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开排 清光绪十二年春 四月的长白山,积雪早已融化,桃花水顺着沟沟岔岔汇聚起来,流到了江湾中。 江湾里堆积了一冬的木头,已经穿扎成一张张木排。 只等放排人聚齐了,便可顺水而下,沿着鸭绿江,一路放到安东城去,换成白花花的银子。 寡妇山下的卡拉密江湾,十来副木排依序停靠在江边,最前面的头排上竖着一面红旗,旗上书写着“钱修成老排”几个黑色大字。 木把们做饭的炊烟,像云雾一样在江面上氤氲升腾,在薄寒轻暖的初春时节,带给人丝丝暖意。 早饭过后,雾散天晴,钱修成大柜的十副老排,也到了开排的时候。 “各位,大柜在南海有事不能赶过来,委托我代为主持今天的开排仪式。” 二柜李永福,站在江边,面对着一众排伙子朗声说道。 “良辰吉时已到,给水王爷老把头上供奉。摆猪头、点香、倒酒。 愣虎儿,去把鞭炮点着了。”李永福一挥手,示意众人动手干活。 被点名的愣虎儿,是个年纪在十六七岁的小伙子,身材魁梧,五官端正,浓眉大眼的透着机灵劲儿。 见那边头棹将猪头摆上了供桌,点燃三炷香插好,这边愣虎立即将一挂鞭炮点燃了。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红色纸屑飞舞,刺鼻的火药味儿顿时弥漫在整个儿江湾。 外号“水老鸹”的头棹刘东山,带领着全体排伙子,跪在了供桌前,磕头许愿。 “水王爷,老把头,求你保佑俺们吧。保佑俺们这一季放排顺顺当当的,平平安安到安东。 等俺们回来,一定好好报答供奉你。” 排伙子们也跟着头棹一起,大声许愿。“水王爷,老把头,保佑俺们吧。” “愣虎儿,杀鸡。”二柜吆喝一声儿。 愣虎答应一声儿,拎起供桌上捆着翅膀和腿的大公鸡,左手握住鸡头,露出脖子,右手执刀。 只见他手起刀落,便割断了鸡脖子上的血管,将鸡血滴入酒碗之中。 愣虎随手将公鸡扔到一旁,端起酒碗,先递给头棹刘东山。 头棹喝一口,接着二棹、边棹、排伙子、江驴子,众人依次喝了鸡血同心酒。 祭排仪式结束,头棹和排伙子、江驴子们,众人身穿麻衣麻裤,头戴斗笠,身披蓑衣,脚下穿着靰鞡鞋,朝着江边木排走去。 排伙子的亲友、“打扮人的”、附近村子看热闹的,众人纷纷跟着上前,有的哭有的喊,各种不舍。 不知道谁家的狗,也跟在人群后面,汪汪追着叫唤,江岸边顿时热闹无比。 头棹站在木排上,冷眼看着几个排伙子正在跟亲人告别,实在等的不耐烦了,便咳嗽一声儿。 “大老爷们儿,别黏黏糊糊的,谁要是舍不得老婆孩子,就别上排,快走。” 那几个排伙子这才依依不舍的上了木排。 此时,开排还有最后一道程序。 头棹朝着二柜李永福一拱手,“头棹、二棹、边棹、十六个排伙子、十个江驴子,全部上排,一切准备妥当。” 二柜李永福一挥手,大声吆喝道,“老排开排!” 头棹高声喊,“老排开排——” 一众排伙子们齐声高喊。“老排开排——” 系在岸上树桩的缆绳解开了,老排猛地一晃,被水流往前冲的一涌。 头棹指挥着排伙子们,各种操控着手中的木棹,众人配合,将木排调正。 “撑起棹啊,嗨吆! 走江心啊,嗨吆! 闯险滩啊,嗨吆! 斗风浪啊,嗨吆! 奔老洋啊,嗨吆!” 众人喊着号子,全神贯注的操控着手中的木棹,木排缓缓离开江岸,进入正流。 木排劈波斩浪的启航了,随着冰冷的江水,在浪尖上起落着,转眼消失在江雾迷蒙的远方。 木排进入中流后,头棹“水老鸹”将傻绳拴在排定上,他双腿微微叉开,稳稳站在排首,目光炯炯,注视着前方。 “愣虎儿,上香。” 站在头棹身后的愣虎,立刻把早已准备好的粗香点燃,插在花棚里水神爷的排位前。 花棚,是将木杆的一头削成尖平,插入木排的缝隙中间,架起架子来。 上面用树皮苫着,有的苫上苇草或者雨布,里面铺上松树毛子。 花棚里供奉着用木头刻的“水神爷”(一个小人),或者老把头的牌位,终日都要插着香。 花棚里放着一些蔬菜、粮食、工具,是排伙子们睡觉和休息的地方。 上完香,头棹大声喊道,“水神爷,老把头,俺们恭敬你了。 这一趟跑南海(安东),要闯过九九八十一个哨口,求你保佑俺们平平安安吧!” 木排上,所有的排伙子,都朝着安东的方向齐齐跪下,头棹声音一落,众人磕头。 “好了,都各自干各自的活儿去吧。 愣虎儿,你是边棹,要给我和二棹打下手,主要照顾前面五张排。 你岁数小,又是头一回上排,一定要机灵点儿,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脚下要利落。 该说的说,不该说的闭上嘴,咱排帮的忌讳多,要是惹出乱子来,我把你一脚踹江里去,再也别想上排了。” 头棹朝着朝着旁边的小伙子点点头,叮嘱他。 “哎,知道了。”愣虎应了一声,忙奔向排尾,撑起手中的棹杆纵身一跃,跳上后面的木排。 就见他动作轻灵利落,丝毫没有受到江上翻滚的浪涛影响,十分稳当。 “愣虎儿这小子啊,天生就是吃咱们这口饭的,你瞅他,头一回上排,走的多轻灵稳当? 这小子,多历练几年,我这头棹的位置,就可以交给他了。” 水老鸹瞅了眼在木排上行走如履平地的小伙子,忍不住赞道。 “切,这会儿你又夸孩子好了是吧?不是当初他刚进木帮那会儿,你各种嫌弃的时候了?” 坐在花棚里喝茶的二柜李永福听见这话,忍不住摇头笑笑,吐槽道。 “当初你嫌弃人家岁数小,干不了多少活,不是要把人撵走么?咋地,你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被二柜这么一说,水老鸹当即笑了起来。 “那小子刚进山场子的时候,愣头愣脑的,我是看他岁数小,怕他在山场子里出了事儿,所以才撵他。 我也没看错啊,这小子上山放树,被排山倒的大树给砸下面了。 得亏他命大,没交代在山上,好歹捡了条命。” 水老鸹这么一说,二柜也想起来了。 “对啊,你还别说,愣虎儿这孩子,自打那回出事之后,这性格倒是变了不少,稳当多了,还机灵了呢。 他刚进山场子那会儿,是真的愣,要不然大家伙儿能叫他愣虎儿么?” 第二章 愣虎儿 木排在江水中稳稳前行,站在第二排上的愣虎,并没有听见头棹和二柜的对话。 此刻他手中握着棹杆,目光注视着远方,思绪如眼前这滚滚的江水,在脑海中翻涌。 来到这个世界好几个月了,曲绍扬也渐渐接受了,从现代社会穿越到一百四五十年前的事实。 原主也姓曲,小名叫虎子,山东登州府下辖,曲家庄人,家中以种地、捕鱼为生。 齐鲁大地连年灾害,百姓生活困苦,饱受磨难,登州府也没能幸免。 日子不好过,吃了上顿没下顿,不少人就琢磨着去关东闯一闯。 原主从小性子就愣,做事顾头不顾腚的,于是不顾家里人反对,就坐船过海闯关东。 原本那船是奔着大连去的,结果遇上了大风,偏离航向,最终漂到了安东附近。 人都说,关东山好混穷,穷人到了关东山,怎么也能混口饭吃。 虎子跟随众人,风尘仆仆、历经艰险到了关东,却发现想要混口饭吃,并不容易。 外地人到了关东,想要混饭吃,最稳妥的就是给人打工扛活、开荒种地。 打工扛活,好的活计需要有同乡会的担保和推荐,要知根知底,不然主家哪里能放心留用? 不用担保的活,都是又脏又累,从早忙到晚,也顶多就是混一口吃喝。 开荒种地也没有想象的那么简单,拼死累活开荒几亩地,转眼就有旗人或者蒙地贵族过来跑马占荒。 遇上好说话的还行,先佃地种,按年交租,慢慢也能落下脚。 要是遇上不好说话的,地直接没收,人撵走,谁叫地是人家的呢? 除此之外,还可以进山伐木、打猎、挖参,要是胆子大不怕死,还可以去淘金。 打猎需要经验丰富有家伙什儿,挖参凭运气,淘金更是九死一生,都不是好走的路。 所以,有些人就选择了进山当木把。 广袤的长白山脉盛产各种优质木材,黄花松、红松、水曲柳、柞树、椴树、黄菠萝等等,遍地都是。 这些木材只要运到关里,就是价格昂贵的抢手货。 清末,随着朝廷对关东山两百多年的封禁解除,官府和民间纷纷成立木场子。 木材砍伐与运输造就了东北的木帮行业,人们称从事该行业的人员为“木把”。 木把分为两个类型。一个是上山采伐树木,干的是山场子活,另一个则是下水顺江放排,吃的是木排子饭。 顺江放排属于高风险高收益,而进山伐木虽然收益低一些,但风险也小一些。 只有一点,就是对木把的体格要求高。 直径超过一米的树木,在没有油锯和各类机械的年代,全靠两米长的大掏锯和八斤重的大板斧来砍伐,没有过人的体魄是不行的。 虎子虽然才十六,体格却不错,山东大汉的基因,长得高高壮壮,一把子好力气。 这小子刚开始在码头上扛活出大力,一天累死累活也就勉强糊口。 正巧七八月里赶上长白山的木把放排到安东,一个个都趾高气昂各种吃喝玩乐。 虎子瞧见了,羡慕的不行,正巧遇见个“打扮人的”(类似中介)。 在听完打扮人的吹嘘木把多挣钱之后,虎子就动心了,二话没说就跟人家签下了三年的合同,进山当木把了。 到了山里才知道,木把这饭碗也不是好端的。 大冬天在插裆深的大雪里放树,八斤重的大板斧一抡就是一天,出一裤兜子汗。 那狗皮帽子和棉裤上头,能罩起一层冰甲,晚上回屋的时候先去炉子边上烤火,才能脱下裤子来。 而且,进山伐木只是相比于放排危险低一些,但也不是没有。 遇上排山倒,那一米直径的大树翻滚而下,碰上差不多就砸成肉饼儿。 放箭子车起了茬子,人直接就被飞滚的原木碾成肉泥。 倒霉的原主,恰巧就碰到了排山倒,被倒下的大树砸中,头破血流,人当场就过去了。 再一睁眼,芯子已经换成了曲绍扬,来自一百多年后的人。 经过好几个月,曲绍扬终于认清了眼前的现实,不得不接受木把的身份。 眼下他孤身一人,要啥没啥,就算是想干别的也难。 木把虽然危险些,可挣钱多啊,冬天一季伐木,开春一季放排,少说能挣百八十两银子。 这年月来说,银子的购买力还是相当强的,普通人家一年也挣不来几两银子。 他现在还有三年的合同在身,目前也只能安安稳稳当木把。 等三年之后,多攒下点儿钱,再找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盖几间房子,买块地,安稳过日子吧。 “愣虎儿,寻思啥呢?看寡妇山看的出神了?”曲绍扬正想事情出神呢,忽然旁边有人喊他。 愣虎,是山场子里的人,给原主起的外号。 主要是这小子特别愣,小名又叫虎子,大家伙儿就这么称呼他。 曲绍扬闻声扭头,往身旁看去,就见到在木排另一侧,一个年纪在二十岁多岁的小伙子,正朝他挤眼睛呢。 “寡妇山?在哪呢?”曲绍扬随口问了一句。 旁边的赵大奎抬手,往前面一指,“你看,那不就是寡妇山么? 山顶的形状,像不像一个双手抱在胸前,目光看向远方的女人?人家都说,那是放排人的媳妇,守在江边等她的男人回家呢。” 曲绍扬顺着赵大奎所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在不远处江右岸,朗空云树间耸立着一座大尖山。 山尖上,孤零零的伫立着一块巨石,看那巨石的形状,还真像赵大奎所说的美丽妇人呢。 “寡妇山?为什么会起这样一个名字啊?”曲绍扬不解的问道。 赵大奎不是初把儿,已经放排好几回了,知道的多,此时便炫耀起来。 “寡妇山你不知道啊?话说从前,有个放排人捡了个女人,那女人是来关东山寻找她逃荒的爹和哥哥的。 后来,这女人就跟放排人结为夫妻,俩人特别恩爱。” “结果有一年男人放排的时候,走到谷草垛哨口起了垛,一下子撞到石砬子上,排毁人亡。 那女人天天等日日盼,怎么也等不到男人回来,天长日久的,就变成这么个石柱子了。” 赵大奎说到此处,不由得一声叹息。 “其实啊,在鸭绿江和松花江两岸,像什么望夫石、望儿石之类的好几处呢,都有一段咱放排人凄苦悲凉的故事。” 曲绍扬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而就在这个时候,前面头一张排上,二棹王长亮高声训斥,“都瞎嘀咕什么呢?老老实实干活。前面就要到小门槛子了,打起精神来。” 鸭绿江上九九八十一道哨口险滩,小门槛子是第一道。 第三章 小门槛哨 哨口,是指江水突然变流,或因气候变化,或因突发自然灾害而形成的险情,致使放排不能正常通过的地带。 鸭绿江从长白山出发,一直流到安东,上千里路程中,各种险滩恶哨无数,其中有名有姓的哨口,就有几十个。 门槛哨,是指江中突起的一道横梁,拦截了江水,使江水如同瀑布般奔涌而下,水势汹涌。 木排过门槛时,一个不小心就会首尾分家,造成叠排或者撞崖,十分危险。 鸭绿江上有好几处被称为门槛子的哨口,小门槛子哨、大门槛子哨、二门槛子哨。 这小门槛子哨,就是木排流放鸭绿江所要经过的第一处恶哨。 “都拉开距离,抓紧了木棹,千万别撒手。”木排行进到小门槛子哨近前时,二棹王长亮高声大喊。 木棹,跟船橹有些类似,是琵琶形状,棹板子上钉着一片钢刺,叫猫牙。 木棹固定在木排的关键节点,可以通过摇棹控制木排的走向。 头棹在前面一喊,后面几副排上,一众排伙子们也跟着高声接应,往后传话。 曲绍扬按照吩咐,紧紧的抓住了木棹,双腿死死定在木排上,目光注视着前方。 少顷,第二排便到了哨口,木排被水浪一下子涌起来老高,几乎离开了水面。 接着,又一个猛子,重重的落入水中。 激起的水浪,劈头盖脸朝着人砸过来。 四月的江水,冰寒刺骨,让人忍不住一个激灵。 可这个时候,哪里还能顾得上冷热?使劲儿憋足了一口气,一头扎进了江水里。 人和木排一起没入江涛之中,被激流的浪涛冲出老远,等人和排再次浮出水面时,已经离着哨口挺远了。 江水浸湿了衣衫,胸口感觉像是要炸开般的疼,那是憋气太久的缘故。 曲绍扬抬手,抹去脸上的水,大口大口的喘着气。 这门槛哨,果然是名不虚传,难怪被人称作是鬼门关。而这样的哨口,才只是千里放排路上的第一关。 等全部木排都过了哨口,前头的二棹大声呼喊着,让报人数。 好在,十副木排上的人都安然无恙,众人也都松了口气。 “都给我打起精神来,千万小心了,放排可不是闹着玩儿。 谁要是再吊儿郎当不当回事儿,当心掉江里喂王八。”二棹大声的吆喝着。 木排上,不少人都是今年新上排的初把儿。 上排之前,倒是也都听人说起过放排的艰险,可都没在乎,只以为是老人儿在吹嘘。 可经过刚才的小门槛子哨之后,大家伙儿都晓得了厉害,一个个打起精神来,全神贯注瞅着江面,不敢有丝毫马虎。 头排之上,坐在花棚里的二柜李永福,身上的衣服也都湿了,脸色发白。 别的倒不怕,他坐着的箱子里,装着好些银子和银票呢,那是排饷和路上答对各方势力用的。 真要是有点儿闪失,这趟排可就白干了。 “头棹,咱今天在哪儿歇着啊?”李永福从花棚里走出来,一边动手拧衣服上的水,一边问道。 木排上说的算的人,就叫头棹,也有称呼为大卯子或者大把的。 头棹要对山里的各种规矩习俗了如指掌,特别是水势、江风、天气、野兽、水鸟等等,都要有所了解。 最主要的是,头棹要有看水的本领,走水放排眼睛要抓住水线。 就如排夫们所说的,“排不抓水线,一流就完蛋”,说的就是这个本事。 水老鸹实际上是江边的一种水鸟,羽翎银灰色,勇敢矫健,喜欢在激流恶浪中翻毛亮翅,水性非常好。 头棹大名叫刘东山,水老鸹是他的外号,不用别的,光冲着这个外号,就知道此人的水性多好了。 此时,头棹水老鸹手里端着个大烟袋,稳稳的站在排头,眼珠一动不动的盯着水面,分辨上水下水、清水浑水、文水武水。 听见二柜的话,水老鸹抬手往前一指,“今晚歇在排卧子,离着不太远了,十多里地。” 这一趟放排,他们从卡拉密江湾一直到安东沙河子,大概要走一千四五百里的路程。 一般来说,要是水大走的快,用不上俩月就能到,要是水小,再有事情耽搁了,很可能就得三个月。 甚至赶上哪年鸭绿江水浅,木排当年到不了安东,得隔年才到。 所谓的排卧子,就是放排人傍晚停靠休息的地方,一般是水势比较平稳的江湾,有的靠近集镇,有的就在荒郊野外。 木排往前走了十来里地,果然到了一处江湾,头棹指挥着众人,将木排靠了岸。 江岸边碎石滩上,有一些碗口粗的树,或是木头桩子,众人将木排上系着的大掏(绳子)解开,拴在了那些木头桩子上。 “愣虎儿,你领着大柱子、二毛,赶紧烧火做饭。” 到了排卧子,众人下了木排,头棹吩咐曲绍扬烧火做饭。 其余人则是挨个儿木排检修一遍,哪里松脱了,要及时捆扎、钉死,避免流放途中出意外。 曲绍扬应了一声儿,领着俩跟他岁数相仿的小子,从木排上搬下铁锅、米粮等,就地支起来锅灶。 “你俩去捡柴火,顺手薅点儿野菜啥的,我和面,晚上蒸窝头。”曲绍扬指使那俩小半拉子干活。 半拉子,就是指十五六的半大孩子,为了生计,不得不到山场子、水场子讨生活。 他们干不了太沉重的活,一般就是烧火做饭啥的。 半大孩子会什么?做出来的饭菜不是咸了就是淡了,蒸出来的窝头也是半生不熟的。 有句话这么说的,“小半拉子蒸窝头,半边生,半边熟,扔出去打死牛。” 山场子不养闲人,曲绍扬刚穿过来那些日子身上有伤,不能进山伐木干重活,就被分派了做饭的差事。 却没想到,曲绍扬这做饭的手艺挺好,赢得了所有木把们的好评,也受到了把头的重用。 所以这一趟放排,曲绍扬也负责众人的伙食,另外俩半拉子,都听他使唤。 这个时节,大江两岸的山林里,不少野菜都冒头了。 俩小半拉子进山去,没多会儿就薅了不少野菜,捡了几抱干柴回来。 三人动手烧火、添水,曲绍庭团好了窝头蒸到锅里,再用野菜做个汤,晚饭就成了。 “还得是愣虎儿啊,这窝头蒸的够喧腾,菜汤也不孬。 以前放排,天天顿顿小碴子饭、咸豆子,吃够够儿的。” 众人围坐在锅灶周围,心满意足的吃着饭,二棹王长亮忍不住感慨道。 “我说,你小子搁哪儿学的做饭手艺?比那些老娘们儿做饭还好呢。” 第四章 木把娶妻难 “咳,就是瞎琢磨着做呗,大家伙儿不挑嘴,都将就我。” 曲绍扬笑了笑,随便糊弄过去,然后拿起勺子,又给大家伙儿都添了些汤。 众人围在锅灶边,喝着热乎乎的菜汤,从里到外都暖呼呼的,别提多舒坦了。 白天在木排上提心吊胆,全神贯注,这会儿总算松懈下来,这群人就开始胡吹乱侃起来。 “你们这些初把儿,都没见过啥世面,等咱们到了安东,我带你们去开开眼。 安东那地方好啊,繁华又热闹,花台、海台、戏园子,啥都有。” 二柜李永福,端着汤碗,眉飞色舞的开始跟众人白话。 “放排到了安东县,好像公子王侯当街站,见天三顿精白面,吃完就找小红燕。 那时候,想干啥就干啥。 怀里搂个笑果儿,去戏园子里头听书看戏,笑果儿坐腿上给你嗑瓜子儿,嘴对嘴儿的喂你吃。 晚上,那浪不丢儿的笑果给你暖被窝,脱了衣服就跟扒了皮儿的鸡蛋一样,又白又嫩,肉嘟嘟的。 那滋味儿,别提多美了。” “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都这个岁数了还没碰过红果儿,那还有啥意思了?” 李永福越说越兴奋,目光在那些年轻的排伙子们脸上扫过,故意这么逗他们。 李福说的,是跑江湖的黑话。 海台是赌场,花台是窑子。 红果儿是女人,尖果儿、亮果儿,是年轻漂亮的女人,笑果儿,是指窑子里卖笑卖身的女人。 当木把的,极少有人娶媳妇成家。 这其中有多方面的原因,一个是关东山女人少。 虽说从咸丰十年开始,关东各处陆续开禁,不再限制山东、山西、直隶等地的流民入关垦殖,可是却明令禁止关内妇女前往东北。 当时的统治者,既想利用这些流民,开发东北的土地,又怕他们在东北扎下根儿不走。 所以那时候大多数闯关东的人,都像候鸟迁徙一样。 男人们每年出了正月就出发,以保证在春天之前抵达东北。 在东北劳作大半年,等入冬之后,他们将所有的工钱贴身藏好,带回家中,跟妻儿老小,团圆过春节。 那些还没成家的汉子,更是做梦都盼着,在关东山挣了钱,可以回老家娶个媳妇过日子。 当然,朝廷的禁令并不能完全限制女人来关东山,只要想,总会有办法。 到光绪四年,朝廷索性取消了禁令。 但闯关东的路途遥远艰险,确实不适合一家老小全体参与,所以关东山的女人,很少。 在关东山,女人属于稀缺资源,娶个媳妇可不容易。 木把们挣钱虽然不少,可要想成家立业,还是很困难的。 再者木把们冬天进山伐木,夏天江上放排。不管哪一样儿都很危险,保不齐哪天就没了命,一般的女人也不敢嫁。 所以这些木把们,有钱了根本留不住,吃喝玩乐一顿造。省的哪天蹬腿儿了,全都便宜了外人。 钱造没了也不要紧,随便找个客店往炕上一躺,直接摆烂。 掌柜的绝对不会往外赶,反而还会一天三顿饭准时端进来,小米饭、大饼子、白菜炖豆腐管够儿,隔三差五的还能有酒有肉。 当然,这些都是要记账的,等到天冷落雪,客店掌柜就会跟木场子的大柜“通光”。 谈妥了之后,木场子大柜会给客店掌柜一笔搭钩子钱(类似中介费),并且将木把赊欠的账目还清,这就叫做“打扮人”。 之后,木把卷起铺盖,在靰鞡鞋里面絮好了靰鞡草,拎起大铁斧,扛上大掏锯,进山卖命去。 如果一切顺利,没丢了命,来年开春,木把们带着白花花的银子出山,又开始当爷台,享受生活了。 就这样周而复始,往复循环,直到某一天,或是伐木出事故,或是放排起了垛,木把的一生,也就结束了。 这一群排伙子里头,只有少数几个人成了家,其余都是光棍儿汉。 一听二柜说起女人,全都眼睛瞪的溜圆,脑子里不知道想什么去了。 “二柜,大晚上的说这些干啥?听你说完,这些人晚上还能睡得着觉啊?” 头棹水老鸹微微有些不悦,冰冷的目光扫向众人。 “都吃完饭了吧?吃完就收拾收拾,睡觉去。 晚上睡觉警醒点儿,这荒郊野外的保不齐会有黑瞎子、大爪子、青皮子啥的。 晚上出去解手儿,一定得几个人结伴儿,千万当心。” 黑瞎子就是黑熊,大爪子是东北虎,青皮子就是狼。 水老鸹这话,倒不是开玩笑吓唬人,真有这样的事儿。 鸭绿江上游有个哨口叫黑瞎子哨,以前一个排卧子。 曾经有排帮夜宿在那里,早晨起来时发现,一个小半拉子不见了,只留下满地血迹。 顺着踪迹去找,就发现那小半拉子已经被黑瞎子啃的七零八落,惨不忍睹。 后来,那地方就被人叫做黑瞎子哨了。 众人白天在木排上也挺累的,这会儿吃饱喝足,身上都犯懒。 排卧子远离集镇,也没啥娱乐项目,除了睡觉还能干啥?于是一众排伙子各自收拾了东西,回花棚睡觉去了。 曲绍扬跟大柱子、二毛,还有俩排伙子住在一起。 四月初天气乍暖还寒,那花棚各处透风,人住在里面,冻的瑟瑟发抖。 江水涛涛,江风阵阵,远处似乎还有狼的叫声。 这样的环境里,众人辗转反侧,不知过了多久,才响起鼾声。 大柱子晚上多喝了两碗汤,睡到半夜的时候有些忍不住了,就想起来解手。 他这刚坐起来呢,就听见外头似乎有“喀哧喀哧”的动静,这小子胆儿挺大,就从花棚里探出身子,朝外头打量。 四月初,天上的月亮只有一勾,四周黑漆漆的。 可大柱子却清清楚楚的看到,锅灶前正蹲着个女人,一手拿着窝头,一手拿着块儿咸菜,正在那儿啃呢。 再仔细一看,那小媳妇还挺俊,梳着齐眉小刘海儿,穿着一件格子花袄,两只眼睛铮亮,夜色下一闪一闪的。 大柱子忽然回过神来,这荒郊野岭的没有人家,哪来的小媳妇啊?怕不是山里的精灵吧? 吓得大柱子嗷一声儿,就喊了出来。 那女人愣了下,噌的站起来,飞快的就跑了。 “咋回事儿?半夜三更的谁在那儿瞎叫唤?” 大柱子这一声儿,惊醒了众人,有人大声问道。 第五章 老恶口 大柱子那一声儿,也把曲绍扬给惊醒了,他急忙从花棚里出来,就见到大柱子呆愣愣的看着远处。 “大柱子,咋回事儿?你瞅见啥了?”曲绍扬赶忙问道。 “一个小媳妇,刚才就在锅边儿上,偷吃咱的窝头和咸菜呢。” 大柱子指着锅灶的方向,惊魂未定的说道。 “啥玩意儿?净瞎胡说,这深山老林,哪来的女人啊? 再说了,我今晚上蒸的窝头都吃完了,一个也没剩,上哪儿偷吃去?” 曲绍扬闻言,哭笑不得的摇头。“你这是睡觉睡迷了吧,眼花看岔劈了。” 这时候,头棹和几个人也走了过来,询问怎么回事儿。 “没事儿,大柱子睡迷瞪了,说是看见个小媳妇在偷吃咱的饭。”曲绍扬笑笑,解释道。 “草,这荒山野岭哪来的小媳妇?小屁孩牙子,这就惦记小媳妇了?”二柜李永福一听,乐得不行。 众人一听,也跟着乐起来。 “不是,不是,我真看见个小媳妇,个头不高,穿着格子袄,长得还挺俊的。” 大柱子急了,面红耳赤的辩解着。 “我就说不让你讲女人吧?这下好,大柱子睡觉做梦都梦见小媳妇了。 得,都回去睡觉吧,明天一早就得起来呢。”水老鸹摇摇头,转身回花棚里睡觉去了。 不管大柱子怎么解释,众人都不信他,各自摇着头回去重新睡觉。 大柱子没辙了,拽着曲绍庭一起,去草丛里撒了泡尿,然后回花棚睡觉了。 第二天一大早,曲绍扬几个就起来做了饭。众人吃过早饭后,解开绳索,继续向前流放。 晴天丽日,山秀林翠,两岸崇山峻岭危峰兀立。 草木初发,枝头绽放新绿,山崖上争相绽放的映山红,如云似霞,美不胜收。 天光山色倒映江中,江水呈现出如公鸭头顶羽毛般的美丽翠色。 木排顺水漂流在江中,沿江风光绮丽,要不是这荡漾着波光的江水下暗藏凶险,如此行走在江中,倒是满惬意的。 二棹王长亮走进花棚里,到小桌前沏好茶水,双手端着送到李永福面前。“二柜,喝口茶。” 转回头,王长亮又招呼水老鸹,“头棹,进来喝口茶吧,刚沏的,色儿正好。” 这一段江面很平稳,头棹也不用时刻警惕,可以稍微放松一下,于是转身回到花棚,坐下来喝杯茶,陪着二柜唠几句。 “唉,啥前儿我也能混上头棹或者二柜就好了,挣钱多,管着一群人,挣钱还多,有人伺候着。 实在不行,混个二棹当当也挺好,挣钱多。”第二排上的赵大奎,瞅着前排羡慕的念叨着。 在排帮里,一般会有大柜、二柜、头棹、二棹、边棹、尾棹、排伙子、江驴子等分工。 大柜,就是这一季排的出资人,有钱有势,黑白两道都能吃得开。 木排前头挂的旗,就是招牌,不管经过哪里,人家都得给点儿面子。 大柜一般不出面,排帮的实际管理人,是二柜和头棹。 二柜是大柜的副手,这人替大柜跑外,掌管钱财。 这个人,一般都是大柜的至交、亲戚,或是亲兄弟。 二柜要熟悉山场子水场子各种技术活,别人不懂的他得懂,谁也别想糊弄他。 除了钱财之外,排帮其他事务,全都由头棹负责。 二棹,就是头棹的助手,主要维护头棹,替头棹担待各种事,让头棹一心一意看水、记石、掌握方向。 同时,二棹还要照顾边棹、尾棹,以及做各种准备工作。 边棹则主要是按照头棹、二棹的指示办事,要不停地在排上跳来跳去。 边棹的脚下工夫要到家,在排上走,脚不利索,说滑下去就滑下去了。 边棹要聪明、机灵,能吃苦,这活累,但是排饷比普通排伙子高,而且很锻炼人。 一般的边棹历练五到八年,就有可能当上二棹或者头棹,也算是多年媳妇熬成婆。 正所谓,“头棹忙,二棹急,边棹尾棹要拿稳。” 排帮就是一个团体,必须齐心合力,才能安安稳稳将木排流放到目的地。 头棹、二棹至关重要,所以劳金数额高,也难怪赵大奎会羡慕了。 “愣虎儿,你运气好,得了头棹看重,今年头一回上排,就让你当了边棹。 我都放排好几年了,也还是个排伙子。”赵大奎看了眼刚从后面木排跳过来的曲绍扬,不无羡慕地感叹道。 曲绍扬站稳了身形,扶住木棹,一心一意的看水、记石,留心前排动静,赵大奎说啥,他根本就不想搭理。 赵大奎这个人吧,干活还行,对人也不错,就是这张嘴太碎,太能说,对着棵大树,他也能说半天。 至于曲绍扬为啥第一次放排就能当边棹,那也是他凭本事挣来的。 水老鸹可不是一般人,作为头棹,他必须为所有人负责,他选曲绍扬,自然有他的道理。 曲绍扬不接话,赵大奎也不恼,依旧自顾自的说话。 “哎?你们知道,这条江为啥叫鸭绿江么?这江水为啥是绿色的么?” 此时第二张排上有三个人,曲绍扬和大柱子都是头一年上排,赵大奎又忍不住卖弄起来。 “为啥啊?”大柱子岁数小,好奇心重,一个没忍住,就接了话。 赵大奎得意的笑起来,清了清嗓子,就打算给这俩初把儿讲讲典故。 “等木排靠岸了,你俩再好好唠,这会儿还是消停点儿吧,当心头棹听见。” 这江上处处危险,大意不得,曲绍扬可没那个闲情逸致听典故。 正好这个时候,前头传来了头棹的声音,“都注意点儿啊,前面快要到老恶口了。” 老恶口,江水湍急,暗礁密布,悬崖陡峭,而且天气阴晴不定,是鸭绿江上出了名的险滩恶哨。 众人闻言,心头一跳,全都打起精神来。 木排顺水前行,众人明显感觉出来,江水流的快了,原本平稳行进的木排势如奔马一般,极速向前漂流。 而且,天气也变了,原本晴朗的天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堆起低垂压顶的黑云。 老式硬穿木排,每张木排长约八到十丈,大概可以编木材近两百立方米。 一共十张排,首尾相连,前后照应,差不多有半里多地长。 木排在江水当中左摇右荡,排头水线翻起两三米高的浊浪,极难控制。 此时若是排头离开水线,就会被急流推着冲出去,碰到暗崖上。 后面的木排在江水冲力下继续向前,最终全堆积在排头,那就是放排人闻之色变的起垛。 第六章 塔甸子 木排一旦起垛,放排人会滑落湍急的江水之中,然后在木排的冲撞之下尸骨无存。 即便是放排人能够侥幸活下来,起垛的木排挡住江面会导致后面的木排无法通过,无法及时运到安东交割,后果十分严重。 头棹水老鸹经验丰富,用力握住木排前头的大棹控制排头,并且高声大喊。 “二棹划沉,帮棹拿稳,往左使劲儿。” “边棹、尾棹注意看水线,不要慌。” 木排一到老恶口,鸭绿江的水流就像翻滚的恶龙一般,裹挟着木排横冲直撞,天上也是电闪雷鸣,暴雨如注。 排帮众人虽然齐心协力,可排头还是止不住的向着暗崖那边靠过去。 水老鸹一看这情形,眼中急的冒火。 此时也顾不得许多了,抄起一根备用的木棹,找准时机,一个健步跳到岩石之上,将手中的木棹死命抵住木排。 “头棹,快回来,危险。”二棹王长亮一看,吓坏了,忙大声喊。 到了这时候,水老鸹哪里还能退?只能用木棹死死抵住,脸都憋的通红了。 曲绍扬一看这情形,知道头棹可能支撑不住。 曲绍扬二话没说,抄起自己手中的木棹,也学着头棹的样子,跃上一块岩石,用木棹死死抵住木排。 穿过来之后,曲绍扬就发现,原主这身体素质是真棒,力气非常大,比木帮里那些大老爷们儿都强。 此时,曲绍扬两膀较力,发出一声怒吼。 硬木制作而成的木棹,被岩石和木排磨的吱嘎作响,眼见着有碎掉的可能。 但曲绍扬却如同脚下生根一般,哪怕双臂已经被震的发麻,也半步不退。 木排终于一点一点的蹭过了暗崖,顺利通过老恶口。 曲绍扬也在最后一排通过时,拽着头棹水老鸹,借机跳上木排。 等木排再次进入平稳江段之后,木排上众人全都累瘫了。 这时候也顾不得身上被大雨淋的精透,一个个全都仰躺在排上喘着粗气。 “愣虎儿,你小子真行,我就说没看走眼。今天真多亏你了,要不然咱这二三十口人,怕是没几个能逃掉的。” 水老鸹累的双腿打颤,两条膀子酸疼无力,躺在木排上,动都不想动,喘着粗气说道。 “哪有头棹说的那么玄乎?我就是搭把手,还是头棹厉害,当机立断。” 曲绍扬也累的不轻,尤其是两条胳膊,都脱力了。 不过他没好意思把功劳全都往自己身上揽,便笑呵呵的回道。 “唉,不行了,这上了岁数的人啊,体力不跟趟儿了。”水老鸹躺在木排上,颤抖着抬起手,抹了把脸上的雨和泥。 “快五十了,岁月不饶人啊。我二十来岁到关东闯荡,进山当了木把,这老恶口前前后后过了二三十回,今天差点儿栽了。” 或许是刚刚尽力了一场生死危机的缘故,平日里冷清严肃,不苟言笑的水老鸹,忽然感慨了起来。 “愣虎儿啊,这趟放排你跟着我好好学,等你历练出来了,我跟大柜举荐,就让你当头棹。你小子行,我看好你。” 水老鸹稍微恢复了一些,坐起来,拍了拍曲绍扬的肩膀。 “哎,听头棹安排。”曲绍扬也没多说什么,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 “大家伙儿都辛苦了,咱再坚持一下,往前撵撵路。 这几天咱都歇在排卧子里,等着到了塔甸子,咱就住客店,我请大家喝酒。” 水老鸹也站了起来,一边往前面走,一边大声招呼。 “得嘞,都听头棹安排。”众人一听这话,都高兴极了,忙起身回到自己的位置,控制着木排继续前行。 这时候,风雨逐渐停歇,一轮红日从云层中悄悄探出头来,照在众人身上,多少添了几许暖意。 过了老恶口,江面平稳了挺长一段,之后又过了两个小哨口,平平安安到了一处排卧子休息。 这回,水老鸹不许二柜再讲女人,免得晚上有人睡不着瞎寻思。 二柜白天在老恶口被吓的够呛,这会儿也没心思白话了,于是这一晚,大家伙儿消消停停的睡了个觉。 第二天吃过早饭,木排继续前行,途中遇到了大梨树下岛、马鹿沟上岛等几处不大不小的哨口。 好在头棹有经验,众人齐心,木排安然无恙过了哨口。 三天后,木排终于到了塔甸子。 此地在唐朝时,是渤海国的属地。 在江边的高山上,有一座石塔,名为灵光塔,就是渤海国时期留下的,所以那山,也被称为塔山。 塔山下面,以前是一大片草甸子,故而被命名为塔甸。 这里在清初时,归兴京府管辖,后清朝统治者为了保护龙兴之地,将长白山地区化为封禁区,不许寻常百姓进入。 当然,这种封禁政策,并不能彻底阻止关内百姓进入。 早在咸丰、同治年间,就有山东的民众在此地落户生根,从事伐木、采参、打猎等活动。 同时,鸭绿江南岸的高丽民众,也会越江而来,朝往暮归,春来冬去,开垦田地。 时间长了,这里便聚集了不少人家,形成集镇。 光绪四年,由于人口逐渐增多,清政府为了开发边疆保卫边防,在当地设立了抚民局,归通化管辖。 木排停靠在江湾岸边,还不等系好了傻绳呢,各家客店、饭馆子的掌柜,就带着伙计围上来了。 “爷们儿,来我家吧,好酒好菜备着,小母鸡、开江鱼,管够儿造,还有小桃红陪着吃菜喝酒。” “来我家,来我家,要啥有啥,俺能说动老齐家的媳妇,那娘们儿长的可水灵呢。” 懂行的人都明白,不管是小桃红,还是老齐家媳妇,都是“靠人的”。 这也是东北木帮、排帮的另一种风俗,“季节婚”“时令婚”。 东北环境恶劣,条件艰苦,女人少。木把们没房没地,居无定所,属于是过了今天不知道明天在哪儿,所以极少能娶上媳妇。即便是有媳妇的,也在山东老家,远水解不了近渴。 男人嘛,总归有需求的。木把手里又有钱,尤其是山场子掐套、水场子靠岸的时候,总要找地方去消遣享受一番。 因此,当地集镇的买卖铺号,甚至一些原住户,也都把主意打到了木把头上。 花台、笑果自不必说,更多的是“靠人的”、“半掩门”、“海台子”等等,也有“拉帮套”。 第七章 悦来客栈 一般来说,木排流放的路程中,停靠地点都是固定的。 柜上会提前跟沿江的客店打好招呼,吃饭住店都记账,到时候大柜会安排人过来结账。 当然,像钱大柜这样财大气粗,一下子发十来张老排的,通常会打发人过来,全程跟着。 以防半路上遇见突发情况,头棹不便做主。 李永福当二柜也有些年头了,跟沿江的这些客店、饭馆掌柜都熟悉。 一听人家说老齐家媳妇,李永福立时就来了精神。 “真是靠人的媳妇?你可别拿死期孩子来糊弄人。” 悦来客栈掌柜的一抬头,认出李永福了。 “呦,是李二柜啊,兄弟眼拙,方才没认出你来,恕罪、恕罪啊。”掌柜的忙向李永福拱手,笑道。 “二柜放心,这真是靠人的媳妇,还指望二柜照应我买卖呢,哪能跟你打马虎眼啊?” “这老齐家的媳妇,没出嫁那前儿,可是这十里八乡的一枝花呢。 可惜就是命不好,男人进山打猎,被黑瞎子给祸害了,脸啃去半边儿,腿也断了。 没办法,这老齐家媳妇只能出来挣钱。”客栈掌柜笑着解释道。 “二柜,你就放心住我那儿去,我把老齐家媳妇叫来陪你。 那女人的滋味儿,保管你过了今晚,再也忘不了。”掌柜给李永福递了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儿。 李永福闻言哈哈大笑,扭头看向水老鸹,“头棹,你不享受享受?不用你花钱,我请客。” 水老鸹摇摇头。 他干木把这么多年了,啥不懂啊,柜上这些人,惯会耍手段。 一路上引诱人吃喝玩乐,到了地方算大账的时候,各样花销全都得扣掉。 木把们拼死把命放了一季排,到最后发现没剩下几个钱,全都吃喝玩乐给造了。 到最后走投无路,只能跟柜上再签下一年的合同。 “不用了,只要饭菜好就行。大家伙儿这几天都靠的慌,来几个硬菜,酒水管够儿就行。” 水老鸹瞪了眼身后那群蠢蠢欲动的木把们,说道。 “放心,放心,饭菜保证可口。”客栈掌柜一听,连忙保证。 就这样,众人下了木排,有人给二柜扛着装银钱的箱子,二柜和客店掌柜并肩,一起往客店行去。 悦来客栈就在江边不远处,沿着街一溜平房。 客店门口的灯笼上,写着悦来二字,门洞两边贴着对联,“排放千里路,人主皆平安。” 一看就知道,这客栈主要就是接待木把的。 众人过了门洞进大院,就见到几个穿红挂绿,梳着油头,涂脂抹粉的女人围了上来。 女人们一个个脸上带着笑,眉眼含着情,浪声浪气的跟众人打情骂俏。 木把们多数是光棍儿,又常年在深山老林里,哪见过这样的场面啊,当时就有人眼睛直了,腿都挪不动。 “都睡小屋吧,花销柜上出。” 李永福就乐意看木把们这等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于是笑呵呵说道。 “少来这套,掌柜的,我住筒屋火炕。” 水老鸹却根本不领情,冷着一张脸,从这些女人中间穿过,径直奔着大屋走去。 “愣虎儿,你跟我一起住。” “哎,好。”曲绍扬连正眼都不看那些女人,跟着头棹就往大屋走。 “呦,这小伙子谁家的?浓眉大眼的还挺俊,面嫩的很,多大了?有十八没?” 一个女人伸手拦住曲绍扬的去路,上下打量他好几遍,笑盈盈的问道。 “碰过女人么?还是个生瓜蛋子吧?走,今晚跟姐住小屋去,姐让你尝尝滋味儿。” 那女人说着,便要去扯曲绍扬的手。 “姐不要你钱,就稀罕你这小模样长的俊,身板儿好。”女人看着曲绍扬,暧昧的笑着。 女人露骨的话语,惹得满院子木把们狼嚎似的呜嗷喊叫。 “愣虎儿,听见没有?人家看上你了,还不赶紧的?” “滚一边儿去,你以为我跟你们似的啊,见着女人,连道儿都不会走了?” 曲绍扬瞪了那群木把两眼,笑骂道。 开什么玩笑?他好歹也是从信息发达的年代来的,啥样儿的美女没见过啊? 眼前这几个,岁数都不小了,长的也不怎么出众,他还没到饥不择食的地步,这种,真看不上。 曲绍扬说完,便避开那个女人,跟在水老鸹身后,直奔大屋去了。 其余的那些木把们,有人被撩拨出了火儿,这会儿也顾不上其他,直接管掌柜的要间小屋。 人活一辈子,咋地不是过啊?有钱的时候就该吃喝玩乐,将来蹬腿儿了也不后悔。 正好,准备饭菜也得一些时间,索性先搂个红果,办点儿要紧事儿。 “那就是个愣头青,傻小子什么都不懂。 相好的,找男人还得是我这种,知冷知热会疼人才行啊。” 二棹王长亮走过去,搂住女人的肩膀,调笑道。 女人没勾到年轻力壮的曲绍扬,只得放弃。 回头看了看身边的男人,三十岁出头,平头正脸的倒也不磕碜。 于是,便欢欢喜喜,跟着王长亮走了。 客店里一共就五六个女人,木把们稍一犹豫,就被别人捷足先登了。 没抢到人的,只能摇头叹气,暗恨自己优柔寡断,没把握住机会。 有那心眼儿多的,就打算等会儿出去转转,说不定遇见啥好事儿。 当然,也有那老实本分的,一心想要攒下钱,回老家置房子置地娶媳妇。 这些人便老老实实跟着头棹,都去大屋。 客栈的大屋挺宽敞,南北两铺大炕,都烧的挺热乎。 曲绍扬等人也不管那些,往热乎乎的炕上一躺,别提多舒坦了。 二三十个木把,这算是不小的买卖了,客栈掌柜的不敢怠慢,忙吩咐小伙计烧热水泡茶,好好招待众人。 同时吩咐厨房,抓紧时间炒菜做饭,不能有丝毫怠慢。 春日的黄昏,因为木排和木把的到来,这个沿江的小城镇,一下子就鲜活热闹了起来。 几个身材妖娆,打扮妖艳的女人,故意在悦来客栈的附近转悠。 “大兄弟,我家那炕怎么不好烧呢,不过烟,你会鼓弄这个不?” 见有人从客栈里出来,一个女人连忙上前去搭话,一边说着,一边朝男人挤眼睛。 “会啊,俺们放排的人,最拿手的就是修修补补了。 炕不好烧,那肯定是烟筒堵了啊,,通一通就好了。” 赵大奎一听,立刻心领神会,忙接话道。 “大妹子,你家在哪?走,领我去你家看看。” 第八章 红果儿 半个多时辰后,饭菜预备妥当,直接摆在大屋的炕上。 炖江鱼、飞龙炖蘑菇、酱肘子、酱焖哈什蚂、五花肉炖粉条、葱爆鹿肉,全都搁小大瓷碗装了往上端。 热气腾腾的,那小味儿直往人鼻子里钻。 住小屋的,乐意出来吃就出来一起,不乐意出来吃的,跟掌柜提前说好,把饭菜送到屋里。 有女人给倒酒布菜,伺候的妥妥帖帖,享受着呢。 当然,这种价码儿也肯定贵,一般人消费不起。 给人修烟筒的赵大奎,这时候也神清气爽、一脸满足的从外面回来了,笑呵呵坐下来,跟大家伙儿一起吃吃喝喝。 “大奎哥,你刚才干啥去了?我瞅着你进这屋打个转儿,接着就没影儿了呢?” 大柱子岁数小,啥都不懂,就觉得赵大奎哪里不对劲儿,便好奇的问道。 “大柱子,别人的事儿,少打听。 小屁孩一个,问那么多干啥?赶紧吃东西吧,这么多好吃的呢,还堵不上你的嘴?” 曲绍扬跟大柱子、二毛子几个在一桌,听见这话,忙给大柱子夹了块肘子肉,放到他碗里去。 “快吃,等会儿没有了。” 还别说,这客栈的厨子手艺真不错。 那肘子烀的软烂,枣红色的肘子皮,油汪汪颤巍巍的,一看就特别有食欲。 众人平常哪能吃到这些啊?一个个都闷头吃肉,大柱子一看,也顾不上问那么多了,低头猛吃。 自打来到这儿,曲绍扬也没吃过几回好的,这下逮着机会,那还能错过?甩开腮帮子,可劲儿划拉。 六个菜都挺硬,主食是两合面的饼子,还有当地烧锅出产的小烧。 这顿饭,大家伙儿吃的那是相当满意了,到最后,就连瓷碗里的菜汤,都蘸着饼子吃完了。 酒足饭饱后,众人横七竖八的歪在热乎乎炕上,东扯西拉侃大山,那感觉,别提多恣儿了。 “核桃、干枣子、松子啦。”“毛子嗑儿、糖球子了……” 客店外,几个孩子挎着筐,在沿街叫卖。 “相好的,快出来,上我家喝小酒下棋去。” 有女人在客店的窗外轻轻敲着窗户,那是没靠着人的“海台子”,正在想办法招揽生意。 客店掌柜自然不会眼睁睁看着那些女人打扰他的生意,只要听见动静,立即就让小伙计出去撵人。 夜里,小屋里的人好不容易开了荤,少不得要使劲儿折腾几回。 大通铺住着的木把们,有人酣然入睡,有人在回味之前销魂的滋味,也有人听着小屋里隐约传出来的声响,翻来覆去睡不着。 第二天一大早,曲绍扬就起来了,跟着头棹一起,到江边活动活动筋骨,打两趟拳。 “嗯,你这孩子确实有点儿天分,这套拳我才教了你两回,就能打的有模有样了。 你小子够灵性,根骨不错,力气也大,好好练,将来肯定能有出息。” 水老鸹站在一旁看着曲绍扬练拳,颇为赞赏的点头说道。 “是头棹教的好,这套拳法十分精妙,我也不过是勉强学个皮毛。 往后还要头棹多费心指点才是。” 曲绍扬练了一套拳,只觉得浑身舒畅,收拳后,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笑着对水老鸹说道。 曲绍扬说这话,倒不是故意捧着对方。 水老鸹传授的拳法,可不是后世那些视频里糊弄人的花架子,人家这是真材实料,招招制敌,硬桥硬马的真功夫。 自打来到这个年代,曲绍扬就听木帮的人,说了好些关于头棹的事情。 传言头棹曾经杀过江上的水猴子,也有说是山魈的。 还有人说,头棹水老鸹,曾经参加过起义军,杀过清兵。 后来起义失败了,拼死杀出重围,改头换面进山当了木把。 各种传说在木把间流传,活灵活现有鼻子有眼儿的,不过,却没有一个人敢当面问头棹。 木帮行里,打听别人底细是犯忌讳的,尤其是水老鸹,他是木帮里的大把头,没人敢招惹他。 “你小子只要是肯学就行,我都教。”水老鸹一听这话,笑了起来,抬手拍了拍曲绍扬的肩膀说道。 二人蹲在江边,捧水洗了脸,这才把外衣穿上,返回客店。 正巧,刚一进大院,就遇见了二柜李永福。 李永福早晨起来,跟老齐家媳妇又折腾了一回,此时刚上完茅房,正提着裤子往回走呢。 瞧见水老鸹和曲绍扬俩人进来,李永福就笑着打招呼。 “头棹,昨晚上睡得怎么样? 咳,你看我说让你睡小屋吧?晚上搂个娘们儿多舒坦啊,你还不要,后悔了吧?” “人都说,不赌不piao,不是木把劳。得快活就快活,男子汉大丈夫,给谁守身呢?” 李永福一边说着,一边摇头晃脑的回自己小屋去了。 “愣虎儿,别听他胡说八道,木把不是啥好行当,不能干一辈子。 你好好干,别胡乱花,攒下点儿钱,买房子置地,再娶个媳妇,好好过日子。” 水老鸹摇摇头,神色认真的叮嘱曲绍扬。 “你年纪小,心性不定,可别让那些人引着往歪路上走。 学好难,学坏可容易,将来,后悔都来不及。” “哎,我知道,头棹你放心,我肯定不能学坏。” 曲绍扬知道头棹是为他好,把他当自家后辈照顾,所以曲绍扬毫不犹豫的点头应道。 众人在客店吃完早饭,曲绍扬领着大柱子和二毛子他们去采买了粮食和菜,全都装上木排。 一众排伙子全都上了木排,解开傻绳,用力搬动木棹,将木排调正,顺水漂流而下。 这一段江面比较平稳,也没有多少暗礁急流。 今天的天气也挺好,晴空如洗,风和日丽。众人操控着木排,在江面上缓缓行进。 “二棹,昨晚上没少折腾吧?瞅你这哈欠连天的。那娘们儿咋样?滋味儿不错吧?” 眼下很安全,众人也有心情调笑,于是就拿二棹王长亮开涮。 王长亮对旁人的调侃毫不在意,闻言笑的跟吃了蜜蜂粑粑似差不多,嘴丫子都快咧到耳后根了。 “那娘们儿,相当带劲了,一身的肉,软乎乎的又嫩又滑,就跟扒了皮儿的鸡蛋一样。 又浪又黏人,缠着我一晚上,哪捞着睡多一会儿了? 今早晨走的时候,还不撒手呢,问我啥时候再来。” 王长亮这话,半真半假。 男人嘛,不管啥时候面子最重要。好不容易逮着个露脸的机会,那肯定要吹到天上去。 果然,王长亮这话一出,立刻收获了众人艳羡的目光,引起一阵狼嚎。 第九章 谷草垛 离开塔甸子,木排又往下流放数日,过了大大小小的哨口。 这天上午木排往往前走了三四十里地,远处江心中赫然矗立这一块硕大无朋的巨石。 “前面到谷草垛了,都注意,前排走文水,后排走武水。”头棹水老鸹扭头,向后面高声喊。 放排人看江水,要分得清上下水、清浑水、文武水。 上下水,指的是木排在拐弯时,江水是倾斜的,往前流左为上,右为下。 遇见上下水,右棹要紧搬。 清浑水,指水底下有物,清水是不深不浅的水,打漩涡的水是深水也是浑水。 搬棹的要躲石头,所以叫看清浑水。 文武水是指一条江道上的快水和慢水。 一江之上,靠甩弯处,上水为武水,武水厉害,呛浪、起鼓。 下水为文水,往往水深。让后排走武水,主要是呛浪减速。 曲绍扬连蹦带跳,边走边喊,向后排的人传信。“到谷草垛了,后排走武水。” 谷草垛,顾名思义,就是江心正流上有一块酷似谷草垛一般的大石,水从它的两侧分流而去。 木排走到此处,要看季节、看天气、看水势、看时辰。 如果这四看掌握不好,一下子走错了方位,立刻就会排毁人亡。 所以,排夫们常说,谷草垛啊谷草垛,人人吓的心翻个儿。 水老鸹经验丰富,指挥着木排小心通过哨口。 后头第七排在经过哨口的时候,发出了“咔咔”的声响。 那是穿连木头的杆子或者绕子被江底的石头刮断了,若是不及时补救,木排就会散开。 “边棹,快拿八锔子来。”第七排上的排伙子察觉到不对,立刻高喊道。 当边棹的,首要条件就是脚功要好,脚功要是不利索,很容易就会滑下木排,掉落江里。 抬腿时眼睛要盯住落处,脚眼配合,分毫不差。 只见曲绍扬手里拿着斧子和八锔子,动作轻灵如同猿猴一般,连跳带跑的到了第七排。 顺着排伙子的指向看去,一眼就瞧见了脱绕子的地方,于是手中的八锔子一甩,正好关在了绕子松脱处。 这动作说起来容易,实际上非常考验边棹的本事。 动作慢了,木排和绕子的裂缝就会更大,难以修复,最终木排散花。 要是扔的不准,浪头就会把八锔子打到浪里。 曲绍扬拎着斧子上前,一下将八锔子钉死。 “这活干的利落,真不孬。”第七排上俩排伙子,朝着曲绍扬竖起大拇指来。 边棹这个活,真不是一般人能干的,走排、钉排、穿绕子,都要找准时间差,动作准、稳、狠。 也正是因此,边棹是最有可能升为二棹或者头棹的人选。 木排过了谷草垛,往前走一段路,又经过鹌鹑砬子、上拱泉等几个哨口,傍晚时分在一处排卧子休息。 依旧是曲绍扬领着俩小半拉子做饭,吃过饭后,大家伙儿聚在一起吹牛、咧大彪。 休息一会儿后,各自回花棚里睡觉去了。 夜里星寒月冷,江岸林木婆娑,林间草丛中,时不时传来沙沙的响动。 大家伙儿都累了一天,晚上倒是睡的挺实,呼噜声震天响。 忽然,有人啊的一声尖叫,熟睡的众人被惊醒。“怎么了?出啥事了?” “我,我被窝里不知道有啥东西,冰冰凉凉的。” 一个排伙子冲出花棚,吓得脸色煞白,指着花棚里自己的被褥说道。 曲绍扬离着不远,便点了块明子照亮,进花棚里寻找。 最终,从那排伙子的被窝里,翻出条二尺长的蛇来。 “是一条钱串子,跑进了林大哥的被窝。”曲绍扬拎着蛇,从花棚里出来。 排帮有不少忌讳,蛇跟折同音,寓意不好,所以被称为钱串子。 众人闻言,都松了口气,“没事儿了,没事儿了,钱串子进被窝,小林要发财。 愣虎儿啊,把钱串子拎江边草丛里放了吧,别伤害它,其余人,该睡觉睡觉去。 往后大半夜别唔了喊叫的,还以为出啥事儿了呢。”头棹挥挥手,扭身回花棚里睡觉去了。 曲绍扬拎着蛇走出一段距离,将蛇扔进草丛。 那蛇重获自由,飞速的钻进草丛里,没了踪影。 其他人则是打着哈欠,重新躺回被窝里,继续睡觉了。 “今天咱们要过大门槛子、鸡冠砬子、满天星哨口。 这三处挨着近,都不好走,必须打起精神来,谁也别嘻嘻哈哈的瞎胡闹。” 第二天吃过早饭上木排之前,头棹特地嘱咐了所有人。 开排也有些日子了,大家都知道轻重,上排后,果然没人说笑嬉闹。 就连平日里嘴碎的赵大奎,也闭上了嘴,安安静静的。 江排往前走了不到二十里,前面就是大门槛子哨了。 只见江的两边,各伸出一道石龙,石龙在江心处断了,形成狭窄的水道出口。 而这一道出口又是一道高高的梁,江正流从梁上如同瀑布一般,猛头扎下,足足有四五米的落差。 江水一起一落,白浪翻滚,咆哮如雷,似有怪兽吼叫,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这里葬送了性命。 放排的木把们一提起门槛哨,都忍不住皱眉。 “要过门槛哨,愁坏老和少,水涨浪头大,水落门槛高。” 过这道哨口,人和排要共同掌握好速度和火候。 在木排被水浪涌起冲出去的那一刻,人也要跟着跳起来。 跳早了,木排稍有迟缓,排上的人就会落入滚滚波涛之中。 跳晚了,排一个猛子过去,人就会落在后头,对排失去控制。 十副排上,都安排一个有经验的木把,带一两个新人。 头棹事先就给众人讲明白了过门槛哨的要诀,等木排行到哨口,被水浪一下子涌起。 木把们找准了机会,跟木排一起跳,再一个猛子扎到水里,然后被江水冲出去老远。 曲绍扬这一次在最后面的木排上,眼见着前头九张木排被江水冲起来老高,又重重落下,曲绍扬这心也是悬在了嗓子眼儿。 等最后一副排来到门槛哨近前时,木排被江水冲的左右直晃。 排上几个人都站在前面,尽力稳住身形,瞅准了时机深吸一口气,腾身跃起往前一跳,接着人和排一起扎到冰凉的江水之中。 第十章 满天星 木排被江水巨大的冲力一下子冲出去老远,等众人再次露头时,浑身上下都湿透了。 春日里江水冰凉刺骨,冻的众人直打哆嗦。 可眼下也顾不上收拾了,因为前面不远处,就是鸡冠砬子哨口。 鸡冠砬子,顾名思义,就是江岸边耸立着一排尖尖的山峰。 大大小小山峦起伏,就如同大公鸡的鸡冠子一样,绵延到大江里。 这地方,要是搁后世搞旅游的话,是个很不错的景点儿。 春天石砬子上开满了映山红,秋天会有许多松萝树挂,十分美丽。 可是对放排人来说,此地却并不美好。 江面被几簇山峰隔断,江流狭窄湍急,木排行走其间,要小心翼翼的躲避,一个不当心,木排便要撞到石砬子上。 “愣虎儿,你跟老张、老孙他们几个来前面。后头的木排先往江边靠,等一等。 今年这儿的水有点儿小,江面太窄了,不好过,咱得一副排一副排慢慢来。” 头棹水老鸹一看前面的情形,立刻高声呼喊曲绍扬等人。 江面太窄,要是水大的年头还好说,小心一点儿,十副排慢慢的也能一起过去。 可今年这水比往年小,他们这十副排的木头都挺粗,想要一次性过这个哨口显然不太容易。 上千里的放排路这才刚开始呢,水老鸹不想节外生枝,宁可多费点儿工夫,也比出岔子强。 所以,他才提出来,要一副排一副排的单独过。 木排刚过了门槛哨,曲绍扬就从后排往前跑,这会儿他在第三排上呢。 听见头棹招呼他,曲绍扬连跑带跳的就往后传信。 “后头的木排往江边靠一靠,先等会儿。张叔、孙叔,头棹叫你们上前面去。” 木排之上,一切都要听头棹指挥,众人连忙搬动木棹,将木排往江边浅水的地方靠拢。 而被点名的几个老木把,则是跟着曲绍扬一起,来到头排。 “我和二棹掌舵,老张你守排尾,老孙和愣虎儿,你们看着左右两边。 随时注意,千万别让木排碰到石砬子上。”水老鸹给大家伙儿分派任务。 众人不敢怠慢,全都打起精神来,操控手中的棹干,努力将木排顺着正流往前走。 这几个人,除了曲绍扬都是老手。曲绍扬虽然没有放排的经验,但是他机灵,力气也大,比其他人更管用。 几个人齐心协力,木排贴着石砬子,小心翼翼的蹭过去。 等木排过了哨口,往前找个江流平稳的地方,将木排靠了岸,傻绳拴住。 头棹再领着人,沿着石砬子边的羊肠小道,返回到上游,依次再把木排放下来。 来来回回折腾了十来趟,总算把所有的木排都安稳过了哨口,而这个时候,已经是下午了。 “今天太累,咱不往前走了,就地休息。 明天早晨,再过满天星哨吧,正好,上午太阳也没那么晃人。” 十副排都过了哨口,也把水老鸹等人都累的够呛,于是头棹一挥手,示意大家伙儿就地休息。 曲绍扬领着大柱子、二毛子他们,在江边平坦的地方支起了锅灶,然后捡柴火,准备生火做饭。 其他人则是把花棚里放着的被褥,都拿出来,搭在岸边的石头上、树上晾晒。 之前过门槛哨时,江水没过了花棚,里头存的粮食也被打湿了一些。 得亏从塔甸子离开的时候,曲绍扬没买苞米面儿,多数是苞米碴子和高粱米。 就算打湿了一部分也不怕,反正三两天就吃完了,到前面集镇再买。 于是,曲绍扬用大锅焖了两锅碴子饭,花棚里还有些土豆子、干菜、咸菜啥的,随便对付着做出来。 大家伙儿也不挑,有啥吃啥,只要能填饱肚子就行。 这地方不是排卧子,离着集镇也挺远,没啥可消遣的地方。 所以吃过饭后,众人闲聊一阵,天黑就回花棚里睡觉了。 好在这一晚上还算安稳,没出什么幺蛾子,众人安安稳稳睡了一夜。 吃过了早饭,木排继续前行,往前走了几里地,前头就是满天星哨口了。 从远处打眼一望,就见到江水闪闪点点,如同夜空的星光闪烁,布满了江心,所以被人称为满天星。 其实,这是江中的碎石块子划得江水翻花,阳光一照,就如同满天星斗。 木排一到漫天星哨口,就好像是日夜颠倒了。 水大的时候,看不准正流,容易失控撞到岩石上。 水小的时候,又不好上正流,容易搁浅,所以木排到这里,要谨慎小心才行。 满天星,满天星,十排经过九人懵,说的就是这里。 好在这是上午,太阳在东边,水面还没那么晃人。 若是下午到这里,阳光一照,晃的人头晕眼花,想要过去就更难了。 木排在头棹的指挥下,顺利过了满天星,众人都松了口气。 “愣虎儿,你琢磨啥呢?咱这木排往前走,你往后看有啥用?” 有人瞧见曲绍扬直愣愣的瞅着后头,十分不解,便问了句。 “我觉得那江底的石头奇怪,为啥这地方的石头跟别处不一样呢? 别处江底也有石头,可没这么晃人啊?”曲绍扬皱着眉说道。 他寻思了半天,也没想明白,难不成,那些石头有啥特殊?究竟是怎么个特殊法呢? 蓦地,曲绍扬想起来一件事,上辈子他走过一次G331国道,从丹东一直到长白。 好像是在临江到长白那段路,看见江里头有人在挖什么。 跟当地人打听了才知道,江对岸的朝鲜人,会在江里淘金。 难不成,刚才那满天星哨口的石头,跟这个有关? “小年轻儿,一天天净瞎琢磨,寻思那些有啥用?你还能去江底捞块石头上来看看啊?” 二棹正好路过曲绍扬身边,一听就乐了。 “别瞎寻思了,前头还有哨口呢,都打起精神来。 咱昨天耽误了,今天要往前赶路,不然还遇不上排卧子。” 放排路上,在哪儿休息都是有定数的,不是在排卧子就是在沿江的集镇村屯。 这不光是住宿的问题,还得采买粮食菜蔬,保证大家伙儿的正常吃用。 第十一章 小白狼绺子 “二柜,前头离着掐脖黄哨口不远了,你看,要不要提前准备一下?这地方可不好过啊。 小白狼绺子就在这附近活动,听说去年抢了好几伙放排的。” 头棹水老鸹走进花棚里,跟二柜李永福商议。 掐脖黄,是鸭绿江上一处令放排人心惊胆战的哨口。 在江左岸立起一排二里多长的板石,上面平滑,中间立陡。 木排在经过哨口的时候,时常会有马贼(土匪)从上面跳下来打劫。 放排人常说,掐脖黄,掐脖黄,十人路过九人亡。 就是说,这里水势险,还会有马贼出没,一个弄不好就丢了性命。 “小白狼绺子?哎呀,那可咋办?大柜跟他们没交情啊。”李永福一听,顿时慌了手脚。 小白狼绺子可是出了名的心狠手黑,杀人不眨眼,这要是遇上他们,那可坏菜了。 这些木把们倒还好说,身上都没几个钱,抢也就抢了。 可李永福不行啊,排帮这二三十号人的吃喝花用,正经不老少钱呢,都在他坐着的箱子里。 这要是有点儿闪失,他可怎么交差? “头棹,你功夫那么好,就不能收拾了他们?”李永福担心的直搓手,不知道该怎么好。 “二柜,你这话说的,我功夫再好,还能比胡子的枪快啊?神仙难躲一溜烟。 小白狼绺子局红管直,听说有十几条响子呢,我拿啥收拾人家啊?” 水老鸹一听,连连摇头,开什么玩笑,他只管放排,这木头也不是他的,犯得着拿命去拼么? “头棹,话不能这么说啊,你知道,我这带的可都是咱一路上的花用。 没了这些钱,咱这二三十口人路上吃什么喝什么?不能都扎脖儿吧?” 李永福急的团团转,大柜信任他,让他来跟排,这要是出了岔子,他可怎么跟大柜交代? 水老鸹一琢磨也对啊,他们眼下离着安东还大老远呢,一路上吃喝花用的不少,没钱可寸步难行。 “那可怎么办?咱这排上,藏不住东西啊。”水老鸹也着急了。 万一他们点儿背,遇上小白狼绺子,那可咋整? “头棹,二柜,我有办法。”这时,花棚外有人说话了。 花棚里二人一听,立即从里面出来。“愣虎儿?你有啥办法?”头棹问道。 “头棹,你让大家伙儿,把我绑起来,吊在排杆上。” 曲绍扬笑笑,抬手指了指木排前头挂着大旗的排杆。 “吊排杆上?那有啥用啊?”头棹和二柜都一脸懵,不知道曲绍扬这是要干什么。 “二柜,你把钱都藏在我这裤兜子里,大家伙儿把我捆起来,吊在排杆上。 咱要是遇不上胡子也就罢了,真遇上,我有办法应付过去。”曲绍扬解释道。 水老鸹灵机一动,大概明白曲绍扬要干什么了。 于是赶紧招呼了人过来,把二柜李永福带着的银钱,还有大家伙儿手里那点儿钱,都塞进曲绍扬的裤兜子里。 这年月的人穿的裤子都又肥又大,大裤裆、裤腰高,那些银钱塞进裤裆里,再用衣服一盖,绳子捆上,根本就看不出来。 就这样,众人齐动手,藏钱的藏钱,捆人的捆人,最后把曲绍扬倒吊在了排杆上。 刚忙活完,木排离着掐脖黄哨口也就没多远了。 头棹忙传话给所有人,都打起精神来,等会儿真遇着胡子,谁也不许乱说,一切由他和二柜来答对。 木排刚一到哨口,果然就从上面冒出来不少人,其中有人手里端着火枪。 “赶快靠岸,都不许别动,谁动谁死。”石墙上头的人,高声喊道。 此地江面太窄,想躲是肯定躲不过去,水老鸹只能指挥着木排,一点点往前走。 等木排来到近前时,水老鸹摘下头上戴的斗笠,双手抱拳举过左肩,向后一扬,接着颠三颠,口中说道。 “达摩老祖威武。西北玄天一枝花,天下绿林是一家。合子辛苦。” 关东的胡子,不敬其他神仙,只供奉达摩老祖和十八罗汉。 木帮、金帮、粉匠、纸匠,以及说书唱戏打把式卖艺的,这都属于江湖人。 而胡子也自认为是江洋人,大家喝的都是一条江的水,所以算是里码人。 一般情况下,胡子不会对这些江湖人动手抢,大多数甚至还会以礼相待。 这个前提是江湖人要懂规矩,能够在盘道的时候对上切口。 如果搭不上话,或者对的驴唇不对马嘴,那么胡子当场就会发飙,后果很严重。 当然了,最重要的,还是看这个绺子办事讲不讲究,若是遇到那贪心不讲规矩的,说啥也没用。 水老鸹拱手行礼打招呼,动作十分标准,对方一看就知道这不是空码子。 随即,一人朗声开口,“出门在外走风尘,哪路神仙来登门?报报迎头?”这是对方在盘道儿。 “顺水蔓儿。”胡子在外行走,姓什么不好直接说,都是用一种意会的方式。 顺水流,所以就是姓刘。 像二柜姓李,就报一脚门;姓朱,一般会报二龙戏;姓王,报虎头蔓儿;姓白,报草下走,等等。 “爷台两张嘴啃一张排,都是来合子,这边凑二十两,给兄弟们搬浆子。” 水老鸹这话的意思,我是放排的,你是吃排饭的,咱们两张嘴,啃一块木头,所以都是朋友。给你二十两,请兄弟们喝酒。 对方有枪,不能硬来。 为了避免麻烦,刚才水老鸹就跟二柜商议过了,预备出二十两银子来,若是能打发了对方最好,破财免灾。 头棹说完,给二柜使了个眼色,李永福赶忙从褡裢里头摸出来二十两银子。 这要是遇见一般吃打食的,既然对方能答对上来,又很给面子拿了银子,基本上也就大差不差的过去了。 可偏偏,这小白狼绺子不讲究,心狠手黑不开面儿。 “妈了个巴子,二十两就像糊弄老子?想的美。” 说话间,小白狼一挥手,带着十来个胡子,就从上面跳下来,正好跳到了木排上。 其余几个胡子,则是端着枪,站在上面警戒。只要排帮的人敢反抗,他们就开枪。 这群胡子自然不管那个,上了排先抢过李永福手里拿二十两,接着就在木排上翻找起来。 水老鸹他们事先有准备,值钱的东西都藏起来了,这群胡子自然是什么都找不到。 “妈了个巴子,遇到一伙穷鬼。”胡子们骂骂咧咧。 “说,钱特么都藏哪儿去了?”有人薅起来二柜的脖领子,恶狠狠的问道。 第十二章 葫芦套 李永福吓的腿都哆嗦,慌乱之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这时候,被倒吊在排杆上的曲绍扬开口说话了。 “瓢把子,当家的,小弟也是绺子。 一时失了手,被他们给绑起来了,求当家的救我。” 小白狼闻言,走到了排杆下,仰头看了眼曲绍扬。 “我草,原来你也是绺子?你十几啊?黄嘴丫子都没褪净呢,也学人出来当胡子? 哎,大家伙儿看看,这小子那德行,像不像尿了炕让他妈吊起来打啊?哈哈哈。” 小白狼指着排杆上的曲绍扬,笑的不行。 一众胡子也都笑了起来,随即附和。“像,太特么像了。 小兔崽子还想吃这碗饭?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啥德行,奶毛儿还没干呢。” 众人指着曲绍扬,一阵嘲笑。 “妈了个巴子的,绺子见绺子不救,这是规矩,这个道理你不懂么? 行了,你小子就在上头挂着,晒蛋吧。弟兄们,这里水浅,滑了。” 滑,就是走的意思。 正好此时木排也将将过了掐脖黄哨口,旁边石墙逐渐变矮。 小白狼一挥手,带着手底下这些人,跳到了岸上,然后骑上马,呼啸而去。 见小白狼绺子走远了,木排上众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快,把愣虎儿解下来,这孩子倒吊在上头,遭罪了。”李永福急忙喊道。 于是,众人七手八脚的将曲绍扬从排杆上解了下来。 “总算糊弄过去了,这小白狼绺子,不太讲究啊。” 曲绍扬坐在木排上,一边说着,一边把藏的银子和银票都掏出来,还给了李永福和其他人。 “愣虎儿啊,这次多亏有你,好歹大头儿的钱咱都保住了。”李永福接过银钱,万分庆幸的说道。 老排出发前,柜上都会有所打算,提前预备出一些银钱,就是为了打发路上这些吃排饭的。 若是遇到小来小去的麻烦,直接用钱打发了就行。 可小白狼绺子臭名远扬,那一套对付他们不好使。 要不是曲绍扬想出来这一招儿,今天他们带的银钱,肯定会被洗劫一空。 “你这小子,脑袋瓜儿还挺好使的。 等回头到了安东,我一定在大柜面前,好好替你美言几句。” 李永福也是越看曲绍扬越稀罕,这孩子,太得力了。 “哎,谢二柜。”曲绍扬也没客气,应了一声儿,站起身来,系好了裤腰带。 “好了,都去干活吧,咱今天得多撵点儿路,赶到排卧子休息。” 水老鸹摆摆手,示意众人各归各位,干活去。 虽然损失了些钱财,好歹平安过了掐脖黄,接着众人在头棹的带领下,又过了几个不大不小的哨口。 为了赶路,众人贪了点儿黑,总算赶到了蛤蟆川排夫窝子。 此地江边有一块大石头,像趴在水里的蛤蟆,故而起名叫蛤蟆川。 此地不是集镇,也没多少人家,只是临近江边有一处简易的房子,住着老两口。 这老两口没儿没女,也不干别的,就是给路过的排帮做做饭,留他们住宿,多少挣几个钱。 排夫窝子的条件比不得客店,好歹比露宿野外强多了,所以木把们也不挑,只要路过此地,都在这儿休息吃饭。 “哎呀,真是不好意思,提前没预备东西,饭菜准备的不周到。头棹、二柜,你们多担待。” 守排卧子的老王头夫妻俩,罗锅着腰,忙活了好半天,终于端上来饭菜。 排夫窝子条件简陋,众人到的又晚,能有啥好吃的? 不过是窝头、咸菜,开春的发芽葱,自家做的大酱,再来一大盆荠菜土豆汤。 “挺好,挺好,让老哥和老嫂子受累了,来,你俩也上炕,一起吃点儿吧。” 木把们性格坚韧,吃苦耐劳,孬好的从来都不挑。 头棹跟老王头夫妻认识很多年了,都挺熟悉,便招呼着他们一起吃饭。 老王头两口子哪好意思一起吃啊,只推说他们早就吃过了。 “头棹,你们慢慢吃,缺啥少啥的就喊我们,吃完了我来收拾。 我去烧点儿热水,晚上让爷们儿都烫烫脚,舒坦舒坦。”老王头说完,领着妻子出去了。 众人忙活这一天,又贪黑赶路,都饿了,也不管那些,甩开腮帮子就是个吃。 吃过饭,正好热水也烧好了,弄几个破木盆,大家伙儿轮流泡了泡脚。 晚上睡觉的时候,直接把衣服全脱了,挂到外头房檐下,人赤条条的躺被窝里。 这倒不是木把们有啥特殊癖好,主要是虱子跳蚤多的令人头皮发麻,不得已。 早晨起来的时候,先点上一根松树明子,把浑身燎一遍,再出去穿衣服。 离开老王头的排夫窝子,木排在江上又漂流了几天,有惊无险的过了二龙斗、大鬼、二鬼等哨口。 “头棹,过了前面葫芦套就是猫耳山了吧? 咱排上的粮食好像不多了,是不是得在猫耳山靠帮,顺道采买些吃的啊?” 二棹李长亮望着远处的山,询问水老鸹。 猫耳山地名由来,是因为城西北处耸立着一座双峰山,山顶双峰对峙,雄伟异常,远望形似一双猫耳朵。 早在渤海国时期,此地就是繁华城镇,渤海国五京之一的西京鸭绿府,也是著名的朝贡道,唐朝和渤海国经济文化交流的重要通道。 清朝初年,朝廷在猫耳山设立边台,派旗兵把守,列为封禁区,不许寻常百姓进入。 光绪三年,在城区设猫耳山分防巡检,隶属于通化管辖。 “嗯,就在猫耳山靠帮吧,这些天吃住都是排卧子,我瞅着大家伙儿一个个都靠的五脊六兽。 就在猫耳山歇一歇吧。”水老鸹点点头,算是同意了二棹的请求。 “大家伙儿,加把劲儿啊,过了前头葫芦套,就到猫耳山了。 那地方可比塔甸热闹,刚才头棹说了,今天咱就在猫耳山靠帮。”李长亮朝着后头高声喊道。 葫芦套,是鸭绿江上一处葫芦形的半岛,江水在此处有一个大拐弯儿。 此处江弯急,浪头大,水流快,排有时来不及拐弯就被浪推贴在石壁上,排散人亡。 所以放排人都说,排进葫芦套,啥也不知道,叫声爹,叫声娘,回家看你没指望。 第十三章 “吃排饭”的 葫芦套,也是鸭绿江上一处有名的险滩恶哨,众人心里都有些发毛。 离着葫芦套还有一段距离呢,头棹就吩咐大家伙儿。 “都注意啊,看准了上下水,拉开距离,控制速度,一定要加倍小心。” 后头众人一个个都提着心,搬动木棹调整方向,尽量走武水让木排慢下来。 “哎呀,头棹,二棹,你们快看,前面这是怎么了?” 曲绍扬人高马大,视力又好,远远就看见,前头好像不太对。 江面上似乎漂着什么东西,远处江岸边,更是聚集了不少人。 曲绍扬这么一喊,水老鸹也瞧见了,顿时脸色大变。 “坏了,前头肯定是有老排起垛了。 愣虎儿,快,往后面传话,抓紧时间靠岸,不能再往前了。” 老排起垛,散花的木头会漂满江面,他们的木排不能继续走了,否则很容易出事。 曲绍扬一听,立刻往后面传话,“快靠岸,前头有木排起垛了。” 这么一喊,后头众人顿时慌了神儿,连忙搬动棹杆,朝着江岸边靠过去。 江水流速快,想要即刻靠岸是不可能的,众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将木排停下来。 此时,距离前头起垛的地点,也就一里多地了。 江水大拐弯处,耸立着巨大的石砬子。 此刻石砬子下面,横七竖八、层层叠叠堆积了几丈高的木头,像一座大山。 周围,更是杂乱的漂着不少木头,直接把江面都堵了。 幸亏水老鸹见机早,当机立断下令将木排靠岸,否则的话,木排到此非出事不可。 眼前这等情形,今天这葫芦套肯定是过不去了,头棹当即吩咐,将木排停稳,就地砸木头橛子拴排。 众人忙活一通,总算把十副老排全都停靠妥当。 接着,头棹带领众人,沿着江边羊肠小道,直奔前头石砬子附近。 来到近前一看,好家伙,里三层外三层的全都是人。 其中一些人,手里或是拿着网兜子,或是扛着一根丈许长的大棍。 这些,都是沿江“吃排饭”的。 放排途中会经过许多危险的哨口,经常会使木把们措手不及。 木排一旦撞到礁石上,前面的木排被卡住,后头的木排会在江水巨大冲击力下,层层叠加在一起,这就被称为起垛。 木排一旦起垛,不光会造成人员伤亡,而且会堵塞江道,影响到后面其他木场放下来的木排,耽误交货期限。 如果不能及时把木材运走,很可能要挺长时间才能被江水冲开。 到时候木材顺水流走,只能便宜了别人,亦或是日晒雨淋,逐渐糟朽,损失严重。 因此,就催生出一些专门吃排饭的人。 这些人或是水性极佳,可以下水去捞浮木、尸首,清理江道。 或者是胆大心细,可以在垛山的成百上千根木头中,找到最关键的支撑点。 然后手持开更棒,巧借寸劲儿,将木垛挑开。 后者,就是鸭绿江上的开更人。 每年放排的季节,在鸭绿江各个哨口附近,就会有开更人骑着毛驴溜达,或者是直接在一些险恶哨口附近安家。 就等着木排起垛后去开更,成功之后就可以拿到大笔的花红。 正所谓的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富贵险中求。 葫芦套离着猫耳山很近,这边老排一起垛,不出半天,消息就传遍了,吃排饭的越聚越多。 “谁来开更?二百两啦。” 人群最中间,一个年纪在四十岁左右,穿着打扮挺讲究的人,急的脸红脖子粗,不停挥动着手里的生死文书,大声吆喝。 周围这些吃排饭的人闻声,却不动声色,没有一个人吱声儿。 “呦,老曹啊,这是你的排?咋回事儿?” 李永福和水老鸹扒拉开人群走到中间一看,里头的人他们都认识,横山山场子的另一伙木帮。 “哎呦,李大哥,刘大哥。 哎,别提了,昨天下午,我们八副排一到这葫芦套就不听使唤了。 前头两副排还没等过大甩弯子呢,后头的排就朝着江岸石砬子就撞上去了。 十八个排伙子,死了四个,重伤三个,其他都轻伤。” 这姓曹的也是木帮二柜,跟李永福、水老鸹他们都挺熟,一见二人,便诉起苦来。 “这好不容易把死了的排伙子尸首都打捞上来,就近埋了。可是这起了垛的木头咋整啊?也不能一直搁在这儿。 开更价码从八十两喊到了二百两,还是没人应声儿,这一季,俺是白干了。”曹二柜说着,都快哭了。 从出事到现在已经一天了,后头有排帮陆续下来,要是再不想办法挑开木垛,他们的损失会更大。 听了曹二柜的话,水老鸹和李永福都摇摇头。 木排还没到猫耳山呢,全程才走了一半,在这里就起了垛,后头还不定出什么岔子。 这一趟,肯定是白干了。 “三百,三百两,俺今天豁出去了,这趟排就算赔钱,也得把这木垛挑开。” 曹二柜狠狠一咬后槽牙,瞪着猩红的双眼,扯着嗓子喊道。 三百两,这数目可就不小了,够普通家庭吃喝好几年的。 周围这些吃排饭的,有些蠢蠢欲动,眼神儿朝着四周打量。 “三百两,不能再涨了,有没有开更的?”曹二柜扯着嗓子继续喊。 这时,终于有人沉不住气了,拎起来开更棒,就想上前。 不想,他刚一动弹,就被旁边的人拦下了。“你算哪山的叫驴?” 对面这个毫不相让,恶狠狠的回答,“吃东山马二爷的饭,说话带刺儿,小心我敲碎你的脑瓜骨。” 开更的活也不是谁都能干,背后得有靠山。 一般要在附近绺子那里“靠票”,得了绺子大掌柜允许,才能开更。 等着挑开了垛,也得拿着银钱到绺子上,分花红。 这些开更的,谁背后靠山硬,谁就能争取到更好的开更活。 一听说是东山马二爷,另一个人立刻不出声儿了。 最开始说话那个,则是扛着开更棒上前来,伸手接过了曹二柜手里的生死文书,在上面按下了手印儿。 生死文书一签,死活全凭天命。 命好挑开木垛,拿着花红风光回家享受。 若是命不济,垛没挑开,人死了,那就是白死。 第十四章 修烟筒 那汉子大概三十来岁,身材魁梧。 就见他拿起丈许长的开更棒,灵巧的踩着江水中浮木,三窜两跳,如同猴子一般,直奔石砬子下的木垛。 开更,或者说挑垛,需要在垛山那上千根木头中找到最关键的支撑点,用寸劲儿借势挑开。 这完全就是吃天赋和运气的活,根本不存在锻炼技术的机会,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 而且,只挑开还不行,还得注意自己脱身的方向,不然上千根巨木一旦落下来,就砸成肉泥了。 那人在木垛下观察许久,总算打定了主意,然后用手中的开更棒,挑动其中的一根木头。 片刻之后,就听得“轰隆隆”的巨响,如同惊雷。 人群中齐声发出惊呼,只见上百根巨木层层滚下。 转眼间,那汉子就被落下的巨木淹没了,连声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便被碾成了肉泥。 只依稀在江水之中,隐约可以见到一抹红。 巨木落入水中,发出巨响,更是激起巨浪,朝着四周扩散出去。 江水拍岸,涌起一层一层泛红的浪花,岸边众人唏嘘着后退。 巨木不停下落,持续了好一会儿,江面这才平静下来。 原本耸立如山的木垛,已经全部落下,江面上漂的全都是木头。 “挑开了,挑开了。”人群一阵欢呼,也有的人暗自叹气。 早知道这垛山如此容易就挑开,他们早就上了,都怪自己太贪心,想要一口吃个大的,没想到,却被别人捷足先登了。 只是可惜,这开更的还是差点儿火候,挑开了但是没能躲开,被木头砸死了。 曹二柜一看木垛被挑开,高兴极了,连忙招呼周围吃排饭的,雇佣其中水性好的人,下水去捞浮木。 这些木头要归拢起来,重新穿扎好,才能继续放排。 另一边,曹二柜拿着生死文书,找到了绺子的“粮台”。 委托对方,务必将开更的花红,送到那汉子家里。 这年月的人,还是很守信用的,不怕那粮台收了钱不办事儿。 有绺子的粮台做保,也不怕宵小觊觎银钱,干出半路打劫的事儿。 “有没有会穿排的?会的可以留下,工钱高。还有没有会放排的?需要几个排伙子。” 曹二柜忙其他事情,排帮的头棹也不能闲着啊,于是拄着根棍子,一瘸一拐的走过来,张罗人手干活。 那么多木头,得抓紧时间穿起来才行。 他们排帮损失了四个排伙子,其他人也受了伤,这活肯定干不快。 眼下也没别的办法,只能临时雇人了,至于工钱多少,只要别耽误了交货的时间,再高也得咬牙认了。 江岸上看热闹的这些人一听,还真就有上前来报名的。 李永福和水老鸹等人一看,这边也没啥能帮上的,于是跟人家说了声儿,转身回自家木排去了。 “原本想着过了葫芦套,今晚上在猫耳山歇着,眼下看着是不行了,咱今晚就只能歇在此处。 等他们把江面拾掇干净了,咱再慢慢把排放过去。” 水老鸹把自家排帮的众人叫到跟前儿来,大家伙儿商议道。 “行,一切都听头棹安排,慢点儿就慢点儿吧,不要紧,只要咱这一趟顺顺当当的就行。” 李永福被刚才挑垛的场景吓着了,这会儿他啥都不想,只求这趟排能顺顺利利、平平安安的到安东就行。 路上走的快慢都无所谓,耽误几天也花不了多少钱,只要别出事,一切都好说。 二柜都没意见,其他人自然也不会反对,于是众人决定,今天就歇在这里。 曲绍扬领着大柱子、二毛子几个人,去附近的村屯采买粮食菜蔬,回来支起锅灶做饭。 其他人检修木排,查看是否有松脱的迹象,提前修补,避免流放途中出岔子。 葫芦套离着猫耳山城也就十来里地,附近有不少村屯住户。 木把们检修完木排,吃完了饭,闲着没事,就在这周围逛游。 排帮里有个叫崔富贵的排伙子,今年头一回上排,就在第三排上干活。 这崔富贵家里穷,说不起媳妇,眼瞅着三十了,连女人的边儿都没挨过。 在排帮里头,成天听二柜和那些老木把说起丹东怎么好,红果多么靓,崔富贵这心里也跟猫抓的一样。 尤其是排帮在塔甸住得那回,瞅着旁人都搂着红果睡一宿,可把崔富贵给馋的够呛。 后来又听赵大奎白话,他去给人家修烟筒了,崔富贵就把这事儿记在了心里。 木排停靠在葫芦套,瞅着一时半会儿的挪不动窝儿。 崔富贵这心思就活泛了起来,借机会便一个人在屯子周围转悠。 “大哥,从哪来啊?” 日暮黄昏,一个女人挎着个土篮子,正好从崔富贵身边走过,她故意放慢了脚步,笑着跟崔富贵搭话。 “长白山里来的。” 太阳已经落山,朦胧晦暗之中,崔富贵也看不太清女人的容貌,只瞅着对方身形窈窕,不由得心里一动,忙回道。 “大哥是做木头的?” 葫芦套江边老排起垛的消息,十里八乡早就传遍了,女人哪里不知道,她就是没话找话,故意这么问的。 “嗯,这不是前头木排起垛,挡住江道了么?我们的排过不去,就拢排靠岸了。” 崔富贵存了心,自然是人家问什么,他就答什么。 “大哥,你会掏烟筒不?烟筒好些日子不通了。”女人笑着说道。 这是勾引人的行话,崔富贵虽然头一年上排,可他前几天刚听赵大奎白话过,这个他懂啊。 “会啊,那有啥不会的?俺们放排的人都手巧,啥活都会干。”崔富贵高兴不已,忙点头说道。 就这样,崔富贵便跟着那女人,一起进了屯子,来到屯子东头一个小院。 “俺家里的去年没了,也没留下个一男半女,如今就我一个人过日子。 哎,做女人难啊,家里家外这些活,都得我自己干。” 院子里静悄悄的,女人一边推门进屋,一边自言自语道。 崔富贵越听,这心里就越激动,毫无防备的就跟着那女人进了屋。 二人一进屋,女人回身就把门给插上了,然后就管崔富贵要钱。 崔富贵当即就愣了,“给钱也得先办事啊,我这啥都没干呢,你就让我给钱?” “让你给钱就给钱,不然你别后悔。”女人哼了一声儿说道。 第十五章 骗拉帮 “我连摸还没摸着呢,你就让我给钱?不行。”崔富贵没占着便宜,自然不肯往外掏钱。 “行,你摸吧。”女人一听就乐了,扯开腰带,往崔富贵跟前儿一贴。 崔富贵伸手过去一模,汗顿时就下来了。原来,这人是男扮女装。 见崔富贵愣住,对方反倒笑了起来,“怎么样?不让你摸,你硬要摸。” 到这时候,崔富贵还能不明白么?他这是上当了啊。“那你想怎么办?” “怎么办?你乖乖把身上的钱都掏出来,然后滚出去。 要不然,今天我就整死你,让你永远消失在葫芦套。”那人不再掐着嗓子说话,声音里透出几分阴冷来。 形势比人强,谁知道这屋子的暗处,是不是还藏着几个大男人?崔富贵没办法,只能把身上的银钱都掏了出来。 上排之前,柜上会预支一部分排饷,这下,落了个毛干爪净。 见崔富贵乖乖给银子,那人倒也没为难他,敞开门,就放崔富贵走了。 离开这小院,崔富贵越想就越憋气,于是快步回到了江边,就跟赵大奎等人说了方才的遭遇。 “哥几个,我今天丢人丢大了,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 你们都跟我一起去,抓住那个家伙,把钱要回来,我请大家伙儿喝酒。” 崔富贵不甘心就这么被骗,于是求其他排伙子帮忙。 “你还能记着是在哪儿么?” 都是一起干活的,相处这么久,关系都不错,兄弟让人给骗了,大家伙儿自然不能坐视不理。 几个年轻排伙子都义愤填膺,吆喝着要去帮崔富贵讨回公道。 “能,就在屯子东头一个小院,周围没有别的人家了。”崔富贵斩钉截铁的说道。 “那就走,咱们过去帮你出气。” 赵大奎吆喝了众人,操起来木棹等家什,就要去找那人算账。 “都给我站住,这大晚上的要干啥去?” 正好这时,头棹水老鸹从花棚里出来了,一看众人这架势,忙喊道。 赵大奎忙把崔富贵刚才的遭遇说给了头棹听,又说他们是要去给崔富贵讨回公道。 头棹一听,摇头叹气,“讨什么公道?富贵这是遇上骗拉帮的了。 你们就是去了也没用,那户人家或是人去屋空,或是里面住着个真的小媳妇,你们根本就找不到那个人。” “啊?不能吧?还有这样的?”年轻的排伙子们哪里懂这些?一听都傻眼了。 “这鸭绿江沿岸,都指着咱这些木把过活呢,各种稀奇古怪的事儿都有。 我早就跟你们说了,不要东走西逛瞎胡乱跑,你们就是不听,非得吃了亏才后悔。” 水老鸹瞪了崔富贵一眼,恨铁不成钢的说道。 水老鸹这么一说,众木把这才明白过来,可崔富贵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非得要去屯子里找那人算账不可。 “愣虎儿,你跟着他们去一趟吧,机灵点儿,真有啥意外,赶紧跑回来报信儿。” 水老鸹见拦不住,没办法只好叫曲绍扬跟着一起。 曲绍扬应了一声,跟着崔富贵、赵大奎等六七个人,拿着家什就去了附近的屯子。 到了那处小院,崔富贵上前用力砸门,不多时就见到有人提着马灯出来。 “你们是谁?” 木头大门一开,里头站着个二十来岁的小媳妇,小媳妇见门外这么多人,怯生生的问道。 就着马灯的光亮,崔富贵仔细打量对方,确认这不是刚才那人。难道,真让头棹说中了? “我们来找人,比你高半头,穿着蓝色碎花袄,黑裤子,穿着打扮是个女的,实际是个男的。” 崔富贵不死心,开口说道。 小媳妇闻言愣了下,瞪大了眼睛,“哪有这样的人啊?你们找错地方了吧?” “不可能,我记得清清楚楚,就是你这个小院。”崔富贵急了,迈步就要往院子里闯。 “这是我家,黑灯瞎火的愣往里闯,你想干什么?” 小媳妇急了,抬高了声音大声喊道。“爹,娘,快出来,来强盗了。” 屋里又出来俩人,岁数都不小了,一见外头这架势,那婆子立刻拿起门后挂着的铜锣就敲了起来。 “快来人啊,进强盗了。”婆子一边敲锣,一边喊。 这屯子虽然不太大,也有几十户人家,铜锣声一响,附近人家的狗全都跟着叫唤起来。 紧接着,就听见各种嘈杂声,那是各家的人听见动静,正往这边来呢。 “我草,还傻愣着干啥?跑啊。”曲绍扬最先反应过来,立刻拽着崔富贵就跑。 很明显,这村子的人都是一伙儿的,专门就干这个,一旦有人回来找,他们就全村出动。 对方人多势众,他们就这六七个人,不跑还等啥呢? 曲绍扬一说,其他人也反应过来了,好汉不吃眼前亏,这黑灯瞎火的让人围住一顿揍,实在犯不上。 于是,几个木把也顾不上找谁算账了,拔腿就跑。 等几个人气喘吁吁回到江边,就见到水老鸹和其他几个岁数大的木把都没睡觉,正围在火堆跟前儿等着呢。 “怎么样?找着人了么?”二棹李长亮问了句。 曲绍扬摇摇头,“没有,就像头棹说的那样,敲开门,出来个小媳妇,根本不是之前那人。 富贵哥不死心,想要进去找,人家直接敲锣召唤人。我一看事情不对,就赶紧领着他们回来了。” “我都说了,肯定找不着。”水老鸹哼了一声。 “得亏你这是遇见骗拉帮的,这要是遇见打拉帮,那可就不光是损失点儿银钱了,还得把你一顿揍,连衣裳都扒光了。” 水老鸹当了这么多年的木把,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都经历过。 在鸭绿江流域,木把是所有人眼中的肥肉。 每年木排流放的季节,沿江村屯的人,全都盯着呢,都想从木把身上分一杯羹。 “往后都长点儿心眼儿,别见着个女人就挪不动腿儿。 这里头陷阱多了去,一个不留神,钱财就全都被骗走了,弄不好还会丢了性命。” 水老鸹是头棹,得为大家伙着想,少不得要多嘱咐几句。 “行了,都睡觉吧,明天江面疏通开,咱还得过葫芦套往前走呢。”水老鸹挥挥手,转身回花棚了。 其他人也觉得没趣,各自睡觉去。 只有崔富贵,躺在花棚里,翻来覆去睡不着,身上的钱全都没了,换成谁也得心疼的睡不着觉啊。 第十六章 四人把 众人在葫芦套又住了一天,前头的排帮终于把浮木全都归拢好,在江湾重新穿排。 江道清理干净,水老鸹便带着一众木把,开排继续往前走。 停排的位置离着葫芦套挺近,木排很艰难的进入正流。 有前头排帮的教训,众人小心翼翼控制着木排,好歹算是过了大甩弯子。 过了葫芦套,离着猫耳山城就很近了。 不远处江边上,站着好些个披红挂绿的女人,一边翘着脚往江上游看,一边挥舞着手中粉的、绿的手绢,朝着木排上的人喊。 “大兄弟,靠帮吧,酒都给热上了,炕也烧好了,热乎乎的被窝就等着你了。 妹子陪哥喝点儿酒、歇一宿,缓缓乏。” 这要是没经过崔富贵被骗的事,排上的木把们瞧见这些女人,肯定把持不住,得嗷嗷叫着就要靠帮休息。 可是崔富贵的经历,给了众人当头一棒。 此时,谁还敢动什么歪心思啊?这会儿,一个吭声儿的都没有。 “走吧,咱们不在猫耳山歇着了,奔下一个排卧子。”水老鸹说道。 在葫芦套停靠的时候,曲绍扬带着人去采买了不少粮食菜蔬,够吃三两天的,还是赶路要紧。 木排顺水而下,丝毫没有停靠的意思,江边那些女人一看,不免失望。 有那大胆的女人,便在岸边唱了起来。 “映山红,开红花,妹妹今年才十八,召唤哥哥上岸来,哥哥不理为的啥?” 女人的歌声宛转悠扬,十分动听,木排上这些汉子,被勾的心又活了起来。 “谁会唱?跟她对一个。” “二棹,二棹唱歌好听,快跟她对两句。”众人起哄。 二棹李长亮一听,也没客气,清了清嗓子便接着唱道。 “小妹妹,听根芽,哥哥不是不采花,兜里没钱腰不硬,就怕妹子笑话咱。” 此话一出,江岸上的女人们都笑开了花。 木排过了猫耳山,再往前十来里地,就见江岸边一座石砬子拔地而起。 立陡立陡的石砬子得有五六丈高,砬子顶上一棵古松,枝条舒展,婀娜婆娑。 “前头就是望江楼了,猫牙子咬住了往左打。”木排还未到近前,头棹就高声喊道。 放排的人一般会把鸭绿江分成几个航段。 第一段就是从寡妇山下到塔甸(长白),全长一百八十里地,这属于上游,江面窄,水浅。 第二段是从塔甸到猫耳山(临江)的望江楼,这一段全长五百四十里。 第三段从望江楼到关门砬子,全长三百六十里,第四段从关门砬子到安东,全长五百里。 老排四月初开排出发,一路上走过大大小小几十个哨口。 上游水浅,硬穿排走的慢,再加上天气原因耽误,从卡拉密江湾到望江楼,一共七百多里地,走了二十多天。 从望江楼往下游,还有八百多里路,好在江面逐渐开阔,水也大,会比上游好走一些。 按照这个路程算,估计再有个二十几天,老排就能到安东了。 只要木排顺顺当当到了安东,跟柜上交了货,算出排饷,这一趟排也就结束了。 到时候拿着银子,别的不说,必须得去安东城里最好的馆子,吃一顿海参炖蹄髈。 然后再去戏园子听回戏,花台里包个笑果,好好乐呵几天。 一想到这些,木把们就觉得浑身都是劲儿,于是用力的搬动着木棹,控制木排始终在正流上行走。 木排过了望江楼,接着是大栗子沟、大白哨、小栗子沟,然后前面又是一个类似于葫芦形的半岛。 “前面是小葫芦套,都小心点儿,跟住了别乱。”水老鸹提前预警。 猫耳山前后这段江面曲折蜿蜒,很多大甩弯,尤其是这种葫芦形的半岛,有好几个。 之前过的那个正常应该叫大葫芦套,前面这个叫小葫芦套,再往前走一段路,还有一处,叫下葫芦套。 小葫芦套江弯急,江中还有一处沙洲,江水被分成两股,水流湍急,想要过去属实不易。 “猫牙子咬住了,看准上下水,走左边江道。”水老鸹沉着冷静,大声吆喝着。 边棹曲绍扬,来回在几个木排间跳跃行走,随时传递消息,哪里需要他,喊一声儿,曲绍扬就蹦跳着过去。 众人齐心协力,过了小葫芦套,然后木排在一个叫四人把的地方靠岸休息。 “把傻绳都拴结实了,再多砸几个橛子,这地方是个风口,夜里容易起大风。” 停排靠岸的时候,水老鸹特地嘱咐道。 众人按照头棹吩咐,将岸边系缆绳的木头橛子都使劲儿砸了砸。 又去林子里,砍了些胳膊粗的木头桩子,一头砍成尖的,用力砸进木排周围的乱石沙滩之中。 说来也怪,傍晚停排时这天气还好好的,结果还不到半夜就起了大风。 那风刮的飞沙走石、天地变色,木排也被大风吹的东摇西摆,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这样的天气,谁还能睡得着啊?木把们全都瞪着俩眼睛,提心吊胆得过了这一宿。 好不容易盼着到天亮,风也停了,头棹赶紧带着人,检查木排的情况。 好歹昨天停排时准备的挺充分,木排没有被大风刮跑了。 “这地方,真特娘邪门啊,咋就能刮起来这么大的风?”吃饭的时候,有人忍不住嘟囔道。 “这一宿简直了,根本不敢闭眼睛,那风鬼哭狼嚎的,吓死个人。” “我听老木把说过,这里以前也不是经常刮大风的。 有一年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夜里忽然就刮起了大风,拢在这儿的几十副木排,一夜之间全都被大风给刮走了。 柜上因为这事儿,活活打死了好几个木把,从那儿往后,这地方就经常夜里起大风。” 赵大奎挨在曲绍扬身边,神秘兮兮的低声说道。 “哪有你说的那么邪乎啊?这地方水面忽然开阔,遮挡少,是个风口。 春天本来就风大,刮风正常。” 曲绍扬被赵大奎的话逗乐了,这人一天天,神神叨叨的,啥都信。 “你看你,咋还不信我呢?这都传多少年了。 我第一回上排的时候,老木把就这么给我讲的。”赵大奎一边往嘴里扒饭,一边嘟囔着。 第十七章 赵大奎祭江 吃过早饭,众人解开缆绳,打棹开排。 可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这木排左摇右晃,始终吃不进水线,进不了正流。 “下去检查,看看是不是哪里别住了。”头棹吆喝一声,率先跳下排来。 二棹、边棹、尾棹,也都跟着一起跳下来,在木排周围前前后后查看,试图找出来哪里出了毛病。 可大家伙儿左三圈右三圈的看了好几遍,就是找不着哪里出了岔子。 李永福急的在花棚里直跳脚,头棹水老鸹也是一脸的莫名其妙。 “真他奶奶的邪门儿了,哪里都正常,这木排怎么就不挪窝儿呢?” “大家伙儿,有没有啥办法?” 水老鸹这回是真没辙了,他放排这些年,也没遇到过这么邪门儿的事情啊。 众木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说不出个子午卯酉来。 刚才他们把几副木排都检查遍了,没啥东西卡住啊,怎么就动弹不了呢? “头棹,二柜,要不行的话,咱祭江试试?”赵大奎小心翼翼的开口,试探道。 “这地方有点儿邪门,保不齐有什么说道。” “祭江?”头棹和二柜齐齐出声,二人互相看了眼对方。 木排一直停在这儿不是回事儿,不管咋地,总得想办法离开这儿啊。 祭江,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祭江,咋祭啊?就烧香摆供?”水老鸹看向赵大奎,问道。 关东大地地广人稀,穿山过水的保不齐就遇到些稀奇古怪的事情。 尤其是木把们,都很信这个,开山伐木、老排下水时,都会有相关的仪式祭奠山神。 但是这种半路祭江的,很少会做,水老鸹放了这些年的排,从没在四人把这里祭过江。 “不是,不光这样。”赵大奎摇摇头。 “哎呀,我这三言两语的说不清楚。头棹,二柜,你们要是信得过我,这事儿就交给我办。” 头棹跟二柜都没什么好主意了,既然赵大奎有主意,那就只能试一试。于是,二人点头同意。 “愣虎儿,你和大柱子几个,跟大奎一起去,要用什么东西,花多少钱,全都听大奎安排。 抓紧时间回来,咱还得赶路呢。”水老鸹吩咐曲绍扬,跟着一起去操办东西。 就这样,曲绍扬带着大柱子几个,跟赵大奎一起,走了二十多里地,找到个大点儿的集镇。 从人家那里弄来了猪头猪尾巴、供果、香烛纸码等东西。 这年月娱乐节目少,哪里有点儿热闹,附近的人都会往跟前儿凑。 排帮祭江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附近的村屯,好多人都跑来看热闹,围观的村民里三层外三层。 江边插上三堆香,摆好了猪头供果等,赵大奎穿上神裙,戴上花帽,左手拿起文王鼓,右手拿起武王鞭。 赵大奎不住的扭动全身,咚咚鼓声响起,腰间的铃铛也随之哗哗作响。 “叫一声老山王哎,许下猪一口来酒一缸。 武王鞭是文王鼓,没有帮兵跑单堂。 鞭鼓打响摆桌案,三对香烛供在中央。 大缸酿的是刘伶酒,小缸酿的翁头香。 老少爷们儿不沾唇,今日专敬老山王。 老山王,山大王,今日你把酒来尝。 弟子无名又少姓,只求木排放顺当,一起放到辽南江啊……” 赵大奎又唱又跳,折腾了好一阵,最终仪式结束。 接着他从猪头上割下来一些肉,连同猪尾巴和供果一起扔到了江里。 “上排。”水老鸹接到了赵大奎的暗示,立刻一挥手,示意众人,打棹开排。 还别说,这么一番操作下来,木排还真就动窝儿了。 这下,可把李永福高兴坏了,拍着大腿直喊赵大奎是个人才。 不光李永福,整个儿木排上这些人,也都对赵大奎刮目相看。 “大奎哥,没想到你不显山不露水的,还有这么一手儿呢,真行啊。” 曲绍扬这回也服气了,有些事儿,看起来也不妨信一信。 “早晨吃饭那会儿我说啥来着?这地方死过木把,肯定邪门儿。 当时你还不信呢,这回信了吧?”赵大奎十分得意的笑道。 “不是,你从哪儿学的这些本事?”曲绍扬很好奇的问道。 刚才赵大奎又唱又跳的那一套,还真是挺厉害的,不服不行。 “咳,我有个姑,从小就毛病多,我小的时候,我姑一闹毛病,家里头就请人来跳。 后来她病好了嫁人,婆家就是干这个的,她跟我那二姑夫,俩人搭伙儿。”赵大奎笑呵呵的解释。 众人这才明白,合着人家这也算家学渊源啊。“行,真厉害。” 木排顺顺当当进了正流,众人都十分高兴,就连时常冷着脸的头棹水老鸹,也是一脸的笑意。 这回,谁也不嫌赵大奎能白话了,他说啥,也没人管。 “前面要到白马浪了,抓稳了棹杆,控制好速度,看准清浑水。” 木排过了下葫芦套没多远,水老鸹在前面大声吆喝。 前面大江中,有一座巨石突出江面,湍急的江水冲击下,形成一两米高的白色浪花。 远远望去,就好似一匹匹白马在奔驰,所以起名叫白马浪。 白马浪哨口是害人毁排的地方,许多木把在此葬送了性命。 木把们常说,白马浪,白马浪,十人过此九人亡。只有一个闯过去,不是残废就是伤。 由此可见,此处哨口的险恶。 白马浪哨口水急浪大,木排刚一进哨口,就不听使唤了,左右摇晃,朝着江心那块大石就要撞过去。 排伙子们手中操控着棹杆,猫牙子死死咬住了往左搬棹,木排贴着巨石的边,险险过去。 等木排过了白马浪,众人都出了一身的臭汗,江风一吹,身上凉飕飕的。 “今天不往前走了,等会儿找个江湾子,靠帮休息吧。” 头棹水老鸹也是累的不轻,此时就觉得两条胳膊酸疼,都快抬不起来了。 木排在四人把排卧子耽误了大半天的时间,今天自然走的不远. 眼瞅着日落西山,加上刚过了白马浪,大家伙儿都累得够呛,所以水老鸹就直接说停排靠岸休息。 前头找了个稳水的江湾,木排停靠江边。 曲绍扬领着人,支灶做饭。 早晨祭江的猪头,只切下来一点肉扔到江里了,剩下个大猪头不能白瞎。 于是支起大锅,烧上火,把猪头收拾收拾,扔到锅里烀上。 第十八章 鬼拔棹 猪头放锅里白水煮一阵子,约摸着差不多了,就捞出来。 用刀在脑壳顶上将皮肉划开,然后趁热扒下来皮肉,使骨肉分离。 扒下来的肉,分成几块儿,再重新扔锅里烀。 这回,就可以往锅里下调料了。 要是搁家里,调料齐全,可以往里头放花椒、大料啥的。 放排哪有那个条件讲究?能有点儿盐,大酱啥的就不错了。 好在曲绍扬挺有门道的,去林子里找了些五味子藤回来,这东西又叫山花椒,用来炖肉啥的相当不错。 五味子藤剁成一段一段的扔锅里,放上盐、大酱,再管水老鸹要点儿烧酒,条件艰苦,也就只能这样了。 “愣虎儿,你往锅里放啥了?哎呀,这肉烀的可真香。” 大家伙儿都忙活一天了,饥肠辘辘的,闻着锅里的肉香,一个个馋的口水直流。 “啥前儿能吃饭啊?哎呀,这都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还得一会儿,猪头肉得炖到火候才行,要不然不烂糊。 菜还没炖,高粱米饭也没焖好呢,等会儿一起出锅。” 曲绍扬一边说着,一边敞开锅,用筷子扎锅里的肉,试火候。 等锅里肉炖的差不多了,捞出来放凉。 锅里炖肉的汤也不能白瞎了,把买来的干菜洗干净,一股脑儿放到锅里炖上。 等着菜炖差不多,猪头肉切成片儿,重新倒进锅里一烩,这就成了。 另一个锅敞开,香喷喷的白脸儿高粱米饭也焖好了。 众人拿着大海碗,每人盛一碗高粱米饭,再舀上一勺子猪头肉炖干菜,然后随便找地方坐下开吃。 “嗯,这菜做的真香,愣虎儿啊,你这手艺,都能去开个馆子了。” 李永福端着碗,一边往嘴里扒拉饭菜,一边赞叹道。 “哪有二柜说的那么好?不过是咱这阵子总在排上,都靠的慌。 难得吃一回大油水,就算啥都不放,那也香啊。”曲绍扬笑笑,端着碗到一旁吃饭去了。 放排很苦,平日里多数就是窝头、咸菜、小碴子饭、盐豆子。 有那爱开玩笑的人,就管盐豆子叫没腿儿的大虾,不过是苦中作乐罢了。 只有停靠在大点儿的集镇时,才能去饭馆子,敞开肚皮撮一顿。 这顿饭,大家伙儿吃的那叫一个香。 满满一大锅高粱米饭,一粒米都没剩下,就连锅巴,也都被众人一抢而空。 牙口好的小年轻儿就爱这一口,酥酥脆脆的越嚼越香,岁数大的干脆就用菜汤泡锅巴,吃着也美得很。 最后,一个个吃的肚子滚圆,心满意足的回花棚里睡觉去。 从望江楼到关门砬子,属于鸭绿江中段,江面逐渐宽阔,江水也深许多,木排流放相对要容易些。 当然,这一路也并非坦途,险滩恶哨也不少。 “前头到黑驴子哨了,打起精神来,走黑驴的肚皮。”头棹一边控制着棹杆,一边大声吆喝。 前方江面上有一块黑色的大石头,看上去就好像一头黑色的大叫驴。 咆哮的江水卷进驴的肚皮下,又反弹回来,形成十分险峻的水势。 而且,那水声听起来,有点儿像驴在叫,所以这地方就被排夫们称作黑驴子哨。 这个哨口不光是险,而且怪。 夏秋两季,水在驴的肚皮下经过,木排比较好走。 如果是春天,桃花水漫过了驴头,放排人就判断不出来驴肚皮的距离,稍有不慎,木排就会一头扎进水底,卡住了。 后头的木排顺江水涌上来,瞬间起垛,堵住江道。 五月了,桃花水已退,驴头露出水面来,有头棹水老鸹领着,后头的木排依次贴着驴肚皮下经过。 眼见着前面几张排都顺利过了,就剩最后一张排,也过了小半,大家伙儿都松了口气。 可就在这个时候,尾棹老孙却突然发现,他手中的木棹怎么也拔不动了。 “坏了,这是遇上鬼拔棹了。”老孙心道不好。 所谓的“鬼拔棹”,就是木排过哨口时,木棹吃力,被卡在了哨口的石头缝儿里。 遇到“鬼拔棹”的时候,不管人怎么用力,都无法将木棹拔出。 而这个时候,木排仍然顺着江水快速向前运动,如果木把不能当机立断,很容易就会被木棹伤到。 老孙好歹也是放了几年排,经验丰富,于是当机立断撒手,放开木棹并低头躲避。 木棹杆贴着老孙头顶蹭过去,老孙就觉得头上火辣辣的疼,抬手一摸,好家伙,头皮被蹭下去一块,沾了一手的血。 “孙叔,你咋回事儿?”曲绍扬这时,正好从前面过来,一看老孙脸上有血,吓了他一跳,赶忙问道。 “刚刚遇上鬼拔棹了,幸亏我赶紧撒了手,不然今天非得掉江里不可。 我这是让棹杆给刮的,没事儿,小伤。”老孙捂着头,咧着嘴说道。 老孙头上的伤口一直在流血,曲绍扬一看这样不行啊,得想办法包扎。 可他们在排上,哪有啥东西能用?低头找了一圈,就看见自己身上这衣服了。 曲绍扬二话没说,伸手就把里头单衣的衣襟撕下来挺长一条。 “孙叔,我这衣服昨天刚洗的,不埋汰,你赶紧坐下来,用布按住伤口。” 曲绍扬跟其他木把不一样,他爱干净,虽说总共没几件衣服,只要得空了,他都会趁着休息的时候把衣服洗干净。 “哎呀,你看,这多不好,毁坏了你一件衣裳。我这伤没啥事儿,一会儿就不流血了。” 老孙挺不好意思的接过那条布,叠吧叠吧,按在了伤口上。 老孙受伤了,也不好让人家带着伤干活。曲绍扬就主动替换了老孙的尾棹位置,让老孙去花棚里歇会儿。 前面的水老鸹得知老孙受伤,让人传过来了一小块烟膏子。 伐木、放排危险系数都很高,有个伤亡啥的再正常不过。 这年月大夫本就少,深山老林或者大江之上,根本没处找大夫去。 所以很多木把都会预备点儿烟膏子,不管谁受伤了,喝上那么一点儿。 至于管用不管用的,那就全看天意。 轻伤喝了能止疼,挺一挺的就过去了。重伤的话,基本上就够呛。 当初虎子在山场子里被木头砸了,也是水老鸹给他灌了点儿烟膏子。 最终虎子没挺住,醒过来的是曲绍扬。 第十九章 编筐抓鱼 “都注意了啊,前面是黑沟门哨,都打起精神来,把住舵,看好了清浑水。” 木排在江中漂流,头棹水老鸹的声音,从前排传来。 众排伙子闻言,一个个打起精神,握紧了手中的棹干,目光注视着前方水面。 “快看前面,那是什么?是云彩还是雾,黑乎乎的过来了。”忽地,有人惊呼出声。 原本晴朗的天空,忽然有黑色的云雾从西北天际涌起,转瞬间天空昏暗,狂风挟着水气压了过来。 正所谓“龙行云,虎行风,龙虎出行,风雨相从。” 眼前这般景象,让众木把心中惶惶,莫名的生出些恐惧来。 木排还未到黑沟门,只见前方一座大山压过来,更是让人心头一紧。 黑沟门的水发黑,狂风卷起巨浪,不停的拍打着哨口的礁石。 而这时,豆大的雨点也噼里啪啦的落了下来。 众人急忙戴上斗笠,披上蓑衣。冰冷的雨滴夹杂着黄泥和细沙砸下来,噼里啪啦作响。 排帮放排,一般有三不走,天黑不走、大雨大雾天不走、大风天不走,这是最基本的。 主要是天气不好影响视线,看不清水线就容易出事。眼下,算是把三不走全都集齐了,然而木排却不能说停就停,无论如何,也得咬着牙,过了哨口再说。 “猫牙子咬住了,往左打棹,千万别撒手。”水老鸹在前面高声喊着。 众人在后面应和,风浪声虽大,却也吓不住闯关东的汉子。 众人咬紧牙关,双臂用力死死把住棹干,随着风浪颠簸起伏,好不容易,总算出了黑沟门哨口。 “哎呦我天,这是秃尾巴老李回家探母,从这里经过吧?” 二柜李永福从花棚里出来,瞅着花棚上头一层泥沙,忍不住说道。 秃尾巴老李的故事,流传版本非常多,但基本内容差不多。 传说山东某地一户普通的李姓人家,媳妇不明不白的怀了孕,生下一条小龙。 结果被父亲砍掉了一截尾巴,人称“秃尾巴老李”。 秃尾巴老李去了关东,战胜了小白龙,成了黑龙江的水神。 秃尾巴老李想念生母,每年都会回老家一趟,每次回去都会带去一场暴风雨。 秃尾巴老李的传说非常广泛,几乎每个闯关东的人都听过,所以二柜才会这么说。 二柜这么一说,大家伙儿都笑了起来,刚才大家伙儿还心惊胆战呢,这会儿全都平复了下来。 木排虽然离开了哨口,进入平稳江段,可是这大雨依旧没停。 这样的天气,没法继续往前走,于是水老鸹吩咐众人,打棹靠帮,到前面江湾停下来休息。 众人顶着雨,将木排靠岸,拴在岸边大树上。 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儿,想住店休息都不行,大雨还下着,没办法,众人只好躲在花棚里。 曲绍扬看着外头的雨,忽然想到什么,于是找出一把锋利的斧子来,拎着就下了木排。 “愣虎儿,你干啥去?雨那么大,出去挨浇啊?”二棹王长亮见着了,忙吆喝道。 “我去割点儿柳条子,编个家什,等会儿抓鱼给你们吃。”曲绍扬随口应了一句。 “快点儿,大柱子、二毛子,你俩跟着一起去,别让愣虎儿一个人。” 二棹赶忙喊了俩小半拉子,打发他们去给曲绍扬帮忙。 大柱子、二毛子一听,赶紧穿戴好蓑衣、斗笠,跟着曲绍扬一起,去割柳条子。 江边柳树多的很,一丛丛一簇簇的,都一人多高。 三人没费多少工夫,就砍回来好几抱柳条子。 曲绍扬顶着雨,就在木排上动手编筐。 这东西就是临时用一用,不需要多么精致,简简单单编起来就行。 曲绍扬动手编,大柱子和二毛子在旁边撸树叶,递柳条子,三人合作,很快就编出来一个大抬筐。 正好,筐刚编好,雨也逐渐小了。 一场大雨过后,江水早已没了如雄鸭头顶般翠绿的颜色,此刻翻滚的江水挟着黄色的泥沙,浑浊无比。 江边,有好多柳树,这些柳树多数都长在水中,树身向着江面倾斜,一部分枝条垂在水面上。 大柱子在上游,边往下走边用脚乱蹬乱踹,本来江水就浑,这下就更浑了。 曲绍扬和二毛子弯下腰,一人一边将大抬筐下入水中。 等大柱子走到近前时,二人猛的将抬筐抬起来。 “我草,这么多鱼,还都挺大呢。”当抬筐出水的那一刻,大柱子和二毛子都忍不住惊呼起来。 就见到那抬筐里头,有七八条活蹦乱跳的鱼,小的也有巴掌长,大的甚至能有一尺左右。 其实筐刚一出水的时候,里头鱼更多,主要是这抬筐编的粗糙,眼儿挺大,小一些的鱼就漏出去了。 刚才下的雨太大,江水浑浊,水中缺氧,所以深水处的大鱼,都会游到岸边浅水处换气。 这也是曲绍扬为什么要编筐抓鱼的缘故。 果然不出所料,这收获还挺不错的。 “头棹,二棹,我们抓到鱼了。”大柱子伸手就抓起一条大鲫鱼瓜子来,朝着木排那头大喊道。 原本,木排上这些人,对曲绍扬编筐抓鱼的事儿,并不怎么上心,只当是年轻人闲着无聊瞎胡闹。 没想到曲绍扬他们还真有两下子,这下,大家伙儿都来了兴趣,呼啦啦过来了好几个。 “别空手过来啊,拿个木桶,再不然你们撅点儿柳条子也行,把这些鱼收了,我们再去别处试试。” 曲绍扬朝着那几个人喊了声儿,果然有人回排上,拎了个木桶下来。 筐里的鱼都收到桶里,曲绍扬三个又去别处,依旧如方才那般操作。 果不其然,这一次收获也很不错。 抓鱼摸虾都容易上瘾,这三人也是越抓越来劲,一口气挪了好几个地方。 还别说,这江里的鱼真不少,几筐上来,那木桶里就装不下了。 没办法,只能用柳条子,顺着鱼鳃穿上。 “愣虎啊,差不多了,鱼够吃一顿就行,弄多了不好收拾。”二棹一看,赶忙劝曲绍扬他们停手。 “没事儿,晚上炖一锅咱们吃,剩下的我给炒鱼毛,留着咱早晨起来就粥,咋地也比咸菜疙瘩好。” 曲绍扬没理会王长亮,领着大柱子他们,又往前去捞鱼了。 第二十章 炖江鱼 关东山地广人稀,物资丰富,这年月也没啥环境污染,鸭绿江里鱼相当多。 曲绍扬和大柱子等人在江边转悠了大半个时辰,收获相当丰厚。 不光两个木桶都装满了,还用柳条子穿了不少的鱼呢。 到最后,实在是拿不过来了,众人这才万分不舍的返回排卧子。 这会儿也就未时末,大雨早就停了。 太阳从云层中露出来,阳光映在江面上,金灿灿的光随着江水晃动,波光粼粼。 木把们惦记着吃鱼,于是也都过来帮忙,有的去捡柴火,有的帮忙支锅灶,还有的帮着杀鱼清洗。 “愣虎儿,这鱼肚子里的内脏还要么?扔了吧?” 大林手里拿着短刀给鱼开膛,随手就把鱼的内脏掏出来,往旁边一扔。 “别都扔了啊,鱼油和鱼鳔留着。 剩下鱼肠子、鱼鳃啥的,也别随手乱扔,放一堆儿,晾一会儿扔灶坑里烧了,免得腥气太重,招苍蝇啥的。” 曲绍扬见大林随地乱扔鱼内脏,忙说道。 “哎呀,就你仔细,管那么多干啥?这江边还能埋汰到哪里去? 等着江水漫上来一冲,啥玩意儿都冲走了。” 大林不以为意,清理好手里的鱼,将其扔到盆里,又去杀其他的鱼。 “就是,就是,大林说的没错儿,咱明天就走了,管他腥不腥的呢?” 赵大奎也帮着收拾鱼呢,听到大林和曲绍扬的对话,赵大奎也帮着大林。 曲绍扬只是提醒,大林不听,他也不好多说。 这么多鱼,要是没人帮他干活,他一个人要干到猴年马月去? 算了,爱咋咋地吧,跟这些人谈什么爱护环境,无异于是对牛弹琴,管不了那么多。 几个人七手八脚,把两大盆鱼全都开膛去鳞、清洗干净。 那边,大锅底下已经烧了火,二毛子按照吩咐,把大铁锅里里外外刷了好几遍。 曲绍扬从木排的花棚里,拿出来个小坛子,那里头装的猪油。 自打那次吃猪头肉之后,大家伙儿一致同意,提高一下日常伙食水准。 最起码不能天天顿顿咸菜疙瘩、盐豆子吧?好歹油水大点儿也行啊。 他们这一天出大力累的够呛,肚子里没油水儿,咋干活? 反正到最后,这些吃的喝的,都要从他们的排饷里扣,那就该吃吃、该喝喝,抠抠搜搜的只能亏了自己。 大家伙儿一致要求,头棹和二柜也不好反对。 所以在路过某个集镇的时候,曲绍扬特地早早就去杀猪的贩子那里,买了些板油回来,熬了一小坛子猪油。 这一路上不定停靠在哪里,也不能回回都赶上有肉买啊,焅猪油的时候放点儿盐,只要不过伏,能保存挺长时间。 锅烧热,铲一些猪油放锅里融化了。 没有葱蒜爆香,却也难不倒会做饭的人,这野地里有不少好东西呢。 山葱、山韭菜、小根蒜啥的随处可见,薅一些洗净切碎,就能当葱花用。 另外,曲绍扬还找了些野苏子苗和五味子藤,这两样都有去腥提鲜的作用。 尤其是野苏子,那可是炖鱼的灵魂配料,多放一些好吃。 调料下到锅里爆香,然后往锅里添上江水,放盐、大酱、酒,之后把鱼放进去大火烧开,再小火慢慢咕嘟着。 锅里放个高粱杆做的锅篦子,将和好的苞米面儿揉成团,拍在锅篦子和锅边儿上,再盖上锅盖。 另外一个锅里,也是同样的操作。没办法,二三十口人呢,饭菜少了真不够吃的。 “好家伙,愣虎儿啊,你这是要摆大席咋地?这小味儿让你整的,也太馋人了。 啥前儿能吃饭?肚子里的馋虫都勾出来了。”炖鱼的香气飘到排帮众人鼻子里,有人便大声的吆喝道。 “快了快了,大概有两刻多钟就差不离,忍一忍啊,等会儿让你们敞开了吃。”曲绍扬笑呵呵的回道。 “二柜,你有怀表,掐着点儿时间。哎呀,我都等不及了。”一个排伙子,大声招呼李永福。 李永福是大柜的小舅子,也算是大柜的代理人,挣钱比排伙子多。 他在安东城里有家,日子过的相当不错,有块怀表,再正常不过了。 李永福在那头一听就乐了,“好,给你们看着,保管不能误了你们吃鱼就是。” 众人都哈哈笑了起来。 李永福这人挺不错的,虽然是二柜,却不像旁人那样高高在上、颐指气使的做派,相反他能跟木把好好相处,不端架子。 虽然他代表的是柜上,有时候跟木把们站的角度不同,但大多数时候,还是挺能体谅木把的,也从不苛待木把。 这也是木把们能跟李永福相处愉快,动不动还能开个玩笑的原因。 两刻多钟后,锅底的火渐渐熄了,曲绍扬上前来,掀开锅盖。 就见到锅里头金黄的饼子上面泛着油光,扑鼻子的香气,让人垂涎欲滴。 众人一窝蜂涌过来,各自手里端着自己的大海碗。 这时候也不管烫不烫了,先要个饼子拿在手里,张嘴就咬一大口。 那饼子上浸了鱼汤的味道,滋味儿足,可香呢。 曲绍扬把锅篦子取出来,往锅里又撒了些山葱、山韭菜末,然后轻轻翻动锅里的鱼,使野菜的香气浸透的更均匀。 每人碗里都盛上一条鱼,再来些鱼汤,然后各自端着碗,随便找地方一蹲,甩开腮帮子就是个吃。 “哎呀,这鱼炖的,太香了,这才是人过的日子。 他娘的,一想到往常年放排,天天顿顿小碴子饭、咸菜头、酱豆子,我都想哭。 愣虎儿,往后你在哪家场子放排,记得招呼我们啊,不为别的,就为了吃点儿舒心饭。” 有那老木把,一边端着饭碗吃饭,一边感慨道。 “就是可惜了,眼下还不是时候,要不然,让愣虎儿给咱做一回包公斩驸马。 就愣虎儿这手艺,肯定做的老好吃了。”那头,尾棹老孙来了一句。 包公斩驸马,是排帮里最有名的一道菜,实际上就是乌米炖江鱼。 乌米,一般是长在苞米或者高粱上的,属于植物致病菌。 高粱上的乌米在未成熟时鲜嫩又美味,既能生吃又能炖煮,很多人都爱吃。 乌米炖鱼,那味道可是一绝,乌米的清香可以遮盖鱼的腥味儿,同时鱼的鲜美又能浸到乌米之中。 而且,乌米性温,可以暖身暖胃,还能防止蚊虫叮咬,很有用。 第二十一章 黑瞎子 曲绍扬这做饭的手艺确实没的说,缺少调料的情况下,也能把鱼炖的十分美味。 那大饼子也很好吃,尤其是贴锅边儿上的饼子,底下稍微有点焦糊,又浸满了鱼汤的滋味,吃起来那叫一个香。 木把出大力,一个个饭量都挺大,有好吃的,那更是敞开了肚子可劲儿造。 到最后,饼子一个没剩。 “可惜了,没有酒,这要是再有点儿小酒,那真是赶上神仙了。”有人吃饱了饭,摸着肚子说道。 木把其实都挺容易满足的,能吃饱穿暖就行。 当初穿山越海、历尽艰难闯关东,不就是老家的日子不好过,总挨饿么? 当木把虽然辛苦又危险,好歹能混个肚子饱,这就不错了,老家多少人饿死啊? “等着木排放到安东,发了排饷,你们想吃啥就吃啥。安东城里,好吃的多了去。” 李永福笑呵呵的站起来,边说边往花棚走。 众人吃饱喝足,都没啥事儿了,有的回花棚里睡觉,有的围坐在火堆前说话聊天。 曲绍扬说了要炒鱼毛,这时便把锅里剩下的鱼,都用铲子戳碎了,锅底烧把火,一点点翻炒鱼肉。 翻炒的过程中,大鱼刺直接挑出来,扔锅底烧了。 小鱼刺经过炖煮、翻炒,到最后变得酥脆,即便是不挑出来也没事儿。 炒鱼毛是个挺费事的活,需要特别有耐心,火候还要掌控好。 费了好些时间,总算把鱼肉中的水分炒干,变成金黄色的碎末。 曲绍扬从花棚里找出个小号的瓷坛子,将里面擦干净,往里装鱼毛。 半锅的鱼,最后也就炒出来小半坛子鱼毛。 忙活完这些,时候也就不早了,曲绍扬把瓷坛子放回花棚里,然后收拾收拾,躺下睡觉。 老排开排挺长时间了,曲绍扬也逐渐适应了这样的环境,几乎是倒头就睡,没多会儿便响起了鼾声。 五月中旬,天气已经很暖和了,可江岸边依旧凉风阵阵,夜里还冷飕飕的。 就在众人酣睡之际,一大两小黑色的影子,从江边丛林中钻出,慢慢靠近了江岸,不停在地上寻找什么。 这地方远离集镇,四周没有人烟,加上明早还要做饭,曲绍扬他们就没把锅灶收拾起来。 不想,那黑影在江岸边转悠半天,估计是把能吃的都吃了,实在找不到东西,竟钻到了锅灶里。 临时支起来的锅灶,底下就三块石头而已,根本不结实。 被那家伙一拱,“当啷”一声,锅被拱翻了。 “谁?谁在外头?”正睡觉的曲绍扬听见了外头的动静,披上衣服就从花棚里出来,高声喊道。 曲绍扬这一嗓子,要是普通的小毛贼,肯定吓的拔腿就跑。 然而,那黑影非但没跑,反而还朝着木排这边过来了。 “我草,是特么黑瞎子。” 外面大月亮地,黑影一动弹,曲绍扬看明白了,哪里是小毛贼啊,分明就是只体型挺大的黑瞎子。 “大伙儿快起来,有黑瞎子。”曲绍扬随手操起木排上的棹杆,大声吆喝。 曲绍扬这么一喊,众人都听见了,这时候也顾不得穿外衣了,有的光着膀子就冲了出来。 “别慌,先点个火把,黑瞎子也怕火光。” 头棹水老鸹,手中拿着一把长刀,从花棚里出来,沉声说道。 黑瞎子虽然视力不怎么好,但是听觉、嗅觉都非常灵敏。 对面忽然出现这么多人,那黑瞎子警惕起来,不再往前走,而是张开大嘴,发出一声怒吼,试图吓退众人。 “吭”的一声兽吼,众人就觉得半边脸都发麻,头皮一阵阵发紧,酥麻的感觉从头上蔓延到后脖子,再往下到后背。 这个跟人胆量大小无关,普通人遇见黑瞎子,有这种反应正常。 “头棹,这可怎么办?”有人吓的两腿战战,声音也有些发颤。 “都别慌,抄起棹杆来,熊瞎子要是敢过来就打它。咱们这么多人,还能让一只黑瞎子给欺负了?” 水老鸹丝毫不乱,握紧了手中长刀,站在众人前面。 有头棹在,众人心里都有了底,于是一个个抄起木排上的棹杆,齐声大喊。 还别说,二三十号人这么一喊,气势倒也不输。 那黑瞎子真就没敢上前,只带着两只崽子,又在锅灶旁边转悠了许久,实在是找不着吃的了,这才领着崽子走了。 直到黑瞎子走远,众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我的天,以前光听人说有黑瞎子,从来没遇见过,这回算是见着了。”李永福心有余悸道。 “咱要是有枪就好了,一枪打死那黑瞎子,正好还能吃肉。”排伙子里有人嘟囔道。 “你寻思的美,黑瞎子皮糙肉厚,火枪威力不够,根本不可能一枪就打死。 而且,黑瞎子有个毛病,顶着枪上。 真要是开了枪打不死,惹毛了那家伙,咱这群人不死也得伤好几个。”曲绍扬一听,不由得哼了声儿。 开什么玩笑,就这年月那老破火枪,拿来打黑瞎子?嫌死的不够快吧? 人家猎户都是身经百战,枪法精准,那也得好几个人合伙,还得带着猎狗,才敢照量黑瞎子。 他们这些人,有几个会打枪的? 更别说这黑灯瞎火的,好猎手都不敢说能一击必中呢,更何况他们了? “愣虎儿说的没错儿,黑瞎子可不是好对付的,一个弄不好还会伤了人。 咱放排求平安,又不是猎户,惹那些麻烦干什么?撵走就行,可别寻思美事儿了。” 水老鸹收起自己的刀,一挥手,示意众人都回去休息。 “晚上睡觉警醒着点儿啊,谁也不敢说,那黑瞎子还来不来了。也别单独出去,有事儿喊人。” 大家伙儿那点儿睡意,都被黑瞎子给吓没了,可这会儿才半夜呢,不回去睡觉还能干啥? 于是,一个个重新回到花棚里,过了很久才又睡着。 第二天早晨起来,曲绍扬领着人做饭的时候发现,昨天大林他们随手扔的鱼内脏,还有众人吃鱼扔的鱼刺鱼头啥的,都不见了。 大铁锅翻了,灶坑里被扒的乱七八糟。 这时,曲绍扬才明白过来咋回事儿。 想来是那带崽子的母熊找不着吃的,闻着鱼腥味儿过来了。 毕竟这个季节不像秋天,山里野果子多,鱼内脏对于黑瞎子来说,也是美味了。 昨天大林他们扔鱼内脏的时候,曲绍扬就觉得哪里不对,当时没转过弯儿来。 这年月可不是后世,野生动物非常多,鱼内脏腥,可不是容易找来野兽么? 第二十二章 石撅子哨 “愣虎儿,今早晨少做点儿饭啊,大家伙儿匀溜着吃个半饱就行了。 咱今天要过地瓜垄哨,江底下都是石头棱子,颠的人受不了。” 这天早晨起来,刚要做饭呢,水老鸹过来嘱咐了一句。 “哦,知道了。”曲绍扬点头应下,按照平日早饭的一半,煮粥贴饼子。 “哎?愣虎儿,今早晨的饭咋这么少啊?” 等众排伙子吃早饭的时候,有人瞧见锅里的粥少,饼子没几个还都切开了,就好奇的问。 “哦,头棹吩咐的,说今天过地瓜垄哨,让少做点儿饭,大家伙儿对付着吃点儿别饿着就行。”曲绍扬解释了下。 放排的都知道地瓜垄哨,那也是鸭绿江上一处有名的险要哨口。 所以曲绍扬这么一说,对方便啥都不说,乖乖端着一碗粥,拿了半块儿饼子走了。 “哎?那鱼毛还有没有了?来点儿呗。” 有人忽然想起来曲绍扬前几天炒的鱼毛了,便问道。 “没了,这几天早晨你们都要鱼毛就粥,昨天就吃光了。” 曲绍扬炒的鱼毛很好吃,这些排伙子天天早晨喝粥的时候都要。 总共就那么半坛子,排帮二三十号人呢,很快就见底儿了。 没了鱼毛,那就只能啃咸菜头了,大家伙儿也不在乎,随便吃点儿就行。 吃过早饭,头棹带着人,将木排都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任何一处松动都不能有。 确认木排没问题了,这才解开傻绳,打棹开排。 江排顺水漂流三十来里地,前面就到地瓜垄哨了。 这地瓜垄哨,是一段二三十里地长的险滩。 此地江面宽,江水浅,江底下有无数密密麻麻的暗礁,就跟地瓜垄一样。 木排经过地瓜垄的时候,会十分颠簸。若是遇上刮大风,起伏颠簸的幅度会更大。 二三十里地,木排要走挺长时间,木把们被颠的五荤六素、头晕呕吐,感觉五脏六腑都快移位了,恨不得把苦胆汁儿都吐出来。 这也是为什么水老鸹不让大家伙儿吃太多的缘故。 早晨吃的少,又消化了一阵子,不至于吐的太厉害。 即便是如此,等木排过了地瓜垄哨时,也有好几个木把,吐的都直不起腰了。 “哎呀我的亲娘嘞,可颠死我了,浑身都疼啊。” 二柜李永福也吐了好几回,到最后脸色都发白了,扶着花棚,有气无力的说道。 过了地瓜垄哨,再往前走一段路,正好路过一处集镇。 水老鸹见众人还没缓过来,于是决定停靠在此地,让大家都好好休息。 木排停靠在江边码头,各家客店掌柜带着小伙计过来迎接。 李永福领着大家伙儿去了常住的那家店,吩咐掌柜的,把好酒好菜都端上来。 客店掌柜最爱听这话了,于是立刻去张罗饭菜。 众人早晨就没吃饱,过地瓜垄哨的时候又吐了,一个个肚子溜空。 这会儿,也顾不上寻思女人了,进屋先往炕上一躺。 等酒菜上来,众人敞开了吃喝一顿。 吃饱喝足之后,有的人又动了别的心思。 客店当然有配套的服务,附近屯子里那些“靠人”的,也会想尽办法来拉人。个中种种,自不必细说。 众人在客店休整一夜,第二天木把们都恢复了精神,于是收拾妥当,继续往前走。 在水老鸹的带领下,众木把齐心合力,又闯过了纺车子、老母猪圈、转心湖、三缝墙、马挡子等哨口。 “都注意了啊,前面是石橛子哨,进了哨口,都壮起胆气,谁也别怕,朝着石橛子撞过去。” 离着哨口还有一段路呢,水老鸹在前面就喊上了。 “愣虎儿,取三炷香点上。” 曲绍扬一听,立刻进了花棚,从供桌下取了三炷香出来,按照头棹的吩咐,将香点燃,递给水老鸹。 水老鸹双手捧香,跪在木排前,诚心祷告。 “山神爷,求你保佑我们,把男人的雄壮和胆气还给我们,让我们闯过哨口吧。” 后头的木把虽然听不见水老鸹在说什么,但是见到头棹跪下了,他们也跟着跪下。 水老鸹连着磕了三个头,然后将香插在木排的缝隙当中,这才站起来。 此时,木排也正好来到了石橛子哨。 只见大江之中,威严屹立起一个巨大的石撅。那石撅的模样,怎么看都像男人那活儿。 江水直奔而下撞在石撅上,卷起滔天的白浪,发出巨大的咆哮声。 石撅子堵住了江水正流,按正常经验来看,是怎么也无法冲过去的。 可水老鸹却不慌不乱,控制着木棹,驾排直接冲着那石撅子就撞了过去。 “砰”的一声儿,只见木排往后一缩,竟神奇的进入了正流。 这,就是石撅子哨的神奇之处,只有不要命的朝着那石撅子撞过去,才能顺利通过。 也不知道最初是谁发现了这里的奥秘,反正后来的排帮,只要到这儿,都会烧香祭拜。 祈求山神爷把男人的雄壮和胆略还给他们,才能义无反顾的闯过哨口。 头排在水老鸹的掌控下,顺利过了哨口。 后头木排上的众人见此,也都咬紧了后槽牙,学着水老鸹的样子,径直朝那石撅子撞过去。 果然,木排这么一撞,真的就进了正流。 等十副木排全都过了哨口,众人就觉得手脚都发软,刚才那一撞,他们真害怕把木排给撞散了。 “老天奶,咱这一天天过的都是啥日子啊。 四面都是水,抬头一片天,不是这个哨就是那个哨,个个都是鬼门关,稍微一不小心,就掉进江里喂鱼了。” 二毛子岁数小,跪坐在木排上,哭了起来。 “哭什么哭?男子汉大丈夫,你见谁成天哭咧咧?赶紧起来,别在那儿丢人。” 旁边的老木把见了,抬脚踹了二毛子一下。 二毛子抬手抹了抹眼泪,顺势站了起来,“我就是觉得,这日子啥时候是个头儿啊?” “快了,快了,再有个十天半月的,咱就能到安东了,到时候有吃有玩的,就怕你高兴的找不着北。” 二毛子毕竟还小,是个孩子,老木把也不好苛责他,于是放软了语气哄。 木排四月初九从寡妇山出发,路上因为天气和其他原因,耽误了行程。 如今已是五月末,估计再有十来天,就能到安东城了。 第二十三章 阎王鼻子 “前头到妈妈叫了,都打起精神来。 进了哨口,不管听见什么动静,都得紧紧握住棹杆,千万别撒手,听见了没有?” 每到一个哨口,头棹都会事先提醒大家伙儿注意。 妈妈叫,是鸭绿江上一处非常邪门的哨口。 此地虽有些礁石,并不十分险要,偏偏那江水流过礁石的时候,会发出十分奇异的声响,听上去就仿佛是母亲在哭儿子一般。 那声音哀切悲戚,带着一种呼唤儿子亡灵的悲伤。 木排一进妈妈叫,那种悲切的哭泣和呼唤,便传入了每个人的耳中,直接勾起人心底对亲人最深切的思念。 好多人脑海里,浮现出当年离家闯关东时,母亲那含着泪的双眼。 “娘啊,儿不孝,离家这些年,也没能闯出个名堂来。 年年都说挣了钱回关里,年年落了个毛干爪净,娘啊,儿对不住你。” 有人被那声音迷惑住了,忍不住哭喊起来。 木排正在江中快速行走,可掌控木排的人,却像着了魔一样,不是一脸悲戚,就是放声大哭,连棹杆都撒了手。 这种情况十分危险,所以身为边棹的曲绍扬,也顾不上那么多了,见大柱子愣在原地不动,上去就踹一脚。 “想什么呢?头棹刚才咋吩咐的?” 曲绍扬一声大吼,加上踹的那一脚,正好将大柱子唤醒。 回过神的大柱子一看周遭情形,顿时吓得一身冷汗,连忙抓住了棹杆。 “他奶奶的,这地方也太邪门儿了,我刚才满脑子都是我娘。” 曲绍扬哪有工夫听他说什么,见对方恢复了正常,便连跳带蹦的往后头走,见着那发愣出神的,抬脚就踹,再喊一嗓子。 还别说,这一招儿挺好使的,几个着了魔的木把,都被曲绍扬给弄醒了。 木排小心翼翼的在哨口礁石间行走,好不容易出了妈妈叫,直到大家伙儿再也听不见那哀切的声音了,这才松口气。 “我的娘嘞,这地方咋这么邪门儿啊?刚才我满脑子都是我娘站在老家那棵大槐树下,喊我名儿的样子。 要不是愣虎儿踹我一脚,我还不知道能干出啥事儿来呢。”大林拍着胸口,心有余悸道。 “这地方,究竟咋回事儿啊?太邪门儿了。”有木把忍不住问道。 “我听一些老木把说,这地方经常有一些当娘的,在江边召唤儿子的亡魂。 慢慢地,这里的江水就发出了那样的动静,引得一些木把经过这里时着了魔,结果木排出事,排散人亡。 久而久之,这地方就越来越邪门儿了。”百事通赵大奎在那边接了话,给众人解释道。 “来年俺说啥也不放排了,就算是给人种地扛活,俺也不来受这个罪。 太吓人了,这一路上,个个哨口都要命。”二毛子又哭了起来。 大家伙儿谁也没笑话二毛子,当初他们头一回上排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 只要这一季排顺顺当当放下来,他们拿了钱就回去好好过日子。 可后来呢?还不是又回到水场子来了?慢慢习惯就好了。 当木把的,要看淡生死,过一天算一天,想那么多没有用。 “行了,哭两声儿差不多就得,前面离着宽甸不远,过了宽甸地界儿,就到安东了。 咬咬牙,再坚持几天,等着木排到了地方,叔领你下馆子去。” 老木把见二毛子哭的悲切,有些不忍心,只能开导劝解。 木排在江上又行进两日,总算进了宽甸地界儿,离着安东,也越来越近了。 自东向西奔流的鸭绿江水,在刚进宽甸时有一个大回旋。 江面上林立着巨石,急弯湍水,浪流拍石,掀起白花花的浪头。 这里,就是放排人闻风丧胆的哨口,人称“阎王鼻子”。 离着老远呢,人们就能听见哨口的水声。 头棹水老鸹站在排头,转身向后面高喊,“前头要到阎王鼻子了,都给我往后传话,加倍小心,拉开距离。” 众人闻言,心头一个激灵。 老排工们常说,“二龙斗遭了乱,大鬼二鬼分一半,谷草垛见见面,剩下多少阎王鼻子包了。” “摸了阎王鼻子,不死也得蜕层皮。” 光听这些话,就知道阎王鼻子这地方有多吓人了。 木排一进哨口,就看不出水流的方向了。 江水从下往上翻花,只见白花花一片,水上浮着一层层白沫子,就好像喷泉似的从底下往上涌。 棹杆不好用了,下去扎不到准地方,排头东扭一下,西晃一下,不走正道。 哨口四周都是林立的巨石,木排在巨石间穿行,被江水冲的左右晃荡,一个不小心,就会撞到石头上。 “稳住,都不要怕。”水老鸹在前面喊着,一边努力控制着木排的方向。 木排刚到哨口中间,就见到前面江水盘旋,竟是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 那漩涡差不多有四五铺炕大小,四周水高,中间低。 木排一下子就被那漩涡给吸了进去,随着水流开始打旋儿,人已经不能操控。 陡然排身一摇,撞到了旁边的巨石上,顿时掀起丈许高的浪头。 木排旋转着飞起来,排上的人一瞬间就被弹了出去,甚至连个动静都没有,就被甩的老远了。 水老鸹被后坐力抛上了空中,得亏他身上有功夫,连着在半空中翻了好几个跟头,借力落在了石崖上。 二棹王长亮就没那么好运了,直接被甩到石崖上,撞的一声闷哼,接着便跌入了江中。 第二排的赵大奎和大柱子俩人,也没能避开。 木排撞到石崖上,赵大奎直接飞了出去,一头撞在石崖伤,落入江中,翻了个水花就不见了。 十副排,只有最后两副,事先拉开了距离,勉强打住、停排靠岸,其余八副排,全都堵在了哨口,起了垛。 曲绍扬在第六副排上,木排被江水掀起来那一刻,他也跟着飞了出去。 好在他年轻,身手灵活,在半空中翻了好几个跟头,卸去了大部分后坐力,只受了点儿轻伤,跌落水中。 水老鸹从石崖跳入水里,正好捞起落水受了伤,却还死死抱着钱箱子的二柜。 受轻伤的排伙子也陆续浮出水面往岸上爬。 “愣虎儿,你们几个赶紧查一查还有谁没上来,快去找。” 水老鸹拖着半昏迷的李永福上了岸,见曲绍扬等人上岸,赶忙吩咐他们去找人。 第二十四章 排毁人亡 “二棹,大奎,老宋叔……” “王长亮,宋老九……” “赵大奎,你在哪儿啊?” 曲绍扬领着几个轻伤的排伙子,沿着江边石砬子往下找,边找边喊。 可是没有人回应他们,只有江水拍击石崖发出的轰鸣。 六月初的时节,江风刮过,吹得人透心凉。 天上不知道什么鸟,“嘎嘎”的一阵乱叫,在空旷的江面上空盘旋,江水仍然湍急的奔流。 “二棹,大奎,老宋叔,你们在哪儿?我的天爷啊,这活生生的人,怎么一眨眼就不见了?” 几个年轻的排伙子,一边找一边哭喊道。 最终,众人在哨口下游二里多地之外的一处稳水,找到了赵大奎和宋老九的尸体。 以及受了重伤昏迷不醒,还剩一口气的王长亮。 “大奎啊,咱兄弟的缘分,咋就这么浅啊?”曲绍扬抱着赵大奎的尸身,忍不住痛哭起来。 “边棹,现在怎么办?”头棹不在跟前儿,二棹昏迷不醒,曲绍扬是边棹,排伙子都得听他的。 “二棹这样不能挪动,大奎和老宋叔已经走了,也别惊动他们。 这样吧,你们谁腿快,回去给头棹报个信儿。 留下俩人看着他们,我去附近打听打听,哪里有郎中。 二棹这样,要是有个好郎中,说不定还有救。” 眼下救人要紧,已经顾不得其他了,曲绍扬分析了眼前的情况,立刻做出安排。 于是,大柱子快跑回去报信,留下大林和崔富贵守着二棹他们。 曲绍扬去附近的村屯,打听哪里有郎中。 此处已是鸭绿江下游,人烟要密集许多,江岸有不少村屯。 曲绍扬随便找了个岁数大的人打听一下,得知再往前走七八里地,有个叫大青沟的地方。 那里住着位陈郎中,医术相当不错,十里八乡的都去找他看病。 救人如救火,片刻也耽误不得,曲绍扬谢过了人家,顺着对方指点的方向,拔腿就跑。 总归是年轻,体力也好,七八里地一口气就跑到了。 来到村子东头,果然瞧见一处挺规整的院落,临街有两间房子,屋门开着,隐隐能闻到草药的香气。 曲绍扬调整了一下呼吸,迈步进屋。 屋里摆设挺简单,靠东墙一溜药柜,上头写着中药的名字。 药柜前面是两节木制的栏柜,上头摆着戥子、药臼子等物。 另一头则是一溜架子,上头摆着些坛坛罐罐,想来是各类成药。 屋中间摆着张八仙桌,几个凳子,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坐在桌前,正翻动着手中的医书。 “敢问可是陈郎中?有人受了重伤,急需救治。”曲绍扬走上前来,朝着那人拱手问道。 对方放下书,扭头打量了曲绍扬几眼,“小伙子,你是做木头的木把? 是在阎王鼻子起垛了吧?现在人怎么样,醒着还是昏迷呢?” 对方只看了曲绍扬一眼,就认出他的身份了。 对此,曲绍扬也不觉得多惊讶。 此处离着阎王鼻子并不远,木排时常出事,怕是早就见惯了。 “陈郎中猜的没错儿,今天中午老排进了阎王鼻子哨口,就控制不住了,十副排毁了八副,死了两个人,重伤好几个。 排帮的二棹受了重伤,现在昏迷不醒呢。还请陈郎中移步,过去给看看,能不能救。” “唉,这阎王鼻子啊,年年出事,回回都死人。 走吧,我跟你过去看看,但凡还有一口气,我肯定全力救治。”陈郎中叹了口气,起身站起来。 “秀芸,秀芸?”陈郎中背上了药箱,朝着后院喊了两声。 “哎,爹,你喊我有事?” 院子里传来一道女子的声音,那声音甜润又脆生,一听就知道,对方年岁应该不大。 声音刚落,一个身穿桃红色衣裳的女孩,从后门跑进来。 这女孩看起来也就十四五岁的模样,白里透红的鹅蛋脸,一双大眼睛水汪汪的,鼻子小巧精致,唇角微微上翘,看上去俏皮又活泼。 乌黑的头发绑成俩麻花辫,发尾系着红头绳,随着女孩跑动,发尾飞起又落下,浑身上下,都透着青春的气息。 “阎王鼻子那头又有老排起垛了,这小伙子找我过去给人看伤。 你留下看家,等下把门关上,要是街坊邻居来找,就说我出诊了,过会儿回来。 记得帮我看着院子里的药材,勤翻动着点儿。” 陈郎中一边往药箱里装东西,一边嘱咐自家闺女。 “哎,知道了,爹。”女孩很痛快的应道。 “哎呀,你这头上有伤啊,流血了呢,用不用包扎一下?” 女孩一边跟父亲说话,一边悄悄的打量曲绍扬,见曲绍扬头上有鲜红的血迹,没忍住便问道。 曲绍扬闻言一愣,抬手往头上摸了把,这才发现,原来他头上有伤,出血了。 “不用,不用,都是小伤,过几天就好了。救人要紧,还请陈郎中尽快跟我走。” 这点儿伤算什么,那头有人等着救命呢,曲绍扬哪有闲工夫包扎伤口啊。 正好这时陈郎中也收拾完药箱,背着就跟曲绍扬出了门。 二人一路急行,没用多长时间,便到了江排出事的下游。 头棹水老鸹,带着一众排伙子,正拿着家什在江岸边挖坑呢。 赵大奎和宋老九已经不在了,总不能暴尸荒野吧? 放排人哪里死了哪里埋,也没那个条件大操大办,江岸边挖个坑埋上,随便弄块木头立个碑也就那么回事了。 “头棹,二棹怎么样了?我把郎中给请来了,让他给二棹看看吧。”曲绍扬走到近前,低声问水老鸹。 “二棹在那边呢,应该是受了内伤,疼的直哼哼。 我给喂了烟膏子,也不知道能不能挺过去。”水老鸹叹口气道。 旁边的陈郎中一听喂了烟膏子,不由得翻个白眼。 这群木把,也不管啥毛病,逮着就是喂烟膏子。 那是好东西啊?一个闹不好,容易出人命的。 可陈郎中心里这么想,嘴上倒是啥都没说。 木把有木把的难处,他们又不懂治病救人,实在是没别的办法了。 二棹王长亮,被人抬到了一处阴凉的地方。 曲绍扬和陈郎中走过去,开始给王长亮检查身上的伤。 “嗯,你们头棹说的没错,这人应该是脏腑受了损伤。我尽力吧,能不能活,看他的运气。” 第二十五章 老排起垛 陈郎中一边说着,一边打开药箱,从里面取出来俩瓷瓶,从里面倒出两粒红色药丸,三粒褐色药丸。 “想办法,把药丸喂给他吃了,这是止疼和止血的。 我再给他扎几针,一会儿开张方子,你去我家抓药,吃着看看吧。 只要是能挺过去今晚上,别发热,应该就能熬过去。”陈郎中把药丸递给曲绍扬。 曲绍扬接过药丸,正好看见旁边放了个碗。 估计这是刚才水老鸹给王长亮喂烟膏子用的,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淘登来这么个破碗,黑乎乎的,碗边儿还掉了好几个碴儿。 眼下也不是讲究这些的时候,曲绍扬去江边舀了点儿水,想办法把药丸碾碎了溶化开。 然后一手轻轻托起王长亮的头,一手端着碗,慢慢将药喂了下去。 等曲绍扬喂完了药,陈郎中从药箱里拿出来银针,解开王长亮的衣服,在他身上几处穴位都扎了针。 还别说,这陈郎中的医书果然不错,吃了药,扎了针,没过多会儿,王长亮便悠悠转醒。 “我这是在哪儿?阎王殿么?”王长亮哑着嗓子,有气无力的嘟囔道。 “什么阎王殿啊?你还没娶媳妇没成家呢,阎王爷根本就不收你。” 曲绍扬在旁边,哭笑不得的说道。“你就是受了点儿伤,养一阵子就好了。” 王长亮卡吧了几下眼睛,这才寻思过来,刚刚他们过阎王鼻子哨,自己从木排上飞起来,不知道撞什么上头,就晕过去了。 “大家伙儿都怎么样?头棹呢?” “头棹,头棹,二棹醒了,找你呢。”曲绍扬朝着水老鸹那边,大声喊。 一听说二棹醒了,那头挖坑准备埋人的排伙子们,全都扔了手里的家什,一股脑儿跑过来。 “哎呀,长亮,你醒过来了?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只要命还在,伤可以慢慢养。” 水老鸹见王长亮醒了,激动的眼泪差点儿落下来。 “头棹,大家伙儿都咋样了?这一次,咱的损失挺重吧?”王长亮一见水老鸹,便急切的问道。 “唉,大奎和宋老九俩人没了,跟你一起被水冲出来挺远,愣虎领人找到的。 二柜的腿,被木头给砸断了,还有几个伤了胳膊、腿的,其他人都是轻伤。 十副排毁了八副,都堆在哨口里呢,跟座山似的。 二柜那头正张罗人挑垛开更,我这不是忙着安葬大奎呢老九么?也不知道那边啥样了。” 水老鸹心情沉重,接连叹气。 王长亮一听说赵大奎和宋老九没了,不由得悲从中来。 “都是老伙计了,没想到咱这一路都没事儿,眼瞅着到安东,却折了好几个。” “人都说,紧赶上、慢赶上,一年总有三千鬼祭江。 放排就是这个命儿,哨口淹死浪里埋,早早晚晚都得折在里头。”水老鸹一声长叹,包含了无尽悲凉。 王长亮既然醒过来,就说明陈郎中的治疗方法是有效的。 这时候陈郎中就说,让人跟着他回去,抓几副药,抓紧时间熬了,让王长亮服下。 “哎呀,我还忘了,我们排帮的二柜,还有几个排伙子,也都受伤了。 二柜那个腿好像是断了,还得劳烦大夫给接上,其他人也都给扎古扎古。” 水老鸹一拍脑门儿,想起来那头还有一群伤兵呢。 陈郎中一听,得,既然来一趟,就去给看看吧。 水老鸹这边暂时脱不开身,于是打发了曲绍扬领着陈郎中,一路往上走,去哨口附近找李永福。 二人来到老排起垛的位置,就见到江岸上聚集了很多人,里三层外三层的。 这阎王鼻子哨,是鸭绿江下游最险要的哨口,木排到此,十回少说也有六七回要出事。 所以这附近吃排饭的人特别多。 老排起垛的消息一传开,十里八乡吃排饭的人全都乐坏了,这些人幸灾乐祸的互相探询消息。 “走啊,去看老排起垛,瞧瞧开更价码。” “起的跟山一样,价码准低不了。” “那倒是,低了谁干啊?那可不是人干的活哦……” 每到放排的季节,这些吃排饭的人,都会借住在哨口附近的村屯。 只要有老排起垛的消息,这些人就乘马骑驴,从四面八方赶往起垛的江边。 人越聚越多,全都瞅着江面上那像小山一样的木垛,心里盘算着,开更的价码儿。 人群之中,断了一条腿的李永福,咬牙忍着疼,坐在装钱的箱子上,手里拿着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写出来的生死文书,大声吆喝。 “开更了,谁来开更?白银三百两了,有没有人开更的?” 周围的人互相看了看,没人接话。 阎王鼻子哨可不是一般地方,这哨口地形复杂,水下暗礁多,刚才有人看过了,那木垛挤的相当邪乎,轻易挑不开。 一个弄不好,还会丢了性命,三百两,属实少了点儿。 “二柜,我领郎中来了,先别管那些,把你的腿治好了要紧。” 曲绍扬拨开人群,领着陈郎中走到二柜跟前儿。 “哎呀,还得是愣虎儿啊,这么快就把郎中给请来了。” 李永福见到曲绍扬和陈郎中,不由得喜出望外,忙挪动了一下已经肿起来的左腿,让陈郎中诊治。 “你忍着点儿疼啊,我先试试断处。” 陈郎中叮嘱一句,随即伸手,在李永福的断腿处仔细检查。 “嗯,迎面骨断了,有点儿错位,需要先复位才行,忍着点儿,挺住了。” 陈郎中说话的工夫,双手分别按住断骨的两端,也没见他怎么动作,就听得李永福啊的一声惨叫。 “好了,骨头复位了,这位小兄弟,麻烦你去砍几根比拇指粗的棍子来,我给他比上,用腿带子绑好。 回头你跟我去拿点儿接骨丹,吃上一阵子就能好。” 曲绍扬去请郎中的时候,没说还有断腿的病人,所以陈郎中药箱里没带夹板儿。 眼下再回去取肯定不行,只能随便砍几根木棍先用着了。 曲绍扬应了一声儿,赶紧去林子里看了几根木棍。 然后陈郎中用几根木棍比住李永福的腿,再用腿带子缠上固定住,暂时只能这样了。 之后,陈郎中又给其他几个受伤的看了下,断骨的接骨,关节错位的正过来,外伤重的上药包扎,反正能治的全治了一遍。 第二十六章 挑垛 “小兄弟,一事不烦二主,那就劳烦你,再跟我走一趟,去抓点儿药回来吧。” 陈郎中给众人都处理妥当后,对曲绍扬说道。 “成。”曲绍扬二话没说,直接答应下来,跟着陈郎中就走了。 重新回到大青沟陈家,陈郎中坐到桌前,提笔写了方子。 “这份儿是你们那个二棹的药,三碗水煎成一碗水,给伤者服下,早晚两顿,一连服三天。 三天之后你再来找我,我重新给开方抓药。” 陈郎中一边写字,一边嘱咐曲绍扬服药的一些注意事项。 “今晚上注意点儿,要是有发热的情况,就用烧酒给他搓手心脚心、咯吱窝,前后心不能碰。” 写完方子,陈郎中招呼一声“秀芸,抓药。” 在院子里晾晒药材的女孩闻声跑了进来,接过父亲手里的药方,去药柜抓药。 陈郎中这头,又给包了些接骨丹,还有跌打损伤散等药,给李永福等人用的。 陈秀芸照着方子抓了三天的药,用纸包成规规矩矩的四方包,再用绳捆扎结实,然后递给了曲绍扬。 “你稍等一下,我帮你把伤口处理下吧。” 女孩看了眼曲绍扬,不等他拒绝,转身就去拿药酒和纱布。 曲绍扬刚想开口说不用,却被那女孩直接拽着坐下了。 女孩用药酒和纱布,仔细清理了曲绍扬头上的伤,撒上药粉,然后仔仔细细的缠上纱布,这才作罢。 “回去注意,伤口别沾了水,你若是有空,可以回来换药。”女孩轻声叮嘱。 “好,谢谢你。”曲绍扬没好意思拒绝人家,只好朝着那姑娘点头,微微一笑。 抓好了药,曲绍扬又把诊费和药费都付了,这才拿着药往回走。 水老鸹带着人,已经挖出了圹子,将赵大奎和宋老九两人的尸体,抬到了圹子里。 接着,众人拿着家什,往里填土,将尸体埋了。 最后,再找两块木头立在那儿,用刀子斧子刻上二人的名字。 有人去附近的村屯,买了些香和纸来,水老鸹带着排伙子们跪在两座新坟前,给二人磕头。 “大奎,老九,咱兄弟一场,没想到你们两个就这么走了。 你们安心的走吧,回头排饷我会捎到家里,往后我们也会多照应家里人的。” 水老鸹一边翻动着纸灰,一边念叨。 “头棹,大奎和老宋叔,还有亲人么?”旁边的人问道。 “有,大奎家里还有个弟弟,叫二奎,他娘也还在呢。 他们家是从他爷爷那辈儿就来闯关东了,后来在关东立住了脚,就把媳妇孩子都接了过来。 大奎的爹,是有名的开更把式,有一年在北流水松花江上挑垛时,被落下来的木头砸死了。 大奎也想学他爹那样,吃排饭,他娘拦着死活不让。 这小子就从家里跑出来,进了山场子放树,后来又跟着放排。” 作为头棹,大把头,水老鸹对手底下这些人的来历,都了若指掌。 “宋老九没成家,但是在蛤蟆川有个相好儿的。 那家的男人耍钱、抽大烟,家里的牲口、地,全都让他败坏没了。 老九在那家拉帮套,那家四个孩子,实际上都是老九的。 老九伐木、放排,挣的钱,都给他那个相好了。” 众人闻言,各自一声叹息。 当木把,各有各的辛酸。给人家拉帮套,辛辛苦苦挣的钱,都贴给了别人。 拉帮套在家里没地位,受排挤,即便生的孩子是自己的,也是管男主人叫爹。 就连自己亲生孩子,也看不起自己,反而更亲近男主人。 香烛纸码燃尽,水老鸹领着众人拜别死去的兄弟,又临时做了个担架,抬着受重伤的二棹,返回哨口处。 而这个时候,哨口附近聚集的人更多了。 “四百两,不能再多了,俺们这一趟白干了,不能再涨了。” 二柜李永福,挥动着手里的生死文书,卖命的喊着。 这会儿工夫,已经急的他嗓子哑了,眼睛通红,嘴角都起了燎泡。 八副排在这起了垛,把哨口堵死,要是不尽快挑开,不光会耽误了其他木场子的排通行,他们家这趟排也很可能会颗粒无收。 那样可是要赔老鼻子钱了,而且还会影响他们木场的信誉,很可能以后都无法在这一行立足。 所以无论如何,都得把这垛山挑开才行。 四百两,这价码属实不低了。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句话放到任何时候都管用,周围一些吃排饭的,开始蠢蠢欲动。 “四百两啊,让俺来试试。”一个坐在地上,黝黑精瘦的汉子,应声站起来,拎着开更棒就要上前。 不想,却被旁边的人拦了下来。“你是哪个山头的,敢抢先?”后面这人,问那黑瘦的汉子。 “老子吃赛太岁胡三爷饭的,你敢太岁头上动土?”黑瘦的汉子毫不相让,十分硬气的说道。 一听是赛太岁的靠,后头那人就不吭声儿了。往后退了两步,让开路。 黑瘦汉子上前接了李永福手里的生死文书,在上头盖了手印儿,随便把文书一扔。 然后手握开更棒,一蹦一跳的在水中浮木上疾走。 到了垛山跟前儿,仔细打量眼前这一座垛山,试图从中找到关键的那根木头。 也不知是他观察的太专注,忘了脚下,一个不留神,“对缝儿”了。 人被挤进了木头缝儿里,直接碾成了肉片。 水下浮起许多血水,一些碎肉和几根骨头。 挑垛开更便是如此,生死文书一签,搏命只为胜天半子。 成了拿着白花花的银子享受,不成,骨肉碾成碎泥,葬身江底喂鱼。 见那黑瘦汉子出事,安上一片唏嘘,众人你瞅瞅我,我瞅瞅你,许久没人敢出声。 李永福一看,更着急了,赶忙大声喊,“四百五十两,四百五十两了,有没有敢来的?” 折进去一个人,这开更的价码儿就得涨,要不然没人肯干。 一听涨了五十两,众人又有些意动,人群里走出来个三十多岁、膀大腰圆的男人,高声喊道,“俺来了。” 方才拦黑瘦汉子的那人,又站出来了,“你是哪山的叫驴?” 高个子男人瞅了对方一眼,恶狠狠道,“吃霸天虎黄爷家的饭。 瞅你这德行,跟个鸡崽子似的,当心我把你两条腿打折,撅吧撅吧插屁眼子里当烧鸡卖。” 此话一处,人群里爆发出一阵哄笑。 第二十七章 请张炮 跳出来拦挡的那人,被气的满脸通红,却也不肯让份儿,只能梗着脖子。 “你吃肉,也得让咱哥们儿喝点儿汤啊……” 那人还待再说,却被高个儿汉子一挥手打断,“穆桂英挂帅,你倒是阵阵不落下。 闪一边儿去,当心爷台手里的开更棒。” 汉子伸手将那人推开,上前劈手夺过李永福手里的生死文书,按下手印。 然后扛起了顶端安着铁钩子的开更棒,灵巧的踩着木头,连蹦带跳,如同猴子般直奔垛山。 高个儿汉子在垛山下观察良久,终于确定了被卡柱的木头,于是拿起开更棒顺势挑开木头。 “轰隆隆”一阵巨响,百十根巨木层层滚落。 高个儿汉子躲避不及,被一根巨木砸中,连个动静都没发出来,人就没影儿了。 然而,那起垛的木排却仍是堆成了高山,矗立在那里,只在中间空出来一个黑洞洞的大窟窿,就像吃人巨兽的血盆大口。 岸上众人见此,齐声叹气,这垛,不好挑啊。 接连折损了两个吃排饭的,可那木垛依旧屹立不倒,这可急坏了李永福。 这么耽误下去,他可怎么跟大柜交代? “二柜,歇一歇吧,你就算是再着急也没用。 这眼瞅着天黑了,大家伙儿如今又伤又累的,还是先吃饱了要紧。 这是陈郎中给你开的接骨丹,你吃了,养好腿是正经。 我想办法去弄点儿米粮,先做饭大家伙儿吃。” 正好这时候,曲绍扬拎着药回来,见李永福着急上火的模样,忙劝道。 事到如今,李永福也是一点儿招都没有,只能坐在箱子上叹气。 曲绍扬招呼了人,跟他去附近村屯买了些米粮、菜蔬、油、调料、碗盘家什等,就在江边支起锅灶做饭。 得亏起垛的时候,两口大铁锅没撞碎了,后来让排伙子们打捞上来,要不然,这饭还不知道怎么做呢。 曲绍扬又单独弄了个砂锅,支起个小灶来,给王长亮熬上药。 晚上吃的小碴子饭、芹菜炖土豆片儿。 众人都带着伤,再想起来死去的赵大奎和宋老九,一个个都没精打采,饭菜也吃的没往日多了。 晚间,看热闹的人陆续离开了。 吃排饭的有一部分住在这附近,直接回家歇着,离着远的,索性就在这江边打个小宿儿,等着天亮了再想办法挑垛。 这一晚,众人围着火堆席地而坐,实在困的不行就几个人靠一起打盹。 曲绍扬守在二棹王长亮的身边,时不时就睁眼瞅瞅,然后用手摸摸王长亮的额头和脸颊,就怕王长亮半夜发高烧。 所幸陈郎中的药确实管用,王长亮也年轻,身体素质好,这一晚倒是顺利挺过来了。 第二天上午,挑垛继续。 开更的价码,也从四百五十两,涨到了六百两。 接连又有两个吃排饭的折了进去,这下,周围看热闹的再没人敢尝试。 李永福急的不行,可是这垛山太邪门,谁也不敢上前照量,就算再着急也没用。 “去找张炮啊,这垛,除了他谁也挑不开。”不知道谁,在人群中喊了这么一声儿。 一说张炮,这边的李永福和水老鸹也想起来了,鸭绿江下游,最出门的挑更人,就是这个张炮。 “对啊,咱怎么把张果子给忘了?找他去啊。”李永福一拍自己那条好腿,高兴的差点儿站起来。 “二柜,张果子今年六十多快七十了,我听说他前几年打猎,火枪炸膛崩坏了一只眼,他能行么?”水老鸹却有些犹豫。 这张炮实际上叫张果子,山东莱阳的,年轻时候带着三个儿子闯关东来到这边。 最开始爷几个指着在山里养狗打猎过日子,张果子枪法好,指哪打哪,所以别人称呼他为张炮。 后来,听人说吃排饭给人开更挣钱,张果子就领着三个儿子学开更挑垛。 多难开的更,他们爷几个都干过。 爷几个最善于在千万根木头中,一眼看出是哪根别住的,然后上去轻轻一点,保准落排。 早些年,张果子和他三个儿子的名号,在鸭绿江下游,可以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但凡木排起了垛,旁人挑不开的,找他们爷几个准能挑开。 渐渐地,张果子岁数大了,基本上不怎么出手,都是三个儿子给人家开更挑垛。 前几年,张家老二在阎王鼻子挑垛时失了手,被木头砸进大江里,尸骨无存。 老三命大,只是被砸断了双腿,成了个瘫吧。 话说前些年一家人豁出命去挑垛开更,也积累了一笔财富。 张果子岁数大了,就想着回山东老家去,买地盖房子好好过。 那年张家老大带着一笔钱,经安东坐船回老家,不想船在海上翻了,一船的人葬身海底,张家老大也没能幸免。 如今,这张果子,就领着瘫吧的老三,还有老二留下来的一个小孙子过。 张果子岁数大了,已经有些年头不干开更挑垛的活,所以水老鸹他们一时没想起这个人来。 眼下这情况,恐怕是除了张果子,没人能挑得了这个垛。 李永福和水老鸹商议了一下,那就只能去请张果子出山了。 “头棹,我腿上有伤,行动不便,这事儿就得拜托你了。 你带着几个人,买上一些花红酒礼,去把人请来吧。行不行的试试呗,咱实在是耽误不起。” 按说,这些事儿应该是柜上出面,可李永福断了条腿,行动不便,属实不能亲自前去,就只能委托头棹了。 就这样,水老鸹领着曲绍扬等四五个年轻的木把,前往龙王庙沟,去请张果子出山。 这龙王庙沟离着阎王鼻子大概有三十来里地,水老鸹一行人走了挺长时间才到。 进了屯子,正好看见一群孩子在外头玩,曲绍扬赶忙上前去打听。 “小孩,来,我这儿有糖。”刚才去买东西的时候,曲绍扬顺手买了一把糖球。 孩子们一看有糖,全都围了过来。 曲绍扬拿着糖分给他们,顺便跟他们打听,屯子里有没有个姓张的老头,别人叫他张炮的。 “你找我爷爷干什么?”一个八九岁的男孩,留着茶壶盖头,伸手抓了个糖球塞嘴里,含混的问道。 第二十八章 张炮出山 “头棹,这是张炮老爷子家的孙子。”曲绍扬一听,赶紧对水老鸹说。 水老鸹走到那孩子跟前儿,摸了摸孩子的头顶。 “娃,我是你爷的朋友,好几年没见了,正好路过这儿,来看看他。 走吧,给我们带路,找你爷去。” 孩子一听,点了点头,连蹦带跳的在前头带路,往自家走去。 张家住在村子西头,三间房子,石头砌到窗下,上面是土坯砌起来,房顶苫着木瓦。 院子倒是不小,收拾的也挺利落。 院门虚掩着,似乎能听见里头有人在咳嗽。 “爷,爷,有人找你,说是你的朋友。”张家小孙子蹦蹦跶跶就来到了院门前,高声喊道。 “谁啊?”院子里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 “张炮,是我,水老鸹。”水老鸹站在院门外,朗声道。 “哎呀,是刘大把头啊?可是有好几年没见了,今天怎么有空到我这儿来?” 院里传来老人带着喜悦的声音,接着,院门“吱纽”一声敞开了。 曲绍扬等人往院门里一看,心顿时凉了半截儿。 只见院门里站着一个背驼腿弯、一头稀疏白发、一只眼干瘪、满脸沧桑皱纹的老汉。 大夏天了,这人还穿着一件破棉袄,这又老又矮的小老头,哪里像传说中那位神乎其技的老汉? “哎呦,张炮老爷子,几年不见,你怎么老成这个样子了?” 水老鸹一见张果子,也是有些惊讶,前些年他们打过交道,老爷子当时还挺精神的啊。 话一出口,水老鸹就后悔了。 接连失去俩儿子,剩下那个还瘫吧了,换成谁,也精神不起来啊。 张炮倒是没在乎,只摆摆手,“扔下六十奔七十的人了,还能精神到哪儿去? 刘大把头来找我,不是为了叙旧的吧?是遇见难处了?老排停在什么地方了?” 老爷子虽然就剩下一只眼睛,可心清眼明,来的这些人,多多少少都带着伤呢,一看就就是遇着事儿了。 “唉,别提了,老爷子,我们十副排,昨天在阎王鼻子起垛了,折进去俩排伙子,还有几个重伤的。 现在垛山堆老高,挑垛的折进去四个了,都没能挑开。 这不是,二柜委托我,来找老爷子帮帮忙。”水老鸹叹口气,也没藏着瞒着,直截了当说道。 “咳咳,大把头,你可能要白跑一趟了,你看我这样,老了,只怕是干不动了。”张果子轻咳两声,叹道。 “不,你行,老爷子,我信你,肯定能行。” 水老鸹也不知道这么说好不好,可是他看得出来,张老汉那只没瞎的眼里,还有着不服输的光芒。 “你觉得我真能行?”张果子抬起头,用那只没瞎的眼睛,盯着水老鸹,神色有些激动的问。 “能行,老爷子,我们信你。”水老鸹点头。 他听出来了,张果子这话里有试探,更多的是想要得到别人的肯定。 “好,那我就跟你去试试。来,进来吧,先进屋坐会儿,我得去安排安排。”张果子引着众人进屋。 张家那瘫吧三儿子正坐在炕上呢,见来了外人,倒是挺热情的招呼。 “天志,快去烧壶水,给刘大把头他们泡茶。”张老三喊小侄儿的名字,指使他干活去。 那张天志虽然才八岁,干活倒是挺麻溜,小叔叔一说,他立刻就去外屋烧水了。 而张果子,却从柜子里,翻出来一样东西,系在了腰上。 那是个巴掌大小,木质的琵琶形状的东西,称为“排票”。 这是身份的象征,带着这个,去拜会绺子,绺子的大掌柜点头同意了,才能去挑垛,这叫“靠票”。 没有经过“靠票”,就算挑垛成功了,花红到手,自己也得不着,还会惹来麻烦。 水老鸹对此门儿清,立刻打发曲绍扬,陪着张果子出去。 二人从村西头一路向北,走出去五六里地,来到一处破旧的庙,几个胡子正在里头玩牌九。 张果子进了龙王庙,朝着屋里的几个人抱拳左肩,施礼道。 “西北连山一块云,乌鸦落在凤凰群,不知哪里君来哪里臣?” 一个面色黧黑,独自坐在桌前喝着茶水的人,抬头看了眼张果子。“相府的?” “称不起相府,拜的是老把头瓢把子。” “哦,原来是吃排饭的,怎么,今天来这儿,有说法?”对方放下了茶杯,瞅了张果子一眼。 “开更之后,请合字儿的搬浆子啃富。”张果子再次行礼,口中说道。 “好说好说,来来来,走烟子上拐着,啃个草卷,在咱这地界儿上,就放胆的挑吧。” 那人朝着张果子点点头,旁边有人递过来烟。 张果子接过烟袋来,抽上一口,这就代表了双方达成合作协议。 张果子去开更挑垛,要是成了,得把开更所得的银子,分一部分给绺子。 张果子在龙王庙靠了票,然后跟曲绍扬二人又重新回到自家,取出来自己的开更棒。 老爷子想了想,回身去摸了摸孙子的脑袋瓜,又给瘫在炕上的三儿子,理了理衣裳。 等再次拿起开更棒的时候,老爷子的腿似乎也不弯了,背也挺直了,一只眼闪烁着精光,好像当年那个传奇的人物,又回来了。 等一行人返回阎王鼻子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分了。 江岸边看热闹的人,一见张果子到了,立时兴奋起来,吵吵着加价。 来的路上,水老鸹已经跟张果子介绍了,开更价码是六百两银子。 这些钱,已经不少了,哪怕是回去分一半儿给绺子,剩下的也够张家三口人过十年八年好日子。 “到价了,不用再加。”张果子摆摆手,制止住这些起哄的人。 他知道,放排人也不容易,六百两,真的是天价了。 “草,瞎犊子,你跟咱们有二心?” “他是想夺了咱们得饭碗啊。” 这群人骂归骂,却没一个人真敢上前阻拦。 大家伙儿都知道,张果子这人不简单,听说他年轻的时候也是一身好功夫。 如今虽然老了,可他既然敢来,就说明背后有靠,招惹不得。 张果子也不再听那些人说三道四,他麻利的脱掉身上那间破棉袄,把脚下的靰鞡用细麻绳都勒结实了。 然后操起挑更棒,一蹦一蹦的向那排垛跳去。 那瘦小的身形十分伶俐,像极了一只老山猫,更像是山里的豺狼狗子那么机敏。 江岸上,所有的人,都悬着心,捏着一把汗…… 第二十九章 老排落垛 张炮老汉挑垛,不论是排帮的木把们,还是江岸上看热闹吃排饭的人,全都悬着一颗心。“老爷子,加小心啊。”李永福忍不住喊道。 张果子在浮木上快速的奔跑着,来到垛山近前,瞪起了那一只炯炯老眼,盯住了其中的一根卡木。 他挥动手中开更棒,使了个寸劲儿,用力一挑……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仿佛惊雷从远方滚来。 张炮老汉愣愣的站在垛山下,他听到卡木叫号了,知道自己躲不过灭顶之灾,这声音告诉他,逃不掉了。 “老瞎子,快跑啊。” “张炮老爷子,快跑啊。” 不论是看热闹的,还是木把们,全都大喊,众人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耸立如山的排垛,慢慢地倾斜下来,千钧的重力压顶而下。 瞬间,江水被拍上了两岸,老排落垛了。 江水中,荡漾着几分血色,还有几块看不太清楚的模糊血肉。 “老爷子啊,我不该请你来。”水老鸹冲到江边,高声喊道。 江风嚎叫着,不停的刮着,落了架的木排,横七竖八的散落在江面上,顺着水,慢慢往下漂。 二柜赶紧张罗着,花钱雇人,打捞浮木,将木头归拢在下游稳水江湾。 头棹水老鸹,则是领着曲绍扬和几个年轻排伙子,用揽罗网子,一下一下的打捞。 将张果子的尸骨,零零碎碎的打捞上来,又在岸边挖了个坑,将尸骨埋上。 开更成了,约定好的花红,自然要给。 张果子已经不在了,李永福找了好几个保人,把六百两银钱如数都交给了绺子安排来的粮台。 委托他们把钱送到张果子家,交给张家三儿和小孙子张天智。 这年月的人,都很守信誉,哪怕是绺子,也不例外。 再者,李永福为了保险,还做了这么多安排,这钱,一定会送到张家儿孙手里的。 可张家就剩下一个瘫吧,一个八岁的孩子,往后这爷俩的日子怎么过,谁也不好说。 打捞上来的木头,全部弄到稳水江湾重新穿修。 那两张及时靠岸的木排,谁也不敢直接往下放,索性拆成小片儿,顺水放下去,到下面江湾再重新规整。 江道疏通开,后头堵着的那些排帮,也都各展本领,想尽办法将自家的木排送过阎王鼻子哨口。 老排重新穿修需要时间,再者李永福等人的伤,也得休养,所以老排在阎王鼻子附近停留了五六天。 直到十副木排全都修整好,花棚也重新搭起来,水老鸹和李永福商议,第二天清晨出发。 “头棹,我去趟大青沟,再给二棹抓几副药。” 定下来第二天要走,曲绍扬就找到水老鸹商议。 陈郎中的医术没话说,经过这几天的治疗,王长亮的情况明显好转。 只是他伤势重,一时半会儿的还不能痊愈,需要再吃一段时间的药。 “行,这些天多亏你了,二棹恢复的挺好。”水老鸹拍拍曲绍扬肩膀。 “钱还够么?不够就从二柜那支点儿。” “够用,二柜今早晨给我了不少。” 二柜腿伤还没好,头棹主持穿排事宜,二棹养伤,曲绍扬作为边棹,排帮一切杂事都归他管了。 李永福特别信任曲绍扬,银钱直接交给曲绍扬管,出去采买的花销,只说个总数就可以,不用一项一项的报账。 当然,曲绍扬看不上那点儿零七八碎的钱,犯不着在这上面伸手。 “时候不早,那你快去快回。”水老鸹嘱咐了一句。 曲绍扬答应一声儿,便快步离开,朝着大青沟方向行去。 等他到大青沟陈家时,已是黄昏时分,屯子里不少人家都开始做饭了。 昏黄的光芒将小山村笼罩其中,丝丝缕缕的炊烟缓缓升起。 不知道谁家的孩子,正骑着牛往回走,后头跟着狗子,撒了欢儿的往家跑。 经历过前些天惊心动魄的起垛、挑垛后,再看到这样一副景象,让人不由得心生向往。 什么时候能买上几十亩地,盖三间房,安安稳稳过日子就好了。 “曲大哥,你怎么站在门口不进来啊?是来给你们二棹抓药的吧?快进屋。” 曲绍扬正胡思乱想呢,忽听得有人喊他,一抬头,正好瞧见陈秀芸笑盈盈的脸庞。 这阵子,为了给王长亮抓药,曲绍扬来了好几趟大青沟,跟陈秀芸也见了几次面。 这姑娘性子很好,待人也十分热情,每次曲绍扬来,她都要给曲绍扬检查一下头上的伤,顺道换药。 如今,曲绍扬头上的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了。 “嗯,明天我们就要继续往前走了,我想着多给二棹抓几副药,好好调养。”曲绍扬点点头,轻声道。 “这就要走了啊?”陈秀芸愣了下,笑容淡了下来,“进来吧,我爹在后院呢。” 一般的郎中,都是上午给人看病,下午除非急症,多数不看诊。 曲绍扬嗯了一声,跟在陈秀芸身后,直奔后院。 “爹,曲大哥来了,找你抓药呢。”陈秀芸连蹦带跳的进屋,大声喊道。 “疯丫头,一天天毛了张光的,就没个稳当劲儿。” 外屋,陈郎中的妻子正要炒菜做饭,听见闺女动静,不由得皱眉。“我让你薅的葱呢?” “哎呀,我忘了。”陈秀芸一拍脑门儿,转身就往外跑。 刚才陈秀芸她娘喊她去地里薅几棵葱,不想正好看见曲绍扬,她就忘了薅葱的事儿。 曲绍扬忍着笑,侧身避开,免得跟陈秀芸撞上。 “婶子,我来找陈叔抓药的。我们的木排都修好了,明天就走。”曲绍扬很客气的跟陈郎中妻子打招呼。 “哦,哦。进屋坐吧,进屋。老陈啊,排帮那小伙子来找你了。”陈郎中媳妇很热情的将曲绍扬让进里屋。 陈郎中正在屋里翻医书呢,见曲绍扬进门,朝他点头笑了下。 “我猜,你们这两天也差不多该走了。你们二棹的伤怎么样了?” “好多了,今天已经能扶着东西坐起来,还试着走了几步。 多亏有陈叔,妙手回春,救了二棹一条命。”曲绍扬忙回道。 “妙手回春算不上,乡下人的把式而已。 你们放排的人体格都好,这要是换成旁人,恐怕救不回来。” 陈郎中放下手里的书,取来纸笔,写了张方子。 “我给你再抓七天的药,七天过后,不管你们到哪儿了,照着这张方子,再抓七天的药,吃完慢慢养着就行了。” 第三十章 到安东 曲绍扬给王长亮抓了七天的药,付了钱,谢过陈郎中,转身就要离开。 “哎呀,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没吃饭呢吧? 正好你婶子做饭呢,要不然留下来吃点儿再走?”陈郎中客套的挽留了下。 “不用不用,那头还有事情忙呢,时候不早了,我得赶紧回去。” 人家就是客套一下,曲绍扬哪有那么厚的脸皮,真就留下来吃饭啊?于是辞别陈郎中,快步离开。 陈郎中见曲绍扬离开,摇头叹了口气,转身回后屋去了。 “爹,曲大哥呢?”陈秀芸正帮着母亲摘菜洗菜呢,见陈郎中一个人进屋,急忙问道。 “他抓完药,走了啊。”陈郎中没在意,随口说道。 “哎呀爹,你看你,都这个时候了,就留他吃顿饭呗。 我还想着,给他带点儿跌打、止血止疼啥的药呢。 他们当木把的,不定啥时候有个磕磕碰碰,找郎中不方便。”陈秀芸急的直跺脚。 “各人有天命,不用你跟着瞎操心。”陈郎中媳妇炒完一道菜,抬头瞪了闺女两眼,说道。 陈郎中听见媳妇的话,不由得叹了口气,“唉,小曲是个挺透灵的孩子,就是可惜,当了木把。 再好的人,跟着那些木把混两年,也学不出什么好来了。” 六月初八清晨,排帮众人吃过早饭后,打棹开排,再次启航。 二棹王长亮的伤挺重,原本水老鸹说是要在当地找户人家,让王长亮留下来养伤。 可王长亮不干,说什么也要跟着木排走。 无奈之下,水老鸹只能让王长亮上排,躺在花棚里休养。 二柜李永福的腿还打着夹板儿呢,不得已只能拄着拐。 其他人,有的好差不多了,有的还没好利索。为了不耽误木材交货,也只能咬牙挺着。 二棹养伤,赵大奎和宋老九没了,这就等于是少了三个干活的人。 这眼看着到安东了,再雇木把不值当,所以重新穿排的时候,就把原本的十副排编成了九副。 边棹曲绍扬,暂时接替王长亮成为二棹。 木排顺江漂流,水老鸹和曲绍扬站在排头上,看着江两岸群山,起起伏伏的向后退去。 “愣虎儿,你看江边,那都是咱放排人的坟,一代一代的,不知道多少木把,被埋在这里了。” “当初跟我一起放排的那些人,到如今还剩下的,已经没几个了。 愣虎儿,听师父一句劝,这一行不长久,趁着年轻攒点儿钱,将来买房子置地,踏踏实实过日子。” 前几天,曲绍扬已经正式拜水老鸹为师,现在俩人是师徒关系。 当着外人,曲绍扬管水老鸹叫头棹,私底下,就叫师父。 水老鸹这辈子无妻无子,好不容易收了个徒弟,把曲绍扬当亲儿子看待。 “哎,知道了,我听师父的。” 曲绍扬早就看透了,放排伐木不是长远之计,只是限于身上还有三年的合同,暂时安身而已。 木排在江上又漂了七八天,顺顺当当过了马面石、土地台、鸭圈、烟袋锅、羊鱼头等哨口,总算到了靠近安东的最后一道哨口,马市台。 马市台以前叫虎山,早在明朝时,这里就是与邻国贸易的大马市,渐渐地形成了繁华的市井之地。 尤其是清朝中后期,从长白山下来的木排大多在此停靠,一时间家家户户变成了“半掩门”和“海台子”,专门打木把的主意。 木把们之间流传这么一句话,“木排来到马市台,木把不愿把家还。” 从中可见,马市台对木把们的吸引力。 马市台两岸形似虎踞的大山锁江,水深风紧,白浪滔天,而且是过了前面三个相连的小哨口,最后才是大哨口。 大小哨口,哨哨相连,老木把都说,三小哨好过,马市台难行。 插着“钱修成老排”旗帜的头排在前,首先进入水势汹涌的马市台水域。 排一进哨口,便被水浪鼓动的左右打晃,上下跳跃,江水一荡,将木排抛上浪尖,随即再一落,木排又被摔下浪谷。 这里的风浪大,江水深,一个不小心,排头钻水,人和排都有危险。 水老鸹泰然自若,站立在排头指挥若定,木排一个接着一个,都平稳的渡过了最后的险关。 黄昏时分,木排靠岸。 江岸上无数穿红挂绿、涂脂抹粉的女人,挥动着手绢,满脸笑容的招呼着木把们。 有水老鸹镇着,再加上木排还没到南海,排饷没发,这群排伙子们虽然心里头跟猫抓一样,好歹克制着,谁也没登岸。 晚上,大家伙儿就在江岸边的排卧子休息,第二天一早,木排继续往前走。 木排越往前走,江面越宽,这条奔流了一千多里地,一路上忙忙碌碌、奔涌不停的大江,到了此刻终于舒缓了脚步。 再往前走,水天空阔、舟棹络绎,来来往往各种船只,旗帜招展。 “往前走,就是大东沟了,咱大柜在这儿有码头。还得劳烦各位,将木排停到码头。” 李永福又休养了这些天,腿伤逐渐好转,只是这拐杖还扔不下。 各家木场,在大东沟这边都有属于自己的码头,上面插着写有木场子名称的大旗。 江岸边,人马喧腾,到处都是木材。 江岸上,摆摊卖货的小贩、饭馆赌场揽客的伙计、穿着妖娆艳丽的笑果儿,行人如织,热闹非凡。 曲绍扬在各个木排间跳来跳去,查看木排靠岸的准备情况。 前头水老鸹指挥着,九副木排相继靠岸,拢在一起。 柜上天天都安排人过来码头查看,所以这边木排一靠岸,柜上的人立刻就到了。 李永福拄着拐杖,站在排杆下,二十几个排伙子全都聚起来,听李永福做这一季流排的总结。 “各位爷们儿,咱这一季放排走了两个多月,现在到终点,南海大潮湾了。 我要向大柜交账,还要跟各地的木材老客儿交接,可能得在这里盘桓些日子。 现在,我就把大家伙儿的排饷给发了,接下来大家伙儿各行其便。” 说到这儿,李永福稍微停了一下,“赵大奎和宋老九的排饷,我也照发。 不过我暂时回不去,就得劳烦头棹帮忙,给他们家里人带回去了。” 第三十一章 算账分排饷 “还有,拖槽子的人,要多等几天。 等着木头全数发卖了,把排收拾完,工具都装进槽子,才能启程往回拖。” 槽子,就是拴在最后一张排后面的一个独木小船。 木排交付客商后,要装船运走,拆下来的八锔子可以重复使用。 并且放排用的长短棹、缆绳等工具,也需要重新运回山场里。 所以就需要有人,将槽子和工具逆水拖回去,这些人,就被称为江驴子。 讲完这些,李永福就拿出来账本,开始对账算钱。 硬穿排,一副排大概能编一百八十到两百立方米木材,总共十副排,就是将近两千立方米左右。 以红松为例,大概可以卖到一万二千两上下,其他珍贵木材还会再高一些。 其中大概有五千两属于是成本,包括从山场子购买木头,还有办理排票以及税费等花销。 当然,这里面可操作的部分很多,一些大柜靠山硬,人脉广,税费低,自己有山场子组织人采伐的话,成本会更低。 剩下七千两,是柜上和木把平分。 头棹二百两、二棹一百五十两、边棹尾棹都是一百二十两,排伙子每人九十两,江驴子每人一百两。 当然,一路上的花销,还有开排前预支的两成,要从木排的排饷里面扣除。 其实放排过程中,一些平稳的江段,会有货主找排帮托运货物,或者是赶路的人,顺道坐一段儿,这都是要给钱的。 一张排可以捎货上千斤,十张排能捎挺多东西。 这些都属于外捞儿,柜上不要,一般都用来给排伙子们改善生活了。 如此一来,路上的花费实际上扣不了多少。 钱修成大柜当年也是木把出身,一路混到了如今的地位。 他对木把还算不错,该怎么算就怎么算,从来不苛扣排饷。 所以算完账之后,排伙子多的能拿七八十两,少的能拿六十两,主要看这一路上个人花销如何。 那要是走到哪儿都想吃好喝好,晚上再搂个红果儿,肯定花销大,剩下的就少。 这就是挺不错的了,换成那些黑心的柜上,七扣八扣的到最后,也就能剩二三十两。 众人乐颠颠的接过银子或者银票,揣进怀里,脑子里已经开始想着,等会儿上岸了要干点儿啥。 李永福要回柜上交账,把排饷发给众人后,就跟着柜上的人一起离开了。 木排上,水老鸹又留下众人,说点事情。“弟兄们,趁着大家伙儿还没分散了,我再嘱咐几句。” “咱们从寡妇山下出发,经过这鸭绿江九九八十一道哨口,出生入死闯过那么多险滩,总算到了南海。 这个地方,是个花花世界,有赌场、窑子、烟馆、半掩门、海台子。 这些人的眼睛都盯着咱木把呢,恨不得把咱木把扒皮吃肉,连骨头渣子都得砸吧砸吧味儿。” “我多嘴嘱咐兄弟们一句,千万要捂好了咱兜里这几个钱,别让人掏空了。 有爹娘、媳妇孩子的,多想想家里人,有那钱,给家里人买点儿吃的用的,比啥都强。 可别让那些人给掏空了,到最后钱花的分文不剩,衣服裤子也当了,光屁股往回走。” 水老鸹说这话,字字都发自肺腑,至于说旁人能不能听得进去,那他就管不着了。 “我还是住在通和客栈,你们要是有啥事,可以去那边找我。” 能说的都说了,水老鸹也知道大家伙儿都着急上岸呢,于是摆摆手,让众人离开。 “愣虎儿,你跟着我住客栈去,不许乱跑。” 这安东城原本就是个普通的集镇,这些年长白山里木材大开发,才在短时间内发展起来。 人家都说,安东是长白山上漂来的一座城。 每年一到六七月份,就是安东最热闹最繁华的时节,不管是赌场、窑子、戏园子、饭馆,全都是旺季。 因为这个时候,木把们一路乘风破浪到安东,算了账分了红,兜里是白花花的银子。 木把兜里揣着用命换来的银子,在别人眼里,那就是摇钱树,惦记着的人太多了。 城里各家买卖铺户,都会安排人去码头、客栈等处拉人。 挥金如土的木把,是当地这些人的衣食父母。 正所谓,“木把进了安东县,猪鸭鸡狗都换饭。” 水老鸹领着众人离开木排上了岸,迎面就遇上那些买卖铺户安排过来拉人的。 “兄弟,走啊,到我那儿去,我那儿好。 吃,一天三顿聚合盛的食盒,肉馅大包子、大饼卷熏肉,好吃还实惠。 玩,有花台,保管话最少的钱,享最大的福。也有海台,下注随大随小,绝不骗人。” 拉人的都有三寸不烂之色,说的天花乱坠,只为了能把人拉到自家铺号去。 忙活这么久的木把们一听,顿时就心活了。 尤其是那些头一回放排的生荒子,一听这话,恨不得立刻就跟着人家走。 这个时候,有经验的老木把,赶忙伸手将那些愣头青拦下来。 “等会儿,咱们还有正经事儿没办呢,办完正经事再说。” 木把上岸第一件事,要去“艚船会”的水神大庙祭拜。 水神大庙在大十字街南侧,青砖灰瓦,精致别样,飞龙水兽刻画的活灵活现。 在大庙门前有“十不全”石像,殿内则供奉着龙王、龙母、龙子龙孙和鱼鳖虾蟹等。 排帮众人买了用黄纸叠成的纸码子,在上头写了龙王、江神、河神、元神的名称,然后将纸码子和把子香一起,在大香炉里焚化了。 最后,再把这一路吃剩下的咸菜,挂在那“十不全”的石像脖子上,寓意着以后不会得齁巴病。 做完这些,走出大庙之后,木把们就开始彻底放飞自我了。 当木把的一年到头不是在山里就是在水上,只有到了安东的这段日子,是最幸福的时刻。 舍生忘死拼了好几个月,图的就是这一季享受。 “头棹,咱兄弟就此别过,我还去我那个相好儿那里,啥前儿咱往回走,弟兄们去喊我。” 尾棹老孙,朝着水老鸹等人一拱手,说道。 老孙在安东城有相好的,每年放排到安东,他都去相好的家里住,这也叫“靠人”、“拉帮套”。 第三十二章 通和客栈 在鸭绿江沿岸各地,这种情况非常多。 一些女人家庭贫困,或是带孩子的寡妇无力谋生,或是这家的丈夫生病、受伤失去劳动能力。 木把们没有家,贪图女人的温暖,女人无力维持生计,贪图木把的钱和好身体。 所以双方一拍即合,就是所谓的季节婚。 这其中,也有不少日久生情,想找个木把搭伙过日子,期望长久生活在一起的。 但也有大部分,真的就是图木把的钱。 甚至于,不少人家,明明丈夫好手好脚,却为了钱甘愿把媳妇拱手送出去。 木把们都是真性情,女人温言软语一哄,撒个娇,木把就真的把钱都拿出来,给女人买衣服、首饰,给人家的孩子买糖果糕点。 有的甚至到最后,连身上那件破羊皮袄,都让女人做扣儿给扒下来了。 “行,那你注意点儿,自己也留个心眼儿,有事去通和客栈找我。”水老鸹拍拍老孙肩膀说道。 其他几个老木把,也都相继跟水老鸹告辞,并且报上了自己要去的地方,多数都是去靠人。 二棹王长亮身体还没彻底养好呢,这回肯定是放飞不了,所以他乖乖跟着头棹还有曲绍扬去客栈住。 二毛子和大柱子都小,以前没来过安东,他们不敢四处乱走,所以也跟着水老鸹他们一起。 还有崔富贵、大林等几个排伙子,都是今年新上排的。 这些人虽然一个个心里也像猫抓似的,可又怕没经验挨熊。 尤其是崔富贵,之前上过一次当,这回自然不敢轻举妄动。 于是几个人也跟着水老鸹一起,暂时先找地方住下,慢慢再说。 就这样,水老鸹领着七八个排伙子,直奔通和客栈。 通和客栈在聚宝后街上,不算很显眼的位置,正门两侧挂着两串灯笼,灯笼上写着通和客栈的字样。 客栈的小伙计一身干净衣衫,站在门口迎客。 一见是水老鸹领着人走过来,急忙迎上前去,“哎呀,是刘大把头啊,总算是把你给盼来了。 我们掌柜的这几天就念叨,说怎么还没到呢。快,快,里面请,里面请。” 水老鸹每年放排到安东,都来这里住,所以客栈的小伙计都认识他。 “小顺子,给我们准备几间上房,回头热水备好了,爷们儿要洗个澡。”水老鸹朝着那小伙计点点头,吩咐道。 “大把头,这些你放心,一准儿给安排好。” 小伙计引着众人往院里走,一进正门,便扯开嗓子喊,“掌柜的,刘大把头来了。” 声音刚落,就见到一人从屋里快步出来。 “东山,你可算到了,我这几天一直眼皮跳,就怕你路上有什么闪失。” 出来的这人是个女的,看上去四十上下的年纪,穿了件藕荷色的上衣,深蓝绣花的裙子。 别看这女人有些年纪了,可保养的不错,肤白如雪、眉目如画。 一头乌发松松挽了个髻,上头插着一支喜鹊登梅的步摇,银质的流苏,随着主人走动,微微晃动着。 女人一见水老鸹,那双含情的杏眼便罩上了薄雾,氤氲着喜悦、担忧、委屈等等情绪。 “林掌柜,我一切都好,这回,又要劳烦林掌柜了。” 水老鸹朝着对方拱手行礼,很客气的说道。 水老鸹冷淡又疏离的态度,使得林掌柜微微一愣,随即扯起唇角,勉强笑笑。 “只要人平安就好,你住在这儿,是照顾我生意呢,说什么劳烦不劳烦的?” “顺子、小海,去给刘大把头收拾出几间上房来,该预备的都预备好。 刘把头这么老远来的,一路风尘,肯定要好好歇一歇。”林掌柜收敛了神色,吩咐店里的伙计。 水老鸹算是通和客栈的老主顾了,伙计们都懂规矩,立刻就给安排了最好的房间。 接着,茶水、点心、果子,全都送上来。 “顺子,你去趟成衣店,照着我俩的身形儿,买两套新衣服回来,最好连鞋也买了。顺道,再找个剃头匠来。” 水老鸹掏出些钱来给了伙计,打发他出去采买。 他们一路从长白山里来到安东城,走了两个多月,身上的衣服早就造的不成样子了。 至于头发,那就更不用说,好长时间没剃,前面的头发都长出来了,长毛嘚瑟跟野人似的。 辛辛苦苦挣了钱,不管怎么样,也得对自己好点儿啊。 顺子拿着钱,一溜烟出去买东西、找人,其他的伙计,则是一桶一桶的热水往屋里拎,倒进大木桶之中。 桶里水差不多了,水老鸹脱去衣服,坐到木桶里舒舒服服泡澡。 其实这一路上,他们有时候也会下江里游一会儿,洗洗澡啥的。 可鸭绿江水很凉,洗两下就得赶紧上来,根本不解乏,哪里能比得上热水里泡澡舒服? 水老鸹坐在木桶里闭着眼睛享受,曲绍扬拿着布巾给水老鸹搓后背。 这时候曲绍扬才发现,原来水老鸹身上有好多伤疤。“师父,你怎么弄的一身伤啊?” “哦,那是我年轻的时候,参加起义军落下的。”水老鸹闭着眼睛,慢悠悠的说道。 “同治六年的时候,清廷派了个副都统,带着不少兵,就在大东沟那儿,将数千木把运下来的木头截下,一半儿没收,一半儿发卖。 嘴上说的好听,酌情给我们点儿路费,遣散回乡,实际上一文钱都没给。 我们这么多人啊,辛苦一年、历尽艰险,就想着混口饭吃,结果就啥都没了。这谁能干啊? 于是,有人领头,我们就反了。” “正好那时候大孤山一带有个徐老五,率领千余人起兵反清,我们两伙人就兵合一处,跟朝廷对着干。 刚开始形势不错,打的清兵没有还手之力,朝廷接连增兵。 可是到后来,起义军内部出现矛盾,两伙人又分道扬镳。 最后,被朝廷派来的兵围剿,起义就这么失败了。” 提及当年,水老鸹的语气里,透着几分失落。 “当年我要不是仗着一身功夫,愣生生杀出了重围,这条命早就没了。 这一身的伤,就是那时候留下来的。” 第三十三章 林掌柜 曲绍扬听着水老鸹讲过去的经历,不由得感佩起来,“师父真厉害。” 只是可惜,起义军没有明确的目标、没有共同的信念支撑,也没有完整的纲领和组织,最终,只能以失败告终。 “厉害有什么用?到最后差点儿没命,只能隐姓埋名,躲到大山里头。”水老鸹摇摇头,长叹一声。 曲绍扬刚想说别的,就听见外头有敲门的动静,于是扔下手中布巾出去开门。 “这么快就买回来了?” 曲绍扬还以为是顺子买回来衣服了呢,一开门,不等看清外面的人,便说道。 “我没让顺子去买,这里有两套衣服两双鞋,都是新的,你俩身形差不多,应该能穿。” 门外,站着客栈的那位林掌柜,她手里,捧着一叠衣裳。 曲绍扬一愣,不知道该不该接对方递过来的衣服。 “师父,客栈林掌柜给咱送来了衣服,你看?”曲绍扬转头去看水老鸹,问道。 屋里的水老鸹其实听见掌柜和曲绍扬的对话了,于是叹了口气,“愣虎儿,把衣服收下吧。” 听到水老鸹的话,外头的林掌柜松了口气,脸上也浮起了笑容。 “快拿去给你师父吧,回头再缺什么,不用找顺子去买,我那儿都有。” 曲绍扬瞅了眼这位林掌柜,心中颇多猜测,却也不好多问。 于是点点头,捧着衣服转身回屋了。 水老鸹洗了澡,曲绍扬帮着把水倒掉,然后客栈伙计又重新给拎来了热水,这回换曲绍扬好好泡个热水澡。 师徒俩刚洗完澡,顺子就把剃头匠找来了,于是剃头刮脸一顿收拾,辫子也重新梳顺了编起来。 “看看我徒弟,这么一收拾多精神的小伙儿啊。” 水老鸹心情不错,瞅着自家这小徒弟,越看越高兴。 “师父这么一收拾,也不像奔五十的人,不知道的一看,也就刚四十。” 平日里,水老鸹总是胡子拉碴的,看着老相。 如今这一收拾,曲绍扬猛的发现,他师父也挺帅啊,年轻时候绝对是帅小伙一枚。 “行了,你们师徒俩就别在这儿互相捧着说了。 走吧,我屋里摆了酒,给你师徒俩接风洗尘。” 林掌柜站在一旁,笑盈盈的看着水老鸹,柔声道。 水老鸹看了眼掌柜的,叹口气,“就不劳烦林掌柜了,等会儿我领着愣虎儿出去吃点儿就行。” 这话一出,掌柜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刘东山,你要是再跟我这么见外,你就从我这客栈里滚出去。 你爱去哪里去哪里,从今往后别出现在我眼前儿。”掌柜的说着,眼里已经泛起了水光。 “师父,人家林掌柜一番好意。” 曲绍扬早就看出来,这俩人之间肯定有事情,此时见掌柜的发火,赶忙劝水老鸹。 水老鸹瞪了曲绍扬一眼,随即扭头去看掌柜的。 “若兰,你这是何苦?好,都听你的,这样行吧?” 听见这话,林掌柜这才高兴起来,忙招呼着师徒二人去后院她的住处。 通和客栈不小,前院两大趟房子,专门给客人住的。 后院要小一些,三间屋子,中间堂屋里摆了张八仙桌,此时桌上摆了八个菜,还有两壶酒。 林掌柜招呼着水老鸹师徒坐下,给水老鸹和曲绍扬都倒上了酒。 “东山,这杯酒我敬你和你的小徒弟,你们这一路来,辛苦了,这杯酒算是给你俩接风的。” 林若兰给自己也倒了杯酒,然后端起酒杯敬二人。 “多谢大掌柜。”曲绍扬感觉着,他现在就是个几百瓦的大灯泡,锃明瓦亮。 这,就有点儿尴尬了,可他也不好转身再走啊,能咋办?继续当电灯泡呗。 “大掌柜,这杯酒我敬你,多些大掌柜盛情款待。 师父,我也敬你一杯,师父待我如同亲生的一样,不但教我放排,还传授功夫,我谢谢师父,往后我肯定好好孝顺师父。” 曲绍扬看得明白,他家师父和这个林掌柜俩人,绝对是郎有情妾有意,就是不知道俩人因为什么没在一起。 所以,这俩人相处起来就特别扭,连带的曲绍扬也跟着不自在。 为了缓解这尴尬的局面,曲绍扬只能插科打诨,说笑胡闹,又不停的敬二人酒,好歹这气氛缓和了些。 曲绍扬瞅着时机差不多,便借口喝多了头晕,提前离席回去休息。 一路奔波辛苦,年轻人身体再好,也会觉得乏累。 如今吃饱喝足,往炕上一躺,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这一觉睡的可香了,从傍天黑一直睡到半夜,要不是被尿憋醒了,估计曲绍扬能一觉睡到早晨。 屋里漆黑,寂静无声,曲绍扬起来往炕头划拉两下,发现水老鸹那头连被褥都没铺上。 呦,这是晚上没回来睡啊。 曲绍扬咧着嘴爬起来,摸黑出去解了个手,回来继续睡。 等曲绍扬再次醒来时,外头已经天光大亮,往旁边一看,水老鸹不知道啥时候回来的,正睡觉呢。 “师父,该起来了。”曲绍扬故意使坏,非得喊水老鸹起来不可。 水老鸹其实没睡着,故意装睡而已,不想被徒弟识破,只能翻身坐起来。 “你小子,一肚子坏水儿。起来洗把脸,我领你吃饭去。” 师徒俩心知肚明,谁也没挑破,就这么穿衣服出去洗漱。 然后俩人出了客栈,到外头溜达,顺道吃个早饭。 上午,水老鸹领着曲绍扬等人,在安东城里转悠了一圈。 安东不愧为繁华之地,处处都十分热闹。 街市上各种老字号的铺面,货物齐全,各种新鲜玩意儿。 街边小摊小贩叫卖声,不绝如缕,主打一个物美价廉。 “难得来一趟安东城,别忘了给家里人都买点儿东西,自己也添置两身行头。 这一片的铺子都是老字号了,信誉好,你们随便逛逛,等会儿咱们在这儿集合。 逛的时候都注意点儿啊,当心自己的钱袋子。” 水老鸹领着几个排伙子到了安东城里最繁华热闹的街市上,让他们随便逛逛。 大柱子、崔富贵等人都是头一回来安东,瞅着哪里都新鲜。 听头棹这么一说,几个人便高高兴兴的逛街买东西去了。 第三十四章 花花世界迷人眼 曲绍扬孤身一人,无牵无挂,也没啥可买的,便跟着水老鸹四处闲逛。 水老鸹今天明显心情不错,去绸缎庄买了两块上好的料子,又去首饰铺里,买了支银簪。 曲绍扬在旁边瞅着,忍不住就乐,看起来,他家师父跟林掌柜,好事将近啊。 正笑着呢,曲绍扬的目光就被一个摊子上摆着的螺钿梳子给吸引了。 紫檀木的梳子,上头嵌着各种图案的螺钿,工艺精美。 也不知怎么的,曲绍扬脑海里浮现出陈秀芸那张活泼俏丽的面孔来,不由得心头一动,就在摊子前挑选起来。 那小贩一看曲绍扬穿的挺不错,也非常热情的介绍。 “这位小哥是给心上人买的吧?选这个并蒂莲、相思梅、百合花都不错。” “哪有什么心上人,就是给家里妹子买的。”曲绍扬笑笑解释。 陈秀芸才多大啊,十四五岁的女孩,在曲绍扬眼里就是个小姑娘而已。 之前在阎王鼻子那段时间,陈秀芸对曲绍扬挺照顾的,每次见了他,都很细心的给他换药包扎。 曲绍扬要给钱,人家还不要。 欠着人情总归是不太好,曲绍扬就寻思着,买点儿啥东西送给她,算是谢礼。 曲绍扬对女孩子喜欢啥,一窍不通,他就是看这些梳子挺精致、漂亮,想着陈秀芸或许会喜欢。 至于说小贩推荐的那些图案,他觉得不好,容易引起别人误会。 曲绍扬站在小摊前,仔细挑选,最后挑了个柿柿如意的图案。 “这个好,这个好,寓意吉祥,送人正合适。还是小哥眼光好,会选东西。” 小贩只求卖出货去,不管曲绍扬选了什么样的梳子,他都会恭维一下。 曲绍扬笑着点点头,付了钱,将梳子揣进怀里。 众人逛了一阵子,该买的都买完,中午水老鸹请客,找了家不错的馆子,点上一桌子好酒好菜。 有木把们心心念念的海参炖蹄髈、鳌花鱼,安东名菜锅塌银鱼、焅大虾等等,一共点了十个菜。 饭菜端上桌,水老鸹吩咐伙计准备个食盒,把各样菜都分出来一些,等会儿给王长亮带回去。 王长亮的身体还没恢复好,没跟着他们出来,总不能他们在外面大吃二喝,王长亮躺客栈里挨饿吧? 都是一起出来的兄弟,总得照顾几分。 “来来,这一路上大家伙儿都辛苦了,今天我请客,大家伙儿敞开了吃喝,不够再点。” 水老鸹笑呵呵的招呼大家伙儿吃饭。 “那就谢头棹了,哎呀,这一路上真的是靠坏了,俺们可就不客气了啊。”众人笑道。 这群人也没客气,果然敞开肚皮吃喝,风卷残云一般,把桌上的菜全都吃了,酒也喝了好几壶。 喝到最后,一个个都舌头发直,走路打晃儿。 吃完饭往回走的时候,正好路过烟花街的街口。 打眼一看,这条街就跟别处不一样,各家门上挂着牌匾,写着什么金玉苑、怡红楼、丽春阁等等。 各家门上还都贴着对联,有的写“玉春楼里春常在,待月亭前月恒圆。” 有的写“鸳鸯嬉戏三春水,鸢鸟笑游三月天。” 一个个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女人,正在热情的招揽客人,莺声燕语,听的人骨头都酥了。 离着大老远,就能闻见一股子脂粉的香气。 崔富贵等人迷瞪着醉眼,一下子就被眼前的景象吸引住了,两条腿像不听使唤了似的,朝着那些女人就走过去。 “呦,客人从哪里来啊?是做木头的吧? 这一路上辛苦了,走,进屋去,妹子给你松松筋骨,缓缓乏。” 有那机灵的,立刻就迎了上来,伸手搂住崔富贵的脖子,温声软语的哄着。 崔富贵就跟中了邪差不多,啥也听不见了,眼里只有怀中的女人,跟着那女人就进了玉春楼。 另外几个排伙子,也都差不多,鬼使神差的就跟着女人走了。 大柱子和二毛子岁数小,吃饭的时候没喝多少酒,好歹还清醒着。 不过,大柱子那眼睛也直勾勾的,只是没好意思跟着过去而已。 “咳咳,这地方有什么好看的?走了。” 水老鸹咳嗽一声,唤醒了大柱子,然后领着三个岁数小的快步离开此地。 至于崔富贵等人,水老鸹懒得去管。 在木排上水老鸹是头棹,大家伙儿都得听他的,上了岸,谁还管那些啊?各人有各人的活法。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每个人的生活态度不同,人家就想潇潇洒洒过日子,有钱就花,花完了再挣。 反正钱是王八蛋,自己不花难道还留着给别人花? 至于将来后不后悔,这又跟水老鸹没啥关系。 有些人,就得让他们吃点儿亏涨涨教训,才能记住。 不想,刚走了没多远,又有几个人凑过来。 “兄弟,来玩两把?你们放排的人命硬,运道高,准能赢钱。” 不用说,这是赌场安排来拉人的。 “不玩,不会。”曲绍扬冷着脸拒绝。 “一回生二回熟嘛,不会不要紧,主要看手气旺不旺。 我看出来了,你手气肯定不错。”对方不死心,继续劝说。 “别理他们,走,回客栈去。”水老鸹冷着脸,招呼了曲绍扬他们,径直离开。 崔富贵几个,一直到三天后,才脚步虚浮的回到客栈。 正巧,被曲绍扬给看见了,曲绍扬就乐。 “哎呦,这陆地上的风浪,不比木排上小啊,我瞅着你们走路,咋还一步三摇晃呢? 咋样儿啊,这几天过的逍遥不?钱花的差不多了吧?可别是让人家给撵出来的。” 几个人神情恍惚,脸上也没啥表情,他们没搭理曲绍扬,直接回屋里去,倒头就睡。 睡了一天一夜,醒过来出去大吃二喝一顿造。 然后抹了抹嘴巴上的油,一琢磨,光这样也不行啊,手里那点儿钱不够花的。 正巧,遇上赌场来拉人的,被那些人一忽悠,几个人就跟着去赌场了。 其实他们心里也明白,押海台是十赌九输,耍钱鬼、耍钱鬼,没有人搞鬼那就怪了。 可心里就好像长出来一百只小手在挠抓,就是忍不住。 第三十五章 有人捣乱? 曲绍扬在安东城里住了五六天,就有点儿呆不住了。 这安东城在别人眼里繁华无比,各种新鲜事物,可是在曲绍扬眼里,都赶不上个乡镇繁华,有啥可留恋的? “师父,咱啥时候往回走啊? 咱成天住在客栈里,不是吃就是睡的,这也太没意思了。”曲绍扬找到水老鸹,跟他商议。 “你小子光棍儿一个,在哪儿不是过啊? 这边有吃有喝的,你爱干啥就干啥,咋还住不下呢? 山场子得九月末十月初,山里落雪之后才开始干活,这才啥时候啊?没进七月,你回去那么早,上哪儿呆?连个落脚的地儿都没有?” 水老鸹一脸不解,搞不明白曲绍扬想要干什么。 眼下还没到七月,从安东步行回山场子,差不多要走二十多天将近一个月,大概就是七月末。 山场子要九月末十月初才开始干活呢,这中间还有俩月。 曲绍扬又不像别人,或是家就在山场子附近,或者有个靠人的地方落脚。 他这孤身一人,往哪儿去?总不能进山里压个窝棚住吧? “我想着在猫耳山,或者塔甸,找个地方置办一处房子。”曲绍扬挠挠头,试探的说道。 “师父你也知道,山场子活完事儿的时候,我分了六七十两银子。 加上这一趟排剩下的,我手里还有一百七八十两呢,买上十来亩地,简单盖个房子啥的,够用了。 我不想一直都住客栈里头,这不是过日子。” 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不管啥时候,也得自己有个家,就像人家说的,要饭吃不也得有个拄棍儿的地方么? 曲绍扬总觉得兜里揣这么些银子不保险,保不齐哪天让人偷了抢了骗了。 又或是万一哪天他鬼迷心窍,也跟那些人似的去耍钱输了,那辛辛苦苦挣来的钱岂不是打水漂? 莫不如换成房子和地,钱多就置办个大点儿的,钱少就小点儿,往后攒了钱再慢慢添。 还有两年,等合同到期之后,总能攒下点儿家底儿。 水老鸹摇摇头,叹口气,“愣虎儿啊,你说的这些,师父也想过,可是没啥用。 咱爷们儿成年不是在山里就是在水上,一年到头能在家住几天? 你买了房子不住,这边冬天又冷,一冻一化的,房子没几年就塌了。 那地更不用说,咱哪有时间种啊?庄稼要侍弄的,不能说撒上一把种子就不管了,咱有那时间侍弄地么?” 水老鸹在东北闯荡这么多年了,他能不懂么?可木把这个行当,注定了他们就顾不上家。 曲绍扬倔强的摇头,“那不一样,不管能不能照顾到,那也是自己的家业。 再说了,我买下来地自己不种,还可以租给旁人。 房子塌了,大不了再重新盖起来,哪怕就是个小窝棚,那也是我自己的。” “师父,我觉得你也应该置办个房子啥的。 以前你耍光棍儿,一人吃饱了全家不饿。那往后呢?你不会是没想着跟林掌柜长远过日子吧?” 曲绍扬非但没被师父劝服了,反倒劝起水老鸹来了。 这几天的工夫,曲绍扬总算弄明白,他家师父跟这个客栈掌柜之间咋回事儿了。 林掌柜的爹娘早年间闯关东到此,就在大东沟那附近经营个排夫窝子,接待那些从鸭绿江上游放排来的木把。 这夫妻俩勤快能干,接人待物周到热情,买卖越干越好,从排夫窝子就变成了行脚小店。 那时候水老鸹还年轻,跟着排帮众人放排到了大东沟,住在林家的店里。 一来二去的,就跟林家的闺女林若兰看对眼了。 两人感情深厚,私下定了终身,只等着水老鸹来年再放排回来,手里钱攒够了,俩人就成婚。 不成想第二年木排刚到大东沟,就被朝廷派人给截了,辛辛苦苦一年,全都化为乌有。 水老鸹年轻气盛,一怒之下就跟着排帮众人造了反。 此后几年里辗转各处与朝廷势力周旋,最终起义失败,水老鸹死里逃生,却不得不隐姓埋名躲进大山里。 水老鸹音讯全无,人家都传他死在了清兵的围剿之下。 林若兰苦等数年无果,最终被父母逼迫着,嫁给了凤凰城齐家的大儿子。 齐家这位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干别的不行,只会吃喝玩乐,成天抽大烟、耍钱、逛窑子。 林若兰嫁过去多年,始终没有孩子,齐家公婆不高兴,就可劲儿往儿子屋里塞女人,通房妾室一大堆。 林若兰不得婆家人喜欢,在齐家日子也不好过。 她年纪大了,又生不出孩子,前两年被齐家以无子的名义,一封休书休回了娘家。 林家老两口因为此事,憋气又窝火,相继离世。 林家就这么一个闺女,亲戚又都远在老家,所以这客栈,就由林若兰接管过来。 也巧了,水老鸹往年放排到安东,都住在通和客栈,俩人就这么遇上了。 时隔多年,物是人非,故人相见也只能徒增伤感。 水老鸹自觉愧对林若兰,不敢面对林若兰的情意,却又放不下,俩人就这么别扭着。 不想那天水老鸹喝多了,俩人有了进展,如今感情越发深厚,如胶似漆,谁也离不开谁了。 所以曲绍扬这么一说,水老鸹就愣了,“你可别胡说啊,我当然是想跟若兰好好过日子的。” 水老鸹老脸一红,支吾说道。 “我这几年也攒了些钱,买房子置地啥的倒是不在话下。可人家在安东好好儿的,能跟我走么?” 曲绍扬一想也是,林掌柜经营这么大的客栈,总不能扔了不管,跑去跟着水老鸹吃苦吧? “那师父干脆就别回山里了,索性留下来,当上门女婿得了。”曲绍扬故意笑道。 水老鸹一瞪眼,抬手就要揍曲绍扬,就在这时,忽听得外面有人敲门。 “刘大把头,你快出来,客栈来人捣乱了。”是顺子的声音。 水老鸹和曲绍扬一听,立刻从屋里出来,“谁来捣乱?”曲绍扬瞪起眼睛来,大声问道。 “是,是我们掌柜以前的那个丈夫,他不知道咋回事儿,喊着要来捉奸夫。” 顺子瞅了眼水老鸹,吭哧吭哧的说道。 客栈里人多眼杂,水老鸹跟林掌柜成天在一起,同进同出形影不离的,谁看不着啊? 估计是有人传出去风声,齐家那位跑来找事了。 第三十六章 出手教训 客栈前院,一个身形枯瘦,尖嘴猴腮的男人,正瞪着他那双浮肿又浑浊的眼睛,贪婪的打量着客栈四周,以及眼前的林掌柜。 “林若兰,你个臭婊子,欠人骑的贱货,没有男人你能死啊? 你还敢在外头找野男人,给老子戴绿帽子? 那奸夫呢,把他交出来,我今天要不打死他,我就不姓齐。 我告诉你,林若兰,你生是我齐家的人,死是齐家的鬼,这辈子别想逃出我的手掌心儿。 识相的,交出你那奸夫,再把这客栈的房契、地契都给我,你也乖乖跟我回去。 我看在过往夫妻的情分上,还能赏你一口饭吃。 要不然,哼,今天我就让你知道知道,马王爷究竟长几只眼?” 男人态度嚣张,丝毫不隐藏其贪恋与野心。 “齐天德,你是不是脑子被门挤了,还是让驴踢了,在这儿说什么疯话? 从你休了我那天,咱们就各走各的阳关道,再没有半点儿牵扯。 你算个屁啊,还马王爷?你爱长几只眼就长几只眼,哪怕是浑身上下都长眼儿,也跟我没一点关系。 赶紧滚,少在这儿膈应我。”林若兰被眼前这人恶心的不轻,于是怒道。 “也不瞅瞅你现在什么死样子,跟个鬼似的。家业快让你败光了吧? 这是没钱抽福寿膏,跑我这儿打秋风来了?做梦,这是我林家的产业,你一文钱也别想拿走。” 林若兰在齐家受了那么多年气,如今终于摆脱了噩梦,对曾经的丈夫,更是厌恶到不行,说话丝毫不客气。 “哎呀,你个死娘们儿挺嚣张啊,看起来不给你点儿教训,你是不能乖乖听话了。 兄弟几个,去把那野男人找出来,这娘们儿别碰,我来。” 齐天德被林掌柜的话气的不轻,于是恼羞成怒翻了脸。 跟着齐天德来的七八个人,都是些无赖、混混,一听这话,便撸胳膊挽袖子的要往后院冲。 客栈里一共五六个伙计,岁数都不大,一见这个情形,小伙计们都有些害怕,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 齐天德上前两步,抬手就要去摸林若兰的脸。 “有野男人就是不一样,你倒是越发水灵了。 我警告你,老实听话,乖乖把钱拿出来,跟我回去。 不然的话,我把你卖丽春阁去,让你这贱货伺候那些臭木把一辈子。” 林若兰见齐天德伸手过来,面色一寒,抬手啪的一下子拍开了齐天德的手。 “滚,少碰我,见了你都恶心。” 齐天德这几年吃喝嫖赌抽,身体已经垮了。 加上他欺负林若兰习惯了,根本没想到林若兰会反抗,所以被林若兰随手一扒拉,晃的他后退了两步。 “妈了个巴子的,你浑身上下,老子哪里没碰过?现在嫌我恶心,别忘了你陪我睡了十几年。” 齐天德恼了,扬起手,恶狠狠的就朝着林若兰脸上就挥了过去。 齐天德的巴掌还没等挨近林若兰呢,忽地从旁边过来一人,抬脚就踹齐天德肚子上了。 齐天德就觉得自己一下子飞了起来,然后重重落在了地上,摔的他浑身骨头架子都快要散了,身上疼的要死。 “我草他奶奶,哪个王八犊子踹我?”齐天德忍着身上的疼,费力从地上爬起来,猩红着眼睛抬头看去。 结果,就见到林若兰身边,站了一个身材魁梧健硕的男人。 “你是从哪个石头缝儿里蹦出来的王八羔子?管什么闲事? 那是我媳妇,我打死她都轮不着你管。”齐天德指着对方,恶狠狠的说道。 水老鸹面色阴沉,眼中隐藏不住的怒意,“你已经休了她,你们再无瓜葛,她不是你媳妇。” 水老鸹努力压制着心头的怒火,不停警告自己不能太冲动。 这种人就算杀了他也不可惜,但是不能明着来。 “放他娘的屁,这不是我媳妇,还能是你媳妇啊? 哦,我知道了,你就是那个野男人,妈了个巴子的,我今天非得整死你不可。” 齐天德瞅着对面的人,直觉告诉他,这个人跟林若兰关系匪浅。 男人的占有欲作祟,让齐天德怒火中烧,恨不得上去撕了眼前这对狗男女。 齐天德这几年吃喝嫖赌没少作,家里买卖铺子、房产田地都败的差不多,妻妾也都跑了。 如今林若兰跟这个通和客栈,就是齐天德最后的指望。 所谓的捉奸,不过就是个借口罢了,齐天德的主要目的,是这个客栈。 如今眼见着要人财两空,齐天德能不急眼么? “弟兄们,动手啊,打死这奸夫。”齐天德气急败坏的喊道。 那几个混混之前就跟着齐天德混吃混喝占便宜,这次来,是齐天德答应他们,从通和客栈这边得了好处分给他们一半儿。 眼见着到手的好处要飞,那几个混混也急了,不管不顾的就往上冲。 “东山,你小心。”林若兰一看,惊呼出声。“顺子,小海,你们快帮忙啊。” 以水老鸹的身手,那七八个混混根本不够看,可曲绍扬也不能站在旁边看热闹啊。 曲绍扬一声不吭冲了过去,抡拳就揍倒一个,抬脚又踹飞一人。 这师徒俩没啥花哨的招式,出手就是狠的,一招制敌,三下五除二,七八个人就被他们打倒在地。 齐天德一看事情不妙,转身想跑,却被水老鸹一把薅住了辫子,直接按在地上就是一顿揍。 “让你欺负若兰,我今天打死你,看你以后还敢不敢欺负她了。” 当木把的体格都好,水老鸹膀大腰圆魁梧健硕,拳头抡圆了,揍齐天德这样儿的,那不跟玩儿一样? 没用几下子,齐天德就被揍的鼻口出血,脸上那叫一个精彩,疼的齐天德哇哇大叫,跟杀猪似的嗷嗷叫唤。 “好汉饶命,好汉饶命,我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这齐天德倒是能屈能伸,自己吃了亏,立刻改口求饶。 “说,往后还敢不敢来捣乱了?”水老鸹又给了齐天德两拳头,厉声喝问。 “不来了,再也不来了。”齐天德哪里还敢嘴硬,赶忙应道。 “说,林掌柜是谁媳妇?”水老鸹不算完,又揍了两下。 “不是我媳妇,不是我媳妇,她是你媳妇还不行么? 好汉,饶了我吧,只要你饶了我,你说她是谁媳妇,她就是谁媳妇。” 第三十七章 官府缉捕 “师父,别打了,他这小体格禁不住,别打死了。” 曲绍扬眼见着那姓齐的快被打不行了,赶忙上前劝阻。 这光天化日、众目睽睽的,打死人可是要摊官司。 尤其水老鸹的身份特殊,当年参加起义反抗朝廷,谁晓得官府里有没有记录? 万一被人翻出来过往旧案,水老鸹这命怕是要保不住。 对付齐天德这样的人,有的是办法,明目张胆直接把人打死,那是下下策,两败俱伤,谁都落不着好处。 林若兰也反应了过来,急忙上前劝说。 水老鸹不是那冲动莽撞的人,随即停下来。 “带着你的人赶紧滚,从今往后不许再来通和客栈,要不然,我见你一回就打你一回。” 齐天德伤的不轻,在几个混混的搀扶下,勉强从地上起来,然后灰溜溜的走了。 客栈里的伙计和住客们见此,都哄笑起来。“头棹,你可太厉害了,那样的小人,打死他都不多。” 众人嘻嘻哈哈的,拥簇着水老鸹去了后院休息。 曲绍扬看着齐天德离去的背影,心里隐隐不安。 这人,会就此善罢甘休么?接下来,会不会还有什么变故? 曲绍扬想了想,索性悄悄从客栈出去,远远地跟着齐天德一伙儿。 那几个混混扶着齐天德去了医馆,在里头呆了挺长时间出来,之后又去了一处院落。 曲绍扬在院外等到了天黑,也没什么异常,这才放心回到客栈。 接下来几天,也没什么事情发生,齐天德一直在那处院子养伤,并没有闹出什么动静来。 曲绍扬盯了两天觉得没啥事儿,索性就不管了。 水老鸹跟齐天德的恩怨,他们自己解决,曲绍扬作为徒弟,尽到心就行了。 通和客栈这边,众木把该吃吃,该玩玩。 崔富贵几个时常出没于赌场,有时候手气好,在赌场赢了钱,就请大家伙儿出去大吃二喝,然后再去窑子里包个笑果乐呵乐呵。 要是输了钱,就回客栈里埋头大睡,不睡到日上三竿绝对不起。 曲绍扬虽然看不上这些人的做派,却也不好说什么,只是一心想离开安东,回猫耳山那头置办点儿家业。 “虎子,你这孩子心细有正事儿,挺好的。 我都听东山说了,你劝着他买房置地好好过日子。 这样,你们容我一些时候,我想把客栈盘出去,到时候跟着你们一起走。”林若兰找到曲绍扬,对他如是说。 “林掌柜,你不是开玩笑吧?这么大的客栈,你父母留下的心血,你能舍得下?” 曲绍扬闻言吃了一惊,通和客栈生意兴隆,一年能挣不少钱呢,林掌柜竟然要把客栈兑出去,跟着他们师徒走? “没什么舍得舍不得,我一个女人家,支撑这客栈,要应付三教九流各种事,属实吃力。 加上姓齐的这么一闹,我心里始终没底。 万一等你们走了,他再来的话,没人帮我撑腰,我可怎么办? 不如把客栈转出去,我带着钱,跟东山一起,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安家落户。 这辈子我也不求什么大富大贵,只要能跟东山好好过完后半辈子就行。” 林掌柜温柔笑笑,看向水老鸹的目光里,尽是深情。 “愣虎儿,就听林掌柜的吧,咱再住几天。 从安东回去,一路沿着江边、翻山越岭,路上有各种野兽,还有胡子、响马劫道,必须得人多点儿,结伴互相照应才行。 我可不放心你自己往回走,过几天,咱一起。”水老鸹那边也劝。 师父都这么说了,曲绍扬也不好再说别的,于是答应留下来再等几天。 既然决定了要走,有些事就该了结一下了。 晚上,水老鸹领着曲绍扬,就去了齐天德养伤的那处院子。 这个齐天德不除,始终是个后患。 水老鸹打算先去踩踩盘子,摸清了底细,等着林若兰那边盘出去客栈,跟他们离开安东城之后,就动手收拾齐天德。 不想师徒俩半夜摸进去院子发现,这院子已经空了,齐天德还有他那些个狐朋狗友都没在。 师徒俩一琢磨,可能是齐天德那伤养的差不多,回凤凰城去了。 “走,咱先回去,等着我慢慢跟若兰打听了齐家的详细情况,咱们再做打算。” 这边都空了,没必要浪费时间,于是二人立刻往回走。 不想刚走到聚宝后街的街口,就见到里面灯火通明,好多官兵举着火把,正在砰砰砰的敲通和客栈大门。 曲绍扬一看事情不对,立刻拽着水老鸹躲到了暗影处。 “师父,好像不对啊,这些人是不是冲着咱来的?” “不知道啊,难不成,是我的身份暴露了? 不应该啊,这都过去小二十年了,我改名换姓,照理说不应该有人能认出我啊。” 水老鸹心里在画魂儿,当年的那些人早都死的差不多了,不可能还有人认得他,这究竟出什么事儿了? “不行,我得回去看一看,若兰她一个女人家,我怕她出事。”水老鸹惦记心上人,急的不行。 曲绍扬哪里能让水老鸹出去?那些官兵要是冲着别的事情还好,万一就是冲着水老鸹来的,那不等于是自投罗网了么? “师父,林掌柜经营客栈也好几年了,一直都没啥事儿。我想这一回,应该也不会有啥问题。 那些人闹不好,就是冲着你来的,你要是真过去了,林掌柜反而说不清。” 水老鸹也不是糊涂的人,只不过关心则乱罢了,曲绍扬拦着,他也没再坚持。 二人在暗处躲着,小心观察,过了挺长时间,通和客栈那头逐渐安静下来。 二人没敢大意,又过了好一会儿,听着确实没动静了,这才小心的绕到后街去,翻墙进院。 客栈已然安静下来,大部分人都睡着了,只有林掌柜的住处,还亮着烛火。 水老鸹小心翼翼的来到窗前,轻轻敲了三下窗棂。 窗户猛的被人推开,林掌柜从窗子里面探出半截身子来。“东山,你可算回来了。快,快进屋。” 水老鸹和曲绍扬也没走门,直接跳窗进了屋。 随即,林若兰将烛火灭掉,屋里顿时陷入黑暗。 “东山,这里你不能住了,有人告到官府,说你是什么土匪、绺子,官府派了人捉拿你呢。”林若兰急切的说道。 “土匪、绺子?来的那些人真这么说啊? 那就没啥事儿了,肯定是有人使坏故意诬告。”曲绍扬一听,反倒松了口气。 第三十八章 客栈易主 如果那些官兵要抓反贼、逃犯,那肯定就是水老鸹的身份暴露了,处境危险。 可要说是什么土匪、绺子,那就纯粹是睁眼说瞎话,有人故意诬陷而已。 这个人,连想都不用想,肯定是齐天德。 那小子在水老鸹手底下吃了大亏,肯定不甘心,他知道明着收拾不了水老鸹,这才背地里使坏。 “师父,咱俩今晚上不能在客栈住了,先找地方躲一躲。” 那齐天德满肚子坏水儿,谁知道他藏在暗处还能出什么幺蛾子? 他俩在客栈不太保险,也容易牵连到林掌柜,还是先躲出去的好。 水老鸹一琢磨也是,万一有人在暗处猫着,就等他们回来抓人呢。 “行,那咱俩出去躲躲。若兰,明天我去找二柜、大柜,让他们帮个忙,尽快把客栈出手。 姓齐的报官没能抓着我,他肯定不甘心,保不齐还要出什么坏水儿。 这几天你小心点儿,尽量别出门。” “好,我知道了,你就放心吧。”林掌柜点点头。 师徒俩没在客栈久留,又翻墙出去,随便找了个地方窝一宿。 反正大夏天,也不怕冷,总能将就了。 第二天一早,水老鸹就领着曲绍扬,去找二柜李永福。 二柜李永福一听,官府的人要抓水老鸹,他也有些头大。 “这事儿我没那么大的能耐,办不了。 这样吧,我带你去找我姐夫,他在安东城吃得开,各方面的人物都得给他几分薄面。” 就这样,李永福带着水老鸹和曲绍扬二人,去了钱修成大柜家里。 靠木头发家的钱修成大柜,在安东城最好的地段有处四合院。 那宅子不说是雕梁画栋吧,但也处处透着富贵气息。 房子门窗都用最好的木料制作,精雕细刻,看上去古朴雅致。 屋子十分宽敞,地上铺着红漆的地板,靠北墙立着一台巨大的落地钟,侧面靠墙的多宝阁上摆着各色瓷器、漆器。 屋子里还摆着一张用上等曲柳木做成的躺椅,躺椅上铺着缎面绣花的垫子。 钱修成坐在躺椅上,听李永福说明来意后,不由得笑了起来。 “水老鸹啊,水老鸹,这些年你冷心冷面、不近女色,我还以为你要出家当和尚了呢。 结果你这不动心则已,动心就整个大动静。你这算不算是住炸了啊?” 钱修成说的住炸了,一般是指靠人或者拉帮套犯了事儿,多数就是靠人的家里男人不干了,反口。 这种情况,排帮多数就要出面,出钱赎人。 水老鸹被大柜这么调侃,不由得老脸一红,尴尬不已。 “大柜,我倒是没别的想法,就是想着大柜在安东城人脉广,能不能帮着张罗一下,把通和客栈盘出去。” 钱修成笑着拍了下大腿,“成啊,这事儿好办。 不说别的,就冲着你水老鸹这些年山场子、水场子给我出的力,该帮我一定帮。 行了,永福啊,你先领着他俩去你家住两天,等我的消息吧。” 就这样,李永福领着水老鸹和曲绍扬回了自家住下。 没过两天,大柜那边传回来消息,说是已经疏通了衙门的关系,撤了对水老鸹的缉捕。 同时,钱修成也给找好了买主,对方愿意出两千两银子,盘下来通和客栈。 按正理,通和客栈地方不小,生意也红火,光是那些房子也不止两千两。 可林若兰一心想离开安东城,这仓促之间能有人接手就不错了,价钱低也没辙。 双方一番讨价还价之后,最终两千二百两成交,找了中人写好文书,又去官府换了正经的红契,这通和客栈,就此易主。 通和客栈转手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安东城的大小买卖家。 一直藏在亲戚家里的齐天德,也得知了消息,气的他火冒三丈连蹦带跳。 “表舅,这事你得帮我啊。 那臭娘们儿把铺子盘出去,拿着钱跟姘头跑了,我连个毛儿都没捞着,往后我可怎么办? 你们县衙的人也都是废物,让他们去抓个人都抓不着。 要是早早把那野男人抓住砍了,我看那臭娘们儿没了依仗能跑到哪儿去?” “哎呦我的外甥啊,你真以为你舅手眼通天咋地?我就是个小小的主簿,没多大权利。 你说要抓人,我也帮你想办法了,大半夜的县衙派了人去,不是没抓着么? 就因为这事儿,我被知县大人臭骂了一顿。” 齐天德的表舅也是一脸郁闷,他在衙门里当个差容易么?偏偏还有这么个拖后腿总给他找麻烦的外甥。 “这事儿,知县大人发话了,说那通和客栈里住的都是木把,没有什么土匪、绺子,让我往后行事注意分寸。 大外甥,我要是再帮你,我这前程可就没了。” “不行,我不能眼睁睁看着那娘们儿带着钱跟野男人跑了,这笔钱,她一文都别想带走,那都是我的。” 齐天德气的咬牙切齿,嘟嘟囔囔从表舅家里出来,另外想辙去了。 通和客栈经营良好,双方交接也很顺利。 林若兰收拾了这几年攒下的金银细软,连同盘铺子所得,打算带着银钱东西,跟水老鸹一起走。 原本,水老鸹是想等着众排伙子一起往回走,路上也有个伴儿。 可崔富贵等人还没玩够呢,不肯这么早就回去,而王长亮的身体还没彻底养好,目前也不适宜赶路。 所以水老鸹跟众人商议之后,他和曲绍扬先走,等着九月末,大家伙儿山场子见。 从安东往长白山走,一般都是沿着江走小路,有些地方山石林立、崎岖难行,人勉强能过去,车马不行。 可林若兰带了不少东西,指着三个人连背带扛的走那么远,根本不行。 所以,水老鸹想办法弄了辆骡车来,三人赶着骡子,沿着大路往回走。 这样虽然绕远,但是有骡车代步,反倒轻松不少。 出了安东城第二天,途中正好经过一座大山,刚一进林子,曲绍扬就觉得哪里不太对。 “师父,小心点儿,这林子里好像不太对劲儿。” 曲绍扬也说不出哪里不对,就是觉得这林子里头太静了。 黄昏时分,这么大的林子里面连个鸟叫都没有,明显就不正常。 水老鸹也察觉到了,于是把缰绳交给曲绍扬,让他赶车。 水老鸹则是跳下车来,右手握住腰间短刀的刀柄。 第三十九章 半路截杀 水老鸹刚跳下车,忽然,从右前方树林里,蹿出来六七个人。 这几个人手里都操着长短家伙,多数是刀,只有俩人手里端着响子(枪)。 为首这人,宽脸、塌鼻子、厚嘴唇,脸上大大小小的麻子,个子倒是不矮,体格挺壮。 “凳高了,腿短了,今儿个你们也看见了,俺们兄弟过的不易,就指着你们过路的养活呢。 说吧,给多少?”这话的意思很明显,他们是劫道的。 水老鸹行走江湖多年,这点儿事情还能不明白么?当即朝着对面的人拱手抱拳。 “达摩老祖威武。 爷们儿,我们今天路过这儿,还请高抬贵手放我们过去。 都是行走江湖的合字,你们有困难,该帮得帮,要什么价?” 水老鸹并没有一上来就动手,一则是对方来历不明,不知道底细。 二来是对方人多,手里还有枪,他们就三个人,林若兰又是个女的,贸贸然动手容易吃亏。 所以水老鸹就想着先盘盘道,如果给个三十两二十两能打发了最好,免得伤着林若兰。 为首那人看了看水老鸹和曲绍扬,又往骡车上瞅了眼林若兰,眼珠一转,就笑了。 “爷们儿痛快,那我也说痛快儿的说个数儿,不多不少,纹银两千二百两,少一个子儿都不行。” 此话一出,水老鸹和曲绍扬立时就明白了,这几个人不是普通劫道的,这就是冲着他们来的。 林若兰把客栈盘出去,得了两千二百两,对方正好说这个数儿,这绝对不是巧合。 “二十两,权当是给几位兄弟搬浆子啃草卷,再多一文也没有了。” 水老鸹给曲绍扬使了个眼色,二人暗自戒备。 “妈了个巴子,你当爷是要饭的呢。”为首的胡子一听,变了脸色,骂骂咧咧道。 “妈的,老子告诉你,痛快儿的拿出来两千二百两,爷今天放你们过去。 要不然,爷今天直接崩了你们俩,把车上那娘们儿抢回去玩三天,再卖窑子里去。” 这话一出,水老鸹哪里还能再忍? 于是二话不说,动作快速的抽出短刀,欺身而上,朝着领头那人就刺了过去。 原本水老鸹有一把长刀来着,在阎王鼻子起垛的时候,刀掉水里找不着。 这把短刀是他来到安东后,好不容易淘登着的,十分锋利。 曲绍扬一直留意着师父的动静呢,见水老鸹动弹,曲绍扬也非常麻利的从马车上跳下来,抬脚就踹翻了手里拿枪的一个胡子。 这师徒俩动作都非常快,而且没有半点儿花哨的动作,直接就是杀招。 对面的胡子还没等反应过来呢,一个被水老鸹用短刀捅在了腰腹,一个被踹飞出去,手里的枪也掉落在地上,里面的火药和铅弹都被震散了。 另一个端着枪的胡子,正要勾动扳机时,曲绍扬已经到近前了,抬脚将其手中的枪踹飞。 砰的一声,枪在半空响了,随即落在地上。 曲绍扬趁着对方愣神而的工夫,一肘子就怼到了那人的心口窝上。 曲绍扬本来就力气特别大,又精通格斗搏杀,这些日子跟水老鸹学武,又学了不少杀招。 这一下子,直接就把那家伙干晕过去。 另一边,为首的胡子毫无防备之下被水老鸹捅了一刀,鲜血顺着伤口流出来,那胡子顿时软倒在地。 其他人一见这情况急眼了,抄起家伙就上,水老鸹丝毫不惧,动作利落的拦下两人。 胡子一共六个人,被水老鸹捅倒一个,被曲绍扬干翻两个,剩下的这三个更白费,轻轻松松就被师徒俩给收拾了。 “好汉饶命,好汉饶命,我有要紧的事儿跟你说。” 其中一个瘦猴似的男人,见水老鸹要下狠手,急忙喊道。 水老鸹停下动作,用手掐住对方喉咙,“你最好老实点儿,别想耍什么花招。 告诉你,我手里好几条人命,不在乎多你一条。说。” “我说,我说,是有人找到我们当家的,让我们在半路上劫你们,得手之后,银子平分。” 瘦猴哪里还敢耍心眼儿?一股脑儿就把他知道的都说了出来。 “那人姓齐,据说是凤凰城的人,跟安东城县衙里什么人有亲戚。” 瘦猴这么一说,水老鸹立时就明白了,这肯定是那齐天德搞的鬼。 其实刚才这伙人说是要两千二百两银子的时候,水老鸹就怀疑了。 “知道那人现在在哪儿么?你们如果得手了,会在什么地方分赃?”水老鸹追问道。 “知道,知道,就在离这儿不远的土地庙,约好了在那儿碰头。”那瘦猴为了保命,哪里还顾得其他? “绍扬,把那几个都绑树上,别让他们跑了。”水老鸹吩咐曲绍扬。 曲绍扬嫌愣虎儿不好听,借口在安东城遇见个算命的,花钱起了个大名。 所以自打出了安东城之后,水老鸹就管徒弟叫绍扬了。 曲绍扬应了一声儿,从车上找出绳子来,将半昏的四个人,连同这个瘦猴,拖到树林子里头僻静的所在。 用绳子紧紧捆在了树上,嘴也用破麻布堵的结结实实。 这边,水老鸹把挨了他一刀,伤势不轻的胡子头儿也捆了起来,扔到了骡车上。 “若兰你别怕,很快就会解决的。” 林若兰脸色煞白,她一个妇道人家啥时候经历过这样的事啊?害怕是正常的。 但是她相信自己的男人,以水老鸹的本事,今天这事儿肯定能妥善解决。 曲绍扬处理了那几个人,回来捡起地上的刀枪等东西,然后跟水老鸹两人一起,赶车出了林子,直奔瘦猴说的那个土地庙。 土地庙里,齐天德正在焦急的等待着。 为了对付水老鸹他们,齐天德特地找了个附近的绺子。 那绺子的掌柜报号天虎,据说是挺有两下子,而且他们绺子里还有枪,按说这一回,应该是万无一失。 眼见着外头天色暗了,还不见天虎带着人回来,齐天德不由得担心起来。 偏偏这会儿,他的烟瘾又犯了,只觉得抓心挠肝的难受,鼻涕眼泪都出来了。 正在这时候,忽听得外头脚步声响起,齐天德迫不及待的就往外走。 “得手了么?”不等到外面呢,齐天德就急切的问道。 “你说呢。” 一道人影闪过,齐天德的脖子被一只大手狠狠掐住,伴随的,是水老鸹阴恻恻的声音。 “你,你没死?” 昏暗之中,齐天德看清了对面的人,当即吓的体如筛糠。 “对,我没死,你就要死了。” 第四十章 小天志 两天后,有人在土地庙发现了两具尸体,立即报了官。 县衙安排人来查案,初步判断,两人是因为争夺钱财起了冲突,因为尸身附近有散落的银两。 其中一人持刀捅了对方,另一人还手将其打死,但是也因为受刀伤过重,昏迷后失血过多而死。 然后,有人认出来,死去的两个人其中之一正是县衙主簿的亲戚,另一个人,好像是绺子天虎。 如此一来,衙门便断定,这是胡子劫道,没想到遇见了硬茬子,结果两败俱伤全都死了。 当然,也有人对此有不同的意见,比如那位主簿大人。 他太知道自家那外甥啥德行了,瘦的一把骨头,哪有那本事能杀死身强力壮的胡子啊? 可现场就是这样,找不到其他线索,谁都没办法,只能这么定案。 至于被曲绍扬绑在林子里的那几个人,到晚间时醒过来,想办法挣脱绳索逃走了。 他们是胡子,哪里敢报官?就算是听见点儿风声,也不敢出来指征谁。 领头的天虎死了,这几个胡子或是去其他绺子挂柱,或者悄悄溜回自家,从此销声匿迹。 至于水老鸹和曲绍扬他们,早已经处理完一切,都快走出宽甸了。 “绍扬,前头不远就是阎王鼻子哨口了吧? 咱到那儿停一停,我想去祭拜一下大奎、老宋,还有张炮。眼瞅着快七月十五了,给他们送点儿钱。” 水老鸹对鸭绿江沿途十分熟悉,一眼就看出来,他们现在是走到哪里了。 “哦,好,那咱就到前面停下,我去附近村子买点儿香烛纸码啥的。” 曲绍扬点点头,赶着骡车往前走,来到当初他们埋葬赵大奎等人的地方。 前后不过一个来月,就在赵大奎和宋老九他们的坟旁边,又起来不少新坟。 不用说,那都是在阎王鼻子丢了性命的木把。 水老鸹和曲绍扬在赵大奎和宋老九坟前烧了纸,呆了一会儿,这才继续往下走,去哨口附近找张炮张果子的坟。 结果到那儿发现,张果子的坟被人给挖开了。 二人急忙去附近找人打听,这才知道,是张果子的儿子托人,将父亲的骸骨迁走了。 “老丈,我跟你打听一下,张炮老人家不在了,他的儿子和孙子怎么样?” 水老鸹一直惦记着这事儿呢,一个瘫吧,一个七八岁的孩子,没有了张果子照顾,这俩人就算有银子,那日子也不好过啊。 “哎呀,可别提了,张家那三儿子前些天死了,就剩下他家那个小娃,现在没人管,不知道死活呢。” 说起张家唠,对面老者忍不住叹气道。“唉,作孽啊。” “啊?怎么会呢?张家小儿子虽然瘫吧了,可是没别的毛病啊,怎么就死了呢?” 曲绍扬一听,震惊不已,当时去请水老鸹的时候,他见过张家小儿子,不应该啊。 “唉,可别提了,张炮给人开更挑垛死了,有人给送来了四百两银子,然后就被那缺德的给盯上了。 有人张罗着给张家三儿说个媳妇,好歹家里有个女人,能照顾她们叔侄俩。 结果呢,那女的进家门不到十天,就把张家的银钱全都卷走了。 张家三儿从炕上摔下来,爬到外头去,结果又被大雨给浇了,当天晚上就发了高烧,没两天走了。” 老者一边说,一边摇头叹息。 “可惜了张家那小孙子,一个亲人都没有了,孤零零的一个人,没人管没人问的。 唉,这年月家家户户日子都难熬,哪有多余的粮食养活那孩子啊?宁添一斗不添一口,养活个孩子可不容易啊。” 水老鸹和曲绍互相看了眼,不由得也叹了口气。 当初要是他们没去找张果子挑垛,有老爷子在,这一家也不至于落到如此地步。 “师父,咱要不要去看看张家那孩子?”曲绍扬心里特别难受,就想着过去看看。 “嗯,去看看吧,唉,当时咱们也是真没辙了,才去请张果子出山的。 哪成想啊,他挑垛被砸死了,家里头也成了这样儿。”水老鸹也跟着叹气。 师徒俩回到骡车旁,跟林若兰说了事情的经过。 林若兰一听,非得要跟着一起去龙王庙村,看看张家那孩子。 就这样,三人赶着骡车直奔龙王庙村。 刚到村口的时候,就见到一群孩子围在一起,好像在打架似的。 曲绍扬他们是要去张家看张天志,哪有工夫理会这些?赶着车就要进村。 就在这个时候,曲绍扬忽然听见一句,“张天志,你个克爹克娘的煞星。 你爷你叔都让你给克死了,现在你是不是又要克死我们啊?打死你,看你还能克谁?” 曲绍扬一愣,立刻明白过来,忙将骡车停下,然后跳下车来,直奔那群孩子。 “都闪开,要不然我揍人了啊。” 曲绍扬一边说,一边伸手,拎着那些孩子的后脖领,直接给扔了出去。 其他的孩子一看,连忙躲开,于是露出了中间将自己抱成一团,正瑟瑟发抖的孩子。 那孩子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头上不知道被什么打破了,正在流血,身上的衣服也被扯的都碎了,破破烂烂的。 曲绍扬一看那孩子的模样,顿时火冒三丈,杀人的心都有了。 “谁家的熊孩子,怎么能欺负人呢? 我这就找你们爹娘去,看看你们爹妈都是怎么教出来这么一群畜生的。” 曲绍扬一声怒吼,吓得周围那群孩子脸色大变,有那机灵的,拔腿就跑。 曲绍扬上前来,轻轻靠近那蹲在地上的孩子,试探的问,“小志?” 那孩子抬起头来,脸上脏兮兮的,双眼含着泪,看向曲绍扬。“曲哥哥?” 那次曲绍扬来请张果子,给张天志了一些糖果,这孩子都八岁了,记人,所以还认识曲绍扬。 “是我,小志,你受苦了,哥哥来晚了,让你遭这个罪。” 曲绍扬看着眼前狼狈不堪的孩子,心酸、懊悔、愤怒,各种情绪交织在心头。 “曲哥哥,我爷爷不在了,叔叔也不在了,家里就剩我一个人。 他们都说我是天煞孤星,说我命硬克死了亲人。” 小天志再也忍不住了,抱着曲绍扬就哭起来。 第四十一章 义子 这个时候,水老鸹和林若兰二人,也来到了近前。 林若兰一看小天志那可怜的样子,顿时就落了泪。 “师父,这可怎么办? 我觉得这村子的人挺坏,小志要是继续留在这儿,弄不好连命都没了。”曲绍扬气的直咬牙。 刚才那些孩子说的话,肯定不是他们想出来的,那都是听自家大人说的。 张家在这地方也住很多年了,如今张家父子连遭横祸丧命,就剩下个八岁的孩子。 同村这些人不说可怜孩子也就罢了,背地里还这么胡言乱语,惹得那些熊孩子都来欺负小志。 若是小志还留在村子,真不敢说过一阵子是什么样。 毕竟,张家还有房子和地,万一有人想吃绝户,害了孩子呢? “是啊,东山,这孩子太可怜了,他要是继续在这儿住,保不齐就让人害死了。 要不然,问问孩子,愿不愿意跟咱们走吧? 反正咱俩也没孩子,不如就收养了小志,以后跟我做个伴儿。”林若兰抱着小天志,仰头问水老鸹。 林若兰快四十了,她嫁到齐家那么多年,一直都没孩子,估计往后也不可能再有了。 自己不能生,哪怕是收养一个,好好对待,将来也是个依靠。 水老鸹有些为难,他们三个现在还居无定所呢,再加上一个小娃,这能行么? “若兰,咱现在都没有个落脚的地儿,咋养他啊?” “咋就养不了?就是个孩子,有咱一口吃的,就饿不着他,你放心吧,咋地也能把他养大了。” 林若兰倒是没觉得如何,他们手里银钱足够用,养个孩子还有多大难处么? 水老鸹一寻思也是,他一年挣不少钱呢,咋地还养活不了媳妇和孩子啊。 “行,那你问问他,乐不乐意跟咱走,他要是乐意,咱就带着他。” 不等林若兰开口问呢,她怀里的小天志,立马就点头了。 “我愿意,我愿意跟你们走,爹、娘,从今往后我就是你们的儿子。” 这孩子倒是够机灵,他听明白水老鸹和林若兰的意思了,于是跪地上就磕头。 水老鸹一看,这还说啥了,“好,好,没想到我孤寡半辈子,到老不光有了媳妇,还有个儿子。” 水老鸹挺高兴,赶紧扶起来小天志,抱着他往骡车那头走。 “师父,咱是不是得去村里找他们的村长或者什么管事儿的人,好好说一下小天志的事啊?”曲绍扬提醒水老鸹。 他们不能直接带走孩子,那不成拐孩子的了么? 张家在村里有房子还有地,既然天志要跟他们走,这些事情也得处理好才行。 “对,对,那咱进村去,找人。”水老鸹一听连连点头,于是几个人赶着骡车进了村。 进村找到里正,又把村里几个大户都请到张家来,当着众人的面儿,水老鸹表明了来意。 一个,是他们要收养小天志,将他带走。 另一个,张家在村里有房子还有十来亩地,小天志离开后,房子别人不得占用。 地马上就快秋收了,谁家要的话,交四成的租子。 不管房子还是地,都是张家的财产,别人没权利处置。 等过几年小天志长大了,看他的意思再说。 张家那块地不错,庄稼长势也挺好,才要四成的租子,非常划算,不少人抢着要。 水老鸹在里正的见证下,跟其中一家签了租地的契约。 “多谢各位,时候不早,各位就别走了,留下来吃顿便饭。” 找人帮忙做见证,事情办成了肯定都是要表示一下的,不能白用人家。 就这样,水老鸹在屋里陪着里正等人说话,林若兰去菜园里摘菜,曲绍扬则是领着张天志,去附近的集镇采买点儿吃食回来。 好在这时节菜园里蔬菜种类丰富,曲绍扬又去买了些肉、鸡、鱼等,林若兰动手做了两桌子菜,里正等人在张家吃的十分满意。 晚间,送走众人后,林若兰帮着张天志收拾家里东西。 其实家里也没啥了,张老三找的那媳妇走时,把家里值钱的玩意儿都拿走了。 张家老三死后,时不时的有人来家里,看见啥就顺手拿啥。 天志还小,拦也拦不住,所以家里头就剩下些破烂儿。 天志除了身上这套破衣裳,其他的都没有了。 林若兰一边收拾着东西,一边叹气。 “得亏咱要领走天志,不然的话,孩子留在这村子里,都不用半年,准被他们给欺负死。” “天志,你记住了,等你长大之后,之前欺负你的这些人,一个都别落下,该收拾就收拾。” 曲绍扬给天志清洗伤口的时候,叮嘱他。 “哥,我知道,这些人我都记着呢。 我好好学本事,等我长大了,他们一个都跑不了。”天志闻言,重重点头。 四人在张家住了一晚,第二天早晨,锁上大门,赶着骡车,出发继续走。 曲绍扬想起来,他还没把梳子送给陈秀芸呢,就跟水老鸹提了一句,等会儿绕点儿路,去趟大青沟。 水老鸹一寻思也是,当初要是没有陈郎中,王长亮够呛能活过来,二柜李永福的腿闹不好也得废。 虽说这些跟水老鸹关系不大,既然路过了,顺道去看望一下也合情合理。 于是二人赶着骡车绕了点儿路,去集镇上买了点心、茶叶、酒、糖四盒礼,这才拐回去,直奔大青沟。 骡车到大青沟陈家门前停下,曲绍扬刚跳下车,就见到陈秀芸端着盆衣服,从不远处走过来。 “曲大哥?真的是你啊?你们怎么这个时候就往回走了?我还以为你最少得再过一个月才回来呢。” 陈秀芸一见曲绍扬,特别高兴的上前来打招呼。 “嗯,安东城也没啥意思,我想着早点儿回去。正好路过这边,我和头棹过来看看陈叔。” 曲绍扬见到陈秀芸,忍不住唇角上扬,笑呵呵的说道。 “哦,那太好了,快,快进屋。” 陈秀芸看了眼那边的水老鸹和林若兰等人,赶忙招呼他们进屋。 “爹,爹,曲大哥他们来了。”陈秀芸快步进屋,高声道。 正好这时候看病抓药的人刚走,陈郎中正洗手呢,闻言便从屋里走出来。 “呦,小曲啊,你们这么早就往回走了?” 第四十二章 赠梳 陈郎中出来见到曲绍扬的第一眼,挺惊讶的。 在他的印象里头,这些木把应该是八月十五之后,才从安东往回走,而且是一个个造的都没人样儿。 一般都是破衣烂衫,脚下的鞋都露着脚后跟,甚至有的人连裤子都没穿。 那是因为,木把在安东耍钱、玩笑果,大吃二喝,把钱全都花光了,有的甚至把衣服都输了。 路上饿了没得吃,恨不得啃路边的苣荬菜,一个个都没好样子。 可眼前的曲绍扬却不同,一身崭新的衣服,虽不是什么绫罗绸缎,却也板正利落。 陈郎中对曲绍扬的印象立时就好了几分,这小子在安东城应该是没胡乱花钱。 “陈叔,我和头棹往回走,正好路过大青沟,就过来看看你和婶子。” 曲绍扬拎着四盒礼来到陈郎中面前,笑呵呵的跟陈郎中打招呼。 “哎呦,你来看我就挺好了,还买什么东西啊? 刘大把头,你们也太客气了,快,快,进屋坐。”陈郎中一看,赶忙招呼曲绍扬等人进屋。 “咦?这孩子怎么瞅着眼熟呢? 好像是张炮老爷子家的那个小孙子吧?他怎么跟你们在一起?” 陈郎中瞅了眼林若兰身边的小男孩,微微皱起了眉头。 老张家的孩子,怎么会跟曲绍扬他们这些木把在一块儿。 “唉,别提了。”曲绍扬长叹一声,就把张家的事情都说了一遍。 陈郎中一听小天志的遭遇,也是气的不轻,“这些人,他们丧良心啊。 张炮在的时候,没少帮衬左邻右舍,他们爷几个夏天挑垛开更,冬天进山打猎,村子里都跟着沾光儿。 如今人不在了,他们就这么对待孩子,太没良心了。” “得亏这孩子遇见你们了,好歹能活条命。 刘大把头,陈某敬重你,是个汉子,大善人。”陈郎中朝着水老鸹拱手行礼,十分敬佩的说道。 “嫂夫人也是个好样儿的,这孩子遇见你们,是他的福分。” 陈郎中早就看出来了,水老鸹跟林若兰的关系不一般。 况且刚才曲绍扬也说了,小天志已经认了水老鸹和林若兰做干爹干娘。 “咳,啥善人不善人的,我跟张炮以前就认识,要不是我请他去开更,他也不至于丢了性命。 我和若兰都这个岁数了,往后也不可能生孩子,小志跟我们有缘,那就养着吧。”水老鸹笑着摆手。 “秀芸啊,去后院跟你妈说一声儿,中午做几个好菜,我要跟你刘伯伯还有绍扬喝几杯。” 陈郎中对曲绍扬的印象挺好,这称呼也随之改了,从小曲到绍扬,亲近不少。 陈郎中也是性情中人,虽然跟水老鸹他们接触不多,却觉得挺对脾气。 再者人家带着谢礼登门,哪好意思不留顿饭啊。 “哎,知道了。”陈秀芸一听,乐呵呵的去后院,找母亲李氏去了。 这边,水老鸹和曲绍扬一听,赶忙起身就要告辞。 陈郎中自然不肯放他们走,生拉硬拽的挽留。 就这样,几人无奈,只得留下来。 林若兰一看水老鸹师徒俩跟陈郎中聊的挺热乎,她也说不上话,于是起身去后院,帮着李氏母女摘菜洗菜去了。 李氏母女做了几个菜,又拿出来家里藏的好酒,中午留曲绍扬他们在家吃了顿饭。 陈郎中跟曲绍扬、水老鸹师徒本来就聊的挺好,这一喝上酒,更是掏心窝子的话都往外说。 曲绍扬这才知道,原来陈秀芸还有俩哥哥,只是这俩人对学医都没啥兴趣。 老大喜文,如今在宽甸城的书院里念书。 老二从小就爱舞刀弄枪,拜了辽阳城长风镖局的镖头为师,眼下还没出徒呢。 俩儿子都不在身边,只有小闺女陈秀芸陪着他们两口子。 还别说,这小闺女倒是对学医挺有天分的,很得陈郎中欢心,就是岁数还小,天性跳脱,总被李氏说。 “绍扬这孩子不错啊,挺有正事儿的,还知道挣了钱买房子置地。 对,就该这样。当木把看着是挣钱多,那都得拿命来填。 我住在这儿,每年一到夏天,阎王鼻子那块儿起垛死人的,多了去。 你还年轻,干点儿啥不能过日子啊,非得把脑袋别裤腰带上,跑去当木把放排么?” 当陈郎中得知,曲绍扬这么早就往回走,是打算回去买房子置地,可把陈郎中高兴够呛,一个劲儿夸曲绍扬有正事儿。 这顿饭吃的时间不短,主要是陈郎中跟水老鸹喝的挺投机,俩人你来我往的互相敬酒,都没少喝。 曲绍扬对酒没多大兴趣,喝几杯就算了,趁着陈秀芸出去收拾东西的工夫,曲绍扬借口去解手,也从屋里出来了。 “秀芸,这是我在安东城买的柿柿如意螺钿梳子。 当时瞅着挺精致挺好看的,就买了。送给你吧,谢谢你之前帮我换药。” 曲绍扬从怀里掏出那把木梳,递给了陈秀芸。 陈秀芸接过那木梳一瞧,喜欢的不行,“哎呀,曲大哥,你太会买东西了。 比我大哥二哥强,他们每次回来,给我带的东西都没法看。 谢谢你,曲大哥,这个梳子我很喜欢。”陈秀芸拿着梳子,梳了两下发尾,欢欢喜喜的说道。 “我也不会买啥东西,就是看着好看。你喜欢什么,下回我再去安东,帮你买回来。” 曲绍扬瞅着陈秀芸纯净无瑕的笑颜,忍不住也跟着笑起来。 “那我可得好好想想,一定让你帮我带点儿好东西才行。”陈秀芸倒也不见外,满心欢喜的应道。 “秀芸,干啥去了?过来干活。”俩人刚聊了几句,李氏就在厨房招呼陈秀芸。 “知道了,娘,这就来。” 陈秀芸应了一声,忙把梳子揣起来,朝着曲绍扬笑笑,转身进屋干活去了。 曲绍扬他们还要赶路,所以吃过午饭后,不管陈家人怎么挽留,一行人还是踏上了行程。 大路虽绕远,但路况好,又是坐骡车,相比于沿着江边,反倒快一些。 大概又走了七八天,就到了猫耳山附近。 “师父,我看咱就在猫耳山周围找个地方安家落户得了。 这地方正好在中间,离着山场子和安东都差不多远。塔甸那头太偏,不如这热闹。” 第四十三章 选地盖房 曲绍扬的提议,得到了水老鸹和林若兰的一致赞同。 于是众人就在猫耳山找了家客栈落脚,然后拜托客栈掌柜帮忙,在周围给踅摸踅摸房子、地。 这时候,猫耳山还没建县城,周围的住户也不算太多,顶多就是比个镇子大一些,住户没那么密集。 所以曲绍扬他们很快,就在猫耳山的东山根,找到了合心意的地方。 这里离着江边远,地势高一些,即便是哪年天气不好发洪水,也不至于被淹。 “绍扬啊,要不然咱就先盖四间房子吧。 你眼下没成家,也别自己单过了,咱住在一起互相也有个照应。” 选好地址,水老鸹找曲绍扬商议盖房子的事情。 按水老鸹的意思,曲绍扬是他徒弟,那就跟亲儿子没啥区别,反正曲绍扬也没成家,不如住在一起,还热闹。 “师父,你们盖三间就行,我挨着你们盖两间。 咱两家挨着,一样能照应到。”曲绍扬却有自己的主意。 师父师娘俩人好不容易在一起,总得给人家留点儿空间,过过二人世界啊。 天志还小,倒无所谓,他都十七八了,再凑一块儿,不好。 曲绍扬坚持,水老鸹也不好说别的。 于是定下来,水老鸹这边盖三间房,曲绍扬那头盖两间。 也不用盖太大,大了冬天冷,烧火再多也不暖和。 两家东西院挨着,互相照顾着也方便。 选好地点,定下盖几间房,接下来就好办了。 猫耳山没有本地居民,都是闯关东过来的人。 那些人来到此地,开荒、采药、放山、打猎,最开始条件简陋,住的都是地窨子。 一般是就着山坡挖槽,形成三面土墙,一面开门,上苫野草的简易小房。 也有在平地挖坑,上面用木杆搭成人字形,然后苫草的马架子房。 光绪初年,开始出现霸王圈,就是把原木两头抠成凹形,然后交叉咬口叠在一起形成墙,再用稀泥土抹缝儿的木头房。 像山场子里头木把住的房子,放排路上住的排夫窝子,基本上都是这种,可以盖的大一些。 近几年猫耳山逐渐热闹起来,集镇上也出现了石头和青砖砌起来的房舍。 像一些客栈、酒馆、买卖铺号等,多数都是这种。 水老鸹和曲绍扬手里都有钱,也不差那点儿钱,既然是盖一回房子,那就整的利整点儿。 所以两人商议后决定,也用石头和青砖来盖房。 不管什么年月,只要有钱,事情就好办,木料、石料、砖瓦,直接花钱买。 这个时节,庄稼都已经长起来了,地里不需要再除草,所以闲着的人不少。 水老鸹这边一放出消息,说是要雇人盖房子,就有不少会木匠、瓦匠的人过来。 七月二十六,两家的房子破土动工,八月十五前后,房子大框就起来了。 石头墙砌到窗下,然后青砖砌到平口,房顶苫鱼鳞瓦,房子的梁柁都是直径一尺多的上好原木,相当结实。 房子大框起来后,那些干活的木匠瓦匠就都回去收地了,剩下砌间壁、盘炕、搭灶这些活,就只能水老鸹和曲绍扬他们自己干。 好在水老鸹能干,什么活都能拿得起来。 有水老鸹领工,曲绍扬打下手,附近的邻居谁得闲了就过来帮帮忙,剩下的活,倒是也挺快就干完了。 “绍扬,房子眼下也就差不多了,就差通通风,屋里都干透了就能住进来。 这样,咱俩呢,还有要紧事得办,大奎和宋老九俩人的排饷在我这儿,咱得给人家送去。 正好,让你师娘和小志看着烧烧炕啥的,等咱回来,就搬新家。” 这天傍晚干完活,水老鸹跟曲绍扬商议。 “行啊,师父,你说啥前儿走,咱就动身。”对此,曲绍扬倒是没啥意见。 当初答应好的,替二柜把排饷送给赵大奎和宋老九的家里人。 因为盖房子的事情,已经耽误挺长时间了,再不送去,过一阵子山场子开锯干活,更没时间。 “就明天吧,明天咱俩早点儿起来,先去甸子街那头,把大奎的排饷送去。 宋老九的好说,蛤蟆川就在往塔甸走的半路上,等咱回山场子的时候顺路就送去了。”水老鸹早就安排好了。 这边新房子暂时还不能住,曲绍扬和水老鸹等人借住在临近的人家。 晚间水老鸹跟林若兰说了要去甸子街的事,嘱咐林若兰给他们多预备点儿饭,这一路挺远的,要走好几天呢。 第二天早晨天刚亮,林若兰就起来烧火做饭。 不管是水老鸹还是林若兰,手里都有不少钱,可眼下他们借住在别人家里,为了不引起旁人觊觎,他们吃的都很简单。 林若兰蒸了一锅两合面的饼子,等饼子出锅,又弄几个土豆做了锅汤,再切点儿买来的咸菜疙瘩,早晨就这么对付一口。 林若兰做饭的工夫,水老鸹和曲绍扬也起来收拾。 从猫耳山去甸子街附近,需要穿山走山路。 八月末了,山里一早一晚的挺凉,所以得带着羊皮袄。 “绍扬,把那两棵枪都擦一擦,火药、枪砂全都带上。 咱俩这一路翻山越岭的,保不齐遇上啥,带着枪防身。” 那两棵枪,就是当初天虎绺子的,水老鸹和曲绍扬制服了那几个胡子,顺手就把枪拿走了。 虽说这种老式的火枪比不上快枪,更不如后世的什么半自动,但是在这个年月来说,那就是相当厉害的武器了。 自从得了这两棵枪,曲绍扬只要有工夫就擦枪、上油保养。 前些时候,他还特地去淘登了枪药、枪砂等。 所以水老鸹一说,曲绍扬立刻就把枪药、枪砂找出来装好,又把墙上挂着的枪拿下来仔细检查了一遍。 吃过早饭,二人打好了绑腿,背上枪,再装好了干粮、咸菜、水壶等东西,径直出发了。 从猫耳山出发,沿着二道沟河往上游走,途中经过闹枝沟、桦树沟,再从桦树沟的石头河往下游走,石头河并入头道松花江。 赵大奎的家,就住在头道松花江沿岸的一个小村子。 路途遥远,又一路翻山越岭。 能遇上村屯,师徒俩就借住在村子里,要是遇不上村屯,爷俩就只能在山里支个窝棚,打小宿。 得亏他们带着枪,就算遇见野兽也不怕,偶尔还能打个兔子、野鸡啥的解解馋。 第四十四章 偷鸡贼 曲绍扬和水老鸹起早贪黑的赶路,终于在第三天傍晚,来到了松花江畔的一处小村落,找到了赵大奎的母亲和弟弟。 “老嫂子,实在是对不住啊。 大奎跟着我们一起放排,在阎王鼻子哨口,老排起垛,大奎没能回来。” 水老鸹心情沉重的从褡裢中,取出来几锭银子,放到了炕桌上。 “这是大奎的排饷,我受二柜之托,特地给老嫂子送来。 这是我的一点儿心意,老嫂子别嫌少。” 得知儿子放排,死在了阎王鼻子哨口,赵大奎的母亲王氏痛哭失声。 “我就说不让他出去,老老实实在家种地,他说什么也不听。 这孩子的脾气,跟他爹一样。 当初他爹给人家开更挑垛,我也是不让,可他压根儿不听啊,最后死在了江上。 我这命怎么就这么苦啊,丈夫没了,大儿子还没成家,也没了。” 老太太哭的差点儿背过气去,赵大奎的弟弟赵二奎站在旁边,也是不停的掉眼泪。 “叔,我问一句,我哥的尸骨埋在哪儿了? 以后要是有机会,我得去把我哥的尸骨迁回来,不能让他在外面做个孤魂野鬼。” 水老鸹叹了口气,“刚一进宽甸没多远的地方有个大江湾,叫阎王鼻子。 顺着阎王鼻子哨口往下走,大概二里地左右吧,就在那儿埋着呢。” 赵二奎点点头,“谢谢叔,让你们费心,这么老远跑来一趟。 那啥,你们先坐会儿,我去弄几条鱼回来。 娘,你也别哭了,我大哥当初选了这条路,早早晚晚得出事儿。 你快去抓只鸡杀了炖上,咱好好招待刘大叔和曲兄弟。” 人家大老远过来给送银子,他们咋地也得做点儿好吃的招待一下啊。 当初赵大奎他爹在松花江上开更,挣了不少钱,给家里置办下一些地。 赵大奎这几年伐木、放排的钱,自己花一半儿,剩下的也都给了家里。 赵家种着地,养着些牲畜,又挨着松花江边儿上,可以打个鱼啥的,这日子过的倒是还行。 所以,赵二奎才说,让母亲王氏去抓只鸡杀了,招待客人。 “哎呀,可别啊,可别,用不着,家里有啥吃一口就行了,可不能杀鸡。” 水老鸹一听,这还了得?不年不节的,哪能让人家杀鸡啊,于是赶忙拦着。 “老嫂子、二奎,你们可千万别杀鸡,也不用忙活什么。 要不然,我们俩抬屁股就走,绝不在这儿吃。” “对,对,大娘,二奎,你们要是非得杀鸡,那我们转身就走。” 这年月谁家的日子都不好过,一只鸡也不少钱呢,哪能随随便便就说杀了吃啊?这绝对不行。 赵家母子一看这样,也不好再坚持说杀鸡了。 王氏打发了二奎,去江边弄几条鱼回来,又把家里腌的咸肉取出来一条,正好菜园子里还有晚豆角,摘了炖一锅。 别说,赵二奎还真是挺有能耐,去江边没多少时候,就拎着两条鱼回来了。 晚饭炖了鱼,还有咸肉豆角,主食是白脸儿高粱米饭。 水老鸹和曲绍扬赶路这几天净啃凉饼子和咸菜了,难得吃着热乎的饭菜,也挺高兴。 赵二奎还烫了壶酒,给水老鸹和曲绍扬倒上,三人边吃喝边聊天。 晚间,赵家母子留水老鸹和曲绍扬住在东屋,王氏自己去西屋睡。 曲绍扬他们这几天赶路十分辛苦,晚上又喝了点儿酒,几乎是躺炕上就睡着了。 睡到半夜,院子里的大黑狗突然叫了起来。 刚开始,曲绍扬没在意,可是那狗一直叫个不停,还越叫越凶,曲绍扬就躺不住了。 “二奎,二奎?你快醒醒,你家这狗咋一直叫啊,我听着动静不太对。” 曲绍扬伸手,推了推身边躺着的赵二奎。 赵二奎晚上喝了点儿酒,睡的挺沉,曲绍扬推了他好几下,他才醒过来。 听见外头大黑狗叫的激烈,赵二奎也挺纳闷儿,于是伸手掀开窗户的上半截儿,伸头往外去看。 曲绍扬也跟着凑过去看。 月初时节,天上的月亮只有细细一勾,昏昏暗暗的照在院子里。 曲绍扬就只能看见赵家的大黑狗朝着对面山坡,一个劲儿的扑咬着,拽的那铁链子刷刷响。 “这狗是看见啥了么?咋一个劲儿的叫唤?”曲绍扬小声问道。 “可能是瞧见对面山坡上的狐狸了吧?山里头野兽多,保不齐是狐狸还是啥东西。” 赵二奎仔细打量了院子一圈,没发现什么异常,索性放下窗户。 “睡吧,大黑叫一会儿就不叫了。” 赵二奎这么说了,曲绍扬也不好再问,于是俩人重新回被窝躺下,寻思等着大黑不叫了,他们就能睡着。 可是不曾想,这大黑始终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反而叫的越来越激烈了。 这回,连水老鸹也被狗叫声吵醒,“不对,这狗叫的不像个好动静,外头肯定有东西。 绍扬,起来穿衣服,咱出去看看。”水老鸹仔细听了听狗叫的声音,然后从被窝里出来。 曲绍扬一听,立刻也从被窝里钻出来,穿鞋下地。 那头,赵二奎也起来了,用火折子将马灯点燃。 借着灯光,曲绍扬和水老鸹来到外屋,伸手摘下来他们挂在墙上的两棵枪。 枪里面是装着火药的,只是没有安火帽。 这主要是为了安全,毕竟放在家里,一旦谁不小心碰触了,容易走火。 曲绍扬从挎兜子里摸出来两个火帽,递给水老鸹一个,师徒二人推门从屋里出来。 农历九月初,山里已经很凉了,尤其是夜间,一出门迎面扑过来冷风,让人忍不住一个激灵。 大黑狗听见动静,回头瞅了曲绍扬他们一眼,随即又朝着对面山坡怒吼起来。 叫几声还会原地转圈,一副很着急的模样。 “二奎,你快看看家里牲畜啥的少没少,尤其是鸡窝,可别是狐狸或者黄鼠狼进鸡窝了。” 曲绍扬若有所思,忙催促着赵二奎各处查看。 赵二奎忙拎着马灯,在自家院子里转悠了起来。 赵家养了两头猪,还有六七只鸡,鸡窝就在院子东边靠近园杖子那里。 赵二奎先去看看猪,见两头猪趴在窝里正睡觉呢,转回身又去鸡窝。 结果刚到鸡窝就发现不对,地上一堆鸡毛。 自家一共七只鸡,现在就剩下两只,在地上扑棱着,好像是被什么东西咬伤了。 “哎呀,我的鸡。”赵二奎惊呼。 第四十五章 山狸子 曲绍扬和水老鸹听见赵二奎喊,急忙冲了过去,就着马灯那微弱的光芒,曲绍扬也看清了鸡窝里的惨状。 地上有少量的血,大堆的鸡毛,还有两只受了伤,在地上扑棱的鸡。 “这应该不是黄皮子,黄皮子一般会咬鸡翅膀根儿,喝血。 就算吃肉,也是只吃点儿胸脯啥的,不会一只一只倒腾走。” 下午王氏要杀鸡的时候说过,家里养了六七只鸡,眼下就剩两只受伤的鸡,其余的都不见了踪影,所以曲绍扬才会这么说。 “绍扬说的没错儿,应该不是黄皮子,指不定是狐狸。” 水老鸹看了下鸡窝里面,对曲绍扬的说法很是赞同。 “二奎,把剩下这两只鸡拿屋里去吧,看看伤的轻重,要是伤的轻,指不定还能好。” 住在山里,这样的事情常有,赵二奎也没别的办法。 于是跳进鸡窝里,把还在扑棱的两只鸡抓出来,拿进屋去。 大晚上的,四周漆黑,就算曲绍扬和水老鸹有心查找偷鸡的东西,也得天亮之后才行。 无奈之下,师徒二人只能跟着赵二奎,一起回屋。 这时候,住西屋的王氏也起来了。 当王氏得知家里的鸡不知道被什么咬死偷走,就剩这两只鸡的时候,心疼的不行。 “唉,还赶不上杀了咱吃一顿呢,这下白白便宜了山里野兽。” 王氏检查了一下那两只鸡,身上被咬伤了好几处,也不知道能不能活。 “回屋睡觉吧,住山里头,这样的事儿常有。 明早晨看看,要是这两只鸡不行的话,就杀掉炖了吃。” 王氏心里难受,可当着外人的面儿,也不好哭天嚎地,只叹了两口气,示意赵二奎领着曲绍扬他们回屋睡觉去。 三人回屋躺下,可谁都没有睡觉的意思,就这么躺在被窝里迷瞪着。 就在三人迷迷糊糊刚要睡的时候,外头大黑狗再次狂吠起来,同时,屋里那两只鸡,也咯咯的叫。 曲绍扬一个激灵,从炕上爬起来,披上衣服穿了鞋就往外跑。 等他推开门,就听见远处传来起起落落的狗叫声。 大黑狗的嗓子都叫哑了,铁链子拽的哗啦啦直响,还一个劲儿的朝着南面山坡叫呢。 “二奎,把狗撒开。”曲绍扬喊了一声赵二奎,然后转身回屋,背上了自己的枪。 赵二奎依言把狗链子解开,大黑狗嗖的一下就蹿了出去,曲绍扬和水老鸹他们,跟在大黑狗后头,也往外跑。 刚跑出去没多远,就听见东边传来一阵脚步声,几个人手里拿着锄头、镐头啥的往这边跑。 “李叔,你们这是干啥去?”赵二奎一见对面的人,忙问道。 “二奎啊,我家不知道进去啥了,把圈里的羊咬死了一只。” 对面的人一看是赵二奎和俩不认识的人,便说道。 “你们这是干啥去啊?” “叔,我家鸡不知道让啥给叼走了五只,刚才我家大黑狗嗷嗷叫唤,我把它撒开去撵了。” 赵二奎忙跟对方解释,“弄不好是狐狸来偷的鸡。” “不,不是狐狸,刚才我看见了,长得像猫,比猫大一些,看起来得有十来斤沉。”李家二小子在旁边说道。 “那应该是山狸子。”水老鸹一听,就知道对方说的是啥了。 不等众人再说什么,从前面山上传来一声狗的哀嚎。 “坏了,大黑。”赵二奎一听动静,拔腿就跑,真要是山狸子,大黑可打不过,要吃亏的。 曲绍扬等人也跟着往前面跑,不想刚跑了一小段路,就见到一个黑影跑了过来,边跑还哽唧着,正是大黑。 大黑都没顾得上跟赵二奎撒娇,一溜烟就跑回了赵家院子,一头钻进狗窝里,再也不敢出来,更没有方才那种高亢的怒吼声。 看大黑的这个表现,曲绍扬更加确认了是山狸子进村。 山狸子是土话,当地被称为山狸子的有两种动物。一种是豹猫,另一种是猞猁。豹猫十来斤沉,黄褐色的毛,身上有圆形斑点,所以也叫钱猫。猞猁体型大一些,二三十斤沉,尾巴特别短。 根据鸡窝里的情况,以及李家人所说,这山狸子应该是豹猫,因为豹猫会进村偷鸡。 众人转身进了赵家的院子,赵二奎拎着手中马灯蹲到狗窝前,就着马灯的光亮往里看。 就见到大黑蹲在狗窝里,浑身都在瑟瑟发抖。 而且狗窝门口,还有一溜水迹,看这个样子,应该是大黑被吓得拉拉尿了。 曲绍扬也凑过去看了看,发现大黑身上有好几道伤口。 其中一处在狗的右眼附近,应该是被什么东西抓的,还流着血呢。 “二奎,家里有没有啥止血的东西?烟面子啥的,狗伤着了,你赶紧弄点儿东西给它止血。” 曲绍扬瞅着大黑那可怜样儿,心疼起来,忙问道。 “有,家里有马粪包。” 赵二奎说的马粪包,是一种菌类,嫩的时候白色,椭圆形跟鸡蛋似的。 成熟后变成灰色,外面一层皮,里头是灰绿色的粉末儿。 要是谁踩一脚,将外皮踩破,那粉末就会成一股烟儿飘出来。 马粪包的粉末可以止血,山里缺医少药,很多人会在秋天采一些马粪包晒干弄碎了装起来,留着备用。 赵二奎赶紧进屋,去找了些马粪包粉末,小心的抹在大黑伤口上,又抬手揉了揉大黑的头。 大黑委屈的不行,挨在二奎身边哽唧几声儿。 “哎呀,这可怎么办?山狸子要是盯上咱村里,各家的牲口怕是都要悬啊。” 赵二奎一边摩挲着狗,担忧不已的说道。 “村子里没有猎户么?找猎物进山打呗,山狸子再厉害,也逃不过猎人的枪。” 曲绍扬看了眼赵二奎,试探的问道。 “唉,别提了,以前村子里有两个猎户来着,这不是前年进山打猎的时候,遇上黑瞎子了。 关键时候枪两过火,没响,俩人被黑瞎子给踢蹬了。”赵二奎闻言,叹了口气。 “叔,我看你和绍扬都带着枪呢,你俩会打猎不?能不能帮个忙,把那山狸子给打死了。 要不然,这一村子的牲畜,怕是都得让它祸害了。” 赵二奎扭头看向水老鸹,很不好意思的挠挠头,问道。 第四十六章 追踪 水老鸹有些为难。 当初他起义失败,曾经躲在大山里好几年,期间跟一个老山狗子学了些本事,倒是也会打猎。 可他们还要回猫耳山,家里事情挺多,不能在这边耽误。 再者,眼下是秋天,荒草还没趴下,也没落雪呢,想找到山狸子的踪迹很难。 “二奎,等天亮了,我和师傅俩往南山那边走走看看。 要是能找到山狸子的踪迹更好,找不到也没办法。 眼下这个时候,地面硬,山狸子走路本来就轻,几乎留不下什么痕迹。” 曲绍扬看出了师父的为难,于是主动开口。 按说,这事情跟他们无关,就算不帮这个忙,也在情理之中。 曲绍扬答应,也是看在赵大奎的份儿上,尽一点力。 “哎,哎,我知道,谢谢叔和绍扬。”赵二奎一听,连连点头,向曲绍扬二人表示感谢。 来回折腾这几次,外面天也逐渐放亮了,王氏睡不着,起来做早饭。 那两只鸡也不知道是伤的重,还是吓坏了,蔫蔫儿的。 王氏见此情形,索性一狠心,把两只鸡都杀了。 杀鸡的时候,王氏提前预备了一个大海碗,碗里放了些水、葱花、盐,杀鸡的时候把血接在碗里,然后搅进去些粉面子或者面粉。 早晨炖鸡肯定是不赶趟儿,王氏就把鸡内脏都剁碎了,跟鸡血一起,炒了个鸡血糊涂。 早饭有粥、饼子、咸菜,再加上个鲜美非常的鸡血糊涂,众人都没少吃。 吃过早饭后,曲绍扬和水老鸹背上枪,由赵二奎带路,他们出了村子直奔南山。 昨天晚上大黑一直朝着南山的方向叫唤,后来受伤的动静也是从南面传来的。 所以曲绍扬和水老鸹决定,先去南山找找试试。 曲绍扬和水老鸹不是本地人,不熟悉地形,按说应该赵二奎在前面走领路。 可曲绍扬怕赵二奎啥都不懂,万一破坏了山狸子留下的痕迹,他们就更找不着啥了,所以曲绍扬在最前面走。 这一路上,曲绍扬仔细的观察着周围的蛛丝马迹,试图找到山狸子留下的痕迹。 可直到山脚下,也还是没有任何发现。 马上就要进林子了,曲绍扬停下来,抬头看着前面的林子。 “这么高的草,不好找啊。”水老鸹也停了下来,看着周围的环境,叹口气。 “这要是赶上月中就好了,咱就在那个姓李的家羊圈蹲着,守株待兔,它肯定能来。 可是这才月初,晚上漆黑的啥都看不见。” 曲绍扬闻言也叹气,这要是搁前世,哪怕有个手电筒都行。 他们晚上守在羊圈的房上,那家伙只要一来就开枪,肯定能打死。 可惜啊,这时候没有手电筒,月亮也不给力。 曲绍扬想了想,还是进了林子。 这一进林子里头,师徒俩更没头绪了,林子里到处都是草,别说找个山狸子的足迹了,就是里头藏个人,想找着也不容易。 山狸子行踪十分隐秘,就算是拉泡屎,都会用土埋起来。 而且这玩意儿还会上树,动不动就跳上树去,在树上走,想找它可太难了。 曲绍扬一边往坡上爬,一边回头看山下赵家的院子,脑子里浮现的是昨晚大黑叫的方向。 忽然,眼尖的曲绍扬,看见了几根鸡毛。 曲绍扬顿时眼前一亮,急忙将鸡毛捡了起来,仔细打量一番,曲绍扬确定,这不是野鸡的毛,而是家鸡的毛。 “二奎,你来看看,这鸡毛跟你家养的鸡一样么?”曲绍扬赶紧把鸡毛递给赵二奎,让他辨认。 “对,对,这颜色是我家那鸡的。”赵二奎拿过来一看,可不正是自家养的芦花鸡身上的鸡毛么? 突来的惊喜,让曲绍扬精神一振,这几根鸡毛给了他们寻找山狸子的方向。 “都瞪大了眼睛看着,只要见着鸡毛就告诉我啊,说不定咱今天真正找到那畜生的踪迹。” 就这样,三个人一字排开,低头慢慢往前走,边走边仔细寻找任何可疑的痕迹。 又往前走了一小段路,发现了一片方圆六七尺的草地上,有动物打斗过的痕迹。 曲绍扬见此眼前一亮,蹲下来细细寻找,果然发现了几团黑色的狗毛。 再往草上看去,便瞧见了零星的血迹,暗红色的血迹在黄色的枯草上很显眼。 “看起来,这里就是大黑跟山狸子搏斗的地方了,也就是咱们走的方向没错儿。”曲绍扬对水老鸹和赵二奎说道。 这会儿工夫,赵二奎已经对曲绍扬佩服的不行。 就连水老鸹,看向曲绍扬的目光也不一样了。“绍扬,我咋不知道你还有这本事呢?” 曲绍扬闻言笑了笑,“我爷以前是给地主家放羊的。 小时候我听他讲过不少故事,羊丢了怎么找啥的,挺多了就记住了。” 这话,也不算糊弄人,曲绍扬的爷爷十来岁的时候,确实是给地主家放过羊,后来就参军当了侦察兵。 不过,曲绍扬这套追踪猎物的技巧,是跟别人学的。 曲绍扬在脑海里过了一下大黑跟山狸子搏斗的情形,时间应该很短,几个回合大黑就败下阵来了。 大黑不是猎狗,不过性情挺凶猛的,体型又大,所以在遇见山狸子的时候敢上去斗。 可惜猫科动物天生就是猎手,三两下大黑就败下阵来,仓皇逃回村里了。 曲绍扬摆摆手,示意二人继续往前走,又走了半里地左右,竟发现了一大堆鸡毛。 这里,应该是山狸子第一次叼走鸡,吃鸡的地方,它吃完了鸡应该是没饱,所以又返回了赵家,再次叼走鸡。 “走,继续往前走,说不定还有发现。” 一共丢了五只鸡呢,不可能都在一个地方,只要顺着往前找,肯定能有收获。 “别光看地上,树上也得看,山狸子那东西会上树,爱在树上走。” 三人又往前走了一里多地,忽然,赵二奎指着前面一棵树的树杈。 “快看,那树上是什么?是不是野鸡啊?” 曲绍扬顺着赵二奎的目光看过去,摇摇头,“不是野鸡,应该是死鸡。” 曲绍扬说着,便把枪摘下来交给了水老鸹。 他则是挽了挽袖子,往手上吐了口唾沫,抱着那棵树就往上爬。 十来米高的红松树,曲绍扬轻轻松松就爬了上去,然后从树杈上拿下来那只死鸡。 第四十七章 射杀 曲绍扬打量了手里这只死鸡,除了脖子上的伤口之外,其余地方都没有伤。 想来这是山狸子藏起来的预备粮,留着没食物的时候吃。 “二奎,接着,这鸡没啥伤,拿回去还能吃。”曲绍扬一边说着,将手里的鸡扔了下去。 底下的赵二奎忙上前捡起了死鸡,曲绍扬也从树上跳了下来。 “再看看,这附近指不定还有山狸子藏的鸡。” 于是,三人仰着头,边往前走,便仔细打量头顶这些树。 果不其然,刚往前走了一会儿,又发现了一只死鸡。 不过,这只鸡就剩下大半了。赵二奎没舍得扔,打算拿回去吃。 再往前走,又什么都没有了,曲绍扬无奈往前面看了看,“走,咱们爬上山梁看看。” 这种地形的话,山梁一般都是石砬子,或者乱石窖。 老虎、山狸子啥的都乐意栖息在这种地方,上去看看,或许有收获。 等曲绍扬他们爬上山梁,果然是悬崖峭壁、怪石嶙峋,山梁上的风很大,呼呼的吹着。 曲绍扬的目光,被一株枯草吸引了,因为那上面挂着一根鸡毛,就和他们之前看见的一样,是家鸡的毛。 有了这根鸡毛,完全可以确定,那山狸子确实来过这里。 众人精神一振,忙低头在四周找寻。 曲绍扬的目光在大石头底下薄薄的沙子上逡巡,果然,发现了几个浅浅的梅花形脚印,正是山狸子留下的足迹。 曲绍扬二话没说,拉起枪栓,沿着脚下半尺宽的小路,朝对面一处石砬子走过去。 等来到石砬子下面,脚印就消失了。 曲绍扬仰头看了看这石砬子,大概有六七丈高,挺陡的,像一堵墙。 石砬子底下,有一个由沙子堆成的斜坡。 可以看得出来,有什么东西经常上石砬子,每次上来下去的时候,都会带下来一些沙子。 久而久之,就形成这么个斜坡了。 “绍扬,你是觉得,那山狸子在这上面?” 水老鸹跟在曲绍扬身后也过来了,看着眼前的石砬子,水老鸹挽了挽袖子,把枪交给了赵二奎。 “等着,我上去瞧瞧。” “师父,别,还是我上去吧,这石砬子太陡了,也没啥可借力的地方。” 曲绍扬一听,这哪行啊,水老鸹都快五十的人了,爬上爬下的万一掉下来咋办? “没事儿,你师父还没老到爬不动这点儿石砬子的地步。 你在下面等着,要是有啥异常,我喊你。” 说完,水老鸹轻轻一跃,踩着石砬子下面较缓的位置,开始一点一点往上爬。 水老鸹如同一只大壁虎似的往石砬子上爬,曲绍扬和赵二奎在下面提心吊胆的看。 好在水老鸹确实有两下子,只要有丁点儿的凸起,他就能借力往上爬。 就在水老鸹爬到离着石砬子顶还有二三尺的时候,曲绍扬忽然听见石砬子上头,传来了一声愤怒的嘶吼。 “师父,小心,别动,是那畜生出来了。” 曲绍扬一边小声提醒水老鸹,一边往后退,他离着石砬子太近了,看不见最顶上的情形。 “呜——哈——” 一种从喉咙深处发出来,连贯而悠长的恐怖声音,在石砬子上面持续响起。 水老鸹很显然也听见了,然而此时,他却陷入了很尴尬的境地。 不管往上爬还是退下来,上头那家伙都很可能一跃而下攻击他。 这石砬子本来就陡,还挺高,一旦被山狸子攻击,水老鸹很可能就摔下来。 水老鸹想了想,决定继续往上爬,爬上去或许还有一斗之力,在半空这不上不下的根本无处使力。 水老鸹无视山狸子的警告,继续往上爬,可吓坏了底下的赵二奎和曲绍扬。 “师父,你别动啊。”曲绍扬急的不行,连连后退寻找合适的角度。 可是上头那只山狸子并没有靠近石砬子边缘,曲绍扬找了好几次角度,都看不见顶上的情形。 水老鸹一点一点,小心翼翼的往上爬,顶上山狸子示威的声音越来越凄厉凶狠,双方就这样僵持着。 这时候,谁也不敢发出声音来,只有山顶呼呼的风声。 蓦地,曲绍扬听见了沙沙的声音,那是石砬子上面沙子扑簌簌掉下来,落到下面枯叶上的声音。 曲绍扬立刻反应过来,应该是顶上的山狸子在靠近石砬子边缘。 因为沙子是不会无缘无故落下来的,有沙子掉下来,说明上面的东西动了。 这个时候,水老鸹的手距离石砬子边缘,还有不到半尺的距离。 曲绍扬屏住呼吸,双手端枪,聚精会神的瞄准石砬子上头。 沙沙沙,又有一些沙子从上面掉下来,紧接着,山狸子的脑袋出现在石砬子凸起的位置。 就在山狸子低头往下面看的一瞬间,忽然瞧见了远处端着枪的曲绍扬。 那山狸子十分机警,顿时就停下了往下的脚步,突然转身就要跑。 就在这个时候,枪响了,砰的一声,枪口喷出一股浓烟。 由于石砬子下面背风,这股浓烟许久都没散,正好遮挡住视线,让曲绍扬看不清石砬子上面的情形。 “师父,你没事儿吧?”曲绍扬急的喊道。 没有人回应,只听见有大量沙子落下来,发出沙沙的动静。 等浓烟散去,曲绍扬这才发现,石砬子上已经瞧不见水老鸹的身影,看情形,水老鸹应该是爬上去了。 “师父,你在哪儿呢?打着了没有?”曲绍扬在地下扯着嗓子喊道。 “打着了,你小子枪法挺准啊,一枪打碎了它脑袋。” 这时候,水老鸹喜悦的声音,从石砬子上传下来。 接着,就见到水老鸹一手拎着只死去的山狸子,出现在石砬子边缘。 “接着。”水老鸹手上一用力,将那山狸子朝着曲绍扬的方向就扔了过来。 曲绍扬赶忙往前跑了几步,正好接住那山狸子尸体。 好家伙,这东西得有十多斤沉,一身的黄褐色的皮毛,上面有黑色斑点,那皮毛的手感相当不错了。 水老鸹纵身一跃,接连踩了几下石头凸起的位置,然后轻松跳下来。 “你这枪法啥时候练的?不错啊。 这山狸子就脑袋崩碎了,身上的皮毛一点儿没损伤,这可以吊个帽子了。”水老鸹拍了拍曲绍扬肩膀,夸赞道。 第四十八章 山狸子骨头 祸害鸡和羊的罪魁祸首已经被打死,曲绍扬三人也没了心思,于是带着山狸子和一只半鸡,下山返回赵家。 “娘,我们回来了,祸害咱家鸡的山狸子,让绍扬一枪给打死了。 你看,就是这东西。”赵二奎一进院子,就大声吆喝起来。 “哎呀,你们可算回来了,我搁家里一直提心吊胆的。只要人没事儿就行。” 王氏听见动静,从屋里出来,一见三人平安归来,王氏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 “快,进屋歇着去,我把鸡炖上了,等会儿咱就吃饭啊,中午吃小鸡炖蘑菇,老香了。” “娘,这是我们找着的鸡,有一只吃剩一半儿了,另一只没怎么祸害,等会儿收拾出来吧。” 赵二奎把手里的一只半鸡,递给了王氏。 王氏看着那鸡,心疼够呛。 可鸡已经死了,再心疼也没用啊,赶紧收拾出来,能吃就吃了吧,好歹不算浪费。 “行,我收拾,你们歇着去。”王氏接过鸡,摆摆手让二奎领着水老鸹他们进屋喝茶。 “嫂子,不忙,我们先把这山狸子扒了皮、剃了骨头再说。” 山狸子皮挺完整,应该能卖点儿钱,最主要的是骨头,这个可以当虎骨的替代品,有很高的药用价值。 于是,师徒俩就在院子里,将山狸子扒了皮,仔仔细细剃了骨头。 “老嫂子,你看这都半头午了,回去的路挺远,我们就不在这儿耽搁了。 往后二奎有空了,可以去猫耳山找我们。” 水老鸹给曲绍扬使了个眼色,扭头对赵家母子说道。 他们卯时中出门追山狸子,这会儿已经巳时初了。 回去的路很远,要走好几天呢。既然这边的事情解决了,还是赶路要紧。 “哎呀,那可不行啊,说啥也不能让你们现在就走。 这样,今晚上我不留你们,但是中午饭必须在这儿吃,吃完了饭你们要走,我绝对不拦着。” 王氏一听,这哪行啊? 人家大老远的来给送银子,又帮着他们把咬死鸡的山狸子给打死了。 这半天午晌的,不留人家吃顿饭就走,传出去不得让左邻右舍的笑话死啊? “对,对,叔,绍扬,说啥你们这会儿也不能走,必须吃了中午饭再。” 赵二奎一边说,一边拽着水老鸹,非让他进屋坐下休息不可。 赵家母子如此热情,水老鸹和曲绍扬也不好再说要走,只能进屋坐下,喝茶聊天。 外屋,王氏敞开锅看了看锅里的鸡肉。 感觉炖的火候差不多,就把泡好洗干净的蘑菇放进去,然后在在锅边贴一圈两合面的饼子。 王氏干活利落,不到午时,饭菜就全都做好了。 金黄的饼子,香喷喷的小鸡炖蘑菇,直接端上桌,赵家母子热情的招呼水老鸹他们吃饭。 主人热情款待,水老鸹和曲绍扬也没扭扭捏捏装模作样,该吃就吃。 那鸡肉炖的火候正好,秋天新采的蘑菇也是鲜美无比,两合面饼子蒸的喧腾,这顿饭吃的那叫一个美。 水老鸹和曲绍扬一人吃了俩饼子,还吃了不少鸡肉蘑菇。 午饭过后,二人坚持要走,赵家母子一看确实留不住,赶忙给张罗着带东西。 中午蒸的饼子吃了一半儿,剩下的都装起来,给师徒俩带着。 王氏又给煮了几个咸鸡蛋、叠了些煎饼,另外再拿上些咸菜、大葱、大酱等,留着路上吃。 赵二奎把那张山狸子皮卷吧卷吧,连同骨头一起,非得让曲绍扬他们带走。 “老嫂子,二奎,这样吧,吃的我们带走,这个山狸子皮和骨头你们留着。 入冬了天冷,老嫂子吊个帽子戴,骨头拿去卖了,咋地也比那七只鸡贵一些。 我们就不带着了,赶路呢,没工夫拾掇它,捂时间长了,那玩意儿不得臭啊?”水老鸹一看,赶忙说道。 山狸子是三个人一起去打回来的,本来就应该有赵二奎一份儿。 再说了,赵家也不是多么富裕,人家给预备这么些吃的就够可以了,一个山狸子还要带走,那可就太小气了。 不管王氏和赵二奎怎么说,水老鸹师徒都不肯要那山狸子的皮和骨头,没办法,赵二奎只能留下了。 “叔,绍扬,往后要是没啥事儿,就来家里串串门。 不管啥时候,一走一过的经过这儿,就来家里住。” 赵二奎跟着二人,一直送出二里地去,临分别时,再三嘱咐。 “路上当心,晚间尽量找村屯住下,这时候天冷了,野地里遭罪。” “好,放心吧,等以后得空了,我们肯定过来。 要是哪天你小子娶媳妇办喜事,一定想办法托人送个信儿过去,我们来喝喜酒。” 水老鸹拍了拍赵二奎的肩膀,然后挥挥手,大步流星的走了。 师徒二人晓行夜宿辛苦赶路,好歹在九月初六这天傍晚,回到了猫耳山下。 “哎呀,可算回来了,这几天我和小志都悬着心,路上咋样?没出啥岔子吧?” 林若兰一见水老鸹和曲绍扬进门,高兴的说道。 “快,赶紧回屋换件衣裳,再去洗洗脸,等会儿就吃饭。 没寻思你们这么快能回来,菜预备少了,我赶紧再炒个菜去。” “不用炒什么菜了,家里有啥就吃啥吧,吃完了赶紧歇着。哎呀,这几天可真是够累的。” 连着几天赶路,别说是水老鸹了,就连曲绍扬也有点儿受不住,回到家,真恨不得倒头就睡。 林若兰嘴上答应着,手上也没停,中午蒸的饼子,赶紧再拿出来两个放锅里熥着。 这边又找出来几个土豆,削皮、洗净、切丝,下锅爆炒,再放点儿辣椒丝、醋,一盘酸辣土豆丝就出锅了。 目前他们还是借住在别人家里头,菜蔬都是买的,所以吃的很简单。 一盘土豆丝,一盘蒸咸菜块儿,再来几棵大葱,一碟大酱,几个饼子,就是晚饭了。 师徒俩也没说啥,坐下来抓紧时间吃饭. 吃过了晚饭,打点儿热水泡泡脚,收拾收拾,抓紧时间钻被窝。 回程赶路着急,错过了村屯,晚上只能住在荒郊野地。 这个时候气温已经挺低了,哪怕是晚上拢着火堆也冷。 如今回到家,躺在热乎乎的被窝里,很快就睡着了。 第四十九章 邀请 这些天,房子连通风带烧火的,也干了大半。 林若兰就跟水老鸹说,不如选个日子,早点儿搬过去,成天借住在旁人家里,总归是不方便。 再者,眼见着天气越来越冷,第一场雪不定啥时候落下,山场子活就要开始了。 猫耳山离着横山山场子挺远的,水老鸹他们得提前几天就走。 算一算,也没多少时间。 新房子这边还有不少活要忙呢,抓紧时间搬过去,再慢慢收拾。 水老鸹觉得可以,就跟曲绍扬商议日期,俩人拿着黄历翻了好半天,最后确定九月十三搬家。 要搬家,就得事先把房子都收拾妥当,最起码能住人才行。 新房那头窗户还没糊,炕席也没铺,锅碗瓢盆啥的都没买,这些都得置办。 于是曲绍扬赶着骡车,领着小天志一起,去集镇上采买,水老鸹和林若兰去新房子那头收拾。 等东西都买回来,炕席铺上,毛头纸上面刷一层油,然后打糨子糊在窗棂上。 东北三大怪,其中有一怪就是窗户纸糊在外。 这主要是因为东北冬季太冷,室内外温差大,风也大。 如果窗户纸糊在里面,很容易就被风吹掉了。 炕席铺上,双层的窗户纸糊上,这屋子立刻就感觉不一样了。 曲绍扬打量着自家这两间小房子,从心里喜欢。 还是那句话,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 别管房子大小,有这么个地方,他也算是在这儿真正落脚了。 慢慢发展,将来家里人口多了,还可以再盖房子,那时候就多盖几间。 可惜,屋子里没啥家具,显着空了点儿,没办法了,时间不够用,只能等以后找木匠慢慢添置了。 房子收拾差不多,水老鸹和曲绍扬开始进山捡柴火。 这边冬天很冷,这年月的房子保温效果也不好,冬天必须多烧火,要不然屋里冷的人受不了。 靠近林子,柴火好说,漫山遍野都是。 站杆就是已经枯死的树还没倒,这种基本上已经干透了,留着现用,烧火做饭啥的正好。 松树或者桦树枝,剁成二尺来长捆起来,这种二劈柴容易干,引火最好。 除此之外,还要多捡一些鲜木头,尤其是疙瘩头。 那玩意儿扛火,留着晚上烧炕或者烧炉子最好。 “呦,刘家大兄弟、小曲,你们可真能干啊,捡了这老些柴火。” 初九这天下午,水老鸹和曲绍扬刚扛了两根木头回来,还没等擦擦汗歇口气呢,就听见有人招呼他们。 曲绍扬回头一看,来人认识,正是他们借住那家的当家人。 这家人姓周,老两口一共有四个儿子一个闺女,家里十来间房子,听说在屯子周围有上百亩地,也算得上是个大户了。 “呦,老周叔,你咋过来了? 我们这闲着没事儿,就进山去多捡点儿柴火,马上天冷了,没柴火烧可不行。” 曲绍扬笑着跟对方打招呼。“周叔,快进屋,进屋坐。” “咳,我这也是闲着没事儿,过来看看房子收拾的咋样儿了。 哎呀,还别说啊,这房子里里外外收拾的真立整。” 老周跟着曲绍扬还有水老鸹,一起进屋坐下,四处打量着屋子,赞许的点点头。 “那啥,刘家大兄弟,小曲大侄儿,我有点儿事情想找你俩商议。” 老周停了下,清清嗓子。 “是这么个事儿,前阵子不是秋收么?咱这儿靠着山,总有野猪啥的进地来祸害。 那阵子我们都是好几家轮班值夜守着,那也让野猪祸害了不少庄稼。 如今这地也收完了,稍微缓口气儿。 今上午我那二小子进山,说是在小东沟那头,发现了一大群野猪,说是最少也有三四十头。” “我们家养了几条猎狗,四个小子也都爱上山,他们就寻思趁着野猪秋天抓膘,上山打猎去。 他们已经找了几个人,也有猎狗,可就是枪少。 我瞅着你们师徒俩不是有枪么?就寻思问一问,你俩要不要跟着一起去? 要是你们不去的话,能不能把枪借给我们用用。” 这年月,普通人家用火枪的还不算太多,打猎一般也都是用弓箭、刀,配合猎狗。 老周家算是大户了,家里有一棵枪,另外那几个人都没有。 这冷兵器咋地也比不上火枪威力大,尤其是猪群大,枪少了不顶事儿。 周家四个儿子正发愁呢,老周忽然想起来,在他家借住的那师徒俩,有两棵枪呢。 于是,老周就赶紧过来问问,不管是多拽俩人上山,还是借枪,都行。 “刘家大兄弟,你们放心,不管是你俩跟着一起上山,还是把枪借给我们,只要是打回来猎物,肯定少不了你们的。 咋样?行不行?”老周一脸殷切的看向水老鸹师徒俩。 曲绍扬和水老鸹互相看了眼,曲绍扬率先开口,“师父,要不咱俩也跟着进山吧。 正好咱这马上要搬家了,到时候咋地不得置办两桌酒席招待街坊邻居啊? 要是能弄点儿野猪肉回来,咱就不用买肉了。” 曲绍扬可不放心把枪借出去,万一周家那几个带着枪上山,出了啥意外咋办? 可要是直接拒绝,也不好,毕竟他们住在周家呢。 周家上下对他们都挺客气的,菜园子里的菜随便吃,柴火也随便用。 人家难得开口,要是说不借,就太小气了。 水老鸹跟曲绍扬相处这么久了,默契是有的,曲绍扬一说,水老鸹就明白了。 “成啊,那咱就一起呗,你枪法那么好,进山肯定收获不小。” 老周原意是想借枪,没想到这师徒俩竟十分痛快的答应了一起进山,老周也不好说别的。 于是,就这么定下来,明天一早,几家人合伙进山,打野猪去。 老周高高兴兴的走了,水老鸹师徒又把柴火归拢起来,该锯的锯了摞起来,忙活到挺晚才回去吃饭。 晚饭的时候,林若兰得知这爷俩明天要去打猎,不由得担心起来。 “你俩才得了枪多久啊?这就打猎去,能行么?” “没事儿,绍扬的枪法不错。 我不是都跟你说了么?之前在二奎那儿,绍扬一枪就把山狸子给打死了。 放心吧,还有我呢,我俩一起去,到时候分点儿猎物,咱也解解馋。”水老鸹不以为意的说道。 第五十章 小东沟 九月初十早晨,师徒俩吃过了早饭,装上枪和火药、枪砂。 然后打了绑腿,带上干粮和水出门,到院子里跟周家四个儿子汇合。 周家这四个儿子,周传仁、周传义、周传勇、周传智,最大的二十五,最小的十九。 长相敦厚,勤快能干,要不然周家也攒不下这么大的家业。 见到水老鸹和曲绍扬背着枪出来,周传仁眼里闪过一丝羡慕,“刘叔,绍扬。” 周传仁朝着二人点点头,打了招呼。 曲绍扬和水老鸹也点了点头,曲绍扬看向兄弟四人牵着的狗,同样是一脸羡慕。 “哎呀,周大哥,你家这三条狗,可真稀罕人。” 周家养了三条猎狗,都是狼青。据说狼青是狗和狼杂交的品种,体格大,性情凶猛。 周家这三条狗,都是同一只母狗所生,长得也都差不多,挺威风的。 猎人,都喜欢好枪、好狗,曲绍扬也不例外,看着周家这三条狗,曲绍扬这心里头就痒痒。 “周大哥,你家这几条狗里头,有母狗吧?以后要是下了狗崽子,一定给我一只。” 周传仁一听就笑,“行啊,二青是母狗,等它明年起秧子揣了崽,我一定给你留个好的。” 说话间,另外三个人也牵着狗来了。 三人的打扮差不多,都是破棉袄、皮帽子、脚下穿着靰鞡鞋,背后背着弓箭,牵着两条黑狗。 其中一人岁数大些,另外两人挺年轻,一看就是父亲带着俩儿子。 那两条黑狗长的可好了,浑身上下一根杂毛都没有,身上溜光水滑的,一看就知道平常养的挺用心。 “这是王叔和他家俩儿子,王木林、王木森。 王叔是咱这出了名的猎户,去年冬天杀仓子,得了个黑瞎子胆呢。” 周传仁一见那爷仨到了,赶忙给双方介绍。 “王叔,这两位是新来咱猫耳山的,就在东山根儿那里,新盖的房子。 刘大叔是山场子里的大把头,这是刘叔的徒弟,可有本事了。” “刘东山。” “王家祥。” 水老鸹与对方互相抱拳行礼,这就算认识了。 这边众人互相见礼的工夫,那头几条狗也互相闻对方。 应该是两家经常一起打猎,狗子们彼此挺熟悉,互相闻了闻之后就散开了。 这要是不熟悉的狗,很容易见面就掐,有的时候还会出现死伤。 “走吧,小东沟那头挺远呢,咱尽量赶在猪还没起窝儿之前到那儿。” 人齐了,周传仁招呼一声,众人牵着狗,呼啦啦往外走。 周传仁说的小东沟,在猫耳山东北方向,大概三十来里路。 那地方有成片成片的柞树、榛柴棵子、红松等,是野猪群最爱找食吃的地方。 夏天的时候,那里山高林密,视线受阻,打猎很费力,即便是打着了猎物,弄回来也费事,所以周传仁他们夏天基本不爱去那边。 如今已是深秋时节,树叶都落了,视线不受遮挡。 再加上秋天那边各种坚果落一地,野猪都爱去吃,是附近猎人最常去的狩猎地点。 这时候的人走路习惯了,都挺快的,走了一个多时辰,就到了当地人口中的小东沟。 抬眼望去,两座高山耸立在南北两侧,一条蜿蜒曲折的峡谷向东北方向延伸而去。 成片高大的松树、榛树、柞树长在一起,即便是树叶落了,视线也不算开阔。 再加上两侧的山太高,阻挡了阳光,所以人一走到峡谷里面,就觉得天色都暗了许多。 眼下还没落雪,但早晨起来地面上会有一层白霜。 要是平地,太阳出来一晒,霜就化了,树叶变的干、脆,人踩上去会有声响,所以这时候也叫打响叶子。 不过小东沟里不见太阳,气温低,霜融化的晚。 这会儿霜才化了,落叶被水分浸的有一点儿软,踩在上头声音倒是不大。 众人刚往里走了二里多地,狗就开始叫唤起来,曲绍扬等人也瞧见了柞树下有被猪拱过的痕迹。 偌大的林子几乎被野猪翻了一遍,一个坑一个坑的几乎连成片了。 曲绍扬蹲在地上仔细查看,发现地上的蹄印儿都不小。 估计这群猪里头,最少也得有十几头大个儿的,都得二三百斤往上。 当年的小黄毛子也得有不少,看样子得二十多头。 “这群猪昨晚上在这儿吃东西来着,眼下,应该在半山腰的簸箕崴子睡觉。” 王家祥低头查看许久,又抬头看了看四周的地形,推测出野猪目前所在的方位。 “传仁,你和我家老大领着狗往老鹰嘴子那边去堵仗,免得枪声一响,野猪翻山跑了。 刘家兄弟,你跟我家老二,你俩去另一头堵着。一定记住了啊,没听见枪响,你们千万别开枪。 剩下的人,跟我一起,撵着猪踪儿走。都看住了狗啊,千万别让它们出动静,惊了猪群。” 一群人中,周家兄弟四个年轻,经验不足,水老鸹和曲绍扬都是外地人,对这里地形不熟悉。 王家祥是老猎手了,经验丰富,理所应当他是把头。 “绍扬是吧?那个,叔跟你说啊,万一还没等咱到跟前儿,猪群就惊了,你就直接开枪。 别手软,能打多少就打多少。”王家祥扭回头,又看了看曲绍扬,嘱咐他。 曲绍扬点点头,“行,我明白了,王叔。” 就这样,众人按照王家祥说的,各自往预定地点走。 两边堵仗的四个人走的快,几步就闪进林子没影儿了。 剩下五人牵着狗,顺着野猪的脚印,慢慢往半山腰的簸箕崴子走。 狗子们久经战阵,早就熟悉了这种围猎的方式,虽然越来越浓烈的野猪气味让它们愈发兴奋,但是狗子们并没有胡乱叫。 只是通过频繁低头、哈腰、来回抽动鼻子,和不时看着主人眼睛,来表达它们迫切出击的愿望。 曲绍扬跟狗子不熟悉,所以没牵狗,他端着枪,随时留意前面的动静。 走着走着,前面来到一个山洼,一阵风吹过来,带着一股子刺鼻的骚味儿,与此同时,狗子也集体躁动起来。 不用说,那群野猪,就在这个簸箕崴子里头。 王家祥赶紧压低身子,挥手吓唬了一下猎狗,狗子们马上哈下腰,忍住了要大叫预警的动静。 曲绍扬抬起头,从身前一棵柞树的树杈缝隙往前看去,影影绰绰的瞧见前面黑乎乎一片,正是还在趴窝睡觉的野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