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什么?高考状元! 上午九点半的李寨,热流混杂着蒸腾的汗水早已把属于清晨的凉意驱赶得无影无踪,来赶集的的人们都低低地垂着头,或者干脆在头顶上压一顶斗笠或草帽。 十字街口,一辆自行车混在各色摊子中间,支在街角树荫下。 车旁的少年默默地拿出一个牌子,上写两个大字:冰棍,下面小字是:一根解暑,两根清凉,只要三分。 少年叫刘培德,今年跟大哥刘培文都是刚刚高中毕业。 前天他哥刘培文忽然跟他说,来集上卖冰棍,肯定能赚大钱! 既然大哥这么肯定,那就试试。 五十根冰棍,全卖完就是一块五毛钱,刨去成本,自己这一趟就能净赚一块! 不过想想自己借自行车、自己找老爹借钱、自己晚上按照大哥的吩咐做招牌、连夜跑去冰棍厂里寻自己同学的家长,终于批了五十根冰棍儿,自己又猛蹬五小时从县城赶到集上的特种兵经历,刘培德悟了:怎么我把所有的活都干了,还得分我哥一半呢? 摸摸已经酸痛无比的屁股,刘培德摇了摇头,肯定是自己经验不到家,看来锻炼的还是不够。 等妹妹刘英循着刘培德略显干燥的叫卖声找到集上的时候,已经是快十点了。 小女孩怕晒黑,顶着大大的草帽,仰着头看着黝黑的刘培德。 “哥!怎么样,卖的好吗?”刘英眨了眨眼。看自己哥哥面无表情,只觉得不妙。 “挺好,就剩四根了。” “这么快!”小姑娘惊呼。 “天太热了,要不是想卖钱,这四根冰棍我一个人就能都塞嘴里。”刘培德做出了点评。 天气热是最好的促销手段,至于大哥连夜传授的的什么需求层次理论,什么流动销售、体验购物,什么差异定价全都没用上,他刚掏出牌子就卖出去了十根! “早知道就多批点了。”刘培德盯着篮子上的棉被,悔恨自己没听哥哥的话多借五毛钱,直接批上一百根。这一趟跑得,真是对不起自己的屁股。 “哥,给我留一根吧?”刘英眯着眼讨好道,“早卖完了,还能去集上玩会儿呢!就是不知道今天的戏唱完了没有。” “没有。”刘培德即答。 “你不是在这卖冰棍吗,咋知道?” “要是唱完了,大哥就该过来了。” “对呀!我真笨,怎么把这事儿忘了!”刘英直拍脑袋。 此刻,刘英口中的大哥刘培文正坐在豫剧团舞台的角落里拉着板胡。 虽然今天唱的是现代戏,演员也难免一身热汗,幸亏舞台还有顶棚,不然当场就得热晕两个。 心思紧盯着戏台,手上板胡随时起落的刘培文也好不到哪去,他觉得自己坐在这里两个小时就好像蒸了两个小时桑拿,浑身上下就没有一片干燥的地方。 怪不得拉板胡的今天来不了,估计上一场直接热化了吧? 偷空擦擦头上的汗,他默默盘算着。 算上今天,他重生到1981年已经过去一个星期。 自从七天前重生到这个跟自己同名的年轻人身上,他就无时无刻不在想自己的创业大计。 重生三大要务:搞钱!搞钱!还是tm的搞钱! 想想这个激荡人心的大时代,想想未来的黄金发展期,刘培文的内心是火热的。前世他只是个写短剧、切网文的三线写手,可以说夜夜做的是牲口梦,年年干的是牛马活。 如今都重生了,谁还当牛马啊? 只可惜这一世的刘培文双亲早亡,跟叔叔家一起生活的他不能说身无分文吧,至少也是兜比脸干净。 琢磨出卖冰棍的小生意,刘培文昨天本来打算跟刘培德一起行动,实践一下自己粗浅的商业计划,看看有没有赚到第一桶金的机会。 但没成想,吃完晚饭就有人找上门来,原来是剧团来乡里演出,伴奏拉板胡的临时到不了,开了天窗,剧团领导全李寨各个村子打听了一圈,找到了自己。 刘培文板胡拉得好这是附近几个庄都知道的,所以看见有人找来倒也不意外。 他取了家里的板胡,只拉了两三个常用的曲牌,来寻人的剧团领导就拍板定了,当时就给了自己一块钱的报酬,刘培文答应的也是干脆利索。 这年头,农村一家人一年可能都挣不到二百块钱,其中的大部分还都要用来吃饭、维持生活,一年能存下五十块钱就算不错了,一块钱在前世看少得可怜,但在如今农村已经可以干不少事情。 咣! 最后一声锣响起,整出戏演完,台下的叫好声不绝于耳,刘培文把板胡收进布袋里,跟着其他伴奏演员下了台。 “培文!拉得真不赖!”剧团下乡的负责人王继宽是县文工团的,刚才在台下细细听着台上的变化,刘培文板胡的声音激越高亢,韵味十足,比文工团的一些专业演员也不遑多让。 “客气啦宽叔,咱今天还有表演吗?” 刘培文其实知道今天就一场演出,只是铺垫一下用于告别。 “今天中啦,你早点回去歇着,回头有演出,我再来找你!”王继宽拍了拍刘培文的肩膀,一脸褶子堆成了花。 像这种救火队员,水平还很高的,真的非常难找。如果说曲牌拉得不在调上,或者进的时间不对,少不得台上就要出岔子。 豫剧在民间的基础非常好,受众广泛,有专业鉴赏能力的观众也不在少数,哪怕是乡里,要是演出了毛病,怕是当时就下不来台。 跟王继宽还有乐团的几位乐手道别之后,刘培文在集上四处寻找刘培德的身影。 借的五毛钱里,他可是占了一半的,这要是赔了,自己这一块钱当场就得扣掉两毛五。 手握1元巨款,踌躇满志的刘培文很快就找到了刘培德,此刻刘培德兄妹俩正蹲在街口看人卖小鸡仔,自行车放到一旁,篮子的棉被卷在一起,上面压着标价的板子。看来是已经卖空了。 “树根!”刘培文远远地喊了一声,惹得两人齐齐回头站了起来。 树根是刘培德的小名。 “大哥!”刘英激动的挥了挥手。 走到近前,还没等刘培文张口,刘培德忍不住分享起今天的收获。“50根冰棍,卖了47根,净赚九毛一!剩下的三根咱仨一人一根分了,你那根卷在棉被里了,赶紧吃吧,快化了。” 刘培文闻言大喜,一个箭步凑到篮子旁边,伸手抖开棉被卷,掏出仅剩的一根冰棍——果然有点化了,包冰棍的纸都已经浸透了。 此刻浑身汗湿的刘培文也顾不上许多,一把扯下有些濡湿的纸,大口嚼起了冰棍。 半根冰棍直接下了肚,一阵冰爽沁凉的气息从喉咙到胃里,再直冲天灵盖,激得刘培文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噫!得劲!” 此刻刘培文才觉得有些舒爽了,他舔着剩下的半根开始滴水的冰棍,不舍得一口吃完。兄妹三人在集上逛了起来。 如今的集上,几分钱的东西比比皆是,刘培文手里的一块钱能从集这头买到集那头,手里提满不成问题。 “哥,剧团今天演的什么啊?我们都没来得及看!”刘英好奇问道。 “今天是《人欢马叫》。”刘培文抹抹头上的汗珠,四下里观望集市上的商品,随口回道。 “哦,我还以为能演《朝阳沟》呢。” 两人提到的这两部戏都是豫剧的经典现代剧目,但在后世的知名度差距是相当大的。其实就算不分剧种,建国后的这些现代戏里在传唱度上能跟《朝阳沟》相提并论的,恐怕也就是八大样板戏了。 此时已经接近中午,剧团散戏之后,大量的人群在集市上散开,这就是一次集市的最后客流了。 到这时候还略有存货的农家们也都降了一点点价格,或者多搭售一些,只求尽快把手里的东西出售。 八十年代初,来集上售卖的人远没有后世那么专业,由于运输条件非常有限,此时在集上摆摊的人很多都不会再去下一个集继续摆摊,而他们所售卖的也大都是农闲时做的手工,打制的农具、炊具或者干脆就是自己在田间地头摘的菜、虫,来集上卖工业品的也有,但是还不算太多。 刘培文看了一阵,觉得没什么好的赚钱机会,就打算回家。 三人里面只有刘英相中了一双塑料凉鞋,一问价,也没舍得买。 来时只有刘培德骑了车子,如今往回转,屁股酸痛的刘培德根本就不想骑车,于是干脆把车子让给了妹妹刘英,让小姑娘先回大刘庄去,兄弟俩就慢慢走着。 望着自行车远去的身影,哥俩抬头看了看毒辣的日头,相顾无言,虽然此刻各有收获,心情很好,但也都累得不想多浪费口舌,低头走吧。 怪不得书上说原始积累阶段往往伴随着血腥,光这卖冰棍、拉板胡都有点费命。刘培文闷闷地想着。 从李寨回大刘庄的路,约莫要走十几里地,靠两条腿怎么也得两个小时,本来这一上午俩人都累得够呛,这时候走得也不算快,约莫着快中午的时候,才走了一半。 俩人正决定找个树荫歇一歇,却见南边有两人骑着自行车朝这边过来了。 一开始还没在意,走近了,才看到来人刘全有和田小云。 刘全有是刘培文的父亲认下的干儿子。 田小云这假小子是刘培德家的邻居,还跟兄弟俩在一个学校念书。三人作为全村唯三参加过高考的学生,今年一起高中毕业,牢牢占据了村里知识分子名单前三甲,可以说妥妥的“大刘庄三杰。” “全有!小云!你们干嘛去?”刘培文朝二人招了招手。 “干嘛去?”田小云咋咋呼呼,一脸的兴奋,“就是来找你俩的!” “啊?”兄弟俩愣了,“找我们干嘛?” 刘培德好奇道:“你们这么好心啊,专门来接我们?是不是刘英跟你们说的?” “不是不是!县里下来人啦!村里聚了好多乡亲,据说还有大官呢!上午十点就到了!就在你家里等着呢!刚才看见刘英才知道你俩在哪,我们就赶紧蹬着车子出来了!” “县里来人,干嘛的?”刘培德有些警惕,总不能自己买个冰棍还要按个投机倒把吧? “反正是大好事儿!一会儿你就知道啦”田小云一双杏眼盯着刘培德,眼里满是喜气,嘴上却还卖着关子! “来,培文哥上车,我拉着你,小云你拉着树根!”刘全有主动把车推到刘培文面前,把刘培文拽上自行车后座。 四人往回走,速度就不如二人来时那么迅速了,中间田小云累了,几人又倒替了一番,终于又花了半个小时,才终于回到了大刘庄。 刚刚靠近大刘庄,刘培文就听到说话鼓噪的声音传来,待四人走到近前,刚下了自行车,就见九婶冲了出来,喊着“文曲星回来啦!文曲星回来啦!” 好多人拥挤着凑过来观瞧,有外村的指着刘培文嚷嚷“是这个吗?长得还怪好看嘞!” “没眼神!是旁边这个黑脸的!” 九婶高声反驳着,一把拽住了刘培德,使劲拉着他往家里走。 刘培文瞬间就明白了,自己弟弟这高考成绩果然拔尖,这阵势,怕不是考了第一!只是不知道是水寨的第一,还是陈州的第一。 至于全省,别说他,刘培德估计也不敢想。 走到巷子口,本村的村民们也都围了过来,一群人争前恐后地跟刘培德道喜,差点把一旁的刘培文挤出了圈。 几人就这样被推搡着往刘培德家涌,好容易挨到家门口,不知谁往里喊了一句“人来啦!” 瞬间三声锣响震天动地,接着就是鞭炮声响起,刚涌进来的人瞬间就都停住了脚步,纷纷捂住了耳朵四下里乱躲。 忙乱过后,领头出来的是大队的书记,旁边是一个不认识的中年男子,书记高声喊着“让我们恭喜陈州地区的高考状元刘培德同志!” 兄弟二人瞬间瞪大了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惊喜。 刘培德,高考状元!全陈州! 第2章 落榜生也可以很厉害 刘培德成了全市高考状元! 这个消息一出,别说刘培德一家子人,整个大刘庄都轰动了! 一个中午,来道喜的人不绝于耳,找上门来私下里说媒的人更是踏破门槛。就这样一直闹哄哄的直到下午两三点,一家人的脸都要笑僵了,村民们才渐渐散去。 至于县里的领导,来慰问了一番,留下了二百元现金和一朵合影时的大红花,就突突突走了。嗯,两轮摩托走的。 走的时候,刘培文兄弟俩和叔叔刘环一起去送,刘培文心中几次想问话,到了嘴边,觉得不合适,还是憋住了。 弟弟这大学肯定稳了,毕竟去年全县还有四个人考上了大学呢,总不能他今年全市第一还上不了学吧。 至于自己,根据前身的记忆,考上的机会着实渺茫。 在这个参加高考要先参加预考的年代,能参加高考的,那有一个算一个,都算是成绩还不错的了。 刘培文当年上完初中去下乡当了两年知青,等再回来上学,正赶上跟小自己两岁的刘培德一年高考,被迫中断的学习经历让他后来的学习成绩并不优异。 以如今高考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态势,这种放到上一世怎么也是个二本的水平,如今真就是陪太子读书、拉低录取率的角色。 回来的路上,他就思忖着,没考上的话,自己怎么办? 继续考吗?目前政策当然允许,可是自己这两年已经是吃用在叔叔家,给他们一家造成了不小的负担。 弟弟刘培德报考的可是水木大学的重点专业,虽说现在大学不交学费,但是去燕京上学,一晃就是五六年,生活费恐怕也少不了。要不是县里送来的这二百块钱,恐怕刘环家还得去拆借一些钱来,才能供得起这么一个大学生。 而自己再学一年,就一定能考上吗? 心中盘算了一下两世为人所积累的知识储备,用一句上一世流行的话来说,那就是tan90°——不存在的。 前路渺茫啊!刘培文叹了口气。 家里依旧是访客不断,刘培文干脆拿着本杂志去了后塘边上乘凉,等到下午四五点钟才回来。 此时,刘培德已经冷静下来了,而刘环和刘英父女俩还是欣喜若狂的状态。而婶子黄友蓉则是投身灶屋里,跟饭菜搏斗去了。 “哥!”刘培德叫了一声,没多说什么,此时此刻,他是能明白自己哥哥心中的失落感的,只不过一贯性格直来直去的他不知道如何安慰自己哥哥。 总不能说:“虽然我考了全市第一,但是大概率落榜的你其实也不差吧?” 这跟小小的也很可爱、一分钟也很棒了,有什么区别? “我没事儿,就是不知道成绩,心里总惦记着。”刘培文看出刘培德心里的纠结,挤出笑容,“对了,田小云呢,她那里有消息了吗?” “也没有。”刘培德摇了摇头,“不过她中午就找人搭车去水寨了,快的话也许晚上就有消息,我嘱咐她一定帮你问问。” “哦……那就行。”刘培文心绪不宁,随口应付了一句,就走进了屋里。 刚才还沉浸在全市第一名这个巨大喜讯里不能自拔的刘环父女俩也终于回过神来,看着刘培文走进屋里的身影,面面相觑。 坏了,光顾着庆祝,忘了家里还有一个参加高考的了。 就这样过了几分钟,几人依旧无言。 “我进去看看。”刘培德忍不住撂下一句话,走进屋里。 进了屋,只见刘培文正在一张稿纸上奋笔疾书。刘培德扶着酒瓶底的眼镜,凑过头去,分明看见了1981商业规划可行性分析几个字。 什么意思?刘培德根本摸不着头脑——他扶着眼镜呢。 不过看起来大哥是在想挣钱的办法。 挣钱嘛,不寒碜。 带着我大哥究竟还是我大哥的想法,刘培德把大哥此时的心态判定为稳定。他也没吭声,又回到院子里,跟父女俩递了个眼神,聊起天来。 直到下午快五点钟,心烦意乱的刘培文出来冲了个凉,抖擞精神,准备和刘培德下象棋的时候,又听见巷子口有小孩边跑边喊:“牵狗的大大来啦!牵狗的大大来啦!” 刘培文闻言,就知道是自己舅舅张竹来了。 舅舅因为在县治安大队工作,来刘培文这里时,常常一身警服。有一次治安大队去乡里巡查,舅舅牵了一条警犬来家里,神气得不行,可把邻居家的李金梁这个小屁孩羡慕坏了,于是从此他成了李金梁口中“牵狗的大大”,跟“瞧病的大大”、“放牛的大大”之类的并列。 他赶忙迎到大门外,就见一个身穿草绿制服,戴着红色领章的中年人推着自行车往这走过来,车把上还挂着一袋子东西。 “舅!”刘培文叫了一声,迎上前去,“你怎么来了?” “昨天我听说你病得要死了,把我吓得不清,所以今天过来看看。你这……咋弄嘞?”张竹跟着刘培文往里走,此刻心情轻松了不少,只是心中的疑惑却更多了。 刘培文一边拉他在院子里坐下,一边又把这两天的事儿从头到尾讲了一遍。 事情发生在一个星期之前,穷极无聊的田小云提议三人去村里后塘摸泥巴龙。 彼时刚下过雨,池塘里水也涨上来了,正是摸泥巴龙的好时间,于是刘家两兄弟砸吧砸吧嘴,在心中回味了一番泥巴龙滑嫩的口感,当时就同意了。 到了后塘,仨人扎在塘边摸泥巴龙,可谁成想刘培德直愣愣地追着一条泥巴龙就跑到了池塘中间去,结果他水性一般,塘底又是淤泥,三弄两弄就有点回不来了。 这时站在岸边的田小云直接吓傻了,而刘培文则是从岸边游过来,费了半天劲,才把刘培德拉回了岸边。 本来事情就此结束,可是刘培德一摸眼前,坏了,眼镜掉塘里了,当时就要冲进去再找。刘培文哪能再让他去,只好自己扎进后塘里踅摸。 好在平常刘培德就怕眼镜掉了,在镜腿后面穿了个绳子套在后颈,以免脱落,刘培文扎下去几次,在塘底的淤泥里摸了半天,终于是挂住了绳子把眼镜捞了上来。 虽说后塘水深不过两米,可是这连番下水、潜水,刘培文的身板也遭不住了,上岸后直接一个缺氧躺在了那里。 刘培文也是此时重生的。 当时田小云被吓得六神无主,还是刘培德探了探呼吸,发现哥哥还喘着气,就跑回村里找人,正见到打算去相亲的刘全有,于是二人就把刘培文抬回了家。结果被好事儿的九婶看到。一句“我哥哥昏死过去了,”愣是让她给传成“我哥哥死了。” 如此一来,十里八乡都有人来看。九婶也是丢了人,还遭了臭名,只得赶紧给刘培文送了一条猪肉赔罪。 听完前因后果,张竹面色古怪,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生气。 刘环见状,又赶紧通报了自家的喜事。 听闻刘培德成了全市状元,张竹连连恭喜,只是在看自家外甥的眼神,就更复杂了。 天色不早了,张竹干脆留下来吃饭。 虽然没见荤腥,但晚饭非常丰盛。 最近刘家接连几件事儿,好吃的就没怎么断过,而且不少都是别人送来的,也没花太多钱,却着实让几个年轻人过够了嘴瘾。 吃完饭,张竹告辞离去,兄弟俩照常在屋里挑灯夜读。 这一次,刘培德又注意到刘培文在稿纸上刷刷点点,不停地写着什么,终于忍不住了。 “哥,你这写啥呢?” “哦,在想挣钱的法子。” 刘培德闻言,来了兴趣:“想出什么法子了?” “唔……好多事儿,但是本钱太高了。”刘培文摇了摇头。 他规划了半天,却连干很多事情的第一桶金都凑不出来。 往后几年,赚钱的行当刘培文都列了一遍,发现成本最低的可能是现在开始种君子兰。 其实八十年代搞乡镇企业是很大概率能够挣钱的,搞一些加工产业,卖到大城市甚至国外并非不可想象。 但一是目前时间点还有点早,刘培文明明记得过两年政策可能还有反复,闹不好生意做大了还要被抓;二是成本之高,投入之大,必须举全村、全公社之力,有一言九鼎的强人才能办到,这也是后世一些著名的村子走出来了的路,此时根本不是刘培文这种无钱、无名、无人的三无人员能玩得转的。 “啪!” 思来想去,刘培文气得把笔往桌上一拍。 “不想了,睡大觉!” 刘培德闻言,有点想笑,但又感觉不是时候。于是只好憋着点了点头,吹了灯。 一夜无话。 第二天,刘培文起了个大早,早晨给自己冲了个凉水澡,抖擞抖擞精神,也没有出门,而是摸出板胡,坐在树下细细地拉了起来。 板胡是很多剧种常用的伴奏乐器,声音高亢有力,但不如京胡尖细。作为民乐来说,适用范围其实也不大,平常学民乐拉胡琴的,大多都是学二胡。 刘培文这一手板胡,传承于自己的老爹刘璞。据老爹当年讲,他当年就是靠着这一手板胡技艺和一封封情真意切的情书,打动了妈妈张兰的芳心。 对于自己的父母,刘培文脑海中的记忆其实不算很多,只知道自己父母以前都在水寨工作,妈妈是县里曲艺团的,其他的所知都不算详细。 主要是10岁那年,妈妈过世后,他跟父亲俩人就搬出了水寨,跑回大刘庄老家生活。只可惜好景不长,等到他15岁那年,父亲也生病撒手人寰。 在乡下的时光,父亲愈发沉默寡言,也很少讲起之前的事儿,也就是教他学板胡的时候,能高兴几分,这也是少年的他特别愿意学板胡的原因。 拉了半个小时板胡,刘培文神思一动,干脆用板胡拉起了《九儿》,这是他前世听人用板胡演奏过的曲子。 拉了一会儿,却自觉效果一般,看来自己水平与那些真正的大师们还是有差距的。 但他的心里已经不再像昨天晚上那样浮躁不安。 ‘这是一个跨越几十年的大时代,机会还有很多,哪怕随大流讨生活,未来也会很美好。’ 想到此处,对于高考极大可能落榜的的失望也渐渐平息。 怕什么,落榜生也可以很厉害的! “培文哥,你刚才拉得什么曲子,我怎么没听过,还怪带劲嘞!”刘全有说这话走进院子,手里还提着一包果子。 “嗨,自己胡乱拉着玩的。”刘培文摆了摆手。 刘全有也不是外人,所以刘培文也没站起来说话,随手拉过一把凳子示意刘全有坐下。 刘全有也不客气,把果子放到石桌上,自己一屁股坐下。 “这还胡乱?你这水平,比干爹当年还高吧?”刘全有挠了挠头,夸赞道。 “全有,这可就是你的不对了。” “啊?” “不必说今天,我爸那水平,当年就不如我!”刘培文昂起头,不无得意。 这倒是句实话,毕竟刘父当年是半路出家,学了也就几年功夫便不再有心思学,远不如刘培文从小学到大的水磨工夫来得精深自如。 这个世界其实就是这样,很多人觉得前人如何厉害,总有厚古薄今的心态,实际上很多事情都是在进步的,只不过身在其中,或者不愿承认罢了。 “哈哈,行行行!你水平高,改天我给干爹烧纸一定仔细给他说说!” 好家伙,往地府里打小报告可还行? 刘全有管刘培文的父亲刘璞叫干爹,自然是有原因的。 1975年,中原发生了震惊中外的大型水库溃坝洪灾。大刘庄当时也被波及,当时晴天白日,巨浪却汹涌而来,附近农田和房屋十不存一。不少人只能爬到自家屋顶望洋兴叹。 而大刘庄刘璞、刘环家的房子作为地势最高、为数不多没有被水淹的青砖瓦房,自然成了众多村民的聚集地。 当时刘全有家也是没了房子,直接就在刘璞家院子里打地铺。后来过了两天,上面开始空投物资,当时刘全有年纪还小,看到有一大包物资被丢在了不远处的水中,直接就想游过去拉物资,结果自己抽了筋呛水,还是刘璞下去把他救上来的。事后刘全有他爹刘光赶到现场。一脚把刘全有踢倒在刘璞面前,当场拜了干爹。 只可惜刘璞也是因为这次冒险下水染了病,加上治疗不及时,当年就撒手人寰。 此后刘光一家总觉得对刘培文有所亏欠,所以经常上门来送东西,帮忙办事儿什么的,也是绝无二话。 “别说这个了!”刘培文对刘全有的私事更有兴趣,“那天我听培德说你去相亲,结果咋样?” “咋样?”刘全有支支吾吾,“就那样呗。” “啥意思,你没看上人家?还是人家没看上你?” “那倒不是,”刘全有一脸尴尬,面上露出回忆的神色,“我去了之后相错了人,结果人家还看上我了,有点乱。” “乱了好啊……不是!我意思是说,相错人?什么意思”刘培文此时来了兴趣,板胡也直接扔到桌子上,打算把这个大瓜仔细品尝一番。 第3章 旧信、旧人 刘全有面色微窘,“本来我要去相的那家,是曹家窑村东里第二条胡同的第一家,姓马。到了村东我就数着胡同走进去人第一家,问是不是姓马,人家说是。我就进去了。” “后来才知道村东有条河,河东边一共四条胡同,我是从左往右数的,人家告诉的其实是从东往西数,就搞岔了,这两家都姓马,互相还不对付,我这一去,人家姑娘还偏偏觉得我行,这下完了,捅了马蜂窝了。”刘全有挠挠头。 “那天相完亲走出胡同我才感觉数错了,正寻思要不要去那一家说一声,结果赶上原本的正主从家里出来了,人家看过我照片啊,一眼就认出我了。 “当时他们就把我往里边请,可这边相错的这家人还在这呢,就,乱起来了。” “怎么乱的?”问话的是刚走进来的田小云,她此刻眼神亮晶晶地看着刘全有,仿佛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珍宝。 刘全有只得硬着头皮往下说,“一开始还是吵,二条胡同那家说三条胡同那家故意抢汉子,败人姻缘,那边就反骂说我这个小伙子早就知道他们家不占贤,所以才去的三条胡同,哎呀最后闹着闹着都要动手。还好我跑得快。” “你跑啦?你咋能跑嘞?你跑了他们咋办?”这时冒出头来说话的是黄友蓉,她刚做完早饭,从灶屋里欠出身来,手里端着面条。 “婶!”刘全有站起来打了个招呼,苦笑着辩解,“我不跑不行啊,他们两家都拉扯我,我生怕当场把我撕成两半喽!趁着他们互相吵吵我撒腿就跑,回家一看袖子都烂了一块。” 说罢,刘全有还伸了伸手,给他们看袖子。 此时是夏天,他本来穿的就是个短袖汗衫,刘培文定睛一看,果然右手边袖子还有撕烂之后缝补的痕迹。 “全有哥,那你到底喜欢哪家姑娘啊?”刚洗刷完了的刘英绕过已经开始吃饭的刘环,接过黄友蓉递来的碗,眼睛却是盯着刘全有。 “这……”刘全有此刻涨红了脸,却不知道说什么话才好。看来是真相中了第三条胡同家的姑娘,但却又不好说出口。 “要我说呀,你走错的这家,不是好人!或者说,有可能故意说相中你,气他那个邻居。”刘培文此刻解围道。 “为啥嘞?”田小云和刘英异口同声。 “你想啊,全有本来就是走错的,自报家门的时候说是来相亲的,这就是一个巨大的漏洞,他们自己家还能不知道自己姑娘最近有没有相亲的小伙子上门吗?估计是一听全有问是不是第二条胡同姓马,接着就坡下驴,就为了恶心恶心他们邻居。” “哇!”刘英对大人的世界表示惊叹,“你这样一说,这三条胡同的也太坏了吧?” “欸?不对啊!”田小云捏着下巴,提出质疑,“全有,你肯定也有相亲姑娘的照片啊,你当时看出错来,怎么不说呢?” 刘全有闻言面色涨得通红,话也说不理说了,直接朝外奔去。“我先走啦还有点事儿!” “哎!哎!还没说完你跑什么呀?留下吃饭啊!”田小云急了,到嘴边的瓜,还没吃个干净,就掉地上了。 “都怨你,问这么着急干嘛,你没看出来全有是相中人家了吗?”刘培文埋怨了田小云一句,把板胡收拾起来,坐到石桌前开始准备吃饭。 田小云自知说错,低下头却看见身旁刘培德已经吸溜完了面条,此刻已然站起来准备回屋了。 “好哇,怪不得你不说话嘞!就知道吃!” “真不懂你们为啥这么爱听这些张家长李家短的,我就不感兴趣。”刘培德抹了抹嘴。 “什么张家李家的,也就是刘家的我才感兴趣。”田小云噘了噘嘴。 “哎?大早晨的,你咋来这么早?”刘培文这时才觉得田小云出现的时间比平日提前了。 “我?我来叫你俩跟我一起去县里,领通知书去。” “哦?叫我俩?”刘培文眼睛一亮,“你昨天打听的咋样,有我的通知书?” 田小云闻言面色一滞,讷讷道:“我没仔细问。” 刘培文听闻,明白她是怕自己难堪。 他往里屋的方向望了一眼,转头跟田小云说,“你出来,咱俩门口说去。” 田小云疑神疑鬼地跟着刘培文到了大门底下,刘培文微微一笑,问道:“你也考上了吧,怕我难受,还不报喜了?” “……嗯,李老师说是我跟刘培德考上了,市里昨天一早就来了电话,说是通知书今天就能到县里,昨天我就跟老师说,等我们今天去拿录取通知书。”田小云看刘培文与往日神色无异,坦白也得干脆。 “那就你俩去呗,我就不去啦,我今天还有别的事儿要做。”刘培文摆摆手。 “可是,你不去,你不去我……”田小云涨红了脸,话也不会说了。 “怎么?你不想跟树根单独相处啊?”刘培文此刻的心情再次跑偏,看着眼前的纯情假小子调笑了起来。 “你也不想想,你俩报的可不是一个学校,如今都录取了,以后见面的机会就不像这两年这么多啦,你还不赶紧抓紧机会。” “我抓紧啥机会啊我!你别乱说话!”田小云心思被人点破,羞恼成怒,“你不去就算了!俺俩去也一样”说罢转身就走。 ------------ 田小云终究是和刘培德一起去县城了,刘培文把他俩送到村口,才慢慢走回来。 事到如今,大刘庄三杰,恐怕已经变成大刘庄双骄了。 回到院里,刘培文坐定片刻。 此时刘环和黄友蓉已经下地去了,家里只剩了刘英和自己,哦对了,还有来找刘英一起写作业的李倩。 跟刘英招呼了一声,刘培文转身去了前院。 刘璞、刘环两兄弟的房子,是前后两个独立的院落,前院的面积更大一些,院子里除了一颗石榴树,还有一大片菜畦。除了没有水井,房屋的其他规格跟后院是一样的。 原本刘璞在的时候,刘培文父子二人是单独住在这个院子里。那时候刘璞回乡,在公社里帮忙做事,换点口粮,因为刘璞一家早就定居水寨,村里除了这处宅院,其实户籍也并不在此处。 等到刘璞生病离世后不久,刘培文初中毕业,又去隔壁县做了两年知青,这院子就荒废了。久无人住的房子,即便叔叔一家偶尔洒扫,也难以改变缺乏人气的事实。所以刘环干脆就让刘培文到后院与他们吃住在一起,也算是对自己这个侄子的爱护了。 不然以农村规矩来说,分家之后,必然是各过各的。 提了大半桶水,扛着把扫帚,刘培文费了大半天劲儿,才把屋里屋外洒扫一遍,着实累得够呛。 费了半天的体力,看着焕然一新的院落,刘培文只觉得仿佛心头的阴霾也被扫净了一些。 他下定决心,不能再当个无用的米虫,总要想方设法赚些钱,让自己和叔叔一家的生活越来越红火。 给自己定一个小目标,我先挣他个一百块! 过了晌午,刘环和黄友蓉也回来了,几人吃了点饭,便各自休息,八月的天气,没有阴凉的地方脚底板都要烫出油来,刘培文也没有外出的心思,躲在屋里又写起了商业计划书。 写着写着,他发现自己写不下去了,如今的他对这个年代的商业发展的细节知之甚少,很多机会根本不明白如何寻找。 早知道让田小云今天多买些报纸带回来了。刘培文心中暗暗后悔。 就在这时,九婶的声音却远远的传了过来,“就是这家!就是这家!” 刘培文迎出门去,却见九婶已经身形如飞地离去了,只留下一个中年男人茫然站在门口。 这男人带着一副金丝边眼镜,白色的短袖衬衫显得干净利落,胸口插着一支钢笔,有些谢顶的头上,发型是一丝不苟的三七开,其中已经夹杂着不少银丝。 此刻他提着一个公文包,看着刘培文。 “您是找谁?”刘培文上前询问。 男人这才从九婶仓皇离去的愕然中回过神来,看向刘培文,半晌,点点头说道:“像!真像!” “我?像谁?”刘培文不解。 “你爸爸是叫刘璞吧?我是他的朋友。”男人露出一丝微笑。 其实以前在水寨的时候很多人都说刘培文长得像妈妈,等回了大刘庄,不少人并未见过他妈妈,反而觉得他像刘璞。 刘培文这十里八乡俊后生的名号,也是跟着自己的爸爸叫响的。 把人请到屋里,在桌旁落座,男人才又开口。 “我刚才听那个大妹子说,你爸爸已经过世了?” 刘培文递过一杯凉茶,“您是我爸爸的朋友?他的朋友我知道的不多,还不知道您高姓大名。” “我啊,我叫张一公”男人扶了扶有些下滑的眼镜。介绍起了自己。 原来张一公是隔壁县的人,他在五六十年代就跟自己父亲认识,当时就在报社工作,与经常投稿的父亲可以说是老相识。那时候父亲为了避祸,把很多书信都交给了他保管。 后来张一公自己却又受到审查,如此往复,两人竟是在接近二十年的时光里断了联系。 如今他是来归还书信的。 “造化弄人啊……”张一公听刘培文讲了讲他这几年的经历,拭了拭眼角。 “我认识刘璞的时候,他笔名叫玉声,取金声玉振之意,那时候我们专栏,他可没少投稿,当时是咱们省少有的青年作家,我们报社都觉得他是未来的大作家,大评论家!” “这么多年过去,我只以为他因为环境变化不敢写了,没想到……” 张一公使劲儿拍了拍自己的大腿,激动地站起身来。“培文,你带我去他坟头看看吧,我去拜拜他。” 两人走了一刻钟,跨过一大片荒芜的河滩地,终于来到村里的坟地,刘璞的坟远远的挂在西北角,跟刘培文的爷爷刘尚均靠在一起。 此时的坟地寂静无声,在酷热的天气里,两人望着刘璞的坟头,一时都没有说话。 半晌,张一公从公文包里摸出一个小水壶,慢慢拧开盖子,刘培文就闻到一阵酒香。 张一公把壶里的白酒都洒在刘璞的墓前,又深深的鞠了一躬,转头对立在一旁的刘培文说:“回去吧。” 两人又往回走。 夏日的荒滩,枯黄的苇草足有一人多高,俩人穿行在其中,不少碎屑就粘在流着汗的胳膊上、脸上,让人刺挠得难受。 回到家,两个人好好的洗了洗,才重新坐下。此时刘环也起来了,跟他招呼了几声,又重新倒了茶,三人在堂屋里说起了话。 张一公从提了一路的公文包里摸出大约几十封信,摞在桌子上。 “培文,刘环,这是刘璞当年托我保存的信,我都没有拆开过,如今二十年过去,也都物是人非了,你们拿着留个念想吧。” 刘培文扭头看去,发现信竟然是国外寄过来的,信封上的落款还是英语。 刘环不懂英语,但是一看是外语,就已经是面色一变。 刘培文见状,明白自家叔叔肯定知道些什么,只是此时不好当面说罢了。 三人把书信放到一旁,又聊起了天。 聊着聊着,刘培文这才知道,自己眼前的这个看起来有点迂腐的中年人,竟然是个知名作家。 张一公、张一公……他越想越熟悉。 “《犯人李铜钟的故事》,是您写的吧?” “哦,你看过?”张一公一听刘培文问起,笑着回答道。 “看过,写得特别好!我记得是……《收获》!是发在去年的收获上的吧!” 此刻刘培文才终于想起张一公其人。 犯人李铜钟的故事是张一公1980年发表在收获上的小说。当时张一公将小说投给复刊不久的《收获》后,被编辑选中推荐给了主编巴老。巴老看后非常喜欢。发表之前,按照当时的惯例,编辑部向作者所在地调查作者情况,征求意见。 可地方主管部门领导却认为张一公有“属于人民内部矛盾”的问题,两次打电话坚持不同意发表他的作品。还有人写信揭他的“老底”,也坚持认为这部小说不能发表。最终还是巴老力排众议,不但将该小说发表在《收获》上,还重点推荐,放在了80年的第一期上。 张一公可以说是中原作家的代表人物,后来也做过一省文协的头领,虽然在八十年代群星璀璨的众多作家之中看起来声名不显,但实际上实力不可小觑。 “培文,你如果对文学有兴趣,有没有尝试过写作啊?”张一公看刘培文激动,心中有些感怀,仿佛看到了几十年前跟刘璞一起谈论文学创作的时代。 “没有”刘培文摇了摇头,“这些年当知青、回来上高中重新学习,根本没机会尝试。” “试试嘛!”张一公鼓励道,“俗话说老子英雄儿好汉,你爸爸当年是个大才,你也差不了!我看你说起这些文艺的东西也头头是道,恐怕平常也没少看书,底子总是有的!” 刘培文点头应是,心中却燃起了另一团火。 是啊,80年代是属于文学的年代,而80年代的作家,在收入方面也是超越时代的,至少在这个年代,是真正的来路清白,还数额巨大的收入了。 想要赚下第一桶金,写作是个不错的办法。 “叔,我想问问您,您写这篇《犯人李铜钟的故事》,能收到多少稿费?”刘培文望着张一公,大胆问道。 张一公倒是没觉得刘培文谈钱有什么不妥,“这篇小说是个中篇,我记得一共写了是28000多字,收获给了我千字7块的稿费,一共是198块钱。” 198块!刘培文心想,这一篇文章就是他两个小目标啊! 或许,我也可以? 第4章 写点什么呢 送走了张一公,刘培文手里多了两本张一公赠送的刊物,一本人民文学,一本收获。 据张一公说,虽然都是1980年的旧刊,但是里面的作品却并不过时,甚至比一些作品不强的新刊要好,他专门叮嘱刘培文好好看看。 傍晚,田小云和刘培德终于回来了。 两人刚进了院子,刘英就已经按捺不住心情,冲到近前,“录取通知书呢,我瞧瞧,我瞧瞧!” 此刻的院子里,田小云的爸爸田四和李建国也在。 今天是两家人都有喜事,李建国一家又是正好住在两家中间,关系也特别好,所以干脆三家都坐到这里,一起给这两个大学生庆祝一番。 刘培德从自己洗的有点发白的解放包里翻出一张信纸,白色的信纸抬头是水木大学四个大字,然后往下看就是录取通知书的字样。 刘英粗粗的看了几眼,抬头问道:“哥,应用数学都是学什么啊?” “这个我知道!”田小云抢着回答,“应用数学,就是用于解决实际工作生活中的问题的数学学科!” 刘培文撇撇嘴,这句话一看就是田小云从刘培德这里学来的。 “小云,你的录取通知书呢,赶紧拿出来给你爸爸看看啊!”李建国坐在石桌前,出声说道。 田小云这才不情不愿的掏出自己这份,递给田四。 她这个学校跟水木实在是没法比,故而面对全市第一名的强大,着实有些拿不出手。 刘环凑过去看了一眼,“商都大学会计学专业,这可是好专业啊!” 应用数学大家都不懂,可是会计大家可太明白了,这年头,专业的财会人员无论走到哪里都是最重要的资源,而且工作跟财务贴***日里也要神气几分。 “可不说呢,将来要是分配个工作,能去陈州城里吃公家饭,那就厉害啦!四哥,恭喜恭喜啊!”李建国满脸羡慕之情,连连祝贺。 田四是老田家的四儿子,老田生了四个儿子,前三个都没活过三岁,到了田四这个,老田已经吓得连名字也不敢取了,生怕又养不活,干脆直接叫田四,如此多少年,田四没有再取过正经名字,但娶妻生子,生活却也一帆风顺。 说话的工夫,刘培德又从包里抽出另一张纸,交给了刘培文。刘培文一看,也是通知书,不过是“未录取通知书”。他也不藏着掖着,给众人传阅了一番,笑嘻嘻的也没当事。 大家本来都担心刘培文情绪不好,如今看到他看得很开,心也放下了,一番推让后,今天这两个准大学生和刘培文的面前也都倒上了酒。 “真不知道这筛酒有啥喝头。”刘培德喝了一口,咧着嘴说。 “筛酒还不行,咋,你要喝白酒啊?”李建国喝了两口,笑着说。 这筛酒其实就是乡村里私酿的土酒,因为没有蒸馏工艺,只能用发酵沉缸办法做的甜酒,故而酒质混杂不清,需要过筛加热再喝,所以一般就被乡村里称为筛酒。 如今白酒在农村还是金贵东西,在村里喝酒想喝醉,白酒是万万不敢想的,只能喝筛酒,虽说度数只与黄酒相若,但胜在量大。 前些年粮食紧张,民间筛酒者不多,这两年口粮渐渐没这么紧张,搞酒的人便多了起来。 “话说回来,你这从哪弄的酒啊,喝着可不赖!”刘环抿了一口酒,朝着田四问道。 “我也不知道,就是给人家修磨,人家凑手给的。”田四喝了一大口,不以为意。 “啧啧,还是你这个干石匠的厉害啊,这几个寨子,谁不知道你手艺好,那天我回来都看到张家店人还过来请你去,二十里地啊!”刘环感慨道。 刘培文闻言盯着田四的手看了看,果然手上一副老茧,此刻虽然洗得干净,但他也能想象得到田四给人修磨的场景。 在八十年代,石磨、碾子几乎是每村必备甚至家家必备的“先进工具”,无他,指望着磨面吃粮食呢。 所以这年头修磨可以说是石匠最重要的工作,不仅要价可以谈,也常常四处游走,能获得不少好东西。所以田四一家也是大刘庄数得上的富户,要不是如此,也不能供得起三个孩子都去上学念书。 一群人喝着小酒,说说笑笑,天黑了还没结束,黄友蓉取出两盏煤油灯,点亮了放在桌上。 “咱们这儿,啥时候能有电啊?”刘英早早吃完了,拉个凳子坐在一边,抬眼看着桌子上的煤油灯,满怀憧憬地问。 “电?还得个两年吧。”田四放下杯子,此刻已经有些醉眼惺忪,“李寨今年才通电呢,我去镇上干活的时候也看了,没意思,一家就拉了一个灯泡,拉到堂屋里,就那电灯泡,还不如汽灯亮。” 田四说的汽灯是如今乡村里不太多见的灯,反而是学校里用的多些,加的也是煤油,不过工作方式不一样,需要挂灯纱罩,也需要打气,比煤油灯亮的多,用起来花费也高得多,村里等闲家庭都用不起,依旧不是煤油就是蜡烛。 “可是有了电,就能看电视啦!”刘英直白地把心中的向往倒了出来。 “在村里看电视?哪这么容易。”田四摇了摇头,“我听人说,这个电啊,是要看压力的,李寨的人都成天叫着说电压不够,根本就带不起电视机。” 刘英闻言,小脸直接垮了。她之前去水寨同学家,有幸见过一次黑白电视,当时连腿都挪不动了,做梦都想自己家能拥有一台。 “带得起来也不好办!隔三差五就要停电。”刘环夹了口咸菜,把碗里的薯干茶喝了个干净,抹了抹嘴,叹了口气。“电视票也不好搞。” 在八十年代初的农村,能拥有一台电视机,特别是在通电都不充分的情况下,根本就是奢望。刘培文上一世的记忆里,农村能有电视机,怎么也要到八十年代中下旬了。 坐在一旁的刘培德今天头一次被大人允许喝酒,喝了两杯就有点晕,说话也开始变得絮絮叨叨,逮住刘培文说起来没完。 “不是,哥,你这个英语到底咋考的,怎么能有二十分呢?”刘培德从学校回来,一路上耿耿于怀,就是因为这个成绩单。 固然,他已经是全市第一名,在81年能考到快五百分,在整个陈州也是相当炸裂的。但是他的外语呢,0分,包括田小云,也是0分。 但是刘培德这话说出来,刘培文只觉得闹心。“树根你光看英语,你咋不看数学你120分,我3分呢!” 刘培德和刘培文俩人的成绩单,刚才大家都看了,可以说是两个极端,因为刘培德报的理科,刘培文是文科,这中间的科目有不少差距,可是语文数学外语总都是要考的。 恢复高考的最初几年,英语是不计入考试总分的,所以在八十年代初,很多地方高中根本就没有英语老师,更别谈外语教学,除非是要报考外语专业的学生,才会有机会专门组织英语学习,所以虽然外语这一门在1981年的高考成绩中计入50分,多数人也是两眼一抹黑,根本得不到几分。 数学的满分是一百分,但是还有20分的附加题,所以说,能拿到120分数学满分的刘培德才是真正的学宗强者,恐怖如斯。 但在刘培德看来,自己认真学了的,满分很正常,但是大家都没学外语,刘培文能考出二十分来,简直是突破自己认知的行为。 刘培文为啥能考20分,这个其实是因为前身插队的时候意外得到了一本英文词典,结果他就靠着插队那两年背的英文单词,连蒙带猜,考到了20分。 对于如今穿越而来的刘培文来说,基于自己上一世做过几年外贸的生活经历,英语对话都不是什么问题。 一旁的田小云没搭话,她喝了两杯酒就不敢再喝,这会儿正在发呆,有时候还吃吃笑出声来,不知道神游到哪方天地去了。 等到月亮渐渐爬上墙头,一伙人终于散场,大家都洗洗睡了。 再快乐的日子,明天也是要下地干活的。 刘培文兄弟俩打了盆凉水,在院子里冲了个凉,就举着灯回了屋,刘培德今天罕见的没有挑灯夜读,而是一屁股躺在床上就昏昏睡去。 而刘培文则是从抽屉里找出了一沓稿纸,这还是上高中攒下的,掏出钢笔,面对着一张空白的稿纸,他陷入了沉思。 如果走文学这条路,他写点什么好呢? 后世的经历和阅读积累,让他的脑子里有无数的素材可以使用,但很多题材放到这个年代,却不一定合适。 另外就是自己的写作水平,写作这件事儿说得简单,但如何遣词造句,如何安排布局结构,其实精深处的细节不胜枚举,也并非一件容易的事儿。 好在上一世自己也没少写剧本和小说,或许不算高明,但对于文学作品的内容结构和行文方式也有了解。 现在就看自己能写什么了。 第5章 要投就投人民文学 第二天刘培德起来的时候,已经是快九点了。 伸了个懒腰,晃了晃有点晕的脑袋,刘培德不由得反思自己,昨天到底喝了多少,怎么居然还睡上懒觉了呢? 出于对科学的尊重,他决心在最近再来几次定量对照实验,观测一下自己的酒量到底怎么样,嗯,一定要完全掌握自己。 套上了一个海魂衫,下身随意穿一条长裤,刘培德今天打算跟自家大哥商量商量再批点冰棍的事儿。 上次赚了将近一块钱,他已经有点食髓知味,如今过了几日,他早已忘记了当初屁股炸裂般的酸痛,只觉得自己又行了。 此刻大哥并不在屋子里,刘培德转了一圈,却发现了遗留在桌子上的几张废稿纸。上面所写的字句不少都被划掉,但还看得清楚。 大哥写得啥?刘培德满心好奇,摸出眼镜带上,认真看了起来。 “小说,是一个民族的秘史……” 有点说大话了吧? “阿宾的高中成绩并不理想……” 这段怎么没展开写呢? “那一天我二十一岁,在我一生的黄金时代。我有好多奢望。我想爱,想吃,还想在一瞬间变成天上半明半暗的云……” 写的真好啊!不过这么早就开始总结一生了吗?是因为前两天昏死过去的时候想到的吗? 想到这里,刘培德面色沉凝。 “1965年的时候,一个孩子开始了对黑夜不可名状的恐惧。” 啥啥啥,这写嘞都是啥? 刘培德眉头紧锁的看着眼前的这些写出来又被划掉的句子,很怀疑自己哥哥的精神状态。 而此刻的刘培文,跑到了前院里拉板胡,顺便理理自己的思路。 原以为作为穿越众,前世自己也有相关的知识储备,应当是笔走龙蛇,日更万字,瞬间走向人生巅峰,如今一动笔却发现,就自己这水平,写纯文学真的还差得远。 一看就会,一做就废!这就是嘴炮——唇文学。 刘培文不由得想起网文结构三步。第一步:这有何难?第二步:果然很难。第三步:切了。 “哥!”刘培德循着声音找到前院,手里还拿着那几张废稿纸。 “咋了?”刘培文并没有停止拉板胡的意思,随口回道。 “你这是,写小说?”刘培德扬了扬手里的稿纸。 “嗯,怎么不算呢?” “哦……那咱们明天还去卖冰棍吗,明天孙店又逢集了。”刘培德此刻屁股已经不酸了,又开始巴望着自己的赚钱大业。 “你去吧,本钱你就用,挣了都是你的。”刘培文随口说道。 他现在深深的陷入写作的思考中不能自拔,根本没工夫陪着弟弟玩大屁股裂了的极限挑战。 “不是,哥,你真打算写小说?” 板胡声音戛然而止。刘培文盯着弟弟,“咋咧?不中?” “不是不中,我就是觉得不踏实。” 刘培德是理科生,他本能的抗拒一切以人的创造力为核心的事,一心追求客观的真实。这也是他热爱数学的原因,只有数学不会骗人,对就是对,错就是错。 刘培文心中一动,如果说弟弟这种并不热爱文学的人都能喜欢的作品,是不是更厉害一些?这就是现代版老妪能解了吧? “你也读过不少小说吧?喜欢什么样的?” “说不上来……科研的算吗?”刘培德思考了半天,只能想起自己看过的科研书籍。 刘培文失望地拿起了板胡,顺便朝刘培德摆了摆手。 刘培德识趣地滚蛋。 接下来的七八天,刘培文着了魔似的书写又划掉,人也越来越烦躁。刘培德则按照固定的思路开始屁股爆炸模式,连着跑了三四趟,去了几个集上,终于屁股吃不消了,肿得下不来床,结果刨除损耗,也就赚了五块三毛钱,还不得不去找青舟大大拿了点外敷的药,又掏出去五毛。 对于刘英来说,却是爽翻了,刘培德没卖完的冰棍基本都进了她和李倩的嘴,如果再加一个人,那就是经常去刘培德卖冰棍现场“探班”的田小云。 这天下午,刘全有又来了,他不知听谁说刘培文这两天心情不好,就过来看看。 照例没空着手,提了一个大西瓜。 刘英欢天喜地抱过去放进水桶里,吊进井水里镇了,满心都期待着冰凉西瓜的滋味。 “哥,你这两天是咋了?愁啥呢?”刘全有望着头发乱糟糟的刘培文,有些担忧。 “没事儿,想事情没想明白。”刘培文倒没觉得自己状态很差,接连几天的不断书写,删改,他心中对于写小说的想法渐渐有些清晰了,只是还缺一些灵感。 “可是我听外面传说,说……哥你出去干嘛去?”刘全有话还没说完,就赶紧站起来去拽往外冲刺的刘培文。 “我找你九婶去!” “中啦中啦,这回真不是九婶传嘞!”刘全有用了几分力气,终于是把刘培文重新按回凳子上,才继续说道: “这回是马连才,他说看到你形容枯槁——” “噗!哈哈哈哈!”一旁喝着水的刘英直接笑喷了,洒出的水溅了旁边看热闹的李倩一裤腿。 “刘全有!你好好说话!”刘培文听到这里都气笑了。 原因无它,马连才是个瞎子。 此人擅长搞封建迷信,给人算卦判辞,但毕竟是瞎子,所以至少在业务上应当是不包括相面的。 “心眼!心眼!他说他用的是心眼”刘全有解释道。 “呸,我看他用的是腚眼!” 刘培文直接爆了粗口,“你抓紧说,他传什么了。” 刘全有终于得以继续,“马连才在村南头跟人说,你、树根、小云三个人的命运他早有判辞。他说:树根八字属金,庚金生水,水木相生,所以考上水木大学是命里该然! “又说什么小云五行属土,土生金,商州与金相合,报的又是金钱专业,所以顺风顺水,自然水到渠成。 “至于大哥你,他说你命格乃是炉中之火,成就高低不只在于自己,更看火中之材。以心眼观之,你最近必然形容枯槁、面如死灰、进退维谷……但若是渡过此劫,就相当于是炉中火给一下子点着了,以后必然是大富大贵,妙不可言。” 刘培文闻言,心中暗叹这马连才果然是算卦行业的好手,几句话说得毫无破绽,怎么问都能解释,怎么解释都行。 就连一旁的刘环也开口点评,“连才这算卦的水平有进步了,你看看这几句话说的,滴水不漏,出去一卦咋弄得值一毛钱。” 几人又聊了几句马连才的事,却也没把他所说的什么判辞放在心上,因为大刘庄的人都知道,他这一套所谓紫薇斗数,先天卦象,都是刘培文的爷爷刘尚均当年讲过的。 爷爷说的时候,只是在乡村大会上帮助乡民破除封建迷信,当时就已经言明所谓算卦卜辞如何看人下菜、模棱两可,对未来的预判怎么有回旋余地,当场听到的可是不止百人千人,加之大家一直以来都是接受无神论的教育,所以谁也真不信,只当是听个玩笑。 几人又追着刘全有问了问上次没吃完的“瓜”,这次的瓜也镇得差不多了,刘全抢先去捞西瓜,从灶屋借了刀切开,西瓜豁然脆响,登时顺势裂解,露出鲜红水嫩的果肉。 刘全有先劈了半个,分出十多牙瓜,给大家分了,又给邻居们送了几块,至于屋里趴着养屁股的刘培德,则是让刘英送进屋去。 几人大口吃着瓜,沁凉的汁水顺着喉头淌落,都觉得精神振作了几分。 临走的时候,刘全有又拉过刘培文,说了说过几天去刘璞上坟的事,刘璞当年去世,是在八月下旬,刘全有则是作为干儿子,年年都与刘培文一起去上坟。 “哎,可惜俺干爹死的早,你看现在日子多好。只是……” “只是什么?” 刘全有挠挠头,“当年干爹说希望我好好学习,争取干上大队书记,我怕是做不到了。” “你说这些干嘛?”刘培文向来对刘全有的愧疚不以为意,“他当年救你,又不是为了让你一辈子听他的,那时候说这些,都是为了让你好好活着。” “对、对……” 刘全有点头无话,就默默走远了。 刘培文望着他远去的身影,就知道他虽然看似走了很远,但依旧没有走出去。 回到屋里,他回忆起刚才自己跟刘全有的对话和父亲这些年的经历,再加上自己两世为人的纠结与感悟,一阵阵心酸涌上心头,脑海中忽然有了一个想法。 思忖半天,他觉得这想法很好,可是自己似乎写不出来? 接下来两天,刘培文忙着把自己关于这个故事的想法的浮光掠影先记录了下来,却并不打算正式动笔,他在记录的时候就明显觉得自己的能力根本不足以完整的写出心中的这个故事。 先写个简单的吧!哪有人能一本书封神的? 刘培文望向书架上的三侠五义。也许,写个侠客的故事,比较简单? 有了新想法的刘培文又细细地想了一天,终于开始动笔。动笔之后就很快,不过三天工夫,小说稿子就写完了。算了算字数,三万多一点。 日更万字,可为斗帝强者。 扔给一旁刚养好屁股的刘培德看,刘培德揉着屁股,连连看了三遍,终于说了个好字。 下午田小云听刘培德说了之后,也跑来借阅,看完之后大为赞叹。 “培文哥?你这篇小说打算投稿吗,投哪里啊?” 刘培文大手一挥,“咱这水平,要投就得投人民文学啊!” 第6章 来电 虽然嘴上说的霸气十足,但真到投稿的时候,刘培文又谨慎起来。即便他的小说在被多人传阅之后,点评为不比杂志上的小说差,但他也生怕自己成为跟城北徐公比美的邹忌。 于是他花了一整天的功夫,一字一句的把稿子细细读过,检查修改了一些遣词造句的细节,觉得万无一失了,又找出新稿纸,拿出自己上好的写字功底誊抄了一份。终于觉得满意了,这才接过弟弟刘培德这两天给他从各处杂志上收集到的投稿信息,开始做投稿排名。 首位当然是人民文学,其次就是收获,十月、当代、花城,再次是燕京文学、沪上文学、鲁东文学、中原文学、长城、延河……再往下就是一些城市的文学期刊,那些几人干脆就是只听过名字,根本没找到投稿地址。 “任重而道远啊……”刘培文审视着自己用毛笔大字写出来的期刊名字,叹了口气。 “你不是说人民文学吗?投呗。”一旁的田小云撇了撇嘴。 刘培文嘴角抽了抽。 按理说,刘培文采用余华那样饱和式的投递方式,是最稳妥的,从上到下投个遍,总有中的吧?实在不行,就推倒重来,另起炉灶。 可是这里面就有一个问题,那就是投递成本。 现如今,投递一封挂号信,外埠的价格是一毛二,如果说从人民文学开始投,屡次不中的话,光寄信的成本就让此刻身价1元的刘培文头疼不已。 这首先就要考验他对自己作品的信心,其次还要考验他的钱包。 “投十次不就是一块二毛钱嘛!哥,这钱我给你掏!”刘培德豪气的说。 前天他屁股好了之后,不死心的又跑了一趟,不过这次长了个心眼,总算给自己留了点休息的时间,不敢再天天当特种兵。 可饶是调慢了节奏,目前手头资金已逼近二十元大关的刘培德,感觉自己赚钱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了,简直可以买下全世界。 “你可拉倒吧,想想你上大学在燕京得花多少钱!”刘培文瞪了刘培德一眼。走到了刊物列表前,开始了自己的剖析。 “古语有云,取乎其上,得乎其中,取乎其中,得乎其下,取乎其下,则无所得矣。”刘培文指着眼前的期刊列表,“我现在觉得我的作品能投人民文学,那么我去投当代、十月这些也许就很有希望,但是如果想十拿九稳的话……”他指了指燕京文学,“还是投它吧,必能中!” 身前的刘培德和田小云一副“感觉好有道理”的点了点头,大概是被刘培文装出来的强大信心给折服了。 做了决定之后,刘培文表现出了极高的执行力,当天直接借了自行车,猛蹬一阵,跑到镇上去寄信。 在邮电所里写完了挂号信的封皮,刘培文想了想,又在稿子末尾和信封上都写上了水寨一高的电话,并且说明了如何找到他,这才放心地把稿子放进去,又细细地用胶黏住信封,紧紧地捏过一遍封口,才递到邮递员手里。 “一定要给我寄到啊,哥!” “你小子,不会是给人家写的情书吧?这么怕丢?” 在邮递员的打趣中,刘培文蹬起自行车。此刻心里的一块大石落下,他忽然觉得连这八月毒辣的阳光也温柔了几分。 接下来的几天,刘培文也没闲着,挂号信怎么也要六七天才会送到,这段时间,他干脆继续构思自己最初所想的那篇内容,此刻他已经填充了不少细节,开始根据时代思考调整故事情节和文字的结构,如此删删改改,几天的光景,光是废稿和素材就堆了一大摞,不得不又掏了两毛钱,去镇上买了两大摞信纸和一瓶墨水才罢休。 而这段时间里,弟弟刘培德虽然逐渐练就了一个铁屁股蛋子,但生意却越来越难做,好几个集上现在都有卖冰棍的了,甚至还比他便宜一分钱,他的生意霎时难做起来。刘培文虽然心中已经有了立刻提高销量的办法,可是想到弟弟马上就要去燕京上学,实在不该在这种事儿上浪费精力,于是劝了他两次,他才悻悻结束了自己的小贩生涯。 最后算了算账,卖冰棍一共挣了二十二块三毛,最后又拿出一块钱给批雪糕给自己的同学家,分了五毛钱给借给他自行车的邻村同学,再去掉这中间修自行车的花费、每天猛蹬数小时多消耗的杂面馍馍,零零总总算一算。最后落在手里的钱,一共是十九块整。 然后刘环就把县里给的200块钱的状元慰问金,学校给的10块钱,乡里和大队里给大学生凑的50块钱,一共是260块钱交到刘培德手里。 刘培德瞬间就从盈利十几元的街头贩夫变成了腰缠近三百元的乡村贵公子。 “爸,这钱也太多了吧?”刘培德把两笔钱合到一处,抬头看着自己老爹,有些忐忑地问道。 “是不少,可你去的是燕京啊!”刘环拍了拍刘培德的肩膀。 自古京师居大不易,什么东西都不会太便宜的。即便是如今上学不需要学费,甚至学校每个月还给学生发三十五斤粮票,但吃饭还是要花钱的,这个时期,哪怕只在食堂吃两顿,就买最便宜的菜和馒头,一天也要三毛钱。要是吃荤菜,光一个菜就得两毛,红烧肉、红烧鱼那更是五毛开外。 尤其这年头大家肚子里都没有多少油水,无论男女饭量比后世都大不少,算下来,一个月吃饭,至少也要十五块钱左右,才能吃饱。一个学期就是五个月,光吃饭就要花掉快八十块钱,这中间不买文具、不买书吗?不出门吗?所以二百多块钱看起来不少,但是好像也没那么禁花。 “还好上大学不用交学费,不然谁家读得起啊?”黄友蓉听着几人在这里盘算,手都直哆嗦。 这是亏得县里、乡里给了些钱,才让家里有了喘息之机,不然光是一年两个学期的花费,家里的存款就得狠狠扒掉一层,上完大学,还不得花个精光? “婶儿!这就是你不知道了,”刘培文笑着说,“我听说在人家美国,学生上学都得找银行贷款,不然根本读不起。这学贷一背就是好几十年。” “要不说资本主义是毒瘤呢,你看看把老百姓都坑成什么样了。”刘英闻言也忍不住吐槽。 刘环听到刘培文说起美国,却是神游物外,想起了上次的那些书信。 那些信他也没跟刘培文多讲,就直接收了起来,直接锁在柜子里了。 经历过那些年代,哪怕身处乡村,他们也是谨小慎微,生怕惹出麻烦,哪怕他知道这一封封信背后,可能有很多远道而来的故事。 把钱归拢完,剩下的就是行李了,算算出发的时间,横竖还有八九天,众人也都是慢慢收拾。 这期间也不断有亲戚朋友送东西过来,东家纳的鞋垫,西家做的布包,林林总总,心意满满。毕竟这可是实打实的状元郎,这在古代约等于乡试第一的举人老爷,怕不是当时就能捐出个富家翁来。 就连一贯假小子的田小云,这次居然也做起了手工活,送了一方绣着德字的手巾送给刘培德,而朴实无华的刘培德则直接甩给田小云两毛钱,把田小云气的够呛。 就这样忙碌着、准备着,一天天日升日落,炊烟袅袅,乡村的生活似乎热闹了几分,但又似乎与往日没有太多不同。 这天晌午,刘培文如往日一样,吃过午饭,冲了个凉,打算躲在屋里继续梳理思路。大队书记直接骑着自行车跑到了门口,连连叫着他的名字。 “怎么啦,李叔?”刘培文出来迎面,大队书记直接摆手让他蹬车子,书记则坐到了车后座。 “走吧,赶紧去镇上,你学校里打来电话了,说燕京有人找你!电话打到镇上办公室,办公室又找到我,这才赶紧来通知。” “燕京!?”刘培文闻言心中暗喜。自己跟燕京的联系,仅限于多日前给燕京文学的投稿,能打回电话来,看来投稿这事儿有门! “俺也不知道啥事,你去吧,你累了咱俩再倒倒!”李叔一路蹬车子也累得够呛,此刻刚喘匀了气。根本不想多说话。 刘培文此刻也来了劲头,干脆站起来蹬,仿佛身上忽然有了使不完的劲儿,身下的二八大杠被他蹬得飞快。 只不过他是有劲儿了,直把后座的李书记晃得够呛。 “慢点慢点!你要晃死人啊!” 刘培文此刻充耳不闻,他的耳边只有呼啸而过的风,和砰砰的心跳声,至于书记的抱怨,不好意思,那都已经随风飘远了! 一路火花带闪电,刘培文带着一个人,愣是骑出了比一个人骑车还快的速度。 赶到李寨镇公所的门前,李书记再也忍不住了,一把推开刘培文,扶着车子吐了好几口才罢休。刘培文见状也赶紧上去扶住他,拍着后心,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两人这才走进公所,找到镇长办公室,这是全镇为数不多能打长途的几部电话之一。 镇长见二人进来,有些奇怪地看了看面色灰白的李书记,随即问道,“开昌同志,这就是刘培文同志吧?” 李书记勉力点了点头,给镇长介绍了一下刘培文的情况,刘培文又把自己往燕京投稿的事儿解释了一遍,镇长这才点头,“没想到咱们镇还有大作家呐!”把电话机推到刘培文跟前,“用吧。” 镇里的电话此时还是老式手摇电话,这个年代想从中原把电话打到燕京,可不是容易的事,跟后世的点对点拨号不同,此时都是拨到邮电局,接线员就问你要到哪里,再根据你要打的地方把电话线手动接到对应的接线管,是真正的物理接线,所以这年头打电话一般都被叫做“要电话”。 从李寨要到燕京,大体上要从县邮电局转到市邮电局,再转到中原的接线局,再去拨外省,忙的时候,一个电话也许要等半天都不一定接通。三人枯坐了半晌,镇长就有事消失了,李书记一见镇长走了,嘱咐了刘培文几句,也干脆离开。 没办法,谁也不知道能不能接通,多久接通,陪在这里根本毫无意义。 所幸不到一个小时,电话就接通了。 电话的那头是个中年女子的声音,刘培文赶紧自报家门说明来意。 “哦!你呀!”女子笑了笑,“我是周燕茹,燕京文学的主编,你的那篇《双旗镇刀客》我们看了,觉得不错,就是有些内容过于通俗了些,文学性还需要提高。怎么样,你愿意改稿子吗?” 刘培文闻言大喜,自己本身就是奔着稿费来的,此时说有什么一字不改的逼格气节那绝无可能。 “周主编您好,我就一个问题,要是改好了,肯定能给我发表吗?” 电话那头的周燕茹笑了,“你这小子怎么还谈条件呢,不过你可以这么理解,我们让你改稿子,肯定是想发表的!” “太好了!”刘培文一下子蹦了起来,差点没把电话线拽断。“那我怎么改,您现在跟我说吗,我,我找找手头有没有稿纸。” “小刘啊,你不用着急!”周燕茹听得刘培文的慌乱,在电话那头笑出了声,“这样吧,你现在是有单位吗,还是在哪里,跟单位里说一声,写个介绍信,来燕京改稿子吧!车票我们给你报销,你来改稿还有补助,按干部标准,一天一块钱!” 刘培文闻言,隔着电话给人表演了一幅小鸡啄米图。不假思索地把事情答应下来,又具体问了去办公室的走法,找了纸笔细细的记录下来,这才又千恩万谢的挂掉了电话。 走出镇长办公室,刘培文此刻神清气爽,仿佛顷刻之间就获得了巨大的成长。 他感受着自己鼓噪的内心,感受着自己脑海里热血的轰鸣和耳朵里无处不在的杂音。此刻,他终于把自己丢进了时代的洪流里。 鱼跃龙门,或许就在此刻。 第7章 上大学 1981年8月28日,燕京永定门火车站。 轰鸣的火车拉响汽笛,已经在火车上日夜煎熬了17个小时的刘培文两兄弟,跟随着拥挤的人流走下火车。抬头望望头顶的骄阳,两人揉了揉酸痛的肩膀和腰,开始找出站的指示牌。 回想起从大刘庄这一路辗转来到燕京的经历,从没经历过这个年代公共交通的刘培文仿佛是做了一场漫长的噩梦。 头次去学校的刘培德足足带了两个大包袱,本着省钱的想法,能带好带的,基本都带上了。相比之下田小云带的东西就少多了,毕竟商州离家还不算太远,实在不行,还能寄过去。 三人一大早出发,从李寨搭了个过路的汽车,一路辗转到了水寨,就花了大半天时间。 到了水寨,舅舅张竹早早的在车站等着接上他们,吃了顿饭,刘培文又从张竹这里拿上了几封信和一样捎给燕京亲戚的礼物。三人就赶紧出发,此刻的水寨县城根本没有火车站,好在张竹带着三人在汽车站找了个去陈州的中巴,摇摇晃晃地出发。 中巴走走停停,到了陈州天已经黑透了。陈州总算是有点城市的模样,不过又渴又饿的三人组根本没心情感叹,下了车就直接去中心医院投奔刘培文的大姨张梅。 大姨和大姨夫都在医院工作,平常忙得脚不沾地,这次还是特别请了假来招待了他们。 在大姨家打地铺睡了一晚,又从大姨夫手里接过托关系买到的去商州的三张硬卧,此时田小云眼泪都快下来了。这一路到陈州可把她颠得够呛。 坐上去商州的车,这次的环境总算比前一天舒服多了。 不过这个年代的火车上,还不如后世安全,三人只能轮流睡觉,不过时间过得倒也快。火车开了一天,等到了商州又是傍晚,田小云出了站就坐上了学校的车,跟二人挥手作别。兄弟俩则转头冲向售票厅,这次的车票可是只能俩人自己排队了。 就这样,排了三个小时队,花了四块钱,终于买到了两张从商州去燕京的火车票——明天下午出发。两人干脆就跟很多人一样,窝在候车厅的角落里躺了个通宵,又挨了一个上午,终于挤上了北上了火车。 然后就是最后17个小时的硬座,就这还是时刻表上的时间,不算最后晚点的几个小时。 有了前几天的风尘仆仆,最后这趟车,那真是硬坐。 就这样,花了将近四天时间,兄弟俩终于来到了伟大祖国的心脏,首都燕京。 找到了出站方向,两人并没有急着走,而是开始盘点东西。这是路上俩人的包袱里丢了一双鞋之后就养成的习惯。 “树根,检查!”刘培文舔了舔嘴唇,出声道。 刘培德默默点头,然后开始摸两腿中间,摸心口,摸脚底板,最后拆改包袱一一翻阅,最后才长舒了一口气。 都在! 兄弟俩此刻才终于兴奋了起来,扛起东西,跟着人群,往站外走去。 永定门火车站可以说是燕京最悠久的火车站之一,从建国前就一直是沟通南下北上火车的重要站点,特别是货物站点。 刘培文站在永定门火车站的门口,望望四周,有点唏嘘。 这里就是后世的燕京南站,后世首座高标准大型交通枢纽,每天从这里开赴各地的动车、高铁不知凡几。前世自己每次坐车来燕京,都是这个站点。 “哥!我看到水木的横幅了!在那边!”刘培德兴奋地指了指不远处的红色条幅,上面写着欢迎水木新生的字样,后面就是一辆中巴车。 兄弟二人不再多言,兴冲冲的走到车前,跟条幅下一个带着校徽的女学生打起了招呼。 “你们俩都是新生吗,通知书给我看下。”女学生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张表来,要给两人作登记。 刘培德从心口处的背心里摸出一个纸包,展开纸包,从里面拿出叠了好多层的通知书。 “他是新生,我是他大哥,顺路过来送他的!”刘培文解释了一句。 女学生点了点头,把两人的名字都登记上,又安排了两个男学生过来,把刘培德的行李一股脑扔到中巴车顶的上的大网里,才转头跟俩人说:“现在是10点钟,还没到发车的时间,上一趟的车刚走,咱们估摸得一个小时之后出发,你们可以放下东西在附近逛逛,到点了别忘了回来!水木在西郊,要是错过了车,再等车可又要两个小时,到时候点名上车啊!” 刘培文俩人哪有心情出去逛,过了一开始的兴奋,此刻涌上来心头的是连续几日的奔波折磨,所以都摆了摆手直接上车,开睡! 等到俩人再被摇醒的时候,车已经开到水木的门口了。 摇醒两人的是一个剃着寸头的青年,他脸上满是笑容,点评道:“你俩可真够厉害的,从永定门等车一小时,路上一小时,愣是没被车晃醒,这呼噜打得,我在车前头听得真真的!真能睡啊!” 俩人闻言,都有些不好意思,男生却也没说什么,摆摆手就下车了。 车外是一片喧闹,各个院系的学长都在附近支了牌子,等着迎接本系的新生。俩人攀上中巴车顶,把行李取下来,开始背着行李寻找应用数学的身影。 最后,终于在一个角落里,看到两男一女,身前的牌子正是应用数学。 “同学你们好!都是本系的吗?”女生笑得挺甜,俩男生则是接过他们的东西,带着他们做起了登记。 刘培文看着自己弟弟这一套入学流程,有些恍惚。其实这些事儿本质上跟自己后世的大学生涯没什么不同,唯一的不同大概是没有饭卡,而是生活委员每个月给大家发粮票。食堂凭票付钱,供应饭菜。 等一应事情办好了,把东西去宿舍放下,整理好床铺,兄弟俩此时都有些饿了,出门带的吃的不多,在火车上17个小时,虽然没动弹,但一路摇摇晃晃,此刻又忙活了半天,早已是饿得前胸贴后背。 “走,哥!咱也尝尝大学食堂去!”刘培德此刻终于有了几分身为大学生的春风得意。 水木的食堂是以数字编号,从一到十,最后落成的就是今年刚修好的十食堂。两人寻摸了半天,终于走到了一个食堂里,此时已经是接近一点,但由于最近新生入学,食堂里的人还不少。 兄弟俩排着队往前走,先交粮票再买饭。刘培文眼尖,一眼就看到前面打米饭的盆,足足是个大浴缸模样,连忙指给刘培德看,把刘培德眼睛都看直了。 “这大学真是不一样啊!” 刘培德咽了一口饭,由衷感慨。 第8章 燕京文学 此刻两个人打完了饭菜,找了个角落吃了起来,一人一大碗米饭,一份烧茄子,一份红烧肉,这一顿饭足足花了快八毛钱。 吃完饭,二人回到宿舍,看见宿舍里还没有新同学来,于是又跑去校园里逛了逛。此刻校园里清新优美的环境和喧嚷的人群,与刘培德从小生活过的大刘庄、水寨高中产生的对比不可谓不强烈。 直至此刻,他才渐渐明白自己是走进了中国最高等级的学府。 看弟弟的眼神里渐渐有了不一样的神色,刘培文心中颇为高兴。不过他却已经不能久呆,还得赶紧去找燕京文学的办公室呢。 作别了弟弟,刘培文一个人出了校门,硬着头皮又蹭上学校往返永定门火车站的中巴,下了车,再从附近找路。 燕京文学驻地是西长安街六部口,离永定门火车站约莫有五六公里的距离,人生地不熟的刘培文此刻连蒙带打听,一路沿着路往北走,问了好几个人,终于是走进了燕京文学的办公室。 燕京文学一直是和燕京文连在一起办公,刊物牌子不大,但方方正正挂在门口墙上。院内一排砖木平房,穿过一个很窄的过道才到。此时的燕京文学刚从燕京文艺改名约莫一年多点,人员足有二十多人,一副高歌猛进,寄望在杂志发行上有所突破。 燕京文学如今是月刊,一本杂志并不算很厚实,内容也相对薄弱,比起双月刊的人民文学,季刊的收获,手感上要差不少。 不过这也让他们在稿件发表上更加灵活。比如现在跟刘培文在说话的张德宁,就非常灵活。 “你就是刘培文?看不出来,人长得倒是不错,稿子怎么写得这么通俗啊?”张德宁如今参加工作已经五年,但在燕京文学这样的单位,还属于职场新手范畴,是以很多初次投稿的作者,或者用稿量少的作者,都先交到她这里负责。 刘培文看着张德宁小小的身板顶个圆脸,一副受气包的样子,笑了笑,“怎么能说是通俗呢,我这明明是故事性强的表现!” 张德宁闻言也没多少给他解释什么,起身带着他,拿着稿子找到了隔壁办公桌上的周燕茹。 1981年,燕京文艺的主编是杨墨,但实际上主要负责工作的是周燕茹,此刻她正忙着批改东西,看到刘培文凑过来来,还是笑着站起来打了个招呼。 “没想到培文你这个小同志这么年轻英俊!小说写得也蛮好!住下吧,这边有招待所,一会儿让德宁给你开个条子,你今天先住在那边,稿子的具体问题,我都跟德宁都讨论过了,以后德宁就是你的责任编辑,具体的内容你们对一对,看看怎么改。只有一点,一定要认真修改,精益求精!” 刘培文看着眼前的周燕茹,感觉年纪跟自己老爹刘璞差不多,笑语盈盈的样子感觉颇为亲切,只是看着人家在忙,当下也没多说什么,点点头就跟着张德宁出了办公室。 回到张德宁办公桌前,两人对起了稿子,其实小说一共三万多字,需要改的地方主要就是几处涉及打斗和人物描写的篇幅。 “这里、这里、还有这,都是一个毛病,读起来跟通俗文学的武侠小说感觉没什么区别,什么修为啊、御气的,篇幅有点过长了,精彩确实精彩,但那是通俗意义上的,行为上就不够紧凑,文学性有点弱,再就是有些用词上有点粗糙……” 张德宁在稿子上点点画画半天,刘培文则在一旁细细的记录起来。俩人对了有小半天功夫,小说要改的东西也理顺了,张德宁这才去给刘培文开了条子,又跟他说了招待所的位置。 此时已经到了下班的时间,张德宁今天工作不多,招待完刘培文可以说万事大吉,就要走人。 刘培文见状连忙拉住张德宁,“哎,别急着走啊德宁,问你个事儿。” 张德宁涨红了脸,拽开刘培文的手,怒道:“你这小子!你才二十,你得管我叫姐!” 刘培文闻言笑了,他两世为人,如果岁数加起来怕不是快七十了,这小丫头片子竟然小瞧于我。 要是搁在隔壁网文圈,怎么着也要来一句“你已有取死之道”吧? 不过他此刻有求于人,可根本不会想这些乱七八糟的,只是满脸堆笑地回答:“行,姐!我的好姐姐!我就问你,这小说要是能发表,咱们社里能给我多少稿费?” “稿费?你急什么?改稿还没改完呢,就惦记稿费啊!”张德宁工作了好几年,遇见的作者大多耻于谈利,稿费也一般都是发表见稿了才支支吾吾问几句,没想到刘培文这人倒是如此直接。 “我不能不急啊!”刘培文苦笑一声,卖起了惨,“我苦啊……我从中原过来,千里迢迢,除了车票,身上就带了五块钱,还是管我弟弟借的,如今都花的差不多了,再拖下去,怕不是饭都不知道去哪吃。” 刘培文这话完全是托词,因为改稿的作家是可以在招待所的食堂吃饭的,价格算的很公道。 不过张德宁还是对他的言辞还是表示认可,她接待过不少从外地赶来改稿的作家,西北的、中原的都有,这个年代交通不便,无论东南西北,从乡村赶来的作家都是风尘仆仆,并没有什么所谓的文人气息,更多的都是泥土与汗水的气息。从中原的乡村来到燕京,确实非常不容易。 “你是头一次发表小说,按照社里定的标准,一般是千字六块,或者七块。”张德宁解释道,“小说目前是三万字,再删改删改,估计能有两万六千字左右?稿费大概能有个一百多块钱,我估摸着,至少能有一百六七十吧。” 刘培文听到这里,心里才总算吃了个定心丸。 回到招待所,刘培文也不着急改稿,先是跑食堂去吃了顿饭,然后去澡堂狠狠的洗了一遍,这才回到屋里沉沉睡去。 这一觉,结结实实睡到了快中午。刘培文才被敲门声惊醒。 第9章 这改稿,还不容易? 招待所是两人一间,此时进来的男子,正是另一个被燕京文学邀请来改稿子的作家。 “小同志您好!”男子看起来有三四十岁了,长脸阔嘴,张口就是一嘴津门味道,放下东西,伸手就要跟刚爬起来开门、睡眼惺忪的刘培文握手。 刘培文赶忙跟他握了握手,这才转身穿好衣服。 男人握完手,开始从包里掏出钢笔、稿纸、书本在招待所中间的桌子上一字排开,一套动作如行云流水,随后又掏出俩包子。 “小同志,您早晨吃得嘛呀?我这包子刚从外面买哒,来一个尝尝?” “不啦,谢谢您!我这会儿还不饿!”刘培文笑着摆了摆手。 “哎,好嘞。”男人也不再客气,几口吃完了包子,又拿出水壶灌了口水。再次从包里掏了起来。 不一会儿,桌子上就摆满了好几只钢笔、铅笔、黑墨水、红墨水、橡皮、尺子,临了,还掏出一张相片压在旁边的书稿下面。 刘培文看着直新鲜。两世为人他都是第一次尝试专业写作,跟作家群体没有什么深入接触,进京改稿子也是头一回。如今看到对面这位大哥光零碎就摆了大半个桌子,着实有点惊诧。 男子忙完这一套,舒了口气,抬头看见刘培文的眼神发愣,顿时有些不好意思,“您受累,这桌子我占得有点多。” “没事,没事,”刘培文摆摆手,“我叫刘培文,还没问您高姓大名?” “我啊,我叫张国威,弓长张,扬我国威的国威。” “您这是?”刘培文朝桌子上指了指。 “改稿啊!”张国威闻言有点发懵,“住这儿的还有嘛事儿?怎么,您不是?” “是,是改稿,您这能用到这么多东西啊?” 张国威闻言得意地笑了笑,颇为认真地一一介绍起来。 “介是原稿,原稿的错误用红笔改,新加的内容用铅笔写在旁边,随时可以擦了再写,介是空稿纸和钢笔,是用来抄改好的稿子。然后这几支笔都是备用的。 “新抄的稿子上,先用铅笔尺子在稿纸左边画竖线,以防写到一半想加内容没地方写,这些东西呢,都放在桌子左边,因为我右手写字,写字的时候喜欢扒着桌子,右胳膊占空,剩下的参考书啊,废稿啊都放在右边桌子头上,用的时候不耽误拿!” “那,这照片儿呢?”刘培文指指书下压着的那张黑白照片。 “哦,您说介个,介玩意儿是我儿子,您看看像我不?” 刘培文连连点头,不敢说不像。 “我放一张他的相片啊,我就不想家,真想家了呢,我再看一眼,我就不想啦,要是还想呐,我就再看一眼……” 刘培文听得头晕,心里对张国威的一种莫名的敬佩油然而生。 这么专业的作家,改稿子应该很快吧? “您这么专业,不是第一回改稿子了吧?” “那当然了!”张国威面露得色,介绍起自己的经验。 “我介第三回!第一回来,就没带红笔,把我给难受得,改了前头忘后头,头一稿足足改了十天都没改完。第二回,忘带儿子相片了,急得我中间回了趟津门,又回来哒,结果改了半个月才完。这回行了啊,这回我都带全啦!我估计啊——” 张国威抬眼望天,定神凝思,认真地比出一根手指,嗯,食指。 “一天!”刘培文惊叹,老哥效率真可以!难道是短篇小说?不然中篇小说要是全抄一遍,也得费个一两天吧。 “哈哈,爷们你太哏啦!”张国威笑了,“我说的是一个星期!” “哦……”刘培文默默地坐下了。 “哎,抽烟吗?”张国威习惯性地从胸前口袋掏出烟卷,才想起刘培文还在对面,又赶紧问了一句。 “哦,大哥您抽吧,我不抽,别人抽我不反对!”刘培文摆了摆手。 张国威这才拿出火柴,嗤的一声点着,猛吸两口把烟卷嘬着了,一阵吞云吐雾。 刘培文此刻终于拿出稿子,准备再读一遍。 而张国威抽完这根,仿佛也完成了某种仪式,开始伏案工作。一时间两人都没说话。 三万字的小说,认真通读一遍也用不了太久,刘培文细细地读过,结合昨天的记录,对于改稿已经有了思路。 再抬头看对面的张国威,嚯!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写了满满三大张草稿纸。 “大哥,你这就开始改了?”刘培文看看张国威的手速,感觉一个星期多少有点夸张了,刚开始效率就这么足,一个中篇重新改写,也花不了三五天吧? “哪能啊!你看啊,我先把今天跟编辑对的笔记重新抄一遍,然后再修改笔记,笔记改完了写改稿思路,改稿思路写完了,我再拟稿写片段,慢慢地这稿子就都在心里啦!这前面的准备工作都做足了,那就叫水到渠成,瓜熟蒂落!到内时候,介改稿,还不容易?” 得!容易不容易刘培文不知道,但是这位的准备做得是真瓷实。 刘培文拍拍脑袋,决定不再过问。 此刻已经接近中午,刘培文看张国威以巨大的热情埋头伏笔,也不多说什么,打了个招呼就去食堂了。 今天食堂的菜着实一般,远没有昨天在水木的食堂来得好吃。不过想想这顿没花自己钱,刘培文直接高呼招待所不可战胜。 从食堂出来,刘培文也没直接回转,而是在附近几条街上溜达起来。说起来,燕京文学的驻地离西单其实非常近,可以说身处燕京最繁华的街区之一,只可惜此时是夏日正午,路上来往的人不算多。但路两旁都是大树,阴凉却不少,走着走着还能看到坐在树下乘凉说话的老人。 刘培文找了个大槐树,靠着边蹲下,就这么放空了一会儿,才慢慢走回招待所。 回到屋里,头上已经是细密的汗珠,他又打了水擦了擦脸,终于在桌前坐定,准备开始改稿子。 上午细细读过的小说细节与自己脑海中的记忆相勾连,刘培文感觉此刻自己笔下的文字已经呼之欲出。 与张国威的细致不同,他直接取出空白的稿纸,只在稿纸上改写需要调整的片段,遇到前后矛盾的地方,再直接去原稿上标注。 如是往复,刷刷点点三个小时,刘培文终于抬起了手, 揉了揉有点发酸的手腕,放下钢笔,刘培文吹了吹稿纸上的墨迹。这篇小说,到此刻就已经改完了。 抬头再看看对面的张国威,好家伙,这会儿倒是不再奋笔疾书了,改欣赏照片了。 “大哥,你改得咋样了?”刘培文忍不住问起他的进度。 “啊?我还妹(非错字)开始呢!” “那你这,怎么就看上相片啦?想儿子了?” “哎?哪能呢!”张国威摆了摆手。 “我啊,最奈出来改稿,最讨厌的就是在家挨老婆骂,外加给儿子上课,平常改稿只要是改不动,我就看我儿子相片,一看他我就来气,我就不想回家。 “可这人,到底怎么才能一直不回家呢?哎!改稿!改稿就有理由不回家!来改稿还按天补贴,老婆十天半个月不见我人愣是一句话没有!” 好家伙!刘培文目瞪口呆。 没想到自己随口问了一句,竟然直接戳破了中年男人最不堪的事实。 无论什么年代,四五十岁的男人可以爱钓鱼、爱写作、爱开车,甚至爱上班,就是不爱回家。 后世那些高喊永不空军的钓鱼佬们,真的就这么爱钓鱼、非要钓到鱼吗?他们明明爱的是无人拘束,可以找个理由忘记家庭重担和烦恼的自由时光! 贺强大帝今何在?人间空余打窝声! 至于为什么张国威不带老婆的照片?别问,多看一眼都能乱了道心。 此刻,刘培文总算是明白了为啥张国威把改稿弄得这么有仪式感、搞得这么细致,而且还夸下了一个星期的海口,这哪是加快速度,这明明是一个中年男人给自己的自由时光划出的底线! 此刻他又想起了张国威伸手比出的那一根手指。 满满的都是心酸。 “大哥,你这么努力,怎么才投了三篇稿子。”刘培文心想,以大哥这种觉悟,那不得拼了命的写作,各种找机会出来? “唉,哪那么容易啊!”张国威此刻终于放下了儿子的相片,攥起自己的稿子扬了扬。 “兄弟你可能不知道,我在单位上班,一天到晚根本没闲工夫,回了家就是猫三狗四鸡毛蒜皮,这创作要时间,更要灵感啊!结果我这灵感就跟七月节的牛郎织女似的,它是一年才来一回啊!” 刘培文摸了摸鼻子,这天聊不下去了。 “哎?我看你刚才写半天,改怎么样了?”张国威半天才恢复平静,又抽了一根烟来稳定道心,这才张口询问。 “哦,改完了。” “嗨,我以为是嘛呢,原来是改完——改!完!了!” 张国威瞪大了眼,一副不可置信,随即想到了什么。 “哦,对!对对对!你是不是在这儿住了好几天了?得有一个星期吧?” 刘培文看着此刻求知若渴的张国威,仿佛看见了后世那些劝好兄弟赶紧把路虎卖掉的人。 “那个……大哥,我昨天晚上刚来的,稿子就改了今天一下午。”刘培文如实说道。 张国威腾得起身,转到刘培文旁边,急切地伸出手。 “稿子呢?稿子呢!给我看看!” 接过刘培文递过的稿子,张国威细细的读了起来,读到刘培文修改处,又取了修改的段落对比阅读。 一个小时后,张国威放下了刘培文的稿子,仰天长叹。 “写的真好啊……这么好的小说,我都想不出来怎么改,你居然,居然一下午就改完了,还比之前的更好!”颤抖的手指着稿子,张国威感叹不已。 刘培文此刻无言以对,只感觉再说什么都会让张国威的道心破碎。脑海里,却是翻出了张国威上午的那句话。 “这改稿,还不容易?” 第10章 计划通 “啪!” 刘培文把稿子放到了正伏案给新稿件做批注的张德宁桌前。 这一声“啪”轻快有力,又不失愉悦,虽然并不连续,但是也展示出了拍稿者此时略带几分自得的轻松情绪。 “啪!” 张德宁猛地抬起头,放下手中的书稿,直接把手中的笔拍在桌子上。 这一声“啪”短促而高亢,有一点点金属的鸣音,连带着的是桌子的闷响,极大的表达出拍笔者此刻工作被打断的不忿与打工人劳累多日心中的酸楚。 张德宁看了一眼刘培文拍在桌子上的那沓稿纸,抬眼盯着刘培文,“改完了?” “改完了!” 张德宁略有些惊讶,燕京文艺的用稿要求在全国文学期刊中也是不低的,刘培文居然这么快能改完,让她有点怀疑修改成果如何。 像刘培文这样二十岁左右的青年作家她见过不少,比如燕大的程建功、罗一和。 这类年轻作家心里最重要根本不是稿费,而是理想主义的释放。他们对于自己的作品文字最是重视,对于编辑的修改建议那是万分抗拒,哪怕为了发表终究要修改,也是抓耳挠腮,枯坐多日无法下笔,总是觉得自己写得哪哪都好,改了一个字就失去了通篇的灵魂,脑海中更是无一字能够替代要删改的内容。 而需要删改不少篇幅来精修调整的刘培文,二十岁的刘培文,居然就花了一天? “我一个下午就改完了,从昨天晚上到今天上午,又誊抄了一遍,你看看吧,提提意见。”刘培文此刻云淡风轻。 接受了张国威连续的肯定和明里暗里的羡慕嫉妒,他这两天也体会到了开上路虎去找兄弟的快乐。 四个字,人前显圣。 此刻面对张德宁,他心中也颇有这种心态。 张德宁拉过一张椅子,让刘培文坐下等,自己则是看起了稿子。 由于是再次审稿,她看得飞快,只集中看修改的部分。 半晌,张德宁终于抬起头来。眼神中都是认可,“改得挺好,我觉得行了!” “这么说,能发表了?”刘培文面露喜色。 发表都近了,稿费还远吗? “走,跟我去见主编去,没问题的话,就是排稿,等着发表。”张德宁起身,拿起稿子,领着刘培文再次去见周燕茹。 “改完了?小刘你效率真高啊!”周燕茹也颇为吃惊。“我们这里好多作家,改稿能改一个月呢!” 刘培文闻言瞪大了双眼,他本以为一个短篇能改稿半个月的张国威就已经天下无敌,没想到还有高手! 周燕茹示意两人坐下,自己开始翻看稿子,她看稿子的速度比张德宁还快,不一会儿就看完了。 “啪!” “没问题!我签字,可以发表!”周燕茹笑呵呵地拍着稿子说道。 此刻刘培文已经没有心思再去做周燕茹的阅读理解。 “太好了!谢谢主编!谢谢德宁同志!”刘培文激动地给两人鞠了个躬。 “对了,还有一个事儿跟您说,这稿费……” 周燕茹闻言笑出了声,刘培文上次拉住张德宁索问稿费的事儿,她后来也知道了,只觉得这个年轻人直爽得可爱。 “你手头不宽裕,稿费也可以先支给你。”周燕茹排版做主,“今天正好是九月一号,九月号都已经发出去了,你这篇内容我看不错,放到下一期吧,十月号发出去。” 得到了周燕茹的承诺和批条,刘培文此刻感觉轻飘飘的,正要拜谢离去。周燕茹又问道:“小刘啊,我听说你是从中原赶过来的,来一趟燕京不容易吧?” “是啊!”刘培文此刻想起自己坐车的经历,依旧觉得屁股有点酸楚。 “你稿子改得也快……这样吧,来一趟不容易,留下玩几天,就还是住在招待所!” “那太好了!”刘培文没想到周燕茹反手给自己来了个超级加倍,连忙千恩万谢,才跟着张德宁走出了办公室。 张德宁把刘培文领回编辑室,自己拿着批条跑去走手续、送稿子,过了一会儿才带着稿费单回转。 “给你!两万七千字,千字七块,一共是189块,这是稿费单,你看看。” 刘培文欣喜地接过稿费单,细细地摩挲着上面的金额,看得张德宁一阵无语。这么帅的小伙,咋就这么爱钱呢? “出门下楼右转财务室,那里领稿费,你可记得把钱放好啊,要不就去银行开个存折存起来。” “好、好……”刘培文下意识地站起身,顺口回答道。 “哎,那个,培文啊。”张德宁把他叫住,“你第一次发表小说就有这么好的水平,以后要是有了新作品,一定记得投到我这里来啊,你看看我们主编,对你多好!” “行!没问题!”刘培文随口答应着,心里却盘算起了小九九。 经历了这一次的写作、改稿的全过程,他在创作方法上已经没有什么大的障碍,而存于自己脑海中的后世经典内容,虽然自己也不是每每都记得清楚,但题材上却丰富得很。 用后世的互联网黑话来说,这就是打通价值链路,实现精准赋能,开创业绩蓝海! 一句话总结:他已经可以捧起写作这个饭碗了。 下楼去财务室取出了沉甸甸的189块,刘培文心中都要乐开了花,专注写作的心在这一刻升华成了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站在1981年这个时间点,城镇企业职工实行“八级制”,老工龄的工人,工资大概四五十块钱,像张德宁这样参加工作没几年的,一个月能有三十六块钱,就不错了。 自己的第一笔稿费,就约等于普通人半年的收入,放到村里,那更可能是一个家庭一年的收入。 拿着钱回到招待所,看着眼前烟雾缭绕之中,依旧在伏案疾书的张国威,刘培文渐渐冷静下来。 眼前的张国威才是如今作者中的大多数,写完一篇稿子出了彩,谁也不敢说下一篇就一定能发表。勤勤恳恳,笔耕不辍,偶尔才获得机会,大鸣大放终究是少数人,偶有灵光一闪才是大多数作者的状态。 如今只发表过一篇内容的刘培文,也未必不是如此。 虽然他是有两世记忆,但那毕竟不是系统,在金手指强度上也属于最低一等了。 沉下心来的刘培文,拿出一张稿纸,开始罗列自己接下来的计划。 根据张德宁的介绍,自己这种改完稿去玩几天的情况以前也是有的,毕竟有改稿一个月的猪玉在前,只要不是玩的太久,总也解释得过去。 所以自己还可以有二十多天的时光,以正当理由继续待在燕京。 做点什么呢? 刘培文首先想到的是路过水寨时,舅舅张竹交代给自己的事儿。当时只说是一个定居燕京的至亲,却也没说名字,如今那些信件和一个小盒子都被刘培文放在背包的最里面。 之前刘培文没考虑过改稿是怎样的情景,所以他原计划是等临走的时候,再去拜会这个没说明名字的亲戚,这样就可以节约一些时间。 如今时间宽裕了,他就可以专门去一趟。 这件事儿刘培文预估用不了一天。 于是他在纸上写下后海南沿26号几个字。 第二件事,就是补充知识。 如今他有了成功经历,不再将写作畏为险途,那么如何能把这种能力持续下来,就是首要考虑的问题。 尤其是考虑到自己在燕京最多只能呆二十几天,等回到乡下,恐怕就没有什么机会能获取大量知识,时间有限,机会难得。 文笔要精进,思想要精进,身体也要精尽……咳。 刘培文此刻想想自己之前构思的内容,依旧觉得没有十足把握写出来,或者觉得自己现在开始写,可能会把原本精彩的浓郁滋味勾兑成一碗稀汤。 于是他在纸上写下图书馆三个字,又特别圈了起来。 第三件事,当然就是再去看看自己那个弟弟。 其实刘培文不怎么担心刘培德在水木的生活,虽然平日里他觉得自己这个弟弟情商略低,尤其在感情方面是个愣头青,但并不妨碍他弟弟本质上是个学霸的事实。 作为陈州一整个城市的状元,他的学习能力,放眼全国应该也是相当炸裂的。 而学霸这种物种,一旦被扔到了一群学霸之中,那就根本没有躺平的道理。 卷!大家你追我卷!才是学霸生态圈的常态。 毕竟优秀的人,在自己擅长的领域,都有着强烈的自尊心与边界感,这种骄傲,跟动物的领地意识本质上是一样的。 不过既然现在自己得了一大笔稿费,那就没道理不去慰问一番弟弟的生活,哪怕不能带着弟弟在这燕京城里开开洋荤,见见世面总是可以的吧。 这二十多天,自己也不可能天天泡在图书馆,总要劳逸结合吧。刘培文如此安慰自己。 第四件事,就是去买东西。 准确的说,是买往回家带的东西。自己想要学习参考的书、老家人没见过的风物、吃食,还有刘英肯定需要的习题册……嗯,都很重要。 刘培文又把后面两项记录在纸上,细细想想自己是否还有遗漏,然后才开始规划时间。 走访亲戚一天,带弟弟逛逛玩玩留个三四天,剩下的时间,留两天买东西、买车票,其余的时候就干脆去泡图书馆,去新华书店! 计划通!理论可行,开始实践! 第11章 似是故人来 “嘎吱——” 公交车停下,再轰鸣着开走,把双手提满东西,一脸愁容的刘培文留在了原地。 放下手里的东西,刘培文擦了擦汗,抬头望了望阴郁的天空。 燕京城的夏天本来就特别炎热,遇到这种阴云密布却又风停树歇的沉闷天气,傻子应该都知道这种天肯定是憋着一场不吐不快的大雨,最不适合出门。 可惜他就是那个傻子。 在计划执行的第一天,恶劣天气就打算给他一点小小的燕京震撼。 刘培文双手提起袋子,这里面分别装着他刚买的西瓜、水果以及舅舅张竹托付的东西。 期望能在大雨来临之前赶紧找到地方的刘培文顾不得欣赏什刹海公园的风景,就沿着湖边开始找寻自己的目的地。 什刹海公园位于燕京城的中心区域,由什刹海、后海和西海组成。据说原本这片地方多得是宝刹寺庙,素有九庵一庙的说法,故名什刹海。 后海南沿26号,看地址就知道是如今什刹海后海的南侧一片的沿湖民居。 以后世的眼光来看,这几条靠近湖边的胡同,特别是沿着湖边的民居,无疑都是大富大贵的宝地。 毕竟后世的后海酒吧里,灯红酒绿下的男男女女,不知道留下了多少或明或暗的人间故事。刘培文依稀记得自己前世还在这里听过某鲨鱼的演出。 循着湖边一个个的门牌,刘培文终于在雷声入耳的时候,找到了地方。 这是一扇不怎么起眼的蛮子门,朱漆倒还算鲜亮,门簪左侧一角钉着个红底白字的铁片,上写“后海南沿 26号”。 听着渐渐奏响的雷声,刘培文心中不由得叫糟,赶紧凑到门前,啪啪拍了几声大门。 此刻刘培文已经感到偶尔有雨滴开始砸在自己的肩膀上。稀疏的雨点开始次第落下,在这个沉闷又寂静的上午,一场大雨开始了自己的前奏。 刘培文不得不走到大门仅有的一点屋檐下,把头和肩膀垂下来,又尽量把手里的东西往里凑着,生怕被雨点打湿。 这种姿势古怪难受,刘培文也只能咬牙坚持,只希望赶紧有人出来开门。 幸好不久就有脚步声传来,随后是大门开启的响声。 一个一身素白衣服,留着短头发的老太太打开半扇门,探出头来,手里还拿着伞。 “您是?” “姥姥您好!我叫刘培文,我来找——”刘培文说到这里一时语塞,当时张竹安排时语焉不详,只说是张家一位长辈,按辈分刘培文应该叫姥爷的。只是初次见面不通姓名就攀亲戚,难免有些奇怪。 刘培文干脆从头说起:“——我从中原来,家是水寨的,来找一位姥爷,帮老家的亲戚来给您这边送东西!” 面前的老太太原本狐疑的神色,闻言散去几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刘培文,确定不是自己所知晓的人物,不过还是撤开身子,让刘培文进了门。 进了门来,刘培文连声道谢,放下东西,又手脚麻利地帮老太太把门关好,这才打量起院子里的环境。 这是一处二进的院子,前院不算非常宽阔,与后院之间只用一个月亮门隔开。 此刻的雨越下越大,雨点密集的砸在地上,发出哗哗的声响,所幸刚开始下,地上还没有积水。老太太从门房里又摸出一把伞递给刘培文。刘培文赶忙接过。 打开伞,用脖子夹着,又把东西重新拿满双手,刘培文就这样在雷雨交加的时刻,跟着老太太走进了后院正房前。 此刻,一个清癯的老者正闲坐在正房门口屋檐下。 豆大的雨点啪啪砸落到地上,飞溅的水花沾湿了他的裤脚鞋子,他也浑不在意,依旧是望着院子里的大雨出神。 此刻,看到刘培文进来,他才抬眼瞧了瞧,可是只一眼,他就愣住了。 刘培文走到正房屋檐下,还没等放下手里的东西,就听见老人喊了一句。 “小大帅!” 刘培文被这一句话喊懵了,不由得抬起头看老者,夹不住的雨伞还是掉了下来。 所幸此刻他已经在屋檐下,手里的东西倒是没湿。 “您,您叫我?”刘培文把东西方向,指了指自己。 这一声,让老人眼神中的热切与沧桑再次收敛了起来,他迷惑地沉吟半晌,又认真打量了刘培文一番。才点头道,“像!真像……小子,刘尚均,是你什么人啊?” “那是我亲爷爷。”刘培文恭敬地答道,随后露出几分不好意思,“那个,我从水寨来,是受我舅舅托付来看您二位,只是他也没跟我说您的大名……要不我就叫您姥爷?” 老者闻言,也没解释,而是站起身来,朝屋内指了指,走进了正房。 正房里是与这个年代并不相符的客厅布局,有几把看起来款式古旧的家具,墙上错落挂着几幅字画,屋子里的陈设并不多,但却透露出一种疏密停当,井井有条的味道。 老人拣了张椅子慢慢坐下,又让刘培文坐在自己身侧。老太太则去旁边取水壶倒茶。 聊了几句,刘培文才得知,自己面前这个年逾古稀的清瘦老者,竟然是名震全国的大收藏家张白驹,而刚才为他开门的的那个神态娴静的老太太,就是他的妻子潘愫。 身为民国四公子之一的他出身水寨清末几大世家中的张家,张家的权柄财富都是煊赫一时,本身就是水寨坊间故事中的经典谈资,其流传之广几乎可以和袁世凯并列。 袁世凯那是谁?对于刘培文来说,他基本上可以说是水寨古往今来来唯一能在中华历史上独占篇幅的人了。 而张白驹也不简单,他自幼被过继给自己的叔父,也就是大清最后的直隶总督张镇芳,而张镇芳与袁世凯又有姻亲关系——整个水寨豪族都是如此。可以说从张白驹少年时,他就是当时最豪横的一批权贵、二代之一。 但与很多一心搞钱或者一心搞女人、不学无术的军阀二代不同,张白驹有自己独特的爱好,那就是文物和戏曲。 在整个民国时代,张白驹疯狂挥霍手中的资材,收藏了大量珍贵文物,西晋陆机的《平复帖》、展子虔的《游春图》、李白的《上阳台帖》,无一不是传世孤品,堪称无价之宝。而建国后,最终他都将这些文物无偿捐赠给国家。后世更是有人戏称,只他一人,就捐出了半个故宫。 而这样的人,竟然还是自己母亲的亲族?还认识自己的爷爷? 刘培文顿时觉得水寨真小。 张白驹此刻心情很不错,他自幼离开老家,在津门长大,从此回乡的次数可以说屈指可数。刘培文的到来,让他回忆起了童年的美好时光。 “你爷爷小名叫春杏,我们在水寨一块玩的时候,他才一两岁吧,在我后面当跟屁虫,其实那时候我也就五六岁。”张白驹回忆道。“那时候我们俩闹着玩,我说我以后要做大帅,他说他也要做大帅,我生气了,说那不行,大帅只有一个。” “你爷爷倒是好脾气,他说,那你做大帅吧,我做小大帅。我当时觉得他的话真可笑,从此就叫他小大帅了。 “后来,我去了天津,来往的少了。再见你爷爷还是他去燕京读书的时候,那时候我长居天津,虽说是当兵,却经常去燕京求字求画,每次见面我们都要喝醉。 “再后来,我年纪大了,家业也慢慢败空了,那一年你爷爷成亲,我也没回去。只听说当时他娶了个农村姑娘,成了水寨的笑柄,干脆搬回老家去了。” “后来我才知道,你爷爷和你奶奶,都是地下d……” 张白驹絮絮叨叨讲起自己和刘培文的爷爷交往的经历,说完之后,眼神依旧是不平静的。 “只是没想到,他的儿子,最后娶了我的侄女。”张白驹望着刘培文,眼里透露出欣慰。 刘培文闻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低头看见脚旁的包袱,却突然发现自己忘了正事儿。 “光跟您聊天了,都忘了事儿,”刘培文翻出包里的信件和盒子,递到张白驹面前。 张白驹打开一封,略略扫了几眼,就合上了,又去看盒子,只见盒子里是一方鸡血石的印章,正是他小时候的玩物。 沉默半晌,张白驹才把东西收起。 此时,天外雨声终于渐渐变小。刘培文见状,便要辞行。 “不忙,不忙!”张白驹拽住刘培文的手,“让你姥姥做顿便饭,咱们多聊聊。” 刘培文此刻对张白驹的心情有所了悟,也不再提离去的事儿,干脆跟张白驹讲起了自己这些时日的经历。 听到刘培文的小说马上要发表,张白驹面色如常,倒是听说刘培文还会板胡,经常给剧团伴奏,张白驹顿时就来了兴致。 “我这里有好几把胡琴,可惜我拉得不好,难得你会,来来,拉给我听听。”说罢,张白驹就跑去厢房里,取出一把京胡,一把板胡,递到刘培文面前。 刘培文也不推脱,径直取过板胡,拉起琴弦试了试,就知道这板胡肯定出于名家之手,声音高亢明亮,兼有油润之感,调了调音,刘培文直接拉了个花过门。 “好!好好!”张白驹脸上挂着笑,他平生热爱曲艺,中年甚至还跟京剧名家拜师学艺,可以说是资深票友。 “京胡,会吗?”他一脸希冀地递过刚才刘培文没拿的京胡。 刘培文接过京胡,细细打量了一番。 京胡的尺寸相较板胡还要小,且通体用竹子做成,声音尖细嘹亮。 换过京胡,刘培文适应了一会儿,不知道拉什么好。思考半晌,他忽得想起前世自己听过的曲子。 那恐怕是全国最多人听过的京胡曲子吧? 他在脑海中回顾了一遍曲调,信手拉了起来。 一时间,这如泣如诉的音乐在屋里回荡起来。京胡高亢甚至尖细的声音,如同一把生活的锯齿,一下一下,锯得人痛彻心扉。 大宅门的配乐是后世知名作曲家赵吉平所作,其中有两首以京胡为主旋律的曲子,一曰世家,一曰思归,当年随着电视剧的火爆,传遍了千家万户。 不过此刻刘培文并没有回忆起这么多细节,他只是凭着脑海中的记忆,把这两段旋律一并演奏了出来。 五分钟过去,曲罢。 拉出一头细汗的刘培文抬起头,却看到对面的张白驹已经是泪流满面。 “临老了,还是这么容易激动。”张白驹有些激动地擦了擦眼泪,才又张口问道。“你刚才拉得这些小段有名字没有?” “姑且叫做大宅门吧,姥爷您觉得咋样?”刘培文接过潘愫递来的冷布毛巾,擦了擦汗。 “大宅门……好、好……”张白驹点着头,不由得有些出神。 中午饭非常简单,一小盆过了凉水的面条,一碟蒜泥,一小碗醋,一碟香菜。就是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过水凉面,刘培文却吃得痛快。 吃过饭,张白驹又来了兴致,拉着刘培文在院子里参观了一番,最后又跑到西厢房的书房里。 这间房子相比井井有条的客厅就要乱得多。墙上、桌上堆满了各种字画,一侧是个小床,另一侧是一个巨大的桌子,用毛毡布铺着底,上面是一副还没画完的六尺大画。 “这是你姥姥画的,还没画完。”张白驹说道。 刘培文细细看了一会儿,找了几处自认为画的好的地方夸赞了一番,引得老太太笑意不断。 刘培文看二老高兴,心中也颇为得意,干脆趁机接过一张宣纸,蘸墨提笔,认认真真写了几个字,请求二老点评。三人在书房里又说了一会儿话,终于尽兴。 此刻已经是一点多,老人家都有了倦意,刘培文也趁机告辞离开。 “培文啊!”张白驹把刘培文送到门口,想了想,又叫住他,“反正你在燕京还要呆些日子,这样,下星期,你再来找我,我写两幅字给你,你带回老家吧!” 刘培文闻言,自然是满口答应,反正自己时间还充裕,再来一趟也无妨。再说了,跟这样经历丰富的人聊聊天,对自己的见闻增长也是大有益处。 第12章 钱花的有点快啊 清晨的燕京,终于有了几分秋天的气息,这两天偶有风雨,天气也终于凉爽起来。 天光尚未大亮,刘培文就出了招待所大门。 燕京图书馆如今位于北海公园西南角的文津街,离招待所不过几公里,趁着有风,刘培文干脆小步跑了起来。 小步快跑,走到图书馆门前只用了不到半个小时。站在图书馆门口,刘培文喘了几口粗气才迈步往里走。 燕京图书馆大门绿瓦红墙,建的宽阔大气,古意盎然,但其本身是三十年代的建筑,到如今其实也才五十年的光景。分为左中右三个大门,今天正开着右侧的小门。就刘培文驻足的工夫,已经有人在往里走了。 迈步进入大门,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宽阔的大庭院,多个建筑分列在庭院之中,依旧是中式建筑独有的中轴线规划,主楼就是文津楼,文津楼与两侧建筑建有连廊相连接,楼前庭院之中,一对高足有八米的汉白玉华表分列两侧,映着文津楼的红墙绿瓦,一副肃穆静雅的气派景象。 刘培文此刻最在意的不是这些。盯着门前开始拉长的队伍,他咧嘴笑了笑,赶紧凑上前去排队。 今天是他第三次去燕京图书馆了。第一天他来到图书馆,直接就被蜿蜒曲折的长队震慑住了。刘培文也没多想,排吧! 结果排到跟前,才知道第一次来要去另外一边排队先办借阅证。 这个年代还没有身份证,想要办借阅证,只能拿介绍信来,等刘培文掏出从老家公社开的介绍信,图书馆的人看了一眼就摆了摆手。原来公社开的介绍信只说进京改稿,与借书之事无关,所以干脆办不了。 无奈刘培文只得怏怏回返,找到张德宁,终于又借着燕京文学的名义开了一份介绍信。 第二天,刘培文特意早去了一会儿,没想到等他办完借阅证,进图书馆的队伍依旧是长得可怕。这次刘培文直接离去,转头去水木找刘培德去了。 找刘培德就有找刘培德的好处。 跟弟弟嘚瑟了一番自己一笔稿费189块的好消息,收获了学霸弟弟满满的羡慕之后,刘培文干脆用刘培德的借阅证在水木图书馆呆了一下午。 如今第三天重返燕京图书馆,刘培文心中满是自信,今天他来了个大早,图书馆甚至还没开始放人进去。看来今天能找个座位看书问题不大。 燕京图书馆本来就是建国前的规制,如今过去了几十年,藏书日益丰富,馆里的空间却日益捉襟见肘。如今虽然已经过去暑假的高峰期,但每天仍旧有四千人来这里借阅图书,很多人不得不一直排队等借书的人出来一些,才能再进去。更不用提里面只有九百个座位,根本不能满足大部分人的需求。 这一次,排在刘培文身前的不过几十人,等工作人员开始往里放人的时候,刘培文回望身后,已经排成黑压压的一条长龙。 终于顺利地走进了图书馆,刘培文进门后倒不着急去借书,而是先找了个座位安顿下来,从包里拿出纸笔,摊在桌上。 嗯,座位嘛,占就完了。 刘培文开始回想自己最近的目标。自从写完《双旗镇刀客》,他走通了创作的路径,但是对于塑造环境推动情节方面,他依旧觉得自己笔力不足。 很多作家常常困于灵感,对于拥有先天优势的刘培文来说,灵感或者创意是不缺的,他缺少的是能把作品展现出来的能力。 搞文学创作,对于作家来说,真实或者描述出来的真实是非常重要的,能够在一个逻辑自洽的环境中推动情节、塑造人物,才能做到言之有物、意味悠长,对此刻的刘培文来说,还并没有这么容易。 于是他决定在把最初的想法付诸实践之前,他要再创作一篇中篇小说,换一种叙事的方式,用来打磨自己的能力。 心中有了初步的构思。他终于站起身来,去找自己想要查阅的书记资料。 一开始他还是找到书后拿到桌前记录抄写,后来他干脆把稿纸叠起来,构成一个硬纸片,在书架旁记录自己偶尔所得的灵感。 就这样,在图书馆里穿梭不停的刘培文一呆就是六个小时,忽然觉得肚子饿了,正打算离去,可抬头一看对面跟他一样早早占了座位的青年竟然从包里摸出了个大馒头啃了起来,他又默默地坐下来。 占到一次座位不容易啊,再待一会儿吧。 于是乎,刘培文最后足足在图书馆待了快八个小时,算上此前排队等开门的时间,足足十个小时粒米未进。 不过收获也是巨大的。 揉着肚子从食堂出来回房间的时候刘培文对于自己的这篇小说已经有了大致的轮廓。 不过他还不急着正式动笔,只是把自己对于人物形象塑造的一些细节和灵感记录下来,然后就翻看着自己白天整理的信息,渐渐的,一个曲折的爱情故事在脑海中清晰起来。 转眼就是三天过去,这天早上,刘培文刚起床。就看到熬了个通宵的张国威神色复杂地抻着腰,此时距离张国威住进招待所已经进入第十天,他原本预计七天的改稿工作,看来要画句号了。 “张哥,稿子改完了?” “改完啦!”张国威脸上既高兴又难过。 “我说一个星期,当时我确实改完啦,但是啊,编辑看了看,又指出了一些细节问题,我又改了两天,昨天晚上终于连夜改好,大功告成!” 刘培文连连恭喜,又要过稿子,细细读了起来。 张国威的小说是个短篇,内容也并不复杂,讲的是海河边两代人钓鱼的故事,从中展露出津门的时代变迁,其中用了大量的津门语言风格进行描写,地域气息浓厚。 “啧啧,写的真不错!尤其对津门风物的描写,身临其境啊!”刘培文夸赞道。 “嗨!我这都雕虫小技!我大哥写的津门那才叫好!”张国威实际上对刘培文的夸赞十分受用,得意之余,照例吹起牛来。 “哦?你哥哥也是作家?”刘培文有几分好奇。 “不!不是我亲哥哥,我家就我各个!”张国威摆摆手,“我说的大哥,是大冯!大冯你知道吗?” 张国威所说的大冯,是津门知名作家冯冀才,不仅小说、散文写的非常出色,绘画也是一绝。 “知道!《雕花烟斗》!”刘培文脱口而出,1980年,大冯凭这部小说获得了1979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 两个人来了谈兴,从大冯说到姜子龙,把津门的文化名人说了个遍,张国威说到兴奋之处,仿佛化身津门交际花,似乎与谁都能攀上点交情。 一直聊了一个多小时。俩人又一道跑去吃完早饭,这才分头行动。 刘培文今天的打算是去书店买书。 通过前几日在图书馆对于近一两年文学评论期刊的粗读,他很敏锐的发现,意识流文学开始越来越多的被提起。 目前国内在“伤痕文学”的滥觞之后,为了弥补长时间以来文学发展上的脱节,开始积极地向外学习,随着跟米国的关系转好,原本被视作洪水猛兽的现代派文学也终于得到重视。 而随着1979年《外国文艺》杂志刊发福克纳的短篇小说开始,一大批意识流小说的经典作品和著名作家在两三年时间里被集中介绍给中国读者,这让很多中国作家开始尝试将这种诞生于20世纪初的写作技巧与中文写作相结合,尝试拓展文学作品新的边界。 今天刘培文就想去书店看看有没有相关理论的书籍和已经发表的意识流小说,找来学习一下。 跟风蹭热度嘛,不丢人。 到了王府井的新华书店,虽然是工作日,但里面依旧人头攒动,不少人都干脆抱着一本书坐在一排排书柜伸出的柜沿上看起了书。 除了没有桌椅板凳,刘培文觉得这里的学习氛围跟燕京图书馆也没有多大差别。 嗯,还不用办借阅证呢! 四处逛了逛,刘培文找到了文学类的书籍,开始一本本的翻阅起来。 此时国内政策开始逐步放宽,但书依旧不是谁都能印的,是以可选种类和内容上是明显不如后世。 但选择少也并不是完全没有好处,至少不必浪费太多的时间在做选择上。 找了半天,刘培文终于找到一本《现代小说技巧初探》,粗翻几页,如获至宝,赶紧拿在手里。 只可惜找了半天,都没有找到什么现代派文学的译本。有些失望的刘培文,只好把自己的购买欲发泄到一些经典小说译本上来。 如此挑了几本书,又跑去找文学期刊,把有相关性的期刊不要钱似的敛了七八本,刘培文终于觉得有点沉了。 正要打道回府,忽然想起远在老家的妹妹刘英,眼睛一转,开始搜寻起学习工具书、习题集,不一会,又是好几本摞在身前。最后忽地想起学霸弟弟耿耿于怀的英语,干脆又买了一本《新英汉词典》抱在怀里。 等他抱着满怀的书到了柜台,前台的大姐赶紧接过来一些,生怕刘培文一个撒手把柜台砸坏。 最后算完账,一共是各类图书杂志27本,足足花了刘培文四十多块!光一本词典就花了六块钱。 从怀里掏出钱来数着,饶是刘培文身怀巨款,此刻心里也是不停地嘀咕。 出了书店,掂量着自己大布包里满满的纸张,他有些唏嘘。 背上沉甸甸的包,走了十几步,刘培文就觉得自己的布包有了撕裂的趋势。于是干脆又去百货商店买了个大书包,帆布的,把新买的书一本本放好,这才觉得安稳了些。一个包,又花了两块多。 想想自己接下来还要再买回乡的礼品、再去见张白驹也不能空着手,去找弟弟、出门闲逛总要坐车、吃饭…… 这钱,真是不禁花啊! 第13章 出神 返回招待所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刘培文意外地发现张国威已经没有了身影。 他的床铺叠得整整齐齐,桌子上的东西也被清理的一干二净,只留下一张便条。 刘培文看了一眼,原来张国威上午改完稿,就去买了火车票,如今去津门的火车票还算好买,是以他直接就打道回府了。临走给刘培文写了张便条,留下了自己的通讯地址,只说以后来天津一定找他云云。 把便条收起,刘培文坐在床上,略略有些出神。 一起在这个招待所呆了十天的光景,如今居然还有些怀念了。 不过又想想自己终究不过是燕京城的过客,再过十几天也得打道回府,他就又有了几分怅然。 萍水相逢,后会无期,也许人生中的很多人都是这样吧? 带着几分思绪,刘培文摊开稿纸,又把钢笔打好了墨水。 沉凝片刻,他觉得是时候开始写下一篇小说了。 于是信笔在草稿纸的第一行写下标题:《可可托海的牧羊人》。 这个创意源于前世的一首歌曲,歌曲本身的故事很简单,是一个养蜂女与牧羊人在草场邂逅的一段无疾而终的感情。 养蜂女在游牧养蜂的途中来到可可托海,感受到了牧羊人的爱。可身世坎坷的她却不敢为了这份爱停下自己的脚步,生怕去拖累一个爱她的人,于是从此消失不见,只是托人传话回来,说自己早已远嫁,不必再挂念。从此牧羊人在可可托海日夜等待自己心上人,只可惜属于养蜂女的驼铃再也没有响起,这却终究是一场错过的爱情。 刘培文在这个故事的基础上,融入进了后世作品《黑骏马》中白音宝利格与索米娅两小无猜,却又因为自身境遇、感受而错过分离,并在多年后相逢,重拾对自己生活的认识,最终走向成熟的故事。 他将两个故事合二为一,转变成了一个以可可托海为背景,白音宝利格与养蜂女、牧羊人三人的感情以及成长的故事。 在他的笔下,这个故事的讲述者“我”就是可可托海的牧羊人。 故事的开篇在“我”与养蜂女的爱无疾而终之后的第二年,“我”迎来了到此寻觅养蜂女索米娅的白音宝利格。两个失意的男人各自讲述了自己与索米娅的感情经历,伴随着烈酒、草原、愤怒的叱责与一场充满悲痛与失意的打架作为结束,白音宝利格黯然离开。 多年以后,“我”依旧在这片草地游牧,却意外收到了白音宝利格的书信。 信中的白音宝利格,以另一个视角讲述了后续的故事,他终于寻到了养蜂女索米娅,只可惜她终究嫁了人,也不再养蜂,但丈夫对她却并不算太好。他故作镇定的与她交谈,并与当年自己所憎恶的养蜂女被污辱后生下的那个女儿有了一次骑马同行的旅程。 这时他才得知了作为白音宝利格与索米娅共同亲人的奶奶如何死去,才知道索米娅的痛楚,以及她给自己女儿所描述的“美好的谎言”。他懊恼后悔,又冲动地说了一些对索米娅的爱,两人抱头痛哭,可最终却也都无力改变现实。 如今白音宝利格将这一切写成信,告诉了自己的“情敌”,而作为情敌的牧羊人却将两人的故事写成了长诗,从此在牧羊时四处歌唱。 故事至此结束,写作正式开始。 有了此前的资料收集,此刻准备下笔的刘培文已经能够自如的描述小说中的情境、对话、节奏,起承转合间毫无滞涩。 而此时此刻,孤寂一人的屋里,不算多么光亮的灯炮下,没有问候、没有观众,一种被尘世抛弃在旁的寂寞恰好与故事里的“我”融合了起来。 仿佛他就是那个在西北风呼啸的寒夜里裹紧羊皮袄子,对着篝火、守着羊群,却神游天外、思念意中人的牧羊人。 刘培文竟是就这样奋笔疾书了两个日夜,等到天光大亮,等到他依旧是没有停下手里的笔。 终于,在太阳再次落下的时候,他写下了小说的最后两段话。 “有时候我禁不住想,如果我们能早些懂得人生的真谛——如果我们能读一本书,可以从中知晓一切哲理,从而避开那些必须步步实践的泥泞的逆旅和必须口口亲尝的酸涩苦果,也许我们会及时地抓住幸福,而不至和它失之交臂。 “可我又是如此惨痛且无力地明白:没有如果。这并不是我们缺乏对生活的热爱或者必备的智慧,而是因为,成长终究是不能用书本、经卷的内容令行禁止的,那是我们每个人都必须一脚一脚走出的路,无可替代、也不能再来。” 写完这两段话,刘培文沉默良久,终于搁下了早已被手心焐热的钢笔。 此时的他毫无困意,也不觉得饥饿,一种巨大的兴奋在席卷着他,冲刷着他,让他觉得浑身都轻飘飘的。 看着自己在48小时里书写出的累累篇章,刘培文感觉他此刻完成了一次巨大的跃升。 这种文字同时流淌于心头和笔尖的感受,近似无意识的自然激发,是一种水到渠成、自然而然的美好。 而那种沉浸于文学创作之中,心无旁骛,仿佛时间与空间都泯灭的感受,也让他第一次对自己的作品有了巨大的自信与热情。 这是删删改改、照猫画虎雕刻出的《双旗镇刀客》不能给自己的,即便那也是他用尽心血掏出的作品,但如今回看,或许是自我成长的原因,他自认自己这篇《可可托海的牧羊人》要比《双旗镇刀客》好上不少。 如果说《双旗镇刀客》是大漠沙城里的粗粝传奇,满是斧凿的痕迹,这篇《可可托海的牧羊人》就是草原风物的爱与成长,浑然天成。 沉浸在兴奋中的刘培文又认真读了一遍自己刚刚写完的小说,终于满意的收起了稿子,此刻终于感觉肚子已经饿得咕咕直叫,但他也没气力再跑去食堂,只好翻找出前两天本来打算买回来跟张国威分享的水果狠狠地啃了几口。 觉得不过瘾,他又翻找出自己在背包里藏着应急的两条压缩饼干,大口嚼了,又灌下了大杯凉白开。 至此,他才终于觉得有了沉沉的疲倦感,于是奋力收好稿子,然后就把自己扔到了枕头上。 等再醒过来的时候,刘培文发现张德宁正坐在对面看着稿子,原本挺有神的眼睛此时噙着泪水,有些红肿的样子。 看着刘培文醒过来,她也没管,继续翻看着小说。 刘培文看她不说话,知道她是此刻被看到情绪释放,有些不好意思,也不多言,直接出门去澡堂洗澡去了。 此时已经是接近中午,洗完澡回来,刘培文发现张德宁还在那看着小说。 “不是吧?还没看完?”刘培文问了一句。 张德宁抬头瞪了一眼刘培文,但嘴上软弱得很:“我听招待所的人说你好几天没出来,所以才过来开门看看,主要是怕你出事儿,所以才让他们打开门进来瞧瞧。哎呀,快中午了……要不我请你吃个饭吧?” 刘培文闻言,下意识的警惕起来。 “不用吧?好好的,怎么这么客气呀?” “应该的!当编辑的肯定要关心作者!” 张德宁也不多说,放下稿子就带着刘培文去了附近一个山西面馆。 两人都不是饭量特别大的,只要了一个炒菜,两碗刀削面。看着张德宁掏了粮票,又付了钱,刘培文这才放心的吃了起来。 吃到半晌,张德宁似乎才从情绪里抽离出来,抬头看着刘培文,言辞恳切道:“培文,你新写的这篇小说,一定交给咱们燕京文学发表啊!” 哟,找我组稿的时候知道叫培文了?平常不是直接说“你这小子”吗? 刘培文心中腹诽,脸上却露出几分迟疑。 “不瞒你说,我这次觉得我篇小说写得非常成功!这次闭关写作,我一度陷入了一种很深的寂静。我的周围只有光。时间,空间都不存在了……” 刘培文守着这碗削面,吐沫横飞地把自己48个小时写完小说,一字未易的光辉成果跟张德宁吹嘘了一番,却就是不说答应的话。 “交给我们吧!”张德宁又强调了一遍,“你看,你十月号发双旗镇,十一月发这篇,我们可是月刊,发稿快!而且都给你安排在最前面!你的小说肯定能收获全国人民的喜爱!” “话不能这么讲啊……”刘培文喝了口面汤,砸了咂嘴,“我觉得我这次写的这篇内容,去朝内166号投稿,也问题不大吧?或者投收获,也是一样的。人家这发行量,那可是……” 朝内166号,就是人民文学的办公地点。刘培文此刻故意点出地址,就是想给张德宁塑造出一种“我别的路上也有人”的错觉。 有没有效果不知道,反正恶心人是足够了。 “你这小子!”张德宁气得面也不吃了,端着碗就开始输出:“你还住在我们招待所,吃着喝着,拿着改稿的补贴,我还给你开介绍信,你怎么能!怎么能……” “哎呀德宁同志,你别着急嘛。”刘培文赶紧把情绪往回收。“你也知道,我写作虽说确实是出于对文学的热爱,但也是为了解决家庭的困难,我苦啊……我——” “行了!”张德宁把面前的削面碗摔到桌子上,闹出不小的动静,碗里的面汤震荡出惊人的浪花。 “不就是问稿费吗,我问,我问!我帮你求领导去!” 第14章 得加钱 1980年,国家出台了“关于书籍稿酬的暂行规定”,对作家的基本稿酬作了适当的提高,著作稿每千字提高到了3—10元,翻译稿每千字提高到 1—7元,同时恢复了印数稿酬,以按万册计算。 刘培文第一次投稿,燕京文艺能够把稿酬给到千字七块,一方面是为了吸引投稿,把稿酬的基础定得比较高,另一方面也展现了对刘培文作品的认可程度。 国家顶格稿酬在去年刚从7块涨到了10块,对于很多不了解政策的作家来说,给到7块就已经是很高的价格。 对于刘培文这样一个新手作家,哪怕第二篇作品有了进步,很多刊物也不会马上给到一个很高的稿酬——没办法,以后怎么办呢? 如今的稿费最高就是千字十块,涨无可涨之后,刊物跟作者就完全没了议价空间了。 最让张德宁不忿的是,她工作几年,从未遇到过这种在稿费上讨价还价,甚至坐地起价的作者,其他作者,都是随着作品和影响力的水涨船高,稿费也不断提升,可刘培文倒好,才发第二篇小说,就开始要高价了。 吃完饭,两人往招待所方向走,刘培文张口就要把稿费涨到十块,张德宁一口气差点上不来,直接扭头回办公室了,稿子都没不要了。 刘培文见状直乐,倒也没当回事,回了招待所,收拾了收拾稿子,枯坐半晌,才忽然想起今天应该去拜访张白驹了。 此时已经是下午一点钟,刘培文思来想去,觉得下午再去实在不美,于是决定明天一早再去,趁着这会功夫,干脆去买点明天拜访的礼品。 这天的下午可以说是刘培文到燕京以来难得的放松时间,此前的十几天,他像一个机器一般执行着自己的计划,这时写出了自己满意的作品,也终于难得的放松下来,终于有空去逛逛此时的燕京。 对于后世往返于燕京无数次,还曾经两次长居于此的刘培文来说,燕京城的历史风物他都颇为熟悉,只是此刻的燕京城很多建筑都才刚开始兴建,与后来自己所见到的景象还是有不少的区别。 一路溜达到琉璃厂,刘培文跑去戴月轩挑了两支毛笔,用盒子装了,又提着在附近逛了足足一个小时,才慢慢走回招待所。 回来一看,好家伙,这回张德宁干脆就在那坐着等他呢。 一见刘培文回来,张德宁出口埋怨,“你下午跑出去也不说,我来找了你三趟!” 刘培文把手里的东西放下,打开一包自己从副食店买的糕点盒,递到张德宁面前。 “咋样?领导同意了吗?” 张德宁看见居然有糕点吃,这会儿也顾不上客气,伸手捏了一块塞进嘴里。 “拥改四擦不多,”她狠狠咬了一口,仿佛在发泄自己的怒意。 “真的?”刘培文喜上眉梢,“千字十块?” “到不了!”张德宁好歹把有些干噎的糕点咽下去,“我跟领导求了半天,能有九块不错了。” 刘培文闻言并无失望之色。讨价还价嘛,许你说高价,就许别人往下砍。 “哦,对了!领导跟我说,想把你这两篇稿子一期发完,你觉得咋样?”张德宁看刘培文面色如常,心下有些放松,又补充了一句。 “放到一期?这能来得及吗?”刘培文其实倒无所谓什么时候发表,对于他来说,哪怕不发,只要有人给稿费也是没问题。 “这事儿你就别操心啦!”张德宁说罢站起身来,“走,快下班了,赶紧跟我见领导去。” 刘培文点头,忙着去找抽屉里的小说手稿。 “别找啦,我第一趟过来的时候就拿走了。” 刘培文拍了拍自己脑袋,怪不得敢砍稿费呢,感情手里还有“人质”。 “你可真行啊!”刘培文指指张德宁,怒道:“还没说好投稿的事儿,你就把稿子取走了,真有你的!” “什么没说好!”张德宁抢白,“这不是马上就说好了嘛!又不是不给你发表,你急什么!” 得!刘培文耸了耸肩,干脆闭嘴,跟着张德宁走上一遭。 此时,燕京文艺编辑室里面,许多编辑已经传阅着把这部《可可托海的牧羊人》看完了,好几个编辑看完都止不住地流泪。 “这索米娅的命,怎么这么苦呢?” “不,三个人都是苦命人,他们都是受限于自身的经历,在当时当下做了自认为的选择,可是最终还是在时间的洗礼下各自成长,只可惜是个悲剧。” “我看也不算是悲剧吧,只能说是成长的痛苦。” 周燕茹此刻坐在办公桌前,再次细细地翻了一遍小说。想着张德宁跟她描述的刘培文连写48小时创作出这部作品的故事,不由得心中惊诧。 无他,作品质量真的很高。 更可贵的是,小说并没有跟很多投稿的作品一样,强行融入当下流行的所谓时代的伤痕、社会的反思,而是把视角关注于个体的遭遇和成长本身,不仅在情感表达上更为丰沛纯粹,所描绘的边疆草原的风物人情也让人难忘。 难得的好作品啊,周燕茹感叹,够得上全国奖项了。 这也是她在看了稿子之后,能答应刘培文稿费要求的主要原因。 自从去年燕京文艺改名成为燕京文学之后,对于刊物的发展期望也有了一定拔高。 这种期望不仅仅是在刊物的发行量上,刊物的质量,能够获得的奖项也是很重要的方面。 后世俗称kpi。 仅以过去一年来看,全国优秀短篇小说的评奖上,出自人民文学的作品数量排名第一,燕京文学跟当代、部队文艺同列第二名。 是不是觉得第二名还不错? 实际上人民文学推荐的中奖作品高达13部,燕京文学只有2部。 而77-80年的全国中篇小说评选呢? 燕京文学干脆考了个零蛋。憋屈啊! 如今燕京文艺更名燕京文学,内容结构上也更加重视中篇、短篇小说的发表,在作家待遇上也竭尽所能,在这样的情况下,如果在发行量上不能突破、优秀作品数量上不能突破,那就尴尬了。 周燕茹盘点着今年以来发布的短篇小说,如果说获奖能力的话,汪增其的《大淖记事》和林金兰的《头像》肯定是稳稳的,还有一篇程建功的《飘逝的花头巾》也不错,想来评奖结果不会比去年差。 至于中篇这方面,今年唯一可以寄予厚望的,大概就是《可可托海的牧羊人》了,《双旗镇刀客》入围或许可以,但到终审恐怕还是要被刷掉。 不过中篇小说是两年评一次,82年还会有好作品也说不定。 此刻,看到张德宁带着刘培文走进编辑办公室,她面露春风地站了起来。 “培文啊!你可是又给我们燕京文学贡献了一份不可多得的佳作啊!” 第15章 组稿要有技巧 好嘛,上来就直接套牢了。刘培文内心暗想不愧是当领导的,这组(忽)稿(悠)能力比张德宁不知强了多少。 不过他此刻也没啥多余的想法,就如同张德宁说的,自己还在招待所住着呢。如果张德宁此刻没有看到自己的小说就罢了,稿子都拿走了,说再多也没用。 “您过奖啦!要不是咱们燕京文学给我提供这么好的环境,我哪能这么快就写出新作品啊?”刘培文一嘴的花团锦簇,“正是咱们刊物对青年作家不遗余力地帮助、培养,才有了我的今天!我还得谢谢您呐!” 张德宁此刻越听越不是滋味。 感情刘培文这人在领导面前唯唯诺诺,在自己面前重拳出击啊! 不过当着大家的面,张德宁还是选择一声不吭,静看刘培文的表演。 演吧!演吧!早晚有你求我的时候!张德宁心里暗暗诅咒着,虽然自觉难以实现,但竟然也爽快了许多。 热络完毕,周燕茹拉着刘培文坐到自己桌前,后面则是怒不敢言张德宁。 “培文啊,你这部小说文学性和艺术价值都很高,这也是最终社里决定给你千字九块待遇的原因,其实很多作者并不是每次都固定拿同样的稿酬的,主要还是看作品,稿酬原来高后来降低的也不是没有,不过,你跟他们不一样!对于你这样的优秀青年作家——” 周燕茹一挥手,“——以后只要你在燕京文艺投稿,我至少都给你按到千字九块!” “是嘛!”刘培文一脸高兴,“那就太感谢您了!” “这没什么,对了,两篇一起发表的事儿,你想的怎么样了?”周燕茹问道。 “我倒是没什么意见,只是……” “只是什么?”周燕茹看他面露难色,还以为他对一回发两篇内容有点犹豫,连忙解释道:“咱们国家这么多文学刊物,如此长的发行历史里面,都是非常罕见的,我们是觉得,这样可以更集中的把你这位青年作家推出来,推到全国读者的面前!” “我不是这个意思!”刘培文摆摆手,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是说,这两篇一起发,是不是这篇的稿费也能现在就支给我?” 周燕茹闻言愣了愣,随即笑了起来。 至于张德宁嘛,嗯,硬了,拳头硬了。 “这个当然没问题,”周燕茹满口答应,“按正常来说,都是刊物发行之后给稿费单,但是毕竟培文你到时候可能已经回老家了,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现在领也没问题!省得德宁啊!手续你到时候办一下!” 张德宁点点头答应下来。刘培文这才又写过二人,说笑了一阵,才告辞离去。 送走了刘培文,张德宁长舒了一口气。 她只觉得这个小子跟自己认识的年轻人不同,不对,是跟自己认识的作家都不同。 周燕茹看她闷闷不响,拍了拍她的肩膀,“德宁啊,咱们编辑组稿,你知道什么最重要吗?” “速度?”张德宁抬头。 “是资源!”周燕茹把后两个字读出重音。“如今文学兴盛,全国的文学刊物遍地开花,一年比一年多,我问你,全国一年到头,又能有多少像培文这样的青年作家能冒出头来被我们发现?” 张德宁恍然。她能在自由来稿中看中刘培文的作品,固然是觉得作品确实精彩,但如果说当时张德宁就能预料到刘培文能在十几天的时间里水平快速提高,甚至写出《可可托海的牧羊人》,那肯定是没有。 可他就是写出来了。 这就是文学的魅力,有时候创作的天分真的不讲道理。 “能遇到这样一个用工努力还天赋异禀的作者,不容易啊。我跟你说,这组稿要有技巧,该承诺的时候,也不能含糊。别让他被别的刊物拐跑了。” 合着您这技巧就是加钱是吧?张德宁无语,不过还是点点头,“行,我知道了!” 周燕茹看着张德宁忙碌的身影,心中不由得感慨。 可惜社里如今没有单身女性,不然…… 第二天一早,再次来到燕京文学编辑部的刘培文直接领到了稿费单。 六万一千字的中篇,千字九块,合计稿费549元。 看着这张稿费单,刚上班没几年的张德宁此刻露出了由衷的羡慕。 “你这一张稿费单,比我一年工资都多啊!”张德宁盯着这稿费单说道。 1981年,即便是燕京,普通人的工资一个月也不过四五十块钱,张德宁如今一个月才45块钱,一年不过540块钱,比刘培文这一张稿费单还差9块。 “眼馋你也写啊!”刘培文摆了摆手,拿才华当饭吃哪这么容易,又不是人人都像他一样有两世为人的优势。 张德宁闻言更生气了,她那是没写吗? 辞别张德宁,刘培文回到招待所,背起昨天准备好的礼品再次出门。 这次他来得有点早,在什刹海溜达了十几分钟,到后海南沿26号时已经是上午十点钟,刘培文正要敲门,见大门恰好虚掩着,于是象征性的敲了敲,就站在门下等待。 不一会儿过来了一个中年女子,看着面善,个子却不高。 “您好!我叫刘培文,我来找张白驹,那是我姥爷。” 女子闻言打量了刘培文一眼,点点头,“我知道你,我父亲跟我说过。” 原来开门的人正是张白驹的女儿张川彩,她看着眼前高大英俊的刘培文,笑了笑,“看来老家到底还是风水宝地,这都多少年多少辈了,还能出落你这样的俊后生。” 说着话,她带着刘培文走进院子,此时张培文正与潘素在树下闲聊。 九月即将步入中旬,燕京的天气渐渐转凉,老头的身上也加了件衣服,看起来精神倒是不错。 刘培文见了也不叫人,只是笑嘻嘻地把带来的东西放在一旁的小木桌上。 “姥姥、姥爷!明天就是中秋节了,这是我给你带的两盒月饼。” 刘培文先恭恭敬敬把节礼送上,随后眼神一转,略带谐趣之色。 “我给您带了两支笔,可惜我不怎么会挑,您帮我掌掌眼,看看这到底是哪家的笔?” 张白驹和潘愫此刻闻言来了兴致。打开木盒,只看见两支笔放在盒子里,笔身上原本还刻着戴月轩的字,此刻却早已被刘培文用丝带遮住了。 “你这小子,你这是故意考你姥姥的眼力啊!”张白驹笑骂一声。 第16章 你想留在燕京吗 “戴月轩的,没错吧?”潘愫目不斜视地接过笔,一眼都不看,张口问道。 “神了!”刘培文惊道,“您就接笔这么一下,就能摸出是谁家的笔?” 潘愫此刻倒是笑了起来,“哪啊,他家的盒子跟别处的不一样,你一拿出来我就认得了。” 几个人闻言都笑了起来。 说笑几句,张白驹就迫不及待地叫张川彩把自己早已裱好的字拿来。这两幅字是一套,旧时客厅或者堂屋经常如此,面向大门的墙上挂书画,往往成套,用以寄托情思,表达志趣。 一幅是中堂,临江仙的词牌,内容是: 帘影故家池馆,笛声旧日江城。一春深院少人行。 微风花乱落,小雨草丛生。 驿路千山千水,戍楼三点三更。繁华回忆不分明。 离尊人自醉,残烛梦初醒。 另一幅则是两条楹联,上联是:“南北西东,浅浅深深,万水千山易见先贤足印”,下联是:“春秋冬夏,丝丝缕缕,五风十雨难忘故土乡情。” 张白驹看着刘培文认真念完一遍,才又开口:“这幅中堂和对联,你到时一起带回水寨张家去,至于给谁,我不过问,你们自己看着办罢。” 说罢,他又看着刘培文说:“至于培文你,一会儿走的时候,记得取上我那副板胡。” 刘培文闻言赶紧摆手拒绝,奈何张白驹态度坚决,只好收下。 “等你回了乡里,拿着我这把胡,去你爷爷那里给他拉上一曲,也算是我给他问好了。”张白驹看着眼前的少年,心中却依旧是当年的小大帅。 刘培文只觉得眼角有些湿润,只得赶紧低头应下来。 正事办完,还没到中午。刘培文就说要告辞,却又被张白驹拉住一起吃饭,几个人聊起了天,张川彩也是转头进了厨房。 刘培文只得留下吃饭,有张川彩在,吃的菜就丰富了许多,中午有一条煎鱼,还有两个青菜。味道烧得着实不错,刘培文边吃边不住夸赞,张川彩听得笑意不停,直劝刘培文多吃些。 吃完饭后,四人又坐在客厅里喝茶。 问到刘培文近况时,他把自己最近的经历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张白驹听后,满眼都是欣赏。 “不错,不错,你的作品能接连发表,看来文人这碗饭,你也吃得。” “还不敢这么说,”刘培文谦虚地摆摆手,“我之前学的东西,跟文艺有关的实在是不多,虽说这两次投稿走了运,但终究还是要学习。不过我还是很想把这条路走下去的。” “想走这条路,你得注意两点。”张白驹比出两根手指。 “第一就是,写作可以赚钱,但轻易不可为业,除非真成了大作家。 “就像你说的,无论是画画、写字还是写小说,创作就像登山,有高峰就会有低谷,就算是强如李、杜,都有为生计发愁的时候。 “所以说,不管你在这条路上能走多远,你都要找一份事业来做,写作是一个吃灵感和天赋的事情,一旦无所出,家里就没有经济来源,所以有工作就好得多。 “当然了,如果你有了成绩,就能去文协或者文化馆一些地方领个一官半职,那专职写作也无不可,只是如果专职写作之后,一直写不出东西,难免也会让人瞧不起,所以你看咱们国家,很多大文豪、画家,其实都有本职工作,这是相辅相成的。” 张白驹停顿片刻,抿了口茶,“这第二呢,就很关键了。” “哦?”刘培文适时捧哏。 “搞创作的人,最怕僵化固定,”张白驹给出定论,“死板的东西最容易消磨人心,也限制人的想象和才华。所以说你看古往今来的大诗人,大学问家,要么就是云游四海漂泊浪荡,要么就干脆找个遍地英杰的文化重镇,不断与人结交来往。” “这两种看似一动一静,实际上都是来增长见识,开阔自己。毕竟闭门造车,不与人交流,是做不出好东西的。” 张白驹说得恳切,刘培文听得认真,这样的创作路径可以说总结得非常到位。 “那您说,我回乡后干点什么好呢?”刘培文不由得有些苦恼,“我本来想的是,去镇上谋个闲差也不错,有点收入,还能有时间写作。可您这样一说,似乎就局限了些。” 张白驹看着刘培文,嘴唇动了动,终于开口问道:“培文,如果有机会,你愿意留在燕京吗?” “啊?”刘培文闻言愣住了。 想留在燕京吗?肯定想。 在老家的路还都是烂泥的时代,燕京跟乡村的区别不能说判若云泥吧,至少也是地上天国。 这里作家云集、刊物众多,如果常住在这里,发表作品的机会自然也会增加不少。 可是自己凭什么留在燕京呢? 凭还没正式发表的两篇作品?这不现实。 可除此之外,刘培文之于燕京,就是个彻彻底底的外乡人,他根本无从立足,甚至连合理的身份都欠缺。 看出刘培文脸上的迟疑,张白驹了然,他笑着拍了拍自己的大腿,“你要是真想留下,我就托人去给你问问。我虽然年纪大了,却还有几个人能买我的账。” “这不好吧?”刘培文下意识地就想拒绝。 虽然他与张白驹确属亲戚,但毕竟只有两面之缘,何况从来没有人说亲戚就一定能帮忙给人找到工作的。如果真是能把刘培文的关系从李寨转到燕京,再找一份工作,这样的麻烦事,还不知道要请托多少人。 也许张白驹的能力操办这种事儿难度不算大,可这样的情面,为了自己留在燕京,是不是有点浪费了? 刘培文看看一旁的潘愫和张川彩,可二人似乎已经见惯了张白驹这般情形,依旧是浑不在意的在一旁喝茶。 “没有什么不好的,这样吧,你先回去等等消息,反正还有两个星期你才走,我去问问,过个三五天,估摸着有消息了,你再过来找我。”张白驹叮嘱道。 刘培文只得点头答应。 “对了,你在燕京也是孤身一人,明天中秋节,来家里吃饭吧?” “不啦姥爷!”刘培文谢过之后解释道,“我堂弟今年考上了水木,也是独在异乡,我去看看他,跟他一起过吧,水木离您这里太远,学校晚上回不去也是麻烦事,所以就不打扰您了。” 张白驹闻言点点头,倒也没说什么。 等下午从张白驹家离开,刘培文对于今天的事情还感觉非常不真实。但理智又告诉他,事情确实发生了。 可这能行吗?刘培文想想张白驹在国内的特殊地位,觉得似乎有可能,但想想老人家八十多了还要为自己的工作奔走请托,却又于心不忍。 回去的路上,他干脆停下来,在什刹海公园漫无目的地逛了一会儿,直到心绪渐渐平静,才往公交车站走去。 回到招待所,天色尚早,刘培文想着翻出之前买的书来学一会,却发现自己心乱如麻,平日里吸引力巨大的书页如今读起来味同嚼蜡。只好早早拉上了灯,干脆蒙头睡大觉。 第17章 谁教你这么写的 中秋节这天,刘培文早早地洗刷一番,抄了一上午的书,终于觉得自己心态趋于平静。到了下午,才骑上自行车,在车把上挂上四盒月饼点心,又把板胡背在身后,开始猛蹬。 本来这次刘培文还打算坐公交车,但是想了想今天还不知道几点回来,也不知道公交车还能不能有,索性还是保险起见,找张德宁借了自行车。 幸亏上次去找刘培德的时候自己坐在车上大概记住了路线,不然从六部口到水木这么远的路,他还真不一定能找得上来。 一路猛蹬,饶是以刘培文的体力,也足足骑了一个多小时才到了水木。 到了水木里面,由于跟上次走的路线不同,刘培文就迷路了,打听了半天才终于找到弟弟刘培德的宿舍。 刘培德的宿舍名字很好听,叫做“新斋”,刘培文头一次跟他去宿舍放东西的时候,根本就没注意到。后来才知道这宿舍楼居然是建国前建的,如今已经五十年了,放在后世高低也是个文保建筑。 今天是中秋节,大学里本身就没课,刘培文来到的时间是下午三点半。所以此刻刘培文估摸着刘培德此刻应该在宿舍。 谁知提着糕点到了六楼,敲开616的门,来开门的是一个穿着白汗衫的矮个青年。 “同学你好!我找刘培德!我是他哥哥!”刘培文两次来都没见过刘培德宿舍的同学,只好自报家门。 “哦哦,您先进来!您先进来!”矮个青年只看了刘培文一眼,从此眼神就没从他手里的糕点上挪开过。 “我叫高树增——张强!树根去哪啦?”青年一边介绍,一边把刘培文带到屋里。 刘培文倒是认得刘培德的铺,正在宿舍靠里的一排下铺,他一屁股坐在床上,手里的糕点顺手放在了桌上。 桌对面正在伏案写字的的青年就是张强,他抬起头来,看了一眼高树增,又从桌上找出来一本日历翻了一眼。 “今天周六、树根现在应该是在广播台吧?” “广播台?”刘培文好奇道,“树根的普通话不咋样啊,能进广播台?” 此刻在宿舍里的三个同学都闻言都哈哈笑了起来。 “刘培德同志的普通话水平,可以说是典型的糟糕。”刚刚提着暖壶从外面走进来的一个瘦高条故意撇着腔调说了这么一句。然后对着刘培文笑道:“这话可不是我说啊,是我们院长说的。” “哎?您是他哥哥,也是中原人吧?跟树根一个地方?怎么这嘴里跟树根差这么多?”高树增此刻眼睛终于从糕点上挪开了。 废话,老子前世练多少年呢?刘培文心想。 “我俩是堂兄弟,不过我跟树根成长经历不同,我很小的时候是先学的普通话,再学的方言,所以都还行。”刘培文笑呵呵地解释道。 “树根他啊,被院长开了句玩笑,心里记得可清楚。”瘦高条放好暖壶,抬头跟刘培文说,“我叫李根生,就在树根的上铺。” “树根,根生……你这个名字对自己很不利啊!”刘培文打趣道。 “嗨!要不然我们怎么能知道他这个小名的?您不知道,当时我们宿舍一对名字,这小子笑得可坏了!”李根生说道。 “所以啊,我们仨是616的三棵树!”高树增说道。“我个矮,我是小树,李根生个高,他是大树,树根嘛——” “树根就是树根啦!”李根生总结道。 刘培文笑着点点头,什么年代大学生都离不了起外号和父子局啊! “还没说完呢!”一旁的张强补充道,“树根被院长点评了之后,从此就拼了命学普通话,一开始把我们折腾得够呛,有时候腔调实在是太怪,谁都憋不住想笑。 “后来呢,总算水平有进步了,我们几个人其实普通话也就那样,他觉得还不够好,就干脆每周六蹲广播台,等人家播完了,再去请教发音。按说也快了,四点钟就该回来了。” “我看他啊,说不定是看上广播台的学姐啦!”李根生一嘴没个正形。 几人说笑了一会儿,刘培德才从外面进来。 “哥!”他早知道刘培文今天要来,所以并不惊讶,倒是看见桌子上的四盒糕点,眼睛都瞪圆了。 “你咋买到这么多糕点的?哪来的票啊?” “找别人买的,买票也花不了几块钱。”刘培文摆摆手,他身在燕京,虽说有介绍信,可是糕点票手里是没有的。这两天买糕点都是让张德宁从社里同事们手里花钱换来的票。 “对了!”刘培文从包里掏出《新英汉词典》,“给你买的。” “哥!”刘培德接过词典,面色严肃,批评道:“挣点钱也不能这么造啊,你这样,回家还能剩多少?” “放心吧你!”刘培文一摆手,心想此时不装,那更待何时? 于是把自己又有一篇小说马上要发表的事儿故作云淡风轻地讲了讲,果然收获了一宿舍的“倒吸凉气”。 “真厉害啊!”刘培德只觉得自己这一个月所遭受的冲击里面,大学只能排第二,大哥才是唯一真神。 “549+189+30……你这一趟,再花也能省下七百吧?”刘培德赞叹。 宿舍里的几人也听得目瞪口呆,他们虽然都是各个地方的学霸人物,但是毕竟在这个年代,一个月能赚这么多的钱的人,别说见过,听都没听过几个。 “啪!”张强一拍桌子,激动地站起来,“我就说写作能赚钱吧!你们还都不支持我!” “哎?我们可没有不支持啊!”李根生第一个出声否认,“你让树根他哥看看你写的东西!这是我们不支持的问题吗?” 张强闻言就把手里的东西往前递,刘培文接过来一瞧,是一首诗,嗯,至少形状上是这样的。 “因为心中有梦想 所以行动更有力 同理可证……” 刘培文看了两行就抬起头来问张强,“谁教你这么写的?” 几人闻言纷纷爆笑,张强则红了脸。 “没人教啊,我自己琢磨的。” 刘培文笑了笑,“我看你写的是现代诗的格式,那你平常读诗读得多吗?” 1978年开始,诗歌也迎来了复兴,但随着民间诗刊《今天》在1980年被叫停,现代诗歌特别是朦胧诗的发展其实是受挫的,不过尚不影响此时在大学生群体中的热潮。 况且此时的诗歌还不像九十年代那样衰落、无人问津,在这个激情似火的年代,如果你有才华,真的是一首诗可以换一顿饭的。 “看得不多。”张强摇了摇头。 “我其实懂得也少,就简单说说自己的想法。” 第18章 中秋月儿圆 刘培文指着他写的文字,说道,“现代诗看起来好像不讲求古体诗平仄、对仗那一套,但是本质上依然是意象与现象,隐喻与自白的结合,你把诗写成数学证明题,是不行的,这不叫诗,既没有韵律,也没有诗意。” “那咋办,我不太懂这些,可是我就想写。”张强写诗属于纯纯的人菜瘾大。 “还是要多读多看多背,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来也会抄嘛,你至少先从模仿做起,慢慢融入自己的思考。其次呢,要善于从生活中发现冲突与美感,比如说吃早饭……” 刘培文略一思忖,开口说道:“题目就叫《我在七食堂吃早饭》。” “《我在七食堂吃早饭》 有人问我要什么 我想我该要肆意妄为 要志得意满、要指点江山 要世间所有的浪漫 要天上云彩的明暗 要遨游大海和山川 可我,已经长大了 所以我要牛奶和鸡蛋” “好!真好,一个早饭,居然都能写出现实与理想的反差!”张强赞道,“怪不得能当作家,随口说的就比我抓耳挠腮写得好多了!” “写的还行,但七食堂哪有牛奶?”刘培德锐评。 “……” 几人聊天的功夫,宿舍又回来三个人,剩下一个没出现的同学是燕京的,今天回家了,所以算是全员到齐。 刘培文一看这群猛男都盯着桌上的点心,心想也别等晚上了,先吃吧。 于是干脆打开两盒先跟大家分享起来。 男生宿舍的牲口们吃起糕点来简直就是张飞吃豆芽,两盒糕点如风卷残云,顷刻下肚,几人依然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 不过在刘培文宣布剩下两盒晚上赏月吃之后,众人又爆发出了欢呼声。 此刻时间已经到了傍晚,一行人结伴去食堂吃饭,今天是中秋节,食堂的好菜也不少,刘培德也难得的阔气了几分。 吃着饭,刘培德又跟刘培文分享起大学的见闻。 “前几天直接开来四五十辆大客车拉人,我头一次见到这么多汽车,去了燕京体育馆,现场别提多热闹了,那天台上有个唱歌的学姐,声音特别好听……” 刘培德吃着饭,比划了半天,把自己参加燕京高校迎新晚会的的事儿讲给哥哥听。 刘培文静静地听着,跟自己前世的生活暗中比较。 吃完饭,几人便在宿舍里打牌下象棋,今天是难得的节日,大家又都是独在异乡,所以干脆在宿舍娱乐。 一宿舍的人就这样玩到七点多,天色黑下来还没尽兴。此时忽然有人推门进来,喊着“都走啊都走啊!肖老师要带大家去圆明园赏月!” 宿舍里的汉子们一听,顿时放下手里的东西,跟了上去。 “走吧哥,”刘培德提起桌子上的两盒糕点,似乎对这种突发情况见怪不怪,“对了,哥把你板胡背着,晚上拉曲子咱直接在圆明园拉!” 刘培文中秋节拉曲子这个环节,在老家已经有好多年的历史,他今天带板胡也是这个原因。 背上板胡,两人跟着大部队出发了。 等到了校门口跟肖老师碰了头,一群人浩浩荡荡地朝圆明园走去。 这个年代的圆明园并不像后世一样是一个巨大的景区,如今圆明园归城建管辖,整个圆明园内跟水木、燕京大学所在的这些园林一样,都有不少单位和民宅掺杂其中,而能赏月的地方,都是里面的几处开阔水面。 肖老师带着大家来到一片空地,这里有不少废弃的石头,也不知是否是前朝的旧物,大家就各自挑地方坐下闲聊。 此时已经快八点,莹白的月亮升到半空,又在水面上映出点点涟漪,兴奋劲儿过去之后,大家都没怎么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头上的月光。 很多人都是多年以来,第一次远离家乡,此情此景,都有些想家了。 刘培文分明看到在角落的张强还抹了抹眼角。 坐在紧邻湖边的石头旁,他忽然想起了前世的那首明月几时有。 用板胡拉,总不算靡靡之音吧?刘培文这样安慰自己。 顷刻间,绵绵悠长的乐曲忽然响起。周围的学生先是一阵耳语,随后就是彻底的安静。 身旁的刘培德惊愕地看着哥哥,今天这曲子没听过啊。 不过柔美、婉约的板胡声,透露出几分忧郁和思念。真好听,跟今天的月亮真配。 乐曲随着碧波荡漾,映照着皎洁的光,身旁的老师和学生们都听得痴了。 一曲奏完,又是死一样的寂静,半晌,不知谁起了头,湖边忽然爆出热烈的掌声。 “树根,你哥拉得可真好啊!”高树增只觉得自己手都拍疼了。 “那当然,我哥可是能拉剧团伴奏的!”这是刘培德心中对于拉板胡的最高评价了。 “培文!你这曲子是什么名?”张强凑到跟前,红着眼眶问道。 “名字啊,叫《但愿人长久》”刘培文回答道。 一旁刘培德回味刚才的音乐,板胡高亢的音色被刘培文拉出了空灵柔美的感受,那种音乐与月色交融的绝美让人难忘,《但愿人长久》吗?好名字!是自己从来没有听过的全新曲目。 虽然他感觉这首曲子不如原来听大哥拉的什么《公社春来早》啥的有难度,但是确实好听,感受很不一样。 不会是大哥自己编的吧? “再来一遍!再来一遍!” 不知是谁吆喝的,霎时间湖畔应和声不绝于耳,连远处赏月的人也开始往这里聚集。 刘培文见状,只好站起来说道:“各位同学!咱们注意安静!还有很多赏月的人,别打扰到大家!” 说罢,他示意刘培德把点心分一分,堵堵这些学生的嘴。 刘培德直撇嘴,在场的光是数学一班的男生,就足有十多号,一人一块估计都悬。 不过好在刘培文马上认命地再拉了一遍,随着乐曲响起,不少人都安静了下来。 又是一遍《但愿人长久》,大家的情绪也再次平复。 此刻,刘培德终于想出了办法把糕点分完了,大家品尝着糕点,看着月亮,晚风愈发清爽,这个离家远行的中秋之夜,似乎也挺美好。 一曲演奏完,众人还不肯罢休,刘培文却不再拉这首曲子了,干脆拉了一首《良宵》、一首《月牙五更》。这也是他往年中秋时拉的曲目。《良宵》是一首知名的二胡曲子,用板胡拉出来,略显高亢,所以刘培文刻意减慢了速度,让意味更足一些。 《月牙五更》则是东北小调改的,悠扬婉转,特别有故事感。 如是三曲,在众人的喝彩中,赏月终于也该散场了。 往回走的时候,周围的同学们还不停地在讨论刘培文拉的《但愿人长久》。 刘培德却发现刘培文似乎此刻兴致不算很高。 大哥这是怎么了? 第19章 前路 从水木回来的第二天,感觉自己依旧心绪不宁的刘培文继续拿稿纸抄书,起来只为让自己放松心神,转移注意力。 如此过了两天,刘培文抄写出来的文字直接堆了厚厚的一摞,原本慌乱的心态也逐渐趋于平静。 这天下午,自觉状态有所恢复的刘培文正准备再去燕京图书馆找点关于意识流写作的资料,却在招待所门外遇到了张川彩。 “培文。”张川彩低低地叫了一声。 “大姨,您怎么来了?”刘培文有点意外,转身把人请到了自己屋里。 张川彩进了屋,也没坐下,而是面带歉意地跟刘培文说道:“培文啊,我这次来,是提前知会你一声,实在对不住你,工作的事,可能要办不成。” 刘培文闻言,眨了眨眼,这种情况他心中还是有所准备。 “大姨啊,您没必要跟我道歉!”他郑重地说,“姥爷是一番好意想要帮我。这事情成与不成,本来就不是一个人能说了算的,何况留在燕京这么大的事儿呢!” 张川彩见刘培文如此通情达理,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又细细地解释起来。 “你也知道,你姥爷这一辈子要强好面子,可在燕京,真称得上是别人对他有所亏欠的,那也只有故宫和历史博物馆。 “故宫内部有一本叫做《紫禁城》的刊物,今年你姥爷还在上面发过研究文章,他想着你如果能去那里肯定就是最好了,跟你的情况也合适。” “只可惜因为上级要求,他们单位现在对编辑的专业看得比较细,所以就没能成……” 刘培文明白张川彩这是不好意思打击自己,实际上估计就是人家一听想推进来的人只有个高中学历,所以就没同意。 “……后来呢,他又去gm历史博物馆问。博物馆的馆长老杨听说了,有心帮他办这个事儿,你姥爷挺高兴,想着哪怕当个讲解员呢,有个正式的工作就好。 “结果本来事情说准了,昨天晚上老杨又来跟你姥爷说,事情怕是要难办。 “具体原因他没敢细说,只是告诉说博物馆接下来要有非常大的人事和组织改变,现在的要求是暂停人员调动。” 刘培文听到此处,心里想着,恐怕就是要分成两个馆的事了。 后来的国博,实际上经历过合并又拆分,再到后来再次合并的过程。 “虽然老杨后来跟你姥爷说,他在想想办法,但是我觉得恐怕有些悬了,所以提前来告诉你一声。” 刘培文能理解张川彩的苦心,她的父亲闻名显达了一辈子,到老了想给后辈帮帮忙却做不到,未免不太好看。张川彩这是生怕自己过两天去了,一听没结果,再闹将起来,再把老头气出个好歹。 “大姨,您放心,无论这事儿成与不成,我对姥爷,只有感恩!” 张川彩闻言,面色有所缓和,又絮絮地说了几句,才起身告辞。 送走了张川彩,刘培文此刻悬着的心,终于是死了。 不知为何,虽然收到的是坏消息,刘培文却放松了许多。 留在燕京固然好,但自从写完第二篇小说,他也有自信说,哪怕待在村里,也能闯出一片天。 此刻手握七百元巨款的刘培文心中是自傲的,这些钱如果在乡下生活,省着点足够他用三四年没问题。这三四年,自己怎么也能再发表几篇小说吧? 实在不行,拿着这些钱去做生意,哪怕倒腾原材料、弄弄水货啥的,挣钱嘛,不寒碜! 哪怕离开燕京,自己也会有光明的未来。 从重生以来,一直紧绷着自己的精神状态,总觉得不够努力的刘培文,整个人轻松下来,此刻忽然觉得自己的内心清净了不少。 此后一个星期,刘培文也不再伏案看书、不再想着时时刻刻提高自己,而是干脆放松心情,坐着公交车逛起了四九城。 这几天里,招待所里又来了个年轻作者,却是腼腆得很,八竿子打不出一个屁,刘培文也没再多跟人交流,干脆自己玩。 眼瞅着到九月下旬了,他才又跑去买了一些回乡带的衣服、礼品,林林总总装了一大包,才罢休。 等他跑去跟张德宁道别的时候,张德宁还有些意外。 “你不是说要呆足一个月,好好补习补习知识吗?这才二十一二天吧?咋了,不想进步了?” “也不能这么说,”刘培文摆摆手,“之前我是太想进步了,总想抓住一切机会提高自己,后来我发现,人不能一直这样绷着,真要是天天搞创作,一天不写完几千字不睡觉,那能不卡文才怪。” 跟燕京文艺的编辑们道了别,刘培文把从张德宁处领出来的稿费单和补贴都换了钱,又转头去办了电汇。 在这个年代,携带大量现金出门,无论如何都是不明智的。刘培德上学那次,要不是没有确切地址,肯定也是要走汇款的,总归是稳妥得多。 做完这一切,刘培文盘算一番,托编辑部帮忙买的车票是两天之后的上午,这两天他打算再去拜访一趟张白驹,无论如何,还是要表达感谢。 这天,刘培文早早地到了后海南沿26号,张白驹今日竟是不在家,潘愫只说他去参加博物馆的研讨会去了。刘培文闻言,有些遗憾,又把此前张川彩跟自己所说的事情跟潘愫讲了一番,很是表达了一番感谢,告知他们,自己明天上午就要离开燕京,这才抽身离去。 到了离开的这天,刘培文又特意去洗了一遍澡,还去理发店理了头发,凑着理发店的镜子看着自己,一个月没有暴晒的脸庞终于有了几分白皙。 “出来一趟,总算没给老家丢人。” 给自己的燕京之旅做了如此总结,刘培文扛起包袱,作别招待所,他把腰杆挺得笔直。 永定门火车站,依旧是不停歇的喧闹吵嚷。 刘培文进了候车大厅,找了个角落坐下,细细地听着广播。他要坐的车次开班就晚点,要等到下午了。 百无聊赖之中,他干脆倚着包袱,睁着眼放空,心里则是想着自己一直心心念念的那篇小说,要怎么起笔。 终于,广播里叫到了自己的那趟车。他站起身,跟着人群向前蠕动着,耳朵里,广播声、吵嚷声不绝于耳。 忽然,他觉得仿佛有人叫自己的名字。 “培文!刘培文!” 第20章 新单位 1981年的国庆节,刘培文是在火车上度过的。 永定门火车站。 今天来接刘培文的,是刘培德。两人出了站,坐上公交车,就往水木的方向走。 “哥,你这临时工进城,一个月能给多少钱啊?” “社会上的事儿你少打听。” “哥,从今以后,你在我们水木可就是不受欢迎的人了。” “滚蛋。” 刘培文再次返回燕京,还要从离开的时候说起。 追到火车站寻找刘培文的,正是张川彩,她气喘吁吁地找到刘培文,只为了告诉他两个消息。 坏消息是,博物馆那边确实如之前所言,最终也没能给刘培文解决工作问题。 好消息是,博物馆的馆长帮忙请托到了燕京大学的领导,最终书记拍了板,把刘培文安排到了燕京大学文书档案室。 临时工,据说工资一个月三十五块。 虽然分房子没戏,但是还是把他的户口问题解决了,落到了学校,而且还给他找了单位的租房。 对刘培文来说,这已经是天大的情面。 后世想获得一个燕京户口有多难?如今这个年代,也同样不简单。 张川彩这个消息所导致的直接后果,就是刘培文花了四天坐车回乡,抓紧办完手续之后,就又登上了北上的列车,赶在国庆假期的最后一天,回到了燕京。 兄弟俩一路摇晃回到水木,刘培文又把从家里带来的东西给了刘培德,自己收拾停当,才去了燕京大学的招待所。 第二天,天光还未大亮,刘培文就起身洗漱好了,背上自己的档案,往档案室方向走去。 燕京大学文书档案室如今是归书记领导的一个下属科室,档案室就在未名湖北侧不远的位置,刘培文一路问过去,就看到一处树木掩映的红墙灰瓦的建筑,规模不大,也就几间房的样子,看起来有点像个小四合院。 此刻,档案室院里,有个矮胖的小伙子正在拿着大扫帚扫地。 看到刘培文进来,他下意识地说道:“同志,档案室今天不开放,您周一再来?” “啊?”刘培文摆摆手解释道,“我是新来的临时工,我叫刘培文。” “哦!你啊!”小伙子闻言高兴地从墙角又拿起一把扫帚递过来,“盼星星盼月亮,可把你给盼来了!来,先扫地!” 刘培文有些莫名其妙的接过扫帚,跟着小伙子扫了起来。 “我啊,叫黄成民!跟你一样,也是档案室的临时工。”小伙子边扫边说,“不过说起来啊,我跟你可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刘培文好奇。 “我不如你好看啊!”黄成民停下来,拄着扫帚,又打量了一番刘培文,“真特么俊。你这样的怎么不去演电影呢” “这夸得就过了!” 刘培文此刻已经略略明白了黄成民的属性,跟他逗起闷子来。 “你也不差!虽说脑袋有点大,但胜在下盘扎实,胳膊粗壮,干活的时候,谁都愿意跟你一组!” “你不懂?脑袋大是福!”黄成民又扫起地来,“再说了,咱这能叫脑袋大吗,咱这是巨头!雅尔塔三巨头听说过吗?跟咱是一样哒!” 两人说着话,几分钟功夫,就把地扫完了,刘培文放下扫帚,正想问问黄成民工作上的事儿,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走了进来。 刘培文有样学样:“同志,档案室今天不开放,您周一再来?” 老人看着他笑了,“小伙子你进入工作状态挺快啊!” 黄成民在一旁抖了半天,才憋着笑说出一句:“主任早!” 原来老人正是如今档案室的主任,名叫吴纲。 带着刘培文进了办公室,他接过档案看了一番。 “我听博物馆的老杨说,你还是个作家?”吴纲好奇道,“发表过什么作品啊?” “主任,我是新人作者,还当不上作家,”刘培文谦虚道,“刚投了两篇小说,都在这个月的燕京文学上发表,不瞒您说,我也还没看到刊物呢。” “哦?”吴纲来了兴致,“刚开始写作,就能一次在燕京文学发两篇内容,很少见啊!短篇还是中篇?” “一长一短,两个中篇。”刘培文大概说了说作品名字,吴纲点了点头,也不再多问。 “虽然推荐你的人来头都不小,但是在档案室,工作要好好做。”吴纲嘱咐道,“你是临时工,但是学校里也是有转正的机会,只要好好干,以后分房子就能有你的份。” “谢谢主任!”刘培文努努力把这张大饼咽了下去。 “行了,具体的工作你去问周庭,生活上的事儿,我都交代给小黄了,咱们档案室人不多,一定要注意团结。” 刘培文答应下来。出了办公室,又是回到了院里。 此刻黄成民正靠着墙角等他。 “走吧培文!终于有伴了!” 他热情地把胳膊搭在刘培文肩头,却发现这样走路自己还要踮脚,仿佛挂在刘培文身上一般,只得顺势拍了拍刘培文的肩膀。 俩人走进隔壁的一间大办公室,此刻办公室里堆满了各种文件纸张,几乎要把仅有的几张桌子淹没了。 不一会儿,周庭才来到,这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大姐,刘培文叫了一声周姐,被她连忙制止。 “叫阿姨吧!你这小伙子面嫩,叫姐我听着别扭,要是小黄叫我,我还能接受。” “嘿!周姐您别当我不在啊!”黄成民从纸堆里冒出头来。 “行了你别贫了!来,培文,我给你说说这边的工作。”周庭朝着刘培文招呼。 “如今档案室里的工作分成几部分,其中最忙的一部分是整理文档,包括归纳、制表、修复等等,其次就是查档接待,最后就是外联。” “这外联是什么意思?”刘培文问道。 “外联啊,就是对外联络。咱档案室前十几年年管理混乱,那时候的很多出借的档案常有不归还的情况,原因嘛各种都有,现在也都不追究了,但总是得去把这些材料一个个要回来。 “再有呢,咱们档案室也在不断扩充规模,这每一年除了学校的各种档案要收集起来,还得积极联系校友,看看有没有有纪念意义的文档能够捐赠。” “目前外链的工作是潘丽丽在做——今儿没在——她们家是老燕大人了,父母都是燕大校医院的,跟很多校友都熟,路也好跑。” “你先跟小黄一起,咱仨主要是分拣整理目前的文件,然后编号制册,弄好了,就放到后面库房里去。除了咱们几个,还有一个刘冬,跟你本家,年纪大些,他主要做修复工作。” “好嘞!”刘培文答应得痛快。 如此忙活了一天,快下班了,小黄忽然想起什么,才跟周庭说,“周姐,我带培文先走一会儿?他那住处还没去认呢!” 第21章 大杂院里日月长 耀眼的能量弹呼啸而出,覆盖了梅维丝,卷起的烟尘什么都看不清楚。 “看啥看!该干嘛就干嘛去。”巨石不敢和耀夜顶嘴只能把火撒到看客身上。 可是所有的美人鱼都表现的奇怪,她们出神的看着天空,好像在聆听者什么。 【真是一个好故事。】杜子辕心中感叹,佩服不已。殊不知,其他四人在看完他的漫画之后也是同样的感觉,或许更甚。 “没事,刚好暑假我也找了一份兼职,也不一定有时间去京都。”李松脸火辣辣的,随便编了一个理由。 他也就能猜到,湖上这些岛峰,肯定不是简单普通的湖中岛屿,必然暗合某种阵法。 “程大人,本官已经听许风说了一些关于你的事情,说实话,你的态度实在是令本官意外。”石斌笑道。 吓哭的,吓尿,吓出屎的。哭着喊着叫爸、叫妈、叫爷爷的,啥都有。 虽然原村和与宫永咲并列梦中2014日萌萌王,但身为一个纯爷们儿,追求NZ和丝袜有什么不对? “他和黑面神打了一架……我们先去找个地方治疗吧。明若福吸了口气空调。 何以宁和医院的同事聚会是在郊区的农家乐,回来市区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了,正好要途径Spencer,她索性下车,去看了一一。 不过随即她便想到余浩城是开了摩托车的,如果抄近路,幼儿园离这里也是挺近的。 南面的陈仓县被强攻一次后平安至今,严颜军大寨安静的如同死物,不知在盘算着什么。庞统呼出了一口雾气。气温骤降了。 召唤师也是修炼之中的一个职业,不过这一类职业与修真者大不一样,召唤师自身的战斗力并不强,一个召唤师,与一个炼丹师在同等级的情况下,只是单单拼自己的战斗力,召唤师的战斗力完全不是炼丹师的对手。 说一千道一万,还是魏猛太差,自己要好好地调□教魏猛,让他们的法力进步,达到平衡。 万蚁术的特点就是蚂蚁众多,让人防不胜防,易仙翁没想到自己多虑了,原本以为黄雀道人要和自己拼命,没想到只是个万蚁术。这个法术就像跳上脚面的癞蛤蟆,不要人但是挺让人讨厌的。 想到石少钦,简沫脸上的神情渐渐收敛了点儿,随即,眼底划过一抹悲伤。 程逸新也暗松了一口气,随即将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了程逸奔那边。 如今的林天耀,可不是以前那个一无是处,让人看笑话、唾弃的林天耀;他乃是神界的至尊人物,挥手之间,就可以要无数人性命的天耀神尊。 有些乌鸦还想逃命,乌鸦虽然多,可是那里有雨水密集,想逃那也只是妄想。只有几分钟,漫天的乌鸦都消失不见。 一洛塔带着休吉拉进行的秘密行动,跟随着偷偷摸摸溜出城主府的管家,并且用魔法晶石,记录下了对方的一举一动。 “你瘦了不少——”李敏最少看上去很平静,很少会见她激动起来,虽然曾经爱恋过,但是此刻两人忽然有了距离,曾经的熟悉如今多了一点陌生。 大家一听我这么说,想到李二柱身上得的怪病,个个都打了个寒颤,然后全都乖乖的跟在了我的身后。 “等你呀——”老板娘说这话的时候眼光流转,笑意迎面,仿佛脸上都流动着什么。 “大伯,也许他说的对,如果因此能让村子的人活得更长久,这是萌荫子孙的事情,咱们的老祖宗怎么会不同意——”好半晌,终于有人想明白了,迟疑着要劝解老人们,毕竟年轻人都不是那么在意了。 简单来说,也就是从那些恐怖的样子,恶心的样子,变成了现在废物的样子而已,实力还在,但被林轩禁锢住了,唯一能做的活动就是如同咸鱼一般蹦跳。 随着医生的一句病人并没有任何事情,只是身子太虚弱的时候,我们才算是彻底的松了口气。 就在优啸那次失去自己的狗窝,连夜赶回自由社的时候。还有一个身影在黎明前的黑暗中赶路,那人就是集牙。 夜已深了,整个天界仍然灯火通明,哮天犬饥肠辘辘地摸回了真君神殿,此时正殿里只有梅山老六在值守,一看见哮天犬平安回来,喜得大步上前虎摸他乱糟糟的头发,口中不断惊叹。 很多男生被美色吸引,也叛变了自己的班级,自己的学院,为秦梦瑶加油助威。 慢慢的将退烧药注射完毕,乔米米抽出了针筒,然后丢到了一边的垃圾桐里面。 林凯唏溜溜地吃完最后一口面,喝完最后一口红彤彤的汤,舒服地长哈一口气。 如果不是陈佳畅脱口而出的“为人民服务”,他也不会详细解释那么多。能够轻轻松松说出五个字,绝对是对警察的历史和传统,有着深刻的理解。 这是最为悲惨的变故,当王二黑和固执魔神对峙的时候,所有的人都想到了其中的关键。 第22章 加印!抓紧加印! 回到大杂院,刘培文码放好东西,又拿出几张旧报纸,铺在了桌子上,他打算改明去寻一块玻璃板压住这些报纸,如此一来桌子上干净平整,写起字来也不容易透纸。 中午刘培文去外街上买了几十个煤球,码到煤球炉旁边的铁皮档口里,用新买的铁锅炒了一大碗菜,分出一半送到黄成民家里,才又回转,就着这半碗菜和一小锅米饭,吃了个肚儿圆。 这时候,他才想起来自己一大早买到的燕京文学还没看呢。 赶紧翻出来,刘培文仔细地打量着。封皮是一幅写意山水画,封面的下方还写着小说专号的字样,封底则是另一幅墨笔画,画的是一个抱着羊的蒙古女子。 不是吧,封底都跟我的小说有关? 刘培文翻开目录页,左边是燕京文学1980年优秀小说获奖作品的照片,王濛、程建功赫然在列。 右侧是目录页,自己的两篇小说排到了前两篇。第一篇是《双旗镇刀客》,第二篇是《可可托海的牧羊人》。 两篇文章前,都写了热情洋溢的编者按,这让刘培文很怀疑不是张德宁所为。 自己的小说没必要再看,他翻回目录,嚯!第三篇是张一公的《寻找》,再往下看,一个个熟悉的名字映入眼帘,程建功、程忠实、贾平娃、汪增其、京扶……他顿时来了兴趣,细细读了起来。 此刻,他的作品也乘着期刊发行的脚步,走遍了全国各地。 水木大学,手捧着一本燕京文学的张强在宿舍里哭得泪流满面。 “怎么了张强?”刘培德正要去广播站,看见张强哭起来了,不由问道。 “你哥他……”张强抬起头来,嘴角止不住的抽动,摆了摆手,根本说不出话。 “我哥咋了?”刘培德讶然,心想大哥昏死过去的时候自己都没哭成这样。 看到张强颤抖的手里还拿着一本杂志,他忍不住直接拽过来翻看。 果然,作者一栏刘培文三个赫然在目。 第一篇文章是自己读过的耍刀的侠客。不对,好像改了改,怎么感觉不如改之前精彩呢? 第二篇就是那个放羊的。刘培德粗粗看了几眼,字非常多,此刻也没耐心看下去。 想想自己的广播站行程,他还是放下杂志,劝了张强一句。 “别哭了!看个小说,看把你给感动的!一个耍刀、一个放羊,这哪有做数学题精彩?我哥这破小说就能把你迷成这样?” “我不许你这么说你哥!”张强睁大了红肿的眼,又拿过杂志。 “你知道你哥写得多好吗!在我心里,只这两篇文章,他也能青史留名!你看着吧,他以后肯定是全国知名作家!” 过了吧?刘培德心里嘀咕着,也不再管发疯的张强,背上包出了门。 燕大里的书报亭。 “您好!要这个月的燕京文学!”一个穿着绿色中山装的瘦高条男生张口问道。 男生叫刘振云,他留着半长的头发,门牙的缝有些大。 “没啦!” “啊?”刘振云惊讶,上大学的他手头拮据,往往一个月省下好几顿饭钱用来跟人一起买书买报,宿舍里分配给他的任务是买燕京文艺和十月。十月是单月的十号出版,这个月他只需要买燕京文艺。 平日里,燕京文艺相比其他基本杂志要好买一些,没想到这个月居然这么畅销,才三号就没了。 不服气的他扭头去找下一个报刊亭。结果沮丧地发现,也没了。 “怎么这么难买啊!”刘振云叹气。 “本来我还看着呢,手里最后一本刚才让人买走啦!”报刊亭的男人说着,“这一期是小说专刊!内容太厉害了,有好多名气的作家,最不出名的是个新人,居然还连发了两篇小说,放在最前面!” 这么一说,刘振云更生气了。他摇摇头,迈步小跑起来。为今之计,就是赶紧去图书馆看看这个月的期刊到了没有,赶紧借一本来看! 刘振云的运气属实不错,中午时分,图书馆的期刊没被人借走,还放在架上。他赶忙冲过去拿在手里,也顾不得找地方,直接盘腿靠墙坐在书架旁边,认真看了起来。 如此枯坐了一下午,等他回过神来已经是傍晚了,好多在图书馆学习读书的同学此刻都已经去了食堂。 “振云,看什么看得这么出神啊?” 刘振云抬起头,看到一个国字脸的中年汉子朝他走了过来。 这是比他大一级的学长程建功,如今大五,明年就要毕业了。 说起来,刘振云1958年生人,程建功1949年生人,俩人足足错了十岁,居然只差了一级——没办法,谁让程建功是老三届的高中生呢。 当年考上燕京大学中文系的时候,程建功已经在京西煤矿做了十年的煤矿工人,这种艰苦的条件下,恢复高考后还能考上可以说殊为不易。 跟全省文科状元、高中毕业当年考上燕京大学中文系的刘振云,可以说是两个极端案例里的牛人。 “这个月的燕京文学!”刘振云此刻的眼睛特别的亮,“发现了一个不得了的新作家!才二十岁!还是我们中原的。” “真的假的?”程建功一脸不信,“这期我也发了一篇呢!能比我还牛?” 他的《丹凤眼》获得了1980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除此之外还有多篇小说陆续发表,此刻在中文系内不能说是一枝独秀吧,至少也是半步知名作家,目前一篇投稿都没成功过的刘振云是不能比的。 这一期小说专号上,汇聚知名作家,他的新作《辘轳把胡同9号》也在上面,不过他国庆节忙着玩,没去要样刊。 “哪能跟你比啊,老程你的小说在我心中天下第一。”刘振云习惯性地阴阳怪气式夸奖,“这个刘培文哪怕再厉害,哪怕人家能让燕京文学一次给他发两篇稿子呢,那也不如你一次发一篇。” “哈哈!我就说嘛!”程建功可能是唯一听不出刘振云阴阳怪气的人,或者说,哪怕听出来也照样高兴:他这个人是个十足的乐天派,这种话只当是好话听。 “来,让我看看这个初出茅庐的小同志写的怎么样。” 刘振云一脸微笑地递过杂志,也不走,就在一旁看着。 半晌。 “好!好啊!刀光剑影,大漠孤烟,持刀赴死!这才是男人的浪漫和血性!”程建功看完第一篇,击节赞叹。 等看完第二篇,他已经说不出话来。 “老程你说句话呀!” “咳……”程建功战术清嗓,感觉有些恍惚,但嘴上依旧倔强,“这篇写得比刚才那篇还要好,比一些名家的名篇也不遑多让……但要说缺点嘛,还是有的。” “仔细说说呢?我拿本记一下。”刘振云根本不给他台阶下。 “……”程建功忽然觉得自己也没那么开朗。 周一,燕京文学编辑部。 上了班,周燕茹就接到了发行部的反馈。 “都在征订?这才几天,还没有一个星期吧?全都售空了?这一期可是超印到三十五万册啊,你确定?好!好!” 周燕茹挂了电话,激动地在编辑部里转了两圈,又冲到杨墨的办公室报喜。 “主编!咱们这一期燕京文学小说专刊成绩特别好,第一批印的三十五万册,现在都售空了!发行部正打电话问呢,再印多少?” 杨墨此时正在桌前看着手中的期刊,这一期刊物的销量要涨,本来就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作为小说专刊,又汇集了不少有实力的作家,理应如此。 不过不到一周就售罄,还是超出了她的预料。 她的目光落在刚刚还在看的《可可托海的牧羊人》上。 “加印三十万!如果这三十万十天还能卖完,就再加印一些!” 周燕茹得到消息,心中满是喜悦,赶忙去传递消息。 “加印,抓紧加印!” 接下来的一个多星期,随着加印的刊物不断分发到了各地,刘培文的名字也随着两篇小说传播到了万千读者的眼中。 这天,张德宁背着一大包的信走进了编辑部。 砰!包袱落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一旁的诗歌组的编辑李志见状,过来帮忙。 “德宁啊,看来这一次小说专号大获成功啊!”李志帮忙分拣信件,低声说,“你看老周,这两天嘴角翘得都能挂二斤猪肉了。” 张德宁闻言,偷偷瞥了一眼满面春风的周燕茹。 “火是真火了,你没看这又准备再加印呢,印着印着,这期得够着一百万去了吧。” “一百万……”李志听到这个数字都觉得不真实,“人民文学也就这样了吧。” 做文学期刊的,谁不想成为第二个“人民文学”呢? 两人在这个梦里沉浸了片刻,又低头整理信件。 这一大包信里,不少读者都对这期小说专号提出了高度赞扬,尤其是《双旗镇刀客》和《可可托海的牧羊人》更是收获了很多读者的专门来信。 “咦?” 拆着来信,看了大约十几封,张德宁忽然惊讶出声。 “怎么?”一旁的李志凑过头问。 “我发现,来信讨论《可可托海的牧羊人的》姑娘可真多啊……” “这些就不一样了,”李志甩出几封字迹略显潦草的,“觉得《双旗镇刀客》还不够过瘾的,都是男的。” 第23章 原来是你 两篇小说同时在一期刊物上发表,让人惊讶的不仅仅是并排出现两次的作者名,更是他一个深居中原乡村的少年作家。居然同时吧大漠和草原写出了各自的味道。 被这样的笔力折服的,不仅仅是读者,还有文学评论家们。 再次加印二十万册之后,各种评论的声音开始涌现。 “老周你看!”张德宁递过一张报纸。 周燕茹定睛一看,标题写的是《大漠与草原,如何写就旷野上的非凡人生》。 “还有这个,”张德宁又递过另一份,这份的标题就更离谱:《男人的大漠,女人的草原!》 周燕茹皱了皱眉,“怎么感觉标题都写得像三流小报。” “其实内容还行,不过并不专业,都是读者视角——正经评论的也有,”张德宁递过一份燕京日报,“李拓写的,今天刚发表。” 周燕茹接过报纸,这次的题目就正经多了:《可可托海的牧羊人:一扇观察成长与选择的窗》作者:李拓。 “美国知名作家尼尔·唐纳德·沃尔什曾在他的《与神对话》中说:‘成长,只有在不舒服的状态下才会发生。’当我们阅读《可可托海的牧羊人》时,小说中的每一个人都有自身的成长与发展,而这些惨痛的、凄美的故事背后,是一个个由错误的选择所堆叠的……” “这个李拓,这两年总嚷嚷着‘做积累、做积累’,怎么积累来积累去,小说不发了,改专门写评论了?”周燕茹一边看文章,一边调侃道。 “我听老邓说,就是这两年看外国作品把脑子给霍霍坏了。”张德宁的嘴更不饶人。 周燕茹大概看完,又递回来。 “不过这篇点评还是很好的,摘出来。还有那些读者来信,也挑一部分,一起给培文寄过去吧,让他也高兴高兴。” 等刘培文收到这些东西,已经是十天之后了。 看到这一大包从燕京寄回老家,又被老家寄到燕京的信件,他才恍然想起自己根本没想起来把来燕京工作的事儿告诉张德宁。 得,去一趟吧。 收到信件这天恰是星期五,根据档案室的规定,每周五的下午是闭馆时间,几个人的工作就相对轻松些。刘培文跑去找周庭请了假,又借了黄成民的自行车,一路蹬到了西长安街六部口。 进了编辑室,张德宁惊喜地站了起来。 “你这小子,怎么来了?” 又看他空着双手,也没背包,顿时有些失望。“从中原大老远跑来一趟,怎么没稿子啊?” 这年头邮递偶尔也会错递遗漏,所以一些距离不算远的作者为了保险起见,也经常肉身送稿。 刘培文笑了笑,把自己调到燕京大学档案室的事儿说了。 “那敢情好!”张德宁拍手,“以后找你组稿就方便多了!” “哎!我可不一定非投你啊!”刘培文时刻不忘自己的刺头属性。 这时,一旁正在跟人说话的周燕茹也注意到了刘培文的到来。她站起身来,笑着朝刘培文介绍,“培文啊!来得正好!过来认识一下,这位是汪增其,在京剧院工作,咱们燕京文学众多作家的中流砥柱!” 刘培文随着她的手看过去,却见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圆圆的脸,似笑非笑地站在周燕茹身旁看着自己。 “哟!是您啊!”刘培文喊道。 “那个副食店的散酒,其实味道一般。”汪增其没回答,而是发表了点评。 刘培文心想老头果然是名不虚传,真是爱吃爱喝。 看到周燕茹瞪着眼呆愣在一旁,刘培文这才笑着解释了一番两人此前的遭遇。 “我当时就觉得这小伙子不正经,”汪增其说,“正经小伙哪有盯着看老头喝酒的,还看个没完。就差凑到跟前闻闻什么味儿了!” “您也好意思说我?”刘培文不服气,“谁家好人出门买菜带一酒杯啊!” 在场的几人听着直乐,周燕茹打趣道:“老汪这喝酒的故事真不少啊,够你写个随笔、散文了。” “写出来给发吗?”汪增其也不含糊,直奔重点。 “给!”周燕茹对于白金大神就是这么宽容。 “那行,过两天我给你送来!稿费可不能低啊!得按我小说的稿费来!”汪增其开始跟周燕茹讨价还价。 “行!”依旧是无条件的宠溺。 一旁的张德宁看得心驰神往,这就是老周说的“组稿要有技巧”吗? 感觉很厉害。 一直以来,不同的文体之间,稿费并不相同,比如诗歌,要按行算钱,散文、随笔在这些作品里,换算成字数稿费的话是相对更低的。 所以对于靠稿费收入贴补家用的汪增其来说,其实他也并不是特别爱写散文随笔之类,毕竟给的钱少。 但是燕京文学对老汪的宠爱是无限的。 去年,时任燕京文学的主编李清全力排众议,把汪增其多次投稿被拒,甚至被人点名批评的小说正式发表。结果掀起了全国范围的汪增其热。 这篇小说就是被某些人批评为“写和尚谈恋爱有什么意义的”《受戒》。 从此,倒霉一辈子的老汪终于迎来了自己文学上的春天。 而燕京文艺也因此成为了不少作家投稿的首选。 这段彼此成就的经历,是汪增其跟燕京文学关系特别好的原因。 四个人聊了一会儿,刘培文看天色不早,干脆说道,“今天是我来报喜,请你们吃饭,老汪一起!” 于是四人马不停蹄转战餐桌,在老汪的建议下,直奔烤肉宛。 四人点了五斤炙子烤肉,几个小菜,老汪还特意要了瓶二锅头。 烤肉上桌,几人筷箸不停,过了半晌才过足了瘾。 “还是你这单身小伙子好啊!烤肉宛说请就请!” 老汪跟刘培文、周燕茹碰了碰杯,一口下去,醉意酣然,“哪像我,这点稿费一大家子支使,根本不够分的,喝点酒都不敢在家。” “你那明明是家里不让喝,自己偷!”刘培文放下酒杯,又夹了条肉,蘸了蘸佐料,一口塞进嘴里,顿时香气四溢,仿佛写作的灵感都足了几分。 “真好吃!”刘培文感叹。 在看一旁几人,周燕茹、汪增其还好,都在喝酒。不喝酒的张德宁干脆就没住嘴。 汪增其此刻来了兴致,“这炙子烤肉啊,也分文吃武吃!” “怎么说?”周燕茹担当捧哏。 “文吃呢就是咱们现在这种,几个人落座,斯斯文文,夹起一筷子,慢慢地蘸了料,放嘴里细咂么肉香。” “武吃呢?”张德宁终于停下筷子,好奇问道。 “武吃啊……”汪增其一指大厅角落里在炙子上不停煎烤的厨师。 “武吃你得换个长竹筷,凑到他跟前,他做着,你盯着,边做边吃。还得把一条腿搭在桌下沿,卡住位置,省得别人把你挤走,然后左手托蘸料,右手下筷子,也别等肉凉啦,蘸料就往里吞,吃一个生猛爽快!” “好!”刘培文鼓掌,“老汪这段话放文章里一个字都不用改!” “小意思!”汪增其面露得色,又跟刘培文、周燕茹碰了一杯。 “对了,我最近还研究老燕京吃食呢,”刘培文求教道,“我听人说,过去老燕京有吃瞪眼食的,您见过吗?” “瞪眼食?”老汪摇了摇头,“我没见过,那都是旧社会了,具体的,估计得问问邓有梅。” “老邓还知道这个?他不也是建国之后才在燕京的吗?”张德宁八卦道。 “嗨,他这人爱打听,知道的故事比我可多多了,要不说人家发表的小说也多呢?” 吃过饭,几人又闲聊几句,就地解散。等刘培文蹬回镜春园,酒已经醒了大半。 躺在床上,刘培文回想今天发生的一切,忽然想对这个城市有更多的了解。 最近这段时间,他一直没有动笔,一是刚参加工作,上班投入了不少精力,就不如原来那样可以放飞自我,二是自从他确定想尝试用意识流手法写自己一直没写出来的内容的时候。他又觉得自己对于这种写作技巧的掌握还不足够。 盘算了盘算自己手头的资金,上次回家又花掉了一些,剩下七百,七百元里面,他又拿了三百元给叔叔,如今来燕京不到一个月,手里还剩三百冒头。 钱还是太少啊!他叹了口气,望了望黑黑的房顶。 如今还是秋天,晚上就很凉了,这个简易的居室真应了黄成民的点评:“冬冷夏热,春冻秋凉,没一季好时候。” 可要说买房,就目前这点稿费,还是有点遥远了。 今天周燕茹跟他提了一嘴《可可托海的牧羊人》出单行本的事儿,到时候还能有几百块钱的印数稿酬,但今年肯定是不可能了。 刘培文思量再三,终于下定决心。 不管以后自己是想经商还是想囤房,都需要大量的钱。这小说就是自己的第一桶金。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把桶搞大一点呢? 如果自己写个长篇小说,岂不是稿费瞬间暴涨? 刘培文想及此处,仿佛终于明白了前世网文作者x二代超长待机千万字的原因。 水亦无他,为稿费尓。 就这样躺在床上,在半醉半醒中思忖半天,他忽然眼前一亮! 对啊,写这个题材肯定可以! 第24章 谍战,就你了! 第二天下了班,刘培文早早回了屋。 拉开灯泡还嫌不够亮,他又点了个煤油灯放在桌上,两个光源一远一近,弄得昏暗的屋子里的鬼影幢幢。 得赶紧买个台灯了,刘培文叹了口气。 摊开稿纸,他开始写起小说的大纲。 之前写前两本小说的时候,他都没写过大纲,而是简单串了串思路片段就开始行文。但毕竟那是短篇、中篇。如今这篇小说,在他的规划里是二十万字左右的长篇小说,就不能这么草率的起笔了。 昨天晚上,他脑海中头一个闪过的点子,就是写谍战小说。 在如今这个时代,谍战小说并不算多见,但谍战小说本身就以敌我斗争的故事情节见长,而且距离如今的时代也不算远,细节、资料都容易寻找。 最关键的是,前世他特别钟爱一部谍战剧,那部剧他前后反复看了有不下十遍,对很多细节记忆犹新。 对于更出名的谍战故事比如《潜伏》《悬崖》,他反而看得少,已经记不住多少情节。 所以他这次干脆打算以那部电视剧为主要参考,再增添一些细节,还得删改掉原剧中的一些bug情节和无用的支线,就可以动笔了。 确定好思路,刘培文感觉今天的钢笔出水都爽快了几分。 就这样,花费了几天功夫整理出大纲之后,他又开始搜集资料。 虽然守着档案室,但燕京大学里面的档案基本跟间谍、刑讯无关,他还要去多个图书馆去翻阅。 就这样,刘培文过上了日复一日、极度规律的创作生活。 二十万的篇幅,注定不是一天两天能够写完。 就在他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的时候,这天忽然有几个穿灰色中山装的人来到了办公室。 “找我?”刘培文惊讶地看着面前的几人。 为首的是一个样貌普通的中年人,他笑着点点头。“就是有点事儿,简单问问,没别的。” 等到刘培文稀里糊涂地跟人上了车,看着让他坐在后排中间的架势,他才恍然明白了点什么。 这不就是自己最近研究的谍战抓人一模一样吗? 可我就找点资料,也会被问? 几人路上没说话。汽车一路开到了一处办公室。 到了办公室,情况跟刘培文所想象的审讯情景大不相同。 几个人只是坐下来问了问他的写小说创作的一些情况。 “我看您有一篇小说,叫《可可托海的牧羊人》,写得非常好。”中年男人说道,“但是我看了看故事,这个故事发生在哪片草原似乎也不为过,为什么一定要在这个地方呢?” “啊?”刘培文没想到是问这种问题,跟自己预想的完全不是一回事。 “我是很早之前听过一些歌,看过一些资料,知道这里是咱们国家的西北边陲,地域特色也很明显,额尔齐斯河嘛,据说风光绝美……后来写小说用到了,就这么写了。” 一旁几人听到刘培文这样说,似乎也不意外。此后又随便跟刘培文聊了几句创作上的事儿,就又把他送了回来。 回到单位,惊魂未定的刘培文苦思冥想,直到晚上睡觉之前,才忽然明白过来。 原来这些人是因为可可托海三号矿坑来的! 可可托海三号矿坑是建国后一直在开采的巨大露台矿藏,包含众多稀有金属资源。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为了保密,可可托海这个名字在五六十年代之后就从地图上抹去了。 如今,一篇名为《可可托海的牧羊人》的小说问世和火爆,终于还是引来了一些部门的注意。 不过刘培文倒也不怎么害怕。 他的生活轨迹清楚得不能再清楚,小说中也并没有涉及相关的情节和描写,如果因为此事小说被封,反而才会引起一些有心人的关注吧? 就这样,一次突如其来却又草草收场的问询就画上了句号。 唯一让刘培文觉得憋得慌的就是这个瓜他不能跟别人分享,黄成民这个没眼色的都问了他好几回了。 这个小插曲倒也没影响刘培文的工作热情,反而这种直面安全工作的经历让他对于这个工作的观感更立体了。 就这样,刘培文边写边查资料,日子过得简单而充实。 不知不觉已经是十一月上旬,这天,刘培文正在仓库整理资料,却听到周庭叫他,到了院子里却发现张德宁在那里等着。 “什么?开座谈会?给我?”刘培文讶异地指了指自己。 进入80年代,文化界的复苏来得迅猛,一大批优秀的、反映时代特色的作品涌现。随之而来的就是针对作品开座谈会、研讨会的发扬。 仿佛一部作品如果没开过座谈会,就不够优秀;只有够得上开会讨论,才必定是可以广泛流传的经典作品了。 刘培文打心眼里抗拒开会这个上一世听见就头晕眼花的事。 “不是给你,是给作品!”张德宁辩解了一句,“你这次的作品,传播很广泛,我听说就连……”她往上指了指,“都特别喜欢。所以说开研讨会,也是势在必行,社里都准备好了!就等你点头了!” “算了吧!”刘培文懒散地靠在墙角,仿佛一滩烂泥。“我这人,最不喜欢开会,再说了,开会又不给工资,去了白去,没意思。” “你这小子!怎么比驴还倔呢?”张德宁气急跺脚,多少作者盼都盼不来的好事儿,这家伙愣是往外推。 刘培文也不搭茬,扭头赖在那里。 张德宁见状脸色变幻,沉吟半天,终于憋出一句:“你有什么想法?可以提嘛。” “你说的算数吗?”刘培文挑眉。 “算数!”张德宁咬牙应道。 “好!给你个面子!研讨会我去,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倒是不着急,等我想好了再说!” 就这样,两天之后的一个16号,燕京文联大楼的会议室里,《可可托海的牧羊人》小说座谈会开始了。 刘培文到会场的时候,来的人还不多,他扫了一眼,正想看看有没有认识的人,就感觉个手掌在自己肩头拍下。 “培文!又见面啦!” 第25章 座谈会现场 刘培文一扭头,一个老头笑眯眯地看着自己,身旁是另一个留着短寸,头发同样花白的老头。 “老汪!”刘培文惊喜转身,“今天你也在啊!” “不光我!”汪增其拍了拍身旁的高个男人,“还有老邓呢!” 他口中的老邓,叫做邓有梅。两人生活经历相近,故而经常混在一块,唯一的不同大概是虽然邓有梅也是个小老头,其实他今年才五十,但四十五岁就退休了,比汪增其还早好些年,此时是一头黑发,身材挺拔,看起来还挺精神。 “老邓你好!今天可要嘴下留情啊!”见邓有梅是汪增其的朋友,刘培文一点也不客气。 “留情是不可能留情的!”邓有梅摇摇头,“我要狠狠地夸夸你!” “别!千万别!”刘培文一个激灵。 有道是一粉顶十黑,过度吹捧真的不如不吹。 “你小子,得了便宜还要卖乖!”汪增其一脸羡慕,“你看我们俩,加一块都一百多了,才开过几次座谈会啊,你二十岁就能开,这叫什么?” “叫什么?”邓有梅捧道。 “这叫年少成名!”刘培文抢在汪增其之前说出了台词。“行啦,我可是一点也不想开,一会儿你们能少说就少说,咱们赶紧开完会,找个地方看女排比赛才是正事儿!” 刘培文口中的女排比赛,是第三届女子排球世界杯比赛,今天下午是决赛,女排对阵泥轰! 前世的刘培文虽然知道这个时代的女排几乎就是战无不胜的代名词,可是却并不知道每场比赛的输赢,所以能有机会看到对阵泥轰的比赛,还是非常期待的。 “那行啊!”汪增其拍着胸脯,“老邓那有电视,咱们去他那看!” “嘿!说我家有电视你拍什么胸脯啊?”邓有梅不乐意了,“你家不是也有吗?怎么不去你家呢?” “你疯了还是我疯了?”汪增其摇摇头,“我家连个写字儿的地方都不好找,还再塞下几个大活人?” 仨人正说着,忽然有一个国字脸短发男子探头过来。“老汪,我听你们说去看球,可别忘了我啊!” “我说建功啊,怎么谁玩你都得蹭啊?”汪增其调侃道。 “那不是穷嘛……” 刘培文转头望去,男子自我介绍道:“你好,我叫程建功!” “幸会!我是刘培文!” “你就是刘培文!”程建功眼睛忽然就亮了,“我听德宁说,你也是咱们燕大的?你是哪个系啊?” “我?我不是学生,我就是档案室的临时工。” “临时工好啊……不是,我的意思是,不是学生,岂不是永远也不会毕业?” 程建功拍了拍刘培文的肩膀,豪迈地说,“加入我们吧!” 原来程建功曾经参与燕京大学五四文学社的恢复工作,做过一个叫未名湖的刊物。 只可惜,未名湖这本刊物,从79年做到80年,出了四期内容,就草草收场。 明年程建功就要毕业,文学社虽然还有不少热爱文学的同学支持,但是有文学创作功底的人却不算多,一直想推动未名湖这本杂志再次恢复的程建功,仍旧不愿意放弃这份努力,所以力邀刘培文加入文学社,主要还是想借此提高文学社里同学们的写作水平。 刘培文听了程建功叙说,只说要考虑考虑。程建功还想再说,座谈会却马上要开始了,大家只好各自落座。 主持会议的是杨墨,她开篇所讲述的内容不多,主要是介绍了一下今天的嘉宾。 这场座谈会,受邀参会的人有二三十位,除了作家、评论家,就是各个杂志社的一些资深编辑,另外还有一些文艺界的人士。 这其中,最吸引刘培文注意的是两个人。 一个是王濛,这个不必说,知名的大作家,也是国内一直倡导对文学进行创新和变革的旗手。 另外一个是一个导演,叫做谢非,是从几年前开始崭露头角的新一代导演,目前还没什么说得上的作品。 杨墨在介绍这两位时,都主要介绍了他们与西北边疆的文化关联。 王濛是曾经下放在那里,生活过很久;谢非是两年前刚刚跟人一起指导了边疆题材的电影《向导》。 简单强调了一下这次《可可托海的牧羊人》座谈会的意义,杨墨就开始请在座的评论家和作家们发言。 可是说着说着,刘培文就开始发现不对了。 有的评论家虽然认可这部作品,但实际上对这篇作品还是持有自己的意见的,或者说,人家参会就憋着来发表这些意见的。 “……不可否认,《可可托海的牧羊人》用诗化的语言描写出了祖国边塞的美丽风光,也刻画了三位生活环境各异,却又同样面临成长选择的主人公,他们对生命历程中的错误与痛苦的反思与挣扎,让每一位读者的心灵都大受震撼。但是——” 我就知道!刘培文心中叹了口气。 这位评论家扶了扶眼镜,给稿子翻了个页,继续点评,“——纵观全文六万多字的篇幅,我们只看到了属于小人物的悲欢离合,却没有看到任何与大时代有关的批判与反思,更缺乏通过时代变迁来刻画人物性格转变的能力。索米娅身上,我们能看到属于新时代女性的独立意识吗?白音宝利格身上,我们能看到他的学习经历带来的性格变化吗?牧羊人身上,我们能看到祖国边陲人民的思想进步吗?我想我们没有看到。” 刘培文在一旁面无表情地听着,试图达到左耳进右耳出的心态,奈何自己还是一丝不爽。 果然,开座谈会并不是一团和气啊,总会有批评的。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本来刘培文也没觉得如何,被批评就被批评,所谓的批评自己也只会选择接受,至于自己认为毫无道理的批评,那就当是放屁算了。 可万万没想到,接下来竟然有人把批评的矛头,又转到别处了。 “《可可托海的牧羊人》的一些取向上的问题,并不是孤立的,我认为这是文艺发展过度个体化的表现,是失去文学批评意义的一种体现,这种现象,从《受戒》就已经开始有泛滥的趋势。” 好家伙!刘培文心中直呼好家伙,自己被点评也就算了,毕竟今天的座谈会是给他的作品开的。没想到老汪只是受邀参加座谈会,居然还躺枪了。 刘培文微微扭头望向不远处的汪增其,只见他低着头在本子上写写画画,但是面色铁青和紧蹙的眉头已经让刘培文明白,老汪其实不爽得很。 这也不意外,《受戒》这样清新灵动,表达人世间单纯的美好的作品,之前就被某些领导粗暴的评论为“写的挺好,但写和尚谈恋爱有什么意义”,如今又被人借机拿出来鞭尸,被认为是没有批判意识,缺乏文学价值,也就不意外了。 可是老汪能怎么办呢? 两世为人,熟悉老汪的刘培文,忽然有些心疼。 第26章 一开口就是暴论 五十年代末,汪增其被批判,下放到武城的农场去刨粪,他只能苦中作乐。 回家探亲的时候,他跟妻子笑着说冬天刨粪根本闻不到臭,崩到身上的也都是冰渣子,一抖就落地上了。 却不谈在零下一二十度的户外,他铲着这样又臭又硬的冰碴,做着与自己身体和精神完全不匹配的工作,到底是怎样的磨砺与辛酸。 后来那个年代,他在京剧团醉心创作,写就了《沙家浜》等好几个经典戏剧,传唱一时,可是结果等到事情平复,他反而又因为参与这些工作被调查。 当年写得有多好、有多受欢迎,此刻受到的反噬就有多强烈。 就这样,汪增其谨小慎微的生活到了1980年,若不是好友们的支持和人民文学、燕京文学这些编辑们反复的鼓励、做工作,也许他早就已经彻底放下他写作的笔。 结果当他拿出一部《受戒》,把人世间的美好与纯真写得淋漓尽致,却被人质疑为“写的挺好,但这有什么意义?” 直至今时今日,在刘培文的座谈会上,汪增其依然要躺枪,依旧要咬牙忍受别人的嘲讽。 是可忍,孰不可忍? 刘培文心中越想越气,等到该他发言的时候,这股抑制不住的怒意已经成为了一柄利剑。 于是他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暴论。 “刚才听了诸位同仁的点评和分析,我来说说我的感受吧。”刘培文淡淡地说。 “我认为,今时今日,如果有人坚持认为文学必须要有所批判,有所揭露,而不可以歌颂美好,不可以表达人世间的美,不能单纯只为讲好一个故事而努力,那他就是文学的罪人!甚至是文学的掘墓人!” “刘培文,你这话什么意思?给谁扣帽子呢?”有人立刻就坐不住了,站起来斥道。 “我没有给任何人扣帽子,我说的是有人,也不一定是在座的各位,请不要急着对号入座。”刘培文也没起身,就坐在那里继续平淡的说着话。 刚刚站起来的人立马尴尬了起来。什么意思,对号入座的是我对吧? “咱们国家的文艺发展的标准,一直是双百方针,”刘培文继续说,“其核心精神就是文学艺术应当可以自由的发展与讨论。文学应不应该响应社会发展需要?应不应该有批判的作用?当然应该、太应该了。” “但是如果因为有需要,就认为文学只能用来批判、揭露,不能歌颂美好,那这样的文学,还能叫做文学吗?”刘培文质问道。 “这样的文学,根本不是文学!它只是一份判决书、是公审大会上的发言稿!” “如今咱们国家在不断进行改革探索,在这样的时代,我们更不能够只看到错误的、不对的,应该站在更广阔的的视野上,看到那些属于人性中的美好,属于社会变革的积极意义。这也是目前很多记录时代发展的文学作品兴起、受到大家认可的原因。 “博马舍说,若批评不自由,则赞美无意义。而我要说,若赞美不自由,则批评同样是无根之水。 “如果文学失去了对美好的认可,失去了对发展的正面评价,文学同样会被普罗大众、被每一位读者所抛弃。到时候再坚持的所谓的批判性、揭露丑恶,没有人看,又有什么意义呢? “不说我的作品,我承认我的作品确有其局限性,毕竟我也是新人作者。 “就拿刚才有人批评的《受戒》来说,我不明白为什么总有人说这部作品格局不足,情呀爱呀的没意思。 “要我说,这些流淌在我们每个人生活中的美好,才是人民群众对于生活充满希望的原因。《受戒》这样一部鼓舞人心,给人以希望和美的作品,是属于人民的作品,是能够青史留名的好作品!” “好!”话说到这里,有人率先带头叫好。 刘培文一看,正是王濛。 随即在座的大多数人也鼓起掌来,其中有几人面色尴尬,抬起的手悬在空中,鼓也不是,不鼓也不是。 主持会议的杨墨很是赞叹的看了刘培文一眼,看到如今气氛有点偏离,就准备开口宣布座谈会到此结束。 谁知鼓掌刚结束,刘培文却站起身来,对着王濛说道:“王濛老师,今天虽然是我的小说的座谈会,但是难得大家来得齐整,不如我们探讨探讨意识流写作,怎么样?” 刘培文之所以站起来说这个,一方面是他确实有心尝试,却觉得自己缺乏指导,另一方面也有转变座谈会内容,让大家转移注意力的想法。 毕竟人家燕京文艺邀请这么多人来开座谈会,最后闹得不欢而散,说出去反而不美。 杨墨看他越俎代庖,只是笑了笑,扭头看着一旁的王濛,“怎么样,讲讲你的心得吧!” 王濛没想到自己来一趟还当起了讲师,不过他倒也不抗拒。 自从1980年以来,他一直推动尝试中文语境的意识流写作的努力,写了《夜的眼》《春之声》《海的梦》《风筝飘带》等一系列作品,褒贬不一,但确实也影响了一大批人。 “既然这样,我简单分享一下我的心得。意识流的写作还要从现代派的概念说起……” 王濛足足花了四十分钟,把自己针对现代派的一些思考和对意识流写作的探索统统端了出来。刘培文则是不停地记着笔记,这对他来说,是难得的与大师见面、学习经验的机会。 这要是搁在后世,这一堂课,说多么珍贵都不为过。而对于很多在座的作家、编辑来说,这样的探索学习的机会同样不多。 于是座谈会的后半段,干脆变成了文学发展和写作手法的大讨论,不少人都受益匪浅。 最终,座谈会的结束时间比预想的还要晚了半个多小时。 王濛走的时候,还专门跑过来跟刘培文交换了住址,叮嘱他以后有创作上的想法,可以随时跟他交流。刘培文对此当然是求之不得。 等人走得差不多了,张德宁才凑到跟前。 “你这小子,今天的发言也太大胆了!”她拿胳膊肘拐了拐刘培文,言语里有些促狭。 “我怕什么?”刘培文哂笑,“这些人可是你们请来的,真让我骂了,你们也落不下好。” “你放心吧,社里还不至于没有这点担当。”张德宁言语里还是非常赞赏,“你替老汪反驳他们的时候,我都觉得老汪要哭了,当时我……” “行了,说正事”刘培文打断。 “哦哦,说正事,”张德宁这时才看到还在门外不远处的汪增其的身影,“还真是有正事。” 第27章 看球?还看个球啊! “培文,你跟王濛请教这么半天意识流小说的事儿,是不是也有计划写这么一篇?” 张德宁一脸求知的眼神,但刘培文从她的眼睛里,横竖只能看见组稿两个字。 刘培文摸摸鼻子,“是有这么回事。” “那我可先跟你约好了哈!就在燕京文学上发表。”张德宁赶紧发出约稿邀请。 “哎呀,德宁同志,”刘培文忽然想到了什么,“我是不是还有个条件没给你提呢?” “啊?” “这篇的稿费……”刘培文捻了捻手指,“能不能涨到10块?” “你这小子!”张德宁气急,其实对涨稿费这事儿她心中早有预期,但此刻听到,还是有几分不爽。 人其实都是这样,遇到事情之前做再多的准备,事情发生的时候依然发现准备不足。 “涨!给你涨!我去求领导!行了吧?”张德宁咬了咬牙。 “哎!这才对嘛!” 看着一脸得意的刘培文,张德宁心想,我这真算是有技巧的组稿吗? “对了,”张德宁忽然想起一件事,赶忙说道,“今天来的有个导演你知道吧?叫谢非的。” “怎么了?” “其实本来没有邀请他,他是听人说起来,自己找过来的,主编说既然是文化届的人士,参与也无妨,就让他参加了。”张德宁道出其中故事,“看来是想把你这个小说改编成电影,来探探情况。” 八九十年代,国内影坛的众多知名导演的著名作品,都是由一些小说改编而来,远的不说,谢缙导演正在筹拍的牧马人,就是改自张先亮的《灵与肉》。 而刘培文前世知道的就更多了,《芙蓉镇》、《活着》都是此类。 “我看他开完会就走了啊,也没找我,是不是没戏了?”刘培文纳闷道。 “这我不知道,也许是你最后发言太激烈,把他吓坏了吧!”张德宁眨眼。 刘培文此刻倒也没放在心上。前世的《黑骏马》其实就是谢非所拍摄的,不过那已经是1995年的事,如今能不能拍摄,未知的东西实在太多。 跟编辑部的人作别,刘培文收拾东西出了文联大楼,却没想到,还有三个人在这里等着他呢。 “培文,快,赶紧的!”程建功已经等不及了。 此刻已经是快一点了,中午几人都没吃饭,看到刘培文下来,饥肠辘辘的程建功是催促得最着急的。 “走,上老邓家去,我亲自下厨!”汪增其此刻心情不错。 刘培文在座谈会上一番言论,很是给他出了一口气,也算是帮他的作品正了名。 这种仗义执言的维护,在他多年的写作生涯中,都是不多见的,更没想到如今竟然出现在一个交往不深,只有二十岁的小伙子身上。 邓有梅此刻已经认命了,骑着车子在前面带路。 从文联大厦所在的六部口到邓有梅家,骑车也就用了二十多分钟。 刘培文此刻坐在程建功的后座,他不断地说好话夸程建功,一时间把程建功吹得神勇无双,程建功心中得意,也不好意思跟他替换着蹬,竟是一个人蹬完全程。 邓有梅家在陶然亭附近的一个胡同里,几人进了屋,家里空荡。 “老邓!嫂子不在家啊?”刘培文随口问道。 “哈哈!那是好长时间不在家了”汪增其被这地狱笑话逗乐了,一旁的程建功也憋得够呛,刘培文还一脸懵。 邓有梅没说什么,摆摆手就去了厨房。 “培文你不知者不罪,老邓啊,他现在是单身老年!”汪增其解释道。 原来邓有梅自从五十年代跟前妻离了婚,至今都是孤身一人。 刘培文这才明白为什么汪增其能提议来他家看电视,这简直就是纯粹的男人天堂。 汪增其解释完了,也去了厨房,程建功跟刘培文坐在那里,边聊天边看电视。 女排的比赛要到傍晚才开始,此刻还有不少余裕。 不一会儿,老汪和邓有梅各端出两个盘子。 “来,这俩是我做的炒疙瘩、塞馅回锅油条,老邓端的那都是下酒菜,培文啊,尝尝我的手艺!”汪增其颇为自得。 刘培文尝了两筷子,不由得大为赞叹。 这炒疙瘩颜色焦黄,还配了绿叶菜,黄绿相间。吃起来又绵软又有劲,越嚼越香。 至于塞馅回锅油条,初尝是油条的酥脆,要到里面是略带汁水的肉馅,外酥里嫩,咸香宜人。 “好吃!”刘培文尝了两口,不由得连连点头。 “老汪今天这可都是拿手菜!来,喝点!”邓有梅从桌下摸出半瓶二锅头。 “怎么就半瓶啊?”汪增其抱怨道。 “你急什么!”邓有梅说道,“喝完再说!” 于是四人倒上酒,就着下酒菜,边吃边聊。 席间,程建功问刘培文他的意识流小说进展如何,刘培文摇了摇头。 “说起来,这个小说比我现在已经发表的两篇小说构思得还要早。”刘培文喝了口酒。 “最早我也没想着用意识流的写法,但构思的越完善,我就越觉得,如果想把故事里十几年积蓄的情感力量和家庭矛盾在24小时之内讲明白,需要的笔力和技巧要求都非常高。” “所以你打算用意识流的方法写这篇小说?”汪增其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拿着空杯朝邓有梅晃晃,邓有梅无奈起身拿酒。 “不全是意识流,还有很多的闪回片段和多视角叙事内容。”刘培文总结道。 “我现在尝试通过两个不同的叙事视角,用把一天内的故事重复讲两遍的方式,展现不同的人物的心理状态和他们的情感变化。” “听着就挺难的。”程建功撇撇嘴,这种在小说叙事结构和方法上的创新他并不擅长。 “不说这个啦!”刘培文转移话题。 正巧邓有梅提着白酒过来,他转头问道,“老邓,之前我跟老汪吃饭,问他知不知道建国前的瞪眼食是什么情况,结果他说你知道,讲讲?” 邓有梅把酒给几人满上,思忖着说道,“我这些年为了写燕京的一些市井生活,认识了一些八旗子弟,很多人当年经历了民国最难的时候,落魄也是常事,很多建国前的掌故都是他们讲的。” “这瞪眼食是老燕京一种底层穷人的吃食,那时候老百姓吃不起肉,就去吃瞪眼食。 “一般呢都是街边上,一口大锅。里面就是卖家从酒楼里买来的一些折箩——就是剩菜、大杂烩——然后加上一些肉块、骨头,拿卤汤炖在锅里。卤汤颜色重,锅里汤又多,食物位置就不明确。 “这吃的时候呢,下一筷子,就得给卖家付一次钱,这一回你能捞起什么,全凭眼力,一筷子捞空了,也只能自认倒霉,捞到大肉块了,那简直兴奋得不行,比吃到嘴里的时候还痛快。” “这东西真有意思,就是不太卫生。”刘培文赞叹道。 他心想,这不就是餐饮版的开盲盒吗?不过盲盒保底还给你点东西,瞪眼食捞不着钱也不退。 “肯定不卫生啊,有时候一卖好几天,东西说不定都馊了,”邓有梅说,“所以有些稍微有良心的贩子还会买点止泻药加进去。” “这不叫有良心,这叫怕挨揍!”汪增其笑道。 程建功此刻喝得飘飘然,忽然想尝试一把。 “哎?趁这会儿还有空,咱们四个试试瞪眼食咋样?” 几人都颇为意动,于是决定把吃了大半的菜都倒进锅里,体验一番。 邓有梅提议自己当卖家,端着盘子进了厨房去准备锅里的东西。 不一会儿,简易版的瞪眼食就准备好了。 “这里面我又加了豆腐、还有刚才的疙瘩、昨天炖汤剩下的鸡骨头,老汪弄剩下的一点肉馅汆了几个丸子,另外还有些姜片,蒜子,还有一块洗干净的雨花石!”邓友梅站在锅边介绍。 “嘿!老邓你可够损的!”汪增其指着邓有梅夸赞。 “少废话!”老邓此刻有一种奸商的既视感,他拿出大勺敲了一下锅边,“一筷子一毛啊!谁先来?” “还要钱啊?”程建功瞪大了眼。 “不要钱?不要钱你能体会到当时的心态吗?”刘培文当了邓有梅的嘴替。 “那我先来!”程建功乖乖交钱,拿起了筷子,聚精会神的看了起来。 等了半天,他忽然看到了随着热锅涌上来的丸子,不由得大喜,一筷子扎下去往上一提,结果根本没见到丸子,只有筷子尖上扎了个蒜瓣。 然后是汪增其,他也不看,伸进筷子就捞,结果捞到一块豆腐,美滋滋地吃了起来。 刘培文凑到锅旁,看了片刻,发现果然是不容易发现,干脆把心一横,沿着锅边往下一捞,提起来看时,还真有个丸子。 这下程建功气得不轻,他拿着筷子就喊着“再来再来!” 结果第二轮,汪增其捞到一个丸子,刘培文夹起几个疙瘩,程建功这次下筷子夹起个大的,本以为成了,结果拿出来一看,正是那块雨花石。 其余三人直接笑疯了。 程建功却有点上头了,催促着再来再来。 结果几轮下来,汪增其有一次没捞到,刘培文两次,程建功是次次没捞到,最好的一次收获,就是一块连着筋膜的鸡肋骨,把他气得还要重来。 邓有梅觉得时间差不多了,放下了勺子,催促道,“得了,咱们玩玩就算了,赶紧准备看球赛吧!” 看球?我还看个球啊! 程建功此刻完全上了头,非要再来。结果自己又单独花了五毛钱,再来五回,终于吃到了个大丸子。 喜笑颜开之后,想起自己今天花了一块多,才吃了这么点东西,他就又觉得笑不出来。 “建功大哥的体验是最深刻的!”刘培文拍拍他的肩膀,揶揄道。 “那老邓赚的钱就是最多的!”汪增其哈哈笑。 过了一会儿,几人终于放平心态,结束了这段奇特的体验,围坐在黑白电视前,等着女排的比赛开始。 “开始了开始了!”程建功叫到,“这哪是中国队啊?” “这还不好认?”刘培文指着深色衣服的队伍,“你看这边衣服上写着nippon呢!就是泥轰国的罗马字母,所以咱们支持对面白色衣服的就完事儿了!” 女排今天的比赛非常精彩,此时的比赛与后世不同,采取的是发球得分制。 也就是说赢了对方的发球轮只能赢下发球权,然后再拿发球权发球,赢下来才得分。 所以虽然是十五分制的比赛,每局都拼杀得异常激烈,有时为了一分要反复打多个回合。 最后一局的时候,比赛已经进行了几个小时,所有的运动员都已经是肉眼可见的疲惫。 “拦网得分!十六比十五!”电视机里宋指导的声音传来,女排的姑娘们终于在落后两分的情况下奋起直追,接连发球,比分反超泥轰队。 “再拿一分!再拿一分!”程建功咬着牙在喊。 这是1981年的深秋,这是国人三大球运动,距离世界冠军最近的一次! 其实由于赛制关系,在女排赢下前面两局的时候,就已经锁定冠军了,可这是对阵泥轰的比赛啊,谁不想全胜呢? 屋子里的四个人,此刻都屏气凝神,看着女排姑娘们最关键的一次发球。 “现在是十号陈亚琼发球!泥轰队小川,把球传起来,8号进攻——拦网!得分!十七比十五!我们胜利了!我们胜利了!” 屋里的四个男人狂呼着站起身来,为女排的姑娘们喝彩。 全胜战绩夺冠!三大球的第一个世界冠军!所有人都为这极具历史意义的一刻激动不已! “老邓!找酒!” “好!” 一群人又倒了四杯酒。“敬女排!”刘培文说道。 “敬女排!”几人一起喊道,然后痛饮烈酒。 “女排拿了世界冠军,下面应该到男排了吧?男足女足估计也快了!”程建功畅想道。 刘培文没忍心打破他的美梦。 从邓友梅家里出来,已经是晚上,几人作别之后,刘培文与程建功搭伴,继续坐着他的自行车往回赶。 是该买个自行车了,刘培文思忖着。如今他出门不是坐车就是借黄成民的自行车,可一直借也不是个事儿啊。 “培文?想啥呢?”程建功蹬着车子,嘴也没闲着。可是说了半天刘培文愣是没回话,这才问了一句。 “想着买自行车呢。”刘培文把他的情况说了说。 程建功的自行车还是他用这几年赚的稿费买的,当时找自行车票也是求了人,不过此时已经是毕业级学长的他,人脉自然不能与过去相提并论。 “找留学生啊!”程建功一口给出解决方案,“找个留学生,带你去友谊商店,不就不用票了吗? “不过就是得跟人家换外汇券,车子得贵一点,你要觉得行呢,我帮你找一个!” “那太好了!”刘培文大喜。 “不过咱可说好了,我给你帮忙,你得答应我一条件。” 刘培文闻言愣了,他说的好像是我的词儿啊! 第28章 英雄陨落在黎明之前 这天一早,刘培文在档案室门口等程建功到来。 程建功找留学生花了四天时间,这让刘培文感觉他的人脉也不是特别强大。 不过他终于还是把人带到了自己面前。出乎刘培文意料的是,程建功一个五大三粗的形象,找到的居然是个红头发的外国妹子,一脸雀斑,肤色有点惨白。 “培文!这是咱们文学社的外籍社员!莫妮卡!来自英国”程建功介绍道,“她非常喜欢咱们中国文化,这也是她来留学的主要原因。” 说罢,他转头向着妹子,磕磕绊绊的说起了英语,“Monica,this、this……” 刘培文听得难受,直接打断了程建功的介绍,用流利的英语跟莫妮卡交谈起来。 莫妮卡可能已经很少在学校里听到说的这么流利的英语,眼睛明显亮了! 俩人聊了几句,程建功听得云里雾里。 俩人看着程建功呆愣的表情,不由得笑了起来。 程建功见状也跟着笑,嘴上却是好奇问着,“培文,你老家不是中原的吗,怎么英语这么好啊,我听着跟外国人没啥区别。” “哪啊,就是背了几年单词!”刘培文摆摆手,转头跟莫妮卡说,“咱们现在就出发吧?” “哎,等等!还有人没来呢!”程建功拦住刘培文。 “还有人?” “我的一个学弟,也是你们中原人——”程建功正说着,就见刘振云走近,赶忙挥手,“振云!这里!” 刘振云紧走几步凑到近前,“你好!我是刘振云,中文系的。” “听说过!”刘培文一看,立刻就跟前世自己知晓的那个作家对上了号。 “你听说过我?”刘振云一愣,扭头看向程建功。他以为是程建功介绍的自己,没想到程建功的表情似乎也是非常惊讶。 “我记得你是延津的吧?78年考上的燕京大学中文系。” “!”这下除了听不太懂的莫妮卡,剩下的俩人都是眼珠子瞪得溜圆。 刘培文却是得意地笑了,指了指身后,“我第一次认识你,是在高中的时候,当时老师给我们讲的中原的全省文科状元,第二次认识你,是在档案室整理学生材料,算上今天,是第三次认识你了!” 刘振云震惊之余,对于刘培文这三次认识内含的认可和夸赞也是颇为得意。 “过奖了过奖了!我是特别喜欢培文你写的小说,听建功说今天你们约着出去,特意求着他带上我一起,就是想跟你交流。” “嗨,写作这件事儿,对别人来说,可能畏之如高山险途,可是对于振云你来说,应该不难吧?” 刘振云闻言,不由得有些脸红。 “培文,你要是听说过我,就应该知道,我能成为这个文科状元,当初靠得可是数学成绩。” 确实,大学期间,刘振云的写作才能确实并不出众,以至于从未在公开刊物上发表作品,只是偶尔能发发校刊校报,这其中,因数学成绩远超他人而成为中原省文科状元未尝不是一种表现。 “那又怎么了?”刘培文浑不在意,“数学好是你的优势,你写作的时候,对于逻辑构建和内容的掌握肯定会更强一些。” 刘振云头一次听说这种理论,却没觉得自己真有这种特长,只当刘培文是给自己打气。 程建功却深以为然,他与刘振云交往日久,知道这个学弟平常闷声不响,作品也不多,但是做事情规划的非常有条理,思路非常清晰,如果用在写作上,这无疑是有优势的。 但要把这种优势或者说天赋兑现成作品,还需要很长的路要走。 今天四人要去的是友谊商店,因为打算买自行车骑回来,所以几人也没坐公交车,而是骑了三辆自行车去,照例是程建功带着刘培文。 刘振云一路上看着刘培文一会儿把程建功拍得花团锦簇干劲十足,一会儿又跟一旁的莫妮卡用英语说说笑笑,不由得呆了。 怪不得年纪轻轻就能写出这样的作品,光看谈吐就知道是个人精。 如今的友谊商店坐落于建外大街17号,距离使馆区可以说是一步之遥,不远处就是各种外国官员居住的祁家园公寓和国际俱乐部,可以说是在京的外国人居住、生活、购物的集中片区。 而作为购物中心的友谊商店,是专门面向外宾和出国人员服务,所以一般民众是不接待的。 这里面的商品相比燕京市面上,无论种类还是数量,都要丰富得多,最关键的一点就是不需要票。所以如今如果能够有个外籍人员帮助,在这里买东西会方便得多。 当然了,在里面消费需要使用外汇券,对于普通大众而言,就等于价格又要贵上一层。 到了商店门口,服务员看着莫妮卡带着三个人,也没说什么,这种情况其实屡见不鲜。 四个人里,刘培文和刘振云都是第一次来,不过却都还很克制。 刘培文毕竟前世见过太多先进的购物中心,所以对于如今非常时髦的友谊商店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四层楼的购物空间,足足有上万平米,几人好不容易来了,倒也不着急去买自行车,而是一层层逛了起来。 莫妮卡明显更钟爱这里的中国珠宝,不过她显然也不是什么巨富家庭,看了半天,也就花了几十块钱买了个手镯。 当然,这在程建功和刘振云眼中,俨然非常豪奢。 而刘培文则是对这里售卖的电视机和双卡录音机更感兴趣,只可惜价格太贵了,刘培文看中的一台泥轰进口的三洋牌彩电,足足要两千块钱,而双卡录音机也高达千元,他也只能看看,暗暗记在心里。 逛了一圈,唯一让刘培文惊讶的是这年头居然就已经有电助力自行车了,只不过价格感人。 逛完一圈,几人又回到卖自行车的柜台,刘培文也没什么好挑的,要了一台凤凰自行车,价格是170元,外汇券。 等车子组装完,又砸上钢印,几人才出了友谊商店。刘培文摸出二百块钱递给莫妮卡,莫妮卡却坚持只收了170。 “别啊!”刘培文有些不好意思,“以后少不了还要找你帮忙,也不能每次都让你吃亏。” 虽说理论上外汇券的面值跟人民币一样,但是鉴于外汇券可以购买进口商品、还能换米刀,实际用起来,价值自然有所不同。 “没事儿,培文,”莫妮卡笑容很灿烂,“如果你真的觉得对我有所亏欠,以后有了新的作品,请第一时间让我知道,那就是对我最大的回报了!” 好家伙,感觉这姑娘比我文艺。 刘培文见状也不再坚持,蹬上新买的自行车,张罗着请几人吃饭。 此时已经是深秋,几人都想吃点暖和的,加上难得来一次城里,于是干脆东来顺走起。 点了六斤羊肉,各色佐料菜码统统上齐,三个老爷们,外加一个女老外,吃得不亦乐乎。 席间,听说刘培文目前正在写一个二十多万字的长篇,刘振云不由得震惊。 “培文我真想知道你这脑子是怎么长的,我们学着写一个三四万字的中篇,都要抓耳挠腮,查遍资料、体验学习,没有三四个月写不成稿,你这才一个月,就写完了十万字?手真快啊!” “这可不算什么!”程建功吹起刘培文来更是豪迈,仿佛自己亲见一般。 “你是不知道当初培文写《可可托海的牧羊人》,连着48小时不吃不喝不睡觉,足足写了六万字,一字不改,直接过审!简直是神话故事!” “48小时写六万字?”刘振云震惊于刘培文的手速。 “48小时不吃不喝不睡觉?”莫妮卡震惊于刘培文的耐力。 “那是特殊情况。”刘培文摆摆手,“现在再让我写,哪怕抄一遍呢,恐怕48小时我都做不到。” “现在一个月十万字也够厉害了!”程建功说,“讲讲,写的什么故事?” 刘振云和莫妮卡闻言,也竖起耳朵往前凑了凑。 刘培文见状,只得大概讲述了一遍故事的情况。 “砰!”程建功一巴掌拍在桌上,“真是个好故事,听得让人热血沸腾!” 旁边的刘振云则是感叹:“无人知晓的英雄陨落在黎明之前,这一句话就把那个年代敌后工作的浪漫与辛苦都说尽了!” 唯有莫妮卡,由于不太了解历史,她只觉得这是个非常精彩的特工小说。 从东来顺出来,寒风渐起,酒足饭饱的几人都是紧了紧衣服,蹬起车子往学校赶。 等到了燕大,临分别的时候,程建功才跟刘培文提了一句下学期参加文学社的事儿,刘培文一口答应下来。 刘培文晚上回到镜春园77号,已经是傍晚了。 这次进城,他特意买了二斤酱牛肉提回来,正好给黄成民送去。 黄成民正在家做饭呢,看到刘培文提着牛肉来,别提多高兴了。听闻刘培文是感谢之前多次用车,他只是嘿嘿笑,对牛肉倒也不推辞。 晚饭也在黄成民家吃,今天有酱牛肉吃,黄成民的两个弟弟妹妹都特别开心。 “培文哥,你要是天天来吃饭就好了。”老四一脸幸福地嚼着牛肉,“那我们岂不是天天都能吃酱牛肉啦!” “你这傻孩子!当你培文哥的钱是大风刮来的啊!”黄母埋怨了一句,转头就跟刘培文说起了感谢的话。 “成民他爹去得早,我们这个家里亏得他顶着,他能有你这样的同事啊,是他的福分。只可惜我没能力,要不然,成民也不至于到现在还不结婚……” “妈!你说这个干嘛?”黄成民本来吃得正高兴,没想到躺着也中枪,顿时感觉嘴里的酱牛肉都不香了。 “我今年不才二十六吗?人都说二十七,娶个媳妇数第一;二十八,娶个媳妇儿就要发;二十九,娶个媳妇儿能倒酒;三十岁,娶个媳妇儿是宝贝!好日子都在后头呢!再说了,等过两年分了房子,找个媳妇儿还不简单!” 黄母听了黄成民一顿白话,笑得合不拢嘴,看来是挺吃这一套。 几人就这样说说笑笑吃着饭,吃到一半,刘培文忽然发现少了一个人,“成民,你二妹今天怎么没在啊?” “今天星期六,她呀和同事一起跳舞去了。”黄成民脸上笑容依旧,“你别说,我都怀疑她是不是搞对象去了,问了好几次,都不跟我说实话。” 刘培文也没再问,吃过饭,他又陪黄母聊了会儿天,看天色不早了,便起身告辞,回了自己屋。 自己的住处明显的就要比黄成民家冷一些,刘培文连烧了两大壶水,多出来的直接倒在搪瓷大盆里任由它变凉,只为取暖用。 蒸腾的水汽弥漫在小屋里,加上蜂窝煤路的热气,过了许久,他才觉得舒服了。 打开台灯,暖暖的亮光覆盖了整个桌面,他取出昨天写的稿子,看了一遍,忽然想到了什么,又拿出大纲修改了几笔,这才接着之前的内容继续往下写。 一直到天蒙蒙亮,刘培文才恍然发现自己写了太久。站起身来,揉揉有些发酸的手腕。 此刻炉膛里的蜂窝煤早已燃尽,屋子里有些冷,疲倦的刘培文也顾不得收拾自己,掩上被子,呼呼大睡起来。 如此每夜用功写作,以刘培文的效率,也是足足又花了一个月,才把这本《黎明之前》写完。 成书这天,已经是十二月末的一个周日清晨。此时的屋子里冷得已经能哈出白雾。 望着眼前这一摞厚厚的书稿,刘培文心中的成就感前所未有。 这是他第一次尝试写长篇小说,也是前世今生第一次用手写的方式码完了将近二十五万字的内容。 两个月二十五万字,这速度,换到前世写网文的作者里面,也算是合格的了吧? 刘培文又翻开书稿,把小说速读一遍,感觉没有什么逻辑错误和结构问题,才放心的把稿件整理好。 现在就是投给哪个刊物的问题了。 虽说跟燕京文艺关系很好,而且稿酬也已经给到定格,可这次刘培文写的是个二十五万字的长篇,以燕京文艺月刊的文字量,发自己的长篇实在是太勉强了。 还是要找一个能够合适发长篇小说的地方。 找谁呢? 第29章 这稿子可太勾人了 朝内166号,刘培文望着眼前的招牌,不由得想起了自己当初吹下的牛。 这天早晨,刘培文请了半天假,终于来到了人文社的门口,他一时有些百感交集,颇有些朝圣者的心态。 作为国内文学领域当之无愧的顶刊,每期发行都能破百万册的人民文学,就在人文社的前楼,这里不知道是多少作者期望的“证道”之地。 不过今天他不是来投人民文学的。而是要去当代编辑部。 能跟收获、十月、花城并称为四大名旦的当代,自然也不是藉藉无名之辈。 但比之同在一个地址办公的人民文学,还是差一点意思。 两个刊物,人民文学的编指导下辑部在人文社的前楼、跟领导们在一起,当代的编辑部在人文社的后楼,一旁就是人文社的招待所,孰重孰轻一望可知。 但是由于人民文学这本杂志的超然地位和与文协的密切关系,特别是去年人民文学刊物在管理上重回文协之后,人文社事实上对人民文学这本刊物的影响力就已经很弱了。 所以基于自身工作出发,人文社社内对于当代的支持力度是相当大的,自创刊之初,可以说诸多名家的精品文章在此汇集,才能有创刊几年功夫,发行量就能稳定在三十万的成绩。 自从今年改了双月刊,当代的影响力在进一步扩大,但是优质稿源却被更高频率的刊发摊薄了,所以当代的编辑们对于组稿、约稿也是非常重视。 之所以刘培文今天会来当代,也是因为在上次座谈会的时候,何其志临走给他递的约稿信。 当时约稿信中言辞恳切,极具热情,不但对刘培文的作品给予了高度肯定,同时也表达了无论长篇短篇皆可优先发稿的特殊待遇。 迈进红砖楼后楼二层的当代编辑部,推开门,只见几个编辑正在伏案工作,一时无人说话。 “咳咳,那个,我找何其志。”刘培文有些尴尬的开腔。 办公室里的几个人忽然同时抬起头来。角落里有一个中年男子站起身走了过来,正是曾与刘培文有过一面之缘的何其志。 “培文?你让我等的好苦啊!”何其志冲过来就抓着刘培文的手猛摇,摇得刘培文都有些不知所措了。 “我给大家介绍一下!”何其志转过身来就兴冲冲地开始对着其他抬起头的编辑们介绍,“这位就是《双旗镇刀客》、《可可托海的牧羊人》的作者,刘培文!今年可是才二十岁!青年才俊、一表人才!” “来,培文,这是龙时晖、这是朱昌胜……”何其志又把办公室的编辑们一个个给刘培文做了一遍介绍。 刘培文被何其志的热情弄得有些无措,不过好在大家的欢迎过后,并没有太多人把注意力放在他这里。 “来,培文!坐!”何其志兴冲冲地搬了个凳子,把刘培文按在凳子上,又找了个茶杯,要给刘培文沏茶。 一通流程走完,他才又重新在桌前落座,本来不算大的眼睛里此刻都是渴望的目光。 “难得你来找我啊!怎么样,今天是不是有什么好消息啊?”说罢,他的眼神不自觉地往刘培文的背包上看。 刘培文从包里掏出厚厚的手写文稿,递给何其志,“我写了个小说,是谍战题材的。” 何其志接过文稿,这压手的感觉和文稿的厚度都在告诉他这是一个长篇。 25万字的内容,哪怕粗粗的看一遍也是需要很长时间,所以刘培文也没打算这里等何其志审稿,而是大概给他描述了一下故事的内容,然后给何其志留了自己的工作地址,就直接开溜,给何其志留下了一个潇洒的背影。 何其志这一天算是被施了定身咒,一部小说从早晨看到晚上,本来以他一目十行的速度,看完问题不大。 奈何这本小说的信息量可太大了!有些地方不看仔细,后面就看不懂。 等到下班时间,陆续有编辑收拾东西离开了,何其志还在那里一页页地翻阅着,沉迷其中不能自拔。 孟委哉是经过编辑室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发现编辑室还亮着灯,他皱了皱眉,还以为是有人走的时候忘记关灯锁门,走进去一看,何其志正捧着一沓文稿看得正出神。 “其志!”他走近问道,“还没走呢?” “啊?”何其志恍然,抬起头来,望着空荡荡的编辑部,才明白已经下班很久了。 “这稿子可太勾人了,我一时间有点入迷。”看着孟委哉一脸的好奇,他主动把稿子递过去。 “谁送来的?”孟委哉翻看着开头,只见上面写着题目《黎明之前》,随口问道。 “刘培文,就是《可可托海的牧羊人》的作者。我上次去参加燕京文学座谈会给他递了一封约稿信,这都快两个月了,今天找过来,居然拿了一部长篇,说是这两个月刚写的。” “哦!”孟委哉没见过刘培文,不过对这部作品印象很深刻。 原因无他,平常发行量二三十万,跟当代水平相差仿佛的燕京文学,10月号突然支棱起来了,一个小说专号居然加印两次,单月累计发行量破了百万。 这可是除了收获和人民文学,其他国内第一梯队的文学刊物都没有达到过的高度,虽说燕京文学是月刊,定价相对便宜,但也足以引起所有业内同仁的关注了。 孟委哉跟主编秦朝阳深入研究了好几天,又多方打听,最终确定了两个主要原因。 一个是这篇小说专号汇集了很多名家作品,稍微有点阅读基础的读者几乎可以说是翻开目录一看这一串名字,就会决定购买。 第二个原因,就是开篇放的这个大卫星。一个作家,两篇作品同时出现在连在刊物上,而且高居第一、第二篇的显著位置。这可以说也是极为少见的。 可就是这个从未有人知晓的刘培文,两篇作品,道尽了西北边陲的风情,无论是黄沙滚滚的双旗镇,还是草木丰美的可可托海,这样的异域风情叠加上优秀的故事内核,对于读者的震撼可想而知。 尤其是《可可托海的牧羊人》,由于这个故事是一个悲剧结尾的感情故事,可以说是在情感上俘获了众多读者的心。 孟委哉跟秦朝阳研究了一番后,正准备明年开年也学习燕京文学搞一次专号试试。没想到,刘培文居然把稿子送上门来了。 他没来得及看完,只是草草翻了翻内容,大概明白了故事背景,就递还给了何其志,“对了,这个刘培文,跟你谈稿费的事情没有?” “啊?没有啊!”何其志此刻并不明白孟委哉的用意。 “我听燕京文学的周燕茹说,这个小伙子,老家是中原的,如今在燕京是临时工,父母双亡,家境很不好,所以对于稿费的要求挺高,而且催的也急。” “您的意思是?” “这篇稿子如果你觉得没问题,明天我跟老龙一起看,尽快过审,到时候你去找他一趟,跟他谈谈稿费的事儿。只要质量过关,可以给到千字十块,而且可以过年之前就先支给他。” 1982年的春节是在一月下旬,而改成双月刊之后的当代,年度第一期是在二月二十日出版,能够提前一个多月给发稿费单,可以说非常优厚了。毕竟是二十多万字的长篇。 “行!”何其志看孟委哉这么重视,当即点头。跟孟委哉道别,他收拾好稿子,准备带回家连夜看完。 倒不是为了加班,主要是这稿子,他根本忍不住不看! 第30章 难道他真的是天才 第二天,熬了一夜的何其志红着眼来到编辑室,看着他疲惫又兴奋的样子,龙时晖不由得问道:“小何,怎么这么累?” “我这前前后后的,忙了一晚上啊!”何其志双手扶着腰,痛不欲生。 “啊?”龙时晖看他的姿态,不由得笑了,“你年纪也不小啦,这方面还是要节制一些!” “节制?我怎么节制?”何其志不乐意了,“我这都是为了工作!” “这怎么能是为了工作呢?”龙时晖一时间cpu都给干烧了,那方面的事情,跟工作有什么关系? “怎么就不是为了工作?”何其志掏出稿子拍在龙时晖桌上,“我一宿没睡,就为了加班看这个稿子!” “哦……加班看稿子啊。” “你以为呢?” “我以为你加班犁地呢。”龙时晖嘟囔了一句,拿起稿子来。 “老孟昨天可是跟我说了,你俩一块看,抓紧审,然后放到明年的第一期发表。” “第一期?”龙时晖顿时不乐意了,“第一期不是上个月底都排出来了吗?” “那我不管,你问老孟去。”何其志扭头回了自己座位。 龙时晖摇摇头,拿起稿子就去了孟委哉的办公室。 等到龙时晖和孟委哉审完稿子,确定重新排第一期的版,已经是下午了。 何其志这一天把《黎明之前》吹得神乎其神,编辑部的其他人早就按捺不住了,可惜就一份稿子,大家干脆开启流水线式的阅读。 结果导致这几天所有的编辑都特别疲惫。 但是每个看完的人,都忍不住想要交流。 “在看到最后之前,我一直想,这个水手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好多事儿做得奇奇怪怪,结果看到最后,我脑子直接炸了,没想到这么山穷水尽的局面,最后硬是靠着他的布局,直接翻了天!” “要我说啊,这其中的决定性人物,还是刘新杰,故事如此发展,与他个人的个性、资历、情怀都分不开。但凡换一个人,做了这些事情,根本就没有机会最后翻盘。” “可谁让他是刘新杰呢!” “就是,我估计谭忠恕也是这么想的。” 几个看完的人聊着聊着相视一笑,可把旁边没看完的人急得百爪挠心,恨不能把这些剧透的家伙的嘴给撕烂。 朱昌胜最近在忙着对接别的作者,结果他排到了最后。这天下午,他终于偷(摸)空(鱼)看完了整篇小说。 看到最后小说中兄弟二人在一个岔路口分道扬镳,再也不回头的场景,那种大时代的滚滚洪流下个体命运的泾渭分明,让他感慨万千。 纵观全篇,无论正派、反派,全都是有血有肉,有行动驱动力,有自己的情感和选择。这种小说明显脱离了旧有的谍战故事中全都是伟光正主人公与只会酷刑伺候的反派那种一正一反的刻板形象,给了朱昌胜一种前所未有的真实感。 而通篇内容里,包含着大量对审讯细节的描写、对行为逻辑的缜密推理、对旧时代官员的尔虞我诈的揭露,让他更觉得一切合情合理,身临其境。 而且难得的是,他没有神话任何一个人物,每个人都有缺点,都曾经犯错,这才是让人赞叹的地方。 就是这样的层层铺垫,等到最后出人意料的结局亮出,才能成为理所应当的精彩。 想想写出这个小说的作者今年才二十岁,甚至没上过大学,朱昌胜就觉得震惊。 他知道东北有位姓陈的作家正在写一部谍战的长篇小说,可是还没写完。 但是那位作家如今已经快六十了,光是采访人物、调查资料就耗费了十几年,几经波折。前一阵子他去打听,说是还没写完。 再看看眼前这部《黎明之前》的作者刘培文,二十岁的毛头小伙,两个月的时间,洋洋洒洒二十五万字,质量之高令人惊叹,说出来像假的一样。 难道他真的是个天才? 朱昌胜心中不由得升起这个念头。 在朱昌胜还在摸鱼看稿子的时候,何其志已经去找刘培文了。 这天是周五,学校已经放假了,临近过年,也没什么人来查档案,档案室的工作也变得懒散起来,之前几天难得一见的潘丽丽如今也不往外跑了,几个人都窝在办公室里一页页的整理档案,幸亏黄成民不时跟刘培文逗个闷子,不然这一天实在沉闷无聊。 听到何其志来找,刘培文瞬间精神了起来。这可关系到一大笔稿费,自己能不能过个肥年,全靠它了! 等到刘培文出了办公室,刚走进院子里,就听见何其志的声音传来,“培文,好消息!” 紧接着,何其志就把小说准备刊发在当代明年第一期的消息告诉了刘培文。 “老何,消息确实是好消息,只是你也知道……”刘培文准备开始哭穷。 “培文你别着急!社里知道你是年轻人,身上难处多,我们都替你想好啦!” “啊?”刘培文目瞪口呆。 我还没开腔,你怎么就倒下了? 紧接着,何其志直接把孟委哉安排的那一套说辞给刘培文说了一遍。 这给刘培文的感觉,就好比一套满心期待的大宝剑,还没等你开始挑选,最好的结果已经朝你奔赴而来。一番上下揉捏,几度风停雨歇,然后你就发现,这结果,比你想要的还给力,那还努力个什么劲儿啊,躺平就完了。 “……总之呢就是这样,二十五万三千字、千字10块一共是2530元,年前发稿费单,82年首期首篇推荐——哦对了!还有一条很重要的,如果这一期的读者反馈好的话,最晚一年之内,社里给你出单行本!到时候还会有印数稿酬。”何其志滔滔不绝地说着,仿佛正在狩猎羊羔的豺狼,充满了耐心和精力。 刘培文此刻已经被何其志的努力打动了——没办法,人家可是要钱给钱、要名给名,甚至还许诺帮你解决别的问题,如此充分满足要求的甲方,他前世是真的没见过。 “老何啊,我要感谢你,更要咱们当代编辑部、感谢咱们人文社,你们对于作家的帮助实在是太大了!” 这次轮到刘培文抓着何其志的手猛摇了。 第31章 冬日琐记 进入一月,天气渐渐冷了起来。前几天下了场雪,这两天刺骨的北风一日日没完没了的吹,大杂院里的刘培文也愈发觉得寒冷难耐。 由于租房当初盖得不好,四处透风已经是无法解决的局面。晚上刮北风的时候,屋里风声呜咽,颇为瘆人。 更让人难捱的是寒冷,晚上做完了饭,屋子里的蒸汽散去之后,墙壁上就开始结霜。刘培文只好把蜂窝煤炉整夜整夜的烧着,屋子里才有几分温暖。 此时他又庆幸屋子里的密封不是很好,要不然晚上这样烧,搞不好就要中毒。 这下可算是逻辑闭环了。 这样冻彻心扉的日子里,总有人的日子过不下去。 一天早上,刘培文掀开沉重的被窝,哆哆嗦嗦地下了床。 进了冬天,他就一直盖着两床被子,不然根本抵御不了深夜的严寒。 从被子的夹层里掏出尚有些温热的衣服,光速穿戴完毕。 烧水下了一大碗面条,简单倒点酱油、滴上两滴香油,刘培文又把昨晚剩下的半盘子白菜倒进去,呼呼噜噜吃完,终于觉得身上暖和了。 正准备去上班,黄成民神神秘秘地钻了进来。 “培文!听说了吗?出事啦!” “谁出事儿了?出什么事了?” “你还记得,你刚来那天咱俩碰见的那个芊惠吗?”黄成民眯着眼。 “记忆犹新,特别是你闻味儿那段。” 其实刘培文后来也见过她几面,不过都是点点头就过去了,没怎么说过话。 “别开玩笑啦!她死了!”黄成民面色有些严肃,低声说。 “死了?”刘培文睁大了眼。 “早晨秦大爷出门倒夜壶的时候,抬头就看到她,把老头都吓瘫了。 “我听他们说,芊惠是吊死的,就在离咱们大杂院门外不远的那个大柳树上,穿的还是那个夏天的红裙子。等秦大爷找人抱下来的时候,人都冻硬了。” “她不是要出国了吗?怎么还想不开了?”刘培文问道。 “这会儿谁知道啊……”黄成民摊手,“发现她死是早晨六点钟,现在才八点。” “不对啊,都两个小时了,怎么没听见外面有动静呢?”刘培文纳闷道。 “你睡得真够实在!”黄成民吐槽一句,继续解释说,“不到七点警察就来了,连尸体还有她爸爸妈妈一块带走了,这会儿还没回来呢,能有什么动静。” 两人低声谈论着,推门出来,在寒风中前往档案室上班。 寒冬腊月,学校里只有小猫三两只,档案室的人都靠着暖气片收拾着东西。这沉闷的一天,要不是黄成民讲了两个笑话,刘培文都觉得气氛有点低落。 到下班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下来。黄成民早早地走了,刘培文则是跑出去买了点副食。 等骑着车回到镜春园附近时,刘培文分明看到芊惠的父母在大柳树下烧纸。 昏暗的天光里,树下燃着一团香纸,芊惠父母两人佝偻着身子挑着火舌。在燃起的火光下,刘培文似乎能看到两人肿胀着的红彤彤的眼睛,依稀还有几条泪痕闪过。 回到屋里,他满心不是滋味,加上懒得做饭,于是干脆提了自己买的肉,跑到黄成民家“蹭饭”,这可把老三老四高兴坏了。 黄成民围着个围裙,一边炒菜,一边低声给端着茶杯靠在角落的刘培文讲他后来打听到的消息。 “秦大爷跟我说,芊惠她之前傍了个男朋友,俩人相约一起出国,从此就不回来了。 “亡命天涯啊,何苦呢!”刘培文吐槽。 这种找机会出国然后干脆在国外当黑户的事情,并非前世的“润人”专属。 事实上随着改开进程的推动,在见识到这个时代国内国外的巨大差距之后,选择“出国”的人比前世那些润人要疯狂得多。 这个时代找路子出国的人并非“润人”那样的魔怔人,甚至普遍条件还不错。 “她男朋友家海外有亲戚,能把他俩都送到英国去留学。结果前几天这男的一家子没打招呼就走了。 “按理说,他走就走了吧,吃亏上当,下次长教训呗,哪知道芊惠她为了栓这男的,偷偷怀了他的孩子。” “啊?” “……芊惠一看人家一大家子把自己舍下了,估计呀,当时就绝望了。所以干脆大半夜吊死了。” “唉,你说现在这些孩子,干的都是什么事儿!”黄母叹了口气,“她这一死,一尸两命不说,她爸妈还怎么做人啊!” 刘培文叹了口气。 晚饭大家都依旧吃得香甜,芊惠的死,终究不过是一段让人唏嘘的谈资。 在时代的滚滚洪流之下,无数人做着美梦,无数人承受着代价。大杂院依旧平静、喧闹,仿佛所有居住在此间的人们,都是匆匆过客。 这天,刘培德扛着行李,跟着刘培文进了租房。 刘培德此时已经放假几天了,宿舍的同学都已经回家,他就跑到了刘培文这里,准备在这里呆到到年关,再跟大哥一起回去。 “哥,这就一张床,咱俩咋睡啊?”刘培德放下东西,看着这张一米二的床。 “挤挤暖和。” “哦……那哥你忙吧,我做饭。” “放下吧!树根你什么水平自己不清楚?”刘培文赶紧把刘培德按住。 让你小子做饭,那这饭就吃不得了。 刘培文前身的记忆,对于刘培德做饭的记忆,就没有一点好。 “难吃不才该多练吗?” “你少来这套!这菜、肉不要钱啊!哪有这么多材料给你练!” 从刚才刘培文就觉得这小子有点不对劲。 自从路上发现自己买了新自行车,又听说又有一笔两千五百多的稿费,此刻的刘培德的心气明显高起来了。 刘培文就纳闷了,我自己都没飘,还觉得钱不够花呢,怎么你这个弟弟先飘起来了? “抠门。”刘培德嘟囔了一句,坐在床角看书去了。 中午刘培文弄了一大锅白菜炖五花肉,又从窗台上拿过一块冻豆腐切了煮在里面,借着炖菜的热气蒸了半屉米饭,兄弟俩围着蜂窝煤炉上的锅子,吃得热火朝天。 吃着饭,刘培德提议不如过年买台录音机回去,被刘培文一口回绝。开玩笑,双卡录音机一千块啊! 吃完了饭,身上也暖和了许多,兄弟俩围着桌子,开始各忙各的。 “哥,要不过年咱们买个电视机回去吧!有电视机过年多开心啊!”刘培德在桌子上写写画画一阵,冷不丁说道。 第32章 没电也要看电视 刘培文此刻正在做自己意识流小说的结构规划,闻言深深看了自己弟弟一眼,这还是那个为了二十块的眼镜拼命也要冲回后塘、为了一块钱猛蹬五小时自行车的弟弟吗? 还没打过几次仗,怎么先享受上了? “又是录音机、又是电视机,合着不按你说的买一样,这个年就是过不好了是吧?” “难说。” 嘿!刘培文气到无语,旋即想到什么,开口骂道,“我看你真是疯了,还电视机,家里连电都没有!” “这个可以有。”刘培德显然早有准备。 “什么意思?” “你看!”刘培德献宝似的把自己刚才画的图递给刘培文。“之前我没课的时候,去蹭电机系的课,学到的手摇发电机的工作原理。” “手摇发电机带电视?能带得起来吗?”刘培文瞅了瞅草图,根本看不懂。 “成年人使用手摇发电机,持续功率大概在70瓦,”刘培德的眼镜闪过一楼白光,“一个普通大学生大至少能坚持二十分钟吧。村里反正不缺能摇的人,摇这个看电视不难。” 不知道为什么,刘培文忽然想起了刘培德卖冰棍时候屁股炸裂的经历。 “材料都是现成的,哥你还有工业券吗?买回来,我能组装!花不了十块钱!实在不行,我自己掏!”刘培德直拍胸脯。 “合着你都算计好了呗。电视机呢?上哪弄?” 刘培文其实现在倒是可以去找莫妮卡,让她带自己去友谊商店买,上次他看过了一个十四寸的黑白电视,七百块钱倒是能拿下。 至于彩电,他这两千多的存款还真是不用想。 刘培德闻言,低下头去。 刘培文还以为弟弟没招了,缓了缓,开口说道,“我——” “我认识一个留学生,找他能行”刘培德忽然抬起头。 哈?刘培文怀疑弟弟看了自己的台词。 “找留学生?然后去友谊商店买?” “那哪行啊!再换外汇券就太贵了!”刘培德摇头。 “那你找他有什么用?” “那个留学生是个美国鬼子,我英语角认识的。他自己穷得叮当响,平常全靠给驻京的老外当倒爷赚钱。我知道他倒过不止一台电视机了。” 刘培文没想到自己的弟弟对于英语的执着还能导致这样的结果。 “他这些电视机,什么来路?没问题吧?” “应该没问题,”刘培德脸上露出回忆神色,“我上次听他说,这些电视机还有一些日用品,都是二手货。基本全是使馆或者驻京的老外打算回国的时候处理掉的,质量都不错。由于这些人不准备回来了,都不想再收外汇券和纸币,所以干这种倒爷生意的,基本都是比较穷的老外,他们可以把东西转手换成米刀给这些人。” “那他说过价吗?”刘培文问道。 “没有,这个应该是要看具体东西,不过总不能比去友谊商店贵吧?” 刘培文一拍大腿,站起身来,“走,找他去。” 兄弟俩旋即钻出大杂院,骑上自行车就去了隔壁的水木。 到了留学生楼楼下,刘培德又去叫了人,半晌,只见一个裹着厚厚的毛呢大衣的瘦高条外国人走了出来,他鼻子冻得通红,显然是不太适应燕京的冬天。 “Hey,hunter!”刘培德朝他挥挥手。 “泥号黍根。”亨特艰难地吐出几个字。 刘培文无语,感情这个老外来英语角是跟人学汉语啊? 看着两人操着各自的外语艰难对话,刘培文真是醉了。他赶紧打断了努力往外嘣词儿的刘培德,用流利的英语跟亨特说起话来。 亨特一见刘培文说得流畅,很是松了口气,一脸兴奋地跟刘培文交谈起来。 刘培德愣了。不是,我先来的! 三人凑到一个无风的角落,说了半天,亨特同意帮他们问问。 他只身返回留学生楼上打电话,兄弟二人则是在风中抖着身子。 “不行!改明得去买个军大衣套上。”刘培文的冬衣带的不多,主要是前世的习惯还是让他忽略了这个年代取暖的困难。 看着刘培德扭头盯着自己,他补了一句:“也给你买一件!” 就这样过了快一刻钟,就在刘培文觉得自己被冻得有些僵硬的时候,亨特终于折返。 “树根,你们要谢谢我!”亨特有些兴奋地说道。 原来他去联系了几个最近要卖二手的美国佬,正好有一个人的电视机还没卖掉,是一台17寸的黑白电视,只是没看两年,比较新,所以价格也没那么便宜,要价大概三百多,所以一直还没卖出去。 “价格是可以谈的,我能帮你们再砍砍,”亨特盯着刘培文,明白他才是能掏钱的主,“不过事成之后,我要20%的服务费。” “那不就是六十块钱?”刘培德皱了皱眉,“也太多了吧!” 刘培文却觉得还好,毕竟不用票,这年头去找一张电视机票,也至少要这个价。 “这么冷的天,我真想多要一些,要不是我们是朋友,我至少得要30%”亨特抱着瑟瑟发抖的身子,比出三根手指。 “行了!就这么定吧!咱们这就去买!”刘培文当即拍板。 今天的风实在是冷,刘培文把车先放在了留学生楼这里,三人从水木出来,坐车去了建外大街。 一番折腾,三人终于在祁家园的一套公寓里买到了这台电视机。 最终原主人要了300块钱,再加上给亨特的提成,就是360。在这个年代,这个价格能买到电视机绝对算是很有性价比了。 回去的时候,刘培文兄弟俩轮流抱着电视机,亨特则是帮他们拿着天线。 就这样折腾了一天,等到从留学生楼推着车子往回走的时候,刘培德脸上依旧满是兴奋之色。 与两世为人的刘培文不同,刘培德这十几年的人生,哪曾拥有过这种传说级别的装备。 想象着回到村里一家人围着看电视的场景,凛冽的寒风都冻不住他灿烂的笑容。 “笑!就知道笑!”刘培文埋怨一句,“明天再给你二十块钱,把你的手摇发电机弄出来!” “哥!你真是我亲哥!” 刘培文万万没想到弟弟这个直肠子的人能露出如此谄媚的表情,不由地感慨:果然是金钱改变人性啊! 接下来的日子里,刘培德闷头鼓捣手摇发电机,弄了好几天才最终成功。 刘培文则是在上班之余带着弟弟去拜访了一趟张白驹。 自从他重回燕京之后,基本上每个月总会去老头那里坐上半天,陪着说说话、写写字,偶尔也拉几段胡琴,陪着张白驹唱上几句。 如今年关将至,加之手头宽裕,他叫上刘培德,俩人抱了一大堆东西送上门。 刘培文使尽浑身解数,吉祥话说了一箩筐,惹得张白驹夫妇俩喜笑颜开。 从后海南沿26号回来,此时距离过年还剩下十天,刘培文开始张罗着买些回乡用的东西,最后足足弄了两个大包袱,才收拾好。 如今过年的假期实在太短,但刘培文回一趟中原老家单程就要三四天,好在81年刚开始执行探亲假,所以刘培文干脆跟吴纲请了一个月假,吴纲大手一挥,批了。 自从他小说十月份发表之后,吴纲对这个一鸣惊人的小伙子就格外的宽松。 就这样,兄弟俩扛着大包袱,抱着电视机,满怀着兴奋和憧憬,坐上了回乡的列车。 第33章 过年(一) “往左!往左——不对,过了!往右回点!” 腊月二十八的早晨,刘培文正指挥着刘培德调天线位置。 昨天晚上,二人坐着大队里的驴车回到村里,看见刘培德抱在怀里的电视机,九婶扭头就去传消息了。 在燕京时,两人就担心乡里的信号不行,于是在搓手摇发电机的时候,又搞了几截户外天线,如今天线安到了堂屋檐子下面的石柱上,又找了根大竹竿长长地伸出去。 导致的结果就是刘培德必须爬着梯子,整个人抱着竹竿,艰难地调方向。 “对……对再回来一点——哎田小云你别停啊!” 一旁拼命摇着发电机的田小云此刻累得够呛,但是又不敢停下,毕竟速度一慢下来,画面就会变暗,更没法调信号了。 “快!刘英!快来救我!” 一旁看热闹的刘英此刻终于派上了用场,抢过田小云手里的手柄摇了起来。 电视机里的画面终于不再模糊闪烁,只留下几分淡淡的雪花,刘培文把喇叭声调到最大,清晰的人声穿透出来。 “成了!成了!” 站在电视机旁边,眼都不眨的李金梁小朋友终于看到了电视机上的画面,大声喊了起来。 “没想到啊,还真让恁这几个大学生搞成了!” 端着茶杯站在后面的刘环口中满是赞叹。 刘培文此刻是有压力的。 主要是他没想到兄弟俩今天只是安装电视机,就有这么多人来围观。 扭头擦了擦本不应该存在的汗,他环顾屋子里,好家伙,村北头的人来得差不多了吧? 电视机被安放在了堂屋正中央的条几上,引出一根长长的电线,接着一旁角落里的手摇发电机。 手摇发电机此刻被固定在了一个长条凳上,底下又加了一块木头垫高,用绳子绑在一起。人坐在条凳上摇,有点像手摇三轮车。 这时刘英已经败下阵来,换了刘全有在摇。 刘培德下了梯子,回屋挤到手摇发电机跟前,想了想说道:“杆子短,太费力了,得换个长点的杆子,摇起来能省点劲儿。” “我就说你该听我的,改成脚蹬的吧!”刘培文总结道。 “听你的?”刘培德撇嘴,“那得拆一辆自行车呢!” “你们少说两句,我都听不清了!”后面黄友蓉喊了一嗓子,兄弟俩闭上了嘴自觉地站到了边上。 一时间屋子里的人都被小小的电视机荧幕吸引了。 十七寸的黑白电视机,放在后世,只能掏空了当个鱼缸。 在1982年初的中原农村,在这个村里还没有电灯的年代,能看电视简直就是科技水平的降维打击。 刘培文分明看到九婶都凑到后面看起来了。 此时是上午,电视机上正在放的是《敌营十八年》,这部1981年首播的电视剧,是国内首部长篇电视连续剧,虽然只有九集,但已经是开创历史。 此刻虽然没有色彩,但是从未见过电视连续剧是啥玩意儿的村民们还是立刻就被深深吸引了。 “这是什么台?”田小云低声问刘培德。 “中原台吧,这调了半天,就能看中原台、中央台和皖台这几个频道。“ 刘全有摇了二十分钟,手酸了,喊了一嗓子,后面又有人挤过来替换。 “连生叔!好久没见你啦!过嘞咋样”刘培文看到来人,低声问了一句。 “嗨,在商州瞎混呗,这过年也没活了就回来了。”李连生是刘培文家邻居李建国的弟弟,房子就在南边一点。 81年他跑去商州跟人打零工,整整一年没回来。 “我听他们说你这出去一年,能比在村里多挣好几百呢?” “哪有这么多啊!”李连生摇着发电机,脸上露出几分谦虚,“这一年省吃俭用,也就攒下二百块。” 刘培文觉得他只是故作谦虚。 也就是刘培文今年过年抱了个电视机回来实在是太轰动,不然以九婶的宣传力度,年入二百块的李连生此刻应该是村里的风云人物。 以往这位连生叔可不是什么低调的人。从少年时就飞扬跳脱,一直是十里八乡有名的混世魔王,也正因为此,足足拖到二十六岁结婚,才慢慢安分下来。 这个结婚年龄在当时的农村来说,几乎是身有残疾才能拖到的年纪。 一屋子的人都是低声说话,认真看剧,直到快要吃中午饭才散。 明天是除夕,家里的东西早已置办齐全,是以家家户户反而有得是空闲看这个新奇的“洋匣子”。 中午,一家人坐在堂屋里吃饭。 过年了,家里的杂面馒头也终于升级成了白面的,中午黄友蓉把刘培文带回来的香肠蒸了一整根,放凉切开直呼,鲜香四溢的滋味,让刘英直呼好吃。 兄弟俩去燕京的这半年,家里其实变化不大。不过刘培文能看得出来,叔叔对于目前种地的收入恐怕是有点看不上了。 也算不是看不上,只是养着一个大学生、一个初中生,就靠这点地,一年存的钱根本不够补窟窿。 好在他上次回来给了叔叔三百,此时家里吃穿用度反而比此前还宽裕了几分。 到了下午,阳光正好,中原的乡村里远比燕京暖和的多。如此,来看电视的人就更多了,刘环只好从屋子里搬出一个衣柜放到院子里,把电视机高高的放在上面,让所有人都能看清楚。 不少村里人都自己带着板凳,在院里找个能晒到太阳的角落坐下,显然不是看热闹,而是就在这里消遣这个下午了。 不过人多也有人多的好处,你带来半袋子瓜子,我抓了几把花生,他又让过来几块烤红薯,前后的人彼此分一分,每个人嘴里都没闲着,更有不少小孩子穿擦其中,偶尔还能要到糖吃,不亦乐乎。 简直就是一个大型露天过年派对。 只有黄友蓉看着这一地的狼藉,心态已经崩溃。 但是大过年的总不能拉下脸来赶人,她还得赶紧烧水,不然来讨水喝的都能把暖瓶喝空。 本来以为摇发电机的人都累了,下午就会散场,可谁成想摇发电机竟然成了一个抢手活。 原因无他,发电机离着电视机近啊!不少小伙子为了凑近点看电视,根本不惜力气,到后来摇发电机的人都会被催促着赶紧换下一个。这个年代的娱乐活动实在是太少了,冬天的乡村里。大家的体力都充足得很。 往年的冬天,都是村里的怀孕高发期,所以次年总是有一大堆“秋生”冒出头来。 今年过年,有了可以发泄体力的手摇发电机和转移注意力的电视机,想必村里的生育率能降低不少。 到了下午四点多,连知名盲人算卦艺术家马连才都拄着棍子来了。 第34章 过年(二) “连才!你也来看电视啊!”不知谁说了一句,引起一阵哄笑。 “你们看电视,俺就当听收音机!电视机五行属火,收音机五行属金,俺五行属水,收音机俺更喜欢!”马连才也不生气,笑着说了几句,就摸了个地方晒太阳。 就这样闹了一天,直到傍晚,刘培文才借着发电机晚上要重新调整为由,把乡亲们都请走了。 再不走,恐怕隔壁村的人都要来了。 这天晚上,刘培德用两根更长的木棍把发电机的摇柄替换了一遍。刘培文则是忙着把自己这几个月零零碎碎写的素材归拢到一起。 明天就是除夕了,小说的事儿,等年后再说吧。 一夜无话。 除夕这天,日头还没出来,兄弟俩就被刘环叫起来了。 今天肯定没有人来蹭电视了,毕竟大家都忙着过年。 翻身下床,刘培文钻进绿色的军大衣里,从床底下摸出一双草鞋套在脚上。 今天是要去请祖宗回家过年的,从家里到坟地那边要走好长的一段路,所以一定要穿草鞋。在如今的村里,什么皮鞋棉鞋,面对软烂的泥地都是白扯,草鞋才是唯一真神。 陈州流行的草鞋,并不是过去那种用草编的轻便平底鞋,而是一种农村过冬专用的鞋子。 草鞋需要在一块厚厚的木屐上钻好孔眼,用一根根麻绳穿过,当做鞋底;再用干燥的苇草和麻绳编织在一起,当做鞋面。整个鞋做好之后,摸起来异常扎手,表面和底子都是硬邦邦的。 这种鞋一般做得比正常的脚码要大一圈,穿的时候脚上套上厚袜子,再往草鞋和脚之间的空隙里塞上一些芦花或草絮、麦梗,整个脚就感觉暖和的多了。 草鞋的一大坏处就是特别的沉,而且由于不是特别合脚,又不能用力奔跑,只能一步一步抬着脚走,非常的笨拙。 但好处就是暖和、不怕脏,也不容易陷进泥地里。 此时刘环已经准备好了黄纸和鞭炮,交待刘培文兄弟俩清点东西,他取出三根香插在堂屋西北角供桌的香炉里。 此时婶子黄友蓉已经端着一碗煮好的刀头肉走过来,连着两样果子,一起摆在供桌上。 刘英也从婶子从被子里薅出来,全家人对着供桌磕了头,三个男人就出发了。 前几天村里已经下过一场雪,此刻路上的雪早就化了,泥泞的荒滩上,几人走得一脚深一脚浅。 到了地方,刘培文几人先是找到太爷爷的坟地,除了除杂草,才又磕头、烧纸。然后是爷爷刘尚均和奶奶的坟,再然后是父亲刘璞的坟。母亲的坟不在这里。 一路祭拜,最后几人燃了鞭炮,再踏上返回的路。 来时慢,回去时渐渐人多了,路更加难走。 等回到院子里,天光早已大亮,只是有些阴天。 早晨是枣心馍馍、香肠、咸菜和玉米糊糊,难得的丰盛。 一家人在堂屋里吃饱了,黄友蓉起身,熬了一碗糨子。 刘培文则是把桌子搬到了院里,裁好红纸,写起了对联。 光是自家,就有两幅大门对联、八对小联和几十张福字,更不要说抬头见喜、满园春光之类的吉祥话了。 毛笔字是刘培文的拿手活,按村里人的话说,秀才会的,他都会。 一时间,刘培文写成一幅对联、刘培德和刘英就忙着前后去贴,讲究的是从外到内。 写到一半,田小云捧着红纸进来了。 “培文哥,看着写!”她显然心不在焉,把红纸扔在桌案一角,就四处张望找刘培德的身影。 “别找啦,还看不腻啊?”刘培文写着字,头也不抬地调侃道。 “谁?谁找树根了!”田小云微微红了脸,还在嘴硬。 “哎!我可没说找谁啊!对了,昨天没来得及问你,”刘培文干脆停下笔,转头看了一眼田小云,打趣道,“上了大学你变化够大的,这头发也长了,脸也白了,也知道穿女生的衣服了,怎么还惦记着我们家这瞎子呢?” “大作家就是不一样!出了名,弟弟就成瞎子啦!”田小云反呛一口。 刘培文兄弟俩抱回一个电视机,是人都知道刘培文肯定赚了钱,经由九婶之口,现在大刘庄上下都知道刘培文成了大作家。 大刘庄双骄,又重新变成了大刘庄三杰。 “哎呦哎呦!还没嫁进门儿呢你就护上啦?” “你流氓!”田小云被他打趣得无地自容,拿起还没写的红纸,扭头就要走。 “别走啊!”刘培文赶忙拉住她,夺过红纸。 “上联写,春回大地百花艳,下联福满人间万象新,怎么样?” “中。” 刘培文用石块压住纸,开始走笔。 “你上大学这么长时间,跟树根联系了没有?”他随口问道,“这家伙天天看书学习,跟个榆木疙瘩一样,你就不着急?” “谁说我不急了?”田小云下意识地就反驳,忽然觉得自己说错了话,红着脸低声继续道,“从九月到一月,一个学期五个月,我给他去了五封信,他就回了两次,一次就两句话,气死我了。” “哦?”刘培文没想到大过年的还有瓜吃,好奇道,“你这五封信都写得什么?他又回你什么?” “第一封信,我跟他讲了讲我去了商州大学的经历,大概就是学校、同学、老师这些。” “他回了吗?” “没有。” “第二封信呢?” “第二封……哎呀反正我这五封信,除了一些问他情况的话,都是讲我在学校里的日常生活。”田小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 “那他回信写得什么?” “他回信是在第三封信和第四封信的时候。也没些什么啊,跟我写给他的一样,就是一些校园生活、学普通话、学英语、蹭课什么的。” 此时,刘培文已经写完了田小云家的最后一幅对联,拿起来吹了吹,晾在一旁的凳子上。 “不对。”刘培文斩钉截铁地说。 “什么不对?”田小云一双瞪大的杏眼写满了迷茫。 “你第三封信、第四封信,肯定跟其他的信不一样,只是你没感受到。” “有什么不一样、有什么不一样……” 田小云拿着写好的对联,心不在焉地嘟囔着走了。 上午十点,刘培德和刘英终于把家里该贴的贴完了。 田小云走后,又有好几家来找刘培文写对联的,如是忙到十一点,刘培文才收拾东西,把桌子抬回了屋。 中午的饭照例丰盛,一大碗油汪汪的肥肉,一大盘油汪汪的香肠,加上白菜萝卜丸子几样冬菜,家里人都吃得不亦乐乎。 到了下午,刘培文把从燕京买的糕点和糖块拿了出来,刘英眼睛都直了,伸手抓了一大把塞进嘴里。 傍晚,一家人把所有的门都敞开,按规矩,得直接敞过五更才行。 这段时间就是守岁了。 一家人放过鞭炮,其实也并无事做。往年这个时候,都是刘培文的板胡表演时间,今年有了电视机,这板胡立刻就不受宠了。 敞开门的冬日晚上,即便是中原,也非常寒冷,一家人都穿戴得很暖和,又搬了一个小火炉放在堂屋里,围着火炉聊天。 眼看着快到八点了,刘培文把频道调到央视,却发现并没有自己期望中的那个节目。 此时放的是过年的民俗介绍。 望着看得津津有味的一家人,他才恍然想起,第一届直播的春晚,还要等到明年这个时候呢。 “哥!初一还有联合晚会呢!我把时间记下来了!”一旁刘英兴奋的提醒一旁正在摇着发电机的刘培德。 节目很快就结束了,在这个年代,电视台并没有这么多素材可供二十四小时循环播放,所以太晚了经常是看不到什么东西。 但岁还是要守的。 直到五更天,守岁才算完成,半夜里,一家人又吃了一盘饺子,这个年,才算是圆满。 兄弟俩回了屋,刘培德躺下就睡了,今天他又锻炼了一下酒量。 刘培文凑在油灯旁,还是有点不适应光源的倒退。 在这万籁俱寂的时刻,如豆的灯光微微颤动,在这个乡村的寒夜里,新的一年已经到来。 刘培文翻看了半天自己这将近半年时间里反复提炼整理的资料,一个完整的故事已经出现在了他的脑海里。 这个故事看起来那么沉闷,没有激烈的华彩;那么平常,都是凡人的生活。 可他就是想把这平凡里的那点别扭写出来。 那种缓慢的、坚定的,捆绑于血脉深处,身处其中的人都无法察觉的感情,是他对于前世自己的悼词,也应该是他对今生遭遇的一种寄托。 他想到了刘尚均、想到了刘璞,想到了很多前身幼年时的遭遇和回忆。 写完这一篇,也算无愧于我代替了你们的后代,无愧于我如今所获得的的一切了吧? 刘培文在心中默默祈祷。 至此,他的笔尖已经蘸满了墨,刷刷点点写了起来。 第二天刘培德起来准备去拜年的时候,刘培文才刚刚躺下不久。 看着桌上一沓写满文字的稿纸,他知道大哥又是熬夜码字的一晚。 看着稿子开头写下的《步履不停》四个字,他知道应该是一篇新的小说,不过不是很感兴趣。 “年初一熬通宵,就是不想去拜年。”嘟囔了一句,他穿上了大哥给买的军大衣,准备叫上田小云去村里转着拜年去。 还是军大衣暖和啊,这要有双皮靴子,那就更神气啦。 嗯,一定要全力支持大哥的写作事业! 第35章 路在何方 大年初一的早晨,就这样被刘培文睡过去了。中午刘英本来想喊他吃饭,也被刘培德劝了回去。 等他从梦乡中醒来,已经是下午了。 外面看电视的节奏已经到了尾声,这集演完,看电视的人们就要散了。 毕竟是过年期间,并不好太打扰别人生活吧?大家都很默契的。 刘培文跟刘培德把电视机搬到屋里,今天晚饭却是两家邻居都在。 李建国和李连生兄弟俩、还有一家老小,加上田四一家六口,屋里足足窝了快二十个人。 还好李建国提了一只杀好的鸡来。刘环直接交到黄友蓉手里,安排今天晚上吃鸡汤面片。 鸡不小,足有七八斤沉,在这个年代一顿造完可谓相当奢侈,若是做鸡汤面片,加上面和汤,足够屋子里这三家人吃了。 早先黄友蓉的姑姑在城里做厨师,黄友蓉去当过两年学徒,一手做菜的本事在这片乡野已经超过绝大多数妇女,尤其做鸡汤面片简直一绝,吃过的人都是念念不忘。 这年头,有鸡肉、白面,一顿饭就赢了九成九,更何况黄友蓉厨艺也好。 田四的老婆叫魏红英,一来就钻进灶屋张罗着给黄友蓉帮忙,俩人不知悄悄说些什么。 田四叔则是又带来一大盆花生和一坛子筛酒。花生是盐水煮好的,正合适下酒,筛酒则早早的摆上了桌。 这会儿还不着急开饭,大人们先喝着酒,孩子们都闹着摇发电机看电视。 刘培文看着屋子里点着煤油灯,大家却在看电视的情景,总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感。 当年作文里“如果家里停电,我就只能点蜡烛看电视了”的展开,居然真的可以发生? 刘环不知从哪摸出几张烟纸,从一个小铁盒子里捻出一些烟丝,卷成五根香烟,先递给坐在角落的田老头一支,然后才递给一旁的李建国、李连生、田四,几人点上烟,吞云起雾来。 “正好今天田叔和咱兄弟几个都在,连生,你在去了城里,见多识广,有个事儿,咱们一起参谋参谋。” “哥,您说说看!”李连生笑眯眯地回了一句,眼神却不在此处。 “说起来,就是跟这个有关的事儿!”刘环挥舞了一下手里的烟卷。 李连生略一思忖,便明白了刘环的意思,“种烟叶?” “没错!”刘环点了点头。“咱们庄的情况你也知道,地力嘛算是这一片里不错的,可是如今改了承包,这一家子就几亩地,虽说是一季棒子、一季麦,可刨除口粮和种子,哪能有多少收入?” “我实话说,你像我跟田四我们俩,在大刘庄还算家里有点积蓄的,没点底子,现在更难过。这几年分田到户,有力气的固然吃得比原来饱了,可是我看得出,这个干法其实不如当初公社生产能力高,只不过那时候公社还要往上交,所以余给个人的,就少了。可是…… “现在我听人说县里又开始搞什么‘提留’?具体我不懂,但总归现在少交的情况也维持不了几年吧?不然公社不往上交粮食,县里怎么办,城里怎么办?” 李连生听得连连点头,但是却是触动不大,主要是他如今一门心思想往外走,对于村里的事情,已经有点看不上了。 刘环则还在说着。 “……所以我跟田四、你哥、还有几个村里的,我们就合计着,公社不管我们了,我们得自己管自己,得研究研究多弄出点产出,要不然,过两年恐怕又要两手空空。” 一旁的刘培文听到这里,不由得对田四生出了几分佩服。事实上,在后世的1983年,就开始扩大农业税的征收范围,各种税费加起来,对于农民个体的负担,其实并不比之前公社时期少多少,这唯一的区别,就是农民可以更自由的选择如何进行农业生产。 “种烟叶,交的数可不低啊……”李连生思忖半天,吐出一句话。 “可是产出高啊。”田四低声回了一句,“我这些年走了不少地方,也去过襄城、赊湾,他们那里种烟叶的面积不小,现在改了承包,好多人钱包都鼓起来了。” 八十年代初,国家刚开始开放,很多人还耻于谈利,不少农民当初跟着大集体,不懂得市场,只知道闷头种粮食,像田四这种看得明白的反而不多。 “关键是啊……”刘环感叹道,“不想想办法,村里怎么能留住人呢?现在外面发展多块,咱们在村里不加把劲,怕是大家都要往外跑,你不就自己出去闯了吗?” 李连生听到自己,脸上是止不住的得意,但还是矜持地摆了摆手,“出去也就那样。” “种烟叶肯定比现在挣得多,”李建国说着自己了解的一些情况,“不过现在烟叶收储标准高,不入流的不赚钱,至少要挂上三等,才能赚得多些。听说还要弄炕房,也是个麻烦事。” “所以才要大家一起干!”刘环激动地拍了拍桌子,“我们现在是有想法,但是下不了决心,现在这烟种、炕房师傅都有了眉目,但是盖炕房也需要钱,所以还要弟弟你一起参谋!” 李连生明白,刘环几人是希望他能一起出资把这事儿办起来,毕竟这半年,随着他在外面渐渐摸出了一点名堂,知道他赚了钱的人也多了起来。 “这钱我当然也得出,可是到时候……”李连生望向自己的大哥。 “恁媳妇那么能干,你怕什么,你在外面好好赚钱,我们带着她,吃不了亏。”李建国掸了掸烟灰,“炕房弄起来了,村里其他种烟又不出钱的人,是要交使用费。” “那行!我出!环哥,你说个章程,弟弟听你的!” 一帮人聚在一起,总算是敲定了明年种烟叶的大小细节,刘培文已经等得有些饿了。 他其实也想出钱,但叔叔非说就从当初他给的那三百里出了,死活不让他再出,他也只好点头答应。 终于,鸡汤面片做好了,蒸腾的热气从灶屋里溢出,在冬天的夜里形成一片大雾,浓郁的鸡汤香味随着开门一下子涌出来,霎时间坐在堂屋的人都馋了。 “真香啊!”田小云陶醉地说出了第一句话。 “还在这醉呢?赶紧拿碗去啊!”一旁的刘培德催促道。 “啊?急什么,不是还没开始吃吗?” “笨啊你!不早吃完第一碗怎么吃第二碗啊?”刘培德没好气的站起身来,抢先出发了。 “等等我!”田小云见状赶忙起身追了上去。一旁的田小飞,田小雨也不甘落后。 不一会儿,整个堂屋里就传来了吸溜面片的嗦嗦声,无论大人小孩,都埋头在这一碗浓郁的鸡汤面片里。 刘培文面前的这一碗明显被婶子偏心多放了两块鸡肉。 鸡块是挂过面糊,又在热油里煎炒过的。肉块外皮焦香浓郁,内里滑嫩又不缺韧性,一口下去,恨不能吧舌头都吞了。 与之搭配的面片吸收了鸡汤的滋味,变得浓香顺滑,唯一的苦恼就是刚盛出来有点太烫,不然刘培文肯定还能吃得更爽快一些。 这样一碗鸡汤面片下肚,浑身暖洋洋的,透露着舒坦,在冬日的夜里,可以说是十足完美的食物。 至于提前“卡位”的刘培德,此刻他头上居然还有着细密的汗珠。不过他也满不在乎,哪怕此刻舌头被烫的有些难受,至少他速度真的不慢! 第二碗,我tm来啦! …… 第36章 听他们讲过去的故事 第二天是大年初二,刘环一家清早出动,去了几里外的黄村,那是黄友蓉的娘家。 按照平日里的习惯,他们要吃过午饭才会回来,所以今天上午就刘培文自己在家。 刘培文这里没亲戚可走,姥姥姥爷都去世了,舅舅也在水寨,太远根本无法走动,唯有回燕京的时候顺路拜访。 当然了,今年他肯定不会自己看家的,清早起来八九点钟,来看电视的人就凑了十几个,大人小孩都有。 刘培文很爽快的调好电视,摆到院子里,也不在那看着,就安排李金梁这个孩子头维护秩序,在场的人轮流摇发电机。 安排好了,他又回到屋里继续写小说。 《步履不停》是他根据今世记忆中所遭遇的一些事件为基础,融合了前世是枝裕和的经典电影的一些情节,糅合而成。 电影里的原本故事其实并不复杂,甚至略显平淡。 在电影里,十五年前,横山夫妇的长子纯平因为救人溺水身亡。之后,横山家渐渐形成了一个传统,每年到纯平忌日这一天,外地的子女都要赶回家中与老人团聚,纪念纯平的去世。这一年,纯平的忌日又到了,次子良多带着妻儿回到老家。由于娶了个二婚的老婆,被父母嫌弃。 自从长子纯平去世后,父亲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良多身上,希望他能子承父业,成为救死扶伤的医生。然而良多并没有踏上父亲期望的路,而是自己选择了职业,可惜人生过得并不如意。 在祭奠大哥的这一个日夜里,一家人同处一室,彼此间的对话透露着无法相互理解的别扭,这种彼此隔阂,直至最终都没有消除。 然而透过故事的很多细节,却又让人能够明白,原来亲情是以一种这样的形式,在家人之间传递的。 这种默默无语的温情,不断背负伤痛向前的过程,其实就是大多数人一生的写照。 电影中是通过多个视角对不同人物之间的关系进行展现,而刘培文不打算这样写。 他打算把这篇小说分为两个主要部分和一段尾声。 在两个部分里,他分别用儿子和父亲的第一视角把故事各自讲述一遍,通过两个视角下不同的意识感受、情绪、情节发展,将整个故事的全貌展露给读者。 这样做的好处就是从中很容易体会出两代人的不同情感和观点的相互对立。 而这种互相补完的结构又避免了用上帝视角下均等地描述每一个人的冷酷和疏离感,让人更能代入其中,带入不同年代的人的思考。 最后则是一段尾声,讲述三年后,当父亲也终于离世,儿子此刻认识的变化。 故事不算长,刘培文估算了一下,大概能写个七八万字的样子。 说起来,他这几个月来来回回写的人物分析和草稿都要有十多万字了。 这个故事甚至不算有多么大的波澜和冲突,所发生就是在一天必须相处的时光里,亲人之间所暴露出彼此间的不理解、又别扭地表达着对亲人的爱的故事。 如果说《黎明之前》里故事的精彩程度是十分,可能《步履不停》只有一分。 但如果论可以反复阅读的细节和能够引发的思考,步履不停的七八万字,足足抵得上两部《黎明之前》。 此时,儿子视角的部分已经写完,刘培文正准备用一点时间梳理一遍,却见到田小云轻手轻脚地进了屋。 “树根不在,你还来干嘛?” “我来偷东西!”田小云低声道。 “啊?”刘培文愣了,这是能当着他面说的吗? “信啊!”田小云低低的喊了一声,“那天你跟我说之后,我就一直在想,到底是哪里有不同。可是这信都寄给他了,我咋能记得内容?” “那你怎么知道,信现在在这屋里?” “昨天吃饭的时候,我偷偷进来瞄了几眼,感觉应该在。”田小云此刻的脸色露出属于女孩子的狡黠。 刘培文是真没想到一向给人笨手笨脚感觉的田小云居然也有搞侦探工作的一天。 “你找吧,我给你把门。”他站起身来,倚着门口围观田小云的一举一动。 田小云没花多少功夫,就从刘培德床下的书包里翻出了她写的几封信。 “我说树根这小子都懂得把信藏起来不让我看,你俩这事儿还用问吗?”刘培文倚着门嘲笑道,“你要不好意思,干脆我去催催,让红英婶上门说亲算了。” “呸!不要脸!”田小云涨红了脸,但手里的信可没撒手。 刘培文凑过来想看,又被她撵到门口站岗。 穷极无聊的刘培文甚至学起马有才,听起电视来了。 过了一会儿,就听田小云惊喜的低声说,“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明白什么了?”刘培文好奇道。 “哼!”田小云此刻脸色微红,却对着刘培文板起了脸,“不告诉你!” 说罢,她又重新把信放回书包,塞到床底下。 “嘿!亏我还好心提醒你,没我你能想得出这事儿?” “培文哥!跟我出去看电视去!”田小云根本不听刘培文嘟囔,拽着他就往外走,生怕自己一走刘培文接着就去偷信。 啊呸!刘培文心中唾弃,我是那种好事儿的人吗? 有偷信的功夫,直接问树根不就完了? 等到中午,看电视的人都散了,田小云还不放心,干脆把刘培文拽到自己家吃午饭。 “你别拽我了!小心让九婶看见!”刘培文好说歹说,终于脱困,锁了门,跟着田小云去了巷子另一头。 刘环家的位置,是村子北边一个巷子的拐角,从刘环家往右拐,紧挨着的就是李建国、李连生两家,再往东走几十步,到头就是田四的家。 此刻田四带着红英婶,还有小飞、小雨都去走亲戚了,家里只剩下田小云和她爷爷田老头,不用说,田小云肯定是以照顾爷爷的名义故意错过今天的时间,这才有了空来偷信。 “爷爷!”培文走过去叫了一声。 这会太阳正好,老田正在眯着眼晒太阳,见刘培文来了,笑眯眯地说,“咳、培文来啦,坐下歇会儿!饭让小云去做。” 田小云递给刘培文一个“你不要乱说话”的眼神,扭头进了灶屋。 刘培文看着眼前眯着眼,一脸慈祥的老人,忽然觉得自己对他的了解非常少。 “爷爷,这会儿无聊,你给我讲个故事吧?” “你这小子,当了作家,看谁都问事,当你写聊斋呢?”老田笑着骂了一句。 “这不是今天正好有机会嘛,爷爷你当年想必也是英明神武,有话快——不是,有故事都讲讲吧。” 老田闻言,嘴里嘬着旱烟,半晌没说话。 就在刘培文以为老头睡着了的时候,老田才开口。 “正好快吃饭了,我给你讲讲以前吃饭的故事吧。” “这故事得从你叔家院里那口井讲起,话说当年那口井,是…… 等田小云从灶屋里出来,把手里的碗放到二人面前的时候,她才发现刘培文的眼角竟是微微有些湿了。 “爷,你跟培文哥讲啥啦?”她疑神疑鬼地问道。 “没什么。”刘培文抢答,“爷爷给我讲了一个之前的故事,特别感人。” “大过年的,不知道闹嘞啥……”田小云并不相信,但看刘培文不说,只好张罗着开饭! 吃过午饭,田小云继续采取紧盯战术,刘培文回去写稿子,她就张罗看电视,里里外外地反复走,就怕刘培文去翻看她的信。 直到下午三点,刘环一家终于回来了,她才松了口气。 “小云啊!今天可把你累坏了,赶紧回去歇会儿吧!”刘培文终于可以摆脱“监控”,挤着眼对着田小云打趣。 旁边的刘培德懵懵地看着二人。 田小云终于是走了。下午刮起了风,电视机又挪回了屋里。 刘培文坐在桌前沉思良久。 今天他从老田这里听到的故事,让他想起了前世的一部电影。 只是真实的世界,往往比艺术作品更加惨烈。 拿起笔,他开始在稿纸上记录这个故事的点点滴滴,写完之后,他还觉得不满足,感觉缺少很多东西,于是又反身来到堂屋里。 此时刘环正在一边喝茶,一边看电视。 刘培文凑过去,低声跟他嘀咕起来。 刘环听到刘培文的话,苦笑道,“那几年的事儿,我实在是记不清了,要是你爸爸还在,他或许清楚些。” 他放下手里的茶杯,继续说着。 “当时我才六七岁。小孩嘛,不会觉得日子苦。 “那时候我只知道你爷爷指挥大刘庄里的人一块儿结了寨子,把当时整个村都用土墙围了起来,现在的后塘,就是当时取土的地方。 刘培文想想连绵在整个大刘庄北面长长的后塘,心里想象着当年的规模。 “哦,对了,田四他们一家就是那时候搬过来的。所以老田说的大体都应该是没错的,他自己那段,我就不知道了。” 两人讨论的是建国前,中原曾经遇到的一次大饥荒。 水寨周围并不是当时主要的流民聚集区,再加上刘尚均那时召集人力把村子整个围了起来,日夜守备,外人难入,所以村子里的人基本没有因为饥荒挨饿死亡的。 只这一件事,就让刘尚均成为了大刘庄村民心中的神。 在建国前那种兵荒马乱的时代,带着一个村子的人在饥荒中好好活了下来,所付出的成本和血汗不知凡几,其中的困难更不是此时此刻能够想象的。 更何况他们还是尽其所能救助了一些灾民的。 “为啥村里老人常说‘大刘庄的刘,是刘尚均的刘’?”刘环开口道。 “为啥?”刘培文下意识地问道。 “不是因为那时候你爷爷是地主、不是因为他有钱,而是你爷爷是真的救过全村人的命。 “你问问老田,他投奔过来之前,吃过多久的树皮野菜?没有你爷爷替他说话,村里没有人答应他进来的。 “那时候你爷爷可是倾家荡产,掏钱掏粮,想尽办法支撑了整个庄子快一年啊。” 刘环长叹一声 “你现在让我想,我都想不出来那年头是怎么过来的。” 刘培文听完,默然无语。 自古中原膏腴之地,所遭受的那些苦难,真的让人心酸。 “为啥后来,你爷爷一点事儿没有?为啥你爸当年回来,户口都没有,大队里就能给他找活干?没别的,公道自在人心!” 刘环口中斩钉截铁,眼中闪过的,是对父辈的敬佩与怀念。 第37章 喧哗与骚动 接下来的几天,刘培文就在嘈杂纷乱的环境中度过。 对于全天都有人来家里凑热闹看电视这件事儿,刘培文最惊讶的地方是大家体力还真不错,别看平时吃得不怎么样,耐力还都不缺。 甚至几天下来,能在手摇发电机上坚持的时间也成了村里男人们互相攀比的谈资。 更有好事者如李金梁小朋友,拿着从学校偷回来的粉笔,公然在村里的墙上写计时榜单,一度引来全村人的围观。 结果就是,男人们如果谁不摇个二十分钟,好像就成了太监——总之就是不行。 白天里每日闹哄哄的,刘培文只好躲出去看书,或者干脆晚上熬夜看书、写作,白天睡大觉。 初七这天,《步履不停》的初稿终于完成了,刘培文反复读了两遍,激动地心情才渐渐平复。 这本小说,不能仅仅是自己创作上的一次尝试和突破,更是自己重生以来想写的第一篇小说。 而因其内容又关系到刘培文今世家庭生活的一些复现,这就让这本小说,成了一份独一无二的悼词。 是的,悼词。 这篇小说的字里行间,既是对原身二十年来生活的一篇悼词,更是对这个家庭过去的人的一份悼词。 把怀念和想说的话都写在小说里,离开了小说,却故作不在意。 这也许就是人生吧。刘培文有些唏嘘。 只可惜这样意义重大的作品,在刘培文看来注定是小众的,不被广泛欢迎的。 可是他还是要写,这不是为了别的东西,更多的像是给自己的一个交代、一个总结,一个可以证明自己能走下去的通行证。 至于搞钱,还是得以后写长篇。 刘培文现在对于写作这件事已经渐渐驾轻就熟,每次写小说也都会尝试对自己有所突破。 这篇小说,他打算回燕京之后再精修一番,等改得自己满意了再去交稿。 初十这天,兄弟俩再次踏上去燕京的路途。 一起出发的照旧是田小云。 当他们从商州分别时,田小云破天荒的给了两个人一人一封信,并且叮嘱二人到燕京再看,而且一定要各看各的。 怎么我也有? 刘培文看着手里的信封,心中纳闷。 刘培德望着田小云远去的身影,又低头看看刘培文手里的信封,终于吐出了一句话。 “怎么你也有?” 刘培文看着此刻眯着眼睛,面色狐疑的弟弟,心想树根你终究是变了。 “关你屁事!田小云给我的信,跟你有什么关系?” 刘培德闻言语塞,摸摸鼻子,不再说话,只是把田小云给他的信塞到了书包里。 等到了燕京,已经是元宵节的前一天。 本来照例是兄弟二人在燕京过节。刘培文此时还有几天假期,正打算是不是带弟弟去开开洋荤的时候,刘培德竟然说元宵节有事儿,就不一起过了。 这让刘培文大为惊叹:不是吧,就一封信!不给你看,怎么还耍脾气了? 但他也乐得逗逗这个纯情的弟弟,于是头也不回的走了,根本不给刘培德反悔的机会。 …… 到了元宵节这天上午,刘培文提着昨天买好的东西,背上板胡,就去了后海南沿26号。 既然不跟弟弟一起,那不如来陪着自己这位姥爷共叙天伦之乐。 “啪啪啪!” 刘培文拍了几下门,却是无人回应。等了半晌,却始终不见人来。 “难道是元宵节出门去了?” 刘培文思忖半天,还是决定等一等。 这个时代没有手机、网络,什么都慢,出门找人、办事,往往一去就是一天,白跑好几趟的并不罕见。 刘培文从燕大蹬到这里,所费工夫不小,所以怎么也要等一等再说。 没想到,从上午等到快中午,依旧是没人来。 无可奈何之下,他只好敲响了隔壁邻居的房门。 说明来意之后,邻居只摇头说不知道,再换了另一侧的邻居,这次终于得到了消息。 “住院了?”刘培文讶然,他来不及细想,赶忙追问道,“您知道是哪个医院吗?” “这我不清楚,”邻居也是摇了摇头,“只知道是昨天的事儿,他闺女给送去的。” 谢过邻居,刘培文转身回到张白驹家门口,蹲坐在地上,思索起来。 凭他前世对于张白驹不算多的记忆,他依稀记得张白驹的死似乎是跟医院有关系,但具体是哪一年,他却记不清了。 “肯定不会是这次吧?”刘培文劝慰自己。 等不到人,他蹬上车子,就往张川彩家去。所幸张川彩家离这里不算太远,刘培文骑车到了地方,刚刚中午。 再次敲门,这次终于有人开门了,是张川彩的儿子娄开兆。 “培文?你怎么来了?” 刘培文也没空在跟娄开兆多说,只是讲了自己去拜访张白驹的事儿。 “姥爷住院了,”娄开兆说,“昨天去的,是在燕大医院。” “燕大医院?”刘培文愣了,“姥爷他住在什刹海,怎么跑到燕大医院去了?” 按理说,张白驹此刻生病,如果住院,自然是去协和最好,而且也不远,就算住不上,也有不少医院可以去,怎么舍近求远,跑到燕大医院了呢。 娄开兆脸上露出几分苦涩,“近处的好些医院,挤不上床位,而且收费也高,正好我叔叔在燕大教书,所以托他的关系,去了燕大医院。” 刘培文搜索着自己这半年来的记忆,询问道,“我记得燕大医院条件挺一般的吧。” 娄开兆更直白,“岂止一般,都可以说比较糟糕。” 随后他又补了一句,“不过好在托了关系,姥爷也只是感冒,估计问题不大。” 刘培文闻言,却在心里暗暗否定了这个说法。 张白驹已经是84岁高龄,这个年纪,别说感冒,打个喷嚏有时候都是致命的。 能闹到住院,足见张白驹的身体状况堪忧。 问了病房号,刘培文留下一盒糕点,告辞前往燕大医院。 无论如何,他今天都是要见到张白驹。 记忆里关于张白驹的凄惨的离世经历,时时刻刻压在刘培文的心头,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 “千万别有事啊……” 第38章 向着死亡滑落 下午两点,刘培文又回到了燕大附近。 缓缓推门走进病房,看着眼前的一切,他眉头紧皱。 这是一间8人的大病房,并非后世常见的二人、三人的病房。房间里此刻躺满了病人,多是年龄不小的老者,有的人还在没休止地咳嗽,直咳得满脸涨紫还停不下来。 张白驹的病床在西侧第二张,病床之间的隔板都歪歪斜斜的立着,一副年久失修的样子。 屋子里人很多,却依旧能感觉到寒冷,每一张床铺上,都有病人家属自己带来的厚被子压在上面。 刘培文进来时,张白驹还在休息,此刻陪在床边的只有潘愫一人。 “培文,你怎么来了。”潘愫见刘培文走近,站起身低声问道。 刘培文简单解释了几句,看此刻张白驹面色发白,但神色平稳,才略略放心。 把目光重新移回潘愫身上,他开口问道,“姥姥,姥爷如今状态咋样,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吗?” “哎,他这次病得比原来厉害,”潘愫安排刘培文在一旁坐下,叹了口气,“在家的时候,几乎是晕的站不住了,又发烧,药也吃不下去。” “我实在弄不了啦,就叫你大姨和你姨夫来帮忙,你姨夫找了几个医院,不是人满,就是床位太贵,后来托他弟弟找人,总算在这边找个床位,一天三块钱。” 迈入八十年代,医疗行业面临着巨大的困难。 以当时的手术费为例,在改革之前,一台大手术成本费为八十多元,只收费二十至三十元;中手术成本费为五十多元,收费二十元左右;小手术成本费为二十多元,收费七、八元。 举例来说,这个年代,一个熟练工人的工资大概是四五十元。如果去医院做一台阑尾切除手术——这个就是小手术,费用大概是八元,相当于后世工资五千,做一台阑尾手术只花了八九百,可以想象是多么的廉价。 但这种人为制造的廉价是无法维持的。 到1981年时,卫生部门给府院提交了《关于解决医院赔本问题的报告》,提到了目前面临的巨大困难。 当时提出的解决办法是“按成本收费”、“试行两种医疗收费办法”,自此展开了改革的序幕。 从1981年下半年开始,部分医院就已经开始调整,随之而来的,是就医费用的变化。 张白驹年事已高,每两三年就要病上一次,如今84岁的年龄,生病、吃药、住院是常有的事,老两口虽然收入都还不错,但是对于平日里写字作画、偶尔收藏的庞大开销来说,确实也捉襟见肘。 刘培文听到此处,就要掏些钱给潘愫,潘愫则是赶忙拒绝。 就在两人推让的时候,张白驹缓缓醒来。 “培文……” 刘培文见张白驹醒转,只得暂停了掏钱的事儿,脸上露出几分喜色。赶忙凑过去说,“姥爷,我来看您啦!身体怎么样?” “好!我没事儿!”张白驹挣扎着要起身,刘培文连忙探过身扶他坐起。 伸手搂时,所触之处皆是嶙峋瘦骨。 没想到姥爷居然瘦成这样,刘培文一时间只觉得鼻头有些酸楚。 一旁的潘愫递过一件灰色的棉衣,刘培文伸手接过,给张白驹披上。 他别过头去,不敢让张白驹看出自己的哭意。 等披好衣服,扭头又扮回笑脸,说道“姥爷,您看我给您带什么来了。” 说罢,不等张白驹回话,他低头从袋子里拿出一个铝饭盒。 打开饭盒凑到张白驹眼前,两块半圆形的厚蛋饼码放在里面,蛋饼色泽金黄,香气浓郁,饭盒摇晃时,还随之颤动。 “铁锅蛋!”张白驹眼前一亮,眯着眼闻了闻,抬眼看着刘培文,“厚德福的吧?” “姥姥,您看我姥爷,一点也不糊涂!生了病也忘不了吃!”刘培文打趣道。 厚德福如今叫做中原饭庄,是燕京知名的中原菜馆,其中最拿手的菜,就是这道铁锅蛋。 “你这孩子真是有心啦,”张白驹微微笑着,“难得还记得我爱吃什么。” “去年《中国烹饪》第三期,您写的中原菜我可是倒背如流!就冲这个,我怎么也比娄开兆强吧?” 刘培文故意拿张白驹的亲外孙开玩笑。 张白驹果然笑了起来,“强!不过不是脑子强,你比他强主要就强在你手头宽裕!哈哈!” “那肯定啊!”刘培文一脸笑,满不在乎张白驹的调侃,“要不说姥爷您愿意帮我找工作呢!我能好好孝敬您啊!” 陪着张白驹说说笑笑,张白驹的心情着实不错,连铁锅蛋都多吃了两口。 刘培文在医院呆了半天,看张白驹又有点困了,便起身告辞。 此后连续一周,刘培文虽说终于销假开始上班,但依然是每天都要去探望张白驹,时间有长有短,偶尔还要在潘愫有事的时候临时充当一会儿陪护。 可让他揪心的是,张白驹的病情却不见好转。 此时刚刚开春,医院里虽说有暖气,但陈旧的窗户,让保温效果大打折扣,刘培文有时候坐一会儿,都觉得身上凉得难受。 更可怕的是,同一间病房里的病人,病情几乎都在加重,更有一个已经离世。这种低落和压抑的情绪,也让人心生不快。 刘培文细心观察发现,张白驹的这间病房里,收治的除了重感冒的病人之外,几乎全都是肺炎病人。 而有的肺炎是有传染性的,这就让刘培文格外的焦虑。 他找了两次医生,提到了这个事情,医生却是苦笑。没办法,医院本就是入不敷出,苦熬度日,再加上条件实在有限,根本做不到把所有的病人都分型收治。 无奈刘培文只好托潘丽丽搞了些酒精,平日里自己把张白驹周围擦拭一番。 然而就这还引起了其他病人的不满,觉得刘培文嫌他们脏。 刘培文也懒得解释,他的心思都在张白驹身上。 但日复一日沉重的病情,让他觉得不能再等了。 这一日,张川彩跟医生大吵了一架,回到病床前,又跟刘培文诉苦。 “你看看他们,说什么规章、制度,有单人病房,空着都却不让人用!非说老头不够级别!我说我们可以交钱,哪怕真有人用的时候,我们再搬出来呢?就是不同意!气死我了!” 一旁的张白驹倒是看得很开,他是贵胄出身,风雨一生,早已不把这些放在心上。 “不要让人家医生为难,这规矩又不是他定的,你去为难他,他又去找谁的麻烦?” “可是……”张川彩咬着牙低声说,“这个病房病人的病都太重,环境又乱,实在是影响你的病情。” “嗨!好不了就好不了!生死有命!”张白驹一副无谓模样,“何处无风无雨?哪日总是天晴?” 刘培文觉得有些压抑,正当他攥着拳头,准备再去找医院理论一番的时候,张白驹却叫道:“培文!” “哎!姥爷!”刘培文低眉顺眼凑到近前。 “我有点想听你拉得那个……那个,大宅门了。” 看到忍着痛苦,意识有些模糊不清的张白驹,刘培文再难控制住眼眶里的泪水。 他只好低着头,连声应是,只说等张白驹病好了,回家拉给他听。 豆大的泪水滴在医院的冰冷的地面上,留下的印记,仿佛一颗颗雏菊。 从医院里出来,刘培文决心不能再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张白驹滑向死亡。 “医院……医院……”坐在冰冷昏暗的租房里,他无意识地打开台灯,反复念叨着。 初来燕京半年不到,他哪里认识什么医院的朋友? 此刻的刘培文只觉得自己万分无力。曾经身为重生者的豪情、指点江山的心态早已被眼泪浇熄。 写小说写小说,去tm的写小说! 我怎么就想不起来交几个医院的朋友呢? 茫然的看着眼前的桌子,依旧是稿纸、钢笔,他重生以来,头一次陷入了迷惘。 如果自己连张白驹的境遇都改变不了,又谈何在未来的黄金时代里叱咤风云? 深陷自我怀疑的刘培文漫无目的的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又一圈,直到深夜,他忽然盯住了桌子上的钢笔。 这支钢笔还是他从老家就一直用着的。 说起来,刘培文至今写过的四部小说,洋洋洒洒几十万字,把钢笔的笔尖都磨得平了一些。 这是他的笔,多少段文字从他的笔下生根发芽,开出闪耀人间的花朵。 这是他的笔,陪他度过了一段段高兴或沮丧的日子,帮他忠实地记录人生。 如今,他还能靠这支笔,改写张白驹即将走向终点的人生吗? 良久,他的眼神逐渐聚焦,慢慢变得锐利。 终于,刘培文拿起了笔。 第39章 请把病房还给人民 当刘培文画下稿纸上的最后一个句点,已经是天光大亮。 满眼血丝的刘培文此时状态很差,连日熬夜,青嘘嘘的胡茬子都冒出头来,此刻他疲态尽显。 但他依然不敢休息,不敢停歇。 抓起桌上的稿纸,他飞快地阅读了两遍,觉得确实没问题了,就从大杂院里往外冲。 “成民!今天帮我请个假!急事儿!”路过黄成民家,刘培文凑过头丢下一句话就跑了。 “啊?”等黄成民从家里探出头来,刘培文已经走远了。 王濛今天照例起得挺早,此刻已经年近半百的他依旧是精力旺盛,最近他正在潜心创作自己描写知识分子在大时代背景下的故事,所以总是早早的赶到文协自己的办公室,躲起来搞创作。 文协这里日常根本无人问津,除了一些驻会作家会来,大部分人只在有活动时被招来这里。 所以他一抬眼就看到了站在角落,冻得有些瑟缩的刘培文。 “培文?”他上前喊了一声,“你怎么来了?” “王濛老师,我今天是来求您救命的!”刘培文一脸心酸,止不住的眼泪滴落,朝着王濛重重的鞠了一躬。 “你这孩子,怎么了这是!”王濛扶起他来,拽着往办公室走。 等刘培文坐在办公室里,擦干了眼泪,把此前的事情原原本本讲完,已经过了一刻钟。 王濛听完眉头紧锁,他一是没想到眼前这个毛头小伙子跟张白驹这样的名士居然还有亲戚关系,二是没想到为国家付出如此之多的张白驹此刻竟是如此凄惨。 “就单凭你这份孝心,也不能让为国家做出这么大贡献的人老来凄凉!”王濛感慨道,看着刘培文此时递过来的稿纸,他接过看了起来。 半晌,他看向刘培文的眼神又有所变化,除了感慨,更是多了几分赞叹。 “你小子文笔不错,没想到写这样一份信居然也能这么感人肺腑,我看了都替张白驹屈得慌。” 说罢,王濛扬了扬手里的稿纸,“你把这个给我看,是想做什么。” “我知道这事儿难办,可难办的事多了,总不能不办”刘培文盯着王濛,“说来让您见笑,我连夜写完这封信,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您!只求您能帮我把信递出去,能让我姥爷死里逃生,安享晚年。” “好!”王濛答应得干脆,“这件事儿我现在就去帮你跑,你别急,最迟明天就会有结果。明天中午你来找我吧。” 卫生部门的崔尚书看到这封信,是当天下午。 认真读完了信,他有些百感交集,看了看对面坐着的王濛,他沉吟片刻,开口问道:“这刘培文就为了他这个姥爷这一件事儿,就发出这么强烈的呼声、这么大的感慨?” “大吗?” “不大吗?” “我看大了也不错。” “那倒是。” 俩人打了半天的哑谜,崔尚书点点头,“这位张白驹同志是爱国人士,又是著名的收藏家,对于国家也是有过特殊贡献的,这样吧,这个事儿我写个条子,你拿给这个刘培文,把张白驹同志通知安排到协和医院的单人病房。” 王濛点点头,临走又拿起稿纸,说,“不如发在人民文学上?” 崔尚书摇了摇头,“留下吧,我去送,发到人民日报上。” 王濛此刻终于露出几分意外的神色,不过他知道刘培文此刻正在焦急等待,所以拿了文件,就赶紧回转。 等回到文协的办公楼,已经是下午六点钟,一夜没睡的刘培文就这么靠在文协的大门边上,睡得脑袋连连点地。 “培文!醒醒!”王濛看刘培文一副瑟缩,却依旧在寒风里坚持等消息的模样,心中对这个小伙子的评价又高上了几分。 重情重义,放得下身段,还懂得方法手段,这样的小伙子,称得上青年才俊。 把文件递给刘培文,王濛嘱咐了几句。 等刘培文骑上自行车,王濛才想起来,赶紧叫住刘培文,把他这篇书信有可能刊发在人民日报上的消息告诉了他。 刘培文却只是摆摆手,此刻他笑得灿烂。 此刻,在他眼中,无论什么样的文学作品,自己的还是别人的、国内的还是国外的,都抵不上挽救张白驹的命重要。 火速拿来的批文,带来的效果确实显著。 当晚,张白驹被安排转院,住进了协和的单人间。 医生做完检查之后告诉刘培文和潘愫等人,如果再晚送来一天,张白驹可能就会演变成重度肺炎,以他八十多岁的高龄,如果真的发展到那个阶段,恐怕神仙难救。 好在此时此刻,一切都还在掌握之中。 换了个单间,张白驹晚上休息得好了许多。再加上医生重新调整了治疗方法,张白驹的病情开始日渐好转。 26号这天,张大千的孙子张小鹰前来探望。 此刻张白驹的精神已经好了很多,他自己从床上坐起来,披上了灰色的中山装,露着笑容与小鹰合了张影,旁边站着的,就是潘愫。 而给他们拍摄这张合影的,正是刘培文。 在前世,这是他的最后一张合影,堪称遗照;在如今,自然少了病痛的折磨。 与张小鹰一起来到协和医院的,还有一张人民日报。 “培文,你可算是扬名全国了!”张小鹰打趣道,“人民日报的发行量足有五六百万份,比你这个大作家其他所有作品加起来发行得都多吧?” 刘培文闻言一笑,还真是。 去年的燕京文艺止于百万册,今年的当代刚刚发刊一个星期,如今还不知道发行量如何,但总归几十万应该是有。 但是加起来,再翻一倍,都不如人民日报。 这就是平台的影响力。 “那培文这稿费不也得翻好几倍啊?”张川彩在一旁打趣。 “哪啊!”刘培文诉苦,“这封信一共是两千多字,后来一共就给了十六块钱。” “这还嫌少啊?” “王濛老师本来打算拿走帮我送到人民文学的,谁知道,都是人民,就是换了样载体,稿费还少了几块。” “关键是影响力啊!”张小鹰对着张白驹夸赞道,“您老看看,这一封信,从培文手里递到了崔尚书手里,崔尚书又帮忙推荐到人民日报,足见这篇信件的影响力!” “医疗改革嘛,崔尚书也是借题发挥。”刘培文摆摆手。 刘培文的这篇长信,题目叫《请把病房还给人民》,信中主要描述了张伯驹生病得不到妥善医治,一家人心情急迫,却又望着空荡荡的单间病房而不可得的经历。 其中言辞最激烈的是最后一段。 “如果说病房是载着病人脱离苦海的船,那么一艘千疮百孔的船,如何敢泅渡大海,抵达彼岸? “如果说级别与规则是限制人民群众获得更好医疗条件的藩篱,何不把藩篱拆下,把它当做修补大船的基材? “空荡的病房拯救不了濒死的灵魂,请把病房给真正需要的人!请把病房还给人民!” 这一次,借由刘培文的这篇《请把病房还给人民》,卫生部门是要由此发力,针对医疗行业进行持续的改革了。 希望是好事,刘培文心想。 又过了两日,到了二月的最后一天。 这天张白驹终于被批准出院。在协和又经历了一周的治疗之后,他如今已经沉疴尽去,精神明显好了,下地走路也不成问题。 医院安排了车送张白驹回家,刘培文则是蹬自行车远远跟着。 到了家,刘培文帮着把从医院拿回家的东西收拾停当。 此刻张川彩一大家子都来了,四下里收拾、帮忙…… 张白驹端坐在客厅里,忽然开口,“培文,来,拉一段!” 刘培文闻言心中一畅,大声答应着取过京胡。 在高亢的京胡音中,《大宅门》的旋律响起。一声声对旧日的情丝在庭院里回荡,盈满。 传奇故事里的人物,似乎总能嬉笑怒骂,乐对人生。 张白驹眯着眼笑着,仿佛想到了什么开心的事。 第40章 黎明之前火了 刘培德开始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 从元宵节开始,到今天,已经快一个月了,自己的好大哥竟然杳无音信。 不就是闹点小矛盾吗,至于快一个月了都不找他? 他并不知道大哥前一段时间一直在忙着照顾张白驹的事。 此刻的刘培德对大哥万分想念,这么长时间,他得少吃多少顿红烧肉啊,真的是馋了。 你说让他自己买?那不行,他钱留着有用。 “树根!看我买到什么了?”张强推门进来,兴奋地说道。 “红烧肉?”刘培德下意识说。 “什么呀?我去的是书报亭啊!不是食堂。”张强愣了愣,不过还是掏出了包里崭新的杂志。 “你看!今年第一期的当代!可太难抢了!足足让我等了一个多星期!今天终于又有书了。” “哦。” 刘培德知道哥哥有个长篇小说发表在当代上,不过他向来对于文学阅读兴致缺缺,在这个大学生都是文学青年的时代,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我早听他们说你哥这次写的小说特别精彩,但又不敢听他们说得太细,可把我憋坏了!”张强感叹了一句,就捧着书坐在床角看了起来,连背包都忘了摘下。 要说最近在水木校园里最热门的小说是什么,那无疑就是刘培文的《黎明之前》了。 说着话,李树生也走了进来,他有些着急地问道:“怎么样强子,买到了吗?” 看到张强挥舞了一下手里的当代,李树生大喜,“总算买到了,隔壁宿舍老刘那本,排队借书的人都排出一个星期了!这下看他还神气不神气!” “有这么离谱吗?”刘培德挑了挑眉,他知道大哥的小说写得挺好,但对于文学传播缺乏概念的他来说,这种传播能力和热度远不如稿费来得实在,所以他也没怎么关注。 大学的时光宝贵,锻炼提升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这还离谱?”李树生笑了,“树根你知不知道,外语学院有个姑娘,就是听了文学院的一个师哥给她讲了这里面刘新杰和顾晔佳的爱情故事,居然俩人就抱在一起了!” “还有呢!化学系的老师上课就他们探讨小说里面可控服毒的化学原理,把学生们都听愣了,下了课都跑出去借书!”张强在一旁补充道。 “现在外面都在传说,看懂了这本书,想谈恋爱的能找到对象,想交朋友的能找到诀窍,想研究学问的,也有无线电、化学、医学各种知识,简直是绝了!” “这也太夸张了,拿来我看看。”刘培德不由地伸手讨要。 “少来啊!”挡住他手的是李树生,“张强看完,我排后面头一个!你后面排队去!” “对了树根,你哥写的书,他总有样刊吧?你就不能跟他要一本?”张强忽然想到自己这个舍友可是铁关系户。 “要一本……也不是不行。”刘培德嘴里嘟囔着,脑子里却忽然想起了田小云的那封信。 她给大哥的信上,到底写的什么东西? …… 此时的刘培文,正在办公室整理材料。 “要我说,这个谭忠恕最后就该投了,这样兄弟俩不是皆大欢喜?” 黄成民把整理好的档案码放整齐,又开始分别扎好,装进盒子里,手上的活不见慢,嘴里也没闲着。 “你这话我不同意!”潘丽丽此刻正在校对最近收回来的档案清单,她头也不抬地反驳道,“谭忠恕跟刘新杰的感情,那就是真正的兄弟情义,做哥哥的,哪有不替弟弟考虑的?这时候马上就迎来解放,他投降也轮不到他了,再说了,他们这些特科机构,犯过多少罪,做过多少恶? “他保护刘新杰,主要就是感情因素,要是他留下来,指不定还要给自己这个弟弟添多少麻烦,而且肯定也要被审判。所以哪怕知道去了湾岛也没好果子,他也只能去湾岛了,这才是兄弟情!” 说完了,她才抬起头,朝着刘培文问道,“大作家,我说的对不对?” “对对对,你俩说的都对!”刘培文随口敷衍。 “行了行了,别说了!”周庭不乐意了,“你们说的挺热闹,我还没看呢!” 黄成民知趣的闭了嘴,潘丽丽却不愿意放过刘培文。 “哎,作家同志,”她凑到刘培文旁边,拐了拐他的肩膀,“你这一篇小说这么受欢迎,能有多少稿费啊?” “不多,千字十块。” “十块?!”三个人异口同声。 “一千字十块,一万字就是一百,二十万字就是——两千多!请客!必须请客!今天我们几个就要打土豪!”潘丽丽高呼。 刘培文也不推让,“行,你们挑地儿,这次带你们吃顿好的!” 几人顿时高兴起来,开始商量着吃什么。 结果到了下班时分,最后也没商量出来,刘培文大手一挥,东来顺! 叫上了不在这个办公室的吴纲和刘冬,一群人杀向东来顺。 一顿饭,六个人吃进去十斤羊肉,最后都是酒足饭饱。 吴纲点了根烟,给刘培文让了让,刘培文推说不抽,他就跟刘冬、黄成民吞云吐雾。 “培文啊,你来咱们单位也半年了吧?”吴纲笑着问。 “你瞅瞅,主任对小刘态度是真好啊。”潘丽丽看在眼里,朝周庭低声嘀咕。 “废话,小刘现在可是知名作家了,这要是不好好看着,指不定就让哪个单位给挖走了。”周庭对这种情况门清。 刘培文笑着回答道:“是半年了,主任。” “我看你小说写得是真棒,不过平常也不能光忙着写小说啊。”吴纲给他一个眼神,又看了一眼黄成民,“今年单位里要调整了,工作名额会多不少,所以现在也有转正的机会。” “单位调整?” “具体的说,是换换名字,改改牌子,规模上嘛也会大一些。”吴纲大概说了几句情况。“总之呢,今年好好干,下半年你们俩问题都不大。” 作为单位唯二的两个临时工,黄成民答应得干脆,神情也是异常激动。 他这个临时工都干了五年了,如今能有机会转正,可以说非常难得。想想转正之后福利待遇还会更好一些,家里负担也会小一些,说不定自己还能找个对象,黄成民就直乐。 刘培文也是郑重答应。 如今他几部小说都获得了不小的反响,在文艺界算是立住了,此时如果想去个杂志社做编辑,或者干脆去文协做专职作家,也都是手到擒来的事儿。 不过他还是挺喜欢现在的工作的。 不断地整理,修正物品,对于人的内心来说是一种积极回馈,这种一切正在变好的感受,天生就让人喜欢。 而对于他这种费劲心思写作的人来说,一份更能补充精神能量的工作,非常重要。 一场火锅吃完,几人各自散去。黄成民跟刘培文搭伴回了大杂院,一路上把自己这几年的辛苦说个不停,看来是今天有了好消息,把他激动得不轻。 刘培文把他送回家,自己也钻进了房子里。三月初的夜晚依旧寒凉,但此刻已经很晚,刘培文也不想再点炉子,于是就倒出暖瓶的水烫了烫脚,便早早睡下了。 自从张白驹的事情之后,他仿佛对什么事情都看开了一些,平日里为了搞钱没日没夜写稿的状态也有所平复,身体和精神都比原先的时候强了许多。 半年写了四五十万字,我这也算是高产了吧?躺在床上的刘培文思忖着。 只可惜这种高产只是他自己以为的。 编辑和读者都不这么想。 这天,忍了两个多月的张德宁终于等不及了,找了过来。 “你当初的承诺呢?你的意识流稿子呢?” 张德宁本来对于刘培文也没有过于着急催促,心想着一篇意识流的中篇,怎么得写上几个月吧,很难的。 结果二月下旬就看到当代第一期的首发长篇《黎明之前》,后面的名字赫然是刘培文。 几个月吧,很难的…… 这下张德宁破防了,明明我先来的,怎么意识流的稿子不见出来,反而写出一个大长篇?怎么这个长篇自己不知道?怎么这个长篇还投给了别人? 灵魂三问之后,这就让作为编辑的她很难受。 看着自己带出来的白金大神,新书投了外站别的编辑,此时领导看自己的眼神,分明是怒其不争。 “你别急啊德宁,约好的稿子已经写完啦。”刘培文连忙安抚对方情绪。 “写完了,给我看看!”张德宁闻言也不多说,伸手就要稿子。 “稿子……”刘培文支支吾吾,“稿子被王濛老师要走了。” “啊?什么意思?这篇你也要投给别家?”张德宁这下真慌了,不会煮熟的鸭子飞了吧? “你放心,跑不了!肯定在咱这儿发!” 刘培德给张德宁吃下一颗定心丸,“前一阵我请托王濛老师给我帮了个忙,后来他问我,之前说的那篇意识流稿子写得怎么样了,我说已经写完了,还没来得及精修,他就说要先看看,这有七八天了吧,你别急,我赶明去跟他要回来就行了。” “不用!”张德宁当机立断,“我替你要去!” 看着重新燃起斗志的张德宁冲出院子,刘培文感慨万千。 果然,把人逼急了,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第41章 你这小说劲儿大 “阿……阿嚏!” 燕京文学的编辑室爆出一声巨大的喷嚏声,随后是众人的一阵哄笑。 “哈哈哈,我就说老邓的鼻烟不能轻易尝试吧,你非要试试!拦都拦不住。” “我也没见你拦啊……” 此刻刘培文的眼泪都出来了,头一次体验鼻烟的他不能说难受至极吧,至少也是痛苦面具。 昨天接到了张德宁的电话,刘培文今天一早请了假,来到了编辑部。 恰巧邓有梅、汪增其二人组也在,三人聊着聊着,刘培文忍不住好奇,就试了试邓有梅常抽的鼻烟。 擦了擦眼泪,刘培文望着邓有梅,“这说是鼻烟,有烟草成分吗?怎么感觉烟味儿比我闻他们抽烟的还淡呢?” “有,不过很少,”邓有梅把鼻烟壶合好收起,“更多的是冰片、薄荷还有一些中药,提神醒脑为主。” “劲儿是真大啊。”刘培文点点头。 “不如你这小说劲儿大!”汪增其调侃道。 前天张德宁去王濛处要回了稿子,王濛还有点恋恋不舍,想多看几遍,好在张德宁态度坚决,才松了手。拿回来之后,正好那天邓有梅也来送稿子,二人组自然就围着刘培文的稿子研读了一番。 汪增其与他父亲的感情极为深厚,他从刘培文的小说字里行间读到的是两代人即便互相不能理解,却依旧埋藏在细节之中的爱。 邓有梅的生涯更加惨淡,人到中年,对于文中诸如离婚、分别、死亡的认识远比年少时清晰得多,也深刻得多。 结果俩人读完都是泪流满面,不能自已。 让刘培文欣喜的是,他俩没有觉得小说内容看不懂。 刘培文的这篇《步履不停》,虽说运用了很多意识流的写作手法,但是并不像很多意识流的作品那样难以阅读——至少他还是使用标点符号的,其实这一点就显得很不意识流了。 意识流的代表作家乔伊斯在《尤利西斯》中关于莫莉的内心独白,在长达40多页的内容里没有用一个标点符号。 要知道他可是英文写作,四十多页的流体字母,可不是四十多页没有标点的汉字还能凭语义句读,真的是一看一个不吱声。 而且由于刘培文是分别使用两个不同视角对同一段时间同一个时空环境做描写,很多初读不明白的部分,在另一个人的视角中就变成了第三人称,这就让故事的情节不那么艰涩,也能够让人更多的从父与子这个对照式的意识描绘中感受彼此之间思维的割裂和亲情的存在。 由于这些原因,客观降低了阅读门槛,所以编辑部的众人在看过稿子之后,都对内容评价很高。 “老邓的这篇《那五》也很经典啊,看来平常跟这些八旗子弟聊天没白费功夫。”刘培文谦虚地把话题带到邓有梅的作品上。 文人嘛,那当然是花花轿子众人抬。 “你也不看我憋了多长时间才写完,哎,老啦!”邓有梅心中得意,却矜持地故作感慨。 “老什么老?”刘培文摆摆手调侃道,“我也是未婚,你也是未婚,咱们都是一样的年轻!” “哈哈,对,一样年轻!”汪增其在一旁抚手大笑。 “行啦,说正经的吧!”周燕茹陪着几位作家笑了半天,终于把话头牵回来,“老邓你这篇内容,第四期上吧?培文你呢?还改吗?” 此前张德宁拿回稿子来时,就已经跟周燕茹说过刘培文还想精修稿子的事儿。 “改改吧,”刘培文点头,“再说了,老邓发稿子,我不得避避风头?” “我看老邓该是怕你抢了他的风头才对吧!”汪增其打趣道。 刘培文却是摇了摇头,“我这篇《步履不停》,虽然内容我觉得是挺不错,但是如果没有仔细阅读的耐心,很多人应该会觉得沉闷吧,而且一件事情讲两遍,再看第二遍的时候,很多人就不那么专心,恐怕读者的评价不一定会太高。” 在场的几位编辑也点点头,刘培文的这个认识可以说相当到位了。 80年代,是文学的黄金时代不假,但是很多先锋的小说手段和叙事方法,其实对于广大读者来说,依旧是非常高的门槛。 相对而言,读者更钟爱的是现实主义小说里描写时代风物和歌颂人的情感的作品,比如刘培文的《黎明之前》,就非常受欢迎。 但《黎明之前》真要说写作技法和思想性,其实都不算有什么突破。 这就好比上一世里,陆遥的那本《平凡的世界》,从评论家的角度来说,其技法水平并没有什么独到之处。 但是架不住这篇小说的影响力大啊!就是因为这篇小说所讲述的故事,是读者喜爱的、认可的,对于读者是有精神感悟的。 激励一代人的作品,还需要你一个评论家评价?人民群众都喜欢,你算老几? 周燕茹见刘培文这样说,也点点头,“那就好好改改,反正你改稿也快。抓点紧,咱们发在第五期上吧?” 刘培文点头应是。 刘培文和退休二人组从编辑部出来,俩人张罗着要让刘培文请客。 原因无他,刘培文这篇内容虽说还没发表,但是《可可托海的牧羊人》却是要出单行本了,初印数量五万册,刘培文又是三百多块入账。 刘培文也自无不可,他现在越来越喜欢跟这俩老头混在一块。一方面这俩人阅历丰富见多识广,跟他们聊天真的很有意思,另一方面,俩人在燕京人脉丰富,通过他们,也能认识不少有趣的人。 中午仨人跑到了新街口的柳泉居,这里的菜不错,豆沙包也是顶顶有名,俩老头都是贪杯的主,这次也是趁机会喝了个痛快。 吃完饭已经是下午两点,三人又跑去邓有梅家喝了壶茶,汪增其和刘培文才告辞出来。 刚走到陶然亭公园旁边,汪增其叫住刘培文,俩人跑到公园边上坐下来歇脚。 见刘培文有些摸不着头脑,汪增其解释道,“我蹬着自行车说话没气,所以先歇歇,主要是有个事儿还要求你帮忙。” 刘培文赶忙摆手,“哪用得着求啊,只要我能办的,老汪你随便开口。” “那我可就说了,”汪增其脸上透露着几分姨母笑,“这事儿啊,还是跟老邓有关,我跟你老嫂子想给他撮合个对象。” “哦?”刘培文来了兴致。 没想到燕京的春天来得这么早。 “介绍的谁啊?什么情况?老邓见过吗?” 汪增其看着一脸兴奋的刘培文,心想这小子果然也是个爱凑热闹的。 他清了清嗓子,把事情的原委给刘培文讲了一遍。 他们夫妻想给老邓撮合的这个人叫韩伍燕,是著名诗人韩北平的二女儿。 韩伍燕是在国家通讯社工作,跟汪增其的妻子施松清是一个社里的同事,原本二人也不熟悉。 事情还要从去年十月说起,当时韩舞燕在为《瞭望》写全国戏曲现代戏汇报演的专题报道,无奈她虽然对于文艺很熟悉,却并不了解现代戏。 几经社内的同事介绍,她听说施松清的丈夫在京剧团工作,很有这方面的经验,于是专程找汪增其了解现代戏的一些相关问题,增加报道的专业度。 一来二去,韩伍燕去了汪家有三四趟,当时就遇见了邓有梅两回。 当时韩伍燕就被邓友梅丰富的知识谈吐吸引,对他挺有好感。 今年过年的时候,韩伍燕去汪家拜年,再次见到邓有梅,这次才知道原来邓有梅是孤身一人。 当时汪增其在厨房张罗着做饭,施松清在客厅看得一清二楚:这韩伍燕对老邓有点意思。 汪增其最初也并未在意。 早先他并不是没有给老邓介绍过对象,可是后来都不了了之,心思也就淡了。 后来听起施松卿跟他说起韩伍燕也是单身,一直未曾有合适的对象,而且对老邓挺有意思,终于又来了兴趣。 韩伍燕今年四十三岁,仍是一个女人风姿绰约的时候,只是这些年奔波于香江分社和燕京之间,工作忙碌,让她从未有过心仪人选。 “那我能帮什么忙?”刘培文听完,也没找到自己的定位。 “这事儿说来也是巧合,你老嫂子在对外部,报道的内容都是梳理完了要发行到全世界的,算是个对外宣传的窗口吧,今年他们社里打算做一个作家文章推荐专题。 “考虑到国外读者的喜好,你这篇《可可托海的牧羊人》就入选了,她打算找你做个访谈,后面翻译出版,甚至从中国文学刊登,也是板上钉钉的事儿。” 中国文学是一本面向外国读者、介绍中国作品的刊物。 “所以?”刘培文捧哏。 “所以要借采访你的由头,把他们俩凑到一块,把事情挑明,咱们啊得推老邓一把,省得他还跟个木头疙瘩似的不吭声。” “这个没问题,到时候我请吃饭,饭桌上谈。” 刘培文点点头,忽然又想到什么,问道,“老汪,这老邓别是这些年单身过习惯了,不愿意找吧?到时候要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那就……” “唉……”汪增其叹了口气,“老邓不是不想找,他有他的难处。” “那一年老邓挨了批,闹得很严重,家里根本就过不下去了,他前妻为了也是怕这样下去连累到孩子,就跟他提了离婚。哪怕他心里不愿意,当时也没别的办法。” “但事情做得再对,这对老邓都是伤害啊。这种被爱人割舍、遗弃的经历我没有过,但我明白,这滋味肯定不好受。” 汪增其边说话,边摇了摇头,“再后来,多年风风雨雨,老邓更是怕了,也不敢找了,一直就这么到了今天。” “一路走过来,都是呕心沥血,凄风苦雨啊。”刘培文点点头。 两人感慨了一番邓有梅的感情史,刘培文更是坚定了帮忙的想法。 约定好了时间,俩人又细细地筹划了一番,才各自归家。 第42章 当代找过来了 帮老邓撮合对象的事儿还没办,何其志却却是先找过来了。 “培文!我代表社里感谢你啊!”何其志依旧大力摇晃着刘培文的手。 “打住打住!”刘培文使劲抽回手来,“怎么了又感谢我?” “当代这一期的销量昨天突破一百万了!这可是当代头一次达到这个成绩!太难得了!”何其志想起来就兴奋。 作为双月刊,当代说是刊物,实际上厚度跟一部书相当,能排出三四百页的规模。这也是刘培文当时选择当代投稿的原因之一,如果投燕京文学这样的刊物,一期发完都有困难。 那么内容这么多的一本双月刊读物,一期要多少钱呢? 答案是一块钱。 一块钱,相当于普通人月工资的四十分之一左右,换算到上一世时的工资水平,约等于一百多元一本。 花一百多元买一本的刊物,居然不到一个月,就能卖一百万册,这样的传播力度,放到前世那种纸质书已经变成收藏的时代,根本不可能实现。 同年作为月刊的燕京文学,价格只有三毛二。 所以这样的突破对于当代这样的刊物来说,比燕京文学的一百万要困难得多。 而带起这波抢购风潮的,自然就是刘培文的《黎明之前》。 一部精彩绝伦、打动人心、前所未有的谍战小说。 “说实话,当初刊发的时候我们就觉得这一期有潜力一炮打响,但是还是有顾虑的,毕竟之前这种谍战题材已经不受读者喜欢了。”何其志从包里掏出两本样刊,递给刘培文。 “结果首印五十万册,只用了一个星期,就卖完了,社里加印的时候怕后续乏力,先是加印了二十万,几天就没了,又加印了三十万册,到今天还不到一个月,又有打电话来催加印的!” 说罢,他拍了拍刘培文的肩膀,“上次给你说的单行本,社里已经在安排了,争取下半年就发出来!” “那敢情好啊!”刘培文喜出望外,发单行本,又是一笔稿费。 现如今,印数稿酬根据是根据数量具结稿费,一万册的话,大概就能拿到发表稿费的十分之一左右,也就是说,只要能发行10万册,刘培文就又能收入两千多元。 何其志预估下半年的起印就差不多要有这个数。 而让何其志如此有信心的原因,也是已经有人找到他们了,要联系刘培文,打算把小说改编拍成电视剧。 “电视剧?”刘培文略感意外。 此时拍电视剧还是件新鲜事儿,毕竟刚开始改革,电视机的普及率还远达不到后世家家都有的情况。 “对!央视的王扶临王导,你知道吗?敌营十八年!”何其志提醒道。 “知道!”刘培文还是过年的时候看过几眼。 1981年,敌营十八年播映,这部片子是国内的第一部电视连续剧,告别了此前电视剧只是一两集的短片的情况,从此拉开了制片厂筹拍长篇电视剧的风潮。 “前两天他给老秦——就是我们主编——打了个电话,想跟你联系一下,问问拍电视剧的事儿。” “《黎明之前》要是拍电视剧,恐怕有点长吧?”刘培文捏着下巴思忖着。 “确实是,内容比较多,就完全照着小说的节奏推进,怎么也得十几集了吧?”何其志咂舌,“估计也得删减。” 听到删减,刘培文有些不乐意。这部小说本身就源于当年自己喜爱的电视剧,可以说他对于很多剧情,都是极有画面感的。 而且本身在写作的过程中他就已经把一些不必要的情节删减掉了,如果再删减,故事和人物就要受影响。 何其志并不知道到刘培文的想法,继续给他介绍情况。 “说起来,咱们当代去年就有一部中篇给改成了电视剧,是改得姜子龙的《赤橙黄绿青蓝紫》,他那是个中篇,所以就拍了三集,拍得快,估计下半年就要播出。” 看刘培文面露沉思,何其志只当他担心事情难成,于是宽慰道:“而且那部电视剧,也是王导的作品,可以说社里跟王导关系也不错,到时候,我们一定帮你促成这个事儿。” “电视剧改编,这版权是怎么算的?” “给版权费,不过不算高,”何其志实话实话,“你像老姜这个,只有三集,版权费也就是三四百块钱,长篇的话,大概能有个六七百吧。” 看刘培文没什么惊喜神色,他又补充道,“而且到时候肯定会邀请你一起做编剧工作,如果你愿意做,剧本能被采纳,这个相当于创作新内容,稿费就高了,能有一两千。” 一两千在这个年代真的不算少了,刘培文也是心中一振,如今他手头就有两千多块钱,如果能再拿一笔编剧的费用,再凑凑钱,说不定过两年就能在燕京买个房子了。 想想如今价贱如纸的四合院,他的心头又火热起来。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刘培文跟何其志约了一个时间跟王导见面。 何其志又认真叮嘱以后有稿子一定优先找他,在刘培文满口答应之后,才依依不舍地挥手离开。 下班之后,刘培文骑车回了大杂院。 在小屋里,他环顾四周,又望了望头顶上漏风撒气的顶棚。租房的日子虽说能坚持,但如果能改善改善生活条件,谁会拒绝呢。 更不用提如今洗澡、上厕所都麻烦得要命,前世住惯了大平层的刘培文,时至今日都不太习惯大杂院里的公共厕所。 看来这两年,是要把买房子的事儿提上日程了。 不过想想买房子的花费,他也是一阵头疼。 这个年代没有商品房,普通职工都是等单位分房,分的房子也是只有居住权,没有产权,所以个人手里有房子出售的并不多,买的人也少,这造就了如今四合院价格相对便宜的情况。 但这个“相对”是与前世动辄几千万数亿的价格相比的。听黄成民说,现如今,一个一进院子,能有三五间房的四合院,怎么也要四千多块钱。 看似不多,但如今普通职工收入不过三四十,刘培文这种临时工,更是只有三十五元,除去房租到手直接就是三十。 要靠着月薪买房,不吃不喝也得十二三年功夫。 饶是刘培文如今存款超过两千五,再努力写作,咬牙爆更,怎么也得一两年功夫,才能再攒到两千多块钱。 不对,买了房子还要翻新改造呢?算起来至少要六千多块钱了。 至于楼房?目前燕京在售的,他只听过团结湖,一平米四百块钱。六十平米就是两万四。 刘培文想想就头疼。 原本有些小富即安的心态,又有些紧张起来。 哎,还是得肝啊! 第43章 老邓你说句话啊 到了约好采访加吃饭的这天上午,刘培文早早地出了门,一头扎进了黄蒙蒙的沙尘天。 三月的燕京,与其说是阳春时节,不如说是扬沙时节。 在狂风和沙尘里骑车犹如逆水行舟,有时候站起来蹬都不管事,干脆只能下来推着走。 本来一个多小时的路程,刘培文愣是骑了快俩钟头,等他到和平门这里的时候,汪增其都站在全聚德门口等他了。 “老汪!”刘培文放下车,使劲儿拍了拍身上的沙尘,又掸了掸头发,才跟着进了大厅。 “我来晚了!”刘培文道着歉,“老邓不会都来了吧?” 说起来,今天吃饭这地方,离老邓家反而最近,离刘培文是远的可以。 全聚德和平门老店,此时是燕京人心中吃鸭子的头等去处,饭店营业面积有上万平米,好几层楼,门口还经常排队等位。 不过刘培文今天不用等位,包间是昨天汪增其来订好的。 俩人往包间走着,汪增其就低声问道,“培文,都是哪三样来着,快,对对词儿!” “一是夸菜,显显老邓的见识;二是夸文,露露老邓的才学;三是夸人,吹吹老邓的长相。这三样顺序不一定,见招拆招。” “对对对,那韩伍燕那边儿呢?” “她那边主要就是未曾婚娶这一条,给老邓提提醒,剩下的到时候随机应变吧。” 俩人对着主意,走进了包间。 此时包间里是三位女士,两位年纪大一些,一位看起来与刘培文相仿。 “培文啊,我来介绍一下,这一位是韩伍燕,通讯社的高级记者,在香江也都是很有名气的。” 刘培文随着看过去,韩伍燕看起来是三十多岁的样貌,笑起来端庄秀丽,穿着也极为得体,甚至有几分时髦,想来是经常往返香江的原因。 刘培文跟韩伍燕点点头,笑着说道:“我得批评老汪,他说您四十多岁,我看根本不像!在我们老家,四十多岁我得叫婶,您这样的,我只能叫姐!” 韩伍燕闻言笑开了花,指指一旁看起来有些清瘦的姑娘说,“管我叫姐姐,这个你叫什么,外甥女吗?” 刘培文看着面前这个面容白皙的女子,为了掩饰尴尬,他也笑了起来。 “伍燕啊,这位你来介绍吧?”汪增其适时说道。 韩伍燕把一旁的女子往身前引了引,“这位是何晴,外国语学院的高材生,马上就要毕业啦,目前在中国文学编辑部实习。” 韩伍燕所说的外国语学院,就是燕京外国语学院,后来才更名为燕京外国语大学。 “你好!”刘培文打了个招呼,何晴浅笑着点了点头,一双眸子格外黑亮。 “旁边这位是我爱人,施松青,你也叫姐就行!”老汪继续介绍道。 一阵寒暄,几人才重新落座。 “哎?老邓快来了吧?”施松青朝着汪增其问道。 汪增其正要回答,忽然就听把手转动,包间门打开,闪进一个穿着深蓝色中山装的高个男人。 “呸、呸呸!” 邓有梅是吐着嘴里的沙子进来的。 这多少让刘培文和汪增其都替他尴尬。 “老邓!来啦!”汪增其又站起来,“来,坐、坐!” 再一遍介绍,不过这次就简略多了,因为邓有梅除了何晴,在座的都见过。 只不过看到笑语盈盈的韩伍燕,他还是顿了顿。 有门儿!刘培文心中一喜,随即把菜单递了过去,“老邓,虽然今天我请客,但我可是第一回来,在座的就是你懂得多,来,今天你来点菜!” 邓有梅闻言莫名其妙,不过还是接过菜单,一一介绍起来。 不得不说,邓有梅对于燕京的掌故了解得极为透彻,一边介绍菜品特色,一边把全聚德几十年的情状描述得清清楚楚。众人闲聊着,点了七八个菜,再加上一只鸭子,也是足够了。 “培文你今天可是大出血啊!这一顿饭,比你一个月工资多了吧?”邓有梅打趣道。 “想说我工资低你就直说!”刘培文吐槽一句。 他忽然想起今天还是给邓有梅做局,便压住了玩笑话,转而说道:“我这不是又有机会发稿子嘛,虽说是翻译稿给的不多,但请大家吃饭没问题!” 汪增其一看,接着说道:“说起发稿子,老邓你那篇《那五》马上就要发了吧?” 邓有梅心想你这是闹得哪出啊,我稿子啥样你还不知道?明知故问! 可惜他还没回答,刘培文已经给他捧上了。 “可不是嘛!燕京文学第四期,马上的事儿了! “我说句让各位见笑的话,老邓大哥去投稿那天,我也在场,一看他这稿子写得这么好,我都没敢和他一期发!又拿回去准备再改改,等改到跟老邓水平差不多了,我再去投!” 嘿! 老邓觉得滋味不对了,明明是你自己要改,这会儿怎么又因为我了? 正要辩驳,汪增其的话又插进来了。 “这篇《那五》写得确实不错,篇幅虽然不算长,可是把清末民初八旗子弟落魄之后的样子描写的可以说是淋漓尽致!” “确实!说起来,我这几个月系统地看了看老邓同志这几年的代表作品,得出一个结论。”刘培文说道。 “哦?怎么说?”汪增其适时捧哏。 邓有梅也投来了感兴趣的眼神。 “我觉得老邓目前的写作已经进入了高度成熟的阶段,无论是遣词用句还是文化历史、城市风物都融合得恰到好处,所以我想了一个词儿,专门用来评价老邓。” “这么厉害,什么词儿啊?”施松青好奇道。 刘培文朝一旁老邓那边比划了一下,“京味儿小说的集大成者!” “京味儿小说?好,这个提法好!”汪增其虽说知道刘培文是在替邓有梅吹嘘,但依然觉得这个形容是非常贴切的。 几人说着说着,包间门开,一个小伙子推着小车进了包间。 邓有梅“恰好”坐在下首靠近门的一侧,此刻离得最近。 “这位大哥,不好意思您稍微挪一下位置,我给咱们包间片一下鸭子。” 邓有梅依言挪了挪位置,师傅开始慢慢地片起了鸭子。 就听刘培文又说道,“你看看这厨师的眼神,怎么把老邓还叫成哥哥啦。” “也在理!”汪增其打蛇随棍上,“别看咱们成天老邓老邓地叫,他看起来不也就四十出头的样嘛,还带个眼镜,特有文化人的风范。” 邓有梅心想今天怎么俩人都逮着我说起来了? 摸不清头脑的他正暗自生闷气呢,却又听刘培文说,“这师傅片鸭子看起来挺讲究啊,有什么说法没有?” “老邓,你说句话啊?” 说话说话,话都让你俩说尽了!连标点符号的空都没给我留一个! 邓有梅只觉得被人夸得浑身直起鸡皮疙瘩,不过还是开口介绍了几句。 鸭子片完,菜也上了几道,屋子里的气氛松弛了几分,大家终于开始吃饭。 刘培文的事儿其实并不复杂,施松青和韩伍燕只是问了几个小说的问题,刘培文大概回答了一番,没费多少功夫,过程中唯有何晴在认真做着记录。 这个过程里,邓有梅则是盯着自己的酒杯。 这家伙,怎么今天喝起酒来,反而没话说了呢? 刘培文心中暗暗替他着急。 老邓,你倒是说话啊! 第44章 害羞的往往是男人 吃得差不多了,酒桌上的几人开始推杯换盏。 今天刘培文非常豪气的拿了几瓶茅台,就是为了给老汪老邓这俩人一场好醉。 结果大家挺矜持,喝得都不多——包括老邓。 此刻他已经面色有些微微发红,不过说话还很流利,也不见有什么异样。 刘培文今天化身餐桌上的交际花,东拉西扯之间,话里话外都不忘了带上老邓一句。 聊着聊着天,刘培文就说起了上次开座谈会之后的故事。 “那天去老邓家可算是开了眼,吃了一回瞪眼儿食,一筷子就是一毛钱,差点把程建功急的当了裤子!”刘培文夸张道。 汪增其闻言大笑,“你还好意思说,那天你进了门,说完第一句话老邓脸都黑了!” 桌上几人闻言都好奇地望向刘培文。 刘培文略显尴尬地问邓有梅:“老邓,我讲这事儿你不介意吧?” 邓有梅摆了摆手,刘培文便把自己一进去就说错话的事儿说了,说完就端起酒杯来要给邓有梅赔不是。 席上几人此刻神态各异,韩伍燕笑吟吟地眨眨眼,施松青捂着嘴憋坏了,显然老汪没有跟他讲这茬。 唯一面色不变的是一旁的何晴,依旧是面带微笑,看起来没什么变化。 “都是陈年旧事啦!”老邓自嘲地笑了笑,跟刘培文碰了一杯。 “说起来,咱这桌上六个人,除了我跟老汪,你们都没结婚啊?”施松青适时“恍然大悟”地总结。 “啊?”刘培文今天化身震惊体,扭头望着韩伍燕,“姐,我跟何晴还不到年纪,怎么你也……” “这些年忙着工作,一直也没顾上。”韩伍燕笑着解释一句,眼神却望向邓有梅方向。 刘培文立刻好事儿地喊着要给这位姐姐找对象。 可一连说了几个有的没的,韩伍燕还没表态呢,就被一旁的施松青摇头否决,评价为配不上韩伍燕。 这时汪增其才笑着指邓有梅说:“不是我夸老邓啊——平常我也这么说的,老邓这人个子高,人也精神,知识、才华、阅历,都不缺!现在家里就是缺一位女同志,小韩,你看我们老邓怎么样?” 此刻韩伍燕闻言,脸色微红,但依旧笑容满面,只是望着邓有梅不说话。 邓有梅却耷拉着脑袋,恨不能把头埋进酒里了。 事到如今,他要是不明白这一老一小搞的什么鬼,他这五十年就白活了。 说实话,他跟韩伍燕也是见了好几次面,每次都让他感觉如沐春风,端庄大气,只是他却从不敢往那方面想。 如今汪增其一句话,让他既激动、又惶恐。 激动的是,他很感谢汪增其的安排,也确实觉得韩伍燕不错;惶恐的是,横亘于他心头二三十年的疤痕,让他早已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样的感情。 刘培文见此刻场面有些冷了,正要说两句,却见韩伍燕站起来,举起了酒杯。 “既然汪大哥提到我,我就说说我的想法。” 邓有梅闻言,惊讶地抬起了头,望着这个此时有些让人不敢直视的女人。 “我是个直爽的人,今天这场饭局,说是来采访培文,其实倒不如说是汪大哥、施大姐还有培文你们几位帮我俩安排的见面机会。这第一呢,我先谢谢你们几位的好意。” 韩伍燕确实直爽,至少比刘培文想象得直爽,一句话,今天所有的遮掩都摘了个干净,这是不成功则成仁了。 汪增其闻言也是面色微变,眼睛则是盯着邓有梅不放。 兄弟,关键时候,你得支棱起来啊! “这第二呢,我要单独谢谢有梅同志。” 嗯?刘培文一听这称呼,心道有门儿。 邓有梅听到这里眨了眨眼,他也想知道韩伍燕会对他说些什么。 “其实第一次在汪大哥家跟你见面的时候,你跟汪大哥在那儿聊陶然亭的八旗子弟唱戏听曲的事儿,就把我听入了迷。” 韩伍燕满眼笑意,“我从小受父亲的影响,就特别热爱文学,自从认识了你,你的每篇小说,我都认真读过,我就是想从这些作品里,读出你是个什么样的人……” 完了!老邓跑不掉了!刘培文此刻心中满是赞叹。 你看人家,这不是表白胜似表白,你再看你老邓! “我觉得藏在文字后面的你,是率性洒脱的,是重情重义的,是有江湖儿女的豪情的,所以希望你无论何时也别丢了这份潇洒……别让我一个人站在这儿了,来,咱俩一起敬大家一杯!” 此刻的话里,多得是欣赏,还略带几分落落大方的风情和一人撑场的委屈。 “好!”刘培文忽然叫好鼓掌,把一旁静静围观的何晴吓得笔都掉了。 邓有梅此刻也神色复杂的站了起来,他没说什么,只是拿过酒瓶把酒满上,然后就这样看着韩伍燕,陪她一口喝干。 几句话,一杯酒,今天的这番努力看起来都被消解了。 此刻,邓有梅又恢复了神采飞扬,妙语连珠的样子,逗得几人发笑,韩伍燕则是笑吟吟地听着,眼神依旧不时盯着着邓有梅看。 结束了吗? 这一切,其余的几人都看在眼里,笑在心里。 这俩人,迟早能成! 从全聚德出来,施松青以家近为由,安排邓有梅送韩伍燕回家。等二人走了,施松青才又看向刘培文跟何晴。 “何晴啊,你今天是……” “施姐,我今天回学校。”何晴眨眨眼。 “哦,回学校啊,”施松青扭头问刘培文,“培文你跟何晴一道吧?正好燕京大学也在附近。” 刘培文今天喝得着实有点多,此时也没在意,点了点头,推了车子就招呼何晴上车。 何晴也没矫情,坐上后座,俩人就晃晃悠悠走了。 汪增其夫妇俩望着缓缓离去的两个小年轻,有些担心。 “培文他喝得不少,能行吗?” “怕什么,不是还有何晴吗?” “我正想问问你呢?”汪增其一脸好奇,“这小何姑娘什么来头,我看着韩伍燕对她还挺客气。” “她呀,她是……”施松青凑到近前低声说了两句。 第45章 不解风情与酒品尚可 “哦……对外部门啊!”汪增其闻言恍然。 “那她怎么不去你们单位实习啊,或者去……怎么跑到中国文学实习去了?” “你管人家呢,反正估计毕了业也不一定分配到哪。” “那倒是……哎你说今天这俩小年轻是不是也……” “少操心,人家这种家庭谁敢去拉郎配啊?” 老两口说说笑笑,坐上车走了。 回去的路上,风又刮了起来,刘培文恍惚间忘记了后面还坐着一个人,一见风速变大,站起来就是一阵大力摇车,期间隐隐约约听到几声娇呼,也没听仔细。 可是他本身就有些醉意,再加上大风猛地吹了一阵,瞬间就没这么好受了,头开始晕个不停,腿也渐渐有些乏力。 就这样摇摇晃晃骑到了玉渊潭南边的八一湖附近,刘培文终于忍不住了。他把车勉强支到路边,一个箭步冲到湖边上就吐了个昏天黑地。 刘培文今世还从没有喝醉成这样,此刻只觉得肚子里仿佛翻江倒海,脑袋也涨得难受。 正在浑浑噩噩的时候,忽觉有人扶住了自己,背上有只小手轻柔地拍着他的背,拍了一会儿,刘培文终于好受些了,转过头,此刻搀着自己的正是何晴。 “咳,让你见笑了。”刘培文清了清嗓子,哑声说道。 “没事儿。”何晴话不多,看刘培文此刻有所恢复,又掏出一个手帕递过来,“擦擦吧,口水还挂着呢。” 刘培文接过手帕,只觉得手帕上有一点淡淡的薄荷香味,此刻闻到,顿时觉得神清气爽了一些。 擦完嘴,他伸手把手帕递还回去,却又觉得弄脏了人家姑娘东西,有些不好意思。 手悬在半空中正犹豫着,只听何晴说,“送给你了,你留着用吧。” 得嘞,看来小姑娘是嫌咱脏,不好意思再讨要了。 刘培文也再不客气,道了声谢,他就把手帕简单叠了碟,塞进胸前口袋里。 刘培文吐过这一回,觉得自己没事了,但何晴却不敢让刘培文再骑车,此时风沙暂歇,俩人干脆推着车,沿着八一湖往西走。 此时已经是下午三点,当风沙没了力气的时候,走在湖边,看着粼粼光点闪烁,湖畔的垂柳抽出细嫩的新芽,这才恍然觉得有些春天的感觉。 走了半晌,渐渐清醒过来的刘培文看着一旁静静走着的何晴,觉得气氛有些尴尬,于是随口问道:“你在外国语学院,主要学什么语言?” 现如今,学习外语并不像后世那样卷的厉害,一个县里,连能教外语的老师都找不到几个,水平更是惨不忍睹,所以能考上外国语学院的,无一不是专业教师授课,或者有家学渊源。 何晴眨了眨眼,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我说一句你猜猜看。” 说罢就是一长串流利的英文。 听着听着,刘培文原本微笑的脸有些僵硬。 因为何晴用英语说的是:我从未像今天这样遇见一个醉得如此厉害的人,就在十分钟之前,我还坐在他的自行上,他甚至不客气地拿走了我的手帕,这让我觉得有点失望,其实我还挺喜欢那条手帕的。 “说得真好啊,”刘培文故作听不懂,“这是法语?还是英语?我听着像法语。” 何晴闻言终于咧开嘴笑了,两颗莹白的小虎牙从红唇间露出,这一刹那,刘培文忽然觉得小姑娘还挺漂亮的。 嗯,如果不是爱用外语吐槽听不懂的人,那就更漂亮了。 “这是英语,法语可不是这么说的,法语应该是这样。” 说罢,她又用法语说了起来。这次刘培文是真听不懂了。 骂吧骂吧。 他相信何晴肯定是在吐槽自己。 这小姑娘,看起来是个胸有丘壑的,但没想到心里面却都是黑的。 腹黑还没有退环境吗? “你这么有才华,怎么跑去中国文学实习,这个单位对你来说可是有点大材小用啦。” 何晴好像没听出刘培文的阴阳怪气,眨了眨眼望向湖面。 “我还挺喜欢文学的,从小就梦想着如果能像那些伟大的作家一样,用文字青史留名该有多好。 “可后来,我发现自己实在是没有这个天赋……所以能在这种面向外国的杂志上发挥一点自己的力量,把自己热爱的作品传播给更多的人,对我而言是很珍贵也很特别的体验,也算是——圆了我的一个梦想吧。” 而且恐怕以后就没有机会了。姑娘自己在心里补了一句。 “这么喜欢啊?”刘培文有些后悔,不该阴阳一个有梦想的姑娘。 “那你毕业之后会一直在中国文学吗?你要是在,到时候我就找你蹭个发表机会,稿费可得给高一点啊。” “那可不行!”何晴撅了噘嘴,“我可不让你蹭。” 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刘培文面色僵硬地扭过头去,他想到了一些别的事情。 何晴还以为刘培文不高兴了,又补了一句,“只要稿子不比《可可托海的牧羊人》差太多,偶尔蹭一下也行!” 刘培文咬着牙没说话,半晌才吐出一句,“今天这个报道要是能出来,是不是中国文学的事儿就稳了?” “十拿九稳。”何晴点点头,伸手把微风吹乱的头发抚平。 “你的那本《黎明之前》发表之后,现在关注文学的人,还有几个不知道你? “我们外院的同学为了一本当代,都是求爷爷告奶奶地去借!很多人看编者按的时候,看到编辑说你今年才21岁,根本不敢相信。说真的,像你这么有名的,还这么年轻的作家真的不多。” “那是,像我这么帅得,那就更少了!” 刘培文嘿嘿笑了几声,看来出名果然要趁早。 一路聊天说了半个多小时,刘培文觉得自己又行了,跨上车子,朝何晴招了招手。 “来,上车!” “不了!”何晴摇摇头,指了指不远处的公交站,“我坐公交吧。” 看来刚才把这姑娘摇得够呛。 刘培文反思了一下自己是不是太粗暴了,也不再客套,陪她走到公交车站,就自己蹬上车子扬长而去,只留下清瘦的姑娘在后面远远地望着他。 半晌,她掏出笔记本,翻开新的一页,记下几个字:绝不会反复谦让。 过了一会儿,又掏出笔记本来,记下:酒品尚可。 第46章 打造剧王 再次见到刘培德已经是植树节这天的下午,这天是周五,档案室的工作结束得早,刘培文忽然想起最近忙来忙去,快一个多月都没见弟弟了,这才拐了个弯跑到了水木。 刘培德再见老哥有点激动,无他,哥哥手里提着好吃的呢。 “这是下午买的卤牛肉,你们几个分了吧。”刘培文把牛肉扔到桌上,围坐着的几个小伙子都是口水直流。 “哦对了!”刘培文又掏出一本当代送的样刊。“我听说这一期不太好买,也不知道你们买到没有,送你们一本,树根不爱看你们可以看嘛,省得出去借。” “哥,不要这个样刊,能换顿红烧肉不?” 张强就不同了,捧着自己那本杂志冲到跟前来,就要刘培文给签名。 “哥!签上名!签上名!我这本当代就是水木唯一的签名本了!” 好小子,搞明星收藏是吧?千万别走上黄牛的不归路啊! 刘培文在张强的书上潇洒地写下一行字,又签上自己的名字,递还回来。 “哥,你看看这个!”刘培德递过一张奖状。 刘培文一看,是系里组织的普通话比赛,刘培德居然拿了第一! “行啊树根,这半年没白练啊!” “可不是嘛!”李树生点评道,“现在广播站的学姐看见他都绕着走!” “行!表现不错,改天啊,改天哥请你吃大餐!”刘培文说罢就要告辞。 “这就走?”刘培德急了,“我还寻思晚上一块去看《少林寺》呢!” “你们学校还放《少林寺》?”刘培文咂舌,这才上不久的电影,大学里居然还能弄到胶片拷贝? “专门求来的,也收钱,两毛一个人呢。大礼堂晚上放,你去不去?” “我晚上有个饭局,”刘培文摇摇头,“这样,你今天吃点好的,我给你报销,行不行?” “多少?” “一块!” “行!”刘培德一脸惊喜,别说红烧肉,连看电影的钱都算上,还有富余。 告别了欣喜若狂的弟弟和一宿舍羡慕的眼光,刘培文蹬上自行车,就往市里跑。 这一天天的,动不动就是来回两三个小时,刘培文感觉自己腿都蹬细了。 有钱还是得弄个摩托! 等刘培文到了东来顺,何其志、孟委哉、龙时晖三个当代的编辑还有位不认识的中年男子都已经落座。 不用问,这就是导演王扶临了。 “王导!幸会啊!”刘培文伸过手跟王扶临握了握。 这位王导是一副瘦削模样,黑黝黝的头发往后胡乱梳着,戴一个眼镜,面容和煦,一副很好说话的样子。 几人落座,王扶临也没有过多寒暄,他是一个非常认真的人,所以说话也很务实。 趁着菜还没上,锅还没开,他先把话说在前面。 “培文啊,事情相信咱们当代几位编辑也跟你说过了,你的《黎明之前》我反复看了很多遍,感觉很多地方描写刻画的非常细致到位,而且情节也非常精彩,这样的小说,太应该拿来拍电视剧了!就是不知道你是什么想法?” “我当然是赞成啊!”刘培文笑道,“就是有一点疑问。” “哦?说说?” 刘培文也不客气,“我听老何说,您这边今年还拍了一部《赤橙黄绿青蓝紫》,如果说这部《黎明之前》能成,打算什么时候拍啊?” “培文你不知道拍电视剧的制作周期,”王扶临笑着说,“《赤橙黄绿青蓝紫》虽然拍得有点慢,但到这个月底就要结束拍摄了,等后期制作完毕,加上审批流程,估计最快三个月,最长六个月就能播出。正好跟咱们筹备时间错开。” “王导说的没错,培文啊,这方面你不用担心,”孟委哉在一旁说道,“前几天,王导还在人民日报上发了一篇《希望有更多更好的电视剧》的文章。广大群众对于好作品是非常期盼的,只要咱们计划好了,拍摄自然不在话下。” “既然如此,还有一件事我要问问,”刘培文笑着说,“您去年播出的那个《敌营十八年》一共9集,这部《黎明之前》剧情更长更复杂,您打算拍多少集呢?” “这要看剧本的情况。”王扶临摇了摇头,“现在谈论还早。” “不早了!”刘培文说,“其实我有个想法。” “什么想法?大胆地说!” “我来做编剧,这部连续剧,咱们拍出20集的规模,好不好?” “20集?”王扶临皱了皱眉,“二十集的剧本,光台词文篇幅都要比你的小说长了吧?是不是太长了?” 今天王扶临来之前,还估摸了一下,觉得十集也就差不多了。 “不瞒您说,”刘培文盯着着王扶临的眼睛,“这部小说的很多东西在写小说的时候,删减了一些,可是在电视剧里,可能就是必须的,我觉得20集真不算长。” “这还不长?”何其志叹道,“你看看现在国内,有一个超过10集的吗?” “你说的是没错,”刘培文点点头,“但黎明之前不一样,这里面的内容都是环环相扣的,不必增加什么剧情,光是把整个故事讲完,在我看来,二十集都是最基本的。” “二十集!”龙时晖感叹道,“一集就是40分钟,这么长的电视剧,得花多少钱?” 对话一时间有些僵持,恰好肉来了,于是何其志打了个圆场,“来来来,先吃饭,先吃饭!” 几人都没再说话,各自开始涮起肉来。 过了半晌,王扶临见刘培文一副不动如山的模样,才又开口诉苦道:“培文,你的想法是很好的,可是现如今,确实有难度。” 他见刘培文放下筷子望着他,又开始说,“你知道去年,咱们全国各个制片厂和电视台,加起来,一共拍了多少集电视剧吗?” “多少?” “128集,平均一个项目,才两集啊。”王扶临苦笑一声,“想拍长篇,拍大项目,谁不想?我还想拍四大名著呢,可是真没这么多经费。” “《敌营十八年》,您花了多少钱拍摄?”刘培文反问道。 “十万。” “《赤橙黄绿青蓝紫》呢?” “六万。” “这就是了,”刘培文点头,“我记得央视的广告部是79年成立的吧?您拍完了《敌营十八年》,再拍这个只有三集的《赤橙黄绿青蓝紫》,就能拿到比原来多一倍的经费,这说明什么? “这说明您这电视剧,给咱们台里带来的效益远比您花出去的钱多吧?” “这是自然。”王扶临已经明白刘培文的意思,只是还想挣扎一下。 “可是谁也不敢保证《黎明之前》就一定能成功啊,所以经费这件事儿,不是张张嘴就行的,还得看台里的规划。” 刘培文听到这里直接笑了。谁能?我能! “咱们换个思路说,您扪心自问,《敌营十八年》跟我这个《黎明之前》相比,故事情节、逻辑程度、精彩程度,能差多少?” “那确实差得远。”王扶临叹了口气。 《敌营十八年》的剧本是他带着小说原作者唐培林一起写的,唐培林并没有写过剧本,所以整体的完成度虽然不错,但是其中难免疏漏错误,加之内容并未脱离这个时代的藩篱,所以其实作品的质量也没有那么高。 好在此时的观众很宽容,有得看就已经很满足了。 这也是今年《少林寺》这样的精品电影一经上映瞬间火爆全国的原因,因为其制作精良、故事完整,动作精彩程度,哪怕放到十年之后,也是一时之选。 刘培文无疑是想把《黎明之前》打造成一个精品的,一来自己前世如此热爱这部剧,实在不愿意胡乱删改;二来如果这一部戏能够一炮打响,以后自己在影视制作方面,也会有一定的话语权。 毕竟自己前世可以做过编剧,对这一行业的发展还是很了解的。 “我给您出个主意,”他思忖半天开口道,“只这一个主意,黎明之前的效益就能翻好几倍。” “什么主意?”王扶临脱口而出。 “打造剧王!” “剧王?什么意思,电视剧之王?”何其志问道。 “没错!”刘培文点点头,“让台里掏二十集的制作成本,台里肯定是有顾虑,怕赔本嘛,能理解。 “但反过来想,国内第一部二十集的超长篇电视剧,噱头也不错吧?行销百万册的热门小说,噱头也不错吧?您是央视的知名导演,更是品质保证吧?那我们能不能再加上知名演员,知名编剧?甚至还可以海选女主角、片花预热,剧组曝光,映前宣传——” “慢点慢点!”王扶临瞪大了眼睛,他从海选那里就已经跟不上思路了。 “培文啊!”此刻王扶临看刘培文的眼神像是看一个怪物,“你这些想法都从哪来的?” “书上!”刘培文不给王扶临质疑的时间,反问道:“您就说,咱们拿《黎明之前》造一个‘年度剧王’,加上我说的那些方法来宣传——哪怕不能都用吧,是不是够有影响力,是不是能成功?”。 “应该……能吧?” “那这么搞,能不能要到经费?” “应该……能吧?” “既然这样,二十集行不行?” “行!”王扶临被逼问到了份儿上,也是把心一横。 这两年他对于电视剧创作的热情高涨,经验也日趋成熟,如果真的让他错过《黎明之前》这样的作品,他内心是不愿意的。 本来他对刘培文所说的“剧王”就很感兴趣,再加上小说确实是精彩。 “不过我有一个要求,你一定得答应!” 第47章 献给大杂院的礼物 从东来顺出来,王导明显有点喝高了,龙时晖和孟委哉俩人架着他一个。 “培文!说好了啊!两个月!两个月啊!” 临走,王扶临还不忘嘱咐刘培文。 刘培文此刻也有点上头,不过头脑还很清醒。 几人作别,他这次吸取了教训,先推着车子走了一会儿。 王扶临在酒桌上提的要求也不复杂,一是剧本要由刘培文来写,二是一定要快。 毕竟剧本如果能尽快弄好,后面所谓的“剧王”式宣传,才能有所凭依,至少王扶临跟领导吹牛的时候,也能言之有物。 可让王扶临没想到的是,刘培文比他还疯狂。 当王扶临提出,三个月之内拿出剧本的时候,刘培文直接拍着胸脯说,只要稿费给够,两个月就能写出来。 再三确认刘培文不是开玩笑之后,王扶临拍板,给刘培文三千块钱的编辑稿费、六百块钱的版权费,当然,前提是两个月之内写完,而且能让王扶临满意。 这在王扶临和当代的编辑们看来,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要知道,单集长度在40分钟左右的电视剧,文本量至少在一万字以上,如果是文戏多,那甚至要两三万字。 电视剧里,剧本文字最多的要数后世的情景喜剧,单集文本量甚至能达到四五万字之多。 《黎明之前》作为谍战剧,单集剧本大体也在两万字左右。 两万字,光手抄,手慢的人一天都抄不完,更不要提还要琢磨场景、对话剧情故事。 所以在王扶临眼中,哪怕刘培文这个小说原作者,也不可能两个月就写出四十万字的剧本。 刘培文却是胸有成竹,谁让他前世看过太多次呢,如今不能说闭着眼睛能画出分镜头来,至少文本台词是倒背如流。 两个月对他而言,足够了。 要不是白天还要上班,他都敢说一个月写完。 推着车子往回走,他此刻盘算的是自己今年能够收到多少钱的稿费。 如今已经是三月中旬,等他写完《黎明之前》,估计怎么也得在劳动节之后了。这期间他根本没时间写别的小说。 目前他手头存款还有两千四百多。 手头还没发表,但是自己最近已经修改得差不多的《步履不停》,字数大概是八万字,能有个八百块钱的稿费。 再加上剧本的稿费,就足有六千块钱了。 也许今年在燕京买个房子,似乎也不是梦? 刘培文慢悠悠地骑车回到镜春园大大杂院,烧了壶水,自己在家里擦洗一番,觉得神清气爽了,这才躺下休息。 等到天快亮时,忽然有人砸门。 “培文,培文!你在吗?” 刘培文披上衣服开门,只见黄成民一脸焦急地站在门口。 “怎么了成民?” “救急救急!你车子借我用用!” 借了车子,黄成民又嘱咐刘培文帮他请假,说完就一溜烟走了。 刘培文心中纳闷,但也知道肯定是出了事,只得到黄成民家去问。 原来黄成民的二妹,昨天晚上借了车子,说是跟同事出去吃饭,结果半夜了也不见回来,把一家人急坏了。 等到早晨的时候,二妹的同事跑过来告诉黄成民,说是二妹昏倒了,现在去了医院。 “这好端端的出去玩,怎么还昏倒了呢?”刘培文纳闷道。 “唉,谁知道呢,我这腿脚不方便,这会儿也去不了,等成民回来看看咋回事吧。”黄母也是一脸焦急,却实在是帮不上忙。 等到中午快下班的时候,黄成民风尘仆仆地回来了。 刘培文把他拉到一角,低声问道,“成民,什么情况,你二妹怎么样了?” 黄成民耷拉着脑袋,眼里没了精神,“病了。” “病了?怎么回事?” 黄成民带着刘培文往镜春园走,低声把事情的经过讲了一遍。 原来二妹经常晚上不在家,并不是和同事出去玩,而是去了一个街道工厂做临时工。一晚上干四个小时,能给三块钱。 二妹白天的工作不算很累,但是工资实在不多,只有四十块钱,加上大哥黄成民的四十块钱,全家五口人的吃穿用度,加上老三老四还要上学,难免捉襟见肘。 所以她干脆隔三差五就去打零工,补贴家用。 对于这事儿,黄成民其实是知道的。 “我真后悔!”黄成民疲惫的眼里满是血丝,脸上都是苦涩,“要不是家里实在没办法,我也不能同意。早知道这样,还不如我自己去呢!” 黄成民之所以没法打零工挣钱,原因很简单,家里的大事小情,连做饭、辅导功课也都要他过问,这一家子人仿佛每个人都拽着他的一条胳膊、一条腿,让他动弹不得。 如今二妹生了病,他除了懊悔,也无能为力。 “病情怎么样?严重吗?” “倒是不严重,医生说得静养一段时间,太劳累了。” 刘培文点点头。 “培文,不好意思,”黄成民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刘培文,“二妹住院,我手头的钱实在不够用,还得找你帮帮忙。”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她就跟我亲妹妹是一样的,这钱是我出的,不用还。”刘培文摆摆手。 住在这个大杂院里,他没少去黄成民家蹭饭,每日里来来往往,也是受了不少帮助。 正是有这样热情心善的邻居、同事,才不至于让他被燕京这样的都市所吞没。两世为人的他,更清楚这种真诚的宝贵。 带着黄成民回屋,刘培文翻出两百块钱递给黄成民,黄成民又是一顿感谢,才匆匆离去。 如是几天,黄成民家里才渐渐消停下来。黄家二妹依旧是住院,黄成民不得不来往奔波于单位、家庭和医院之间。 黄母行动不便,这几天刘培文常常过去帮着做饭,好让黄成民抽出时间来去医院照顾二妹。 这几天,刘培文看着在自家亲人面前依旧满面春风妙语连珠的黄成民,总是不自觉地把他和那日二妹生病时的懊丧与痛苦作对比。 平日里,他使出浑身解数,费尽自己所有的热情与力量,操持着一大家子一步步往前走,其中有多少辛酸,一望可知。 偏生他还能笑语连连,带着一家人乐乐呵呵,仿佛什么忧愁都没有发生。 或者,大家其实都知道日子难过,可是谁又能因为日子难过,就天天哭丧着脸呢? 在艰难的日子里,能够笑出声来,真的是一种美德,是一种鼓舞人心的力量。 于是,深夜的灯光里,在这个逼仄的小屋中,刘培文写下了第一行文字。 “初来京城的几个月里,我内心的惶恐和不安渐渐被这个杂乱、吵闹、平凡的大杂院治愈。这部小说,是我献给大杂院的一份礼物。” 第48章 生活的意义 五月,头顶灿烂的骄阳已经开始展露它的热力。 星期五这天下午,正是最热的时候,刘培文顶着烈日来到了燕京文学的编辑部。 刚进门他就一屁股坐下,朝着张德宁伸手讨水喝。 “给你!”张德宁给他倒了一杯凉白开,看着刘培文吨吨吨灌完了一大杯,才开口问道,“你这小子,难得想起我们了?” “嗨,德宁你这话过了啊!什么叫难得?”刘培文不认账,“我这半年跑了好几趟了吧,平常作者有几个跟我一样跑那么勤的?” “少废话,不就稿费单吗?”张德宁斜睨一眼,拉开抽屉,找出一张稿费单递给刘培文。 “看看!八百一十块!” “哎呦!你真是我的好姐姐!”刘培文千恩万谢地接过,喜滋滋地问道,“怎么样,这一期发行量如何啊?” “不如去年十月那期,”张德宁摇摇头,“不过也挺高的了,足足八十万份。” “这就不错啦!还能期期过百万啊?哪这么多名家像我似的成天专给你们写稿?” 张德宁撇撇嘴,“啧,名家你先等等!” 说罢,她转头走到编辑部的角落里,那里有成堆的纸张,大多数是扎成捆的信件。 “来!把这一大包拿走!” “这是什么?”刘培文接过来,拆开绳子翻看着。 “五月号的读者来信,这些都是写给你这篇《步履不停》的。” 刘培文闻言,信手拆开一封看了,信里大体是说,读者反复看了三遍,才把《步履不停》彻底看懂,在看明白的那一刻,他深深地被打动了,于是写信夸赞一下小说。 又拆开一封,这一篇非常直接:没看懂,觉得一个故事讲两遍,也没意思。 刘培文就这样坐在桌前拆了二十几封信,发现能看懂、看明白的,不过四分之一的数量,有一半读者直接觉得没意思没看懂,认为刘培文大失水准,有些人则是读得一知半解,明白了是怎样的故事,但却觉得过于日常,过于平淡,没什么意思。 比如这一封信上就写着: “同样是写中年人对于生活的反馈与思考,我更欣赏的是像谌荣的《人到中年》那样,虽然经历了人生中压力最大的时期,仍然能够有所承担,认真表达对生活的热爱。 “反观《步履不停》,无论儿子还是父亲,人生经历都不成样子,每个人都充满了自私与自我辩解,家庭和睦更谈不上,这样的作品,既没有跌宕起伏的精彩故事,就连感人的情节也并不多见,这让我对这部小说有些失望,我知道作者或许想表达一些当代家庭之间的问题,但似乎也不够尖锐。” “你看,挨批评了吧?”张德宁看着刘培文皱着眉头,自己心里舒服多了。 她就是见不得这小子得意忘形的样子。 “批评倒无所谓,因为故事的好坏并不是由一个人说了算的。”刘培文关心的是另一方面,“我发现没看懂的人是真的多啊!” “这篇小说确实还是有些门槛的,”周燕茹这会儿有空了,凑过来说道,“不要光看读者来信嘛,评论界可是一片好评啊!” “我倒是知道王濛老师给我写了篇评论,其他的还有?”刘培文好奇道。 “呶,都在这了!”张德宁从另一个抽屉里抽出一个剪报本,翻开给刘培文看。 大大小小,十几篇评论,几乎清一色的好评。无论是从意识流写作的探索方面,还是从文章对两代人的隔阂与不同的爱的描写上,所有的评论文章,几乎都是一个观点,优秀! “你这篇,估计评个全国优秀中篇,可以说板上钉钉。”周燕茹点评道。 不过评选是两年一轮,81-82的评选要等到1983年初了。 刘培文这才觉得心情好了一些。 其实在写完的时候,他就知道这部作品注定不会是一篇被大众广泛认可的作品,他最初的写作目的,也不是给大多数人看的。 可以说,他就是为了这点醋,才包了这顿饺子。 …… 此时此刻,远在千里之外的大刘庄,刘全有从李寨领回了一个邮包。 “全有,这是啥?” 刘全有的妈妈叫马惠敏,自从前两年被拖拉机压断了腿,她不能再下地干活,只能做点手工活赚钱。 此刻她正坐在院子里的树下纳鞋底。 “妈,培文哥从燕京寄给我的东西,我也不知道是啥。” 刘全有找了个凳子坐下,拆开包裹,是一本燕京文学的杂志,翻了翻,杂志里面还夹着一个牛皮纸信封。 刘全有先打开信封,是十张大团结。 这…… 他有些惊讶地拿着钱,不知如何是好。 再次翻看牛皮纸袋,刘全有试图找到只言片语,可惜并没有。 他把目光落在了这本燕京文学的杂志上,只能从这里寻找答案了。 翻开杂志,目录上第一条,就是培文哥的作品。 步什么不停?啥意思? 培文哥不愧是大作家,用的字咱都不认识。 刘全有看到这里,只懂得感叹刘培文的厉害。 首都是全国的中心,能在全国中心的刊物上发表文章,那就是大作家无疑。 他翻看着刘培文的这篇小说,说实在的,他看不太懂。 好在刘培文干脆帮他标了一些段落。 “当年被哥哥舍命救下的男孩,如今已经二十五岁了,干得是送报纸的活——用妈妈的话说,就是没出息、浪费了大哥的一条性命。今天晚上,妈妈照例告诉了他我们回乡祭扫的消息…… “进门时,他提着一件礼品,明明已经非常贵重,可他还是一脸伏低做小的模样,说‘准备了一点薄礼。’ “……我看着他有些肥胖的身躯在狭窄的屋子里旋转跌落,像一头撞破了蜂巢的猪,到处都是蜇人的蜜蜂虎视眈眈。我想为他做点什么,可一家人要么茫然,要么冷眼盯着他,仿佛这段滑稽的表演,也是他的赎罪券…… “……临别时,我送他出来,他依旧不断地躬身朝我道歉,嘴里说着的,是十年来未曾改变的话,无非是‘辜负了期望、没有连大哥那份一起过好,大哥泉下有知也会生气’之类的废话。我都数不清他重复过多少次了。 “我只好抓住他的胳膊,强制他停下来看着我。我说:‘活成什么样子,是你自己的权利!你才25岁,你可以成为任何你想成为的人。另外,明年千万别再来了,忘了我们吧。’……” …… 刘全有认真地看了半晌,不住抽着鼻子,颤抖着的手几乎拿不住杂志,此刻,这些原本轻飘飘的纸,重逾千钧。 泪水仿佛小溪,不见停顿的从脸上滑落。 “全有!全有!你咋啦!” 妈妈马惠敏放下了手里的针线,慢慢凑到跟前。 刘全有合起了书,垂下头摇了摇。泪水跌落在地上,摔成了星星。 很多年了,他的内心从未像今天这样被理解,也从未这样放松、释怀。 “这钱咋回事?啊?”马惠敏见刘全有手里攥着的十张大团结,惊讶地说。 “培文哥寄的。” “噫!那不中,那不中……咱欠人家的,一辈子还不清,这钱咱咋能要。”马惠敏皱着眉头说道。 “没事儿,妈。”刘全有擦擦眼泪,扯了个谎:“这是我管俺培文哥借嘞,他让我等夏天去燕京找他玩,怕我没有路费。” “那也不中啊……”马惠敏依旧絮絮叨叨地说个没完。 太阳依旧毒辣,乡村的旷野上,依旧是徘徊的云彩。 谁也不知道,此刻的大刘庄,有一位少年,终于放过了当年的自己。 第49章 我?选角? 从燕京文学出来,已经快四点钟,刘培文蹬上车子就往央视赶。 如今的央视位于复兴门外的广播大厦,其实按理来说,刘培文今天的行程应该先到此处,然后再去燕京文学领稿费单。 不过刘培文吃不准王扶临的节奏,不知道王导多久才能把自己放走,于是干脆先把简单的事情办完,再折返回来。 反正总要回家的嘛,他这样安慰自己。 进了广播大厦,费了一番功夫,他才找到王扶临。 此刻王扶临在后期制作的办公室里正在跟同事指点着剪辑片子,见到刘培文来了,也没再去别处,直接把他拽到剪辑室的角落里聊了起来。 剪辑室的灯光有些昏暗,刘培文望着剪辑台上的荧幕和桌上飞快转动的胶片盘,觉得这实在不是个谈事儿的地方。 “不如去您办公室?” “就这儿吧!”王扶临这两天忙着《赤橙黄绿青蓝紫》的后期制作,根本走不开。 刘培文见状,也长话短说,从包里掏出一大摞手稿,递给王扶临就要告辞。 “你真写出来啦?”王扶临惊叹。 距离两个月,可还有好几天呢! 刘培文懒得搭理,哼唧一声就算应过。 “你走吧——不对,你先走,但是先别走……”王扶临下意识地翻着手里的剧本,又不时往剪辑台看一眼,一时间语塞。 “什么意思?” “我是说,你先找个地方溜达会儿,别走太远,俩小时!俩小时啊!再上来找我,我大概看看咱俩好对对方向啊。” “哟,王导您要请吃饭?”刘培文望了望屋里的电子表,四点半了。 “吃饭今天是不行了,改日,改日啊!”王扶临一边摆手,一边把刘培文从剪辑室里推了出去。 “嘿!真行!”刘培文悻悻地摇了摇头,心知王扶临今天看来真是没时间。 两个小时,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刘培文有些犯难。 如今不比后世,周边也没什么休息歇脚的地方,刘培文思来想去,都没想出个所以然。 不然就在电视台里随便逛逛好了。 走了十分钟,刘培文就被自己的计划蠢哭了。 你以为的电视台:各种舞台灯光场地任你参观,近距离围观明星,分分钟巧遇大腕。 实际上的电视台:工作的地方都关着门,闲人免进。 在各种走廊里溜了十分钟的腿,刘培文放弃了,准备骑车出去找点吃的。 反正老王又不管饭,皇帝还不差饿兵呢! 走到广播大厦的院里,刘培文正要去推自行车,却看到一个纤瘦的身影立在大厅门外的阴凉下,手里还捧着一卷杂志。 “何晴?”刘培文凑上前问道。 “你怎么在这儿?”何晴闻言抬起头,乌溜溜的眼珠茫然片刻,才聚焦到刘培文身上。 “来找王扶临导演,有点事儿。你呢?” “我同学来广播大厦给人录个外语录音,快结束了,我就在这里等着她。” “哦?男同学女同学啊?”刘培文一脸‘好像有故事,快说给我听’的表情。 “女的,特别漂亮,要不,介绍给你认识?”何晴歪着头盯着刘培文,依旧是淡淡的微笑。 “那不用,”刘培文不知为何忽然觉得大厅外面有点凉。“我就一混吃骗喝的临时工,哪敢认识漂亮女大学生啊。” “你意思是我不漂亮?” “……” “噗!”何晴被刘培文尴尬的样子逗笑了,“这有什么不好说,我又不漂亮。” 刘培文此刻却没敢搭话,两世为人,不算高的情商也能告诉他,小姑娘这话不好接。 何晴看他不说话,也不追问,把手里里的那本燕京文学递了过来,“给我签个名总行吧,大作家?” “这行!”刘培文眉飞色舞,“你想要几本都行。” 何晴手里的杂志是一本收获,刘培文打开封皮,在目录页上写了一句“人生犹如一本书,愚蠢者草草翻过,聪明人细细阅读。”然后又在下面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有眼光啊,这期可是有我的小说呢!” “《步履不停》是吧,我读了好几遍,后来读懂了之后,觉得比《可可托海的牧羊人》还要好。” “哦?评价这么高?”刘培文可是知道,何晴在中国文学就参与翻译自己的《可可托海的牧羊人》,对这部小说非常的喜欢。 “不过他们的好是不一样的。” “说说?” “我当时看完《可可托海的牧羊人》,首先的感受是心痛他们爱情的悲剧。 “读得次数越多,我就越能感悟你写在最后的那句话:人生是没有如果的。知识和阅读并不能代替经历,很多东西是时代、环境和人的结合,并不是多了解一些道理就完全能够避免的。” “至于《步履不停》第一遍我没读明白,”何晴有些不好意思的撩了撩头发。 “等我读第二遍的时候,我就忍不住带入不同的视角,思考他们的行为,越想越堵得慌,越看越难受。 “等我终于看明白这部小说的时候,我才明白,这部小说对于家庭和亲情的描写有多么细致。怪不得我妈看完了,哭了好久。” “你这夸得,我都不好意思了!”刘培文挠挠头,把手里签完的杂志递过来。 不知为何,他觉得这次跟何晴聊天有些尴尬。 大概是太不熟悉了?还是因为他揶揄男女朋友那句,过于涉及别人的隐私,有点交浅言深? 何晴接过杂志,正想再说什么,就远远地看到了自己的同学,连忙招呼。 “倩倩!这边!” 刘培文听到这话,心想终于有了借口离开,于是撂下一句“你忙吧,回头请你吃饭!”就窜了。 “等等!”何晴在后面喊着,本来还有话想说,奈何刘培文一溜烟跑出老远,根本叫不回来。 此时,一身浅黄色连衣裙的倩倩已经走到何晴身前。 望着刘培文远去的身影,她疑惑道:“谁呀,跑这么快?” “一个瞎子,他怕看到你的美貌,赶紧跑了。” “你可真逗,说正经的,那是谁啊?” “刘培文,就是你天天挂在嘴边的那个大作家。” “呀!”倩倩一脸惊喜,“你又见着他啦?你怎么不把他拦住!我还想跟他要个签名呢!” “给你!”何晴递过自己手里的燕京文学递给她,“签好了,怎么感谢我?” “晴晴你太棒了!走,今天晚上去我家,我给你做好吃的!” 倩倩激动地抱了抱何晴,旋即翻开燕京文学看了起来。 “写了这么多字啊!”倩倩一脸痴迷地念了起来。 一旁的何晴则是掏出笔记本,写下“字很好看”四个字,两人说说笑笑地离去了。 等刘培文再回到广播大厦的时候,天色已经渐渐暗下来。 提着买的豆沙包再次来到剪辑室,这次刘培文看到的是王扶临独自一人。 “剪辑师呢?” “下班了。” 刘培文闻言撇撇嘴,想起自己前世做编剧的时候连夜写稿的经历,再看看如今,后期团队都不加班的。 唯一留下来的王扶临,还是为了等自己。 “说说?剧本王导你觉得如何?”刘培文好整以暇地问。 “很不错!” 花费了一个多小时,把剧本粗粗地过了一遍,王扶临此刻有些疲惫,但是眼神却异常明亮。 他从刘培文手里拿过一个豆沙包,随意咬了两口,继续说道,“之前你跟我说的打造剧王的事儿,我已经跟台里的领导汇报过了。” “结果呢?” “领导们很感兴趣,但是还要拿这玩意儿去一锤定音。”王扶临指指眼前的剧本。 “你这剧本写的非常精彩,场景设置的也很合理,要不是知道你才21,我都怀疑你是不是写过十年剧本。” “哪有,凭感觉写的。”刘培文汗颜,看起来前世的一点经历也多少有些用处。 剧本基本算是审核通过了,刘培文赶紧厚颜要钱。 “你急什么!立项都还没走,哪来的钱给你?等吧。” 说罢,王扶临继续开始跟刘培文讨论剧情。 又是半天时间,王扶临讨论完剧情,张口问道:“培文,你是原著作者,编剧工作也都是你做的。你说说,你心目中的主要角色都是什么样的?” 刘培文闻言来了精神,这他熟。 在他描述了一大堆人物的性格、形象特征之后。王扶临思忖半天,又问了一句,“那你有推荐的人选吗?“ “啊?”刘培文惊讶,旋即失笑,“您也真敢问,我哪认识什么演员啊,再说了,我是编剧,挑演员这事儿,哪能轮到我啊!” “不能这么说,”王扶临摇摇头。 “你是编剧,但你更是原作者,你在构建这个小说剧情的时候,肯定是有一个形象作为参考的吧?如果能找到气质相符的,演起来就会非常舒服,观众也不会觉得这个人不像。” 王扶临作为导演,是一直坚持这种根据人物形象找演员的思路,他挑演员并不太在乎演员的名气,甚至演技差一些,也可以教,但人物站在那里,一定要是那个味道。 这种做法在他后来拍《红楼梦》、《三国演义》的时候,可以说体现得淋漓尽致。 奈何刘培文在如今这个时代,根本不知道哪些演员能够符合标准、特别是年龄合适,只能不断推辞。 最后,实在推辞不过去了,只好说道:“要不然这样,您到时候选角的时候,我再过来看看,或者说,如果到时候有海选的环节,我来帮您翻翻演员递过来的资料,这样行吧?” 王扶临闻言,也只得点头同意。 第50章 读书分享 辞别王扶临,刘培文颇有一种无事一身轻的茫然。 这两个月的时间,他白天上班,晚上和周末就都用来写剧本和新的小说,这样笔耕不辍的生活,甚至让他时而忘记了身居陋室,忘记了身上不停淌出的汗水。 而两点一线、闭门不出的创作生活规律到了极致,如今放松下来,反而无所适从。 像极了前世连续加班三个月的时候,出了公司门,宛如刑满释放时的无助。 好在他的新小说还没有完全写完,他还要去完成收尾的工作。 但是经常996的朋友都知道,高强度工作之后,往往都是贤者时间。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刘培文蔫了。小说总共就写了不到两千字,眼看结尾依旧是遥遥无期,但心气总是提不起来了。 这一日上午,刘振云过来叫刘培文,两人骑车到了中文系的一间教室。 教室是文学社专门申请过来,周六日的时候,专用于文学研讨活动。 自从受了程建功的邀请加入了文学社,刘培文陆陆续续参加了五六次活动,大都是这样的读书分享或者集体写作活动。 但刘培文总觉得有些格格不入。 倒不是他看不起这些大学生,说实话这个年代的大学生是妥妥的天之骄子。 但是说到写作,很多人并不专业,大多都是凭着心中的一腔热血。 跟刘培德宿舍里的那个张强差不多。 文学社里汇集的不仅仅是中文系的学生,更多有外系甚至外校慕名而来的同学,他们热爱文学,但终究对于写作的钻研和积累有限,所以高情商的说法,就是作品的进步空间还是非常巨大。 刘培文后来干脆不参加集体写作类型的活动,只参加作品研读分享。 今天不一样,今天的读书分享活动,头一次安排了刘培文主讲。 往期程建功不是不想让他讲,只是刘培文以各种理由推辞了。 最近刘培文心态松弛得有些过分,他想着找点事情调整调整,于是答应来主讲,以便挑战一下自己。 到了门口,程建功居然也在。 “你一个毕业生还在学校里晃荡,合适吗?”刘培文酸道。 今年二月份,程建功就已经从燕京大学毕业了。作为恢复高考后第一批考上大学的老三届,他们是唯一二月份入学的一届。 “你不用管我,我现在闲人一个!”程建功毕业之后,在燕京文协做专职作家,不写作的时候闲得难受。 推门进屋,刘培文愣了。往常只有二三十人的小教室里,如今黑压压地挤了一大片,一眼望去,足有近百人。 “怎么今天这么多人?”刘培文纳闷地问道。 程建功嘿嘿一笑,“靠你的大名呗!” 原来自从刘培文答应了主讲这个事儿,程建功就发动文学社的人把声势搞得大一些。 在外面宣传的时候,都是说《黎明之前》作者刘培文亲自来文学社授课,现场还有机会让刘培文给书签字。 这一下,发动了周边好几个学校爱好文学的学生,大家知道时间之后,纷纷互相传播,就闹到现在的局面。 距离开始活动还有半小时,教室里已经有点挤不下了。 “你这么搞宣传,怎么不想着换个大教室呢?”刘培文忍不住吐槽。 “怎么没想?空口说,老师根本不同意啊!都来要大教室,别的同学怎么办?”程建功摇摇头,“这种事儿,只能先斩后奏,我已经让人去问系主任了。” “建功哥!不好了!系主任没找到,校长来了!” “啊?”程建功顿时慌了神。 几人出了教室门,发现张校长正站在门外,跟同学了解情况。 张校长如今已经六十多岁,个子高大的他站在那里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校长!是我的问题,我们没做好报备工作……”程建功平日里状似不把老师当回事儿,真遇见校长,照样是畏畏缩缩,上来就赶紧承认问题。 “行啦,没必要非得演这么一出,赶紧换地方吧。” 程建功那点伎俩,张校长一望可知,根本没工夫跟他废话,赶紧安排人去换地方了。 刘培文正要跟着去,却被张校长拦下来。 “你是刘培文吧?老吴说起过你。”张校长笑眯眯地看着刘培文,仿佛在看一个宝贝。 刘培文连忙点头应是。 “小说写得不错,最近写的那篇,是叫《步履不停》吧?我看了很受触动。” 拍了拍刘培文的肩膀,他又说道:“文学社的同学们,能够有机会跟你这样在文学创作上有所成就的青年作家交流,是一件好事,希望你给他们多讲一些心得,让他们能够有所收获。” “您放心!”刘培文郑重保证。两人又聊了几句,张校长才转身离去。 不一会儿传来消息,今天文学社的活动教室临时换成了一间大的阶梯教室,足足能坐二三百人。 社里的同学们都自发的转告更换地点的消息,一群人浩浩荡荡的跑去了新教室。 到了地方安顿下来,陆陆续续又有同学钻进来,过了半晌,大家逐渐安静,进来的人渐渐少了,刘培文定睛一看,嚯!没有一个空座。 后排和过道里还站了不少的人。 “培文,开始吧,不能再等了。”程建功维持了半天秩序,感觉情况有点失控,赶紧过来催促。 “行!” 刘培文此刻登上讲台,在众人的目光下敲了敲桌子,嗡嗡作响的教室霎时间安静下来。 “大家好,我是刘培文,今天由我作为主讲人,跟大家分享我的一些读书心得。” 说罢,刘培文拿出了一本收获。 这是收获刚刚发行不久的第三期。 “相信不少同学都有这本书吧?没买到?那也没关系!”刘培文笑了笑,“我今天讲的东西,哪怕你没看过,也是一样可以听的。” “但我要提示一点,这个过程中会涉及到很多小说的情节,如果讨厌看小说之前知道情节的同学,那我只能说现在快跑还来得及。” 人群传来低低的哄笑,显然不少人都不乐意被剧透,可是如今的情况,让他们走,那根本不可能。 “今天我要跟大家分享的作品,就是今年第三期收获的第一篇小说,陆遥的《人生》。” 此刻,有书的同学都是互相传递着,没有书的人只好抓耳挠腮的四处张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