都属于那种胆小懦弱,遇事妥协的人,不同的是,赵双征的性格可能比曾经的他开朗一点。 一通乱棍下来,纨绔被打得哭爹喊娘,赵双征终于喘着粗气停手。 赵孝骞仔细看了看,别看打得重,其实只是一些皮外伤。 但赵双征脸上却露出极度舒爽的笑容。 当初所有的愤懑,嫉妒,心痛,此刻在这位纨绔身上全释放了,爽得赵双征打了個哆嗦。 赵孝骞拍了拍他的肩,道:“走吧,以后汴京城里,咱们不会让任何人欺负。” 心结已解,赵双征似乎开朗了许多,闻言默默点了点头。 直到赵孝骞等人离去,蔡攸等十几名纨绔才起身,揉抚着挨揍的地方痛呼不已。 一名纨绔瞪着蔡攸,道:“今日之仇,你怎么说?” 蔡攸哼了哼,道:“要报仇你们报,蔡某不奉陪。”、 纨绔惊呆了:“你真不报了?刚才难道不是虚与委蛇吗?” 蔡攸摇头:“真不报了,不仅如此,明日我等还要送钱上门,上次蹴鞠赛下的注,有多少算多少,一文都不能少,全交出来。” 纨绔不服地道:“为何?不过是个楚王世子而已!我等出身也不弱,今日姑且屈从了他,明日我等召集人马上门寻仇,怕了他不成?” 蔡攸老老实实地道:“你们都是好汉,但我不是,我怕。” 纨绔们不解地看着他。 蔡攸缓缓道:“我只问你们一件事,在场诸位皆是出身不凡,但你们谁有朝廷任命的官职?” 纨绔们面面相觑,然后纷纷摇头。 大宋冗官甚多,朝廷各个官衙机构臃肿,但对于朝中二世祖们的封官,也不是那么容易得到的。 朝中确实有“荫补入仕”的规矩,即所谓的世卿世禄制度的变相延续。 然而荫补的前提是,伱家长辈必须是位高权重,或是王公之爵,然后,你本人还得是家族中的嫡长子,朝廷才会给你封个不大不小的虚衔官儿。 可惜的是,今日在场的几位,要么家中不够显赫,要么不是嫡长子。 比如蔡攸,他确实是蔡京的长子,但蔡京是新党,被贬谪多年,最近才调任回京任户部尚书。 朝中多少还没被清理的旧党仍在盯着他,蔡京自己走路都小心翼翼夹着腚,蔡攸哪来的机会被荫补入仕。 其余的纨绔们……说句实话,但凡是家中嫡长子,定是被家族重点培养的,谁会出来游手好闲当纨绔? 见众人沉默,蔡攸缓缓道:“我等皆无官身,说白了其实是布衣平民,没了长辈的恩荫,咱们什么都不是。” “但赵孝骞不一样,他除了是楚王世子,还有官职在身。” “诸位莫忘了,数日之前,官家圣旨已下,赵孝骞已是端州刺史兼上轻车都尉,咱们是民,他是官。” “你们若向他寻仇,便是以民凌官,以下犯上,你们猜猜会给家里惹多大的麻烦?” “更何况,今日你们想必已见识过了,如今的楚王世子,已非当初任人拿捏的软柿子,尔等寻仇后,确定不会惹来他更凶残的报复?” 一番剖析后,纨绔们顿时气短,悲愤望天,但却无可奈何。 蔡攸微微一笑。 其实还有一些原因他没说。 如今朝堂正是新旧交替之时,楚王赵颢上疏后,官家已确定废旧复新,他的父亲蔡京也算是受益者,从一个被贬谪瀛洲的贬官,一纸调令入京,擢为户部尚书。 可以想象得到,未来的朝堂上,他的父亲与楚王定然是守望相助的新党盟友。 谁会为了纨绔之间的小恩小怨,而影响了朝堂父辈们的结盟? 蔡攸不蠢,他很聪明。 看着仍然唉声叹气不甘不愿的纨绔们,蔡攸不易察觉地撇了撇嘴。 一群蠢货! 楚王赵颢眼看将成为官家阶前的红人,这位红人是宗亲,不一定有实权官职,但他在官家心中一定有分量。 这个时候不去抱大腿,交好楚王世子,反而为了那点小恩怨忿忿不平,何其蠢也! 以后还是跟这群蠢货保持距离吧,愚蠢大约是会被传染的。 蔡攸在心中暗暗下了决心。 ………… 有些事情发酵得很慢,比如朝中的人事更迭,官家赵煦颇有几分手段。 首先雷厉风行地任命了曾布章惇,两位一个被任为副宰相,一个任命为军委副主席。 接下来的几道人事任命,六部尚书动了两位,主要是户部尚书,把新党人物的蔡京调回来任命了。 其他的人事调动,赵煦基本没怎么动,他交给了曾布和章惇。 这就是赵煦的政治智慧了。 废旧复新的推动,赵煦只任命关键位置上的人,其余的交给别人去办。 办好了,官家圣明,慧眼识人,千古圣君的名头跑不了。 办差了,惹得天怒人怨了,全是奸臣的锅,官家再及时跳出来拨乱反正,为天下除奸,大快人心,没错,还是千古圣君。 如今的朝堂,尽管明知官家决意废旧法,但许多旧党势力仍不死心,还在悄摸摸地跟官家对抗。 权势在手,过往与新党的恩怨太深,船大掉不了头,许多旧党朝臣也是身不由己。 但曾布和章惇可不是善茬,有了官家的信任和嘱托,两位重臣已开始准备清除朝中旧党了。 朝堂上的争斗已趋白热化,而汴京纨绔圈子最近也是惊涛骇浪。 赵孝骞在汴京纨绔圈子里已然声名鹊起。 首先是杖脊五名纨绔,杖脊之后事情没完,五名纨绔的长辈气愤不过,堵楚王府大门要求楚王出来给个交代,楚王却根本懒得搭理。 我的儿子是我的心肝儿,孩子还小不懂事,两百多月的宝宝无意间犯点小错,你们做长辈的何必计较? 眼见楚王不给交代,受害者家属的情绪不稳定了。 于是纷纷找上了宗正寺,求见宗正寺卿赵宗晟。 你赵家的宗亲欺人太甚,宗正寺不能不管吧? 神奇的是,赵宗晟真的没管,敷衍了几句便下令送客。 一则是,作为赵家皇族的老族长,赵宗晟尤为护短,当初大理寺拿问赵颢时,赵宗晟便亲自出面,生怕宗亲受了官府的委屈,可见赵宗晟是个护犊子的。 二则是……很不幸,楚王世子最近搞出了个新玩意儿,名叫“雪盐”,而宗正寺卿赵宗晟,恰好是雪盐集团的股东,你说气不气人? 亲情与利益,那些受害者家属哪头都不挨着,宗正寺卿凭啥帮你们出头? 杖脊纨绔的事,就这样不了了之。 主要是受害者家属无法再闹大了,儿孙辈的事总不能闹到朝堂上吧?尤其是新旧交替朝争激烈的节骨眼,谁敢拿这事儿触新旧两党的霉头? 万一被有心人利用,把事件上升到新旧党之争的高度,无论原告还是被告,不死都得脱层皮。 政治斗争下,每个人都是棋子,也可以是弃子。 第二件事,还是关于赵孝骞的。 不知从哪里传出来的风声,楚王赵颢上疏的废旧复新之议,背后的始作俑者竟不是楚王本人,而是楚王唯一的儿子赵孝骞。 如果说杖脊风波不过是纨绔小辈间上不得台面的小打小闹,那么赵孝骞背后怂恿楚王上疏废旧复新的传闻,却给争斗激烈的朝堂添了一把火。 新旧两党,原地炸裂了。 第三十六章 生母之爱 事实是真的很炸裂,传闻落在所有人的耳中,第一个念头简直是离谱。 楚王世子赵孝骞,今年才十八岁。 一个十八岁的少年郎,他是哪里来的政治智慧,在满朝皆被旧党势力把持的时候,竟敢怂恿他爹楚王,向官家上疏废旧复新? 莫看只是一道奏疏,实际上一点都不简单。 这道奏疏递上去,需要的不仅是请复新法的锦绣文章,更需要无比强大的智慧,敏锐的观察,超人的胆魄,以及面对千夫所指的勇气。 若是朝堂沉浮数十年的老狐狸,或许能干得出这事儿。 但一个十八岁的少年郎,怎么可能具有如此魄力? 传闻甚嚣尘上,开始时相信的人不多,无论新党旧党,都认为只是谣言。 然而当有心人透露出,这個传闻是皇宫传出来的,朝臣们震惊了。 事实再难以置信,它也是事实。 以前的汴京城,对这位楚王世子的传闻极少,赵孝骞这辈子最高光的时刻大约还是他满月那天。 传说中的楚王世子不善言辞,孤僻内向,不喜生人,存在感之弱,用透明来形容绝不夸张。 十八年未尝一鸣,没想到一鸣惊人。 官家废旧复新自有他的考量,最让人震惊的是,赵孝骞是如何提前猜到了官家的心思,果断地怂恿他爹上了第一道拥护新法的奏疏? 难以理解的疑问太多,这些问题大多不会有答案,但毋庸置疑的是,如今的汴京朝臣们看楚王父子的目光,与当年截然不同了。 ………… 汴京城的传闻,楚王府自然也听说了。 赵孝骞对此毫无表示,传闻是从宫里流出来的,他知道这应该是官家故意为之。 至于赵煦为何要将他这个少年郎推到幕前,想必还是跟新旧之争脱不了干系。 为新法造势也好,转移旧党势力的注意力也好,总之,如今的赵孝骞没有实力,就心甘情愿当好自己的棋子。 棋子有棋子的觉悟,别说什么“我命由我不由天”之类热血又中二的屁话,有本事你去官家面前吼这一句试试,看看下场如何。 楚王府银安殿,赵颢和赵孝骞父子正坐着闲聊。 父子俩聊天的气氛很融洽,赵颢的性格非常随和,简直叫没脾气,而且作为宗亲,自小接受精英教育,肚里确实有几两文墨,无论什么话题都能说出花儿来。 在自己宠爱的儿子面前,赵颢更是毫无保留,从重要的皇室宗亲的为人性格,到家中田产商铺的大概数字。 聊着聊着,话题慢慢变味儿了。 赵颢两只小绿豆眼光芒闪烁,开始聊起风花雪月。 经常上三楼的朋友都知道,没有男人能拒绝风花雪月的话题。 虽然与亲爹聊这个有点尴尬,但赵孝骞还是颇有兴致地聆听。 州桥的勾栏吾儿以后莫去,那里太乱,女人也难看,都是些又老又丑的,曲儿唱不出味道,还骗你多买酒。 潘楼东街有几家青楼尚可,但里面的姑娘大多清高孤傲,砸钱都很难把她们砸躺下,非要送几首词,写差了还不行。 想当年,本王手指头一松,那一夜砸了千贯钱,连根毛都……唉,不提了,都是泪。 他们还搞了个噱头出来,当晚这姑娘唱谁填的词,便可入幕为宾。 不过仅只是上楼与她吃几杯酒,想睡她还得文火慢炖,一年半载不见得如愿。啊呸!女骗子! 说来御楼东街的教坊司不错,主要里面大多是犯官妻女,养得白净,模样也都过得去。 教坊司是官营,里面管事的多少会给本王几分薄面,看中哪个女子,睡一睡并非难事。 吾儿若有意,以后去教坊司报本王的名,打骨折…… 赵孝骞认真地将赵颢的一字一句都记住,甚至有一种记笔记的冲动。 字字句句皆是过来人的经验啊,不说饱含血泪吧,至少也是字字珍贵,因为……真的很贵,都是用钱蹚出来的弯路。 “父王,还有一件事……”赵孝骞突然道。 “何事?吾儿尽管直言。” 赵孝骞忸怩了一下,低声道:“按说孩儿今年已十八岁了,十八岁啊……为何还没给孩儿许下亲事?” 说完赵孝骞目光微带谴责地看着赵颢。 十八岁了啊,就算自己是一坨屎,等了足足十八年,也该等到喜欢吃它的狗了吧。 然而,没有。 这坨屎依然只能孤芳自赏…… 万恶腐朽的封建社会,难道不都是父母包办婚姻么? 我接受包办啊! 你倒是包办啊! “啊,这个……”赵颢露出难堪之色,干咳两声,道:“吾儿可错怪为父了,咱楚王府宗亲之家,想许亲事还不容易吗。” “早在四五年前,为父就想为你许下亲事,那些年登门求亲的权贵人家不少,你可是楚王世子,尊贵得很,谁跟咱家结亲都算他高攀了。” 赵颢叹了口气,露出烦躁之色,道:“但你娘不答应,宁死不答应。” 赵孝骞惊愕:“我娘?” 赵颢看了他一眼,道:“伱这表情夸张了,你当然有娘,难道你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赵孝骞没吱声。 关于他的母亲,准确的说,是这辈子的母亲,从穿越至今,他只依稀听过一些传言,他娘在王府里属于禁忌话题,没人敢提。 至今他只知道爹娘和离,亲爹从此放飞自我,王府里纳了十几个侍妾。 而他的娘,因为皇室要体面,和离之后只能出家为道,据说出家的地方在瑶华宫。 暗暗将这个地方记在心里,赵孝骞继续问道:“关于我的亲事,娘是咋说的?” 赵颢叹道:“我本欲选权贵人家之女为你许婚,但你娘不答应,她说婚姻父母之命,多是悲凉不幸,情如我和她。” “你娘坚持要你自己寻心爱之女为妻,无论富贵贫困,只要此女是你所爱,父母皆允。” “她还说,我若擅自为你许亲,她便在瑶华宫自尽,这恶婆娘以命相挟,我又不忍你少年丧母,故而你的婚事便一直拖了下来,直到如今。” 赵颢说完,赵孝骞久久无言。 心中有些震撼,那位未谋面的母亲,他却能从赵颢的述说中感受到深沉的母爱。 宁愿一死,也要坚持自己的儿子自由恋爱成亲,不得不说,在这个封建的年代,母亲的这番话很超前。 脑海里又冒出“瑶华宫”的地名。 赵孝骞暗暗计算时日,他打算去见见自己的母亲。 正思忖间,一名王府下人站在银安殿外恭敬地道:“禀殿下,世子,府外有人求见,其人名叫蔡攸,他说来送钱的……” 话音刚落,赵孝骞还没来得及反应,却见赵颢两眼大亮:“送钱?” 然后赵孝骞便觉耳畔一阵风刮过,一只肥溜溜的大黑耗子窜了出去。 赵孝骞急忙跟上,还没走到门口,便听王府外有人说话。 “小子蔡攸,新任户部尚书蔡京之子,拜见楚王殿……啊!” “滚开,莫拦我!钱,都是钱!哈哈!苦尽甘来矣!……呜呜呜,终于有钱了,这能睡多少姑娘!” 第三十七章 自污上善 王府门外,大大小小堆着七八个箱子。 其中一个箱子已被赵颢打开,里面全是钱,基本都是铜钱和等值的白玉宝石。 赵颢肥硕的身姿跪在箱子前,双手捧着一把铜钱泣不成声。 这回是真哭,因为赵孝骞看到了真诚的眼泪。 世间无知己,没人懂赵颢的苦。 是真的苦,偌大的王府要养,府里十几房侍妾要养,外面还有数不清的不在编的野女人也要养。 雪盐的买卖还没铺开,王府毫无进项,每天睁眼便是各种开销支出,赵颢本来挺乐观的一人,现在都有些抑郁了。 赵孝骞站在他身后,无语地看着赵颢嚎啕痛哭。 蔡攸惊呆了,此刻楚王殿下的表现委实出乎意料,堂堂大宋楚王,见了钱就跟见了死去的亲娘还魂似的…… 太皇太后薨逝那天,想必他也没哭得如此伤心过吧。 蔡攸根本不知道,如今的楚王府有多穷,赵颢的压力有多大。 朝蔡攸咧了咧嘴,赵孝骞尴尬地笑:“见笑了,呵,见笑了,家父……向来善感,常有伤春悲秋之泣,今日见了这些钱,想必是悲从中来……” 赵孝骞越说越头皮发麻,忍不住朝赵颢使眼色,眼神里透着强烈的警告。 你赶紧消停,我特么编不下去了! 蔡攸两眼发直,赵孝骞的解释有点抽象,到现在他也没明白,楚王见了钱怎么就“悲从中来”了。 赵颢终于接收到了儿子警告的眼神,使劲吸了吸鼻子,精神状态恢复稳定。 “你刚说你是谁?”赵颢问道。 蔡攸急忙行礼:“小子蔡攸,家父新任户部尚书蔡京……” 话没说完,赵颢摆了摆手:“不重要,就问你一句,这些恶臭的阿堵物……还有吗?” 赵孝骞朝蔡攸尴尬地笑笑,然后拽住赵颢的袖子便将他扔进了门。 太特么丢人了,父子俩都爱钱,但……你至少端着点儿啊! 要钱的同时,咱们也要点脸好不好? 赵颢被打发了,赵孝骞朝蔡攸再次尴尬地笑了笑:“见笑了。” 蔡攸也陪笑,精明的目光扫过王府大门,小心地试探道:“看来楚王府最近……颇不宽裕?” 赵孝骞急忙否认:“没有的事,我楚王府怎么可能缺钱。” 蔡攸笑了:“在下懂了。” 赵孝骞一愣:“你懂啥了?” “世子放心,在下定为楚王府分忧,把事情安排得明明白白的。” 赵孝骞茫然眨眼,有口无心地应付道:“有劳了,有劳了……” ………… 蔡攸送来的钱,是昨日挨揍那十几个纨绔的赔偿,蹴鞠赛的赌注。 赵孝骞当然笑纳了,这是他应得的。 蔡攸告辞后,父子俩关上门数钱,二人数得心花怒放。 钱不少,七八口箱子,里面的铜钱银子和宝玉,折合起来大约五千多贯。 财政捉襟见肘的楚王府,因为这笔意外横财而暂时缓了口气。 当赵颢听说这笔钱是上次蹴鞠赛的赔偿时,吃惊之余笑得很大声。 他没想到儿子报仇报得如此彻底,不仅痛揍了参与者,还从他们身上狠狠剜了一块肉下来。 出息了啊! “吾儿啊!这种事不能一锤子买卖,要常干啊。”赵颢语重心长地道。 赵孝骞愕然:“父王的意思,我经常敲诈汴京城里的纨绔膏粱们?” 赵颢不悦地啐道:“什么话!什么话这是!什么叫敲诈?都是朋友,都是自愿给的,朋友有通财之义,互相馈赠点银钱,犯哪家王法了?” “自……自愿?馈赠?”赵孝骞有点不适应。 这是谁家部将,脸皮如此之厚…… 赵颢突然眯起了眼,道:“最近宫里流出的传闻,吾儿可知?” “知道,还是父王上疏那件事。” “嗯,本王上的奏疏,宫里却把真相传了出来,多半是官家亲自放出来的消息,吾儿觉得,官家此举目的何在?” 赵孝骞想了想,道:“两种可能,一是为新法造势,将我们楚王父子推出来,当领头人物也好,当出头鸟也好,差不多的意思,总之,整個朝堂的目光如今都在咱们父子身上了。” “第二种可能,官家或许看中了孩儿,先给孩儿造势,然后顺势而为,给孩儿任命实权官职。” “欲行新法,首先要清洗朝中旧党,但旧党势大,官家也有些棘手,他的身边需要一些信得过的新党臣子辅佐,孩儿的出身和立场,让官家产生了信任,认为值得一用。” 赵颢惊讶地看着他,然后欣慰点头,突然感叹道:“吾儿真长大了,时光好快呀,好像一夜之间,孩子大了,我也老了……” “父王莫煽情,您刚才还在算计着能睡多少姑娘呢。”赵孝骞毫不留情地破坏了气氛。 赵颢噗嗤一笑,然后定了定神,缓缓道:“吾儿所料不差,为父也是这么想的,宗亲任命实权官职甚少,或许吾儿能让官家破例。” “但是,不论官家怎么想的,吾儿在官家和天下人眼里,却不可表现得太完美,伱若太完美,官家该不安了,毕竟,你的出身太敏感,而官家年轻,至今无子嗣……” “若欲官家放心用你,你必须自污,有时候主动送点小把柄,主动制造一点缺德事,对你而言不是坏事,反而是好事,懂我的意思么?” 赵孝骞当然懂,古往今来,臣子自污以保平安的例子太多了。 最有名的是秦朝的大将王翦,领兵伐楚之前,王翦不停向始皇要田,要地,要房产要园林花苑,贪婪的嘴脸简直不忍直视。 王翦是真缺钱吗?当然不是,他要的是始皇的信任,这种自污的手段,便可打消帝王的疑心,换取他的信任。 赵孝骞不一样,他不介意自污,就算不为了这个目的,他也想污一下。 因为他是真缺钱。 ………… 自从蔡攸在王府门前聪明地一笑,说了一句“懂了”以后,事情似乎开始朝诡异的方向发展。 汴京城的纨绔们倒霉了。 赵孝骞还没做什么,蔡攸却开始为他分忧。 他将汴京城的纨绔们召集起来,各家郡王也好,国公也好,管你什么出身来历。 总之,这些年欺负过楚王世子的人,自己主动点,世子要收赔偿了。 一开始,纨绔们自然是不服的。 谁给你那么大的脸,你说要钱我就给,凭啥? 蔡攸并不着急,他只是将纨绔们约出来见面,然后,将马场被伏击的那十几个纨绔也带出来遛了一圈。 事情才过两天,被伏击的纨绔们脸上的淤青还没消,一个个鼻青脸肿的样子,然后主动或是被迫地开始现身说法。 家人们,谁懂啊…… 我骑着马唱着歌,突然就被世子揍了啊! 为什么被揍?因为我当初欺负过他,世子要报仇。 你们也欺负过吧? 知道该怎么做吗? 第三十八章 又见佳人 有时候恶名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扣在头上。 蔡攸自告奋勇帮赵孝骞分忧,他分得很彻底。 赵孝骞本来是个性情平和的人,平和到漠然。 当然,也爱钱,而且正打算用一种既要钱又要脸的方式,让汴京纨绔们主动把钱送给他。 但是他没想到,蔡攸用这种直接且粗鲁的方法,实现了他的愿望。 御街东一家茶肆里,蔡攸一脸殷勤地将赵孝骞请来。 茶肆内,汴京城的纨绔们几乎都到齐了,他们站成一排,或不满或不安,表情都不大正常。 赵孝骞稳坐居中,蔡攸和上次马场被伏击的纨绔们恭立两旁。 茶肆装修很有特色,赵孝骞所坐之处,身后的墙壁上写着一个大大的“义”字。 场面有点眼熟,港片里见过太多了。 等赵孝骞坐定后,蔡攸朝纨绔们一挥手:“交钱!” 纨绔们排着队一个個走到赵孝骞面前,怀里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钱袋放到桌上,转身,下一位…… 赵孝骞倒吸一口凉气,场面更眼熟了。 不出意料的话,这位蔡攸应该就是白纸扇了吧?还有那十几名挨过揍的纨绔是大红棍? 而他赵孝骞,当仁不让的汴京御街东扛把子? 然后,赵孝骞陷入了沉思。 堂堂楚王世子,摇身一变成了收保护费的,赵孝骞倒是没思考什么道德的沦丧,人性的扭曲。 他只是在想,这究竟是越混越回去了,还是迎来了事业的上升期? 蔡攸半弓着腰,赔笑跟他解释。 交钱的纨绔都是曾经欺负得罪过世子的,他们交的钱是对世子的赔偿,放心大胆地拿着,告到官家面前世子也不理亏。 赵孝骞一听这话,当即便把桌上的钱袋收入怀中。 突然发觉,眼前发生的一切,其实阴差阳错跟自己的计划差不太多。 合理合法,索要赔偿,这不就是么? 只是关于“要脸”这一条,稍微有些瑕疵,这个搞法吃相委实有点难看了。 无妨,世事难十全,人生总有得失。 比如赵孝骞,得到了快乐,但他失去了烦恼啊,又比如,他得到了金钱,但他失去了脸皮啊…… 自我攻略之后,赵孝骞的心态又恢复了平和。 本来对蔡攸的做法有点责怪的,现在一想,这些交钱的人以前就是自己的仇家,从仇家那里搞点钱,还管什么吃相。 “交钱的动作快一点!”赵孝骞突然朝纨绔们呵斥。 质疑蔡攸,理解蔡攸,成为蔡攸。 做人可以没底线,但交的钱一定要有底线。 蔡攸定了数目,每人不少于二十贯,或是十五两银子。当然,鼓励大家多交,增交,踊跃交。 不敢敲诈太多,怕被人家长辈知道了,这跟高中生堵小巷里抢小学生零花钱原理是一样的。 纨绔们敢怒不敢言,老老实实排队交钱。 大家忌惮的不仅是赵孝骞的世子身份,以及他最近突然变得残暴的性格。 其实更忌惮的是,在如今朝堂新旧之争的当口,楚王父子最近大出风头,楚王隐隐成了继曾布章惇之后,朝堂新党的第三号领袖人物。 尤其是,听说楚王那道扭转乾坤的奏疏,是这位楚王世子的授意。 这就给纨绔们造成了巨大的心理压力。 大家都是无所事事的社会寄生虫,你却背叛了组织,骤然成了国家栋梁,……你叉叉。 此刻的赵孝骞坐着,纨绔们站着,可就是给人一种他其实在俯视众生的姿态。 感觉他与大家已不是同一个阶层了。 现在国家栋梁敲诈汴京纨绔,大家除了老实掏钱,还能怎样? 队伍排得很快,桌上的钱袋堆了起来。 赵孝骞心花怒放,但表面还要装作镇定淡然,好难受。 一双绿色的绣鞋出现在他眼帘。 目光上移,一双修长的腿掩藏在褶裙中,细如杨柳的腰肢,高耸入云的…… 赵孝骞眨了眨眼,一张似喜似嗔的绝美俏脸出现在视线中。 这张脸很眼熟,前天见过。 随即赵孝骞很快想起来了,是潘楼东勾栏里的那个女扮男装的女子。 “是你?”赵孝骞惊愕。 女子噗嗤一笑,朝他屈膝福礼:“小女子拜见楚王世子。” 赵孝骞下意识扭头,蔡攸不愧是聪明人,他还没开口,蔡攸便主动释疑:“这位是狄家女,狄莹。其父是狄谘,西上阁门副使。” 赵孝骞恍然,无论人名还是官名,完全没听说过,也不知恍然个啥。 咳了两声,赵孝骞低声问道:“‘西上阁门’是干啥的?” 蔡攸还没回答,狄莹却娇笑道:“禁中横班武官,掌朝禁仪事。” 赵孝骞拱了拱手,皮笑肉不笑:“久仰久仰。” 狄莹轻笑:“世子果真‘久仰’么?” 赵孝骞没理她,默默给她下了个定义,这是个不会聊天的。 狄莹却又朝他行了一礼,道:“小女子尚未谢过世子,多谢世子那日勾栏院里提醒小女子。” 感谢什么的,赵孝骞不在乎,当时提醒她,不过是不忍心一件精美的艺术品毁在乌烟瘴气的地方。 随即赵孝骞猛地回过神来:“你也来交钱的?” 狄莹朝蔡攸一瞥,含笑不语。 赵孝骞扭头望向蔡攸,眼神不善,这货怎么办的事,怎么把女人也带过来了? 敲诈纨绔完全没压力,但抢女人的钱,行为略有点人渣啊…… 蔡攸尴尬地陪笑,他也有点懵,转身望向其余的纨绔。 狄莹垂着头,低声道:“小女子方才正在御街闲逛,见此处茶肆甚是热闹,许多相识的世交子弟纷纷前往,小女子不明所以,跟着来看看热闹,然后……就被人逼着排队。” 好奇地左顾右盼,狄莹一脸纯真:“他们都给世子交钱,是买什么东西么?” 说着狄莹竟也从怀里掏出一个红色的精致绣花钱袋递来。 看着伸过来的白皙凝脂般的纤手,赵孝骞沉吟许久,终于一咬牙,不客气地将她的钱袋拿了过来。 狄莹眼中闪亮,一脸期盼:“钱已给了,小女子买到了什么?” 赵孝骞沉默半晌,掷地有声:“你买到了平安!回去吧。” 第三十九章 名将之后 有人递过来钱袋,一定要伸手接住。 这是对钱最基本的尊重。 不管这钱是谁递来的,男人也好,女人也好。 钱就是钱,无论男人还是女人,递来的钱都是闪闪发光的,谁能拒绝闪闪发光的小可爱? 坦然地将狄莹的钱袋收入怀中,赵孝骞目光越过她:“下一位!” 狄莹却站在原地,表情很震撼,此刻的她终于发现,自己上当了! “你,你你……”狄莹气坏了。 “让一让,不要挡我财路,谢谢。”赵孝骞彬彬有礼地道。 狄莹扭头看了看身后一众纨绔古怪的目光,俏脸一红,恨恨地跺脚。 虽然不再挡着赵孝骞面前,但也不肯走,默默地站到他身后,然后,气鼓鼓地瞪着他。 赵孝骞无所谓,他的心情依然很愉悦。 今日收入不菲,刚穿越过来时许过的愿望,大约都能实现了。 果然,赚快钱真的能让人迷失,现在的赵孝骞已不在乎什么雪盐的销售了。 直接抢钱多好,既快,又快乐。 没过多久,纨绔们终于交完了钱,一个个老实地告辞。 赵孝骞当然也表示,过往一切,既往不咎,你们当初欺负嘲笑我,我收了你们的钱,大家扯平了。 纨绔们走了,桌上的钱袋已堆积如山。 接下来还有工作,要把钱袋里的钱倒出来归类,铜钱归铜钱,银子归银子。 当然,也有一些小可爱耍聪明,他们钱袋里装了交子。 这是华夏有史以来的第一种货币。 与史书上写的不同的是,交子这东西虽然已在大宋出现,但它的信用不高,面值也不高,基本都是五百文到一贯两贯的面值。 而且,交子大多只在蜀地的商人之间流通,出了蜀地,交子基本没人承认。 现在赵孝骞手指夹着几张交子,也不知哪个小聪明混进去的,想了想还是决定收起来。 万一去四川旅游呢。 再说,不用的话,可以当做古董留给后世子孙,过了一千年,厕纸都能成文物,何况如此具有考古价值的交子。 收获颇巨,心情极好。 归类了铜钱和银子,粗略算了算,今日进账大约四五百贯。 钱不算多,但这属于不劳而获的收入,这样一想,赵孝骞的嘴角顿时比AK还难压。 怀里鼓鼓的,赵孝骞赫然想起,有几個揣入怀里的钱袋还没归类,刚掏出来,一只纤手便从肩后闪电般伸来,朝那只红色绣花钱袋抓去。 金钱面前,赵孝骞从来都是眼疾手快的,尤其是已经属于他的财物,谁敢伸手必被捉。 那只纤手果然没抓到钱袋,赵孝骞的手比闪电更快,电光火石间便抓住了她的手腕。 扭头,二人目光对视。 狄莹气鼓鼓的眼神突然一变,变得委屈又柔弱。 “那是我的钱……”狄莹瘪着小嘴道。 “知道,但你刚刚用它买了平安,伱忘了?”赵孝骞耐心地提醒道。 狄莹一滞,脱口问道:“平安呢?” 赵孝骞震惊地看着她:“你疯了?‘平安’这东西是无影无形的,没有实物的,但它确实已经属于你,伴随你了,回家自己感受一下。” 狄莹瞳孔地震,这无耻的理由,他是怎么有脸说得如此理直气壮的? 这会儿狄莹是真感到委屈了。 谁叫她好奇心那么重,喜欢凑热闹呢。 见一群相识的世交子弟排队,她便稀里糊涂跟过来,然后……莫名其妙被抢了钱。 女人喜欢购物,尤其是人头攒动的店铺,更喜欢窜进去看看。 今日狄莹便是吃了这个大亏,被天性害了。 谁能想到,横行汴京无法无天的一群纨绔子弟,今日竟如此老实乖巧地给人交保护费呢,……居然还规规矩矩排队交钱。 他们是被赵孝骞拿住什么把柄了吗? “我不要平安了,把钱退我。”狄莹不满地道。 赵孝骞在桌上挑拣银子,淡淡地道:“退钱窗口在阿富汗……” 钱收好,银子自己携带,铜钱被赵孝骞拜托蔡攸送去楚王府。 然后赵孝骞起身离开。 出了茶肆,走在汴京御街上,赵孝骞的心情特别愉悦,走路都带着一股底气十足的昂扬气势。 果然,钱是英雄胆。 蔡攸跟在赵孝骞身边,态度依然很殷勤,一边走一边小心翼翼地试探。 其父蔡京刚被调任回京,任户部尚书,大家都是新党,蔡攸试探着问,蔡府欲设宴待宾,楚王父子是否愿意赏脸赴会。 其实不用试探,赵孝骞对这种朝堂人物的应酬来往向来是不搭理的,于是告诉蔡攸,这事儿他没兴趣,他爹楚王也没兴趣。 别问,问就是宗亲不得结交外臣。 上次赵颢被御史拿捏了这条罪名,参得灰头土脸的,怎么可能重蹈覆辙。 走着走着,赵孝骞忽然觉得后背凉凉的。 赫然转身,发现狄莹仍不紧不慢跟在他身后,气鼓鼓地瞪着他的后背。 待赵孝骞转身时,狄莹瞬间换上楚楚可怜的表情,柔弱得风一吹就倒,秋水般的眼眸里布满了被人欺负的委屈,贝齿咬着下唇,愈发我见犹怜。 赵孝骞叹了口气,别装了,累不累。 这女人……怎么感觉有点茶里茶气的? 旁边的蔡攸也发现了身后的狄莹,犹豫了一下,低声劝道:“世子,狄家女的钱……不如还给她吧。” “为啥?” 蔡攸尴尬一笑:“今日狄家女本就无辜,再说……她是已故大将军狄青的孙女,看在狄大将军战功彪炳的份上……” 赵孝骞吃了一惊,这才赫然想起这女人姓狄,而北宋时期排名第一的名将就是狄青。 原来是狄青的孙女! 赵孝骞素来敬仰名将,尤其是为国立过大功的名将,无论哪个朝代,都值得敬仰。 如此一来,狄莹的钱确实不能收了,有欺凌功臣之后的嫌疑。 赵孝骞停步转身,走到狄莹面前。 狄莹仍是一副柔弱委屈的模样,亭亭垂立,不言不语。 怀里掏出她那只红色绣花钱袋,赵孝骞递给她:“还你了,刚才是误会,早说你是狄大将军之后呀,早说,你怎么不早说,怎么不早说,你早说……” 失而复得,狄莹既惊喜又迷茫,呆呆地接过钱袋,然后一脸茫然看着他碎碎念。 第四十章 势如水火 物归原主,狄莹终于高兴了。 接过赵孝骞递来的钱袋,狄莹急忙小心地收起来,然后抬起头,刚才气鼓鼓的表情突然变得明媚灿烂。 “小女子多谢世子慷慨。”狄莹含笑敛衽。 赵孝骞摸了摸鼻子,二人现在距离很近,赵孝骞闻到狄莹身上一股淡淡的幽香,不知是什么花的香味,闻起来让人很舒服。 狄莹今日当然不再是男子打扮,现在的她装束很正常。 大宋女子的服色颇为内敛淡雅,不像唐朝时那些夸张的大红大紫,反而以青色,绿色,银灰等作为主色调。 后人如果参观过博物馆,唐宋时期的服色其实有很大的区别,这种区别就像雍正与乾隆对艺术品的追求一样。 今日狄莹穿着一身青绿色的襦裙,头发是那种适合未出阁女子的同心髻,头上一支步摇斜插,文静中带着几分娇俏。 认真打量之后,赵孝骞笑道:“今日不穿男装了?” 这事儿多少像黑历史,狄莹俏脸一红,悄悄白了他一眼,仍保持大家闺秀的礼仪,垂睑平静地道:“世子见笑了,那日小女子只是出门为家人办事,偶尔驻足勾栏,不值一提。” 赵孝骞不解地道:“你桌上摆满了瓜果点心,看得津津有味,怎么也不像‘偶尔驻足’的样子……” 狄莹再次脸红,这回连白眼都懒得翻了。 “世子说笑了,此事不值一提。”狄莹咬牙,加重了语气,但说话的仪态还是非常的淡雅文静,给人一种时刻端着大家闺秀的架子的印象。 说了“不值一提”,你就不要老提,聊天不是这么聊的。 这回赵孝骞终于听懂了。 这女人……怎么看都像有两副面孔。 勾栏院里女扮男装,嘴里塞满食物一脸兴奋地看表演节目。 此时此刻沉静如水,大方得体,闺秀仪态比外交官还标准。 哪个才是真正的她? “钱还你了,狄姑娘,你我就此别过。”赵孝骞拱了拱手。 狄莹却好像还想聊一会儿,没理会赵孝骞的告别辞,反而俏目上下打量他。 “世子很缺钱?”狄莹问道。 “这话说的,天下谁不缺钱?官家也缺钱。”赵孝骞淡淡地道。 “今日世子所获甚丰,但汴京城的权贵子弟们对你可是怨气满满,世子这般做法,不怕被御史参劾?” 赵孝骞微笑:“不怕。” 短短两个字,但狄莹还是听出了话里笃定的味道,显然人家是真不怕。 “世子要这么多钱作甚?” “你这属于没话找话,告辞了!” 说完赵孝骞转身就走,一点都不留恋。 狄莹愕然站在原地,看着赵孝骞远去的背影,一时间竟对自己的容貌产生了深深的自我怀疑。 其实狄莹之美,京师皆闻。 尤其是及笄之后,来狄家提亲的权贵人家简直踏破门槛。 狄莹对自己的美貌向来是自信的,这世上根本没有“美而不自知”的人,真正的美女,绝对知道自己是美女。 那种装作刚知道自己其实是美女的人,不用怀疑,绿茶实锤。 赵孝骞毫不留恋地告辞离去,终于令狄莹第一次有了不自信的念头。 自己不美吗?汴京那些世交子弟为了能与她多说几句话,常常赖在她身前,赶都赶不走。 而这位楚王世子却说走就走,看样子好像对自己的容貌完全没感觉,是自己的容貌出了问题,还是他的审美出了问题? 赵孝骞已走远,狄莹仍呆立原地,良久,从怀里掏出一面随身携带的小铜镜,神情凝重地左看看,右看看。 最后甚至咧开嘴,观察有没有绿菜叶子卡牙缝上。 没有,一如既往地完美。 “哼!有眼无珠的混账!”狄莹恨恨地收起铜镜。 赵孝骞对狄莹的容貌当然不会没感觉,一个正常的男人,面对绝世美女,怎么可能没感觉? 受益于前世的功利教育,赵孝骞是個现实的人,在他的眼中,年轻的女人分两种,能睡的,不能睡的。 能睡的女人,青楼勾栏都有,花点钱的事。 而狄莹,显然属于不能睡的,名将之后,出身显赫,正经的官家大小姐,这样的女人若被赵孝骞睡了,后果估计很难承受。 当然,还有一条路,让赵颢登门提亲,光明正大将狄莹娶进门,堂堂正正地睡她。 但赵孝骞不愿意。 青楼那么多受苦受难的女同胞等着自己去挽救,去消费,眼看一片森林已在眼前,何必想不开找根树把自己吊死。 一个女人,娶她,睡她都不行,还有什么必要在她身上浪费时间精力? ………… 手头宽裕胆气壮。 赵孝骞支棱起来了。 回到王府,赵孝骞收拾打扮了一番,命人寻了一只檀香小箱子,吩咐装了二百两银子。 出了王府大门,赵孝骞吩咐备马车,想了想又让陈守带了二十余禁军跟随。 今夜,期待已久的“全场赵公子买单”即将登场! 娶妻的事不急,跟女人睡觉才急。 一个年满十八岁的男人,活了两辈子,就不能享受享受吗? “去潘楼,随便找家贵一点的青楼!”上了马车赵孝骞便吩咐道。 马车旁的陈守会意领命,神情颇有感慨。 世子长大了啊! 一辆马车,随行二十余禁军,不紧不慢朝潘楼行去。 从御街楚王府出发,往南要经过一个路口,分别是东大街和西大街,两条大街横插御街,恰好形成一个十字路口。 赵孝骞的马车行至十字路口时,莫名停下了。 汴京城内交通拥堵,赵孝骞也不急,坐在马车里耐心等。 然而等了很久,马车仍未见动弹,赵孝骞不耐烦了,掀开车帘冷声问道:“咋回事?” 车夫可怜兮兮指着前方,道:“世子,前面两辆马车,将路口堵得死死的……” 赵孝骞顺着手指望去,果然两辆马车堵在路口,静静地停着,四周的行人马匹怨声载道,但这两辆马车仍一动不动,岿然如山。 赵孝骞朝陈守示意了一下:“叫他们让开,不让开就拳脚招呼,别客气。” 陈守领着两名禁军将士上前,分别与两辆马车里的人交谈片刻。 隔着老远不知陈守聊了什么,很快便见他灰头土脸地回来了。 “世子,他们不让。”陈守面露羞愧地道。 “楚王府的招牌也不管用?”赵孝骞皱眉。 “不管用……”陈守叹道:“那两辆马车里,一辆是章府的,新任尚书省左仆射,门下侍郎章惇在里面。” “另一辆是刘府的,元祐年的右相刘挚,近日刚被官家贬为光禄卿,谪黄州,数日后要离京赴任了。” 陈守苦笑连连,这两位,他谁都招惹不起。 赵孝骞听懂了。 一位是新党左相,另一位是旧党曾经的右相,刚刚被贬官。 水火不容两大党领袖人物,今日此刻竟在御街路口遇到。 两辆马车谁也不肯相让,可以理解。 但楚王世子招谁惹谁了? 第四十一章 忍无可忍 低调啃老,不求上进的楚王世子,只是想进青楼简简单单睡个姑娘。 如此纯朴无害甚至为大宋GDP做贡献的消费行为,为何总是有人不肯成全? 赵孝骞很烦躁,他不喜欢与朝堂人物打交道,尤其是顶层的人物,眼前两辆马车,不是这个相就是那个相,他更不想搭理。 都是六七十岁的老头子了,堵在御街争这口气干啥,幼不幼稚! “马车掉头,咱们换条路。”赵孝骞当即吩咐道。 惹不起,躲得起。 陈守一脸为难:“世子,怕是掉不了头,因为这两辆马车,整個路口堵得结结实实,寸步难行。” 赵孝骞想了想,叹了口气道:“马车放弃,叫车夫回去,咱们步行去潘楼。” 赵孝骞下了马车,朝不远处的两辆马车看了一眼。 正打算步行离去,突然见到对面一辆马车的车帘掀开,一位皓首白须的老者出现在视线中。 老者满脸严肃,不苟言笑,气质很沉稳,但赵孝骞却从他的眼中看到一抹阴戾之气,被这样一双眼睛盯着,赵孝骞顿觉有些不自在。 没等赵孝骞离去,老者突然开口:“可是楚王世子当面?” 赵孝骞脚步一顿,暗暗叹了口气,转过身已换上一脸阳光明媚的微笑。 “正是,不知这位老者……” 老者捋须,扯了扯嘴角:“老夫章惇。” 赵孝骞露出惊讶之色,急走两步到马车前,长揖一礼:“小子赵孝骞,拜见章相公。” 章惇不吱声,捋须打量着他,那双看似浑浊的眼睛却仿佛能刺透赵孝骞的心灵。 良久,章惇哂然道:“自古英雄出少年,世子之名,老夫闻之久矣,今日得见,果真器宇轩昂,仪表不凡。” “章相公砥柱之臣,励治勤勉,挽大厦之倾,官家得章相公之辅佐,实为官家之福,大宋之福,小子不胜仰慕之。” 商业互吹嘛,好听的词儿太多了,对新旧两党都不感冒是一回事,人情世故这方面还是要拿捏的。 赵孝骞的一番吹捧果然令章惇心情愉悦,不苟言笑的老脸都露出几分欣悦之色,看赵孝骞的眼神都愈发和蔼可亲了。 “世子莫乱吹捧,老夫倒是要多谢你,若无令尊楚王殿下那道奏疏,官家也不会将老夫从汝州调任回京,废旧复新造福于民,楚王父子功莫大焉。”章惇满面春风地道。 “官家和章相公早有帷幄,父王和小子不过是误打误撞,岂敢贪天之功。”赵孝骞谦逊地道。 “不错不错,少年果真不凡……”章惇扯了扯面颊,当是笑过了,然后捋须道:“方才见世子马车行来,不知欲往何处?” 赵孝骞立马露出忧国忧民的嘴脸:“小子为国忧心,今日打算去大相国寺上香礼佛,求我佛保佑我大宋官家百年长寿,国祚万世绵长。” 说完胡乱找了个方向,双手合十躬身一拜,表情虔诚且圣洁。 章惇一呆,如此正能量的吗? 相比此刻,他和另一老头儿的马车堵在路口不肯相让,四周百姓怨声载道,章惇突然觉得自己堂堂左相,行径竟何其渺小。 正要羞愧一下,章惇骤然回过神,不对! “大相国寺就在东大街,距此咫尺之遥,世子的马车欲行之方向,似乎……是潘楼街?”章惇捋须似笑非笑。 潘楼街,汴京城里很有名,那里不仅美食众多,也有青楼勾栏林立,是汴京纨绔们趋之若鹜的烟花风流之地。 赵孝骞微惊,仍面不改色地道:“车夫新来的,不识路,多谢章相公提醒,回头罚他月俸。” 章惇松了口气,特么的,还以为这家伙情操多伟大,原来也是个风流浪荡子。 真特么会装,刚才那小小的羞愧委实不值,白羞愧了。 “世子客气了,倒是老夫碍了事,马车堵在路口委实不妥,只不过……”章惇指了指对面不肯相让的马车,露出冷笑。 “刘挚这老狗与老夫不合多年,今日拦我马车,便是他挑衅在先,老夫若低眉顺目相让,难免折了我元丰新党之锐气,为天下苍生福祉计,今日老夫不能让!” 赵孝骞惊呆了。 俩老头儿的意气之争,堵个马车的事,有必要上升到这个高度吗? “没错,咱新党不能在旧党面前弱了气势,章相公您老继续,小子就不打扰您为国堵车了,告辞告辞。”赵孝骞一心只想赶紧离开,没兴趣跟这种沽名钓誉的老货扯淡。 章惇表情和蔼地点头。 旁人不知赵孝骞内心对新旧两党的真实想法,在所有人眼里,随着楚王赵颢上了那道奏疏,朝堂君臣已将楚王父子划入了新党阵营。 对章惇来说,赵孝骞是妥妥的自己人,而且是废旧复新运动的领头人。 相谈甚欢之后,赵孝骞正要告辞,却见对面马车的车帘也掀开了。 一道苍老且很不客气的声音传来。 “对面的小子,可是楚王世子?” 赵孝骞一怔,烦躁地叹了口气。 我只想简简单单睡个姑娘啊!为何今日各种不顺,新党聊完旧党聊,我特么是去找陪聊,我本人不是陪聊! 转过身,赵孝骞挤出一抹礼貌的微笑:“小子赵孝骞,拜见刘相公。” 对面马车里的人叫“刘挚”,在官家赵煦亲政以前,他是尚书右仆射,理所当然的右相。 现在刘挚被贬了官,已经不是右相了,但礼貌上称呼人家一声相公不为过。 刘挚大约六十多岁,一脸沧桑的样子却像个耄耋老者,这些年旧党势力执政想必并不轻松。 面对赵孝骞的行礼,刘挚却不领情,冷哼道:“听说废旧复新的奏疏,是你撺掇楚王递上去的?” “黄口小儿,有何资格妄议国事!新法祸国殃民,究竟哪里好?朝堂就是被你们这些奸佞之臣弄得乌烟瘴气!” 赵孝骞面色一僵,顿时有些不高兴了。 我对你以礼相待,是我教养好,你特么张嘴就骂人,真拿客气当福气了? 深吸了口气,赵孝骞决定再忍一忍。 新党旧党,他都不愿搭理,更不愿卷入新旧朝争中。 今日若与刘挚针锋相对,日后少不了被旧党势力各种骚扰,那跟穿新鞋踩臭狗屎有何区别。 没搭理刘挚的辱骂,赵孝骞扭头望向章惇。 章惇一脸平和,眼神带着考究,似乎有意观察赵孝骞接下来如何处理。 赵孝骞朝章惇笑了笑,长揖道:“小子告辞。” 说完领着陈守等禁军将士转身就走。 刚迈了两步,身后又传来刘挚带着愤恨怨毒的声音。 “当爹的其蠢如猪,只知蝇营狗苟,逢迎媚上,当儿子的不知死活,自诩少年英雄,拿社稷兴衰换取个人前程,父子俩一路货色,朝堂被你们这种人占了,简直是大宋之耻,天下之祸!” “官家昏庸啊!” 赵孝骞停下了脚步,深吸口气,面色渐渐铁青。 能继续忍吗? 当然能忍,一个被贬了官的老头儿,正是满腹牢骚不平之时,说什么难听的话都没必要计较。 可是,要继续忍吗? 楚王世子,出身贵胄,若凡事只知一个“忍”字,对得起自己的身份吗?跟以前那个胆小懦弱的楚王世子有何区别? 赵孝骞突然冷笑,我特么今天不忍了! “陈守。”赵孝骞背对着马车悠悠开口。 “末将在。” 仿佛预感到什么,陈守的声音里带了几分杀伐之气。 赵孝骞静默片刻,语气极轻,却无比坚决。 “杀马,砸车。” 第四十二章 杀马砸车 刘挚是曾经的宰相,刘挚门生故吏遍天下,刘挚是旧党势力的领袖…… 刘挚有各种身份,莫说赵孝骞,就连他爹赵颢也惹不起刘挚。 但是今日,此刻,赵孝骞不想忍了。 千年以来,国人大约在两种性格之间来回切换,一种是“再忍一忍”,一种是“去他妈的”。 两者之间有一个阈值,达到这个阈值便自动转换。 赵孝骞此刻便已是“去他妈的”状态。 他已不是曾经懦弱的楚王世子,他来自千年以后,他不会惯着任何人。 陈守站在赵孝骞身旁,表情惊诧且迟疑。 作为禁军指挥,陈守知道刘挚的身份,更知道杀马砸车的后果。 原则上,陈守不应该听从世子的命令,事情闹大了,陈守也要担责任。 一手握住腰间刀柄,陈守忍不住望向赵孝骞。 赵孝骞以冰冷的目光对视,陈守心头一沉,他知道赵孝骞这句话不是吓唬人,是认真的。 “陈守,你做不做?不敢的话把刀给我,我来动手。”赵孝骞不耐烦了。 箭已在弦,陈守咬了咬牙,突然喝道:“陈某有何不敢!” 说完一挥手,身后的二十余禁军兄弟一拥而上。 刘挚原本满脸讥讽,他以为赵孝骞不过是一时气话,当街杀曾经右相的马,砸曾经右相的车,满朝文武没人敢这么干,何况一个无权无势的宗亲世子。 然而当看到陈守和禁军围上来时,刘挚的脸色终于变了。 从禁军杀气腾腾的表情来看,赵孝骞是玩真的,他真的敢! “楚王世子,尔敢放肆!可知后果么?”刘挚坐在马车上勃然大怒。 马车对面,章惇的表情也颇为意外,看不出楚王世子性格如此刚烈,今日此事怕是要闹大。 与刘挚当街对峙是一回事,章惇至少能在新党中博取一些名声,但事情闹大却非章惇所愿。 新旧两党如今正是激烈争斗之时,今日章惇卷入此事,对他的前程不利。 “楚王世子且慢……”章惇急忙下了马车准备拦阻。 却听到锵的一声,禁军刀已出鞘。 陈守盯着刘府拉车的那匹马,咬了咬牙,暴喝出声,白光闪过,刀已落下。 马儿悲嘶,瞬间倒地,脖子上的鲜血汩汩流出,与青石地砖混杂一起。 刘挚大惊失色,却见陈守指着他,喝道:“把他拉下来!” 几名禁军上前,不由分说拽住刘挚的衣领往外狠狠一摔,刘挚惨叫一声,重重跌落在地。 “车砸了!”陈守继续喝道。 二十余禁军上前,对着车辕车轱辘车厢哐哐一顿猛砸。 此时御街路口围观的百姓已是人山人海,人群里夹杂着不少官府公差,有殿前司的,有开封府的。 但这些公差却非常识趣地没敢出面,甚至将膝盖弯曲,悄悄躲在人群中,泯然于世间。 神仙打架,事情太大了,公差们是没资格出面干预的。 刘挚摔落在地,半晌没回过神,看着陈守和禁军将马杀了,马车也被砸得摇摇欲坠,最后七零八落轰然散架。 刘挚又惊又怒,指着赵孝骞浑身直颤:“好,好狗胆!赵孝骞,你给你爹惹下大祸了!” 赵孝骞冷笑:“既然做了,便不怕惹祸!” 说完赵孝骞上前,揪住刘挚的衣领,将他提溜起来,二人脸对着脸,赵孝骞面若寒霜盯着他。 “刘挚,你一把年纪活到狗肚子里,小时候你娘没教过你怎么说人话吗?” 扬起手,赵孝骞狠狠扇了刘挚一耳光。 刘挚又是一声惨叫,被这一巴掌扇懵了。 “告诉伱,今日惹祸的不是我,而是你。” “楚王乃大宋宗亲,天家贵胄,你刘挚当街折辱楚王,辱骂宗亲,以下犯上,欺凌皇族!” “你还当街痛斥官家,因贬官而对官家怀恨在心,個人前程不利,却言官家昏庸,你其罪当诛!” “陈守,将此贼押送开封府,我要告状,告这个无君无父不忠不仁的小人!” 说完赵孝骞一脚踹去,将刘挚踹远。 陈守和禁军立马将刘挚架了起来。 刘挚此时已面无人色,不复刚才的张狂,嘴里不停喃喃念叨:“没有,我无罪……楚王世子诬我甚也!” 一顶顶大帽子被赵孝骞扣在他头上,此刻刘挚也急了,再也顾不得被杀马砸车这种小事。 因为他现在猛地清醒了。 换了平常,赵孝骞给他扣的这些帽子,他只会不屑一笑,这种口角之争向来是不了了之,尤其是大宋政治环境还是很祥和的,刑不上士大夫,没人会把朝臣之间的争吵当回事。 但此一时彼一时,如今官家亲政,正是新旧交替之时,朝中许多旧党被清理被罢免,此时旧党人物一点小小的风吹草动,说不定就会被人无限放大,最终被严厉处置。 一旁的章惇都变得焦急了,上前劝道:“世子不必如此,各留一分薄面,日后好相见吧。” 尽管刘挚是章惇的多年政敌,但章惇此时不得不出来帮政敌说话。 作为新党领袖人物,章惇也不希望事情闹大,毕竟新旧党之争日渐激烈,今日之事,很难说会不会被旧党拿住话柄,成为攻讦新党的武器。 赵孝骞却冷冷一笑:“我日后已不打算与他相见,何必留什么薄面?这狗贼骂我父亲和我的时候,他为何不想想留薄面?” 扭头望向陈守,赵孝骞道:“还在愣什么?把他送去开封府,拿我楚王府的名帖,堂堂正正地告他!” 陈守抱拳领命,禁军将士架着面无人色的刘挚便往开封府走去。 章惇苦笑道:“世子啊,今日之事……算是闹大了,明日朝堂上不知怎生热闹呢。” 赵孝骞笑了笑:“那是诸位相公和朝臣的事,他们若参我,尽管来,我都接下了。” “有时候手段激烈一点,未尝是坏事……” 赵孝骞指了指被杀掉的马,以及被拆成了碎片的马车,微笑道:“章相公您看,雷霆手段除去了不该存在的东西,路,不就通了么。” 禁宫。 官家赵煦正在福宁殿小憩,昨夜处理朝政又熬了一个通宵,直到中午吃了点膳食,才躺下睡一觉。 迷瞪了小半个时辰,便被贴身内侍郑春和小心翼翼地叫醒。 “陛下,汴京城出事了……” “何事?”刚醒来的赵煦脑子有点发懵。 “楚王世子赵孝骞,当街杀了刘挚的马,砸了他的马车,并将刘挚押送开封府,说是要告刘挚的状。” 赵煦愈发懵逼了,感觉自己还在做梦。 “你是说,赵孝骞杀了刘挚的马,砸了他的车,还要告刘挚的状?” “是的。” 赵煦惊呆了,半晌,喃喃道:“这刘挚究竟何事把赵孝骞得罪如此之狠,……刨他家祖坟了?” 郑春和怯怯站在一旁,欲言又止。 理论上,官家您和赵孝骞共用一个祖坟啊…… 第四十三章 公仇私怨 事情确实闹大了。 刘挚的身份可不简单,当年太皇太后对他格外倚重,推行旧法的许多具体政策都是刘挚和一干旧党臣子制定的。 说他是旧党领袖人物一点也不过分。 如今官家废旧复新,刘挚被贬谪为黄州团练使,虽然被贬官了,可他仍是旧党领袖人物,这一点与他官大官小没有太大的关系。 楚王世子当街杀了刘挚的马,砸了刘挚的车,还把人押送了开封府,反手还要告他的状。 对旧党朝臣来说,赵孝骞此举简直无法无天,这是对整个旧党的羞辱,旧党炸裂了。 福宁殿内,赵煦还没把事情问清楚,便有宦官禀奏,范纯仁吕大防两位相公宫外求见。 赵煦烦躁地揉了揉疲惫的脸,叹了口气,吩咐召见二人。 范纯仁和吕大防也是宰相。 大宋的宰相可不止一两个,基本上挂着“左仆射”“右仆射”“枢密院使”的,都能被称作宰相。 还有一个“参知政事”,也是官名,比宰相略低,通常称为“副相”。 大宋禁宫内有個“政事堂”,总之,能进政事堂聊天看奏疏的,基本都是“相”。 神宗元丰年间,官场搞了一次轰轰烈烈的改制,在王安石的主持下,朝堂的机构被大大调整了。 原本大权独揽的宰相,改制后权力被分得稀碎。 为何那么多人时至今日仍抗拒新法,拥护旧法? 经常当宰相的朋友想必很清楚,当宰相的权力分给了中书门下,分给了六部,分给了御史台枢密院,你不急眼吗? 所以,旧党在朝堂上永远有党羽,阵营永远庞大。 今日赵孝骞杀马砸车,打的可不仅仅是刘挚的脸,而是整个旧党的脸,由此可见,事情闹得多大了。 范纯仁和吕大防进福宁殿,两位宰相的脸色有些颓丧,心头更是沉重无比。 最近汴京朝堂人事调动频繁,曾布章惇之后,接连几天,又有多位曾经被贬谪的新党官员被吏部陆续调任京师。 原本把持朝政的旧党势力,眼看一天天崩塌衰弱,同样作为旧党领袖人物的范纯仁和吕大防,二人已深深知道,如今的朝堂变天了,快容不下他们了。 早在两日前,范纯仁和吕大防已向赵煦递上请任地方的奏疏。 既然是大势所趋,与其被人赶走,不如自己主动走,这样比较体面。 按照规矩,君臣之间三请三辞,面子功夫要做足,不然如何向天下人体现君圣臣贤的国朝气象。 赵煦昨日已下旨情真意切地挽留二人了,还剩下两辞,大约便能被批准外放为官。 辞官是不可能辞官的,这辈子都不可能辞官酱紫。 留待有用之身,等旧党势力再次崛起,……万一明早起床,发现所有新党朝臣都暴毙了呢。 今日范纯仁和吕大防进宫觐见,为的也是赵孝骞杀马砸车之事。 消息传得太快了,事发不到一个时辰,已传遍了汴京。 旧党都炸了,一个个指天骂街,骂的自然是赵孝骞。 此刻的宫门外,还聚集着一群旧党朝臣,范纯仁和吕大防是代表旧党进宫告御状的。 见了官家赵煦,二人行礼,沉默呆立。 赵煦堆起了笑脸,笑得很假,毕竟年轻,人情世故方面不是很娴熟,喜恶还没能完全掩饰下来。 是的,赵煦不喜欢范纯仁和吕大防,于公于私都不喜欢。 于公,赵煦内心是推崇王安石变法的,尽管它有太多的弊端和害处,但权衡之后,总体来说是利于大宋的,只不过触动了许多人的私人利益。 于私,赵煦对旧党很不满,尤其是对这几位旧党宰相。 四年前,太皇太后仍在听政,旧党势力把持朝堂。 那年赵煦已年满十六,按理说,这个时候太皇太后该归政于皇帝了。 可惜,从太皇太后到满朝文武,愣是没一个人提起此事,仿佛都忘记天下是皇帝的,不是太皇太后的。 没人提起,赵煦不可能自己主动提,从四年前开始,赵煦就熬啊熬,忍啊忍,一直熬死了老太太,天下的权力才终于落到赵煦手上。 当年公仇私怨犹在,对于这群装聋作哑满腹私心的旧党朝臣,赵煦怎么可能喜欢得起来? 废旧复新这件事,赵煦内心未尝没有顺便报私仇的心思。 站在赵煦面前,看着官家一脸假笑,范纯仁和吕大防黯然叹息。 此一时彼一时,谁能想到太皇太后薨逝后,亲政的官家翻脸竟如此之快。 你好歹再装两年啊。 满脸和气的赵煦,微笑着问起二位宰相进宫的来意。 吕大防扑通一下跪地:“臣请官家严惩折辱刘相的恶贼!” ………… 汴京开封府。 这是赵孝骞第一次来开封府大堂,进堂后,赵孝骞好奇地打量公堂上的各种摆设。 有点兴奋,当年的龙图阁直学士,知开封府包拯包大人,坐的可就是开封府大堂。 可惜三十年前包大人便已去世了,不然赵孝骞真想瞻仰一下包大人的风采。 身后被禁军左右架着的刘挚没精打采地垂着头,赵孝骞揍他那两下不轻,不仅扇了耳光,还踹了他肚子,六七十岁的老头大约是消受不住的。 赵孝骞却背负双手,左右张望。 脑海里突然冒出一段唱词,“驸马爷,近前看端详,上写着,秦香莲她三十二岁……” 莫名有一种中二却热血沸腾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对了,传说中的龙头铡,虎头铡和狗头铡呢? 如果它们还在开封府大堂,定拿狗头铡吓唬一下刘挚这老货,把他吓到尿裤子,叫他嘴贱。 原告被告已进了开封府大堂,但开封知府却迟迟没出来。 当官的都不傻,事情闹得这么大,开封知府肯定早得了消息。 这可不是什么世子与故相之争,而是新旧两党的再一次交锋。 开封知府才几品官,他怎么敢办这桩案子? 于是知府果断地躲在后堂,打死也不出来。 等了许久,赵孝骞有点不耐烦了,我特么今日还打算进青楼拯救受苦受难的姑娘们呢,全被这些破事耽误了。 “有人吗?开封知府何在?来活儿了!”赵孝骞放声喝道。 空荡荡的开封府公堂,唯有余音缭绕。 不仅知府不见人,就连公差都没见一个,整个开封府衙就跟江南皮革厂似的,全都带着小姨子卷款潜逃了。 赵孝骞烦透了,恨恨地挠了挠头。 这样的服务态度,这样的官僚作风,朝廷真应该变法了。 第四十四章 官家召见 开封府衙内,赵孝骞在堂上来回走动,神情越来越不耐烦。 禁军将士仍架着刘挚,静静地站在一旁。 刘挚半边脸已肿,被赵孝骞那一耳光扇的,模样很狼狈,宦海沉浮数十载,今日是他此生最丢人的一天。 努力睁着另一只完好的眼睛,刘挚突然笑了。 “世子好胆魄!”刘挚赞道。 赵孝骞皱眉看着他。 “但今日世子冲动了,杀老夫的马那一刻开始,你和楚王府便注定惹上了大麻烦,……世子是不是以为新党已得势,所以有恃无恐?”刘挚冷笑。 赵孝骞仍没说话,目光平静地盯着他。 “哈哈,新党再得势,如今不过是将兴而未兴之时,朝堂仍以我旧党为主,今日世子这番行径,必将引起朝中公愤,世子动手之前,未免低估我旧党了。” 刘挚模样狼狈,但神态却很从容,平静地侃侃而谈,如同一位饱经沧桑的智叟。 赵孝骞的目光却变得很古怪,走到刘挚面前,与他相距咫尺,两两对视。 没有所谓的碰撞火花,赵孝骞突然扬起手,朝他另一边完好的脸狠狠扇去。 这记耳光抽得扎实,啪的一声脆响,刘挚另半边脸瞬间红肿,几颗牙都飞出了嘴外。 刘挚一声惨叫,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刚才说了那么多,为他剖析了局势,他不但没听进去,居然还敢动手,这小子究竟是什么心态? 赵孝骞收回手,嫌弃地将手掌在陈守的衣裳上擦了擦。 “反派真特么话多!”赵孝骞喃喃道。 刘挚闭嘴了,挨了这记耳光后,刘挚终于悟了。 他发现在这种不讲道理的人面前,说得越多,打得越重。 开封知府看来是死活不愿出面,赵孝骞正犹豫要不要转道去大理寺碰碰运气。 天下这么大,总有讲道理的地方吧。 正在这时,一名宦官匆匆赶来,跨入开封府正堂第一眼,便见鼻青脸肿的刘挚被人架着,而堂上赵孝骞一脸漠然地负手而立。 宦官吃了一惊,曾经的刘相公,竟被折腾成这般模样,楚王世子胆子真不小。 “世子,禁中有旨,官家召世子觐见。”宦官恭敬地道。 赵孝骞哦了一声,指了指刘挚:“把这家伙也带去吗?” 宦官垂头道:“是的,刘相公也同往。” “总算有讲道理的地方了,走你!”赵孝骞抬步便往外走。 刘挚软软地被禁军架着,闻言心中悲愤欲泣。 杀马砸车的是你,打人的也是你,你特么还一副沉冤待雪的嘴脸,要找讲道理的地方? 天下的道理都被你买下来了呗! 一行人刚出了开封府,赵孝骞正要上马车,突见一道圆滚滚的身影窜了出来。 “吾儿!吾儿没伤着吧?”赵颢衣衫凌乱,神情焦急,看模样似乎是连滚带爬过来的。 见到赵孝骞后,急得在他身上一通乱摸。 赵孝骞拦住他的手:“父王安心,孩儿毫发未损。” “那就好,那就好!”赵颢松了口气:“听说伱与人争执,本王生怕你受了伤……” 转眼一瞥,赵颢看到了鼻青脸肿的刘挚,神情不由一呆。 赵颢自然是认得刘挚的,以往这些年朝会上,刘挚作为宰相是要站在亲王前面的,赵颢每次朝会上,看到的都是刘挚的屁股,当然认得他。 “吾儿,你打的人是他?刘相公?”赵颢大吃一惊,心头渐沉。 刘挚受了教训,不敢再开口,只是看着赵颢冷笑。 你楚王教出来的好儿子,看你们接下来怎么办吧! 赵孝骞点头,痛快承认道:“没错,我干的,小小施展了一下拳脚,我打得很爽。” 赵颢下意识脱口赞道:“吾儿打得好!本王只恨未能亲眼得见,与吾儿共襄盛举!” “得罪了吾儿,定是该死的,而且错的一定是他,吾儿快意恩仇,威武不凡,是条好汉。” 刘挚一口陈年老血差点喷出来,瞪着赵颢瞋目裂眦。 这就是你楚王府的家教?你们家的礼义廉耻是狗教的吧?就……完全不讲道理了呗? 就连赵孝骞都忍不住脸颊一热。 又来了,毫无原则的无脑吹捧,它又来了! 这位亲爹究竟是有多宠溺儿子呀,换了个混账儿子,不得给他惹下滔天大祸。 “父王,父王!外人面前,咱别夸得那么用力,回家关上门再夸。” “好好,本王不过是情不自禁。”赵颢笑呵呵地道。 转过身来,赵颢肥胖的脸上又露出浓浓的忧虑之色。 无脑夸完儿子,眼下这桩麻烦可怎么办呀。 想来想去,只能在官家面前求情了,看在自己上疏体察圣意的份上,官家想必不会处罚得太重吧。 大不了……私下献出一半的田产给官家,算是花钱消灾了。 主意拿定,赵颢肉疼地叹了口气。 赵孝骞看出了赵颢的担忧,笑道:“父王放心,孩儿这就奉诏进宫,官家不会惩罚我的。” “哦?真的吗?”赵颢心中一喜。 赵孝骞凑在赵颢耳边轻声道:“孩儿既然敢动手,自是拿住了官家的心思。” 赵颢想了想,还是不放心,咬牙道:“本王与吾儿同去。” ………… 禁宫,福宁殿。 今日殿内很热闹,因为赵孝骞和刘挚之争,新党旧党领头的人物全来了。 殿内不仅有范纯仁吕大防两位旧党领袖,也有曾布章惇两位新党领袖。 四人坐在官家赵煦面前,当面却谈笑风生,明明势同水火的两党,此刻却毫无剑拔弩张的紧张,反而聊得很投契。 当然,聊的不是什么政治话题,大家政见不同就别聊政治了,聊政治一定当场翻脸群殴,互相打出脑浆子来。 众人聊的是诗词书法,是风花雪月。 哪位相公最近又填了一阙临江仙,好词好词,于是阅读全文并当场背诵,词中表达了作者怎样的思想感情…… 哪位相公临摹了王右军的字帖,好字好字,对了,这位相公对颜碑的研究也颇为透彻…… 邀月楼最近来了一位花魁,国色天香,犹喜唱词,得才子一词方愿一见,花魁那容貌,那身段儿……咳咳,圣驾在前,老夫失仪了,失仪了。 赵煦居中而坐,他也笑得很明媚,左看看右看看,朝堂一团和气,真好。 第四十五章 打就打了 赵孝骞和赵颢来到禁宫外,看到的便是满坑满谷的人。 上百人穿着各种颜色的官服,头戴长翅帽,安静地坐在宫门外,不言也不动,目光呆呆地注视着紧闭的宫门。 马车停下,赵孝骞和赵颢下了车,陈守和禁军们架着刘挚从后面绕过来。 见三人露面,宫门外的朝臣们呆怔片刻,然后像被狗咬了似的跳了起来。 “刘相公!刘相公!还有楚王和他的逆子!” 哗啦一下,官员们纷涌上前,见刘挚鼻青脸肿被人架着,模样实在狼狈,这般惨状激起了官员们的公愤。 “欺人太甚!竟敢凌虐刘相公,国朝以来闻所未闻!” “天道不仁矣!呜呼!” “楚王,你必须给个交代,不然定与你不死不休!” 人群控制不住情绪,围上来就要揪住赵孝骞的衣裳,被陈守和禁军们拦住。 赵孝骞神情坦然,不言不语。 被架着的刘挚却露出了满意之色,终于找到组织了,终于有人为老夫伸张正义了! 于是刘挚脑袋突然耷拉下去,一副奄奄一息的样子,嘴里若有若无地发出呻吟。 赵颢面对这种情况有点发憷,但还是拦在赵孝骞面前,指着朝臣们喝道:“敢!谁敢动手!碰本王一根毫毛,尔等便是折辱宗亲皇叔,大罪!” 赵孝骞笑道:“父王不必与他们一般见识,进宫吧。” 宫门外,陈守等人无法进入,刘挚无人搀扶,也不知装的还是真的,一下就瘫软在地上。 这个动作顿时又引来旧党兔死狐悲的哭嚎声。 赵孝骞蹲在刘挚面前,笑吟吟地道:“刘相公,再装我可又要动手了,当着你门生故吏和党羽的面,被我揍得哭爹喊娘,恐怕不是那么光彩吧,以后还有脸见人吗?” 刘挚眼皮一跳,竟原地弹了起来,瞬间站得笔直。 不能不起来了,刘挚很清楚,楚王这个混账儿子是真不讲道理,他说揍人,就一定会揍,刘挚已经亲自尝试过了。 三人进了宫门,来到福宁殿。 福宁殿内,聊天的气氛很热烈,不时传出哈哈大笑声。 直到赵颢父子和刘挚入殿,殿内的气氛瞬间僵冷下来,刚才融洽的聊天场面不复再见,此刻新旧两党已是泾渭分明,各属阵营。 唯有赵煦神色如常,面带微笑。 三人行礼后,赵煦望向赵颢,笑道:“楚王叔又胖了些,日常不如少进食,不然肥胖会引发很多毛病。” 赵颢陪笑:“是是,臣遵官家旨,以后一定少吃。” 赵煦又看向赵孝骞,含笑道:“朕的堂弟,又闯祸了?” 赵孝骞也笑:“是,臣一时冲动,揍了個人。” 刘挚这时终于等到了机会,扑通一下跪在赵煦面前,凄声道:“官家,可要为臣做主呀!” 殿内众人一惊,曾布和章惇两位新党眉头一皱,接着鄙夷地撇了撇嘴,对刘挚这种毫无气节的丑态颇为不屑。 范纯仁和吕大防面无表情,安静地端坐。 就连官家赵煦也忍不住皱了皱眉,刘挚此刻的样子,已算得上御前失仪了,赵煦内心颇为不悦。 殿内只闻刘挚哭嚎,赵颢眨了眨他的小绿豆眼。 谁惨谁有理是吧? 那可不能让这老货专美于前,比惨,谁不会呢? 于是赵颢也扑通一下跪了下来,咧嘴惨声道:“求官家为臣做主,刘挚这狗贼当街辱骂臣,骂得太脏了,太脏了啊!” 赵颢的反应令殿内所有人猝不及防,所有人惊愕地看着他。 你儿子和刘挚的事,你个死胖子跳出来凑什么热闹? 一位老臣,一位宗亲,在官家面前撒泼打滚,这般作态令所有人不禁皱眉。 终于,曾布忍不下去了,沉声道:“够了!再闹下去,老夫要参你们御前失仪之罪!” 赵颢立马起身,瞥着神情错愕的刘挚嘿嘿冷笑。 刘挚也知闹不下去了,只好讪讪地站了起来。 赵煦这才望向赵孝骞,道:“此事是伱做的,你先说。” 赵孝骞坦然道:“臣在御街路口,杀了刘挚的马,砸了他的车,还把他拉下来抽了一巴掌,踹了一脚……” 想了想,赵孝骞又淡定地补充道:“对了,开封府大堂里,臣又抽了他一巴掌,嗯,大约便是如此了,都是臣干的。” 赵煦望向刘挚:“刘相,楚王世子所言可属实?” 刘挚对赵孝骞如此痛快承认搞得有点懵,这年头犯罪都如此正义凛然理直气壮了吗? 本想添油加醋一番,但赵孝骞承认得太痛快,动手又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有心人一查便知真假,实在无法加料了。 于是刘挚只好道:“属实。” 一旁的赵颢冷哼道:“只不过打了你三下,你叫得那么惨,被灭了满门似的……” 话说得太毒,刘挚大怒,赵煦都听不下去了,沉下脸道:“王叔不得放肆。” “臣知罪。”赵颢瞬间乖巧。 赵煦又望向赵孝骞,道:“为何伤人?” 赵孝骞微笑道:“臣非鲁莽无礼之人,忍无可忍伤人,自有理由,至于这个理由,想必刘相公更清楚,刘相公不妨说说,你为何挨揍?” 看着赵孝骞不怀好意的微笑,刘挚头皮一麻。 事情本就因他而起,因为他嘴贱骂了楚王父子,确实骂得很难听,人家才会动手。 这事儿闹到了官家面前,该怎么说才能显得自己有理? 正在思忖间,章惇却捋须笑道:“官家,事发时老臣恰好在场,老臣说句公道话如何?” 刘挚和范纯仁吕大防等人眼皮一跳。 但凡以“说句公道话”为开场白的人,其实是最不公道的人,接下来一定是拉偏架。 章惇看着刘挚,语气渐冷:“老夫说的话,皆是众目睽睽所见,刘相公,事起之源,是你的马车在御街路口拦住了老夫的马车,你我对峙了小半个时辰,互不相让,是也不是?” 刘挚紧紧抿着嘴,不出声。 “楚王世子的马车随后而来,被老夫看见,邀他上前聊了几句,而你掀开车帘,出言狂妄,楚王世子颇有家教,还是向你行礼招呼,是也不是?” 刘挚仍沉默。 “你见楚王世子谦和,顿觉可欺,愈发出言不逊,甚至辱骂其父,你说的每个字,老夫都记下来了,要不要老夫当着官家的面复述一遍?” 刘挚脸色渐白。 直到此刻,他仍想不通,明明是自己挨了打,为何风向却不对了,揍人的反倒有理了? 章惇悠悠地道:“不仅如此,你还当街悲呼‘官家昏庸’,这句话,也是众目睽睽之下说的,一查便知真假,刘相公,是也不是?” 赵煦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连朕也骂了? 刘挚面色惨白,他终于意识到,事情闹大了,不是谁惨谁有理的。 章惇不愧是宦海沉浮数十年的老狐狸,三言两语之间,整个事情的性质突然变了。 这时赵孝骞也悠悠地开口:“官家,诸位相公,臣只是个气盛的年轻人,不懂事的地方太多,但唯有一样,臣时刻不忘孝道,不忘忠义。” “有人当街辱骂臣父,还悲呼什么‘官家昏庸’,臣若忍气吞声,日后别人会骂我不忠不孝,臣还年轻,担不起这罪名。” “刘挚这狗贼,臣打就打了,官家无论怎么处罚,臣都无怨无悔。下次见了这狗贼,臣还会打他。” 第四十六章 罢官致仕 赵孝骞挺烦打嘴仗的,他一直认为这是娘们儿才干的事。 道理一五一十都在圣贤书上写着呢,谁对谁错自己去翻书呀。 对了的人重拳出击,错了的人立正挨打。男人用这种简单的方式,能解决世上九成九的纠纷。 上下数千年之所以无法用这种方式解决纠纷,是因为有的人没品,不服输,也不服道理。 对这种人,赵孝骞当然不会浪费口舌跟他讲道理。 比如刘挚,今日在御街上,赵孝骞没费半句口舌,直接杀马砸车揍人。 高光时刻,赵孝骞觉得自己一定特别帅,真男人永不回头看爆炸的那种帅。 此刻在福宁殿,殿内坐着的是皇帝和当朝宰相,这类人不一定讲道理,但他们一定要脸。 所以赵孝骞不介意费了一番口舌,把道理讲清楚。 简单的说,今日揍刘挚,赵孝骞是为“忠孝”二字而揍的,当时不动手就是不忠不孝。 一番话说完,赵孝骞才后知后觉,哎?我好像莫名其妙站到道德制高点上了,谁送我上去的? 殿内众人也惊呆了。 赵孝骞解释的这个角度……不得不说,很清奇,简直无法辩驳。 就连旧党领袖范纯仁和吕大防,都无法为刘挚辩解。 一个很朴素的道理,别人当你的面骂你爹,你揍不揍他? 民间布衣都懂的道理,殿内君臣怎么可能不懂? 不是谁被揍得惨谁就有道理,刘挚的惨,纯粹是嘴贱活该。 赵孝骞死不悔改的神情,此刻却并未引起殿内众人的反感,将心比心,换了他们在场,恐怕也会忍不住动手了。 赵煦的脸色渐渐变得难看,望向刘挚的目光愈发冷冽。 “刘相,赵孝骞和章相所言,属实否?” 刘挚这时也察觉到大事不妙,站在殿内面色惨白,冷汗潸潸。 他原本的打算,是想将事情闹大,然后上升到新旧党之争。 新党得势,残酷打压旧党,大宋君子政治风气一去不返,朝中奸臣当道,可怜的旧党忠臣不仅被无情驱逐罢免,还要遭受新党施加的身体上的暴力凌虐…… 多么劲爆的噱头和话题。 作为当事人和受害人,事情闹大了,官家迫于朝野舆论,或许会收回贬谪刘挚的旨意,将他留在汴京继续为官。 可赵孝骞却轻轻一拨弄,将事情改到“忠孝”这个赛道。 这個新赛道,刘挚不擅长。 要从“忠孝”这个角度来论的话,刘挚自己都觉得挨揍活该。 到了此时,刘挚发现事件已完全失控,硬掰都掰不回来了。 更要命的是,他当时气血上头,确实说过一句“官家昏庸”,此刻赵煦铁青的脸色,足以证明这句话何等诛心,诛官家的心。 刘挚心中一片绝望,他知道这次没救了,不但没能达到留任汴京为官的目的,甚至可能连贬谪后的官职都会失去。 一句话,他在御街路口仅仅只对赵孝骞说了一句辱骂的话,这句话便彻底断送了刘挚的前程。 以为自己捏了个软柿子,没想到碰了根铁钉子。 刘挚不敢回答赵煦的问话,因为他知道自己不占理。 赵煦深吸了口气,缓缓道:“刘相,你也曾是当朝宰相,执国十载,劳苦功高,为何当街辱骂一个后生小辈?当朝国相,竟连最起码的读书人的涵养都没有了吗?” 刘挚扑通再次跪地,面若死灰:“官家,臣……知罪了。” 赵煦没理他,仍缓缓道:“赵孝骞当街出手打人,虽违国法,却不失忠孝之道,诸位相公以为如何?” 曾布章惇狂点头,楚王父子可是咱们新党的急先锋呀,大家都是同伙,是盟友,当然要保下他们。 范纯仁和吕大防犹豫了一下,也点头认同。 这件事本就没办法讲道理,殿内君臣都是聪明绝顶之人,强行拉扯到新旧党之争的高度,只会惹人鄙夷。 一个气血过盛的年轻人,被人当面骂爹,于是怒从心头起,动手揍人了。 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见殿内所有人都赞同,赵煦嗯了一声,盯着刘挚冷冷道:“既然你说朕昏庸,朕若不昏庸一下,倒辜负你的评断了……” “着刘挚罢职免官,致仕归乡,赐金百两,赠太师。” 看着满脸绝望的刘挚,赵煦心中亦有些不忍,但还是硬着心肠道:“刘相年事已高,外放地方难免受奔波之苦,不如索性归乡,颐养天年吧,朝廷自会对刘氏之后加恩的。” 范纯仁和吕大防阖目不语,脸色灰败。 当年的朝堂上,吕大防与刘挚虽同为旧党,但旧党内部其实也有诸多不合,这两位就很不合。 然而今日刘挚被官家说罢就罢,吕大防对刘挚意见再大,此刻终归有些兔死狐悲之感。 刘挚情知事已难挽回,老泪纵横跪拜,泣道:“老臣……谢官家天恩。” 深深叩拜后,刘挚留恋地看了赵煦一眼,起身,身形踉跄地走出福宁殿。 一朝国相,从此永远在历史舞台上谢幕。 赵孝骞看着刘挚的背影,心中却无半点怜悯。 自己作死,能怪得谁? 既然挑衅了,就该为自己的行为买单,都是成年人了,就不要玩前倨后恭那一套。 刘挚被罢官,事情不算解决,只是赵煦与几位宰相达成了共识。 但宫门外可还跪着一大片旧党朝臣呢,悠悠众口,压下去仍要费一番功夫。 明明是鼻青脸肿的受害人,进一趟禁宫后,出来就被罢了官,而凶手赵孝骞却毫发无损,可以想象,今日的结果传出去,旧党们将是何等的炸裂。 赵孝骞倒是一点也不担忧。 作为一个无权无势,啃老赋闲的纨绔世子,这本不是他该操心的事。 还是那句话,朝堂事,有多远躲多远。 目送刘挚出殿后,赵煦指了指赵孝骞,怒道:“伱啊你啊!知不知道你给朕找了多大的麻烦?” 赵孝骞急忙躬身:“臣知罪。” “知罪有何用?外面那些朝臣,你帮朕一个个去堵他们的嘴?” 赵孝骞非常娴熟地甩锅:“有范相公和吕相公两位砥柱在,他们知道如何堵朝臣的嘴。” 话音刚落,范纯仁和吕大防面色不善怒视他,还狠狠冷哼一声。 赵煦更怒了:“你便是这般推卸责任的么?” 语气一顿,赵煦突然扭头朝范纯仁和吕大防温和地一笑。 “外面那些朝臣,还请两位国相为朕分忧。” 两位宰相虎躯一震。 不愧是皇族兄弟,甩锅的姿势一模一样,娴熟且漂亮。 第四十七章 政治红利 朝堂波诡云谲,此一时彼一时。 废旧复新,大势所趋,范纯仁和吕大防有自知之明,作为旧党领袖,他们到了被时代淘汰的时候了,连辞呈都写好了,就差“三请三辞”的流程。 没想到马上要离开汴京了,临走还被官家甩了个烫手山芋。 你家兄弟楚王世子惹的祸,却要我们两个去摆平,真是临走都要榨干自己最后一丝利用价值啊。 两位相公觉得自己不是什么宰相,而是类似于接盘侠的大冤种。 但是能怎么办呢? 外面闹事的确实是旧党朝臣,作为旧党领袖,堵他们的嘴还真只有两位旧党宰相能办。 面对赵煦的请求,范纯仁和吕大防对视一眼,无奈地答应了。 对面的曾布和章惇捋须微笑,并充分表达了两位宰相忧国忧民,为君分忧的高尚情操和伟大人格。 曾布章惇两人嘴上赞不绝口,但眼神中闪过的那一抹幸灾乐祸的光芒,却怎么都掩饰不住。 在场四位宰相,合计三千二百个心眼子。 赵煦又笑了。 新旧两党,政见虽不同,但还是满朝和气,其乐融融,圣君治下方得此气象。 事情聊完了,四位宰相识趣地告辞。 赵颢父子本打算也告辞,赵煦却叫住了他们。 君臣三人互相对视,赵煦沉默了许久,才仿佛不经意地问起了雪盐之事。 问话时赵煦面孔竟有些发红,好像皇帝提起钱财之事太过庸俗,故而羞愧。 赵孝骞不理解赵煦的羞愧。 当皇帝也要吃喝拉撒,怎么就不能提钱了? 赵颢倒是心头一惊,然后开始充分发挥阅读理解能力。 官家莫非嫌我等贩卖雪盐的节奏太慢了,这是在点我的吧? 听说皇宫多处破败,真宗年间那把大火烧了大半皇宫,如今各個宫殿仍在等钱重建呢。 雪盐的买卖,确实铺得有点慢,这是没办法的事。 赵家皇族几个宗亲的合伙买卖,宗亲各自名下都有商铺,也有豢养的商队。 想要把雪盐的买卖铺开,首先便要整合各个股东名下的商铺和销售渠道,这些商业方面的流程,从古至今都是一样的。 宗亲名下商铺不少,整合需要不少时间。 反倒是最麻烦的官面,赵煦一道圣旨送去盐铁司,官员飞速办妥,当天下午雪盐买卖便合法了。 只不过户部和度支司的官员颇有微词,因为官家欲收雪盐之利入内帑,不入国库。 二十来岁的年纪,又是当皇帝的,跟谁学的坏毛病,竟开始藏私房钱了…… 赵颢壮着胆子解释了贩售雪盐的流程后,赵煦终于发现自己似乎过于性急了,于是小脸儿一红,神情有些讪然。 作为圣明的官家,当然不会让这种尴尬的气氛延续下去,于是赵煦立马转移话题,枪口对准心不在焉的赵孝骞。 “你啊你!做事如此冲动,一点都不稳重,教朕日后如何放心对你委以重任?”赵煦怒叱道。 赵孝骞惊呆了:“话题转换……如此生硬的吗?都不过渡一下的?” 赵煦与赵孝骞的第三次相见,今日的赵煦对赵孝骞,明显多了几分亲近,语气越不客气,越像亲兄长教训亲弟弟。 当然,刚才与刘挚的争执,赵煦明显的拉偏架,也恰恰证明了这一点。 这位官家的胳膊肘真没往外拐。 一旁的赵颢也震惊了,脑子里嗡嗡作响,耳边不停回荡着赵煦刚才的那句话。 “委以重任”? 信息量好大啊! 官家果真敢打破祖宗规矩,对宗亲放开实权官职的口子了吗? 第一个提议废旧复新的政治红利,委实巨大到不可思议,太赚了! 赵颢满脸惊喜不敢置信地看着赵煦,赵煦却含笑看着赵孝骞。 赵孝骞:“…………” 聊天的气氛太诡异,因为三人根本不聊天,全靠眼神交流。 叹了口气,赵孝骞打破了殿内的沉寂。 “大家别这样,都自家亲戚,有话用嘴直说,不必走内心戏,挺难猜的。”赵孝骞无奈叹道。 赵颢和赵煦都笑了,沉默被打破,但刚才那个“委以重任”的话题却没有继续下去。 显然赵煦也拿不定主意。 打破祖宗成法,是需要魄力的。 话题转移,赵煦与赵颢聊起当年往事,气氛再次融洽,殿内欢声笑语。 赵孝骞独自发呆,两眼无神看着殿顶房梁。 从杀马砸车到现在,一直忙着打人和打嘴仗,现在有点饿了。 再耐心等一会儿,赵煦若是没有留客吃饭的意思,那就催促亲爹赶紧告辞回家。 令赵孝骞失望的是,赵煦居然真的没留他们吃饭。 眼看天色不早,赵颢很有眼力地起身告辞,父子俩行礼后,退出福宁殿。 赵煦难得客气地将二人送出殿门外,含笑目送二人走远。 然后脸色突然沉静下来,静立许久,赵煦突然朝空气淡淡地道:“召皇城司,勾当公事魏节来见。” 四周没有任何反应,但片刻之后,一名穿着绿色官服的汉子从福宁殿东侧拐角出现,悄无声息地站在赵煦面前行礼。 ………… 赵孝骞杀马砸车打人事件,不仅惊动了君臣,也惊动了汴京全城。 这件事发生在御街路口,众目睽睽之下,根本不可能瞒得住。 一个纨绔杀马砸车打人,其实并不稀奇,这种事汴京的纨绔们谁没干过? 但稀奇的是,这个纨绔世子打的竟是前任宰相,这就很头铁了。 原本赵孝骞与汴京大部分纨绔都结了仇怨,毕竟敲诈了他们的钱财,然而这件事传出来,纨绔们纷纷对赵孝骞肃然起敬,同时对这位楚王世子有了更清晰的了解。 原来这位世子当初敲诈钱财,并非道德败坏,人家连前任宰相都敢揍,这跟道德有关系吗? 人家这分明是无法无天啊! 一个无法无天的世子,又有深厚的宗亲背景,被如此剽悍强势的恶人抢了钱,似乎……也不算太丢人。 这么一想,当初被抢了钱的纨绔们心情瞬间平静了,对赵孝骞的恨意也消散了许多。 再往深处想,自己和前任宰相同为受害人,被同一个凶手祸害过,也就是说,自己和前任宰相是同一个层次的苦主。 哎,突然有种淡淡的荣幸自豪感是怎么回事? 原来从纨绔到宰相的阶层跨越,只需要一个凶手的一个大逼兜…… 全城窃窃私语,津津乐道之时,不到两个时辰,又一个劲爆的消息从宫里传出来。 事件上达天听,原告被告进了宫,当今官家亲自审理。 最后,受害人刘挚,被罢官免职,责令致仕告老,赐了个太师虚衔算是维护了前任宰相的体面。 而凶手赵孝骞,任何处罚都没有,跟他爹勾肩搭背兴高采烈出了宫。 整个汴京城顿时炸锅了。 虽是阳春三月,但不知为何,全城臣民就觉得应该下一场鹅毛大雪,才叫应景。 第四十八章 浮生偷闲 官家对刘挚和赵孝骞截然不同的处置,令汴京臣民哗然。 百姓们可不知道什么内幕,只觉得处置未免太不公平,凭什么打人的没事,被打的却反而丢了官职,官家这根本叫不讲道理嘛。 但朝臣们却很淡定。 他们比普通百姓看得深远,官家之所以这般处置,不单单是因为赵孝骞打人这件事。 官家是要借这件事打压旧党,扶持新党。 尽管赵煦这些日子调任了不少新党官员入京,但相比汴京庞大的旧党党羽来说,新党还是处于弱势地位。 是的,新党至今仍未掌握汴京朝局。 别看赵煦将曾布和章惇调入了中书门下和枢密院,但这两位新党领袖在政事堂和枢密院,仍然受到大多数旧党朝臣的排挤和不配合。 今日赵煦处置刘挚,明显非常不公,其实也算对朝堂释放了一个强烈的信号,那就是,旧党你们最好收敛点。 时代不同了,你们快被淘汰了。 朝野议论纷纷,赵煦不必管,朝臣们都明白他如此处置的目的,至于民间市井,官家犯不着跟百姓解释。 ………… 回到楚王府,赵颢便喜滋滋地下令设家宴。 今日赵煦对父子俩透露了信号,官家显然有打破成规,重用赵孝骞的意思,对楚王府来说,这绝对是个好消息。 “吾儿果真争气,当年你出生时,为父便觉得你天资不凡……”赵颢仍旧毫无原则地夸赞。 赵孝骞忍不住好奇:“孩儿出生时天现异象了吗?比如满室灵芝,或是仙乐缭绕什么的……” 至不济扫帚星划过,这辈子当个灾星下凡也算不差了,灾星也是神仙,神仙职业不分高低贵贱,都是为人民服务。 赵颢却淡定地道:“异象倒是没有,不过你两岁时在王府花园里屙了泡屎,刚屙完便一手抓了一把要往嘴里塞,幸好被服侍你的丫鬟拦住了,那时为父便觉得伱小子将来定是個狠角色。” 赵孝骞脸色铁青,紧紧地抿住了嘴。 我好像脏了,不纯洁了…… 听到这桩黑历史,赵孝骞赫然发现,自己好不容易开朗点的性格,似乎又要变抑郁了。 “除了这件事,孩儿幼时还做过什么长脸的事,能够突出我的‘天资不凡’?”赵孝骞不死心地追问,试图找回一点面子,平衡一下阴暗的心理。 赵颢仰头想了想,洒脱一笑:“不重要了,吾儿,咱们往前看,你看看你,现在就很不错,我楚王府的麒麟儿,善哉壮哉!” 赵孝骞表情绝望,也就是说,除了两岁时差点吃屎,这辈子就没干过更长脸的事儿呗。 果真是庸碌无为的前半生啊! “孩儿幼时差点……嗯,这件事,请父王务必下令王府下人封口,谁敢传出去,满门断腿!”赵孝骞脸色铁青咬牙道。 赵颢正要玩笑几句,见儿子脸色不对,显然这事儿他认真了,赵颢急忙点头答应,不敢再拿此事玩笑。 黑历史有点劲爆,令赵孝骞一整天心情都不好,赵颢设的丰盛家宴,赵孝骞也只随便尝了两口便离席。 天色已晚,赵孝骞躺在床上,总结今日波澜壮阔的一天。 原打算去青楼的,谁能想到出行坐个马车,竟发生这么多事。 下次再出行的话,还是找个黄道吉日。 第二天一早,赵孝骞洗漱后用了早膳,然后便开始发呆。 作为不事生产,无所事事的朝廷寄生虫,赵孝骞突然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 站在院子里呆怔许久,赵孝骞一拍大腿,令下人将银安殿地上铺的地毯搬来。 地毯是高级货,正宗的波斯羊毛地毯,这年头能用得起地毯的人家,一定是家境富裕的权贵大户。 几名下人吃力地搬来地毯,按赵孝骞的吩咐,在王府中庭院子里铺开,然后……王府的下人们今日倒了霉。 赵孝骞让下人们取来皂角用水浸泡,然后用刷子清洗地毯。 没错,就是洗地毯。 一桶桶清水冲刷到地毯上,看着地毯边沿流出的乌黑的脏水,然后刷子蘸了皂角水一遍又一遍地冲刷清洗…… 赵孝骞搬了一只胡凳坐在一旁,兴致勃勃地观赏下人们冲洗地毯的过程,不时还伸手指指点点,告诉下人们如何清洗,如何冲水,才能达到治愈的效果。 确实,画面太治愈了,不仅治愈,还能打发时间。越看越津津有味,抑郁的心情都不知不觉恢复了平静。 王府里的地毯多了,这面地毯刷完还有下一面。 幸好赵孝骞来自二十一世纪,打发时间的经验太丰富了,除了清洗地毯,还有修驴蹄,钓鱼,送香蕉…… 总之,这辈子如果只想打发无聊的时间,赵孝骞能干的项目太多了,一定不会闲着。 圆滚滚的身影突然窜了过来,赵颢一脸惊慌跑到跟前,先看了看赵孝骞的表情,又看了看下人们满头大汗地冲洗地毯,赵颢迷茫地眨巴着他的小绿豆眼。 “为父听说吾儿一大早便命人拆了银安殿的地毯,让下人当面冲洗,吾儿……无恙否?”赵颢忐忑地问道。 赵孝骞明白赵颢的意思,直白点说,一大早看别人洗地毯,你没病吧? “父王,少说多看。”赵孝骞扬了扬下巴示意。 赵颢见他神智清醒,顿时松了口气,然后便安静地坐在他旁边,父子俩一同观赏下人洗地毯。 没过多久,赵颢的表情终于有了变化。 下人们不断重复冲洗,洗刷的流程,看着枯燥乏味,但看久了以后,似乎……有点意思。 最后,赵颢的眼睛沉浸在洗地毯中难以自拔,似乎洗地毯有一种神奇的魔力,让人情不自禁地沉沦,时间就这样哗啦啦地流过去。 整整一上午,下人们洗了四张地毯,忙得快哭了,而楚王父子却坐在院子里一动不动,越看兴致越高昂。 “有意思,有意思,哈哈!”赵颢心情愉悦,很明显,他也被地毯治愈了。 “下午把王府所有的地毯都搬出来,尔等辛苦,下午换班继续洗。” 下人们如蒙大赦,纷纷行礼道谢。 赵孝骞双手撑着下巴,眼神仍盯着焕然一新的地毯上,嘴里却突然道:“父王,瑶华宫距王府多远?” 赵颢一怔,低声道:“不远,就在汴京天波门外。” 赵孝骞沉默片刻,道:“孩儿打算去瑶华宫看看娘亲。” 赵颢面色平静地道:“应该的,吾儿有心了,临去时代为父捎些吃穿用物,你娘在瑶华宫……过得不甚如意。” “上一代的恩怨与你们小辈无关,她是生你的亲娘,你应该去看看。” 第四十九章 又见佳人 穿越大宋有一段日子了,赵孝骞正在努力融入这个陌生的世界。 一个人融入世界的重要方式,无非是社会关系。 而社会关系里,最重要的莫过于亲情。 赵孝骞早已熟悉了王府,熟悉了赵颢,父子俩相处不错,赵颢对儿子毫无原则的宠溺,更令赵孝骞感动莫名。 但他没忘记自己还有一位母亲。 这年头离婚是新鲜事,自己摊上了没办法,不管怎么说,赵孝骞都必须去瑶华宫看看她。 当然,他不会干什么撮合父母复婚之类狗血的事。 夫妻合不合适只有他们自己清楚,外人,哪怕是亲儿子,也没资格插手干涉他们的选择。 反正看赵颢这位活爹,与亲娘离婚后过得简直不要太滋润,老实说,赵孝骞都有些担心某一天,王府被别人家丈夫打上门来。 第二天一早,赵孝骞便吩咐王府下人准备马车。 马车上装满了各种精致的食物,有些甚至是赵孝骞亲手做的糕点。 还有赵颢命人装车的几匹绸布,和几套丝绸缝制的素色道袍。 七零八碎的生活用品装满了车,赵孝骞当即命陈守和禁军开道出发。 瑶华宫在天波门外,属于汴京内城和外城之间的地带。 顾名思义,瑶华宫是一座道观,比较特别的是,这座道观只收坤道,而且大多是皇室中人。 宫里犯了错的妃子宫女,宗室家族做出见不得人的事的女性亲属王妃,与宗亲和平离婚的夫人侍妾等等,都会统一被安排到瑶华宫出家为道。 简单的说,瑶华宫就是一座冷宫,以及女性监牢。 外面的世界美好且自由,哪个女人自愿出家修道,过着坐牢一般的清苦日子? 赵孝骞的母亲冯氏便是瑶华宫的坤道之一。 嫁入王爵宗亲家,一生都别想脱离皇族,一女不侍二夫,嫁了宗亲王爷后,总不能再让她嫁给别的男人吧,否则大宋皇室的体面何在? 所以,出家为道,是冯氏唯一的选择。 而且冯氏出家,是当年太皇太后的强制安排,从冯氏嫁给赵颢那天起,太皇太后与冯氏的婆媳关系就很不合。 赵颢与冯氏和离,除了夫妻感情有问题外,不得不说,里面也有太皇太后的煽风点火。 汴京城内的道路一如既往地拥堵,马车走了小半個时辰才来到瑶华宫外。 瑶华宫的本质是一座女性监牢,里面的女人说得好听是坤道,说得直白点其实是女囚犯。 这座道观通常是不允许外人探视的,本来里面都是跟皇族宗亲有关系的女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去探视的话,难免又搞出什么丑闻。 赵孝骞不在乎这些规矩,探视自己的亲娘,天王老子都拦不住。 道观门外,禁军戒备森严。 赵孝骞下了马车,正要递上身份腰牌,却听身后传来一道惊喜的声音。 “世子,你也来了?” 赵孝骞扭头,嗯,熟人,前日在他手里买过平安,最后毫无武德退货的狄莹。 狄莹今日穿得很朴素,一袭玄色窄宫装,头上的同心髻上也没佩戴任何饰品,就连那张俏脸也是脂粉不施,素面之下,更衬映出她的天然绝色。 赵孝骞再次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 有点痛恨自己见到绝色美女后这般没出息的样子,但……这女人是真的太美了,正常男人见了她,恐怕都会忍不住思寐求之吧。 赵孝骞不禁怅然善感,如此绝色佳人……如果睡完不用负责该多好。 “原来是狄姑娘,久违了。”赵孝骞客气地笑。 狄莹掩嘴轻笑:“世子一本正经的样子,倒令小女子很不习惯呢,何妨拿出当初抢掠汴京子弟钱财的嚣张模样,让小女子开开眼呢。” 赵孝骞老脸一热,认真地纠正道:“我再说一次,不是什么‘抢掠’,是他们向我买‘平安’,我和他们属于买卖行为,合理合法,两厢情愿。” 狄莹乐坏了,笑得咯咯咯像只刚下蛋的小母鸡。 “你可真是……他们的钱袋实实在在交给了你,‘平安’却不见踪影,世子确定他们的平安真到手了么?” 赵孝骞仍然认真点头:“我确定,他们交了钱,就不必挨我的揍,这难道不叫‘平安’?” 狄莹大笑,前仰后合一时都顾不上闺秀仪态。 赵孝骞没笑,他不觉得有什么好笑,古代女人奇怪的笑点……倒是有点好笑。 不过狄莹刚才的话确实提醒了他。 赵孝骞不由陷入深思,以后抢纨绔们的钱时,多少还是顾及一下脸面。 回头找青阳老牛鼻子制作一批平安符,每次抢完钱后给大冤种们发一个,这不就是正当的生意了吗? 朝堂御史都没法告他,既要了钱,又要了脸,完美! 所以,狄莹刚才无意间给了他一个非常周全的建议。 “多谢狄姑娘。”赵孝骞认真地道。 狄莹笑声一顿,满头雾水:“为何无故谢我?” 赵孝骞沉肃地道:“你别管,总之,多谢你。” 转身看着瑶华宫的道观牌坊,赵孝骞好奇地道:“狄姑娘今日来瑶华宫,……你娘也当道士了?” 狄莹一滞,犹豫要不要给他一记黑虎掏心,或是轻怒薄怨说一句“讨厌”。 狄家虽是将门,但终究是权贵大户人家,她无数次被父亲教育要做一个尔雅有礼的大家闺秀。 “讨厌~!” 狄莹做出了选择,大家闺秀,大家闺秀,要的就是这股子风拂杨柳般的柔弱风情。 赵孝骞虎躯一震,大家好好聊着天,莫名其妙怎么又茶里茶气了? “人家的姑母在此出家,今日奉我父亲之命前来瑶华宫探望,顺便给她送点东西。”狄莹娇柔不堪地道。 美眸盯着赵孝骞,狄莹小心地道:“世子是来探望令堂的么?” 当年赵颢和冯氏和离,在汴京城是大事件,几乎人尽皆知,狄莹自然也是听说过的。 赵孝骞点点头,指了指身后的满载的马车:“跟伱一样,带点东西给我娘亲,再看看她最近过得如何。” 狄莹面露难色,低声道:“世子怕是不知,瑶华宫是坤道观,向来不准男子入内,世子今日怕是白跑一趟了。” 赵孝骞不解道:“我来探望我亲娘都不行?” 狄莹叹道:“瑶华宫里大多是出家的皇族女眷,门禁尤为森严,不论男子是谁,恐怕都很难入内。” 赵孝骞顿时有些失望,但既然人家有这个硬性的规矩,他倒是不方便强求。 毕竟自己昨天才闯了个祸,把前任宰相揍了。 今日若再闯个祸,非要强行冲进去见自己的母亲,不大不小又是个祸,赵煦恐怕都不好意思再给他放水了。 破坏规则这种事,不能总干,多少休息几天,待风声过去再支棱。 “狄姑娘你能进去?”赵孝骞问道。 狄莹笑道:“我是女子,里面有我的姑母,正常的探视自然是能进的。” 赵孝骞叹了口气,道:“那就拜托姑娘帮个忙,帮我把马车里的东西捎进去给我娘亲。” 第五十章 官封实权 对于这位刚认识没几天,才见过三次面的狄莹,赵孝骞的态度很平和。 不可否认狄莹确实是人间绝色,而且性格也不错,不像小户人家的女儿动辄羞涩内向。 狄莹的性格落落大方,谈吐有分寸不失教养,很符合大家闺秀的行为规范,偶尔装出来的茶里茶气的模样,更令人觉得可爱。 一个长得漂亮又大方不做作的女人站在面前,哪个正常的男人不喜欢? 赵孝骞当然也喜欢,但他喜欢的态度很随和。 活了两辈子的人,大约是没有动力去思考如何追求一个女人的,上辈子为了生存而承受的压力,后遗症到这辈子都没消。 随遇而安,顺其自然,或许这才是与狄莹相处的最佳方式。 不止是对她,对任何人赵孝骞都是这种态度。 当然,如果某天狄莹中了天下奇毒我爱一条柴,而他恰好在身边,然后狄莹扑过来求他帮忙解毒,热心肠的他大约也是不会推辞的。 毕竟做人可以随遇而安,但不能见死不救。 狄莹不知道这短短的一刻,在赵孝骞无尽的想象中,她已经不干净了。 瑶华宫不准男人进去,只能请狄莹帮忙。 赵孝骞带来的生活用品比较多,吃的穿的用的,什么都有,满满装了一马车。 狄莹当然明白赵孝骞的难处,很痛快地答应了帮忙。 “世子可欠了我一個人情哦。”狄莹瞟了他一眼,眼神里透出生涩的少女风情。 又来了,这该死的茶里茶气的小气质! “人情我记下了,狄姑娘何时想要,随时开口。”赵孝骞回给她一个帅帅的微笑。 “只不过,姑娘天资国色,汴京追逐好逑者多如过江之鲫,你与我走得太近,giaogiao们不会生气吧?”赵孝骞一脸无辜地道。 “giao……giaogiao?”狄莹整不会了,绝色的脸庞变得有些呆滞。 这个男人……好婊啊。 “我……我先帮你送东西进去。”狄莹说话没那么开朗了,慌张地扭头就走。 刚才赵孝骞的茶艺青出于蓝,画面太美,狄莹可能需要一生去治愈。 看着狄莹匆匆忙忙进了瑶华宫,赵孝骞脸上露出了一抹微笑。 背影都那么美,将门之家是怎么生出如此美丽的女儿的? 她的爹娘在制造她的那一刻,一定非常相爱,周围的环境一定也很美,气温适中,天气晴朗。 转念突然想起自己父亲的容貌,赵孝骞顿时黯然叹息。 英宗先帝啊,当时你在想什么?是心情不好吗? ………… 瑶华宫外,赵孝骞等了一个多时辰,狄莹才款款走出来。 马车已卸,狄莹出来时面带笑容,但笑容不知为何有几分羞涩,俏丽的脸庞微微发红。 赵孝骞迎上前揖礼:“多谢狄姑娘。” 狄莹站在他面前,神情居然忸怩了一下,红着脸低声道:“东西我送进去了,令堂已收下,她托我告诉你不必惦念,还有……” “还有什么?” 狄莹不知为何愈发羞涩动人,停顿了许久,才期期地道:“令堂说……要你多读书,多出去走走,还有……有缘的话,愿你得一心人,相濡以沫,白首不负盟誓。” 赵孝骞点头,一一记下,却见狄莹脸色越来越红,不由好奇问道:“伱脸红什么?精神焕发?” 狄莹难得地露出小儿女之态,跺脚嗔道:“我脸红与你何干?” 赵孝骞狐疑地追问:“是不是我娘亲刚才跟你说了什么见不得人的话?” 狄莹气道:“你才见不得人,哼!反正东西我帮你送进去了,话我也已传到,你欠了我人情。” 赵孝骞大方地道:“好,我记下这份人情了,狄姑娘想吃什么,想穿什么,尽管开口,三年五载后我再兑现。” 狄莹愕然:“为何要三年五载后兑现?” “因为我现在没钱,因为我家很穷,好色的爹,出家的娘,破碎的家庭,懂事的我……”赵孝骞一脸饱经世间疾苦的沧桑。 有那么一刹那,狄莹竟真有些心疼,差点下意识从怀里掏出钱袋搞慈善,幸好理智迅速归位。 这个要钱不要脸的臭男人! 楚王府怎么会穷,差点信了他的鬼话! “狄姑娘,我娘在里面生活如何?有没有被人欺负?”赵孝骞忽然认真地问道。 狄莹淡淡笑了笑,道:“瑶华宫里多是天家女眷,日子自然不算苦的,但她们终究是出家人,也不至于过得锦衣玉食,放心吧,我常来瑶华宫,会多帮你探望令堂的。” “多谢。” 赵孝骞的这声道谢,前所未有的认真。 狄莹脸蛋一红,垂首低声道:“令堂刚才对我也颇为……热情,我与她投缘,对她好一些自是应该的,你不必谢我。” ………… 皇宫,福宁殿。 魏节垂手站立赵煦面前,神情无比恭谨。 赵煦阖目养神,安静地听着魏节的禀奏。 “因楚王世子与刘挚之争,旧党朝臣愈见蠢动,他们大多对官家处置此事的结果不服,背后多有不忿之论。” 赵煦微笑:“‘不忿’?是在背后骂朕处事不公吗?” 魏节沉默不语,但此时无声便是答案了。 “接着说。”赵煦淡淡地道。 “官家废旧复新的国策,朝臣多有不满,不仅如此,事情已传到了汴京之外的民间,诸多不实的谣言正往南方扩散。” “神宗在世时行新法,太皇太后听政时又行旧法,如今官家亲政后,再次废旧复新,朝廷易法过频,地方官府和民间百姓渐生恐慌。” “不知是否有人在背后煽风点火,据皇城司所探,民间许多地方已有百姓聚众闹事的迹象,而朝廷尚无明文颁下,地方官员亦无所适从。” “有的官员本就是旧党所属,对官家的复新之举更为抵触,对当地百姓的闹事亦是暗中纵容,只将过咎推给汴京朝堂和……官家。” 赵煦的脸色越来越难看,魏节停顿片刻,又道:“多地官员皆有暗中纵容闹事,甚至背后主动煽动闹事的现象。” “可能有汴京朝堂大员幕后指使,为的是破坏官家废旧复新的国策,逼官家放弃扶持新党。” 赵煦闻言大怒,咬牙狠狠拍着桌案:“这帮乱臣贼子!” 变法之难,难于登天。 早年王安石推行新法,一如今日般举步维艰。 如今的赵煦,总算也体会到当年的王安石是何等的艰难。 朝堂大半反对,地方官府抵触,民间百姓盲目哄闹,推行新法竟四面皆敌! 皇帝亲自制定的政令都无法推行下去,对皇权无疑是一种极严重的挑衅。 事情发展到了这一步,就算不为变法,赵煦也无法退缩了。 皇帝若因群臣的压力而退缩,以后他更容易被臣子拿捏,至高的皇权将会朝着不可预测的方向迅速衰弱。 赵煦沉默半晌,愤怒的眼神渐渐变得坚定如山,充满了不容置疑的霸气。 打压旧党的力度必须加大,必须要用最快的时间,将新党势力扶持起来,否则会动摇皇权的威严。 这一次必须要让那些旧党势力们清楚地知道,大宋的江山,皇帝说了算! 静谧的大殿内,赵煦突然问道:“魏节,楚王世子赵孝骞其人如何?” 魏节想了想,道:“半月前后,判若两人,不知何故性格竟有极大的变化,但如今的楚王世子为人沉稳,待人平和,偶有冲动之举,应是良木小疴,仍可充栋梁。” 赵煦阖目不语,似乎在犹豫,也在思考。 百年成规,打破是需要魄力和勇气的。 赵煦不缺人才,朝堂里的人才太多了。 但赵煦需要的是一个能信任的人才,相比那些满腹鬼胎私心的文武百官,自家兄弟似乎更能得到他的信任。 宗族的力量和忠诚,是任何古人都必须依赖的一种资源,从古至今,任何艰困绝境时,能陪君王战斗到最后一刻的,往往是自家同姓的子弟。 此时此刻,赵煦突然很希望自己的身边,也有一个能够信任的宗亲兄弟。 所以,赵孝骞……合适吗? 许久许久之后,魏节的双腿都站得麻木了,赵煦才悠悠开口。 “着,赵孝骞任皇城司勾当公事,即日宣旨上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