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世间可有鬼神? 青石板路,斑驳墙角,一条潺潺溪流,溪边连绵的粉墙黛瓦。跨溪一座旧石拱桥,桥上一座八柱木亭,木柱已褪色了。 亭中坐一名拄杖老者,围着七八孩童。 正在讲古。 一名旧衣少年,十五六岁模样,手上提着一袋米,独立站在墙边,沉默看向前方。 可以听见老者的话语与孩童的惊呼。 老人是村里的长者,年事高又清闲,便常在村口树下讲古,既是让年轻人知晓天下之事、历史兴衰,也是将自己的人生阅历、经验教训传递给村里的子孙后代们。在这年头,乡间村落,许多东西便是这么一代一代口口相传的。 只是孩童一多起来,讲古就变了味儿。 从讲古今大事,变成了神仙鬼话。 这种故事古往今来一直是受欢迎的。 听的人爱听,讲的人也爱讲。 林觉此前一年中也常来听。 说起来,他来到这个世界也就是一年前的事。平白来到一个陌生落后所在,没几个人愿意,可既然已经来了,横竖没有别的办法,便也只能努力做到不被困在这个小村落中度过一生了。 料想每个世界也该有每个世界的精彩,不同时代也会有不同时代的乐趣,总要去见识一下。 要走出去,说难不难,说易不易。 看怎么个走法了。 林觉起初打算通过读书一道,考个功名,离开此地,好歹先与这个世界打声招呼。 恰好此地近些年来商贸盛行,村中舒姓人家大多组团经商,将本地笔墨纸砚、茶叶木料销往京城,倒是逐渐富裕了起来。加上此地受儒家宗族乡土观念文化影响极大,富人一多,便希望自己的族人乡人中多出一些读书人,今后考了功名,好互相帮衬,于是筹资开办了族学书院。连带着林觉这样的外姓同村也沾了一点光。 于是读书一年,听古一年。 日子清苦,习惯过后,倒也闲适。 只是如今却有了忧愁—— 上月家中大伯外出捕鱼,回来便忽染重病,全身生疮,没有多久,便已生命垂危。 原身幼时家贫,母亲被货郎拐走,父亲独自将他抚养长大,后来跟随村中舒姓人家一同外出行商,倒是多少赚了点辛苦钱,不过这两年天下盗匪贼人横行,说是前年,一次外出过后,一队商人都没再回来。之后便是大伯接替了父亲职责,供养他衣食读书。 甚至自己来时还落了水,亦是这位大伯舍命将他从河中救起。 大伯病倒之后,堂兄去请了周边远近闻名的神医来看,开了方子抓了药,药倒是有用,价钱却也昂贵。 寻常人家托了地方便利,能衣食不愁便是不错了,还能供养一个读书人便已是极限,一个月的药钱,早已掏空了积蓄。 原身父亲留下的钱也用完了。 村中舒姓主家心善,每旬让他去宅中领一小袋米,不至于让村人饿死在家中。 林觉这才刚从舒姓主家宅子里回来。 而按神医所说,慢治顽疾,要想病好,这样的药最少得喝三个月,少说还要十几二十贯钱。 却不知该从何处去寻。 林觉是真忧愁。 恍惚之间回过神来,便听前方亭中传来声音: “……那个人不是什么有道行傍身的道士法官,只是胆大力壮的汉子,喝了点酒上了头,硬是与那个鬼怪纠缠打斗了半夜,等到天大亮,已经累得筋疲力尽,爬起来一看,你们猜怎么了? “身边哪里还有什么鬼怪,只有地上一条破布袋一样的皮,太阳出来一晒,直冒青烟,闻着滂臭。” 众多孩童听得又惊又愣,痴迷其中。 却有一个孩童眼中多了一丝疑惑: “二太爷,世上真的有鬼吗?” 这一年来,林觉听着故事,也常想这个问题。 这世上可真有神仙鬼怪? 没有见过,自然不敢轻言说有。 可若没有,传闻又如此普遍真实。 “当然有了!怎么没有?”村老眉毛一挑,“我给你们讲那么多妖精鬼怪的故事,好多都有名有姓的,都是编的不成?” “您见过吗?” “自是见过!不是给你们讲过嘛?” “可夫子说,这个世上没有妖精鬼怪,他这辈子也从来没有见过妖精鬼怪。” “夫子啊……” 老者握着自己斜靠的拐杖,含笑沉吟,仔细想了想,才说道: “这个世上人有千种,有人惧怕鬼怪,有人不怕鬼怪。鬼怪也是一样,既有鬼怪惧怕人,也有鬼怪不惧怕人。因此有人绕着鬼怪走,也有鬼怪绕着人走。夫子饱读圣贤书,学问也高,一身正气,蔑视鬼怪,又哪有鬼怪轻易敢在他面前出现呢?” 众多孩童听得迷迷糊糊,似懂非懂。 老者又笑眯眯的,抚须说道: “刚才说的是隔壁县的事情,如果你们不信,横村汪家分祠最近也闹了鬼怪。汪家大发悬赏,说只要有人敢去祠庙里住上一晚,就给钱十千,正好你们几个毛头火气也旺,可敢一起去宗祠里睡上一夜?” “真的?” “不信回家问你爹娘!” 众多孩童面面相觑,都很害怕。 “有人去过吗?” “有啊。我们村就有几个赌徒酒鬼去,除了上个月有人胆大,拿到了钱,别的都被吓得半夜跑了出来,有的回来之后还病了几天。” 老者说完,还补了一句: “不信也可去问!” 众多孩童顿时就闭上了嘴。 唯有边上林觉面露异色。 之所以在此等待,便是打算等见多识广的村老讲完一段妖鬼故事,过去向他老人家请教一个赚钱法子,无论是他能做的偏门,亦或是凭着村老的辈分让他在舒姓宗族的商队中做点事情,只要能挣钱,都是好的。 没想到恰好听到了这里…… 以前倒也听说过有酒友醉后打赌睡坟场的,也在这座桥亭中听过不少老者口中的妖鬼故事,此时这些都在心中翻涌了上来。 细细回想,认真思索。 终于,少年提着米袋,迈开了脚步。 沿溪上了桥亭,来到村老跟前,对着和蔼的耄耋老人,自然要多几分恭敬,先喊一句: “舒太爷爷。” “是林家的娃娃啊,怎么了?” “您刚才说的,横村汪家太爷悬赏,去祠堂睡一晚就有赏钱十千,是真的假的?” “嗯?难道你想去试试?” 林家虽是外姓,毕竟同村,老者如何不知道他家的情况?平日也是有些帮衬的。此时听他这么一问,立马便猜到了他的想法。 “汪家祠堂里真的有鬼怪吗?”林觉却是先问了一句。 “我哪知道?我刚才给这几个毛头说,叫他们去试试,也只是吓吓他们,你可不能听了我这话就想去。” “……”林觉稍作沉默,又问道,“真有人拿到那一万钱吗?” “这当然了。听说是个县里来的酒蒙子,长得壮,胆子大,不知有没有练过武,一进去就是一夜,第二天早上出来拿了钱就走了。” “那可有出过人命?” “这倒没有听说。”老者说道,“出人命是大事。又不是深山老林,但凡人住的地方,都有王法,就是真有妖鬼,也不敢随便闹出人命来。” 林觉站着不动,又想了想才说: “多谢舒太爷爷。” “你真要去?你不怕?” 老者已经看出了他的想法。 “……” 林觉不是一个真的少年人,心中既有思量也有计较,只是此时他都没有说,而是继续躬身行礼: “请舒太爷爷多给我些指点吧。” “唉……” 老者叹了一口气:“我又不是道士法官、巫婆方士,哪懂什么辟妖祛邪的法子,就算有也没有用,有用哪还轮得到你?” 说着又停顿思索了片刻: “只是常听人说,人死才成鬼,鬼本弱于人,哪怕山间狐鼠成了精,最初也不过只比原来稍强,其实少有道行多高的。 “又有古话云:妖由人兴。 “你没做过坏事,心中无愧,年轻没病没灾,气血也壮,寻常妖鬼不会找你麻烦。如果真遇上了,面对它们便千万不能害怕。害怕就会心乱,心乱就会神散,神散则鬼得趁之。不害怕就会心定,心定就神全,神全妖魔鬼怪就侵犯不了了。 “所以哪家闹了怪事,都要请胆大气盛的人去坐镇,胆大才是第一,气盛才是第二啊! “不说妖鬼,与人对峙也是一样的。 “胆气千万不能消……” 林觉认真听着,表情相对平静。 这一年来,从村老口中听说的志怪故事,大抵都是如此。 妖鬼不见得强于人。 人也不见得弱于妖鬼。 有妖鬼欺人,也有人欺妖鬼。 又常有双方交好者。 常有偶然的邂逅与短暂的缘分。 稀奇古怪,浪漫诡谲。 引人入胜。 世间倘若真有妖鬼,与世俗传说总该有几分相符。 还是清晨,山下村庄十分安静,民居笼罩在淡淡白雾中,一时只听得到树上鸟雀喳喳和流水声音,少年已然谢过老者,提着米袋,归家去了。 一边走一边想。 却不知那横村汪家祠堂的怪事,是真的有鬼怪,还是别有用心之人作乱。 也不知这世界究竟如何。 给钱十千…… 今天便去见识一下吧。 第2章 快些离去(感谢“白水豆腐花”大佬的盟主) 横村很大,同样临水而居,远远看去是大片的白墙青瓦,与浓墨的石板淡墨的青山一同倒映在湖水中。 可莫要小看了此地的村落—— 在这地方,商贾富人也好,达官贵人也罢,宅邸家族多处于乡,而不住城里,因此每个村落几乎都是同姓聚族而居,不杂他姓,一个村落就是一个巨大的家族,一个小型的城池,像是林觉这种明明是外姓却住在舒村的情况并不多见。 横村是汪姓,还算显赫,至今也有族人在朝中为官,这年头的人讲究尊祖宗重孝悌,光是祠堂就修了二十多间。 一间本始祠,两间主支祠,下面还有分支祠,甚至有些人家里还有家祠。 此次闹怪事的,是一间主支祠。 林觉一番查探打听之后,已到了一间大院,见到了汪老太爷。 这是一间宽敞的堂屋,头顶有天井采光,下有水缸,养着乌龟,墙上柱上几幅楹联,主座东瓶西镜,老太爷衣着华贵,端坐太师椅上,一双豆大的眼睛瞄着下方的林觉: “你是哪家的儿孙?吓坏了可赔不起。” “晚辈从舒村来,姓林。” “哦,那个林姓的。” “是。” “你胆子挺大啊……” “向来胆大。” 林觉尽量保持着镇定。 不管曾经如何胆大,如今到了这里,一个陌生的不够了解的所在,又在亭中听了村老一年的志怪故事,心中便也难免有几分忐忑了。 忐忑来源于未知。 “你这年纪,读书博功名才是重要的,莫要为了一些钱财,或逞一时之勇,吓坏了身体。”汪老太爷叮嘱一句。 “晚辈想去见识一下。” “真想去?” “真想。” “胆子还真不小,正好,今日你有个伴。”这位老乡贤语气不急不缓,似乎并未因自家祠堂出了问题而过于担忧,又似乎在他看来,这只是一件有些奇异却也并不十分罕见惊悚的事,“吃夜饭了吗?” “回老先生,还没有。” “你是来帮我们汪家忙的,不敢怠慢,可要什么东西?现在就说。” “有把刀剑最好了。” “给他一把柴刀。” “多谢老先生。” “还要什么?” “……” 林觉沉默想了想,这才说道:“晚上天寒,再要一床被褥。” “还要什么?” “不要了。” “好小子!” 汪家老太爷说完挥了挥手,既是对林觉也是对旁边一个下人吩咐道:“给他准备被褥,再在这里吃个饭,然后带他去祠堂。” 书香大族,就是讲究。 夜饭吃的山笋炖腊肉。 许久没吃过这么好的饭了。 吃饭时林觉也看见了汪老爷子口中的另一个伴,是个带着几分酒气又有几分颓丧气、胡子拉碴的大汉,看来也是奔着那十千赏钱来的,这倒给林觉心里多多少少添了几分安定感。 人的不安多来自于孤立。 有人作伴就好多了。 饭后有人带着他们前往祠堂。 一路穿村而过,烟气灯火。 “往前走到头就是。” 此时天色已经有些晚了,下人步伐明显踟躇了许多,似是不敢再多靠近,只伸手指着前方对他们说,另一只手拿着一盏油灯。 林觉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 前方是一条笔直而狭窄的巷子。 巷子旁边都是房屋的防火墙,修得很高,墙原本是白的,时间一长,被雨水冲刷露出下面黑色的底,便多了一点斑驳的墨色。黄昏时候,天要暗不暗,墙高加之巷子窄,明明不长,却给人一种十分幽深的感觉。 “……” 林觉深深吸了口气。 可仔细想了想自己的听闻,又想到家中大伯的病情,便觉得实在没有多少可畏惧的了,于是果断说道: “管家就送到这里吧。” “嗯?哦好……” 下人将手中油灯递给他。 “多谢……” 林觉接过油灯,便又迈开步子。 拿油灯的手顺便夹着被褥,另一手提着柴刀,走进巷子,一直往前。 硬是没有回头一下。 很快来到祠堂面前。 林觉抬头看了看。 祠堂大门开着,借着黄昏天光,可见里面很空,直接能看到最里面的画像墙,好像什么都没有。 林觉不让自己多想,踏步而入。 跨进高高的门槛,确实有几分凉意,不过体感和寻常家宅差不多,并没有想象中的阴森,身后则是另外一名汉子的脚步声与说话声: “也没什么啊……” 明显听得出是自己安慰自己。 林觉没有回应,依旧一边往里走,一边抬头打量着这间祠堂。 横村的祠堂和舒村的祠堂差不多,都是三进式的结构:第一进是仪门,有个放东西的小空间,等于里面有两间房,一大一小,一低一高。 第一间是个有着桌案椅子的大堂,一般叫做享堂,可供族人议事、褒奖杰出者、惩罚恶劣者。背后的墙壁将第二间挡住了,林觉最先看见的便是墙上挂着的汪家这一支先祖的画像。 是个颇有些风度的中年人。 随即看向两旁柱子上挂的楹联: 敦孝弟以重人伦; 笃宗族以昭雍睦。 从侧方绕到后面,上个台阶,便是第二间,稍微比第一间要小上一些,放着汪家这一支先祖的牌位,叫做寝堂。 祠堂同样修着有天井,可以透光透月,雕梁画栋,修得极好。 就是头顶的瓦片有些杂乱。 此外堂中处处是楹联、家训族规。 林觉默默地看着,也默念着。 意外的并没有阴森感,反而觉得是子孙后人对祖宗先辈的尊重,是一种宗族文化的传承延续,居然有种庄严感。 身后则又传来那汉子的声音: “你这小子倒是胆大,闷头就往里面走,都不带一点纠结的! “怎么?你也和人打赌输了? “还是逞能? “嗨!老子还以为今晚就我一个人呢,多了一个人,倒是心里头舒坦多了!” 这汉子一边说着一边放下被褥草席,在祠堂里面坐下来。 林觉也坐下来。 点上油灯,和他闲聊。 都是附近的乡里人,互相说说家住在哪,谁谁谁认不认识,天色便渐渐黑了下来,本就昏暗的祠堂变得更暗了。 唯有豆大的灯光摇曳。 “小子你说,要是我们现在跑出去,另外找个地方住一晚上,明天天亮之前再跑回来,他们怎么知道我们是不是在里面睡了一晚?” 这人的神态随语气而越发动容,好像真的觉得这样做可行,但凡林觉点一个头,他就真的会出去查看有没有人并带着林觉偷偷溜走一样。 林觉听了第一想法却是—— 这个同伴好像不是很可靠。 “不知道。” 林觉如是回答着,神情平静。 他不敢赌,也不愿赌。 既然定了决心要来,也已经坐到这里了,他便如何也不会轻易离开。 “唉……” 汉子被他拒绝后,又开始自我安慰: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鬼怪,老子以前……唉反正那些说自己走夜路遇到鬼的人,不是喝醉酒眼花了,就是闲着没事和人吹牛。 “大多都这样。 “这里多半也是些山里来的野猫野狗弄些动静,这村里的人自己吓自己。要不就是这村里有人在这里偷情,弄些动静来吓唬人。不然,不然就是那汪老太爷做了什么事,让祖宗们不满意了,横竖不至于为难我们。 “你说对吧?” 没有多久,祠堂中便安静下来。 倒也不是两人睡了,没有人睡,没人敢睡,只是也没有了话说,便都用被褥裹着自己,靠在墙上,在昏暗中睁着一双眼睛。 油灯依旧摇曳着微光。 今夜有月亮。 月光明亮,过天井照地上如白霜。 夜越来越深,人也越来越困。 不知不觉眼皮已经开始打架了。 “呼……” 有一阵寒意微风。 身旁汉子陡然睁大了眼睛。 “什么东西?” 林觉也不由心里微微一惊,往前看去,却什么也没见到。 就在他以为是这闲散汉子无聊吓自己取乐、或是风吹草动就大惊小怪时,却真的看见外面光影闪了一下,几乎同时,又有风吹进来。 油灯被压制,立马一暗,火苗几息之后才重新挣扎着站起来。 “什么东西?”那汉子又转头看向林觉说道,瞪着一双明亮的大眼,“你也看见了?” “看见了。” “是什么东西?” “也许……是村里的狗。” 林觉心中也有些不确定,可比起身边这个看起来更年长也更强壮的汉子,却镇定多了。 “村里的狗? “也有可能也有可能。” 这闲汉连连说了几声,仿佛是说服自己一样。 然而就在这时,外头又有动静。 这声音却是一句说话的声音: “又有不怕死的来了吗?” 声音尖细,不仅难辨男女,甚至听着都不像是人的嗓子发出的声音。 “!” 闲汉顿时被吓了一跳。 “什么东西?” 他还是这么一句,声音却已颤抖不已了,似乎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先前做出的分析。 林觉也是舒村老夫子的学生,也受老夫子“世间有术法无鬼神”的思想影响,拿不准这汪家祠堂究竟是真有妖鬼还是人在作乱,此时一听这奇怪的声音,竟也逐渐的开始有了偏向。 无他,实在太怪了。 正犹疑时,忽然头顶一阵晃动。 “哗啦啦……” “叮叮当……” 全是瓦片晃动的声音。 随即开始有瓦片掉落下来。 “啪……” 一片瓦落在地上,立马打得稀碎。 又是呼的一声,一阵风刮进来,寝堂中唯一的油灯竟应风而熄。 寝堂中顿时一片黑暗,只听得头顶继续哗啦颤动,像被狂风席卷,间歇有瓦片掉下,打在地上啪啪响,有时还有瓦片的碎屑溅到林觉的身上,带来些微的触感甚至是刺痛感。 林觉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这又是怎么回事? 难道这世间真有妖鬼? 村老口中那些志怪故事都是真的? 难怪那么多自诩胆大的酒鬼壮汉、走投无路的闲汉为了钱来到这里,都没能撑过一个晚上。 真有妖鬼的话,又有几人不怕? 这时寝堂外面再度传来声音: “不想死的,快些离去!” 依然尖细不像人类,伴随着瓦片叮当噼啪声。 “啊……” 保命要紧,身旁闲汉想也没想,翻身爬起,还没站直身体,便连滚带爬的往外跑。 林觉没有阻拦,也没有动。 一是汪家祠堂不安宁有段时间了,来这里过夜的人不多也不少,甚至汪家也组织过家中青壮来此,可除了那些回家后被吓得生病的,林觉还没有听说过有谁因此被害的。 二是这闲汉此时跑出去,借着天井月光,正好可以看见外头的到底是人是鬼。 也许是有人团伙作案? 只听闲汉仓皇的脚步越来越远,出了寝堂,似乎还被门槛或者是台阶绊了一下,到外头了,却只听见一声更为惊恐的叫声: “啊!!” 这声音也迅速的越来越远。 此时的村中一片安宁。 想来不少村民都被吵醒了,或者听说了今夜又有人进祠堂、干脆就没睡,此时却一点声音也不敢出。 寝堂中仅剩林觉一人。 …… 求月票与追读,这在新书期,对于一本新书来说,真的很重要。 (鞠躬露胸) 第3章 人也可退鬼神(感谢“上善若水1111”大佬的盟主) “咦?” 外面有一声意外的轻呼: “还有个人?” 随即声音陡然变得凶狠起来: “还不速速离去?” 随着声音,又有一道风声。 “啪!!” 一片青瓦飞了进来,就撞在离林觉三尺远的墙壁上,力道很足,砸得稀碎。 溅射开的瓦砾甚至打到了林觉脸上。 “……” 林觉不由扭头,看向身旁墙壁被砸的位置,看着它与自己的距离,又摸了摸生疼的脸,眼光闪烁,却依旧没有动。 村老故事里,那些占据人类屋宅的狐精鬼怪也常常这样,喜欢用飞瓦丢砖的方法来把人吓退,也有把人打得头破血流、甚至与人对骂理论的。 这位似乎也因种种考虑,或是种种顾虑,不敢随意伤人性命。 结合自己得知的消息,汪家虽然祠堂被占,不过却始终未向县里报案,也没有听说有人在此丢了性命的大事,他更肯定这一点了—— 这位是想把他吓走。 不过这点也无所谓了。 “还不走?” 外头再度传来声音。 “啪!” 又一片青瓦飞来,砸得稀碎。 还是原来的位置。 “我念你年轻,身有正气,也没有冒犯于我,所以好心劝你离开,若是再不走,命都要丢在这里!” 外面声音继续威胁。 林觉眼光闪烁,终是缓缓站了起来,依然盯着外面,却是说道:“不知阁下是妖是鬼,可如果想让我离开,只丢一片青瓦,是万万不能的。” “是吗?” 顿时噼啪几声,又是几片青瓦飞来,砸在墙上离林觉更近的位置,力道也更大了,连墙上的白粉都被砸得脱落,溅开无数碎屑粉尘。 林觉下意识闭了下眼,然而睁开眼睛,深吸口气,却对身边墙壁看也不看,继续说道: “阁下何不现身呢?” “我怕吓死你!” “何不试试?” “你想找死吗?” “那么阁下还有别的本事吗?” “嗯?我可生气了!” “嘭!” 一声沉闷的响。 这次飞进来的,却是一块青砖,狠狠砸在墙上,并且与林觉的距离也只有一尺了。 林觉甚至感觉到了劲风。 若是这块青砖砸在头上,恐怕不是也是重伤。 林觉却依旧没有扭头看,他怕看了之后会让自己变得胆怯,于是依旧盯着外面,谨守内心,甚至加重语气:“阁下应该不止这么点本事吧?” “你这小子!恼人!” 随即稍稍停顿片刻,又有类似咬牙用力的声音。 “呼……” 只听一道巨大的风声,头顶骤然一暗。 随即轰的一声闷响! 竟是这东西不知从哪弄了一块巨大的青石板来,像是村里铺路或是做台阶的那种,似是显示自己力量一般,它硬是将之丢过了房檐,从天井上砸了下来。 青石板砸下来后,还滚了一圈,滑行一段,到林觉的脚边才停下来。 这次不看也不行了。 就在脚边上。 月光再暗,也看得分明。 林觉微微低头。 这块青石板将近一人长,宽有一尺,厚也有将近一尺,在地上黑乎乎一片,怕是比人还重许多。 若是砸到,真是成了肉酱。 “……” 林觉深吸着气,却没说话。 “你还不走?” 外头那声音继续威胁。 是威胁也是催促。 “……” 林觉沉默片刻,才缓慢摇头: “不走……” “嗯?” “不走。” 这次声音清晰坚定了些。 “嗯?” 外头声音变得惊异。 与此同时,外面似乎起了雾,在明亮月光下有着分明的形状,在风的催赶下往寝堂内飘来。 林觉第一时间感受到了一种奇怪的感觉。 没等他细细琢磨,便觉得脑袋一晕,眼前景象泛起波澜,地面也起伏不定,自己像是站在了海上。同时脑中思绪一下变得昏沉也迷糊了许多,昏沉迷糊中变得犹疑,失了底气与坚定,多了恐惧与去意。 林觉用手撑墙,努力站直。 这祠堂真有妖鬼闹事啊! 这妖鬼看来不弱,今日怕是斗不过它了,不妨先行离去,回家再想别的办法? 人如何能与妖鬼相斗呢? 大伯虽对自己很好,先有救命之恩,后有养育之情…… 救命之恩……养育之情…… 不行!不能离去! 林觉努力的做着斗争,天人交战,与心中的怯意去意相互对抗。 “不对!” 这是这妖怪的术法。 忽然醒悟,明白这一点后,便从天人交战、与自己对抗变成了与这妖怪、与术法对抗。林觉逐渐咬着牙,驱散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让自己的理性和原本的目的重新占据上风。 “不走!” 林觉再度说了一声。 声音落地,似是术法已去,又似妖术已败,他倒觉得内心逐渐恢复安定,只是刚刚受了平生第一次法术,身与心的冲击之下,仍旧心跳不止。 “为何?你不怕?” “不怕!” “死也不怕?” “阁下已有轻松取我性命的力量,可须知,这种力量却并非阁下这种妖精鬼神才有的。世间许多壮汉,哪怕刚才那个,也能挥拳把我打死。”林觉声音青涩可却坚定,他低下头看着脚边石板,“难不成我个个都要怕吗?” “呵!有趣!那姓汪的人家给你多少钱,能让你如此坚定?” “不多,刚好救命钱。” 平平无奇一句,自有千斤之重,竟让外头这位能将石板丢过墙头的妖怪也沉默了一下。 “救命钱?” 林觉喘着气,手微微抖着,一边摸索点燃旁边油灯,一边说道: “我家大伯于我先有救命之恩。去年河边,我不慎落水,得亏他冒险将我救起,这才有我活的第二场。后又接替父责,供我衣食读书。”林觉似是在解释给外面的妖怪听,又似是在说给自己听,给自己提供理由和底气。 想到那位卧病在床,饱受煎熬,甚至险些死去的大伯,渐渐的内心真的越发平定下来。 “如今他身染恶疾,生命垂危,等着这笔药钱来救命。 “汪家老先生是远近闻名的善人乡贤,我想不会贪我这点钱财。若我死了,说不定还另有补偿。因此,今日就算是死,我也得死在这祠堂中。就当以我之性命,换家伯性命了。” 林觉每说一句,声音就更平稳、更有底气一分,到最后甚至全然无惧了。 不谈亲情,只谈恩情,也理应如此。 理应如此。 于是手也不抖了。 只紧紧握住了手中柴刀,紧紧盯着外面,留意着任何一块可能飞进来的砖瓦青石。 “阁下若真想我离去,何不进来与我正面搏杀?” “……” 外头一片寂静与沉默。 也不知它在做什么。 过了许久,才听一声响。 “噗……” 随即外头便再也没了动静。 过了不知多久。 林觉依旧靠着墙壁,一边不断回想着刚才经历的怪事与法术,一边静静观察与等待,不管再怎么困倦,也不愿轻易睡去,不敢轻易睡去。 只是今夜却是格外的困。 在这世界,大多数人都是天黑之后不久就会入眠,天亮之前就会醒来,算算时间,此时差不多已经到了人们该醒的时候。 加上熬了一整夜,此前对抗术法消耗了太多心神,渐渐地眼皮子也开始打架、无论如何也控制不住了。 睡着实是不知不觉的事情。 睡着之后,又有梦来。 梦中似是什么都没有,因此有种一片白茫茫的感觉。白茫茫中却有一道抽象的身影,似是看得见,又似是看不见。只知有他,他在那里,并且还在与自己说话,声音同样难以描述。 梦境似乎大多都是如此。 “那汪姓人家倒也有些手段,我搅扰得他们不得安宁,把他们赶走,他们便也找些人来,让我也不得安宁,想把我赶走。” 那道身影一开口就说道。 “你是谁?” 林觉出声问道。 “你不才和我打了一夜交道吗?”那道身影似乎有些笑意的说。 “是阁下啊……” 梦中实在奇妙,林觉既不觉得这里是梦,也不觉得这里是真,不去思考对方是谁,也不去想自己为何会在这里,只自若的和他交谈: “阁下为何在这里呢?” “说来话长…… “很久以前我就住在这里,那时候这里还没有这个村子,后来我有事离开了一段时间,这些汪姓人家就在这里修了房子。不过天地万物,本就不是哪一个私有的,何况我也没有打什么标记,于是起初我也没有拿回住所侵占他们房屋的想法。只是年纪逐渐大了,便又想回来。” 那道身影说着顿了一下: “加之这支人家祖宗颇有德行,住在这祠堂我也觉得舒服,便试图将之占回。” 又是占又是回的,颇有些矛盾。 “如今那汪姓人家找了不少人来,虽多有胆小者,却也闹得我住不舒坦。加上还遇到你们、算来有三个了,一夜不走,真是烦人得很。我想在这里养老怕是不得行了。”那道身影说着顿了一下,“看你五气虽然不如圣人纯净,却也并不驳杂,年纪轻轻颇有胆气,有一颗坦然之心,还有一颗孝顺之心,实在难得,因此托梦来给你说:我明日就将离去,你可告知那汪姓人家,说不得还能另领一些赏钱,换了药石,救你那大伯性命。” “那得多谢阁下!” 梦中的林觉诚心诚意的说道。 “是你之功,非我之劳。” “也得谢过阁下。” “你竟还颇懂礼数!” “我也是读过书的。” “读书是好事。” “阁下方才说,算上我有三个,不知他们是谁?我只听说过一个。”林觉遵守内心的好奇,自然发问。 “你算一个。还有一个屠户,一个在舒村教书的老夫子。”那道身影却也给他解答,“那屠户血气旺盛,我的吐气对他无用,喝了酒来,到了这里倒头就睡得跟死了一样,我不想把他砸伤砸死,又弄不醒他,只好让他得逞了。” “舒村的老夫子?” 林觉来了兴趣,这不是教过自己的老师吗? “是,那老夫子没什么学问,但本性严直,这辈子也没做过任何一件坏事,这是十分难得的!唉,像是这样的人,不少神灵见了尚且要退避,何况我这种只是小有道行薄有手段的妖精呢?” 林觉听了不由愣了一下。 这回答倒是大出他所料。 也是这时他才知晓,这位不是什么鬼魂,而是一位妖怪。 “可那汪老先生,不也是远近闻名的乡贤善人、做了很多好事吗?” “他是行了一些好事,不过真正心善的是他家先辈。他不过是家境富裕,于是延续先辈传统,做些善事为自己积累名声,以换取利益罢了。”这道身影的声音顿了一下,“这倒也没有错,也不是坏事,甚至也算好事,所以我不曾想过去伤他打他。不过要让我因此多么多么敬重他,遇事也避着他,还是不可能的。” “竟是这样……” 不等他深思这一通谈话的趣味之处,这梦境就像是被太阳照透又被风吹散的山雾一样,迅速的退去了。 只在最后留下一句飘忽之语: “看你颇懂礼数,对我也算敬重,便多叮嘱你一句:我观你魂魄强而不稳,须得多多养生,最好寻得安魂之法,以安心魂。” 迷迷糊糊间人已醒来。 已快到天亮时分。 自己仍旧身处祠堂,靠在墙边,身边仍有砖块瓦砾,地上掉了不少白粉,自己的脚就抵着面前那块青石,祠堂地砖上被青石翻滚滑动磨出来的痕迹也在微光下依稀可见,可自己毫发无损。 林觉愣神过后,忽然爬起往外走。 果然已经快天亮了。 外面已有鸡鸣。 只见墙脚一道大约有人膝盖高的身影,微光下难以分辨颜色是黄是麻,只知大抵是像人一样站着走的,身上还背了行囊,一闪就不见了。 林觉再次一愣。 随即回过神来,不由朝着那个方向,拱手弯腰,深施一礼。 只是眉头紧皱,内心实在疑惑—— 这究竟是个怎样的世界呢? 第4章 何处仙道长生路(感谢“编号5431”大佬的盟主) “德行…… “五气…… “安魂之法……” 林觉头脑迷迷糊糊,回忆昨夜之事,只觉若真若幻,恍然如梦。 如是缓慢走回到祠堂中。 正是侵晨破晓时分,天光还没彻底亮起来,外头天空倒是透蓝了,东边也开始泛白了,可祠堂内依旧昏暗,地上也黑乎乎一片。 不知该做什么,随意低头看了一眼,依稀可以辨别得出瓦砾砖块之类的杂物,似乎也有昨夜那汉子留下的东西。不过祠堂本就空空荡荡,没有什么应该带走的,也没有多停留的必要,他也就没有细看,抱起自己的被褥夹在肋下,提上柴刀,拿上油灯,便往外走去。 脚步都不由有些漂浮。 出了祠堂,沿着外头小巷一直走,刚出巷子没多远,忽然有一户民居打开了门,从里头出来一人,惊讶的看着他。 “好小子!你真过了夜了?” “……” 林觉转头看向这人,并不认识,想了一想,才回过味来,应该是汪家帮忙监视他们是否真在祠堂过了夜的,于是这才说道: “差不多吧……” “我带你去见太爷!” 说完伸手从林觉手上拿过东西,林觉任他拿什么就给他什么,最后听他说了一句“跟我来”,便跟在他后头走。 每走一段,天都更亮一分。 直到走回汪老先生的老宅大院,朝阳已从东边出来,晨光也过了山。 汪老太爷早已醒了,依旧坐在堂屋太师椅上,喝着早茶看他们,听那男子说林觉之事,大抵是确认他真在祠堂住了一夜。 汪老太爷不禁意外,端杯看向林觉。 “你真在里头睡了一夜?” “回老先生,不曾离开。” 林觉看着这位老太爷和这间宽敞的堂屋,终于慢慢回过神,从那种若真若幻的状态中脱离出来。 真好似还在梦中啊。 “那汉子半夜跑了,你都没跑?” “没跑……” “真是看错你了!” “……” “怎么没有精神?是一晚上没睡,还是被那祠堂中的东西给迷了?”老先生又转头看向身边一个妇人,“怎么待客的?给客人也倒一杯茶。” “都不是。” 林觉如实摇头回道。 “那怎么回事?” “只是觉得、好像做梦一样……” “这么说来,昨夜你是见到那东西了?”汪老太爷不由放下了茶杯。 “打了交道……”林觉回想到今早看到的那不大的身影,还有昨夜梦中本就模糊如今更是早已忘记的身影,还是摇了摇头,“不曾见真容。” “来都是客,别站着了,坐旁边,给我细细讲讲昨晚之事,讲讲你是怎么度过这一夜的。” “……” 既然世上真有妖精鬼怪,这位名望不低的老者在这大几十年的生命里应当是见识过的,所以知晓有妖鬼来了自家祠堂,也没有太过惊慌。可连着三个在祠堂中过夜的人,一个老夫子,压根没有见到妖鬼,以他老人家的性格,说不定离开之后还说这里根本没有妖鬼,另一个直接睡了一夜,睡醒都已经天亮了,很可能这位汪老太爷也不知道自家祠堂中来的是何方神圣、长什么模样。 那妇人给林觉端来一杯茶,林觉道了谢,一口下去,清冽的苦涩、菊香和多种滋味骤然冲击味蕾,倒是一下清醒了许多。 “老先生不必忧心了,那位已经于今日早上离去,想来老先生家里的祠庙今后都无忧了。” “离去?” “正是。” “哦?这是为何?仔细说!” “昨晚我们……” 林觉便一五一十,如实给他说来。 渐渐堂屋里来了越来越多人,大抵是家中有地位或受宠的子孙,听得睁大了眼睛,门外也围了一些人,都扒在门框上,同样满脸的新奇。 林觉耐着性子慢慢述说。 只有追问,没有打断。 被迫说得越发详细。 只有屏住的呼吸,惊讶的目光,最多有些审视的眼神,没有当面的质疑。 “最后我醒来,就快天亮了。” 林觉认真说完,便坐在原地不动。 上首的汪老太爷有些沉默,还在回味妖怪最后对林觉说的话。 “……” 最后他也没说什么,只是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随即再度看向林觉:“若那东西真的走了,我们汪家倒是得多谢你了。” “不好这么说。”林觉又想了想,还是正色如实说道,“那位之所以今日离去,先有老先生的悬赏法子在前,让它不得安宁,后有老夫子和县城屠夫两个不好招惹的进去过,让它觉得麻烦难以对付,直到我这里,不过是终于到火候了。却也不光是我这最后一把火的作用。” “呵呵……” 汪老太爷闻言笑了笑,却是问道:“你今年多少岁?” “才到舞象之年。” “难得难得……” 汪老太爷连连点头,随即思索了下: “今日便当你没有说谎,那东西也不曾骗你,彻底离去了。无论如何也是你的功劳最大。 “既然那妖鬼都知道念及你对伯父的一片孝心,我们汪家在此地也算是有名声的,自然不能比一只妖鬼还不如。何况我们本是邻村,你家有如此的困难,但凡有余力,于情于理,也是该帮扶一下才对。 “这样,昨夜你们二人过夜,只有你没有半途离去,我便将另一份赏钱也一并给你,算作酬谢。另外你家伯父看病一事,也由我们汪家担了。 “你觉得如何?” 听完林觉在祠堂中和妖怪的对话,不知何时,汪老太爷从端着架子变得对林觉多了许多重视,此时居然侧头征询的望向他。 “多谢老先生。” 林觉连忙起身施礼。 谦虚归谦虚,坦诚归坦诚,这个事情推让不得。 汪老太爷抬眼打量着他,却是越看、越想越觉得不一般,于是又说:“给他换成二十两银子,方便他携带。” “谢过老先生。” “莫要急着回去,我们汪家也有一桌好菜招待你,务必吃了再走。” “这个就心领了。一夜未归,家里人该很担心了。何况家中大伯正卧病在床,饱受折磨,大娘和堂兄在病床前伺候亦是辛苦,缩衣减食,我如何敢在老先生这里吃好饭好菜呢?” 林觉立刻推辞。 “挺好。” 汪老太爷依旧笑着,一摆手说:“那就把食材酒水准备妥当,晚些时候送到你家去。” “恭敬不如从命……” “今后若有要帮忙的,尽管来上门。” “多谢老先生。” 林觉没有什么好说的,只好连声道谢。 恍恍惚惚一夜,怀里便多了三块束腰蜂窝银,十两一块,多的一块给他买药用的,揣着好沉,拉扯着粗布衣裳。再被明亮天光一照,走出汪家宅门的林觉只感到一种难以言述的拥有感。 飘飘浮浮的迈着步子,走回舒村,因为昨夜经历而产生的奇幻感并未被得了钱财的收获感与拥有感冲散,反倒随着时间变得越发浓郁,越发觉得奇妙。 又有一种隔世般的不真实感。 进村途经下桥亭,转角之时,又见那位村老和那群孩童。 兴许是昨夜几乎没怎么睡觉,兴许是与妖法相斗耗了太多心神,又或者是刚看见了这个世界的陌生一面而感到疲累,林觉不由自主的停下步子,倚靠着墙壁,怔怔看向那个方向。 村老依旧讲着神仙鬼话。 孩童们依旧听得专注。 故事也传入了林觉耳中,一下子连同以往所听过的所有故事,全都卷上他的心神。 狐狸、鬼怪,善恶、神灵。 修道、术法,神仙、长生。 一粒金丹升天去; 一件恶事落地来。 半真半假,似实似幻,只在人口中。 这类故事中的韵味仅用言语实在难以叙说,那种气韵恐怕只可以用心去体会,并不惊心动魄,并不严密理性,却是诡谲浪漫,意象动人。 林觉不由自主的站在此地,呆呆的听着,脑子里却仍旧忍不住思索着那个问题—— 这究竟是个怎样的世界? 既然世间有妖怪,是不是也有鬼魂?若有鬼魂,是不是也有神仙佛陀,也有道法修行?也有佛家说的三千世界,也有道家说的逍遥长生? 那么自己又该如何去寻呢? 这仙道长生路,究竟在何方? 所谓安魂之法,又该去哪里找? …… 不知如何回到了家,见到大娘,也去见了大伯,简短说了昨夜之事和三十两银钱,在大娘的忧心叮嘱中,终于回到房间。 房间简陋,却是心安之处。 刚一躺下,正思索神游又头脑昏沉之时,却忽然感觉哪里有点不对。 回头一看—— 旁边不知何时多了一本古书。 没有书名。 是本陌生的书。 林觉愣了一下,突然想起,今早起身出门又回到祠堂时,似乎也曾在黑暗中看见类似书册一样的东西,方方正正,只是当时昏暗看不清,又觉得恐怕是昨晚那人留下的,加之头脑昏昏沉沉充满思绪,于是没有去多管,只拿了被褥柴刀与油灯就走了。 也不知是不是同一件。 林觉不由将之拿起。 “哗……” 随手一翻,书中尽是空白。 只有第一页有字。 写着: 吐气 妖精鬼神常用之法。 第5章 术法书(感谢“壹度啊啊”大佬的盟主) “吐气。 “妖精鬼神常用之法。 “世间之物一旦得道,体内自生元气,将之吐出,便各有各的效用。” 林觉捧着书,不由小声读出。 “盖因此法无需修习学练,自然将体内元气吐出即可,因此乃是山精野怪、妖邪神鬼最常用的术法。又因山精野怪、妖邪神鬼种类不同,得道方式善恶秉性不同,体内元气有异,因而效用也各不相等。 “有的吐黄气,可迷人心智;有的吐黑气,可遮人眼线;有的吐灰气,可让人昏睡;有的吐白气,可治病救人。 “大能者吐烟成云,遮天蔽日。 “若人修行得道,也可吐气,大多吐白气,妙用众多。若不修行,也有强行吐气之法,便吐阳气,只可灼阴鬼,没有它用,伤身减寿。” 这就是最后一句了。 林觉心里震惊。 莫非这是记载术法的书? 下意识往后翻。 “哗……” 寂静屋中翻书声。 手指触碰书页的瞬间,纸张上便泛起一道难以察觉的微光,同时林觉的目光也不由变得迷离起来。接下来的翻开书页不过是惯性罢了,最后的目光也只是看见书的下一页,依然是一片空白。 可脑中却有了话语。 “天有五气,万物化成…… “妖怪者,盖精气之依物者也……” 像是话语,又不像是。 若说是话语,可它又不辨男女,也没有声音,就像是自己在脑中默念一句古诗、自己与自己在脑中说话所发出来的音色。 若不是话语,却又有着分明的字句,甚至就像是某一个人口头述说转化成的信息。 “妖鬼吐气,多为阴气鬼气,只要道行不高,凡人可凭自身气血与意志与之搏斗,常有胜者…… “有道行之人吐气,除吐本始元气以外,还可修习术法,将本始元气做些改变,以获得不同效用…… “…… “无道行之人吐气,方法世间少有流传。若非人愤怒至极,自然吐气,便须化力为气,下力从脚趾起,过魄门入丹田,上力从头顶出,过膻中入腹内,二者合一,聚精凝神,憋力为气,化气成阳,于灼热时骤然吐出…… “……” 这声音详细的讲述了吐气之法。 除了妖精鬼神自然而然就会吐气、这里没有细说以外,无论是有道行的人吐气,还是凡人情急之下吐气,都十分完整的讲述了具体方法,并且一些感悟和心得也有讲述。甚至对于凡人吐气,还特意叮嘱了若非危急时刻,万不得已,不能轻易使用。 哪怕林觉对于此道一窍不通,多数名词都不太了解,也听懂了一些。 不用修行也可吐气么? 而他也是得了书中信息这才知晓,自己之所以昏昏沉沉、迷迷糊糊,不光是紧张一夜,还有受了妖怪吐气、气血暂弱的缘故,需要多多静养。 这竟是一本术法书! 只是不知这本书从何而来。 莫非是有什么渊源? 林觉想了一会儿,暂时也没想起。 可这篇术法又为何显现呢? 难道是昨夜受了那精怪的吐气之法? “……” 林觉逐渐回过神来,拿着书翻来覆去的看,却只有这一页有字。 也只记着这篇“吐气”。 再没有其它的了。 而这么一部书,不知多少空页,显然不止这么一篇吐气之法。 林觉又不禁继续思索—— 如何才能让它显现更多呢? 从哪去找修道法术呢? 村里倒是有个三姑庙,供着三姑神,据说颇为灵验,可庙中庙祝他也认识,不过是村中一个普普通通的寡妇,没了倚靠之后去打理庙子,平日里打扫庙宇擦拭神像,有香火钱就拿来买米买菜、割肉扯布,算是村中舒家的族老给的照顾,其实那妇人并不会什么法术,并没有什么神通。 起码在林觉认知中是这样。 想着想着,又想到了昨夜之事。 那妖怪迄今不知是为何物,可昨晚打了一夜交道,却好似和人也没有多大区别,甚至细想之下,比林觉在这村里认识的许多人还更妙趣一些。 这世间又有多少妖精鬼怪? 是否都是如此? 还是千奇百怪? 那些志怪故事又有几成真几成假? 杂七杂八的想着,终是睡着了。 直到被大娘叫醒吃饭。 寻常人家,刚刚遭了病难,吃食自然简陋至极,不过知晓昨夜林觉去了横村汪家祠堂、与妖鬼共处一夜,今日回来便看着有些精神萎靡,加上得了汪家赠的三十两纹银,也算是解了目前的燃眉之急,大娘还是煮了一锅鱼粥,把给大伯的鸡蛋给他煮了一个,让他补补身体。 “大娘不必忧心,今天这三十两银子,二十两是汪家给的酬谢,十两是汪老太爷赠予的药钱,汪老太爷说了,大伯的病都由他们担了。” “人家客套一下,如何能当真?” 妇人已有明显的老态,皱纹本来就多,眉头更是皱得紧紧的。 “汪老太爷向来爱行善事,又十分看重名声,况且还有子孙后代在京中当官,既然答应了,决不会轻易食言。” “娘亲说得对,哪能将希望都寄托在别人身上?”旁边的堂兄也说,是一张黑瘦的脸,“若是这些钱就够把病医好了,那才是最好了。” “这倒也是……” 林觉低头吃饭,也算认可。 随即两人又叮嘱他,这样的事情,以后千万不可以做,又是一些什么担着林家希望、给他父亲交代之类的话,他也只是默默的听着。 仍旧有些头脑昏沉…… 只是家有变故,哪来什么静养? 堂兄吃得最快,吃完就去伺候大伯了,林觉则带上背篓镰刀,出去割草。 割草是喂牛。 喂的自然不是林家的牛,是村里的牛。 也不是谁家的,因为这个村除了吉阳溪上游的林觉一家,其余的都算是一家。严格的宗法孝悌家族伦理将他们捆绑在一起,割都割不开。让林家来割草伺候牛就像让那寡妇去当三姑庙的庙祝一样,是舒家的善心、对他们的照顾。 林觉不觉得割草有什么。 反正闲着,做什么不是做呢? 只是今日有些乏力,脑中又思绪浮想不断,割得不快,腰酸了才割满背篓,往回走去。 路上有人看见了他,是一群孩童。 “诶!林书生!” “谁?真是林二书生!” “林书生,你不是说你要去横村闹鬼的汪家祠堂吗?你去了没有?” “你哪天去?” 林觉还没回答,就听身后又传来一声: “林觉。” 林觉背着背篓一回身,就看见身后站着一名拄杖老人,正忧心的看着他:“听说你昨天晚上没有回来,真去了横村?” “去了。” 林觉只好如实回道。 “去祠堂了?” “去了。” “怎么样?可有遇到什么?” “舒太爷爷……” 林觉看着这位村老,这是为他讲述许多志怪故事的人,也是昨天指引他前去汪家祠堂的人,他停顿许久,不知想些什么,终于感叹的说了句: “世上真有妖鬼啊……” 这一句话,感慨万千,语气中藏着的是对整个世界的崭新认知。 而这只发生在昨夜一夜之间。 “你真遇上了啊?” 老者见他如此,也十分感慨的看着他:“遇上就遇上了吧,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不要害怕,尤其不要自己吓自己,多多休息,没有什么!” “舒太爷爷……” “怎么?” “您说,既然世上都有妖鬼,可有神仙?可有修行和法术?” “当然有神仙!没有神仙,我们拜了那么多年拜个什么?”老者想也没想的回答,“至于你说的高人和法术,等你走出去了,时间一长,多多少少、真真假假总会见识到一些,就看你怎么分辨了。” 意思就是有了。 “那么这些高人和法术,又在哪里可以见识得到呢?” “这就要看缘分了。” “看缘分……” “你想这些做什么?别想那么多,你现在的年纪,好好读书才是正道。在别的地方,很多人想读书还没你这个条件呢。” “是……” “回去休息吧,别累着了。” 老者从他脸上明显看出疲倦,大抵只当他是凭着一腔意气去了横村,不过就如那些一时胆壮前往横村的酒鬼赌徒一样,当发现祠堂真有鬼怪,胆气一泄,便也慌不择路的跑了回来,于是伸手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便拄着拐杖从他面前走过了。 顺便叫走了那些好事的孩童。 林觉便也背着草离去了。 直到夜饭时分,有人成队进村。 来人是横村人,全都姓汪,有人提着臭鳜鱼,有人拎着腌肉,有人一手拿一壶酒,有人提着食盒,还有人抱着一匹布,经过村口下桥亭,沿着小溪顺着许多民房院落往上走去,又过上桥亭,直到林家。 不知惊动多少乘凉人。 若非没有点灯挂彩带红花,还以为是来村里哪家提亲了。 仔细一问,才知林家娃儿昨夜去了横村,夜宿祠堂,不仅呆了一夜,竟然还劝离了作乱多日的妖鬼,此乃是汪家道谢来了。 第6章 汪家道谢与庙会(感谢“绝之吴牧”大佬的盟主) 汪家人来时,林觉正在房中试验。 古书就躺在他的手里。 按照书中所说,林觉逐渐发力,下方从脚趾开始用劲,力气往上到达丹田位置,上力从头顶开始,往下到达肚腹位置,两者相隔不远,并在他的强行挤压之下逐渐重叠在一起。 随即又遵照书中所说,聚精凝神,将这股力量存于此处,憋到极限,直到感觉头晕眼花,撑不住了,忽然一下,体内果然有了滚滚的灼热感。 莫非这就是要吐的阳气? 林觉不敢吐出。 随即连忙又按书中讲的练习方法,死死将气憋住,同时慢慢放松精神,直到这股灼热之感自然散去,完全回到身体中,这才敢放松下来。 “呼……” 长长的一口浊气。 居然是真的? 不用修行,凡人也可“吐气”? 林觉惊讶的睁大了眼睛。 试验结果无疑这么告知他。 这世界如此神奇么? 也就是这时,外头有了动静。 林觉起身走了几步,确认自己的身体与精神状态和试验之前没有什么区别之后,这才开窗看去。 横村汪家果然讲究—— 大抵是觉得只将自己早上答应好的饭菜酒水送过来看起来有些不好看,于是又凑了些东西,凑成了一份在乡人眼中不薄的礼。 汪家的管家也亲自来了。 也有那位被林觉叫做管家的下人。 大娘对此受宠若惊,慌忙接待。 林觉也忙出去迎接。 那位真的管家十分精明,和林觉与大娘客套几句,便去看望了林觉的大伯。看了一下病情,问了请的是哪位医生,待听说是那位神医后,连点几下头对那位的医术表示了肯定,又叫大娘把药方拿给他看看,看了药方,立马就知道大抵要花多少钱了。 于是又取了十两银钱,算是兑现汪老太爷的承诺。 那位被林觉叫做管家的下人也对林觉印象不错,与他说起今天他走后汪家人的反应,也是让林觉因受礼太重而不宁的心稍稍安定了些许。 快天黑了,对方没有多留,很快就离开了。 算下来,昨晚夜宿祠堂,本该得钱十千,最后却得了四十两银子和不少礼赠。 对于寻常人家来说,已是一笔巨款。 大娘将布收了起来,腊肉挂了起来,臭鳜鱼放到了灶屋,酒也妥当放置,还和林觉有关的,就只剩下汪家带来的饭菜。 去年山上冬笋做的笋干,是这边最常吃的菜,取笋衣与五花肉同炖,浓油赤酱,肉香扑鼻,十分下饭。最近山上才发的新笋,正是脆嫩,只取笋尖用来煲腌肉,又叫刀板香,一口带汤下去,能把舌头鲜掉。 鱼头豆腐、乱炖杂鱼。 加上甑子蒸出来的扎实白米饭,松散粒粒分明。 毫无疑问,是林觉来到这个世界以来,吃过最好的一顿饭菜了。 一时只顾吃饭,别无他想。 解决了大伯的买药钱,虽然病情还没有好,却也松了口气,加上这么一顿好饭,轻松之下,居然也有一种享受的感觉。 快乐原来可以如此简单。 大娘将肉都让给了林觉和堂兄,却是叹息着说:“说让你安心读书,没想到最后还要靠你这样子去换钱,你爹若知道,定然要骂我们。” “不会……” 林觉咽下嘴里东西说。 “那位管家想是靠谱的,他刚才说,过几天城里开庙会,会有很多外地的商贩来,药贩子采药人都有,卖的药会便宜些。就算认不清药材,觉得那些摆摊的贩子不靠谱,那几天去城里别的药铺,也要比平时便宜。”大娘又对他们说道,“家里的药还够林启他爹吃个几天,我想着,那些外地来摆摊的贩子就算了,咱也不知道他们卖的真不真假不假,到时候就还是去上回买药的济世堂去,但愿真能便宜一些。” 堂兄也嗯了一声。 林觉听着却是有些想法—— 附近有两个庙会。 一个庙会就在舒村,三姑庙会,相对规模较小,在每年的正月十五,刚过了不久。 另一个则在城里,罗仙庙会,规模要大些,则在每年的二月二。 去年罗仙庙会正是林觉落水之时,被大伯救起后在床上躺了几天,说是养身体也是缓魂安神,于是没有去庙会玩耍。当时大伯未病,家中日子虽然紧巴巴却也勉强过得起走,早春空闲,一年难得玩耍一回,庙会还是得去逛的。林觉去不了是他的事,其他人是去了的。 林觉只记得当时自己躺在床上,迷茫思索人生,堂兄林启则在身边眼气他,给他讲庙会的见闻。 穿街而过的罗仙神像,跳舞的方相,琳琅满目的小吃小玩意儿。行走的巫婆与术士,桥下的算命人,还有各种奇妙难以想究的神仙把戏。 巫婆术士…… 算命人…… 神仙法术般的把戏…… 不知是单纯的手法,还是真有一些奇异的法术。 也不知会不会引起古书的反应。 “林觉要读书,又刚去那家人的祠堂里过了夜,也不知道有没有伤了身体……哎哟……林启你一个人去,可万事小心啊。”大娘总忧心忡忡。 “知道了,娘。” “大娘。”林觉抬起头来,嘴上还有油光,考虑着说,“我听常在下桥亭讲古的舒太爷爷说,人和妖怪打了交道后,可能会沾染上妖气、或者一些不干净的东西。我今天割草回来的路上去拜了拜三姑,听人说县里的罗仙也很灵,我想也去拜拜。不如就我去吧。” “哎呀那还真是!”大娘立马深以为然,“那就林启和你一起去,正好你读书多,不容易被人骗,东西就拿给他背。” “也好。” “你真在那见到了妖怪?” “梦里见的……” “怎么样的?讲来听听!” 这个年头的人,对这类事果然是充满了好奇,只是自家人也更多几分关切就是了。 林觉心里只想着干饭和庙会,不过听大娘都开口了,也只好暂时放下筷子和思绪,又将昨夜的事比今早更仔细的讲了一遍。 …… 没有几天,便到庙会。 “走!” 天还没亮,堂兄就背了一个大背篼,里面装满竹笋,叫上林觉往城里去。 林觉则是揣上古书,另外背了个小的背篓。 舒村距离县城有两个时辰的山路。 此地道路不平,有人为此写过“林深村落多依水,地少人耕半是山”这样的诗,是十分恰当的。此处的山多是大山,林多是竹林,是少见的能将成片的大山全部覆盖的竹林,茂密无比,白天也遮天蔽日,此时天还没亮,便更显漆黑了。 风一吹,竹林沙沙抖动。 不知是心虚有了错觉,还是被那妖怪吐了一口气,气血衰弱了许多,又或是别的原因,林觉跟在堂兄后面,时不时就感觉林中有怪影在晃动。 若这时有把柴刀,许能添些胆气。 好在已近破晓之时了,没走多远,天边就泛起了光泽,再走一段,就已是天亮了。 天亮过后就好了许多。 同时路上行人也慢慢变多。 这年头没有那么多集会,想要买点什么卖点什么都得去城里,许多乡间苦农民都挑着重担,背着背篼,逐渐从各个乡间小路走来,汇入大路,就像溪流汇聚成河流一样,看着竟颇有些震撼。 路上也立马显得热闹了许多。 人气一盛,无论心中还是路上,哪还有什么妖鬼? 渐渐便看得到城门了。 “把你背篓里的山笋也倒给我,我先去天灯巷把它们给卖了,你去买药吧,你聪明些。等你买了药,我差不多也卖完了,咱们在罗仙庙山背后的那条街会合,去看变戏法。要是晚了怕人家散场了。就算没散场,也找不到好的位置。” 这些山笋都是这位小堂兄满山挖来的,竹笋还没冒出头、仅是地面有一道小缝时就将之挖出来了,足够的嫩,他对自己的山笋销量很有信心。 “好。” 林觉答应下来。 一路走过,城中果然比往常热闹许多,越靠近罗仙庙就越热闹。 同时也多了许多外地人的口音。 这种庙会一年一度,有大有小,同一庙会也有大年小年之说,据说最大的庙会影响力可以辐射几个州府,再逢上大年,各地商人、好事的文人闲士提前半月甚至更久就会出发赶来,来凑这场热闹。 罗仙庙会不算太大,不过依托近些年来当地商贾的繁荣,却也不算小了。 还是清早,就已经有许多人在各个大街小巷占了位置,摆摊设点,外地口音竟然占了多数,就连城中巡查的捕快,腰间也从铁尺换成了佩刀。 林觉便看见不少卖药材药酒的。 问了问价,没有多留,只走大路,不去小巷,快步到了城中的老字号济世堂,又用之前问的价当做依凭,加上买得也多,让掌柜便宜了不少。 等到林觉背着药走出门时,外面比先前又更热闹了许多。 街上人挤人,像是河流。 人声真似鼎沸,什么声音都往耳朵里钻,一时什么都听不清楚。 这样的热闹就连前世也少有见过。 林觉左右看了看,将小背篓反过来背在前面,这才试着挤进人群中。 向着罗仙庙的方向,没走多远,便看见有一群人围在一块,将脚踮起能看见中间有一片空地,从那方时常传来惊呼,似是在变戏法。 第7章 把戏人 人太多了,挤不过去,林觉干脆站上旁边街沿的台阶,垫着脚翘首望去。 果然是在变戏法。 只见人群围出一片两丈见方的空地,空地上摆着一张木桌,桌前坐着一个穿布衣的男子,面前三个碗,几颗桃核,将之在碗里变来变去。 却是在玩三仙归洞的把戏。 四周常有围观群众的喝彩与猜测,像是在与把戏人斗智似的。 林觉皱了下眉。 这种把戏他也有所见识,大抵是靠手法和思维引导来操作的,越是高明手法便越高,同时对看官的想法也是越发了解。 仔细一看,更是皱眉。 若是空地足够开阔,只有一人一桌,四面八方都围满了人,这位男子还能将这把戏玩得自如的话,凭着这个有着妖怪与术法的世界,林觉便也保留一些“这位可能真有点奇异在身上”的可能。然而木桌却放在了背对街上墙壁的位置,把戏人侧后方的人本就不多,身后还站了几个同伴,算是将相对容易看出破绽的位置都挡住了。 林觉又沿着这几个方向看了看。 侧方与背后确实更容易看穿,站在那方的人虽然不多,可看表情,也好似确实有人看出了一点苗头。 只是也许看得不是很清楚,又也许觉得对方能有这个手法已经不错了、平白无故没有必要砸人饭碗,便也没人出来拆穿。 倒是许多看官看得兴奋。 大抵平常也少有这么热闹的时候,少有见过这般奇异的表演。 林觉没说什么,站着继续观看。 一会儿过后,一个留着胡须的中年人以彩巾覆盖,变出一个铜盆,彩巾再度一盖,又从空空荡荡的铜盆里变出了水,接着变出了锦鲤鱼。 围观群众喝彩连连。 许多人眼睛睁得很大,精光直冒。 彩巾变鱼过后,又是空箱取物。 除了取来瓜果蔬菜,幼猫幼犬,竟还能取来现场观众身上带的东西。有人起哄要取街头寡妇家里的红肚兜,竟也能取来。 林觉半信半疑,眉头紧皱。 心存希望,也存耐心。 慢慢时间越来越晚,日头越来越高,街上的人流量也到了顶峰。 前方空地之上,把戏人的徒弟跪在地上捡钱,年长些的把戏人便走动着说道: “多谢诸位看官捧场,我们来到这里,算是够了路费。先前表演里头,既有真的玄奇本事,也有苦练的手法,既谢谢诸位看官热烈捧场,也感谢一些看破不说破的讲究人,小人谢过诸位了。” 说着抱拳行礼。 围观群众正是看得起劲,又听他说话好听,自然又是呼声一片,起哄让他再来一些好看的。 “本来没吃早饭,肚子饿了,想歇一歇吃点东西喝口水的,既然看官们想要再看一些好看的,我等自然也不能扫了诸位贵人的兴。” 说完朝着旁边一招手。 便有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郎跑来,在这倒春寒的时节,却只穿了一条裤子,上身光溜溜的,瘦得能看见排骨。 “各位看官!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但愿这一场能给大家日子添些红火,小娃娃表演次数还少,莫让小娃娃羞到了脸皮!” 依然是那年长些的把戏人拱手说话。 是有些话术在身上的。 那位少年郎则是一声不吭,刚跑出来,就绕着空地跑了两圈,面朝众位看官张大嘴巴,似是要将嘴巴展示给所有人看。 里头什么也没有。 随即见他取出一粒黑乎乎的丸子,和着饴糖放进嘴里,嚼吧嚼吧,忽然眼睛一瞪,仰头朝着空中一吐。 “轰……” 一大篷火焰在空中绽开。 围观众人被吓了一跳,随即这热烈的场景立马引来一大片惊呼声拍掌声。 林觉也大出意外。 不知那黑乎乎的丸子是什么,可就算是可以燃烧的药物,却也没见着什么引火的东西。 思索之下,林觉连忙下了楼梯,往前钻去。 “别挤别挤……” “挤什么挤?” “谁在挤我啊?” “你这小子……” “借过一下,借过一下。” 陆续又有行人被火光和惊呼声吸引来,加之需要分出手来护住背篼和药材,致使林觉费了不少功夫,这才挤到最中间去。 “轰!!” 又是一篷火焰在天空炸开。 四周观众依然兴奋沸腾。 什么叫热火朝天? 这便是了。 不过表演却已到了尾声。 “呼……” 那名少年郎似乎很累,喘着气,停下来看向中年人,又看向四周的观众,一声不吭,连忙低头拱手。 顿时一阵叮叮当当。 许多人往中间丢钱,或是丢一些果子蔬菜,也有人把鸡蛋放在地上往前滚过去的。 这年头什么都算打赏。 然而就在这时,旁边却响起一道不合时宜的声音: “看了这么久,总算看到一样称得上真本事的戏术了,只是这般简陋的厌火术,拿到庙会上表演,未免有些糊弄人了吧?” 声音苍老,不乏轻蔑之色。 众人循声看去,是个布衣老者。 “这位看官是……” 中年把戏人不由试探的拱手说道。 “算是同行。” 老者笑眯眯的说一句。 中年把戏人闻言,立马神色一沉。 其余看客则是愣了一下,随即有不少人都露出兴奋看戏的神色。 气氛本就热烈,如此更上一层。 “虽然俗话都说,同行是冤家。不过我等来到这里,是向当地县官报了备,交了钱,也问了路,没有得罪谁,没抢谁的生意。”中年把戏人思索了下,这才谨慎的对老者说道,“老前辈这是……” “你没做错什么。老朽只是晚了你一步来到这里,和官府报备的时候,官府的大人们却说已经有耍把戏的人报了备,交够了钱,占了好位置。刚巧今天没有什么事做,就来逛逛,又刚巧遇上你们。”老者干脆走了出来,笑呵呵的,“本想着来长长见识,看看别地同行都有什么本领,不曾想却并没有看见什么厉害本领。” 语气颇有些无奈,真似本无恶意。 甚至说完还叹了口气: “这人啊,年纪一大,话就多,心里有什么,实在憋不住,就开了口。” 中年把戏人脸色阴晴不定,再打量一番四周的看客,只好收回行礼的手,说道:“说我们不够厉害,看来老前辈是有什么要指教的了!” “指教谈不上。你们方才表演的,能让我看得上眼的,也就最后这手厌火术而已。只是这小娃娃练得,却还只是入门啊。” 话音一落,刚才表演的那位少年郎立马左右环顾,低头玩手,不知所措。 “老前辈说得不假……” 中年把戏人原本在围观群众面前是放低了姿态,极尽客气卖惨,俨然是很好说话的艺人性格,此时也不禁将脸沉下了: “只是我家孩子还小,一个小娃娃懂什么?老前辈就不要羞臊他了。这厌火术刘某也修习了多年,便让老前辈帮忙掌掌眼,看看火候。” 围观群众闻言,立马起哄。 林觉也多了许多兴趣。 只见中年把戏人同样打开陶罐,取来一枚黑乎乎的丸子,同样加上饴糖,放进嘴里嚼着,同时身后自有人敲锣打鼓拍镲。 “咚嚓!” 一声鼓镲响,中年把戏人刚好仰头,和着声音陡然一吐。 “轰!” 却不是一道在天上炸开散乱的火焰,而是一条笔直的火柱,直冲天上,长度起码有两三丈。 这道火柱十分显眼,若是地势站高一点,怕是隔几条街都能看得见。若是换了晚上,怕是整个县城都能看见火光。 不管是看门道是看热闹,都能看得出,这里面定是有功底的。 中年把戏人却不停,继续连吐几次。 加上把戏团队吹打拍敲弄出和声,将气氛烘托得极好,四周看客的情绪再上一个台阶。 很明显他的功力确实比那名少年郎更深,不仅能凝聚火焰,吐火成柱,吃一粒丸子也不止吐一次,而是能连吐三五次。 随即中年人再吃一颗,又围着空地转圈,将火柱吐到所有观众头上,让人们感受那炽热的温度。甚至找来木头,放在火盆里,喷火点燃,以表示自己所吐的火焰绝非障眼法,而是真材实料。 “不错不错……” 老者连连鼓掌说道:“你这厌火术倒是有些火候了。” “敢问老前辈有何指点?” 中年把戏人一时也颇有些自得。 “指点谈不上,谈不上谈不上。只是或许各位看官没有听说过,不知同行听说过没有?厌火术本有上下两等。”老者笑眯眯说道,“下等厌火术需用火丸火油等东西入嘴施放,上等厌火术却不需要。” 中年把戏人顿时一惊。 围观群众亦是停顿一下,随即哄然一下,开始议论与呼喊起来。 “什么上等?表演一下看看!” “比一下!” “老头莫耍嘴把式!” “你这老头忒不讲究,想摆摊设点赚钱去城南不就行了,人家在这卖力了一上午,也不容易!” 老者起初还推让,可在众人不断的起哄呼喊中,终是走了出来。 只见他不慌不忙,不取火丸,只是走到先前中年把戏人点燃的、装满木柴与火焰的火盆前,对众人笑了笑,忽的俯身吸气。 “吸……” 顿时火焰成卷,由粗到细,像是有灵一样,往上卷动着钻进了他的嘴里。 围观群众不由安静了下。 再看老者,毫无异样。 他也张嘴展示,嘴里什么都没有。 可忽然开口一吐: “轰……” 又是一条火柱冲天。 这可把围观群众看呆了。 林觉也睁大了眼睛。 虽说这条火柱没有中年把戏人的长,也要更散一些,可他没有吃任何东西,加上吸火入腹、再吐出来这般把戏,视觉冲击可要大得多了。 一时简直宛如神仙手段。 “各位盛情难却,老朽推辞不过,只好上来献丑。不过也请格外退一退,老朽年事已高,气力不如这壮汉和后生,吐出的烈火散溢,燎烤到各位的头发脸皮,可概不负责。” “轰……” 老者像是方才的中年把戏人一样,绕着空地走圈,往众人头上喷吐火柱,让众人感受那炽热的温度,甚至燎烤到人的头发,好证明火焰非虚。 加上敲锣打鼓声,更添众人惊骇。 “轰……” 一道火焰从林觉头顶飞过。 林觉是少有的没有往后退的人,甚至就连火焰经过也只护住身前背篓口子、没有护头——这老者真如他所说,气力不如年轻人,火焰更散,林觉立马便感受到了那炽热汹涌的火焰威力。 与此同时,心中有种奇异感觉。 林觉一下想起来了—— 自己在横村汪家祠堂,当时那位妖怪吐的烟气袭来之时,也有这种感觉。 只是不知究竟是否如自己所想。 林觉呆愣之下,抬手摸头。 有几根头发微卷。 第8章 厌火术 “小哥,没烧着吧?” “没有没有……”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烧着几根头发我们也愧疚啊。” “是我自己没当心。” “站远一些就好,嘿嘿嘿,让我再吸一口。” 老者满面笑容,似是对众人的惊讶反应极其满意,又走回火盆边,低头猛吸一口。 “嘶……” 当即烈火如烟,入他口鼻。 林觉眼前恍惚一下,好像看见这些火焰到他嘴边,便自然而然的变成了一道散发着火光的气或雾,进他口鼻后,仍然能透过皮肉看得见光泽。 可这恍惚只是一瞬。 一瞬过后,一切如常。 林觉不由抬手揉眼,再度看去,也什么都没看见,唯有一个吐火的得意老者。 一时不禁疑惑呆滞。 没有多久,双方相持不让,竟然约定比赛起来,在场地中间划了一条线。一边的钱归老者,一边的钱归原先的把戏人,双方各施本领,围观群众喜欢谁就把钱丢到一边,如此来分胜负。 把戏人玩钓鱼术。 老者就把手砍下来呈观众人,又接回去。 把戏人表演断绸戏。 老者就向众人借来书本绸布,全都丢进火盆里烧,烧成灰烬,片刻之后,又从别的地方将它们原封不动的取出来。 一时十分精彩。 有人喜好纯粹,老者明显表演得更好,便将钱财与别的东西都往老者那边丢;有人则是觉得中年把戏人占了道理,加上他说话十分中听,一开始对他的印象就很好,如今见他被欺负,受了委屈,不由心生同情,为他不平,于是多将钱财物品往中年把戏人那方扔。 也有起哄看乐子两边都丢的、吝啬钱财分文不给的。 只是林觉却渐渐发现不对—— 原先这群把戏人耍把戏的时候,后方那几人敲锣打鼓拍镲就算了,可双方明明对立,为何老者表演时,那几人也在敲锣打鼓,烘托气氛? 难道双方之争竟如此君子? 如是一直持续到半下午,把戏人们都累得不行,也陆续有看官开始归家了,这些把戏人才说今日作罢,到此收摊。 老者笑呵呵的,俨然比拼取胜,弯腰捡了自己那方钱财,还大手一挥,大方的将其余物品都赠给了中年把戏人,随即便悠然然迈步离去。中年把戏人则是又气又得故作风度的拱手道谢,脸色依然不好看,却还客客气气的将看官们请走,说好明天时间地点,让众人有空再来。 林觉不由遗憾。 没有见到更多法术。 后面那位老者表演的断手术虽然神奇,是林觉相对最确定的,多半也能属于法术的范畴的把戏,可是自己却并没有那种奇怪的感觉。 只有猜测,暂不能肯定原因。 也不知古书上是否有反应。 也是直到这时,他才陡然反应过来,自己还与堂兄约好了要在罗仙庙背后的街上会合。 那位堂兄性格颇为憨厚耿直,年纪也不过十六七,这么久还等不到自己,怕不会以为自己出事了吧? “不好!” 林觉连忙往那方向走。 一路穿街走巷。 好几次想停下来卸下背篓,从怀里掏出古书看一眼,硬是强忍住了。 直到来到指定位置。 堂兄果然不在这里。 林觉也不知他去了哪里,不敢随意去找,只好站在这里等着。 幸好没过多久,就有一个背着大背篓的黑少年走来,从背篓的晃动可以看出,里头是空的。 看见林觉,他连忙快步走来。 “你到这里多久了?” “我……刚到。” “刚到?那你去逛了没?看了戏法没?”堂兄顿时瞪大眼睛。 “看了……” 面对他清澈的眼神,林觉有些内疚。 “呼……” 堂兄却不禁松了口气。 “逛了就好。看了就好。今天来卖山笋的人太多了,好多都是这么高的小娃儿。”堂兄用手比划了一个大约和他胸口差不多的高度,“还好我最后按照你上次说的那样,去城里贵人门口问,他们一看笋好,就都买了。” “这?” “差点害你等我半天,还好你聪明。” “嗯?” “你是怎么知道我卖不出去的?” “我……” “不说算了!你吃东西没?吃的还在我这里。吃完我们再去逛逛,去罗仙庙拜一拜,卡着天黑回去就好。”堂兄从背篓里拿出两张挞粿,先递一张给他。 “最好还是天黑前回去。”林觉想到早上在竹林中看到的那些鬼影。 “来得及,大不了跑一段。” “嗯……” 林觉已接过挞粿吃了起来。 挞粿就是炕熟的薄饼,薄薄一张,有大有小,大娘做的堪比脸大,梅干菜或者笋干丁做的馅,很干,容易携带,是当地商人走商常带的干粮。 “你买了药没?” “买了。” “便宜了多少?” “算下来每个月比上回少两千钱。” “我看看……” 两人边走边吃,随口闲聊。 只是林觉有些心不在焉。 吃完拜一拜罗仙庙,又逛一圈,可惜没有再见到任何超凡脱俗的景象,即使路上见到了巫婆术士,也没当街展现出什么奇特的本领,见到了在桥下算命的残疾道人,两人也付不起算命钱。 直到太阳越发西斜,两人才往外走。 快出城时,穿过一条小巷,不经意的抬头一看,林觉却愣了下。 前方巷子中正是那群把戏人。 仔细一看,不光有原先以中年把戏人为首的那伙把戏人,竟还有那名老者,甚至还有几名起哄参与过的围观群众,此时聚在一起,吃着干粮。 那名老者还坐在一个木箱上,坐得最高。 看起来他才像是领头的。 一扭头看见林觉,看见林觉也正看着他,他也意外,笑着放下手中蒸饼,说了句:“小郎君不是来找我赔头发的吧?” “自然不是。” 林觉跟在堂兄身后,朝他们走近。 “只是路过?” “只是路过。” “那咱倒是有缘!” “确实有缘。”林觉点了点头,又左右看他们,想了想,问了句,“你们是一起的?” “嗨!” 老者无奈的摇了摇头,带着笑意朝天拱手:“不过是取乐各位看官的把戏罢了,不足道也。” “原来如此……” “不足道也。不足道也。” “知晓知晓。” 想来当场也有些人是看穿或早已知晓这些套路的,只是确实如老者所说,不过把戏人取乐看官、博取钱财的把戏罢了,实在没必要拆穿。 林觉本已跟着堂兄,慢慢往前走着,走过那群把戏人了,却实在不解,于是又停下脚步,回头问道: “敢问老丈,今天表演的,那个,叫厌火术,可是法术神通?” “法术?”老者刚准备去咬饼子,又停下来,皱了皱眉才对他说,“若说不是法术,却也确实不是平常的手段。可若说是法术,被那些有真道行真本事的高人听见了,恐怕又会笑话我们。” 意思便是法术了。 “那……” 林觉一时不知如何开口,组织了下语言,这才问道:“会法术的不都是修行高人吗?老丈又为何在这卖力挣这份苦钱呢?” “哈哈哈哈!什么神仙高人?只是会点小把戏而已!不能帮我们偷不能帮我们抢的,不挣这份苦钱,又做什么?”老者不由仰头笑道,“何况我们只是从京城过来,去齐云山玄天观赶个道会,中间顺便歇歇脚,挣点路钱罢了。” 那名中年把戏人闻言也点头:“靠本事挣钱,怎么挣都不丢人,坑蒙拐骗才是丢人!何况此乃老祖宗传下来的正经戏术,本就是演来看的!” “也有道理。”林觉点了点头,若有所思,随即又道,“齐云山道会?” “是嘛……” “不知这是什么?” “你家就住这里,齐云山你都不知道?便是道家名山之一,今年大醮就在齐云山玄天观举办,我们都是去凑个热闹的。” “名山……” 林觉皱眉思索起来。 “天要黑了,两位小郎君,别多想了,快些归家去吧。”老者笑呵呵的说道。 “冒昧再问一句,道会是什么时候?” “小郎君故事听多了。纵使向往修道神仙,也别将心思往这里放,回吧。”老者一副见多了他们这种毛头小子的表情,笑着摆手,倒也挺好说话。 “那便多谢指教。” 林觉照着这个世界人的习惯,向着他们行礼,以示尊重,随即跟着堂兄离开这里。 却忍不住边走边回头。 这群把戏人仍旧坐在那里,各自啃着饼子喝着水,小声交谈。 却是不知明天他们又耍什么把戏。 或是又上演什么戏码。 林觉只随堂兄加快步伐。 好险赶在天黑前回到家中。 林觉将药材都交给了大娘存放,自己还没吃饭,便回到了房间。 取出古书,连忙翻开。 书上果真又添新篇: 厌火术,戏术也。 第9章 养气法 “厌者,满也。 “厌火术,即存火之法。 “此术原自西域异国传来,起初将火丹火油与糖浆一同放进嘴中,喷吐成火,供人观赏。造诣深便无需引火之物,造诣浅则需持火为引。 “后经不知名的道人改进,融入养气吐气之法,有了上中下三等的说法,原厌火术只为最下等。 “中等厌火术无需火丹火油,而是配合养气吐纳法,吸取火之精气,存于腹内,用时吐出。造诣深者,火气可存数日乃至半月不散,造诣浅者吸了火气只能保管片刻,若不吐出,或是灼烧自己,或是消散无形。 “上等厌火术无需火丹火油,也无需吸取火气,只在体内蓄养五气,用时导引成火,便可吐出,火气多少随体内五气而定。 “此法与五行法术中的火法不同,无论造诣深浅,终为凡火。可引火,可照明,可灼人,可吓马,可烧新鬼,可退小妖,没有大的用处。 “因而为戏术。” 似乎也与吐气有些关联…… 林觉小声读完这一页,手捏纸张。 手刚触到这一页,顿时又有难以察觉的微光乍现,眼前一阵模糊,专注都被拉到了虚无的脑海之中,顿时有声音响起。 依然如同自己在脑中默念: “修习下等厌火术,需调配火丸火油,苦练喷吐耐受之法,此附尚德年间民间一火丸配方……” 尚德年间? 林觉听到要点,不禁思索。 好像已有几朝了。 是此书作者所处的年代吗? 暂不多想,继续往下。 “修习中等厌火术,需修习吐纳法,了解吐气法,感悟火之灵韵,待与灵韵有感,便可由此将火气吐纳进腹,熟练之后,以吐气法喷吐为火。 “修习上等厌火术,需修习完整的养气法,吐纳导引,同样感悟火之灵韵,却由体内自生火气,导引吐出。造诣深者,不止能够口吐烈火,挥手投足之间也可洒出火气,化为火焰。 “习者不可食大寒之物。” 仍然有完整的修习方法,包括一些感悟心得,注意事项。 林觉初听一遍,没有完全记住,只是指尖往下一翻,竟然发现下面还有一页: “养气法,古始修法。 “天生五气,世间有灵,根骨上佳之人,即使肉体凡胎,也可偶尔窥见天地五气灵韵。 “古人感于五气灵韵,觉得奇妙,通过长久摸索,掌握了将之引入体中的方法,并逐渐演变成养气法。 “此法为天地修行灵法之始,下可强身健体,上可修行得道,加之对于天赋要求极低,甚至许多修习养气法的江湖人根本无法修习灵法,因此迄今仍是江湖世间流传最广的修行法门。 “养气法多种多样,大抵有吐纳与导引两步,奈何凡俗江湖之人,大多只得一半。 “得吐纳者,常学戏术,得导引者,常养体魄,合二为一,方为修行法。 “……” 林觉这才恍然想起—— 在之前一年中,自己确实偶然能够看见一些奇妙的气或光泽,或是在早晨太阳初升时候的山巅,或是在早春雨后的林间,亦或是今日那位老者吸纳火气的刹那之间,无法掌控,难以捉摸。 按照书中所说,自己似乎天赋不错。 “此为多种养气法之一: “须知气有阴阳五行四时之分……” 林觉继续往下听,一边听一边想。 如果书中所说不假,并有较高权威性的话,厌火术有上中下三等,今日那伙把戏人展现出来的是中下二等,不知会不会上等厌火术。养气法常被世人拆分为吐纳与导引,那位老者也只展现出了吐纳法,不知会不会完整的养气法。 即便如此,也颇为奇异了。 凡火毕竟是火,对人有一定杀伤力与震慑力,对付小妖小鬼应该也问题不大。 只是却仍在城中表演。 好像也有一定道理。 仔细想想,林觉也曾从村老口中听过,世上有些江湖高手,能在十步之内,一瞬之间,取人性命,不管是真是假,这般厌火术威力寻常,难以短时之间对人造成太大伤害,喷吐距离也有限,真到了战场或是生死搏杀的境地,似乎也不见得有多厉害。 起码比不过弓箭。 不过从那些把戏人的话语中隐约听出,之所以这样,更像是他们的选择。 无论如何,昨天与他们一番交谈,多少也对林觉有些启发,除了启发,也帮他对这个世界的样貌又多看了一眼。 “养气之人,吐纳五气,蕴养灵韵,应折中,取平衡之道……” 林觉还没来得及听完全部,外面就传来了堂兄的喊声,叫他吃饭,使他从那种聆听自己心声一般的状态中脱离了出来。 一遍也学不会,实在不急此时,于是将书合上,放在了柜子上。 又不由看了一眼柜子。 上面除了这本不知从何而来的古书,还放着十几本线装书籍,大多都是自己从村里大户人家或夫子家中借来的。 此地商人大多崇尚儒学,对于借书这种事情,往往是乐意的。林觉向来很有礼貌,对书也爱惜,总是按时归还,于是大多都乐意借给他。 可是自从夜宿横村祠堂遇妖之后,林觉已经几天没翻过书了。 也没怎么去书院上课了。 “唉……” 摇了摇头,林觉往外走去。 …… 次日清晨,村外小山坡上。 林觉已然坐在了这里。 按照书中所说,灵气有天地阴阳四时五行之分,每时每刻都不一样,哪怕换了不同的地方也不一样,变化无穷。 养气法简单原始,修习者道行都浅,因而修行之时,切记不能有偏向。世间很多养气之人之所以练偏了,就是因为不懂这个道理,没有注意,时间一久,体内养的气就不再平衡折中。 正午阳气太重,半夜阴气太重,都不适学养气法的人,因此要选清晨或黄昏时分是为最好。 四时轮转,都有不同,例如冬至夏至这等时节,一个昼最短夜最长,一个夜最短昼最长,都是阴气与阳气某一方极胜另一方极衰的时候,在这种时候修行养气法也是事半功倍,有害无利,干脆直接避开。 相反,春分秋分这种昼夜平分时,阴阳之气最为平衡,天地灵韵最为奇妙,修行便是事半功倍。 都在一处修行也不好,需要时时变化,山水林间,天地广阔,多采灵韵。 照着书中所说,林觉静心凝神。 脑中万念,追寻一念,渐至无念,身体自然融于天地,感悟天地五气,自然灵韵。 冥冥中好像到了火候。 忽然睁开眼睛—— 眼前大抵还是原本的村落模样。 一条小溪,一汪泉水,从上而下,一左一右汇在一起。村落便依水而建,是一大片的白墙青瓦,错落屋檐,在这清晨,时常可以听得见鸟叫声与妇人捶打衣服的声音,于空中回荡。 后方则是如屏风一般的连绵青山。 之所以是大抵,是因为还有气。 小山之间,溪流之上,屋舍之中,大山之巅,都有微光气流升起流转,自天地起,归天地中,使得这幅画面平添了几分奇异与梦幻。 “真美啊……” 林觉的第一想法居然是这个。 随即保持心神,吐气引导。 “嘶…… “呼……” 吐纳之间,隐约有所感,又好像没有。 林觉既不焦躁,也不疑惑,按着书中叮嘱的,保持耐心,持续吐纳。 感气于口鼻,便导至体内。 竟然一次就有了模糊的感觉。 果然如书中所说,自己偶然都能看见天气五气灵韵,应当能算是天赋很好的。 不过也有书中讲述详细的功劳。 这本书的内容完全是站在一个更高许多的高度,携带着丰富的经验、极深的感悟与超高的造诣,透彻全面的讲述着这最简单的养气之法。 直到太阳渐高,温度上升,阴阳之气越发失衡,林觉才睁开眼。 “呼……” 最后吐出一口浊气。 按书中说,该停下了。 林觉也从那种心境中脱离出来,眼前的世界重新恢复了清晰平常,俨然一副秀丽的村落山水画。 可他却不禁继续思索—— 这世间果真不寻常。 既有妖鬼法术,莫非真有仙神长生? 无论怎样,这些才是这个世界更为妙趣独特的一面啊。 “……” 林觉沉默着。 心思已完全不在读书上了。 再想到村老口中所述的那个神鬼志怪世界,林觉一时简直觉得,那些法术神通、志怪奇事,简直就像远处巍峨屹立的山,像开阔绝美的风景,看似只是安安静静的待在那里,可其实是在呼唤他啊…… 第10章 心已不在此处 “林觉,这么早就出来割草了?” 林觉下山之时割了一背篓草,回村正好遇到爱讲故事的村老。 于是他连忙停下脚步,回答着说: “是啊。” “你以往不是早上去书院读书听讲,下午才去割草的吗?”村老本是清晨遛弯、看庄稼为乐,也停下来看着他,表情有些严肃,“昨天才听夫子说你这几天都没怎么去书院。你要知晓,村里让你割草喂牛,是既想给你找点事做,也不想耽搁到你念书,你可不能荒废了学业。” “舒太爷爷说得是。”林觉如实说道,“只是那夜在横村祠堂,吸了那妖怪吐的烟雾,这几天都还觉得头脑有些昏沉恍惚,直到现在,提起读书都觉得浑身没劲,所以才暂歇的。” “那你可得好好休息。” “知道了。”林觉顿了一下,“这三天城里罗仙庙会,舒太爷爷怎么不去逛逛?” “我哪走得了那么远?况且庙会而已,又不是年轻时看少了。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也觉得没什么好看的了。”村老顿了一下,“你去了?” “为大伯买药去了一趟。” “有甚看的?” “看到有变戏法的,把手砍断都能接回去,真是神奇。” “有些倒也确实有些奇妙之处。” “舒太爷爷知晓齐云山吗?” “齐云山如何不知?老夫又不是没有出过村的。” “敢问舒太爷爷,齐云山在何方?又是什么地方?听庙会上的人说,齐云山有个道会?” “齐云山是极有名的道教仙山,都说上面的宫观十分灵验,住修的道士也都是天师。”村老说着露出思索之色,“至于在什么地方。我记得是往和县城相反的方向走,估摸着有四五百里路,啧,说远也算不上太远,能走出这个村子呢,不急不慢的走也就走个七八天,走不出这个村子嘛,便一辈子也到不了那里,也可能一辈子都没有听说过。” “道会呢?” “什么道会?” “齐云山的道会。” “这倒没听说过,你在哪听说的?” “听那些把戏人说的。” “你小子啊,须知三教儒为尊,天地间第一人品,还是读书。读书是第一要事,莫要把心思放到那些地方。好好读书,等你登临天子堂,不管到了哪个名山宫观、仙地洞府,也是座上宾。” “受教受教。” 村老杵着拐杖回去了。 林觉也背着草走了。 “齐云山……” 似乎倒确实是个有名之处。 盛名之下,不知是真是假,亦不知是否能副。从走南闯北的把戏人也要去齐云山凑热闹来看,恐怕多多少少也是有些本领的。 只是这类名气极大之处,想来不管是否有真材实料,门前的人定也不会少,自己若是光明正大的去求学,多半也不容易。 而那被称作道会的大醮能吸引到把戏人不惜千里迢迢也要去凑这个热闹,会上的奇人异士怕是不会少。 只可惜,一来如今大伯还躺在病床上,按照这世界这年头的礼法,自己这个做子侄的无论如何也不该轻易远游,大娘定也不会放心让自己走。二来自己也不清楚具体的时间,就更别说这一去一来最少半个月要多少盘缠了。 怕是要与这个机会错过了。 不过这等大会,肯定不止一次,定然是有周期和规律的。 林觉走回到家,开始为大伯煎药。 将小火炉搬到外面,放入木柴与引火之物,慢慢耐心的点燃。 林觉十分专注,看炉中起浓烟,轻轻吹一口气,浓烟便被吹散,露出里头大盛的火光,又吹出几颗星点。很快浓烟恢复,重新遮蔽火光,却依旧从烟中隐约透出一点火光来,似乎有能量孕于其中,急待释放。 “呼……” 积蓄的火光轰然冒出,熊熊燃起。 林觉认真看着,甚至伸出手去,放在火上,感受温度。 在这仲春时节的早晨,林觉穿这么点衣服,总是有点冷的,在这时候烧火也算是一种享受。 除却享受温暖,如此紧盯着火,他也在按着书中所讲,细细体会着炉中之火,看着它一明一暗,一摇一晃,一起一伏,感受着火的灵韵。 忽然俯身张嘴,猛地吸一口气。 “吸……” 像是昨日那老者一般。 自然,什么也没发生。 只是吸了一口热气罢了。 “哈哈……” 林觉笑了一下,转身拿锅。 白烟渐起,药香飘屋。 一日一日大抵都是如此—— 清早天刚蒙蒙亮就起床,背着背篓去往山上溪边,在夜昼交替时盘坐吐纳,随即割草回来,总要遇上一两个同村人,总要交谈几句。 回来吃个早饭,便为大伯煎药,感悟火之灵韵。煎好之时,堂兄差不多也就回来了,由他喂给大伯。林觉则正好去帮大娘烧火,煮午饭,这个时候更方便感悟火之灵韵,下午做些杂事,傍晚又去盘坐吐纳。 这种天亮前醒、天黑就睡、每天从早到晚都有事做的日子,起初林觉还不习惯,适应过后,居然也挺充实自得的。 只是渐渐也有不同。 大约几天之后,林觉吐纳之时,已能清晰感觉自己吸入天地五气的过程,在这时节,早晨本不该起雾的,可一呼一吐之间也多了一抹白。 回来煎药,吸一口气,有时竟能将火焰吸起,险些烧到自己。 又过半月。 林觉在山间溪谷入定,竟能清晰感觉到四周天地万物的灵韵。 这时每日独自煎药,点起火后,深吸一口,便已能将火焰吸入口鼻,化为火气,存入腹中,可留数刻。 将气吐出,便是一篷明火。 哪怕心里早有预期,可首次成功时,林觉还是被深深的震撼了—— 一篷火焰从自己口中吐出,这种掌握法术与不凡的感觉,仍然在他内心构建出了一种极致的奇妙,缥缈似幻,恍然如梦。 这种感觉无疑是难以抗拒的。 …… 不知不觉,两月过去。 此方天地由仲春到了初夏。 那位神医开的药虽然贵,效果却也真的好,大伯的病眼见得好了起来,已然可以下床了,最近几天还犟着出去做点农活。 不过这对林家来说,也只是解了燃眉之急。 林觉是个读书人,读书的消耗本来就大,原先大伯没病之前家中就是勉强维持,如今就算大伯痊愈如初,也只不过是回到了原先的境地。 偏偏此地盛行的孝悌礼法不止约束着晚辈,也约束着长者,只要林觉待在村里一天,大伯大娘就得养着他,甚至既不能让他放弃读书,农活也不能让他多做,否则在这舒村,就会有指责与闲话。 当然,除了孝悌礼法,亲情也有不小的约束作用。 这也是林觉最近常常思索的问题。 日子还是照过。 “哗哗……” 小溪流水奔涌不绝,少年任由青牛在旁边吃草,自己则捉了几条小鱼,将之用竹枝穿着,另外捡了一堆木柴来。 面对木柴,林觉却不取火折,只是抬头左右环顾一眼,便低头一吐。 “呼~~~” 一口火焰吐出,持续不断。 没有多久,便将木柴点燃。 林觉将鱼儿放在火上炙烤,目光盯着火焰,逐渐出神。 旁边青牛有些诧异,多看了他几眼。 照着那本古书所说修习下来,进速虽然没到极致,却也算是很快了。 如今林觉纵使还没到自生火气的地步,可一口下去,也已能吸纳大量火气,能在体内存放一天一夜也不散。若说吐火的距离和次数,还要比当日那名老者更远更多一点。 林觉大抵明白,也许那位老者就是书中所说,没有灵法修习天赋的那些江湖人,因而只能苦修吐纳法,修习大半辈子下来,造诣也有限。 自己则应当是可以修习灵法的,估计天赋还算比较好的。 加上年轻也是优势。 只是不知灵法到底又是什么。 同时他也发现了古书的局限—— 虽然目前为止,无论是吐气,还是厌火术、养气法,古书讲得都很完整通透,可它毕竟是死物。 如果它所讲内容林觉完全能够理解,那就没有什么,可但凡林觉有什么不懂之处,或是有别的相关的疑问,需要解答,它就不能回答了。 因此有时林觉需要找人请教某个穴位是什么地方、某个名词是什么意思,有时还需要摸索着来,总担心练岔了会走火入魔之类的,格外谨慎。 若非如此,进度应当还会更快。 “呵……” 林觉忽然想到,自己此时出去,就算在街头表演戏法,应该也饿不死了。 如果精通其中门道,知道哪里哪里有庙会,如何如何调动看官情绪,说不定赚的钱还不少。 如此一想,心又一沉。 离开这个小山村、去外面见识这片广阔天地的想法越发强烈。 渐渐闻到香气。 等他吃完这串小鱼,旁边的青牛也差不多吃饱了,林觉由着它下河玩了会儿水,这才牵它回去。 恰好在饭桌上,听堂兄问:“你最近见过舒大头没有?” “前几天见过。” “他今天走了,估计很长一段时间都见不到他了。” “去哪了?” “去邻县念书去了。” “为何去邻县念书?” “说是我们村才气不足,这么多年也没几个考上功名的,前些天邻县有位大人告老还乡,在收学生,他就去那拜师了。” “外出求学啊……” 舒大头是村中舒姓子弟,家中比较富裕,和林觉和堂兄年纪相仿,加之同村,所以小时候常在一起玩耍,直到慢慢长大接触才变少。堂兄给他说时语气有些奇怪,应当是少年人的唏嘘。 林觉倒是忽然觉得,这正好给了他一个令大伯大娘更好接受的理由。 “我也想要出去求学。” “你也想?为何?去哪?” 林觉放下筷子,认真解释着说: “一来家中贫困,堂兄尚未娶妻,大伯久病初愈,再供我读书实在难以为继。 “二来村中也许真的是才气不足,近些年来少有考中的,甚至连过发解试的人都没有几个,我们又不像舒家大族,在县里有关系,长久下去,恐怕难以读得出来。如此还不如出去。 “最后就是,我思索许久,那夜横村汪家祠堂那位所说应当不是骗我,我落水逃生,魂魄不稳也很合理,若不出去,找不到我的安魂之法。” 既有外出求学,自然也有游学。 古往今来,不少名人都进行过游学。有的是已经有了很深的学问,为了丰富自己四处寻访名师,有的是打着游学名号,游山玩水结交好友,有的则是单纯四处寻访名师,希望能教导或在人脉上帮助自己,考学入仕。 林觉此刻已然没了读书之心,满心都是仙道长生、见识这个世界奇妙独特的一面,待在这村中既是对自己的煎熬,也是大伯大娘的负担。 更何况还有那夜那位所说: 他的魂魄不稳,得寻安魂之法。 这倒正是个不错的理由。 正好又有同村人在前开路。 只是此时尤其是此地的宗族礼法实在太严,欲行此事,也不是那么简单。 至少便得给村中舒姓族老、相熟的邻人都说清楚,自己是自愿出去游学,否则自己一走,大伯大娘恐会遭人闲话。 另外还要开具凭由。 林觉决心一下,便十分果断。 几天下来,先是陈明利弊,近借同村舒大头的例子,远引古人游学先例,说服大伯大娘与堂兄。随即挨家挨户上门,与相邻的人道谢道别,详细告知他们自己的想法与这样做的理由,却是避开了家中负担这类事情。 借了书的也得把书拿去还了。 第11章 此去寻仙问道 横村汪家,堂屋之内。 林觉再次上门。 虽然此前夜宿祠堂驱离妖鬼一事已然了结,可他再来,也依然得了一张座椅一碗茶水,茶中红汤配金菊,俨然是好茶。 林觉带了一只山里陷阱捉到的野鸡,在这山间不是多么珍贵的东西,却也比常见的山笋米粮值钱不少,是自己的一点心意。 “多亏老先生的帮助,家中大伯病已痊愈,如今已无碍了。” “功在你,不在我,你我互不相欠,倒也不必特地来谢我。”汪老爷子看着他,“不过这样一来,你倒是可以安心读书、考取功名了。” “实不相瞒,我已决定离开了。” “外出?你不是在村中读书吗?” “村中才气不足,近些年来,村中之人求学之路一直不顺。正好晚辈父母都不在了,便想着还不如走出去,见识一番这广阔天地。” 林觉差不多还是这一番说辞。 “是这样吗……” 汪老太爷是远近闻名的乡贤,自然听得出,所谓才气不足,其实是对于隔壁舒村书院老夫子才学不够的委婉尊敬说法。只是教书育人,那位老夫子的德行是连祠堂中的妖鬼也要敬佩的,这么些年来,舒村子弟中从未出过肆意妄为忤逆不孝之辈,自然也没人因此过于苛责他。 甚至不光如此,他还能猜测出,林觉之所以如此急着离去,多半也有家中贫困的原因。 此时细细打量林觉,吸一口气,抿一口茶,思索片刻,汪老太爷才说:“若你真有读书之心,只是囿于家中贫困和别的原因,你倒是可以来我们横村的书院借读,至于笔墨花销,也可由我汪家资助。” “老先生太过仁善了,若真如此,真是大恩。好意晚辈铭记,只是晚辈心思早已不在读书上了。”林觉说着一顿,正好行礼请求,“只希望老先生能帮忙开具一张凭由。” “唉……” 汪老太爷倒不像大伯大娘那般执着于让他读书,也不如大伯大娘与他那般亲切,需要林觉花上几天来耐心劝说、消除顾虑,他只是摆了摆手: “你与妖鬼都能从容交谈,想来心中是有数的。如你这般人,在如今这世道,做什么应该都能有一番成就,若是将来回乡,无论是否有成,都该来老夫这里再喝杯茶。” “自然该来拜见老先生。” “我有个书笈,乃是后辈外出求学赶考用过的,也不值钱,你拿去用。” “晚辈便不多推辞了。”林觉先道了谢,随即才又说,“老先生见多识广,晚辈顺便问问,齐云山怎么走?” “齐云山?可有点远。” “想去看看。” “嗯,你去拜拜也好,不是坏事。听人说前段时间那些道长一直很忙,现在多半也该忙完了。”汪老太爷回想着说道,“老夫上回去齐云山,好像也是二三十年前的事情了……你先往县城走,走到一半,过桥的时候往你的左手边走,沿着大路,就能去邻县。我就不给你多说了,说多了你也记不住,这么些年也不知道有没有变化,你去了邻县再问吧。” “多谢……” 林觉诚恳道谢。 至于凭由一事,此地此县不知多少官员出自汪家或是接受过这位汪老爷子的资助,对于他来说,只是小事一桩。 …… 四月中旬,清早。 林觉已踏上了离家之路。 少年身上穿着单衣,像是书生打扮,背上背的是汪老太爷赠送的书笈,就是竹编的方形背篓,有粗布做衬,头顶还有一个遮阳的顶,也是这个年头书生外出求学或进京赶考常用的携带行李的器具。里头装着几本书、一些换洗衣服、一把防身小刀、干粮水筒和些许铜钱。 任谁看了,都会觉得这是一个书生。 村里来送林觉的人不少。 除了大伯大娘和堂兄,还有几户离得近的邻居、常和林觉打交道的舒姓村老、几个儿时伙伴、书院的老夫子,令林觉十分意外的是,竟然还有那位在村中三姑庙里做庙祝的妇人。 众人有的拿了几颗水煮鸡蛋,有的拿一小袋米面,有的拿点干粮,一直将他送到村外的亭子里。 “林觉,要是外面没有老师收你,过不下去了,你就快些回来,你家的两间房都给你留着。”堂兄一脸认真的叮嘱着他。 “知道了。” 林觉答应下来。 心中清楚,自己若是学有所成,或者在外面得了富贵,多半会回来,再不济也会想法送些钱财回来。可若是真如堂兄所说,过不下去了,以自己的性格,反倒是得仔细思量一下。 “是我们没把你照顾好……” 大娘是个妇道人家,已经掩面而泣。 “没有的事。” “如今天下并不太平,你年纪小,我就担心你像是你爹一样……” “我心里有数。” “你可千万小心,不要走远,就在邻县逛逛,若是不行就快回来!” “我知道的。” 最后来到林觉面前的,便是那三姑庙的庙祝。 这个普普通通的中年妇人用筲箕装着一些当季新出的果子,对林觉说的话也让他十分意外: “这是三姑给你的。” “嗯?” “今早我在庙里睡回笼觉,忽然做了个梦,梦中三姑活了过来,大姑给我说,村里有人要远行,叫我把供台上的果子给你,路上充饥解渴。” “三姑?” 林觉怔了怔。 “我也不知是真是假,反正像是真的,我送走三姑后,才忽然从门槛上醒过来。没醒过来的时候,我都不知道那是个梦。” “这……” “还不谢谢三姑。” “多谢三姑。” 林觉先说一句,随后愣愣转身,朝着三姑庙和远方的大山,又说了一句。 心中却不禁思索起来—— 三姑是村中供奉的三位神灵,供奉的时间应该也有几朝、上千年了。 传说当年村中有户人家,家中有三位姑娘,闲暇时去往附近一座仙山上游玩,偷摘了山上的仙桃吃,随后便化作了鲤鱼,后又化作三座大山,就是此时村中背后如天墙如屏风一样的连绵大山中的三座山头。 此事流传很广,还被记入了县志。 因此这三位神仙也不光是舒村祭拜,当地很多人都信奉她们,所以才有庙会。 如果三位神仙是真的,那么自己时常在舒村附近的山上溪畔、林间地里盘坐吐纳,怕是也瞒不过她们的眼睛。 或许正是因为知晓了自己吐纳修行,她们才让庙祝来送盘缠。 林觉却是警觉了一下。 若是如此的话,自己每次在房间中翻看古书,是否也会被她们知晓?古书在她们这些神仙看来又是什么样的?这个世界的神灵又是什么品性? 不过警觉只有一瞬。 林觉很快便觉得没有必要了—— 有此疏漏实在难以避免,如今也没有补救办法,自己虽已习得养气法,可凭一门戏术,如何能够反抗神灵?自己对这世上之事实在无知,目前能知晓的只有三位神灵借由庙祝塞到自己衣兜里的沉沉善意,既然如此,再多胡乱揣测实在显得小人。 不如坦然一些,起码心头舒服。 这些事情以后更多注意就是。 如此一想,心中就畅快了。 “多谢三姑!” 林觉又说一声,迈步往前走去。 身边的人越来越少了。 走到最后,就连堂兄也已被他劝回,带着落寞孤独的身影往回走了。林觉与他一样数次回头,直到竹林间转一个弯,路上便只剩他一人。 不由停下脚步,四面环顾。 路旁皆是深深的竹林,此处的竹子比印象中更青翠许多,这抹青翠一直蔓延到了两旁的高山上,群山尽皆一色。 独自走在其中,只觉山大人小,再一想到这广袤的天地,顿时就觉得自己更小了。 一时即使是早已下了决心的他,也不由有一种迷茫感。 天地广阔,仙道难寻。 在此驻足半晌,林觉才定下心来,继续迈开步子。 大抵是往齐云山走。 此时四月,天还不热,竹林更是凉快,身旁常有清风,吹得竹叶潇潇,又有鸟鸣啾啾,满山都是同样的声响。 背着书笈自然没有空手走得快,林觉今天的目的也只是两县之间的一座庙宇,于是不算急躁,时常停下来歇息。 若是饿了,就取出大娘做的挞粿,吃上一张也就差不多了。若是渴了,也懒得取书笈中的竹制水筒,只找一个有流水声的地方喝口山泉。若是不饥也不渴的时候,就拿出三姑赠的果子,随便啃上两口,反正这东西也放不了几天。 还真别说,这些果子虽然在供台上放了一两天了,可吃着还真挺甜。 “三姑……” 林觉喃喃念叨着。 原来这世上除了妖鬼,竟然真有神灵。 还真是有趣。 …… 山中多雨,天色反复无常。 林觉第二天的下午,便遇上了一场雨。 好在这场雨不是突如其来,阴沉沉的天色也早有预告,林觉提前就找好了茶棚避雨,茶棚中还有许多客商行人,正好能听他们闲聊。 风声雨声,山景路景,与此时众人交谈神态,勾勒出这个平淡而真实的世间。 然而这场雨却下得有点久。 从未时末,一直下到申时,到酉时也没有停。 若不急着赶路,恐要摸黑。 林觉时常听见只言片语飞进耳朵。 “如今世道不安宁……” “路上恐有妖鬼……” “前两天我就听说……” 这类的话给人添了一抹焦急忐忑。 好在林觉早有准备—— 今日路程不长,如果慢悠悠的走,一天也能走到,然而他前面却走得很快,就是为了提防意外。如今距离今夜歇脚的地方已不远了。 饶是如此,也时常有行人不愿等待,见天色渐晚,伸手抹一把头发,便冒雨离去。 有人焦急,有人豁达。 焦急之人狼狈。 豁达之人潇洒。 待到酉时将近,天近黄昏,雨转小了。 不少商旅行人出去看雨,林觉也出去看了看,见打在脸上的雨点已经细小稀疏得几乎可以忽略,天也重新发亮,又见许多商旅行人都启程了,林觉便也背上自己的书笈,快步往前而去。 第12章 路半妖鬼欺人 碎石子路,常有马蹄溅起的泥。 雨后倒也勉强可以走。 夜路肯定是要赶了。 林觉算了算距离,又看了看天色,估摸着赶不了多少,加上路上也有不少商人同行,便也放下心来。 没走多久,天就暗了。 逐渐到了昏沉迷糊的地步。 此前一同出发的商旅行人因为脚力负担不同,逐渐到了前面后面去。不过在昏沉沉的天地间也能隐约看到人影,路旁竹林虽然幽深,暮霭也一阵一阵的遮挡人的视线,可骡马驴子铃铛晃荡出来的声音也依然清晰的传过来,在山间回荡着,这也让人安心。 起码明白这条路上不止自己。 林觉自打修习养气法以来,此前被汪家祠堂妖怪吐了一口气之后的后遗症已经逐渐淡去,不过还是有些忐忑,加上此前在茶摊避雨时,听那些商旅行人讲了不少惹人不安的话,终究有些顾虑。 于是伸长脖子往前往后看,看是加快脚步往前追赶,还是先走慢些等一等,总之找人结伴而行。 此前在横村汪家祠堂是为了给大伯治病救命,如今没有了犯险的理由,谁又愿意轻易和妖鬼碰上呢? 林觉很快就找到了同伴。 此人在他前面,也是一个人,和他一样,翘首张望,找人同行。 这人干脆站在路边不动。 林觉很快追上了他。 没等林觉开口,倒先听见他的声音。 “哎哟!是个书生!”这人长得颇为英俊,也挺年轻,刚一看见林觉就说,“不幸沦落到赶夜路,不知可否同行壮个胆?” “自是求之不得。”林觉说道。 “说话真文气啊。” “没有没有。” “敢问小郎君如何称呼?” “姓林名觉。” “还没有取字吧?” “还没到年纪。” “我看也是。”这人说着一顿,“我姓黄,单名一个全字,全心全意的全,可别误想。我比你年长,称我一句黄兄即可。” “黄兄,幸会。” “幸会幸会!” 黄全说着便和他一同往前行走,许是害怕壮胆,嘴巴不停,不断攀谈:“为何你年纪不大,却独自出来行走呢?” “家中贫困,出来求学。” “求学是难啊,尤其咱们平头百姓家的孩子,找个名师实在太难了,若找不到呢,又难以考上。”黄全感叹道。 “谁说不是呢?”林觉附和。 “如今天下也不安宁。” “确实啊。” “听说前面的人说,这路上还有妖鬼!” “我也在茶棚听说了。” “林兄胆子可大?” 黄全颇有些忐忑的看向林觉,似乎但凡林觉说一句自己胆子小,就要拉着他再停下来,再等几个人同行一样。 “也还算行。” “那我就放心了。哈哈,其实我胆子也不小,能包天呢。”黄全干笑了几声,“不过夜路寂寞,找个人一同聊天取乐、互相照顾也挺好。不说会不会遇上什么鬼怪强盗,就是道路不平,不慎踩空跌倒,有个人帮忙搀扶一把也不错。” “黄兄所言甚是。” 林觉看穿却并不拆穿。 人果然是群居动物,大多数的恐惧不安都来自于独处孤立,一旦有人同行聊起天来,一些原本不安的想法也就暂时消失了。 这位黄全虽然胆小又爱面子,但却是一个健谈的人,加上他常在这条路上来往、常在外面漂泊,见识也不少。林觉一边走一边和他闲聊,谈得也算颇为投机,渐渐来了兴致。 走夜路的孤寂无聊也好,不安恐惧也罢,此时是全都放下了。 “林兄的目的地又是哪呢?” “先去齐云山。” “啊?齐云山?” 黄全似乎对此感到有些意外。 “看来黄兄也听说过?” “哈哈哈哈,齐云仙山,如雷贯耳,怎么没有听过?” “那么有名吗?” “自然是了。”黄全说道,“以前这条路上有过吃人的妖怪,请了很多先生都除不了,就是齐云仙山的道长们来除掉的。” “当真?” 林觉很感兴趣。 “自然了。” “齐云仙山的道长们会什么仙法道术?怎么除掉的呢?” “具体我也不知。我也不敢跑过去看,只知道动静闹得不小,似乎斗得很激烈,最后听说还有一位神官下界,一棒子把那妖怪打死的。” “竟是如此……” “是啊!” “那便要请教一下黄兄了:过了前面的单孤县,又该如何去齐云山?那齐云山有多高,是否难爬,山上的道长们又是否好打交道?” “齐云山在北边,单孤县也在北边,到了单孤县自然是继续往北走。”黄全顿了一下,却没回答剩下的问题,而是继续看着林觉,继续意外,“林兄是个出门求学的书生,不去那些有名师大儒坐镇的书院,去一个仙山道观做什么?” 此时天色又暗了几分,夜晚只有微光,靠着不一样的颜色来分辨路面。黄全转头面向他,眼睛在黑暗中有些亮。 “实不相瞒……” 林觉也不细说,只是简单说着自己常说的原因:“此前因为一些事情,晚上在祠堂中遇见了妖怪,被妖怪吐了一口气。之后在庙会上听说齐云山的玄天观十分灵验有名,就想着去见识一下。” 林觉倒也没有说谎。 “原来如此!” 那位黄全听了,眨巴着眼,十分惊讶,又思索了下,这才开口道:“林兄竟然见过妖怪?” “算是。” “竟没被害?” “那位妖鬼没有害我。” “这倒算好妖了。” “是啊。”林觉顿了一下,又请教道,“黄兄见多识广,不知对于‘求仙问道’一事怎么看?” “林兄有求仙问道之心?” “是有一些想法。” “哈哈,世人大多向往仙道长生,有这想法也属正常。不过自古以来,寻仙问道访名师的人多不胜数,常有名人雅士,真正寻得的却不多。足以证明要走此道并不容易。”黄全十分从容的与他说。 “言之有理……” 林觉仔细想想,深以为然。 “据说除了机缘,还有心性品德,资质天赋,缺一不可,总归离不开一个命字。” “怎么说呢?” “我也只是道听途说,岂懂那么多。”黄全笑了笑,“不过林兄见过妖怪,见识也超过不少人了。” “都是巧合。” “不知林兄见的妖怪长什么模样?” “实不相瞒,不曾见过真容。” “嗯?” “确实没有看清。” “那可真是可惜了。” 黄全将头低下,似在思索。 “那林兄看看我呢?” 林觉身旁忽然阴恻恻的一句。 还以为是戏言,扭头一看,只见黄全缓缓将头抬起,昏暗中赫然是一张妖怪的面容—— 凶脸长嘴,獠牙交错,眼放绿光。 “!” 林觉陡然一惊。 那脸忽的朝他凑近来。 登登登—— 林觉本能之下,往后连退几步。 同时一口火气已到了喉咙口。 再看那只妖怪,却是嘭的一声,变出一团烟雾,随即一个转身,就在烟雾中迅速消失。 “这?” 林觉不由又惊又疑。 这人竟是妖鬼? 这条路上真有妖鬼? 跑哪里去了? “咕咚……” 林觉咽着口水,环顾四周,只见空空荡荡,不敢轻易浪费的他又将火气咽了下去。 从书笈中取出小刀,警惕的等了一会儿,身边没有任何动静。 就像是彻底离去了一般。 林觉依旧左顾右盼,眼中是荒山黑夜,无边无际的竹林,雨后云开现月光,照得碎石子路如玉一样的白,荒山与竹林都被勾勒出了轮廓,却并没有因此显得亮堂,在这冷光之下,反而越发幽深。 山夜孤人,路上水坑银光涟涟。 一时走也忐忑,留也忐忑。 林觉细细倾听,发现不知何时,走在前头的商旅行人已经走得远了,铃声模糊几乎听不见,心下顿时知晓,要往前追上别人恐怕不容易。 又过一会儿,忽听身后一声惊喊: “妖怪啊!!” 声音满是恐惧,嗓子都要扯破了似的。 那种恐惧仿佛有传染,使人发寒。 别的人也遇上妖怪了? 只听一阵往前的脚步声。 林觉连忙握紧小刀,刀柄的触感和刀身的重量让他心安许多。 再一咬牙,少年气血上涌,刻意之下,一时间竟有将心中惊疑忐忑全都转化为被恐吓、被威胁后的怒意的感觉。 村老常说,人死变鬼,鬼弱于人,山间妖怪得道,若非原本就是猛兽,或是道行已然极深,否则也强不了多少。狐狸成精了也会怕凶狗,鼠兔成了精还是惧怕猫鹰,蜈蚣蛇虫成精终被鸡鸭所克,人本不弱,所以多数妖鬼害人,要么趁虚而入,要么引诱欺骗,故而才有妖由人兴的说法。 林觉内心坦然,血气旺盛,无病无灾,甚至还养气两月,此时怒意上涌,又刻意控制念想,内心顿时就安定下来。 这种办法还真有效,简直立竿见影。 甚至想要环顾四周,询问一遍,此地作恶的妖怪何在,可敢出来与我一斗? 比比爪牙与刀锋孰利? “踏踏踏……” 一阵仓促的脚步声与马蹄声。 林觉扭头一看,借着月光,却没有什么妖怪,有的只是一个同样被妖怪吓到的行人,跑到他附近,却又不敢往前了,半隐在竹林月影婆娑中。 “谁……谁?” 那人也看见了林觉,惊慌失措的喊。 “我!是人!” 林觉大声回答道。 “你是人?” “是人!” “这山里有……有妖怪!” “你也看见了?” 林觉站得很稳,盯着这人。 这人也脚步不动,没敢轻易靠近他。 两人隔了一段距离交谈。 “你也遇到了?” 那人和林觉一样惊讶。 “没错。” 林觉此时心中无惧,回答便也果断:“那妖怪扮作人与我同行,聊着聊着,忽然现出原形,恐吓于我,多半是想吓破我的胆气。见没有得逞,就忽然一下变出一团烟雾,暂时离去了。” “我遇见的也是!一模一样!” 那人下意识往林觉这里走了两步,可是又连忙停住,仍然保留着几分警惕:“你真是人?” “我真是人。” “你家住哪?” “邻县,舒村。” “舒村?我去过!” “你去过?” “可是全村人都姓舒,有三座桥的那个?” “嗯?舒村确实是舒姓村落,不过全村跨溪而建,到处是桥板,哪才三座?” “呼……” 那人好似试探成功,松了口气,但也继续问道:“你叫什么?” “姓林名觉。” “不对!”话语中的警惕再起,“舒村姓舒,你怎么姓林?不对不对!” “我们是外来的,与舒村族老有渊源,最后才到舒村定居。” “……” “不信的话,我让开路,让你先走。” “还是不对!” “又怎么?” “我遇见了妖怪,被吓得不轻,你也遇见了妖怪,为何没有听见你的惊呼声?”那人疑心很重,看来是被吓破胆了,“而且我都怀疑你,你为什么一点也不怀疑我,一句也不问我?” “实不相瞒,我向来胆大,何况此前就曾见过妖,知晓它们虽有奇异,可若是因此就特别害怕它们的话,反倒会让自己陷入弱势。” 林觉说着一顿,语气忽然变沉: “之所以不怀疑你,不质问你,是觉得山间偶遇,本是缘分,既想与你结伴同行,本就该保留几分信任!假如你也是人,我就毫不生疑,与你一同走完这段夜路!可若你不是人,我手中这刀,今夜就要见见妖怪的血!” 最后两句话,几乎是咬着牙说的。 恍惚之间,也有几分村老故事中那些夜路撞邪之后、不仅不惧、反而敢与妖鬼搏斗之人的气魄。 “……” 那人犹疑片刻,终是走上前来。 这下终于看清,是个矮个中年人,留着三道胡须,手上抓着一根缰绳,后面牵着一匹骡子。 “我叫姚三,家就住前面。” “你这是……” 林觉一边警惕打量着他,一边问道。 “家中产的砚台,今日驮去贩给商队,他们拿到京城江南售卖,硬是被他们留下喝几杯酒。加上这场雨,一下就赶了夜路。”那人懊悔,“早晓得真的会遇上妖怪,我宁肯原路返回!” “原来如此。” 林觉又打量他手上牵的骡子。 “你呢?你去哪?” “我去齐云山。” “齐云山在哪?” “我也没去过,说是在北边。” “你怎么一个人走夜路?” “你不也一个人吗?” 林觉扭头看向他,这是目前为止,他最怀疑这人的地方。 “我哪里是一个人走?我早就听说过这边路上有人遇见过妖怪,还在那边茶棚的时候,我就等了几个本地的商人一起走。怎料走到一半,不知怎么的刮了一阵阴风,我再一看,就剩我一个人了,再之后就遇到了那妖怪。起初他也装作是人,和我闲谈来者,甚至还聊到了砚台的价钱。” 姚三一边说一边悄悄打量林觉。 眼神中隐隐有些担忧。 “原来如此……” 林觉点了点头,大概接受。 这人说得也没问题,加上知晓茶棚之事,又牵了一匹骡子,起码在村老讲的志怪故事中,少有听过妖怪变化能把骡子马儿也变化出来的,一般都只能在有限的幅度和条件内变化。 有这本事,都算厉害的了。 “那走吧。” 无论如何,在这夜晚,待在这荒山野路上也不是个好的选择,终究是要走的。 于是两人一前一后,往前走去。 身后骡子蹄声清晰,时有响鼻声。 “哎呀,怎么你也遇到妖怪,我也遇到妖怪,这条路上到底有多少妖怪?”姚三叹息埋怨着说。 “这条路上遇到妖怪的人多吗?” “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我一个乡间捡石磨砚的,哪里认得多少人?”姚三颤抖着声音,“只是偶尔也听说这类事情。” “那妖怪如何?” “我也不知道。也不好说。只是好像没听说过哪个在这条路上被妖怪吃了的。那妖怪好像不吃人,只是在路上吓人,而且都是在晚上。”姚三说着话时还有些后怕,“不知那是什么妖怪,我起初遇见它时,也是存了几分疑心的,可它和我闲聊,不仅四周各个村的情况都很了解,而且对于笔墨纸砚与各个商队是谁带头走商路线也都知晓,我这才放下戒心的。” “不吃人只吓人?” “是啊。不过话又说回来,这条路也是附近重要的商道,若真有妖怪吃人,就算只在晚上,官府怕也要想法把它收拾了。” “这倒有道理。” “劳烦……劳烦小兄弟,帮我牵一下骡子。” “为何?” “我……我尿急。” 姚三一副难以启齿、像是要尿在裤子里一样的表情和语气。 “……” 林觉接过了缰绳,拉着骡子。 身边很快响起了放水声。 还有姚三终于舒了口气的声音。 “话说小林兄弟,你刚看清那妖怪长什么样了吗?” “天太黑了,只看了个大概。” “可有獠牙?” “有的。” “可有利爪?” “好像也有。” “是这样吗?” 姚三抬腿把脚放在路旁树上,忽然扭头面向林觉,不知何时容貌已变,凶脸长嘴,獠牙交错,眼放绿光,俨然一副妖怪模样。 “嘶!” 林觉不由再度被惊一下。 妖怪见状,顿时咧嘴。 “嘿嘿……” 荒山夜路,竟有窃笑声。 于此同时—— “篷……” 面前炸开一团烟雾。 林觉愣了一下,本能想往后退,可刚退半步,却又迈了回来。 “你这东西!!” 本身为了防范妖怪,他就一直有意吊着自己心中那口怒气,这怒气不好说真假如何,此时一涌上头,却依旧冲人。 “还来!” 林觉惊疑成怒,简直瞪眼咬牙。 “刷!” 单手陡然伸出! 穿过妖雾! 那妖怪还没来得及离去,就被一下子揪住了衣领。 指节都因用力而发白。 第13章 人也可欺妖鬼 这年头流行的可是仗剑书生,没有读书人手无缚鸡之力的说法。 林觉虽是一个少年书生,可他是乡间人,自幼在山间跑跳玩耍、打闹干活,此时一怒之下,咬着牙把力气都用起来,也将这妖怪死死的抓住。 林觉甚至感觉它比正常人轻,隐隐要把它提起来。 “呜呜……” 这妖怪嘴里立马发出威胁的低吼,同时用力扭身,想要从林觉手中挣脱。 可就在它扭过头张嘴露出獠牙、准备假装咬这少年之时,余光一看——双方离得如此之近,这少年满腔的浓浓火气挤到喉咙口,在它的眼中简直像是含了一口晨日般的红光,骇人无比。 妖怪甚至感觉到了脸上发烫。 身上的阴气也似受到威胁。 “嗷~嗷~嗷~~~” 山间顿时响起一阵类似土狗受到惊吓的声音,期间还夹杂着大喊声:“上仙饶命!不要杀我!嗷嗷嗷!不要烧我!我从来没有伤过人!” 林觉看见了它惊恐的眼神。 “上仙?” 自己也能被称作上仙吗? 林觉稍稍一想就明白了,是这妖怪胆小恐惧,见自己从容不惧于他,甚至主动对他出手,加上口中含有火气,误以为自己是有道的高人。 说不定还以为自己是来除妖的。 至于他口中的话…… 林觉刚刚连着被他骗了两次,自然不敢相信。 就算是真的,这妖怪也最多没有吃过人、没有动手或用爪牙妖法伤过人,可在这里吓唬人难道就不是害人了吗?汪家祠堂那位如此克制收敛,都还有自诩胆大不信妖怪鬼神的人被吓出病来,更何况这妖怪如此可恶,简直是特地吓人。 加上此时正气头上,若林觉真有道行,真想好好收拾他一顿。 “逃命啊逃命!嗷嗷!” “……” 此时的林觉火气已经到了嘴边,左手的刀子也紧紧握着,见它如此,便也不由犹疑了。 若是刚才这妖怪不求饶,自己不管不顾之下,想必现在火焰已经喷出,刀子也已经戳进去了,只是这妖怪一求饶,他怒气稍顿,便冷静下来。 此妖凶面獠牙,看起来并不好招惹,它精于变化之道,能变成人形,总感觉道行也不算低。自己若是吐火对着它一直烧,也许能烧死它,可它一旦被烧定然拼命挣扎,而自己这满腔火气只能吐个七八口,把它这身毛给烧掉倒很可能,此外恐怕最多把它烧伤。 至于这一把刀子…… 自己此时虽有和妖怪相斗的胆气,可这毕竟只是具十五六岁的少年躯体,还没彻底长成,面对这和人一样大的妖怪,怕是不见得一定能取胜。 林觉如是想着,却也不怕,更是丝毫也不露怯,沉声说道: “你没害过人?你说我就信?” “冤枉啊上仙!这是官道,也是商道,我如果在此害了人,早就被除掉了!何况齐云山离这也就几天路程,若有妖精鬼怪害人,能活多久?” 这妖怪任由林觉提着他,只是惊惧颤抖,却是一点不敢挣扎了。 哪怕林觉口中火气已然咽下,在它看来,却更像是对林觉从容与力量的说明。 “何况我本是家犬,被人养大,从始至终没有咬过人一口,更是从小就清楚人的厉害,又怎么会敢伤人呢?” “原来是个狗妖!”林觉一下就想明白了,“黄全?黄犬吧!” “正……正是!呜呜!” “那你为何趁夜在此哄人吓人?真当是狗胆包天不成?” “这……” 这妖怪一时说不出了。 毛脸獠牙狼狗像,却眼神灵动,左顾右盼,扭扭捏捏,支支吾吾,半天才憋出一句: “好耍……好耍嘛……忍不住……” “好耍?” “上仙是人,到处都是同伴,有各种事情做,又怎会、又怎会懂得妖怪的寂寞与苦楚呢?” 月光下林觉看到它的眼神,竟不由愣了一下。 不是别的,而是觉得,这妖怪此时的眼神倒真和他印象中那些喜欢追逐恐吓路人、见路人被吓得仓皇逃窜就兴奋追赶、路人一停下转身面对就胆怯离去或是装作若无其事的家犬相似。 胆怯之中还有几分可怜。 忽然一下还挺恍惚—— 先前健谈的人,一下变成妖怪,又从看似凶悍的妖怪,变成一条可怜巴巴向他求饶的狗,真是有着强烈的反差。 这倒也正好是一个台阶。 林觉想了想,便松开了手。 “呼……” 狗妖不由松了口气,却仍旧把头转向另一边,不敢和他面对面,只斜着眼睛偷偷瞄他。 偶尔瞄到他手中刀子,便抖一下。 “你今夜吓了多少人?” “就……就两个。” “加我两个?” “嗯……嗯……” “那么多人,你为何找上我?” “嗯?上仙不是特地来抓我的?”狗妖一愣,不过见林觉眼睛一瞪,便不敢多想,连忙回答,“我看上仙独自赶路,身边没有别人,加上上仙的容貌看起来年纪不大,看起来好哄骗欺负一些……” “哼……” “嗷嗷嗷~” “别叫!这骡子又是哪来的?” “是前面那个人被我吓了之后,丢下骡子跑了所留下的。”狗妖声音非常低,“我之所以把骡子交到上仙手上再吓上仙,就是想吓了上仙后,上仙可以带着骡子往前跑,前面只有一个可以留宿的地方,上仙到了那里,肯定会遇到那人,便正好将骡子还给他。” “你有如此好心?” “我是家犬,知晓骡子能比人命。” “姑且信你。”林觉冷声道,“我有话问你,你回答得好,我就放你离去。” “上仙请问……” “你既是家犬,又怎么成了山间野妖?” “自是家中主人死了。” “那你如何得道成精的呢?” “这……这我如何知晓?”狗妖一下为难起来,“我也不知怎的,自然而然就成了精,懂了事情。在这山间过了一些年,便懂了变化之术。” “……” 林觉沉默了下,消化思索。 “你怎么变的?” “就这么变的啊……” “再变个我看看!” “遵……遵命……” 山间篷然一声,月下起雾。 黑雾遮掩,狗妖悄然换了形态。 凶脸獠牙不见了,转而是一个颇为英俊的年轻人的样貌。 正是此前的黄全。 “?” 林觉微微皱眉。 什么感觉也没有。 将手伸进黑雾中,也没有感觉。 “你的变化之术从何而来?又是如何变的?给我细细讲一下!” “这又如何得知?我天生就爱学人,还是狗的时候就如此,人做什么我就学什么。开了灵智也这样。时间一长,就不光学人动作、说话,竟然能大致变得和人一样了。” “……”林觉目光闪烁,没有耽搁,而是快速的又问,“那你还有什么别的法术神通吗?” “便是吐的黑气,能让人看不见。” “除了这个。” “没、没有了。” “没有了?” “小的……小的道行低。” “你都会变成人了,还道行低?” “小的也不知道啊。况且小的这变化之术实在低微,只能在晚上才能变化,而且变得不真,多亏晚上看不清,一旦天亮些就会被人认出来。” “……” 林觉不知他是否在说谎。 只是也无从辨别了。 不由深感遗憾。 不过他很快再次说道:“我此是来寻仙访道的,你此前说的关于齐云山之事,可是真的?” “呜呜……” 狗妖原本还在思索,一听寻仙访道四个字,又被吓到了,连忙回答: “句句属实啊!” “山上道人都有什么本事?” “小的不知……” “可有修炼成仙的?” “小的不知……” 狗妖害怕之色越发浓郁。 “可有长生的?” “小的……不知……” 狗妖声音猛颤,简直瑟瑟发抖。 这人口中动不动就是成仙,长生,这等事情,岂是他能知晓的? “我如何能信你?” “上仙明鉴!我只骗人我是人,别的都是从路上听来的,若我说的不是真的,那也不是我骗人,是他们骗我才是……” “是那些被你吓过的人?” “是……” 林觉又想了想,继续问道:“那么此地除了齐云山还有什么仙山洞府,都怎么走,你可知道?” “回上仙,小的知道的也不多,附近除了齐云山,倒是听说还有一座仙山,离这里也只有几百里的样子。不过这座山很偏僻,知道的人不多,与我讲述那人也只是听说过,小的也不知该怎么走。” “叫什么?” “黟山。” “黟山……” 林觉不由念叨着。 眉头也不禁皱起。 好像有些熟悉。 “上仙……” 狗妖则是悄悄打量着他。 “你走吧,我这次放你一马,以后不许再在这条路上随便吓人了。” “多谢上仙!” 狗妖这才一个转身,甚至连遮挡的烟雾都没有放,便钻入竹林,一下就消失不见了,只不断传来远去的沙沙动静。 “这东西……” 林觉也是松了口气。 这只妖怪倒是胆小。 说是胆小,里头恐怕也有对人的社会足够了解和凶性不足的成分。 林觉这时一阵回味,倒是逐渐想起,这只妖怪最开始骗他时与他交谈,时常有忐忑、局促与担忧打量,尤其第二次,这些恐怕也不全是假的,它是真的担忧林觉没有被它吓到,反过来与它争斗。 面对妖怪果然不能露怯! 要比它更凶才行…… “黟山……” 林觉再次喃喃自语,将之记住。 忽有所感,陡然扭头。 月光仍将碎石子路照得一片玉白,可在身后竹林中,却有了几个人站着,正盯着他看。 刚才的对话,多半都被他们听见了。 林觉此时看不见他们的表情,想来多半是有一些震惊的,只是更细致的他就想不到了。 林觉余光往旁边一瞥,惊讶发觉那匹由妖怪牵来的骡子还在身边站着,稍微一想,便弯腰捡起骡子的缰绳,也不管身后这些人是人是妖,心中也完全不去猜想忧疑这些,只扭头坦然的对他们发出邀请: “诸位乡亲,都遇上了,不如便结伴而行,互相壮个胆吧。” “……” 一群人连忙快步走来。 第14章 夜宿寺院(求月票) 月下竹林沙沙,众人脚步也沙沙。 林觉走在最前,实是无奈之举。 这些人自打跟了上来,便不肯走在他的前面,但凡林觉步伐放慢一些,他们就连忙跟着放慢,哪怕夜色下看不清产生了推攘,也不肯走到前面来。 同时林觉还能感觉得到,许多人都在悄悄的打量自己。 有的打量完自己,还与同伴对视。 剩下没有悄悄打量自己的,便正好是那些走路时常趔趄的人,应该是不常面临可能走夜路的境地,因而不常喝松针茶这类草方,患有夜盲症。 “小……仙师……” 终于有人忍不住,开了口,打破了这沉寂的气氛,对林觉问:“刚才那是妖怪?” “嗯?”林觉听见声音,也是松了口气,回答说,“便是这条路上经常出来吓人的那只妖怪。” “……” 众人顿时面面相觑。 看不见的人则屏息凝神,迷茫张望。 “敢问仙师……师承何处?”有商人打扮的人拱手说道。 “没有师承。”林觉也左右看了看,哪怕此时人多,可他怕那妖怪还在或者还有别的妖怪也在暗处窥探,因此虽然有心想纠正这些商旅行人口中关于自己的称呼,同时也愧于承受,但还是忍住了,只是说道,“诸位不要说话了,专心赶路吧。” 众人一听,便也不敢再多说了。 气氛再度变得凝重起来。 林觉只好又说:“诸位也不必害怕,我们这么多人,就是有妖鬼正在路上酣睡,也该起身让路的。” 气氛稍稍放松了一点。 林觉加快了速度,大步往前。 众人连忙跟上。 速度适当加快,众人心思便不由多放了一些在脚下,加上偶尔一些将要摔倒的动静和“小心”的提醒,恐惧便又少了些。 这一段路相安无事。 林觉也一边走一边思索起来。 “黟山……” 这时他倒终于想起了这座山,也知晓自己为什么听着觉得熟悉了—— 在舒村的传说中,三姑外出游玩,在仙山上偷摘了仙桃,回来吃了先变鱼后变山,那座三姑前去摘采仙桃的山,就叫黟山。 既然真的有三姑,那么传说呢? 如果三姑传说也是真的,那这座黟山倒真是一座难得的仙山了。 林觉想到这里,忍不住开口问道:“诸位郎君,可曾听说过附近有一座仙山,叫做黟山?” “一山?哪个一?” “没有听过。” “我等凡夫俗子……” “好像听过……” “我没有……你听过吗?” “黟山啊……” 一阵杂乱声音,中间只夹杂了两句似乎有用的,却也因为不确定而声音极小。 好在夜静只有脚步声,再小的动静林觉也还是听到了。 “有人听过?” “隐约听过。” “好像是听说过。” 这两人一边走一边出声。 声音一前一后,一近一远。 “可否讲讲?” “听说是个有名的山,上面有道士,有神仙,我们那边有不少神仙故事都从那里来。”走在前面、距离林觉近些的人答道。 “黟山不是赤帝炼丹的那座山吗?”走在更后面的那人磕磕碰碰的说,能看见他扶着另一人的肩膀,眼神迷茫没有焦距。 “赤帝炼丹?还有别的传说吗?” “记不清了。” “没有了。” “可知黟山怎么走?” “这倒印象不深,应该不太远。”走在前头的人说道。 “黟山很偏,道路难行,自古以来,访仙问道、烧香拜神的人都去齐云山……哎哟……没有去黟山的。”走在后头那人说,中间还差点摔跤,又有人一脚踩在水坑里溅起许多水花,“我也只是知晓一个大致的方向,若是仙师想去,可能只有边走边问了。” “怎么走呢?” “过了单孤县,先往齐云山走,走二百里,再往南走,那边不通官道的,只有山上道士和当地人走的小路。” “多谢了。” 说到这里,前方道路明显变宽,借着月光,隐约可见远处有片寺院。 许是知晓有人耽于山雨行夜路,为了迎接与指引,寺院的僧侣在门口点了一盏灯,是这山路中唯一的一点亮光。 “到了!” “到了到了……” “仙师!咱们到了!” 众人立马都兴奋起来。 那些在晚上看不见的,也忙问身边人,到哪里了,还有多远。 “呼……” 林觉再度松了口气。 而他也是这时才严肃的说:“我不是什么仙师,也没有什么道行,刚才在路上只是侥幸震住又吓走了那只妖怪,一路我怕有妖怪在偷听,这才没有纠正你们的称呼,之后却是不可再叫我仙师了!” “啊?” 众人都是惊讶不解。 林觉再三叮嘱,这才往前,走向那座寺院。 这时这些商旅行人胆子才大起来,有人主动上前,轻扣门扉,很快就有僧人掌灯前来开门。 “诸位施主,是来借宿吗?” “正是。” “后面可还有人。” “兴许还有。” “快快请进。”僧侣一边将他们迎进去,一边说道,“今天下午一场雨,今夜来借宿的人格外多,比以往要多不少,房间可远不够用。” “挤挤就是!行走在外,在乎那么多作甚?小郎君先请!” 哪怕林觉已经说了自己不是什么仙师,没有什么道行,这些商人听说他的行为,仍旧十分敬佩,被他带着走了一段,仍然对他格外尊重。 “客气。” 林觉便也往前,跟在前方掌灯的僧侣身后,走进寺院。 一边走一边打量着寺院和僧侣。 僧侣是个很普通的中年僧人,长得不高不胖,穿的僧袍布料也很普通。这座寺院同样不是一座很大的寺院,瓦墙装饰陈设都有些旧,这个时候里面已经有了许多借宿人,时间已经很晚了,这些僧人竟还起来给这些人熬了粥,此时许多早到的路人都在院子中或房间门口、房檐下或坐或站,手上捧着一个粗陶碗,小心的吸溜着热粥。 这幅场景让人十分安心。 林觉闻到了粥的香气。 吸溜的声音也让人口中生津。 刚才来的路上问了这些路人,这座寺庙似乎只是普通的一间寺庙,甚至因为建在半路又接受行人的留宿,比多数寺庙更多一份铜钱味道,有点儿既当和尚又开旅舍的意思,没有听说关于“这座寺庙中有得道高僧”的说法,也不曾听说这里哪位僧人会什么法术。 “咕咕……” 林觉肚子开始叫了。 这时刚好走在寺院中间,林觉回头看了一眼手中牵的骡子,眼中有些不舍之色。 骡子这种东西,真是完美继承了马儿和驴子的优点,既像驴子一样皮实耐用,又有接近马儿的驮负能力。自己背着这个书笈走路实在是慢,若是有这么一匹骡子帮忙,这一路不知要轻松许多。 说不定今夜也就不会赶夜路了。 很可能在雨前就已经到了。 “唉……” 林觉叹了一口气,随即脚步一停,不再犹豫,仰头高声喊道:“今天晚上哪个在路上丢了一匹骡子?” 夜晚本就清净,声音传出老远。 话音落地,整个寺院都安静了下。 什么?半路丢了骡子? 骡子的价钱可不低。 甚至有些好的骡子,能卖得比驽马还要贵些。 很多道目光扫了过来。 可在他们思索酝酿之际,已经有人从房间中跌跌撞撞跑出来了。 脚被门框一绊,爬出几步远。 带路的僧侣原本有些发愣,待得大致想明白事情经过,便回头看了林觉一眼,随即朝前举起灯,给那人照路。 过来的是个中年人。 长得不高,留着三道胡须。 正是那“姚三”。 此时他的神情和之前的姚三有几分相似,起码在脸上的恐惧这方面比较相似,但除了尚未离去的恐惧,他脸上还夹杂着懊悔、痛心、自责等诸多复杂的情绪,当看见骡子后,又激动不已。 “我的!我丢了骡子!” “……” 林觉本身还打算问一问怎么丢的,看见这张脸,看见他的表情,便也什么话都没有了,只是将缰绳递了过去: “路上遇见了,还你。” “这……” 那人一时不知如何说话。 “恭喜施主,失而复得,这下可以吃得下饭了,快把骡子牵到后面马厩去吧。”僧人举着灯笑眯眯的催促着,随即再度转身,看向宋游,不知不觉之间神态举止也要比先前更为尊敬了些,“施主小小年纪便能有如此品德,真是令人敬佩。” “不敢当,只是理应如此。” “施主当为我院贵客。” “不敢不敢。” “施主太客气了。”僧侣做出请的手势,“请诸位施主继续跟我来吧,本院知晓诸位施主夜路辛苦,特地熬了白粥,给诸位施主填填肚子。” 众人连忙往里走去,大多是三四十岁的年纪,却是仍如路上那般,你一言我一语的让林觉走在前面。 第15章 阁楼畅想 一锅白粥,放在小火炉上,还在冒着热气,在这山间夜晚散发着诱人的清香。 林觉十分缺乏在这个世界借宿、住店的经验,于是多看少说,放下书笈后,便跟随着身边的人,各自取了一个粗碗拿在手上,排队领粥。 打粥的还是那名带路的僧侣,他手拿一个长柄小瓜瓢,每次只舀半瓢,刚好就是一碗。 还有另一名年轻些的僧侣站在旁边,每当舀好了粥,他就负责往众人碗里再加几片酸萝卜,一块豆腐乳,一进碗里立马就被粥汤所淹没。 “多谢师父。” 每个商旅行人都说一句。 到了林觉,同样端碗站到锅前。 僧侣微微一笑,却是将瓢沉底,缓移慢捞,再舀起来,就是与此前清粥有着明显区别的干货了。 “多谢师父!” 林觉不禁一呆,连忙道谢。 “阿弥陀佛……” 僧侣单手行礼,笑眯眯的。 同样几片酸萝卜,一块豆腐乳,却是停在了粥的上方。 林觉继续道谢,端碗出去,见此前的许多人都坐在屋檐下的石阶上,便也走过去,见到有人为他让位置,他便也坐下来。 众多商旅行人显然都是带了干粮的,林觉书笈里也还有几颗熟鸡蛋和不少挞粿,三姑赠的果子也剩几个,不过还没等他从书笈中取,就立马有商人果断的递来了肉干与挞粿,客气的说给他尝尝。 “多谢多谢……” “该我们谢小郎君才是。” “客气了客气了,我也没做什么,只是结伴走了一段罢了……在这寺院中,咱们吃荤腥,这样可好?” “没什么不好的,一直以来都是这样,何况咱们坐在外面。”有人说道。 “咱们不是僧人,无需吃斋,心中对佛祖没有侮蔑就是,该吃就吃,天天赶路,没有肉怎么行。”又有人说道。 “原来如此。” 林觉便也不多啰嗦,低头开吃。 此时是初夏的夜晚,正好十六,雨后放晴,头顶现出一轮圆月,照出淡墨轻纱般的云层和一圈彩光,气温变得十分凉爽,院中一圈吃饭声音,使得昨天和今天一直在赶路的林觉心里也安定下来。 酸萝卜,豆腐乳,白米粥,虽然清淡,可比起路上吃的干粮,无论入嘴也好,下肚也罢,无疑都要舒服多了。 一时竟有些享受。 除开吃食,此时气氛也不错。 众人见了妖鬼,走了夜路,到了安全之地,即使原先不认识的,此时好似也都平白熟悉了很多,随口闲聊着,常有人来向林觉分享吃食。 “这会儿一匹骡子得要十多贯吧?” “不止呢!那是去年的价了,今年年初的时候就已经长到二十多贯了!” “怎么的?” “西边运送军粮,缺骡马呗!” “……” 就在这时,那名留着三道胡须的矮个中年人找了过来,左右张望,有商旅行人为他指方向,他跟着看过来,这才看到林觉。 不是别的,是来道谢赠礼的。 “恩人!多亏了你,才保住了我们一家吃饭的家伙什啊,一点心意,请你务必收下,权当作一路上的盘缠!” 递过来的是一串铜钱。 众多商旅行人一看,便知晓差不多有几百个的样子,他们都与林觉结伴走来,如今算作相识了,虽然对他捡了骡子却要归还一事没有异议,却也希望他能多得一些谢礼,顿时便有人开口,开玩笑似的说: “骡子多少钱,你这多少钱?” “仁兄这也太会省钱了。” 那人听闻,顿时一阵窘迫。 林觉倒是没有说什么,也没推辞,笑着一伸手,便将这笔钱收下了,顺便还道了声谢。 多少算是得了好处。 倒真被这人给说准了—— 林觉如今缺的就是盘缠。 随即众人纷纷起哄请求,让他讲讲如何得的骡子,如何震住的那妖怪,林觉实在拗不过他们的询问,便也如实回答着。 没有多久,最先那名来给他们开门的僧侣又走了过来,对着他们双手合十,口诵佛号,这才说道:“今晚来借宿的施主实在太多了,算下来几个人也睡不到一张床,便只好请各位施主挤一挤,凑活一晚了,实是招待不周。” “不碍事!有个睡的地方就行!” “好歹能遮风挡雨呢。” “这天也不冷,睡哪不是睡,便麻烦师父了。” 众人一边说着,一边从兜里摸出一些铜钱,每个人少的有十几个,多的也就二三十个,都递到这位师父手里。 “香油钱……” 众人口中如是说着。 林觉在旁看着,大致也明白了—— 这既是一间寺庙,也是一家旅店,住宿没有不给钱的道理,却也稍微遮掩一点,借托香油钱,听着好听,看着也好看。 林觉便也连忙取出那名矮个中年人赠的一串铜钱,解开绳子,随便抓了十几个,递了出去。 僧侣同样笑眯眯的接过,与他道了谢,却是停在他面前,躬身说道:“贫僧观施主是个读书人,年纪不大,与这些常年跑商的施主挤在一起,恐施主不太习惯,刚好,我院有一间空置已久的阁楼,若施主敢去住,贫僧就去为施主打扫一下。” 僧侣刚一说完,旁边就有商人插话: “哎师父!既有阁楼,怎么不给我们住,单单给这位小郎君住?” “阿弥陀佛。”僧人依旧口诵佛号,彬彬有礼,“施主有所不知,我们后院的阁楼非德行出众与读书人,不可前去。” “这位师父,怎的还看不起人呢?” 僧人笑而不语,转而继续低头,看向林觉。 “为何不敢?”林觉也确实不习惯和陌生人、尤其是一群陌生人挤在一起,加上正想找个地方看看古书,便答应下来,“只是阁楼尘封已久,如果特地为我而开,自然不该让师父为我打扫,给我一把扫帚、一个鸡毛掸子就行。” “施主是个明理之人。” 僧侣双手合十,对他行礼。 林觉也连忙起身回礼。 月色越发清朗,众人吃完了饭,纷纷回房,林觉也在僧侣的带领下,来到了那间阁楼面前。 除了身后背的书笈,手上又多了一把扫帚一根鸡毛掸子。 “多谢。” 林觉道完谢,便接过油灯,走进了阁楼。 油灯光照之下,阁楼一楼一边堆了许多杂物,另一边则是通往楼上的木梯,果然铺了一层灰尘、结了些许蛛网,看着是有段时间没人来过了。 林觉住阁楼上。 不过人家好心给你住宿,哪里有只把自己睡的那几尺之地给扫干净的道理呢?于是林觉干脆放下书笈,从最下面开始扫。 一路尘埃味,油灯级级往上。 来到二楼,林觉先将油灯放在了一个较高的位置,转身一看,却是一愣—— 楼下还灰尘满地、蛛网遍布,别说扫出去多少了,光是吃怕是都吃了几钱,可这楼上却是干干净净,一尘不染,陈列摆设也都非常整齐,而且墙壁和地板上竟然还画了不少图画,多是些竹荷松柳等物。 甚至题得有一些诗词。 “?” 林觉环顾一眼,不知原因。 是有僧侣偷摸来此休息玩耍? 还是说庙中竟有鬼怪? 林觉不明所以,暂时下去,将书笈给搬了上来,又在楼上仔细查看一下。 楼上没有多少东西,就一张长榻,大约有两个人那么长,两边都抵到了墙壁,能容人抵足而眠,长榻中间摆了一张茶几。 靠墙摆着一些木质书架,不过书架上都很空,只放着寥寥几本常见的佛家经书,有一本还有被人翻看过的痕迹,不仅一打开就能翻到那一页,而且中间还夹了一片竹叶作书签。 兴许原本是有些杂物的,只是都被谁给清理了,全堆在了书架的最顶上、看不到的地方去。 不说别的,倒是干净清幽。 “既来之,则安之。” 林觉从书笈中取出几本书,放在长榻中间的木几上,又取出小刀,取了两件衣裳来当枕套被子,摆在长榻最边上。 甚至他还比划了一下。 长榻大约有二三尺宽,躺一个人肯定没问题,它的设计功能本身也有睡觉这一项,自己若是躺在床榻的一头,脚就正好能放在木几下面,另一头还能够再躺一个人——这年头许多文人待客,在书房或阁楼夜谈,晚上不想回去,就是这样睡在长榻上,双方脚正好能抵在一起,时间一长,竟成了招待好友彻夜长谈后一同睡觉的专属形容。 就是翻身没那么方便。 不过也不能挑剔,再怎么也比在下面一群人挤一间房、可能还要睡地上或者靠墙坐着睡好一些。 于是林觉将油灯取了过来,也放在木几上,先左右环看一圈房间,随意的翻看几本书,中间夹着翻看了一下无字古书。 果然没有出现新的一页。 林觉陷入思索。 看来确实是了—— 自己那种奇怪的感觉,就是这本无字的古书有异,出现了记载法术的书页的征兆。 至于今夜…… 林觉回想了下自己前两次。 一次是妖怪吐的烟气被自己吸了进去,一次是老者吐的火焰燎到了自己头发,还有一次是自己清晰的看见了老者吸收吞纳火气的过程,难道需要自己身体接触到某一门法术、或是自己看见了法术的大致运转,才能引起古书的反应吗? 案例实在太少,难以确定。 林觉坐在这里思索着。 “……” 其实也只是干想,没什么意义。 林觉摇了摇头,抛开思绪,干脆从书笈里取出盘缠来,仔细清点着。 后辈出门求学,长辈自要准备盘缠。 大娘本想将林觉从横村汪家得来的二十两银子全都给他带走,可是大伯久病初愈,家中也需要钱财周转,林觉自然是不能要,推搡争执许久,才终于接了大娘塞的一块大约五两的银子,加上二百多文钱。 可他又悄悄的将那块银子放了回去。 因此其实只带了二百多文钱。 这世道贫富差距极大,哪怕只是村里,也有横村汪家这种显赫富裕的世家大族,还有林家这种得了病买不起药的寻常家庭。 具体到银钱,大多数老百姓一年到头也挣不到几个钱,当然也用不到几个钱,但当你走出去了、真的要花钱的时候,钱财又显得十分不够用。 林觉心里想的是,若是实在不行,自己就去城中表演吐火之法,多少能够赚点路费,加上此时初夏,山中浆果逐渐成熟,多费些功夫寻找,哪怕山穷水尽了也不太容易饿得着自己,苦点就苦点。 家中多一点钱,大伯就少些压力,堂兄也能早点娶上媳妇过自己的日子。 是自己欠他们的,不是他们欠自己的。 因此林觉一路都很节省。 除开用度,刚好省二百文,今夜得了那位矮个中年人的谢礼,给了借宿的香油钱后,还剩四百三十五文,加起来是六百三十五文钱。 深夜满屋数钱声…… 又是满屋叹气声…… 林觉仔细的把它们分成了七份,用七条绳子串起来,每条一百文,还有一条三十五文,以方便取用。 不得不说,这年头的钱,沉甸甸的,拿在手上还真挺具拥有感。 虽然只是几百文。 至于今夜得的骡马,林觉是绝对没有想过牵到市上去卖了的—— 狗都知道要还,他岂能不如狗? “唉……” 少年书生收好钱财。 窗外就是寺院灯火,月下山林,如玉带一样的蜿蜒官道,有风过竹林而来,吹来清冷。 渐渐地,寺院灯火也暗下来。 鸟儿都不叫了,除了风声虫鸣,便连一点杂音也听不到。 是熟悉中的夏夜。 不知何时林觉已看向窗外。 这就是这个世界了—— 若无月色,此处定是一片漆黑。 也没有多少可玩的有趣的事。 林觉渐渐躺了下来,兴许是因为今天半路遇妖,过于刺激,他竟一点睡意也没有,只好睁着一双眼睛,任由思绪飘飞。 若是身在以前,他多半喜欢这样的环境,甚至有时还会专门离开生活的地方去寻这样的环境,可真到了这里,时间一长,自然便明白了,记忆中那般繁华梦幻的世界才是进步的结果。 冬天冷到手脚刺痛,夏天满是蚊虫,吃不饱穿不好,生一场病就连皇子皇孙也可能死去,一切都不便利,这种日子没有多少人能受得了。 好在这里还有妖精鬼怪,修行法术,还有无数奇闻趣事。 这是少有的幸事了。 听佛教说,宇宙有大千世界的说法,不知自己的来处又在何方? 不知自己何时可以触及。 既然能够到来,是否可以归去? 传说故事里常常讲到仙道长生,若给这个世界千百年的时间,不知又会变成什么模样。 相比起考功名,这些才是此时他想追寻的。 林觉脑中有着无限畅想。 不知不觉睡着了。 第16章 遇鬼 夜半山风推窗来。 虽然已经入了夏,可山中晚上仍有几分寒意,林觉只盖了一件布衣,被风一吹,也觉得有些冷嗖嗖的。 不由蜷缩了下身子。 就在这时,迷迷糊糊的,他竟然听见楼板下有说话声。 “咦?这楼下的灰尘蛛网被谁给扫干净了?” “总是寺庙里的僧侣吧,还能有谁?好像今夜他们请了人来阁楼中住,定然是要打扫一番的。” “一下变得干净了不少。” “可不是嘛。这些和尚难得勤快一次。之前弄得脏兮兮的,我都不想从楼下过。” “那位客人应该睡着了吧?” “应该是吧?苏兄别把他惊醒了。” “我想去看一眼这人长什么样。” “苏兄你啊……” 是两道不同的声音,从楼下传来。 林觉刚开始还迷迷糊糊,觉得是做梦,忽然反应过来,一下子就清醒了。 大半夜怎么有人说话? 是人是鬼? 听起来不像是庙里的僧侣。 林觉没有妄动,竖起了耳朵。 阁楼日久年深,缺乏维护,木梯早已腐朽,走起来颤巍巍吱呀呀,林觉此前打扫之时,别说一步一响、一步三响,就是站着不动,仅挥动扫帚木梯也会有轻微的响声,可此时却很安静。 反常的是,声音却在往楼上来。 “还在睡呢。” “苏兄这话说得?此时正是半夜啊。满寺院的人都在酣睡。” 声音比刚才要轻微了许多。 林觉此时已然大概知晓,这两位不是人。 寺院阁楼中有妖鬼? 不知寺院僧侣是否知晓。 自己此时又该如何? 林觉脑中千念变化,思索不断。 听他们说话,倒像是不坏。 转念一想,这间寺院建立已久,每日都有行人前来借宿,只是多少的问题,若有妖鬼借居于此,或是常来此处,可谓是胆大。但是换个角度,这么久以来这两位妖鬼居然没有惹得任何一个人的察觉,没有闹出任何问题,也没被寺院想办法驱逐,或许也说明他们确实不是凶残的性子? 无论如何,此时那两道声音越来越近,不仅到了楼上,甚至还到了自己面前,林觉警惕之下,还是没有轻举妄动。 “是个年轻书生啊!” “像是出去求学的。” “看起来年纪不大,之前我还以为是个二十多岁的文人君子……下面的楼梯是被他扫了的吧?” “别把他吵醒了。这位半途遇上妖鬼尚且不怕,可谓是个有胆识的,从妖鬼手中捡了骡子,还能毫不犹豫的物归原主,可谓是个有德行的,借宿楼上顺便把楼下也能清扫干净,可谓是个明理的,今夜便让他在这里睡一晚吧,我们去楼下坐着玩。” “莫兄说得极是,不过这人还是个读书人……”那道声音顿了一下,嘿嘿一笑,“不如将他叫起来一同玩耍?” “少来了,下楼去吧。” “哈哈哈……” 声音很快又渐渐远去了。 林觉这才松了口气。 “尺五城南并马来,垂杨一例金鳞开。黄金屈戌雕胡锦,不信陈王八斗才。”这道声音念诗时还在楼梯口,念完诗就已经走到楼下了,“此诗三天才成,苏兄听来如何?” “好一个不信陈王八斗才!当年我们在西域时,莫兄若有此时的诗才,恐怕早讨了监军的喜欢,高升去了。” “那如何与苏兄相遇呢?” “哈哈哈莫兄啊……” 下方仍然不断有声音传来。 “别说我了,苏兄那首可凑好了?” “也凑好了,这就献丑,请莫兄帮忙推敲一下。” “洗耳恭听了。” 林觉在黑暗中睁开了眼睛。 这两位似乎果真不坏?不知是妖是鬼,居然还吟诗作对。 阁楼依旧空空荡荡,窗户不知何时被打开,正对空中明月,月光洒进来,斑驳的木板上被照出一片方形的霜白,少年书生屏息凝神。 “萧鼓冬冬画烛楼,是谁亲按小凉州?春风豆蔻知多少,并作秋江一段愁。” “这诗……” “怎么?” “不对!” “怎么不对?还请莫兄指教。” “不是诗!是楼上那位!他还没睡!” “嗯?” 于此同时,楼上的林觉也一愣。 下意识的心也一紧。 可他还没来得及将眼睛闭上,就见月光下的木地板上骤然多出了两颗脑袋,两颗脑袋逐渐上升,下面连着身子,两个人竟从木板上飘了出来。 “……” 林觉不由睁大了眼睛。 如果不算横村汪家祠堂那位的话,这是他第二次见到妖鬼真身。 这种出场方式还真是…… “看吧!” 其中一位看着林觉,转头对身边人笑道:“我就说这位没有睡吧?” 语气颇为跳跃,大抵是那位姓苏的。 另一位没有回他,而是朝着林觉行礼,语气颇为客气:“是我二人说话声音大了,不小心打搅了小郎君清梦,还请恕罪。” “莫兄说得对。不过也是他修生养气,有所修行,所以听我们声音才格外真切。而且他恐怕早就醒了,却装作睡着,默不作声。”那位说着,转头带着几分笑意看向林觉,“小郎君此行非是君子所为啊。” 林觉面对他们说话,实在是有些不知所措,脑中也有许多念头。 他们怎么知道自己没睡的? 又是怎么看出自己修习过养气法的? 如是想着,却也坐了起来。 朝着两人回礼,言语同样客气,却也不曾显得卑微惧怕,只是解释道:“在下姓林名觉,行经此处夜宿于此,不慎与二位相遇,任何人遇到这种事情都会忐忑疑惑的,因此醒而不语、以观后续,才是正常人所为。” “小郎君客气了。在下莫来风。” “苏晓金。” 两人听他报了名号,也都毫不犹豫,立马报上了自己的名字。 这在这年头,算是个礼节。 “小郎君不必理他,此地是寺院的阁楼,本不属于我们,应是我们打搅了小郎君休息才是。”那名叫莫来风的妖鬼拱手说道。 “好一个醒而不语,以观后续!”那名叫苏晓金的妖鬼笑着看他,“你的镇定从容,不像是会惧怕妖鬼的啊?” “二位知礼仪,懂诗书,便没什么可怕的了。”林觉说着顿了一下,“在下只想睡觉,无意打扰二位雅兴,不如一楼上下暂且平分,二位继续在楼下谈论诗词,我则继续在楼上休息,如何?” “你是读书人?” “读过几天书。” “既也是文人,且已醒了,为何执着于一夜清梦?何不一同聊天玩耍?死后自有无尽的长眠。”姓苏的鬼说道。 “在下实在困了。” “何必拘束呢?” 这两只妖鬼如何也不肯让他睡。 林觉一时拿不准他们的道行,加之对方并不威胁,也不露凶相,只是笑着邀请,颇有些好意,便实在是拗不过。 转念一想,自己出门本是为了寻仙,若是连如此性子的妖鬼也不敢与之交谈,又如何去寻仙呢? 林觉如是想着,便也穿上了鞋子。 “林兄此前听见我们的诗了?” “听见了。” “林兄觉得如何?” “还算、还算不错。” “仅是不错?” “也算……好诗了。” “林兄觉得,比前朝张刘如何?” “……” “嗯?” “……” “林兄为何不语?” “比张刘……” 林觉试着开口,却实在说不出来。 张刘二位是这个世界前朝最为出名的诗人,大抵等同于他记忆中的唐朝李杜,也有类似诗圣诗仙的称呼。林觉不太记得他们的什么诗,不过也说不出这二位能与他们相比的话来。 既然不愿说谎,索性干脆拱手低头:“在下学识尚浅,不敢胡言。” “你这小子!竟连几句恭维的话也不会说吗?” 这两位看起来都是三十多岁的样子,传说不假的话,起码死的时候应该就这年纪了,面对看起来十几岁的林觉,也是带了些兄长的姿态: “须知啊!要想当文人、与文人厮混,最先要学的,不是写诗练字,不是做学问,是互相吹捧啊!哪里的文人圈子不互相吹捧呢?” “在下实在不懂诗词,也不算文人。” “不懂诗词,又如何知晓我们就不如那张刘二人呢?” “……” 林觉只听到了文人盲目的自负与相轻,还有些陋习,让他有些不适,不过如此一来,心中的忐忑倒是少了许多。 随即两只妖鬼继续起哄,让他拿一首可以与他们做的诗相比的诗词出来,大有不拿出来就不罢休的架势,到最后甚至说不是他自己做的、从别处听来的诗也可以,不过得是他们没听过的。 林中心中倒也存着一些好诗,甚至他知晓这二位曾去西域参军,便也有些一拿出来就能让他们沉默感慨的边塞诗,不过如何能念给他们听呢? 便任他们催促,仍旧闭言不发。 实是已经知晓他们奈何不了他。 人如何能被鬼所欺呢? 二人实在无奈,便不再提自己的诗了,也不再为难他,而是与林觉继续闲谈,聊天谈地,时不时抱怨一句无酒无歌助兴。 林觉也与他们附和引导,想从他们这里多了解一些妖鬼神仙事。 第17章 古来征战几人回 双方竟然渐渐聊得熟了。 林觉借口自己很少见过妖鬼,对妖鬼的法术神通十分好奇,很自然的询问他们都会什么法术神通,想要见识一下。 二位欣然答应。 不过那位姓苏的妖鬼颇为顽皮,借着展示变化本领的由头,将那位姓莫的妖鬼拉到林觉面前,忽然一下,变成一个脑袋缺了一块露出脑花、脸上好几个暗红的血洞的可怕妖鬼,想要恐吓林觉。 倒是他自己,虽然死状也不好看,可至少算是个完整人。 然而林觉路上才见识过那只狗妖的变化之术,已被吓了两次,如今早有准备,加上后半夜脑袋发木,并没有太大反应。 反倒可惜自己没有奇异的感觉。 随后两人又展示穿墙、吐气的本领。 只是这不过是鬼自然而然的特性罢了,林觉仍然没有感觉。 最后是搬运术。 就在林觉满心期待,让他们搬运自己,觉得有可能学到什么的时候,便见二人走到他身边,一人抬头一人抱脚,用力将他抬了起来。 林觉当时就沉默了。 “以前寺院中有僧侣跑来此地偷吃酒肉,吃喝完还在这里睡,我们就是这么把他们搬出去的。” 二人还颇为得意的说。 林觉能说什么呢。 只好恭维几句,继续闲聊。 这两位真是喜欢诗词,大抵死后一直以此为乐,常聊的话也是各种诗词,颇为风雅,就连林觉起初问他们是妖是鬼,他们也不明答,只是摇头晃脑的用“与君偶逢竹山间,不是妖来不是仙。须知此是埋骨地,夜枭啼报四更天。”这类的打油诗来回应。 到了后面,林觉也被他们催促怂恿,讨论半天凑出了“远路轻尘暮色浓,荒山旧庙夜来风”这样的杂句,后面还有两句什么什么得缘遇仙踪。 后半夜脑袋昏沉,实在记不住了。 只记得引来他们二人连声大笑。 若是这般笑声寻常人也能够听得清楚,怕是当夜整个寺庙的人都睡不安稳了。 最终也不知是何时睡去的。 就在睡得迷迷糊糊之时,又做了一梦。 梦中还是楼阁,陈设大体一样,只是细节变得虚幻缥缈,面前还是那苏晓金与莫来风二人。 “哈哈哈,林兄也太容易困倦了,要知道我生前如林兄这般年纪的时候,可是与好友耽诗下棋连熬几个通宵都不成问题的。”苏晓金笑着说。 林觉瞄了眼他的头发,相信了他说的话。 “林兄既然困了,我等便只好来梦中来找了。”莫来风的性子要温和沉稳不少,“实不相瞒,我等原先都是徽州人士,自觉考取功名无望,恰好当时国家内忧外患,索性参军而去,这一去,就是西域十年黄沙,我不幸战死沙场,苏兄仁义至极,带上我的骨肉,万里将我送回。” 林觉听到这句,却是不禁意外,再度看向那嘻嘻哈哈的苏姓鬼。 君子仗剑是这年头的潇洒流行,可文人执戟从军才是这年头的极致浪漫,这种事情也不算少见。 可是没有想到的是,竟真能让他在现实中碰见如此仁义之人。 万里送骨,换作哪朝哪代,都是美谈了。 “可惜啊……” 那苏姓鬼抢过了话,笑嘻嘻的:“我在战场上虽捡得了一条命,却也留了伤疾,十年以来,习惯了西域的黄沙天,回到这水墨的故土,竟然因为水土不服而病倒了。原先我们二人说好,无论谁先死,活着的人都要帮忙落叶归根,没想到我终究还是没能践行诺言。” 本来沉重的话,可他说完,两手一打,一摊,一副无赖相: “还把自己搭了进去!” 莫姓鬼站在他身边,像是早已习惯。 “我们这会儿来,不是请林兄帮忙的。只是昨夜上半夜时,曾听见林兄在楼上数钱,中有叹气声,便猜想林兄外出求学,定然缺少盘缠,加上方才与林兄一同玩耍,极为尽兴,极为投机,又敬佩林兄品德,于是林兄睡去后,我便与苏兄商讨片刻……”莫姓鬼说道,“苏兄临死之前将我们的钱财全都埋在寺院背后竹林中的小山包下,我们刚在上边挖了个小坑,里头光是银钱大概有百两多,若是林兄缺钱,可取一些。” 林觉愣了一下。 平白竟有这般好事? 刚在思索是答应还是礼让,可仔细一想,这不还是请他帮忙么? 只是一种委婉的说法罢了。 若是不然,为何不说让林觉把所有的钱都取走呢?两个鬼死都死了,留着钱又给谁呢? “不知二位兄台家住何处?” “丹熏县北,苏村。” “求如县南,老村。” “据此多远?” “也只二三百里了。” “二位兄台保家卫国,却在离家只有二三百里之时停住了脚步,一停十多年,实在不美。” “若是林兄有意,便替我们给家中带一个信吧,我们的尸骨都埋在竹林的北边。至于所埋银钱,林兄多少给我们家中留下一些就是了。” “定然带到。” 林觉平静坚定的说道。 梦境悄然消散了。 林觉一醒,已是天大亮。 将做被子的布衣、做枕头的裤子和下面垫的书都收进书笈中,随即也没什么要带的东西了,林觉背着书笈便往楼下走。 “吱呀……” 推开阁楼的门,外面的阳光顿时照进来,打在林觉脸上,一片恍惚。 没有睡好,头脑还有些昏,昨晚昨夜经历一如此前横村汪家祠堂一样,如此奇幻不真,像是自己做的一场梦一样。 自己就这么与两只鬼聊了一夜? 林觉不禁在门口出神片刻。 等他走到外面时,才发现借宿的商旅行人们基本都已离去,昨夜还很热闹、人挤人的寺院,如今已经变得空荡,只有那名中年僧侣在扫地。 看见林觉,他转头一笑: “林施主睡醒了?你可是醒得最晚的,早饭时间都要过了,不知还剩得有没有。” “多谢师父。” “看林施主精神不好,难道昨夜没有睡好?昨天晚上寺院中的僧侣住客都听见阁楼上有说话声,不少人都被吵醒了,可是林兄遇见了什么?” “师父可没有告诉于我,这间阁楼虽然空置已久,却也不止我一人住。”林觉不由有些埋怨的说。 “昨夜外面人多,本院还要指望着来往的施主的借宿钱维持生计,实在不好告知施主。”僧侣停下扫把,拄在手上,对他行礼致歉,“这间阁楼有时候确实会有两位不一般的施主前来玩耍,前些年曾有师兄弟碰上他们。不过这二位心地不坏,又是半个文人雅士,向来喜欢和读书人相处,尊敬有德之士,此前就有胆子大与好妖鬼奇事的客人借宿阁楼,与他们平安相处。施主既是读书人,又是有德之士,实在没什么好怕的。” 说着顿了一下,微微一笑:“更何况施主连路上的妖鬼都不怕,又何必害怕在这寺院之中与我等相处多年的呢?” “……” 林觉听他说话,一时觉得,这位僧人怕也能算是个“高僧”了。 谁说要有法力会法术才算高僧呢? “望施主莫要往外说啊。” “知晓知晓。” 林觉一时不知说什么,只点了点头,便跟在僧侣后面前去饭堂。 寺院中的饭菜简单,早饭还是一碗稀粥,此外每人有一个菜团子,寺院僧侣清闲,吃了可以挨到中午,商旅行人都要赶路,却得加上自己带的干粮才能撑过半天。不过这会儿筲箕里的菜团子留了好几个,稀粥却已没了,僧侣便将菜团子都给了他。 林觉道了谢,又要了清水,简单洗漱一下,这才坐下开始吃饭。 饭堂中只有几个人了,是一队不认识的商人,小声谈论着昨天的听闻,大抵是昨夜有人吵闹,或是听说有人在路上遇到妖鬼,还有之后的事。 聊着聊着,就聊到了骡子。 聊到骡子如今的价钱,又从涨的价聊到了西边的战事。 西边的战事断断续续,打打停停,几十年来一直如此,现在也没有变化。 听说有我方取胜,屠了小国城池半数人,听说我方一场大败,一整支军队留在了黄沙里,又说某国侵犯我国边境,入城烧杀掳掠无恶不作,等援军赶到之时他们早已离去如风,多少人白骨埋沙,多少人不得家还,这些商人茶饭时几句就说尽了。 林觉听着之时,不由想起昨天半夜遇见的那两位自西域从军而返的文鬼。 仍是做梦一样的感觉啊。 第18章 怀里有钱心里不慌(求月票) 林觉没有离去,而是趁着现在还不是很晚,阳气没到最炽烈之时,爬上附近的竹山,打坐吐纳,感悟灵韵,吸养五气。 风吹衣裳发丝,满山竹林沙沙声。 此时心最静。 修行片刻,歇息会儿,又吃了两个菜团子,便躲在竹林中遮阴。 林觉倒是意外发现,古书中竟又多了一篇: 寄梦,即托梦,入梦造梦之法。 梦者,幻世也。 世间入梦造梦之法多有七八种,大抵可分两类:一类可叫降梦,除道人借助梦神之力降梦以外,只有神灵与少许妖怪掌握;一类可叫寄梦,乃是以法术将自己或自己造出的幻寄于别人梦中,可以修习。 此为寄梦之法。 “嗯?” 林觉意外之下,仔细想着。 不知这是何时出现的…… 应该是昨晚睡着了,所以没有感觉。 此时虽在山林独处,林觉也摆出了平常看书的姿势,很自然的将手放到书页上,没有任何异常。 心中顿有话语响起,讲解寄梦之法。 然而这门“寄梦”可就要比“吐气”与“厌火术”复杂高深多了。 虽说话语的讲解仍然完整详细,可这种完整详细也建立在一定的前期基础上。 一来这门法术并不是刚刚修习最简单原始的养气法的林觉可以使用的,二来这门法术在古书中是凭空出现的,若是一个有师承的人,应当在掌握许多关于修行与法术的知识,并且学会一些与“寄梦”相关但更简单的法术之后,师父才会让他学习“寄梦”。林觉此时听着,只能感觉到这话语仍旧将这门法术的方方面面都讲了个干净,可自己仍有许多听不懂的地方。 若非访仙求道成功,自己便要先靠此书学到更多相关的却更简单基础的法术才行。 “……” 林觉只好暂时将书放下。 至于为什么第一次在横村汪家祠堂也被托梦,却没有引起古书反应,林觉想来应是那位用的法术乃是不可学的“降梦”的缘故。 慢慢便过了中午。 这时是太阳最毒辣的时候。 寺院的僧侣食物以谷粮为主,每天又没有多少事做,饭后自然犯困,会睡午觉,这时候也没人来住宿,寺庙一片静悄悄。 不光是寺庙。 这个时间点大多数从上一个路程节点走来的商旅行人都还没抵达这里,偶有行人,也都要避开此时炽热的阳光,找个阴凉处歇息睡个午觉,因此就连下方的山路上也见不到一个人。明亮的阳光下只有青翠的竹林随风摇晃,山路被照得很亮,整个世界除了虫鸣,什么声音都听不见。 林觉已经下山,回到寺院背后。 竹林中没多少竹叶,大概是被这些僧侣拿去烧了,不过中间却有人的粪便,须得小心绕过。 找到小山包,找到小坑,林觉便开始往下挖。 即使直到此时,他对昨夜之事仍有几分迷幻感,对于“自己能挖到东西”这件事仍然不能完全肯定,万分之中总差一两分。 直到挖出湿泥,碰到硬物。 林觉刨出两个陶罐。 打开陶罐,两边各有一些官银、铜钱、珠宝玉器,还有一些名牌之类的自身物品。 看起来双方财物是平分的。 “果然……” 昨夜之事果然非梦。 二鬼之言果然非假。 林觉内心凛然,一时有种轻松感。 这二位鬼魂,尤其是那位苏姓鬼,果然是情深义重的。 犹豫片刻,他从两个罐子中各取了五两银子,是罐中最小的银块了,凑齐十两,差不多也知足了。这是二位赠的盘缠,实在没有必要推辞。 将银子揣到怀里,便打算将两个罐子埋回去。 可稍一思索,又觉得不对。 此处距离寺院太近,以前这两个罐子一直埋在这里自然无人发现,如今自己一挖,出来许多新土,痕迹难以遮掩,不说寺院的僧侣,若是被哪个商旅行人无意间过来解手发现了,怕是要发一笔意外之财。 而且他们恐怕是不太能信得过这些僧人的。 “我把别的珠宝财物也都带走,交于你们的家人,若找不到家人,再过来埋在这里。横竖也就两三百里,来回加上寻找,最多不过十来天。” 林觉在林中说道。 他的内心坦然,也不管他们听没听见,说完便将两个罐子的东西都用布包上,离开了此地。 …… 多了十两盘缠,路上倒是好过多了。 内心对此的忧愁少了许多,行走起来自然轻松,怀里有了底气,有时实在不想吃干粮,遇见茶摊小铺也能买两个蒸饼吃一碗馄饨了。 不知不觉,路途上的竹林已被树林替代。 丹熏与求如县是挨着的,确实都不远,两三百里的路程,林觉走得慢一点也才花了四五天,倒是寻找他们的村落费了些时间。 这个年头对于人口流动虽然看管得不是很死,却也相对封闭,十几年的时间好似对乡间村落带不来多少改变,林觉相继找到苏村与老村,也成功打听到莫来风与苏晓金的家人,他们日子过得不好,却也尚在。 林觉自是毫不犹豫,将两个包裹分别交给了他们的家人。 独吞的想法是没有的。 盖因再世为人实在是件难得的机会,没有人比林觉更清楚这一点,人生短暂几十秋,这一生过得坦然舒服比什么都重要。 “苏兄的尸骨被寺院僧侣埋在了阁楼的正后方,和他的好友埋在一起,不知寺院众多僧侣的品行如何,因此也不知还有没有陪葬之物。”林觉对后找到的苏晓金的家人如是说,“苏兄落叶不得归根,魂魄也不安息,托梦让我来找,请求务必去接回他的尸骨。” 此地的人十分讲究宗族亲情,这是当世最强的一条纽带,因此对于他们是否会去寺院接回二位尸骨,林觉倒不怎么担心。 提了一句陪葬物品,担心就更少一点了。 林觉放心的离开这里。 一边走还一边忍不住在无人之处从怀里将银两摸出来,放在手上掂量,拿在眼前查看。 这时不仅钱有了,事情办完过后,拿在手上和花起来也比之前安心许多,脚步又变得轻快不少。 于是继续踏上寻仙访道之路。 这里离齐云山也不远了。 林觉倒也没有一门心思寻找齐云山与黟山,中间也有前往茶摊酒肆询问路人,甚至去丹熏县时还去城中说书的酒馆坐过,与说书先生闲谈,询问哪里有没有什么会法术的高人,或者哪个名山宫观里有真人仙师,有时没有答案,有时有些答案,只是林觉寻找过去,也是其实难副。 这个世界的修行好似并不普遍。 高人还是比较少的。 好不容易找到一些术士巫婆,猜测多半是有些本事的,然而这些人都认钱,林觉既钱少怕骗,又觉得还没急切到那个地步。 十两银子本就用不了多久,更经不住这么用。 倒是天气一天比一天热了。 …… 已是四月底。 正午的阳光能照得人睁不开眼睛,山中许多动物也都躲藏起来,铺满碎石又被压出车辙的山路之上,却有一名书生打扮的人慢慢行走着。 书笈头顶有一块布,正好遮住头顶的太阳,为他带来一些荫凉。 至于肩膀等地方,早已被晒得发烫了。 “这条路怎么一个人也没有?” 林觉停在河边,拿出竹制水筒,喝了一口水,又弯腰到河里装满了。 接着直起身往前看去—— 一条弯成半圆的回形河流,河水碧绿,倒映蓝天白云,沿河同样弯曲的路,两旁长满了茂盛的草,路面被太阳晒得发亮,虫鸣聒噪,山间偶有猿啼回荡,可除此外,确实一个人也没有。 难道都在路边歇凉午睡? 可也没见到午睡的人啊。 林觉不由觉得疑惑。 难道此地闹什么猛兽? 或是有妖怪? 不过此地没有老虎这等大型猛兽,最多只是豺狼云豹,妖鬼通常也不在白天出现在官道上,林觉更怕的反倒是山匪贼人。 别说林觉一个只学了些戏术的少年,就是故事中很多道行不浅、会不少法术的高人奇士,也怕武人砍上来的刀兵与暗中射来的冷箭,王公贵族下令要捉拿处死他们的时候,他们往往也只得躲藏。 “……” 林觉定了定心,拿起书笈,继续上路。 道路跟着弯回的河走,林觉跟着弯回的路走,逐渐走入一片林荫中。 但见四周树木粗壮,唯有猿猴在远处跳跃,既没有山匪贼人的影子,也没有人踩踏走过的痕迹,这让林觉放松了些许。 或许自己也该找个林荫遮阳午休? 或者找个隐蔽之处,先等一等,等后面的行人来,再结伴同行? 林觉思索着,四下环顾。 “不对!” 林觉忽然愣住—— 远处的猿猴,是不是太大只了? 几乎像是人一样高了! 重要的是,在林觉看见它们的时候,它们也看见了林觉。 当先有只猿猴跃上树梢,居高临下,仔细打量一眼路上,眼神隔着很远也感觉充满了侵略性,随即“呜啊”两声,众多猿猴都朝他看了过来。 “哗哗……” 树林开始剧烈的抖动着,是巨大如人一样的猿猴在其中攀越,朝着林觉迅速逼近。 有猿猴大叫,露出满嘴尖牙。 “!” 林觉好似明白这条路上怎么没人了。 自是毫不犹豫,扭头就跑! 可是这些猿猴本身奔跑攀越的速度就不怎么比人慢,正常人跑不跑得过它们不知道,林觉背着一个书笈,却是绝对跑不过他们的。 只见林觉大口喘气,疯跑之下,不断回头往后看,却只听见林梢晃动的声音离自己越来越近,也看见林梢晃动得离自己越来越近,顿感着急。 “不行!” 林觉当机立断,一扭身丢下书笈,只从中一抓,抓起古书和小刀,就继续往前跑。 可是脸上却忍不住露出纠结难舍之色—— 银钱什么的可都还在书笈中! 好不容易才得了十两银子! 虽说这本古书对自己今后的求仙问道之路影响深远,自是最为珍贵,然而钱财却也有着不小的作用。 林觉正想着时,忽然感觉身后没有追赶了,不由回头看去。 只见十来只如人一样高的猿猴在正围在他的书笈四周,蛮横的将书笈顶棚扯烂,随即将里面的东西翻倒出来,翻得乱七八糟。找到干粮,立马就一群猿猴抢夺着分食了,找到水筒,则是随便往旁边一丢,衣服也丢得到处都是。 林觉当即就睁圆了眼睛。 却又见一只格外高大的猿猴站直身体,扬起脑袋朝他看过来,眼中充满打量。 第19章 一群二两银子 连着两声猿啼,回荡山河上空。 原来此前听见的清越猿啼,竟是这些凶悍可憎的东西发出来的? 林觉已来不及想这些,因为那只最高大健壮的猿猴已朝他奔跑过来,身后的猿猴见状,也连忙丢下书笈跟随上来。 这些东西想做什么? 林觉睁大眼睛,却不想退,于是握紧匕首,深吸一口气。 “嘶……” 虽是盛夏,炽热的空气被吸进嘴,仍然变得凉丝丝的,到了腹中,又勾动起体内蕴藏的火气,立马变得炽热起来。 嘴巴鼓起,呼的一口气喷出! “轰……” 一团火焰散开,朝前喷去! “啊!” 猿猴顿时受惊尖叫,声音极为刺耳。 与此同时,这些猿猴不仅全都停下了脚步,并且纷纷往后退了一段,警惕的看着林觉。 双方暂时对峙,互相打量。 林觉知晓,这些猿猴绝不是常见的猿猴,它们的身高比自己根本差不了什么,可以想见的是,它们大概率也比普通人更强壮。 林觉只能用火暂时逼退它们,寄希望于它们和寻常野兽一样,害怕火焰。 现在看来,这个想法是对的。 这些猿猴果然不敢再上前。 甚至有几个选择了退回去,继续翻找林觉书笈里的东西。 然而很快林觉就发现了,这些猿猴虽然怕火,却是十分聪明—— 它们会用石头砸人! “噼啪……” 好在双方保持着一段距离,林觉全神贯注之下,靠着后退和敏捷,倒也没被砸中。 直至被逼退了不小的一段,离书笈已经有段距离了,这些猿猴这才停下对林觉的驱赶,只是仍旧全部看着他。 林觉生气咬牙,却又暂时想不到办法,只得看着这些猿猴吃他的干粮,翻他的书笈,还虎视眈眈的打量着他,与他对峙。 手中小刀紧了又紧。 就在此时,忽听身后一阵马蹄声。 前方的猿猴也抬起了头,将目光越过林觉,看向他背后。 “踏踏踏……” 马蹄声迅速靠近。 就在林觉思考着要不要也回头看一眼、要是回头会不会被这些猿猴骤然攻击时,便听一道轻微破空声。 “倏!” 随即是噗的一声。 前方一只猿猴顿时被箭射中,往后倒去。 猴群顿时大惊,一阵混乱。 “倏!” 又是一箭,却没射中。 与此同时,马蹄声也到了林觉身后,并急促的停了下来。 林觉这时已不担心这些猿猴会不会趁他转头时偷袭他了,连忙回头,只见身后来的是一个布衣男子,看着也挺年轻,骑着一匹高头大马,马上挂着一杆套了布头的长枪,腰配长刀,手拿弓箭。 此时一人抬头,一人低头。 “好个书生,独自一人也敢走这条路?还敢与这些怪猴对峙!” “这些是什么猴子?怎么长这么大?” “你不知道?” “不知……” “难怪如此胆大!”那人说道,“你没看到别的人都在后方村中停留组团,人多才走吗?” “也没见到……” “你真不知啊!” 骑在马上的男子有些意外,这才与他说道:“这些怪猴原在山中,去年开始来到山道附近,为非作歹,无恶不作,独行的男子遇上它们,就会被它们撕咬殴打一番,再抢去干粮与牲畜,若是队伍中有女子,则会被它们抢去玩耍折磨,唯有习武的高手与结伴的男子才敢从这里过。” 说话之时,那些怪猴竟像人一样,聚集成群,不仅查看伤者伤势,而且感到十分生气,不断吼叫起来。 只是它们也聪明,没再靠近,而是继续朝两人身后张望。 期间常有吼叫声,像是在交流。 林觉也不禁再转头看去。 身后有一群人走来,大约二三十个,都是男子,牵有骡马驴子,看起来大多都是商旅行人。 这些怪猴在忌惮他们。 “今日你运气好,刚巧遇上了我。”坐在马背上的男子说道,“等后面的人走来,你便跟着他们一起离开吧。” “他们?那你呢?” “我?哈哈!” 男子居然大笑一声,颇有几分江湖气:“丹熏县的县官发了悬赏,赏这些怪猴的头,一颗二两银子,刚巧一路走来,盘缠有些不够了……这些怪猴虽然凶悍而且记仇,报复心强,却也狡诈谨慎,你们人多,它们只会跑,等你们走了,才会把猴头送到我的面前来。” “你一个人?” 林觉看着他愣了一下。 这些如人高的怪猴不是寻常一个人可以对付的,哪怕有弓箭刀枪。不过林觉在舒村时,也常在桥亭中听村老讲起除志怪故事外的江湖侠义,常有武艺高强的武人,血气胆气皆旺,又有一身本领,甚至可以刀劈鬼神,剑斩妖魔。 难道今日见到的这位就是? “捡你的行囊去吧!” 男子却不回答,只是策马往前。 这时身后的那二十几个商旅行人也走了过来,中间常有拿刀持棍者,见到怪猴,都有些怕,议论纷纷,却也跟着男子的马往前走去。 人多势众,哪怕无意,也气势汹汹。 于是众人走一段,猴群就退一段,直至离开官道,在远处树上盯着他们。 林觉则是快步来到书笈面前。 连忙捡起东西,查看损伤。 身边有商旅行人的声音: “大侠,这些怪猴你一个人可不好对付!它们除了生得高大,听说头领还会喷云吐雾,怯马不前!县里衙役来了几次都没奈何得了他们,你还是别为了这点赏钱在这里冒险了,不然等到下次,叫上几个朋友一起来吧!” “怪猴哪会什么法术?云雾可能挡得了刀枪?”马上之人并不听,甚至放言道,“诸位难道没有听过前朝大将夜斩夜叉的故事吗?” 那是前朝大将从军之前的故事了。 传说他家小妾死了,尸体放在灵堂,半夜有夜叉来吞吃,当时的大将还没有传名于天下,心中自有几分害怕,不过不忍见爱妾尸体被吃,仍然壮着胆子提起宝剑出来,光是气势就将夜叉吓退,一个夜叉跑得慢,还被砍了一刀。 众人不好多说,只好结伴离去。 林觉则依旧在清点行李。 除了干粮被吃了个干净以外,书笈顶上的棚子也被扯坏了,水筒被踩坏,还有一本书被这些怪猴抛扔之下,也坏了几页。 干粮没有什么,没了再买就是,大不了饿一路肚子,可另外的却不一般。 书笈是横村汪老太爷送的,不管与汪老太爷有没有多少交情,既是别人送的,就是情谊,横竖要比现去街上买个新的要更珍贵一些。另外几本书虽说带着主要是为了掩护那本古书,却也没有一本是林觉自己买的,都是自己在村中借书之时,有人家看他可怜,感他好学,便赠送的。 这水筒更是大伯亲自上山砍竹做的。 这些东西!真是可恶至极! 林觉气愤不已,几乎咬着牙。 这股气如何能够轻易忍下? 一个面对妖怪尚且能发狠将之吓退的人,一个面对兵鬼尚且能从容与之交谈的人,岂会害怕一群壮硕些的野兽?若是今日面对这些畜生便离去了,下次寻仙路上遇到妖精鬼怪,自己又该如何应对如何保证气势不减呢? 林觉平静收好书笈,抬起头来,转头一瞥,身边有些商人已经往前走了,却也有人看他还在收拾东西,于是停下来等他。 可他看的却是一名壮汉手中的家伙。 “郎君!借一把刀!” “嗯?” “我亦当效仿前朝大将!” “你……” 一把朴刀扔了过来,落在他脚边。 “如何还?” “丹熏城内,北城门口茶铺。” “谢过兄台!” 林觉捡起朴刀,这才转头,咬牙切齿的对身边武人说:“我且来助你一臂之力,砍下猴头,赏钱都算你的!” “好个书生!” 那人满口答应,眼中放光: “我名罗僧!” “林觉。” “这个地方不好,咱们换个位置。” “随你!” 说了两句,便往远处走。 那些怪猴还在树上看着他们,眼中满是愤怒与仇恨,见他们走了,便都纷纷跟上。 罗僧挑了一个河流与溪流的夹角,主动走入其中,猴群追赶上来,便将他们堵在了夹角中。双方都时不时扭头,看一眼那些逐渐走远的商旅行人。 终于,前方那些怪猴躁动起来。 一阵呜呜啊啊的吼叫声。 这些怪猴按捺不住了。 姓罗的武人则是不慌不忙,搭弓拉箭。 “倏!” 一箭射去,穿入猴群。 “哚!” 有沉闷的声响传来,射到了后方树干上。 这举动却完全激怒了猴群。 “呜呜!啊!” 怪猴中最强壮的头领扭头看一眼树干上的箭,立马就站了起来,张开双臂示威,又摇晃身旁树枝,仿佛在招揽部将,顿时引起一片回应。 河边吼叫不断,传出极远。 随即树林草丛一阵摇晃。 这群怪猴纷纷冲了过来。 林觉未曾经历过这样的搏斗厮杀,早已弓起了腰,全神贯注,紧紧盯着前方怪猴,也紧紧握着手中朴刀的木杆。 身边罗姓江湖人则是从容自若,垂下手先握住了马上长枪,稍一思索便又放开了,转而抽出佩刀,不急不忙,翻身下马,主动走向猴群。 一方攀越狂奔,一方步伐沉稳。 二者瞬间就交汇在了一起。 林觉能听得见刀挥过的声音,此时太阳正盛,也常有炽烈阳光被长刀反射出倒影,落在阴暗的林中或从他的眼前飘过,但他始终没有去看,也始终没有眨哪怕一下眼睛。他的眼前只有朝他冲过来的两只怪猴。 两只怪猴都有人高,手臂很长,一前一后,气势凶悍。 林觉一点不敢放松。 皆因朴刀虽然比长刀更长,算是长柄武器,但最前方的刀刃攻击范围却很有限,说白了它只是一个连接了长棍的柴刀罢了,他必须控制距离。 否则朴刀就变成棍子了。 紧张之下却也不影响思考。 霎时之间,前面的怪猴就已经来到了他的面前,可它却略有减速,一边警惕的盯着他手中朴刀,一边试探的朝他逼近挥手。 反倒是后面那只怪猴气势更强。 林觉心念一转,双手挥动朴刀。 只觉朴刀顶端的柴刀十分厚重,头重杆轻,挥舞起来势头自然变大,力道也很沉。 “呜!!” 柴刀斩过空气,留下一刀亮光。 前方那只怪猴果然早有准备,连忙翻滚躲开,而它身后的怪猴则是趁势加速,裂开尖牙,大叫着朝林觉冲来,手上抓了一棵尖利的石头。 这朴刀很长,刀头很重,挥舞起来固然有力,可一旦挥舞过去没有砍中,再舞回来所需的力气和路程都要更长——许是和人相争斗多了,这些东西比林觉想的更聪明,更了解人。 然而它们不知,林觉也有准备。 朴刀虽然挥过去了,林觉的脸却依然面朝那个方向,一口气早已吸满了腹腔,连带着脸颊都鼓了起来。 “噗轰……” 一口火气喷涌,一篷火焰炸开,真像是庙会上的把戏一样,却瞬间止住了怪猴的攻势。 同时火焰也遮挡了双方的视线。 林觉却不管那么多,心中只有一腔怒气,紧握朴刀,用尽全身的力气,猛的一挥。 “呜!!” 棍出哨音,刀绽寒光,柴刀横着扫过烈焰,就连刀刃都有尾焰随行。 “噗!” 鲜血直射,猴头斜落。 第20章 山默然自移(感谢“x藏锋”大佬的盟主) 再是几个横劈竖砍,胡乱挥刀,中间毫无停歇,被绊了脚的另一只怪猴也被砍得浑身是伤,完全没了行动能力,一时只倒在地上不断的抽搐。 林觉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可是往旁边一瞄,却被惊了一跳。 那名罗姓武人面对的是远比他更多的怪猴围攻,其中还有那只怪猴头领,怪猴们不仅颇懂群攻之术,还丢上了石头,可此时他不仅分毫无损,地上更是已经躺了两具怪猴尸首了。 这些怪猴本不是人,占上风的是本能,没有拼命的性子,见此情形,早已害怕得想跑。 奈何这人先前拉着林觉寻了这么一处险地,原本是这群怪猴将他们围在溪河夹角,此时双方位置一换,竟换成了这人孤身一人堵住整个猴群。 但凡想跑,都离不开他手中刀。 若丢石头,则被他轻易躲过,没有两下河边就捡不到石头了。 便见他步伐沉稳上前,迎面大劈破锋刀,哪有猿猴的身体能抵得住这般刀势,一时大叫着慌忙逃窜,刚一躲开这一劈刀,武人一个转身,掉守横挥一刀拦腰,刀力看似不重,却立马就有两只怪猴被横腰斩断。 肠肠肚肚落了一地。 众多怪猴不仅毫无反抗之力,此时更是一点反抗心思也没了。 这一切只在极短时间内。 这时那只怪猴头领才睁大了眼睛,尖声叫个不停,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思考着忽然跳跃着后退一段,眼睛瞪得溜圆,竟也张口吸气。 “嘶……” “噗!!” 竟然吐出一口绿色浓烟。 虽然这只怪猴头领身处位置、风向不利于它,可它气力十足,一口气吐出,竟只有少部分被风吹乱,随即青草般的烟雾仍然冲向那罗姓武人,并随着距离逐渐扩散,范围越来越大。 林觉眼神顿时一凝。 好个东西,真会吐气。 同时他也感受到了吹来的风。 林觉知晓大多数妖精鬼怪吐出的气都偏阴气,多被阳气与火所克,于是一点不犹豫,同样张口。 “轰……” 一蓬火焰喷出,撞向前方。 绿色烟雾与火相撞,顿时嗤啦一声,竟消散于无形,只是飘来一阵恶臭。 “咦?” 效果超乎林觉意外。 难怪这东西都会吐气了,居然还那么怕火。 原来完全被克。 而那罗姓武人刚以身法躲避,腾挪之际只听得火焰爆燃声与嗤啦声响,等他落地,转头看过来时,火焰与绿烟都已消失。 身边是意外的怪猴头领,还有吐干了气正在回气的林觉。 炽热的温度刚涌来打在身上。 罗姓武人自然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不由瞄了一眼林觉,动作却也没停,步伐旋转有力,长刀横扫千军如满月。 咵嗤一声!宰了两个怪猴,又迅速上前,跨步上撩就是一刀,那怪猴头领即使会吐妖雾,也不过是肉做的,如何比得过这精钢百战刀呢? 竟是从下刀上,分成了两半。 场面一度血腥得林觉不忍看。 剩下几只怪猴没了头领约束,便完全暴露了畜生本性,只一个劲的奔跑,跑的过程中又被武人一刀一个宰了两个,最终竟只跑掉了一个。 武人则是不慌不忙,取弓搭箭。 “倏!” “……” “倏!” 箭法真是不好,两箭才射中。 “哼……” 武人冷哼一声,不慌不忙收弓,拿着长刀甩掉血迹,又取出干布来擦拭。 一边擦拭,一边看向林觉。 “我还说你一个柔弱书生,怎么敢一个人走这条路、一个人与这群畜生对峙的呢,原来还藏着有这么一手。” “雕虫小技,无足挂齿,比不过大侠。” 林觉这一句倒不是谦虚,想来当初那位掌握厌火术的老者也是这么认为的。 具体到此时,他也十分清楚,自己这点戏术根本无法对抗这群畜生,更别说这位武人了。若是没有他,自己都报不了这些怪猴戏弄的仇。而相比起妙用无穷的各种法术,这名武人所掌握的,才是真正的纯粹的杀戮技巧。 “我练的武艺都是与人相斗的,砍杀这些畜生,倒是发挥不出来。”罗姓武人沉声道。 “武艺竟如此厉害么……” “听说这些畜生以前都住在这座山的深处,不知怎的最近跑了出来。这只应当是年生太久,不然就是吃了人,快要成精了。”罗姓武人继续一边擦拭长刀一边低头盯着地上最大最老的那只怪猴头领,语气间有些叹息,眉间则有着忧愁,不由得感叹一句,“最近一些年,路上的妖精鬼怪倒是越来越多了。” “这算妖精鬼怪吗?” “这倒不算。应是山里的奇异牲畜,古书上还有些记载,如今已经越来越少了。” “那所谓‘路上妖精鬼怪越来越多’又是一个什么说法呢?”林觉不禁有些好奇,因为他在村中之时,也听村老感叹过类似的话,他自己的一些经历似乎也在印证这一点—— 以前太平年间,很多人有可能半辈子也见不到一次妖精鬼怪,只有老了、气血衰败眼睛昏花后,见的概率才大些,却也难以分辨是不是眼花看错了或者头脑昏昏产生了幻觉。 而如今这几年,哪怕是壮年汉子,也常有走夜路遇到过妖鬼的。 “还能有什么说法?你没听说过前些年的事?” “什么事?” “有座大山,从西南之地莫名其妙的一下子搬到了东南之地。” “什么?” 林觉睁大眼睛:“竟有此事?” “你真没听说过?” “在下此前一直在村中读书,不闻窗外事,确实未曾听说过。” 林觉不由十分惊讶,这个世界奇妙归奇妙,竟奇妙到这个地步了吗? “那不怪你。这件事确实挺轰动,不过朝廷也有意封锁消息。据说就是在离此地不足千里的路程,地上凭空多了一座山,当地人都很吃惊,直到一个喜欢周游天下、看遍山水的逸士游历到此,才从山的样貌中分辨出,这原本是西南的一座山,后来有人去西南问,那里果然少了一座山。” 兴许是一同并肩作战过,这人倒也没有吝啬言语,随口闲谈,以这等惊世骇俗的话诉说着自己的忧愁: “古人云:山默然自移,天下兵乱,社稷亡也。 “又有书曰:山徙者,人君不用道,士贤者不兴,或禄去,公室赏罚不由君,私门成群,不救,当为易世变号。 “这些年天下本就不太平,内忧外患,走在路上都要担忧盗匪贼人,如此下去,恐怕真的要有一场浩劫,要改天换地了。” 林觉惊讶无比,认真听着,也认真思索。 大山无端移动,这等事情本就足以惊世骇俗了,而这世上竟然还有一些古话,专门记载这样的事情,甚至详细说明了这样的事情预兆着什么。 难怪这名武人知晓这等震惊之事,心中的忧愁却还要胜过惊讶。 也许在这个世界的人看来,这种事情虽然稀奇震撼,但也不是完全不可能发生,起码古书上就已经记载过,因此真的发生了,惊讶也不如林觉深。 这无疑又是一件为林觉揭开这个世界与世人观念一角的事情。 随即他又敏锐的发现一点—— 这名武人似乎除了武艺高强,文学知识也并不差,而且还忧国忧民,关心天下事。 “不知大侠是……” “怎么?” “大侠不是寻常侠客吧?” “也没什么好说的。我祖上本是将门世家,如今没落了,因为觉得此是天下风云交际之时,于是我才离乡进京,便是想要重入军阵,凭借一身武艺在天下闯出一番名堂,在生死之间,为我罗家再度博得一名。” 年轻意气,凌云之志。 林觉亦是不禁肃然起敬。 “失敬失敬。” “莫说那些。” 罗姓武人嗤的一声,将长刀入鞘,又从他手中接过柴刀:“这些怪猴,两个是你杀的,加上你还出了一把关键力,我再分你两个。” “不妥!”林觉说道,“此前便说了,这些怪猴的悬赏都归你,我解了心中气,已是知足了!” “莫说那些。” “……” “那你呢?你又出来做什么?难道想去京城聚仙府,也博些名利吗?”武人一边拿过林觉的柴刀砍猴头,一边随口问道。 “聚仙府?是什么?” “你也不知道?” “不知道。” “那就算了。” “请罗兄赐教。” 林觉很自然的换了个称呼。 “……便是京城一个……类似衙门的地方吧。吸聚天下奇人异士、释道高人,进了便是客卿,勉强算是吃皇粮吧,反正朝廷养着你们。” “原来如此。”林觉努力将之记下,这是一个挺有用的信息,“我只会一点戏术罢了,怎么能进这样的地方呢?” “那倒确实。” 这武人说话也一点不委婉。 “那你想去哪?” 他紧接着又问一句。 “我只想先找个名山宫观,寻仙问道,学些正经的修行灵法与法术。” “哪座名山?” “齐云山可听说过?” “当然,我来的路上还路过过。” “黟山呢?” “什么一山?” “据说也是一座仙山。” 谈笑之间,武人已经把所有怪猴的头都砍了下来,放干净血,用几个布袋装着,挂在马儿背上。 “走吧,去县衙。” “好!” 林觉背起书笈,跟随他往县衙而去。 路上再问一问齐云山怎么走。 下午二人进城,穿城而过,马背上血淋淋的布袋不知引起了多少人的注意,有人害怕后退,也有人大胆前来询问,待知道是路上的怪猴,但凡有出行需求的商旅行人,无不拍手称快。 领赏的过程也极其顺利。 这名武人果真洒脱,丢了八两银子给林觉,说了句后会有期,便出门骑马而去,说是要去看那座默然自移的山。 只留林觉一人在城中。 身上银钱再多八两,达到了将近十八两,林觉心里越发安稳有底气,对比起刚离开舒村时的穷困与迷茫,此时飘飘然间,竟然有一种“这天下之大却也没有哪里是他不可以去的”的感觉。 “有钱的感觉真好!” 得找个客栈,洗个热水澡。 得去把朴刀还了。 同时这一次经历也给他不少启发: 在这世上,除了法术,武艺也是极其有用的,多数妖怪都怕刀子。自己没有武艺,可也能买把刀子,这年头外出行走,一把小刀是不够用的。 当然了—— 当务之急是修补书笈。 第21章 有人赠酒菜(求月票) 古城旧巷,靠墙蜷缩坐着的老者,站着弯腰的少年书生。 一浊一清目光相交。 “这个能修吗?” “顶棚可以修,重新用竹子做,这里面的布也被扯坏了,这可要用针线缝。” “能修就好。” “要收两样钱哦!” 老者一身黝黑,满脸沟壑,有些忧虑的看着林觉,像是替他心疼,又像是生怕他不愿意似的。 “多少钱呢?” 林觉便也担忧了起来。 “缝布三文,修书笈要五文。”老者一边说一边用手给他比划。 “八文啊……” 林觉不由恍惚了一下。 听这老者先前一说,看他的神态,他还以为要出一笔大血,或是要被狮子大开口,原来这丹熏县城也和舒村一样,老人所顾虑的、所忧虑的,忙活一阵要赚的,不过是区区八文钱而已。 “辛苦老丈。” 林觉先付了钱,约好时间地点来取,这才离去。 背着书笈走了好远的路,一下子空着手在城中走,顿觉浑身轻飘飘,肩膀没有东西勒着,也觉得舒服得不得了。 闲走之余,四下看的心思也多了。 不过主要还是想买把刀。 近些年的世道实在是乱,人乱妖鬼乱,走商的人都不得不带上武器防身,一把小刀确实不够用。 同时这世上的妖鬼显然也并不是一旦得道就有杀人如杀鸡的本领,大多也是肉做的,因此一把铁制武器不仅可以防人,也可以防妖。哪怕是对于鬼魂这种更加虚幻缥缈的东西,自己手中握得武器更厉害,心中胆气血气也更盛些,不容易被鬼所趁。 林觉也曾听闻过有江湖武人夜里斩鬼的传说,听说剑身寒霜三年不退,不知几分真几分假。 总之是得买把刀子。 首选便是朴刀。 俗话说得好,一寸长,一寸强,哪怕军中高手皆言自己单刀可以破枪断戟,可一旦上阵,俱都提枪持戟而去,没有拿刀的。 高人是这样,弱者更是这样。 同时朴刀还更便宜,更具功能性,也更低调。 林觉逛了一圈,很快就买到了。 盖因朴刀实在是太普遍了。 这就是一种组合武器: 一把柴刀; 一根哨棍。 平时将之分开,可以单独使用,也可以将柴刀放在书笈里背着,只拄一根哨棍,刚好当做拐杖,用柴刀时就用柴刀,用木棍时就用哨棍。 若有危险,则可将之组合起来。 因为它本身就是此前朝廷对于长武器的严格管制下的结果—— 当时朝廷不让民众随意携带长枪大刀,就连带长棍也得在棍子前端打孔,挥舞起来发出哨声,叫做哨棍。没有打孔的则叫闷棍。所谓打一闷棍的闷棍就是这个意思了。这是不被允许的。然而武人行走江湖都有防身与争斗的需求,于是便将寻常人家砍柴用的柴刀和一根哨棍组合起来,本身柴刀的刀把就是空的,能装木柄,刚好哨棍的顶端又有孔,一结合,刀长了,哨棍也不响了,一举两得。 朴刀应运而生。 这对林觉来说可是非常实用的。 不仅有了一根拐杖,还有一把柴刀,若是自己之后要去那山路难走的黟山,路上碰见树枝荆棘挡路,柴刀也比刀剑好用。 背着书笈的书生,加上一根木棍拐杖,也算和谐。 如此拄着木棍,走回客栈。 林觉闻着身上已经有些味儿了,上次还是在路边河里洗的,虽然河水清凉,终究不如热水爽快,于是对客栈的伙计问道: “要一桶热水洗澡,要多少钱?” “客官是要小桶还是大桶?小桶满满一桶,楼下有专门洗澡的地儿,有布遮拦,只要五文一桶。大桶能坐进去洗,可以搬到房间里,连水带木桶只要二十文钱一桶,搬到房间里加两文。”客栈的伙计说道,“咱们用的水都是渠水,这里正是最上游,干净得很。” 价钱比林觉想的要贵些。 应当是这年头水贵柴贵的缘故,薪水总是城里百姓的重要支出。 林觉一时不禁犹豫。 自己虽然刚挣了钱,可前路不知还有多远,也得省着点。 何况家中大伯大娘与堂兄多半还在省吃俭用,这条路与舒村商人走商的路线有些重合,林觉还想着若是在路上刚巧遇到同村的商人的话,便请他们带十两银子回去,多少还些他们的情。 不过只是转念一想,就想开了。 难得休息舒坦一把,若是亏了这次,怕是连着几天都要念念不忘、心头不爽。 “来个大桶,水热一些!” “可要搬上楼?” “为你们省点力气。” “好嘞!客官还请休息片刻,热水烧好小的自会来请!” 伙计便去打水烧水去了。 没有多久,洗澡房里就升起了水蒸气。 林觉坐在木桶中泡着,将自己浑身搓干净,便坐着不动了,整个人从脖子以下全都泡在热水中,顿时感到一种难言的舒爽。 这种舒爽不仅是这半个月以来不曾感受到的,也是来到这个世上后就未曾感受过的,等到他的毛孔都被热水泡开,甚至头都开始发晕犯困,以至于在这种极致的舒爽下,来到这个世界后的种种不如意都被暂时冲淡了些,有种一切皆是梦的感觉。 “客栈可要加热水?” “收钱吗?” “四文钱一桶,半桶两文,烧滚才给您端来。” “不要了。” “可要先做着饭菜呢?” “要个五加皮炒蛋就是了。”林觉说话都没力气了,停顿了下,“再要一碗饭。一大碗饭。白米干饭。” “好嘞!” 好似沉醉片刻,又似睡了一觉。 “哗啦……” 林觉终于起身,再拿起原来的衣服,顿觉味道更重了几分,还好旁边放了干净的。 往外走去,刚巧碰上走来的客栈伙计。 “客官泡得可舒服?” “轻了半斤。” “饭菜准备好了,刚想去请您呢。” “行,这就去。” 林觉便懒得再上楼放东西了,出去将衣裳往板凳上一放,便开始吃起来。 所谓五加皮,其实是这地方的一种野菜,春夏都长,十分能长,用来凉拌炒菜煮汤都行。主要是不要钱,是当地人常吃的一种野菜。 客栈没在油水上吝啬,甚至油气有些重,野菜加上蛋,味道还算不错,也有营养。 配上一碗白米饭,若在前世,是有些简陋,可在此时,林觉却只觉极为满足。 在大伯家也是喝粥喝惯了。 满足之余,又带来惬意。 毕竟是自己挣的钱。 少年书生低头一阵猛刨,碎小的蛋花加上松散粒粒分明的白米饭,与油水混在一起,入嘴顺畅极了。 却没注意到旁边有人正打量着他。 这个时候,那名客栈伙计捧着一个罐子出来,罐子中不断冒着热气,他以湿布隔热,走得很快,往旁边桌走。 不曾想旁边桌那人突然开口: “这位可是今天下午、和江湖侠客一同在城外除了怪猴的那位小郎君?” “正是。” 林觉还没说话,伙计已帮他答道。 “把我这锅汤赠予郎君!” “啊?” “速速端去。” 刚刚走到他面前的客栈伙计一阵意外,也不敢反驳,连忙点头,又转一个弯,快步走向林觉的桌子。 咣的一声,瓦罐放在桌上。 伙计立马松开手,捏自己耳朵。 罐中是半边的土鸡,没有砍碎,和着一些轻薄的如同紫菜一样的东西,一同浸没在鸡汤中,汤水晃荡。 “嗯?” 林觉不由意外。 旁边桌坐的是一名中年人,长得平平无奇,正朝着他拱手: “小郎君莫要意外,同样不必客气,我家兄长在北城门外开茶铺,今日借了朴刀给郎君。” “那是你兄长?” “正是。” “既是如此,该我谢过你家兄长才是,可你这是……” “郎君不要客气。城外那群怪猴作妖已久,我等早就气愤不已,今日城中到处都在传有人将它除了,拿了一马背的猴头去县衙领了县官的赏,听到的人全都高兴不已,无不仰慕二位英雄的满腔胆气与豪情。魏某也是如此,这才特地来寻小郎君,没有别的,只看小郎君除害辛苦,只吃一份小菜一碗米饭实在不够,便请郎君喝一锅鸡汤,算是补补身子。” “这怎么行呢?” “如何不行!怕不是郎君嫌不好,若是这样,伙计请再上一盘刀板香!” “别别别……” 林觉哪里有好意思,连忙叫停。 再看那人,却已经挤出笑意,再度对他拱手了:“谢小郎君赏脸。” “这……” 却是不好再拒绝了。 林觉只好继续吃饭。 “我们这里多有烟雨天,天气常常潮湿,因此悬崖峭壁与溪河岸边阴湿石缝处常长石耳,这东西看似轻薄软滑没什么吃头,实则味道鲜美。”那人继续与他搭话,“不知小郎君家乡那边吃不吃这东西,我们这边是吃的。在下最喜欢用它来炖鸡汤,别有一番味道。” “吃得不多。” 人家这么一说,还看着你,却是不得不盛一碗来尝尝了。 这是城里,开在正街的客栈,店中还有别人,林觉也不担心有什么问题。 一碗清亮鸡汤,飘着轻薄如絮的石耳,林觉吹一口气,吹开表面油花,吹开一篷热气,低头品尝一口。 确实和普通鸡汤不太一样。 这石耳看着像紫菜,吃着也有三四分像,不过对汤的味道影响倒不如紫菜重。 “如何?” 那人看着他问。 “不错。” “郎君满意就好!若还有喜欢吃的菜,也尽管说就是!” “莫要如此。”林觉连连推辞,随即转移话题道,“城中有很多人在谈论这件事吗?” “何事?郎君除怪猴之事?” “当然是了。” “确实有很多人在谈,在我家兄长来找我之前,我就已经听说过了一遍。那群怪猴真是我们丹熏的一大祸害,不少人都说,若遇到你们,定要请你们喝一碗酒。”那人说道,“却只有我如愿了啊。” “也不是我一人所为,大头都在那位身上。” “不知那位何在?” “出城离去了。” “这不就得了。” 那人又让伙计拿酒来,给自己倒了一杯,又赠林觉一杯,举杯与他对饮,感叹说道:“幸好没有多少人知道郎君住在这间客栈,不然的话,郎君明日恐怕都要走不了了。” “夸大了。” 林觉是不爱喝酒的,只是这时的酒也没多少度数,别人一片善意,赠了大菜,又把杯子都举起来了,他便也小喝一口。 是米酒,米香浓郁。 那人继续与他隔桌搭话,其间多有夸赞之语,恍惚间真有几分故事中的“无论走到哪里都有人恭维有人请客的英雄豪杰诗人才子”的味道了。 第22章 这种事早讲为好 “小郎君这身衣裳上的血迹可是在城外斩怪猴时留下的?” “正是。” “这可得快些清洗,时间一长就洗不掉了。” “正打算吃了饭就去洗呢。” “那可要再拖延会儿!”那人眉头一皱,郑重的说,“何况这间客栈中就有婆姨可以帮忙浣衣的,何不请她们来洗?” 旁边客栈伙计刚好上菜,听见这话,立马觉得生意来了,连连点头: “我家老母就在客栈中给客人浣衣,她老人家洗了一辈子的衣裳,再脏的衣裳也能洗净,还不伤衣!” “那你还说什么?”林觉还没说话,那人倒是先开了口,将手伸进怀里一摸,便掏出钱来拍在桌上,“还不快把小郎君的衣裳拿去洗干净!” “好嘞!” “诶诶……” 伙计动作极快,几乎是小跑过来,没等林觉阻止,便一手抓了铜钱,一手拿起林觉放在板凳上的衣裳,就往后面走去了。 林觉皱眉不解,看向那人。 那人只是向他拱手,言语极为客气: “这伙计说得也有道理。洗衣服不值几个钱,若搓洗不熟练,将衣服洗坏了,那才是多的都去了。这等事情还是交给那些婆姨去做,郎君这手乃是斩妖除魔为民除害的。” 林觉却还是开始觉得有些不对。 这等事情其实他从村老口中也听说过—— 刚刚为民除害的江湖武人来到酒肆,遇到感于武人豪气的人,恰好也是个豪迈大方的性子,于是赠酒一壶,邀请共饮。 这是能理解的。 不过那些仰慕武人豪气的人,除了送菜赠酒,连衣裳也要掏钱帮着洗吗? 林觉又一转头,仔细瞄去。 这次却是看见了这人眉间的一抹忧愁,与脸上隐约可见的一点憔悴。 “原来如此……” 林觉于是沉默,放下筷子。 “足下有事相求。” 一句话,使得那人一怔。 “这……” 稍稍出神,随即不再掩饰,慌忙起身,两步走到林觉身前,竟深深施礼。 “在下魏元重。实不相瞒,最近一月家中闹了一些怪事,我与家人在睡梦之中总是无缘无故的被人抽打致醒,报过了官,也请过人来看,说是有妖鬼作乱。用了不少方子,用处也不大,附近的人都说,请个胆量大血气旺的人去家中住一晚,许能吓走妖鬼。” “无故被抽打?” 林觉觉得新奇又吓人。 “正是!” 这名叫做魏元重的人当即撩起衣服来,展示给林觉看—— 在他身上赫然有着横七竖八的伤痕,一条条大概手指粗细,或者更粗一点,有紫有红有乌,看着不像是一天被打出来的,与周身白花花的肥肉对比之下显得异常清晰狰狞。 “这些都是被那东西无缘无故抽打出来的,弄得现在我们全家都不敢在家住了!兄长也是,终日住在茶棚!” “仔细讲讲呢。” 林觉让他继续往下讲。 “要仔细讲也仔细不到哪里去,因为我们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魏元重无奈的又坐了下来,“今年我家老父死了,我们操持了后事,街上有闲话说是我们不孝惹了父亲生气、或是因此激怒了鬼神,可我们也没有什么礼节不到位的地方,最多因为分家产闹了些问题,可也不是大事。而且父亲死的当时并没有出现这等怪事,是两个月后才出现的,足以证明不是我们不孝,也与此事无关。” 林觉只嗯了声,不敢多说。 哪有这样平白无故的过来,也不说什么事情,以别的理由赠你菜肴与酒,然后就要请你帮这种忙的。 何况他又不是真的除妖道人。 “是从上个月底开始,我们住在家里,睡得安安稳稳的,忽然就挨了一顿抽打,打得很痛,隐隐听见什么声音。开始还以为是进了贼人,可起来点上灯一看,却又什么都没有,门窗也都关得好好地。从那以后这事连着发生,我们都很害怕。” “听起来倒有些像是故事里说的,鬼怪想要侵占人的宅邸,或是人怎么惹到了鬼怪,弄出来的过场。” “大家也都这么说。” “只是抽打吗?” “只是抽打。但也磨人啊。现在我们根本不敢住在家里,只敢住在外头客栈,一大家子二十几口人,每天流出的都是钱财。” “你刚才说,用了不少方子,用处也不大?” “是用了不少民间方子,有些没用,有些有用,但是也不大。” “比如呢?” “比如市井人说,可以在地上洒黑狗血与童子尿,洒了阴邪就不敢进了。这个用处几乎没有,反倒惹得那东西更生气,抽打得更厉害了。又比如晚上在地上洒了面粉,说是可以知道那东西从哪里来、往哪里去,这就完全没用。再比如去庙里求了符箓,这个管一点用,不过也只管几天。” 魏元重也是有些害怕的,说着喝了口水: “最好用的当是从城隍庙请来的一尊武官神像,请来之后,我家侄儿连着在家中睡了好几天,也没有被那东西抽打,我们甚至搬了进去,然而过了几天之后,这神像也不管用了,全家人又挨了一顿抽。这是我们最后找的办法了,城隍武官的神像都不管用,想来别的方法也不会好使。” “竟有这种事……” 对这故事林觉已经有了浓浓的兴趣。 这类志怪故事本身是他在村中的时候就喜欢听的,此时再听来自然不同,就像是亲眼所见、亲身经历,它们正逐渐由故事全部变成真的一样。 这世界的奇妙之处,不断在他眼前揭开。 “唉,一通折腾下来,我们算是明白了,这附近的方士术士,全都是些坑蒙拐骗之辈,没甚大用。” “魏公又为何找到在下呢?” “还不是没有办法,病急乱投医。昨天听说附近来了位很厉害的道人,邻县很厉害的妖魔都被他用道法除去,也不知是真是假,我们已经让家中的年轻人去寻了,现在看来,多半也是找不到。”魏元重越说越忧愁,“好在今天兄长来找,说有二位侠客在城外除了那些妖猴,常言都说,胆大豪气的人物也能压制妖怪,所以这才来找郎君,想请郎君去我家中坐坐,睡上一夜,凭一身血气胆气,看能不能把那东西逼退。” 说完他便期待的看着林觉。 听起来是和横村的汪老太爷的想法差得不多,都是以人治妖。 林觉一时没有说话。 他是对这类事情感兴趣不假,不过只是对故事的很感兴趣,这魏元重是想让他帮忙,这就不一样了。 林觉低头看着桌上饭菜,酒杯鸡汤,陷入深思。 思索斟酌。 若是答应呢,自己又不是真有法术道行的道人,或是本领超群的武人,不见得能对付那位。 若是拒绝呢…… 出来寻仙问道,又有一本能对法术起反应的古书,若说对妖精鬼怪毫无兴趣,也是不对的。起码横村汪家和路边寺院这几位便告诉了他,妖精鬼怪的法术只要是人能用的,也是能引起古书反应的。 况且汤也喝了,酒也尝了。 还有今日借刀解气之情。 因此思绪纠结。 “唉……” 林觉不由长叹一口气,感慨说道:“兄台若想请我帮忙,过来道了名号,直言事情就好,有借刀之情,在下未必不会答应,何必这样做呢?” “实属无奈啊……” “我还真以为有人敬佩我,才请我吃肉喝酒呢。” “郎君明鉴!也有这个原因!就算没有家中之事,魏某也愿请小郎君一锅肉一碗酒!” “若是魏公所言皆真,我去魏公家中借宿一晚,魏公可敢陪我一起呢?” “与郎君一起?” 魏元重不禁愣了一下。 “可敢?” 林觉紧盯着他的表情。 只见这人有些胆怯,眼光闪烁,最后一咬牙一跺脚:“郎君都敢为我家之事出手相助,我又如何不敢?大不了身上再挨一顿抽打!” “好!” 林觉见他如此,便相信了他说的,那妖只抽打人,并不杀人。 多半是有什么渊源的。 “凭着魏公赠的这半只鸡一杯酒,凭着令兄今日白天借我朴刀的情谊,我去你家府上睡一晚又如何?不过我话说在前面,我只答应去睡一晚,可没有降妖除魔的本领,大不了也陪着你挨一顿抽打!” 林觉真是这么想的。 因此话中亦有几分干脆洒脱。 “万万不敢凭半只鸡一杯酒就请郎君做这等事,郎君先请,明日定然还有重谢。” “我便不客气了。” “何时去呢?” “待我吃完!” 林觉这才重新拿起筷子。 话说通了,请求也答应了,心里顿时舒坦了,再吃这一顿饭,也立马踏实了许多。 一只手伸出去,当先便从半只鸡中拆一只鸡腿下来,放在嘴里大口嚼着,肉质纤维与鸡肉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再刨一大口饭,好不畅快! 若一直在村中,怕是不容易过得上这种日子。 …… 两刻钟后,林觉已是酒足饭饱,筷子一丢,上楼拿了柴刀,便出门而去。 第23章 墙中有妖 魏家在这城中应当也是较为富裕的。 至少曾经富裕过。 不然没有二十几口人。 至于他们家的房屋,是在丹熏县的中间位置。 县城不大,走来也没有多少步路。 只是吃了夜饭再走过来,加上烟雨天,天色慢慢的也有些昏沉了,这使得一路走来魏元重心中的胆怯每时每刻都在增加。 是知道这只妖鬼只打人不伤人不假,可是又有多少人能忍住不怕呢? 抽在身上,也很痛啊。 “到了到了。” “吱呀……” 魏元重推开了自己家的门,胆战心惊的对着林觉做出请的手势。 “郎君请进。” “客气。” 林觉早已明白了遇到妖鬼心生怯意并无好处的道理,也早已明白了许多妖鬼都没有自己想的那般可怕,无论于情于理,刻意与否,此时自然都不会让心中明显惧怕,于是大步走入其中。 同时扭头,左右环顾。 魏家的屋宅能住十几口人,要比寻常人家的屋宅大很多,以至于刚一进门就有一个小院子。 只是此地的屋宅往往较为紧凑精致,没有四合院那么宽敞,加上城中土地也金贵,因此这个院子其实也不大。 小是小,却一点不失雅致。 墙脚的青苔与斑驳显示出了它的年生,墙上嵌入的装饰砖也都雕有梅兰竹菊松柏长青,一般来说这种院子都会种一棵树,无论横村舒村,那些大户人家的宅屋也是这么设计的,好添一份景致。有树荫遮挡,哪怕白天出大太阳,走进去也很清幽。 只可惜这家院落里的树不久之前才被砍掉,此时只留了一个树桩子。 倒是剩了一些绿植,勉强也算生动。 林觉那位小堂兄口中经常念叨着的、以后要修的一间大房子大院子,应当就是长这样吧,能住十几二十口人,再在院中种上一棵树,长高之后自然穿过院墙去接阳光,能送走好几代人。 就在这时,他的脚步忽的一顿。 刚才心存惋惜,转头去看那截树桩,可眼前一花,好似看见树桩上隐隐有着光泽暗影在流动,像是自己打坐吐纳时一样。 “?” 林觉不禁皱起了眉头。 暂时没有多说,跨过院子走进屋里。 屋中凉爽,天井洒下微光。 “小郎君……” “魏公莫要看我,我不是道士,不懂得怎么找出妖鬼,也不知道该怎么祛除,只答应魏公来这里睡一夜,也不见得能有用。”林觉说道,“只看那位今晚会不会出来、让我也挨这顿打了。” “是是是!好好好!” 魏元重连忙带着他找了个有两张床的房间。 最近一些天他们家里都没有人敢在这间屋宅里住,房间也锁着,被褥都要从柜子里拿出来,等铺好天也彻底黑了,于是又找了盏油灯来点燃。 魏元重十分害怕,简直杯弓蛇影,风吹草动都要疑是妖怪,林觉则是神态如常,就像是借宿朋友家一样,从容自若的找来清水漱口擦脸。 至于为何如此?一半是不怕,一半是不可让自己怕,可单是任何一样都不足以构成一半,须得二者互相结合,靠着不怕去从容自若的做事,又靠着从容自若的做事来蕴养心中胆气,告诉自己真的不怕,二者结合,才做到现在这般完全无惧。 “魏公睡这张床,我睡靠门这张。” “好好好……” “魏公莫要如此紧张,难道没有听说过妖鬼也会欺软怕硬、胆怯反倒吸引妖鬼的说法么?” “啊?这……” 魏元重一下更怕了。 “哈哈……” 林觉笑了两声,在床上躺下,顺便将柴刀枕在枕头下方,在有着油灯灯光的屋里睁着眼睛,重新换个话题与魏元重闲谈: “听你在客栈说,最近附近来了一位很厉害的道人,邻县很厉害的妖魔都被他给除了,你们还去找他了,是真是假?” “去找是真的。听说也是真的。” “听谁说的?” “来往两地的商人说的……” “那道人长什么样?” “说是个老道人。” “好像听你们说,他除妖是用的道术?” “可不是嘛!为什么都说那老道人厉害呢?便是他除妖的法术了!简直是看得见的神仙本领。” “他从邻县来?” “是啊,求如县。” “要往哪里去呢?” “这谁知道……” “……” 林觉一边与他闲聊,一边思索。 本身泡完澡就很累,之后更是吃饱喝足,舒坦之下,没有多久便睡着了。 油灯依然放在房间的正中,里面的灯油给得很足,不过随着灯芯被烧得越来越短,灯光也越来越暗。 光暗一分,就红一分。 忽然之间,墙上有了影子。 “啪!” 寂静之中忽然一道抽打声,光是听声音就知道力道十足。 这夏天哪敢盖多厚的被子,魏元重如何能忍受,顿时就睁开了眼,发出一声响亮的哀嚎声。 “哎哟!” 哀嚎声中又有几分惊恐。 林觉也当时就清醒了。 睁开眼睛,立马坐起,柴刀已经握在了手中,那厚度与重量所带来的安全感完全不是一把小刀能比的。 只见他眼神凌厉,环顾四周。 什么也没有看见。 然而房中却有一种难以言述的感觉,这种感觉不来自于五官,而来自于他在山间溪谷打坐、吐纳养气时对于天地五气的感受,玄之又玄,难以捉摸。 这种感觉指向他左手边的墙壁。 此是二楼,门墙都是木质的。 林觉扭头看去,恍惚之间眼睛一花,若有若无的好像真看见有模糊的光影在墙中流转。 当时就知道了—— 这位就躲在这里。 大概也猜到了,这位今天黄昏时,应当就躲在那截树桩里面,而且还在吐纳天地精气。 于是林觉穿上鞋子,却依旧坐在床上,以表示自己的克制,手中紧握柴刀,面朝那面木墙,虽然心中对这是什么妖鬼又是什么手段分毫不知,可声音和神态中却一点犹疑惧怕也没有,开口问道: “足下为何躲在墙板中?” 话音一落,魏元重顿时被吓得一跳。 他离这面墙板最近,短暂一愣之后,连忙连滚带爬的跑下来,往旁边躲,口中哎哟哎哟的喊个不停。 墙上的光影则是默不作声的在游移,从林觉左手边的墙壁,又挪到了林觉右手边的墙壁中。 林觉目光如炬,随之流转。 始终把它盯着。 与此同时,脑中也在思考。 这件事是有不对的地方。 “足下在此作乱一月,始终不曾杀人,刚才现身再次作乱,也只打了我身边之人,不曾打到我的身上……据说魏公曾去城隍庙请来神像,却也只管了几天就没用了,难道其中还有别的渊源?” 那光影默不作声,又往旁边移。 林觉眉头微皱,眼光闪烁。 “足下往哪里躲?” 那游移的光影元气顿了一下,终于停止了。 片刻之后,竟从墙中传出一道声音: “哪来的村竖?这家人把事情闹到城隍,也没打赢我的官司,就连城隍都准了我鞭打他们之事,你想管个什么闲事?” 声音中颇有怨气。 魏元重闻言顿时一惊。 林觉则是松了口气。 自己没有猜错,看来今夜于自己而言是真的没有惊险了。 这位竟是个讲理的! 至于什么去城隍打官司?城隍许准鞭打?这又是些什么奇事? 林觉不禁感到疑惑。 旁边魏元重则是害怕极了,不敢说话,却是连连朝他拱手,俨然将他当成了救命稻草一般。 林觉自然看见了,疑惑惊奇之余,也思索着问道:“看来足下与魏家确实有些渊源,不知可否一说?” “关你何事?” 话音一落,竟从墙中飞出几样东西。 林觉警惕还是有的,加上这些东西力道不大,飞出来的速度也不快,他只本能的一低头,就躲过两个,下意识用柴刀一挥,又打掉一个。 “咣咣咣……” 东西掉在地上,是几个木疙瘩。 “我观你五气不杂,神气纯清,不像是做过坏事的,又知晓你今天在路上除了害,因此不想为难于你,还不快快离去!” 墙中继续传来声音。 林觉知晓对方既无伤他之心,也无害他之意,便也不生气,想了想才说: “足下是个讲理的人,能在城隍那里赢得官司,想来也是占理的。如今起了渊源,若是一直这么下去,不过是使得魏家人不敢归家,而且不断地想一些办法来对付阁下罢了。说不准哪一天就请来了什么凶神恶煞之人,或是一把火烧了屋子,这又何苦呢?” “谁怕呢?” “何不商讨解决?” “有什么好商讨的?”墙中继续传来声音。 “说得对啊!郎君说得对啊!我们魏家有什么对不起你的,你说出来啊!这样我们也不知道,连认错都不行,你说出来我们商讨着解决啊!”魏元重见有希望,立马连声附和,点头如啄米。 “魏公所言有理。就算凡间定罪之人,也要知晓是什么罪,足下如此实在是让人太费解了。”林觉诚心的说道,“我虽是被魏公请来的,却也只是被他请来在这里睡一夜罢了,无论怎样,明早定然会走,也不偏袒谁,只是在我看来,这却是个极好的说通的机会,足下以为如何呢?” “听来你倒是个正直的人!” “不敢当。” “……” 墙壁沉默了一会儿。 不过光影却未曾消失。 寂静的氛围最让人不安,魏元重不禁连连扭头,看向林觉。 林觉则是完全轻松了,甚至有闲心思索,这位到底是个什么妖鬼,它躲藏在木墙中的手段又是什么法术,感觉颇为神奇,自己可能学习? 第24章 交友须带三分侠气 “魏元重!你可知我是谁?” 声音于安静的屋宅中突然炸响,吓得魏元重差点两脚一软瘫倒在地。 林觉也被从思考中拉了出来。 “我……不知……” 魏元重又怕又疑,不知所以。 “咣!” 又是一颗木头疙瘩丢了出来,砸在木地板上一声闷响,滚动几下。 “还不知吗?” 那道声音变得凌厉了些。 “不知……不知啊……不知我们魏家如何得罪了您,求求您老人家给个痛快话吧!”魏元重差点跪下来磕头了。 “啪……” 一根木枝又从木墙里丢了出来。 这截木枝细细的,和魏元重身上的伤痕吻合,想来便是这只妖怪用来抽打他们的。 “现在呢!?” 那道声音更加凌厉,凌厉之余,又似乎能听到几分酸楚味道。 魏元重仍旧疑惑不知。 “足下可是院子里的那截树木桩子?”林觉看不下去了,帮忙猜测。 “啊?” 魏元重顿时抬起头来,大惊失色。 如何也没想到,竟是自家院里从小陪伴到大的一棵树成了精。 “哼……” 墙壁里传来冷哼声。 也算是某种承认了。 魏元重惊恐之下,竟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口中喊着桃树老爷,说着不该将它砍了之类的话。 林觉在旁看着,只是将手中的柴刀别到了身后去,没有出声。 “若只是寻常人家砍一棵树,也没人能说什么,可我在你们家的院子里长了将近百年了。虽说是你的曾祖父将我种下,给我浇水侍奉我成长,可在后来的百年里我也一直在有意报答你们。” 墙壁里的声音多了一些苦楚。 “我还没有成精,没有思想之前,浑浑噩噩也就罢了,那些统统不算,可当我有了意识之后,就一直加倍努力的向下扎根寻找养分。 “我发现你的父亲爱吃桃子,我就争取结得更多更大,自行忍痛疏果,不长下枝末叶,暗中驱赶鸟儿。 “你和你的兄长小时候比你父亲贪玩,喜欢爬树摘桃,此举危险,可偏又最顶上的桃子最甜,我就故意在最顶上结得最多,挑选好位置,每到成熟时就把枝条压弯下来,方便你们摘取。 “怕你们扫落叶麻烦,我总是让叶子集中掉落,或是挑选秋高风急的恰当时候,让风吹走。 “二十年前你们家境没落,最困难的时候,要靠贩桃为生,我不惜自损修为,也把每根枝条都给长满了,这才帮着你们家渡过难关。 “你家前面几代,对我皆是礼遇有加,我至今仍记得你们兄弟几个小时候在树下荡秋千,你的父亲还曾教育你们说,我陪了你们家三代,要你们长大以后好好照料于我,可没曾想到,遇到你们这代几个白眼狼!” 魏元重已经忍不住浑身发抖。 墙壁里的声音却仍旧传来: “你们父亲病重,临终前不好好照料也就罢了,还整天吵闹,死后更是急着分家,竟然为了区区几百文钱,就把我砍了,我如何能甘心!?” 林觉听得不禁皱眉,还是没有出声。 若是这位所言非虚,这家人确实承了这棵桃树的情,这棵桃树也确实付出不少,然而魏家并不知晓它已成精,也不知晓它那些用心的付出,多半只是觉得桃树天生如此,一切皆是巧合,因此才在分家后把它砍了…… 若说此事好,定然不好,即使真是普通桃树,一百年了,代代相承,就这么砍了,也是要被街坊邻居骂几句的。 若说此事不对,似乎倒也谈不上多大的罪过。 倒是桃树用心百年,难得得道,莫名被自己看着长大的人砍了,心有怨气,却也是能够理解的。 这般复杂的事,自己何必决断。 因此林觉只是沉默,任他们去掰扯。 心中困惑也只有一个,这棵桃树又是如何说服城隍、以至于“在城隍那里打赢官司”的呢? 很快就得到了答案—— “你们这几个不肖子孙,不照顾父亲,反倒只顾着分家,就连城隍大人也特地允准我鞭打你们一百天,少一天也不行,你们请来谁也没用!” 原来是这样。 林觉明了。 是了,在这年头,孝悌礼法至高无上,就连大多数皇帝也逃不出它们的束缚。 不孝就是罪。 林觉是知道这一点的,只是这种知道只流于表面,限于了解,并不深刻,更没有完全从这样的环境中成长、以至于到鱼与水的地步。 如此一听倒也有些恍然。 这也是当前世界的一面。 至于城隍公正与否,参照的道德观念是否合自己的意,这些多想来实在无趣。 只知这个故事若是传出去,想必也足以在相随波靡之中,奉劝世人孝顺和睦与自立了。 心中品悟过后,看见前面双方还在上演一方哭诉求饶、一方坚持咒骂的戏码,林觉倒是不由对这桃妖可惜起来。 虽然它并不是一个宽厚仁德的性子,却也不是穷凶极恶的妖怪,有气撒气有仇报仇,知恩图报,算起来怕是比这世间大多数人还要好些。能在人的家里得道成精,估摸着也不是一件容易和常见的事,否则这类传闻早该满天飞了。然而如今就这么被砍了,不知道行还能否延续。 惋惜之下,便将心中想法说了出来: “足下能在城中得道,总是不易的,如今就这么被后人机缘巧合给砍了,实在可惜,不知有没有什么挽救之法?” 话音一落,墙中的声音便沉默了。 想来这也是戳中了它的伤心处。 魏元重一听,则像是一下子抓到了救命稻草,连忙问道:“是啊,桃树老爷,可有补救之法?” “我宁死也要把你们打的皮开肉绽!” 话虽如此,却也说明,确实是有补救之法的。 同时它的语气也软了一些。 “是我们不对!是我们不该!我们已知错了,明日就去父亲坟前跪拜认错,可是不能毁了您苦心修来的道行啊! “便给我们个折罪的机会吧…… “……” 魏元重一番苦苦哀求。 墙壁中的树妖终于叹了口气: “你们砍了我的树桩,我这一身道行修行已经差不多了,如今再在这院子之中已经长不起来了,要想补救也不是一件易事。” “请桃树老爷吩咐!我们尽量做到!” “据此二百里,罗酥县有个青帝庙,青帝掌管天下草木与春来,若能从庙中求来符箓化水,也许还能重新发芽。只是如今出了这种事,这城中我也已经呆不下去了,就算求来,也得将我移至外面山中。” “二百里!我们这就去求!” “须得诚心诚意,才有可能上达青帝,须耗一些钱财,才能打动庙祝。” “这就去!这就去!” 魏元重说到这里,自觉将事情办完之前自己已经无颜也不敢再在这里久待了,便又说道:“我这就连夜出去,与家中人说,争取今天早晨天亮之前就赶车去罗酥,求来桃树老爷要的东西。” 说完不禁转头,看向林觉。 林觉稍作思索,说道:“深更半夜,便请魏公容我继续睡完这一觉吧。” “好!”魏元重愣了一下,随即答应,“便请小郎君在这里好好休息。” “咣当。” 房门很快打开,又关上了,脚步声叮叮咚咚往楼下走。 没等楼下也传来开门关门的声音,林觉便又看向了旁边墙壁,隐隐约约之间,仍可见得模糊至极的光影,是那位树妖身上的元气在流动,可是还没等到他开口说什么,便已先听见了树妖的声音: “今日倒多谢你了。” 这位果然是个明道理的。 林觉曾经听说,人的宅邸家院中妖怪成精,也与主人家的德行有关,不知是不是有道理的。 “足下为何一直置身木墙中?” “我修为尚浅,还没有到随意变化的地步,如今真身被砍,只剩精神与元气。好在我本草木成精,自有天赋,擅长在别的草木中藏身与移动。置身木墙木门中使我更为舒坦一些。” “这是什么法术吗?” “不知这算不算法术,听说人间有道之士中是有这等法术的,叫做五行遁术。我这是天生的神通,不必后天修习,二者不一定一模一样,不过最终的道理定然是相通的。”树妖倒也如常的和他沟通着。 这时楼下的魏元重才出院门,有着匆忙的关门声。 “实不相瞒,我向来对于神仙妖鬼还有修道法术上的事情都十分向往,一直想多见识见识,不知阁下能否让我开开眼呢?” “有何不可?” 刹那之间,木墙上凸起一片,隐隐像是一个枯槁的人形。 一阵扭曲变化,本就枯槁的人形又化作树形,中间的变化十分流畅。 与此同时,它从右边墙壁移至左边墙壁,变化成人形时,就好似人在墙中走,变化成树形时,就好似蛇在墙中游。 在这个过程中,林觉虽然能看到元气的流转,不过看得很模糊,心中并没有什么反应。 “真身已被砍了,我就不现身了,总归也只是雕虫小技罢了。”树妖说道,“这个看不出什么,不过我还能将草木甚至人都拉入木墙中,你若是胆量足够的话也可以试一试。” “有何不敢?” “你要知道,把例如木疙瘩与木枝拉入木墙中再丢出,是因为它们也属草木。若把人拉入木墙中,则是我们用来对付人的手段,要知道,人在木头中可是无法呼吸的,只能被憋死。” “长夜漫漫,实在难熬,若能经历此等奇异之事,这一夜也就不亏了。” 林觉心中觉得奇妙,也怀揣着几分可能。 人的身体真能躲进木头中吗? 那会是一种什么感觉? 若是学会了这招,以后走在野外遇到强人盗贼或者猛兽之类的,逃跑之时,岂不是找棵大树,趁对方没有看见往里一躲,便能得了安全? “你真的不怕?要知道人被憋死可是极为痛苦,而且除了憋死以外,我们把你拉进去后力道一松,你就会卡在木头中。” “足下不是恶妖?有何惧怕?” 林觉如此说着,语气中也毫不生疑。 “……” 墙壁中的树妖沉默片刻,终于答应下来,从木墙中缓缓伸出一截树枝,与普通桃树无异:“你抓住树枝,放松心神,莫有杂念,莫要用力,我只把你的一只手拉进来,让你感受一下。” “好!” 双方果然都坦然极了。 林觉立马走过去,抓住桃枝,并随着它的力道缓缓靠近墙壁。 此得双方离得如此之近,看似是这位将自己拉入墙壁,其实却是自己抓住它,林觉忽然想到,说是自己信任桃树,何尝又不是桃树信任他呢? 倒正应了那句话了—— 交友须带三分侠气,做人须存一点素心。 第25章 木遁之法 手指触碰到了墙壁。 前方传来的是木板坚硬但又并不冰冷的触感,因抹了漆而光滑。 林觉睁大眼睛,一眨也不敢眨。 倒不是完全为了偷师,实是法术本身就是奇妙有趣的,尤其是对他而言。而对于这个世界的任何普通人来说,这种体验想必都有极高吸引力,只是绝大多数人遇不到妖鬼、遇见妖鬼也害怕,既难以做到让妖鬼答应他的请求,也不敢轻易将自己的安危寄托到妖鬼手中罢了。 若无危险,大概没几个人能拒绝体验一下穿进木墙里的感觉。 而林觉有双不凡的眼睛。 在他眼中,只觉墙壁之中元气流转,构建玄妙,忽然之间,这些元气的灵韵光泽流到了墙外面来,整片墙顿时变得虚幻。 手指的触感陡然变得奇妙。 似乎是墙壁有了变化,变得如水如空气一样,可以穿过,又像是变化的是自己的手指手臂,变成了墙的一部分。 “……” 林觉的手指就这么穿进了木墙中。 与此同时,林觉立马感受到了那熟悉的奇怪感觉。 树妖的力道没有停,缓慢拉着他,又从手指尖,到了手掌,逐渐小半截小臂都穿进了墙中。 感觉冰凉粘稠,奇异无比,玄妙无比。 “若是此时我把手一松,你这截手臂就卡在木头中了。听说有些妖鬼术士没有别的本领,便是这般靠着哄骗来害人,因此以后到了别的地方,可不要轻易答应别人将你拉入墙中,不光墙中,水中土中也是一样,他们可不见得会把你放出来。” “受教了。” “你慢慢把手拉出去吧。” “好!” 林觉缓缓将手抽了出来,待得彻底抽离之后,这才松开树枝。 五指不断活动,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没有任何异样,再摸一摸前面墙壁,触感也一如往常。 这种感觉可真是太神奇了。 奇妙啊奇妙。 同时林觉也基本确定—— 古书已经有了反应。 “人修行的‘木遁’与足下施展的神通有什么差异吗?”林觉不禁问。 “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树妖的声音从墙中传出,“天下之事,哪怕只是一类,术也可能有千种万种,可道只有一条。听别的人说,妖精神怪本来走在人间修者的前头,大抵也是人间修者见了我们草木妖精的本领,于是摸索着造出了差不多的术法。” “足下为何知道这么多事呢?” “你不知道,原先这边的精怪都暗中供奉一位神灵,虽然如今已经很多年没有听说过那位娘娘的消息了,不过我们之间还是有联系的。” “娘娘?” “精怪之事,不便与你多说。” “这是自然,自然。”林觉点着头,“我只是惊讶,足下不便出门,竟知这么多事。” “这些事情,我若出门,一年便可通晓了,正是因为不便出门,我花了几十年,也才知晓这么一点。” “已十分博学了。” 林觉既是恭维,也是诚心觉得。 同时坐回旁边床上,挑了挑油灯灯芯,随即任由油灯摇曳,继续请教道:“这边的妖精鬼怪很多吗?” “不多,但也是有的。在城里的就很少了,却也有混在人间像是人一样生活的,只是究竟是谁我就不便多说了。城外山间荒地要多一些,不过因为这里不是什么偏僻荒凉之地,最近也没有爆发战争,而且离齐云山已经不远,因此哪怕是荒山野妖野鬼,也少有十分猖狂凶残的。” “这么听来齐云山真的很厉害?” “那是当然,齐云山可是四大道教名山之一。我也不知晓其它的,也没有亲身去过齐云山,只从传说中猜测,恐怕确实是厉害的。” “这话怎么说呢?” “我认识的有些道行高的妖鬼,都忌惮齐云山的名号,哪怕是城中的城隍爷爷,似乎也与齐云山有些关联。以前还曾听说过别的传闻,说是一些为非作歹的妖精,便是栽在了齐云山的手上。” 说到这里,树妖顿了一下,告知他说: “那元重小子叫了一个魏家的年轻人来,此时就坐在下面大门口。” “嗯?” 林觉稍稍一想,便明白了。 应当是这屋宅中还是有存一些财物,或是一些值钱的物品,那魏元重虽然离开,却也放心不下,于是叫了家中的年轻人来门口守着。 “人之常情。” 林觉只是如此说道,不觉得有什么。 “你倒洒脱。” “理应如此。”林觉不太在乎,继续请教道,“那黟山呢?” “黟山?黟山的传闻要少些,主要是因为齐云山供神灵,黟山修术法,而且黟山偏僻,少有人去,少有人出,就连我也少有听说黟山的事。” 供神灵?修术法? 林觉便坐在魏家的楼上屋中,一点不怕的与妖鬼闲聊,请教也吸收着这个世界关于妖鬼的知识。 这只树妖显然知晓凡人对这些仙幻奇妙之事的好奇心,因此一直向他讲述着自己所知的事,为他解惑,问什么就答什么,聊着聊着,林觉便大概知道为什么它不便出门却又知道这么多事情了—— 树本无口,这位竟是个健谈的。 只是无论是林觉还是树妖,都没有察觉,在屋宅外巷道中,除了那名坐在门口守候的魏家年轻人,还有一名老道人,正静静站着听他们说话。 道人似乎与黑夜融为一体。 不知不觉,便是一夜。 …… 林觉回到客栈,在房间中打开古书,果不其然,上面又多一页: 木遁之法,五行遁法之一。 天生五气,地承阴阳,皆可为径。因而阴阳五行皆有遁法,感于天地,生于大道,习者天地万物来去自如。习至高深,施术即和,同于万物,物无得而伤,游金石之间及蹈于水火皆可也。 若学五行遁术,需与五行有感,与五行相和,非契合者不可习之,满心杂念不可习之。 “非契合者不可习之? “要有特殊天赋么? “还是说如厌火术一样,要感悟火之灵韵,如果是那些无法感悟草木灵韵、从小就不喜欢草木的人,便学不了?” 林觉皱眉猜测着,伸手捏住了书页。 顿时脑中便有话语响起: “五行遁法,土遁最为常用,修习也最危险,水遁常用与危险都次之,也算好用,木遁再次之。 “木遁之法始于草木精怪,修行需与草木相亲,需有五行天赋。 “初入门者可穿入活木之中,再修则可穿入死木之中。高深者可将别人拉入草木,并可将自身藏于更薄、形状有异乃至比自身更小的草木中。传说大成者甚至可借草木树林的根须、互相交碰的枝叶移动,根须不断,枝叶不疏,一日千里,世间但凡木器,不可伤及分毫。 “五行天赋不足,不可修习,不能感于木之灵韵,不可修习,常随意砍伐树木摧拔活草者,难以修至高深境地。 “施术时要尽可能摈弃心中杂念,若难以做到,便难以修成,且易卡死木中。 “……” 光是听前面的介绍,林觉就感受到了不少玄妙难以捉摸的味道。 如何与草木相亲和? 而且经常胡乱砍伐树木与拔除野草的人,竟然似乎也会成为修习这门法术的阻碍,难以修至大成,难道是因为心里对草木没有敬重? 再听后面,更觉玄妙缥缈。 林觉似懂非懂。 于是此后几天,他一直留在丹熏城中。 本身他是打算第二天就走的,哪怕被魏元重邀请,也是打算睡一夜就走。奈何与那树妖聊了将近一夜,又从它那里学到了木遁之法,这份情是无论如何不能不顾的。而它的道行又还在魏家手上,林觉只好留在丹熏城中,等待魏家从罗酥县青帝庙求来符箓。 刚巧正在研究木遁之法。 无论是于这门法术,亦或是在“与草木相亲”、“感悟木之灵韵”方面,若有疑问,都再没有比向一棵树请教更好的了。 怕是修行大能在这方面的造诣感悟也不如它。 五天之后,城外荒山。 魏家早已按得树妖的吩咐,家中男丁全部上阵,将树桩连带着下方的根球土壤一同挖出,又雇了一辆牛车,费了大力气,这才将它送到山上。 挖坑,移栽,埋土,浇水。 一切都小心无比。 林觉也搭了把力气,随即站在旁边仔细观看。 若只是这样,一截树桩,连一根枝条一片叶子都没有了,怕也是不能够成活的,剩下便要靠神助了。 便是所谓的青帝符箓。 青帝在世间的庙宇神像不多,据说在多年前的罗酥县,他老人家在世间少有的一尊神像也蒙了尘,这时有个破落户流落荒野,被雨淋透,忽然见到在雨水中一半被冲刷一半埋入稀泥的神像,觉得命运和自己相仿,不由心生感慨,于是将之挖出,打理干净,放进了旁边庙宇。 这一行为或许是被青帝所感,又或是青帝本就有重新显灵聚敛香火的想法,于是便于梦中授他一枚神箓,又教会他画符,让他给自己当庙祝。 靠着这枚神箓,摆下法坛科仪,画下符纸,便可以借用青帝的神力。 听说这名庙祝慢慢成了个贪财的性子,每当有人来求一道符箓,他都要收上几两银子,不知魏家人是害怕树妖报复,还是真心悔过,又或是怕自己不孝的行为被世人所知、甚至死后再受惩罚,总之改过的诚意很足,真的从那庙祝手里求得了一枚符箓。 此时林觉只看着他们取来一个碗,烧了符纸,口中念着祝祷的话,将符纸放入了水里。 “咕噜噜……” 似是与什么相合,引起了一些神奇的反应,待符纸入水,竟也不熄灭,而是继续燃成灰烬。 魏家人将水往树桩上一倒。 林觉似有所感,转头望向远方。 “呼……” 燥热安静的夏日,忽然不知从哪刮来一阵清风,似春日般凉爽,吹起众人的发丝衣袍,引得魏家人一阵奇异。 再一回头—— 不知何时,树桩的边缘竟多了一个小芽点,且芽点迅速生长,生出一截将近一尺长、细如草茎的枝条,被风一吹,颤抖着展开几片嫩叶。 林觉也不由睁大了眼睛。 竟真有青帝与神力啊。 竟如此神奇。 果然要走出来,才能长得这般见识。 “呼……” 嫩叶仍在风中颤抖着。 林觉走上前去。 “如今看来,前辈已无忧了,这几日多谢前辈为晚辈答疑解惑。”林觉深深弯腰,施了一礼,“如今就此别过。” “……” 直起腰来,树桩上多几枚桃胶。 隐隐有声音让人听不清楚,似乎叫他取走。 第26章 老道与少女 桃胶总共五颗,琥珀色半透明。 林觉一边走路,一边拿出来打量着。 没有办法—— 人家给都给了,便也只能当做前辈与老友的临别赠礼,将之收下了。 可是这有什么用呢?怎么用呢? 也拿来煮着吃吗? 可这又算是什么呢? 桃树产桃胶,林觉也是吃过的,可是一棵成了精还和你说了几天话的桃树赠你几枚桃胶,自己产的,如果放在人类身上,算是赠的什么? 林觉总是觉得有些奇怪。 奇怪归奇怪,心情还是不错的,既有几分奇妙飘然,又有几分美好悠然。 此时背上已差不多修复如新的书笈,杵着哨棍做拐杖,离齐云山也只有两天行程了,走路自然越发觉得轻快。 只是走在路上,林觉也比前一段多几分心思。 便是常常留意路旁的花草树木。 修习木遁,先要与草木相合。 林觉不知如何与草木相合,只好时常停下脚步,观察一下以前自己从未认识或未曾留意过的植株,伸手摩挲一下叶片的触感,看看它的花絮。 前世认识不少钟爱花草树木的人,那种钟爱是常人所达不到的,多以心思细腻的女性为主。当时林觉只想着这些花草树木都是寻常之物,哪里没有又在哪里看不见呢,又哪里有值得单独去细看它去记录它的地方呢。可如今事实几乎轻而易举就证明了,这只是当时自己没有心境与时间去下心细看它们罢了。 因为此时林觉并未有任何修行任何感悟,仅仅只是多花了一点时间和精力去细看,便已经发现了它们的不寻常。 几乎每一种树都不一样,都有自己独特的地方,几乎每一朵花也都不同,每一朵新开的花都是如此娇嫩干净,哪怕再小的花,凑近了细看,花瓣与花蕊也都是如此精致与繁复,远远不止画中的几根线条一点颜色。 何况此时正是夏季,枝繁叶茂草木疯长的时节,路旁除了野花盛开,还有藤蔓挂果,这些草木正在肆意的展示着自己的生命与性情。 林觉细细观看之下,意外的时有惊叹,竟像是发现了其中趣味一样。 自然,单纯只是趣味。 要说感悟,是一点也没有。 可如此也令他感到满足甚至意外了。 因为趣味本身就是一件珍贵的东西。 于是走路的速度被耽搁了不少。 甚至若是见到有比自己还粗的古树,就算是在路旁的林子里,只要不是太难走,他也要放下书笈过去拜访一下,有时还按照书中与树妖所说,将手贴在树干之上感受树皮的纹理,聚精凝神,试图感悟树的精气,用心体悟木之灵韵,再想象着自己也是一样,争取做到与之融为一体。 自觉心中通明,玩兴一起,便念出咒语,试着将手穿进树中。 “哈哈……” 自然是完全做不到的。 林觉一点也不气馁,本就是初学,本就有几分玩耍的心思,摇头笑笑,便回来背上书笈,继续往前。 …… 半下午时,少年书生停在路边,与路下田地劳作的老人搭话: “敢问老丈,可知齐云山?” “齐云山啊?知道!” “怎么走呢?” “往这边走。” 老丈指着一个方向。 “这边?” 林觉弯着腰顺着转头看去。 “啊……” “我就从这边来。” “那你走反咯!” “……” 林觉摇头笑笑,谢过老丈,便往回走。 心情舒畅的时候,真是就连做错了事也没有阴霾,反倒好笑于自己的愚钝,拍拍脑袋险些笑出声来,脚步也仍旧轻快。 哪怕此时已经有些晚了。 不了解道路行程的人,赶夜路实在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林觉今天早晨送别树妖耽搁了一阵,走得又慢,半路走错了路、回头又耽搁一阵,太阳自然在半路便落下了山。 这是离家半月以来第二次走夜路。 不过这次心要安定许多。 一来那位树妖说了,此地靠近齐云山,因此就算是荒郊野外,也很少会有猖狂凶残的妖怪。二来今日天气很好,晴空万里,想来夜里也无雨,进了六月之后天气也越来越热了,晚上露宿荒野也不会冷。 最后便是,林觉没那么怕妖鬼了。 果然是在半道上黑了天。 林觉趁着天光还没彻底散去的时候,便在路旁找了一块干燥平坦之地,稍微打整一下地面,便坐了下来,准备在此过夜。 听说别的旅人外出远行,夜宿荒野也是避免不了的事,不做亏心事不怕鬼上门,只不过别人大多人多,一群人一同露宿,林觉独自一人罢了。 本就不太怕,将手中柴刀与哨棍组合起来,放在身旁,安全感又上一层。 于是林觉坐在地上,一边吃着干粮,一边看着远处霞光映着山河,听风声如泣,树林沙沙,到时间了闭眼就睡。 却不知怎的,今夜也睡不安稳。 大概是最近遇到的妖精鬼怪太多了,此时又露宿山间,难免便做了相关的梦。 梦中有一年轻的鬼,与他行礼,告知他说,自己的棺材埋在旁边不远的地方,时间一长,便露出了土面,前段时间有一队重兵经过,战马不慎冲出路面将他棺材的一角踏破了,如今漏风又漏雨,实在无奈,只好请求他帮忙修补一下。 “……” 梦醒时分,林觉醒了过来。 此时梦劲还没有过,觉得梦中之事像是真的一样,不过被风一吹,梦便逐渐散去。 睁眼之时,四周一片昏黑,唯有头顶是璀璨繁多的星辰,星河一条,无数光沙世界构筑出世间独一无二的瑰丽梦幻,林觉辨别不了具体时间,只猜测大概已经是五更天的样子了。 在舒村时,这个时候自己差不多就该醒了,昨晚睡得早,这时差不多也应该醒了。 这时差不多也是一晚之中最冷的时候,因此也可能是被冷醒的。 至于梦中之事,无需在意。 “……” 林觉不想这时赶路,却又无事可做,加之还有些迷糊,便倒头又睡。 却没想到,刚一睡着,那梦竟又来了。 梦中还是那鬼。 “这不是梦,非也,这就是梦,不过不是您自己做的梦!我真是鬼魂啊,是真的房舍被马踩塌了,想请您帮忙修补,您可莫要不当真啊!我不容易遇到一个您这样的人,若您无法帮到我的话,不知道又要等到什么时候了!” 那鬼又是解释,又是哀求。 梦中林觉不禁深感疑惑。 “我这样的人?什么人?你又为何找上我?” “这条路上少有过夜的人,这段时间以来,也才有几次罢了。有些人气血旺盛,我不敢靠近,有些人五气不纯,我觉得他们不值得信任,而且我虽然侥幸死后成鬼,未到阴间,却是法力低微,君子定是近日常和妖鬼接触,身上的气与我并不排斥,因此我才决定、也能够找上您啊。” “……” 梦中的林觉一时没有说话,只觉又真又假。 梦中事本就如此,难以分辨。 “君子身上带了有奇异的东西,我闻到了一阵灵韵芬芳,若君子答应为我修补房舍,我便有一件好事可以告知于您。” “什么好事?” “君子便是答应了!”梦中之鬼如此说道,却没等林觉回答,便匆忙的说,“就在今日,后方的山中,有一座似榔头一样的山,山君在山中举行宴会邀请四方安心修行不曾作乱的精怪,一同研讨新得的《阴阳经》。若你携此物前往拜访,莫要失了诚意礼节,山君定把你当做客人。听说每次山君宴会上都有‘千日酒’,届时你肯定也有一杯,听说喝了有大好处,多年前曾有精怪赴宴,饮酒回来,夜宿我家旁边,仅是闻着那残余的酒香与其中灵韵便让我舒服了好久,又有樵夫山上砍柴偶然喝过,不仅寿终正寝,到老也无病无痛。” “什么阴阳经千日酒?” “快天亮了,不能多说了,反正君子若是助我,我又怎会欺瞒伤害君子?这等事情鬼也做不出啊……” “我怎么补你的房舍呢?” “找些木头布料塞上,不漏风雨就是。” 话音一落,梦境就慌张的散去了,同时也如寻常梦境一样,随时间逐渐变得模糊。 林觉又迷糊了会儿,这才醒来。 心中不由回忆着梦中之事,既思考究竟是真是假,也努力的想抓住那些模糊的细节,努力的让那些言语莫要一醒来就跑得干干净净。 可睁开眼睛,坐起身来的时候,却听见前方有脚步声。 林觉连忙一阵警惕,扭头看去—— 栖身之地不远就是官道,此时昏昏暗暗之中,草木成影,道路生烟,却有一名老道人缓步走来。 不光是老道人,老道人身后还跟着一名更小些的身影。 “!” 林觉悄悄握住了旁边朴刀。 几乎同时,那老道人也看见了他。 “呵呵……” 老道人似乎被他反应所惊到,停下脚步看他,呵呵一笑,颇为慈祥:“小居士夜宿荒野路旁都不怕,为何见到一名道人,竟如此紧张?” 他身后的人也停下来,先是仰头看他一眼,随即又随着他看向林觉。 那是一名少女,杵着木棍,挎着挎包。 天昏昏半路上莫名遇见一个人,老道人不怕,她却是有些怕的,于是睁大眼睛悄悄朝林觉看来。 “道长是人是鬼?” 林觉思绪很快,开口反问。 “自然是人。” “为何深更半夜赶路?” “深更半夜?” 老道人不由又笑了笑,转身伸手指向东边:“小居士请看一看,这会儿都快破晓了。” “嗯?” 林觉一看,果不其然。 “最近天气炎热,一旦过了中午,贫道还好一些,只是贫道这刚捡的徒儿,可真是走得辛苦,可只走上午又走不了多远的路,没有办法,便只好学着此地经常走商的居士们一样,五更就出发了。” “你们从哪过来呢?”林觉思维敏捷,知晓前方没有可供买宿或借宿的地方。 “当然是和小居士一样,夜宿路旁。” “说得有理,可你们若只是赶路的话,从这前面路上走过去就是了,为何停下来与我说这么多话呢?” “自然是觉得与小居士有缘。”老道人笑着说,“小居士心中不也差不多吗?既害怕我们是夜行的妖鬼,又见贫道这身道袍,觉得兴许有缘,想与贫道多说几句话,又犹疑又不想错失缘分。” “……” “小居士还有什么担忧的呢?” “不担忧了。” 林觉干脆果断的说道。 “咦?” 这倒把老道人弄得有些意外。 身后那名少女也明显呆了呆。 “贫道何仙羽,道号云鹤道人,在附近的山上修行,此是访友回来,途经此地。”老道人对他行礼,“这是贫僧前几天刚在村里捡的女娃,因为觉得与她也有一段缘分,准备带回去收为徒弟。” 说完回头看向那名少女。 “我叫清瑶。” 少女看懂他的眼神,连忙说道。 “姓林名觉。” “相遇便是有缘,天也将要亮了,不如小居士收拾一下,我们结伴而行,如何?” “求之不得。” 林觉翻身起来,随意拿起东西,背上书笈,就准备走。 刚迈一步,忽然想到什么。 “等等!” 林觉的步伐忽然停住。 “怎么了?” 老道士奇怪的看向他。 “……” 林觉一时却有些难以说了。 昨晚做的究竟是梦,还是真有鬼魂,自己都没有弄清楚,如何好说给人听呢? 便迅速的又将书笈放下,努力回想,按照昨晚梦中鬼魂所说的位置,几步跑过去,查看一下—— 地上竟然真有一个缺口,露出一截棺材板子,而且被踩破了。 隐隐可见里头的空洞。 竟然是真的啊…… “怎么了?” 却是个干脆的女声,是那少女学着老道士的语气,正好奇的盯着他问道。 “说来话长……” 林觉这才将昨夜之事讲给他们听。 第27章 山君宴会 “听说大凡是世间鬼,力道微薄,苟存于世,经常苦于饥饿,野鬼更是如此。如果无缘无故的兴祸作灾,又不见得能过良知那一关,而且也害怕遇到不怕它们的高人,或是被神灵责备处罚,因此一旦遇到事情,就连忙抓住机会,甚至虚构人的过失,要么要人祭祀酬谢,要么请人帮忙。 “这种故事也不知是真的假的。” 林觉说着顿了一下,露出思索:“我没记错的话,昨夜我寻找过夜的地方时,还从他的头顶踩过,如果故事传说是真的,他没有像传闻中一样用这个做由头来逼迫我帮忙,倒是比传闻中那些野鬼更君子一些。” “你从哪里听说的呢?” “村老口中听说,觉得可能有些道理。” “我确实看见小居士身上有些鬼气。”老道士笑了笑,没说这种传闻的对错,只是继续问道,“小居士现在又打算如何呢?” 天色越来越亮了,互相便也可以看得清容貌。 老道士身形长得比较瘦,满面皱纹,不知年纪,但看面相颇有几分仙气与和蔼,挎着一个包袱,倒像是一个出远门的样子。 身边的少女很是年少,看起来也就十四五岁,面色白下巴尖,五官秀气,容貌颇为精致,也挎着一个挎包,只默默站在老道旁边,并不说话。 “唉……” 林觉叹息一声:“虽说我在梦中还没答应,不过这等事情,又有什么理由好不去做呢?道长急着赶路的话便先走一步吧,我等下走快些,有缘分还可以在走向不同道路之前追上你们。” “这等事情,就算留下来搭把手又如何?何况贫道也没几年活头了,谁又知道多年后会不会落到和这位一样的境地呢?” 老道士并没有走,只是往旁边一看。 那名少女明显感觉到了他的目光,起先不懂他的意思,时而转头与他对视,时而转头看向林觉,时而又看向远方路旁的棺材板,一张小脸上明显露出疑惑和思索的意思,想了许久,才明白过来。 不过一旦明白过来,她也就一点不拖拉了,放下挎包木棍,袖子一捋,快步走来就要帮忙。 于是林觉拆下朴刀变成柴刀,费了一些精力,找了一棵已经枯死干透的树,哼哧哼哧的就开始砍伐。 那名少女来的气势很足,真到了他的面前,却发现没有什么帮得上忙的,只好站在旁边,假装为他扶着树,低头一言不发的看他砍。 没有多久,一块木头便被砍了下来。 林觉提着木头走到棺材旁边,来回比划几次也修了几次,终于修到差不多契合棺材窟窿的形状,将之用力塞进去,又敲几下,再一回头,身后少女正好捧了一捧的木头碎屑,默默递给他。 “多谢。” 林觉选了几块,用来填补缝隙。 等到觉得差不多了,他还寻了一些厚实的枯叶,盖在上面,又用柴刀挖来旁边的土将之盖上,踩实之后,这才满意了。 “小居士补好了?” “补好了。” “之后又去何方呢?” “之后啊……” 林觉顿了一下,皱眉思索。 那一老一少便都看着他,只是一个笑意吟吟,另一个却满眼睛都是好奇。 这时天已彻底亮了。 远处甚至有赶早的商旅行人走来,听得到马铃声与车轮压过硬地面的声音,在清晨的大山间回荡,甚是清幽。 “实不相瞒,昨夜那位为了让我帮忙,曾告知我一件‘好事’,我不知是真是假,亦不知该不该去。”林觉皱起眉头回想,“但现在看,我倒是愿意相信他说的是真的,可即使这样,我也不知该不该去。” “什么?” “他说在今日,背后的山上,有个榔头一样的山,山中的山君在那里举办宴会,请人去参加,说我也可以去……” 林觉大致将事情说了一下。 “巧了!” 老道士露出笑容,对他说道:“贫道最近也听说这座山上的山君在开宴会,广邀四周不曾作乱的妖鬼精怪去参加,以往山君的会上,都有一样名为‘千日酒’的美酒,贫道有个徒儿,最喜欢酿酒喝酒,因此贫道也打算去凑凑热闹,看能不能带一点回去。” “嗯?” 林觉不由盯着他们。 梦中那鬼好似也提到“千日酒”。 若这老道人不说,这个酒名便已经随着梦境的淡化而模糊了,此时听老道人一说,他才想起来。 与此同时,林觉也想起了一点别的事,于是仔细打量起这名老道人。 老道人…… “不知真人从何而来?”林觉斟酌着词问道。 “出去访友,可太远了。” “可经过了求如县?” “经过了。” “我在丹熏县时,曾听说求如县来了一位高人,在求如县除过妖鬼,可是真人?” “贫道确实在求如县除了一只恶妖,不过只是随手为之,不足挂齿。” “这……” 林觉真是觉得很巧。 最开始见面之时,他只觉得这位老道气度不凡,加上之前在竹山寺院对那位僧人印象不错,因此觉得哪怕只是寻常道人,与之结伴共走一程或许也不失为一件趣事。三人行必有我师,说不得也有些收获。后来自己与这老道人说了梦中见鬼之事,他神色如常,又说确实见他身上有些鬼气,林觉便觉得他可能是有些本事了。 没想到竟是魏家口中那位。 这时的他哪里还不清楚,身边这位老道人就是自己要寻的神仙高人。 只是一面是这位偶然相遇的神仙高人,一面是早已定好要去的齐云山与黟山,他短时间也不禁犯了难。 “真人也想去赴宴吗?” “小居士可要结伴?” “自然求之不得。” 如今哪里还有什么疑虑? “不过哪怕那位山君生性好客,也没有空手上门的道理,小居士可有准备带什么礼?” “这个可能行?” 林觉从身上摸出桃胶。 “桃妖精华啊!” 老道人只是看了一眼,就知道了,仍然和蔼的说:“这也算是好东西了。用不着这么多,给个三两颗就够了,剩下的还是留着吧。” 这位果然不是普通道人。 林觉将桃胶收了回去。 “那便走吧。”老道人朗声说道,颇为洒脱,“要走山路呢,这时节草木长得茂盛,小居士带的柴刀正好派上用场。” “……” 林觉没说什么,这本就是理所应当的事。 于是和这老道人与少女共走一段,互相商量着辨别道路,待得离开官道,走上小路,便是林觉走在前面,清晨的蛛网是由他来撞开,有拦路的荆棘杂草也由他来拨开。 “小居士为何不用柴刀砍?” “实不相瞒,此前在丹熏县时,曾偶遇一位妖精,是由桃树化成,在下与它聊得不错,也承它赠送桃胶,因此觉得草木亦有灵,若无必要,能不砍伐就不砍伐。” “你不砍,到了今年秋冬,上山的樵夫也会把它们砍了,扎成柴卖给城里人家。” “想来那时它们会是一把好柴。” “哈哈!回答得妙!” “过奖……” “那你求的是什么呢?” “心安即可。” “好一个心安即可!” 老道士连连点头,笑意吟吟。 五月份的季节,不止荆棘乱长,树林深深,也是蛇虫最活跃的时候,一行人往山上一爬就是大半天,光是蛇都见了几次。最凶险的一次当属前方横着的一条过山峰,有人手臂粗,这是少有的具有极强领地性的蛇,见有人闯入,甚至站了起来,直盯着一行人,要将他们吓退,不准过去。 这位老道果然是有道行的。 只见他走上前去,笑意吟吟,对着那蛇先行一礼,随后告知:“我们只是路过,别无恶意,请君允准通行。” 那蛇盯着他看,竟真的避开了。 老道只说:聚兽调禽而已。 林觉对他越发有敬意。 直到将近黄昏的时候,林觉停下脚步,抹了一把汗,再回头望去时,只见层层往下的山林,早已看不见官道和自己早晨走的地方了。 一路走来也不知爬了多高,只知道好几次都是这样,回头望时是深深的山林,抬头望时则见前方还有那么高,一重一重似乎一直走不完,而这时终于看见了那座好似榔头一样的山。 原来是榔头,不是狼头。 山是石质,像是一个放倒的榔头,上面长了一些松树,下面则全是乱石和如丝的青草。 不过似乎榔头本身就是因为像狼头而得名,倒也差不了太多。 林觉回头看了一眼身后老道,只见老道依旧从容,连汗也没有出一点,头发也没有乱,那名少女的体力倒是比自己想的要好不少,一路走来,竟然和自己的状态差不多,只是脸通红,汗湿了衣裳,却一直闷头跟着他们爬山,一句累也没有喊。 这小姑娘倒是不娇气。 林觉再收回目光时,忽然一惊。 前方草丛中不知何时竟出现了一只硕大的野猪。 野猪怕是有两三个成年人那么重,膘肥体壮,尖尖的獠牙,鬃毛直竖,直勾勾的盯着他们。 老道士呵呵笑着,跨步上前。 就在林觉以为他又要用上那“聚兽调禽之法”将这头硕大的野猪劝离的时候,却只见他将手伸进袖子,拿出一个小瓷壶,行礼说道: “贫道何仙羽,道号云鹤道人,路旁无意听说山君开宴,正好带了山中的灵泉,便前来参会。” 那头野猪盯着他看,眼中闪光,又走过来,在老道人与他手中的瓷瓶里嗅了嗅,这才又一扭头,看向身后的二人。 “这个小姑娘是我未来的弟子。” “哦,在下林觉,也是偶然听说山君在山上开宴,又一直仰慕妖精鬼怪与各地神灵,因此带了礼物前来拜访。” 林觉带着满心的好奇与紧张,心跳也很快,却还是诚心诚意的说。 奉上的则是三枚桃胶。 自己无缘无故前来拜访参宴,礼轻了总觉得不对,可这桃胶又是桃妖所赠,除了本身的价值之外,还有一点相识之人的情谊在。虽说林觉和那位树妖也只是短短的相识缘分,谈不上什么交情,这份情谊不好言说,却也不能随意忽视。 此前这位老道人说给三两枚就好,林觉犹豫之下,选择遵从,却也取了更大的数,赠三枚,留两枚。 便见野猪上前,又到他和少女的面前,仔细嗅嗅,也嗅他手中的桃胶,眼光闪烁几次,这才退后,随即转身往山上走。 老道士迈步跟上。 林觉便也跟上。 心中明白—— 这里大约便是山君的宿地了。 第28章 此时书中事(加更求月票) “听说此地的山君在谋求神庙牌位,应该是想当个地神。又因为天上神仙对于妖精鬼怪格外苛刻,人间朝廷也对妖精鬼怪格外戒备,因此这位山君在这个时候格外谨慎,之所以闻嗅,应该是闻你们身上有没有邪气煞气、不纯杂气。” 老道人微笑着对两人说: “不必担心。” 林觉点头嗯了一声,少女则是老实的听着,一言不发,继续往前走。 这里早已没了路,青草丛生,一脚踩下去根本不知道下面会不会有坑陷或石头,十分难走。 林觉连攀带爬,艰难跟着。 时不时还要伸手拉一把那名少女。 老道则是如履平地。 直到野猪将他们带到山顶上。 “吼……” 野猪低吼一声,转身就走。 林觉爬到最顶上,依旧将少女拉上来,直起身往前一看,却是心里一惊。 这里已经是群山之巅,视线十分开阔,远方四处山水皆在脚下,唯有苍穹与白云还在头顶。而在这片高山之上又有一片平地,不算十分宽敞,却也有古松几棵青草一片,此时这里已经有宴会的雏形了。 妖怪,很多妖怪。 前方的古松上坐着有猴子,若是只看外形,只是普通的一只猴子,无非干净了些,可它的仪态神情未免太过于端庄了,是闭眼盘坐在古松上,因此哪怕一点别的异象都不展现出来,也知晓它不一般。 看见一行人走来,它才睁开眼睛。 右手边如丝的青草地上,一只豹子端坐着,一只野鹿站着,可它们却挨在一起,头凑得很近,像是在说什么。 也是看见一行人,它们才转过头。 左手边又有一条大蛇,盘在一棵古松伞盖洒下的树荫中,吐着信子,扭头静静盯着走来的一行人,竖瞳看起来分外冰冷。 还有雀鹰灵猫穿山甲,乌雕黄牛大黑熊。 都是飞禽野兽模样,有的与寻常飞禽野兽有些大小差异,有些则是完全一样,但完全一样大致也能从神态中分辨出是妖来。 它们大概围成了一个圈。 最前方一块花岗岩,大约有一人多高,像是山君的座椅,上方坐着唯一像是人形的妖怪—— 一个黝黑壮汉,脖子上却是一颗黑色野猪头,满胸鬃毛。 这幅场景十分奇幻,让林觉睁大了眼睛。 又因为这里乃是群山之巅,不是深山老林,本就亮堂,并不阴暗,此时太阳又还没落山,夏日的阳光仍旧灼热,蓝天白云都在头顶挂着,于是这幅场景也一点不显得阴森,反倒因为秩序,竟有几分庄严之感。 至于这位山君…… 似是一头野猪成精? 是了,此地本无虎,所谓山君,自然是修行道行最高者为之。 林觉不由扭头,看向老道和少女,却见老道人依旧神情如常,似乎见惯了这样的场景,少女吓得睁大了眼睛,脸色发白,却是紧闭着嘴,依旧没有出声。 “又有客人来了?” 坐在最上首的山君招手,口中吐出人言,声音雄浑:“各位客人,让个位置吧。” 离林觉一行更近的鹿豹闻言,立马朝旁边挪了挪,大蛇冷冰冰的看着他们,也朝旁边挪了挪,只是它似乎不愿晒到太阳,只挪到了树荫边缘。 林觉稍作沉默,走过去坐下来。 老道走来盘坐在他旁边。 随即是那名少女,走到二人中间,仍然竭力保持着镇定,只是想坐下来的时候,却是一下腿软,噗通一下,跌坐在地。 “刷……” 此时正是安静,她这么一跌坐,顿时所有山精野怪齐刷刷转头,许多双不同样的眼睛盯着她看。 “!” 少女虽然腿软,倒也聪明,依旧闭嘴不作声,只低下头盯着地上的青草。 林觉也紧张了一下。 不知这些山中的妖精鬼怪有没有别的什么讲究,反正就算是人,前去主动拜访做客却表现得十分害怕主人家,也是不礼貌的。 “各位道友莫要紧张,这是我新捡的徒儿,还没有开始修行,一路爬山,腿都软了。”老道人开口笑道,声音拖得老长,“要怪只怪啊,山君的道场定得太高了,好比山君心志,处在神仙云端,凡人难以触及。” 山君一听,顿觉高兴,哈哈大笑。 “客人不是熟悉的?” “贫道何仙羽,道号云鹤道人,一直在远处山中修行,如今年老了,想着活不了几年了,就趁还能走动,去见多年前的老友最后一面。”老道人整理了下自己道袍的下摆,“能与山君在此相遇,也是有缘。” “在下林觉,一直向往神仙奇事,偶然听说山君在此开宴,便斗胆来见识见识。” “有缘好啊!缘法最好!”山君倒是挺热情的,似乎性情也很憨厚,说完抬眼往下方一看,“还有别的客人没到的吗?” 青草丛中顿时一阵响。 有一只野猪跑去查看。 又有一只入座的鹰隼扇动翅膀,扇起大风,平地飞起两三丈高,环顾一圈,又落下来,随即口吐人言,声音矛盾的既沙又尖利: “没有上山的了。” “还是鹰道友看得远啊!既然如此,便准备开宴吧!” “我有一宝,献给山君。” 古松上的猴子立马开口,自树上跳下,它捧着一颗红艳艳的果子,当先走向山君坐的花岗岩石头,恭恭敬敬将之放在石头下。 “前段时间俺抓到一颗千年人参,也拿过来送给山君老爷。” “我也有一物……” 众多妖精鬼怪挨个上前,献出自己带的礼。 有的口吐人言,有的似乎不会说话,便叼着或抓着各种各样的天材地宝,放到青石之下,又向山君行礼,这才走回来。 场景越发显得奇幻。 最后便剩林觉三人。 “贫道听说山君有意逐求香火神道,特地与徒儿为山君带来一壶丹砂井的神水。” “嗯?” 有的似乎不知这是什么,声音中饱含疑惑,有的似乎知道这水较为珍贵,声音中多是惊讶。 山君则是后者,十分惊讶。 惊讶过后又是大喜,连说客气,与他道谢,几乎把他当成贵客。 “在下偶然得了几枚桃胶,是有道行的桃树所赠,也拿出来献给山君。” 最后是捧着桃胶的林觉。 这就没有多大反响了。 不过也没有谁说什么闲话。 此时太阳已经渐渐到了天边,隐隐要触及远方山的边沿,随着山君一挥手,下方立马便有一群猕猴爬上来,全都拿着吃的。 有的拿的是一只兔子,有的是半边羊肉,有的是一捆上好的草料,有的是一堆水果,种类非常之多。 又有一群猕猴合力搬上来几个酒坛,有猕猴搬来木柴堆成堆。 林觉看着目不转睛。 酒坛被打开,里面看着是碧绿色的液体,有些粘稠,散发一阵酒香果香。 随即最后一个看起来有些异处的猕猴走上来,却是拿着火石,弯下腰拍打半天,一通鼓捣,将木柴点燃成了火堆。 不愧是山君啊,用到这么多猕猴。 怕不是整片山的猕猴都在这里了? 似乎这些妖怪与山君没有吐火与点火的法术?又或者他们觉得自己点火有些拉低身份,因此坐着不动,让这只猕猴来点? 林觉如是思索着。 余光不经意的往旁边一瞄,发现那名少女也已经从害怕的状态中脱离出来,此时和他一样,正目不转睛的盯着四周的情况,也露出思索之色。 却是不知她又在想什么。 像是感受到他的目光,少女一下转头,看向了他,她的眼睛明澈,明显露出疑惑之色。 “……” 林觉笑笑收回了目光。 却见面前已经放了一片芭蕉叶,叶子上堆着一把树莓和一把地果,树莓个头非常大,每颗都有将近大拇指大小,鲜红发乌,都是舒村的孩童在山上玩耍农作时偶然遇见便会惊呼出声的品质,地果亦是差不多大小,每颗都是平常找一筲箕也很难出一颗的精品。 还有几颗桃子李子,几颗枇杷,都算应季,都卖相极佳。 果子的香气已经扑面而来,和那酒坛中散发出的酒香混杂在一起,令人心神沉醉。 林觉没有失礼,而是先往旁边看。 老道和少女面前也是这些东西。 那只古松上的猴子面前也是这些。 看来自己几人的待遇是参考这位猴妖。 至于那些草料生肉鱼鳅,则是分别供给不同的精怪,并且避开了在座客人的本体种类。 “还挺讲究……” 林觉不禁在心中默念。 不过很少有精怪如他这样、将自己的注意力放在面前的食物上,而是几乎全都看向空地中间的那几口酒坛子。 “哎呀!本座的千日酒十年一批,今天这是头一道!” 山君懒散的站了起来,身上披着的是粗布衣袍,用藤蔓做的裤腰带,很是简陋,不过倒与他的粗犷容貌很配。 只见他大步走到空地中央、酒坛子前,从腰间一摸,取出一黑一白两个小瓶。 “既是请各位来赴宴,自然要加上这天地日月精华。” “轰……” 众多精怪一下子绷不住姿态了,暴露出动物的本性,要么伸长脑袋紧紧盯向他手中,要么急得在原地打转坐不稳、抓耳挠腮。 只见山君手腕转动。 一瓶倾倒,如同流岩,散发着炽热的霞光,好比此时的夕阳。 倒入一个酒坛。 一瓶如同黑缎,黑暗之中光华万点,好比天下的银河倒挂,同样倾入那个酒坛之中。 “……” 酒香之中顿时又多一抹奇香。 这种香味似乎不光是由鼻子闻到的、不是某种器官的感知,而是更深层次的滋养,光是它散发的气飘散过来,就让人感到舒适,因此闻到的芬芳也更像是一种更深层次的愉悦。 山君亲自舀酒,用一个个竹筒装着,交由一只只猕猴手中,再由它们送到一位位宾客面前。 这些猕猴端着竹杯行走,却是情不自禁的不断吸耸着鼻子,手中之物对它们的本能带来巨大诱惑,山君的威严却又催促着它们继续送酒,只好用这种折中的办法来品尝酒中灵韵,走到后面,个个脚步都软了。 林觉面前也放了一杯。 碧绿色的酒液,略微有些浓稠,其中有杂质,像是黑色的小蚂蚁,又有无数细砂,散发着微光像是万点星辰,有火光流转,如天边晚霞。 林觉低头,酒中倒映自己。 心中仍觉几分不真实。 山君开宴,精怪赴会,献宝分酒,简直像是村老口中的志怪传说,却没想到,世间真有此等奇妙之事。 而自己正在宴上。 第29章 千日酒(感谢“雨和星的倒影”大佬的盟主) 这酒像是果酒,抛开那日月精华浓缩成的灵液不谈,剩余的味道里也没有浓烈的酒味,反倒多是水果发酵后的香,主观上让人觉得很甜。 “这是山中精怪以猕猴桃为主料,又采集奇株异果酿成的酒,名为千日酒。” “为何叫千日酒?” “山下村中有这千日酒的传说。”身旁的老道盘膝而坐,悠悠然的说道,“说是山下的樵夫,上山砍柴,在山上一棵很大的古树下面休息,本身他是没打算砍伐这棵古树的,砍也砍不了,只是不想拿柴刀,于是将刀往树上一砍,想将刀子嵌在上面。却没想到一刀下去,里头却不是实心,反而不断渗出绿色的美酒。这酒里面本来就有灵气,任谁闻了这酒的味道,也是忍不住的,于是他喝了一口,当即醉倒,三年后才醒来。” 老道人说着顿了一下:“后来山下就流传着千日酒的传说了,却没想到,山中的精怪们居然真用了这个名字。” “原来是这么个千日酒。” 林觉不禁一愣,幸好自己没喝。 “你有修行在身?” “回道长,学过养气法。” “那你喝的时候记得慢些,用上你吐纳导引的法子,吸纳灵气,导入身躯,不要任它自由发散。”老道人说道,“这酒本身就不一般,如今山君加入了自己收集的日月精华,常人喝了,强身健体只是基本,延年益寿也不算大事。若是寻常武人,大多都可更上一层楼,若是修道之人,对于修道之初养气化灵也能有不小的裨益。” “多谢指点。” 老道人微微一笑,并不回应,只又转头对身边少女说:“你少喝点,喝就是了,贫道自会助你。” “谢谢师父。” 少女也说道,态度很恭敬。 天色迅速的暗了下来,火光在山巅照亮一片,千日酒分发完毕,上首的山君已然举杯,没有敬谁这种事,只是先喝了一口。 这就像是一个信号,其余精怪见状,便全都压制不住心中本能的欲望,连忙低头,用着各种不同的方法,将竹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甚至有的直接一口将竹杯连同酒液一起吞了,什么都没吐出来。 林觉则是十分斯文。 端起竹杯,先闻一口,感觉那种异常的芬芳,有种从鼻腔到胸腹全都被洗涤一样的舒爽,随即按照老道人所说,只谨慎的抿一小口。 果然是甜的,有水果的芬芳,不过没有闻起来感觉到的那么甜。 酒味倒是依旧不烈。 但是紧随其后的,便是一股纯净的灵韵在身体里化开,像是变成了气,充斥着从嘴巴到喉咙、一直到肚子的每个地方,并有种往四处散溢的感觉。 “!” 好纯净的灵韵。 林觉只是一个刚刚修习养气法、感悟天地灵韵吸养四方五气的普通人,估计连入门都不见得谈得上,却是从未见过这般灵韵。 难怪那些精怪都对此痴迷不已。 不过此时林觉一点多想的念头都不敢有,连忙按照老道所说,像是自己平常打坐吐纳一样,深深吸气,导引入体,既避免这些灵韵继续散开从七窍乃至身上的毛孔里跑掉,也将它们妥善存放。 这种灵韵与虚无缥缈难以捉摸的五气不同,林觉可以清晰感觉到它们的存在。 “啧……” 林觉又喝了一口。 因为酒精含量很低,能将人醉倒千日,还能保人千日不死,想来凭的也不可能是酒精,加上清新的果味,因此抛除掉它蕴藏的特殊灵韵,这酒喝起来的味道仍然极好的。 同时他已感觉到了来自四周的目光。 那是那些已将自己的千日酒喝完的精怪们,见他还没喝完,不由自主的便将目光投了过来,里头本能的有着渴望与贪婪。 这么多精怪,这样的场合,太阳已经落山的时候,这些目光足以让人胆寒,然而这时的林觉知晓山君的威慑力,便一点也不怕,甚至感到此时的自己也走入了自己曾经听说过的那些志怪故事中,心中多了一抹奇妙,品尝千日酒便更悠闲了。 前方山君一挥手,又有猕猴打开酒坛,里头装的仍是千日酒,分给众人畅饮,只是已经不再添入山君特有的日月精华了。 天色昏昏,云烧成烬,独留天边如梦似幻的渐变色彩,难以形容这颜色的瑰丽,而在这座大山顶上,柴堆依旧燃着火,映出众多精怪的影子,映在众多不同的眸子之中。 山君带着几分醉意,取出一部书。 “这可是本座费了不少宝物从齐云山求来的阴阳大道,正适合我们这些妖精!诸位都是因阴阳之气而成的妖精,有了此物,若能悟透,便不必再凭着本能吸取阴阳之气了!各位大多和本座认识已久,都知道本座是个大方的,有什么好东西都拿出来给诸位分享,何况我们这些精怪,唉,本就过得艰难,既然今天各位都来了,本座便把第一章拿出来,给大家一同研习!” 听见这话,众多精怪才将目光从品酒的林觉身上挪开,转而看向山君,眼睛依然亮晶晶的。 “本座念与你们听: “天生五气,地承阴阳,昼夜更替,四季轮回,皆阴阳之道…… “…… “阳者动也,阴者静也,阳者刚也,阴者柔也,无阳不成物,无阴不化生,阴阳交感,万物生生不息…… “……” 众多精怪全都睁着眼睛,不知是倒映着中间火堆,还是原先就亮晶晶的,直勾勾的盯着山君,一眨也不肯眨。 每只精怪都在尽力认真的倾听,又时常有精怪因为听不懂而急得抓耳挠腮,却也不敢开小差,不敢忘记每一个字,像是世间最好的学生。 以至于山巅除了风声火声与山君的念经声,一点别的杂音也听不见。 林觉置身其中,无疑从这些精怪身上感受了极度的好学,那是一种对于知识与大道的极致向往与渴求。 自然了,林觉也认真的听着。 这是在讲阴阳大道。 也就是讲天地阴阳之气的本质。 短短一章,山君很快念完了。 直到他声音的最后一个字落地,现场仍旧鸦雀无声,火堆里的柴要烧尽了都没人去添。众多精怪一动不动的坐在原地等待着,求知若渴,直到山君放下经书,也不肯收回目光。 又过许久,许是意识到后面真的没有了,他们这才恋恋不舍的低下头了。 而这一切,其实建立在它们中绝大多数都没有听懂的基础上。 山下人间又有多少学生及得上它们呢? 林觉一时心中也仿佛有些被震撼到。 第30章 醉酒听山语(求月票) “山君本座,这些是什么意思?” “敢问山君其中真意!” “山君在上,我倒听懂一点,知晓一些阴阳之妙,可我们又该如何修习呢?” 前面两个问题,山君答都不想答,尤其是还有一个精怪蠢到分不清“本座”并不是他名字里的一部分,但是后一个问题却正好让他为难。 “经书中讲的就是这些,后面也都是这些,具体如何,还得参悟。” “后面也都是这些?” “正是。” “那如何助我等修习阴阳之道?” “本座也还在参悟。” “山君如此聪明都还没有悟透,不会是被那齐云山的道士骗了吧?” “大胆!” 山君有些生气! 说话的鹿妖身子一抖,便又坐了回去。 这个时候,山上的火堆已经十分暗淡了,几乎将要熄灭,不过包括林觉甚至那名少女在内,注意力都全在山君念的《阴阳经》和众多精怪上,只有旁边的老道人并不在乎这部《阴阳经》,也不打扰他们,默默上前为他们添了一把柴火。 “呼……” 老道吹一口气,火焰盛了许多。 天光已经暗淡,天边也越来越暗了,倒是山顶的火光一下亮了许多,照亮一大片。 老道人坐回原位时,只见山顶几乎所有精怪都正盯着他。 林觉也顺着看向了这名老道人。 是啊—— 这部《阴阳经》不就是从齐云山道观得来的吗?若要分清它的真假、若要解释它的道理,找一个有真道行的道人不就行了? 面前不就有一位吗? “客人,对于俺……本座念的这部《阴阳经》,可有什么见解?”山君问道。 “真人!这书是真是假?” “山君没有被人骗吧?” “我们怎么听不懂?” “什么意思?” 山君一开口,精怪们便全都按捺不住心中的瘙痒与焦急了,忙问出口来。 “诸位道友莫急,山君没有被骗……也不好说没有被骗,起码这部《阴阳经》是真的,也是真的阴阳大道,适合世间大多精怪的大道。” 老道人坐下后依旧整理好道袍的下摆,仿佛游山玩水与人闲谈一般: “只是这部《阴阳经》其实并不罕见与珍贵,山下许多道观都有收藏,齐云山自然收藏得有,被骗没有就看山君出了多少宝贝了。” 话音一落,山君顿时一呆。 本就是野猪脑袋,原先神态自若时看着还有几分智慧,如今露出这个神情,顿时便有几分憨傻的味道。 哪怕是林觉也听出来了—— 阴阳经是真的。 但恐怕坑也是真的。 “至于诸位为何听不懂这部阴阳经。”老道人说到这里,却忽的转头,看向了身边林觉,笑眯眯说,“贫道年事已高,不胜酒力,有些醉了,正好这里坐着一位山下的读书人,或许可以让他来为你们解答。” “刷……” 众多目光又全都投向了林觉。 林觉自己也是一怔。 自己哪里读过阴阳经?甚至都不通晓世间流传的修行灵法,只会最简单的养气法罢了,如何能够解读? 再看这老道人,却见他依旧笑眯眯。 “……” 抱着几分“平白无故这位老道没必要坑我”和“正好趁此看一眼《阴阳经》究竟写的什么”的想法,林觉请求山君将经书拿给他看。 山君同意了。 于是山上风声火声之中又多一道翻书声。 众多精怪仍旧屏息凝神,一点声音也不敢出,生怕林觉翻阅,耽误了自己的大道。 “哗啦……” 林觉继续翻书,借火光阅读。 心中并无奇怪的感觉。 想来古书没有反应。 但这一翻之下,他却看明白了。 这真是一部“经”。 恐怕真是圣人之作。 可是就如人间学生读圣贤经文一样,要么有个老师来带领,要么便要搭配注解书一起学习,否则能够理解圣贤经文的浅显意思就不错了,更多学生只是死记硬背,将之刻在脑海里,等待未来漫长的人生中某个经历和经文中的一段话产生印证,然后一下子就共鸣了它的意思,明悟了它最深层次的道理与具体的方法。 而这无疑是漫长的,也是不确定的。 “我知道了。” “知道什么了?” 众多精怪全都直直的看着他。 林觉面对着这些目光,知晓它们哪里读过什么书,全都缺少文化,可这一颗求学求大道的心却一点也不比他差,甚至多的是更胜于他的,这颗心的纯粹已能让圣人亲降门槛,林觉虽然才疏学浅,又哪里能狠得住心敝帚自珍呢? “诸位知道什么叫《经》吗? “世上常说,圣人之作才叫《经》,可其实并不一定。 “经者常也,经者径也。” 林觉说着顿了下,听见无人反驳,却又有无数不解与求知的目光,这种求知并未让他飘飘然,反而让人隐隐有些惭愧,只好将自己所知不多的东西一股脑的说给这些天生地养的精怪: “我们经常用到一个字,这个经常用到的词,就叫经常。 “经,就是常的意思,常理,世间常存的道理,世间最本质宽泛的道理。 “经,又是径的意思,就是道路,是世上绝大多数人甚至所有人都要走的一条路。 “这种本质的道理常常出于圣人之口,所以才有圣人的著作才叫《经》的说法。可如果你不是圣人,也提出了一条自己独特的大道,将之著作成书又得到世人的广泛认可,便也可以叫做《经》。 “可因为它太大了,太宽泛了,因此只是一个方向,是本质,不是具体。 “这本阴阳经很了不得,因为它说的是世间阴阳之气与阴阳之道的本质。可它又不算很好,因为它并没有讲述具体的利用阴阳之气修行、践行阴阳大道的办法。至于为什么不讲,应是大道殊途,每个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利用阴阳之气的修行方法、会有不同的践行阴阳大道的方式。 “因此该还有一些‘注’,便是后来的天才们根据这部阴阳经做出的不同的注解,是不同的方法,以我猜,这些才该是修行灵法。” 林觉说着,不由瞄向身旁老道。 却见老道笑眯眯,连连点头。 众多精怪则是依旧没有出声,即使这并不是关于它们修行的具体方法,也不是什么大道真理,可它们依然听得如痴如醉,恍惚之间,倒像极了志怪故事中跑到人间私塾学堂偷偷听课的那些精怪。 随机又为它们讲解经文的意思。 逐字逐句。 …… 已经记不得昨夜谈到多晚、讲了多少话了。 度过最开始的觉得这些样貌各异的精怪们有些可怕的阶段后,林觉便以平常心对待了,甚至觉得它们的心思比人更单纯易懂,不说深交长处,至少短暂地相处还挺愉快,于是畅聊半夜。 有说它们可以借着这部阴阳经纠正自己以往修行的错误,找寻对的方向,自己走出自己的阴阳大道。 有说它们可以再去寻阴阳灵法。 有说它们可以集思广益,共同研习阴阳经,或许用处更大些。 有说该去找齐云山的道士算账。 也是有喝了酒醉醺醺的缘故。 山君感激之余又高兴,于是又赠了他一杯添有日月精华的“千日酒”,只是林觉在老道提醒下,没再喝了,怕喝了醒不来,又听说这千日酒喝第二杯效果就没有那么好了,便将之收了起来。 心里想着,过段时间,等自己将这杯千日酒的日月精华吸收完了再喝,或是路上遇到别的妖精鬼怪、再有赠送自己东西的,自己便不白收,将这杯千日酒赠送于它,也算礼尚往来。 又或是到了齐云山、黟山,有要赠礼的地方,便将这杯美酒赠予高人。 至于今夜收获,已经极高了。 这部《阴阳经》对于精怪们不是没用,对于林觉也不是没用,虽然他没有像山君与这些精怪一样,已经开始了修行,可以他的天赋与养气法,就算日后得不到灵法,时间一长,兴许也能摸索出简单的阴阳灵法,走上阴阳大道。 最后聊得越发杂乱,甚至听精怪聊往事,听山鬼说情话。 不知不觉便睡着了。 次日一觉醒来,已是天大亮。 天青云淡,日出群山,榔头山上几棵松树静立,依旧青草如丝,草地被践踏得乱七八糟,中间剩了一堆灰烬,前方仍然有块花岗岩的大石,只是昨夜那些族类不一的精怪与山君却已经消失无影。 只剩下老道人与少女。 林觉不由起身环顾四周—— 若非痕迹仍存,真觉得昨晚的事不是真的,只是自己听多了故事的一宿怪梦。 一时心中竟有些空落落的。 真怕只是一场梦啊。 第31章 与君交换 收回目光,林觉看向旁边。 老道人盘坐松下,少女坐在他旁边老老实实啃着饼子,见到林觉醒来,便抬头盯着他。 “小居士醒了?” 老道人也睁开了眼睛,对他说道:“你的‘千日酒’终究是喝得多了一点,山君与他的客人们早已离去了,清早他们想将你叫醒你也没有醒。强行将你叫醒不是好事,日头又越来越高,再高就不好赶路了,只好向你行一个礼,就纷纷离去了,说是以后再遇到你,定要向你道谢。” 林觉一听这话,脑中又浮现出众多精怪离去之时向他道别的画面来。 真是梦幻啊…… 在旁边摸索了下,千日酒还在,放在草丛中,似乎说明昨夜一切都是真的,书笈也就放在自己旁边的地上,昨晚宴会本身就是很随意的。 “仙师是在等我吗?” “仙师二字怎么敢当?叫一声道长就可以了。”老道人先是纠正了他的用词,随即才说,“刚好也醒不久,也才吃了早饭,可要一同下山?” “这样最好了。” 这两位是参与昨晚宴会又留到自己身边的仅有的两人,不说别的缘分,林觉也想和他们一起走,好像只要抓住他们,就抓住了昨晚的事,而若是他们也离去的话,说不定自己下山,走着走着,就连自己都会开始怀疑昨夜的真假。 “不急不急,小居士先吃点东西吧。” “边走边吃也行。” “还是先吃吧。” “也好。” 林觉从书笈中取出一张挞粿,问过他们吃不吃,又将水壶拿在手上,又咬又扯,一口饼一口水,几口便是一张挞粿下肚。 随即背上书笈,下山而去。 没走多久,下方忽有动静。 只见半人高的草丛一阵晃动,明显被拨开一条道路,似乎有什么动物在其中快速穿行。 忽然草丛一顿,从中站起的却是一个身穿灰白色衣裳的男子。 “吸吸……” 男子打量着他们,鼻子不断闻嗅。 随即男子笨拙行礼,开口问道:“二位……道友,是不是来参加山君的宴会的?” 林觉知晓他不是人,但也知晓这里是那位山君的地盘,等闲不会有精怪在这里闹事,又见老道没有出声,于是回答着说: “正是。” “山君的宴会还在开吗?” “你来晚了,昨夜就已经过了,到今天早上所有客人都已经离开了,我们是最后下山的。” “这……” 男子当即僵住,睁圆眼睛。 接着露出无比懊恼之色。 想来那添了日月精华的千日酒对于众多精怪们而言,确实有着极大地诱惑。林觉也只能替他感到惋惜。 “敢问山君还在吗?” 男子却依然不死心的追问。 “至少不在这山顶上,我们一觉睡醒,就已经不见山君的踪影了。” “可知山君在哪?” “我也不知。” “多谢!我得去寻山君!” “足下何必如此执着?宴会已经过了,酒也已经喝完了,就算找到山君,也没有添了日月精华的千日酒喝了。”林觉不禁好心提醒一句。 “道友莫管这些了!我找山君求灵酒却是救命用的!” “嗯?” 林觉自然不解,恰好他此时心情是极为奇妙而美好,于是便问:“这话又怎么说呢?” “多说无益!我去寻山君去!” 男子神态匆忙,说完便往下一趴,篷的一团黑烟炸开,他的身体肉眼可见的变形,竟化成了一匹大狼。 林觉见状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却依旧说道:“足下何不给我讲讲呢?” “呜?” 大狼顿了一下,疑惑看他,吸吸鼻子,忽然眼睛一亮: “你身上还有灵酒?” “先讲来听听。” “篷……” 大狼又重新变化成人,表情激动,但也强自忍住,与他行礼: “道友不知道,多年之前,我还只是山间一野狼,原先乃是狼群头领,后来与新狼争斗失败,被逐出狼群,几乎活不下去。正在绝望的时候,幸好遇到一位鸦兄,在它的指引下这才找到猎物。从此我们便互相协作,由它飞在天上寻找猎物,我去追捕,互相依存,逐渐成了老友。 “然而没过两年,我偶然得道成精,鸦兄本身比我聪慧,不知为何却迟迟也不能得道。我寻了许多天材地宝,延长它的寿元,盼它得道,能与我继续一同逍遥山间,协作捕猎修行,却始终不能如愿。偶然听说此地山君有宴会,宴上有灵酒仙酿,寻常动物若是喝了便可得道成精。 “不过山君的宴席需要带礼,我又离得很远,为了寻得能参加宴席的礼物,费了不少时间,不曾想跑过来时已然错过了。 “可若是不能求得山君的灵酒,我这老友…… “便得死去了。” 男子情深义重,每说一句情感都有变化,说到最后,已然悲伤不已。 林觉没做评论,只是问道:“你给山君准备的礼又是什么呢?” “一块土木精。” 狼妖一个反手,从身上摸出一块绿色的东西。 “这是什么?” “山林之中自然蕴养的天地精华,看似是死物,却会在山中自然流走,我花了很多力气才将它给‘捉住’。” “有什么用呢?” “土木精华,五行灵蕴,有帮助感悟土行与木行灵韵,听说山君虽吸阴阳之气,擅长的却是土行神通,因此我才拿它过来,愿能打动山君。” “给我吧。” 狼妖一听此话,便陡然睁大了眼。 “君子有成人之美,我不敢称君子,却刚好得山君多赠了一杯‘千日酒’,刚好,这酒喝第一回效用最好,喝第二回就要差很多了。你现在去寻山君怕是难以得偿所愿,不如我们互换就是。” “当真?” “怎敢欺瞒?” 林觉卸下书笈,取出一个小瓷瓶。 伸手接过那块土木精,递过瓷瓶,狼妖还在呆滞中时,便已完成了交换。 “嘶!好香的味道,那位道友果然不曾骗我!也多谢道友!” “客气。” 这倒是正好。 林觉没说什么,将之收下,便与狼妖说道:“听说世间精怪虽走阴阳大道,却多吸阴气,不好在白天出来行动,足下还是快些回去吧。” “好!我住周山,要是道友到周山,可以来找我!就此别过!” “别过……” 这妖倒也干脆,吞下瓷瓶,变回本体,扭头就走,眨眼之间就消失在风浪草海中。 林觉见状也是收了收警惕,重新背上书笈,回头看向老道人,又继续往前走。 “小居士有一颗善心啊。” “正好互换罢了。” 老道人依然走在他身后,闻言只是笑了笑,却是问道:“我观小居士的养气法颇为正宗,超过天下许多术士把戏人,不知是从哪里学来的?” “偶然得之。” “倒也有缘啊。” “不知道长在何处仙山洞府修行?” “道观在浮丘峰。” “浮丘峰……” “小居士呢?之后又要去哪里?” “原先是打算去齐云山看一看,再去黟山看看的。”林觉一时拿不准,只好如实说道。 “齐云山是道教名山,黟山则十分偏僻,你一个书生,不去找有名的书院大儒,为什么偏偏往这些地方去?” “实不相瞒……” 这位老道不仅不是普通人,还很可能便是自己要找的修道高人,又一同来赴了这山君的宴,喝了千日酒,自然没有什么好隐瞒他的,他便如实说:“在下偶然在邻村祠堂中见过了妖,看过了世间奇妙,术法神奇,心思便不在功名上了,只想着寻仙问道,学习术法。加上那只精怪对我说,我的天魂有些不稳,需寻安魂之法,大伯大娘又无法再供我读书,于是便不再犹豫,离家远行,寻仙问道。” “可是小居士寻仙问道,学习术法,又是为了什么呢?” “自是逍遥长生。” 这是林觉内心真诚的想法,也有自己充分的理由,自然没有什么好遮掩的。 是什么就是什么,有什么就说什么。 老道人闻言点点头,不做评价,只是说道:“世间求仙问道之人,大多都离不开‘逍遥长生’四字。只是绝大多数人,王公贵族也好,帝王将相也好,又或是那些注定流传千古的文人墨客,都没有仙缘,哪怕登上名山寻访,也不过是登了一座山、留几句诗词罢了。” 谁说不是呢? 这却是让林觉陷入了思索,这是他从昨天起就在思索的问题了—— 自己虽有古书,可以学习术法,可是术法并非看一眼就能学习,现在看来,必须是要对方的法术施加到自己身上,也就是受术,或者便是要自己大致看清楚对方法术的运转,这二者都带来限制。 同时古书中只有术法,却没有术法之外的修行体系,没有附带的知识,也不能帮助自己了解这个世界的修行体系,真正的走入这个世界。 因此可能还是需要有个师承。 至少帮助自己走完最初的这段路。 这可不是一件鲁莽的事。 自己是继续按照之前所想,先去齐云山和黟山?还是就在这里请问一句这位道人自己可否拜师?去了齐云山和黟山是否能找到自己要的仙道?不去齐云山和黟山的话,这位道人又是否会愿意收下自己? 第32章 拜师黟山(求月票) 就在这时,老道人却是先开口。 “说来有缘,贫道此行外出,本就有意收个徒弟,本以为和清瑶有缘,可现在想来,在捡到清瑶之前,却是先听说小居士的事情。” “不知什么时候?” 林觉不由感到十分不解。 “贫道在求如除妖之后,来到丹熏的路上,曾遇到一位姓魏的居士,他说家中闹妖,请贫道去家中看看。”老道人笑着说道,“贫道到丹熏之后先去城隍庙拜访了下神情,询问清楚情况,本来是不想管的,只是走的路上,恰好路过了,就想去看看。” 林觉听得觉得很惊奇。 “那是哪天?” “小居士除妖的那天。” “原来如此。”林觉越发惊奇了,“那还真是有缘。” “小居士真是有几分侠气,只是修习了几年养气法,竟然就敢去魏家除妖。” “说来复杂。” 林觉叹息一声,这才说道: “都怪那魏元重颇为鸡贼,以我在丹熏斩了两只怪猴为由,与我搭话,请我吃饭,我还以为、我还以为他是敬重我的胆识,等反应过来,菜也吃了酒也喝了,衣服也被他拿去洗了,若不答应,脸皮有些挂不住。 “二来我原本在村中就见过妖鬼,出来求道的路上也见过妖鬼,不说靠着一腔胆气才转危为安,也是靠着胆气才从容自若,这份胆气不能失。 “何况他家兄长于我有借刀之情。 “最后便是,我也想见见妖怪。” “你倒有些胆气。”老道人又问道,“那你在城外,又为何敢于斩了那怪猴呢?” “那怪猴伤我书笈行李,气煞我也。” “就因一书笈行李,就要犯险吗?” “道长有所不知,我家贫困,书笈与书中之书皆是别人所赠,水筒是我大伯亲手所做,被那些怪猴损坏,若不出气报复……说起来也没什么,只是这心中实在难平!何况还有武人同行,有何不可呢?” “你倒有些江湖气。”老道摇了摇头,“你可知晓,我听说你的名字时,还要在这之前。” “嗯?” “在这早前两天,我沿官道而来,中途路过一片荒山竹林,我随商旅借宿在一间寺院,听说一个有趣的故事。” 老道人笑着说道。 身旁少女则是睁圆了眼睛,瞄向林觉。 “听说前段时间的一天晚上,有个小书生在路上震退了妖鬼,又还了商人丢失的骡子,院中的僧侣念他胆大心善,便请他独自入住阁楼。阁楼的妖怪也念他胆大心善,于是请他彻夜谈笑,又托付他自己的尸骨与部分银钱。本以为他是个讲信用的,可没想到第二天却发现,原本他们只叫那书生取走一部分银钱,赠与书生当盘缠,也是谢礼,可书生却全都取走了,一点没留。” “我有我的想法!难道他们的家人没有回去找他们?” 林觉皱眉疑惑道。 “于是那二鬼连着两天晚上,都在寺院咒骂,弄得整个寺院都听得见,还提了诗在墙上骂他。结果没有两天,他们的家人找上门来,说是自己已经得到了二鬼埋的钱财,还说了那书生这么做的理由,将他们的尸骨挖回去了。寺院中常谈这件事情,不知道那二鬼怎么想。”老道人继续说,“小居士挖走所有钱财之前,没想过自己会被误解吗?” “当时情急,我是偷偷挖的,怕人发现,也没多少考虑的时机。兴许是有考虑不周之处。”林觉说道,“不过我自坦然。” “这份坦然这真是难得。” 老道人微微笑着,走得很慢:“可若是他们家人收了钱,不回去迁走他们的尸首呢?” “那是他们家人之过,非我之过。何况这里离齐云山、离我家都不远,余生漫长,我总会回去再看一眼,若是他们的家人没来迁走他们尸骨,我既拿了他们赠的盘缠,便将他们亲自送回去又何妨?” “原来如此……” 林觉则是依旧皱着眉,思考着这老道想说什么,心中大抵有所猜想。 “寻仙问道,本就艰难,可是想要逍遥长生,却还要难上加难。”老道人感慨一般的说道,看着面前这小书生,就像是看到曾经的自己。 “总要去寻的。” “你可知世间修行之法,大体可分三类?” “不知。” “一为符箓,二为丹鼎,三为灵法。” “符箓、丹鼎、灵法?” 林觉默默将这三个词记下。 “齐云山确实是天下难得的仙山,可它却是符箓派的圣地之一。” “请道长指教。” “逍遥长生,是两个词,逍遥,长生。”老道人说道,“符箓派供奉神灵,兴许能有位列仙班、延寿长生的可能,但却并不逍遥。” “竟是这样么……” “丹鼎派与灵法派相似,都修自己,如今的天下以符箓派为主,丹鼎派与灵法派都很式微。其中丹鼎派是最古老的传承,讲究内外丹,多数时候都在山中炼丹修行,不理人间事。灵法派是后有的修行大道,比符箓派早比丹鼎派晚,同样修习自我,但不养内丹不练外丹,而修灵法,练术法。” 林觉听到这里,便知如何选了。 “哪里能求灵法大道呢?” “黟山可寻。” “黟山……” 林觉停顿一下,却是继续问道:“不知道长在的浮丘峰……” “黟山浮丘峰,浮丘观,观主是也。” “……” 林觉顿时停下脚步,睁大眼睛。 听到这里,心中哪里还不知道,这位老道人是想收自己为徒。 恐怕是在丹熏县时,他听自己与树妖交谈,便猜到了自己便是他前两天在寺院中听过的那人,他的两天,林觉走了十来天。 昨天路上相遇,包括一同上山,不知是刻意还是偶然,但林觉如今想起来,都觉得是这老道人对于自己的考验。此时一番谈话,则像是考验之后的问询。 至于林觉此前的疑问,早已随着这番话没了。 齐云山是不适合自己的,黟山一间有真道行真传承的道观的观主就在自己面前,自己竟然一直不知道。 而且这老道人考验过他—— 这是好事。 一个收徒弟会考验心性的地方,足以抹平自己对于未知的修行之地的许多担忧了。 “我欲拜道长为师!跟随道长求仙问道!”林觉说道。 “你想好了?” “想好了!” “你的天资很高,既有心性,又有智慧,将来成就不可限量。你的心气也高,我们浮丘峰没有那么高,贫道寿元所剩无多,活不了几年了,你要知道的是,若你真有一颗寻仙问道求长生的心,贫道与浮丘峰最多送你一程,想在浮丘峰求得你要求的长生,是万万不能的。” “绝不后悔。” “好好好!不过话说回来,若你真想求得逍遥与长生,这世间又有哪间道观容得下你呢?” 老道说完便笑了笑,继续迈开步子:“那便先随我回黟山浮丘峰,到了观中,你们二人行了拜师大礼,才算入了我门。” “明白。” 林觉心中一时有些难以言明。 终于有了一位师父,一个可以让自己接触道法术法的地方,也终于可以站在一个视野更开阔的地方看看这方世界究竟是什么模样了。 心中难免期待又忐忑。 …… 老道名叫何仙羽,道号云鹤道人。 少女名叫清瑶,求如县柳村人,也姓柳。 林觉跟随老道往黟山去,既然要拜他为师,便很自然的肩负起了半路上的捡柴生火、打水问路的杂事,本身他一个人赶路这些事也是要做的。 少女的话不多,看着年纪不大,长得娇气柔弱,却也做着这些事情。 林觉捡柴,她就捡柴,林觉生火,她就看火,林觉打水她也捧着水囊跟在后头,似乎不肯让林觉一个人干,又似乎在和他比较谁更勤奋,不肯弱于他。 林觉时常问起老道修行之事。 老道没有架子,如常交谈。 知晓老道下山之时本是带了徒弟的,先去了齐云山的大醮,随后独自去另外的州府看望自己年轻时结交的老友,此时才回来。 本身他就是打算一路上收个徒弟的,没想到收了小姑娘之后,又遇到了林觉。 当日晚上,荒山路旁。 林觉盘坐在一棵古树下。 面前是一堆烧尽的篝火,几个被剖开的竹筒,里面隐隐可见煮过饭菜的痕迹,说明三人饱餐了一顿。 此时夜已渐深,林觉没有修习养气法,而是借助树荫感受着木之灵韵。 那块‘土木精’就揣在他的怀里。 还真别说,这土木精真的管用,林觉只是把它揣在身上,它便在不停的自然施放土木灵韵精华,若是进入林觉养气时常常进入的那种状态,还可以感受到它上面的灵韵玄妙,一种厚重沉稳,一种生机无限。 鼻息间渐渐闻到身后古树传来的木质香,夜风吹来树叶沙沙,像是勾勒出大树枝叶的形状。 此时有老道人坐在身旁,林觉自然不担心路上的妖鬼。 只知自己的‘木遁之法’怕是要有苗头了。 按老道说,这些都是灵法派的术法。 不知丹鼎符箓又是什么神通。 不觉神智一昏,便是一夜。 清晨醒来,勤快的少女已经为他们打好了水,洗漱完毕便继续上路。 没两天就快到黟山了。 这里果然偏僻,走的路都成了小路。 云鹤道人带着他们穿过密林,站上一处小坡,指着远方的群山,对他们说道:“那里就是黟山了,上古时候,赤帝曾经在此炼丹。” “赤帝……” “看见那里有座剪刀一样的山峰了吗?旁边的就是咱们浮丘峰了。” “看见了。” 林觉仰头望去,只觉很高。 第33章 浮丘观 “这山中有几间道观?” “五六间吧,也许还有藏着的。这山中之大,奇峰成林,怪石嶙峋,贫道也不曾看遍。打交道多的只有两间,一间仙源观,同为灵法派,一间则是丹鼎派的九龙观,近些年来,倒是多了几间寺院佛堂。” “寺院也修在这里吗?” “此山很大,风景绮丽,不光咱们道士喜欢,僧侣也喜欢啊。” “倒也有理。” 林觉点了点头,躬身顺势请教:“那么丹鼎派、灵法派与符箓派有什么区别呢?” “不急,山下有温泉,咱们可以泡在温泉里慢慢说。”老道人潇洒一笑,极不讲究,“走了几天,饶是贫道修行有成,身上也快长虱子了。山中汤泉极为舒服,这便带你们去享受一番。” 一行人便继续往前。 渐至一处生有水汽的林中。 真有汤泉,温度正好。 此外这里灵气也很浓郁,幽静无人。 没有多久—— 一老一少坐在汤泉中,不远处一名少女背对着他们坐着,拿着一根树枝沉默的在地上戳洞玩儿。 此处少有人至,安静清幽,只有泉水流动声与老道人的说话声。 “丹鼎派顾名思义,主要便是炼丹。这又分外丹内丹一说。外丹以铜炉为鼎,各种天材地宝、金银雨露为材,炼制丹药,几可说是妙用无穷。内丹则以自身为鼎,天地灵韵精气为材,在体内养修金丹。 “上古之时,世间修士以炼丹为主,此说炼丹,便是外丹,说养丹才是内丹。 “后来许是知晓了外丹的不足,才逐渐孕育出了内丹之法。 “世间法术无数,千变万化,其实也与丹鼎派有些关联。后来外丹一道逐渐没落,内丹一道则多隐入深山修行,便由新兴的灵法派占了主流。 “再到后来,世间成神登仙者越来越多……” 老道人说到这里顿了一下,似乎有什么话没有说,随即接着道: “便有了符箓派。 “箓者,职也,籍也。符者,合也。符箓派须得符箓相合,才起作用,究其根本,是借调神灵的力量,而非自己的本领。” 林觉听得很认真。 这口汤泉很热,泡得也舒服。 在这种情景下传道解惑,是林觉此前从来没有想象过的画面。 可却异常的舒服。 听到这里,林觉若有所思,挥动水花搓着身上泥垢,余光一瞄,却看见前方背对着他们坐着的少女挠了几下头。 显然她也是在听的,只是很疑惑。 此处清净,不必靠近也能听清。 林觉想了想,替她问道: “什么意思呢?” “通俗来说就是,箓代表你的身份,可能是在天上正神的那里的身份,也可能是在地上某个地神甚至野神邪神那里的身份,说明他们认可你。有些箓上面还记载着你的身份地位及你可以调用哪些神灵、使用那些本领。有了箓,你就可以开坛画符,符就像是兵符,有身份有兵符,你就可以调兵遣将,施展各种神通,乃至请来神灵下界。” 那名少女继续低头戳地玩了。 可是这时,林中却忽然传出声音。 是一道陌生而奇怪的声音,不像是人。 “你这老道说得不对。上古年间的修士之所以从练外丹转为内丹,实是因为天材地宝越来越少,很多丹药已经练不出来,更无法练出金丹。” “谁?” 林觉顿时一阵警觉,看向声音来处。 那名坐在岸边的少女更是被吓得一愣,同样扭过头,看向远处,又悄悄往回转头,看向汤泉中的二人。 却只见热气升腾,密林深深,远处山和云雾难分彼此,哪里有什么身影? 再看面前的老道—— 老道人依旧坐在汤泉中,笑呵呵的,一点也没有去追究这个声音究竟来自于谁的意思。 而那声音继续响起: “你这老道,又不是符箓派那些供神的道士,将来也没有位列仙班的可能,说话何必这么畏手畏脚呢?你就直说,丹鼎派和灵法派的修士最终目的都是修成上古逍遥仙,或是逍遥世间安逸百年,而符箓派只是如今香火神道的附属不就行了?” “呵呵呵……” 老道人听得乐呵,笑而不语。 “谁在说话?” 林觉不禁朝他问道,以为他认识。 “不知道,不认识,不过这里乃是黟山,千年以来少有人至,精怪多些也属正常。呵,这位定然比我们活得久些,他说的话也许也有道理。” 老道人只是笑呵呵的道。 “原来如此……”林觉若有所思,“不过我一路走来,遇到的妖精鬼怪未免也有些多了。” “不必过于惊奇,人自有缘分,况且如今世道有乱,妖精鬼怪本身就要比几年前更多了。你与妖鬼遇上过一次,要么阳气血气暂弱,要么身上便沾染了妖怪的气,再走夜路山路,若半路有妖鬼,自然会更愿意来找你。” “是这样啊。” “老道说得也不全对。”密林中那声音再度响起,“凡人无缘无故见到山精野鬼,自然不是寻常的事,可如果到了山精野鬼的地方见到精鬼,不就像是到了人家见到人一样吗?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这话也有道理。”老道人泡在汤泉里,点头认可,又看向林觉,“看吧,这样的精怪,偶然遇上一次,倒也挺好。” “……” 林觉看着他的神情,似有所悟。 此后那声音不曾再响起。 二人泡完汤泉,本想与少女互唤,奈何少女不知是扭捏害羞,还是害怕自己脱离他们视线会遇上精怪,无论如何也不愿意。 于是继续上路。 渐渐离那座剪刀一样的山与旁边的浮丘峰越来越近了,甚至近得已经看不出它们完整的形状来。 拨开巴茅丛,有条狭窄的登山路。 老道当先往前走去。 少女走在最中间。 林觉最后跟上。 跨过一条只由一截树干构成的跨溪桥,便沿着小路逐渐往上了。 老道一边走一边慢悠悠的与他们讲述,声音如常,像是坐在室内静心说话,完全不受陡峭的山路影响: “俗话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话其实不对。 “其实只有通路的地方才是官府的管辖范围,才是王土,道路越小,人间朝廷的管辖能力就越差,此外的大片深山荒地,都不算是‘王土’。 “同理,只有通路有房子的地方才属于人,只有人们聚居的地方才属于人间,别的地方则是属于妖精鬼怪,属于地祇神灵。 “妖精鬼怪一般不在白天害人,但深山老林,尤其是阳光晒不到的地方,白天也属晨昏,属阴阳交界,寻常人误入其中,最好不要离开阳光。 “黟山偏僻,林深雾重,常有精怪妖鬼。不过你们不用担心,黟山也是有山神的,黟山的山神很不得了,比前天见的那位山君强大许多,也比世间绝大多数的山神更为强大,你们若见到他,须得足够尊敬。 “这座山是他的管辖范围,加上又有道观,我们浮丘观在山中精怪中也是有名的,在黟山山神那里也是有名头的,你们只要不做亏心事,这座山的精怪都不会轻易为难你们。就算遇上了,只需恭敬客气,说是浮丘观的弟子,大多就会放你们离去了。” 林觉默默赶路默默听着,只觉像是从人间走入了一个不一样的去处。 忽然又听山中有人歌唱: “此山有汤泉,可以洗涤尘世缘……此山有瑶草,可以饵之长不老……此山有神丹,得之可以超尘寰……” “是樵夫。” 老道人告知他们。 林觉循声抬头望去,只见云雾深深,奇峰怪石初显,古松浴雾,真像是神仙居所。 不禁停下脚步,回头一看。 不知不觉已经爬了很高了,来时的路在密林与云雾之间几乎看不清,就连之前泡过的汤泉,也只能看到一团水汽自地上升腾、上升成云,而看不见汤泉本身的样貌了。至于先前那个插话的精怪,林觉至今也不知道是什么。 直到山林中显现出了宫观的一角,斜往上翘,身后便是浮丘峰。 “快到了。” 林觉跟随着他往前走,听见了一些笛声,缥缈出尘,从林梢而来,又闻到了似有似无的香火香气,令人安心。 道观的大门很快出现在他们面前。 是一扇褪色的朱红色大门,门口有一只猫儿懒洋洋的躺着,头顶牌匾写着“浮丘观”二字,两侧则写着门联: 得山水清气; 聚天地灵韵。 老道走在前面,跨过猫儿,随手一推。 “吱呀……” 木门缓缓打开,透出一道香火气。 老道人已经当先走了进去。 林觉则是停在外面,看向左边,那里开垦出了好几片土,种着有菜,再后面又有驴棚猪圈与鸡鸭笼子,养着有家禽家畜,两侧都有路通山上,似乎还铺着有青石板和台阶。 前方脚步停下。 林觉收回目光,见是那少女发现了自己没进去,便停步回头,默默看自己,他笑了笑,也小心跨过门前猫儿,迈步跟上。 道观不算很大,却也不小,加上仪门也有三进,前后两个宫殿,分别是天翁殿,供奉天翁、神母与天上众多神灵,搬山殿,供奉搬山祖师与一些只在古老的神话传说中才有的神灵,说明这是一个相对更偏向于自己修行的道观。 两侧则是给香客住的客堂、道人住的袇房,还有饭堂、灶屋、藏经书的楼阁、杂物房等等。 林觉没走多远,就见里头有个中年道人扛着锄头出来。 “师父,您回来了?这两位是?” “是我新收的弟子,你们的小师弟和小师妹。别去地里忙活了,先给他们收拾房间住吧。” “已经收拾了一间出来了,只是您不是说只收一个徒弟吗?怎么收了两个?” “皆是缘分。再收拾一间。” “好。” “这是贫道的大徒弟,你们的大师兄,名叫陆吾。在你们前面贫道共有七个徒弟,晚上都介绍给你们认识。”老道人笑着说道,“不用担心,贫道这些徒儿都很好相处,平日里道观也清闲,没什么事做,可以跟着他们玩耍。” “师兄好。” 林觉连忙朝那中年道人行礼。 “师兄好!” 少女亦是跟着说道。 “你们好。” 中年道人扛着锄头,穿着草鞋,还挽了裤脚,三十多岁的样子,其实一点不显老,只是神情异常温和,加上这装扮,便让人觉得应该不年轻。 和两人打了招呼,他便又走了回去。 林觉睁大眼睛看着他。 老道则领着二人继续往里走。 “等到了晚上,拜过祖师,正式举行完拜师大典,你们两个就正式算是贫道的弟子、他们的师弟师妹了。” “不选个吉日吗?” “吉日不必在天,今日贫道收徒,你们拜入贫道门下,便是吉日。” “哦……” 林觉不禁扭头,环顾四周。 观中楼阁上的笛声越发清晰,似乎离得很近,空气中香火的味道之外又有药香和酒香,皆令人闻着愉悦,院中有猫狗旁若无人的躺着睡觉,甚至内院还有一头云豹趴在地上酣睡,林觉光是站在院中地上,就有猫儿过来看他闻他,或者在他身上蹭。 却是不知这是什么地方。 第34章 拜师大典(求月票) 搬山殿内,一通看似繁复、其实也没多少事情的拜师大典已经到了尾声。 观中祖师便叫搬山道人。 林觉与少女跪在祖师神像前的蒲团上,面色庄重。 一只彩狸懒洋洋的趴在祖师的脚边,一边好奇的盯着他们的行为,一边又觉得无聊,已开始打呵欠了。 云鹤道人便站在最前方。 “从今日起,你们便是我浮丘观第十二代传人。虽说贫道更先遇到清瑶,却是从此时此刻才拜师,要说起与贫道的缘分,还是林觉在前,因此你们二人便按年纪大小来排位,林觉是师兄,清瑶是师妹。” “弟子知晓。” 林觉很是平静的说道。 “弟子知晓。” 身后的少女跟着他学。 两旁还坐着七个道人。 这七人乍一看还比较正常,可左边第一位中年道人,也就是大师兄,许是刚出去挖了土回来,满脚的泥,还有一人昏昏欲睡,一人满身酒气,一人歪着脑袋玩着旁边一只橘猫的尾巴,看神情竟似比那神台上的猫儿还要无聊些。 唯有云鹤道人神情最为郑重。 “我观修阴阳灵法,走阴阳大道,除此之外,当年祖师在我观中留下七样法术,分别是炼丹、豆兵、聚兽调禽、医术、扶乩、戏术与齑石。 “后来随着我观传人行走天下,与人结交,观中所有的法术已经远不止这七样了,不过仍然延续传统,以这七样为主。 “因此我观历代以来,每代大多都只收八个弟子,除第一位将来要继承浮丘观、需学满七样以外,其他七位弟子都主修也必修其中一样。 “这次是意外,贫道下山本是打算再收最后一位弟子的,没想到却遇到了你们两个。” 老道人将目光扫向他们: “虽然破例,不过祖师留下的传统还是要遵守的。正好贫道年事已高,身体越来越差了,同时教导两个难免有些操心不过来,你们两个中便选出一个来继承这最后一样齑石之法,由我亲自教导,另外一个,要学什么都可以,既可以去找几位师兄,也可以来找我,也可以跟我学齑石。 “可有谁有自愿的?” 老道人说着问向他们。 拜师大典到了现在,终于有了一件由他们做决定的事情。 任谁都知道,由师父亲自教导肯定是更好的事情,因而这个自愿自然不是自愿跟他学习,而是自愿把机会让出去。 那名少女沉默的低着头。 只是林觉却觉得,她的眼光在悄悄看自己。 “……” 林觉不由觉得好笑。 难怪这小姑娘一路以来表现得那么勤奋和不弱于人,什么苦活累活都要和他抢着做,她比林觉先遇到师父几天,多半是早已知道或猜到这些,也可能从那时起就有了与自己这个“师兄”争一争表现的心思。 倒也是人之常情了。 说不定在她看来,自己之所以在路上捡柴生火、打水问路,也存的和她差不多的心思。 后来竟是和自己比起来了。 再想到路上她常常打量自己,在自己爬山不停的时候也咬牙跟着自己,在自己挪开路上被夏季雨水冲下来的大石头时,她一边觉得震惊,一边又咬着牙使出吃奶的力气、也去把另一块石头挪开,常常累得不轻,林觉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真是个聪明的小姑娘。 可他怎么会和她抢呢? “师父,师妹年幼一些,便将这门齑石与师父亲自教导的机会让给师妹吧。” “你决定了?” 前方传来云鹤道人的声音。 “想好了。” 林觉不由往旁边看。 正巧迎上了小姑娘惊讶的眼神。 似乎十分的不敢置信。 林觉见了却不禁想—— 这小姑娘这会儿又在想什么呢?不会觉得自己是在以退为进吧?或者在纳闷既然如此那一路上自己和她那样比拼是为了什么? “好!这才是我浮云观的风格!”云鹤道人说道,“既然如此,你便从这七样法术中任意再挑一样,或者别的也行,只是七样中必学一样,选了哪样便找哪位师兄吧,若有不解的尽管来问为师。不过话说回来,为师虽然年长,修行多几年,可是学得颇为杂乱,真说哪一门上的造诣,也未必比你几位师兄强上多少。” “弟子知道了。” “好小子。”一位师兄也说,正是带着酒气好似宿醉未醒的那位,“我的豆兵可撒豆成兵,你若想学这个,明天下午就可以来找我。若是想要喝酒也可以来找我。早上别来,早上我还没有睡醒。” “想学炼丹可来找我。” 几位师兄似乎都挺热情,纷纷开口。 “多谢众位师兄。” 林觉诚心诚意的道了谢。 “按照规矩传统,入了道教,该取一个道名。通常若是二字的,便在中间加一字,若是三字的,便在中间改一字。我们是灵法派,在符箓派和丹鼎派看来更像是野派,规矩没有那么严,却也取一个。” 老道人继续说道,顺便手一挥将爬上搬山祖师神像的彩狸猫打下去: “今年轮到一个方字。 “你叫林觉,道名便叫林方觉。 “清瑶道名便叫柳方瑶。 “记住就是,平常没有人叫,我们也不写青词绿章,用不上。 “至于道号,是你们自己取的,等以后年纪大些了,修行有成了,自己做过的事、自己的心和成就都看得清楚了,再根据这些来取吧。” 老道人摆了摆手。 “拜师这么就算完了,两间房舍,你们一人去选一间吧。道袍过些天再去山下请裁缝做。每天有两顿饭,一早一晚,听钟声就是了。此外每天早晨天亮之前要到搬山殿做早课,诵经,如果有别的事或者要学什么法、传什么道,我会来叫你们,别的你们大师兄会交代你们。” “知道了。” “知道了!” 那少女依然学着林觉,不过在态度上比林觉更好一些。 老道一个转身,便往里走了。 几个师兄则是没有散去,而是起身围着他们,看稀奇一样的看两位师弟师妹。 “你们还记得我的名字吗?” “你们多大了?” “你们怎么被师父遇到并收徒的?” “别吵了别吵了,别吓到师弟师妹。”大师兄陆吾神情温和,对着他们说道,“别理他们,先跟我来,选你们的房舍吧。” 浮丘观的袇房比客堂多,都在道观的两旁,此时众位师兄打扫出了两间: 一间是正经的袇房,因为按照老道所说,浮丘观传统向来如此,每一代一个师父和八个徒弟,袇房的数量该是固定的。这间房明显精致一些,里头除了床铺以外还有衣柜、书架、桌案与椅子,有挂衣服的钩子,居住起来应当会很舒服。 另一间则像是客堂改的,只有一张床铺与一张看起来是临时放进去的八仙桌。 “你们自己选吧。” 大师兄将选择权交给了他们。 可这又有什么好选的? 小师妹望向林觉,眼睛睁大,张了张嘴,刚想开口说将更好的一间房让给这位师兄,林觉便已背着书笈走进了第二间房。 “好吧,你住这间。不过也不用急,要什么器具就叫你的六师兄,他给你现做,说不定还比我们房间里的要好些呢。”大师兄开口说道,“也不要害怕麻烦到他,他最喜榫卯木匠一道,以此为乐。” “找我就是了。” 一位看着二十多岁的道人说道。 “多谢。” 此前拜师之前,老道说过他们每位师兄的名字。 六师兄好像叫黄时雨,主学扶乩。 二师兄叫燕玄乙,看着性格比较安静,主学炼丹;三师兄叫李妙临,一身酒气,主学豆兵;四师兄叫胡孟津,主学的是聚兽调禽之法,据说今天那头躺在道观中睡大觉的云豹就是他的好友; 五师兄荆杞,学的是医术,不知和山下寻常大夫的医术有什么区别;七师兄叫乐游,主学戏术; “都是师兄弟,何必客气。” 大师兄又给他们说了一些观中的注意事项、灵法派的事情,说了哪里是饭堂哪里是灶屋,出去遇见香客和别的道人如何称呼、如何行礼,还有他们每天都要做些什么事情,没讲多少,但都比较详细。 其他师兄也没走,都在旁边看着他们,看起来道观的氛围倒是并不冷漠。 林觉心里从容安定,自然全都记下。 小姑娘则如同其他在这个年纪来到一个陌生地方的人一样,心中不安定,紧张忐忑,自然说什么也记不住,只假装也记住了。 “你们先休息吧。” “记得晚上敲钟就是吃饭。” “众多师兄这才纷纷散去。 林觉与小师妹对视一眼,微微一笑,这才走回房间中。 将书笈往墙脚一放,环看一眼房间,取出几本书包括古书放在枕头下,又将柴刀哨棍放在墙脚,衣裳也拿出来,叠好放在枕头旁边,还剩下的一点干粮则是放在八仙桌上,有了一点杂物、一点属于自己的东西之后,再看这间简陋的屋子,便也有些安心的感觉了。 有什么不能住的呢? 这可比自己舒村的房间宽敞多了啊。 林觉干脆往床上一躺。 心中却忍不住思索。 听来修道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在道观中修道更有别的杂活要做,不过横竖是比提心吊胆的独自苦寻修行路、没根没凭的满天下漂泊好得多了。 只是按照自己那位新拜的师父所说,他的寿命没有几年了,而浮丘观的传统是,一旦师父死后,别的徒弟就要下山去,不知有些什么出路,反正只有大徒弟能留在山上继承道观,做观主,随后收自己的徒弟,传承浮丘观的术法。 这么一算,自己也能在山上呆几年。 “既来之则安之。” 林觉下定决心,争取在这几年之内,将浮丘观的修行灵法和法术都学了。 第35章 外丹之道 “咚……” 道观中有钟声。 林觉连忙从床上起来,推开房门。 不出所料,那位与自己一同拜入观中的小师妹并未记住饭堂在哪里,但她也聪明,此时正默默站在门口等他。 一见到他,就悄悄瞄他: “师兄,放饭了……” “嗯?是啊,开饭了,走吧。” 林觉虽然看着和这小姑娘差不多大,可其实不然,他自不会让这么小的姑娘紧张,加上一路上对她印象其实很好,于是对她笑笑,当先往前。 饭堂是外院角落的一间屋子,因为中间隔了一间天翁殿,因此灶屋在另一个角落,他们走过去时,已经看到有师兄端着大盆饭菜往饭堂走了。 两人都是初来此处,不管心定不定,肯定都是有些不习惯的,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做。 “去坐着吧。” 师兄神情倒是很温和。 两人便来到饭堂坐下。 饭堂不大不小,有几张长木桌,应是给香客准备的,中间用两张木桌拼成了一张更长的长桌,饭菜便都摆在桌上。 观中总共九个弟子,坐在长桌两边,云鹤道人独自坐在上首。 林觉不由打量桌上饭菜。 小师妹也悄悄瞄着。 观中吃得简单,但不粗陋。 大鱼大肉是没有的,可一锅米饭还是有的,虽说那米饭煮得半干不稀,却也超过了山下绝大多数人家。此外菜品只有两个,一个煮的白菜,隐隐可见上面飘着一些油水,一个野菜炒鸡蛋,两个菜都装了一大瓷盆。 “我来盛饭。” 大师兄坐得离饭盆最近,主动起身盛饭。 很快一人一碗米饭就放在了面前。 看起来好像还可以。 这关乎着他们未来几年的成长。 “吃吃吃……” 老道一声令下,众人便端起了碗。 林觉等着他们先伸筷子,暗自环顾一圈,看着没有人有什么顾忌、似乎也没有什么别的礼节,反倒挺随意,这才放心下来,也伸出筷子。 先夹一夹白菜,往嘴里一送。 “……” 好嘛!山下人吃不起盐,每顿都省吃俭用,这道观倒是奢侈! 林觉没有说话,低头刨一大口饭。 再夹一口野菜炒鸡蛋。 “……” 这野菜不是五加皮,也不是林觉认识的某种野菜,吃起来软软的,不是很适合用来炒蛋,又如大多数没有处理好的野菜一样,味道泛苦。 林觉倒也没有说什么。 这年头本就这样—— 铁锅都才刚出现不久,在此之前根本没有炒菜,除了一些专门卖饭卖酒的客栈酒楼和有厨子的大户人家,能把饭菜做得好吃的人家并不多见。更何况这年头大多数人家连吃饱都困难,山上的野菜能吃什么就挖什么,哪管多少口味。 道观能吃上这些,算是很好了。 林觉又瞄了一眼对面。 那位小师妹如他打量其他人一样,却是将他当做了观察对象,见他不拘束的夹菜吃饭,这才小心的跟着他学。 只是她吃着就很满意了。 “别光吃饭,夹菜夹菜,吃蛋吃蛋,这蛋是自家养的鸡生的,多着呢,吃不完的,不用客气。”六师兄见林觉总吃饭,小师妹也总吃饭,知晓他们是不好意思夹菜,连声招呼。 “知道了,师兄。” “知道了,师兄!” 林觉不禁瞄了一眼对面这小姑娘。 “咱们道观的规矩是,除了师父,做饭轮着来,每个月换一个。这个月刚好轮到我。”六师兄说道,“你们运气好。要不是轮到我,他们几个能给你们煮一锅清水野菜就不错了。遇到三师兄,要不就是忘记做饭,要不就是饭里给你掺酒。好好珍惜你们六师兄我做饭这个月吧。” “……” 林觉不禁瞄了一眼这六师兄。 “你们俩可会做饭?” “会的。” “会……不会……” “下个月该老七煮饭,再下个月就轮到林觉了,正好那时你们应该也熟悉道观了。不会做饭也没关系,你们师兄也不会,能煮熟就行。” “知道了。” “知、知道了……” 一顿夜饭,吃得还算干净。 林觉一直在思索七样法术自己该先修、主修哪一样,由于不够了解,便先找到了主修炼丹的二师兄。 “师弟何事?” “二师兄,我不知道该学什么,想先向你请教一下炼丹之法。” “不必客气。” 二师兄似乎话并不多,这是从神态中就能看出来的,他只是点了点头,脸上没有什么波动。 夜色下二人漫步。 天空一轮钩月。 “师父可曾告诉过你,上古时期,人间修士以炼丹为主?” “说过。” “你也知晓外丹内丹之分?” “大概知晓。” “那我就不多说了。”二师兄燕玄乙点点头,“上古时期,修士以炼丹求神通,以炼丹求长生,以炼丹求升仙。现在世人大多认为,修士炼丹只有治病救人与增长道行的作用,最多在传说中听过吃一粒就可以成仙的金丹,其实都不完全。” “请师兄指点。” 林觉自是好学的,认真听着。 “上古时期人人炼丹,外丹自然是一条大道,不是一条小道。后来的灵法派与当初的外丹派也有相通之处,炼丹取于天地,术法也取于天地。大致可以这么说,当年修行与法术能做到的,炼丹都能做到。” 说到自己主修之法,就是二师兄也不免多了几分谈兴: “就比如说,修行可以成仙,可以长生,炼丹便也可以……你定然也听说过古时候哪个人吃了一粒金丹就飞仙而去、就得了长生的传闻吧?” “确实听过。” “再比如说,你学一门五行法术,可以让你遁地而去,便也有一种丹,吃了也可以遁地而去。有一门法术可以让你喷吐火焰,或是返老还童,世间便也有一种丹,吃了也能喷吐火焰,或是返老还童。” “竟如此神奇?” “先有外丹,再有内丹,其后才是灵法。”二师兄说道,“二者有相通之处,也有不同之处,只可惜后来外丹慢慢没落,内丹隐入深山,时间一长便不如灵法派昌盛了。便也有了越来越多的新法术是炼丹做不到的了,盖因法术不断心生,外丹却止步不前。说来还不光是止步不前,古时候的丹方也失传得越来越多了。” “原来是这样。” “可惜我们是灵法派的道观,我虽然也学炼丹之法,却不得完整,当年祖师留下五个丹方,这些年代代收集,也只有十多个。” 二师兄说着看向林觉: “除此之外,我还精通与炼丹相配的火行法术,通晓‘服食’、‘采撷’之法。” “火行法术?” “炼丹要用火嘛。不过你现在还没开始修行灵法,要修行灵法之后,有了一些道行,才可以修习五行法术。” “那我什么时候可以修行灵法呢?” “不必着急,大师兄自会教你们。若说着急,也该师父比你更急。”二师兄平静说道,“只是不能一开始就学、也不能只学灵法罢了。” “为何呢?” “那样的话,岂不是只知术而不知道了?”二师兄淡淡的看了他一眼。 “只知术而不知道……” 林觉喃喃念着,神情一凝。 “听师父说你修习过几年养气法,你若考虑好了,想学炼丹,我可先教你别的炼丹之事,再教你吞服采撷,等你修出法力,会了火行法术,我再教你如何炼丹。”二师兄说着,又提醒一句,“对了,你虽不能现在就开始学习灵法,但你原先会的养气法倒也可以继续修习,到时候你在养气法上的造诣道行也能带到灵法上来。” “多谢二师兄。” “还有事吗?” “还有……” “什么?” “我与师父去赴山君的宴,中途偶然得了一块土木精。”林觉说着从怀里摸出那块土木精,有些不好意思,“据说它揣在身上就有作用,但是能炼成丹药效果则要更好一些,所以想请教二师兄,该如何炼制。” “五行精华罢了,无非提取灵韵,你若想要炼丹吞服,给我就是,我过些天有空了帮你鼓捣鼓捣。” “那便麻烦二师兄了。” “见外了。” 二师兄神情依然平静,拿过林觉的土木精,便转身离开,在夜色中走向他的房舍,只是传来一道平静的声音: “我们是个小观,人数不多,就师兄弟几个终日待在一起,实在不必有那么多讲究。” “知道了。” 林觉站在原地不动。 地上几只猫狗,仰头好奇的盯着他。 忽然有些庆幸选了这里。 回到房间,思索着入眠。 虽然已是盛夏,山中依然凉快,一到晚上安静得能听见极远处的野兽飞禽的叫声,清幽好睡。 …… 清早被大师兄叫醒。 大师兄将林觉与小师妹一起叫到搬山殿,这时候的搬山殿只有他们三个人,他给了他们一人一本经书,便叫他们诵读。 这本书林觉看过—— 正是《阴阳经》。 “书读百遍,其义自见,第一个月,你们先每天早晨诵读一遍《阴阳经》。” 大师兄的说法和二师兄差不多,观中修的是阴阳灵法,阴阳大道的本质才是道,阴阳灵法只是术,因此在学灵法之前,先让他们诵读阴阳经。 想来这便是浮丘观的早课了。 林觉也不多说,便读起来。 “天生五气,地承阴阳,昼夜更替,四季轮回,皆阴阳之道……” 林觉读着读着,发现旁边没有声音。 扭头一看—— 小师妹捧着《阴阳经》,坐在蒲团上,一张清秀白净的小脸上满是茫然,眼睛也不知道该看哪。 一下看书,一下看林觉。 一下又回头看大师兄。 “怎么?哦!你不认字?”大师兄也明白了。 “……” “没有关系,既然不认字,你就先回去休息吧。”大师兄说道,“过两天自有人教你认字。不必着急,学会认字再说。” “嗯……” 小师妹只好点头放下书。 “回去休息吧。” 小师妹却是不肯走,依旧坐在这里,瞄向林觉:“我听听小师兄念……” “也好。” 大师兄没有反对。 好学总是对的。 林觉也不介意,便继续诵读。 “天生五气,地承阴阳,昼夜更替,四季轮回,皆阴阳之道……” 读着一顿,回头一看。 小姑娘仍旧很茫然。 “就是说,上天生有五种气,大地承载着阴阳更替,嗯,这里大概是类似互文的手法,就是天地都有五种气,有阴阳更替,日夜的变化、四季的更替都是阴阳之道……” 随即继续念下一句。 小姑娘坐在蒲团上,听得认真,神情中有明显的感动与惭愧。 第36章 遇上我是你运气好(求月票) 饭堂,早饭。 一碗野菜清粥,不限量,每人一颗鸡蛋,除了野菜仍然有些苦之外,没有别的毛病。不过中间还有一盘泡菜,便又咸又齁了,甚至有些夹口。 总共只有六个人来吃。 其余人都还没有起。 这个地方也太过于悠闲了。 只是林觉还没有开始修行灵法,没有开始学习法术,还需要做早课,同时他还不适应这么悠闲的生活,吃完早饭之后,竟显得无所事事。 “师弟师妹闲着呢?” “大师兄。” “大师兄!” 两人一前一后的回应。 “你们刚来山上,还不适应山上生活,我给你们找些事做。” “大师兄尽管说。” “大师兄请讲!” 两人态度自然都很好。 “今天会有香客来,你们一个人留下来,和我一同接待香客,正好学习一下怎么接待香客。观中的柴也不够了,另外一个人便去山上砍柴。” 大师兄微笑着看着他们。 小师妹第一时间看向了林觉。 “我去砍柴。”林觉自然如此说道,“刚好我带了一把柴刀上山。” “好!” 大师兄并不意外,只是对他说道:“不过我们这里是黟山,与别处有些不同,你要去山上砍柴,我也有些话要交代你。” “关于山中精怪吗?” “关于山中精怪只是一方面。你遇到山中精怪,记得说你是浮丘观的弟子就是,等以后穿上道袍,就没有精怪为难你了。最多有戏弄你的,记得坚守本心不被诱惑就不会失态了。附近猛兽则都被四师弟叮嘱过,并不轻易伤人。” “记下了。” “另外就是,在山中砍柴,不能见到哪棵树就砍。若是活的小树,须得放过,活的大树,只能砍最下面的侧枝,下面没有侧枝就不能砍。最好是找干枯的死树,这也好烧,不必放干。” “还有呢?” “黟山深处道路艰险,行走千万小心。这座山很是奇特,多是石头,少有土壤,山上松树生长极其不易,又得山神青睐,莫要去砍它们。若是半路遇到有山上的木桩子,不要因为走累了就轻易去坐下,那可能是山中精怪的座椅。”大师兄说到这里,不禁露出微笑,也露出回忆之色,“这些还是当初师父叮嘱我的。” “记住了。” “去吧,砍不够柴也没有关系,捡些松果回来一样好烧。” “好!” 林觉没说什么,答应下来。 这年头在哪里学东西不要干活呢?何况看这道观的样子,大多都是自给自足,砍柴这种事情算是最简单的了,无非下些力气,自己不做,难道留给七老八十的师父或者师兄们去做吗? 于是回身就去拿柴刀,又去找了一个背篼、一根扁担两截绳子,再把自己剩的一点挞粿带在身上,便朝着大师兄指的方向,往浮丘峰上走去。 一路倒是许多草木。 野草自然是不行的,荆棘灌木在这时节又正葱郁,不是当柴的时候。有些大树呢,下方的侧枝又已经被砍干净了,死木更是一根也没有。 这也正常。 浮丘观在这这么多年,离得近的柴禾,每年定是最先被砍掉的。 便要往高处走。 往深处走。 往远处走。 又是山中又是清晨,晨雾都还没散,自是清凉无比。如今的林觉既没有了行走漂泊天下的担忧,也没了不知何处寻师问道的茫然,心定之下,自然心情是极好的,怎么畏惧远途? 渐入白云深处。 浮丘观在山上峰下,在道观处还不觉得,一往高处走,此地的风景就逐渐显现出来了。 偶尔可见裸露出来的花岗岩,又可见根植于石头缝隙中的古松,不知是古松恰好在石缝之中生长,还是树根劈开了石头。 时常听见不知名的鸟鸣,不知名的兽吼,回荡在山里也回荡在云中。 不伤古松,慎砍活树,多寻死木,多砍枯枝,若遇地上有多的松果也捡一些,林觉渐渐也砍了一些柴。 山势越发陡峭,不觉穿过密林,回头一望,早已是一片开阔。 只见远处青山重叠成影,不知千层万层,晨雾积蓄在地面与山凹,成了云海,与墨一样的青山对比更显洁白,震撼人心。 再一回头,头顶是一石峰。 “这就是浮丘峰吗?” 林觉仔细看去,多少找到了一点此前隔得很远时老道为他们指过的‘浮丘峰’的影子,旁边还有两座石峰,其中一座有个剪刀般的缺口。 此时如此凉爽,体力精力都充沛,心情也好,自然便有了爬上去看看的想法。 不过得先砍柴。 这里的死木枯枝倒是不少,大树下方的侧枝也没怎么被砍过,有的则是砍过后又长了出来。 “咵……” 山中不断响起砍树的声音。 仍旧在云山中回荡着。 砍柴这类事情不用费心费脑,只需持续不断地做同一件事情就好,又不用赶时间,偏偏还有收获,做起来意外的有趣。 林觉不急不忙,没有多久便砍了不少枯枝,用绳子捆成两捆,背篼也塞满了。 “完工!” 接着便该爬山了。 柴禾扁担与背篼都放在一旁,林觉只揣了挞粿,提着柴刀,便往山上爬。 不知不觉衣裳湿了。 不是下雨,而是汗水和雾。 实是山太高,已然入了云,纵使晴明无雨色,入云深处也沾衣。 同时越靠近峰顶便越陡峭。 最上面甚至要手脚并用。 好在离得并不远,费不了多少工夫。 少年很快爬上峰顶。 一站起身,顿时惊住。 眼前是整个黟山的核心地域,只见石壁相连,难说千尺万仞,奇峰怪石,不知多少模样,许多山石明明看着光秃,可山上却又长着许多古松,清晨还没有过,晨雾仍旧蓄积在这些奇峰怪石与顽强古松之间,似天地给它们披的轻纱,随着风吹,千变万化,构成一幅奇景。 好一幅绝美的山水画。 林觉深深为之震撼,不禁睁大眼睛,好尽可能的接纳这幅奇景。 身处山下之时,真是完全看不出此山中竟有如此风景,想来世人大多也是被偏僻道路所阻隔,少有来到此处的。 此时心中唯有一个念头—— 这样的山中,多半有神仙。 林觉看了好久也没看够,被风吹得凉了也无察觉,只是听得山风呜咽不止,看着云雾变幻无穷,没了最初的震撼过后,终于分了一点心。 刚巧饿了,于是从怀里拿出自己带的挞粿,就在这里吃了起来。 这挞粿倒是比观中饭菜好吃多了。 可就在此时,他却在山风中听到一点别的声音。 “嗯?” 林觉略微偏头,仔细听去。 果然是有一道声音。 嗯嗯唧唧的,不像是人。 像是某种动物或是动物的幼崽。 听着倒是有些令人生怜。 林觉心中还记得大师兄说的话,可能会有妖怪戏弄他,要坚守本心不被诱惑,于是一时没有去理会,继续啃着手中挞粿。 不理会总不会出错。 “呼……” 山风阵阵吹来,远处白云如浪。 面对这幅画卷,以山水风景来佐餐,细嚼慢咽,这滋味,这感觉,如何不是神仙日子? 可那叫声却持续不停。 不仅如此,好似还更清晰、更令人生怜了。 “?” 林觉皱着眉头,终于忍不住了,放下挞粿,提起旁边柴刀便往声音来处走去。 此处离他很近,也就七八丈远。 林觉往下滑了一跤,就看到了—— 竟真的是一只动物的幼崽。 一只毛刚长齐的小家伙,灰不溜秋,看着有些像狗,又不太像,最多也只有巴掌大小。 小东西趴在石峰边上,看着是与母亲走散了,一边扭头左右环顾,一边不断叫着,看到林觉一来,顿时就闭上了嘴,眼巴巴的盯着他看。 动物的脸与人不同,也分辨不了是恐惧还是迷茫,只是眼睛圆溜溜的,就这么盯着林觉,一言不发,惹人生怜。 “这是……” 是山中野兽不慎丢失的幼崽? 还是山上精怪看他新来戏弄他的把戏? 林觉一边想着,一边四下环看,没有看到别的幼崽,也没看到像是它母亲的动物。 “你娘亲呢?” 林觉提着柴刀,像是对人一样,随口与它说话。 自然是没有回答的。 小家伙依然睁着一双圆溜溜的黑眼睛把他盯着,看着弱小无助又老实巴交的样子。 不知此时心中在想什么。 林觉眉头紧皱。 走也不是。 留也不是。 “罢了,若你真是走丢的小崽子,没遇上我就算了,遇上我便算是与我有缘,也算你运气好。” 林觉如此说着,没有随意靠近它,而是在不远不近的地方找了个斜坡坐下来,继续吃着挞粿,希望能等到它的娘亲回来,把它接走。 “呼……” 停下不动过后,风便吹得越来越冷了。 那小东西还是默默把他盯着,神情依旧。 林觉怕它饿了,便掰一块挞粿,走过去想给它吃,但也只是放到它面前,随后便又走回到原位。 见它不吃,他也不管,继续坐着。 觉得可能还是有些近,便又离远一点。 这一面见不到那奇峰成林怪石无数的奇景了,却也能看见左右两边的山峰,都是遍布缝隙纹路的花岗岩,似剪刀,似云门,有古松扎根其中,仍旧美得不像是凡间,像是天上才有的风景。 坐在这种地方等待,再久也不嫌久。 何况本身就是上来看风景的。 林觉很有耐心,甚至十分悠然。 直到时间一点点过去。 本身太阳就已过了头顶,远方的云雾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极远处不知烧什么升起的烟,随即太阳又开始慢慢往西移。 林觉差点在这里睡了一觉。 “……” 回过神时,那小东西依然老实巴交的趴在远处,远远看着好小一个小点。而它既不动了,也不叫了,不知是怕再叫会惊动林觉把它吃了,还是因为身边有了另一只动物而感到安心了些,只睁着一双圆溜溜的小眼睛,远远的把他盯着。 刚才林觉掰的一小块挞粿已经被它吃完了。 时间也是越来越晚。 不知不觉间远处的山壁已经被太阳照得发黄,古松在山壁上拉出斜斜的影子,这片大山又开始起雾了,展现出莫测的一面。 “小家伙,你的爹娘怎么还没来?” 林觉再度提着柴刀来到这小东西面前,还是拿不准这是不是山中精怪对他的戏弄。 譬如变化出这么一个小东西,让他生怜,不忍离去,在这山中待上一天,然后取笑他的愚蠢?或是等到太阳落山,天黑之后,再害他的性命? 师父说黟山也是有山神的,规矩很严,山中精怪又都知晓浮丘观的道士,至少在这浮丘峰上,后者应该不可能。 前者倒是有可能。 至少路上那条黄犬就干得出这种事情。 可是此时低下头,与这小东西对视,见到它那茫然不安又无助的眼神,这岂不是一年多以前的自己吗? “唉……” 林觉不禁叹息一声。 眼见得天色越来越晚,于是伸手将它提了起来,准备带回道观。 至于是不是精怪的把戏—— 若不是大奸大恶的妖鬼,哪有用人的善心来当饵、勾人上当的呢?若真有此事,倒也认了,便用柴刀来说话吧! 第37章 捡一只狐狸回家 下山走出一段,忽听一声叫声: “啊~” 林觉被吓了一跳,本能握紧柴刀。 却见一头云豹自林中跳出,来到他的面前。 “!” 林觉一阵警惕,却又疑惑。 这只云豹有些眼熟。 同时低头看看手中这小东西。 看着不太像是一个物种。 正想着时,却从云豹身后走出两人。 一个正是道观中的大师兄,另一个则是道观的四师兄,擅长聚兽调禽之法的那位。 “小师弟,上山砍个柴怎么爬这么高?又为何这么晚还没下山呢?” “两位师兄。” 林觉这才收起柴刀,松了口气。 “因为这个季节枯枝不多,山下的柴被砍得差不多了,所以我只好往山上走。又因为看见峰顶风景好,贪图风景,于是才爬上来坐坐。”林觉说到这里顿了一下,提起手中幼崽,“不过在山上却刚好见到一只丢了爹娘的小崽子,不知怎么搞的,我离得很远等了半天,也没见它爹娘来,只好想着把它带回道观里,否则在山顶上,它就算不被别的野兽吃掉,怕也要被风吹死。” “小崽子?” 四师兄看向他手里,只一眼就给出了结论:“是只狐狸崽子。” “狐狸崽子?” “这座山上没有狐狸,只有深处才有。不知道怎么会跑到这里来的。”修习聚兽调禽之法的四师兄对这些显然极其了解,也极有善心,“遇上就是有缘,把它带回道观就是了,我晚上请山中的朋友们去到处问问,看谁家丢了崽子的,如果有,明天早晨给它送过去就是了。” “那就太好了。” 林觉倒是并不觉得意外—— 既然修习木遁之法需与草木相和,那么修习聚兽调禽之法需对飞禽走兽保持善心便也是一件容易理解的事了,何况一直以来都有野兽有灵、能嗅到人的善意与恶念之类的传说,说起来还比草木更让人值得相信一些。 “走吧,下山。” “好。” 林觉不由提起小狐狸崽子,仔细查看两眼,原来狐狸小时候长这样。 随即跟着他们往山下走去。 “我们还以为你在山上迷路了、或者被精怪蛊惑了呢。” “迷路还不至于,倒是我一直在担忧,这小狐狸崽子是不是山中精怪用来愚弄我的把戏。” “若这山上有精怪以这种办法骗人,我们一定想办法把它收拾了!” “你们不会也是假的吧?” “哈哈……” 小东西老老实实待在林觉手中。 云豹翘着尾巴,随着他们同行,这幅画面让山下人看了,怕也觉得是高人奇士了。 只是走着走着,四师兄的云豹像是发现什么,停下脚步,扭头看向远方。 “啊~” 一声叫喊。 四师兄便也停下,随它看去。 “云兄,怎么了?” “啊~” 一人一豹居然一问一答。 林觉在旁边新奇的看着。 这种满身斑斓的大猫看着颇为威风,却没想到叫声如此奇特。 “怎么了师兄?” “应是山中野兽。” 四师兄微微一笑,便继续往下行去。 带上木柴,很快回到观中。 依然有几只猫儿躺在门口石阶上、懒洋洋的享受着夕阳余晖,黑色的细犬端端正正的坐着,也有几分威风,云豹从它们中间走过它们也不怕,想来互相之间早就已经熟悉了,倒是林觉提着小狐狸崽子走来,让它们好奇了一会儿。 几个师兄大多都在外院等着,老道人也在外院的松树下放了一个蒲团,盘膝坐着,不知为什么,回到观中才一天,他好像就苍老了不少。 待得三人回来,他才睁开眼睛: “怎么这么久才回来啊?” “回师父,因为山上风景太好,恰好有缘又遇到一只狐狸崽子,于是便在山上多坐了一会儿,看了半天风景。” “你倒是有雅兴。” “只是不曾见过这么好看的山罢了。” “日子还长着呢,以后不要看腻就好了……不过我们浮丘峰何时有的狐狸?” 老道人抬起眼帘,看向他的手中。 只见那只灰不溜秋的小东西缩着尾巴遮住要害,被林觉抓在手上,一脸老实巴交的表情,也把他看着,倒是惹人生怜。 “不知晓,四师兄说今晚请山中的朋友问问。如果问得到,明天就送回去。” “无妨,遇见便是有缘,观中不差它这口吃的。就算找不到它的来处,等养大了放回山上就是。”老道人只是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起身拿着蒲团往内院走去,“该吃饭了。” 这小狐狸崽子实在太小,林觉害怕院中的猫儿将它当耗子吃了,便将它提进了饭堂里。 “不要乱跑,等我吃完。” 说来也奇怪,听了他的话,小东西便真就规规矩矩的待在那里,不知是老实还是胆怯,只是睁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始终盯着他,随着他转,不声不响,也不乱跑。 看着小小一坨,一脚就能踩死。 “这小东西也是可怜,你去拿个瓦片给他当碗,先弄点东西给它吃吧。”老道人缓慢说道。 “它吃什么?” “狐狸什么都吃。” “好。” 林觉便去外院房檐下找了一片干净的瓦片,这里堆着一堆,应是以前建房没有用完的,回来一看,桌上已经摆好了饭菜。 和昨晚一模一样,不仅菜式一样,就连那锅饭黏黏糊糊的程度都差不多。 营养是够的,口味是没有的。 要不怎么说山上清苦呢? “外面凉快,我去外面吃,你们随意。”老道人盛好了饭,夹了一点菜,便端着慢悠悠的往外面走去,像个寻常村里的老人。 “我也去外面吃!” “我也去!” 两个师兄相继端碗去了外面。 林觉想了想,便也同样舀了饭,各盛了一点菜,便端着碗、拿着瓦片往外走。 那小狐狸竟然跟着他跑,跑起来笨拙无比。 只是过门槛可就为难它了。 门槛比它还要高一截。 林觉走到饭堂外面时,刚好见夕阳落山,满天都是云霞,院中难免黑了一点,两个师兄端着碗在松树下闲聊,老道人独自端碗眺望远方,看着夕阳落下之处水墨般的重峦叠嶂,嘴中嚼着饭菜,不知在想些什么。 回头一望,那只小狐狸崽子正艰难的翻上门槛,又从门槛上结结实实的摔落下来。 随即一翻身爬起,好似不知道痛一样,连忙朝他跑来。 “坐一下午,你倒是认识我了。” 林觉不由笑了一下,便也找了个台阶坐下,将瓦片放在旁边,分别夹了一点米饭、青菜和鸡蛋放上去。 “看你喜欢吃什么。” 这小东西实在太小了,像是从来没有吃过固体食物的样子,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低头看着饭菜,眼睛里中透出一种什么都不懂的迷茫,随后又扭头将林觉盯着,沉默而无助。 林觉却没看它,而是看向远方绝美的夕阳山景,一手端碗,一手拿筷,同样低头吃了起来。 头顶有燕子飞着追逐打闹,又有蝙蝠翅膀拍打出沉闷的空响,院中几只猫儿互相嬉戏,还有的站在高处仰着头,一眨不眨的盯着天空的飞鸟,那条黑色细犬则是跟着两个师兄,翘首求食物。 这里的傍晚倒是和舒村的夏天一样,也和林觉记忆中的小时候差不多。 有种令人心静的淳朴感。 饭菜好吃些就更好了。 林觉瞥向狐狸,忽然愣了一下—— 身旁这只小狐狸崽子没有再看他了,却是伸出一只爪子,反过手来在瓦片边沿勾啊勾,竟像是学着他的样子,想要去抓那片瓦片、将之端起来一样。 发现自己端不起来后,它明显愣在了当场,呆滞片刻,再扭头看向林觉,眼中迷茫更重了。 “?” 林觉忽然意识到。 这小东西好像有点不一样。 至少格外聪明。 而在这时,这小东西竟然还在继续观察着他,将目光从他端碗的左手转移到了他拿筷子的右手,于是它也低下头,看向自己另一边爪子。 看着爪子上什么也没有,它竟还在瓦片旁边找了一圈,再抬头看林觉时,眼中除了迷茫还多了一种不知该做什么的感觉。 “?” 林觉顿觉惊讶又不解。 费了不少时间,终于教会了它如何低头吃饭,却也看不出它喜欢吃什么。 这小东西好似对这些饭菜一点不懂,林觉给它吃什么它就吃什么,什么都给就按照顺序吃,没有自己的主见。 不过与它打交道倒也是有趣的,用来下饭的话,则是不知不觉间一碗饭便下了肚。 饭后林觉本想帮着六师兄去把碗洗了,勤快一点不是坏事,不过被更勤快的小师妹抢了先,这倒也好,省了功夫,便去院中盘坐修习养气法。 黄昏时候,正该修行。 相比较各种灵法,养气法虽然原始简单,可吐纳之间同样是天地五气,闭目相感照样是世间灵韵,吸养和感悟到的并没有本质差别,只不过不如各种灵法那般纯粹高效罢了。 小狐狸仍旧寸步不离的跟着他,就趴在他旁边,一边盯着他看,一边弱弱的瞄向身边的猫狗们。 …… 次日清早,搬山殿中。 正是早课时间。 “无阳不成物,无阴不化生,阴阳交感,万物生生不息……” 林觉依然坐在蒲团上,诵读着讲述阴阳大道的《阴阳经》,小师妹穿着她来时的衣服,看着布料不错,也挺好看,坐在旁边的蒲团认真听着,只是离林觉的位置比昨天早上要近了一点。 依然有猫儿在神台上闲庭散步,兴致来了能给祖师爷一巴掌。 和昨天最大的区别是,在搬山殿的外面,一只小狐狸崽子倚靠着比它还高的门槛,老老实实坐着,像是在等里面的人出来,不时低头打瞌睡。 “此阴阳之道也。” 林觉终于念完,合上了书。 小师妹似懂非懂,呆板的盯着他看。 “多谢师兄……” “应该的。” 就在这时,四师兄刚好从门外走过。 “师弟,你们在这做早课呢。” “四师兄。” “四师兄早!” “怎么样?字能认全吧?” “能认全。” 小师妹则是弱弱低头不出声。 “能认全就好,书读百遍,其义自见。修道不可心急,甚至最忌心急,你们每天诵读阴阳经,总会有所感悟。就算没有感悟,把它记住,今后它的某一句总会在某个时间变成你的真切感悟,圣人之言,便是如此了。” “多谢师兄。” “多谢师兄……” “正好给你说声,昨天晚上我请附近的朋友们帮忙找了一下,浮丘峰方圆几里都没有见到新搬来的狐狸。这只小狐狸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我看这样子怕是也有些不一般。你先养着吧,如果你想学‘聚兽调禽之法’,正好从此开始。不想养也没事,我来养也一样,反正每天都有许多朋友给我送些乱七八糟的猎物来,又有许多朋友来找我要饭吃,不差它这一点。” “它与我有缘,便由我养着吧。”林觉说着一顿,顺势问道,“敢问四师兄,聚兽调禽之法有何妙处、又该怎么修习呢?” “顾名思义,聚兽调禽之法,便是聚调世间飞禽走兽、与它们沟通的办法。”四师兄停在门口说道,“其中自有诀窍,不过最为重要本质的,还是要让它们感受到你的善意,要对它们抱有一颗礼善之心。” “原来如此。” 难怪四师兄对这小狐狸崽子如此上心,又将山中野兽都称作是朋友。 倒是不出林觉的预料。 “你需知道,聚兽调禽不光是对野兽,练到高深,但凡灵智没有到‘妖精神灵’的地步的,无论是异兽妖兽,都可聚调。此外就算是遇到妖,它们只要知道你是学过‘聚兽调禽之法’的,便可根据你的造诣深浅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了,自然会对你有几分好感。” 四师兄吹嘘了一顿: “你慢慢考虑要不要学吧。不过也要知道,世间法术贵精不贵多,任何人的时间心力都是有限的,认真选,不要太贪多。” “受教了。” “既然念完了经,就来吃饭吧,我正是要去替七师弟敲钟的。” “好。” 林觉便站了起来,随他走去。 小师妹亦是连忙跟上。 第38章 泉水有灵(求月票) “师妹师妹来观中两日,可还过得习惯?”大师兄关切的问他们。 “习惯。” “习惯!” “观中有些杂活,可有觉得辛苦?” “没有的事,我在村中本来也要干活,太清闲了反倒不适应。”林觉如实回答道。 “我也不、不辛苦。” “贫道给师弟师妹找些事做,也有让你们别闲下来、适应山中生活的原因。”大师兄说道,“山中日子便是如此了。” “知晓的,师兄有什么活尽管吩咐。” “我也知晓的。” “还真有活。观中的水要用完了,师弟吃完饭后便去旁边的山泉里打几桶回来吧。每次少打一点,多走几趟,可以累着,不要伤着了。” “知道了。” “我也去!” “正好,师弟,我今天有空,便开始帮你提炼你的土木精。”坐在旁边的二师兄也开口,对林觉说,“提炼这等天地五行灵韵,需用到灵水,山中便有一口圣水泉,集天地灵气,聚日月精华,最适合用在这上面。只是路途有些远。让观中的大黑带路,你先去打一桶回来吧。” “好的。” “此去路途遥远,我给你一枚神行丹,你先别吃,就当锻炼了。若是体力不济,实在走不动了,或者太太晚了,亦或是被妖怪追赶再吃。吃了之后脚力自然充沛,好比生风,无论是走是跑都会变快很多。”二师兄说道,“记得圣泉有灵,到了泉眼面前,须得诚心诚意,不可心存亵渎,道明来意,说‘请圣泉出水’,泉水自然出来。” “记下了。” 林觉从他那里得了一枚青色的丹药,用一个只有大拇指那么大的小瓷瓶装着。 观中其实并没有多少事做。 对于几位师兄来说尤其如此。因为他们甚至连早晚课都不做,修行和练习法术也随便自己,每天只有少许杂事。 便是接待香客,砍柴打水,下山采买,此外如今天下越来越乱,上山的香客要比以前多了一些,有时会有香客带着请求前来,这时往往就要跟着香客下山去除妖驱邪,其余时候大多都在消磨时间。 有了两个师弟师妹后,这些杂事也被分担了不少。 怕是更清闲了。 林觉二人的事情则要稍微多点,因为他们每天早晨要诵读经书,未来还要学习修行灵法和术法,杂活也要做。 林觉不觉得这有什么。 小师妹似乎也一样。 就像今日打水,这种事情本与修行无关,林觉只是知道修行灵法不可心急,闲着也是闲着,做些事情没什么不可以的,而且也如大师兄所说,他们刚来到这里,难免有些心不安与不适应,若是太闲,反倒难受,有些事情做还好些,有助于慢慢适应山上和道观。 却没想到,本来没有被安排到的小师妹也主动要来与他一起。 甚至林觉为了提炼土木精华,要去圣水泉取水,来回要耗半天时间,她也提了一个桶,非要与他一起。 林觉猜想,应该是自己在学习法术和挑选房间上让了她,早晨又为她念经帮忙解读,她对自己心存感激,想要回报也是常理。 同时双方本就是师兄妹,又是同时拜入观中、都是观中排位最末的两个,年纪也相仿,天然就该更亲近一些。自己对她连着好几次照顾,她对自己好感有所增加也是正常的。 说不定这会儿的她想到之前自己戒备自家这位好师兄的时候,还会后悔至极。 林觉想到这里,有些想笑。 总之此时二人已经一人提了一个木桶,在一只黑色细犬带领下,穿梭在山路林道中,往圣水泉而去了。 身后还跟着一只不到巴掌大的小狐狸。 这小东西就像寻常猫狗崽子一样,没人的时候就十分不安,叫个不停,有个人跟着便不吵也不闹,缺点就是非要跟着人跑。林觉走一步,它起码要走十步才能跟上,真怕半路把它给累死了。 山间小路,草木繁盛,陡峭难走。 “师兄……” 小姑娘弱弱出声,主动与他搭话:“你知道我们道观是怎么来的吗?” “怎么来的?” “听说很久以前,祖师爷是个很有德行声望的好人,他一直想要成仙,想学仙术,有天在路上遇到一个神仙,他让神仙教他修仙和法术,神仙因为他做了很多善事不好拒绝,就给他说,前面,哦不是,指着前面的一座山坡给他说…… “你如果能把这座山给移平,我就教你仙术。 “祖师爷就开始移山,每天从早到晚的挖,刮风下雨都不停,花了三十年,终于把那座山坡给搬到了另一边。 “神仙就教了他这七种仙术。 “昨天师父给我说的!” 这小师妹在主动和他拉近距离。 十几岁小姑娘啊,真是每一句话的每个语调里都听得出情绪和性格。 “原来是这个搬山啊。” “对的!后来那个神仙告诉祖师爷,这里原来是他的、他的,他以前修炼过的地方……” “道场。” “对!道场!然后让他来这里修炼,他就来这里修了道观,就是我们浮丘观。” “原来是这样。” 难怪云鹤道人那么喜欢半路捡徒弟,原来祖师爷也是路上得的传承。 只是世间传说总会沾染上世间人的喜好偏向,有时常有不实、恭维、美化丑化的地方,因此故事中的‘神仙’、‘仙术’这类词语,需要结合世人的认知与当时的风气去解读。具体是真是假,过了太久了,不太好说。 “那‘齑石’又是什么法术呢?” “师父说是一种很厉害的土行法术,适合用来斗法,能把石头变得粉碎,也能把别的东西打成糊糊。不过还是用来对付石头最好。” “听着很厉害。” “我还没学……” “师妹好好学,说不定以后师兄还得靠你保护。” “我会努力!” 这句话倒是十分坚定。 从这几天的观察看来,这小姑娘确实勤奋而认真,颇有些不怕苦不怕累的意思,林觉还真相信她的话。 聊着聊着,便到了圣水泉。 回头一看,那小狐狸崽子竟然还在后面跟着跑,正跳过路上的树枝、又跨过地上的小坑,四条腿倒腾得飞快,甚至看着让人有些心疼它。 “你这小东西……” 林觉低头看着它跑近并随着靠近而放缓步子。 “今天听见了吗?四师兄没有在山上找到你的爹娘,要是过几天还找不到,你以后就只能跟着我了。” 自然得不到任何回应。 寻常人对猫狗说这种话,往往也并不是真的认为它们能听懂。 林觉摇了摇头,不忍它继续跑,于是把它提起来塞进自己怀里,这才提着两个桶跟着黑犬走向前方。 那里有一泉眼。 泉眼在一块石壁上,离地约有三尺,石壁上题有“圣水泉”三字篆书,下方青草浅浅,碎石一地,被冲刷出了一道痕迹。 此时无水流出。 林觉走到泉水面前,照着二师兄所交代的,诚心诚意,如实禀告说: “圣泉在上,弟子浮丘观第十二代新收弟子,姓林名觉,因半路遇到一位精怪渴求灵酒,正好我有灵酒,便以灵酒与他换了一块土木精,此时想要提炼其中灵韵,需要用到灵水。” 话虽如此,但心中其实也很好奇,难道这泉眼真的会随人的请求而出水? 想到这里,心中又一凛,不知自己这样想算不算是对圣泉不敬、心有亵渎。他也不敢赌,生怕赌也是一种冒犯,只好慌忙收住念头。 “请圣……” 话还没说完,便听一道噗声。 声音正是从泉眼中传来。 就在林觉惊讶愧责,觉得自己刚才念头果然冒犯了灵泉时,便听泉眼之中不断传来空气声和咕噜声,仅是片刻,竟有泉水臼臼流出。 先为细流,片刻便如喷柱。 林觉反应过来,连忙提桶去接。 身后小师妹亦是十分意外。 怀中只露出一个头的小狐狸也睁大了眼睛。 一桶接一半,一桶接一小半,很快林觉要的就接完了。 “够了够了。” 林觉忍不住开口说道。 说来也奇,话音一落,水就小了。 不消片刻,便已止住。 林觉不禁呆滞又疑惑。 “辛苦师妹了。” “不辛苦!” 于是与师妹提着水往回走,中间走走停停,吃了鸡蛋充饥,也摘了些认识的野果解馋,花了比来时长许多的时间,这才回到道观——原本一人提水要提两趟才能凑足一桶的,有师妹相助,便只用了一趟。 将之交给二师兄。 出来正欲继续打水,刚好遇到老道,便不禁停下询问。 只见老道仰头拂须一笑: “此山有神,圣泉有灵,泉水岂能不知你心中敬与不敬?又岂能不知你品性如何?既然心意已到,何须咒语来催?” “既然心意已到,何须咒语来催……” 林觉不禁喃喃念着,若有所思。 这个世界的法术修行与他原本想的并不相同,可是一路经历,仍不断有所见所闻继续更新着他的认知,也完善着他心中的这个世界。 第39章 木行灵韵 “善言天者,必质于人。善言人者,必本于天。” 浮丘观搬山殿中,老道身着道袍,坐在上首,两个新收的小弟子坐在下方,正在讲道。 老道的声音悠然。 只是这种悠然之中,却有一些虚弱,这和他在回到道观之前、在路上时的状态并不同。 “故天有四时,日月相推,寒暑迭代,其转运也。和而为雨,怒而为风,散而为露,乱而为雾,凝而为霜雪,立而为蚳,此天之常数也。人有四肢五脏,一觉一寐,呼吸吐纳,精气往来,流而为荣卫,彰而为气色,发而为声音,此亦人之常数也。 “这话就是说,善于讲天道的,必须联系于人,善于讲人事的,必须根据于天道。放在修道上,便是修道者以自身的变化与思念去感悟天地,又要时刻借助天地的规律变化来调整自己,天人相应,二者本就相通。 “咳咳……” 大抵是讲人与天地的对应。 也是云鹤道人为他们讲的道。 算是修行的前置课程之一。 老道慢悠悠的讲着,日头逐渐升高。 明显可见,老道有些疲惫。 “今天就到这里。” “是,师父。” “可有没听懂的?” “差不多都懂了,就是要慢慢回味。” “那就好。” 老道人连连点头,又对他们说: “对了,为师年事已高,近些日子下来,已是清醒少于昏沉。正好之前大醮时,仙源观也招了十来个弟子,他们会专门教弟子读书认字,我们两家的祖师原本就是交情很好的好友,后来也是故交,清瑶你不认字,到时候便去仙源观和他们的弟子一起学习认字,记得认真一些。” “知道了师父。” 小师妹郑重的点头。 “林觉你认识字,却也要知道,学术容易,学道难。仙源观观主给弟子讲道的时候,我也叫你们去旁听,你们莫要不好意思。道这种东西,每个人口中都有不同,要想走得远,只听为师的,便有些狭窄的,那忘机子在这方面也是有些心得。”云鹤道人说着,呵呵一笑,“若他们教法术,你脸皮也别太薄,能听一点是一点。” “知道了。” 林觉同样答应下来。 …… 浮丘峰上。 山林中常有砍枝折朽声,常有说话声,离得近的话,还能听得到道观中传来的琴声笛声,离得远的话,就只偶尔能听得见笛声了,是四师兄在山中与飞禽走兽相处、闲暇时吹出来的。 “树兄啊树兄,你这下面的枝桠晒不到太阳,干耗养分,我帮你修了它,给我当柴烧吧。” “师兄你砍柴怎么还和树说话?” “自娱自乐……” 林觉说着话时,已挥下手中刀。 本来砍柴是林觉揽的活,小师妹却不肯他一个人做,总要跟着他一起,每当他把柴砍下来,她自然就抱走,按照干湿粗细分类捆扎。 砍完柴带回道观,两人也是一起,只是一个挑扁担、一个背背篓罢了。 小狐狸崽子则跟在他们后头。 几天下来一直如此。 除了砍柴,也要打水。 从道观通往泉眼的小路上不知洒了多少水,依然是两人一前一后、一个大半桶一个小半桶的提着走。小师妹见他走就跟着他走,提不动了也要咬着牙等他停下来歇息才肯跟着停下,同走同歇,小狐狸也依旧跟在后头来来回回的跑趟,不知跑了多少趟。 此外每天早晨念经,在观中养气,傍晚则去背后山上吐纳,倒也清闲。这种时候,小师妹要么在聆听师父的教导,要么便是在干别的活。 林觉最初以为这小师妹是在挣表现,又以为这小师妹是和他亲密所以非要跟他一起,也以为小师妹是想帮他分担一些累活。 又以为小师妹是不想见他勤快、却在师父师兄们眼中显得自己懒散无事可做。 也许都对,却又好像都不全对。 直到几天下来,林觉心里才慢慢有点看清楚了,琢磨过味儿来—— 这小师妹,好像有点喜欢干活? 甚至于碰到大师兄在道观外面挖土、看见三师兄在搬他的酒坛子,她都要去主动帮着忙活两下,哪怕帮不上忙假装忙活。 倒也是有点意思。 几天之后—— 林觉被二师兄叫到了他的炼丹房。 二师兄的炼丹房应该也是前人传下来的,在道观的斜背后,是一座小楼阁,刚一进去,便觉一阵热意扑面而来。 阁楼有寻常两层楼高,其实只有一层,中间摆着一个炼丹炉,地上刻有阴阳鱼图,阁楼背后的架子上摆着许多瓶瓶罐罐。二师兄盘膝而坐,在他背后放着一张琴案与一张古琴,想来等待出丹、无聊之时他便以抚琴为乐,在道观中常常听见的琴声便是出自他这里了。 “小师弟来了?” “师兄。” “五行灵韵我已提炼出来了,分为土木两份,装在瓶中。”二师兄拿起两个瓶子,他是先将土木精华萃取溶于灵水中保存,随即提纯灵液,这才能将虚无缥缈的五行灵韵具体化,凝结成丹,“可惜,我们不修五行灵法,否则吞服灵韵,还能助长修行。此时只能增长对于五行的感悟了。” “吞服就行吗?” 林觉接过了两个瓷瓶。 说是五行,其实只有土木两份。 “吞服就行,不过不能久放,圣泉之水虽然能承载天地灵韵,可灵韵本来缥缈,也会不断消散。”二师兄说道,“同时灵韵本不能被人吸收,吞服进去也不过在你体内罢了,使你仿佛置身灵韵充沛玄妙之处,须得立即感悟。” “记住了。” 林觉神情凝重,决定回去就吞服感悟,随即又从怀里取出两枚桃胶:“二师兄知道这有什么用吗?” “这是什么?” “桃胶。” “颇具灵韵,应该也是不凡吧?”二师兄说着,“这种东西,倒是也可以用来炼丹,配合木行灵韵一同服用,只是我没有与之相契合的丹方,未免有些浪费。不过这种东西本来也是可以直接吃的,便直接吃了吧。” “直接吃?不会更浪费吗?” “若说效用,自然更差,不过话也不能这么说。”二师兄平静说道,“它本身就可以用来吃,非要把它炼成丹的话,不也是另一种浪费吗?” “……” 林觉好像觉得哪里不对,又好像觉得他说得对。 “知道了。” 于是林觉收回桃胶,拿着两个小瓶,回到自己的房中。 小狐狸自然也跟随着他。 “吱呀~” 林觉关上了房门,顺带弯腰将它提起。 “四师兄说你可能是狐妖的后代,你是不是啊?” “嗯嗯……” 从它口中发出嗯唧声。 “不管是不是,已经几天了,四师兄也没找到你的爹娘,你只好跟着我了。等你爹娘来找你,你再回去吧。” “嗯嗯……” 几天下来,它对林觉已经很熟悉了,只老老实实的被他提在手上,翘起尾巴护住要害,除了看他和颇为无措的左右扭动,别无异样。 林觉见状不由笑了笑:“不过你别太担心,这个地方对于我而言,同样也是陌生的。” 小狐狸继续嗯唧,没有回答。 林觉也没有再说。 四师兄不知在哪里吹笛子,笛声悠扬,若有若无的飘进房里。 这些道士太清闲了。 林觉摒弃杂念,在床边盘坐下来,背靠着床,有个支撑,便取出两个小瓶来。 虽然还没打开瓶盖,但已能隐隐感觉到里面的灵韵了,一个厚重沉稳,甚至拿着都觉得重,另一个生机无限,吸一口气都觉得神清气爽。 再将瓶塞打开。 里头是虚无缥缈的气与光。 看着倒是颇为奇妙梦幻。 林觉却不敢多看,稍作犹豫,只拿了那瓶木行灵韵,另一瓶放了回去,准备等下给那小师妹—— 既然那姑娘忙活半天帮自己提了半桶的圣泉水,这土行灵韵自己暂时又用不上,就分她一半又能如何? 随即不再磨蹭,仰头吞进腹中。 顿时脑子嗡的一下。 房中的一切乃至房间本身似乎都在不断远离,林觉忽然感觉自己并不置身房中,而是置身一片密林,四周皆是浓郁的灵韵,虽说玄妙无比,却也缥缈难以捉摸,须得用心去感悟。 林觉闭目不语,与之合一。 这是山林蕴养的灵韵。 旁边的小狐狸便缩在房间角落,角落的蒲团是它的窝,它便像是每天晚上一样,抬着头,一双乌溜溜的圆眼睛直直盯着林觉,好奇的观察着。 有时把头往旁边一歪,似在思索。 ……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雨。 这倒也不罕见。 黟山上据说每三四天只有一天是晴天,其它时候不是雾就是雨,更多的时候是雨雾一同来。 就如今天。 山上裸露出来的花岗岩瞬间便被雨水打湿,雨激山雾,既遮住了山下的道观、只露出少得可怜的一角,也遮住了山中的奇峰怪石与棵棵古松。 风吹雾走,雾中能看得清明显的颗粒。正是夏季,满山的古松都开满了松花,色泽橙红样如米粒,轻而易举被雨雾湿透。 然而这些古松大多扎根于石缝间,向来缺乏土壤,正是这些雨雾的滋养,才使得它们能活下来。 于是古松贪婪汲取水分,通过叶片往下传递,更用力的往下扎根,甚至于劈开山石。山中野草亦是饱饮。吊钟花被雨一湿显得越发娇嫩,亦有原本是花苞、随着这飘来的雨雾而打开花瓣的。 借助这份灵韵,借助这场雨与飘来的雾,林觉好似能够感觉到这一切。 不知多久,他才睁开眼睛。 手中出现两枚桃胶。 二师兄说得或许是有道理的,这桃胶本身就是可以吃的,用来炼成千篇一律一口吞下的丹药,哪怕效用增加,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种浪费,兴许这也是一种心境,也是一种角度。 林觉或许该挑一个时间,把它煮成银耳桃胶羹,可是现在不行。 他忽然感觉到,他需要它。 于是直接一口吞入腹中。 又有灵韵在他体内绽放开来,似老树开花,似桃枝挂果,似春来发芽。没有大的作用,仅是让他莫名体会到这个过程。 有时一下恍惚,自己也像成了一棵树。 终于再度睁开眼睛。 那只小狐狸离开了蒲团,就趴在他的面前,歪头直直把他盯着。 林觉与它对视,坐着不动。 似乎还沉浸在此前的感悟当中,又似乎只是纯粹的出神。 “咚……” 一道钟声响起。 林觉起身,往外走去。 小狐狸立马跟上他。 可是他刚伸出手,想去打开房门,却又停住了。思索一下,继续往前迈出一小步,直到额头与鼻尖靠门门板。 “……” 林觉深吸一口气,屏息凝神,抛除杂念,与之相和,心中默念“和者同于物”,随即继续往前迈步。 “……” 没有声音,没有碰撞。 似有阻力,却不坚硬。 仿佛顶着狂风水帘往前走了一步。 等到林觉回身一看,自己已经在门外了,后方的木门已经关得好好的,甚至逐渐听见那只小狐狸崽子看不见人,起初疑惑的“嗯?”,随后慌乱的开始小声嗯唧的声音。 木遁之法,竟然成了。 自己竟真的穿门而过。 林觉站在门口,仔细品味。 这种感觉真是令人着迷。 第40章 仙源观老道讲经(求月票) “师兄! “师兄!” 十四五岁的小姑娘正往山上攀爬,因为山势太陡,以至于手脚并用,既没有山下如她这个年纪别的少女一样的矜持,也不像她们那般柔弱,她一边喊着一边快速往山上爬,居然还爬得挺快。 忽然眼前一片开阔,已是到了山顶。 “师兄!” 少女直起上身,左右环顾。 浮丘峰的峰顶虽然不像别的一些险峰那般狭窄,可也并没有太大的面积,一眼就看遍了—— 四周只有一些杂树乱石,一棵格外大的奇特古松,并没有别的。 哦倒也是有的。 便是地上一只巴掌大小的狐狸崽子,这么小的崽子长得很快,几天便变化很大,此时它正老老实实的坐着,尾巴左右摇晃,仰头盯着她。 “不在这里?” 不是说在这里吗? 小姑娘有些疑惑,刚准备往下走,又见那只小狐狸崽子坐在地上,便更疑惑了。 “师兄呢?” 话音刚落,只见一人竟从古松中走出。 正是她要找的小师兄。 “嗯?” 小姑娘当即便是一愣,看看林觉,又看看那棵比人还粗的古松:“师兄,你怎么,怎么从树里出来?” “木遁之法。” 林觉干脆的对她说。 要是刚来到这间道观的时候,他说不定还会避着这小姑娘,亦或是叮嘱他不要告知师父与师兄们,不过呆了几天,他差不多也知晓这间道观的传统还有他的师父师兄们都是什么性格了。 这些道士才懒得管这些。 清闲洒脱,自身悠然最重要了。 同时浮丘观也绝没有观中弟子不能修习别的法术、不能从别处修习法术的规定,不然的话,云鹤道人就不会让他从仙源观观主那里学法术、浮丘观也不会有除最初那七门法术以外的别的法术了。 林觉差不多能猜得到,自己拜入浮丘观后,估计大多时间都会在山上度过,这几年也不太能有机会接触别的法术,就这一门,实在无妨。 这门法术也是需要练习、需要继续感悟的。 林觉现在只是刚刚学会,发挥还不稳定,使用不够自如,需要调整好心境才能遁入树中。同时或许是“土木精”和桃胶中的灵韵的缘故,林觉一开始就能随意穿梭于活木与死木之中。然而他在树中移动并不自如,有阻力,很费劲,而且他若要藏身树中,树必须比他更宽,否则他身体多出的一部分就会露出来。 据说修到高深,就不用管树木的形状和自身形状的差异了,哪怕是碗口粗的树,或者一块扁平的门板墙板,也能藏身进去。 最重要的一点是,林觉现在若藏身树中,他在里面不能呼吸。 因此不能久待。 这一点挺要命的。 事实上林觉到现在差不多已经知晓,这门法术既与天赋有关,也与天性有关,不是努力就能修行顺当的,自己哪怕平常砍柴都很谨慎,也绝不无缘无故的伤害摧拔草木,可是最多也只能修到高深,要修到传说中可借草木根系与互相接触的枝叶而移动的境地,几乎没有可能。 这倒也正常。 世间术法无数,人也无数,人各有所长,哪有一个人能在每个方向的天赋都是顶端的呢?何况时间精力也不够。 林觉已是知足了。 不过也得练习。 而这种练习,长期以往,是无法瞒过观中师兄与云鹤道人的。 如此一来,何必遮掩。 “师妹,我给你的‘土行灵韵’你服用了吗?” “服用了,服用后有些奇妙的感觉,像是做了很多梦,师父说等到我开始学习‘齑石’,这些感悟就能体现出好处来了。” “那就好。” “师兄,我来找你是告诉你,师父刚对我说,仙源观的观主忘机子道长今天要给他新收的弟子们讲道,叫我们去旁听。” “好啊!什么时候?” “师父说不用再回去,我们直接过去,他已经和仙源观的观主说好了。”小师妹连忙说道,“他请一只乌鸦为我们指路,叫我来叫你。” 说完她拍拍自己的挎包: “路上的吃的我已经带好了,有些远,我们要走快点。” “那就走吧。” 林觉回头看了一眼小狐狸,便跟着小师妹往山下去。 果然有只乌鸦,就站在下方树枝上,见到两人一狐下来了,立马便扇动翅膀飞起,沿着人能走的路飞,领着他们往仙源观去。 黟山很大,东西南北的宽度都有几十里,甚至南北将近百里宽,能叫得出名字的山峰便有百余座,道观也有不少,仙源观离得相对较近,可是上坡下坡而且道路难走,也十分费时间体力。 两人一狐几乎是跑的。 小姑娘性子活泼极了,与师兄也已熟悉了,即使走得这么快,也依旧有话说。 “师兄你看,那里有棵松树,一面是绿的一面是红的!你知道吗,昨天三师兄给我说那是山神的使者摸过,使者摸过的地方就会变红。” “可能是他喝醉了。” “是哦……” 山势陡峭,很快累得气喘吁吁。 仙源观却也出现在他们面前。 这是一座险峻绝美的山峰,像是写意的画家在山水画里任性泼墨画出来的,可在这烟雨初停的天气,这座山却在云雾缭绕下走入了现实。不知是经常如此还是两人的运气好,头顶太阳上还挂着一圈华彩,更让它显得像是仙境。 山上有一片建筑群,不是浮丘观这样的院落式道观,而是散布在半山上的宫殿与楼阁,中间由石梯相连接,十分气派。 此时观中正有香烟袅袅,与云雾混合,难分彼此。 “好大。” 小师妹不禁说道。 说完她又一转头,对身旁师兄解释: “师父说仙源观是黟山最大的隐世道观,收了很多弟子,不过他们只是修行,基本没有山下的香客来上香。” “那走吧。” 林觉迈步往前走去。 仙源观的大门敞开着,有身着道袍的道人在里面进出,林觉和小师妹的道袍还没有做好,只穿着平常的衣服,这些道人见了,都很奇异,也不觉得他们是来观中上香的香客之类的。 实是黟山本就偏僻,这里又是黟山深处,这些道人在这里建立道观本就是安心修行的,别说香客了,就是爱好山水的人,也很难走到这里来。 “二位是……” “道友慈悲。”林觉见开口的道人也很年轻,便回礼道,“我们是浮丘观新收的弟子,与贵观交好。听说贵观的观主今日给新弟子讲道,我家师父便叫我们来拜访旁听。” “浮丘观的道友啊,观主讲道是在这边,我带你们过去吧。” “多谢道兄了。” 既然别人热情有礼,林觉便换了个称呼。 “多谢道兄了!” 小师妹几乎把他的语气也学了。 于是两人跟着这名年轻道人前行十几丈,又沿着左边的一条石阶往上走,来到一间大殿前。 殿门也开着,里头青烟缭绕。 殿中地上铺着十几个蒲团,坐了十几个小道士,大多也都是十几岁的样子,也有三两个二十来岁的,全都穿着崭新的道袍。前方坐一老者,正不急不缓的解答着众多小道士的问题。 “道本玄乎,又不玄乎,万事当然之理,是即道也。尔等降世以来,所见所闻,身边处处是道,可要理解道,却又难了。” 老道人看着比云鹤道人年轻一些。 “观主,可以开始讲道了吗?” “你这小子!修道怎能心急呢?须知这是世上最欲速则不达的事啊。”老道人说着,看向外头三人,“说了还有别的道观的弟子没有来,你们耐心等待片刻又能如何?何况这不就到了吗?” 那名领着林觉二人前来的年轻道人站在门口,施了一礼,叫了观主,这才说道:“两位浮丘观的道友前来拜访,说是来听观主讲道的。” 林觉也连忙站在门口,向里行礼。 “见过忘机子道爷。” “见过忘机子道爷。” 老道人眉头一竖,却是问道:“只有你们两个来吗?” 声音中听得出明显的不满。 “只有我们两个。” 林觉站在外面出声答道。 “哼!以往你们浮丘观的弟子来听讲,好歹第一次来时观主还会跟着来一趟,客气一下,现在那云鹤老道连这么几步路都不想走了吗?” 小师妹低头听着,觉得有点不对,站在门口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好转动眼珠子悄悄瞄向自家师兄。 “师父身体不好。” 林觉也有些拿捏不准。 “嗯?怎么回事?来都来了,干什么站在门口说话,进来坐下!” 老道人挥了挥袖子,扇动殿中青烟。 十几个小道士则全都转过身,看向这让他们等了许久的两个来自其它道观的道人,有的好奇,有的不悦,有的觉得他们怎么连道袍都没穿,有的则因为自家观主的态度,难免有些不友好。 林觉则领着小师妹进了殿中。 蒲团刚好空了两个。 林觉知道是给自己二人留的,便与小师妹走过去坐下。 “这次你们道观怎么收了两个徒弟?不是收一个就收满了吗?”忘机子道人继续问道。 “我也不知,是缘分吧。” “什么缘分?不就是有一双好眼睛吗?你们师父现在身体怎么样?真的连走几步路都不行了?” “不瞒道爷,师父自打回了道观,身体确实看着越来越差了。” 林觉选择如实说道。 或许真诚真是最好的应对方法,原先忘机子的声音中应是有些不满的,此时听了,却也只是沉默了下,随即叹气: “真是自作自受!” “……” “他年轻时修行过于急躁,阴阳失衡,却贪于进度,迟迟不愿消耗时间来调整,老了自然落了病根。听说他前几个月去探望以前老友了,多半强行提了一些精神元气,如今回到道观,元气衰退,加之见了他那老友,心念了了,自然便等死了。 “这也是他叫你们来我这里听我讲道的原因了。 “自己都修不好,如何给别人讲道?” 忘机子说着顿了一下,不忘对下方的小道士们叮嘱道: “尔等当中,也有一些性情急躁的,需引以为戒,记住,无论如何阴阳不可失衡,须知阴阳失衡,乃妖精修行之道。人若学之,必留后患。” 下方一片附和之声。 林觉则不由转头瞄向小师妹,恰好小师妹也正扭头看他,她脸色白净,五官秀气,眼睛睁得大大的,却总觉得有些呆愣。 二人目光对视,既知晓了自家师父身体不好的原因,也将忘机子的提醒记在心里。 “闲话少说,今日给你们讲一讲天地五气与阴阳灵韵,浮丘观的两个,也给贫道认真听,能得几分,全随你们。” 忘机子盘坐挥舞衣袖。 下方的小道士一直忍不住瞄向林觉和小师妹,闻声立马坐直了身体,摆出专心听讲的样子,却还是有人将注意力往他们身上移,不知是在看林觉还是在看颇为清秀白净的小师妹。 第41章 恍惚片刻神仙 “世间修行之法,大概有分天地阴阳四时五行几类,我们黟山几个道观都是阴阳法,山下道观则以修习天地法居多,这二者最为普遍。” 忘机子朗声说道: “虽然我们修的是阴阳灵法,却也得把其它几个给你们讲一讲。同为世间灵韵,这其中关系远不止触类旁通这么简单,很多地方都是互通的。 “山下道观多吸天地灵气,也叫天地杂气、山水灵韵,修行最为简单,中庸平和,修行过后,施展各种法术都得心应手。 “妖精鬼怪多吸日月精华,也叫阴阳灵韵。也有人修阴阳灵法,修行起来要难一些,难在阴阳均衡。不过阴阳灵韵本身要更为玄妙,因而修到高深自然便能延年益寿,修习过后施展各种法术也都没有阻碍。 “五行灵气藏于天地万物之中,更为玄乎缥缈,世人有聪慧者,感悟一样尚且可以,五行皆能感悟到、皆能与之相合的,少之又少。因此修习五行灵法的道观也很少见,反倒一些结庐修行的散人逸士会修五行灵法。修习之后,往往自然通晓最简单的五行法术。学习施展别的五行法术,亦是会比修习其它几种灵法的道人要容易也厉害许多。 “世间很多斗法的本领,都在五行之中,因而修五行灵法者,大多擅长斗法。 “最后的四时灵法最是缥缈玄乎,修行者要感悟四时之异,取纳时节灵韵,对于修行者的天赋要求极为刁钻。贫道除了在古书上看见过,从未听说过有谁修习,也不知其中妙处。” 中间时有小道士发问,老道人也都耐心解答。 许是到了年纪,看着脾气还行,没有刚开始看着那般不温和。 中间又时有小道士交头接耳,或者转头看向坐在后面的林觉与小师妹,瞄一眼就把目光收回去,各有各的神情。 “阴阳经上第一句,天有五气,地承阴阳,先讲第一句。 “天有五气,万物化成。 “其实何止是天?人亦有五气。 “人的五气同样分金木水火土五样,除了强弱之别,还有清浊之分。 “有古书曰:木清则仁,火清则礼,金清则义,水清则智,土清则思,五气尽纯,圣德备也。木浊则弱,火浊则淫,金浊则暴,水浊则贪,土浊则顽,五气尽浊,民之下也。” 小师妹自然听不懂,只觉得像是每天早上在自家道观搬山殿中听师兄诵读阴阳经一样,需得师兄与她解释,于是便也习惯性的悄悄瞄向师兄。 林觉则是若有所思。 莫名想到横村祠堂,初遇那位精怪,他也说了自己的五气,似乎隐约可以从中判断自己品性,莫非便是这个道理? 同时也察觉到了小师妹的目光。 不过此时在别人的地方,自然不能立马为她讲解。 所幸忘机子念完之后便给了解释: “就是说,天有金、木、水、火、土五种元气,万物由此变化产生。 “人也有这五种元气。 “人的五种元气玄之又玄,妙之又妙,只要是人,任你道行修为再高,也看不见,唯有少许精怪、一些鬼怪可以得见。 “若你木气纯净,说明你心善仁爱,火气纯净,说明你温和讲礼,金气纯净,说明你正义刚强,水气纯净,说明你聪明智慧,土气纯净,说明你诚实憨厚。五气都纯净,就具备了圣人的品德。 “木气混浊,就会变得虚弱,火气混浊,就会变得淫秽冲动,金气混浊,就变得暴虐好斗,水气混浊,就变得贪婪无度,土气混浊就会顽固,五气都混浊,品行就不好。 “所以啊,你们这些小崽子,给我好好记住,修行不止是修身,不止是取天地灵韵,还要养性,否则迟早入魔。 “就算不入魔,今后走出去,遇见精怪神灵,或是不走出去,就在黟山,被黟山的山神看见了,也知道你们是个什么东西。 “……” 下方的小道士听得迷迷糊糊,又猝不及防的被吓了一跳。 品性也能被看得见吗? 神灵难道真知世人善恶? 这岂不是太玄乎了。 有些人虽然不懂其中原因,但也很轻松的就接纳了,只将之牢牢记住。有些人却是紧皱眉头,不知道为什么,也无法不去思考不去疑惑。 难以说清这两种人哪一种将来在修道上的成就会更高,只听得有人发问: “这是真的吗?” “观主,我也不解,五行五气产于天地,人也有就算了,为什么会与人的想法有所关联,为什么人的品性会被这些影响呢?” “是啊!敢问师父,为何水气清浊就是聪明智慧、贪婪愚蠢,金气清浊就是正义刚强、暴虐好斗呢?” 忘机子笑而不语,只扫视着众人。 几乎绝大多数弟子都疑惑不解。 有些更是早已头疼极了。 忘机子打量他们神情,倒也不是考教对错,只是想要寻得一些见解,可却没有目光清明又与他对视的。 视线最终停在大殿后面。 那里坐着仅有的两个没穿道袍的旁听道人,一个正挠头苦思,一个皱眉似有所想。 “你们叫什么来着?” “回观主,林觉。” “回观主,柳清瑶……” 两人都是有些意外,随即答道。 “你们浮丘观向来以会选徒弟闻名,我便替你们师父考教一下。”忘机子看向他们,“你们又是如何想的呢?” “弟子不知……” 小师妹老实低头回答。 “你呢?”忘机子看着他,不由一笑,“呵,看来那云鹤老道是真会选徒弟啊。” “回观主,晚辈并不知晓其中缘由,只是听了也有一些想法。” “讲来听听。” “一些杂想罢了。” “都是初学者,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五行之说本就缥缈,什么见解都算见解,何况有些言论,恐怕圣人也不一定能分清对错。” 众多小道士都转过身,看向林觉。 “……” 林觉组织了下语言,这才说道: “前辈刚说,天生五气,又说,世间有阴阳灵韵。晚辈便不由得想,五行灵韵,山水灵韵,四时灵韵,这么说来,天又何止生‘五气’?不过是人从中挑出五气,以五行之名来称呼它们罢了,别的则冠以了别的名字。” “嗯?” 忘机子不由一笑。 “说下去。” “前些天我听师父说过人、修行与天地的关系。既然天地有气、有灵韵,人也是天地的一份子,那么是不是也有呢? “人从天地的变化中感悟大道,取天地灵韵修持自己,那么人的变化会反应在天地间也就不足为奇了。所谓金木水火土五气,以我猜想,和天地众多灵韵与五行五气一样,也不过是人用五行来命名人的五种气罢了,这五种气,恰好是人体反应在天地间的一些变化。就如天地的变化也会被有修为有道行有学识的人所捕知一样。可能人也不止这五种气。 “我不知这金木水火土五行五气究竟是什么、是对是错,但我曾听家乡附近的神医说,伤心其实不在心,肾亏其实不在肾,只不过是用一个名字来称呼它们罢了,目的是便于理解。因此知晓作用即可,无需深究那么多。” 林觉说着一顿,见无人开口,便又补一句: “前辈在讲阴阳之前先讲五气,又在讲天地五气之前,先讲人的五气,想来也不是让我们知道人的五气究竟是什么,只是想劝我们,修行之前先要修心修性罢了。 “就如山下书中讲的一些故事,有些实在无需去论真假,分个明了,能对人有帮助,能给人借鉴,能催人向好,就已经是一本好书了。” 忘机子听到一半,眼睛便亮了几分,听到这里,终于收回了目光,再看林觉,不禁有些嫉妒又遗憾。 思索顷刻,也没有说林觉说得是对是错,只是对他说了一句: “云鹤是有眼光的。” 别的小道士一听,哪里不知,这人的话起码得到了自家观主的肯定,此时虽然仍旧不断回头打量他们,窃窃私语,神情中却也多了些许敬意。 忘机子继续与众人讲道。 这下真讲天地五气,真讲阴阳了。 一讲就是将近一天。 林觉与小师妹本来是带了干粮的,不过中午仙源观为他们管了一顿饭,便也省了下来。 不用说,这里的饭菜虽然普通,却也比浮丘观好吃多了。 二人出道观时,太阳已西斜得厉害,于是脚步匆匆,沿着石阶下山,只见远处峭壁古松斜立,都被夕阳拉出影子,二人的影子也被拉到了悬崖下。 “啊!” 一只乌鸦飞过来,又为他们领路。 “师兄你说,为什么仙源观的小道士们总是看我们?” “要叫道友。” “道友!” “他们是仙源观的,我们是浮丘观的,此前又不认识,第一次见,对我们有好奇心,有比较心,有排斥心,都是正常的。” “哦……” 小师妹回答得倒是乖巧,随即又说:“忘机子道爷倒是不错,刚开始觉得很凶,中午还给我们吃饭。” “我也觉得。” “师兄你看,这种树长得花像是一个个小的吊着的钟,好小,还没有我的大拇指大,好可爱。” “这就叫吊钟花。” “吊钟花……师兄你听懂了吗?” “懂了一些。” “我怎么没有听懂。” “不要着急,可能是太虚无缥缈了。实践教人才最好教,记住就是了,慢慢就懂了,我也只不过是比你先学习养气法的缘故罢了。” “那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开始修炼、开始学师父那种法术呢?” “不用急,应该快了。” 林觉也不是一个如此慵懒不着急的人,只是他从到浮丘观后,从观中老道与师兄们的态度中可以明显看出,他们并不是不想教自己二人,而是有着更完善的传道计划,这种计划自然比自己这种外行人想的合理得多。 “师兄你都会法术了!” “小小遁术罢了。” “很神奇呢!要是去城里庙会上,都会有人把你当成神仙了!” “这如何能称作是神仙呢?” “那什么是神仙?” “自然逍遥自在、长生不老才是神仙。” “……” 小师妹陷入思索,随即才说: “那也是神仙!” 没等林觉回应,她便抬头看了看天,见天色已晚,便将手伸进自己的挎包里,拿出两个小瓶,递一个给林觉。 小瓶只有大拇指大小,看着十分可爱,林觉之前第一次见还好奇二师兄从哪搞来这么小的瓶子,似乎专门为一粒丹而制造的,后来才知,是擅长医术的五师兄做的,观中的碗碟瓷器几乎都是他做的。 “今天早晨走的时候,二师兄给了我们一人一粒神行丹,说是如果听完讲经太晚了,就吃一粒,早点回去吃饭,不要摸黑。” 说着她已低下头,拿着小瓷瓶在另一手掌心不断地敲,要把丹药倒出来,白嫩的掌心一下就被敲红了。 “不知道吃了是什么感觉!” 小姑娘的眼中满是好奇,有些兴奋,好像又有些忐忑。 倒出来后,便直直的盯着林觉,见他吞服下去,她才跟着把丹药送进嘴巴里。 “咕嘟……” 丹药下肚,立时便成灵韵。 林觉又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 细细体味一下,只觉灵韵化成热流,从喉咙往下,到了胸腹,又一点点扩散至全身,双脚离得最远,是最后到达的地方。 轻轻往前迈出一步—— 脚下温热而又木然发麻,不知哪来的这么大力气,又不知身体怎么就变得这么轻,稍一用力就腾空而起,差点飞起来,一步跨出便是小半丈,差一点点就撞上前面的古松,或是再用力一些,还可能从古松擦肩而过,冲入悬崖。 身后却又传来叫声。 “啊呀……” 一道身影从旁边飞过。 林觉默默的一把抓住了她。 这小姑娘被拉下来,惊魂未定,却不尖叫,而是第一时间郑重的对他说:“师兄我还没告诉你,二师兄说了,吃完要先慢慢走动适应一下。” “……” 片刻时间过后—— 夕阳斜照奇峰古松,乌鸦在前领路,两人在山间腾挪,身轻如燕又脚下生风,有时甚至在松间穿行,脚踏在松枝上便足以跨过难行山路,只觉得惊心动魄心跳如雷,可吹着树梢的山风,撞开飘起的松针碎花,又觉得无比的自由惬意,奇妙难言。 若说什么是自由,也许这便是了。 若是什么是神仙,被山下的人看见,便也当是神仙了。 第42章 服食与采撷(求月票) “今日你们听忘机子讲道如何?” 观中的饭菜真是一点变化也没有,口味也稳定发挥,云鹤道人坐在上首,对他们发问。 小师妹闻言顿时放下筷子:“回师父,忘机子道爷讲得很细致,只是徒儿愚钝,听懂得不多。但也已经全部记住了。倒是师兄听懂了很多。” “你们没被那老东西为难吧?” “这……” 小师妹眼珠子忍不住转动,瞄了一眼老道,又瞄一眼林觉,最终如实说道:“回师父,刚到的时候,忘机子道爷有点凶,不过后来就好了,中午的时候还让我们跟着他们的徒弟一起吃饭。” “那老道就这样,嘴不好,不过嘛,修道本就随性,他性格如此,若要藏着掖着,怕也到不了现在的境界。” “嗯……” “他们观这回新收了多少弟子?” “有十五六个。” “聪慧与否?” “我也不知道。” “比你们呢?” “反正没有师兄聪明!” 小姑娘这句倒是说得毫无迟疑。 “那就好那就好。”老道人摸了摸自己的胡须,“去了别的地方,可不要给我浮丘观丢人。虽是别的道观,不过我们两家世世代代交好,若有什么也不要惯着他们的徒弟,给我长长脸。” “……” 小姑娘听这话,却不敢接,转而瞄向自家师兄。 却见师兄正夹着一块蛋,看着蛋皱眉许久,这才弯腰丢给桌下的小狐狸。 这小东西分不清好坏,一给就吃。 “知道了,师父。” 林觉也不知这是老人家激励小辈进步的方式,还是真想在老友面前长脸,反正他也只是口头上应下,该怎么做还是怎么做。 观中师兄们好像也差不多这样,各有各的性格与主见,对师父的话有的听有的不听的。 不过观中氛围离奇的好。 “对了,小师弟小师妹。”二师兄燕玄乙开口道,“你们今天吃了神行丹感觉如何?” 这一句话立马引起了二人的兴趣。 “回二师兄,太好玩了,太有趣了,我轻轻一步就能跨出好远,轻轻一点就能飞起来,我感觉我像是在山里飞,像是变成了神仙!” 小师妹既有礼貌,又很兴奋。 “比我想的更自在逍遥。” 林觉也是由衷的感叹了一句。 “有趣就好,有趣就好。现在可能劲还没有过,等到了明天,你们的腿可能会非常酸痛。”二师兄神情语气都很平静,“痛到不能走路,上茅房可能蹲不下去,若是蹲下去了,可能又起不来。” “啊?” “?” 两人都看向二师兄。 “正常的,因为你们既没有修行灵法,也没有学服食之法,药各有性,灵丹劲头又太大,有些副作用也正常。”二师兄说道,“等你们修行了灵法或者学了服食之法,只需其中一样,就足以应付了。” 说着顿了一下: “若是想要避免酸痛,可以请你们的五师兄替你们推拿医治。” 小师妹又转头,看向了五师兄。 不过林觉的注意力却在别的地方,请教道:“敢问二师兄,何为服食之法?” “顾名思义,便是服食物品丹药的法门。”二师兄说道,“丹药各有药性,除了寒热温烈,还与阴阳五行有关,甚至有的有毒性。常人吃了,小则无法完全消化丹药的效用,中则会饱受药性的困扰,大则被性情激烈的丹药涨死,甚至可能被毒死。” “这样么……” “不止如此。”二师兄说道,“服食之法不光可以服食丹药,也可服食毒药,练了之后,下山行走被人下毒也不怕了。当然了,能抗多厉害的毒就看你于此道的造诣有多深了。” “有道行的人也会怕毒吗?” “那是当然了。不说许多妖精鬼怪自有自己的毒,毒性便是它们的本事,就是山下尘世的毒,道人也不见得都能扛住。道行尚可的道人,哪怕也会一些奇妙法术,可行走天下一时不慎,被毒死的也有。”二师兄说道,“总的来说,修五行灵法和阴阳灵法的道人更能扛住毒药,可修天地灵法的人如果没有学习别的本事,比没有修行过的人便强不了多少了。” 林觉若有所思,差不多明白了。 道人抗毒似乎也是一种本领,是需要额外练习的,而不是一旦修行,有了道行,便千变万化无所不能。 只是为何阴阳灵法和五行灵法比天地灵法更能抗毒,就有些不懂了。 不懂无妨,问出即可。 “盖因天下毒药大多在阴阳之中,阴阳灵法可与之调合,或是将之导去。而五行灵法要么可以将之烧掉,要么可以将之稀释、冲走,或者还可以把自己变成一块石头,凡间的毒,哪有能毒石头的呢?” 二师兄说着又顿一下: “若是学了服食之法,天下万物可服。退一万步,你若下了山,走到一处无人之处,没有吃的,若是寻常道人,只要没有学过辟谷之法,只要没有到长生不死的地步,或是有别的妙法,就只能饿死了。可学了服食之法,草花可吃,树木可吃,泥巴石头也可吃。” “嗝……” 旁边三师兄打了个嗝,笑呵呵补一句:“你师兄们做的饭也可吃。” “三师弟有什么资格笑别人?” “比起你们,我做的饭,起码有个山下农妇的道行。” “可你常常不做,师父一把年纪,被你饿得打坐差点站不起来,你也好意思说?” 三师兄闻言,似是有些惭愧,不敢去看师父,却又嘴硬,于是摇头晃脑的说:“此事不怪我,只怪忘忧君。” 林觉则坐在旁边思索着。 浮丘观以七样本领为主,自然,都不是什么改天换日颠倒阴阳的大神通大法术,可也各有妙用。 自己应当先学什么? 若是学了一样两样、将来忽然觉得别的更好或者再想去学别的,其他师兄是否会愿意教他? 他已经思考好些天了。 可是细想,好像又没什么可纠结的。 就算其他师兄不教,师兄弟又不像山下萍水相逢的奇人异士,有的是接触,古书自会教他。而且观中几位师兄交情都不错,也有恳求打动的可能。 这样的话,便不多想了。 今日黄昏返程,漫步山中,脚踏松林,吹风抚落花,那种感觉实在太美妙了。 “二师兄,我想先向你学炼丹之法。” “可以。不过你现在学不了火行法术,我先传你丹方、教你炼丹的大体流程,要用些什么注意些什么。对了,你学过养气法,体内有五气,加上还有你的五师兄可以助你,已经可以先学服食之法了,还有采撷之法,这两个都是长久练习的法术,除了技巧,还要靠苦工磨。” “采撷之法又是什么?” “下采世间灵物,中采天地灵韵日月精华,上则……”二师兄平静一顿,“八两晚霞光,半角云雾屑。” “晚霞光……云雾屑……” 林觉听着这话,忽然意识到,自己哪怕有了这部古书,恐怕也很难学会多少法术,兴许大部分只能停留在了解或掌握阶段。 便是四师兄说的贵精不贵多了。 “知道了。” “明日开始吧。” “好!” 林觉下了决心,便毫不动摇。 …… 当日晚上,房间之中。 一盏油灯搁在木桌上,照亮屋中。 房间角落放了一个蒲团,小狐狸就趴在上面,默不作声,眼睛随着林觉移动。 隔壁传来三师兄喝醉酒后的念诗声…… 林觉没有理会,而是坐在桌旁,借着油灯的光,翻开了古书。 果然多了一页: 狌羽丹,又名神行丹。 世间有珍奇异兽,种类众多,其中之一,名为狌狌,食其肉可加脚力。此丹以狌狌的毛发或骨肉、燕羽为主,炼制成丹,服之日行千里。 有炼丹高人,曾在此丹之中加入二两云霞,炼成异丹,服之凌空踏步,纵身过崖,世间神行之法多有二百,遁法数十,亦少所匹俦。 林觉看到这里才算明白,为什么二师兄会说外丹之法可与法术相比。 有神行法术,便有神行丹药。 难怪那么多传闻中的修士都靠炼丹修行成仙,那些妄想长生的王侯将相也都选择通过炼丹来达成自己的目的。 林觉伸手摸住书页。 脑中顿有声音响起。 “狌羽丹,下乘者取狌狌毛发,中乘者取狌狌尸骨,上乘者取狌狌腿骨……” 讲述的是神行丹的配方,也讲了丹药的灵韵属性,灵气配合,传闻是哪位发明的,吃了有什么注意事项与副作用。 不过对于丹药的炼制方法讲得却不算很详细,林觉猜测,可能是这是一本术法书,而外丹严格来说是灵法之外的另一条路,著作者本身在丹药上的造诣并不如灵法那般高深。也可能是著作者将大多丹药通行的炼制方法记在了另一篇上,这篇上记得就要简单一些。 不过林觉还是听了数遍,消化吸收了许久,这才放下古书。 油灯的灯芯已快烧到头了,借着微光,林觉看见那小狐狸仍旧趴在蒲团上盯着自己看,十分乖巧,可却歪起了头,眼神灵动,像会说话。 “睡吧。” 林觉说了一声,便吹了灯。 …… 早上一醒,双腿果然酸痛的不行,走路都是飘的,不敢用力,可是来到搬山殿,看见小师妹比自己更严重,几乎扶着墙走,又好受多了。 诵完经后,来到炼丹房。 二师兄神情依旧平静,盘坐在琴案旁,随意的拨弄琴弦,发出悠然而随性的声音,似乎不成曲子,却每一声都极其洗耳。 看见他来了,二师兄也没说什么,只是起身放好琴案,不急不忙走到一旁,打开香炉抚平香灰,又取了一个云纹模子将香灰印成云纹,点燃之后丹房中自然而然便飘起了淡淡的草木调香,而他这才重新坐下,开始给林觉讲述炼丹、服食与采撷之道。 声音似琴般悠然,又似熏香般平和。 第43章 阴阳灵法(求月票) 一月时间很快过去。 这一个月的生活也没有多少变化,仍旧早起诵经,砍柴打水,闲暇时就去二师兄的炼丹房,看他炼丹,听他讲述丹道。仙源观讲了三次道,林觉自然都是去了的,此外仙源观每隔一天一次课,教小道士们认字,林觉去了两天,发现都在教很基础的认字,就没去了,只剩小师妹独自前去。 来到观中的第二个月,林觉二人开始修行阴阳灵法了。 云鹤道人与大师兄一同教他们。 “能感悟到阴阳之气,便引阴阳之气入体。一日之中,阴阳难以平分,需得以弱气引强气。靠近正午,阳气强阴气弱,便以阴气引阳气,靠近午夜,阴气强阳气弱,便以阳气引阴气,切记切记,多少弱气就引多少强气,须得均衡。 “一日之中,阴阳二气差距最大时,攫取灵韵最少,差距最小时,攫取灵韵最多。 “如今你们修为尚低,不可贪多,需得在午夜与正午时修行。 “切记!阴阳平分! “若是贪多,呵呵,为师年轻时候便是贪图进速,阴阳失衡,改也没有改过来,如今折寿不说,周身都不舒坦。” 这些声音不断传入林觉的耳朵。 林觉却是盘坐在搬山殿中,闭着眼睛仔细感悟,心静如水,脑中一时只有云鹤道人的话,只有满天的驳杂灵韵。 驳杂灵韵,只取阴阳。 此时正是正午,阳气极盛,仿佛滔天火焰,覆盖整个世界。房间外的山林被照得透亮,只有蝉儿敢出声。与之相对的是,阴气却是极弱,在这滔天的光亮中不仔细不用心几乎感受不到。 好不容易感觉到了,便以这一丝阴气,撬动同样的一丝阳气,引入体内。 若单独取一丝阴气,取完之后再取一丝阳气,倒是费劲,若是取到一丝阴气,再立马撬动同样的一丝阳气,同时入体,便十分自然。 许是阴阳本就相随的缘故。 这个方法倒是巧妙。 巧妙而且稳妥,不易失衡。 小师妹坐在他旁边,却是眉头紧皱。 小狐狸崽子则不敢进搬山殿,依然缩在门口等待着他们,它这个月长了一些,高了一些,可仍旧习惯性的缩在门槛后面。听着里头声音,它那一双乌漆嘛黑的圆眼睛却时常露出思索之色,不时歪头,不时挠痒,不时打呵欠趴下来睡会儿,或是盯向路过的猫,有时挨一巴掌。 不知过了多久。 “好了。” “呼……” 林觉睁开了眼。 眼中有思索,有明悟。 小师妹同样睁开眼,眼中却是茫然。 “师兄,你引取到灵韵了吗?” “引取到了。” “啊?”小师妹闻言有些呆滞,又有些慌张,“为什么我用了好久才感受到阴阳灵韵,但却怎么也无法引取入体呢?” “林觉修习过养气法,本就有功底。何况养气法吐纳导引之时,本来就有阴阳灵韵。自然容易成功。”大师兄在旁边温柔说道,“你第一回就能感觉到阴阳之气与灵韵的存在,已是极其难得了。不要气馁,师父能收你入道观,你的天资定然是极好的,又念了一个月的阴阳经,定有收获,想来不出几天定能成功引取灵韵。” “哦……” “不可有比较心!比较就气馁!气馁就贪进!贪进则容易出乱子!”云鹤道人少见的严肃说道,“你们可还记得路上遇见那位狼道友?” “那位狼妖吗?记得。” “你们可还记得,原本他那位鸦兄比他聪慧,可最终却是他得道成精,他那位鸦兄却迟迟不能成精。”老道人说道,“修行之道也讲缘法,胸中有些功利心是好的,用在练习法术上即可,修道之上,还是顺其自然为好。” “知道了。” 小师妹认真点头。 林觉却不禁想,什么样的人才能既有功利心又有顺其自然之心、还能完美的将之分配到不同的两件事上面呢。 “师父,听说阴阳灵法修行可以延寿?”林觉收回思索的目光,转而问道。 “什么灵法都能延寿。少生些病,养护身体,寿终正寝,自然活得更长。”云鹤道人说道,“非要说延年益寿,超过原本既定的最大寿元,却要将阴阳灵法修至高深,且不失衡才行。” “师父算是高深吗?” “为师年少轻狂,阴阳失衡,都失衡了,哪还能算个什么高深?”云鹤道人摇头谦虚的道。 “那延寿能延多少年呢?” “贫道也不知。” “可能长生?” “修行法是修行法,长生需有长生法。纵观青史,光是修道就想长生,得上古时候去了。” “那有什么长生之法呢?” 林觉依旧盘坐在地,认真询问。 “长生之法众多,有难有易,有真有假,有虚有实,看你如何分了。”云鹤道人看着这位徒儿,忽然有些叹息,但也继续说道,“像是入了神籍,位列仙班,都能超脱原先的寿元,虽难以与天地同寿,可百年千年、只要香火不断,九天不覆,便能长久下去,你说,这不算长生吗?” “……”林觉思索着,没有回答,而是又问,“还有别的吗?” “死后成鬼,不入轮回,修成大鬼,或是鬼仙,虽然少了人的躯壳,没了诸多情绪感受,却也能得长久,直到天地变化,或是被人除掉,难道这算是你心目中的长生吗?” “还有呢?” “有妖人有各种办法,诸如夺人阳寿炼制成丹、利用妖法不断更换躯壳,将就凑合,也能长久,你说,这算长生吗?” “没有别的光明正大又不受束缚的长生之道吗?” “长生不老,难。逍遥自在,难。长生不老又逍遥自在,难,难,难。”云鹤道人连连叹息几声。 “难道没有吗?” “有是有,那便是你上山时要求的仙道了。” “请师父指教。” 林觉神情一凛,诚心请教。 “仙道长生,人们常把这两个字放在一起,可你要求,便要分清楚了。” “弟子洗耳恭听。” “世间神仙众多,可什么是神仙?看守天门的兵将,拨划给符箓派真人的守护仙,仙人的侍从,跳舞的仙女,这些都是仙,别人想成的仙!然而要想长生不老又逍遥自在,便唯有传说中的上古真仙。” “上古真仙?” “上古时候人间修士众多,成仙之道众多,有人苦修成仙,有人德行封神,有人炼丹升天,唯有通天彻地之人,可叫真仙。”云鹤道人说道,“后来这些真仙全都到了九天之上,建了仙境,化成了各个天尊、各方古神,若你能成上古真仙,与他们齐平,自然可以长生不老,逍遥自在。可是自从上古之后,已经很难再有人能于世间修成大能、证得真仙了。” 林觉默默将之记住。 云鹤道人见此,却是叹了口气,摆了摆手站起身来,往外面走: “今日修行就到这里,阴阳灵法不是只取阴阳,五行灵法不是只修五行,你既学会阴阳灵法,每日可去山中修行,感悟天地,多采灵韵。你们可以再在这里回味一会儿,切记,不要操之过急,不可阴阳失衡。” “知道了。” 林觉又坐了会儿,回味了一下刚才的感觉,这才起身往外走去。 小狐狸崽子认准了他,云鹤道人与大师兄出来它都没动,只是仰头观察他们是谁,见林觉一出来,便呜鸣一声,迈着小碎步跟上去。 “你也在听吗? “你又听懂多少? “……” 林觉一边走一边随意与它说话。 回到屋中,打开古书。 上面早已多了一页“服食”。 所谓服食,本身便是丹道的道人为了辅助服食丹药而创造的法门。 书中说的和二师兄说的差不多,有些丹药性情猛烈,有些丹药难以消化,甚至有些丹药本来就有毒性,必须要辅以服食之法,才能使丹药完全发挥作用乃至于不被毒到。很多凡间人不能修行、不懂此道,随意吞服丹药,运气好就算了,运气不好,很容易就中毒而死。 尤其是多数丹药都与铅汞金银、朱砂石粉这类东西有关。 细说起来,其中无非“调合”与“消解”两个要点,所谓练了“服食”便可以不怕毒药,不过是“消解”之法带来的附加作用罢了。 调合要靠体内灵气,调合药性。消解除了靠体内灵气,还要靠吞食毒物长久练习。正是因为林觉修习过养气法,观中又有一门“医术”,二师兄才说他可以提前练习服食,便是不容易被毒死,就算被毒倒了,也有五师兄把他治好。 说来也挺受罪的。 而对于这门法门,书中讲得倒是要详细些。 此时书中又多了一页: 阴阳本法,小阴阳法。 阴阳大道,玄之又玄,妙之又妙,修道者恒苦于平衡之难,是以有小阴阳法与大阴阳法之分。 上古圣人著《阴阳经》,讲述阴阳之气与均衡之理,后人代代研习注解,渐得阴阳灵法之精髓。然而一日之间阴阳之气难以平分,故而这些阴阳灵法无一例外都取平分之气,要么以微引盛,要么晨昏慎取,总之各有办法,皆为均衡二字。 后有大能苦心摸索,渐得大阴阳法。 大阴阳法共引阴阳之气,一日之内所取阴阳之气平分即可,无需时时平分,故为大阴阳法。 前者慢而后者快,前者稳而后者急。 此法因源自向姓道人所注的《阴阳本义》,因而多叫阴阳本法,又叫向氏阴阳,修行不快,谨慎稳妥,分属小阴阳法之列。 林觉看着,却是一怔。 这让他想起了市井之中的厌火术,分为上中下三等,没想到阴阳灵法竟也有类似区分? 一个每引一丝灵韵入体,都必须均衡,因此引多少灵韵其实不看强气,而看弱气,修行效率其实并不是很高。另一个竟是完全不看这些,每次只共同引取阴阳之气,这在浮丘观的阴阳灵法中、在林觉刚学会的修行之法中,在《阴阳本义》种,是极为危险和忌讳的。 林觉不知其中是什么原理,亦不知这位大能是如何规避其中危险的,不知中间又是何等玄妙,只可惜,这里也没有记。 思索片刻,捏住书页。 哪怕只是小阴阳法,书中仍旧讲得详细无比,一时仿佛听讲大道,如痴如醉。 一夜只在不知不觉间。 第44章 天地间自有名师 几日之后。 灵法修行上了正轨。 二人又在去往仙源观的路上了。 山间小路并不好走,许多地方只是勉强可以称之为路的小径或是勉强可以行走的山间峭壁,湿滑难行险象横生,两人一狐行走其间。 天上明明透出若有若无的蓝,可山顶却在云中,两人眉毛头发都挂上了水珠。 “师兄,你捡的狐狸要被你养成狗了。” “它最近天天跟着道观里那几只猫儿跑,要被带成猫才是。” “不过它长大了一点了,倒是越来越好看了,好苗条清秀啊!”小师妹边走边说,“四师兄说,它肯定不是一般的狐狸,可能是狐精生的!” “可能。”林觉想到自己此前的经历,“狐精未必不如人。” “这倒是的!不过故事里山中的狐狸都有变化和迷惑人的本领,师兄你说它以后会不会也有!” “谁知道呢?” 后面的小狐狸迈着小碎步,像是知道他们在说自己,抬起头来看向他们。 “师兄你看山上!” 走在前面的小师妹忽然停下脚步,指着远方山巅。 那是一座极其雄伟险峻的山峰,几乎整个山体都是裸露出的花岗岩,只覆盖着少许的青绿,连此地特有的黟山松也难以在上面扎根。原本它是被云雾完全遮挡住的,此时风一吹,便露出了山头,屹立在云海之上,像是直通天上。 顺着小师妹所指的方向看去—— 只见山上似有人影,一前一后,在看似险象环生的花岗岩石上行走谈话,随即好似又坐下对弈饮茶。 “上面有人!” “看见了……” 小师妹呆呆仰望着天上:“师父说得果然是真的!黟山里果然有神仙!” “有可能。” 林觉同样抬头望去。 只觉云雾缭绕,仙气飘飘,人影缥缈难以看清,真像是书中所说的神仙故事。 之前一个月来往于这条路上,运气好的时候他们也看见过这座高峰的真容,其余时候大多被云雾遮挡,林觉问过师兄,只知它名曰天都,似乎是天上都会的意思。和它相对的另一座高峰名曰莲花,是山神的住所。 不过这座山峰看着近,其实只是因为它大,林觉并不知道如何能走过去,也不知何处可以攀爬。 至少看着不像是能爬上去的。 法术高强就另当别论了。 “走吧师妹。” “哦……” 两人再度来到仙源观。 林觉二人入了山门,沿着石阶往上,又到了那间大殿的门口。 停步细看大殿,两侧也有楹联: 柱下扫玄风,仙史已孚七十字; 山中统紫气,道经曾著五千言。 林觉往里望去,里头依旧早已坐了十几名小道士了,忘机子也坐在前面,在青烟缭绕之中闭目养神。 这一月以来也渐渐知晓,忘机子确实是个嘴上不饶人但其实内心并不苛刻的人,看见仍旧空了两个蒲团,二人便走去坐下。 “你们怎么才来?”一名坐在最前面的小道士回头,皱眉盯着他们,“每次都要等你们一会儿,知道路远,但你们就不知道早一些出门吗?” “道兄久等了。” 林觉坐在蒲团上说道。 这些小道士也是各有性格,这名叫做云逸的小道士便比较好强,他在仙源观这一批的十多名弟子中也算天资比较好的,只是在之前讲道中,常常听得不明不白而林觉却又常与忘机子对答如流,平常学认字,他也不如每天晚上都要回来用功到深夜的小师妹,想来应是憋屈了大半个月。 直到前段时间,仙源观这一批弟子开始学习修行灵法,引取阴阳之气入体,这要走在浮丘观的前面,他们才重拾一些信心。 “清净!” 上方传来一道声音,来自忘机子。 忘机子知道路远且险,倒是没有对此说什么,反而瞥了一眼那名小道士:“这点耐性都没有,你修个什么道?” 随即一挥手上拂尘,搅乱满室青烟。 “你们也开始修行灵法了?”忘机子瞄向坐在最后面的二人。 “开始了。” “学得如何。” “已引取阴阳灵韵入体了。”林觉说的是小师妹,而他第一天就成功了,自然已经有好几天了。 “那好。” 忘机子平静说道: “引取灵韵入体,便算入了修行的门,既有了灵韵道行,不会法术怎么能行?今日不讲别的,便教你们一样常用的法术。” 此言一出,众多小道士都很兴奋。 “此法名曰:呼风。” 忘机子神情淡淡的,继续述说: “人们常说呼风唤雨,但其实这是两个法术:唤雨难学,门槛极高,呼风的门槛则要简单许多,只是能起多大的风便看你的道行了。哪怕只是能于几丈之内召起一阵清风,走下山去,示于人前,也有几分道骨仙风了。” 林觉坐着不动,小师妹也是。 这一个月中两人多是如此,但凡是听人讲道、学习灵法时,定然专心致志,连看也不会互相看一眼,只有听完之后,才会单独讨论研习。 “风者,天地之气流也,无形而有迹,无色而有声,其性也柔,其力也刚,能解三秋叶,能开二月花,过江千尺浪,入竹万竿斜……” 忘机子缓缓念叨着。 有山风入殿来,吹动青烟乱绕,为这盛夏带来些许凉爽。 依然持续了大半天。 与此前不同的是,这次众人全都痴迷于法术的玄妙,连午饭也没有吃,忘机子讲得也很投入,中间也没有停。 就连门口的狐狸都听得认真。 从早晨,到下午。 “此法玄妙,尔等皆修阴阳灵法,可算起来,这等天地自然法术其实与五行离得近些。尔等回去细细感悟,如有不懂,可询问观中师长。一月之内如能吹起微风便算于这门‘呼风’上有天资,若是三月仍不能起风,不是天资不足、悟性不够,便是与风无缘,无需强求。” 忘机子道人对他们说道: “今日初七,一月之后,七月初七,贫道再来考校你们进展。” 说完袖袍一挥,让众人散去。 众多小道士倒都好学,仍旧不肯离去,而是坐在一起交头接耳,互相讨论,过了一会儿,才有人起身。 “不知饭堂留饭了吗?” 这话一出,众多小道士这才感觉到饿,连忙爬起来,跑去饭堂吃饭。 “师兄我们……” 小师妹不由转头看向林觉。 是一张十分白净清秀的脸。 “我也饿了,天色也不早了,我们还是快些回去吧。” “好!” 于是起身出门,往回走去。 抬头一看,早晨萦绕天都峰的云雾倒是散了一些,却也没有完全散去,仍留一些轻纱披在身上,云霞有无,卷舒变化,一瞬万态,观不可穷。 只是上方的人影早已不见了。 “师兄你听懂了吗?” “云里雾里。” “云里雾里?什么意思?” “没怎么懂。只是记下了。” “那我也是云里雾里!” “听起来好像很玄乎、很难捉摸。” “我也觉得。我怕是学不会了。”小师妹每说一句话,都感觉神情极为认真,语气十分郑重,“明天开始我还要跟着师父一起学‘齑石’。” “那你可得努力。” “那是当然!” “……” “师兄你快些学会,不要比他们慢了!” “认真看路。” “哦。” “……” “师兄你说,等我们以后学了法术,可不可以爬上那座山呢?” “那要看观中有没有师兄会这等法术了。” “我们吃了神行丹呢?” “不摔死定然能上。” “那还是等以后我们学了法术,再爬到那座山上去找神仙啊。我怕摔死了。” “……” 林觉不知不觉加快了脚步。 小狐狸在后头跑着追赶。 此时无风无雨,正好赶路。 很快回到道观。 吃点东西,林觉便回了房,打开古书。 书中多出一页字迹: 呼风,起风之法。 呼风唤雨皆天地自然法术,若非借助神力,便需与天地自然五行有感,玄妙莫测,有人一夜就能学会,有人一生不能企及。 这倒和忘机子说得差不多。 林觉捏住书页,又有声音响起。 按书中说,这类天地自然法术应当归类于五行法术之中,可又不单单属于五行中的任何一类,若要修习,没有死办法,唯有与天地有感。随即又说了许多前人的心得感悟、各种诀窍与注意事项。 林觉听得迷迷糊糊,似懂非懂。 反复听了两遍,天色已近黄昏,于是放下古书,推门出去。 本想请教一下师父与师兄,不料观中空空如也,唯留清风,林觉走了一圈也找了一圈,却未在前后院与两处大殿中看见师父师兄的影子,只是听见若有若无的笛声从山上传来,应是四师兄在山中修行灵法练习法术、无聊时吹奏着玩耍。 “……” 林觉站在院中想了想,索性拿起柴刀和背篓,准备去山上逛逛,看能不能砍点柴或是捡点菌子,顺便去寻四师兄。 于是顺着笛声往山上走。 道观背后有两条小路,一左一右,左边的经过二师兄的炼丹阁,右边的经过山间一座小亭,又在上方汇合在一起,最终通往浮丘峰的峰顶。 林觉听见笛声似从右边来,便沿着右边的小路走。 这一段有台阶,倒也好走。 走着走着,笛声却停了。 “嗯?” 林觉驻足山间,仰头环看山上,茫茫树林,一时辨不清方向。 不过转念一想,这倒也无妨。 寻找四师兄请教‘呼风’是一目的,山上砍柴捡菌子也是一个目的,找不到四师兄,尽管砍柴就是。何况四师兄并不见得会呼风之法,晚上吃晚饭的时候请教师父也是好的。 于是林觉摇了摇头,拿出柴刀,便打算走下台阶,进入密林中寻找枯枝朽木。 然而才刚踏出一步—— “呼……” 山间傍晚忽然起了风。 这风好大好自在,一下吹起林觉的头发衣裳,以此来显示出自己的形状,这风又好凉爽,爬山的炎热一下被带走干净。 林觉只觉自己仿佛置身风的海洋中。 此时正是盛夏,山中到处都是吊钟花树,结出一个个绿色的大拇指大小的花絮,形状就像是道观中每日敲响的古钟,密集成串。亭舍旁边又有高大的乔木结出一串串绿色的花籽,也或许是树果,比绿豆还小些,落满了青石板铺成的路,铺了一层。 风一来,吊钟花与树叶全都沙沙作响,地上的花籽亦全都随风飞舞起来,围绕着林觉旋转,像是绿色的轻尘,画出风的路径。 林觉忽然怔在原地。 今日白天忘机子所说的话全都在脑中想起,古书中的声音亦在脑中想起,在这个瞬间,林觉仿佛真与此时天地有感,瞬间就明了了风为何物,那是一种难以用言语述说的玄妙。 林觉一生中从未有任何一刻比这一刻更明了风的形状与声音。 一时之间,似要乘风而起。 不消片刻,风停了。 天地刚刚才狂风掠过,如今又鸦雀无声,对比出极致的寂静。 寂静之中,又有声起。 “风……” 亭舍旁边的吊钟花忽然颤了一下,抖动了一下,像是一串碧绿的铃铛在摇晃,可爱极了。 接着立马便有风起,吹动吊钟花飘向风的方向,地上绿色的尘埃又再度飞了起来,绕着林觉旋转。狐狸仰头用目光追随着这些花籽尘埃,一身柔软的毛发亦是被吹得抖动不已,勾勒出风的形状。 只是不同的是,此时的风,只在这亭舍旁。 林觉仍然站在原地。 此时心中满是玄妙,玄妙中又有一种难以言述的成就感,构建出世间难有的妙趣与喜悦,仿佛自己化身成风,在山中徜徉。 第45章 下山除妖(感谢“星辰游荡者”大佬的盟主) 风再度停了。 林觉转身时,只见四师兄拿着笛子、在一群野狼的的簇拥下,正从山上下来,见到他站在这里不动,不由停下来看向他。 “小师弟,你不是去仙源观听忘机子道爷讲道去了吗?怎么会在这里?” “已经回来了,这是上山砍柴、顺便找四师兄你的。” “找我?找我做什么?” “已经没事了。” “别这么勤快,懒散一些。按你三师兄的话就是,这么勤快不如去庙里当和尚,当什么道士。” 四师兄笑着迈步往下。 一群狼跟随着他,像一道溪流。 林觉低头看了眼身边的小狐狸,见它就在自己脚边坐着,坐得端端正正,小小一坨,瞄向那些狼群。似乎这样也能察觉到来自头顶的目光,于是又往上仰起头瞄向他,见它双眼清澈,眼中只有好奇,没有对狼群的畏惧。 “走吧。” 林觉随便砍了一些枯枝,算是为山林腾出更多的空间,便也往回走去。 今晚观中居然吃了顿好的。 如今做饭轮到七师兄。 原本以为七师兄做饭的手艺是比不上六师兄的,也许确实也是这样——七师兄不会炒菜,做什么都是用清水煮,这也是山下常见的做法,而他尤其喜欢将饭菜还有肉什么的煮一大锅,吃的时候每人舀一碗,看着粗陋,吃着也粗陋,可要说味道,还真不好说比六师兄更差。 反正都是能吃,能嚼动,能吃饱。 不过今天他罕见的煮了一锅鸡,山上自己养的鸡,清水炖煮,加了姜片去腥,盐味放得差不多,其实已经很难不好吃了。 三师兄见状也很高兴,拿来了自酿的酒。 道观众人将桌子搬到屋外,恰好夏日天光久久不退,山间傍晚又很凉爽,云霞尚存,燕子嬉戏,还未上桌就已经觉得有几分惬意了。 林觉先坐在了桌旁。 小师妹回来似是睡了一觉,走出来时,也被惊了一下。 一问才知,不是什么特殊时节,不是谁大寿过生,就是山间道人性子来了,山上打了一只野鸡,觉得是一件挺开心的事情,稍微一寻思,便又去鸡舍里捉了两只老母鸡,如此炖了满满一大锅,算是打个牙祭。 没有任何仪式感,全是随性。 师兄们正把鸡肉分作几盆往外端,云鹤道人却是问林觉二人: “今日你们去仙源观,又学了什么?” “回师父,今日忘机子道爷教了一门‘呼风’之术,我和师兄刚好赶上,也旁听了。” “呼风?倒也是一样常见的法术了!你们有何收获呢?” “我听得半懂,正想请教师父呢。” “仙源观的小道士们呢?” “应当最多和我们差不多。” “那你们可得努力。” “徒儿会的。”小师妹坐着不动,一脸认真,“忘机子道爷说了,一个月后要考校我们,若是那时我还学不会,就给师父丢人了。” “林觉呢?” 老道人身体一偏,又看向林觉。 “回师父,我也听得似懂非懂。”林觉如实说道,顿了一下,“不过今日下午回来,上山砍柴,本想寻师兄请教‘呼风’的心得,不料一阵山风吹来,觉得舒爽,忽然顿悟,就学会了。” 老道人神情立马顿住。 小师妹则是吓了一跳,连忙转头,惊讶的把林觉盯着。 “?” 眼中除了震惊,还有呆滞,茫然,不敢置信,仿佛林觉背着她做了什么似的。 刚好这时几位师兄端肉的端肉,端饭的端饭,分碗筷的分碗筷,打断了他们的交谈。几位师兄神情都挺高兴,分完碗筷,每人面前又多一杯。 杯子皆是做得歪歪扭扭,然而细看之下,又有几分韵味。 三师兄端着酒坛,挨个的倒。 深色浑浊的酒,和山中的千日酒一样,里头有些蚂蚁一样的碎渣,闻着仍是一股果香。 “这是新出的酒,我照着那榔头山上的千日酒酿的,自然没有那么多奇株异草,也没有日月精华,你们是喝过的,尝尝味道有几分差别?” 三师兄坐下先夹了一口肉,随即举杯。 “且与我共饮一杯。” 老道与众多道人全都举杯同饮,只剩下两个小的,一个端杯低头打量,一个还停留在惊讶中,没有回过神来。 这酒看着倒是和千日酒差别不小。 不过见众人皆是毫不在意的饮尽,一时间颇有些洒脱的感觉,林觉便也不犹豫,一仰头喝下去。 小师妹呆呆地也跟着喝。 这酒确实和千日酒的味道一点不像,不过同样一点不烈,同样果香浓郁,甜味则要更甚一些,竟然意外的好喝。 “那呼风你真学会了?” 老道人放下酒杯之后,也似有些不敢相信,这才继续转头问他。 “如果不曾忘了的话。” “你施展一下试试。” 林觉先夹了一块鸡脖子,弯腰放在小狐狸的瓦片碗里,随即把筷子换到左手去,右手一挥衣袖。 “呼……” 院中顿起一阵清风。 这阵风居然还不微弱—— 此时本来就凉快,最多只有一点汤气带来的热,此时被风一吹,这一点点热意也荡然无存了,只觉舒爽至极。 小师妹顿时更呆滞了。 “好啊!好!” 云鹤道人则是合掌大笑,眼角笑意里又多一抹回忆之色:“要让仙源观那些小道士知道了,怕是要比当年还要着急了!” 林觉一听这话,倒好像知晓了什么。 “师父原先也在仙源观听道?” “自然。我们两家交好,也差不多都是大醮的时候出去收徒,原先若是一家只收一个,便常常往来,一同听道,集两家之长。不过后来他们仙源观一收徒弟就十几个,便多是我们去他们那里听了。”老道人笑着说,“原先那忘机子和贫道一同拜入黟山,贫道去仙源观,处处压他一头,偏偏这老小子不是一个大气的,贫道年轻气盛,又爱显眼,当时把他的师父和他都快气死了。” 哪怕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了,此时想起,云鹤道人也笑得颇为畅快。 “原来是这样。” 林觉算是明白了。 难怪明明两家交好,可仙源观的忘机子对云鹤道人态度却不怎么样。 估摸着年轻时候没少暗自比较。 “贫道没有看错,你的天赋果然不凡,不过应当也有机缘巧悟的原因。不管怎么说,上山砍柴能有这般收获,实是好事。”云鹤道人说着,一转身又看向小师妹,“你怎么不和你师兄一起上山砍柴?” “回师父,我回来觉得很困,就睡了一觉。”小师妹表情呆滞的回答道。 “可有收获?” “收获不知道,反正梦见我学会了法术,会飞。” “那也许是你的头发掉在山间,被鸟儿衔去做窝了。”老道人摇头晃脑,“古书有云,鸟衔人之发,梦飞。” 几杯酒下肚,已是飘飘然。 来到浮丘观这么久,都是吃着吊命的饭菜,这样的聚饮还是头一回。自酿的酒自养的鸡,也没有谁管你吃多少喝多少,便尽情谈笑,酒意来了四师兄取出笛子便请大家听一曲他新创的小调,二师兄吃得快,饱了便去抚琴,画面不管定格在哪一处,都是无比和谐自然。 就连林觉也感觉好极了。 吃饱喝足,只管各自回屋,就连桌子都留到明日来收。 …… 次日上午。 林觉本是打算外出练习法术,却见外院有香客来,是几个农人。 大师兄正在接待他们。 林觉稍稍停步,听见什么鬼气鬼影…… 应是慕名来山上请道人帮忙的。 原先世道较为太平,浮丘观便名气藏匿,安心修道,偶尔下山采买,山下人大多也不知浮丘之名。如今世道一乱,道人下山行走,见有灾祸,自然忍不住帮忙捉鬼驱邪,时间一长,知道这间位于偏远深山的道观的人便越来越多了。 看这几个农人,像是远道而来。 林觉不由站在这里多听了几句,见大师兄带着他们往天翁殿去上香了,这才迈步离去。 小狐狸仍旧跟在他背后跑。 忽从身后传来云鹤道人的声音—— “林觉。” 林觉立马便停下了脚步。 “师父。” 又感觉到脚后跟一软,像是被什么撞了一下,回头一看,那小狐狸崽子已经四仰八叉的躺在了地上,正疯狂拨动四脚翻身。 “我记得你上山之前便学过吐火的戏术、也曾有过与妖怪打交道的事情吧?” 云鹤道人看着林觉,对于这个徒弟的天资悟性,他自是无比满意的,唯一有一点,便是觉得他对长生执念太重,那是一件太难的事。 难便难了,可若心中只有此道,不见得会是一件好事。 “是的。” “山下村中有些阴气,怕是滋生了一些孤魂野鬼,散了又聚的。”云鹤道人与他说道,“阴气鬼气最怕火气与阳气。说来虽然你修行尚浅,可刚好修的是阴阳灵法,哪怕不用什么法术,阳气也是对付阴邪的一大利器。如今天下越来越乱,咱们这地也不太平,乩仙都很担忧,说不准还有别的什么事需要用到你的几位师兄,今天这事简单,便由你跟随几位乡亲回去,将那些阴气给撩了吧。” “好的师父。” “至于村中残魂,若是留有灵智,该劝就劝,该上表就上表。算了,我还是让你三师兄跟你一起去,只是他是个不靠谱的,凡事你拿主意。” “知道了。” 林觉答应下来。 “既然带上了你三师兄,就把你小师妹也一同带上吧。她什么也不会,不过为师也没有几年了,今后下山了,总是要与这些东西打交道的,提前多接触一些对你们来说也许也是好事。” “好。” “你们的道袍做好了,在山下城里,回来的路上记得提醒你三师兄去取了,他知道在哪里。”云鹤道人说道,“记得,咱们虽然是道人,然而驱邪也不白驱,走时记得收钱。” “收多少呢?” “便看你了。”云鹤道人说完,便挥着袖子离去,只留一句,“好好除妖,干得好的话,回来我再教你一样既好学又好用的法术。” 林觉站在原地,不明所以。 扭头一看,刚巧见三师兄打开房门,揉着眼睛,睡眼惺忪的出来,与他对视。 第46章 拦夜路 几位村人都是中年面貌,黝黑矮瘦,像是这年头典型的农人形象,不知是夏日嫌热还是实在贫困,衣裳粗劣堪堪蔽体。 大师兄客客气气,将他们迎出来。 “几位善信,这是贫道的三师弟,身具一些法术。这是贫道的师弟师妹,修道之日尚浅但极有天资,既是一些阴气残魂,不是多大的事情,便让贫道这三位师弟师妹陪同善信走一趟,希望能解贵村之忧。” “多谢多谢。” 几个村人连连道谢,又看向林觉三人。 三师兄向来爱好饮酒、颇有些取乐人生的潇洒,此时面对他们,却也郑重,行礼说道:“贫道李妙临,既然找到了我们,便定当尽力为之。” “可有点远……” 村人们低着头说,既有面对高人的卑微,也有怕高人嫌远不肯去的担忧,组合成一种窘迫。 “今年年生不好,村里没有收成,我们没给真人雇车,可能要费些脚力,明天晚上或者后天早晨才走得到。” “便当看看山水了。” 三师兄又困又正经的说道:“且容我们收拾一下,带些东西就走。” “好好好……” 几个村人连连点头,姿态卑微不敢多言,猜想他们是要带些除妖的法器。 然而三师兄只是去洗了把脸,带了一个酒壶几個山中野果,林觉回到房舍中走了一圈,想着带点什么,可发现几乎没有什么可带的,最后只好在墙脚拿上柴刀与哨棍,既可以开路劈柴,又可以当拐杖,实是好用。 “你要跟我一起吗?” 林觉最后看向屋中的狐狸。 小狐狸闻言,只是歪头把他盯着,眼睛明亮,似乎听不懂人话。 “那走吧。” 小狐狸立马小跑着靠近他。 林觉看着这只逐渐长大、生得越发好看的狐狸,不由思索起来:“应该给你取个名字,又不知该叫什么好…… “古人给兽取名,有‘其名自号’的说法,你天天嘤嘤嗯嗯呜呜的叫,嗯,算了不这么取。 “那又有从来处取名的说法,你从山上来,不如就叫…… “啧…… “对了!见你时满山的风,仿佛你从风中来,风又有扶摇的别名,不如便暂时管伱叫做扶摇?若你爹娘哪天寻上门来,你再改回去就是了。” 扶摇是扶,从浮丘峰上来,浮是扶,恰好又是一只狐狸…… 林觉觉得这个名字取得好,一举三得。 “就叫扶摇!” 说着已走到了外院。 身后狐狸抬头愣愣的盯着他。 一群人下山而去。 …… “这几年也不知道闯了什么怪,未必然是惹到了天上的神仙?本来村里就只有一条小河沟流进来,每到农忙用水的时候只是刚好够用,前些年先是发了一场大水冲坏了好多田,那天虽然饿了肚皮,可想着小河沟说不定从此变为大河沟,村里可能就不缺水了,结果没想到不仅没有如愿,甚至那条小河沟也断了,井里也挖不出水了,没了水,地里庄稼也不爱长,收成一年比一年差。” 一行人往山下走,走在最前面的村人说道。 本来见几个道士颇为年轻,甚至有两个看着只有十几岁的样子,心中还有些忐忑,不过见身后跟了一只狐狸——狐狸在这年头,在城乡朝野,总是有着各种各样的传闻,修道之人与狐狸同行,一看便觉不凡,因此心中便也安定了些。 “饭也吃不饱,病也瞧不起,村里一些老的挨个去世,年轻的有些也没能扛住,人越来越少,倒是坟包越来越多。 “今年开春的时候起,村头村尾两个坟坝一到傍晚就总冒黑气,到了晚上还有影子在里面乱晃,有人认出是村里死的人。开始我们虽然害怕,但也只是晚上不从那里过而已,都是村里的人,活着死了有多大区别,也没想他们会怎么样。 “可是过了两个月,那些影子开始往村里靠近,甚至有的黑影会跑到村里来。有人在家中都见过鬼,有人因此生了病,有人还被害了,都说是那些人病死饿死的,死前不好受,死后不甘心,或者孤独得很,想要拉些人下去陪他们。” 村人说着,不禁看向身后道士。 林觉与小师妹都看向三师兄。 “看我作何?师父他老人家叫我跟着你们一起下山,虽然没说,但我也知道,是让师兄我给你们保驾护航的。本来他打算只让你们去的。所有事情你们自己看着办就是,我才懒得多理。” 小师妹便又看向林觉。 林觉想了想,问道:“可有村民听到过那些鬼魂说话?” “几乎没有。就算是有,也一下说有一下说没有的,我看多半是被吓昏头了,不然就是胡话。” “可有请过别的人?” “我们村这样,哪里请得起啊。最多就是村正的大儿子从小到山上练武,有一身武艺,他胆子大,上个月回来,看见鬼影到了村子里来,他抽出刀子一刀砍过去,竟然砍散了,然后叫了几个年轻的人,冲到坟坝砍了一通,竟然把那些影子全部都砍散了。” “然后呢?” “没什么用,第二天照样出来。村里的老人都说,鬼怕气壮,他们血气旺,一刀砍过去确实把鬼气搅乱了,但第二天就又重新聚起来了。还是听有人说黟山有个浮丘观,道观的真人们都本领高强,而且心善,我们这才一路问,请真人们来了。” 林觉听到这里,差不多明白了。 在山上一个多月,也学习到了不少有关精怪鬼魂的知识。 这村中的大概不是真鬼,而是残魂。 残魂本弱,如风中烛。 武人胆大气壮,一刀砍过去,当然能搅散残魂。然而武人兴许能对付妖怪,可对付阴魂野鬼向来是乏力的,主要便在于,刀子砍不到东西。 不知不觉,又走到了山下。 远处热气升腾,像是有人放火。 但是林觉知晓,实是汤泉。 想到山下汤泉,又想到那从林中出现与他们插话的声音。 林觉后来才知晓,黟山中有很多精怪成精多年,在山神的约束下一直不敢作乱,大多只在山上潜心修行或生活,很多都觉得很无聊。他们不敢轻易与上山砍柴的樵夫搭话,怕把人吓着,或是良心过意不去,或是怕被山神治罪,遇着道人,知晓不是一般人,有话多的,便爱与他们交谈。 那位大抵也是如此。 刚想到这里,林中又出声音。 “又是你俩?” 还是那声音,一听就不像人。 正埋头赶路的村人被惊了一跳。 好在有道人们在身边,他们才面面相觑,没有仓皇逃跑。 “谁在说话?” 有人不禁小声问道。 “前辈,有缘。” 林觉只对着声音的来处拱手。 “今日换了个地方,竟然又遇上你,莫非倒也真有几分缘分?”那声音说道。 “前辈身在何处?” “何必管我身在何处?” “……” “遇见听到,便提醒你一句。听你们讲话,应是下山除妖的。古书上有记载,溪流断绝的地方,大量坟墓、狐狸、虫豸靠近聚集的地方,是死气隐藏的地方。你们说的那个地方多半也是死气隐藏之处。若真是如此,便与阴气鬼气十分相似而又有不同了,你得多多小心。” “多谢前辈。”林觉并不害怕,只是回道,“不知前辈尊姓大名?” 那边却再也没有声音响起了。 等了一下,也没有人说话。 “……” 林觉只好稍行一礼,算作是人家对自己的提醒的感谢。 随即继续下山。 渐渐知晓为什么是几个中年村人来请他们了。 此去路途遥远,若是年轻人,经验不够,多半找不清路。若是老年人,身体虚弱,又走不了这么远。这几个中年村人大抵已经是村里推出来的几个既有体力又公认有几分“本事”的人,这才能一路问过来。 也果然如他们所说,要走两天。 下山的第二天晚上—— 距离村里还有十几里路的时候,天就快要黑了,虽然有绕过村头村尾两座坟坝的路,几个村人也是壮年,仍有几分忐忑,频频回头看向林觉。 “走吧,莫怕。” 本就是来祛除这些阴气残魂的,怎么也要与它们碰上,另外挑个时间、耽误这一天没有必要,反倒可能泄了胆气。 不如就这么过去,能碰上正好。 林觉此时已经开始跟着二师兄一同学习火行法术,虽然还没完全学会,但直接将他的厌火术从“中等”提升到了“上等”。如今再吐火,已经无需从火焰中吸取火气存放,而是由体内自生火气,不仅方便了许多,也不会再喷个几口就火气耗尽了。 凭着这一手,再遇上当时路上那条狗妖,就算它不服软,林觉也多了许多和它相斗取胜的信心。 加上他也开始修习阴阳灵法,体内灵力自分阴阳,对于鬼魂吐出的阴气和害人的手段天然就有很强的抵抗力,而体内的阳气又克制阴气鬼魂。 心中自然坦然很多。 至于路上的精怪说,那可能是死气,不过死气和阴气鬼气差别也不是很大,加上身边还有三师兄,实在没什么可怕的。 再往前走,天就彻底黑了。 一轮上弦月挂在天边。 有月就有光,有光就能看路,不过村人们还是看不清,又觉得害怕,便做了两个火把点燃,走在队伍的前后。 火光照亮乡间小路。 路旁常有松柏,枝叶是火光月光都照不透的地方,黑漆漆的。常有草林乍一看像人,又有许多坟包,难免让人心生忐忑。 林觉不禁看向身边小师妹。 这小姑娘虽然已经开始修行,但其实刚刚引取灵韵入体,法术是一样不会,甚至就连吐出体内阴阳之气都是昨晚吃饭后师兄们现教她的,此时自然是有些害怕的,可是她的害怕又并不体现出来,只是一脸严肃,双眼盯着路面,目不斜视的走。 就在这时,忽听一道声音。 “嘤呜?” 只有脚步声与火把燃烧声的夜晚,这道声音显得异常清晰。 只是它却不来自于路旁、四周或别的什么地方,而是来自于众人之中。 是走在林觉前面的小狐狸。 就连林觉也有些意外。 因为这只狐狸实在乖巧,除了刚开始几天找不到他的时候,平常绝不乱叫。而到了后来,或许是因为无论林觉在哪它总能找到林觉,也或许是因为长大了些变得自信了、没有之前那么弱小无助了,便很少再叫了。 此时它不仅叫了一声,还停了下来,歪着头看向前面。 前面举火把的村人则继续往前走出几步。 就是这几步,推着火把的光往前,照出了路上突兀出现的一棵大树。 “这……” 村人连忙停下脚步,面露惧色。 盖因这棵大树就长在路上。 乡间小路哪有多宽?也就只能容一人行走而已,倘若两方都来人,便得侧身让过,可这棵树足有一人粗,刚好长在道路中间,这怎么可能呢? 哪有路会这样修? 哪有人会怎样走的? 众人纷纷看向林觉与三师兄。 “半路长树,定然有异,不过它没有对我们做什么,也可能是觉得晚上没人,偶然来此,或者在此处修行,来不及离去,我们绕过去就是。” 林觉想了想,说道。 顺便低头,与回头看他的小狐狸对视,对它点了点头,算作对它的肯定。 这小东西眼睛倒是比人好使。 于是众人便从旁边走。 这等乡间小路,旁边都是田土,既有田土,便有小径,随便就能绕过去。 可是刚走没有两步,小狐狸又叫一声。 “嘤呜~” 声音很轻很软,实是夜太安静了。 众人往前两步,借着火把的光,又见前方小径上多了一块巨石。 “!” 走在最前方的村人又是一惊,已是有些胆寒了。 林觉见状,连忙走上前去。 低头一看—— 只见这块石头大约有一丈高、半丈宽,不知多少斤重,可它只放在一条一尺多宽的田间小径上,两边都是悬空的,却没把小径压垮。 显然是不正常的。 而他也明白了,这小狐狸多半不是眼睛比他们好使,而是确有奇异。 自然,这也是山中师兄们早就下过结论的。 第47章 小川村 此时借着火光,打量着面前这块巨石,既觉得有几分诡异,可它偏又拦在这里不动,林觉一时也摸不清它的目的。 既听说过心善的精怪神灵觉得人可能会遇到危险,从而用各种办法阻拦人往前的,也听说过精怪使用变化之法与人周旋,使人疲惫,消磨人的心气使人慢慢失去胆气,之后再害人的。 不知这是哪样。 三师兄在左右环顾。 小狐狸盯着前面。 其他人则都把林觉盯着。 林觉稍作思索,走上前去:“我等赶夜路去小川村,足下为何在路上阻拦?” 语气不惧,但也不气。 话音落地,四下寂静无声。 仍旧只有火把燃烧声。 “前方小川村闹了阴鬼,我等正是前去驱除的,如果足下是害怕我们继续往前走会遇上危险,所以才在这里阻拦我们,那么请就离去吧,因为我们本身就是去找鬼的。”林觉想了想才说,又顿了一下,“这份好意我们心领,明天白天再走到这里,定然有一份香烛奉上。” 前方没有反应,巨石仍在。 甚至有一阵风吹来。 “呼……” 火把的火都朝旁边偏了偏。 “真人,要不,要不我们朝旁边绕一绕?”有村人胆怯的道。 绕到哪里去呢? 若是它不肯让,走另一条路,难道它就不会跟来了吗? 那时岂不是更被动! 林觉没有解释,也没理会,又想了想,反而当先往前跨出一步,面上逐渐带上了几分怒意: “若再不离去,我便当你是故意拦路,想害人的。 “那你可算碰上了! “实不相瞒,我等来自黟山浮丘峰,山上七种法术,我这小师妹学的正是‘齑石’之法,不知你听过没有,便是将石头打成齑粉!” 旁边小师妹听得一愣,好在愣神只在脑海中,面上并未流露出任何表情。 “至于刚才那棵大树……” 林觉说着又是一顿,抬起右手。 手中一样东西,在火把照耀下反射着亮晃晃的光,不是什么除妖的道家法器,不是别的宝贝,正是一把锋利无比的柴刀。 “我家师兄喜做木匠,我那屋里正好差一张书架一张长榻,想来那是一块好料!” 声音依旧郑重,在夜中回响。 一时之间自有一种气势,以至于这话听来既像是威胁,又像是实话实说。 众人不禁看他,又看前方巨石。 就在这时—— “篷……” 巨石炸开成一团黑烟,一下便融入黑夜中,唯有借着火光,才能见到它慢慢扩散。 “风来——” 话音落地,清风便起。 黑烟顿时被吹散了。 “走吧。” 林觉低声说了一句,便往前走,甚至接过了走在最前面的村人的火把,一人当先。 众人全都情不自禁的看向他,跟在他身后,又忍不住悄悄打量四周黑暗。 此后连走数里,那精怪都没再出现。 直到距离村庄已经很近了。 “师弟好胆气啊,师兄我都还在思索着如何让它们退去呢,没想到师弟一番对峙,便能将它们喝退。”三师兄这才开口。 “这是寻常人对付妖鬼的方式,我法术修炼没到家,只好用这些了。”林觉如实回道。 “这不见得弱于法术啊。小师妹须得好好学学你八师兄这招,以后师父老死,离了浮丘峰到了别处,与人对峙也好,对妖鬼打交道也好,都不是只能靠法术本领的。尤其是你分不清对方善恶、不是非斗不可的情况下。”三师兄说道,“何况斗法一道,你学再多法术也终究变化有限,任何法术都有所长,也有所短,除非伱样样精通,否则斗法不输最好的方式,就是不斗法,其次便是用脑。” “知道了!” 小师妹认真的说道。 不禁瞄向前方林觉。 这位小师兄会多少本领她是知道的,无非厌火呼风、木遁吐气,也都不算高深,其实刚才她也在思索,不知该如何应付这只突然出现的精怪。 尤其是在他们对这精怪一无所知、甚至连这是一只精怪还是两只都分不清的情况下,也不知这些法术有没有用。 谁能想到,师兄竟然一样法术都没用,仅靠气势和虚构出来的她根本还没开始学的“齑石”,就喝退了对方。 小师妹认真思索,暗自记住。 “须知道行是道行,修为是修为,本领又是本领。道行是你修的法力,修为是你积的德行、养的心性,你苦练的法术神通才是本领。这世间没有道行更高就受人敬重的道理,也没有道行更高斗法就能赢的说法,那些深山中潜心修养金丹的前辈,大多都不擅长斗法。 “法术偏又相生相克,难有常胜将军。像你学的齑石,等你学成之后,再遇到一块石头成的精怪,仗着天生坚实、少有道人奈何得了它,可就算它比你道行高几倍,也很难扛得住你几巴掌。 “反之若你学习类如呼风、纸人这种法术,就是道行再高,也难以奈何一块寻常顽石。 “……” 三师兄一边走一边说道。 真像是来教他们的。 只是走着走着,说着说着,他又掏出酒壶来喝一口,好在酒性很淡,便也当喝来耍了。 很快便接近了小川村。 “快到了。” 一个村人举着火把,辨认着旁边竹林,随即声音有些颤抖的说: “过了这个竹林,就是村头的坟坝了,要是想白天再去,可以从堰塘那里绕过去。以前刚开始的时候,我们傍晚都这么走。现在堰塘那边傍晚我们也不敢走了,根本不敢出门。好在要比这边好些。” 林觉伸长脖子往前面看。 这是一条弯曲的小路,竹林不大,刚好挡在了前面,黑夜中是什么也看不见。 “离得有多远?” “要走个两三百步。” “那先过竹林看看吧。” 林觉自知道行微薄,法术也初学,能在路上就把这些阴气残魂燎干净自然是好,不过也多少警惕一些。 于是举着火把,慢慢往前走去。 倒也不算当先,起码他的小狐狸就走在他前面一点点。 “嘤呜?” 小狐狸又叫了一声,停步回头看他。 与此同时,林觉也听到一些动静。 小心的再往前挪出几步,忽然看见前方也有十几点火光,其中四五点是橙黄色的火把,又有一些淡绿色的磷火,互相交织照亮夜空。明明是夏日晚上却还飘着有雾,树林之间清晰可见雾的流转痕迹,又隐约可见一些不真实的影子在雾中晃荡。 有人的喊声骂声隐隐传来。 “俗话说,鬼也不轻易闯阳宅,你们这些东西胆子倒是越来越大了,竟敢跑到我家里来了!还都是以前的乡亲呢,我呸! “吃老子一箭!” 有道微小的火光在夜中一闪而逝。 随即连着几道,在林中交错。 那些雾中飘散的影子一下就散了,甚至于就连这雾都好似薄了许多。 “再敢到我家里面来,吓到我家老母,我就先请来好友,将你们掘地三尺,再搬来柴垛,将这整個林子都烧个一干二净!” 话语中有几分愤怒,又有几分豪气。 林觉一时只想到了那位罗僧。 见此情形,哪里还有什么好观察的,便连忙打着火把走上前去。 林中站着七八个人,都是青壮年男子,有三四个穿着黑衣,佩刀拿弓,其它几个则像是村里的人,拿着锄头柴刀之类的。 见到林觉一行,他们一阵警惕。 “谁?” 甚至有弓箭对准了过来。 “是我!张大!我们回来了!”有个村人连忙高声喊道,“请来了浮丘观三位真人。” “哦……” 弓箭这才被放下。 两团火把聚拢在一起。 林中领头的是个二十多岁的男子,也是穿着黑衣,拿着弓箭,原先怒气冲冲,见到一行人,倒是都十分客气。 “三叔怎么走夜路回来?哎呀!真请来了浮丘观的真人!” “三位真人可都是有真本事的,我们回来的路上便遇到了妖怪拦路,真人几句话就把它们吓跑了!” “可是当真?那便请真人们快看一看!这地方就是我们村中闹鬼的坟坝之一,如何驱鬼?这些鬼越来越猖獗,竟敢跑到人的家里去了!” 众多火把一低,照亮前方地面。 林觉不由低头看去。 这是一片杨树林。 稀稀疏疏的树林,笔直的树干,中间有着不少简陋的坟包,又有火烧过的痕迹。明显看见地面往下陷下去一截,有地方能看到地里的木板,有地方能看到杨树露出来的树根,或是黑漆漆的深洞。 “张大,不是说等我们从黟山和齐云山请真人来吗,你怎么又请人来这里和鬼斗了?” “那有什么办法?不是说了吗?昨天晚上,有鬼竟然跑到我家里去了,站在我老母的窗前,把她老人家几乎吓了个半死!我还在山上呢,村里的王二哥大清早跑过来,我险些以为我要回来奔丧了!好险我娘没被吓死,但也现在都没缓过来,这事换了你,你能忍住?” 说着他甚至走上前去,踢着地上石头,踢入前面陷下的地坑中。 那个村人没有说话了。 他当然是能忍住的,他又没有张大这般本事,又没有这些同样身强力壮练武数年、喊一声就能一起来帮忙的好友。 只是冲冠一怒,能为老母夜冲坟坝,与阴鬼对骂,也算有些气概了。 任谁也说不了什么质疑的话。 “可这地怎么陷了呢?” “今天下午,我搬了柴来,在这里放了把火,想把它们烧个干净,烧着烧着地就塌了。没想到居然没奈何得了它们,晚上竟然照样出来,出来也好,这次我把箭头换成了带火的……” 说没说完,四周忽然又起黑影。 就像是被他的话激怒了一样,那些刚被他们用火箭射散的黑影忽的又聚了起来,在四周飘荡,甚至朝着他们猛冲过来。 “又来? “来得好!” 张大竟是一点不惧,挥拳就上。 鬼本虚无,按理来说,寻常人和刀剑是砍不到它们的。可人有血气阳气,有人还有煞气,血气旺盛,煞气浓重,却是可以冲击、伤害到鬼的。 可他还没碰到鬼,便听一道火焰炸响。 “篷……” 火焰在林中炸开,冲向四周。 前方一个大半圆范围内,鬼影几乎被一把燎了个干净。 林觉回头一看。 后方也有三四道鬼影,被小师妹口吐阳气冲散两三道,剩余一道,居然是那小狐狸崽子冲上去,像能碰到鬼影一样,笨拙的与之撕咬打斗,口中发出小声又听着颇有些凶狠的呜咽声。 应付得也算是轻松。 可是这时,地下忽有黑影闪过。 黑影实在难以察觉,在火光中才能看到,自地下而出,像是鬼魂一样,正冲向前面的张大。 “狗东西!” 张大是练过武的,反应也很快,哪怕本来在面对那些鬼影,却也留意到了这道突然袭来的黑影,立马就要躲避和格挡,甚至想寻机反击。 可惜这黑影速度太快,而他手上拿的是弓箭,没有提刀,虽把弓箭往前推,却有一道空隙。 黑影刚好钻过去。 “啊!” 一声惨叫,黑影远遁,没入夜中。 再看张大,胸前已多几道抓痕。 第48章 撒豆成兵(求月票) 小川村也有一间祠堂。 是张家祠堂,名曰涌泉堂。 相比起舒村的祠堂,这间祠堂就要简陋多了,更别说比横村汪家的祠堂,怕是就连汪家的普通分支祠也比不过。 不过这却是小川村张家祖宗宿眠之地,他们认为祖宗有灵,能保佑后人,于是在张大受伤之后,村人们怕吓到他家老母,不便把他抬回他家,第一想法便是抬到这间祠堂中来。 却没想到这里早有别人了。 也是两个年轻的道人,看身上道袍与头上冠巾,像是师父说的符箓派,一个二十多岁的样子,另一个看着只有十几岁。 见到一行人仓皇走进来,连忙问道: “这是怎么了?” “被阴鬼伤到了。” “三位道友是……” “黟山,浮丘观,贫道李妙临。”三师兄站了出来,“这是我家师弟师妹,随村人来除妖的。” “齐云山,玄天观,青玄。”那名二十多岁的道人站出来,“这是我师弟,叫马存束,也是村人求上门来,师父便让我们下山历练的。” “先别说这些!” 几位村人慌乱的将张大扶着坐下。 火把照得祠堂通亮,早已褪色的先祖画像颇为心疼的盯着下方。 只见张大胸前衣裳已被撕裂,被鲜血染红大片,掀开衣裳,又是触目惊心的三道伤痕,排列十分整齐。 “被什么伤的?” 那名叫做青玄的齐云山道人问道。 “似乎是只鸟?” 三师兄皱眉说道,也不太确定。 三师兄主修“豆兵”之法,算是传说中撒豆成兵的简化版,这门法术可能擅长行军打仗、守城陷地,也可能擅长斗法,却不擅长对付阴鬼,加上当时张大自行走到了前面去,又主动冲向阴鬼,哪怕修道高人也难以反应过来。 黑夜与那东西融为一体,仓促之间,只能大概看清样貌。 “鸟?” 青玄道长弯腰细看伤口。 “居士便是方才路上张居士所说,那位带人去打鬼的壮士吧?太鲁莽了太鲁莽了!既然叫了村中人来请我们,为何不等我们来呢?” 听起来这二位道长也是天黑才到。 “实在忍不了……也怪我太大意了,没想到里头还藏着这东西!”张大小声的说道,神情倒是清醒,“没什么大碍吧?” “伤口倒不是很深,以居士的体魄,好好养该是能扛过的。不过若是被阴物所伤,很可能留下阴气鬼气,那就难说了。”青玄道长说道。 “是死气。”三师兄说道。 “死气?” 青玄道长神情一凝。 随即立马从怀中摸出几道符箓,选出一道,手指并作剑指,将符箓夹着,口中念念有词,晃动几下,篷然一声,符箓立马燃成火焰。 “疾!” 应声将火焰按在了张大胸口。 “嗤……” 火光映照下,明显有黑烟升起。 “贫道这道符箓能请来清灵之气,应当可以暂时将死气压下,等到白天,可以让人去请我玄天观中的师长来医治。”青玄道长说道。 三师兄凑过去,也吐一口气。 “贫道修阴阳灵法,这口纯净的阴阳灵韵,也有些许压制作用。”三师兄说道,“我家师弟也擅医术,能去死气。” “便看哪家离得近了。” “离齐云山近些。” 有個经验丰富些的村人说。 如此才算松了一口气。 林觉开始打量着这两名道人。 没办法,他们来自齐云山,而自己离村寻仙求道时,最先想去的便是齐云山。 看来小川村的人不止去黟山寻了浮丘观,也去求了名气最大的齐云山玄天观,只是据他们的口风,很可能他们当时对自己能从玄天观将道长请过来这件事并不抱希望,结果齐云山的人竟真的来了。 看着也是一位师兄带一师弟。 从方才的事中能看出,齐云山的道长会的本领一点不弱,只是似乎都在符箓中,而他自身没有凭肉眼分辨伤口中有没有阴气鬼气的本领。 只能靠经验猜测。 “正常飞鸟哪怕得道成精,也不会携带死气,若真是以死气修习某种本领,怕也不会只抓他一爪了。多半是与死气共生的某种妖邪,变化成鸟或者本身就是类似鸟的样子。”青玄道长思索着道,果真有着丰富的除妖捉鬼经验。 “很有可能。”三师兄也说道,“不知是此地的死气孕育了它,还是它带来了此地的死气,看今天这样子,它本身还没有成气候,正在修行,结果被张大给逼了出来,多半也是因此怨恨它。” 说到这里,他不禁转头看向外面。 外面正是浓浓的夜。 “若它知晓我们来除它,不能在那里修行了,今夜恐怕会出祸端。” “道友所言在理。” “若非伤人撒气,接着离去,便是杀掉我们,然后继续在此地修行。”三师兄神态平静,一点没有平常的酒意。 然而这句话却将祠堂内的村人还有青玄道长身边的小道士吓得不轻。 “既然如此,便商讨一下如何祛除此地阴气死气、除了这妖邪吧。”青玄道长倒是神态平静,行礼说道,“还望道友与贫道二人一同出力。” “为民除害,不讲那些。” 原本说得好好的、让林觉做主的三师兄在看到那只怪鸟之后,便正经了起来。 “实不相瞒,贫道下山之前,已经请示了观中神君,不过当时只以为是些阴气与残魂,因此没有郑重对待。”青玄道长不禁为难的说,“带的符箓也多是些护体的、震慑阴鬼残魂的。” “这也正常,我们也以为只是些阴气残魂,不然也不会是我带师弟师妹来。”三师兄说着叹息,“这世道是越来越乱了,以前哪有这种事。” “是啊……” “青玄道友可有什么好的办法祛除此地死气?” “只好等到明天开坛,请示神君,借取神君麾下雷将的神力了。” 便是今夜没有办法的意思了。 三师兄点了点头,也没多说:“既然如此,今夜之事,就交给我们了!” “多谢道友!” “何必这样说呢?你我各有所长,便各司其职,明日再麻烦道友。”三师兄同样与之回礼。 林觉与小师妹亦是跟着行礼。 如此看来,这齐云山似乎也很正派。 想想也是,符箓派修士供奉神灵,但是最终目的其实是自己也授箓,死后羽化升天、位列仙班,所以供神之时,也要修自己的品性德行。 “容我想想……” 火把照得祠堂通明,三师兄踱步思索。 想了一下,想不出好的办法。 转头看向自家小师弟。 觉得这个师弟是聪明的。 “这东西被逼出来第一时间,拼着风险也要伤了张大,定是怨恨他搅扰了自己修行,或者是被他咒骂得狠了。怕是个记仇的。”林觉虽然才在浮丘观修道没有多久,却也有一些与妖精鬼怪打交道的经验,“若我们去村中,它可能会来这里找张大,若我们守在这里,它可能在村中生事!” “那怎么办呢?” “怕得分两路。” “好极了!我也这么想!”三师兄一拍掌说,“问题不大,我去外面找它,你们守在这里,如何?” “你一个人?” 林觉一下睁大了眼睛。 不仅是他,祠堂中所有人都感到意外,不由看向三师兄。 “莫管我,你们行吗?” “我自不怕。” 林觉也是神情凛然。 “那就得了!” 三师兄从腰间解下一个布袋,借着众多火把的光,挑选出几个豆子,往地上一丢。 “去!” 豆子离手便长,落地成人。 一瞬之间,竟化作几个模样造型都不同的甲士。 两个膀大腰圆,身披盔甲,手执长戈。两个身材矮壮,同样穿着盔甲,一手拿圆盾,一手拿长刀,还有四个看着要更高些,手拿一把强弓,腰间竟挂着一个装满雕翎箭的箭袋。 林觉不禁呆了下。 不止是他,齐云山的二人也是一惊,几个村人更是如见神迹。 “撒豆成兵!” 齐云山的道士惊呼出声。 “不算传说中的那个。”三师兄说着看向林觉,“别太惊讶,还有更妙的!我这甲士还能借调,这便留两个弓箭手给你!你说话简单一些,他们就能够听懂,不可说复杂了!” 说完指着两个弓箭手,又指着林觉: “二位好汉!请听他的!” “嗤嗤……” 两个弓箭手立马转身迈步,踏着沉重的步伐,身上盔甲摩擦,走到林觉面前站定,直直盯着他。 “是不是后悔跟着二师兄学炼丹了?那玩意儿有什么好玩的!” “三师兄正经些……” “哈哈!那便一切小心!” “师兄也请小心。” “得……” 三师兄拿出自己的酒壶,晃荡了下,见里头还有半壶果酒,便满意一笑,迈着步子就往外头走。 “邪物!爷爷来请伱喝酒!” 几步就走出了祠堂,离开了火光的范围,林觉到了祠堂门口送他,隐隐听他念道: “天地茫茫,此地英灵听我令!灵光如洗,照破万古黑暗境!妖鬼来兮,勿匿形影避光明!阴阳三界,吾咒一出现尔形!” 又见他洒出几颗豆子,化作甲士与他随行,队伍越来越大,盔甲碰撞,脚步沉重。 林觉又惊讶又担忧。 到了现在他已听说过,因为当年师祖活得长,死得晚,所以师父接过浮丘观的时候年纪已经比较大了。当了观主才能收徒,所以几位师兄其实在山上修道的时间都不算特别长,大师兄到山上都才十多年,二师兄三师兄最多十年。 所以很多师兄道行都不算很高。 只是他在和仙源观忘机子道人的交谈中大概猜到,观中还有一门本领,应是只传给大徒弟的,这门本领可以帮浮丘观挑中天赋好的弟子。 忘机子对此一直很酸。 却没想到,这位三师兄竟有如此本领,又有如此胆气。 林觉收回目光,看向身边两个弓箭手,见他们身上隐隐有木料质感,而盔甲又泛着金属光泽,不知是怎么做出来的,加上身材魁梧有力,踏着步子也觉得扎实而沉重,看起来给人一种莫名的安全感。 怕不是比朝中精兵更厉害些? 心中实在觉得奇妙,便指着小师妹,又想了想三师兄的措辞,对他们说了句: “二位好汉!站她两边!” “嗤嗤……” 两个豆兵立马迈步,来到小师妹左右两旁,严阵以待。 法术真是奇妙极了。 第49章 小师妹×2 村人们关上了祠堂大门。 只是木门早已腐朽,处处是缝隙。 “几位道长……” 祠堂中的村人既害怕又无措,目光不断的在林觉二人和青玄道长二人身上流转,最终不知是觉得和林觉二人一路走来要更熟悉一些,还是从刚才的对话中听出在今晚林觉二人要更可靠一些,于是目光还是落到了林觉身上。 师妹举着火把,为他照明。 两名披甲执弓的兵士看着十分威武,脸上涂着鲜艳的油彩,像是庙里神灵两旁的护法。 “几位莫怕,我们这里人多,小心一些,不会有什么事的,只等我家师兄除妖回来就是。”林觉安慰着说道,“不过也委屈几位,今晚就在这祠堂中挺一晚吧,莫要回家了,否则怕在回家的路上遇到不测。” “是是是……” 时间一点点过去,外头好像什么动静也没有。 这样似乎很好,起码说明三师兄没有遇险,又似乎不太妙,可能三师兄没有找到它们。 忽然之间,外头有了脚步声。 “有人来了?” 林觉刚想说是不是三师兄回来了,却在这脚步声中听到一点哭诉哀嚎声。 “哎呀我的儿啊……” 祠堂中的村人都被吓到了,又有人觉得声音有些熟悉。 林觉提着柴刀走到祠堂门口,手指已将哨棍握得死死的,一口火气也提到了喉咙口。 小师妹自然握着火把,为他照明。 二人对视一眼,却见哪怕是小师妹,也像是憋了一口气亟待吐出的样子。 这小姑娘倒是意外的可靠。 林觉如此想着,又见那名青玄道长也拿了一柄木剑,站在旁边,几人目光对视,随即各自从门板中找了一条缝隙,往外看去。 只见外面昏昏暗暗,唯有月光,月光中两道身影跌跌撞撞的走来。 林觉不由越发警惕。 直到走近,这才发现,竟是一个小姑娘和一个老妇人。 “嘭嘭嘭……” 两人敲响了祠堂的门。 “我的儿啊……” 老妇人一边敲一边哭喊着。 林觉正在警惕,青玄道长却是一愣。 “你们怎么来这里了?” 语气像是认识这二人一样。 林觉不由疑惑的看向青玄道长。 “似乎是张大家的老母和他妹子。”青玄道长也没确定,“今天我们来的时候,先到了他家,见过他家老母和妹子。当时张大已经出去了。他们本来想留我们在他家住的,不过我们来了祠堂。” 身后村人听清声音,也连忙围过来。 “他们怎么来了?” “外面有鬼怪啊!” “快快开门!” 众多村人你一句我一句的说道。 “我的儿啊!道长!青玄道长!快开门啊!我儿是不是伤到了?”老妇人声音悲伤,连连喊道,“我梦见我儿被村头那些鬼吃了!” “大嫂嫂你怎么深更半夜跑这里来了?”有村人不禁喊道,“外头危险啊!” “我来寻我儿啊!我儿怎么样了?我儿呢?可在这里?”老妇人话都说不清了,可话语中的着急却令人动容。 “哎呀……” 村人不禁都看向林觉和青玄道长。 就连坐在祠堂椅子上、刚被包扎好的张大也听出自己母亲的声音,着急得差点坐起来: “可是我母亲来了?” “别着急。”林觉按住门板,回头看了一眼村里的人,又看了一眼张大,随即对门外问道,“你儿叫什么?” “我儿在里面?可是在里面?我听见我儿的声音了!” “老夫人请先说,你儿叫什么?” “我儿如何了?” “叫张龄!”反倒是搀扶着老妇人的小姑娘被急坏了,开口说道,“我家兄长姓张名龄,字寿长!” “你家兄长在哪里当差?” “我儿啊……” “我家兄长不在哪里当差!在县里习武!” 还是那名小姑娘回答,而那老妇人早已神魂不清,也根本不听人话,只知道呼唤关心他儿。 林觉稍稍松了口气。 村人听出他的意思,有机灵的,也帮着问道:“伱家过世的老爷子叫什么名字?” “我儿还活着吗……” “祖父在我出生前就去世了,我记不清,好像听母亲说过,叫张华……”小姑娘听自家老母越是呼唤得急促,就越紧张。 “对的。” 那名发问的村人说道。 这下才松了口气。 于是打开木板。 说来这门板早已腐朽,若真有精怪来侵扰,其实也挡不住什么,甚至最大的空隙完全够今天那只怪鸟钻进来。 老妇人被小姑娘搀扶着,跌跌撞撞的走进来,一边走一边哭喊。 刚跨进门槛,小姑娘看见门口三人,顿时一惊,老妇人则像是看不清,只能看到一支火把发出的亮光,于是脚步也顿了下,眯着眼睛看过来。 随即又看向祠堂里头。 张大已然扶着椅子站起,老妇人倒是看得清自己儿子,立马在小姑娘搀扶下,跌跌撞撞的走向张大。 “我儿啊!你还活着!活着就好!叫你不要去不要去,你也不听,为娘做梦都梦到你被鬼吃了……” “娘……” 母子互相担忧,自是情深意切。 “你们怎么来了这里?”青玄道长开口问道。 “今日大哥出去,母亲便担忧得很,尤其是大哥迟迟没有回来。好不容易我哄着她睡着,她忽然又惊醒,说梦见大哥被鬼吃了。刚巧我、我没有管住自己的嘴,说好像听见一声像是大哥的惨叫,母亲一听,又见大哥还没回来,就执意要来祠堂找两位道长。”小姑娘的条理还算清晰,“我说这路上有鬼,她也不怕,我拗不过,只好搀着她来。” 众人听着这话,一时情绪复杂。 有人感慨母子连心,儿子受了伤,母亲在梦中居然也会有所感应。有人感慨母子情深,哪怕是路上有鬼,能吓退多数人,又如何能够阻挡呢? 林觉则是眼光闪烁。 心中不禁生疑,是阴邪不敢进祠堂,却又怨恨张大,因此托梦于张母,将之叫醒,再利用这份母亲深情,想把张大带走。 瞄一眼青玄道长。 似乎他也这么想。 与此同时,旁边母子二人早已执手。 “儿啊你还好吗?” “我没事……” “你都被伤着了还没事!伤得如何?重不重?怎么伤着的?” “一点小伤而已。” “哎呀流这么多血!”张母又被吓到,十分心疼,简直是老泪纵横,“就这么包一下怎么能行?快快随为娘回去,擦些创药,明天请郎中。” 林觉一听,顿时警惕起来。 “老夫人!今夜就在这里吧,那妖怪怕已经记挂上了张大,不能离去!” “这怎么行?在这里流血都要流死!” “娘,你听小道长的吧。” “这么小的道士!能懂什么?” “娘,我不回去。” “你不回去算了,为娘回去把金疮药给你拿过来。”张母说道。 “老夫人,若外面真有妖邪,便是想置张大于死地。如果你独自出去,没有带上张大,很可能那妖邪会对你下手,借此把张大骗出去。” “哎呀……” 众人一时僵持住了。 林觉眼神一低—— 自家小狐狸乖巧的蹲坐在他身边,却一直歪着脑袋,将这老夫人盯着,似乎极其疑惑。 “娘你别犟了!”旁边的小姑娘也不禁说道,不知是心疼兄长还是被鬼怪吓到了,已经哭了起来,“就听道长们的吧!” 听多个人说话的时候,循着声音看向说话的人是正常的反应,更何况这小姑娘哭得梨花带雨,几乎所有人都下意识转头,看向这小姑娘。 却没看见,老夫人已抬起了手。 手掌瞬间变成了锋利的鸟爪。 “儿啊……” 鸟爪闪着寒光,出其不意,一下抓向张大的喉咙。 这個时候,什么法术都来不及。 来得及的,唯有一柄柴刀。 “刷……” 一柄柴刀砍在了“张母”的鸟爪上,使得她的爪子一偏,抓到了张大的脸上。 众人根本没反应过来,应声转头看向张母,见状皆是大惊。 即便是练武的张大也对自家母亲毫无戒心,被“自家老母”在脸上抓出三道血痕。 “噗……” 身边一声轻响,炸开黑烟。 众人再度转头,却见那“小姑娘”已经化作一只带着黑烟、眼中闪烁幽绿光泽的大鸟,扑扇着翅膀往外飞去了。 “噗……” 又是一声轻响。 张家老母也化作同样的一只大鸟,同样扇着翅膀,艰难飞起,往外飞去。 “别放走他们! “两位好汉!射鸟!” 众人反应过来,顿时各施本领。 木剑刚刚刺来,柴刀便又劈下,擦着怪鸟的身体带走几缕黑烟。 师妹口吐阳气,惊得它们仓皇避开。 冲出的火焰则把它们逼入屋顶。 又有弓箭射穿火光,要么哆哆哆的嵌入房梁上,要么便射破瓦片叮当响,冲入夜空中。 锄头扁担在天上乱晃。 还有小狐狸跳起人膝盖高,隔鸟一丈远,伸出爪子想往上抓。 一时祠堂中乱作一团。 慌乱也是好事,来不及思考和惧怕,只由得血气上涌,像是会随人数而汇聚一样。怒气也是这般,在众多咒骂中沸腾,哪怕是寻常村人,面对这会变化又诡计多端的妖怪,也什么都不顾了,只一边骂着一边使劲往上招呼。 这怪鸟速度却很快,加上能飞,避过了许多攻击。 一只怪鸟找了个空隙,顿时钻出了祠堂。 而那只被林觉砍了一刀的怪鸟则是变得笨拙,又连着被几箭擦肩而过、被火焰燎到,已经几乎飞不动了,只得落到房梁上,借房梁躲避。 “儿啊…… “你在为娘头上撒尿,咒骂,还坏为娘的修行,为娘死也不饶你……” 沙哑的妇人声音在头上响起。 林觉则是当做没听见,已经堵住了房门的空隙。 两位弓箭手继续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到祠堂墙边,寻找角度,搭箭,弯弓,瞄准房梁上的大鸟。 “倏……” 一道箭矢射出。 却见那大鸟突然炸开成烟,几乎遮蔽了整个祠堂,不仅腥臭难闻,而且使得火把都受到压制一暗,一阵昏暗。 “风……” “篷……” 祠堂中风火交织,消弭黑烟。 火把重新亮了起来。 好消息是,房梁上已经没有那大鸟的踪迹了,坏消息是,祠堂中有了两个小师妹,都愣愣的盯着林觉。 “那怪鸟呢?” “谁?你是谁?” “你是谁?” “师兄,这怎么回事?” 两个小师妹,同样的服饰,同样白净清秀的脸颊,同样郑重又呆滞的神情语气,同样灵动的眼珠子。 “……” 林觉皱眉看着,却也叹气,说了一句:“足下实在是选错人了。” 两个师妹一时都没有说话。 这倒确实—— 无论以这小师妹的性格还是她的聪慧,都不会在此时说出“师兄,我是真的”或者“师兄杀了她”这种话来。 “师妹,吐一口纯阳之气。” “师兄,我的气吐完了。” “师兄,我的气吐完了。”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声音也一样。 “咦?” 林觉倒是意外了下。 随即他张口一吸,以两口纯阳之气,分别吐在两名师妹身上。 然而却都没有反应。 这倒有趣了一点。 只是仍是垂死挣扎罢了。 第50章 莫思身外无穷事(求月票) 两个小师妹站在林觉前方,一左一右,中间隔了一段空隙,又各有一名弓箭手拉好了弓矢等着她们。 两个小师妹都是一脸郑重。 “我问,你们答。” 林觉提着朴刀对她们说。 两个小师妹沉默而又严肃。 “师父叫什么名字?” “何仙羽!” “何仙羽!” 两個小师妹同时说着,听见对方声音,同时转头,对视一眼。 “云鹤道人!” “云鹤道人!” 又是几乎同时说道,语气都一样。 “咦?” 林觉觉得有些奇异,思索着原因,不过嘴上也没停:“我们在哪遇见?” “半路上!” “半路上!” 两个小师妹互相对视一眼,同时补充: “榔头山下!” “榔头山下!” 再次对视一眼,两个小师妹都深深皱眉,神情越发严肃。 “喝了千日酒!” “喝了千日酒!” “别同时说话,分开回答。下一个问题左边的答,第二个问题,右边的答。”林觉思索着说道,“千日酒是哪里来的?” 两个小师妹却都同时大惊。 “师兄我分不清左右!” “师兄我分不清左右!” “那就我指哪个,哪个回答。”林觉无奈的说,“要是分不清楚,便把你们两个绑起来,等三师兄回来,或者天亮。” “好!” “好!” 林觉指着左边:“这个先答!” “山君!” 林觉又指右边:“后来遇到了谁?” “狼妖!” 林觉顿时将眉头皱得更紧了。 两个小师妹也都沉默下来,随即都露出思索之色,接着又同时抬头。 “师兄,它知道我们在想什么。” “师兄,它知道我们在想什么。” “你再问。” “你再问。” “你问的时候脑子里不要想答案。” “你问的时候脑子里不要想答案。” “聪明!”林觉想要对着师妹点头,又不知道哪个是真的,只好收回,随即指着左边,迅速想了一个问题问出去,“五师兄叫什么?” 刚一问完,立马静心凝神,摒弃杂念。 换做寻常人或许很难,哪怕是初入修行的人也不容易,不过林觉很早就开始修习养气法,对他来说倒是简单。 “荆杞。” 左边的师妹认真答道。 刚一说完,她便低下了头,闭上眼睛,聪明的采取了疯狂胡思乱想的办法,来阻止自己的想法。 “七师兄呢?” 林觉又指向右边的小师妹。 “女子不能当官但是可以修道成仙女子必须嫁人但是当了女道士就不用等我以后修成神仙学会齑石谁也不敢把我丢进河里……”右边的小师妹嘴巴一阵蠕动,以清细的声音和极快的速度碎碎念,只是念着念着,她也逐渐发现不对,声音越来越低,几乎是靠惯性念下去。 “我也不用天天被叫着去干活我想干活就干活……我也……不用……被……卖……” 直到彻底念不下去了。 “篷!” 这只小师妹陡然变化成怪鸟,身上看不出什么伤势,唯有被林觉喷了一口纯阳之气的地方有一团赤红。 “倏……” 一支箭矢射了出去,直接将它穿透。 又有一口火焰喷吐而来。 “嘎!!” 尖利的惨叫声中,散开一阵黑烟与腥臭,这只怪鸟逐渐化为灰飞,消散无影。 林觉挥了挥手,招来清风。 腥臭也被吹出了祠堂。 众人惊犹未定,仍未缓过神来。 林觉则是看向小师妹,皱着眉头:“师妹,伱刚才脑子里在默想些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 小师妹比他矮一些,却是仰着头,面色如常的和他对视,一言不发。 林觉闻言就不问了。 又过了一会儿,三师兄回来了。 林觉还怀疑他是那大鸟变的,好在如今知晓了那大鸟会变化,又知道了它的路数,分辨起来就很容易了。三师兄外出显然也遇到了那大鸟,碰撞之下应该也是被它骗过,林觉刚一试探,他就立马会意。 “大师兄喜欢做什么?” “他?农民一个!自是挖土种地!” 这句话一出,凭这语气,便知晓了,这个三师兄是真的。 “师兄快快进来。” “我看你们这里又是火光又是喊叫的,就知道大概它是回来找你们了。”三师兄说道,“你们这里遇到几只?” “两只,杀了一只,跑了一只。” “没想到这里竟有三只这种怪鸟。” “三只?” “一只把我引走,两只回来找你们,我把那只除掉之后,回来刚好碰上从你们这里跑出去的那只,顺便又宰了。”三师兄随意说道,“这东西果然是还没成气候,只是奸诈狡猾,其实不算厉害。若是早有预料,聪明警惕一些,寻常人也能斗过它。” “我们就是被它骗了。” “谁又不是呢?” 三师兄说着走去看张大的伤势。 这人可伤得重了。 除了胸口的伤,脸上也被抓烂,被布条缠住,不知道还能不能治好,可他倒是条汉子,如此也撑着,口中不断喊着娘亲。 三师兄没有办法,只好又去他家看了一趟,发现他家几口人都好好的,回来告知他,他这才放下了心,闭着眼睛不说话了。 “唉……” 三师兄看向林觉二人,叹了口气:“妖鬼害人啊!以前哪有这么多事?如今世道越来越乱,你们早些看清这点,以后下山了也好过些!” “知道了。” “知道。” 随即众人重新关上祠堂的门,便各自坐下来,逐渐犯困。 唯有狐狸性子活泼,不想睡觉,在祠堂里乱跑,时不时在那大鸟消散之地深深吸气,像是要记住或追寻它的味道,累了便跑回林觉身边趴着。 …… 次日清早,雾笼山村。 早有人家把门开。 村中街巷脚步匆匆。 村人们惊魂未定,连忙回家,几个黑衣武人则是将张大抬回他家,又有人带了清玄道长的信物,骑马去请齐云山的道人。 青玄道人二人也醒了,此时带了许多法器前往村口树林。 林觉三人相对轻松,跟在他们后面。 穿过村子,不禁四下环顾。 昨晚没有看清,直到今天,才是见到这座小川村的样子。 在林觉看来,此地的村落大概可以分为三种:一种是横村这种名儒大士创建的村庄,聚族而居,传承数百年,有的甚至子孙还在朝中为官;一种是舒村这种有很多商贩的村庄,虽不显赫,却共同行商,也算富裕;还有的便是很普通的农户村庄了,村中可能不止一族,大多贫困。 小川村便是第三种。 这里的房舍更小更旧也更破,很多既没有白墙,也没有青瓦,是黄泥墙茅草屋,本就不富裕,又遭天灾与妖鬼,村中破旧,连人气都有些淡。 许多人清早开门出来,却也只是坐在门口,看着他们走过,也只是默默的看着,仿佛没有力气出声。 “百姓苦哦,过一些年,怕是还要更苦。”三师兄见那些村人都离自己远了,随口感叹一声,接着瞄向两个师弟师妹,“残魂都燎干净了,就等齐云山的道友们摆了香案、开了神坛,请来神灵之力,荡涤阴气死气,此事就算完了。师弟师妹,也莫要继续忧心了。” 没等二人回应,他便自顾自的说: “贫道今年三十,比你们多活几年,这种事情其实并不少见,你看见了,能助就助,想帮就帮,否则就当没有看见。却是无论如何,也莫要因这些事情而影响了自己的心境。 “想那么多,既于解事无益,也与修行无益,要我说来,不如饮酒。 “莫思身外无穷事,且尽生前有限杯。 “……” 林觉点点头,自是明白的。 这是将理性和感性分开。 不过若有那么容易,哪里还有修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