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阳夏吴叔 秦始皇三十七年,八月。 陈郡阳夏县,一条溪水流淌,十余个漂女蹲在水边揉搓衣物,时而吟唱着满是哀伤的歌谣。 “生男慎勿举,生女哺用脯。不见长城下,尸骸相支柱……” 歌声随风去,飘入下游浅水处的男子耳中。 嗖! 木叉落下,扎中一条游荡的鳜鱼。 鱼身肥硕,颇有斤两。 吴广的心思却不在猎物身上,他抬头望向歌谣传来的方向,轻轻叹了口气。 十多个漂女中有五六个是寡妇,其余女子的父、子、兄弟也多有亡殁,故这歌声哀泣婉转,尽是真情实感,让人听得动容。 吴广将鱼扔进篓中,见今日收获不少,便收叉上岸,准备回去。 经过那群漂女身边时,歌声渐止。 被溪水浸湿,满是阳刚气的男子身躯引来众女瞩目。 “吴叔,今日收获可不少啊。” “还行。” 吴广微笑回应。 几句话下来,便有年长的妇人开起玩笑。 “吴叔,你年岁已经不小,人生大事该早日敲定才对。你看我们中有哪個没成婚的你瞧上了,可速速伐柯。” “嘻嘻,吴叔你看这小娥如何,今年刚加笄,正是少女怀春的时候,可做良配。” 有好事的妇人指着一妙龄少女揶揄调侃,引起笑声阵阵,更羞的那少女脸色酡红,低着脑袋不语,只暗自用眉眼偷瞅着吴广。 除此外,还有个寡妇频抛媚眼,裙摆微开,勾引之意表于面上。 漂女们如此热情,吴广招架不住,连忙提着鱼叉遁去,只余身后一串笑声,以及些许嚼舌根的话语。 “这吴叔做事勤恳,长得也容貌端正,怎的还没有成婚?” “我听说吴叔常侍奉他那寡嫂,孤女寡母靠着他一人……” 吴广大步前行,想到刚才的对话,暗暗摇头。 吴叔。 这是此方乡人对他的称呼,实际上他年纪刚过二十,辈分在当地也算不上高,当不得“叔”的称呼,之所以被这么叫,并非是他想占人便宜,而是因为他氏吴,名广,字叔。 “陈胜者,阳城人也,字涉。吴广者,阳夏人也,字叔。” 吴广脑中不知第多少次浮现出这句话。 中学考试的必背名篇,想忘也忘不掉。 他这一世的姓名表字,籍贯地域,和前世课文分毫不差,再加上当今统治天下的正是那位名震华夏的千古一帝,一切不言而明。 秦皇扫六合,虎视何雄哉。 刑徒七十万,起土骊山隈。 联想到时代背景,刚才那些漂女的举动也就合理了。 天下男子,在昔日秦灭六国的战争中死伤不少,之后十余年来又北筑长城,南征百越,关中大修宫殿陵墓,道死者不计其数,整个天下呈现男少女多的面貌。 男人在古代农业社会下是每个家庭的支柱,种田耕地,修屋造房以及保护家人,都离不开男人的身影,所以每个成年未婚男子都是香饽饽。 吴广对婚事自有想法,并未将那些漂女的话放在心上,很快走上回去的大路。 道路两侧有农田密布,陈郡是楚国故地,位于淮河流域,当地水泽众多,乡人多种稻谷。 此时正值秋收时节,田里有农夫弓腰弯背收割谷子,吹过原野的风稻香弥漫。 “哟,好大的肥鱼啊,吴叔捕鱼的手段越来越厉害了。” 一路都有人打招呼。 吴广一一回应。 但很快,迎面行来的一个少年引起了吴广注意。 “冲儿,这是要往哪里去?” 吴广出声询问。 少年约十五岁,高六尺六寸,容貌清秀。 若仔细端详,能看出他的五官和吴广有相似处。 “叔父。” 少年回了一声。 这是吴广的便宜侄子,他那位大哥吴伯的儿子,名为吴冲,故而这一声叔父叫的名副其实。 吴广眉头微皱,他见少年脸带怒容,牙齿紧咬,一看就有情况发生。 一番询问下,吴冲说出其中缘故,让吴广吃了一惊。 “父亲昨夜趁我睡着,暗中盗了我的东西,我今早发现向他讨要,被他叱骂殴打,母亲来护我,父亲又挥掌将她打倒,母亲的脸上全是伤痕。我实在气不过,这就要去官府告他!” 吴冲愤怒说着,同时敞开衣服给吴广看,他肩膀上满是淤青。 吴广明白过来。 父盗子,还家暴妻儿。 这是儿子受不了要去官府告发。 这种情况换到后世,怎么也会有警察上门调解,甚至情节严重的还会抓进局里蹲上几天。 只是,这里可是以“法”著称的大秦啊! 吴广穿越过来后,就怕自己一不小心犯了秦法被砍掉脑袋,或是沦为刑徒,那样都不用等到乱世开幕,直接提前完蛋,为此他专门去学过法令。 前几年秦始皇焚书坑儒,曾下诏“若欲有学法令,以吏为师”,这事情加强了秦国的普法教育,黔首只要想了解法律,都可向专门的法吏请教,所以吴广对相关律法有所了解。 他摇头道:“此事不行。如果我记得没错,秦律有言父盗子,不为盗。” 吴冲愣了下。 他一个十多岁的热血少年,对于秦法自是没什么兴趣了解,只是平日看秦律细密严苛,乡里人多有犯法被罚钱或是赀徭役的事情,一气之下就想告到官府去,让官府来治他父亲,哪知道秦律居然规定父盗子,不为盗。 吴冲紧了紧拳头,低声道:“那父亲殴打我与母亲,官府总要惩治,为我做主吧。” 吴广苦笑道:“阿冲啊,你听我的话,这事情不能去找官府。” 见吴冲神色不忿,吴广只能解释起来。 “子告父母,臣妾告主,非公室告,勿听。” “秦律有规定,你这个当儿子的去告父母,属于非公室告,官府不会受理的,如果伱还要告,那官府就要治你的罪了。” 吴广摇摇头。 后世常有人拿秦朝的“以法治国”来吹嘘,但实际上从秦开始,整个古代的“法”都是很有偏向性的,至少在父子关系上,秦法不会保障子女的权益,一切以父为尊。 父亲偷你东西,打你身体,法律可不管。 但你若敢还手,那就是违法! 你若敢告官,还要先治你的罪! 吴冲再度愣了愣,接着牙齿咬得咔咔响,他低吼道:“这什么破秦律,全都护着父亲,他这样作恶,还不准我告。莫非是要让我和母亲被他欺负到死都不能反抗吗?我看这世道还不如楚国的时候呢!” 吴广脸色微变。 这些少年小子说话最是口无遮拦,楚国灭亡的时候吴冲都还没出生,哪里知道楚国的律法是个什么模样。现在他说这种话就是为了表达对秦法的不满,可不管什么后果。 吴广忙左右张望,见四周无人,才道:“勿要胡乱说话。这件事你不要心急,更不要去告官,我陪你回家去,和你父亲好好说一下。” 吴广本不想掺和进别人的家事,但他深知在古代,宗族关系非常的重要。 一个人立身处世,少不了宗族子弟帮扶。 这事情他既然看见了,便不好置身其外,故而想要从中调解。 哪知道吴冲却不领他这个叔父的情。 “叔父,多谢你告知秦律,免了我去官府受人侮辱,不过此乃我家事,就不劳驾叔父了。” 吴冲拱了拱手,气冲冲的转头离去。 看着他的背影,吴广有些无奈。 这叛逆期的小子,还真是难以沟通啊。 第2章:家有寡嫂 好意被拒绝。 吴广不好再去吴冲家劝和。 除了清官难断家务事外,更因为他的灵魂来自后世,在这个时代除了寥寥几人外,其他人很难真正进入吴广的心中。 他刚才之所以想要帮助吴冲,是看在宗族亲缘上。 人家当场拒绝,莫非还要热脸贴冷屁股吗? 对方毕竟是亲父子,自己主动掺和进去,说不定还落个两头不是人。 吴广摇摇头,往前方的平安里走去。 里,是秦国最基础的行政单位,和后世的村类似。 但和开放型的村落不同,秦代的里四周有墙壁围起来,只留下里门出入。 吴广所在的平安里是阳夏县太康乡下辖的一个大里,足有九十多户人家。 名为“闾”的大门十分宽广,可供车马出入。 门后还有叫做“宿”的小屋,相当于后世的保安亭。类似门卫的里监门老头坐在宿前,眯着眼打量进出里门的行人。 吴广是本地人,进出自然不会受到盘问,和里监门打了個招呼,便走入里中。 他的家在里三门西入,不过吴广没有直接回家,一直走到里四门附近,准备左拐进去。 这里是他每日吃饭的地方,也是二哥吴仲的家。 只是吴广的二哥,在很多年前就被皇帝征召去了南方打越人蛮子,从此一去不复返,只留下少妻遗孤在家。 那时吴广尚未成年,父母在秦国灭楚的时候就已经亡故,大哥吴伯家育有两子,生活稍难,他便一直靠吴仲一家照顾。 吴仲死于越地,对这个家庭来说是个巨大打击。 在那困难时期,吴仲之妻没有再嫁,而是一个人撑起这个家,不仅抚养自己的女儿,就连少年时期的吴广也全靠她养育。 刚开始大哥吴伯还有所接济,可随着吴伯被官府征召去修建驰道时伤了身体,他的长子又因为打匈奴时死了,家境一落千丈,自然顾不上其他人。 故而吴广与其嫂、侄女相依为命,纵使他是半道穿越,这么多年相处下来,也是感情深厚,平日里基本都来这里吃饭,只有晚间才回自己的屋子睡觉。 他刚走入名为“闳”的巷门,就听到前方传来一阵难听的吟唱声。 “关关鸠鸠,在河洲洲。窈窕淑女,君子想逑。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我梦求之……” 吴广脸色瞬间变得阴沉,大步往前走去。 此刻站在巷子尽头,如同公鸭唱诗一般的矮胖男子在磕磕巴巴的念完了他的求偶诗后,望着眼前紧闭的院门,叫嚷起来。 “文姬,这可是我专门为你学的关鸠啊!我背了好久的,我对你的心意,你可感受到了?快快打开院门,让我进去吧!” 重重的拍门声中,院门里传来回应。 “徐君文采,妾已知矣。然男女有别,还请离去,勿要在此搅扰,否则此事为秦吏所知,恐有损徐君颜面。” 女声清冷,话语不卑不亢,甚至隐含有告官的威胁。 徐无知却毫不在意,反而嘿嘿笑起来:“有件事正想告诉文姬你知晓,我那季弟被县尉看中,又通过考核,如今已成了夕阳亭的亭长,这可是名副其实的秦吏啊,日后仕途不可限量,我少不得能沾沾他的光。嘿嘿,我这首关鸠还是向他学来的呢!” 炫耀完后,徐无知又再度表达出自己的“爱意”:“文姬啊,当年我在你文氏府上做仆役,就对你满心爱慕,只可惜文公将伱嫁给了吴仲那死鬼,真是让吾恨欲绝。” “现今文氏举族迁走,你又死了男人,剩你一个女子撑家,不仅辛苦,还夜夜寂寞,不如让我来帮你解……” 略显猥琐的话语还没说完,就被炸雷般的怒吼打断。 “哪里来的轻薄狂徒,竟敢在此大放粗鄙之语,当我吴氏无男儿乎!” 徐无知被这声音吓得一个哆嗦,回头便见到提着木叉的精壮男子正对他怒目而视,身子立刻矮了一截。 不过他很快就想起自己那个刚做了亭长的弟弟,气焰又嚣张起来:“吴广,你声音这么大作甚。” “你嫂子死了男人,我又死了女人,正是天作的一对,男女求爱,干你何事?我也不怕告诉你,吾弟如今做了秦吏,你若惹我,当心拿你去官府治罪!你最好在乃公面前规矩些。” 此时天色不早,已有外出务农的乡人回来,远处里中道路出现了人影。 徐无知见敲不开门,吴广这个成年男子又回来了,不再久留,扔下两句狠话,便往外走去。 吴广没有阻拦,冷冷的看着对方背影,手中的木叉已是握紧到极致。 秦法严禁私斗,一旦动手,被人告到官府去,是要遭受严惩的。 后方传来门闩取下的声音,紧闭的院门打开,一个女子走了出来。 “叔,勿要与此等小人生气。秦国律法森严,他也就逞逞口舌,不敢做什么的。” 吴广回头,人影倒映眸中。 女子扎着云髻,面容未施粉黛,却更显清新自然,眉宇间透着一股清雅之气,其眉形修长,如同柳叶轻拂,带着几分婉约与柔情。 出身大族闺秀,虽半道中落,荆钗布裙打扮,依旧掩不住女子姣好的容貌。 她见到吴广站在门外,已将登徒之辈赶走,嘴角处勾起一轮新月。 这淡淡的笑容,让吴广的怒火渐渐平息。 “嫂嫂说的是。” 吴广点头,脸上亦回以微笑。 这就是他的嫂嫂,文姬。 很多年前,真正的少年吴广染了寒症,在满脸泪水的文姬怀中闭上眼睛,等到再度睁开时已经换了一个灵魂。 吴广魂穿两千年,眨眼间换了个身体,自然是惊骇莫名,慌乱下忍不住“胡言乱语”,说出不少惊世暴论。 好在文姬见本以为死去的吴广醒来,已是喜悦无比,只当他的言语是病糊涂了,悉心照料,让吴广逐渐“康复”过来。 作为自己来到这个世界后见到的第一个人,又被文姬照顾成长,吴广对眼前的女子自是抱有极深的感情。 在文姬宽慰下,吴广将怒火收敛,不愿让她担心。 而这时,文姬的身后钻出一个扎着发辫的小女孩,头发细软乌黑,眼睛又大又圆,看上去很是可爱。 一见到吴广,她便扑上来抱着吴广的腿,叫道:“叔父,刚才那人好可怕,一直在外面叫门,我都吓得不敢说话。” “萱儿勿要担忧,他已经被我赶走了,明天我就去弄条狗养在家里,谁敢再来,你就让狗咬他。” 吴广刮了刮小侄女的鼻子,微笑说着。 徐无知嚣张离去的模样依旧映在他脑海中,但再多的担忧也不可能在小孩子面前表现出来。 听到自家叔父这话,小萱儿果真笑开了花,挥着手叫道:“好呀好呀,叔父一定要养只听我话的大狗,谁敢欺负我,我就让狗咬他。” 见着吴广和女儿打趣,文姬的目光落到吴广的鱼篓中,颔首道:“收获不错呀,正好我今日采了些野菜,可做一餐鱼羹。” 吴广正放下鱼篓给小萱儿看里面的大鱼,听到这话,抬头对文姬笑道:“好呀,嫂嫂做的鱼羹,我最是爱吃了。” 文姬秀眉微挑,没有多言,转身向院子里走去。 吴广忙招呼了小萱儿一声,提着鱼篓和木叉跟进去。 院子的四周有土垣环绕,墙高六尺余,只留院门正对着里中街巷,屋子则坐落在院中靠北的位置,共一宇二内。 宇是正中的堂屋,前面有廊,用来会客饮食、家庭聚会。 宇的两侧各有一间带户门的内室,分大内和小内,供家中大人和小孩居住,不过现在萱儿尚小,和母亲共住一屋,小内是空出来的。 吴广目光从小内扫过,有些怅然。 他没成年前在那间小屋里住了许久,只是随着年岁大了,有些事情需要避嫌,就搬了出去。 这时文姬过来准备拿鱼去清洗,见到吴广站着发呆,上下打量一眼,柔声道:“低下身子。” “啊?” 吴广从思绪中惊醒,虽然不知道什么情况,还是听话的将身子低了下来。 纤细的手抚过吴广的肩膀,就见文姬轻笑道:“你们男子的衣服还真是坏的快,这里又破了,待会儿吃完饭脱下来,我为你补补。” 吴广恍然,原来衣服不知道什么时候破了口子,自己却没有察觉。 没过多久,今日的餐食就已经做好了。 楚地饭稻羹鱼,吴广面前的饭食却是少量糙米和豆类的混合。 下个月官府就要收缴租赋了,还不知今年要交多少,粮食得省着吃。 鲜美的鱼羹在口中化开,滋养着吴广的味蕾。 看着因守礼而坐在别处进食的嫂嫂,以及旁边乖巧吃饭的小女孩。 吴广心中平静之时,又不免想起一些事情来。 现在已经是秦始皇三十七年,这样安定的日子不知还能过上几天。 熟知的历史事件自脑海中闪过,吴广眼中多了一丝阴霾。 院门外的巷道中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随之响起的是男人的惊呼。 “吴叔,出事了!出大事了!” 吴广脸色微变,寻声望去。 虚掩的院门被人猛地推开,一个干瘦的年轻人挤进院子。 “吴叔,你那伯兄要去官府谒杀吴冲!” “他要杀亲生儿子啊!” 第3章:父要子亡 金乌西斜,霞光漫天。 正是外出务农的乡人回家,准备吃饭休息的时候。 本该如往常一般宁静祥和的平安里,此刻人声沸腾,众多里人围聚在里二门附近,饶有兴趣的围观前方。 “伯君,不要去官府,不要杀吾子!” 瘦弱的妇人跪在地上,一边痛哭,一边不住地叩首乞求。 回应她的是雄狮般的咆哮。 “逆子不孝,养来做甚!” “乃公养了他这么多年,今日居然还敢威胁我,这种忤逆的儿子,我真恨不得当场打死他!” 接着是少年咬牙切齿的吼叫。 “你若再敢打我和母亲,我定让这里血溅五步。” 此话一出,引得周围一片哗然。 “杀,这种逆子不杀还得了!” “是呀,我要是有这种儿子,怕不是当场气死。” 叱骂声,取笑声此起彼伏。 吴伯脸色涨的通红。 但看着面前儿子年轻强壮的身体,和那双发红的近乎疯狂的眼睛,吴伯自知不是对手,真打起来,恐怕会更加丢脸。 他恶狠狠道:“好好好,我这就去县里请求官府将你谒杀,等官府的人到了,看你这逆子是否还能这般嚣张。” “吴伯,这事情可要三思,不能莽撞。” “是呀,吴冲你还不快给你父亲赔礼认错,勿要将事情闹到不可挽回。” 有取笑怂恿的,自然有好心肠劝和的。 邻舍的妇人不停出言相劝。 就连本地的里典、父老也帮忙劝阻,毕竟老父请求官府谒杀亲子这种事可不怎么光彩,传出去丢他们平安里的脸。 “不要劝他,他要杀我,就让他来杀,我就在这里等着不走。” 吴冲气汹汹开口。 旁边的妇人已是哭的呼天抢地,说不出话来。 吴伯暴怒道:“好好好,你这逆子就等着去死吧,今天不管谁来都救不了伱!” 丢下一句狠话,他拖着陈年老伤腿,转身就要去县里。 就在此时,清朗的声音自人群后响起。 “伯兄!” 吴广拨开人群,出现在众人面前。 “是吴叔来了。” “吴叔,快劝劝你伯兄。” 有好心的妇人呼唤,相比他们这些外人,吴广这个宗族兄弟说的话自然又不同。 吴广点点头,大步向吴伯一家走去。 “阿广,你勿要来劝我,这逆子竟敢当众威胁我,如此不孝,我一定要去官府谒杀了他。” 见到自家兄弟,吴伯脸红脖子粗的叫起来。 吴广暗叹一声,他没想到吴冲父子的矛盾会闹到这个地步。 不孝者,谒杀。 这是秦朝的一个特色。 秦律有云:免老告人以为不孝,谒杀,当三环之不?不当环,亟执勿失。 老人控告子女不孝,请求官府判以死刊,官府可以不经过多次调解,直接派人拘捕,勿令逃走。 吴伯若到县中上告儿子不孝,吴冲怕是真的没了。 如果吴冲真是個彻头彻尾的不孝逆子,这也就算了,但吴广清楚,吴冲之所以当众忤逆老父,除了正处于少年叛逆期外,还有吴伯多次欺辱殴打,甚至盗他东西,伤及其母,这才怒而反抗。 吴冲的本性不坏,他自然不能眼睁睁的看着“父子相残”的惨剧发生。 吴广来的路上已有决断,他几步走到愤怒的吴伯面前,低声道:“伯兄,你想断子绝孙吗?” 此句一出,吴伯愣在当场。 断子绝孙。 这四个字在古代有极强的杀伤力。 就连周围听到这话的人都沉默下来。 吴广眼见形势暂且控制住,伸手搭住吴伯肩膀,往里推去:“伯兄,此乃吾吴氏家事,先进去再说。” 吴伯依旧愠怒:“不回去,我就算断子绝孙,也不要这个不孝子,我要去县里告官!” “天色将晚,乡野中多有亡人、盗匪游荡,伯兄此时赶路,不怕遭劫?”吴广淡淡开口。 吴伯嘴角抽了抽,没有做声。 这几年官府徭役连绵,赋税不绝,不少人逃亡在外做了劫道匪徒,官府力不能禁。 前几日隔壁的朝阳里就有几个商贾被人劫杀,不仅财物被抢走,尸体都被砍成了几截。 吴伯刚才暴怒下没想到这事,现在被吴广一提醒,眼见天色渐晚,他还真不敢在夜间行路。 “走吧,咱们先回屋里说,纵使伯兄还想去官府,那也得等到明天吧?” 吴广这次顺利推着兄长往院里走去,只是吴伯嘴里还叫嚷:“这不孝子太气人了,我绝不会宽宥他。” 吴广笑了笑,侧首对吴冲之母道:“丘嫂,别哭了,把冲儿叫进去。” 吴冲之母听到这话,像是找到了主心骨,连忙点头应下,拖着吴冲进屋。 见吴广出面,又有母亲哭泣劝慰,吴冲没有反抗,默默跟了进去。 吴广掩上木门,挡住外人的视线。让大嫂将吴冲带到角落劝慰,这才走到吴伯身前,不等其开口,径直问道:“伯兄,如今你年岁已长,又有旧伤在身难以劳作,可想过若愤怒下谒杀冲儿,日后如何生活?” “若无子嗣,何人为你养老送终?” “若无子嗣,倘有人欺你、辱你,你该如何应对?” “若无子嗣,官府连年加租加赋,你又怎么拿的出钱财粮食?” 一番追问,让吴伯哑口无言。 没有无意义的劝解,全是赤裸裸的现实问题。 就像吴广说得,他年岁不小,长子又早死了,以后老了能依靠的只有吴冲这个儿子,如果杀了吴冲,他老了怎么办? 见吴伯默然不语,吴广加码道:“冲儿已经长大,虽未傅籍,但也是身强体壮,是家中的劳力,你日后还得依靠他,否则晚年如何过下去?我知他并非天生忤逆,今日之事乃护母心切,可知冲儿本性是孝顺的,伯兄若是慈爱相待,他一定会孝顺侍奉,伯兄以后也能老有所依啊。” 吴伯脸色变换,最终低首道:“你说的是,今日之事,他虽言语忤逆,但并未真的对我动手。只是……” 说到这里,吴伯眼神有些复杂,欲言又止。 吴广心中明白,笑道:“伯兄的意思我知道,我会让冲儿向你认错的,不过伯兄亦当有所改变才是,起码要多为自己的晚年想想。” 吴伯默默点头。 吴广这才走到另一边的角落,去见吴冲母子。 “叔父。” 吴广看着眼前面带不忿的少年,斥道:“你这小子纵使心中有再多冤屈,我也可以帮你调解,何必闹到这般境地。你可知刚才的事情让你母亲担心死了。如果你真因为这一时的斗气被伯兄请官府谒杀,你让你的母亲如何度日?” 话语直击吴冲软肋,少年原本到了喉头的硬气话又给憋了回去。 吴冲之母掩面哭道:“我已经没了大儿,如果冲儿也死了,那我也不活了。” 听到这话,吴冲亦忍不住泪流满面,他跪在地上叩首道:“叔父说的是,是我没有虑及母亲,一时冲动了。” 见少年认服,吴广又告诉他自己已经暂时说通了吴伯,以后也会劝解他慈爱的对待吴冲母子,希望吴冲向父亲认错。 这一次吴冲没有反抗,默默跟着吴广走到吴伯身前,跪地叩首道:“父亲,我错了。” 吴伯本不想宽宥,但想到吴广刚才说的那些话,最终哼了一声:“给我在这里跪一夜。” 说完,他甩了甩袖子,径直往屋中走去。 “伯君,你原谅冲儿吧,都是我的错。” 丘嫂抹着泪跟了进去。 见到这一幕,吴广心头的石头总算落了下来。 他在来的路上就想过,父子冲突到这种地步,如果和其他人一样劝解恐怕起不了什么作用,干脆以利益来说服人。 吴广用晚年生活说动吴伯,以母亲来说服吴冲,话语直击他们的软肋,最终调解了这场父子冲突。 至于父子间的情感裂痕是否真的愈合,就只能以后再慢慢想办法了。 “事情暂且解决,嫂嫂想来也会放心吧。” 就在吴广松了口气时,跪在地上的吴冲向他望来,含泪问道:“叔父,我听人说父慈子孝才是伦理之道。可父亲不慈,常殴打我和母亲,我如果反抗,就会被冠以不孝的罪名,还会被他上官府谒杀,连心中的冤屈都不能说出来,这样的世道,真的公平吗?” “这秦法,只要一个不孝的罪名,就能随意将我杀戮吗?” 吴广默然。 这一瞬间,他想到了许多东西。 不孝者,罪当杀之。 不管是否真的不孝,只要冠上这个罪名,就该去死。 或许千百年后,这片大地都是这样,成为所谓的“文化”。 但在秦之前,却非如此。 孔子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做父亲的要像父亲的样子,做儿子的要像儿子的样子。 君仁臣忠,父慈子孝。 荀子曰:从道不从君,从义不从父,人之大行也。 道、义远在君、父之上。 父子双方是相向的对等关系,并非绝对的一方压过另一方。 他抬头望向苍穹。 夕阳已落入山中,黑暗爬满天空。 他喃喃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 “这就是大秦啊!” 自秦开始,历代皆是如此。 …… 上郡。 这里是秦国北方长城军团的中心,是除南方百越外,天下最大的军队聚集地,可战之兵足有数十万。 天空中有黑色旌旗飘扬,大地上矛戟林立,肃杀之气冲上云霄。 “皇帝诏书。长公子扶苏、将军蒙恬,速速前来接诏。” 有使者快马自东方奔驰入营,并带来了一封皇帝的诏令。 “朕巡天下,祷祠名山诸神以延寿命。今扶苏与将军蒙恬将师数十万以屯边,十有余年矣,不能进而前,士卒多耗,无尺寸之功,乃反数上书直言诽谤我所为,以不得罢归为太子,日夜怨望。” “扶苏为人子不孝,其赐剑以自裁。” “将军蒙恬与扶苏居外,不匡正,宜知其谋。为人臣不忠,其赐死。” 第4章:婚事上门 吴广从院子里走出来时,天色已经暗淡下来,外面看热闹的人散了大半。 不过几个平安里的重要人物一直等在外面,见到吴广身影,马上就有人出声询问。 “吴叔,事情如何了,可劝阻了你伯兄?” 吴广寻声望去,看到说话的是一个白发长须的老者,其脸上隐含焦急之色。 “还请章伯放心,我已让冲儿向伯兄赔罪认错,伯兄也宽宥了他,不会再去官府了。” 眼前的老者名唤章伯,是平安里的父老,属于乡三老下辖的基层里吏,专门负责里中的风俗教化问题。 吴伯父子的冲突正该章伯管辖,如果最后真闹出了父子相残的惨剧,不仅丢他们平安里的脸,还说明章伯这个父老教化不力,会影响他的政绩,少不得要受上吏斥责。 所以在吴广来之前,章伯劝阻最为积极,可惜吴伯父子势同水火,气头上丝毫不给他面子。加上“谒杀亲子”是秦法给予的特权,章伯和里典等人只能劝,不能强行阻止,一直干着急,幸好吴广阻止了这件事。 “那就好。”章伯松了口气,对吴广颔首道:“吴冲忤逆不孝,本不该饶恕,但念在他还是個没傅籍的孺子,不明白事理,教训一下便是,没必要去官府谒杀。你能劝下来,甚好。” 一旁的里典则冷着脸开口:“天色晚了,吾等不便多说,等明日再上门训诫你伯兄父子。” 秦法严苛,对里中吏员多有要求,每年都要进行评比。 吴伯谒杀儿子的事情,关系到里典、父老等人的年终考核,他们听说这事后连晚饭都没吃就赶了过来,自然是一肚子气。 吴广明白其中缘由,躬身向面前的里典、父老等人行了一礼,诚恳道:“族中孺子不孝,使家族出丑。多蒙诸位丈人相劝,才没有惹出祸事。吴广代我吴氏一族谢过诸位长者。” 见眼前的年轻人谦逊有礼,向他们诚恳赔罪,里典等人的气消了大半。 “年纪轻轻,倒是比你伯兄懂礼。” 里典点了点头,嘱咐了吴广几句话后便转身离去,毕竟他晚饭还没吃呢,肚子空空,自然要早点归家。 章伯没有跟着离开,反而饶有兴趣的打量着眼前的年轻人。 吴广身材挺拔,足有八尺高,容貌称不上俊俏,但也是剑眉星目,符合这个时代对男性的审美。 加之他来自后世,不管是见识还是口才都远超本时代的同龄人。今天他劝阻吴伯时言辞条理清晰,刚刚向里典等人行礼赔罪,又显得温文尔雅,神态从容,和乡里的年轻一辈相比可称得上鹤立鸡群,让章伯不觉动了心。 这世道男少女多,优质的男子就更稀缺了。 章伯笑眯眯开口:“吴叔啊,昔日尔父在时,我与你吴氏有通家之好,你们兄弟都是我看着出生的,一晃都这么大了。伱平日若有空,可来我家坐坐。” 吴广忙点头应下。 章伯这才满意离去,转身时还似是无意的感叹:“说起来我那小女子明年就要加笄,该选个好人家了。唉,时间过得可真快啊。” 吴广目送章伯背影远去,正琢磨着对方话里的意思,旁侧钻出一干瘦男子,满脸笑嘻嘻:“好个吴叔,你这是被章伯看上,他想把女儿嫁给你咧。啧啧,他家的小女子我见过,人虽瘦了些,但长得白白净净,不错不错。” 吴广一下明白过来,心里却没什么喜悦感。 古代女子十五加笄,那么章伯家的小女子现在就只有十四岁,如果算上虚岁的情况,对方实际年龄怕只有十二到十三岁。 “阿牛,这事情只是你猜测,可不要在外面乱说。章伯要是没这心思,到时候饶不了你。”吴广摇了摇头,又转而道:“不过今天多谢你前来知会,要不然我伯兄和侄儿还不知会闹出什么事。” 阿牛拍着胸膛道:“你放心就是,我这人口风紧的很,不会乱说话。至于你伯兄家的事情,嘿嘿,以你我的关系,无需说谢字。” 吴广笑了笑。 眼前的年轻人比自己小一两岁,细眼睛,八字胡,身子干瘦的像根木棍,名字却叫做牛,关系近的则称他为阿牛。 据说阿牛是早产儿,因为月份不足的原因,打小就身子弱。老父怕他中途夭折,琢磨了三天三夜,又去请教了搞吉凶占卜的日者,最终取下了“牛”这个名字,希望他以后能像干活的牛一样强壮有力,生命力顽强。 吴广之前帮过阿牛家一些事情,两人关系不错,所以今天吴伯父子一闹矛盾,阿牛就前来告知。 天色不早,两人聊了几句,便分开离去。 秦国的里闾到了晚上要关门,除了外垣的闾门由里监门负责外,每条巷子的巷门都有各处的伍长关闭。 吴广赶在巷门关上前,先到了嫂嫂家里。 文姬之前本想一起去劝说吴伯父子,被吴广以怕小萱儿看到暴力场面为由阻止了,这时候母女二人正焦急的坐在家中等着消息。 见吴广含笑归来,将事情解决的消息告知,文姬这才拍了拍胸脯,长松了一口气。 “冲儿父子无事,我就放心了,还是叔厉害。” 文姬夸了吴广一声,转而又想到一些往事,轻叹道:“等过段时间,我和冲儿好好聊聊,让他日后勿要再忤逆父亲。唉,其实我每次在路上见到冲儿,都会想到季弟,若是季弟在,应该和冲儿差不多大了吧。” 吴广眼神微动,安慰她:“嫂嫂放心,季弟只是被人带走,并非死难。若是上天保佑,吾等日后或许有重逢的时候。” 伯仲叔季。 他吴广字叔,在兄弟中排行老三,后面其实还有个叫做吴攸的弟弟。 很多年前秦灭六国,社会动荡不安,吴氏父母在彼时相继去世,年幼的吴攸则在混乱中被人拐卖,从此不知踪迹。 吴广是半道穿越,没什么记忆,但文姬每次提到吴攸都会长吁短叹,让他对这个从未谋面的弟弟多了些印象。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小萱儿已是困得睡着了,吴广不好多留,再加上怕巷门关闭,便告辞离去。 之后的时间里,吴广除了偶尔去捕鱼外,都埋头在自家农田中劳作,收割之前种下的稻谷。 八月秋收,九月缴租。 对这时代的平民来说,田租赋税是一笔不小的负担,必须重视。 而在这期间,吴广在里中多次遇到章伯,这位平安里的父老见到他总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问东问西,说着说着,还总是将话头转到自家的小女子身上。 我当你是老前辈,你却想当我岳父? 吴广对章伯的女儿没什么兴趣,对方的暗示,他假装听不明白。 好在章伯也不急,他家的女儿明年才加笄,正好用这段时间来多考量吴广这后生。 就在吴广与章伯虚与委蛇的时候,太康乡有名的良媒却找上了门。 八月下旬的一天,吴广挑着木柴走进文姬家的院子,见小萱儿正开心的玩他做的竹蜻蜓。 见吴广回来,小萱儿蹦跳着跑过来,嘴里叫道:“叔父,今天家中有客呢。” 吴广愣了下,正寻思是什么客人时,听到正堂里传出尖细的声音。 “徐氏未发家前,二君子虽然在你文氏府中为役,但这已经是过去了。现今你母家被迁往关中,对你的境遇帮不了丝毫,孤女寡母日子过得是何等艰难?” “而如今徐氏家境殷实,大君子在乡里颇有脸面,徐氏小君子又成了一方亭长,是领禄米的秦吏,这样的家境哪一点配不上你?” “文家的女子,二君子看中年少时的情谊,不嫌弃你带着孩子,愿意娶你为妻。这样的好事,你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还不快快答应下来!” 第5章:无知诡谋 堂中,文姬正襟危坐于木案后,漂亮的眸子盯着对面一身花衣的老妇,面容平静,无喜无悲。 老妇来自大龟里,以为人做媒伐柯出名,乡人称其为刘媪。 刘媪今日上门,是为徐氏老二徐无知来伐柯,对方想要娶文姬为妻。 秦代礼教初成,还没有形成后世严格要求的三纲五常、三从四德等伦理规范,女子受到的约束相对比较小。 《日书》中有“娶妻,妻不到已生子”的条目,表明这时代婚前发生关系,未婚先孕的现象并不少见。 至于寡妇改嫁,那更是稀松平常了,甚至还出现过寡妇嫁五六次的情况。 文姬自小家境殷实,颇知礼仪文学,谈吐举止远胜普通的乡里女子,加上容貌不俗,在吴仲死后被许多男人看上。 有暗中进行骚扰的,也有不怕秦朝官府对“后父”的歧视,光明正大请媒人前来伐柯的。 文姬对此都是严词拒绝。 现在徐无知骚扰不成,竟然找媒人上门,文姬自然不会答应。 她摇头道:“多谢刘媪关怀。只是吾女尚幼,我想尽心照料她成长,没有再嫁的想法,还请刘媪转述徐君知晓。” “文家女子,你可知道现在这世道不太平。山野中常有亡人、盗匪出没,听说隔壁乡就发生了好几件盗贼入室劫掠杀人的事情,要是没男人在家,你们母子就不怕出事吗?” 刘媪继续劝说,甚至加码道:“而且官府的赋税一年比一年收的重,早晚让你们缴纳不起,到时候又该怎么办?” 文姬平静道:“吴氏尚有宗族兄弟在,对于我母女多有照料,这些事就不劳刘媪费心了。” 见眼前女子软硬不吃,刘媪不由怒气上头。 她做媒这么多年,可谓无往而不利,没想到今日在文姬这里折戟,看对方的模样,已经是铁了心的不同意。 刘媪想到自己之前对徐无知拍着胸膛许下的承诺,以及徐氏给出的丰厚报酬,顿时忍耐不住。 “宗族兄弟?呵呵,莫不是那个你养大的吴家老三,听说他长得高高大大,倒是根可栖的良木。”刘媪说到这里,话音一转,冷笑起来:“但你要知道以前楚国的时候,或许有兄亡收嫂,弟亡收妇的事情,但当今皇帝诏令天下‘男女礼顺’,禁了此种事项,你这样的寡……” “刘媪安得此无礼之言!” “无耻老妇,竟敢在此胡言乱语!” 一男一女的声音在这屋中同时响起。 刘媪吓了一跳,回头望去,只见门口站了个八尺大汉,正对她怒目而视,眼中炽烈燃烧的怒火,让她不敢对视。 刘媪自知失言,忙挤出难看的笑容:“两位恕罪,恕罪。刚才是老妇失礼,不要放在心上。” 文姬此时已恢复平静,冰冷的说道:“时辰已经不早,现今路上不太平,刘媪当早日归去,免得家人担忧。” 刘媪听出文姬话中的怒意,又被吴广死死盯着,哪里还敢多留,拱了拱手,说了声“告辞”,便灰溜溜钻出屋子往外快步走去。 吴广冷冷看着对方离去。 他很愤怒,但对方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太婆,不好动手,只能将这事记在徐无知的头上。 秦法禁私斗,特别是对这种老年人多有保护,伱敢动手,下场很凄惨。 待刘媪仓皇离去后,吴广转头看向文姬。 嫂嫂刚才气急下起身,动作猛了些,使得发髻微散,几缕秀发垂落,配上她精致的五官,以及愤怒后的些许晕红,更显得别有一番魅力。 两人的目光撞在一起。 吴广想到刚才刘媪的胡言乱语,脸色微红。 他有些不好意思,轻声道:“刚才老妇胡言乱语,还请嫂嫂勿要生气。若是嫂嫂怕名声受累,我日后少来……” “不用如此。” 文姬却是平静道:“只要吾等清白,立身出世,就无需惧怕他人言语。刚才刘媪说的那些话,不过是被我拒绝后的气急之语,我不会当真,你也勿要放在心上。” 话虽如此,但因为有刘媪之事在前,屋中气氛终归有些微妙,吴广说了句“嫂嫂说的是”后,便不好再开口。 幸好这时小萱儿跑进来问吴广道:“叔父,之前你说要为我寻条狗来看家,什么时候能找来啊?” “前两天我托你牛叔去帮忙找了,我这就去问问他,一定给萱儿弄条好狗。” “好呀好呀,叔父快去牛叔家问一问,我最喜欢养狗了。” 望着吴广牵着小萱儿离去的背影,文姬状若平静的目光起了些许波澜。 她轻声自语:“广弟长大了,到了娶妻的年纪,我该为他寻一良配才是。” …… 太康乡大龟里。 占地颇为广大的徐氏宅邸中。 年近五十的徐山一袭宽袍大袖,坐在案边小口抿着杯中浆水,眉头皱成了一团。 他的前方,身材矮胖的徐无知脸色涨红,手舞足蹈的叫嚷:“伯兄,你不知道我是整日整夜都在想她,躺在榻上一闭眼,脑子里就全是她的模样。” 徐山放下杯子,摇头道:“我徐氏如今是太康有头有脸的家族,你何必揪着一寡妇不放,非要去给人当后父。以我徐氏的条件,你大可再娶未婚女子。” 官府对后父十分歧视,将其视作与赘婿同列,征兵徭戍的时候常常优先征发。 所以徐山对二弟非要娶一寡妇的事情,一直不怎么同意。 “伯兄,你不懂!” “当初我在文氏府中为仆,将她的模样深深记在心头,这么多年来从未忘记,她就是我少年时逝去的梦啊!” 徐无知激动道:“庄弟教我背的那首诗就写的好。窈窕淑女,我梦求之,求之不得,辗转反侧。我想她呀!我爱她呀!我做梦都想抱着她睡觉!” 徐山无奈道:“好吧,文家女子我也见过,确是一個美人。她若想嫁你,也就算了,可如今刘媪上门被其拒绝,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伯兄,我有办法!” “什么办法?” “文姬不想嫁我,哼哼,那我就先将稻米做成熟饭,让她不得不嫁。她家屋宇在里墙旁侧,我可趁着夜色翻墙或是打洞潜入她屋中,强行和她做了好事。” 徐无知眼露邪淫,低声道:“我在文氏为仆多年,知道文家女子最重脸面,她见我潜入宅邸,必然不敢声张,我再以她孤女进行威胁,由不得她不从。到时候把柄在我手里,我就算不娶她为妻,她也得夜夜与我同睡,嘿嘿嘿。” 徐山盯着二弟,嫌弃道:“一个寡妇用得着这样吗?这事情败露了可不好解决。” 徐无知低笑起来:“怕什么,伯兄与乡吏有旧,季弟又得县尉赏识做了秦吏,整个太康乡谁不给我徐氏几分薄面?如果事情泄露,我只说文姬与我通奸,她母家被迁入关中,吴氏早已衰落,翻不起什么浪来。就算泄露出去,伯兄只需上下打点,保管无事。” 徐山黑着脸不吭声。 徐无知见状,趴在地上边磕头边哭:“伯兄,我已经是害了相思,如果得不到她,要不了多久就会郁郁而终。伯兄,你要救我性命啊!” 见到二弟哀泣痛哭,徐山想起十多年前他还没有发家,自家弟弟去给人做仆役的事情,心头起了怜悯之意。 罢了。 徐山叹道:“你既如此爱她,那就这样吧。” 徐无知大喜道:“伯兄放心,我行事周密,绝不会有失。” 徐山点了点头,又想到一事,问道:“她家中可有狗?莫要闹起来,惊动了里中人。” “我已问过刘媪,文姬家中无狗!” 徐无知咧嘴一笑,露出满口黄牙。 第6章:院中黑狗 “吴叔,狗我给你们弄来了!” 在吴广带着小萱儿前往阿牛家询问的数日后,院门外响起阿牛的声音。 文姬母女正和吴广吃着晚饭,听到外面呼声,小萱儿将碗一放,兴冲冲的往院门奔去。 “哇,牛叔把狗带来啦,好呀好呀!” “萱儿慢点。” 见文姬担忧的起身,吴广明白她是怕狗咬到小孩子,忙站起来,几个大步追了过去。 吴广抢到小萱儿前方,伸手打开院门,看到阿牛牵着一条狗子站在门外。 “吴叔,这是你要的狗。我可是跑到原阳里的舅家,才给你弄来的。” 小萱儿真见了狗,反倒不敢上前,躲到吴广身后歪着脑袋看:“咦,还是条黑狗咧。” “黑狗好呀。我舅父说黑狗这东西能辟邪,养一条在家里,外面游荡的野鬼就不敢进。” 阿牛对着萱儿扮了个鬼脸,吓得她往后缩了缩,小嘴已是撅了起来。 吴广打量着阿牛牵来的黑狗。 这黑狗个子不大,但毛发乌黑浓密,一双狗眼明亮而敏捷,此刻注视着吴广和文姬母女,眼中流露出警惕和好奇。 “是条好狗。” 吴广赞了一声。 文姬则忧虑道:“这狗不会咬到孩子吧?” 阿牛笑道:“吴家嫂嫂放心吧,这狗机灵着呢。我舅父家好几個娃,从来没被它咬过,是看家护院的好手。只是今年我舅新添了孩子,家里粮食吃紧,没什么东西喂它,正犹豫着是杀来吃还是卖给狗屠。我阿母前去探望的时候听说了这事,刚好前几日吴叔不是问我有没有地方找狗吗?我就去向舅父讨了过来,算是留它一条性命。” 吴广心中微动。 在古代,养狗看家护院是很常见的事情,之前吴仲在的时候,家中也有黄犬看家。 只是随着吴仲身死南方,文姬一个人既要照顾女儿,还得养着吴广这个半大小子,连人吃的东西都困难,更别说是喂狗了,就将黄犬卖给了狗屠换了些钱。 这几年吴广长大,能耕田捕鱼后,经济才缓了过来,有了重新养狗的底气。 吴广取出早已准备好的半两钱,递给阿牛:“此事多谢牛兄,这些钱你先收着。” 阿牛脸色一变,伸手推却道:“吴叔你这是做什么!这些年来你帮了我家不少忙,我不过是为伱找条狗过来,何须拿钱,快快收起来。” 吴广没想到对方竟有豪气的一面,不过他可不想占人便宜,便笑道:“吾等情谊自是不需要谈钱。这些钱是给你舅家的。” 文姬也跟着相劝。 一番推辞劝说后,阿牛犹豫着将钱收下,又说了些关于狗的事情,这才告辞离去。 就像阿牛说得,这条黑狗十分机灵,或许是知道眼前的文姬母女和吴广是自己未来的主人,表现的温驯听话,任由吴广将它牵进院子里。 短暂相处后,就连小萱儿也不再怕它。 “中华田园犬果真聪明,比我前世养的二哈好太多了。” 吴广心头嘀咕了一句。 这时文姬盯着黑狗,像是松了口气:“这几日我夜里总听到屋外有异响,出来查看又没什么发现,如今有这条黑犬在,算是放心了。” 听闻此话,吴广惊问道:“异响?嫂嫂怎么不和我说。” 文姬摇头道:“这有什么好说的,想来是些见不得光的老鼠,总是晚间出来,你白天来莫非还能抓住它们不成。” 吴广没有掉以轻心,绕着文姬家的院子走了一圈,没发现什么异常的地方,只在厨房和北边的墙角找到了几个鼠洞。 “还真是些见不得光的东西,不过嫂嫂指望狗去抓鼠,也不知行不行啊?” 吴广笑着打趣,找来泥土和石块把发现的鼠洞封了起来。 不过他知道这没什么大用,因为文姬家在里中第四条巷子的最里侧,西边的墙垣和里墙是共用的一段,翻过墙不远处就是一片林地,里面不知有多少虫蚁鼠类,防是防不住的。 只能寄希望于家里养了条狗后,那些老鼠受到震慑,晚上不敢猖狂。 这时小萱儿端来饭食喂给黑狗吃,见着黑狗低头吃食的模样。 她好奇询问:“叔父,这条狗怎么一直不叫呀?” 吴广莫名想起前世听过的一句俗语。 会咬人的狗,不爱叫。 …… 夜色已深,明月高悬,洁白的光洒落下来,为大地披上一层银色纱衣。 平安里西侧的林地,虫鸣声此起彼伏。 一个矮胖身影从林子里钻了出来。 “吓死乃公了,还以为遇到什么东西,原来是只硕鼠,真是晦气,呸。” 徐无知想到刚才自己差点吓瘫在地上,不由骂骂咧咧,张嘴往地上吐了口浓痰,算是缓解压力。 转而他又抬头望向不远处的平安里,目光逐渐炽热。 徐无知在月光下扭动身躯,小步跑到平安里中间的一段墙垣处。 这里就是文姬家的外墙。 他和她,只有一墙之隔。 徐无知蹲下身子,扒开作为隐蔽物的杂草木石,眼前出现了一个不小的墙洞。 这是他数日来的成果。 每日夜间他都会带着家中隶臣溜到文姬家的墙垣下,用凿和铲子挖洞。 一开始徐无知是想翻墙进去的,可惜他身高不足,又行动笨拙,没有飞檐走壁的本事。 或许可以让隶臣在这边将他送过去,但想到万一真的出事,他自己从里面很难翻出来,容易被抓个正着。 思来想去,还是挖洞保险。 这平安里是楚国时就存在的旧里聚,墙垣有些年头了,上面到处都是裂痕,不算结实,挖一个能供人爬过去的洞并不难。 有这个洞在,他徐无知便进可攻,退可走,一旦事发,钻洞溜之大吉便是。 如果计划顺利,成功胁迫文姬委身给他,以后还可以从这个洞出入相会,光是想想那样的日子,就让他心脏砰砰跳动。 徐无知今晚没有让隶臣前来帮忙放哨,因为他要好好享受这梦想了十多年的春宵一夜。 很快,土块碎落,他闻到了来自院中的空气。 双眼透过洞口,看到了不远处的屋宇。 “我的文氏淑女。你的天命男人,来了!” 与此同时。 蹲在院门附近的黑影像是感觉到什么,睁开了双眸。 第7章:夜有贼人 “心急了,应该把洞挖宽一点再钻的。” 徐无知头钻过了洞,肚子却卡在中间,他前前后后蠕动了好半天,才勉强爬进院子。 此时正值子夜,院中静悄悄一片,似乎没人发现他的行踪,这让徐无知不免得意。 “我果真是个智人!” 他看向不远处月光下的屋宇。 正中是堂屋,右边大一些的屋子应该是文姬住的内室。 徐无知不清楚文姬母女是否同住一屋,不过影响不大。 母女二人没有同住,那他只需暗中爬上文姬的床榻,制服对方就行。 若是二人同住,那也无妨,他刚好用小女子的性命作为筹码,胁迫文姬就范。 以他对文姬的了解,她为了女儿安危,一定会向自己屈服的。 “哼,我费尽心思向你示以爱意,你却对我爱答不理。” “等会儿我就让你跪着求饶,嘿嘿嘿。” 徐无知低声淫笑,只觉全身血液沸腾。 迈步上前,直奔内室。 这时节正值八月夏日,天气闷热难耐。 内室紧闭着木门,旁边的窗却是开着的,否则门窗一起关闭,那里面就成蒸笼了。 徐无知走到窗前,借着照进屋中的月光,看到了那个他日思夜想的人儿。 少年时埋在心中的梦,马上就要实现了。 就在这激动人心的时刻,生物的本能,让他感觉到后面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接近。 一回头,便看到一道黑影迎面扑来。 “啊!” 尖叫声打破夜的宁静。 睡眠本就浅的文姬瞬间惊醒,一睁眼就看到窗口处有人影晃动,这场面吓得她一个激灵,立刻没了睡意。 “萱儿。” “母亲,是什么声音?” 文姬先侧身摸到旁边的女儿,见到小萱儿被惊醒后一脸懵的模样,这才松了口气。 “这里怎么会有狗?痛死乃公了!” 窗外传来男人又怒又痛的声音。 文姬哪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她立刻下榻,抄起角落的木棍守在榻侧,同时不顾平日里端庄温婉的气质,放声叫喊起来。 “有贼人!” “救命啊!” 窗外,徐无知刚掏出凿子逼退黑狗,就听到屋中传来女子的求救声。 徐无知脸色大变。 这和计划不一样! 他如果潜入屋中才被发现,可以就近胁迫,让对方不敢出声。可现在他却被一条不知道哪钻出来的狗纠缠,根本威胁不到屋中的母女。 而秦律有规定,在里中只要有人呼救,周围的邻居必须前来相助。 否则邻人、伍长、里典等都要遭受严惩。 见义勇为,在秦国不只是美德,还是必须尽到的责任。 现在事情败露,文姬呼救,周围的里人听到后都会前来救援,这对徐无知来说不是一件好事。 幸亏他早准备好了退路。 最后深深看了一眼屋中的身影。 炎炎夏夜中,女子只着薄衣入睡,那玲珑有致的躯体,露在衣衫外的白皙肌肤是多么勾他的魂啊。 春宵一夜,近在咫尺,只可惜被眼前的狗坏了好事。 黑狗十分机灵,在发现徐无知拿出武器后,立刻后退避开,只隔着一段距离瞪着他。 “早晚宰了你!” 徐无知恨恨的唾了一口,将手里的凿子对着黑狗恐吓似的晃了晃,转头往他挖出的墙洞奔去。 院墙外已经有火把的光亮出现,同时响起里人们抓贼的呼声。 徐无知没有犹豫,跑到墙角后就一头钻进洞里,努力往墙外爬。 可接下来的情况让他措手不及,当徐无知的头颈钻过墙垣后,悲哀的发现身子又卡住了。 “怎么会这样!” 徐无知惊惧交加,使出吃奶的劲往外爬。 露在院子方向的屁股莫名被喷了一股热气。 紧接着,有什么东西咬了上来。 “我的母耶!” 惊天动地的惨叫响彻平安里。 …… 吴广猛然惊醒,一個翻身从榻上跃下。 他望向窗户,有阵阵呼声在外回荡。 “捉贼!” “里四门有贼!” 里四门? 吴广大惊失色,因为文姬母女正住在那里。 他几步走到屋外,去拿放在角落的鱼叉。 恰在此时,有惨叫声响彻夜空。 叫声之尖厉,光听着都能感觉到对方的痛苦。 “这声音怎么有些耳熟?” 吴广浓眉紧皱,不过没有多想,大步往外跑去。 当他奔到位于里四门内侧的文姬家时,院外已经聚集了十多人,正想着办法破门。 “嫂嫂,萱儿!” 吴广见事发地正是文姬家,吓得心脏猛跳,生怕自家嫂嫂和侄女出了什么事情。 幸好他和里典、邻人等破开木门,进入院中后,没有看到担心的场景。 文姬从窗户里看到救援到来,草草穿好外衣,打开室门牵着女儿走出。 “贼在哪里?” 里典黑着脸开口。 就刚刚这一会儿,已经有人快速找了一遍院中的各个房间,没看到人影。 要知道里典作为一里之长,负责里中治安,如果闹出了贼事,肯定会影响到官府对他的考核,甚至遭受连坐惩罚,他自然不可能有好脸色。 吴广见里典声音严厉,周围跟进来帮忙捉贼的里中男子则是在寻找之余,还不停将目光往文姬身上瞥,他几步走到文姬母女身侧,做出护佑之势,同时低语道:“嫂嫂勿怕,刚才发生了什么事,只管说出来。” 普通女子如果遇到今晚的事情,多半早已吓得丢了半个魂,哭哭啼啼说不清话。 文姬表现的很冷静,她拢了拢散乱的发丝,向众人说道:“刚才我与萱儿正在榻上熟睡,猛然间听到屋外有人叫出声……” 等她讲完,众人已大概知道了情况。 “刚才的叫声很大,定然是贼人被狗咬伤发出的,可这贼人躲到哪里去了?” “多半是翻墙往西边的林子跑了,但墙垣那么高,他怎么翻过去的?这墙边也没供他踏脚的东西啊。” “肯定还在院子里,咱们仔细找找。” 就在众人疑惑时。 吴广却看到黑狗在一段墙垣边徘徊,他心头一动,走了过去。 “好狗儿,你刚才在哪里咬住贼人的?” 吴广低下身子,他注意到狗嘴边似有血迹。 本是随口一问,没想到这黑狗像是听懂了吴广的话,呜咽一声,身子钻进旁边的阴影中。 见到这一幕,吴广大吃一惊。 因为刚才众人的注意力都放在墙垣上端,再加上此时处于深夜,视线不是很好的缘故,竟然没人发现这处墙角下的阴影另有玄机。 “好个贼人,竟在这里挖了一个大洞。” 吴广脑袋里思绪翻飞,想到文姬之前说她在夜间听到屋外有异响,但出来查看又没什么发现的事情。 一切都联系起来了。 还真是个挖洞的鼠辈! 第8章:月下寻踪 吴广这边一有发现,众人立刻围了过来。 “呼,原来是挖洞来的,吓死老夫了。” 闻讯赶来的里监门先松了一口气。 如果后续调查,发现盗贼是从闾门混进来的,他这个“主监里门者”就要承担重责,少不了罚钱挨骂。 但如果对方是穿墙挖洞进来的,那他责任就要轻得多,甚至无责。 相比里监门的放松,里典则脸色难看,他先让本巷的伍长翻墙过去查看,又转头追问文姬家是否有所损失。 文姬简单看了一下,摇头说没有少东西。 “嘿,盗贼没有偷东西,怕不是来偷人的。” 有里中男子低笑起来,其他人不怀好意的盯着文姬母女。 文姬秀眉微蹙。 旁边已有吴广厉声叱道:“那盗贼是被院里的狗咬伤,又见惊动周围邻居,这才钻洞逃跑,没来得及带走东西,尔等勿要胡言乱言。” 众人见吴广神色严厉,身材又壮,虽然心头不服气,但没人敢继续乱说。 文姬感激的看了一眼吴广。 俗话说寡妇门前是非多,丈夫一死,女人没了依靠,就难免招来他人觊觎。 如果有娘家的亲属帮忙还好,像文姬这种长得年轻美貌,丈夫和娘家人都不在的女子最是容易被人盯上,乡人言语调戏,甚至动手动脚也是常有的事。 幸好吴广这几年长大,乡里的男人才收敛不少,不敢过分,让她过上了安生日子。 这时伍长从墙外回来,对里典道:“外面没人,那贼子应该是往林子里跑了。不过我刚才看了下外面挖出来的土,怕是挖了好几天,不是今晚才动的手。” 有预谋! 众人惊讶之时,文姬想到了一些东西,脸色微变。 她小声将吴广和里典叫到偏僻处,说可能知道盗贼的身份。 “贼人是谁?” 文姬看了看怀中尚带惧色的女儿,咬牙道:“刚才贼人在窗外,我看的不甚清楚,但总觉得那人的身形有些熟悉,声音也似曾相识,如今回想起来,极有可能是大龟里的徐无知。” 徐无知! 吴广双目精芒爆闪。 没错,他之前就觉得贼人的惨叫有些熟悉,但可能是因为剧痛下导致音调变形,让他一时间不能确定,现在文姬一说,那还真是越想越像。 里典却是神色阴晴不定,他瞪着文姬道:“徐氏家境殷实,有田宅千亩,钱粮无数,他徐无知怎么会跑到你家中打洞偷盗,你家里有什么值得他徐氏君子瞧上的?我看你这女子勿要胡言,当心诬告反坐!” 文姬咬着唇瓣,低头不语。 诬告反坐! 秦法规定,如果上告者被证明是诬陷他人,那就要反坐其罪。 要是证实今晚潜入进来的贼人不是徐无知,那文姬就会反坐入室盗窃罪。 这也是她虽有怀疑,但不敢当众说出来,只能私下告诉里典和吴广的原因。 此时,眼见自家嫂嫂委屈的低下头,里典面色怪异的模样,吴广心头有了思量。 贼人多半就是徐无知了。 里典可能也有怀疑,之前徐无知又是来里中骚扰,又是请媒人上门,作为一里之长,他自然清楚的很。 但他顾忌徐氏的声望和财力,不想追究下去,甚至因此恐吓文姬。 今晚没有闹出人员伤亡,文姬家也没有失窃东西,就算乡上因为闹贼的事怪罪下来,里典最多被训责一番,不会遭受严惩,没必要因此得罪徐氏。 吴广闭上眼。 脑海里闪过徐无知猥琐的模样。 之前拍门吟诗搞骚扰。 后面请媒人上门说亲。 现在竟然胆大到深夜挖洞入室。 这幸亏是吴广有了防备,提前找人弄了一条狗来看家,要是没有这狗,徐无知半夜行凶,还真有得手的可能。 世上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想到此处,吴广后背泛起一层冷汗,眼神变得冰冷起来。 而这时里典又说现在黑灯瞎火的,贼人遁入林中,肯定是找不到了,等他明天告知了本地亭长,再由对方来处理这件事情,再次警告文姬不要在外面乱说。 吴广没有和里典争辩,找到前来帮忙的吴冲,让他守在文姬母女旁边,以免在夜中被人占了便宜。 见吴广这样做,文姬惊道:“叔,你莫非是想……” “嫂嫂,你勿要多言,此事我自有主张。” 吴广打断文姬的话,他有自己的想法。 他趁里典和里监门等人在外面说话的时候,走到蹲在角落的黑狗旁,轻轻拍了拍狗头,将刚才从墙洞边拾起的一小块染血碎布放到狗鼻子边闻了闻。 “黑儿,行不行?” 他本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没指望刚养的狗在看家之余,还能充当猎犬。 没想到黑狗还真的呜咽一声,起身往墙洞里钻。 …… “臭狗,死狗,无耻恶狗!” 一条林边小道上,徐无知一只手捂着左边屁股,另一手压着右边大腿,蹒跚前行,同时嘴里还大骂着文姬家的狗。 他徐无知费尽心机钻进文姬家中,正要兴冲冲的大干一番,哪想到会被一条狗从后面偷袭,在他大腿上咬了一下。 天可怜见,文姬家明明是没养狗的啊! 吃痛之下,徐无知掏出钻洞的凿子逼退黑狗,但没想到他后面逃跑时又卡在洞中,被那恶狗扑上来在屁股上狠狠咬了一口,痛的徐无知当场就哭了出来。 幸好屁股肉多,虽然痛但伤害不大,腿上那一下也没咬破大血管,让他依旧有逃跑的能力。 “乃公早晚找人将你打死,把伱炖了吃肉……” 徐无知越想越气,之前刘媪去文姬家提亲,并没有看到对方养了狗,那么这狗肯定是在后面养的。 养狗的目的,不言而喻。 “文姬这贱人,竟然敢养狗防我,我一定饶不了她。” 徐无知想到刘媪回来后添油加醋的说辞,心头越发嫉恨,不由骂出声:“文姬不愿从我,说不定是吴广那竖子的意思,这竖子坏我好事,我得想办法收拾他才行。没了吴广,文姬早晚是我手中物。” 就在徐无知骂骂咧咧的时候,身后有一道清朗的声音传来。 “你要收拾我?” 徐无知愕然回首。 就在他身后二十步外,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人影。 高大的男子持三股叉沐浴在月光中。 他的脚边跟着一条黑狗,此刻正对月而啸。 第9章:解衣相搏 “吴……吴广,你在这里作甚?” 徐无知声音发颤。 他逃跑的途中生出急智,从衣服上撕下几片碎布挂在另一个方向,想着要是有人追,正好将他们误导。 哪知道吴广没有被他的手段迷惑,还真追了上来。 看着吴广脚边的黑狗,徐无知清楚了其中原因,心头对这黑狗恨意更深。 见徐无知明知故问,吴广淡淡道:“我来捉贼。” “什么贼?” “挖穴入室的盗贼。” 徐无知咽了口唾沫,伸出一只手指向不远处的小路,颤声道:“我刚才看到有人从你们平安里的方向过来,不过他看到我后,就往那个方向跑了,应该就是你要捉的盗贼吧?” 吴广默默看着他,并不答话,反倒一只手握叉,另一只手开始解自己的衣服。 这一幕看的徐无知双眼大睁,满头问号。 荒郊野外,月圆风大,你一个男人在我面前脱衣服,你这是想干嘛? 徐无知不明所以,但也知道自己情急下胡乱诌出的话是骗不了吴广的。 他干笑两声,直接挑明道:“我给你一金,这事情就此了结,如何?” 秦以黄金为上币,铜钱为下币。 金一两约折合576枚半两钱。 对普通黔首来说,这已经是一笔不小的数字。 吴广这时已将夏衣脱在地上,露出一身铜色肌肤。 “伱说给我什么?” 他像是没有听清楚,迈步向徐无知走来。 徐无知还没想清楚吴广为什么要脱衣服,但见到对方开口询问,立时喜上心头。 他暗道:“看来这吴广是個贪财之辈,等我将他诱近了,一凿杀掉,不仅今晚无忧,还能除去一个祸患。” 吴广手握鱼叉,而他只有铁凿作为武器,当场打起来,肯定是短兵干不过长兵,但如果给徐无知近身偷袭的机会呢? 徐无知一边将手悄悄摸进怀中,握住铁凿,同时嘴上笑道:“夜间风大,说话听不清,你且走近了说。我徐氏是本乡大户,出的价钱保管让你满意,不过你先把叉放下,大晚上的怪吓人。” 回应他的是吴广的询问:“你要给我什么东西?” 十五步。 十步。 七步。 到了这距离,徐无知也看出情况不对。 月光下吴广神色冰冷,手中紧握鱼叉,哪有什么商谈的意思,这摆明是想走近了给自己一叉啊。 刚才的询问,不过是在麻痹他罢了。 “救命啊!” 徐无知放声大叫。 对面的吴广飞起一叉,向他戳来。 生死关头,徐无知将手里的凿子向吴广迎面扔去,想要获得一线生机。 吴广侧身避开飞凿,受这动作影响,他刺出的叉偏了一些,没有戳进徐无知的胸膛,只擦过腰侧,破开对方衣衫后刮下一层皮肉。 徐无知惨叫一声,没了武器,他转身就跑。 与此同时,随着一声“汪”叫,黑狗猛扑上来咬住徐无知的右腿,让他狠狠摔在地上。 “死狗!” 在徐无知的骂声中,鱼叉再次落下,径直捅进他的后心。 “饶……命……你要是……杀我……我伯兄……不会……” 他趴在地上,四肢抽动着,嘴里边吐血,边说着求饶和威胁的话。 吴广冷漠的看着这一幕。 “其实想要事情了结,很简单。” “把你的命给我就好。” 吴广从徐无知后心拔出鱼叉,再次举起,刺下,鲜血喷出,溅在胸膛上。 不一会儿,地上的男人便一动不动。 夜风凉爽,带走尸体的温度。 到了这时,吴广才长吐一口气,握叉的手在轻微战栗。 第一次杀人,不适感在所难免。 好在他杀的人是徐无知这样的货色,不容易产生负罪感,甚至还有种绝了后患的畅快在心头蔓延,这让吴广很快放松下来。 “看了那么多小说和电影,对付敌人要除恶务尽,不给对方再来一次的机会,这一点我还是知道的。” 吴广低语着。 自从文姬说破贼人可能是徐无知后,他就已经起了杀心。 大家都是男人,你徐无知半夜挖洞潜入文姬家中,是打着什么样的算盘,吴广自然是清清楚楚。 此人一而再,再而三的上门骚扰,甚至连夜闯寡妇门的招数都用了出来,如果吴广不解决,以后说不定会使出更肮脏恶毒的手段,让他们防不胜防。 所以吴广一找到对方,就已经做好了下杀手的准备,之所以战前解衣,正是怕血溅在身上,清洗不干净容易引来麻烦。 如今一切顺利,祸患终于解决了。 就在吴广放松时,目光瞥到黑狗正在尸体旁低头舔舐,脸色顿时一变,一脚踢了过去。 “呜~” 黑狗委屈的抬头看他。 “今晚你立了功,过几日我给你寻些肉来吃,这东西你就莫沾了。” 吴广瞪了黑狗一眼,将它赶离尸体,接着开始打扫战场。 …… 时至下半夜,前来里四门处帮忙驱贼的里人逐渐散去。 这时节正是秋收农忙的时候,大伙干了一天活就已经很累了,上半夜捉贼闹腾了一阵,自然没什么精神,只想着回家补觉,明日还得干活呢。 就连听说吴广出去捉贼后,想留在这里守到最后的里典也支撑不住。 毕竟是个快六十的老头,精力有限,他嘱咐了文姬和吴冲一声,说要是吴广真把贼人捉回来,就去家里叫他,说完就打着哈欠离去。 很快院中就只剩下文姬母女和吴冲三人。 吴冲看了眼文姬怀中已睡过去的女孩,轻声道:“婶母,要不你和萱儿先进屋睡,我在这儿守着,等叔父回来就叫你。” 文姬摇头道:“我听说最近有一群贼人在附近游荡,朝阳里那边就有商贾在路上被他们杀了,万一你叔父在路上遇见……” 话到此处,她没有再说下去,望着墙垣的双眸满是忧色。 没想到吴冲反笑道:“婶母你放心就是,叔父遇不到他们的,而且他们也不会乱杀人。” 文姬一怔,疑惑地盯着吴冲。 吴冲眼皮跳了下,微微侧首避开文姬目光,挠着头道:“婶母你想啊,那些贼人也是人,他们晚上也要睡觉,怎么可能大晚上的出来劫道。再说叔父一个人出去,又没带什么钱财,就算抢也不会抢他呀。” “而且我看今晚挖洞的家伙,和那群贼人肯定是没什么关系的,那些人数量多,真要入室无需这么麻烦,今晚的事情多半还是哪个里的人起了坏心思。” “你说的有理。” 文姬听的点头,只是心中尚有疑虑没有消除。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心思全放在墙外的吴广身上。 直到天边有微光出现,里中公鸡开始打鸣的时候。 墙外突然响起短促的犬吠声,将两人惊动,就见一道黑影从墙角下的大洞钻了进来。 “黑儿!” 文姬惊喜的叫了一声。 接着,有两只手从外面搭上了墙垣,高大的身影一跃而下,落在两人身前。 正是他们等了一夜的人,吴广。 “叔,可有伤着?” 文姬忧虑的上下打量。 吴广摇头道:“嫂嫂放心,我没什么事。” 吴冲则兴奋发问:“叔父,你追的贼人呢?” 吴广眨了眨眼,长叹道:“跑了,那厮行动挺快的,我追了半夜连个影都没见着。” “要是被我抓住,非当场给他两叉不可。” 第10章:徐氏兄弟 太康乡大龟里。 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头戴赤帻(zé),腰挂长剑,着一身绛色衣衫,大步走入徐氏宅邸。 “伯兄,为何仲兄失踪了数日,你才让人来知会我!” 徐庄一进正堂,便绷着脸质问自家长兄。 昨日,正在小槐乡夕阳亭担任亭长的徐庄,突然收到伯兄从家里寄来的信,信中说他的仲兄徐无知已经数日没有回家,希望徐庄能回去商议此事。 徐庄看完信后,立刻心忧如焚。 他那个仲兄虽然没什么本事,也没有让人钦佩的德行,但对徐庄却是十分的好。 在徐氏发家前,他们三兄弟生活困苦。 长兄徐山外走他乡讨生活,仲兄徐无知一边在本地文氏府中为仆,一边辛苦将徐庄抚养长大,那段时间里两人相依为命,相互间有着极深的感情。 所以一听说徐无知失踪,徐庄便急匆匆赶回家里。 而见幼弟一回来就大声质问,徐山忙开口解释。 “你得到县尉赏识,当上了夕阳亭长,是我徐氏的喜事。现在外面盗贼猖獗,我担忧你公务繁忙,怕这件事乱了你的心,万一做在任上做错什么事情,岂非得不偿失?所以就想着先自己去寻一寻,若能找到你仲兄,也不劳你分心。” 徐庄哼了一声:“此事关乎仲兄安危,哪能够耽搁。伯兄,伱信中说得简略,仲兄到底是怎么回事,好好一个人怎么会平白失踪?” 徐山苦笑道:“你仲兄之前不是向你讨教了一首给女人的诗吗?他前些日子又让我托里中的刘媪前往平安里给他说亲……” 徐山从请媒人上门说亲开始,一直讲到徐无知想出来的绝妙计划。 “你仲兄当晚没有回来,第二天乡里就传遍有贼人在平安里的墙垣挖洞,欲闯女子门户,结果被狗咬走的事情。我听说后心中又气又忧,想着等你仲兄回来,定要好好骂他一顿,哪知到了晚间,还是不见他的踪影,我感觉不妙,就悄悄去找寻,但直到现在也没发现他的踪迹。” “仲兄挖洞的事情,可有人知道?” 徐庄脸色铁青。 徐山忙道:“家中只有我和一個隶臣知晓。至于外面,听平安里的人说,那晚没人见过贼人的模样,在里典带人赶到前,他就已经跑掉了。” 徐庄眼中有寒芒闪过。 他年纪轻轻就得到县尉的赏识,又通过县中考试,成为一方亭长,可以称得上前程大好。只要他努力往上攀爬,日后说不得能在县里任一高职,实现整个徐氏家族的腾飞。 如果在这个时候,传出他徐庄的仲兄是一个在里墙上挖洞,夜闯寡妇门的贼人,县里的长吏会如何看他徐庄? 县尉,还会像以前一样赏识他吗? 日后徐庄如果有升职的机会,是否会有同僚借此攻讦于他? 想到这里,徐庄对仲兄的担忧,已经被自己的前程盖过。 此事绝不能泄露! 以常理来看,徐无知这么多天没有回家,虽然不知道是何原因,但多半是已经无了,这种情况下没有必要搭上自己的未来。 徐庄深吸一口气,阴声道:“伯兄,那个隶臣要想办法杀掉。你也不要去平安里查看了,勿要让人将那晚的事和仲兄联系在一起,否则会坏我徐氏名声,对我日后的前程有影响。” 徐山见幼弟神色,立刻明白过来:“你说的对,此事确是我欠考虑了。当时你仲兄跪在地上求我,我一时心软就答应下来,早知如此,我是绝不会应下的。只是你仲兄,唉,我猜他是不是在回来的路上遇上贼人,被他们杀了。” “贼人……” 徐庄眯起了眼睛,低声道:“最近是有一伙盗贼流窜过来,还在朝阳里犯下了大案。县中已下发了让各亭加强警备的命令。仲兄半道碰上,不是没有可能。” “但我总觉的此事可能性不大,那伙贼人多在白日出没,晚间很少作案。仲兄失踪的事咱们现在先不要声张,找个借口掩饰过去。等平安里那事的风头过了,再慢慢去查探当晚的情况。” “不管是何人害了仲兄,我徐庄若是知晓,必报此仇!” …… 徐氏兄弟因为怕徐无知挖洞做贼的事情泄露出去,影响到徐庄未来的前程,选择了沉默和掩饰。 位于平安里的吴广则在经历最开始的担忧后,逐渐放松下来。 “徐无知失踪这么久,徐氏老大也没有到平安里来查看,他们应该还没有怀疑到我身上,或许他们认为徐无知是在半道被贼人劫了?” 吴广心头有所思量,他不知道徐氏兄弟那边是个什么情况。 不过就算怀疑到他这里来也没什么,这古代没有监控、指纹鉴定等刑侦手段,只要他当时做的干净,就不容易暴露。 而且他估摸徐氏兄弟可能会顾忌到名声,不想让人将挖洞事件和自家联系起来。 那夜有贼人在文姬家墙上打洞,闯入宅中欲行不轨的事情在太康乡传得沸沸扬扬,乡里寡妇闻之色变,各处里吏还因此对各里的墙垣进行检查,防止类似的事情发生。 至于挖洞贼人的身份,更是众说纷纭。 有人将其与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盗贼团伙联系。 有人则说是附近乡里的好色男子,早就看上了文姬,想要来一出夜上寡妇床。 还有平安里的人怀疑是徐无知做的,他之前多次上门骚扰文姬,这事情一闹出来,正常人当然会第一个想到他。 特别是从那晚后,就没有人看到过徐无知的身影,让人不免想到“畏罪潜逃”四个字。 但怀疑归怀疑,因为徐无知有个“乡绅”长兄,弟弟又是一方亭长,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没人敢在外面胡乱说话。 到现在为止,挖洞事件依旧迷雾重重,成为乡里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作为漩涡中心的文姬,这段时间里同样饱受乡里人的各种议论,就算有吴广作为震慑,那些乡人不敢当着他们的面胡言,私下里各种调侃是少不了的。 不过这样的情况只持续到了八月下旬。 然后不管是乡人对挖洞贼人事件的猜测,还是私下里对文姬的各种调侃,全都在一日之间消失不见了。 因为整个平安里,太康乡,阳夏县,陈郡,甚至是整个天下。 全都被一个来自咸阳的消息所震惊。 天下黔首,世间万民。 不管是男是女,是何身份。 每一个听说消息的人,全都会愣在当场,久久难以平静。 因为他们的皇帝,大秦帝国的统治者,号称功盖三皇德过五帝的天下至尊。 那个统治了全天下十一年的男人,崩殂于东巡的路上。 第11章:皇帝崩殂 “秦始皇,死了……” 听闻这个消息的瞬间,吴广先是一阵错愕。 紧接着,无数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将他吞没。 秦始皇帝。 他奋六世之余烈,并吞天下诸侯,结束五百年之乱世。 他开创皇帝制度,统一文字、货币、度量衡,北击匈奴修长城,南征百越建灵渠,有秦一代,声威煊赫于四方。 后人谓之振长策而御宇内,吞二周而亡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执敲扑而鞭笞天下,威振四海。 这般丰功伟绩,让无数后人为之心神震荡,将其奉若神明。 吴广作为热血男儿,对这样开疆拓土的伟业同样崇拜不已。 只是当他真的来到这个世界,成为秦始皇统治下的一个普通黔首时,又有了一些新的看法。 长城之下,尸骸连绵。 他伯兄的长子就死在北方。 南方百越,白骨盈野。 他的兄长吴仲,跟着秦将屠睢南下,一去不复返。 像吴氏家族这样的情况,整個天下不知有多少。 建宫殿皇陵,连万里长城,修驰道灵渠…… 接连不止的战争,繁重无休的徭役,在那无数宏伟奇观下,是累累白骨,是成百上千万黔首的牺牲。 “事有两面性,帝王功业也该分开看待。” 吴广崇拜秦始皇的丰功伟业,他也认可始皇帝对整个国家和民族所做出的贡献。 但是,他绝不想做其治下的庶民百姓。 这样的想法并不是他这个后世灵魂才有,只需看看周围黔首在震惊后的反应就能知道一二。 “皇帝这一死,咱们今年的租赋还交不交?” “我儿前几年跟从姓任的将军去了南边,皇帝死了,他还能不能回来啊?我想我的儿呀。” “我听老人说,以前还是楚国的时候,楚王一死,国家就容易出现大乱。如今秦的皇帝死了,这天下该不会又要出乱子了吧。” “好好好,暴君终于死了!唉,你们干什么,不要抓……” 有人麻木,有人彷徨,有人担忧,还有人大笑。 唯独没有人为皇帝的死感到悲伤。 或许关中有,老秦人中有。 但在这原本是楚国故地的陈郡阳夏县,这个只被秦国统治了十多年的地方,没有一个“新秦人”为始皇帝之死落下眼泪。 秦始皇帝崩殂的消息是从县中传下来的,各乡的乡啬夫满脸严肃,带着乡中吏员一个里一个里的通知。 “皇帝崩殂,此乃国丧!” 乡吏让黔首们准备孝服,为始皇帝服丧,这就是所谓的天下缟素。 同时还下了严令,让黔首们在这段时间里禁止嫁娶、办宴等一系列的欢庆事项,所有一切都要以国丧为重。 消息传下来的第三天,吴广走在路上,就看到人人披麻戴孝,满目缟素之景。 他心中暗叹的时候,又见到吴伯从外面走回来,忙上前叫了一声伯兄。 换做平时,吴伯见到他这个弟弟,多会笑着应上一声。 可在今天听到吴广这一声喊,吴伯却脸色麻木,敷衍的点了点头,就低着脑袋快步从吴广身边走过,平日里因伤腿而显得蹒跚的步伐,在此时竟流利了许多。 吴广愕然。 吴伯这模样看上去像是一点都不想和他说话,难道自己不小心得罪了这个大哥? 很快,吴广就发现不只吴伯是这样,整个平安里中几乎人人如此。 乡里乡亲的,大家平日见面,大多会笑着打招呼,站一起聊上一些家长里短的事情。可在今天没有人敢多说话,路上见了面,最多聊上几句就匆匆分开。 负责风俗教化的章伯,更睁大着眼睛在里中四处巡视,见到有三五个聚在一起的人,就立刻上前呵斥,让他们速速分开。 吴广心中疑惑,上前向章伯讨教。 见到是自己平日欣赏的年轻人,章伯很有耐心。 “吴叔,这几日你要慎言,切记勿要胡乱说话,更不要和人相聚谈论,县中已经下了命令,重申禁民聚语的法令。” “禁民聚语。” 吴广脸色微变。 他曾向法吏请教过,知道秦法中有一条称作禁民聚语。 就是不准人相聚在一起聊天,一旦人数多了就要遭受惩罚,若是聊得东西有问题,甚至会株连全族,判以酷刑。 这条法令是前几年秦始皇焚书时颁下来的,目的是防止那些文化人谈论《诗》《书》之类的经典,以古非今,影响秦国的统治。 不过因为是一刀切政策,顺带连普通的庶民黔首相聚谈论的权利都给禁止了。 当时查的很严,可实际上这法令有违人性,再加上天高皇帝远,在关东六国故地执行的并不好。 这几年下来,除非有人专门向官府告发某人聚集谈论反动话语,否则上面一般是不会管的。 平日里乡民聚在一起聊天都没人管,怎么突然来了这一出? 见吴广疑惑,章伯又低声道:“昨日县中有人说什么时日曷丧之类的话,被以妄言罪族刑。还有人在食肆里抱怨这几年徭役重,也被抓了,估摸着会沦为刑徒。” 吴广立刻明白过来。 秦始皇统治天下这些年来,徭役和赋税繁重,普通黔首积累了不少怨气,如今趁着皇帝一死,就有人忍耐不住在言语上表达出来。 官府对此自然不会熟视无睹,肯定要抓起来严惩。 为了防止有人再乱说话,上面干脆重申禁民聚语令,以严法禁言黔首,这样就解决了乱说话的问题。 吴广对此不置可否,因为这做法在后面的封建王朝并不少见。 比如那什么“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就让他记忆犹新。 秦作为第一个君主专制的大一统王朝,在皇帝的统治下是没有言论自由的。 光是思想言论上的罪名就有一大堆,什么以古非今罪、妄言罪、诽谤罪、妖言罪、非所宜言罪、投书罪等等。 其中秦法至重者,不可以妄言,妄言者无类。 妄言,就是乱说话,说不利朝廷和皇帝的话。 无类,就是不分类别,无幸存者,全族男女老少一起抓的族刑。 在这种酷刑威慑下,当然没人敢再聚在一起说话了,万一不小心说错了什么,那代价可不是一般人能够承受的。 吴广明白了今日乡里中格外压抑的原因,暗叹之余,向章伯拱手道:“多谢章伯告诫,我一定谨言慎行,不敢妄言。” “嗯,多小心吧。” 章伯点了点头,又转身往另一边走去。 隐约间,有苍老的叹息传入吴广耳中。 吴广看着老者的背影,心头猛的一动。 对后面朝代的平民来说,君主专制,统治者禁止百姓庶民胡乱说话,违者严惩,似乎是自古以来的事情,纵使反感,也相对有限。 但现在他吴广所处的时代却不一样。 在秦之前,很少会有君王去管控万民之口。 周厉王干过这事,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然后就被国人暴动推翻,赶出了宗周。 之后的春秋时代,诸侯乱战,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 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胜数,君王权威不算高,各国大夫、士,甚至普通国人都常常议政君王。对于君主德行更是多有调侃,《诗》中就有不少讥讽各国君主的诗。 到了战国时代,君主集权有所加强,但思想依旧保持开放,特别是齐鲁之地,稷下学宫中百家门徒聚集,争论雄辩,议论和抨击国政更是家常便饭。 就是这楚国,受儒学影响和封君盛行的缘故,普通庶民对于楚王的敬畏并不深,议论楚国王室的趣闻常是庶民茶余饭后的谈资。 在黔首看来,六国在的时候我们可以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为何你秦人来了,却要连我们怎么说话都要管了? 或许秦国旧地因为商鞅的关系,秦人在百余年间逐渐适应了思想言论被管制的社会环境。 但在楚国故地,甚至是除去秦国本土外的天下疆域,生活在上面的六国遗民过惯了思想言论自由的日子,又怎么能在短短十多年的时间里,适应和接受这个极度压抑的社会? 官府不准黔首说出心中的怨,那黔首的怨就会在心头压着。 越压越深,越压越深,直到再也压制不住…… 吴广脑海中还回荡着章伯的一声叹息。 他转头,打量着周围乡人脸上或是压抑,或是不忿的神情。 心头有了些许明悟。 第12章:管控解除 今年阳夏县没遇到什么水旱,田里的收成还不错,乡民脸上多有丰收后的喜悦笑容。 可没想遇到始皇帝崩殂,官府重申禁民聚语令,在乡里间形成一片恐慌。 吴广在收到章伯告诫后,谨记在心,接下来两日他在路上见到乡人就点点头,问候一两声后便快步离去。 在平安里,吴广和阿牛的关系不错,在路上相逢时,阿牛悄声告诉了他一个消息。 “叔,我听说朝阳里有人在家中妄言,被自家兄长告到官府去了。这真吓人啊,现在咱们连家人都要防着。” 吴广悚然一惊,立刻联想到吴伯之前对他表现冷淡的事情。 “我这个伯兄,还真是机警的很。” 吴广暗自苦笑,怪不得后世有言姜还是老的辣,他那位伯兄果然是经历过阵仗的,感觉风向不对的第一时间就想到防着他这个弟弟。 朝阳里的事情,似乎被树立成了太康乡的典型。 到了下午,里典、章伯等人便召集里人聚在一起,宣讲了这件事情。 说是朝阳里那年轻人在家中说了始皇帝的坏话,其兄长听见后义愤填膺,立刻跑到官府去告发。 当天就有县中兵卒来朝阳里将妄言者全家收监,只有主动告发的兄长免除了刑责,还继承了家中财产。 “各里皆行什伍连坐法,二三子当谨言慎行,如果听到有人妄言,必须上告,勿要祸连己身!” 里典绷着脸先说了些公式化的言语,然后瞪着众里人道:“二三子,老夫告诉你们,如今在这关键时候,要管好你们自己的嘴。勿言!勿听!勿要相聚!这平安里谁要是犯了禁,不仅是官府要严惩,老夫和众乡亲也绝不会放过他!勿要害人害己!” “唯。” “诺。” “里典放心,吾等知晓,绝不乱言。” 平安里众人皆唯唯诺诺,应声低头。 吴广站在人群中,感受着这极度压抑的氛围,也跟着低头应诺,不敢露出任何不满的神色。 接下来的几天,平安里迅速形成了一個人人相防的社会环境。 不仅是对外人,就连父子兄弟之间说话都是小心翼翼,谁也不知道自己不小心说错了话,会不会被对方告发。 六国故地的黔首对始皇帝和秦朝廷多多少少都有怨恨在心,谁都不能保证自己和人聊天的时候,会不会一激动,在话头上收不住,说一些招祸的话出来。 “乡里如今情况,叔当小心,勿要与人多言。前几年官府初下此命令时,曾有人故意引诱他人说些违禁的话语,以此告奸得利。” 就连文姬也被这氛围影响,她想到以往出现过的情况,忧虑的告诫吴广。 “广知道了,嫂嫂和萱儿也要小心才是。” “叔父,母亲已经告诉过我,说让我以后不要再出门玩了,你也要当心别人哦。” 看着本该是天真烂漫的小萱儿,此刻一脸郑重的嘱咐自己要防备他人,吴广心头不知怎的有些难受。 他点头应下。 接下来的日子里,吴广除了送柴火之类的生活物资外,不再去文姬家中,每一次去也减少停留的时间,平日吃饭都在家里自己做。 之所以这样是为了保护自己,也是为了保护文姬母女,万一被有心人盯上,故意说些不利的话,难免会带来麻烦。 人心难测,不得不防。 吴广白天在田中忙农活,空闲时间则紧闭大门,一个人在院中或是舞叉,或是投壶,或是以棍为剑,练习武艺手段。 对于外界越来越压抑恐怖的环境,他尽量避开,但并未绝望。 因为他觉得官府这样的管控状态是维持不了多久的。 “我之前听就章伯说过,这县乡里的秦吏有差不多四分之一在外面服徭役,官府可用的人手本来就不够。” “现在皇帝刚死,敏感时期他们还可以集中人手力量来管控舆论,但马上要九月了,到时候各地开始收缴租赋,官府在年底还得整理各乡里籍贯,考核评比之类。这么多事情,他们怎么可能还有力量继续维持高强度的管控?” “更别说官府中的吏员多是楚人,他们前半辈子过惯了楚国的自由社会,自己也绝忍受不住长时间的压抑环境。” 吴广来到这个时代后,可没有天天只管吃饭睡觉。 作为一个有大志的穿越者,他在借着向法吏请教秦法、或与章伯等父老聊天的时候,经常旁敲侧击,悄悄打探整个秦代社会情况,得到不少有用的消息。 比如官府的中下层秦吏,也是要去服役的,导致各官署的人手不足,多有缺员的情况出现。 又如秦并天下,乃是以鲸吞之势,以一国而吞六国。这以小吞大,短时间内自然有些消化不良。故而秦统治六国故地,多依靠当地的大族来辅助。 阳夏县中除了御史、县令、县右尉是从关中派来的老秦人,剩下的县左尉、县丞、以及各官署的大部分吏员都是本地出身,都是曾经的楚国人。 有了这些消息,吴广就能简单推测出一些未来走向。 事情的发展,也正如吴广的猜测。 在时间进入九月份后,当始皇帝崩殂的影响逐渐减弱,缴纳租税的大事提上日程,官府忙于种种行政事项,言论管制的力度逐渐放松。 里典原本每天紧绷的脸放松了许多,里监门不再每时每刻都守着他的闾门岗位,章伯见到有人聚集,最多上前询问两句,不会再像之前那样呵斥驱赶。 这些里吏也是曾经的楚人,和普通黔首一样难以忍受长时间的压抑环境。 现在上面放松管制,他们自然不想为难乡亲,更别说九月是最忙的一个月,他们还有其他任务,事情非常的多。 吴广感觉到气氛的变化,长吁了一口气。 “终于解除了,外面说句话都要不停斟酌,见到人都要防着,这日子真不是人过得。” 数日之间,道路上便能看到一些乡人聚集聊天。 吴广再次遇到阿牛时,对方还驻足停下,问之前那条黑狗怎么样了。 管控放松,恐怖解除,乡人的脸上多了笑容。 可是高强度的言论管控虽然只存续了短短的一段时间,但对吴广以及六国故地的黔首来说,那样的日子让他们记忆深刻,难以忘记。 怨气,只是暂时被压在了心头。 与此同时,在管控放松后,整个社会的注意力转移到了秋收和即将缴纳的租赋上。 第13章:扶苏公子 秋收一般是八月份开始,九月份结束。 吴广种的地不多,在八月底的时候就差不多收获完了。 前段时间各乡里严格执行禁民聚语法令,使得他每日在田中忙活完就只能回家休息。 现在时间进入九月,管控放松,吴广便放下顾虑,前去吴伯家的农田帮忙收割稻谷。 官府管控刚开始的时候,吴伯这个大哥对自己起了提防之心,让吴广心里不舒服。 可在这古代社会,宗族兄弟是非常重要的一层关系。 吴伯年纪大了,之前服徭役的时候还受过伤,腿脚不灵便,家里的许多事务都要靠吴冲母子去做,自己帮不上什么忙。 如今正值农忙时节,吴伯家主要靠年老的丘嫂和未成年的吴冲在干活,吴广这个弟弟若是不主动去帮忙,很容易招来别人说闲话。 在古人看来,一家人打断骨头连着筋,血脉亲情非常重要。 如果吴广这个年轻力壮的兄弟不去帮他的残疾大哥干活,名声很容易坏掉。 在古代,名声一坏,那损失可就大了。 权衡利弊后,吴广就主动上门。 “好好好,吾弟如此热心来帮我,若父母在,定然高兴。” “吾弟今晚一定要在我家吃饭。” 见到吴广来帮忙,吴伯非常高兴,一改前段时间的冷漠,热情邀请吴广来吃晚饭。 吴广笑着应下来,并说丘嫂年岁也大了,让她和吴伯先回家休息做饭,他和吴冲在地里收割就是。 待吴伯夫妻高高兴兴回了家,满是稻香的开阔农田中就剩下吴广和吴冲叔侄两人。 秋风吹过田野,金黄色的穗子摇摇舞动,别有一番风景。 叔侄二人一边弯腰用镰刀割着稻茬,一边聊着闲话。 “叔父,你说到了明年,咱们的日子会不会过得好一些呀?” 吴广疑惑的望向侄儿。 明年,那不就是秦二世元年吗? 他不由问道:“冲儿,何出此言?” “叔父,我听人说长公子为人宽仁,素有贤名,常为我们这些庶民黔首说话。如今始皇帝崩殂,长公子将成为二世皇帝,这岂不是我们这些庶民的福气?” 吴冲一边麻利的割着稻谷,一边笑道:“以长公子的贤明,他当上了皇帝,说不定会减少徭役、租赋,让咱们过上好日子咧。” 吴冲说着,声音里带着憧憬,眼中则有希望的光芒在闪烁。 吴广却是愣在了原地。 长公子? 那不就是公子扶苏吗? 吴冲怎么会认为二世皇帝是扶苏? 惊讶之后,吴广很快想通了其中关节。 他是后世来者,当然听说过大名鼎鼎的沙丘之变,知道秦二世皇帝到底是谁。 可吴冲不知道啊。 始皇帝虽然崩殂,现在的纪年依旧是秦始皇三十七年的九月。 要等到下個月,也就是秦历新年开始,二世皇帝才会在咸阳正式登基,并更改纪年,向天下颁布即位诏书。 诏书颁布前,吴冲这样的乡里人并不知道登基为帝的公子是哪一位。 或许县中的官吏知道些消息,但这种事情肯定要朝廷来公布,没人敢向底层的黔首乱说。 前段时间又是官府言论管控的关键期,谁也不敢在这个时期打听二世皇帝的消息,只能靠着自己猜测。 吴广直起身子,望向远方的夕阳,轻声道:“冲儿,你怎知成为二世皇帝的不是其他公子?始皇帝可没有立太子啊。” “长公子不做皇帝,谁来做?” 吴冲惊讶的望着吴广,嘴里说道:“始皇帝虽然没立太子,但大家都是有嫡立嫡,无嫡立长。长公子既是长子,又素有贤名,始皇帝肯定会传位给他,这不是理所应当的吗?而且我也没听说过其他公子的名声。” 见侄儿这般模样,吴广只能暗自摇头。 在始皇帝统治下,天下疲敝,万民怀怨,这时候长公子扶苏有贤能宽仁的名声传播,黔首们自然会对其带有一层特殊滤镜,怀有某种希望。 大家都期待着扶苏能在登基后,一改始皇帝时期的政策,与民休息,为万民带来一个真正的太平盛世。 只可惜。 天下万民所期待的那个人,怕是已经无了。 吴广轻叹了一声。 黔首期待长公子扶苏登基是正常的思维,但他想到历史上秦二世的德行,又联想到前段时间的言论管控,吴冲在这种时候说这种话其实是有一点危险性的。 万一吴冲在外面大讲扶苏的贤德,等到以后秦二世登基,有人借此告发吴冲,那可就危险了。 这个侄儿对自己多有尊敬,又孝敬母亲,是个不错的苗子,吴广略一思索,决定提点一下。 “冲儿,皇帝之事非吾等小民能够议论,若是胡乱猜测,留下了把柄,日后被人检举告官,怕是要遭受祸患。这事情还是等待官府公告吧,你切勿要在外谈论。” 吴冲心思机灵,听出吴广话中另有含义,皱眉道:“叔父,你认为继位者不是长公子?” 吴广笑了笑,摇头不语。 与吴冲的这番谈话,让吴广这一整夜都在想着长公子扶苏的问题。 到了夜间,他卧于榻上时,闭着眼默默背诵前世所记的课文。 “陈胜者,阳城人也,字涉……吾闻二世少子也,不当立,当立者乃公子扶苏。扶苏以数谏故,上使外将兵。今或闻无罪,二世杀之。百姓多闻其贤,未知其死也。” 吴广猛然睁开双目。 他想起来了,历史上大泽乡起义,陈胜打得旗号就是扶苏,还说百姓大多不知道扶苏已经死掉了。 看来扶苏之死只有小道消息流传,官府从来没有公布过这件事情。 不过课文的下一句又让吴广皱起了眉头。 “项燕为楚将,数有功,爱士卒,楚人怜之。或以为死,或以为亡。今诚以吾众诈自称公子扶苏、项燕,为天下唱,宜多应者。” 扶苏是秦国的长公子,素有贤名,造秦二世的反,打他的旗号很正常。 但项燕是楚国将军,和扶苏完全是对立面,怎么会在打扶苏旗号的同时,又打项燕的旗号。 这不是自相矛盾的吗? 吴广心生疑惑,前世学课文的时候他还没多想,如今身在这个时代,一思考这个问题,就发现了其中的矛盾点。 不过历史上这话是陈胜说得,是他的主意,吴广现在并不清楚其中缘由。 因为关系到未来大事,这个问题卡在吴广心头,让他一夜难以入眠。 到了第二天,他从林中砍了木柴,送到文姬家时,见到文姬正教萱儿识字。 吴广突然想到自己这个嫂嫂可是来自文氏宗族,自小学过诗文,有一定见识,再加上比自己年长,或许知道一些东西。 吴广小心关上院门,向文姬请教道:“嫂嫂,你可知道长公子扶苏与我等楚人之间有什么联系吗?” 文姬惊讶的望着吴广。 她不明白吴广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不过略一思索,回道:“我少时曾听父亲和伯兄聊到过,长公子之母似乎来自楚国,应是王族之女。” 听闻此言,吴广双眼大睁。 原来如此。 一切都联系上了,怪不得大泽乡起义要同时打扶苏和项燕的名号。 吴广在心中喃喃。 “这造反的旗号,果真是有讲究的。” 第14章:闭门造车 见吴广愣在原地,像是被自己这句话惊讶。 文姬没有出声打扰,反而拍了拍女儿的手,示意小萱儿去和黑狗玩耍。 一直等到吴广双眼重现清明,文姬才轻声道:“叔问此事,是忧心未来吗?” 吴广不想文姬担忧,干脆将吴冲的话搬出来:“长公子素有贤名,世人多说他宽仁有德,如果长公子登上帝位,想来咱们以后的日子能过得更好一些,没有什么好担忧的,我刚才只是随意问问。” 文姬静静的看着他,那双漂亮的眼眸像是能看穿吴广的心思。 吴广心头一跳。 他这个嫂嫂,是真的聪明。 见吴广神色紧张,文姬若有所思。 她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继续说下去,笑着提起了另一件事。 “昨日我去浣衣,听王媪说她那个被征召去关中的儿子快要回来了,还说她儿子有出息,一定能带回许多钱财。请我们帮忙看看附近有没有好女子,可以许给她家。” “王媪?” 吴广脑海中浮现出一個老漂母的形象。 这王媪他见过,不过她的儿子吴广就没什么印象了,便随口问道:“她的儿子为官府做什么事呀?我怎么不记得这人。” 文姬笑道:“他六七年前是乡中有名的匠人,后来官府看上了他的手艺,县里将他征召,说是去关中给皇帝修帝陵呢,这一去就好多年没回来,你不记得此人也正常。” “如今始皇帝驾崩,等下葬之后,他应该就会回来了,所以王媪这几日很是高兴,浣衣的时候常常提到,说等她儿子娶了新妇,定要请我们吃席。” 吴广听的眼皮直跳。 去给秦始皇修陵墓? 这可是本时代的高危职业啊,那位老兄真能回来吗? 吴广心头为其默哀。 一心等着儿子回来娶媳妇儿的王媪,怕是要失望了。 两人又闲聊了一阵,话题便转到九月份的大事上来。 缴纳田租。 “今岁缴租还是我和叔一起去乡邑吧,两人一起也好分担些,勿要再伤了腰。” 听到这话,吴广瞬间脸色涨红。 这事说起来真羞耻。 秦人收租,是由各乡邑进行验收、登记。 一个乡管辖着许多个里,范围很大,负责收租的乡吏只有十余人,自然不可能亲自去各里征收,所以田租都是由各里的农户自己带去乡邑缴纳的。 吴广所在的平安里离乡邑有接近二十里,路不算崎岖,若是乡中大户,家里有牛车的,很轻松就能搞定。 吴广家不算最穷,但也没多少余钱,自是买不起牛车。 这些年缴租,他都是用扁担挑着竹筐前往乡邑,因为扁担运量不大,往往要运两三次。 去年不知是怎么回事,在缴租的路上居然把腰给扭了。 他当时忍着痛缴纳完租税,回来后就起不了身,在榻上躺了好多天才恢复过来,那滋味如今回想起来都感觉难受。 文姬现在旧事重提,吴广知道嫂嫂这是好意,是在关心自己。 但他堂堂八尺男儿,自有尊严在。 “嫂嫂放心,去年出事那是意外,今年我自有办法!” 文姬疑惑的望着他:“办法?” 吴广拍了拍胸膛,朗声开口。 “我吴广,要造车!” …… “吴叔,你这也能叫车?” 吴广家的宅院中,阿牛帮着吴广将木头一件件摆放在地上,同时目光打量着靠在院墙上的一个圆木轮,满脸怀疑。 “我家中虽然没车,但这么多年来我也看过不少别人家的牛车马车,人家那些车都是两个轮或者四个轮,你这只有一个轮,能上路吗?” “谁规定车就得要两个轮子?我这一个轮子的车,那也是车呀。” 吴广嘿嘿一笑,走过去将木轮滚了过来。 “哟,还挺沉的。” 阿牛伸手帮吴广接了一下,放到地上。 不一会儿,配件码齐了。 摆放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些长长短短,或横或弯的木方子,再加上一个结实的圆木轮子,以及一些用来固定的小件。 这些就是吴广用来造车的配件了。 普通的木件是吴广自己动手弄出来,圆木轮没办法,他只能去乡中找木匠订做,顺带花钱借来了木匠的一些工具。 配件和工具齐了,但吴广一个人组装感觉比较麻烦,干脆将关系好的阿牛叫来帮他的忙。 车子做好,是要上路的,不可能瞒着其他人。 阿牛一听说吴广要造车,在惊讶之余兴冲冲的赶了过来。 可一见吴广家里的这些木头,他一腔热血已是冷了大半,心头只剩下怀疑。 谁家的车只有一个轮子啊? 就是那种人拉的辇车,也是两个轮子的好吧。 “行不行,试试就知道了。” 吴广也不理他,蹲下来开始组装。 阿牛虽疑惑,但也没闲着,跟着蹲下帮忙。 吴广要造的车结构并不复杂,如今木件齐全,再加上有阿牛帮忙,忙活了半天后,他们的面前就出现了一个奇怪的木制器具。 可握持的双柄,横铺木条的车身,以及显眼的独轮。 “好了,我的车造好了,你看如何?” 吴广笑眯眯的打量着眼前的器具,这正是他准备用来运粮的神器。 独轮车。 此物又被称作手推车、鸡公车,用途非常的广泛。 吴广前世的童年是在农村过的,他爷爷家就有一辆这样的独轮车,用来载人载物非常方便,他小时候还常坐在上面被爷爷推着走呢,对这车的构造自是很熟悉。 再加上此物制造很简单,没什么高深的技术含量,只要有这个思路,再加上木匠帮助,就能轻易弄出来。 吴广不知道独轮车是什么时候发明的,但据他观察,现在的阳夏县太康乡还没有这东西,要是有,他也不至于去年伤了腰了。 阿牛站在一旁,上下打量着独轮车,脸上怀疑的表情逐渐被新奇替代。 毕竟是年轻人,脑子活泛,接受能力强,他只需多看几眼就明白了此物用途。 这一个轮子的车,好像还真能上路? 第15章:吴叔推车 九月初六的早晨。 太康乡的各条道路上,到处都有挑着竹筐,担着稻谷欲要前往乡邑缴纳田租的农夫。 许多人挑着沉甸甸的粮食走了七八里路,身疲人乏,便立在路边休息。 在一处岔路口,便有许多人停下歇息,说些闲话。 “刘家的女子,你一个妇人挑这么多东西,累着了吧。” 一个中年农夫打量着旁边的瘦小妇人,不住的摇头。 妇人身高约六尺,脸色蜡黄,肩上挑着的粮食虽然比他人要少,但和她瘦弱的身体相比,又显得实在太多,像是要将她的身体压垮。 听到旁人这话,那妇人苦笑道:“这有什么办法,男人被官府征到北边做戍卒,家里只剩老的老小的小,可地还是要种,田租还是要交。不瞒你说,今年收割的时候我这腰就伤了,现在能将粮食挑到这里,已经是用了半条命。” 妇人羡慕的望着十余米外,正有人牵着一辆牛车在大道上缓缓前行。 相比周围肩挑手扛,满头大汗的农夫,牵牛的隶臣走的气定神闲。 在牛车的前方,还有一匹褐马迈步,马上坐了个锦衣青年,只见他昂着脑袋吹着风,自在的享受着他人的艳羡目光。 “那是大龟里徐氏的牛车。这徐氏家有良田上千亩,资财无数,还有族人在官府做了秦吏,十分的威风。骑马的是徐翁长子徐升,牵牛的是他家隶臣。啧啧,你看那大户人家的奴隶都比咱们过得好咧。” 中年农夫摇头感叹。 瘦小妇人跟着叹息:“唉,我家中要是也能有辆车就好了……” 或是听到周围人的羡慕声,褐马上的徐升嘴角微微上翘。 一群下等黔首,运粮只能肩挑手扛受尽苦累,而他却可以悠闲的骑马迈步,粮食自有隶臣牵牛运载。 这就是差距。 这些贱民,能买的起车吗? 就在徐升享受着被人瞩目的优越感时,有喊声自一条岔路传来,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请让一让,让一让,车来了!” 徐升寻声回头,就见那条道路上,一個身材高大的男子正推着奇怪的器具快步走来。 车轮滚滚。 他的行进速度称不上迅疾,但要比挑着粮食缓慢前行的农夫们快一些,故而需要叫喊着,让前面的人为他让路。 “这是什么东西?” “下面有轮子,这是一种车吗?可是哪有一个轮子的车呀。” “咦,他这个奇怪的木车怎么载了这么多粮食,比我挑的都多了!” 众农夫瞠目结舌。 这奇怪的木车只有一个轮子,后面是供人握持的柄,前面木制的车身上则装着一个个鼓鼓囊囊的麻袋。 袋子里应是男子要送到乡邑去缴纳的田租。 众人都是有经验的农夫,只看上几眼,就估摸出这些麻袋装的粮食并不少,比任何一个强壮农夫挑着的都要多。 而看这男子的模样,谈不上云淡风轻,但也可称作神色自若,看上去没有吃力的模样,不像他们这些人早已汗流浃背,肩膀和腰都在隐隐作痛。 我若有这东西,是不是运粮会轻松许多? 这样的念头在无数人心中浮现。 瘦小的刘氏妇人最先忍耐不住,见到男子推着粮食接近,她扯着嗓子叫道:“壮士请留步!” “壮士,不知你手中所推者为何物?” 这一声呐喊,近乎将整段路上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 马上的徐升同样满心疑惑。 这玩意儿,他也没见过。 吴广见喊话的人是一个瘦弱妇人,便停下脚步,将手中的木柄往下一压。 两根横着的车柄下方各接着一条竖直的“柱子”,随着吴广往下压,这两根柱子便立在地上。 车身一停,上面装满粮食的麻袋依旧稳稳当当,没有掉落的迹象。 这一幕看得人眼中冒光。 收停自如! “此物乃一轮之车,故名独轮。” 吴广笑了笑,说出了一个简单的名字。 “独轮车?果真是一辆车,这名字好呀,形象的很!” “壮士,不知此物能载多少斤?” 众农夫争相问话,目光紧紧盯着吴广身前的独轮车。 “四五百斤(秦斤)是没什么问题的,若是用料结实一些,五六百斤应该也能行。” 吴广略一估算,给出了一个数字。 嘶!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只觉这闷热的秋日都清爽了不少。 普通人一根扁担也就挑一百多斤,力气大的男子或许能上两百斤,但挑着走十多里路,绝对会气喘吁吁,汗流浃背,绝不可能像吴广这样轻松。 更别说这小小一个独轮车,居然能载四五百斤,这数字足以让他们震撼。 惊叹之后,便是一道道炙热的目光落到吴广身前的木车上。 那瘦弱妇人更是不停的舔着嘴唇,早已动了心。 好东西啊! 而且这车看上去结构并不复杂,只有一个轮子,用料也不多,如果造一辆应该花不了多少钱吧? 感觉到众人目光变化,吴广神色淡然。 他在来的路上,被同里或者是其他里的乡人问过许多次,已经习惯了。 “诸位,我先走一步了,尔等慢来。” 吴广伸手握住双柄,抬高,用力,发车,加速…… 小小独轮,健步如飞。 周围农夫看得是目眩神迷。 “壮士,还请留下姓名!” 刘氏妇人头脑最敏捷,立刻叫了出来。 独轮车和牛马大车相比自然是没什么档次,但贵在它用料简单便宜。 粗略看去,只需一些木方木条加一个大木轮,人推就成,无需牛马。 这是普通人家能够承受的,许多人心中生出自己造一个的想法。 不过这东西虽然看上去简单,但实际结构、木件的尺寸,需要多少配件,如何组装搭配等等,并不是看一眼就能学会的,所以他们都存了日后向吴广请教的心思。 整条路上,数十个农夫一起叫喊,声音如雷。 “壮士,请告知乡里名号!” “平安里,吴广。” 声音传荡,更显清朗洪亮。 褐马背上,徐升看着男子推着独轮车从自家牛车旁插肩而过。 所有人的目光全都落在那一人一车的背影上,再无人关注他徐氏的骏马与牛车。 巨大的落差自心头升起。 然后便是徐升深深的自我怀疑。 “我家的牛马,还不如此人的独轮车?” 第16章:秦之田租 《管子》言:租税九月而具。 进入九月后,太康乡邑一片热闹场景。 太康乡下辖的各里里人,都要在这一个月带着田租前来乡中缴纳。 官府在法律上允许黔首拖欠田租三十天,可一般进九月后,各地秦吏就要开始不停的催促。 因为秦法动辄株连,如果黔首拖欠田租超过了三十天,不仅自己要赀罚一甲,就连负责收租的乡啬夫、相关吏员也要跟着赀一甲,再往上负连带责任的丞、令、令史还得各罚一盾。 如果拖欠国家田租的人死亡或者逃跑,找不到责任人,那么乡啬夫和手下吏员,就必须要自己掏腰包将这个窟窿给补上去。 “吾等资财亦是辛苦所得,岂能因黔首逾期而遭受罚没。各吏员速速催缴田租,敢有拖延者,重惩之!” 这种情况下,每年一进入九月,乡啬夫和乡中吏员全都像打了鸡血似的,扯着嗓子催促各里速速缴租。 如果里人稍微慢上几天,就会有当地里典和田典上门,威胁恐吓,绝不准你拖延,家中刚收获的粮食更是被盯得紧紧的,不给你匿租的机会。 这般紧急催逼,大多数人自然不敢拖延。 所以这一日放眼望去,每条乡道上都是人来人往,空气中尽是扑鼻稻香。 在那无数缴租的乡人中,吴广的身影又格外显眼。 独轮滚滚,在乡道上辗转腾挪,快速前行,超过一个又一個的负粮农夫。 吴广从平安里出发到太康乡邑近二十里的路途上,不知吸引了多少人的目光。 一声接一声的询问,让吴广讶然。 “这下要出名了。” 吴广硬着头皮,将车推进乡邑,来到缴租的地方。 这一路不仅邑中的乡人农夫感到惊奇,就连乡吏都不免多看吴广几眼。 “此物是车?有些意思。” 负责统筹收租的田部佐刚清点完一人的田租,抬头时见到吴广推着独轮车到队列后方,好奇的打量了一眼。 不过因为今天缴纳田租的人太多了,乡吏事务繁忙,他们十多个人就要管全乡上千户人的缴租事项,虽有注意但没时间去多想,更别说是上前询问了。 其他乡人好奇吴广的独轮车,可在这邑中不好询问,且缴租在前,农夫的心思都放在今年的租额上面,相互议论着收成和要缴的数额。 “今年的租额是每亩8斗呢。” “这么多?” “没闹灾,自然收得多,若是灾年才会降一些。” “今日缴了田租,下个月还得纳户赋啊,唉。” 吴广听着里人的谈论,脑海中盘算着他这一年要缴纳的租赋。 秦代除去一些特殊税种,黔首向官府缴纳的租赋主要分成两类,分别是田租和户赋。 其中户赋要缴纳两次,分别在十月和五月,现在还不用管。 吴广这一次来缴纳的主要是九月份的田租。 田租包括禾稼与刍稿两部分。 禾稼是缴纳收获的粮食,其计算方式是先确定田亩的实际面积,然后根据“什一”之率确定税田的面积,再由税田产量去征收田租,这叫做“取禾程”。 秦的禾稼税率是什一,要比汉代的十五稅一、三十稅一重得多。 相比前面的春秋战国,这税率又只属于常态,称不上太过剥削。 值得注意的是秦的田租并非是按照黔首的实际收获量来征收,而是按农户所拥有总田亩面积的十分之一去计算,用亩数乘以官府给出的“税田产量”,这就是一年要缴纳的量。 你有多少田就要缴多少租,不管你耕不耕种,收获的粮食是多还是少,都得缴纳相应的数字。 在同样的租额下,根据田地的土壤好坏、肥力、劳作程度等因素的不同,有些人家缴纳的可能不足收获的十分之一,有些人家缴纳的则超过了十分之一。 特别是一些人的家中有青壮男子被征发徭戍,在家里缺乏劳动力的情况下,土地耕种肯定好不起来,耕种出了问题,那粮食产量如何能高? “吾儿去辽东当了戍卒,久久未归。我与幼孙虽然努力耕种,但一年下来也收不了多少粮食,如今田租要交这么多。唉,看来只能靠借贷才能活下去了。” 吴广周围就有不少人愁眉苦脸,不住叹息。 这让他脑海里冒出一句话来。 二世元年七月,发闾左適戍渔阳。 如果不出意外,他也快了。 田租称不上特别重,但如果加上繁复的徭戍之役,对一个家庭的影响可就大了。 且除去禾稼外,还另有刍稿税需要缴纳,官府规定的是每顷田要缴刍3石,稿2石,这也是不能拖欠的东西。 吴广这次来缴纳的田租说多不多,说少不少。 他吴氏尚未落魄时,在太康乡有近千亩田地。 随着秦灭六国,社会剧烈变动,吴氏不少田卖了出去,又加上兄弟分家,吴广手上的田实际就只剩下八十多亩。 对他和文姬母女来说足够了。 一个是楚地多水泽,气候湿润物种繁多,吴广靠着捕鱼和打猎能增加些额外的餐食。 二来是文姬母女吃不了多少粮食,文姬自己又勤勉劳作,靠着纺织采集,一年下来能攒些小钱补贴家用。 “可惜军功爵制成了摆设,否则我这上造爵位,怎么也能分个上百亩的田吧?” 吴广一边排队缴租,一边在心头嘀咕。 没错,他吴广也是个有爵位的人,在二十等秦爵中为第二级上造。 不只是他,周围那些缴租的人也多有爵位。 或是公士,或是上造,或是簪袅。 只是这爵位除了好听些,其实没什么实际用处,更不可能分到田地。 因为秦始皇帝在统一六国后,为庆祝这前无古人的功业,特赐天下男子爵位一级。 始皇帝后来或是巡游,或是迁民,也多次赐爵,赏爵。 爵位一多起来,自然就不值钱了。 我是上造,你也是上造。 大家都有爵位,等于大家都没有爵位。 想要赐田,更是没门。 “朝阳里簪袅王瓜,缴租3石2斗,尚余2石4斗。” “平安里上造吴广,缴租6石8斗,今已缴清。” …… 见乡吏清点完自己缴纳的田租,在木牍上写下已缴清的字样,吴广大松了一口气。 无债一身轻,不欠钱就是轻松。 可看着自己一年辛辛苦苦种出来的粮食,就这样被官府收走,他那颗心呀,疼得很。 目光转动,吴广又注意到乡吏在木牍上写下的日期。 三十七年,九月。 下个月就是秦二世元年了。 他环顾四方,周围的农人大多愁眉苦脸,笑容几乎不可见。 吴广仰头,眺望天空被阴云遮住了半边脸的太阳。 “这大秦的租赋,怕是收不了几年了。” 第17章:乡人上门 吴广缴纳完田租,推着他的独轮车从乡邑回平安里去。 一路上因为是空车的缘故,中途虽有乡人投来好奇的目光,可询问少了许多,也没有再引起上午那样的轰动。 毕竟装一车满满的谷物和空车上路,这两幅画面给人带来的视觉体验是不一样的。 不过平静的时间很短暂,当太阳西落时,吴广推着车回到平安里,里人们的议论声再度响起。 “啧啧,这就是牛到处说的那辆神车吧?可是这一个轮子的车真能载三四百斤的东西?” “能!我早上出去打柴,就看到吴叔推着这车装满粮食刍稿去乡邑交租了,那模样一点都不吃力,我当时还想叫住他问一问,没想到他推着车走的挺快。” “真这么厉害?我家男人前两天崴了脚,还没得及去乡邑缴租,我得去问问。” 一个,两个,三四個…… 吴广还没走到闾门,就被一群人给围了上来。 众里人一边打量他手中的独轮车,啧啧称奇,不停询问着这个新鲜东西是否真有那么神奇。 因为这些都是平安里的熟人,大家平日里抬头不见低头见,吴广不好推却,只能耐着心思给众人讲解。 可眼见围上来的人越来越多,吴广不免有些心慌。 前段时间官府才禁止黔首聚集,如今这么多人围上来,会不会出事? 在吴广为此担忧时,远处里门方向奔来一个小女子,大声道:“叔父,母亲叫你回家吃饭!” “唉,我马上来!” 吴广如临大赦,扯着嗓子应了一句。 他转头对众人道:“诸位,嫂嫂叫我回去吃饭了。今日去乡邑缴租,来回奔波已是饿了。待我先回去吃饭,还请让让。” 见这情景,众人只能让出一条道来,放吴广出去。 看着吴广的背影,众人依旧议论纷纷。 “我刚才看了,吴叔这车真是好东西啊,我想造一辆。” “我也是,若有此物,我家男人躺在榻上,我自己就能将租推到乡邑交了。只是此物刚才只看了一眼,也不知需要多少部件。” “之前咱们太康乡可没见过这独轮车,也不知乡里的木匠会不会造。” 一片议论中,总有其他声音出现。 王媪见到里人皆围着吴广的独轮车打转,不免想到自家儿子当年可是乡中有名的匠人,如今去关中“进修”了一番,造这种东西想来是小菜一碟,这可是个招揽生意的好时机。 她叫道:“此物我儿也会,尔等无需担忧,等他从关中回来了,诸位都可找吾儿造这独轮车!” “如此甚好,到时候我定要上门叨扰。” 又有人问道:“听说汝子是去给皇帝修陵了?” 王媪满脸得意道:“然也,吾儿可是给皇帝造器物的天下名匠!” “不过尔等放心就是,他回乡中为尔等做器,绝不收高价。” …… “叔父,你这车好好玩!” 小萱儿坐在独轮车上,被吴广推着走。 她一路见到里中孩童,在车上得意洋洋的向他们炫耀:“快看快看,这是我叔父的车,好得很咧!” 吴广脸上笑容满面,想起他自己小时候也是这样坐车上被长辈推着走,如今回想,真是恍如隔世。 “是你母亲叫你来的?” “是呀,我和母亲下午就在里门等候叔父归来,刚才见叔父被人围上,母亲便说她回去热一热饭食,又让我立刻去叫你呢。” 吴广心头一动。文姬大概是见他被人围住,自己又不好上前,便用这招来为他解围,这还真是聪明。 不一会儿,吴广便推着小萱儿回到里巷,只见文姬笑意吟吟的等在门口。 “还真是辆好车。” 她先赞了一声,又关切道:“去乡邑路途颇远,一定饿了吧,快进来先吃点饭食。” 吴广感觉有暖意流过胸膛,轻声道:“诺。” 晚间的饭食很丰盛。 除开满满的稻饭外,案上还有大碗装着的韭菜甲鱼羹,以及用陶豆盛放的鱼肉酱。 这既是文姬心疼吴广一天的劳累,亦是在庆祝秋收后的喜悦之情。 依照文姬恪守的“食不言寝不语”的礼节,三人默默吃完这顿丰盛的晚餐。 待到收了碗筷,文姬才神色郑重的对吴广嘱咐:“叔,我观你所造独轮车,乃大为实用之物,今日之后定有里人上门求教,还请叔勿要吝惜。” 吴广一怔,说道:“嫂嫂是怕我吝啬,反而得罪了他人。” 文姬略一沉默,点了点头。 她怕吴广太过年轻,不懂人情世故反而招来灾祸,所以出言告诫。 “嫂嫂说的是,我当遵之。” 吴广颔首应下。 其实不用文姬教导,吴广也没有吝惜的打算。 独轮车不是什么高科技东西,只需要多看几眼就知道大概结构,无非是木件的尺寸数量等细节需要多试验。 这同样不是什么难题,就算他藏着,早晚能被人仿造出来。 与其敝帚自珍,引来他人诋毁,反不如大大方方拿出来,还能赚个人情。 至于将这东西当做宝贝似的献给官府。 先不说这时代军功爵已出现崩溃之势,官府就算给他升一级爵位也没什么好处可得。 吴广可不想在这时候和秦朝官方扯上什么联系。 聪明人不会四九年入国军。 或许是吃完饭天色已暗的缘故,虽有一些里人上门向吴广请教,但人数不多,并未引起什么波澜。 缴了田租,没了牵挂,吴广睡得挺香。 可就在这一夜,独轮车的名号却在整个太康乡快速传播。 所有在缴租路上见过吴广推车的农夫,回家后都对这新奇的运粮神器心念不止,恨不得自己也能拥有。 他们在乡里中交谈议论,不停的重复着独轮车的名号,让越来越多的人知晓。 到了第二日上午,平安里的里监门正在闾门外双手扩胸,活动身体。 却见到有几个陌生的农夫向闾门走来,他顿时打起了精神,眯着双眼打量对方。 “老丈,吾等是黑水里黔首,特来此拜访贵里的吴广,想向他请教一些事项。” “吴广,呵呵,是想看他那辆独轮车吧?” 里监门查验了这些人的验传,见没什么问题,略一犹豫,将他们放进了里中。 他作为守门人,对于昨日发生的事情很清楚,甚至昨晚回家后,还和自家儿子提起过吴广的车,现在见有人上门,自然明白其中情况。 可明白归明白,在接下来的时间里,让里监门没有想到的场面出现了。 远处的道路上,出现了一个又一个的身影。 或男或女,或老或少。 他们都带着渴望的眼神,向平安里走来。 “老丈,吾是成里公士,来找吴广。” “老丈,吾是朝阳里簪袅王瓜,想拜访贵里吴叔。” “还请老丈通融,我是……” 第18章:闻名太康 太阳悬在高空,懒懒散散的往下抛洒着光亮。 吴广家的院里院外,是黑压压的一片人。 男女老少加起来有五六十个,其中以女子居多,这些人嘴里或是说着吴广的名字,或是谈论着独轮车这件器具是否真有那么神奇。 “吴叔啊,我知道你这车有用,上了路肯定会被人看中,故而我昨日在里中多为你吹嘘。可没想到你去了一趟乡邑,把其他里的人都给招来了,一来还这么多,真是吓人。” 阿牛一早跑到吴广家串门,想着邀约吴广一起去河里捉鳖来熬汤,结果遇到这一幕,惊得咋舌不已。 先是几个里中的妇人和老者上门,来观摩吴广的独轮车。 妇人们叽叽喳喳的说着话,老者则是上下打量不时询问几句,他们人还没走,就有其他里的人上了门。 这些人都是从太康乡各里听闻独轮车的名头,特意赶来的。 不少人手里提了些野菜蔬果,甚至鸡蛋鱼鳖,一脸笑容的前来向吴广请教,想要观摩他家的独轮车,并讨教制造的要点。 常言道伸手不打笑脸人,更别说同乡们还带着礼物上门了,吴广大开院门,将他们迎进来细心讲解。 只是他没想到后面会不断有人赶来,看着远处围观的同里邻居,以及平安里的里典正黑着脸分开人群向他家走来,吴广感觉眼皮猛跳。 大量外人涌入平安里,定然会扰乱本地秩序,甚至引发混乱,里典心里肯定不高兴。 想到这茬,吴广清了清嗓子,对众人朗声道:“诸位的来意,我都知晓。此独轮车乃是一时心血来潮所制,没想到能得诸位厚爱。我吴广非吝啬之徒,大家更是同乡友人,此物我不会藏私,诸位所有疑问,我当认真解答,这独轮车若能给诸位带来助力,亦是我吴广之愿耳!” 一番话语铿锵有力,惊得众人声音顿止。 “好,吴叔高义!” 阿牛鼓掌大叫。 他一带头,就有人叫道:“吴叔说得好!” “吴叔如此大方,真乃我太康乡的义士!” 见到众人高呼,里典的眉头越皱越紧。 他在心中将里监门老头骂了个狗血淋头,那老家伙真是昏了头,居然放了这么多人进来。万一有人在平安里惹是生非,岂不是给自己找麻烦? 里墙之内发生的任何事情,他这個里典可都是要负责任的。 想到此处,里典看着吴广的眼神越发不善。 “好一个爱出风头的竖子。” 他正寻思着上前将吴广训斥一顿,让其把人给带出去。 就在此时,吴广又高声对众人道:“然我家门庭简陋,恐诸位进出不便。且担忧惊扰到里中的邻人,又怕劳烦里典、父老,给长者带来不便。还请诸位移步里外,我当推车出去,让众乡亲在外面宽敞的地方看个够,并亲自试手。” “好,吴叔想的周到,吾等听吴叔的!” 有女子大声响应,她站在后方很难挤到前面去,听到吴广这话立刻举双手赞成。 吴广之前已经给众乡人留下好印象,现在他一呼唤,自然是个个听从。 人群往外面涌去,路上还不断说着称赞吴广的话。 有朝阳里的人认识里典,对他赞道:“里公,你们平安里可是出了个好义士啊!” “是呀,没想到平安里竟有这般仗义之人,里公真是教化有方!” 听到外人称赞纷纷,又见吴广三言两语就将自己担忧的事情处理干净了,里典紧皱的眉头舒展开。 谁又不喜欢听称赞的话呢? 他咧嘴道:“吴叔这孩子从小就不错,是个好男儿。” 这时,吴广推着独轮车走到里典身旁,对他歉然道:“小子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登门,让长者费心了。” 里典抚须笑道:“你有好物却无私藏之心,愿意与乡人分享,此乃义事,老夫自是支持。” 吴广笑着拱了拱手,推着车往外面走。 而阿牛更是高兴极了,边走边扯着嗓子,说吴广要在里门外的空地讲解独轮车,让里人出去观看,一时间又引来无数人跟着往外走去。 不多一会儿,平安里外已是聚集了上百人,且还不断有人从远处的乡道和里中走来。 吴广在无数人注视下,没有怯场,大方的展示自己的独轮车,并详细讲解它的功用、构造,以及使用的注意事项。 他前世好歹是个大学生,说话清晰有条理,听得人不住点头。 又兼吴广身高八尺,样貌威武,配上洪亮的声音,浑身散发着的男子阳刚气,这一刻引得无数乡中女子面色绯红,双目紧紧盯着他的身躯。 这般好男儿,谁人不爱? 里外的一处土台上,父老章伯正和里典站在此处,居高临下望着人群正中的男子。 “里公,我观此子言辞举止甚有礼节,弄出来独轮车这种好物,也毫无吝啬之心甘愿与乡党分享,这般行为可称俊杰呀。” 章伯双目炯炯,声音满是喜爱。 这时吴广已经讲完了独轮车的事项,并让乡中人分别上前亲自试手。 因为之前吴广表现出众,再加上众人有求于他的缘故,此刻数十人竟真的听他指挥,按照着长幼顺序一个个的去试独轮车。 秩序井然,毫无混乱。 这一幕看得里典直点头,对吴广的看法不断改变,他叹道:“此子竟通调度之术,确是个人才。” 章伯低声道:“再过些时日,里中便要举行秋社,吾等不如让这吴广为社宰如何?” “社宰?” 里典眼中闪过讶然,接着笑起来:“哈哈哈,章兄如此抬举,怕是另有打算啊。” 章伯抚着颌下长须,笑而不语。 整整一天的时间,吴广将关于独轮车的种种事项尽数传给了前来请教的乡人,再加上还有亲自试手的环节,乡人们离去时都表现的十分满意。 “吴叔高义,吾等佩服!” 独轮车对农业活动帮助非常大,吴广拥有这种好东西却毫无吝啬之意,待人诚恳,只要有人请教便悉心传授,甚至拿出来让人亲自上手。 如此做法在这个古老的时代非常少见,也更让人钦佩。 随着众乡人的离去,独轮车和吴广的大名,也在整个太康乡快速流传。 每一个听说此事的人,都不免拊掌赞上一声。 “平安里吴叔,真义士也!” 第19章:里中社宰 大龟里,徐氏大院中。 须发微白的徐山踱着小步,绕着院子正中的独轮车转圈,目光上下打量,转而又亲自上手握柄推动。 “父亲,此物虽然能运载三四百斤的东西,但比我家牛车差远了,也不知那些里人为何如此热衷。”徐升身着锦衣,话语有些不服气。 “牛车虽好,但普通黔首用得起吗?相反这独轮车的木料皆可自己去林中砍伐,只有一个木轮和些许配件要匠人做,一辆车弄下来其实花不了几个钱,乡人们省一省衣食,就能用上了。且此物在乡里窄道和田埂上可奔驰自如,这一点也非牛车能比。” 徐山停下脚步,恨铁不成钢的看着儿子,摇头道:“自我发家后,你这小子就没受过什么苦,怎知稼穑(sè)之艰难。当年我贫贱时若有此车用,不知道能省多少力气。此物,甚好啊!” 徐升撇嘴道:“父亲说的是。可独轮车既有如此好处,那吴广岂非愚人一个。这样的好东西竟然分享出来,换成是我一定会借此赚上一笔,或者交给官府,说不定还能得上官看重。” “吴广……” 听到吴广的名字,徐山脸色微变,他想到了自家仲弟的事情。 这段时间先后经历了皇帝崩殂、缴纳田租和这独轮车的事,乡中已经没什么人再谈论之前的挖洞事件了,影响消弭下,是时候调查仲弟失踪了。 心中如此想着,徐山面上却哼道:“这吴广可比你想的聪明太多,不然你何以知晓此人的名号?” …… 这时节正值官府收缴田租,许多缺乏壮劳力的家庭正忧愁着如何将粮食送到乡邑去,独轮车的出现给他们提供了一個便利,顿时趋之若鹜。 许多前来求教的乡人在回去后立刻准备木料,去找匠人打造。 在匠人生意大火的同时,太康乡各里出现了一辆又一辆的独轮车,与之伴随的是关于“义士吴广”的事迹传播。 吴广走在里中道路上,里人看到他多会笑着打招呼问好。 在里外的乡道,偶尔能遇到一两个其他里的乡人,隔了老远看到吴广也会主动上前问候。 其他不认识吴广的人在听说这就是那位慷慨好义的吴叔时,多会肃然起敬。 这时代距离战国之世不远,许多楚人依旧崇尚侠义精神,吴广这样的义举自然是让他们敬佩有加。 “换成后世的说法,我这就是声望值涨了一截。” 吴广感受到自己社会地位的提升,越发理解名望在古代的作用。 名望越高,就越能得到他人钦佩敬仰,同时还会带来相应的好处。 比如在九月中旬,章伯便笑呵呵的踏进了吴广家的院门。 “过几日便是里中秋社,我与里典商议,欲以你为社宰,吴叔意下如何?” 社宰? 吴广惊愕之后,拱手应道:“既是长者抬爱,小子自当唯命是从。” 章伯颔首:“社祭乃里中大事,你若能操持下来,对你将来自有好处,可要好好干。” 吴广脑海中迅速闪过相关信息。 古人常言社稷二字,其中社是土地,稷是谷物。 所谓国中之神,莫贵于社。 章伯说的社祭,就是从上古传下来的对土地神的祭祀仪式。 自夏商周三代以来,天子诸侯皆要立社祭祀。 天子之社名为王社、诸侯之社为国社(侯社),而大夫以下,士庶成群聚族而居,便有了乡里之社供他们祭祀。 常规性祭祀一年有两次,分别是仲春之月祈求社神保佑的春祭,和秋日丰收后以报祭社神的秋祭。 而社宰,就是在祭祀完社神后,负责祭品分配的主持人。 大多是选乡中德高望重的老者担任,一般情况下年轻人可混不上这个职位。 “让我来当社宰,还真是瞧得起我呀。” 吴广心中暗暗思索,面上则神色恭敬,向章伯再度躬身道:“使我为宰,皆乃长者垂爱。然小子经验浅薄,怕社祭时表现有不足处,还请章伯教我。” 见吴广毫无骄傲之色,反而诚恳相求,章伯脸上笑意更甚。 “好吴叔,伱既虚心求教,我便与你细细说来。” …… 秋社之日,乃是乡里大事。 到了这一天,里人成群结队,欢欢喜喜往平安里东北五里处的社祠走去。 值得注意的是秦汉时期的社祭对象并非整齐统一,不同的乡里有着不同的祭祀对象。 或是对当地做出过贡献有着巨大影响力的人,亦或是本地颇为神异让人信服的物。 “保佑我平安里的,则是柳神。” 吴广站在社祠外,望着不远处的高大社神。 树干粗壮,高耸挺拔,茂密的黄叶在秋风中舞动,为人带来宁静感。 平安里的社神是一株大柳树,其社名为柳社。 据说在很久以前,有女子未婚产子,弃婴于这株柳树下,彼时野外兽患颇多,正常情况下这个弃婴要不了多久就会被野兽叼走。 第二日有人在附近砍柴时,却听到婴儿啼哭,闻声寻来,发现那婴儿在柳树下安然无恙,反而是不远处躺着一具虎尸,尸身上有柳叶遮蔽,看上去已是死了多时。 乡人惊异之余,认为柳树有灵,庇佑了这个弃婴,故奉柳树为神,年年祭祀,直至如今。 此时,社祭正式开始。 里中男子开始敲响社鼓。 鼓声隆隆中,年老的社祝身着五彩巫衣,在柳树之前念诵报神祭文,并让人抬来牛羊蔬果,献上祭品。 吴广跟着众里人一起低首祭拜。 待到社祝念完祷文,便开始跳起了巫舞。 男女老少开始载歌载舞,以此向神灵报答丰收的喜悦。 “吴叔,舞起来!” 吴广放眼望去,除了几个壮年男子正在奋力打鼓外,其余不管是阿牛、吴冲等男子,还是文姬、小娥等乡中女子都开始围着柳树跳起了报神舞。 小萱儿和里中孩童则是笑嘻嘻的在外围跑来跑去,跟着跳跃舞蹈,尽显心中欢乐。 “看来后世的庙会就是从社祭演变的。” 吴广笑意吟吟,加入人群中,跟着众人一起跳起来。 不一会儿,舞蹈完毕,大家汗水淋漓,脸上的笑容则越发灿烂。 祭祀仪式算是完结。 接下来将进入更加激动人心的环节。 分祭品。 也就是吴广亲自上台的时候。 可就在吴广磨刀霍霍的时候,他那跛脚的大哥吴伯神秘兮兮的将吴广拉到了一旁的角落。 “阿广,我见今日社中祭肉有牛,便去找人打听,听说这是乡邑汰下来的。周围几个里都想抢买用来社祭,是里典和章伯靠着你的名号才抢了下来。” 吴伯盯着远处已开膛破肚的祭牛,舔了舔嘴唇。 “我和你丘嫂已是很多年没吃过牛肉了,等会儿你分肉的时候,可要将好肉多分给我一些。” 第20章:公义之名 秦重牛耕,对于耕牛专门有严法保护,不得随意滥杀食用,普通黔首想要吃到牛肉十分困难。 故而里社祭祀,常以羊、猪等牲畜搭配蔬果作为祭品。 像这次秋社用牛就十分罕见,这才引起吴伯的觊觎,想要仗着兄弟关系多分一些。 吴广没想到便宜大哥会来找自己徇私,有些头疼。 当场回绝,兄弟感情怕是要出问题,吴伯要是心生不满,到处说他这个弟弟的坏话,那就麻烦了。 但要是真听了吴伯的话,自己刚攒下的名声怕不是丢个一干二净。 “伯兄,不是我不想多分给你,而是今日社祭章伯早有安排,我只是听从行事。” 吴广急中生智,将锅甩给章伯。 恰好此时远处章伯在呼唤吴广。 吴广给了吴伯一个眼神,大步走去。 吴伯将胡子吹得翘起来,他瞪着远处的章伯和里典,暗气道:“一群老东西,竟玩这种心机,真气煞人也。” 等吴广走到前方时,七十多岁的社祝跳完舞已是累的气喘吁吁,正坐在旁边休息。 现在主持仪式的是父老章伯。 他先指挥着青壮将祭祀完的牛、羊、猪搬到身前的几条大案,然后转向周围众人。 “今岁得柳神护佑,我平安里未曾受过水旱之灾,各户收成都还不错。更让人惊喜的是我平安里出了吴叔这样的义士,不仅造出独轮车,还愿将之分享乡党,使我平安里扬名,就连乡啬夫听闻,也对此事多有褒奖。” 章伯先说了一通吴广献车的事迹,转而直入主题,笑眯眯说道:“往日社祭,宰肉之事多由里中长者为之。而今年秋社,我与里典商议让吴叔来做这社宰,诸位以为如何?” “此事甚好,我赞成!” 阿牛抢先站起来鼓掌。 接续阿牛的是一群寡妇与里中老弱,她们皆呼道:“吴叔乃义士,德行高厚,行事多有扶助吾等,由他来分肉,吾等信服。” 前段时间吴广把自家的独轮车分享出来,借给里中造不起车的老弱、孤寡使用,这样做导致车身多有磨损,但他收获到的人心却是无价的。 比如现在众人群起而呼,无人反对,便是对吴广最好的回报。 “乡党宗族,是古代社会的立身之本啊。” 吴广大方走到台前,先向社祝、里典、章伯等人行了一礼,又回身对众人再度一礼。 待到礼仪完毕,便开始进行分肉仪式。 牛羊猪三牲中,以牛最贵。 “里公、章伯、祝老……皆里中长者,平日教化诸家,素有功勋苦劳,乃吾等里众敬仰之人,当分上等牛肉,以表吾等钦佩感激之心。” 吴广话语清朗,让里典、章伯等人听得十分受用,皆微笑不已,觉得自己的选择真没错。 对于尊贵者优先的分法,其他人也没有意见。 “里二门张媪,常帮扶邻人,于塘中救下落水幼童,当分中肉三斤。” “里一门大石,曾于贼人手中相救过路商贾,乃侠义之辈,为我里中豪杰,当分中肉三斤。” …… 继长者贵者后,吴广每一次分肉,都会说出相应的理由,让人提不出异议。 吴广知道在古代分肉,不是说你将肉平分给大家就叫做公平,那样做只会适得其反。 长者贵者会因为分的少而心中不满,幼者贱者会因为分得多而心中忐忑。 哪怕到了后世,在餐桌上你也得先给尊长者敬酒端水。 唯有遵循时代本身的规则,以长幼尊卑,以及声望大小来进行合理分配,才能让人心服口服,这才是本时代的公平。 至于他那伯兄,因为跛脚之后,对整個平安里几乎没什么贡献,年龄在里中也不算最大,最终只分到两斤下等牛肉和一斤羊肉。 这让吴伯很不满,在心里将章伯和里典骂了个狗血淋头。 但在其他人看来,吴广分肉不避亲疏,一切按尊卑贵贱,声望和贡献大小来分,确实十分公正,皆交口称赞。 将牛羊猪三牲的肉分完后,吴广又以乡党帮扶为由,将牲畜的下水分给了乡中的鳏寡孤独等弱者,作为对他们的关爱。 因为只是些牲畜下水,已经得到上等肉的里典、章伯没有异议,甚至还夸奖吴广仁爱,能亲近乡人。 那些得到牲畜下水的老弱孤寡之辈则惊喜交加,拜谢不止。 社祭顺利结束,除了吴伯外,整个平安里的人都对吴广交口称赞。 他们之前对吴广的印象是慷慨仗义。 现在则认为吴广行事公正,又有关爱弱小之心。 不少人在私下赞叹:“吴叔分肉甚公,吾等服矣!” …… 秋社后,吴广察觉到自己在平安里的地位再度提升。 如果说之前的他慷慨分享独轮车,里人对吴广喜爱感激,那现在就是感激后还多了一丝尊敬。 吴广知道未来想要在乱世中立足,必须有支持他的力量,乡党姻亲就是其中最铁杆的那号,也是真正的基本盘。 “刘邦手下的萧何、曹参、樊哙好像都是沛县乡党,也是他的死忠。” 吴广年岁尚轻,自然是比不上刘邦在沛县混了几十年的名声。 他现在能畅行的只有平安里一地,在太康乡中有些名声,但不多。 “平安里的青壮约五六十人,与我最亲者有两个,一是冲儿,二是阿牛。如果将来行大事,他们都是我的心腹,要好好培养才是。” 现在已经到了二世元年的前夕,距离那个时间点不远了,他必须要为未来做准备。 秋收之后,没什么农活可做。 吴广便常邀吴冲与阿牛两人去林中伐木和布置陷阱捉鸟兽。 秦法规定仲春二月后,就不准黔首到山林中砍伐木材,要一直等到七月才放开禁令。 他们阳夏县天高皇帝远,一般来说只要没人告你,官府也懒得去管。 但凡事总怕有小人作祟,万一真有人告奸,还不是得自认倒霉。所以黔首们大多会选择在秋收后到冬天的一段空闲时间里,去林中将明年上半年的柴火砍够。 吴广的做法符合常理,并未引起人的注意。 而在那山林中,有树木为掩蔽,他刚好教授吴冲和阿牛识字,以及聊一些可以增加感情的东西。 时间如白驹过隙,转瞬而过。 一晃便过完了九月,进入了第二年的十月。 秦二世元年。 第21章:二世元年 秦以十月为历法首月,轮至次年九月为年末。 时间一入十月,便算是进入了新的一年。 二世皇帝元年。 这本该是家家户户欣喜过年的时节,可在冷风呼啸中,将人心也吹得冰凉凉。 十月初六一大早,里典和父老章伯便绷着脸一户户登门,收缴户赋。 “章伯,往年不是十月下旬才开始收户赋吗,今年怎的这么早,大过年的就不能先让人高兴几天?” “上面要的紧,说是郡守下了严令催促各县速速缴齐,县令被催的急了,又催到乡上,最后还不是落到我们头上来,唉。” 章伯同样无奈。 楚人信鬼神,视过年失钱为破了运道。 都是乡里乡亲,谁也不想大过年的跑人家里要钱。可这一入公门,就由不得自己,上面一道命令下来,再得罪的人事情,还不是得捏着鼻子干下去。 里人们或是黑着脸拿出一石十五斤的刍稿,或是一户缴纳16钱,也有无钱又无刍稿的,就拿家里的蚕茧或者麻布抵债,也算补了十月的户赋。 如果有实在交不起的,就会被里典记在木牍上,下个月去县里做苦力抵债,名为居赀赎债。 等里人关上门,送走要钱的里典和章伯后,少不了在家中骂上几句黑心鬼。 吴广和文姬母女属于两户,合在一起要缴纳户刍3石14斤,因为九月交了田租的缘故,家中刍稿不够,便换成户钱的形式,总共缴了32钱。 吴广交钱时面色如常,甚至还笑着问里典今年户赋提前征收的原因。 里典自秋社后,就很欣赏吴广,见他问询,便道:“听说是上蔡那边出了个叫做周章的大盗,手下有上百号人。上蔡县发兵去讨,反被打得大败,连县尉都死了。郡上大怒,决定开年后就要剿除这些盗贼,所以要提前征缴户赋作为军用。” 章伯在旁叹息:“据说这周章是当年春……” 里典瞪了章伯一眼,止住对方话头。 “原来是这样。” 吴广明白过来,秦的户赋原本是起源于军赋,最终去向不是咸阳的朝廷,而是交给各地郡守,以作为当地财政。 现在郡守要发兵围剿盗贼,提前征收户赋就很正常了。 等送走了里典和章伯,吴广靠在院门上,皱眉不语。 大盗周章? 这名字吴广没听过,不过看章伯的模样,这家伙好像有些来头的,连秦的县尉都弄死了。 从这一点也能看出,秦人控制的天下并不稳固。 表面上皇帝君临天下,是万民至尊,实际上天下到处都是窟窿。 先是二十九年秦始皇东巡,在博浪沙挨了张良一锤,大索天下十日没有抓住。 两年后,秦始皇微行咸阳,与武士夜走兰池,遭遇盗贼拦路,把始皇帝吓了一跳,事后在关中大索二十日,使米价都涨到了一千六百钱一石。 关中皇帝眼皮子下,尚且有盗贼横行,更别说是秦人控制力弱的六国故地了。 这些年官府徭役繁重,动辄征发黔首到千里之外服役,许多人受不了,在服役的路上就逃去山野中做了盗贼,这也是天下贼寇的一大来源。 “秦法严苛,其实就管一管咱们这些有家有业不敢跑的小老百姓,只要心一狠跑到野外做贼,官府的力量也就那样了。” 吴广想到了刘邦,这老小子好像就是在去服役的路上跑掉的,也不知他现在躲在哪座山里逍遥,反正官府是抓不住。 官府提前收赋去剿贼的事,让吴广再度意识到天下局势就像是被架到了火炉上的鼎,只等着水沸腾的那一天到来。 “还有七个月。” 吴广算了下时间,接下来的日子便开始下一步动作,打听这太康乡中的人才。 以吴广的身份,文吏他是不敢奢望,但山野雄壮之士,则是能够结交的。 见吴广询问乡中壮士,阿牛举出了一人。 “吴叔,我去舅家为你寻狗时,曾听闻他们里中有一人名为毋(wú)死。此人身高八尺有余,体壮身强。几年前有人辱其母,被这毋死一拳打碎了牙,要不是乡人拦着,毋死差点将人活活殴杀。我后来在路上见过他一次,那体型啊,一個就能打我十个。若说乡中壮士,此人当为第一!” “毋死?” 吴广惊讶此人之能,问道:“他伤了人,没被官府判刑吗?” “判了,说是黥为城旦,不过已经是几年前的事情,他早干满刑期放了出来。只是黥面后,大家都不愿和他家打交道,我在路上看到他那张脸,都有些发憷呢。” 阿牛说到这里,像是回忆起当时的场面,不由打了个颤。 吴广来了兴致,说道:“此人为母伤人,我敬他是个孝子,想去原阳里拜访一番,你可陪我去一趟?” 阿牛怔了怔,见吴广一脸认真,苦着脸答应:“诺。” 吴广计划去拜访这位乡中壮士,但还没成行,就听闻里中发生了大事。 “王媪跳井自杀了!” 那个吴广见过几次的老漂母,曾经一心等着儿子归来,央求人为她儿介绍好女子的王媪,转眼就成了一具湿漉漉的冰冷尸体。 王媪的丈夫趴在打捞上来的尸体旁边痛哭流涕,周围乡人看得脸色不忍。 “我看王媪前几日都还笑呵呵,说是打听到朝阳里有家女子甚美,想等她儿子回来就去伐柯,为何今日就自杀了?”有人疑惑不解。 另一人悄声道:“我听王媪男人刚才哭言,说他们的儿子回不来了。说是关中传来的消息,上个月始皇帝下葬,二世皇帝将修陵的工匠全埋在了里面。” “嘶……” “不只这些工匠,听说二世皇帝还把先帝的嫔妃都杀了殉葬呢!” “天吶,这得好几十个吧?” “什么几十个,我猜测恐怕有几百几千人,都是些貌美的女子啊,就这般杀了,真是可惜。” “里典来了,快别说了。” 里典和章伯闻询赶来,脸色黑的和炭一样,止住了众人的私下议论,开始帮着处理王媪的后事。 吴广默默看着这一幕。 相比里人们的惊讶。 他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罢了。 二世皇帝,注定让天下震惊。 第22章:壮士毋死 原阳里位于平安里东边,是个有着四十多户人口的小里聚。 这一日清晨,吴广邀了阿牛,提着一篮橘子和些许鸡蛋前往。 阿牛一路笑意吟吟,嘴上还说着:“吾舅见到这些东西,定然高兴的很咧,吴叔你这也太客气了。” 吴广则说是上次黑狗惊走贼人,护了文姬母女,让他一直心怀感激,这次去原阳里,正好给阿牛舅父一家拜个年。 到原阳里时,里监门本来一脸警惕的打量吴广这个生人,可一听他的名号,眼神立刻温和下来。 “原来你就是平安里的吴广啊,确实是個好后生。既是来拜访柴,就快进去吧。” 随意聊了几句,里监门就将他们二人放进里中,态度非常的好。 阿牛的舅父柴住在里一门内,此人是个老实男子,见到吴广和阿牛,立刻热情相迎,又见他们提着东西,忙摆手表示不收礼物。 吴广扫了一眼站在院子里看他们的三个半大娃子,以及不远处还抱着婴儿的黄脸女子,笑着道:“这些是给孩子的,柴君勿要推辞才是。” 说着,他让阿牛将东西提进去,引得孩子们高兴大叫,柴的妻子也露出笑容。 见到此景,柴亦不好推辞,只能不停道谢,对吴广的态度越发好了。 吴广先和他聊了一会儿家长里短,见气氛差不多了,便进入此行的主题。 “我闻原阳里有一壮士,曾为母亲名声不惜与人殴斗,不知柴君可知此人情况?” 柴微微一怔,接着苦笑道:“你说的是毋死吧?此人确实是个壮士,长得极为雄壮,吾等与他相见,都会畏上两分……” 半个时辰后,吴广从柴口中摸清了毋死家情况,和阿牛一起进了里二门的巷子,走到最里侧的一间院子前。 吴广敲响木门。 “来了。” 苍老的声音自院中传来。 开门的是一个老妇人,白发苍苍,看上去约六十多岁,见到门外站着的吴广和阿牛,立刻吃了一惊。 “小子平安里吴广,特来拜访毋死君,若有惊扰,还望葵媪见谅。” 吴广躬身施礼,神态诚恳。 “葵媪,我是柴的外甥牛,你之前见过的。”阿牛跟着叫了一声。 毋死之母没有姓氏,名为葵,因年长而被乡人称作葵媪。 她见敲门的是个两个男子,面色不免惊异。 听阿牛一说,又想起对方确实是柴的外甥,之前见过一两面,脸色放松下来。 这些人居然是来拜访她儿子的? 要知道自从毋死差点殴杀他人,被秦吏黥为城旦后,就少有人再踏足她们家的院门,更别说是外来者了。 还有吴广这名字,她好像听过。 “想起来了,你就是那个造出独轮车的义士吴广?” 葵媪惊诧的看着吴广。 上个月独轮车的风潮席卷全乡,她们原阳里就有三个富庶者造了出来,平日载人载物十分威风,让她很是羡慕。 而这三人又常说起他们在平安里的见闻,夸赞造出这东西的吴广是个慷慨义士,葵媪听后记在心头,哪知道今日对方找上了门来。 阿牛笑着拍手:“是了,这位正是造独轮车的那个吴叔。” 吴广谦虚拱手,道:“义士不敢当,葵媪谬赞了。” 这副谦卑姿态让葵媪喜欢,这才惊觉自己还将人堵在院门口,慌张道:“义士既然是来找吾儿的,还请进来,老妇真是失礼了。不过吾儿清晨出门打柴,应该还要一会儿才能回来。” “此事无碍,我等毋死君归来便是。” 吴广笑着踏入院门。 这就是有了名望的好处。 陌生人登门,一般人心里肯定会生出防备,就算告知对方来意,也会引起各种猜测盘问。 吴广有了一个慷慨义士的名头在前,别人一听,就会有一个先入为主的好印象,说话聊天都会对他多一份信任。 之前的里监门如此,现在的葵媪也是这样。 进了院子,吴广发现毋死家的宅邸挺大的,不远处的木梁下还挂着几块肉干。 按柴刚才透露,毋死之父当年在秦军占领阳夏后,曾被征召入伍,凭借身负勇力多次在战场上立下功劳,获得不更的爵位,并攒下一笔不菲的资财,他们家并非赤贫之辈。 葵媪邀请两人进了正堂,端上浆水与果物热情款待,吴广借此和对方聊起了家常,正好通过毋死之母来了解。 约小半个时辰后,虚掩的院门被人从外面推开。 “阿母。” “是吾儿回来了,吴叔和阿牛稍待,我这就让他来见你们。” 葵媪起身往正堂外走去,吴广和阿牛忙跟了上去。 一到门口,吴广便被院中高大的身影震惊。 好高! 好大! 好雄壮! 吴广目测此人身长起码有一米九以上,比自己还高一个头,而且这毋死不仅高,还很强壮,腰围、手臂皆远超常人,站在那里就像是一座小山,带来巨大的压迫感。 吴广回头看了一眼旁边身材干瘦,面有惧色的阿牛。 怪不得阿牛说此人能一个打他十个。 按吴广估算,这是说保守了,此人起码能打二十个阿牛。 毋死在这初冬时节只着薄薄一层麻衣,一侧肩膀扛着根粗大圆木,另一只手则拎着头半大的野猪,看上去也有百十斤。 “阿母,今日我恰好遇到群野彘,抓了一头回来。” 毋死将野猪随手扔在地上,砸起尘埃一片。 他一回头看到站在葵媪旁的吴广和阿牛,顿时一双浓眉倒竖,呵问道:“尔等是谁,为何进我家门?” 声音洪大,如同雷鸣。 其面容让吴广眼皮一跳,阿牛则惧的后退两步。 因为毋死曾被黥面,脸上刺了字,这一呵问下脸上的字就皱在了一起,更显狰狞可怕。 怪不得里人不愿上他家来往,除了毋死做过刑徒外,就他这副尊容,一般人也不敢接近啊。 葵媪开口训斥道:“吾儿勿要无礼,此乃乡中义士吴叔,旁侧则是柴的外甥牛,特来寻伱相识,还不过来见礼。” 被母亲这么一说,毋死反倒吃了一惊。 “寻我?” 他瞪着吴广道:“我与尔等未曾见过,为何寻我?” 吴广拱手道:“吾闻足下乃乡中壮士,勇武过人,又品德高厚侍母极孝,故心生仰慕,特来与足下结识。” 他没有绕圈子,径直说明来意。 这一下反倒让毋死不知所措,脸色涨的通红。 他本就生性木讷,不善多言,从小没几个朋友与他交往。 后来犯法被黥为城旦,等到刑满释放后,因为黥面的缘故,整个原阳里更无人敢和他说话,就连本地的里典、父老也不愿与他接近,这使得毋死性格孤僻,不怎么会和人沟通。 如果吴广和阿牛是来找事,那倒简单。 可这个叫吴广的男人却说他仰慕自己,特来和自己结识,这对毋死来说是从未有过的体验。 这该怎么回答? 纵使面对虎豹野彘,毋死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吴广这话却让他手足无措,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狼狈四顾,目光落到院子里得一块巨石上。 那是自己常用来打熬气力的东西,差不多有五六百斤。 刚刚这吴广不是夸自己勇武吗? 那我就给他演示一下我的力气! 毋死一言不发,大步走到巨石前,双手环抱,嘿呀一声就举了起来,转身直面吴广与阿牛。 其用力之下,黥面狰狞,恍如恶鬼降世。 第23章:圣君临朝 “我的母耶!” 阿牛见对面的大汉一言不发,双手举起巨石转向自己,那模样就像是要一石头砸过来似的,吓得他一声尖叫,已是往后蹿到屋中。 “毋死不得无礼,还不快放下来!” 葵媪同样大惊,忙挡在吴广和阿牛身前。 毋死被母亲呵斥,愣住了。 这两人不是夸自己勇武吗,我为他们演示一下,哪里错了? 尴尬之时,清脆的掌声响起。 吴广拊掌大笑:“好好好,毋死君果真是勇武过人,这般大的石头轻易就能高举,让我大开眼界!” 毋死被这一赞弄得不好意思,他将石头扔到地上,瓮声道:“这算不得什么,之前在山上我还举过更大的石头呢。你若想见识,我就带你去,让你看我是怎么举起来的。” “你这竖子怎的如此粗鲁,客人上门哪有对着别人举石头的,真是无礼至极,还不快向吴叔赔罪。” 葵媪气的一边呵斥,一边向吴广和阿牛赔罪道歉。 吴广摆手道:“葵媪无需如此。毋死君刚才是向吾等展示其勇武之力,这般爽直纯厚,我甚喜之。” 毋死则好奇的打量吴广,问道:“你特意上门寻我,就不怕我这张黥面吗?” 吴广摇头:“为何要怕?足下的黥面并非是欺凌弱小而起,反是因保护母亲才遭受此等刑罚,这黥面就是你孝义的证明,我佩服都还来不及,为什么要惧怕。我这一次上门拜访,一来是听说伱是勇武壮士,二来就是因为你乃孝义之辈,让我佩服这才特意结交的啊。” 吴广话语温和,却让葵媪听得泪流满面。 毋死沉默的站在原地。 自从他黥面受刑以来,大多数人见到他都会露出异样的目光。 黥面刺字是罪犯的标志,再加上他又生的雄壮,走在路上,正常人谁敢和他接近? 目光或是惊惧,或是嫌弃,大多数在路上见到毋死的人都会选择绕道,更不要说是和他交谈结识,了解他为什么会遭受这等刑罚的原因。 吴广是一个特例。 他刚才的话就像是一束阳光,照进了毋死心中的阴云。 毋死深吸一口气,大步走到吴广身前,一掌拍到对方肩上。 他沉声道:“好好好!你这人甚好!我喜欢你!” 吴广感觉肩膀都快裂开了,心头却是喜悦交加。 他咧嘴笑道:“既如此,吾等日后便是友人了。” …… 吴广与毋死的结交非常顺利。 此人虽然样貌奇伟,模样骇人,但实际上是个木讷的质朴汉子,并不是凶恶之徒。 因为之前没有朋友的缘故,毋死不知道如何与人交往,和吴广、阿牛等人在一起,他常寡言少语,只静静的坐在一边听吴广和阿牛讲话。 偶尔听到高兴处,他或是拍掌,或是捶地。 让他来说,他又不吭声,半天挤不出几个字来。 用阿牛在和他熟悉后的评价来讲,就是一個字:憨。 吴广则觉得此人憨的可爱,非常的耿直。 说话不多,做事却很勤恳。 几番交往下来,毋死将吴广看得很重,偶尔一起去林中砍柴,他总是砍上一大堆,强行塞给吴广和阿牛。 吴广不收,毋死就面色低沉,蹲在地上低着脑袋不说话 吴广若收下,他就喜笑颜开,还说下次再多砍一些送给吴广。 如果说吴广最开始和他结交,是看中了对方的价值。几次交往下来,他就是真的喜欢上了这个憨厚的汉子。 “此人真心把我当成兄弟,我亦不可辜负他。” 吴广、阿牛与毋死三人还常到林间狩猎。 这一来,让吴广见识到了此人的本事。 首先是毋死的力气非常大,八尺五寸的雄伟身姿让他能力举近千斤的大石。 像山林中的野猪,他甚至敢徒手上前与其搏杀,一旦被毋死近身抓住,一顿乱拳砸下去就站不起来了。 且因为身高腿长的原因,他步伐很大,一步能抵阿牛的两步,速度并不慢。 这让吴广在心头重新估算,觉得自己之前还是低估毋死的战斗力,若是正面搏斗,他起码能打三十个阿牛。 当然,凡事并不绝对,有利便有弊。 魁梧的身体给毋死带来了力量和速度,灵活性上就要差许多,阿牛如果在林间仗着树木进行躲避,毋死反倒很难追上。 而且他的庞大体型也是个显眼的靶子,对面若用箭矢之类的远程武器攻击,毋死就很难躲避。 除了分析毋死的优势和劣势,吴广也对其他人进行了评估。 阿牛干瘦胆小,没什么和人搏斗的能力,但脑子挺灵活。 吴广之前有意和他练习箭术,发现此人在射箭上有些天赋,做不到百步穿杨百发百中,但十箭也能中个四五箭,如果多加练习,还有上升的空间。 至于吴广自己,因为官府控制刀兵严格的缘故,他家中无剑,只有一把鱼叉可为武器,挥舞起来也是颇为威风,若是进行投掷,同样有不弱的杀伤力。 除此外还有一个吴冲,不过这小子没成年,被家里的吴伯管着。 自从吴伯有一次听人说看到吴冲和隔壁原阳里的一个黥面男子交往后,就十分生气,严令他不准再跟着吴广、毋死一起,就连吴冲的母亲也开口劝说,使吴冲不敢违抗,后面就很少跟随吴广入山林了。 平日里多是吴广、阿牛和毋死三人一起进山林中,或是打柴,或是狩猎,一个月下来,多有收获。 而在时间进入十一月后,一道秦二世皇帝于十月甲午颁布的诏书在经过长途跋涉后,终于下发到了天下各郡县。 霎时间风云涌动,天下万民为之震惊。 这一道诏书给天下带来的冲击,甚至比八月份始皇帝崩殂的消息更加惊人。 特别是被官府控制的那些数不清的刑徒、奴隶,以及在山野中为盗、贼的亡人匪徒,他们被二世皇帝的这道诏书惊得瞠目结舌,然后便是无尽的狂喜涌上心头。 “圣君啊!” “仁哉皇帝,圣哉皇帝,真乃仁德君王!” “皇帝圣明,吾等终于能过上好日子了!” 新登基的秦二世皇帝决定大赦天下,赦免天下罪人。 这是秦始皇帝统治天下十余年间,从未有过的仁善之事。 第24章:皇帝诏书 二世元年十一月,吴广来到太康乡邑,听乡啬夫宣读皇帝的诏书。 诏书自咸阳来,经郡府、县寺、一直传达到每个乡邑,目的是让天下黔首都能感受到二世皇帝的恩德。 “天下失始皇帝,皆遽恐悲哀甚。朕奉遗诏,今宗庙吏及箸以明至治大功德者具矣,律令当除定者毕矣。以元年与黔首更始,尽为解除故罪,令皆已下矣。朕将自抚天下吏、黔首。其具行事,毋以徭赋扰黔首,毋以细物苛劾县吏……” 随着乡啬夫激动的声音落下。 邑中出现了短暂的沉默,接着是铺天盖地的欢呼声。 “皇帝仁德!” 不管是乡中的吏员,还是来此专门听诏书宣读的乡人,全都雀跃欢欣。 甚至有人激动的泪流满面,跪在地上直呼“皇帝万年。” 秦法严苛,不少人的亲族就有因犯法而被判刑者。 或是城旦舂,或是鬼薪、白粲,又或者是隶臣、司寇,一年到头都做着繁重的体力劳动。 亲眷如此遭罪,家人自是痛苦不堪。 特别是一些人被罚没为隶臣妾,成了官府的终生奴隶,难有自由之日。 如今皇帝大赦天下,解除故罪,还所有刑徒隶臣的自由身,让罪人重开第二春,使黔首一家团圆,这岂不是天大的恩德,怎能不让人感激涕零。 除此外,也有乡人在私下里嘀咕着:“如果早知道二世皇帝会大赦天下,那我上个月就去抢掠些钱财,然后躲在山里不回来,等有了赦令再回家,如此岂不美哉妙哉?” 吴广默默看着众人姿态。 秦二世会大赦天下,确实出乎人的预料。 始皇帝统治时期以严法著称,黔首动辄被罚为刑徒隶臣,从他继位秦王,到东巡崩殂的三十七年间,从来没有颁发过一次赦令。 这也是后世言其刻薄寡恩的原因,役使黔首东奔西走,极尽苦累之事,却无恩德布于天下,怎能让人爱戴归心。 “这道赦令厉害啊,一下就稳住了人心。” 吴广前世只听说过秦二世如何残暴,对他一上位就大赦天下的事情反倒不清楚,从周围人的反应来看,这真的是一步妙棋。 “诏书里面特别强调‘朕奉遗诏’,这是特意宣扬自己继位的正统性。” “大赦天下,则是施恩给黔首,赢得好名声,借此坐稳皇位啊。” 吴广暗道:“也不知道这是李斯的招,还是赵高的手段,确实厉害。” 从乡邑回去的路上,阿牛和吴冲还兴奋的讨论着刚才的话题。 毋死受过黥刑,不喜欢前往乡邑,所以是他二人陪同吴广。 “太好了,诏书里说了毋以徭赋扰黔首,莫非是要免了咱们今年的徭役吗?这新皇帝可真是一个圣君啊,对吾等太好了。”阿牛激动的脸色发红。 他上一年的徭役是被官府征去疏通鸿沟,距离不远。 可大半個月时间都泡在河道里挖淤泥,等他服完役回家的时候双腿差点都废掉了,那段日子不堪回首,让阿牛对徭役充满惧怕。 今年要是不用服徭役,对他来说是件大好事。 吴冲则笑道:“不仅是徭役,我听其他人说,可能皇帝今年还会减免咱们的赋税,说不定五月份就不用交赋了。若真是如此,省下来的钱到了年底还能给我母亲买件新衣呢。” 吴广瞥了一眼吴冲,暗自摇头。 这小子上个月在田里和自己说他希望公子扶苏继位,后来听说是其他公子继位时还显得十分失落。 没想到吴冲这个扶苏粉,一眨眼就被二世皇帝的诏书迷了眼,可见这诏书对于拉拢人心确实有用处。 说起来秦二世这道大赦天下的诏书,是有皇帝制度以来的第一遭,也是后世历朝历代大赦天下的直接源头。 或许是发现吴广神态有异样,阿牛和吴冲的目光落到了他的身上。 阿牛疑惑道:“吴叔,你怎么一直没笑过?皇帝如此仁德,咱们今年或许都不用去服役了,你难道不高兴吗?” 听到这话,吴广还真噗呲一声笑了出来。 不用服役? 自己会不会服徭役,吴广不清楚。 但七月份到千里外的渔阳去服戍役,吴广则是忘都忘不掉。 扳着指头算一算,只剩半年时间了。 或是感受到吴广笑里蕴含的嘲讽意味。 吴冲想到之前他和叔父讨论二世皇帝人选时的场景。 那会儿叔父没有明说,但表露出来的意思很明显。 扶苏不一定能当上皇帝。 吴冲当时觉得此事不可理喻。 扶苏公子乃是天下闻名的贤公子,又是始皇帝长子,怎么可能当不了二世皇帝,叔父真是太没眼力了。 哪知道后来传开的消息打了吴冲的脸,他心属的长公子扶苏还真没当成皇帝,反而是一个从未听过的公子胡亥坐上了至尊宝座。 这让吴冲对自家叔父的眼光非常佩服,现在他见吴广又对二世皇帝的诏书并不看重,不由问道:“叔父,莫非你觉得皇帝不会减免今年的徭赋吗?” 敏感话题,吴广自是不会说的太露骨。 他只意味深长的看着二人。 “有些事情啊,你们不要看他怎么说,而是要去看他怎么做。” …… 冬日的芒砀山,上空有一轮暖阳高挂。 一个瘦弱男子奔驰在山路中。 “阿季,阿季!” 他一路兴奋叫喊,声音之大,震得黄叶摇颤落下。 没多久,便奔到一处破烂木屋前。 “阿季!” 此时正有十多人在屋外的草地上躺着晒太阳。 其中一个壮汉撑起身子,骂道:“卢绾,你这竖子叫这么大声作甚,没看到乃公刚睡着吗?你过来,乃公一拳锤死伱!” 放到平日,卢绾必要和樊哙斗一斗嘴,此刻却没这心思。 他只盯着后方箕踞于地,嘴里叼着一根黄草晒太阳的中年男子。 “阿季,好事啊!” 刘季懒洋洋的伸了个腰,将嘴里的草吐出去,这才望向卢绾,笑道:“什么好事呀?莫不是你在外面弄了个相好的女人,特意来与咱们说说?” “哈哈哈……” 一片大笑。 卢绾翻了个白眼,又转而兴奋道:“我去外面探消息,听说新皇帝继位下了诏书,要大赦天下呢!咱们以前犯下的罪通通都赦免了,可以回家了!” “回家?” 众人一听,顿时惊住了。 接着或哭或笑,情绪激动起来。 “大赦天下。” 刘季咀嚼着这几个字,笑起来:“这确实是件好事。” 卢绾期待道:“那阿季,咱们什么时候回去呀?要不然今夜就走?我可是早就想回家了。” 所有人都望向刘季,能跟着他走到现在,自然是对其很信服。 “慌什么。” 刘季望向远方,那冬阳笼罩下的群山。 “此事不急,咱们先看看。诏书上说得算不了什么,咱们要看看官府是如何做的。” 第25章:贤主治国 十一月下旬,陈县。 作为昔日楚国大城,今日秦国陈郡的治所,陈县城墙高大,乃是一座气势恢弘的中原大城。 威严的郡府中,郡守白喜坐于案前,目光从刚收到的前线简牍中抬起,望向下首的郡丞。 “皇帝赦令一下,就有亡人盗匪自出,郡尉借此剿除了盘踞在上蔡的贼寇。只是那周章狡猾,提前一步跑了,没将他抓住斩首,甚为可惜啊。” 郡丞笑道:“贼寇已除,只剩周章一人也无大碍。此人不过是一侍奉过黄歇、项燕的前楚余孽,勾结一群亡人为盗,现今在皇帝赦令面前,眨眼便崩溃瓦解,翻不起什么大浪。” 白喜颔首。 说起来二世皇帝的赦令真帮了他们一个大忙。 这几年为了躲避徭役刑罚而躲入山野中为盗贼的人越来越多,官府在城乡里聚尚有控制力,可出了里聚,面对盘踞山野的贼寇就有些力不从心。 陈郡中,以昔日楚之余孽周章最为嚣张,连上蔡县尉都殁于其手,让官府很头疼。 这次二世皇帝大赦天下,逃亡在外的亡人盗匪只要向官府自出,就能免除旧罪,重新成为黔首庶民。 有人不相信官府,或是继续为盗,或是持观望之势。 但同样有人是被迫逃亡,早已想念家族亲眷,听到皇帝大赦天下,满心欣喜的前往官府自首。 这一来就给官府提供了不少有用信息,陈郡的郡尉就是借着这些自出者提供的情报,攻袭周章贼寇,一举将其击破,也就是摆在郡尉面前的捷报内容。 不仅是周章这一波贼寇,其他县的贼寇也有不少在赦令下瓦解的,使得陈郡治贼一时颇有成效。 可凡事皆有利弊,皇帝大赦天下带来好处,同样弊处也不小。 白喜想到这里,皱眉看向郡丞:“郡中的刑徒隶臣放的如何了?” 郡丞苦着脸道:“放了一批轻罪的,剩下的暂时还扣着不敢放。若是尽数放归,则郡中各处都将乱了套,此事难办啊。” 秦的刑徒隶臣数量极大,早已成为整个国家经济的一部分。 筑城修路、种田耕地、舂米织布、放牧打柴、转输制造…… 刑徒隶臣的劳作已深入官府运作的方方面面,这么大一批劳动力,一朝之间全给放了,绝对要乱套,不知会有多少部门衙署直接崩盘。 白喜也感到头疼,低声道:“此事我再上书给咸阳说说,讲一讲咱们的难处,如今贤主在位,或有良法。” …… 关中之地,大秦帝都。 宫殿庙堂,离宫别馆,园囿庭院,星罗棋布,连绵瞩望不断。 在那巍峨的殿宇深处,年轻的皇帝斜躺于榻。 六个美貌婢女跪在两侧,捏弄着天子的腿脚和头肩。 前方的殿上,十余個女子身着轻薄的纱衣,在乐声中长袖翩翩,轻舞曼妙,极尽美艳之姿。 “果真只有做了皇帝,方能享受世间至乐啊。” 二世皇帝轻声感叹着。 待到舞乐皆毕,他看到赵高已站在殿门。 “都下去吧。” 皇帝轻轻说了一句,周围女子、侍从皆低首应声,小步退下。 殿外的高大男子则微笑着进来,走进殿中行礼:“臣赵高,参见陛下。” “卿乃吾师,无需多礼。” 二世皇帝笑了笑,转而想到自己召赵高来此的目的,又愁道:“朕召卿来,乃是今日朝会上,公卿言大赦天下,自关中到各郡皆有不便之处,各官署诉苦于朕,说无劳力做事。就连先帝之陵,也缺乏人手来营造。更不要说朕如今造兔园,日后还想复修阿房,此事为之奈何?” 赵高微微一笑,来得路上他早已想到办法。 他沉声道:“此事易也,何须贤主忧心。陛下大赦天下,罪人虽然赦免,可也能再次加罪,陛下可增益法度,严法而刻刑,令有罪者相坐诛,至于收族之刑。如此则刑徒无尽,隶臣无数,何事不能做?” “且陛下免除了那些逃避徭役的亡人之罪,使其归乡复为黔首,不再追究他们往日的罪过,此乃大恩德。可旧罪虽免,昔日的徭役却未偿还,陛下再行征发他们服役,亦是天经地义,有了这些人,何忧缺乏劳力?” 赵高说到高兴处,侃侃而谈:“之前大赦天下,是昭显陛下的仁德,让万民爱戴。而今日增益法度,严法刻刑,则是显示陛下的威严。恩威并施,万民才会对陛下又敬又惧,尊为贤主。” “善!” 二世皇帝抚掌称赞。 赵高见二世皇帝高兴,周围又无臣僚在侧,趁机上前再度进言:“陛下,臣有一言,不敢避斧钺之诛,愿陛下留意焉。昔日沙丘之谋,诸位公子及大臣都心中有疑。诸公子皆是陛下之兄,大臣又是先帝所置。今陛下初立,此众心中不服,臣恐他们日后有变。每想到此,臣皆战战栗栗,唯恐不终啊。” 话音落下,二世皇帝脸色骤变,低声道:“朕就知道彼辈不服于朕,还请赵卿教我,此事当如何为之。” 赵高冷冷道:“正好趁着这次更变法度的机会,灭大臣而远骨肉。尽除先帝之故臣,将那公卿之位全换成陛下之所亲信者。这些新臣必对陛下感恩戴德,如此则德归于陛下,朝堂之害尽数除去,陛下方能高枕无忧啊。” 借着更变法律的时机,除掉先帝留下的旧臣,换成自己的亲信。 二世皇帝听得双眼发亮,当场拍榻而起,对赵高大笑道:“赵卿所言甚是,唯有将那些朝廷之害除去,朕方能睡得安稳。此事换成其他人来做,朕不放心,就由赵卿来办!” “贤主有令,臣自当效命。” 赵高伏下身子领命。 他低下的脸上,笑容和二世皇帝的笑一样灿烂。 二世皇帝想要增益法度,并大增徭役的命令一下达,群臣哗然。 丞相李斯、冯去疾率群臣进谏,二世皇帝不理,只让赵高来负责此事。 赵高借着变更法度的机会,杀除昔日与他有私怨的臣僚。 短短时间,咸阳朝廷中,群臣人人自危。 与此同时,变更后的律法在快马使者的奔驰中,传发于天下郡县。 上一次大赦天下,是向万民显示二世皇帝的仁德。 如今,则是让他们感受二世皇帝的威严。 第26章:凛冬将至 时至冬日,寒风凛冽。 平安里人头涌动,一双双眼睛注视着前方场景。 “不是说二世皇帝大赦天下,不再追究吾等逃亡之罪吗?为什么要抓我!” 一黄脸男子被两个亭卒按在地上,求盗正在给他手腕上栓绳子。 亭长黑着脸道:“罪名免了,可你逃掉的徭役还要补上,这事可合理?” 他们架着此人起身,与另外几人绑在一起推攘出里门,这就要押送往乡邑。 身后,只留下些老弱妇孺在地上痛哭。 那黄脸男子在离去前,大声哭号:“早知如此,我便不回来了,我真是信了官府的鬼话!” 声音凄凉,听的人为之感伤。 待到这些人走了,原本不敢出声的里人才敢议论。 “真狠啊,刚回来就被抓走了。” “不仅是咱们里,我听说其他地方也是这样。好像是因为皇帝大赦天下,官府手下的刑徒隶臣空了大半,正要让他们去做事呢。” “都小心点吧,朝廷又新改了律法,比以前更严了。这两天光是咱太康乡就抓了十多个人,还有全家一起被带走的呢,唉,这日子怎么过啊。” 里人们满腹怨气。 就连里典、章伯等里吏也是眼露忧愁。 本以为圣君临朝,大赦天下,他们要过上好日子。 哪知道等来的是更加严酷的律法。 阿牛、吴冲回忆他们听闻诏书时的心情,又想到吴广当时说的话,情绪复杂中也对吴广更加佩服。 “叔父,还是你看得准。这二世皇帝诏书上说得好听,实际上比以前更加严酷了,这真不是人过的日子。”吴冲很是气愤。 阿牛则哀声道:“看来今年的徭役又躲不过了,这苦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秦律新改,吾等要多加注意,不要误触了律法。暂且熬下去吧,或许日后会有转机到来。” 吴广一边安慰,一边劝告两人。 他听章伯私下里说了,这次不仅是秦律改变的比以往更加严格,而且郡县上还给各乡下达了刑徒隶臣的指标,只要发现犯法的黔首通通顶格处理,罚没为刑徒,抓去做苦力。 现在就是严打时期,他们这些黔首夹起尾巴熬下去才是正道。 为此他还专门前往原阳里告诫了毋死母子。 毋死长得高大,又曾黥面,很容易被当做指标抓进去,今后的日子一定要小心行事。 “吴叔放心,我母子日后深居浅出,绝不在外多言。” 葵媪拉着毋死向吴广感谢。 毋死明白吴广的好意,拍着胸膛保证,不与他人冲突。 吴广叹了一声,看向远方。 他知道,这只是暴风雨的前奏罢了。 这天下,要开始变了。 如吴广所料。 秦二世大赦天下,拉拢了一波民心,可紧接着又下令强抓那些自出的亡人补服徭戍之役,使得黔首大怨。 这些人为什么要跑? 不就是惧怕繁重的徭戍之役吗? 你哪怕等個一年再让他们服役,他们也能理解,现在刚回家不久就被抓了起来,谁会高兴?留给这些人的只有满肚子的后悔。 “这些狗秦人说话果然不能相信,那些出去的人是什么下场,都看到了吧?吾等在山野逍遥自在,只有愚人才愿意回去做他官府养的牛马,呸。” 持观望状态的亡人盗匪,见到回去的人下场凄惨,全都凛然在心。 秦法与楚地风俗本就有强烈的冲突,楚人对秦国官府一向是不服气的,常有冲突发生。 官府现在没了公信力,他们更加不相信朝廷的任何话。 盗贼们占据各地山野水泽,他们没有袭击城邑乡里的能力,但拦道劫掠,袭击一些路人还是可以的,给各地的治安造成了极大麻烦。 与此同时,咸阳颁布下来的新律法比以前更加严酷,黔首一不小心犯了律法,就要遭受重惩,动辄罚为刑徒,被抓去当成免费劳力。 赭衣遮路,囹圄成市。 重压之下,黔首叫苦连天,有血性的人奋起反抗,或被杀戮,或被重惩为奴。 有人弃家而走,宁愿舍弃安定的生活,也要遁入山泽之中为盗。 像吴广所知,他们太康乡里就有好几个人连夜跑了。 若无牵挂,又受得了野外的风餐露宿,逃出官府的统治自然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可像吴广、吴冲、阿牛、毋死等人都有父母亲眷在家中,他们可以跑,亲人怎么办? 一群老弱妇孺不可能受得了野外的环境,他们只能继续担惊受怕的活在秦法的统治下。 与此同时,那些怀有反秦之心的昔日六国贵族,趁着这个机会四处勾连,阴结党羽,暗中积累着力量。 四海之间,万民怀怨,暗潮涌动。 各地郡守、监御史传书咸阳,向朝廷汇报六国故地的形势。 丞相李斯、冯去疾上奏二世皇帝,言诸侯故地出现不稳之势。 二世皇帝闻讯之后,颇为吃惊,召赵高询问。 此时赵高已借着更法之事除掉了不少仇敌,心中得意,便道:“六国黔首本乃下贱之民,从未归心于我大秦,常怀不臣之心。故昔日先帝东巡天下,就是为了示之以威,陛下当思虑之。” “赵卿说的是。” 二世皇帝听得颔首:“朕年少即位,天下黔首尚未集附。先帝昔日巡行郡县,以示我大秦之强,威服海内。今朕晏然不巡行,即示之以弱,不能使黔首臣服。朕当效仿先帝,东巡诸侯故地,让这天下万民都知道朕的威严。如此谁敢不服!” 皇帝下诏,朝廷众臣又是一惊。 不过东巡这件事,始皇帝已经做过好几回。 二世皇帝想要东巡,是仿照始皇帝的旧事故例,李斯、冯去疾等老臣找不到理由反对。 到了春天,二世皇帝命右丞相冯去疾留守关中。 他率领以左丞相李斯、郎中令赵高为核心的百官,东出咸阳,追寻昔日始皇帝巡行刻石纪功的路线前行,一边游山玩水,一边向天下黔首昭示自己这个皇帝的威严。 吴广听说秦二世东巡的消息时,脑海里冒出来的是一头幼虎领着群狼试图在林中巡视领地的模样。 “不改法度,试图用巡行来镇压,真是治标不治本。” 他摇摇头。 如今时机未至,他会如潜龙般蛰伏。 而二世皇帝这一路东巡,先经三川东海大道转而北上碣石,再到辽东,又沿海返回,走并海道南下,途径泰山、芝罘、琅琊、朐县,渡过长江,一路抵达会稽。 沿途跨越万里路程,堪称横穿了半个九州。 在旅程的最后,二世皇帝决定走南阳武关道返回关中,这路线正好穿楚地而过,向最为躁动的楚人宣示秦皇的威严。 南阳郡武关,在陈郡的西边。 要走武关,必先过陈。 为了迎接二世皇帝的御驾,陈郡郡守白喜下令集中力量,修筑供皇帝车队走的驰道。 刑徒隶臣不够,那就征发黔首服徭役。 三月初,郡中命令下达阳夏县。 阳夏县传令各乡,征召青壮服此次徭役。 这次徭役的距离不算远。 甚至如果幸运,还能见到统御天下的二世皇帝车驾。 第27章:吴广拒婚 三月初六,上巳节刚过,一张硕大的布告贴在了太康乡的乡市大门上。 来往的乡人中有识字的看上一眼,当场惊叫出声。 “徭役!官府又要征徭了!” 一语既出,引起惶恐一片。 “这眼看时间都快到春耕了,这时候征发徭役是想干嘛?官府不是说征发徭役要尽量避开春耕和秋收吗?” “应该是刑徒隶臣不够用了,所以才在这时候招人。也不知道这次徭役远不远,会不会分派到我头上。” “听说隔壁乡有一批人在上个月被征去关中修帝陵,这一路上千里的路程,不知能有几人回来。希望这次徭役不是征去关中的。” “他如果征到我,我就连夜跑了。” 秦法规定官府征发黔首服徭役时,要在乡市的大门张贴布告进行通知,使黔首周知此事,按公告服役,避免获罪,起到一个传播通告的作用。 可在某些情况下,这一张布告会加剧恐慌的传播。 好在乡啬夫亲自出面,向乡民表示这一次的徭役是前往陈县修路,迎接二世皇帝圣驾,这才让黔首们放松下来,不像之前那么抗拒。 “凡事总怕对比,和被征去关中修帝陵相比,在本地郡县修路筑墙算是个轻松活了。” 吴广摇头感叹。 他之前曾经有过疑惑,秦国的严刑苛法确实比昔日六国严格许多,这点没的说。但在赋税力役上,秦和昔日六国相比,并不算重。 为什么在秦统一后,六国之民会叫苦不已,还说“秦之力役三十倍于古”,“天下苦秦久矣”。 到了如今,他是明白了。 在秦统一前,各国之民只在本国输租服役,服役的距离不远,成本不高,再加上环境气候都能适应,不会给人民带来多大困扰。 可在秦统一后,六国遗民往往要被征召到关中、长城、百越等地进行服役,常常跨越千里,甚至数千里的距离,使得黔首的实际负担大大增加。 来回一趟就是数月甚至是一年以上的时间,不仅消耗大量钱粮,还会耽误家中生产,少了壮劳力,田地里收成就会减少,自然会觉得田租赋税重了。 且因为秦的工程量大,北方长城、南方百越这些地方又环境恶劣,让许多六国之民死于道中,往往一去不复返,所以人人闻徭役而惧怕,出现不少逃避徭役的亡人。 当年刘邦押人前往关中骊山服役,结果这些人惧怕,半路上就跑大半,最后连刘邦自己也跑了,就是一個典型逃役的例子。 现在官府宣告此次徭役的内容是在本郡修路,黔首不满的情绪略略减少。 接下来只需等待乡官根据手头掌握的户籍情况,平均进行摊派,最后在里典、父老的陪同下,逐户通知并征发。 而在徭役人选确定下来前,章伯私下里进了吴广家门,对他露出神秘的笑容。 “吴叔,我帮你在乡部寻啬夫通融,这一次的徭役让你去服,可免去奔波之苦。” 吴广怔了下,神色古怪的看着章伯。 这老头对他还挺好。 如果他这次被征召去陈县修路,那么至少一年内他都不会有再被征发到关中服役的风险,算下来真是个好差事。 吴广不知道历史上的他是否服过此次徭役,但人家章伯好意,这种事情不好拒绝。 他还听说这次服役是给皇帝修驰道,以及维持彼时的输送转租,很有可能会看到二世皇帝御驾,这一点对他来说,是个诱惑。 秦二世啊,现在不见,以后可能就见不到了。 只是略一迟疑,吴广便上前拱手道:“多谢章伯厚爱,此事劳烦长者了。” “小事。” 章伯抚须而笑。 可没想到吴广又说道:“感请章伯知晓,小子还有两位好友,希望能一起服此徭役,望章伯帮忙。” 说着,吴广拜倒在地,向章伯叩首请求。 他说的两个好友,就是阿牛和毋死。 吴广不管去不去这次徭役,七月份都会被征发为戍卒前往渔阳,历史证明他是不会被派往关中服徭役的。 可阿牛和毋死,吴广就不清楚了。 这两人是他预定的亲信心腹,如果后面他们两人被征发到关中去,对吴广来说是个巨大的损失。 所以他正好趁着这个机会,靠着章伯的关系,让毋死二人先服徭役,避免被征发前往关中,免除这个风险。 听完吴广的话,章伯眉毛微微皱了起来。 阿牛是平安里的人,操作起来并不费事。 可那毋死的籍贯是在原阳里,非他所管辖,有些越权了。 看着吴广诚恳相求的模样,章伯略一犹豫后,还是叹道:“我帮你试试吧,此事能不能成,要看乡部那边。不过如今正是缺乏劳力的时候,应该问题不大。” “长者之恩,吴广日后定会报答。” 吴广大喜,再度向章伯行礼道谢。 见到这一幕,章伯反倒有些欣赏起来。 吴广向自己请求让好友一起服役,正是讲义重情的表现,是个讲义气的年轻人。 他点了点头,又笑眯眯的盯着吴广,道:“吴叔啊,我观你年岁也不小了,不知可有成家的打算?这平安里中,可有看中的人选啊,若是有,老夫来为你做主。” 来了! 吴广眼皮微跳。 章伯的意思,他哪里还不清楚。 世界上从来就没有无缘无故的帮助,章伯多次帮他,既是欣赏看重,也是有招为女婿的心思。 章伯给出的暗示很明显了。 可他女儿今年才十五,实际年龄可能就十三四岁,并非吴广所好。 再加上未来难测,他对于自己的婚事另有想法。 刚刚请求别人帮忙,不好直接拒绝。 吴广思绪迅速转动。 他再度向章伯拱手道:“长者好意,小子知晓。然广至今尚未服戍卒之役。国之戍边,多行至千里外,常有戍卒道死于途中,留下家中孤儿寡母艰辛过日,十分的凄惨。故而广之婚事,想在戍边之后再行,如此也不耽误别家的女子。此中心思,还望长者知悉。” 章伯愣住了。 就像吴广说得,秦除了徭役,还有戍边之役,往往是被派往北方或者百越等地,死亡率不低,多有一去不回者。 戍卒一死,他留在家乡的妻子就成了寡妇,日子过得很凄惨。 吴广的二哥吴仲,就是这个情况。 吴广这番话的意思很简单,他想服完戍卒之役后再成婚,这样就不怕自己刚成婚不久便死在外面,让妻子变成寡妇。 是个有担当,有责任的男儿啊! 章伯心头竟有些感动。 他果真没有看错吴广。 这般重情重义,能为他人着想的男子在这个时代真的太过稀少,不愧是他太康乡的高义之士。 “好!你确是个好男儿,成婚之事老夫就不再多言,等伱日后戍边回来再说。” 章伯点头应下,越看吴广越欣赏。 临走之前,还给吴广打包票。 “还有徭役之事,你放心便是,老夫不会让你失望。” 事实也证明,章伯这个老资格的里吏在乡中是有些面子的。 经过他一番操作,到了徭役开始征召的时候,其中赫然有吴广、阿牛和毋死的名字。 第28章:冲突初起 徭役人选定下后,乡中小吏在里典、章伯的陪同下,于平安里逐户通知和发券。 “平安里上造吴广,这是你的券书。此券在服完徭役后要交回乡中,如果中途丢失,就要受罚,一定要妥善保管。切记切记。” 乡吏听过吴广的名声,他对吴广态度很好,再三嘱咐。 “多谢上吏提醒,吴广一定小心携带,绝不有失。” 吴广神色谦恭,让对方满意。 等到乡吏和里典、章伯离去后,吴广打量着手中的木牍,笑了笑:“这秦朝的程序还挺规范。” 券书上写了本次服役的相关事项,吴广需要随身携带作为证明。 完事后还要拿回乡中进行归档,表明他服过此次徭役。 接到乡吏通知,又领了券书,吴广算正式受到征召,将要在三月十号出发。 “吴叔,你对我真是太好了,得受我一拜才是!” 阿牛当天兴冲冲的跑到吴广家中,一张脸已是笑的稀烂。 券书下达前,吴广曾经给阿牛和毋死提过这事,故而阿牛将事情的功劳全记在吴广头上。 阳夏到陈县才一百多里的距离,去那里服役可比去关中轻松太多。 吴广笑着避开阿牛这一拜,顺手将他从地上拉起来。 “你我兄弟,无需客气。” 阿牛对吴广心怀感恩。 原阳里的葵媪在知道此事后,明白吴广的苦心,对吴广同样感激不尽,并对毋死叮嘱,这一次前往陈县服役,一定要听吴叔的话。 毋死的回应很简单:“吴叔让我干啥我就干啥。” 至于文姬,在知道吴广即将服役时并未多说什么。 但到了九号的那一晚,吴广在她家吃完饭,文姬取来一个行囊。 她柔声道:“里面是些乾(gān)饭,路上饿了便混着水吃些。还有件衣服和双鞋子,此去陈县虽然不远,叔亦要爱惜自己身体才是。” 吴广接过行囊,大笑道:“嫂嫂放心就是,这次徭役近的很,出不了什么事。若是得空,我就在陈县给你和萱儿买些东西回来。” “好呀好呀,叔父一定要给我带些好吃的东西回来。” 小萱儿听到这话,开心雀跃。 黑狗像是听懂了几人的对话,在角落摇了摇尾巴。 气氛欢快,冲淡了离别的感伤,只是文姬的目中,有些许担忧。 很快,时间到了三月十日。 被乡中点名征召的十五名男子背上行囊,来到乡邑,在负责此事的乡吏处报道集合。 没人逃跑。 一来是秦法对逃役的人处罚严重,逮住就罚为刑徒,下场很凄惨。 二来是这次服役的地方不远,不至于让人惧怕到抛弃亲眷跑路。 大家报道完后,聚在一起,不免互相介绍。 “原来你就是义士吴叔,久仰久仰。” “我是朝阳里的王瓜,之前曾登门请教过,吴叔你可还记得?” 众人交流后,目光大多落到吴广身上。 人的名树的影,在这古代社会,一个义士的名头是很有价值的。 更别说那个叫做毋死的黥面男人站在吴广身后,亦步亦趋,看上去就像是吴广的跟班,这场面让人对吴广多了一层敬畏。 吴广微笑着与众人见礼,说话不卑不亢,很快就赢得众人好感和尊敬。 不一会儿,一個头戴赤帻,身着绛服的年轻男子大步走了过来。 他的身后,跟着两个佩剑挂弓的亭卒。 “徐亭长,这些就是此次服役的人,名籍都在此处,伱查验一下。” 乡吏迎上去,将手中的木牍交给眼前的亭长。 换做以前,黔首服徭役都是自己前往县中报道,不需要有人押送。 可今时不同往日,现在黔首视徭役为虎豹豺狼,动辄就想逃,再加上这几年路上不太平,常有盗匪侵扰劫掠。 现在官府征发徭役,都会从本地抽调亭长率领亭卒跟随。 既是保护,也是监视。 目光从木牍上扫过,徐庄看到了一个眼熟的名字,眉头微挑。 不过他没多言,在和乡吏做完交接手续后,他走到服役者面前,沉声道:“吾乃夕阳亭长徐庄,此番护送尔等前往郡中服役,这一路上尔等需要听从我的安排。” “唯。” 众人忙拱手应下。 “徐庄。” 吴广打量眼前的年轻亭长,暗暗念叨着这个名字。 还真是冤家路窄,这徐庄不就是徐无知的季弟吗? 此时一个短须亭卒从身后取下长绳,走过来作势要将众人拴成一条长龙。 众人脸色微变。 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呢? 眼见众人面露不忿,只是慑于徐庄的亭长威风不敢多言。 吴广略一思索,向徐庄拱了拱手,朗声道:“有一事敢请亭长知晓。吾等皆是良善之民,并非被罚没的刑徒隶臣。对于此次服役,吾等也无抗拒之心,加上更有亲眷在乡里中,不会于途中逃亡,还请亭长善待。” 话音落下,阿牛立刻附和:“是呀,咱们这是去陈县服役,路途又不远,绝不会逃亡的,你为什么还要捆着吾等。” 王瓜跳脚道:“吴叔说得没错,咱们又不是刑徒,大家都是黔首良民,不该被这样对待!” “就是就是!都是太康乡的乡亲,怎能如此无礼!” 见到吴广带头,众人一起出言反对。 毋死没有吭声,双眼死死盯着拿绳子的亭卒,似乎只要亭卒敢上来捆绳子,他就要动手似的。 这变故让两个亭卒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徐庄面无表情,一只手摸到了剑柄上。 服役者一旦逃跑,押送的亭长、亭卒就会遭受株连,虽说不至于死罪,但罚钱是少不了的,日后想要升迁也会麻烦。 想顺利完成任务,最简单的办法是像押送刑徒时一样,用绳子将服役者捆成一串,这样谁都不能偷偷逃跑。 可徐庄没想到,这些服役者居然会闹起来,让他难做。 其实徐庄也知道他们说得有道理,这些人的身份不是刑徒而是乡亲,捆起来是做的过分了。 现在吴广一开头,剩余人全都闹腾起来。 徐庄必须要掂量一下强行捆绑的后果。 “罢了,如果强行逼迫,路上可能会生出麻烦,传出去还会影响我徐氏在乡中的名声。反正只需要押送到县中,到时候便有县尉负责管理,这段路程不长,也不怕他们逃走。” 徐庄深深吸了口气,对拿着绳子的亭卒低声道:“收起来吧,都是乡亲,我徐庄相信他们不会让我为难的。” 说完,徐庄扫视眼前的服役者。 “但我也要将话说清楚,如果真有人不开眼,在路上故意使我为难,那就休怪我不念乡亲之情,让他尝尝吾剑之利!”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吴广的脸上。 第29章:贼寇当路 季春时节,草木茂盛,树上有鸟语叽喳,道旁两侧花香扑鼻。 十多个男子正坐在路旁的草地上歇息,消除赶路的疲乏。 “这狗亭长真不是个东西。我去遗矢,他也要让人看着,弄得我半天拉不出来。” 阿牛走到吴广旁边一屁股坐下,嘴里还叽里咕噜的抱怨着。 吴广摇头道:“如果有人逃走,他们就会受惩,多防备一下也是正常。” 阿牛点头道:“说的也是,要换成我来押送,别说是去遗矢了,就算晚上睡觉我也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怕有人半夜跑了。这样来想,他们之前想要将咱们捆上也是正常。不过那样做太混账了,一点不念乡亲之情,幸好吴叔你带了头,没让他们得逞。” 吴广淡淡一笑,没有多言。 他之所以带头反对徐庄捆绑众人,倒不是有意与对方为难。 “是为了自保。” 吴广和徐氏有仇,曾干掉徐庄之兄徐无知。 快过去了半年的时间,消息还没泄露,可吴广并未松懈。 徐无知那么大一个人就这么没了,徐氏兄弟不可能无动于衷,他们为了自家名声可能不会大张旗鼓的探查,但暗中调查绝对是少不了的。 吴广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怀疑到自己身上,但心中一直有防备。 徐庄负责这一次的押送,他如果想要对自己不利,在双手被捆绑的情况下,吴广连反抗的能力都没有。 相反自己没有被绑住,加上毋死和阿牛的帮助,可以应对大多数状况。 吴广必须要出言反对,甚至挑动服役者们一起闹起来,以势压人。 “命要掌握在自己的手中才行。” 十多步外。 徐庄面无表情的注视着吴广几人。 黑脸亭卒走过来,在他耳边低声道:“亭长,这吴广靠着一個独轮车在乡里挣了些名声,居然敢与亭长作对,要不在路上找个由头教训他一下,也让这些人知道吾等的威风。” 徐庄眯着眼扫过吴广身侧的黥面壮汉,以及另一个干瘦男子。 其余十二个服役者,在言语间也对吴广颇为尊崇。 徐庄略一思量,摇头道:“此人有些手段,勿要因此生出波澜,误了官府的徭役。等完成了徭役,以后有的是机会。现在休息的差不多了,你且催促他们继续赶路。” “唯。” 黑脸亭卒应声下去,催促服役者们起身。 徐庄脑海里闪过徐山的话。 仲兄的失踪,很可能和吴广有关。 他深吸一口气。 这次徭役,是县尉有意用他,若是完成的顺利,日后前程或能更进一步,不能因小失大,惹出乱子。 在亭卒催促下,众人起身赶路,他们按徐庄的命令排成两列前行。 黑脸亭卒走在前方开路,徐庄在中间维持阵型,另一个短须亭卒则吊在最后。 三人皆握剑挂弓,作为威慑。 没过多久,他们就离开了太康乡范围,走上一条县道。 道路宽阔,两侧树木葱郁,连绵不绝。 人走在道上会生出一种压抑感,仿佛那幽深的林木中潜藏着什么猛兽正窥伺着他们。 矮胖的王瓜像是想到某件事,他边走边说:“我听说这地方最近盘踞了一伙贼人,人数好像还不少。前几天有一队商贾就在这里被劫,十多个人啊,就跑掉一个骑马的,其他全被杀了。” “嘶……你别吓我。” “你这样说,我可就有点害怕了。” 服役者中除了吴广和毋死,其他人都脸露惧色。 两个亭卒同样听得神色紧张。 他们作为秦国治安系统的一部分,听说过此事,知道是真的。 徐庄见气氛不对,狠狠瞪了王瓜一眼,对众人高声道:“尔等放心便是,有我三人护送,些许盗贼不敢前来骚扰。” 两个亭卒打起精神。 短须亭卒道:“我家亭长武艺高强,他若拔剑,等闲人不是对手。” 黑脸亭卒大笑道:“没错,有亭长带着吾等保护,尔等就放宽心好了,就算真有贼人劫道,见到吾等也只会仓皇逃跑,哪敢前来骚扰。” 见到徐庄三人武装齐全,个个自信,众人这才放松下来。 可没想到,一刻钟后,他们刚转过一处弯路,前方出现的场景便惊的人亡魂四散。 马匹的嘶鸣声、人的惨叫声、刀兵碰撞声交互在一起。 路中,停着两辆马车。 七八个仆从打扮的男人护在马车周围,正被一群衣衫褴褛的人持兵器围攻,两方相互厮杀,血肉飞溅。 地上已经躺了好几具尸体。 “嘶……这怕是有二三十个贼人啊。” 阿牛只瞅了一眼,声音开始发颤。 别说是他们这些手无寸铁的服役者,就连徐庄三人也感觉头皮发麻,已经起了后退的心思。 恰在此时,马车上有一锦衣男子见到后方来了这么多人,欣喜之余大叫道:“吾等是陈县舒氏族人,远处的亭长快来救救吾等!” 奋力厮杀的仆从中有人叫道:“秦律有云,见贼伤人不救,重惩。尔等速速前来相救,事后我舒氏定有重谢。” 徐庄见到盗贼人多,本起了退后之心,可听到前方喊话,脸色又挣扎起来。 秦法有规定,有贼杀伤人冲术,偕旁人不援,百步中比野,当赀二甲。 如果是他这种公职人员,惩罚会更重。 一旦事后泄露出去,他一辈子的前途基本就完蛋了。 而且这些人竟是舒氏族人。 据徐庄所知,舒氏乃昔日群舒诸国的后人。 群舒诸国灭亡后,其子孙成为了楚人,其中一支是陈县的大族,多有人在郡中任职,当今的陈郡司马似乎就是舒氏的人。 如果能救下他们,他徐庄岂不前途无量? 不救的惩罚与救人的好处在徐庄心中交织。 他一狠心,咬牙道:“盗贼伤人,吾等不能坐视不理。尔等都给我上!” 徐庄对着身后的两个亭卒和服役者们吼了一声,往前奔去。 两个亭卒对视一眼,苦着脸跟上去。 服役者们手无寸铁,都站在原地。 而盗贼方面,脸上有刺字的盗贼首领见到后方突然出现这么多青壮,先是大吃一惊。 可看到对方只有三人冲来,一颗心又放松下来。 两辆马车的护卫扎手,可其中一辆辎车上载满了东西,对他们这些流亡山野吃不饱饭的盗贼来说有很强的吸引力。 为此不惜死伤他们也要来啃这块硬骨头,现在死了人,更不可能在这时候撤退。 “张仲,带几人去弄死那个亭长,把剩下的人吓走。” “诺。” 一个脸带刀疤的贼人引了四个贼寇迎着徐庄奔去。 徐庄张弓射了一箭,正中一个贼寇肩膀。 距离近了,他不好再射,便弃弓拔剑,同时大叫道:“吾乃夕阳亭亭长徐庄,尔等盗匪速速退去,否则……” “秦人的走狗,去死吧!” 一个贼人握着根短矛,对着徐庄疯狂戳刺,逼得他后退。 这时两个亭卒被其他盗贼围上,短须亭卒长得高大,但没有和人生死搏杀的经验,交手两个回合就被张仲在其肚子上捅了一剑,躺在地上动弹不得。 另一个黑脸亭卒倒是有些经验,但被贼人以多打少逼得连连后退。 吴广看着这一幕,叹了口气。 秦法规定见贼伤人不救者必有严惩,除非吴广愿意现在就逃亡,否则他必须上前相救。 吴广转身看向面色惊惶的服役者,沉声道:“诸位,秦法严惩见贼不救者,想想尔等在乡里的父母妻儿,若是吾等为了保命而逃,他们必被株连。如今咱们有十多人,加上车队的护卫比贼人还多,没有什么好怕的。各位与我吴广一起来,无须惧怕!” 说完,他从路旁捡起一块石头,向前迈步。 他的身后,毋死低吼着大步紧跟。 被贼寇围在中间的两辆马车。 一辆是载满货物的辎车,另一辆则是装饰华美的马车。 车厢中,漂亮的眼眸透过车户静静的注视着外面。 第30章:飞矛破敌 道中战况激烈,贼人大部正与车队护卫厮杀。 前来支援的徐庄三人遭受五个贼寇攻击,短须亭卒已被捅翻在地,没了声息。 只剩徐庄和黑脸亭卒在苦苦支撑,他们二人有些武艺,加上手中武器比贼人优异,身体状况也要好过这些肚中饥饿的贼寇,尚能勉力抵挡。 “大意了,早知这些人如此凶悍,我就不该前来。” 徐庄暗暗叫苦。 他以一敌三,自然不是对手。 面对敌人猛攻,徐庄边战边退,只有躲避的分,没有还手的力量。 饶是拼命防守,片刻间还是受了几处伤。 照这样下去,败亡是迟早的事情。 不仅是他,另一边的黑脸亭卒在两个贼寇的围攻下,同样岌岌可危。 徐庄对面,贼人张仲狞笑道:“乃公最讨厌的就是你们这些秦人养的狗,等会儿就砍了你的脑袋当鞠踢。” 就在此时,远处有人影奔来。 “沙、伤,你们去对付。” 张仲见状,叫他的两个帮手去迎战对方的援军。 在他看来,除开与他们对战的亭长、亭卒外,对面剩下的都是些手无寸铁的普通人,虽然不知道这些家伙哪来的勇气敢上来帮忙,但无所谓了,两個手下拿着兵刃足以杀散对方。 至于他对面的亭长,自己一个人就能收拾掉。 让张仲没想到的是,沙、伤二人前脚刚去迎敌,后脚就传来他们的惨叫。 “怎么回事,败的这么快?” 张仲惊愕看去。 就看到自己分出去的两人已经躺下一个,双手捂脸在地上呻吟,旁边还落了块染血的石头。 “准头还不错。” 吴广表示满意。 他领头冲锋,对方分出两个贼人迎战,双方还未接近,吴广就一石砸了过去,正中贼人面部,当场翻在地上。 此时又见另一贼人凶狠的向自己扑来,吴广抬起了另一只手,佯做投掷状。 贼人像是受惊的狗儿,忙低头躲避,断掉了自己的冲锋动作。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此人躲避“飞石”的时候,雄壮的身影已奔至他的身前。 硕大的拳头砸下去。 贼人惨叫一声,瘫软倒下。 然后,他就被倒提着双脚拎起。 “死!” 毋死吼声如雷,提着贼人双脚,将他的身体当做武器,狠狠砸向还软在地上呻吟的另一贼人。 惨叫加骨断声响起,这一番猛砸,两贼人已是出气多进气少。 毋死并未放手,抓着这人的身体飞奔上前。 吴广趁机捡起贼人掉在地上的武器。 一柄短剑,一根短矛。 与此同时,见到吴广和毋死如此英勇,转眼就干翻了两个贼人,后方的服役者们有了勇气。 “吴叔说得对,咱们人比他们多,还有毋死这等猛士在,怕他个鸟啊!没武器就捡石头砸,跟吴叔一样,石头砸过去贼人就倒了。” 阿牛叫了一声,双手从地上捡起两块石头,往前追去。 众人相视一眼,或是捡石头,或是折树棍为兵器,跟着阿牛冲上前。 此时毋死已大步奔到黑脸亭卒和两个贼人的战场,他大喝一声,将手里的贼人身体抡起来,左右开弓,吓得三人纷纷后退。 两个贼人相视一眼,转身逃跑。 黑脸亭卒一屁股坐在地上,尖叫道:“壮士,不要伤我,我们是一起的!” 毋死没有理他,拖着手里的尸体继续追着贼人走。 此时张仲见到自己带过来的四个手下两死两逃,对方又有一个如恶鬼般的男人冲锋在前,他哪还有什么战意,一剑逼退徐庄,转身就跑。 徐庄见局势逆转,大喜过望,又见刚刚还一脸凶相威胁自己的贼人转身想逃,他立刻抖擞精神,挺剑追了上去。 “贼人休逃,把命给你徐公留下!” 张仲本是山野惯匪,手上不知沾了多少条人命,搏杀经验丰富,一个侧身就避开了徐庄的剑。 “小竖子,你找死!” 他凶性大发,反身一剑向徐庄刺了过去。 徐庄本是打着趁胜追杀的主意,没料到张仲会回身反击。 他缺乏和人生死搏杀的经验,反应不免慢了一拍,被张仲一剑戳在肩上,痛得他连声惨叫。 幸亏张仲一心逃命,没工夫和他纠缠,刺伤徐庄后,转身想要逃跑。 可受徐庄这一耽搁,张仲的步伐已是慢了。 刚逃出两步,就有一道短矛破空而来,从张仲后背贯入其身体,将他扎了个对穿。 张仲低头看了看从胸腹处冒出来的染血矛尖,用尽最后的力气转身。 后方十余步,一个高大的男子正对他微笑。 “这叉人可比叉鱼简单多了。” 见贼人摔在地上,吴广笑了笑。 他没有理受伤的徐庄,再度往前去追毋死。 “冲啊,跟着吴叔杀贼!” 吴广的后方,阿牛带着十余个服役者大叫着跟上,叫声连片,颇有一番气势。 徐庄捂着流血的肩膀,看得呆了。 此时战场局面出现了变化。 贼人围攻舒氏仆从,本来占有人数优势,自信能够将对方吃下,没想到半道杀出来一群服役者。 贼首派出自己手下得力干将张仲去斩杀对面亭长,想着领头的一死,剩下那些青壮自然就被吓散了。 哪知道被自己忌惮的亭长、亭卒没什么本事,反而那群服役者里钻出两个大汉,三下五除二就杀了自家两个兄弟,又吓跑两人,最后连张仲都被飞矛插死。 这情况让贼首惊骇。 更可怕的是,受这两个大汉鼓舞,远处的十余个青壮都呐喊着奔过来,双方人数对比瞬间转变。 “救兵来了,吾等奋战破敌!” 舒氏仆从见到援兵到来,精神大振,不顾伤亡开始反攻贼寇。 这些盗贼本就是欺软怕硬的货色,眼见形势转变,哪还有什么战斗的勇气,都不用贼首开口,呼啦一声就四散奔逃。 贼首见情况不妙,跟着撒腿就跑。 毋死低吼着追击,他黥面狰狞,声吼如雷,手中当做武器的尸体已不成人形。 这般模样别说是那些盗贼了,就连舒氏仆从也被毋死震慑。 “好威猛的勇士,司马手下的锐卒恐怕都不如此人吧。” 就在他们惊骇之余,有清朗的声音自后方传来。 “毋死,不要追了!” 声音如同皇帝的诏令,刚刚还如恶鬼般追杀逃贼的壮汉立刻顿住了脚步。 他将手中血肉模糊的尸体往地下一丢,转身向吴广点了点头。 吴广松了口气。 毋死虽然勇猛,但常言道穷寇莫追,万一逼急了这些贼人,使其拼死一搏,反让毋死受伤就不美了。 他们又不是官府剿贼的军队,将盗贼赶走就是,没必要去冒险。 眼见安全下来,吴广这才转身打量他们刚刚保护的这个车队。 这一转身,正好对上车窗中的一双美眸。 帘幕落下,泛起涟漪。 只余惊鸿一瞥。 第31章:舒氏兄妹 县道上,近十具尸体横躺,深红色的血水在尸身下汇聚,伤者呻吟不断响起。 盗贼已逃入四周林中没了身影,吴广止住毋死和阿牛等青壮,让他们不要追击。 舒氏仆从几乎人人带伤,自然没有追杀的想法,这场突如其来的遭遇战算是落下了帷幕。 “好一个威猛壮士!” 锦衣青年从车上跃下,对着毋死拊掌称赞。 毋死回头向他望来,将锦衣青年吓了一跳。 黥面染血,状如恶鬼,刚生出的招揽之心一下就没了。 不管这人再勇猛强悍,终是个受刑之辈,上不得台面,舒氏这般大族不可能收一个刑徒为仆从门客。 青年的目光转到另一边的高大男子身上,见其生的五官端正,剑眉星目,不由生出好感,正待问询之时,有一人挤了过来。 “阳夏县太康乡亭长徐庄,见过舒氏君子。” 徐庄忍着身上疼痛,对这锦衣青年拱手行了一礼。 “吾乃郡司马之子舒欣,此番与舍妹自雍丘归来,欲回陈县,不料在县道遭遇贼寇围攻,幸得徐君相救,否则不堪设想啊。徐君相救之情,待我归于陈县后,必告知吾父,舒氏日后定有重谢。” 舒欣打量对面亭长,见其浑身染血,肩膀、手臂都有入肉的伤口,一看就是刚经历了一场恶战,心中不免感激,当场许下报答的承诺。 而徐庄听到对方是郡司马的儿子,心头震动。 郡司马! 这可是秩禄千石的郡中大员,比他的靠山县左尉还要高一個大级别,若是抱上这条大腿,日后岂不是前程似锦。 他忙恭敬道:“舒君客气了。郡司马威名,庄早已久仰,今日能为舒君效力,亦是吾之荣幸。” 徐庄还听到舒欣言其妹亦在车队中,目光打量旁边的华丽马车时,心头冒出一个不切实际的想法。 他忙挺胸抬头,竭力作出威武姿态。 可这一动就牵扯到肩膀、手臂的伤口,痛的徐庄龇牙咧嘴,反多了一丝滑稽意味。 好在此时,有个舒氏仆从走过来,低声道:“君子,咎和献二人已经救不活了,加上刚才被贼人杀伤的黑流,吾等这次死了三人,剩下的都带着伤。” 舒欣叹道:“彼辈都是为护佑我兄妹而死,不可轻慢。将后面的辎车收拾一下,把他们运回陈县好好安葬。” “唯。” 仆从应声下去。 舒欣又和徐庄说了两句,知道他们此行是要到郡中服役,又得知徐庄那边有一个亭卒战死,歉意道:“徐君手下亦有勇士战殁,不如一并装车,待送到阳夏县中,再请人运回乡中安葬。如此也不会误了诸位的役期。” “君子仁德。” 徐庄赞了一声,转头对吴广道:“吴广,你且带人将完的尸身放到车上去。” 话语带有命令的味道,似乎是在向其他人宣示徐庄的领导身份。 吴广淡淡道:“诺。” 说着,他带着毋死、阿牛等人转身离去。 只留徐庄眉头皱了起来。 这吴广真不给他面子。 唯。 诺。 两个字都是回应之意,但其中也有区别。 所谓疾应曰“唯”,缓应曰“诺” 唯,是卑对尊,下级回应上级,晚辈回应长辈所用。 诺,则是尊对卑,上级回应下级,长辈回应晚辈,或者是平辈之间用。 如《礼记》所言,父召无诺,先生召无诺,唯而起。 若有下级对上级,晚辈对长辈的命令回应“诺”,其实是不太尊重的。 如今吴广一个“诺”字回应,就表明了他对徐庄的态度有些随意。 众人走到后方收拾战场。 阿牛忍不住,愤声道:“吴叔,这些盗贼明明是你和毋死兄杀死驱赶的,他徐庄连一个贼人都没干掉,反而还死了一个手下,也不知他哪里来的脸抢功。要不是你刚才拦我,我就当场和那舒氏君子说了。” “是啊吴叔,我听说这舒氏可是郡中大族,如果能得到他们赏识,未来前途不愁。吴叔为何刚才不让吾等言明你和毋死君的功劳。这杀贼之功,说不定让你升一升爵位,得许多金钱赏赐呢。” 王瓜和几个青壮也都为吴广叫屈。 吴广平静道:“徐亭长英勇对敌,为此受伤不轻,我安能居功抢劳。且若无徐亭长与贼人对战,刚才我也不可能一矛杀死贼人,这功劳就算让出去也无妨。” 在吴广看来,杀一个贼人又不是什么大功劳。 升一级爵位?没啥用处。 得一点金钱?以后多得是。 徐庄刚才也确实纠缠了贼人许久,吴广才能找到机会飞起一矛拿下人头,这一点不能否认。 没必要为了这点小功劳和徐庄翻脸,徒生出麻烦。 见到吴广神色淡然,已走过去帮助黑脸亭卒包扎伤口,众人感叹不已。 王瓜赞道:“吴叔果真是义士,有功而让人,这样的胸怀真是让我自愧不如。” “是啊,跟着吴叔越久,我就越佩服他的品行。” 阿牛叹了一声,又转头看向毋死:“毋死兄,你刚刚可是杀了两个贼人,这也是个不小的功劳啊。” “什么功劳不功劳,我只想跟着吴叔,其他皆无所谓。” 毋死瓮声说了一句,大步向前。 另一边,安排完事项后,舒欣踏上马车。 他捞开帘幕,对车厢内的少女说道:“姣儿,伱倒是稳得住。刚才贼人围攻甚急,你居然都没有叫一声,要知道我可是心都快吓得跳出来了。” 少女约十七八岁,着绿色襦裙,肌肤白皙如美玉生辉,一双丹凤美眸闪着明亮的光。 听到兄长这话,舒姣轻笑道:“贼人围攻,徒然叫喊又有何用,大不了等兄长战殁,我亦一死追随。” 舒欣看着妹妹手中玩弄的金簪,已是明白对方想法。 他摇头道:“好好好,算你这女子刚烈。幸好吾等遇到了徐亭长护送黔首服役,得他和手下猛士相助,这才化险为夷。我观此人颇有英雄气,回去后当禀明父亲,或可将其收为臂助。” 舒姣静静的看着自家兄长,待他话音落下,这才轻轻摇了摇头。 “兄长你说错了。” “身负英雄气者,另有其人。” 第32章:广之志向 春风拂过山林,空气中的血腥被逐渐稀释、散去。 将战死的仆从安置到辎车上,又给伤员简单包扎后,舒氏车队没有停留,启程前往阳夏县城的方向。 徐庄带领众人跟随车队一起走,互相照应。 不过他受伤不轻,一只肩膀抬不起来,另一个黑脸亭卒身上也挨了贼人两剑,脸色发白,说话都有气无力。 两人失去了监督服役者的能力,如果有人在半道上逃跑,徐庄无力制止。 吴广将他的责任承担下来,约束服役者列队前行。 众人本就敬重吴广的名声,刚才的战斗吴广又展现出了异于常人的英勇、果断,还有事后让功的胸怀,都让众人钦佩。 加上毋死这个“打手”在侧,没人敢忤逆吴广的话。 吴广一声令下,十余个服役者全都乖乖顺从,比徐庄说的话还要好使。 徐庄心情很复杂。 他对吴广“喧宾夺主”的行为不满,可不得不承认对方确实有能力,甚至自己还要依靠此人来约束服役者,这让徐庄有些不好受。 “哼,不过是让一些黔首听话罢了,算不得什么。我已得舒氏君子看中和感激,入了舒氏之眼。日后前程岂是你吴广能比的?” 想到此处,徐庄心头舒坦了不少。 他望向前方的那辆装饰华美的马车,目光灼热。 …… 马车中,舒欣放下帘幕。 “吾妹眼光真是厉害。我刚才分发钱财时,与吴广说了几句话,此人言语不卑不亢,相比徐庄的逢迎,果然有傲气在身。我又观他管理那些青壮,调度有方,众人皆服,这般手段不像是個普通黔首。” 舒欣笑道:“我便让曹季私下里去打听,有个叫阿牛的人说了不少关于吴广的事情。此人……” 大义分享独轮车,里中社宰分肉甚均,不惧毋死刑徒身份上门结交。 吴广的事迹自舒欣口中说出。 “还有刚才那几个贼人,都是被吴广和毋死所杀,徐庄自己反倒没什么斩获。吴广杀贼后,并不居功为傲来向吾等邀功,这样的胸怀真显出他是个侠义之士。” 话到最后,舒欣问询道:“我听父亲说二世皇帝登基后,天下局势震荡,昔日的六国贵胄大多阴结宾客,而吾等从雍丘归来多见盗贼横行于野,未来还不知会发生什么。为长远计,不如我去将此人收为门客,增为我舒氏臂助,姣儿以为如何?” 舒姣安静听完兄长的话,略一思量,道:“此人心怀傲骨,恐不会轻易做他人宾客,兄长不如以友人相待。就如昔日信陵君与侯嬴、朱亥之事,若他日我舒氏有需,以这吴广所示侠义,当会相助。” 此时距离战国之世不远,战国四君子礼贤下士的故事传的很广,楚人中多有侠义精神流传。 贵族与平民之间不是天壤之隔。 只要你真的有本事,有贤名,纵使身份低微,亦可得贵人礼贤下士。 舒欣略一思索,便颔首道:“吾妹说的是,我便去与这吴广结交一番。” 待到舒欣商量完,离开马车后。 舒姣伸手将帘幕捞开一个角,望着车后模糊的人影,她好奇低语:“独轮车?” “这一个轮子的车怎么坐呢?” …… 吴广对于舒氏的观感还不错。 首先那位舒氏君子没有傲气凌人的姿态,说话做事彬彬有礼。 在战斗结束后,他亲自来与吴广等人交谈,并给予了报答。 徐庄和黑脸亭卒那边得到多少,吴广不太清楚。 他和毋死是一人得了千钱,阿牛、王瓜以及其他服役者则各得了两百钱。 一千钱和两百钱是什么概念呢? 按吴广的换算,他们阳夏县的米价约为8钱一公斤,一件普通夏衣则在六七十钱左右。 对收入有限的黔首来说,这笔钱不是个小数字。 故而众人兴高采烈,特别是那些服役者本来就没怎么和贼人交手,纯粹是跟在吴广身后叫喊助威,平白得了这么多钱,心里开心的很,直呼这次服役来得值,接下来的路程更加听吴广的话。 舒氏的大方让吴广对他们增加了好感。 对方接下来的举动,则让吴广生出疑惑。 在车队停下休息的间歇,舒欣这位贵族君子居然跑来找自己聊天,而且聊着聊着,竟问起了吴广的志向。 这么私密的问题,吴广哪能轻易回答。 他看舒欣的模样,估摸着对方有招揽之意,如果自己顺着对方的话去讲,就很有可能搭上舒氏这条线往上攀爬。 可他吴广来到这个时代,是为了给舒氏当门客、做家臣的吗? 吴广略一沉吟,道:“广素无大志,家中更有伯兄年老、仲嫂寡居,皆需有人照顾。舒君若问吴广的志向,大概便是为伯兄送终,一生守卫乡里平安罢了。” 舒欣面色惊愕。 这吴广的志向居然是给他大哥送终? 这可真是让人意想不到。 不过舒欣转念一想,吴广有能力有名声,还依旧想着侍奉兄长嫂嫂,想着护佑乡里,这岂不正是他孝义的表现? 这话非常符合阿牛故事里的那位义士形象。 也正是这些讲孝义的人,才会重视恩德情义。 “此人如此顾念孝义,我若与他交好,多施恩惠,他日我舒氏遇事,这吴广必定舍命相助,说不得又是个豫让、聂政之辈的侠士。” 舒欣想到此处,对吴广越发看中。 他拊掌赞道:“好一个孝义君子。吴君的德行,欣甚佩服,日后若有需要,可来寻我舒氏,我舒欣定倾全力相助。” 堂堂郡司马的长子,向一个底层黔首许下承诺,在这个时代足以让人感动涕零,心生报答。 吴广面色平静,拱手道:“多谢舒君好意。” 见吴广神色淡然,舒欣更觉此人无功利之心,确实是个少见的义士,心头更生佩服。 两人又聊了几句后,舒欣便告辞离去,车队继续上路。 看着舒欣的背影,吴广笑了笑。 这位舒氏君子,倒是个不错的人物。 吴广的目光从舒欣的背影移开,落到那辆小巧的马车上。 惊鸿一瞥,只见到仪容半掩,美丽的眼眸,修长的颈线。 至于全貌,却是无缘一见。 可正是这种半遮半掩的图景,才最让人好奇与难忘。 车队缓缓前行,没过多久,阳夏县城便已遥遥在望。 第33章:临别赠礼 听说郡司马的儿女在县道上遭遇盗贼袭击,县中长吏大惊失色。 县左尉亲自出城迎接,县令和县右尉则在城里置宴相待。 吴广亲眼见到在黔首眼中高高在上的县尉向舒欣点头哈腰,赔罪讨好,心头不由一动。 这与他印象中的秦吏不一样。 可想想又很正常。 在秦统治薄弱的关东之地,秦吏必须依靠当地大族来辅助统治,使得这些大族趁机攫取权位,一跃成为秦在地方上的统治阶级。 秦法约束的从来都是底层的黔首和基层秦吏,对各地大族的实际约束力很弱,关中和关东的政治生态是完全不一样的。 秦始皇考虑过这个问题,曾徙天下豪富于咸阳十二万户,试图打击六国旧族和各地豪强的力量,方便秦吏进行统治。 这十二万户中,一部分是最显眼的六国大族。 比如楚国的项氏,就有一部分人被迁徙进关中,项梁甚至在秦旧都栎阳犯了法,最后走了栎阳狱掾司马欣的关系这才能脱身逃亡。 另一部分被迁徙者则是没有太大权势的乡里豪富,比如太康乡的文氏,就被顶包迁走了。 顶级大族因为太过显眼被秦廷重点打击,其他次一级的家族便趁势发展壮大,陈郡的舒氏就是其中之一。 陈郡的郡守、郡尉、郡监都是由秦廷直接任命空降的秦人,在名义上管理着全郡的军政大权,可实际上他们需要依靠当地大族出身的属官辅佐,才能施行有效管理。 郡司马舒勋就是郡尉的得力助手,掌握着陈郡的一部分兵马大权,无怪乎阳夏县的县令、县尉对舒氏兄妹多有讨好。 “陈郡若有变,舒氏或有左右之力。” 吴广盯着远处舒欣兄妹的背影,若有所思。 舒氏的出现,让他想到了一些以前没有思虑过的问题。 关于县中长吏如何款待郡司马的子女,吴广不清楚。 他们这些服役者在入城后就被带到一处营地,与其他乡征召来的役夫待在一起,明天下午统一由县尉带队,启程前往陈县服徭役。 而县左尉在听说是徐庄率领的服役者救下舒氏兄妹后,十分高兴,重赏了徐庄。 据黑脸亭卒透露,后续县尉很有可能会将徐庄提拔到县里。 除了徐庄,吴广、毋死等人也得到了来自县尉的嘉奖。 赐爵一级。 吴广如今荣升为第三级簪袅爵位。 阿牛、王瓜等人有些不平,私下里说就算是赏赐个十亩田地,也比这空头爵位好得多。 “幸亏舒氏君子大方,赐了许多钱财,也不枉吴叔和毋死勇猛杀贼。” “是呀,我看那舒氏君子后来又找过吴叔一次,不会是想将吴叔收做家臣吧?” “若真是如此,那可就发达了。” 相比阿牛等人对赏赐的看中,吴广的注意力放到另一件事上。 “县尉见亭长与我受了伤势,就让我们送完的尸身回乡,接下来尔等会另有他人管理。” 黑脸亭卒前来与众人做了交接。 与贼人的遭遇战中,他挨了两剑,徐庄同样受伤不轻,这样的状态确实不方便再去陈县,这个处理很合理。 吴广感觉胸口舒畅了许多。 他和徐庄有杀兄之仇,不管对方是否知晓,吴广都必须要一直防备着,长此下去哪能受得了。 现在徐庄被打发回太康乡,他总算可以放下心了。 接下来一天的时间里,吴广借着机会,与营地里其他乡的役夫结识,想看看能否从里面找到什么人才。 只是阳夏一隅之地,哪有那么多人才刚好让他在这里碰上,这营地里的大多是些或憨厚、或粗鄙的普通农夫。 吴广倒也不嫌弃,依旧倾心与他们结交。 阿牛这小子则眉飞色舞的给其他人讲起了吴广的光辉事迹,让其他人听得啧啧称奇。 “好個阿牛,没想到还有些宣传的才能。” 吴广心中一动,并未阻止阿牛的吹嘘。 他发现名声这东西在古代社会真的好使。 有了名声,更容易得到他人青睐与看重,带来的隐形好处数不胜数。 而与人交往,你总不好自吹自擂,说自己有多么厉害牛逼吧,这时候阿牛的用处就体现出来了。 果不其然,在阿牛添油加醋、夸张虚饰的描述下,还有王瓜及一众太康乡青壮的认证下,那些与吴广第一天认识的服役者就都知道了他的光辉事迹。 “太康乡吴叔,义士也!” “竟得到舒氏君子的看中,吴叔果非常人!” 众人交相称赞,看着吴广的眼光都不一样了。 吴广话都没说上几句,就在这数百人的服役群体中有了一定的社会地位。 而且可以预见的是,等到这次徭役完,这些服役者回乡后,很有可能会进一步传播吴广的事迹。 让他的名声走出太康乡范围,遍及阳夏全境。 到了第二日下午,各乡的服役者在县中集合完毕,人数接近两百人,在县右尉的带领下,开拔前往郡治陈县。 舒氏兄妹此行也要回陈县,为了免除贼人侵扰,他们选择和阳夏县的服役队伍一道。 这一次因为人数太多,再加上有县右尉作陪,舒氏兄妹并未再与吴广有过任何接触。 不过当队伍抵达陈县,舒氏车队即将与服役队伍分别的时候。 舒氏家仆曹季找了过来,并送给吴广数匹锦缎。 “淑女感念吴君杀贼救危之情,又闻吴君孝爱兄、嫂,故赠此物以示敬谢之意。” 吴广心中惊讶,没想到那位舒氏女子竟会在临别时送自己礼物,很是出人预料。 他没有拒绝,接下礼物,并对曹季道:“还请曹君代吴广谢过淑女,今日之情,吴广日后必有所报。” 曹季微笑离去。 吴广的目光一直顺着他的背影延伸到远方,仿佛能看到那辆小巧华美的马车即将驶入陈县高大的墙垣。 他摇了摇头。 这一次来陈县,舒氏只是一个意外。 他吴广可是来看二世皇帝的。 …… 在距离陈县西边二十多里的道路,正有一支从阳城征来的青壮迈步其上。 一个短须男子抬头看了下天上的烈阳,侧首对身后一人笑问道:“阿胜,你说咱们这次来陈县服役,能不能见到皇帝的御驾呀?” 那人身材高大,正低首前行。 听到问话,陈胜缓缓抬头,眸中有阳光映照,熠熠生辉。 他轻声念叨着那两个字。 “皇帝。” 第34章:民分二等 三月中旬,陈县附近陆续聚集了上万刑徒与民夫。 负责土木建设的郡司空跑前跑后,亲自监管这一次的工程营造。 吴广他们本次服役的任务是修一条驰道,供二世皇帝的御驾通过。 驰道是秦始皇时期修建的大工程,其东穷燕齐,南穿吴楚,贯通秦帝国的各处要略之地,是帝国重要的陆路交通网络。 不过秦始皇对驰道的规划并未涉及到陈郡,当时修筑的秦楚大道是从武关出来后,经南阳郡南下连通南郡,刚好绕开了南阳郡东边的陈郡。 现在天下震荡,楚地躁动,二世皇帝要横穿陈郡,向这里的楚人展示皇帝威严。 为了迎接这位天下至尊,陈郡守白喜立刻大征徭役,扩修道路,供二世皇帝的车驾通行。 “说是驰道,其实是低配版的,要不然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哪能修得好。不过对我们来说这样挺好,工程量小的多。” 据吴广所知,秦廷制定的驰道标准非常高。 道广五十步,三丈而树,厚筑其外,隐以金椎,树以青松,远远超过普通的道路建设。 这么短的时间,陈郡不可能修好一条标准驰道,故而郡中计划就是整修原本的道路,在原道路的基础上夯筑加宽,两侧种植树木,给二世皇帝一个好印象。 春阳高悬,吴广等来自阳夏县的役夫正在一条道路上挥汗如雨。 “使劲夯,用力!再用力!” 郡司空派来巡视的一个圆脸小吏站在路侧,对着吴广等人嘶吼连连。 他指向正举着夯杵砸地的阿牛:“你这竖子长得如此干瘦,能有什么力气,路若夯的不实,陷了皇帝轮毂,通通都是死罪。快滚去外边植树,这夯筑的事情让大個子来。” 阿牛本就力气不济,举着沉重的杵夯了半天,已是手脚酸软,头晕眼花,此刻被这小吏用蹩脚方言说了半天,也不知对方是个什么意思,一时有些发懵。 小吏见眼前黔首被自己一顿呵斥后,居然没有反应的就站在那里,顿时暴怒,举起手里的鞭子就抽了过去。 阿牛惨叫着摔在地上,肩上绽出条血痕,旁边和阿牛一起夯筑的人都吓得愣住了。 吴广在不远处见到这一幕,脸色微变,他先低声止住欲要发怒的毋死,然后跑过去护在阿牛身前,对那圆脸小吏道:“上吏!还请上吏宽饶!这竖子脑袋有些不灵活,不知上吏意思,请上吏恕罪。” 说着,吴广又对王瓜等人使了个眼色,让他们拉着阿牛给那秦吏叩首求饶。 见到这一幕,圆脸小吏这才哼骂道:“我出关前,乡人皆言荆蛮愚笨,如今一看果不其然,怪不得被我秦军征服。一群蠢蛮之徒,我也懒得与你们多言,速速干活,若是出了差错,我定抽死你们。” 圆脸小吏负责巡视道路,任务繁重,也不想多耽误,再度叱骂几句后,便转身离去,前往下一条路段。 从始至终,他都表现出一种高高在上的态度。 看着那小吏离去的背影,众人满脸仇恨。 他们是前来服徭役的黔首,并非刑徒和隶臣。 这不同的身份,在法律上规定的待遇是不一样的,纵使有所轻慢,一般也不会被鞭笞抽打。 “是秦人。” “听口音语气,还是从关中来得,怪不得乡里传言秦人嚣张跋扈。” “我父就是秦人杀的。” 在众人低语中,阿牛痛的呲牙咧嘴。 他恨骂道:“狗秦人,我根本没听清他在说什么,就抽我一鞭,真是条恶狗。” “闭嘴,不准再胡言乱语,还不速速归位干活!” 负责监工的阳夏县小吏匆匆赶来,对着众人一顿乱骂,将他们驱散。 众人不敢多言,只是转过去的脸上都有恨意闪过。 吴广将这一幕收入眼底,轻轻叹了一声。 在阳夏县太康乡时,因为乡里的秦吏都是本土楚人,他对秦楚之别还感受不深。 现在到了陈县,吴广亲眼看到来自关中的秦人后,才发现这里面很有问题。 大多数人谈秦末之乱,六国遗民反秦时,将视角多集中在秦法、徭戍、赋税、风俗思想等冲突上,讲“天下苦秦久矣”,也多落在这几个方面。 实际上忽略了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就是秦人和六国之民并非平等的地位。 秦统一天下后,天下之民均被称作“黔首”,可这并不意味着天下的编户齐民都是平等的。 在秦官方称呼中,专门用“新黔首”来称呼新征服的六国之人。 同时六国之民的户籍上会有一栏注明原本的所属之国。 比如吴广的户籍就很清楚的写了一个“荆”字。 地域身份的突显,代表的是身份的高低和政治上的可靠程度。 秦人作为征服者,他们对六国之民是天然带有优越感的。 被派往关东的秦人在面对当地土著时,心中的优越感常会使他们去欺压这些“下等人”。 六国之民作为被征服者,作为亡国奴,面对高高在上的秦人自然会产生难以消除的屈辱感。 如果再遇到秦人欺侮,这种屈辱感就会转化为反秦的情绪。 刚才秦人小吏叱骂鞭打阿牛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从始至终,这个秦人小吏都保持着高高在上的态度,看他们这些楚人的眼神就像是看奴隶一般。 征服者对待亡国奴,态度如何能好? 秦廷在统治过程中也发现了这样的情况,故而专门有立法规定,前往六国故地的秦吏不得接受新黔首的财物,不得在买卖中故意损害新黔首的利益,派出去的各地秦吏不得无故殴打、辱骂新黔首等等。 这些法律条文的颁布,正说明这样的情况在六国故地并不少见,甚至多到需要朝廷专门立法来约束禁止。 从现实情况来讲,秦人就是这个帝国的一等民,六国之人则是二等民。 所以在历史上,秦军投降项羽率领的诸侯军后,诸侯手下的吏卒便多乘胜欺辱奴役秦军,甚至最后夜击坑秦卒二十余万人。 这样的做法,正是六国之民在被秦人欺辱十多年后,进行的残酷报复。 吴广的目光在四周扫过,见到的楚人都对刚才的一幕愤愤不平。 他心中了然。 怪不得当有人揭竿而起振臂一呼时,整个关东之地,尽是反秦之军。 除了秦法严苛、徭戍繁重外,谁会甘心去做地位低贱的亡国奴,谁又会愿意子孙世世代代都去做被征服者统治的下等人? “六国苦秦,不是苦的一点两点,而是方方面面啊。” 吴广明白这一点后,尽量安抚乡中青壮的情绪,防止他们做出过激的事情。 他们每日皆闷头劳作,铲土、运输、夯筑、植树…… 随着道路日趋完善,时间一晃进入了四月。 终于,消息自郡府传出。 二世皇帝的御驾已进入陈郡。 皇帝,要来了。 第35章:皇帝御驾 秦二世元年四月,正值初夏时节,天色亮的很早。 这一日清晨,陈县城外,人声鼎沸。 经过近一个月的整修改造,陈县外的主干道已经大变了模样。 道路宽广,整洁干净,两侧路旁多种青松绿树,阳光自天上洒落,为这大道罩上了一层金辉,一眼看去让人很舒服,如同画中美景。 在这大道两侧,有身披黑甲的秦军沿线警戒。 每隔十余步便有兵卒一人,其持戟佩剑,腰肢挺得笔直,沿着道路排列,东西拉开足有十里长。 这些兵卒的身后,是一排排经过检查,卸除了武器的陈县居民,以及这一次被征召来服役的民夫。 二世皇帝巡行天下,目的是向六国之民展示他的威严排场,以此作为震慑。 既然是要给人看的,那就需要观众。 没有观众的展示,毫无意义。 所以吴广等人在修完路后,就被安排到路旁来做围观群众,瞻仰皇帝的威仪。 皇帝还没有来,众人只是干等着。 吴广收回眺望远处的目光,低头看了看自己满是水泡的手。 因为是迎接皇帝的道路工程,工期紧,任务重,郡上催的很急,这一个月来他们这些役夫要从早上天亮开始,一直干到晚上太阳落山。 沉重的体力活,加上饮食匮乏导致的营养不足,这一个月里有好些服役者和徒隶倒于路旁。 要不是吴广和毋死多有帮衬,阿牛干瘦的小身体估计很难坚持到最后。 吴广侧头看了一眼,阿牛面色黑黄,皮肉松松垮垮,站在那里就像是随时都能倒下,眼中毫无光亮。 不仅是阿牛。 吴广、毋死、王瓜以及周围的众多服役者都比一個月前要沧桑疲惫,每个人都瘦了一圈。 或是注意到吴广的目光,阿牛咧嘴一笑,声音沙哑:“吴叔勿要担心,我还撑得住。我倒要看看这二世皇帝是个什么模样,让咱们费劲干了这么久。” 提到二世皇帝的车驾,众人眼中才出现了一丝光。 对于高高在上的帝王,黔首们总是抱有各种想象。 阿牛嘀咕道:“官府平日里禁止咱们吃牛肉,说不定皇帝天天都有牛肉吃,他长得肯定很强壮。” “吃牛肉算什么。我看皇帝坐拥天下,财富无尽,他吃饭用的碗肯定是金子做的。说不定马车都是黄金打造。” 有人附和的点头:“那是,别说是马车了。你信不信皇帝用来撒尿的亵器都是黄金做的。” “我还听说皇帝女人多得很,宫里有几千个美貌女子,一日一个,几年都不重样呢。” “真的吗?” 众人三言两语,越说越兴奋。 吴广听的好笑。 皇帝上厕所用黄金马桶? 这就是普通人的想象么。 “吴叔,你觉得皇帝是个什么样?” 阿牛见吴广没有参与他们的讨论,便张口问了一句。 吴广眼睛微眯,还没回答,远方就有鼓乐之声传来。 二世皇帝,来了! 先导仪仗队走在最前方,六十六位仪仗人员举着五颜六色的彩旗在风中飘扬,上面有着不同种类的兽纹,显得格外威武神异。 彩旗之后,是高大的鼓车,上有鼓者和乐者,鼓乐交响,吹得热闹喜庆。 而在仪仗后,是由郎中令率领的郎卫军。 这些秦卒黑甲黑旗,头戴铁冑,身高近乎统一,个个强壮魁梧,佩剑举戈,背负盾牌,迈步之时挺胸抬头,英武气十足。 除开高大魁梧的步卒外,两侧还有全副武装的骑士跟随,一个个高头大马,手中长矛斜举,锋锐的矛尖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晃得人眼疼。 骑兵之后,则是威风的战车滚滚行来。 “这就是秦军吗?果然威风。” “嘶……这些秦军看上去好厉害,怪不得咱们楚国当年打不过他们。” 周围不时有人低声惊呼,脸上露出畏惧的神色。 他们常居乡里,平日见到的都是些维持乡里治安的亭卒,哪能和眼前这些雄壮威武的帝国精锐相比,心中自然而然出现了惧怕的情绪。 而这,正是皇帝东巡天下的目的所在。 让六国之人都好好见识下帝国精锐的威风,掂量自己是否有能力和胆量敢反抗战无不胜的秦军。 “皇帝御驾将至,拜!” 楚人们早就受过郡中官吏告诫,此刻随着高呼声响起,道路两侧的人群尽数跪倒在地上,口呼“皇帝万年”。 六马驾车,黄屋左纛(dào),大道上驶来的正是天子御驾。 六辆金根车华贵庄严,在阳光下璀璨夺目,但又严丝合缝,车篷紧闭,让人看不到坐在里面的二世皇帝,甚至不知道皇帝是坐在哪辆车中。 “还是郎中令说得好,这些六国之人就是需要敲打震慑,否则就会生出不臣之心,无怪乎先帝会数次东巡,朕如今算是明白了。” 二世皇帝透过帘幕的缝隙打量外面万民跪拜的场景,眼中满是高傲。 他东巡贯穿六国故地,所过之处万民俯首,听话乖顺,毫无忤逆之状。 这在二世皇帝看来,是六国之民被自己威慑的缘故。 当然,在巡视的途中二世皇帝是不会亲自露面的。 他可记得当年先帝在博浪沙被刺客一椎击中副车的事情。 “天下总有一些逆民存在。” 同时赵高也说皇帝年轻,不易露面。 最好坐于车中,给六国之人一种神秘莫测的威严感。 二世皇帝深以为然,故而出巡时他只躲在金根车里偷偷观察,绝不暴露在外。 就在二世皇帝通过帘幕观察外面情景,享受万民俯首的时候。 吴广感觉很失望。 “二世皇帝,就这?” 那些郎卫军看上去确实威武强悍,天子的排场也铺的很大,足以让这时代的人感到羡慕和敬畏。 可在见惯了大场面的吴广看来,不过如此。 他这次积极服役,真正期待的是见一见二世皇帝本人。 他想要亲眼看看这位年轻的帝国统治者,到底长得是个什么样子。 没想到人家直接坐在车里不露面。 六辆一模一样的金根车,也不知道躲在哪一辆中。 “这胡亥真是小气,我又不刺杀你,不知道怕个什么。” 吴广无奈的摇摇头,顿觉索然无味。 皇帝的御驾对吴广来说算不了什么,可对周围的楚人造成了不小的震撼,只是慑于秦军威严,很少有人敢在此时说话。 但总有人会在心潮澎湃下,难掩其口。 就在吴广侧后方数步外,另外一批服役者中。 有人紧盯着皇帝车驾,双目灼热,一句话脱口而出。 “鸿鹄高飞,莫过于此。” 吴广耳尖,闻声回头。 那人似有所感,侧首望来。 两人四目相对。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滞。 第36章:兄友弟恭 二世皇帝的御驾在陈郡待了一日,然后便西行入南阳郡,走武关道进入关中大地。 皇帝走了,吴广这些服役的民夫自然就没了价值,官府下令解散,各回各乡。 一个月服役的苦痛本该让人唾骂,可此行能看到皇帝的车驾,让不少人感觉值了,回乡之后可以和别人吹嘘一辈子。 加上太康乡这批人得到舒氏赠予的钱财,能够贴补家用,故而在回乡的路上,人人高兴,嘴里还议论着他们此行的所见所闻。 吴广的心思在另一个人的身上。 “鸿鹄高飞,莫过于此。” “会是他吗?” 吴广默念着这句话,脑海中浮现出那个男人的模样。 年龄看上去比吴广大几岁,双眼中尽是锐利与坚毅,盯着皇帝车驾时满脸都是狂热的情绪。 那是一個有着火焰般活力的男子。 吴广当时就印象深刻,有心结识一番。 可惜皇帝御驾通行,秦军控制了秩序,黔首们都跪在地上,没人敢随意走动。 等到皇帝车驾离去后,人群涌动,那个男子消失在了人山人海中,没有给吴广认识的机会。 “如果真是那人,日后还有相见的机会。” 吴广摇了摇头,不再多想这事情,将心思放到他如今的生活中。 时间已至四月,安定的日子过不了几天了。 吴广带着众人回到阳夏县太康乡,第一件事是去乡部报道,将郡中签了字的服役券书交给乡吏归档。 这样他们的服役流程就彻底完成了,今年官府再征发徭役,就不会再选到他们。 众人离乡一个多月,早对各自家庭想念不已,待到缴纳完券书后,大家便相互告别。 “此番吾等服役,多亏吴叔护佑协调,这才能顺利归乡。吴叔之能,吾等钦佩。” “若无吴叔,吾等不可能得到舒氏赏赐,此情吾等记下了,日后吴叔有所差遣,必全力相报。” 王瓜等人离去前,向吴广行了一礼。 这一次服徭役,他们已是彻底服了眼前的男人。 阿牛和毋死与吴广关系更近,没说这些话,可相别时依旧有些恋恋不舍。 一个月的同室相处,大家早已视为兄弟。 “尔等归家,好好孝敬父母长辈,如今天下局势难明,吾等日后还不知会去何方。” 关系亲近,吴广便不吝惜话语,嘱咐两人趁着这段时间与父母相伴,享受最后的宁静生活。 阿牛和毋死不明白吴广话中深意,但他们在这段时间里已经养成了听话的习惯,皆拱手称诺。 吴广回到平安里时,文姬带着小萱儿已经在门口等他。 “叔父,叔父,萱儿好想你!” 小萱儿扑过来抱着吴广的腿,抬起小脸,眼巴巴的瞅着吴广。 “叔父,你给我买的东西呢?” 吴广微微一笑,从囊中取出几个木制的玩具和一包饴糖。 “这糖粘牙,等会儿吃了可要用水漱口才是。” “知道啦!” 见到有糖,小萱儿早已笑开了花,接过糖和玩具,开心的在院子里转圈,哼着歌谣逗着狗。 文姬看了眼女儿高兴的模样,笑了笑,转而走到吴广身侧,接过他手中的行囊。 “回来了?” “回来了。” 没有过多的言语,吴广的心就宁静下来。 过了一会儿,吴冲听说吴广回来的消息,激动的跑来,向吴广询问皇帝车驾的事情。 听吴广说没有见到二世皇帝的模样,吴冲遗憾摇头:“据说那皇帝只比吾等大上几岁,让这样的人来统治天下,真的可以吗?这半年来,咱们的日子过得一天比一天差,我看都是这个皇帝的问题,若是当初长公子继位,肯定比现在好得多。” 见吴冲还记挂着扶苏的事情,吴广无奈摇头。 这小子还不知道扶苏早就没了。 没过多久,吴伯夫妻前来登门。 “阿广,咱们兄弟一个多月没见,你好不容易服役归来,今晚就来我家吃饭。把萱儿母子也叫上,咱吴氏一族好好聚聚。” 兄弟俩毕竟血浓于水,见吴广瘦了一圈,吴伯不免有些心疼,显出兄长的慈爱。 吴广感受到吴伯的关心,心中有暖意弥漫。 “这就是亲兄弟啊。” …… 就在吴广回到家乡,与家人团聚时。 二世皇帝的车驾抵达了帝都咸阳。 一入秦宫,皇帝便慵懒的躺倒在帝榻上,任由婢女为他揉捏着身体各处。 “终于回来了。朕为了天下太平,一路辛苦巡行,现在也该好好享受享受。” “来人,给朕奏乐起舞。” 鼓乐悠扬,艳舞翩翩。 秦宫中,一片盛世歌舞升平的气象。 可惜二世皇帝的好日子还没过上几天。 郎中令赵高便黑着脸,屏退左右,向他禀报了一个消息。 “据密报,陛下巡视天下期间,诸公子、公主在咸阳议论遗诏之事。” 二世皇帝大惊失色,从榻上一跃而起。 “他们知道些什么?” “据说诸位公子议论先帝崩殂,本该是长公子继位,是臣与李丞相篡改遗诏,扶陛下登位,并赐杀长公……” 赵高话未说完,二世皇帝已满脸涨红。 他大声斥道:“够了!这些混账东西,朕的皇位是先帝传给朕的,何来篡改遗诏之说。此等人竟敢妄言诽谤天子,当杀,当杀!” 二世皇帝乃机敏之辈,本是有些头脑的,可赵高的话戳中他心中最敏感的地方。 那是他的死穴。 皇帝当场勃然大怒,眼里尽是杀意。 赵高见状,顺着皇帝的话道:“诸公子见疑,若是胡乱传言,恐怕会影响陛下声誉。且他们皆有先帝血脉,若有不轨之心,对陛下亦是威胁,不若尽数诛杀,如此陛下方能高枕无忧,永坐天子之位。” 二世皇帝恨声道:“赵卿所言甚是,此事便由赵卿来办,为朕以绝后患。不管是诸公子、公主,还是任何臣僚公卿,敢妄言朕者,皆当杀之。” “唯。” 赵高俯首接令,转身离去,步伐略显轻快。 二世皇帝坐在榻上,看着赵高离去的背影,胸膛依旧起伏不定,气息粗重。 他瞪着双眼,低语着:“兄弟。就算是亲兄弟又如何。敢威胁朕的皇位,都要去死!” 二世皇帝元年四月。 秦始皇所生公子十二人,被戮杀于咸阳市中。 公子将闾昆弟三人囚于内宫,仰天大呼:“天乎!吾无罪!” 三公子皆流涕拔剑自杀。 公子高欲逃,惧怕灭族,求陪葬郦山之足,以殉先帝。 除此外,另有公主十人,磔死于杜地。 受诸公子、公主牵连者无以计数。 咸阳帝都,血流满地,遍野皆是哀泣哭嚎之声。 消息传出,天下震恐。 第37章:適戍渔阳 咸阳惊变,连坐杀戮者无以计数。 十二位公子被戮杀于咸阳市中,为万众所观。 消息没有封锁,很快就传遍天下。 吴广听说这件事时,只感觉头皮发麻。 “先杀忠心大臣,后灭兄弟姊妹,这秦二世真他娘的是个狠人。” 吴广忍不住骂了句脏话。 这事真的太狠了。 纵观整个华夏历史,秦二世的做法都是极为少见的。 你说杀兄弟也就算了,毕竟同为秦始皇血脉,诸公子对秦二世的皇帝之位会形成威胁。 可你杀那些公主干嘛? 难道她们也会篡位吗? “所以后世有人给秦二世翻案,说秦始皇的遗诏就是让他来做皇帝。若真是这样,秦二世这样搞大屠杀是疯了吗?杀光名将能臣,又自灭宗族兄弟,这叫奉诏继位?如果秦始皇真的将他立做继承人,这眼力也是没谁了。” 吴广摇头感叹。 不仅是他,整个天下只要听闻这事的人无不私下议论纷纷。 有感叹者,有哀怜者,也有暗中叫好者。 原本就不稳固的关东之地再度暗流涌动,各地六国遗族相互勾连,豪杰藏于山野,待势而非。 在这样的情况下,位于咸阳帝都的二世皇帝再次有了新动作。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为了地位稳固,他杀尽兄弟姊妹,心头不免有些惶恐。 二世皇帝居于秦宫,夜间常多梦。 或是梦到秦始皇愤怒的声音,或是看到长兄扶苏那双冷漠的眼睛,亦或是见到兄弟姊妹们狰狞染血的亡魂向他讨要说法。 这渭北秦宫,睡得不安稳啊。 当月,二世皇帝再度下诏。 “先帝以咸阳宫室鄙陋,不配皇帝之尊。故营造阿房宫为室堂。尚未建成,遇先帝崩殂,故朕罢阿房事,复土骊山。今骊山事已大毕,而阿房宫未就,若不完工,岂非章先帝之过乎?” 一声令下,大批刑徒、民夫转修渭南的阿房宫。 诸公子、公主尸骨未冷,二世威风正盛。 朝中群臣皆俯首听令,没有人敢在这個风头上谏言。 就连李斯、冯去疾等老臣也过得战战兢兢。 亲生的兄弟姊妹都能大肆屠杀,更别说是他们这些臣子了。 而那些刑徒、民夫长期服役,每日如同牛马般被驱使,许多人难以忍受这样的生活,私下勾结,都想着找到机会,逃离关中。 其中一个叫做英布的六人,常和刑徒中的头目、民夫中豪杰多有交往,趁着一个机会带人逃亡,入于江中为盗。 像英布这样的情况不在少数,刑徒、民夫中出现许多逃亡闹事者,使关中之地略显混乱。 二世皇帝又下诏征发天下材士五万人入关守卫咸阳,下令教习射箭,一做护卫,二为威慑。 因为聚在咸阳这一带的人太多了,咸阳仓的粮食不够使用。 二世皇帝诏令从各郡县征调粮食,输送咸阳。 同时为了保障粮食够用,他还命令所有负责转运输送的人都必须要自带干粮,不准吃咸阳三百里之内的任何粮食,违令者重惩。 这几道命令下来,黔首负担更重,怨言四起。 秦廷对此则以严法约束,用法日益残酷,敢言不满者尽数诛之。 二世皇帝一顿操作下来,天下局势越发震荡。 吴广身在陈郡阳夏县,对此就多有感触。 “皇帝御中发征,咱们太康乡这次就征了十人,说是要从郡里运粮食到关中去,路上得自带干粮,真的太难了。名单一下来,朝阳里那边就有人连夜逃亡,留下妻儿老小被官府收监为奴。黑水里还有人一家全上吊自杀,据说自杀前一天,还给周围邻居说他们想念楚国在的时候。” 阿牛前来告诉了吴广官府又征徭役的事情。 话到最后,他叹息不已:“说起来真亏了吴叔帮忙,若不是提前去陈县服了徭役,这一次徭役征人说不定就要落到我的头上。到时候我怕是有命去,没命回来了。” 吴广默然不语,阿牛的话代表了无数底层黔首的心声。 惧怕徭役如虎,或是逃亡为贼,或是选择自断生机脱离这个苦痛的世界。 如果说秦始皇统治的天下只是万民怀怨已久,那秦二世这大半年下来的操作,就使得黔首的怨气快要达到顶点了。 天下,如今就像是一个火药桶。 只等有人将火点上,就会轰的一声炸开。 把这硕大的帝国,炸的四分五裂。 点火的人,又会是谁呢? 吴广看了阿牛一眼,轻声道:“阿牛,你和毋死都还没服过戍役吧?” 戍役。 阿牛怔在原地,愣愣的看着吴广。 …… 四五月份本是春耕的时节,没有服役或是逃亡的黔首,都会将所有精力放到农田中。 吴广走在乡间,举目望去,农田间除了些许青壮之外,还有许多老人、女子和小孩在艰辛的劳作。 地里的粮食,是一家人活命的根本。 每年春耕,文姬都会带着小萱儿跟着吴广在地里做农活,为他打下手,希望一年的收成能够更好一些。 但今年,吴广却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 他要卖地。 除了留下十几亩外,剩下的都要卖掉。 “阿广,你为什么要卖地!这可是老父和仲弟留下的,你怎么能卖!你若是不要,让给我来种!” 吴伯听闻消息,大惊失色,前来与吴广争辩。 吴广淡淡道:“将地送给兄长也无妨,可是兄长要想清楚,官府征田租是按亩数计算,兄长要了这些地,年底缴租可是会增加许多。” 吴伯脸皮一抽。 他腿脚不利,家中农活大多由吴冲母子承担,拾掇家里的田亩就已经力不从心了,哪有能力来种更多的田。 田越多,缴的租也多。 “算了算了,伱爱如何就如何,我不管了!” 吴伯气冲冲的来,又气冲冲的走了。 相比吴伯的愤怒,文姬要冷静的多。 “叔想卖地,定是有深意吧。” 吴广叹道:“若是我所料不差,我的戍役快来了。到时候我一走,嫂嫂和萱儿反倒要操心田租之事,不如卖了换些钱粮,今年的租也要少的多。” 听到戍役两字,文姬沉默了。 吴仲就是服戍役去了南方百越,然后一去不复返,葬身虫蛇之腹。 最终,她轻轻点头道:“就依叔的想法来吧。” 得到文姬同意,吴广三下五除二,就将名下的大半田地卖给了乡中大族,换来一些钱财。 这样的举动在乡中闹出了一些波澜。 有人理解。 也有人嘲笑,认为这是败家子的表现。 对于外在褒贬,吴广并没放在心上。 开玩笑,这时间点他还去费力种田,岂不是白忙活一场,还糟蹋自己身体。 不种田又会被乡人说闲话,那还不如直接卖了,换取钱财买些肉食、衣物。 养好了身体,干大事时才更有力量。 就在吴广的等待中,时间一晃来到秦二世元年六月的下旬。 郡中有令下达,征发戍役,適戍渔阳。 这一次戍役的名单中,赫然有吴广、阿牛、毋死的名字。 第38章:各有谋划 太康乡大龟里,徐氏府邸。 徐山满脸忧愁。 “季弟,我听说渔阳是北方苦寒之地,到了冬季,人吐一口唾沫在地上,就能凝结成冰。咱们这些南方人去了,多有回不来的。你这次应征戍役,我心里真是放心不下啊。” 木案后,徐庄正低头擦拭着手中佩剑。 听到兄长关切的话语,他抬头道:“乡人夸大其词罢了,伯兄勿要忧心。这次服役,咱们阳夏县是由左尉带队,他素来信用我,自不会让我受苦。此行反倒能积累些阅历经验,待我服役归来后就能去县中为吏。” “说的也是,有左尉照顾,此行你定然无事。” 徐山颔首,又想到一事,转而低语道:“平安里的吴广和你仲兄之死脱不了关系。那夜他独自追踪出门,回来后对人说没有抓到贼,可自从那日后,你仲兄便彻底失踪,想来是折在此人手里。这一次他也被征召前往渔阳服役,你若记念兄弟之情,当寻机为你仲兄报仇。” 徐无知的失踪,是徐氏兄弟心中的痛。 当时碍于名声,他们不敢有所动作。 一直到数月后,掘洞贼人的事件彻底从乡人口中淡去,他们才开始查探。 这一调查,就将嫌疑人锁定到吴广的身上。 没有实质性证据,但多半是他。 吴广。 想到这个名字,徐庄眼中满是冷意。 他憎恨吴广,不仅是和徐无知有关,更与舒氏有关。 那些去郡中服徭役的乡人回来后,可是各种吹嘘吴广的名声。 受舒氏君子看重,还得舒氏贵女赠礼。 吴广的声望远超徐庄这个亭长。 “伯兄放心便是,此去渔阳千里迢迢,这吴广总会有失足之时,届时我只需上报县尉,便可将此人军法处置,让吴广身死异乡,为仲兄复此血仇。” 徐庄冷厉开口,手中剑刃有寒光闪烁。 …… 平安里,文姬为吴广准备行囊。 “叔父,我听阿母说北边很冷的,伱一定要多穿些衣服,不要冻着。萱儿就在家里等你回来。”小萱儿声音低落,不舍的拉着吴广的手。 吴广笑道:“萱儿放心就是,叔父一定会回来的,咱们击掌为誓。” “好呀,那就击掌为誓,叔父可不要骗我。” 小萱儿伸出小手与吴广的大手击了一下,脸上笑靥如花。 拍了拍萱儿的小脑袋,让她去和黑狗玩耍。 吴广走到文姬身侧,见她双眼发红。 戍役,跨越千里去戍边,一去就是一年。 对于这时代的人来说,往往这一别就是一辈子。 文姬送走了吴仲,如今又要再送吴广去服役,自是满心担忧。 吴广低声道:“嫂嫂,我有一事要与你说。” 文姬听出吴广话音有些奇怪,小声道:“何事?” 吴广组织了一下话语,道:“如今天下震荡,四处都有盗贼盘踞,我猜测要不了多久就会有人受不了朝廷苛政而反抗,届时局势混乱,不知会发展成什么样子。这两月时间不管有什么消息传来,都请嫂嫂保护好自己和萱儿,以自身安全为重。” 吴广知道自己这一去会发生什么事情。 他现在最担忧的就是怕家人受到牵连,所以必须要提前打个招呼。 不能明说,但要有所提醒。 文姬聪慧,听出吴广话中另有含义。 她闭上眼,脑海中闪过吴广这几年的变化。 待到再睁开眼时,文姬眼中满是坚毅。 “大丈夫怀天下之志,当配三尺剑,立不世之功。” “叔想做什么事,尽管去做好了,勿要担忧我和萱儿。” 吴广怔怔的站在原地。 他后退一步。 向文姬拜下。 …… 离去前,吴广找来吴冲,暗示他未来可能有变。 到了最后,吴广郑重嘱咐:“我这一去,不知何时归来。冲儿如今长大,已是我吴氏的好男儿。不管是伯兄丘嫂,还是萱儿母女都交给你了。将来若有变故,你定要护佑好他们。” 吴冲脸色通红,激动道:“叔父放心离去。未来不管发生什么事,吴冲定然倾尽全力保护父母和婶母萱儿,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好。” 吴广点头称赞。 吴伯腿脚不利索,又被生活磨平了棱角,未来若有变,估计派不上什么用场。 吴氏宗族里,能依靠的只有吴冲一人。 除了嘱托吴冲外,吴广还用卖田的钱买了不少礼物。 他走遍乡里,拜访里典、章伯、王瓜等一众人,请他们帮忙照看自家族人。 面对吴广请求,章伯抚须笑道:“你这后生安心便是,老夫在里中定然会好好照料你的亲眷,这一点无需担忧。” 朝阳里的王瓜年过三十,早就服过了戍役,这次留在乡中。 听到吴广拜托,这矮胖汉子当场拍着胸膛答应下来。 “吴叔勿要忧虑,有吾等在乡中一日,就不会让你吴氏有任何麻烦。” “吴广多谢王兄。” 吴广将能找的人找了一遍,把能做的事情都做下了。 一切只为了给自己的亲人寻求更多的生机。 布下后手,做完了能做的事情。 吴广背上行囊,走出家门。 他与阿牛以及另外两個戍卒在闾门外汇合。 离去前,他回头看向后方的平安里。 吴伯、丘嫂、吴冲、文姬、萱儿等亲眷站在闾门前。 还有里典、章伯以及一众乡人也在彼处送他们离去。 “再见了,平安里。” 吴广在心中默默低语。 “走了吴叔,毋死在前面等着我们呢。” 阿牛轻声叫了一句。 吴广点点头,他举头看向前方。 朝阳初升,天气正好。 …… 阳城县,一处乡邑。 瘦弱的黄面女子为陈胜整理着衣衫,嘴里还念叨着:“良人,我听人说戍边死者有十之六七,此去渔阳千里之遥,你路上定要保重身体,妾在家中等着你归来。” 陈胜伸手,将女子拥入怀中,在其脸上吻了一下。 “知道了。我不在家中,若是遇到事情,便去寻你父兄,勿要委屈自己。至于戍边之事。”陈胜略一停顿,笑道:“我有高飞之志,未来还要同你共享富贵,又岂会折于戍中,你且宽心便是。” 拿上行囊,告别妻子。 陈胜转身离去,步伐坚定而有力。 只剩女子倚靠门前,痴痴的望着他的背影远去。 “妾不思富贵,只愿良人平安归来。” 第39章:宿命相逢 陈郡本次征发的戍卒,主要以阳夏县和阳城县的青壮为主力。 吴广等人和服戍役时一样,先到乡邑集合。 一到地方,阿牛就低声嘀咕起来:“又是徐庄,没想到他也会和咱们一起去服戍役。” 徐庄。 吴广果真看到了这位夕阳亭长的身影。 时隔数月,徐庄伤势已经痊愈,说话中气十足,配上他的亭长行头,倒是一表人才。 吴广立刻警惕起来。 好在徐庄表现的很正常,见到吴广等人,他甚至还微笑着打招呼。 “吾等同为太康乡亲,日后戍边北疆,远离故土,大家定要多多帮扶才是。” “徐君说的是。” 吴广与他虚与委蛇,一番客套后没出现什么问题。 只是他心中防备大增。 “戍役和徭役不同,本质上是兵役,服役过程中一切按军法从事。徐庄是亭长,听说还得县里的秦吏看重,这次服役怕是要当个小官。如果服役过程中我被他抓住一些小事,此人就可以光明正大的对我动手。” 吴广的担忧并非空穴来风。 他们这些戍卒到了阳夏县后,先被领到东门的校场,从各乡征召来的五百人在这里按籍贯排列。 本次阳夏县戍卒的领头人县左尉出现了。 这位白胖的秦吏先当着众人的面发表了一番讲话。 内容无非是这一次服役,是为帝国戍边,众人不能懈怠,更不得路中逃跑,否则逮住会处以极刑,还要牵连家人之类的话。 威胁完后,县左尉就开始对戍卒进行整编。 秦的军队编制,以五人为一伍,设置伍长一人。 二伍为一什,设置什长一人。 五什为一屯,设置屯长一人。 二屯为一百,设置百将一人。 五百人则归一位五百主统领。 这一次阳夏县征发人数就是五百人。 故而县左尉为五百主,其下会分设五个百将,助他进行管理戍卒。 “太康乡夕阳亭长徐庄,爵为不更,素有才干,今任为百将。” 县左尉大手一挥,将自己的亲信擢拔为百将。 徐庄连忙上前行礼,向左尉表了一番忠心。 任命完百将,县左尉又开始选择下属的屯长人选。 “太康乡簪袅吴广,为癸屯屯长。” 或许是吴广的名声传到左尉的耳中,也或许是当初舒氏兄妹途经阳夏时曾提过吴广的名字。 总之县左尉对吴广的态度还不错,还将他任命为管理五十人的屯长,刚好在徐庄手下。 这道任命让徐庄脸色变了。 “县尉糊涂啊!” 吴广如果只是一个普通小卒,徐庄想收拾他,还是比较容易的。 可左尉却将吴广选做了屯长,有了这层身份在,哪怕徐庄是他的顶头上司,也不好下杀手。 屯长犯错,百将能责骂惩罚,但不可能随意杀戮。 徐庄转身,望向吴广。 “罢了。此去渔阳千里路程,加上还要在北疆戍边一年,我有的是时间,待我慢慢将你折辱,最后在回程前找机会除掉就是。” 徐庄想到这里,嘴角微勾,露出冰冷的笑。 吴广挑了挑眉,他本能的感受到了徐庄的恶意。 他没有害怕,甚至想到了一些事情。 吴广看着徐庄,同样露出一個饱含深意的笑容。 …… 阳夏县的戍卒整编完成,按照原计划要等待阳城县的戍卒到来后,再一起出发北上。 可没想到有消息自北边的砀郡传来。 “大雨倾盆,河、济泛滥,连陈留都给淹了,沿途道路不可通行,吾等此番服役需要绕道。” “原来是这样啊。” 吴广听说这个消息时,解开了心里的疑惑。 前世学课文的时候还没怎么多想,可来到这个时代后,他专门研究过地理方位,就发现有些问题。 吴广通过问询章伯、里典等长者得知,大泽乡所在的蕲县属于泗水郡,位于陈郡的东边。 而他们这次是去渔阳服役,正常情况下应该往北边走大道才是,历史上怎么会跑到东边去呢? 现在算是明白了,原来都是洪水搞的鬼。 此时是二世元年七月,正是一年中大量降水的时节,北边的砀郡有济水、睢水、鸿沟穿过,水系纵横,在这时节发洪水属于正常情况。 戍役是兵役,征发时间、到达渔阳的时间都是提前算好定下的,难以延后。 为了不耽误行程,郡中下令让吴广这批戍卒改走东边的道路,从泗水郡那里绕过去,避开洪水泛滥的区域。 县左尉收到命令后,立刻令手下五百人上路。 他们先南下到郡治陈县,与接到命令转向的阳城县众人在城外的一处营地汇合。 “今日在此修整,明日再启程东行。” 县左尉大手一挥,连同阳城县尉给众人放了一天假。 到达郡治所在,两位主官自然是要前往城中拜访一番,听听郡守和郡尉的教诲。 对吴广等人来说,从阳夏赶路百里到陈县,也是有些累了,正好在这里休息一天。 营地中,茅屋成排。 各部曲按照编号住进相应的屋子,十人一屋,十屋一排,一排刚好住进一个百人队。 吴广作为屯长,帮着徐庄将众人安顿下来。 做完这些琐事。 他没有进屋,而是站在屋外的道路上,打量着后方的成排茅屋。 那里传来阵阵喧哗声,想来是那些阳城戍卒,正与他们待在一个营地中。 “该来的,总会来。” 他深吸一口气,转身向溷轩走去,准备解决完问题,就回去好好休息。 只是吴广刚走到溷轩外的路上,就见到一个略微眼熟的身影从里面走出来。 两人擦肩而过。 这么近的距离,吴广已是看得清楚。 浓眉大眼,面容刚毅,右眼角处还有一颗红痣。 是他! 吴广停下脚步,侧首看向那人的背影。 “鸿鹄之飞,将往何方?” 脚步声停止,那人转身回首,双眸紧盯着吴广。 略一打量后,他笑起来。 “想起来了,足下曾与吾同观皇帝车驾,没想今日在此相逢。敢问足下何名?” “阳夏人,吴广。” 吴广紧盯着对方:“足下口吐豪言,不知是何处壮士?” 那人拱手一礼,昂然开口。 “吾乃阳城人,陈胜。” 第40章:何为英雄 初秋时节,树木换上金色外衣,落叶在微风中起舞。 陈郡与泗水郡交界的一处山野平地,一支九百多人的戍卒在这里扎下营寨,过夜休息。 明亮的月光洒落下来,映照在两个男人的背上。 “若以吴叔之见,何为英雄?” 陈胜声音平静,想听听吴广的见解。 吴广沉吟片刻,并未直接回答,反而问道:“陈兄可知龙之变化?” 陈胜一怔,摇头道:“未知其详。” “龙者,能大能小,能升能隐。大则兴云吐雾,小则隐介藏形,升则飞腾于宇宙之间,隐则潜伏于波涛之内。方今初秋,龙乘时变化,犹人得志而纵横四海。龙之为物,可比世之英雄也。” 吴广话到此处,双目注视陈胜面庞:“夫英雄者,胸怀大志,腹有良谋,有包藏宇宙之机,吞吐天地之志。未显之时,状为氓隶之辈,若潜龙在渊,但若趁时而动,奋剑而起,便可如飞龙腾空,建下一番功勋伟业。如此人物,便是真英雄也!” 话语清朗,字字点在陈胜心头。 “好!好!好!” 陈胜拊掌三呼,双目大睁,已被吴广这番话说得全身热血沸腾。 月光下,他眼角的红痣越发鲜艳。 “吴叔此语深得我心,如龙潜渊,如龙飞天,方为真英雄啊!” 陈胜赞了一声,又转而低语道:“我也不瞒你,昔日我曾为人佣耕,见周围男子皆低首驼背,埋脸于土中,当时我心头忽然生出感触。认为人活一世,不该如此碌碌无为,否则枉活一生,又有何用。” “若我陈胜有大志,说不得将来能成就一番富贵功业,故与众人言‘苟富贵,无相忘’。然彼辈竟笑我‘若为佣耕,何富贵也?’,呵呵呵……” 陈胜冷笑连连。 这件事他一直记在心头,难以忘怀。 吴广摇头道:“彼辈不过燕雀,安知鸿鹄之志。陈兄无需放在心上。” 话音落下,陈胜愣在原地。 他定定的看着吴广的脸。 此人……竟然道出了他当年的那句话。 这是巧合吗? 还是眼前的男人真能通晓自己的心意? 陈胜心头有思绪翻滚,最终他看向吴广,双目炯炯,眸中尽是灼热的光芒。 “吾曾听山野隐者谈论古之往事,言古有伯牙善鼓琴,钟子期善听。伯牙鼓琴志在高山,钟子期便言善哉,峨峨兮若泰山。若伯牙志在流水,钟子期便曰善哉,洋洋兮若江河。伯牙所念,钟子期必得之。此乃所谓知音是也。” “吴叔,你便是吾之知音啊!” 一句知音落下,吴广与陈胜之间的友情迅速变得牢固。 无话不说,无话不谈。 你通我心,我知你意。 两人相处,甚至比亲兄弟还要亲。 这是吴广刻意为之,自从在陈县营地的溷轩,他和陈胜互通姓名搭上线后,便多有交往,私下谈论各种事情。 直到如今通过“何为英雄”的讨论,使两人的友情达到了一个新的高点。 夜色深沉,就在两人相互畅聊的时候,有不速之客出现。 “吴屯长,夜深人静你不去休息,在此处与何人交谈?” 一个黑影站在后方,冷冷的注视着吴广、陈胜二人。 吴广回头,眼皮一跳。 徐庄。 好家伙,这人大半夜的不睡觉,居然跑来监视他。 吴广拱手道:“禀百将,我见这两日有人逃亡,心中放心不下,便起来巡夜,恰好遇到这位陈胜屯长也在夜间巡视,不免多聊了两句。” “陈胜,见过徐百将。” 陈胜上前拱手,向徐庄行了一礼。 徐庄的目光在两人脸上转了一圈,没发现什么端倪。 阳夏、阳城两地的戍卒在陈县汇合,结伴前往泗水郡,上路不久就出现了戍卒逃亡的事情。 北方苦寒,戍卒前去服役死亡率不低,有人在中途畏惧,找机会逃入山林为贼是很常见的情况。 虽然各屯安排了人守夜,但戍卒逃亡是件大事,一旦真有这情况出现,作为下层军吏,徐庄和吴广都会受到惩戒,所以吴广夜间巡视的话挑不出毛病,徐庄甚至还得夸他一句认真做事呢。 至于陈胜,双方营地挨在一起,两人巡视路上相遇也说得过去。 徐庄见找不出问题,便道:“既是如此,那吴屯长就多辛苦一下,好好巡视。” 吴广恭敬道:“唯。” 徐庄最后打量了两人一眼,转身离开。 脚步声远去。 陈胜皱眉道:“吴叔,你和此人有嫌隙?” 吴广本不想多说,但又想到他刚刚和陈胜两人交心而谈,如果此时闭口不言,怕是会让陈胜生出不满。 略微犹豫后,吴广隐去关键处,将他和徐氏的恩怨大概说了一遍。 “原来是这样,徐庄之兄骚扰伱家嫂嫂,在服徭役时他又被你抢了风头,故而心中怀恨。” 陈胜点头表示明白,对吴广关切道:“此人居于你上官,若是找茬确实很麻烦。不过吾等并非小卒,只要在路上不犯大错,这徐庄纵使找你的问题也最多是斥责几句,不敢胡乱动手,你勿要惧怕。若是他日后逼迫急了,你便与我说,我定想办法助你。” 吴广心中一暖。 陈胜这人挺仗义的。 “那我就先谢过陈兄好意。” “你我虽然认识不久,但却知心相交。我见吴叔,便如见到异乡兄弟。咱们兄弟之间,无需如此客气。” 陈胜豪爽的摆了摆手。 两人又聊了几句,突然有尖叫声在这夜中响起。 “有人跑了!有人逃跑!” 吴广脸色一变,因为这声音听起来熟悉,正是他手下负责守夜的士卒。 “陈兄,咱们以后再聊。你且速回营中看着手下兵卒,勿要被人钻了空子。” 夜间视线不明,就怕出现混乱,会有人趁着这时机逃走。 陈胜忙道:“吴叔速去,勿要让人跑了。” 两人拱手相别,吴广转身,往声音传来的方向奔去。 而随着一声尖叫,整個戍卒营像是炸开了锅。 “二三子坐守原地,各什伍相守,敢乱动者立斩不赦!” 吴广边跑边吼。 相比去抓那个逃跑的戍卒,将其他人镇住才是首要任务。 第41章:吴叔爱人 半个时辰后,营中安静下来。 逃跑的戍卒被擒获,瘫在地上,身体上有好几道剑伤,不停往外流着血。 “为何要跑?” 火把照耀下,县左尉冷冷发问。 那戍卒颤声道:“北方苦寒,我伯兄服役就是死在那里,连尸骨都没有送回来。我初时还不怕,可这一路越走越惧,这才想要逃走,还请县尉饶我性命。我不敢逃了,绝不敢了!” 说着他不停往地上磕头叩首,声音凄凉。 “哼,尔受征戍役,便是我大秦的军士,一切当以军法从事。夜遁出营,欲要逃亡,乃是军中大忌,按律当斩。” 县左尉冷面寒声,大手一挥:“来人,拉下去砍了,并传首各屯示众。还有你之父母妻儿,也要收监为奴,为你所为付出代价。” 一声令下,便有亲卫上前,将这逃卒往外拖去。 凄厉的惨叫,地上拖拽的血痕,让人头皮发麻。 县左尉转头看向下手的徐庄,脸上露出笑容:“好个忠心国事的徐百将,不惜劳苦深夜巡营,这才抓住逃卒,功劳我给你记下了。” “多谢县尉。” 徐庄大喜,忙拱手谢礼。 转而他目光又瞥到旁边的吴广身上,眼中笑意更盛。 逃卒是他抓住的。 当时徐庄监视完吴广、陈胜,回去的路上就听到有人叫喊逃卒之事。他刚好离得近,很快就追上去拔剑斩击,将逃卒捉了回来。 没想到这半夜起来,还能立下一功,徐庄自是心头高兴。 吴广默默看着这一幕。 服兵役期间逃亡,抓回来后按军法处斩,这个处置其实没什么问题。 只是事情要放到具体环境中去分析。 如今黔首对秦廷怀怨,这些前往渔阳的戍卒没人是心甘情愿去服役的,逃亡是许多人心中所想,只是大多数人顾虑被抓住的后果以及怕连累家人,才不敢像被处斩的逃卒一样付诸行动。 在立场上,他们是和逃卒站在一起的。 县左尉将逃卒处斩,严申军法,后续肯定会起到震慑戍卒逃亡的效果,掐灭许多人半路逃跑的心思。 可从另一方面上讲,戍卒们对县左尉这些秦吏的怨念会变得更深。 戍卒,和押运他们的秦国将尉将处于完全对立状态。 如果有人能趁时引导调用戍卒的这股怨气,就能爆发出强大的力量。 “这就是所谓的势吧。顺势而为,事半功倍。” 吴广在心中低语,明白了他接下来该如何做。 正如吴广猜测的。 自从逃卒被处斩,血淋淋的脑袋被传给每個人看过后,阳夏、阳城九百多人的戍卒全都噤若寒蝉。 接下来的路程上,逃亡的事情不再发生。 可戍卒们看向秦吏的眼神,越发憎恨和厌恶。 吴广的表现,在秦吏中算是一个特例。 他常和手下的戍卒交谈聊心,每当手下戍卒不小心犯下错误时,吴广并不像其他百将、屯长一样上纲上线,动辄叱骂、惩戒。 他会耐心的进行讲解,最多批评几句,便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这样的做法很容易得到手下人的好感。 下层士卒喜欢,上面的领导自然就不高兴了。 一次两名戍卒因为口角发生争执,动了手,吴广赶来后将他们斥责了一顿,又询问他们为何争执,并耐心开解,让两人握手言和。 事情到这里,算是结束了,可徐庄这段时间一直紧盯吴广。 他闻讯后立刻赶来,当着众戍卒的面对着吴广一顿斥责。 “吴广,你身为屯长,当严守军法律文,若遇士卒犯错,必要严惩才是,安能轻易放过!你执法不公,当处以谇刑!” 谇刑。 是秦代刑罚中的一种,即当众训诫、斥责,多用于犯有轻微罪刑的官吏。 比如秦律中就有言“甲贼伤人,吏论以为殴伤人,吏当论不当?当谇。” 在这案例中,官吏对案件的判决出了问题,就被处以谇刑作为惩罚。 秦法禁私斗,若两人空手殴斗,将处以耐刑。 吴广却只对手下士卒斥责,明显是判决失误,徐庄便抓住这条针对吴广,对其责以谇刑。 “你这厮毫无律法意识,只知讨人喜欢,实际是执法不公,是对律法的亵渎……” 徐庄借着谇刑的机会,当众大骂吴广。 吴广也不言语,只低着脑袋默默承受。 他这一忍,手下那些戍卒却受不了。 这时代的人对于名誉极为看重,被人当众大骂,是一种比较严重的惩罚。 “徐百将,这事是吾等错了,吾等不该私斗,一切都是我们的错,和屯长无关,还请惩罚吾等,放过屯长吧。” “是啊,还请百将惩罚吾等,吾等愿受罚,愿受罚!” 两个私斗的戍卒哭着跪在地上,请求徐庄放过吴广。 同时阿牛和毋死,以及几个戍卒皆面色愤怒。 毋死甚至做出要上前攻击徐庄的姿态。 吴广忙对他们摇头,并示意阿牛拦住毋死。 这一幕更让徐庄发怒,他先对那两个私斗的戍卒斥道:“尔等私斗,自然该受惩罚,还需伱们来提醒?来人,把这二人带下去,处以耐刑。至于你们几个,想干什么,要冒犯我吗?” 徐庄冷冷的盯着阿牛、毋死等人,一只手已按在了剑柄上。 他巴不得这几人真对自己动手,如此便可借机动用军法将他们斩杀。 只是阿牛得到吴广示意,已拉住毋死,脸上扯出笑来:“吾等认为百将所判甚公,甚公。” 毋死见吴广摇头,虽然满心愤怒,终究是听话的低下头。 见到这些人识相,徐庄转头看向吴广,冷哼道:“吴广,你执法不公,判决不明,我按律对你处以谇刑,可有意见?” “百将说的是,吴广犯错,愿意受惩。” 吴广低声答应,面色平静。 这模样更让徐庄生气。 他本就对吴广心怀憎恨,一直想收拾他,只是难以找到机会。 如今吴广判决不公,性质不算严重,徐庄不能借此拿下吴广的屯长位置,可对吴广处以谇刑,还是让徐庄心头暗爽。 徐庄想看着吴广被自己骂的灰头土脸,或是面露不忿的模样。 可是对方竟然如此冷静。 你吴广难道就没有尊严吗? 我当众骂你,各种侮辱,你就一点都不生气和感到羞愧吗? 徐庄越想越气,嘴上的责骂也就越发难听起来。 他当着手下上百戍卒的面,将吴广骂了个狗血淋头,言辞极尽侮辱,直到骂的口水干了,才作罢离去。 徐庄走后,那两个被剃光了鬓、须的私斗戍卒跪在吴广面前。 “屯长,是吾等连累了屯长!” “屯长为吾等受罚,皆是吾等之错啊!吾等对不起屯长!” 两人痛哭流涕,甚至向吴广叩首相拜。 “我将尔等视为兄弟,尔等无需如此。” 吴广伸手将两人扶起来,甚至还笑着宽慰两人不要放在心上。 他表现的越平静,两人就更难受和自责。 阿牛、毋死等人同样满脸泪水,心里对徐庄越发憎恨。 这一日后,吴广的事迹在戍卒中流传。 阿牛这个铁杆更是在戍卒中大肆宣传“吴叔乃义士,素爱他人,宁愿受辱,亦要为人”等种种言论,使得吴广在这支小小的军队中声名鹊起。 而随着这支队伍不断前行。 他们终于抵达了一片河流纵横之地。 道路两旁多出现低洼的湖泊。 大泽乡,到了。 第42章:道逢大雨 大泽乡,位于蕲县东北十余里处,因周围多有低洼湖泊而得名。 这支来自陈郡的戍卒队伍,原本的打算是经大泽乡北上符离塞,然后在彼处渡过睢水,进入彭城地界,这样就能顺着中原大道一路直抵北疆。 可惜计划是美好的,现实是残酷的。 当两位县尉率戍卒抵达此处时,遭遇了一件意料外的事情。 “天啦,好大的雨!我出去遗矢,才刚蹲在地上,身上就已经全部湿透,我只能活生生憋了回来!” 阿牛满身是水,一溜烟蹿进帐中,脸上尽是苦色。 不用他多说,众人打量着帐外那漫天抛洒的雨点,聆听着如狼嚎般的狂风声,就知道外面是个什么情况。 大风刮过,小小的军帐摇晃颤栗。 帐帘被吹开,瓢泼大雨倒灌进来,两个戍卒忙上前去拉住帘布,试图将帐门固定住。 “母耶,早知有如此大雨,县尉就该带吾等去旁边的乡邑,那里有屋舍可供躲避,不知比这里好多少。” 有戍卒忍不住抱怨。 他们驻扎于大泽乡的邑外,在一片高地上扎营立寨,准备休息一晚后再赶路北上。 哪知道突然来了这场大暴雨,直接迎头浇下,军帐虽能给他们提供一定的庇护,但滋味如何能够好受的起来。 阿牛附和道:“正是如此,若有邑中屋舍躲避,吾等也不需遭受这般苦楚,连……” 轰隆! 闪电划破天空,巨大的雷声震鸣,惊得人一个哆嗦。 众人全都叫苦不已。 吴广坐在角落,静静的看着这一幕。 他放心了。 吴广最害怕的就是因为他的到来,产生不可测的蝴蝶效应。 比如这支队伍提前几天经过大泽乡,刚好错过这场大雨。 这样一来,没有了特定的条件,大事就不容易成功。 现今大雨如期而至,一切都按着原本的历史轨迹前行。 这让吴广感到安心。 不过想想也是正常。 他来到这個时代后,虽然改变了许多的事情,可造成的影响只限于太康乡。 戍役属于国家层面的军事调动,不管是征发人员的名籍、数量,还是出发时间都是已经定好的,吴广没有影响到此事的能力。 吴广的目光从诸人慌乱、苦涩的脸上扫过。 只有他才知道,这场大雨到底意味着什么。 …… 暴雨超乎众人的想象,竟一连下了三天。 待到天气终于晴朗后,一个不好的消息自前方传来。 “县尉,这连续三日的大雨使前方湖沼水位上涨,道路全被淹了,咱们过不去啊!” 探路的军士回来,苦着脸向两位县尉禀报这个消息。 阳夏左尉和阳城县尉大惊失色。 他们找来大泽乡的乡啬夫,呵问道:“前方道路被大水淹没,附近可还有道路供吾等北上?” 乡啬夫苦笑道:“敢禀两位上吏知晓,每年夏秋大雨,淹的不只是我们大泽乡。再往北的沱水,甚至是睢水一线,遇到暴雨都会泛滥冲毁道路。两位上吏若想绕开,怕是要走一两百里啊,而且这时节正是雨季,难保其他地方不会发大水。” 话语一出,两位县尉的脸都变成了铁青色。 他们本就是为了避开砀郡的洪水才绕到泗水郡,哪知道跑了一圈,在这里又遇到大水阻路。 绕道一两百里? 这一来一回,又要花多少时间? 万一路上又遇到大水怎么办? 换做平常就算了,他们如今可是服戍役啊! 阳夏左尉盯着乡啬夫:“若是不绕道,前方大水多久能退去?冲毁的道路几时能修通?” 乡啬夫琢磨了一下,回道:“可能三五日,也可能七八日,这时间不好说。” 阳夏左尉看向旁边的阳城县尉:“大兄认为如何?” 阳城县尉神色阴晴不定,最终咬牙道:“那就等吧,希望这水退的快些。若是只晚个三五日,咱们过了睢水便加紧赶路,或许能抢回一些时间。” 阳夏左尉点头应下,又转头盯着大泽乡的乡啬夫,斥道:“既如此,吾等就在此处驻扎,待大水退去后再行北上,我会将此事知会蕲县令。吾等在此驻扎期间,饮食皆由尔等大泽乡供应,速速去乡中杀鸡屠狗,我要大飨士卒,以慰军心!” 乡啬夫愣在原地。 …… 当天晚上,众戍卒难得吃了一顿好的。 吴广作为屯长,分到一条狗腿。 下面的阿牛、毋死等戍卒每人分到一块肉吃,鸡肉汤、狗肉汤则是管饱的喝。 在大泽乡吏员哭丧的神色中,九百戍卒吃的心满意足。 “要是天天都这样吃该有多好啊。” “嘿嘿,你是想把这大泽乡的鸡犬吃光不成?” 众人欢笑中,将这场暴雨造成的影响冲淡了不少。 “大飨士卒,以此来提升军心士气,这招确实有用。” 吴广默默记在心头。 他的眼界和大局观超过本时代的土著,可在许多专业的地方还是个门外汉。 比如统兵打仗,管理士卒,他就完全比不过两位带队的县尉。 所以吴广一路都在学习,尽量提升自己的本领。 时间缓慢流逝,一日,两日,三日…… 暴雨造成的影响超出了两位县尉的预料。 一连五日过去,前方阻路的大水才缓慢退去,但沿途道路损坏严重,特别是有两座桥梁被冲垮,许多地方也被淤泥堆积,难以通行。 据蕲县司空派来的人估算,想要彻底疏通道路,恐怕还需要七八日的时间。 “完了。照这样下去,吾等定将失期!” 两位县尉想到此处,面如土色。 戍役起始和到达的时间是经过估算的,甚至还预留了一些时间出来,防止中途发生意外。 这批戍卒如果一开始就从陈郡北上出发,到达渔阳的时间绰绰有余。 可问题是因为砀郡发大水的原因,他们绕了远路,途中耽误不少时间。 如果一路顺利,倒也赶得及。 可这苍天不作美,竟然让他们在大泽乡再度遭遇暴雨,堵在了这里。 “吾等若是失期,必有严惩。” 阳城县尉哆嗦开口,眼中一片死灰。 阳夏左尉叹道:“此乃天灾,非人事也。吾等总不能亡去,使得祸连父母妻儿吧。只能暂且等待,道路通了后加紧赶路,若是时间差的不多,或许上面能怜咱们的情况,给个轻惩。” “事到如今,只能如此了。” 县尉们忧心忡忡,昼夜难眠,干脆让乡啬夫寻来酒水,借此麻痹,缓解心中忧虑。 两个带队的主官借酒消愁,低落的情绪自然会影响到下面的人。 作为屯长的吴广第一时间察觉到这个变化。 他心中低语,默念出不知背诵了多少遍的那句话。 “会天大雨,道不通,度已失期……” 第43章:失期当斩 黄昏日斜,巡视完手下戍卒情况,吴广与陈胜二人找了个由头,再度私下相聚,议论失期的事情。 “御中发征,若遇耽搁不加征发,应罚二甲。迟到三天到五天,处以谇刑;六天到十天,罚一盾;超过十天,罚一甲。若遇降雨不能动工,可免除本次征发。” 陈胜说到此处,冷笑起来:“可惜啊,那是徭律,还是二世皇帝改法之前的徭律。吾等如今服的却是戍役,失期当以戍律论处。” “以今日之情形,两位县尉或许会被军法处斩,如果渔阳的上官怜悯他们,从轻处罚可能判为刑徒。至于咱们这些百将、屯长怕是也讨不了好,重者沦为刑徒隶臣,轻者罚到倾家荡产。” “戍律……” 吴广咀嚼着这两个字。 后世有秦简《徭律》出土,常使人认为秦法中对失期的惩罚并不重。 实际上具体问题要具体分析。徭役和戍役的性质有着本质上的不同,戍役属于军事行动,有专门的《戍律》进行规范,不适用于《徭律》条文。 秦的《徭律》失期是六天到十天罚一盾,近400钱;迟到超过十天,罚一甲,近1400钱。 而汉代《兴律》中对徭役迟到的处罚同样是罚钱,迟到一天罚12钱,并补回徭役,处罚要比秦代轻。 但同时,汉代《兴律》对戍役的惩罚就重的多。 当戍,已受令而逋不行盈七日,若戍盗去署及亡一日到七日,赎耐;过七日,耐为隶臣;过三月,完为城旦。 汉代法律对于服戍役出现的问题动辄罚为隶臣刑徒,在正规军事行动中,对于失期的将领更是处以斩刑。 比如博望侯张骞为将军,出右北平,失期,当斩,赎为庶人。 又有右将军赵食其与李广合军出东道,失道失期,当死,赵食其赎为庶人,李广则选择了自杀。 可见失期罪名之重,连列侯、将军级别的人物都是说杀就杀。 如今秦二世更法,律令日益严酷。 戍役失期,领头的两个县尉有性命之危。 吴广、陈胜这两個屯长也将受到牵连严惩,哪怕不死,也很有可能沦为刑徒、隶臣,这个后果是普通人难以承受的。 故而陈胜说话的时候,面皮紧绷,脸色很不好看。 “我的鸿鹄之志尚未实现,莫非就要因这戍役夭折吗?” 陈胜心中极度不甘。 就在此时,吴广却对他摇了摇头。 “阿胜,你说的不对,戍役失期并非如此惩罚。” 陈胜惊愕的看向吴广。 他们两人一见如故,交往如同兄弟,私下称呼多带亲昵,不再局限于字号尊称。 陈胜急道:“阿广,你在说什么。你难道以为官府会对吾等网开一面吗?这是不可能的!” 吴广平静道:“秦法严酷,世所周知,二世更法,日益刻深。故而此番吾等失期,按秦法,皆斩!” “上至两个县尉、中至百将、屯长、下至普通戍卒,全都要死!” 陈胜目瞪口呆。 这可是九百戍卒,九百个青壮男子啊! 诛杀带头的将尉还说得过去。 秦廷除非发疯,否则怎么可能因为大雨阻路,就全诛九百戍卒。 把这些人罚作刑徒、隶臣当劳动力不好吗? 这话让陈胜不敢相信,忍不住反问道:“阿广,秦法虽然严酷,但也没这么残忍吧。” 吴广道:“吾等为屯长,受惩必重于普通戍卒,或死,或为刑徒。若真如此,那对吾等来说,与九百人皆斩有什么不同吗?” 陈胜低语:“吾等不如亡去?” “阿胜,你可还记得那夜逃亡被斩的人?” 吴广一拳猛砸于旁侧树木,低声怒吼。 “今亡亦死,举大计亦死。等死,死国可乎!” “阿胜,你乃豪杰英雄,正待择时而起,一展大志。” “鸿鹄啊,此时不飞,更待何时!” 陈胜身子一颤,紧接着眼中爆发出灼热的光芒,眼角红痣仿佛要化成了火焰。 他年少时便胸有志向,欲干大事来博取功名富贵,本就不是安分守己之人。 如今吴广豪言壮语一出。 真如天雷勾动地火,烈焰遭遇干柴。 是啊,逃亡是死,不逃也是死,干大事还是死。 既然都是死,那为什么不豁出这条性命,干他一场轰轰烈烈的大事! 这不正是他陈胜苦苦追求的一个机会吗? “阿广所言甚是,此时不飞,更待何时!” 陈胜低吼,抒发胸中豪情。 转而冷静后,他又道:“你刚才所言法皆斩之事,莫非是欲胁众人为助?” 吴广点头:“然也,这九百戍卒大多不明律法,特别是二世更法后,法令混乱,普通百将、屯长恐怕也难以明晰。而秦法严酷,众所皆知,吾等私下传言法皆斩,人心必不起疑,只会对秦廷生出恐惧和憎恨,此时吾等举大计而起,便可得他们支持!” “好策,阿广真乃智者也。我手下有王畔、邓说等一众亲信,若是起事,他们当能帮上大忙。” 陈胜拊掌而赞,此时他也进入了状态,对未来大事建言献策。 “天下苦秦久矣。” “吾闻二世皇帝为始皇幼子,本不该嗣位。当立者乃公子扶苏,扶苏数次谏言,始皇怒而使其将兵在外。今有人言扶苏无罪而被二世杀戮。黔首皆闻扶苏之贤,却少有人知其死,吾等可以公子扶苏为旗。” “另有项燕,乃楚之名将,曾大破秦军,败秦将李信,威名震于楚地。其人爱兵恤民,楚人怜之。楚亡之后,人言项燕或死或亡。吾等亦可同打项燕旗号,招揽楚人之心。” “以扶苏、项燕为旗,为天下唱,宜多应者。” 吴广颔首:“阿胜所言甚是。起事之后,吾等就举公子扶苏、项燕大旗,以此获天下人响应。” 两人一番谋划,可到了最后,陈胜又有些犹豫起来。 “阿广,吾等是否需要前去占卜?” 楚人信巫卜鬼神,若大事不决,便以巫卜定心。 吴广皱眉道:“大事当秘,若以巫卜,恐有泄露之危。不过吾等倒是可以利用鬼神之事来增加力量,以鬼威众,大事可成。” 陈胜惊讶道:“以鬼威众,如何为之?” “以丹书帛上,置于鱼腹,佯为天道鬼神之意!” 吴广看着陈胜。 他见陈胜尚有迟疑,干脆甩出最大的筹码。 “丹书之上,可写三字……陈胜王!” 陈胜王! 陈胜双目大睁。 “阿广……伱……” 吴广面色平静,轻声道:“吾等虽欲以扶苏、项燕为旗号招揽楚人之心,然彼二人皆死,无法作为首领率众起事,尚需一人为大事领袖。” 陈胜咽了口唾沫:“可是阿广你颇通智计,在戍卒中名声甚好,不如你来为首,我陈胜辅之。” 吴广笑了笑,伸出一只手指向陈胜。 “阿胜乃世之英雄,勿要多言!” 秋风吹过林间,落叶盘旋飞舞。 陈胜立在原地,定定的看着吴广。 他的眼眶有些发红。 此生三十载,从未见过这般对他之人。 陈胜深吸口气。 他盯着吴广的脸,郑重开口。 “阿广,若将来大事可成。” “我陈胜,必与你吴广共分天下!” 第44章:鱼腹丹书 “这大泽乡的鱼还挺便宜,今晚咱们有口福了。” 阿牛和几个戍卒笑呵呵的从营外走来,边走边晃着手里的几条大鱼。 “再便宜还不是要钱,可惜上面不许,否则咱们自己去泽里捉鱼,连一钱都不用给。” “嘿,让咱们自己去捉鱼,那肯定不许的呀,万一你进了水泽就找机会逃跑咋办?知足吧,能让咱们凑钱去乡邑买鱼来吃,已经算是不错了。” 众人边走边笑。 暴雨摧毁前方道路,九百戍卒困于大泽乡已经数日。 面对失期惩罚,两位县尉借酒消愁,下面的百将也各自烦恼,对戍卒的管理稍微松了一些。 虽然还防范着人逃跑,可平日里派几个人去乡邑中购买物资还是可行的。 九百人每天消耗食物不少,大泽乡给他们供应了粮秣,确保能有口饭吃,但肉食肯定不多。除了那日大飨让众人尝了点肉味,剩下时间里肉食基本都是给两位县尉供应,下面的几位百将或许能沾些荤腥,再往下就别想了。 故而有戍卒想要凑钱改善下伙食,是常见的事情。 自己掏钱自己买,上面的屯长、百将一般不会多管,甚至有些军吏还会乐见其成。 只要是有些头脑的,都知道买来的东西要拿一些孝敬上官。 几人入营后,正欲去杀鱼熬汤。 阿牛突然捂着肚子叫起来:“糟了,我得去干一件大事。尔等先弄,张婴,这鱼你拿着。” 说着,阿牛将手里的鱼扔到名为张婴的戍卒手中,自己撅着屁股,并着腿就往溷轩方向奔去。 “这小子看上去瘦瘦小小一个,没想到竟如此能吃能拉,不愧名字叫牛。” “这名起的没错啊,吃的多拉得多,这才是牛呢。” 众戍卒嘻嘻哈哈笑起来,指着阿牛的背影打趣。 张婴扬了扬手里的几尾大鱼:“别笑了,咱们杀鱼去。” 楚地多水泽,楚人饭稻羹鱼,杀鱼剖鱼自是一把好手。 张婴亲自操刀,手腕转动,娴熟的剖开鱼肚,利落的将里面的内脏取出。 一条、两条、三条…… 到了第四条时,张婴突然皱起了眉头。 这手感不对啊。 “咦,你们来看看这是什么东西,鱼肚子里怎么还有这玩意儿?” 张婴从染血的鱼肚里摸出一個奇怪物件。 看上去像是被裹起来的帛布。 见到鱼肚子里出现奇怪物体,众人皆好奇的围观过来。 “打开看看。” 张婴打开绢帛,一行红色的字出现在众人眼前。 “咦,这帛上怎么还有字?” “我认得这个是王。其他两个是什么呢?” 有识字的戍卒指着那两个字道:“这个是陈,那个是胜。” “陈胜,怎么听起来有些耳熟。” “是啊,我好像也听过这人的名字,这人是谁呢?” 就在众人疑惑的时候,阿牛解决完大事,迈步走了过来。 “不就杀个鱼吗,你们这么多人聚在一起干嘛。” 张婴忙道:“阿牛,你来的真好,你看咱们从鱼肚里掏出了这东西。” “我瞅瞅。” 阿牛挤过去,盯着那张帛布打量,脸色奇怪。 他嘴里念叨起来:“陈……胜……王(wàng)。” “这是陈胜要做王的意思啊!” 场面瞬间安静下来。 众人面面相觑。 看着帛书的眼神都变了。 …… “这鱼真鲜,汤喝起来也舒服。只是不知日后还能否喝到咱楚地的鱼汤啊。” 百将所居的军帐中,徐庄放下陶碗,看着碗边的散碎鱼骨,忍不住唉声叹气。 他本以为跟着县左尉前往渔阳服戍役,定然轻轻松松,还能进一步加深自己和左尉的关系,等服役归来后左尉就能提拔他进县城任职,前程无量。 同时借着服戍役的机会,徐庄还可以将吴广这个杀害仲兄的嫌疑人干掉,以解心头之恨。 这次服戍役不管怎么看,他都是赚的。 哪知道一场大暴雨摧毁了徐庄的所有期望。 戍役失期,上面两个县尉可能连命都保不住。 他这个百将也一定会遭受牵连。 或者死,或者沦为刑徒,往最轻的方向说,至少也会罚没他一笔巨款,日后的前程就别想了。 当然,他们也可以逃跑。 但那样一来,就再无回头的机会。逃亡被抓住的下场很惨,不到万不得已,徐庄不想逃。 或许唯一的希望,就是等道路通了后,他们昼夜兼程的赶路,看能不能踩点赶上时间,哪怕只迟上几天也能受个轻罚。 每当想到这事,徐庄就惶恐忧心,连向吴广找茬的心思都没了。 “唉,我这一去还能再回楚地吗?” 徐庄举碗,将里面残剩的鱼汤一饮而尽。 帐门的亲信见到自家百将如此伤感,有心宽慰,想到刚才听来的一件事,便道:“禀百将知晓,刚才我听人说今日出了件怪事。有戍卒杀鱼的时候,从肚子里掏出来一卷帛书,上面还写了几个字呢。” “鱼肚子里掏出帛书,还有字?” 徐庄来了兴趣,问道:“写的是什么?” 亲信道:“好像是陈胜王。有人说陈胜是个名字,是隔壁阳城的一个屯长。” “陈胜……王?” 徐庄有些惊讶。 这名他听过。 他逮住逃跑戍卒的那一夜,和吴广一起说话的那个阳城人就叫做陈胜,当时还给他问好呢。 徐庄追问道:“杀鱼的是谁,是陈胜的手下吗?” “是咱们阳夏的人。” “那是吴广的手下?” “也不是,杀鱼的是张婴,是另一个百的人。” 徐庄皱起了眉毛。 亲信又笑道:“这事说来真是奇怪,那帛书上的字许多人都看到了,大家还互相传阅,可过了一会儿,帛书就消失不见,也不知去了什么地方。大家都说这可能是水里的鬼神在戏弄吾等。百将,伱若是感兴趣,要不我去将那些人叫来询问?” “不用。” 徐庄伸手止住亲信。 “陈胜乃阳城人,非吾等所辖。张婴也不是我手下戍卒,这事不好多管。你私下探听些情况就是了。” 徐庄觉得这里面有问题。 可事情刚开始,他还无法判断到底是什么状况。 如果鱼肚子里的帛书是有人搞的鬼,这时出面会打草惊蛇,不如再多观察一下,看后面会出现什么新情况。 等一切弄清楚了,他再去想怎么处理。 而且此事牵扯到鬼神,让徐庄心里不免忌惮。 楚人信巫鬼,日常生活皆用《日书》占卜,鬼神之说融入社会各方面,没人敢轻易去冒犯。 万一这事情真是水里的鬼神在戏弄人,他徐庄胡乱插足,岂不是招惹了对方?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徐庄宁愿多观察一下。 他低语道:“我倒要看看,这是鬼神之意,还是有人在后面搞事。” 第45章:拥王之心 鱼腹丹书的事情,很快就在底层士卒间传了个遍。 大家既惊奇,又畏惧。 因为这事情太奇怪了。 士卒在乡邑买了几条鱼,结果在其中一条鱼的肚子里发现“陈胜王”的帛书,大家看着看着,一会儿这帛书又不知去了哪里。 来无影,去无踪。 一听就很诡异。 而且阿牛这个亲历者,还不停给别人说这事情和鬼神有关。 “当时买鱼的时候,我本来不想买那条鱼的,怎知道那鱼自己蹦到了我的手上,你们说这事情奇不奇怪?我看啊,肯定是水鬼在里面作怪!” 几个和阿牛一起去乡邑买鱼的人,当时心思都在其他地方,哪能注意到发生过这种事情。就算注意到,他们也分不清肚子里有帛书的鱼,是不是蹦到阿牛手上的那条。 眼见阿牛言之凿凿,加上亲眼见过鱼肚子里的帛书,几個戍卒不免自己脑补起来。 “阿牛说的是,那条鱼真的有问题。刚才张婴杀它的时候,我好像看到它在哭!” “它的肉吃起来也和其他鱼不一样,有一股甜味。” “我看那条鱼的鳞甲好像要更圆一些,还带着些黄色的光。” ……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也不知哪句真,哪句假。 反正事情越传越玄奇,让听说这事的人都觉得心头发毛。 “阿牛还真是个天生的演员,搞这些事情是把好手。” 吴广默默夸了阿牛一声,同时观察这事引起的反应。 因为帛书被阿牛找机会匿藏了,没有实证下,除了几个亲眼见到帛书的人,其他戍卒大多当做诡异故事来听,半信半疑。 两个县尉整日喝酒,不太关注底层事项。 陈胜上面的百将听说这事后,将陈胜叫去询问。 陈胜一脸迷茫。 “什么帛书?什么字?我不知道呀。” 因为事发在阳夏戍卒中,阳城这位百将见问不出什么情况,只好作罢。 眼见鱼腹丹书顺利进行,并未引起上面的将尉注意。 吴广决定进行下一个动作。 可这时作为心腹的阿牛向吴广抱怨起来。 “吴叔,你说秦法严酷,咱们这次失期很可能会被斩首,左右是个死,所以不如举事反了这暴秦。我信你的话,也愿意跟你干,可是为什么你不来做这个头?” 阿牛愤愤道:“伱在戍卒中名声比陈胜好,大家都信爱你,只要你一开口,吾等就推你为头,愿意为你卖命,何必给他陈胜做事。还陈胜王呢,我看不如吴广王好听。” 面对阿牛疑惑,吴广默然良久。 为什么不当头? 莫非一番筹谋,就是为了给陈胜做嫁衣吗? 吴广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甚至想的更多。 首义第一人,张楚之王,听起来名头多响啊。 可是称王之后呢? 以伐无道,诛暴秦为口号,后续想要壮大,必定发兵攻秦,这样才能得天下人之心。 势力越大,越会成为秦廷重点打击对象。 人贵有自知之明。 他吴广不是兵法天才,也不是出身将门世家,带兵更是只带过五十人,行军打仗是个门外汉,很多地方都需要时间来学习成长。 一旦称王,他就要在还未成长起来的情况下面对秦廷主力大军。 章邯。 这个前世听过无数遍的名字。 他拿什么去打? 吴广敢说,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穿越者都不可能是章邯的对手。 别说是章邯了,就算是北方长城兵团的王离,吴广这个未经行伍的菜鸟肯定也比不上。 而且敢为天下先的名号虽有一定的号召力,实际上很有限。 首先赵、魏、韩、齐、燕的故民就不会太给你面子,相比原本的各国王族、贵族,你这个楚人首义者号召力真的不够。 而在楚地,屈、景、昭、项等老牌贵族振臂一呼,也远比吴广有影响力的多。 为什么陈胜、吴广一定要举扶苏、项燕大旗? 如果直接号为陈、吴起义,率先响应者其实不会有多少。只有举起了扶苏、项燕,才能彻底拉起楚人的反秦热情。 楚人一反,天下才会皆反。 扶苏、项燕两个死人的名头,比他陈胜、吴广两个活人有用的多。 由此可知,首义为王的含金量是什么样了。 更别说就算真当了王,前来投靠的各国英杰又有多少是真心效忠,而不是为了借机复立故国呢?手下的将领、人才又有多少能够放心使用,而不是一派出去就自立为王的? 首义王业,如同空中楼阁,华而不实。 用后世的话来说,大概就是装最大的逼,挨最狠的打,叫声最大,死的最快。 相比于这虚幻的王业,吴广还是倾向于稳扎稳打,借着首义带来的优势,发展真正的属于自己的势力。 哪怕小一些,慢一些,那也是自己真正掌握的力量,不用担心派出去的将领,转头就拥立他人为王。 看着阿牛不忿的脸。 吴广解释道:“你言士卒爱我,可不过是咱们阳夏的一部分人罢了。阳城四百余戍卒,又有几人知我姓名?若无陈胜倾心帮忙,这大事能够成功吗?” 阿牛愣了下,叹息道:“吴叔说得也是,咱们想要做大事,还真得靠陈胜那厮才行。否则阳城那边的人怕是不会跟着咱们干。” 吴广无奈一笑。 他了解陈胜,此人少有大志,性格好强,绝不会心甘情愿的居于他人之下。 首义之事风险极大,陈胜愿意干,可他心中下不了决心,还提出想要占卜,这就是犹豫不决的典型表现,需要向鬼神求助。 吴广只有拿出拥陈胜为王的利益作为诱饵,陈胜才会下定决心,倾尽全力来干这场大事。 如果吴广自己要做王,陈胜获得的利益不够,他会真心帮忙吗? 没有陈胜,四百多的阳城戍卒谁会给他吴广面子。 就算陈胜帮了,日后他会不会生出别的心思呢?要知道陈胜年龄可比吴广大,日常也以兄长自居,岂会甘心为吴广下属。 而且他吴广和徐庄有仇,对方正时刻盯着吴广。 你敢一句吴广王出来,信不信当场被徐庄拿下。 种种因素不得不考虑。 起义不是请客吃饭,不多加思索,后面怎么死了也不知道。 吴广心中计较完毕,说服了阿牛,开始施行下一步计划。 这一日晚间。 阳城戍卒驻扎的地方,夜色幽深,篝火熊熊燃烧。 五个守夜的戍卒正围着火,聊着最近发生的那件怪事。 “王畔,我看你和陈涉屯长是同乡,你们关系不错。你可曾问过他鱼腹帛书的事情?” 王畔身材瘦长,坐在地上比他人要高一截。 听到袍泽问话,他笑道:“屯长说他不清楚这事,或许是水里的鬼在开玩笑。” “鬼……” 众人打了个颤。 恰时有夜风吹过,篝火摇曳,同时风中还带着些许奇怪的声音。 有戍卒颤声道:“什么声音?” 王畔眨了眨眼:“好像是狐狸叫,我听大泽乡的人说,这附近挺多狐狸的。” “咦,这狐狸的叫声怎么这么奇怪。” “我听听,好像是在说……” “大……楚……兴,陈……胜……王。” 第46章:篝火狐鸣 月落日升,晨曦初现。 清晨的戍卒营地中,一片议论声。 “大楚兴,陈胜王……我听清了,就是这句话。” 有戍卒既惶恐,又兴奋的和别人说着。 “是呀,我也听到了,那狐狸叫的可像人了。现在回想起来,我后背都在发麻。” “王畔,你刚才说那是狐鬼在向吾等传信?” 诸多戍卒惊惶的眼神中,王畔舔了舔嘴唇。 “你们不觉得这事情很诡异吗?咱们刚说到鱼肚子里出现帛书的事情,突然夜里就有狐狸叫什么陈胜王,和阳夏那边帛书上的字一模一样。你们说,这是人能干出来的事吗?” 王畔压低声音,用诡异的表情对众戍卒道:“我看这肯定是鬼神在向咱们传信,是暗示陈胜有做王的命呢!” 鬼神示意陈胜要做王? 众戍卒听得毛骨悚然,又觉得刺激非凡。 他们相互讨论,越传越广,没过多久大半阳城戍卒都知道了这事。 陈胜从营中走出来。 戍卒们看向他的目光含有各种情绪。 或是好奇,或是畏惧,亦或者带有一点点兴奋。 “尔等为何如此看我,是出了什么事吗?” 陈胜一脸“莫名其妙”。 众戍卒你看我,我看你,没人吱声。 王畔适时发言:“屯长,我们几个昨晚守夜,听到外面有狐狸叫。那声音似人非人,怪异的很,话里听着像是在说什么大楚兴,陈胜王。阳夏那边不是还说从鱼肚子里发现写了字的帛书吗?咱们几个想着,这会不会都是鬼神的暗示,是说你陈胜日后要做王呢!” 陈胜“愣住了”。 接着,他大笑道:“伱们说的玄乎,可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啊。我陈胜要是真能做王,定然不会亏待你们这些兄弟袍泽,日后酒肉全都有,有我一顿吃的,就少不了你们。不过呀,这肯定当不得真,说不得是你们听错了。” “哈哈哈,如果是真的就好了,咱们跟着屯长干,日后钱财富贵肯定少不了呢。” 邓说接过话头,跟着笑起来。 他是陈胜同乡,关系很不错。 陈胜则瞥了眼远处县尉和百将的军帐。 时机未到,有些话只能点到为止。 鱼腹丹书、篝火狐鸣的事情十分诡异,而且两件事相互还有联系,使这事情的话题性大大增加,不过一天时间就传到了大部分戍卒耳中。 “效果还不错。” 吴广特地去营中转了一圈,听到自己手下的戍卒也在议论这件事,看来大家脑子里都印入了一个“陈胜王”的概念,这对他们后续的计划很有利。 但在干大事之前,还有另一件事要做。 没多久,阿牛就来向吴广禀报事情的进展。 “吴叔,我已经将话传出去了,说咱们如今失期,就算最后赶到了渔阳,也都要被斩首,两位县尉之所以整日喝酒正是为了此事烦心。看上去大家都很害怕,还有個胆小的当场吓尿了。” “做得好。” 吴广拍了拍阿牛的肩膀。 这次大事,除了通过鬼神来给众人施加暗示外。 更重要的还是要利用“失期,法皆斩”来将这九百戍卒逼迫进绝境中。 要不然除了少量的野心家,一般人谁会冒着灭族的危险来追随你造反? 幸亏秦法给六国之民的印象就是残暴. 二世更法后,更加剧了这种印象,使得戍卒们对“失期法皆斩”一说深信不疑。 大多数戍卒都是没什么文化的农夫,不可能去深究秦法对他们戍役失期的惩罚到底是什么。 大家都说“法皆斩”,那肯定就是真的。 加上两位县尉天天喝酒,众百将表现的哀愁忧郁,都在为这个说法背书。 很快失期法皆斩一说就传遍全营,甚至还压过了鱼腹丹书、篝火狐鸣两件事。 “明明是遇到天降暴雨,冲毁了道路,凭什么要斩了吾等?吾等又不是故意拖延的!” “没错,这秦法真是太残暴了,世上怎么有这种不分青白的暴虐之法!” “暴秦,真是不把咱们当人看!” “秦人不把咱们当人看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我问你们,自从六国灭亡后,咱们可曾有过一天好日子?皇帝要不是修长城,要不就打百越,帝陵宫殿,各种徭役不绝。咱们真的是秦人豢养的牛马呀!” 戍卒们心怀怨恨,私下里聚在一起,将以前的旧事一件件翻了出来,越说越气,越说越愤怒。 如果此时有人带头,不说一呼百应,至少会有许多人跟随。 吴广素来为手下戍卒亲近,巡营过程中有不少人向他抱怨这事,让吴广清楚的了解戍卒们的状态。 “时候到了,只差最后一把火,就可点燃所有人的怨气。” 吴广深吸一口气。 天下苦秦久矣。 积累了十多年的怨气、怒气早已使全天下成为了一个火药桶,只差有人来点燃。 而他吴广,就是这点火的人。 当天晚上,他私下招来阿牛、毋死二人。 “你二人皆是我吴广同生共死的兄弟,明日之事,吾等当奋力为之!” 阿牛拍着胸膛道:“吴叔你之前说的话没错,既然横竖都是死,那不如用这条命去搏一个未来。我阿牛平日怕事胆小,但也是堂堂七尺男儿,到了这种时候,绝不退缩!” 毋死的回答则很简单:“我听你的,你让我杀谁,我就杀谁。” 眼见两个心腹唯自己马首是瞻,吴广心中踏实。 他看向远方。 夜色幽暗。 可抬头,却能看到星光璀璨。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一切,都在明日!” …… 与此同时。 百将徐庄的帐中。 “百将,我已经问了好些人,终于打听清楚了。这失期法皆斩的传言就是吴广手下的牛传出来的,第一个说此话的人就是他!” 亲信将辛苦打探来的消息向徐庄禀告。 徐庄微闭的眼眸猛然睁开。 “果然如此!我就说这法皆斩的传言,定是有人在背后使坏。” 徐庄冷哼道:“这个牛我认识,平日胆小怕事,就他一个人肯定不敢胡乱说话,背后一定是吴广在主使。甚至那丹书、狐鸣之事也是他们所为。” 徐庄看了眼帐外。 “这吴广是屯长,手下士卒都听他的话,我手中无实际证据,不好借此抓他。若是先去抓牛,又怕打草惊蛇,让吴广这竖子跑了。还是要禀报县尉,请他将吴广和牛一起抓起来才是。” 说着,徐庄又摇了摇头。 “县尉今日又喝的多了些,定然沉醉不醒。我当明日早点禀报县尉,将吴广和阿牛一起捉住审问,如果法皆斩之事是吴广主使,保管他死于此处。” “若不是,我也要想办法将此事和他牵连上,让吴广殒命于此,为我仲兄复仇。” “吴广竖子,明日便是你的死期!” 第47章: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秦二世元年七月,泗水郡蕲县大泽乡。 天空湛蓝,秋风拂过大地,带来水泽之乡特有的泥土气息。 “今日天气真不错。” 张婴抬头仰望天空,只见旭日初升,阳光正好,心情略显愉悦。 可他很快又想起“失期法皆斩”之事,顿觉胸口堵得慌。 不仅是张婴,周围戍卒全都绷着脸,没人能在这种情况下还笑的出来。 相比戍卒们的惶恐怨恨,今日的阳夏左尉心情同样很不好。 醉酒刚醒,他就被亲信徐庄告知戍卒营中到处都在传“失期法皆斩”之事。 “胡言乱语,就算吾等失期,也不可能九百人皆斩!此乃假传律令,当立刻斩首!” 阳夏左尉勃然大怒。 他是带过兵的,知道这种消息在营中传播会造成何等恐慌。 徐庄低语道:“县尉说的是,如今我已查明率先传言者乃是我手下名为牛的戍卒。只是据我所知,此人素来胆小怕事,其幕后定有主使者。” “是谁?” “属下猜测,幕后主使者恐怕是屯长吴广。” 阳夏左尉伸手揉了揉太阳穴,感觉有些头疼。 当初舒氏兄妹过阳夏,曾在酒宴上提过吴广的名字。 舒欣盛赞此人乃是阳夏壮士,他们能从贼手逃生,这吴广是出了力的。 吴广与舒氏有关。 阳夏左尉不得不慎重,他问道:“可有证据,还是你自己的猜测?” 秦法有诬告反坐一条,如果徐庄所告不实,那可是要反受此罪的。 徐庄忙道:“属下只是猜测,幕后主使者是何人还要县尉明察。不过这几日营中还出现了另外两件事,禀县尉知晓。” 徐庄将鱼腹丹书、篝火狐鸣之事简短说了一遍。 “属下以为,那陈胜与吴广相识,这两事或与失期传言有关,还请县尉明察。” 阳夏左尉脸色彻底变了。 大楚兴,陈胜王。 这话是能说的吗? 如果真是吴广和陈胜在背后搞的鬼,两个人都要死。 没想到醉了几日酒,营中就出了这么多事。 不过事关重大,不能只听信徐庄一面之辞。 阳夏左尉沉声道:“此事涉及到陈胜,我要与阳城县尉商议,你且召集众士卒,防止吴广、牛跑了。我要当众彻查这几件事!” “唯。” 徐庄眼中露出喜色。 …… “屯长,县尉召集吾等集会,是为了什么事?” 阿牛小声低语。 这与他们原本的计划不一样。 吴广摇头:“见机行事,等会儿看我动作。” 说着,他侧首望向十多步外。 徐庄正带着两个亲信正注意着他们的一举一动,状似监视,像是怕吴广和阿牛跑了。 见吴广望过来,徐庄露出一个笑脸。 看吧看吧,今天或许是最后一次见面了。 …… 没过多久,营外的一片空地上,九百多戍卒相互聚集。 “列阵,列阵!” “给我过去,谁让你们站成圆形的!” 几位百将大声呵斥,让士卒按队形站位。 吴广借着屯长的职权,将毋死和阿牛安排在队伍的前排。 徐庄看到这一幕,没有阻止,反而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站在前面好啊,等会儿抓起来方便。 很快,九百余人列阵完毕,两位县尉黑着脸走到队伍前方。 “本尉听说这两日军中有传言吾等失期,按法皆斩的事情。” 阳夏左尉一上来便直入主题,使得众戍卒脸色微变。 “哼,我今日就告诉尔等,秦法不可能将九百人尽数斩首,此乃胡言乱语,不可轻信!” 旁侧阳城县尉也高声道:“没错,此乃谣言,尔等勿要忧心。” 众戍卒惊疑不定。 失期,不是法皆斩? 见到两位县尉公开辟谣。 阿牛、王畔、邓说等人皆脸色微变。 计划,好像出问题了。 吴广剑眉轻挑。 陈胜双眼微眯。 两人都是屯长,站在前方,相互侧首对视了一眼。 没有说话,但四目相对,已是心照不宣。 阳夏左尉又恨声道:“此乃营中有人刻意造谣,今已由徐百将查清,第一個传此言者是我麾下癸屯的牛。” 牛! 所有人的目光刷的一下全都看向了阿牛。 阿牛此前虽有豪言壮语,但这时候眼见事情败露,自己成了众矢之的,不免心慌头晕。 他张了张嘴:“我……这……我不……唉……” “是我传的。” 清朗洪亮的声音响起。 吴广当着众人的面上前一步,平静道:“失期法皆斩之事,是我说的。” 众人哗然一片。 徐庄大喜过望。 果然猜对了! “吴广啊吴广,你可真是自寻死路。” 他低语着,脸上笑意再也忍耐不住。 阳夏左尉眼见造谣者自己站出来,厉声道:“吴广,你身为军中屯长,不思安定军心,为何造谣生事,你可知这是死罪!” 吴广朗声道:“这是谣言吗?那我请问两位县尉,以吾等如今失期的情形,到了渔阳,会有什么下场?” 两位县尉沉默了。 什么下场? 戍役乃军事征发,失期的性质非常严重,虽不至于法皆斩,但全员沦为刑徒、隶臣还是很有可能的。 只是这话能当众说吗? 阳夏左尉黑着脸道:“到了渔阳,自有法吏判……” “就算不死,怕是也要被判为刑徒隶臣吧。在那北疆沦为刑徒,吾等还有命活下去吗?这和法皆斩有什么区别!”陈胜站出来大声开口,打断阳夏左尉的话语。 “是呀,要是在渔阳被判作刑徒,那和死了有什么区别。” “有区别啊,在死之前,咱们还要辛苦给秦人当几年的牛马。这还不如法皆斩呢!” 王畔、邓说等人立刻接过话头,煽动起来。 众戍卒跟着叫嚷,脸色涨红。 他们辛辛苦苦赶路上千里,就是为了去渔阳当刑徒,给秦人做牛马后再凄惨死去吗? 阳城县尉立刻斥道:“尔等叫什么,立刻给我住嘴,否则全都要严惩。” 吴广此时大笑起来,再度吸引来所有人的目光。 “我为什么要言法皆斩,因为我是想救诸君啊!” 吴广迈步向前。 徐庄斥道:“吴广,伱干什么,给我退后。” 吴广没有理徐庄。 他双目盯着阳夏县尉,边往前走,边用充满诱惑力的声音道:“天降大雨,冲毁前方道路,吾等失期,必将受到严惩。两位县尉有性命之忧,而吾等戍卒纵使不被斩首,戍死者也有十之六七,更遑论还有可能沦为刑徒,再无回乡的机会。县尉,不如你带我们跑了吧,如此也可保全众人之性命!” 所有人都愣住了。 就连徐庄也惊愕不已。 吴广,居然劝带头的县尉领着他们逃跑。 阳夏左尉同样大吃一惊。 说实话,在那一瞬间,他确实心动了。 可很快,他就想到了自己的父母、兄弟、妻儿。 逃跑听着简单,但整个家族都会被自己株连。 秦法崇尚连坐,只要他敢跑,所有的亲眷都会成为刑徒。 家族几百年的积累,岂能被自己一个人连累。 阳夏左尉怒道:“好大的胆子,吴广你竟敢劝本尉逃亡,这乃是死罪,本尉斩了你!” 说着,阳夏左尉伸手拔剑。 此时吴广已借着说话的机会,逼到阳夏左尉身前,就在对方刚刚拔出剑来的时候,吴广快速猛冲上前,蓄势已久的一拳轰在阳夏左尉的脸上。 “啊!” 阳夏左尉惨叫一声。 吴广趁机夺剑,顺势捅进了阳夏左尉的脖颈。 鲜血飞溅,惊呆了所有人。 “吴广,你干什么,你……你竟敢杀县尉!” 徐庄大惊失色。 他没想到吴广竟然如此大胆,连县尉都敢杀,这可是灭族的大罪啊。 黑色的阴影笼罩徐庄。 他惊惶抬头,见到的是一个硕大的拳头。 毋死重拳出击,徐庄当场倒地。 “死。” 紧接着毋死捉住徐庄的双腿,将其当做棒槌,对着地上一顿乱砸,很快就成了模糊的一团烂肉。 就在同时,阳城戍卒方向也有呼声响起。 陈胜一马当先,暴起突袭阳城县尉,将其当场击杀。 邓说、王畔等人也冲向阳城的几位百将。 而在阳夏戍卒这边,阿牛同样趁势高呼:“左右都是死,吾等不如跟着吴叔干大事,为了活命,杀啊!” “杀啊!吾等要活,不要死!” “跟着吴叔,反了这暴秦!” 张婴等戍卒被阿牛煽动,热血上脑,冲向周围的百将。 霎时间,整个场面乱成一团。 几个百将和县尉的亲信在猝不及防下,纷纷被杀死当场。 陈胜此时割下县尉头颅,对着众戍卒大声道:“吾等遇雨,皆已失期,纵使不被斩首,也无活命之机。县尉不愿逃亡,逼迫吾等送死。左右皆死,不如反之……” 吴广同样持左尉首级,大步走来。 他手举滴血的头颅,振臂高呼:“且壮士不死即已,死即举大名耳。”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说明一下吧 就在这里集中回应下,后续章节里不再安插解释了。 最近关于“陈胜王”剧情很多人不满,认为一番筹谋反而不带头,失去首义名声问题。 实际上历史已经证明,吴广没有带头,他同样有着首义的名声,否则你们这些两千年后的人怎么知道他参加了首义? 现在的人尚且知道,当时的人难道没听过? 怎么可能说不当头就没有名声的话。原本的历史上吴广为张楚假王,监诸将攻秦,在当时的六国故地名声仅次于陈胜,绝对比同时期的刘、项,甚至是楚汉那些诸侯王大得多,这一点不容否定吧。 明明假王的名声比同时期的刘邦、项羽大得多,还要说你不当头谁认得你。那刘邦、英布等人在这点上岂不是更没优势? 至于有人要说刘、项有乡党有宗族有外戚之类,主角是个三无,难道主角不会去争取吗?在名声比他们大,有地位有兵力的情况下,还没有招人才的手段,只能说想象力和行动力太匮乏了。 而在前面章节中,吴广为什么扶陈胜上去,原因从小到大有很多 1.首先陈胜少有大志,不管是从历史记载还是本书描写,都能看出他不是甘居人下的人。他和主角相识不过一月,感情能有多深呢?在他知道“失期法皆斩”是假的情况下,凭什么要甘心为你吴广卖命,去做事败就灭族的事情? 这一点在43章中有写,陈胜谋划后感觉很犹豫,想要进行占卜,就表明了他当时的心态。 你不拿利益出来,人家凭什么帮你?到了最后还不是利益交换。 而没有陈胜倾心帮忙,吴广实际能控制的就只有手下的阳夏士卒,阳城那边四百多人跟伱一点都不熟,甚至不是同乡,凭什么卖命跟你一个外乡人造反? 主角怎么控制阳城戍卒?想说服陈胜,你总得拿东西吧。 有人说抛开陈胜单干,可你总得拿出一个控制阳城戍卒的办法吧? 2.书中有徐庄这個仇人,一直监视着吴广。你写陈胜王,他可能起疑心,但如果你写吴广王,徐庄这个仇人兼顶头上司会坐视不理吗?当场事败也有可能。 这一点就没人考虑到吗? 没有陈胜倾心帮忙,还有被徐庄发现的危险,真要为了这个名声来搞么。 3.就算主角真的称王,但历史已经证明,这时候来投效的大都是二五仔,而且这些人还有名气有能力,你不用他们,在当时情况下还会被传“不用贤能”的恶名。 这些人如葛婴立襄强,陈、张立武臣、周巿立魏咎……就连声名最盛的周章都不可能成为亲信,他们投靠各有目的。 就算主角称王后专门避开这些人,那你能保证用的其他人也不会自立或立他人吗?这问题根本避免不了。 解决不了手下自立这个问题,那哪来的地盘,兵力? 你好不容易拉出来的兵力,打下的地盘,转眼就可能被将领改换门庭,最后沦为他人的果实。 而且这些人之所以投靠你,都是为了伐秦复国,想要维持声名,你必须攻秦,连种田的可能都没有。 4.不会真以为首义王的号召力有多强吧,首先五国故民就不会对你有多大感觉,他们只会更信重原本的故国王族、贵族,历史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至于楚地,项氏、屈、景、昭这些大族哪一个会和你同心,哪一个看得上你个泥腿子,不背后捅你就不错了。更别说帮你对付秦军。 5.首义称王必定是秦廷打击的第一目标,这个没问题吧? 以半个楚国,如何对抗秦廷主力,如何对付章邯、王离等将领? 许多人看着首义王的名头眼馋,但怎么解决这些实际问题呢,而不是成为死的最快的那只出头鸟。 问题总要解决的吧。 说勇气,说志气,结果拿不出方案解决问题,靠着一腔热血上,只会转眼就被砍了脑袋。 6.也有人说两人都可以不称王,去扶立楚贵族为王。 前脚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后脚扶立贵族为王,比让陈胜称王还要讽刺吧,感觉骂的人会更多。 而且陈胜称王,主角能得到大量名声,甚至能掌握军队 两人都不称王,反而扶立贵族为王,不仅行动被贵族们掌控,而且名声难道比张楚假王大吗?那样做才是没人认你的吧。 7.至于有人说主角怕被打击,做了二把手,秦廷难道就会放过你吗?还不是要打。 这一点放心,后续剧情可以极度合理的解决,只是不好剧透罢了。 这两天的许多反对评论看下来,只能说大部分都是虚空打靶,因为后续的实际剧情与他们想象的并不一样,不说天差地别,那也是南辕北辙。 他们想出来的问题,在后续剧情里完全不是问题。 主角都会远比他们想的用更符合逻辑更合理的方法去解决。 他们想要主角当首义王,但找不出解决手下分裂自立,解决对付第一波秦军主力的方法,最后反而承担了最大的危险。 如果主角选择这样做,岂不是选了上中下三策中的最下策? 明明有更好更优的选择。 就像一些人说得,秦末是以快打快,统一时间太短,节奏太快。 他们选择做首义王其实是最危险,损耗最大,成长很慢的一条。 后续剧情里,主角做出的选择,更加符合逻辑符合常理也更安全,成长发育的也要更快,势力膨胀的更快。 秦末要抢地盘,要抢人才,只有这些才是第一位。 去争虚名反而落了下乘。 只是大多数反对者思维太局限了,想不到更加广阔的破局思路。 大多数评论,其实都是自己画出来的靶子,自己在抨击。 后续剧情完全和他们想的不一样。 他们说的那些问题,在后续剧情里就不是问题。 当然,也有一部分人觉得不爽,纯粹是想要主角当第一,觉得要装逼要舒服,感觉暂居人下就受不了,哪怕是因此获得巨大利益也不行。 这个就没办法了,毕竟每个人想法不一样,这本书也必须要更注重逻辑。 就主角的人设来看,他也必须要选择最安全,成长最快的道路。 相关情况大概就是这样吧,只可惜不能剧透,唉。 第48章:大泽归楚 秋日横空,万物肃杀。 陈胜和吴广各提着一颗滴血的县尉首级,走上刚筑好的土台。 九百余戍卒立于台下,皆脱去袖管,袒露右臂。 他们或是兴奋,或是担忧,或是眼中还带着畏惧。 做了十几年的顺民,突然间就杀官造反了,今日发生的事情让许多人心怀忐忑。 一开始,众人以为吴广、陈胜杀县尉后会带他们逃亡山野,就和以前的那些盗贼一样,好躲避秦廷的惩罚。 可这样一来,他们留在家乡的族人亲眷就要遭受连坐了。 许多人想到此处,担心的掉下眼泪,甚至还有戍卒在热血退去后心生悔意。 让他们没想到的是,二人并没有带人逃亡的打算,反而还真要去干一场超出人想象的大事。 筑坛为盟,以县尉之首为祭。 吴广将两颗首级放到台上。 陈胜则转向下方戍卒,高声道:“暴秦无道,破灭六国。吾等楚人沦为亡国之奴已有十余年矣,受尽秦人欺压,被酷法约束,未曾有过一天安生日子。” “公子扶苏,乃吾楚人血脉,本该继承君位,为天下皇帝,然被秦二世篡夺,此乃无道。吾等如今便奉扶苏为尊,以申大义!又有名将项燕,乃我楚之大将,吾等当以项燕将军为柱石,奋起反抗。伐无道,诛暴秦!” 王畔、邓说等亲信跟着高呼。 “伐无道,诛暴秦!” 众戍卒听得热血上涌。 之前鱼腹丹书、篝火狐鸣之事让他们对陈胜心生敬畏,此刻见其倡大义,虽不明白扶苏、项燕是个什么情况,但本能的跟着举臂高呼,气冲云霄。 有了扶苏、项燕作为旗号。 陈胜便自立为将军,吴广为都尉。 名分确立完毕,口号也喊出来了。 众人就要思虑下一步的动作。 “吴都尉,我欲抢先攻袭大泽乡,你意下如何?” 陈胜转头看向吴广。 在他眼中,吴广素来多谋,又是自己最信重的战友,自是要多加询问。 吴广点头道:“吾等可先攻取大泽乡,接着速取蕲县。以蕲县为基,夺武库,招壮士,然后反攻陈郡,还归家乡!” “好,都尉说的是,吾等打了蕲县,然后就杀回陈郡!” “如此甚好!都尉好策!” 众人点头称赞,并无异议。 甚至听到“还归家乡”一句后,许多人变得斗志昂扬起来。 吴广这句话,戳中了他们心中的那个点。 “善。” 陈胜见计议已定,众士卒的斗志都被吴广调动起来,大为高兴。 吴广趁势道:“将军,我请命为先锋,率兵攻取大泽乡,还请将军督阵后方,防止有人心怀他意。” 陈胜一怔,他本来是想自己带兵冲锋在前的,不过听吴广这么一说,也很有道理。 他们二人杀县尉造反,九百戍卒基本都是被他们所裹挟,里面肯定有一些人心怀惧意,并非心甘情愿跟着造反,时间太短来不及区分。 如果两个人都冲在前面,万一有戍卒在后面跑了怎么办? 这就需要一個人在前,一个人在后督阵,主持大局。 他陈胜自立为将军,自然是要坐镇后面,带兵冲锋的事情交给吴广这个都尉。 想到此处,陈胜对吴广好感大生。 吴叔,果真是心甘情愿的尊奉自己,真是实诚人啊。 陈胜笑着颔首:“就依都尉所言。” 他再度走上土台,指向不远处的大泽乡邑,扬声道:“吾等大事,自此而启。吴都尉,你为先锋,率兵拿下大泽乡!” “二三子,随我走!” 吴广跳下土台,握剑而走。 毋死大步跟随。 阿牛兴奋道:“走啊,跟着都尉夺取大泽乡!” “走!” 张婴等阳夏戍卒大步跟随。 紧接着王畔、邓说等阳城戍卒也跟了上去。 九百人本就驻扎在离乡邑不远的地方。 吴广一带头,黑压压一片青壮便逼近大泽乡邑。 “什么,那群戍卒全都往咱们这儿来了?” 大泽乡的乡啬夫正在家中休息,听到乡人慌张来报,略显吃惊。 “这些陈人又要搞什么,吾等天天好吃好喝的供着还不满足,非要来寻事不成?老夫真是受够了,听说他们已经被大雨延误了期限,最好这些家伙到渔阳全被砍了脑袋才好。” 乡啬夫骂骂咧咧起身,往乡邑外走去。 不过他上了年纪,走路速度不快,到了乡邑门口时,正好遇上吴广带着戍卒们迎面行来。 这几百人涌来的气势,真如同黑云压城。 乡啬夫感觉情况不对,可到了这时候他也只能硬着头皮上前。 “诸位壮士,你们此来何意?还请留步,我要见县尉问询!” 乡啬夫鼓着勇气开口。 他离吴广等人只有数步,已经能看清戍卒们脸上的表情。 这些戍卒和平日里来乡邑购买物资时表现很不同,一个个龇牙咧嘴,脸色发红,乡啬夫不免生出惧意。 而走在最前方的吴广,见到大泽乡的乡啬夫傻傻走来,也是有些好笑。 他两步跨到对方身前,手中利剑横举,已是架在了乡啬夫的脖子上。 “县尉?已经死了,你可要去地下与他相见?” 吴广话音落下,身后响起一片大笑声。 “哈哈哈,县尉的脑袋还在台上放着呢,要不等会儿砍了你的脑袋和他放一起?” “吾等来做什么?吾等来就是要让你知道,这天变了!” 笑声若雷,震得路旁秋叶簌簌作响。 乡人们吓得面色惊恐,纷纷往邑中躲避。 阿牛早已得吴广嘱咐,与张婴带着上百人冲入乡邑中,一边驱赶乡人,一边控制邑门和乡中仓库。 乡啬夫见到这一幕,脸色惨白,颤声道:“伱……你们敢杀县尉,这是要造……造反啊。” 吴广冷冷道:“吾等楚人受暴秦压迫已久,今日决定反秦起事,拥公子扶苏为主,复我楚人疆土。我只问一声,你反不反?” “反……我反!” 乡啬夫感受着脖颈上的冰凉剑刃,哪敢说个不字,当场转换阵营,成了起义军的一员。 “好。你这啬夫且召集乡人,勿要让人反抗吾等。” 吴广收回剑,让人押着乡啬夫进乡。 王畔疑惑道:“都尉,为什么不一剑杀了这乡啬夫,咱们这么多人,何必与他多言?” 吴广淡淡道:“此啬夫为乡中长者,在大泽乡素有威望,一剑杀了容易,可此间乡人必将怀怨,如何能相助吾等行大事。你要知道,吾等乃是楚人,彼辈也是楚人,咱们如今力量尚弱,想要伐无道诛暴秦,一定要团结所有可以团结的力量,怎能滥杀无辜。” “你让人传下去,此间乡人只要拥护吾等,便是吾等的袍泽友军!” 王畔听得惊讶。 他深深看了一眼吴广,下拜道:“无怪将军最为信重都尉,畔受教了。” 吴广命令阿牛、张婴等亲信夺取了乡中府库,让王畔负责宣发军令,又令邓说控制大泽乡各条要道,防止消息走漏。 半个时辰后,一张赤色绢布做成的旗帜在大泽乡中飞扬。 第49章:欲取蕲县 大泽乡邑,烟火升腾。 鱼香、肉香与米香的味道在空气中弥漫,勾动每一个人的口舌,使人垂涎欲滴。 “好好好,将军和都尉说得果然没错,只要跟着他们干就能大块吃肉!” “那两个县尉天天吃肉喝酒,吾等想吃点鱼都得凑钱才能买上一条解馋,如今终于可以大吃一顿了。” 戍卒们兴奋无比,看着煮肉的炊具,一个個双目发亮,不停吸着鼻子。 造反后的第一个好处来得很快。 打下大泽乡,吴广率戍卒们控制了乡中仓库,里面储存的大量粮食,乡邑中饲养的那些牛羊鸡犬全都归了他们。 接下来自然是杀鸡屠狗,宰羊剖鱼,煮上大量的米饭,以此大飨士卒。 吴广要让他们感受到起义后的第一个正反馈,这样手下人才会坚定的跟随。 而等陈胜到来后,吴广立刻请他去给乡啬夫聚集来的大泽乡人宣讲反秦之事,并招揽兵员。 这种上台演讲出风头的事情本就是领头人干的,陈胜表示很满意。 他有很强的表现欲。 如今做了义军领头人,陈胜恨不得在所有楚人面前伸张他的“大义”,让所有人都知道,是他陈胜带领大家反的暴秦。 有了这件事干,陈胜顺其自然的把其他具体事项交给吴广。 吴广领命道:“将军为首领,只需执掌大局,带领吾等诛灭暴秦,余下事项由吾等来做便是,无需将军操心。” 见吴广在众人面前十分给自己面子,不仅将出风头的事情让给自己,还包揽下了具体的苦累活。 陈胜暗自开心。 吴广这是真的将他当做了领头的将军,凡事都以他陈胜为尊啊。 “吴都尉,如此就辛苦你了。” 陈胜高高兴兴的前往大泽乡众人面前搞演讲去了。 看着他的背影,吴广摇了摇头。 相比于些许虚名,他更看中的是能亲自带兵和掌握军中的实际信息。 兵权,永远都是最重要的东西。 而亲自在前方带兵,更能迅速提高他的能力。 接下来,吴广仔细清理了大泽乡的仓库物资。 “都尉,仓库里的粮食有很多,足够咱们吃很久了。但能用的兵器不够,就算收缴了那些乡吏家中的兵器,咱们刀剑矛戟加起来还是不到一百件,拿什么去打蕲县啊?” 阿牛愁眉苦脸的前来禀报。 秦始皇收天下之兵于咸阳,铸成金人十二,一扫六国旧式兵刃。 秦法又严禁私斗,空手斗殴一般处耐刑,但若你使用兵刃相斗,那性质就严重了,动辄罚为城旦。 哪怕是用日常工具中的针、锥等伤人,也是罚二甲起步,足够让一个普通家庭倾家荡产了。 在这种管制下,天下人中敢藏兵刃者不多,大量的兵器都在县中武库储存,大泽乡自然就找不到多少武器了。 不过对吴广来说,这不是什么大问题。 他道:“无妨,没有兵器,咱们就自己造。揭竿为旗,斩木为兵,足够咱们用了。” 没过多久,陈胜在大泽乡的乡啬夫、三老等吏员的陪同下前来。 陈胜笑着道:“吴都尉,吾等为楚人伸张大义,已得诸位长者支持,更有两百青壮愿跟随吾等共攻蕲县,可见咱们举义之事,已尽得楚人之心啊!诸位长者,你们说是不是啊?” 吴广扫了乡啬夫、乡三老一眼。 乡啬夫和乡三老一个哆嗦,忙满脸堆笑,不停点头:“支持,将军和都尉披坚执锐,率领咱们反抗秦人暴政,吾等身为楚人,自然是全力支持了!吾等愿意跟随将军讨伐暴秦,绝无二心!” 开玩笑,刚才吴广夺取大泽乡之时,可并不是兵不血刃。 大泽乡的乡司空颇有勇力,曾带着几个乡吏试图抵抗。 结果被吴都尉手下的一个壮汉用木棒敲烂了脑袋,还被割下来示众,作为对大泽乡众人的威慑。 曾经的同僚身首异处,邑外的两个县尉首级血水未干,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剑刃冰凉刺骨。 你问他们支不支持,那自然是支持了。 不仅是乡啬夫、乡三老,就连那两百归顺起义军的大泽乡青壮,心中对于反秦的情绪怕是还没有遭受胁迫带来的恐惧强。 当年六国拥兵百万,合纵攻秦,尚且被秦军一一诛灭。 楚将项燕,倾楚国之兵数十万,照样被秦将击破。 就凭眼前这九百戍卒,也想推翻秦人统治,复立楚国? 对乡啬夫、乡三老等人来说,这想法无异于痴人说梦,根本是不可能做到的。 只是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们不得不屈服罢了。 对于这些乡吏的想法,陈胜和吴广也是清楚的。 想要真正得到楚人的响应,只夺取一个没有武备力量驻守的大泽乡完全不够。 他们必须取得更大的胜利,击破战无不胜的秦军神话,展现出自己的力量,这样才能给犹豫不定的人带来信心,才能得到楚人的真心支持和响应。 小半个时辰后,陈胜召集这支起义军的中坚力量,规划下一步的动作。 邓说作为陈胜亲信,提出自己的看法,道:“吾等如今只拿下了大泽乡的乡邑,此乡所辖的十多个里尚未得手,不如封锁乡邑通往蕲县的道路,吾等带人速速拿下各里,征召各里的青壮,或许能多四五百人的兵力,到时候咱们再去攻打蕲县就更有把握了。” “这样做好啊。咱们多多招人,然后以多打少,肯定能拿下蕲县。” 王畔、阿牛等人立刻表示支持。 虽说举义反秦,还拿下了大泽乡,可他们心中对秦军还是有着本能的畏惧,自然希望能多多招人,人越多越安全。 眼见手下众人拍手称赞,作为将军的陈胜却是摇了摇头。 “大泽乡已下,我军当速取蕲县。否则光顾着去招兵,咱们举兵的消息随时都可能泄露出去,让蕲县的令、尉防备,在时间上不能拖延。” “我已询问清楚,蕲县守卒不过三五百人,我军如今加上归附的大泽乡义兵,足有一千一百余人,可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足以将蕲县拿下!” 陈胜开口说完自己的想法,又转头看向吴广,问道:“都尉以为如何?” 吴广惊讶的看了陈胜一眼。 这位将军还是挺有战略眼光的。 相比浪费时间去扩充兵力,趁着举义信息还没泄露的情况下打蕲县一个措手不及确实是优选。 “将军说得甚是。” 吴广赞了陈胜一声,转而又道:“如今蕲县尚未知晓吾等举义之事,吾等或可行智取之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