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狼子野心 元狩元年,夏五月。 长安。 未央宫。 “殿下,还请稍待片刻……”应话的内侍微微躬身,朝里间示意了一眼。 宣室殿内,隐约能听到皇帝与人交谈的声音。 “无妨。” 刘据摆了摆手,他本就不急,既然便宜老爹在处理朝政,等会儿便等会儿。 反正他现在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来到这个时代不过月余,得益于刘据的身份,闲得发慌时,他也慢慢摸清了自身处境。 怎么说呢,应该是: 喜忧参半! 喜,源于今朝乃是一个豪杰辈出的时代,编撰《史记》的司马迁、推崇儒术的董仲舒、打通丝绸之路的张骞、难封的李广……等等等等,数不胜数。 而最闪耀的。 莫过于七入漠北的卫青,封狼居胥的霍去病! 能与他们同在时代浪潮中共舞,实话实说,刘据很兴奋。 当然。 两个最闪耀的帝国双壁,一个是他亲舅舅,一个是他大表哥,那便让刘据更兴奋了…… 说完了喜,之后自然是忧。 正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推动时代浪潮滚滚向前的那位,也就是刘据的便宜老爹,正是刘据淡淡忧伤的来源。 没啥特殊理由。 就因为他叫刘据,老爹叫刘彻! 后世被称为汉武帝的男人,确实猛地一塌糊涂,按说虎父无犬子,可父亲太‘虎’,子不一定承受得住。 始皇帝就是个前车之鉴,公子扶苏什么下场? 如果说这还是个例,那后面的李世明、朱元璋,他们的原装太子又怎么说? 都不需要细思极恐,再联想自身。 刘据的命运轨迹,就是朝着这条道一路狂奔的! 随着便宜老爹的一句‘子不类父’,父子之间的矛盾越来越深,以至于最后引发了一场悲剧…… 念及此处,刘据轻吁口气。 公子扶苏是没得救了,但他这个太子刘据,应该……不,是肯定能挽救,说不准,还能大有作为。 因为,他,已经不是以前的他了! 收拾心情,收回思绪。 刘据不再胡思乱想,静立期间,依稀听到殿内谈话的尾声。 “淮南王被举报谋反,想必确有其事,陛下,臣愿赶赴淮南国,查办此案!” 这句话罢,一道低沉浑厚的嗓音随之响起,“既如此……廷尉就走一遭吧。” “喏!” 不多时,一位身形瘦削的大臣走出宣室殿。 看见在外候着的刘据时,对方抬了抬眉,拱手一揖,并未交谈,见礼后径自离去。 刘据也不以为意,迈步入殿。 “见过父皇,儿臣…” 他今日来此,是想出宫找霍去病,可拘礼请求的话才说一半,抬眼,便对上一双淡漠、冰冷的眸子! 这一瞬。 刘据心跳都漏了半拍,一时语塞。 御案后的那位中年人,察觉到气氛不对,也意识到来者是谁,当即调整了与臣子问对时的神态,脸色温和许多。 “来。” 刘彻拍了拍身旁,示意上前来坐,“你已经是储君,日后当有储君的样子,父皇今天就先教你一事。” 老爹情绪明显不对头,估摸着,跟之前谈论的谋反案有关,刘据识趣地规规矩矩坐在龙榻旁。 做认真倾听状。 皇帝举目眺望殿外,顿了顿,方才道:“记着,为君者,第一件事,便是喜怒不形于色。” “臣子可以语塞,但君,永远不行,即使错了,也要说到底!” “可记着了?” 当儿子的没法去深究这话教给一个少年郎,是不是太早熟了点,唯有应道: “是,儿臣谨记。” “恩,来了就在旁看看朕处理奏疏,有利无害。”刘彻拿起案头一卷竹简,沉下脸来,自顾自埋首案牍。 然而只有他自己清楚,眼睛盯着奏疏,心里却在盘算着别的。 皇帝今天确实情绪不佳。 或者说,如果此时不是太子在场,皇帝早已震怒! 淮南王刘安被自己孙子揭发,正蓄意谋反,此事以前就有苗头,皇帝并不意外,更不会因此生气。 令他真正生气的原因,是刚刚得知,多年前,丞相田蚡曾对淮南王说过一句承诺。 一句大逆不道的承诺—— “今上无太子,一旦宫车晏驾,当由高皇帝亲孙,淮南王刘安继位!” 朕还没死,就惦记皇位? 想到此处,刘彻眼神不由地阴郁起来,杀心自起,“田蚡若还在世,当诛全族!” 纵使,田蚡是他的舅舅…… 逝者已去,皇帝便不再继续追究,但对于他们居心叵测的根由,他还是在意的。 否则,为何要唤来刘据同坐? 无非是皇帝潜意识在对世人宣告:“当年无太子,现在,有了!” 相比于文帝十四五岁成婚生子,刘彻也是十五岁左右成婚,可拥有第一个男丁,却到了二十九岁。 这年龄,在当下都能评价一句——老来得子! 至于早婚晚育的原因,涉及到刘彻刚登基时,与三个女人的极限拉扯,爱恨情仇太多,不提也罢。 总之。 国无储君,妖孽四起。 皇帝的舅舅都能当内贼,诸侯王更是蠢蠢欲动! 直到月余前,刘彻终于册立了皇太子,国本稍安,想到这儿,他放下手中竹简,眼神微眯。 ‘淮南皇叔这是见势不妙,要狗急跳墙?’ ‘哼!’ ‘狼子野心!’ 这时,身旁传来一道弱弱的问询声,“父皇?” 今儿很不对劲,刘据挨在便宜老爹身边,只感一阵冷一阵寒的,实在受不了变化多端的‘父爱’,他忍不住出声试探道。 刘彻扭头看去,便见一张强装忧虑的小脸,颇有种人小鬼大的味道。 “嗐!” 皇帝见状,哑然失笑,心说朕这是在干什么,太子年幼,再大的风浪也还轮不到他顶。 刘彻压下那点因为当年旧言,引发的应激反应。 “行了。”挥挥衣袖,恢复以往的随意作态,“知道你不是来找朕的,要出宫?” 刘据见老爹恢复了点人味,忙道:“回父皇,今天表兄准备教我射箭!” “喔,去吧。” 出宫找霍去病,皇帝自无不允,刘据施了一礼,又道了一句谢父皇,随即抬腿就往外跑。 弯弓搭箭不知比宣室坐蜡强多少倍,刘据是一刻都不想在这儿多待。 空旷肃静的大殿内,望着太子离去的背影,皇帝沉默少许,他仿佛看见自己幼年的影子,同样好动跳脱,一般无二…… 不过。 感怀只是一时,理性才是皇帝的永恒。 刘彻重新拿起奏疏,抛开杂念,正欲提笔批阅,忽然间,他皱了皱眉,想到什么。 随即朝殿外吩咐了一句。 …… “什么!?” 未央宫,北宫门处,刘据正朝一青年武将,发出惊叹。 那扶剑青年以为太子没听清,再次禀道:“回殿下,臣,侍郎苏武,奉命护卫殿下出宫!” 苏武,北海牧羊那个? 刘据上下打量着这位,年纪轻轻,身姿挺拔,全然没有语文课本里的那副老态。 瞧了半晌,他就自己反应过来。 是了。 现在这年头,人家苏武还是年轻小伙子呢。 “不错、不错。”宫门下,刘据频频点头,今儿个皇帝老爹的怪异令他不高兴,但皇帝老爹派来的护卫,他很喜欢。 “苏侍郎,且上车驾来,为孤御者。” “走!” 第2章 上不得台面 侍郎。 此侍郎,非六部之侍郎,而是郎官体系中的一种。 自秦时便有设立,汉沿袭。 直到当今天子,刘彻登基后,郎官系统越加庞大,也越加显赫,成为皇帝擢拔地方俊杰的重要途径。 郎官有戍卫宫门之职,同时也以备帝王咨询。 属于位卑但近君,文武全能。 也别奇怪,当今的人才,还真就是文武双全,能舞文弄墨,也能拔剑砍人,两不误。 以为大汉朝的文士,是后世那种手无缚鸡之力的玩意儿? 开玩笑! 至少刘据就亲眼所见,苏武不仅谈吐有度,车马也驾的好,不错,是个人才嘛。 同一时间。 就在当朝太子见猎心喜时,谁都没注意到,太子车驾经过的一处街道旁,一名家丁模样的汉子,悄然隐入人群。 一路穿街过巷,又故意绕了几圈。 确定没有尾巴后,那家丁方才拐入一条小巷,从一座府邸的后门钻进去。 “翁主,太子出宫了!” 密室。 假扮家丁的男子抱拳拱手,沉声道:“我一路盯着,太子车驾沿着尚冠前街往东,又去了冠军侯府!” “好!” 端坐主位,被称为翁主的女人闻言,显出几分喜色,好像,还有几分讥诮? “翁主,局势紧迫,大王传讯让我们尽快刺杀卫青,搅乱长安,你不派人盯着卫青,却盯着太子……”待盯梢的探子走后,密室左侧,一名环手抱胸的壮汉意有所指道。 当今天下,淮南王刘安名声响亮,麾下招揽数千门客,其中又以八位为最,号称: 淮南八公。 而眼下这名壮汉,便是其一,名:田由! 话到此处,密室中正在商议的两人,身份业已呼之欲出。 一位,是淮南王死士,另一位,诸侯的女儿才称翁主——淮南王之女,刘陵,陵翁主! 此时。 听到田由的质疑,刘陵慢悠悠靠回榻上,半倚着身子,身形躺出一抹诱人的弧度。 “急什么?” 她语气慵懒道:“家里的蠢货泄露了起事时机,也不能让我匆忙动手吧,出了差错,你死,还是我死?” 田由闻言前驱一步,紧紧盯住刘陵,“大王恩德,唯有以死相报而已!” 刘陵柳眉微挑,不再与这莽夫掰扯,转而顺着对方说,“好,既然你有所猜测,我也不瞒你。” 她坐起身,双眼猛地绽放精光,白皙的下巴高扬,冷笑道:“你猜对了!” “想乱长安,刺杀卫青,哪有刺杀太子来的好!?” “而且,太子若死,天下震动,你再猜猜,到时父王从淮南起兵,各地诸侯王是何反应?” 说话间。 刘陵已经站起,走到那汉子身前,伸手理着对方的衣襟,又凑近几分,眼波似盈盈秋水,吐气如悠悠香兰。 “届时,对推恩令心怀不满的诸侯王们,必定有所动作,乱,是必然的,天下一乱,父王的机会就到了。” “你要报的恩德,不就来了?” 嘿! 田由深知这位翁主是个什么性子,丝毫没有变色,只咧嘴一笑,握住一把锋利的匕首,竖在两人中间。 “翁主放心,你计划,我实施。”他狞笑着,“我来刺杀太子,我来死!” 啪! 刘陵反手打了个响指,妥了。 她还担心刺杀储君,对方会有顾虑,这才试探了一番,没曾想,莽夫挺好用。 唉。 可惜,家中的蠢货也这般听话便好了…… 说多了都嫌羞耻,亲孙子,竟然举报自己祖父?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但事实就是事实。 自己那蠢侄儿把谋反之事泄露给了皇帝,没时间再细细谋划,只能尽快铤而走险。 走到这一步,刘陵其实也知道。 自家祸起萧墙是一部分原因,但那该死的一直挑拨离间的推恩令,难道不是最大的祸端!? 唉。 事已至此,多想无益。 只有除了刘彻父子,还天下太平! 密室里。 隐隐传出刘陵的吩咐,“继续盯着太子行踪,我在宫中也会另寻耳目刺探……一旦准备妥当,就……” 在大汉,皇室宗亲行刺杀之举,并不罕见。 近一点的,有馆陶公主刘嫖为了帮自己女儿争宠,派人谋杀卫青,事败。 远一点的。 景帝时,有梁王刘武为争皇位,公然派遣刺客,杀死了当朝九卿,狂妄至极! 眼下,淮南王刘安准备在造反前,刺杀卫青,完全可以理解,毕竟如今卫青是大将军,更是皇帝亲信,执掌京师兵马。 杀卫青,犹如断皇帝一臂! 但刺杀太子,就是刘陵的自作主张了,这是一个疯女人,临时想出的疯狂想法。 可仔细琢磨琢磨。 她能有这个想法,不也是某人的蝴蝶翅膀,无意间扇出来的? …… 冠军侯府,校场。 “咻!” 一支箭矢擦着箭靶,从空中划过,最后斜刺入地面。 见自己落靶,刘据也没沮丧,吐出口浊气,不等他抹一把额头虚汗,便听身旁一人道: “呼吸要稳,再来!” 说话之人,着一身玄色劲装,年龄不过十九,但举手投足间已有名将风范,即使面对太子,说话间也尽显凌厉。 当然。 也可能是在教授箭术,难免就严苛几分。 他,正是此间府邸的主人,也是刘据来找的那位授箭大表哥,冠军侯——霍去病! 再次弯弓搭箭,调整呼吸。 “啪!” 这次终于命中箭垛,虽说堪堪上靶,但也算小有突破。 “不错,肩膀放平,再来一次!” 刘据身板还小,射箭的弓,是霍去病特地为他找的软弓,可再软,也过犹不及。 “咻!” “啪!” 待又一次上靶后,霍去病叫停了刘据。 收了弓,冠军侯态度明显为之一变,少了严肃,多了些笑意,打趣道:“殿下天赋异禀,有神射之资啊。” 两人关系摆在这儿,私下里自然轻松随意。 “嘿嘿!”刘据一边放松着胳膊,一边恬不知耻道:“哪里哪里,还是表兄教得好。” 霍去病闻言,轻笑摇头。 自表弟册立为太子后,便爱上了武事,时常往自己这儿跑,多半是成了储君,变了性子。 这在霍去病看来,是顶好的事。 男儿就当有向武之风! 这边,刘据接过仆从递来的温水,牛饮一口,然后毫无形象的抹了把嘴。 “呼,舒坦!” 如此率性而为,正对霍去病胃口,他哈哈大笑一声,提起一把大弓,瞄准更远些的箭靶,一连三箭。 “嗖!嗖!嗖!” 箭箭中靶心。 边射,他还边讲解动作要领,把刘据看的直呼牛逼。 “这算什么。”被表弟捧着,霍去病也没做作,昂然笑道:“步射不足夸,你表兄我骑射可是一流!” “改日教你骑马时,给你露一手!” 刘据自然连连应好。 以往来时,他就打听过,霍去病府上有马,但都是烈马,不适合刘据这种初学者骑乘。 就像那特地寻来的软弓一样,刘据要学骑术,还得等霍去病弄一匹特地训过的温顺些的马匹。 说到打听,刘据之前也旁敲侧击过另一件事。 除了练习弓马,此事,便是刘据经常往来冠军侯府的另一重大因素。 探寻的问题千奇百怪,好似不着边际,诸如: “表兄现在一顿吃几碗饭?” “能拉几石弓?” “身体如何?有没有肌肉?来,我摸摸,嚯!身体倍儿结实啊!” 等等等等,诸如此类吧。 霍去病被问的一头雾水,刘据也没解释,只说自己纯好奇,瞎打听。 表面是敷衍过去了。 但背地里,刘据依旧留了心。 须知。 煌煌大汉,要论哪一位最可惜、最令人悲叹,无异于是英年早逝的冠军侯! 他犹如一颗明亮的流星,划过天际,留下独属他的印记,再然后,又给世间留下一句,天妒英才…… 关于霍去病的骤然病逝,猜测很多。 有说染了恶疾,有说战场暗伤,也有说遭了匈奴人投毒,不一而足。 对此刘据也拿不准,只能多多注意,日后有了自己可动用的力量,也会广搜名医,以备不时…… 眼下,还不用过分杞人忧天,至少在刘据的‘旁敲’下,如今霍去病啥毛病没有,壮的一批! 校场上。 一人弯弓,一人模仿。 在这期间,两人也说了些其他闲谈,比如刘据出宫,原本也去找过舅舅卫青。 可惜人家是个大忙人,整天泡在军营,神龙见首不见尾。 说着说着。 刘据又扯到了今天听到的一件事。 “淮南王谋反?”霍去病听罢,弯弓搭箭的动作微顿,偏头看来,“确有此事?” 刘据摊了摊手,“我当时依稀听见什么……淮南王伪造帝玺、假传诏书,父皇都派了廷尉去查,多半为真。” “呵!” 霍去病哂笑一声,扭过身,猛地拉紧弓弦。 下一刻。 “嘭!” 箭矢突兀消失,再出现,已然贯穿远处箭靶,尾翼嗡嗡震颤,“鬼蜮伎俩,上不得台面!” 这,便是霍去病对淮南王谋反的评价。 在他看来,阴谋诡计使得再多,也敌不过大军横扫、铁骑碾压。 如果真有诸侯王再来一次七国之乱,霍去病不介意披挂上阵,来一场犁庭扫穴! 实际上。 刘据和自己表哥的想法一致,真心没正眼瞧过淮南王。 他倒不是因为武德爆表,从而毫不在意,完全是因为——当今皇帝叫刘彻。 谋他的反? 淮南王刘安再发明十种黄豆的吃法都不行! 某种情况来说,刘据也是对自己皇帝老爹盲目自信了。 这也是为何,在宣室殿外听到谋反事宜,刘据半点不惊,还拿出来当笑谈的原因。 没办法。 我方太强,压根不带怕的呀! 只是,不怕归不怕,可阴谋诡计之所以屡禁不止,自有他的道理。 因为稍不注意,鬼蜮伎俩也能要人命…… 第3章 回来啦 离开霍府时,与霍去病约了改日再来。 随即打道回宫。 回宫的路上,刘据有注意到,在旁护卫的苏武明显兴致不高,有些沉闷。 刘据大概也能猜到对方的心情,俗话说,货比货得扔,人比人得死。 苏武与霍去病同岁,都是十九,可看看人家,年纪轻轻就拜将封侯,再看看自己? 即使猜到,刘据也未出声安慰。 毕竟在霍去病面前自惭形秽的人多了去了,真要一个个安慰,安慰的过来? 跟绝世猛人比,纯属找不自在! 这份小小的忧愁,就留给苏武自己,当作一份青葱岁月的烦闷吧。 回到未央宫。 刘据直奔椒房殿。 不出所料,皇后卫子夫又一次早早便等着了,命宫人备好了洗漱用具。 “快来,你看看这汗珠,去病也真是,练个弓马,也不知道对自己弟弟轻松点。” 世上能用这般语气埋怨霍去病的,估计只有雍容华贵的卫皇后了。 卫子夫用方巾浸了温水,就和无数母亲对待儿子那般,一手按住刘据,一手拿湿巾在他脸上摩擦。 此时。 没有什么高贵与否,只有朴实无华。 长安夏季闷热,刘据一路跑进椒房殿,难免有些细汗,至于练箭时的污渍,早就在霍去病府上洗过一遍。 不过,他并未点破。 跟一个母爱泛滥的女人摆事实、讲道理,也纯属是找不自在。 刘据由着她拿方巾在脸上忙碌,嘴上笑道:“流汗算什么,母后是没看见……呜,今天我可箭无虚发!” “好,好!” 卫子夫眼眸弯弯,跟着笑道:“我儿最英武!” 一个敢吹,一个敢应,这可能就是世间母爱最包容的体现吧。 擦洗完后,卫子夫敛了笑意,正色几分,“你父皇在沧池畔召见大臣,特地交代,等你回宫让你去一趟。” “嗯?” 刘据稍显疑惑,“让我去?” 皇帝召见大臣,无非是谈论朝政,唤自己干嘛。 然而。 这次刘据却想错了,若是问政,会在前殿、宣室殿,唯独不会在沧池湖畔。 未央宫占地广阔,内有湖,名沧池。 湖中有假山,山上有亭。 亭边遮有帷幔,放有冰鉴,夏日微风徐徐,引得仓色湖面水波粼粼。 此刻,亭内案几数张,几人举杯对饮,谈笑风生。 刘据到时,见到便是这样一幕。 “参见殿下。” “见过太子殿下。” 跪坐两侧的几位文士见到太子到场,连忙拱手施礼。 “不用拘礼,入座吧。” 位于主位的皇帝代替太子表了态。 刘彻一甩衣袖,等太子坐定,又道:“有尚武的心气是好事,朕支持!但学武的同时,也要兼修文事,文武兼备,方能成才。” 这话显然是对刘据说的。 他立马拱手,“是,儿臣谨记教诲。” 旁观到这一幕的几位臣子,不经意间,便完成了一次隐晦的眼神交流,都若有所思。 陛下是要开始培养太子为君之道了? 还有,带太子接触大臣,这可不是一个简单的信号…… 皇帝不管他们在想什么,一指周围几位,继续道:“今日在场的,都是辞赋大家,学识渊博,日后你当多多亲近,多向他们请教。” 如果说之前那句,毋庸置疑是对太子说的,那么当前这句,看似还是在对太子说……实则,不是! 在场几位都是人精,转瞬便品出意味,忙不迭摆手笑道:“陛下过誉了。” “我等那点笔墨,能教导太子,实属荣幸。” 很好,下属很积极。 皇帝很满意。 只是积极的表态中,有一位的,怎么听怎么怪异,那位张口就是:“臣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定能将太子熏陶出儒雅之气!” 嗬。 这口气可不小。 刘据循声望去,只见开口那人唇边两缕胡须,脸庞浑圆,望之就有股喜意。 被太子打量,这位毫不怯场,拱手一礼,笑谈回去,“哈哈,臣东方朔,见过太子。” 东方朔,东方曼倩! 听到这个名的瞬间,刘据愣了会儿,随即脑海中冒出的第一个反应就是: ‘嗷~’ ‘相声祖师爷就是你小子?’ 不等他消化完这位的大名,凉亭左侧,一位头发花白,气质温和的老者也开口了。 “呵呵,臣司马相如,见过殿下。” 诶呦! 在辞赋领域被尊为赋圣、辞宗,在软饭界被视为我辈楷模的司马相如? 刘据瞪眼望去。 啧,这相貌,老了老了,仍旧风度翩翩,老小子帅气不减当年呐! 司马相如可不知太子此时在怎么编排自己,他还自矜的捋了捋胡须,对太子惊讶的表情很是受用。 君无戏言。 皇帝说是辞赋大家,必然是大家。 虽然刘据心里调侃,但必须承认,无论是东方朔,还是司马相如,都堪称名士! 能得其教导,谁荣幸,还真说不定。 刘据恭恭敬敬对两人行了一弟子礼,“小子愚钝,日后还望两位师者海涵。” 他说的正式。 东方朔、司马相如两人见状,顿时收了随意,郑重回了一礼:“殿下谦虚!” 他们在互相行礼时,皇帝只在一旁静静看着。 先前太子入座的见礼,是虚礼,皇帝可以代替太子表态,但此时,他不会插嘴。 这头。 在场三位臣子,有两位都报了大名,而且鼎鼎大名。 刘据自然而然将视线投向最后一位,态度淡然,沉默寡言的中年人。 能与东方、司马并列,想必又是一位大佬,而且这逼格,装的有点高。 刘据很期待。 然而,面对太子希翼的眼神,中年人报出来的名讳却是:“臣中散大夫,庄助,见过殿下。” “奥~” 刘据嘴巴微张,随即立马恍然大悟道:“庄大夫,久仰大名!” 他久仰个锤子。 谁? 庄助是谁? 尽管内心有十万个疑问,但刘据面上却丝毫未显,从容如故。 皇帝老爹的‘喜怒不形于色’余音尚在,他此时若还失态,必然会失了大分! 只是话又说回来,刘据真没听过庄助这号人物。 眼熟倒是眼熟。 事实上,他不仅对庄助眼熟,对司马相如、东方朔也一样。 他们都是皇帝近臣,时常出入宫廷。 刘据以前久居深宫,没有接触百官,虽然没法叫出他们的名字、官职,但模糊印象还是有的。 回忆了一圈,发现真想不起来庄大夫有何特别之处。 哎,也罢也罢。 用句后世某流行话说,就是:都有了东方、司马二人,还要啥自行车呢! 随后时间里。 凉亭内笑声晏晏,尤以东方朔最会活跃气氛,说学逗唱……额,不对,是滑稽动作、诙谐言语随口就来。 不说刘据了,就连皇帝都被他逗得放浪形骸。 连连笑骂这浑货…… 自从立为太子,开始接触外臣后,刘据顿感现今浪潮中的豪杰,当真层出不穷。 耳熟能详的,就有司马迁、董仲舒、张骞等人。 眼下见到的,又有苏武、东方朔、司马相如等辈。 将来。 还会有多少仅存在于书页古籍中的人物,鲜活的站在刘据眼前呢? 名人太多,他一时迷了眼,究竟时势造英雄,还是英雄造时势,看不清,大概,相辅相成吧。 当然。 刘据也没忘了,某个皇帝老爹亲自介绍,与赋圣、辞宗并列的‘待定’名人,庄助。 事后得打听打听,说不定是自己孤陋寡闻了。 …… 黄昏时分,宴席散罢。 三人结伴出宫,又在宫外分别,东方朔性格爽利,朋友多,还要去赶另一场宴席。 司马相如与妻子‘情比金坚’,要回府找卓文君你侬我侬。 庄助同样要回府。 巧了,也有个女人在专门等他。 “哟!” 庄府后宅,刘陵,陵翁主笑吟吟地瞥向庄助,目露戏谑,亲切的问候道:“庄大家回来啦?” 第4章 公说公有理 “你知道老夫不喜欢‘大家’这个称呼吧?” “知道,我故意的。” “…寻我有事?” “没事就不能寻你?” “……陵翁主,你应该知道来我府上有多危险吧!” “知道,皇帝耳目众多嘛。” 刘陵一而再再而三的漫不经心,终于触怒了庄助,冷声斥道:“什么都知道,那你是想死了!?” 这个问题早有答案。 就像当初面对田由的质疑一样,刘陵的态度永远都是:谁死,她都不会死! 见庄助黑了脸,失了态,刘陵方才收敛了挖苦,唇角微微翘起,“别慌,你马上就不用担惊受怕了。” “什么意思?” 闻言,刘陵笑意更盛,薄唇一张一合间,吐出腹稿:“我准备刺杀太子,乱长安,引诸侯动乱。” “迎我父王,入主未央!” 此言一出。 庄助阴翳的脸孔立时僵住,缓缓转过头来,直勾勾盯住刘陵那双满是笑意的眼睛。 微顿片刻,他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那可是储君!翁主莫不是在拿老夫寻开心?” 对这个问题,刘陵没回答。 她只是上下打量了一番庄助,嘴角带动鼻翼,发出一声似有似无的:“嘁!” 一切,尽在不言中。 庄助对此丝毫不在意,仍旧一动不动的盯着刘陵看,直到,他确定对方真的没有在开玩笑。 “刺杀太子?一旦事发,无论成败都会石破天惊,淮南王准备好了?” “放心!” 回这句话时,刘陵语气坚定,庄重无比,“此次起事,不止有淮南国,还有衡山国!” “而且,我父王已经备好杀招,只要处死了朝廷安插的国相、内史,等长安乱起,即可发兵!” 说着。 刘陵款款起身,发间的步摇簪随着她的动作而晃动,也随着她的昂首,高高翘起。 “庄大夫,事成之后,九卿高位,必有你一个!” “届时,你就不再是挂着‘大家’虚名,实则做着娱乐帝王的弄臣、俳优!” “入仕几十年,兢兢业业,却还是六百石的中散大夫?难道你还要自欺欺人?” “呵,别骗自己了,刘彻就是在羞辱你!” 俳优,以歌舞逗乐为业的艺人。 在大汉朝,此类人物的地位,有一个词可以生动概括:俳优畜之! 陵翁主的话,精准、狠辣的刺痛了庄助内心,令他脸颊止不住地抽动,目露凶光。 这一刻。 屋内寂静下来。 刘陵没有催促,只是静静看着对方权衡、挣扎,她有十足把握,对方会做出正确抉择。 自打察觉到庄助对皇帝有怨念的那一天起,刘陵就知道,他已经逃不出自己的手掌心! 果然。 “你想让我做什么?”说这话时,庄助耷拉着眼皮,以遮掩眼中那暴虐的戾气。 看不到的情绪,刘陵感受到了。 所以,她笑了。 “呵呵呵呵。”伴随着银铃般的笑声,刘陵轻松道:“简单,就是让你从宫里传些消息而已,不难!” 言下之意,庄助一听就明,“让我借着出入宫廷的便利,监视太子行踪?” “对。” “……好!” 目的达成,刘陵便不再逗留。 只是转身之际,她好像这才想起一事,勾起嘴角,“对了,来时我已经将一箱马蹄金放入你府上,算是礼物。” “呐,你可以不要,但不能不收哦!” 说完。 又是一阵咯咯直笑,刘陵扬长而去,独留下厅内默然不语的庄助。 有时候,掏钱的一方,不一定就有求于人。 也可能是想拿捏人! 收了财物,就是有了交易,有了交易,就有了把柄,有了把柄……大家都安心嘛。 那么。 回顾以上种种对话,事实果真如此? 朝中有栋梁之材,兢兢业业数十年,皇帝却视而不见,还以戏子羞辱之? 有道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对这件事。 刘据打听之下,霍去病是这么说的:“庄助三人确实都有才学,以前时常在宫中与陛下讨论朝政。” “但东方朔好夸大其词,难得陛下信任,司马相如性格洒脱,不愿与俗务纠葛太深。” “两人渐渐只被当作辞赋大家,慰以寂寥,唯独庄助,陛下曾予以重用。” 冠军侯府。 校场。 刘据放下有些酸胀的手臂,疑道:“哦?可庄助不是中散大夫吗?” 六百石的官职,也算重用? 霍去病领会了这层意思,从箭囊中抽出一根箭矢,随口应道:“现在是,之前不是。” “他曾被陛下任命为会稽太守,官至两千石,可任期数年毫无作为,心中惶恐,便上疏请辞,自请入宫为陛下写赋,以免罪责。” 刘据听罢,若有所悟。 难怪相比于东方、司马二人,庄助时常沉默寡言,多半与其经历有关。 可想着想着,忽而。 “诶,不对呀!”刘据纳闷的看向霍去病,“此中内情表兄这么清楚?” “这些人尽皆知啊。”霍去病理所当然道:“别看他们三人各有缺点,但在辞赋方面,却名副其实。” “他们的事迹,人人都知道。” 能称大家,自有名作,像司马相如的《子虚赋》《上林赋》,东方朔的《答客难》,庄助的《相儿经》。 在长安,乃至天下广受追捧。 他们的生平事迹,也随着辞赋一同散播开来,早就传的满天飞。 唯一不同的,可能就是别人转述时,会有所润色,但霍去病告知刘据时,直言不讳。 优点说,缺点也不掩饰。 这时。 霍去病已经搭箭张弓,还不忘点一句:“他们三人的辞赋文采确实能学,可其他的……” “嗖!” 箭矢破空而去,正中靶心。 收了弓,霍去病才接着道:“其他的,还是等陛下定了太傅、少傅,殿下再求教不迟。” 这便是肺腑之言了。 非至亲之人,不会说出这种甘愿得罪人的话。 刘据自然听的出好坏,上前几步,为霍去病奉上一根新的箭矢,正色道:“多谢表兄指点。” “哎!” 霍去病佯装怪罪,一巴掌拍在刘据肩膀上,“跟表兄道谢,以后我还怎么去见姨母?” “一家人,休要如此作态!” 听罢,刘据眼帘低垂,默默记下这份情谊。 不过顷刻间,他便收了正经,眼一瞪,又摆出那张跳脱脸,“哈哈,就是跟表兄客气客气,你还当真了?” “嘿!你小子……” 第5章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霍去病作势便要再来一巴掌。 刘据早防着呢,一溜烟就跑了出去,临到校场边缘,才跳脚大喊道: “母后炖煮了熊掌,晚时唤你去椒房殿用宴,表兄可别来迟了,迟了都是我的~” 说话间,刘据的身影已消失在回廊下。 霍去病摇摇头,唉,太子终究还是少年心性,不像自己,多稳重…… 怎么会迟到呢? 表弟还是太嫩了呀! 可能连霍去病自己都未察觉,每当涉及卫皇后时,他便会显露原属于他这个年龄该有的本性。 不是名将的凌厉、沉稳。 而是烂漫与率真。 这种撕裂感,不出意外的话,大概源于威名赫赫的冠军侯,从小便有的一段爹不疼、娘不爱的悲惨经历。 亲爹不认,亲娘改嫁,唯有舅舅、姨母拉扯大…… 此间内情太狗血。 暂且不表。 且说,刘据这头出了府,上了车驾。 车舆里没有旁人在,听着街道两旁的嘈嘈切切,他脸上不见烦躁,不见以往的幼稚。 有的,只是平静。 刘据手指无意识的来回搓捻,心里默默思量着。 ‘前几日见了东方朔等人,宫中气氛明显有变,来往宫廷的官员,远远瞧见我,便停下见礼,还自报家门。’ ‘内侍、宫女也惯会看人下菜碟,这几天的谄媚、阿谀,多过往日数倍。’ ‘呵,都是聪明人啊!’ 皇帝的一言一行,不会无的放矢。 既然带着太子接见了外臣,就意味着,以后,太子将正式进入朝野。 信号很强烈,想进步的都很踊跃。 ‘原本我还打算,趁此时机,顺势和庄助、司马相如等人多接触接触,收为己用也好,引为潜邸属臣也罢。’ ‘都是好事。’ ‘可现在看来,三人中,反倒是最轻挑的东方朔,才有笼络的价值……’ 木制车轮在青石板上碾压而过,发出咯吱声响,端坐车舆里的刘据轻叹口气。 庄助能力不行。 司马相如‘上进心’不够。 东方朔……还是东方朔,这几天入宫教导的次数,最数他来的最勤! 刘据也能感受到,对方的示好之意。 ‘可是……’ ‘也罢,再接触一段时间,另行定夺吧。’ 收回思绪。 待瞳孔重新聚焦,看到车驾前那位武将时,刘据微蹙的眉头悄然舒展。 嗐!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文士拉跨,可眼前的武将很在线啊。 短短几天接触下来,刘据便发觉,苏武为人虽少言寡语,性格沉闷,但做事妥帖,一丝不苟。 凡有言,必有应。 史书笔墨已隐约照进现实,让刘据更加坚定了几分心思! 念及此处。 他身体后仰,朝前方笑问道:“孤听闻你也是将门之后,两个兄弟都在宫中担任郎官?” 像这般随意的寒暄,苏武已经历过多次。 第一回还有些生涩、怪异,但如今,他已经适应,知道太子是在跟自己交谈。 太子问话,不能不应。 背对着应,太无礼,正对着回,又妨碍驾车。 所以苏武微微侧身,偏着头,恭声道:“回殿下,家父……” 话到一半。 突然! 苏武眼角余光扫到一抹寒芒,直奔刘据激射而去,他几乎是下意识的,腿部发力猛地向后撞去。 “嘭!” “嗖!” 碰撞声与破空声同时响起。 不等被撞了一个趔趄的刘据回神,便听苏武急声高呼:“刺客!护驾!!” 骤然听闻喊声,四周随行护卫的禁军大吃一惊,也不用他们去问、去找刺客在哪。 因为就在下一秒。 章台街与尚冠前街交叉的这个十字路口,忽然涌出十几名黑衣人,手持利刃,拔刀便砍。 街道行人沾之即伤,触之即死! “啊!” 尖叫声、嘶喊声陡然升起,百姓乱作一团,四处乱窜。 有禁军见百姓冲撞车驾,连忙阻止,可不料,前一刻还在惊慌大叫的菜农、挑夫,后一刻就抽出匕首,凶狠地捅进禁军甲胄的缝隙里! “噗!” 刹那间鲜血淋漓。 “啊!杀人啦!” “有刺客!保护太子!保护太子!” “冲!暴君当道,妖孽横生,国将不国,杀!” 逃命声,护驾声,厉喝声,嘈杂不堪,此起彼伏。 就在这混乱无比的时刻,不待刚刚起身看清状况的刘据说话,一股如芒刺背的危机感倏然来袭。 “嗖!” 熟悉的破空声刺入耳膜。 混乱爆发后,刘据就警铃大作,当这道声音响时,他便猛地想起,这动静与霍去病在校场上用的强弓如出一辙! “快躲!” 朝苏武大吼一声的同时,刘据瞬间弯腰。 “咻!” 劲风近乎擦着他的头皮飞过,差点直插头颅,死亡的逼近令刘据一阵恍惚。 恍惚过后便是胆寒,脸色不受控制的由红转白。 由于射箭之人箭法高超,射的刘据,挨在他身边的苏武反而无事。 两支箭矢深深贯入车厢,顺着箭羽方向,苏武很快便发现危险所在,随即大声示警。 “小心,房顶有弓手!” “殿下!?” 喊后一句时,他一手持盾,一手连忙去搀刘据。 “不用!” 可能是强压心悸的后遗症,也可能是遭遇刺杀后、与死亡擦肩而过的颤栗,加上厮杀声的催化。 硬是让刚刚还胆寒的刘据,生出一股没来由的凶性! 刘据径直起身,眯眼扫视一圈。 战端已杀到两丈之内,除过内圈最后一层杵盾卫士,放眼望去,四处喋血。 房顶弓手虽被禁军的劲弩压制,没法再狙击刘据,但对方射术超绝,闪转腾挪间,依旧能张弓对着外围禁军点射,造成的压力极大。 地处闹市,骑马的禁军腾挪不开,可一旦下了马,又会陷入假扮百姓的刺客偷袭。 己方肉眼可见的陷入颓势。 噗噗噗! 刀剑入肉、箭矢穿胸。 每一分每一秒都有禁军倒地不起。 “给孤拿把剑来!”车驾上,刘据面色铁青,紧握扶手,冷声道:“刺客的目标是孤,苏武,驾车,冲出去!” 苏武闻言,心中大骇。 驾车突围,刺客必然来追太子,禁军或许可活,但太子会置于何等险地!? 他回头看了一眼刘据,张口欲言,可一看正逐渐惨死的禁军,又犹豫不决。 “还等什么!?” 刘据在后喝道:“留在这儿,他们要死,咱们也会被杀,冲出去,都有一线生机!” 话音落下。 苏武再不迟疑,拉起缰绳,咬牙应道:“喏!” 车驾位于十字路口,沿着章台街往南,是未央宫方向,从尚冠前街往东,是霍去病府邸方向。 见苏武正要往南,刘据眼神一变,赶忙止道: “往东!” “回冠军侯府!” 他刚从霍去病哪儿出来不久,遇刺地点本就距离冠军侯府更近。 况且。 车驾原本是打道回未央宫,刺客却早早在此埋伏,说明对方不仅知道自己的行踪,还准备充分。 回未央宫的路上,难保不会有第二波刺客。 “喏!” 苏武应的快,动作更快。 车驾迅速打马转向,陷入苦战的禁军见状,拼死杀出一条通道,任由马车疾驰而去。 所料不差。 看见太子遁走,房顶上紧跟着就传来一声厉喝:“别管他们,追太子!” 能刺杀、敢刺杀储君的刺客,素质自然极高。 一声令下,尽皆脱身。 即使有人被禁军缠住,宁愿中一刀、断一臂、刮去一块血肉,也要舍命……往东追去! 第6章 取甲胄来 刺杀从一开始就进入白热化,从遇袭到遁走,看似漫长,实则半刻钟不到。 令人意外,或者说,着实令人感动的是,喊杀声响起后,长安城内,从遇伏地点始,高亢的锣鼓声便向四面八方扩散。 太子车驾才奔行过两个街口,就有身着红色袍服、外套盔甲的骑士出现在视野内。 他们,是中尉府下缇骑! 很显然,京师重地,戒备森严,有半点风吹草动都会激起剧烈反应。 缇骑行到近前,询问得知是太子遇刺,大惊失色,护卫之余连忙急呼救驾来迟! 护驾、救驾。 此类后世多只用于皇帝的词汇,实际有一个演变的过程,例如‘护驾’一词,始于《后汉书》,之后才慢慢泛指皇帝。 当然。 如果认为这个解释不严谨,那还有另一套说辞。 护驾、救驾,是军士们情急之下,对‘保护、解救太子车驾’的简称! 总之,怎么都说得通…… 咳,言归正传。 太子车驾冲出伏击圈时,仅有几名禁军骑兵匆忙跟上,眼下缇骑来援,按说安全无虞了。 然而。 都不需要刘据开口,仅仅一个防备的眼神,苏武便立刻会意,朝缇骑高声令道: “前去阻击刺客,不要靠近!” 能在天子脚下,藏匿数十名死士,又能知悉太子行踪,行刺的幕后主导者,必然位高权重。 此时此刻。 刘据怀疑任何人! 更不用说这些缇骑都是陌生面孔,仅凭服饰,判断不了真伪,如果是刺客假扮,乃至他们就是幕后者派来的…… 纵使这种概率很低,也得防! 实际上。 刘据恍惚间,连自己都有些不信了,印象中,原本的历史时空里,有遇刺这一遭吗? 好像,没有。 “呼!” 马车快速在尚冠前街疾驰,得益于是长安主干道,街道宽阔,又有禁军开路,车驾好似距离危险越来越远。 刘据吐出一口浊气,暗道:‘蝴蝶效应来的比我想象要更快,更凶恶!’ ‘日后再不敢以为了解历史,便有恃无恐!’ ‘一朝变,事事变!’ 望着快速向后倒退的临街屋舍,刘据逐渐冷静下来,暗暗为自己定下一条戒律—— 万不能以固有印象揣摩当今! 沉思间,霍去病的府邸已经渐渐近了,刘据稍稍松了心神。 这时。 在前驾车的苏武放缓缰绳,突然说道:“殿下出宫时间并不规律,会被伏击,刺客定然提前知晓了消息。” 说着,他咬了咬牙。 内心经过强烈煎熬,仍旧决定对刘据道:“能知道殿下出宫的,除了宫中,就是冠军侯府……” 听到这话。 刘据立时明白了苏武的担忧所在。 一时间,望着这个在前持缰的御者,想起对方先前在车舆里那奋力的往后一撞,他心中难免有所触动。 赤诚之人,讲赤诚言语。 刘据没有怪罪苏武,挑拨太子与表兄的关系,更没有告诉苏武,自己宁愿怀疑宫中,也不会怀疑霍去病。 他只是上前一步,按住苏武的肩膀,沉声道:“孤信冠军侯,如信你!” 依稀间。 能看见疾驰的马车上,那位年轻的御者胸膛剧烈起伏,面色涨红。 苏武只感心中有一团火焰窜起,烧的他炽热难当,热血上头,千言万语到了嘴边,都化为一句: “臣愧不敢当,唯结草以报!” 士为知己者死。 苏武以前不懂这句话的含义,现在,他好像懂了。 …… 冠军侯府。 此刻长安城内锣鼓喧天,不时有仆从在门前探头探脑,观察发生了何事。 当太子车驾匆忙驰来,视力好的,远远瞧见仪仗散乱,立马意识到了什么,急报家主。 所以等车驾稳稳停住,刘据还未下车,霍去病惊疑不定的声音已经到了。 “怎么回事!?” 府门前,霍去病扫过破开个大洞的车舆,又看向身上带血的几名禁军,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虽然刚被太子拿去与冠军侯比较,但苏武有自知之明,没有托大,抱拳急声道: “禀冠军侯,太子遇伏!刺客正往此处追击!” 话音落下。 霍府仆从瞬间哗然。 这时,刘据跳下马车,晃了晃手中利剑,浑不在意的笑道:“哈,被人阴了,这不,来找表兄救命!” 霍去病先仔细把刘据看了一圈,确定没有受伤,这才怒极反笑,“好好好!够胆!” 太子前脚从自己府邸出去,后脚就中了伏击。 刺客是在拿我作饵? 好! 好得很! 念及此处,他猛地转身,朝后喝道:“取我甲胄来!” 这一瞬,霍去病戾气勃发,周身气场哪还有半点十九岁的烂漫,活脱脱一个十九岁的杀神! 苏武见状心中微凛。 能年少封侯,凭借匈奴首级勇冠三军的冠军侯,果然不同凡响。 霍府仆从应声而去,不多时便取来甲胄,就在这府门前,霍去病擐甲操戈,径直翻身上马。 望着街道西边徐徐迫近的骚乱,冠军侯神色冷淡,枪尖斜指,“我为锋矢,禁军在后,准备冲锋!” 这个男人的一生里,没有撤退可言,一声令下,仅存的八位禁军轰然应喏。 “臣今日在此,太子勿忧!” 话音落,身形起,战马嘶鸣一声,前蹄高高扬起,随即迅猛奔出。 就如当年一样,于漠北率领八百骠骑突袭匈奴,今日,他霍去病就带着八名骑兵,斩宵小之徒! “哈哈哈!” “壮哉!” 受其豪迈之气影响,刘据仰头大笑,拒绝了苏武入府躲避的建议,大踏步上了台阶。 “铛!” 长剑重重杵地。 刘据双手按住剑柄,稚嫩的身板矗立府前,放声高喊:“今日,且观冠军侯为孤杀敌!” “哬!” 霍去病提枪前指,马速骤然提升。 混乱到了此时,街道上早已没有寻常百姓,如果有,那必定是刺客假扮! 所以敌我分明。 但霍去病面对纠缠不休的缇骑与刺客,有一套更分明的辨法,只听奔腾而来的骑军里传出一声断喝: “我乃冠军侯!” “碍事者退,马蹄所向,皆为仇敌!” 缇骑听闻霍去病的呼喝,神情大变,连忙抽身往左右避开。 但刺客,却不会避。 因为他们收到的命令,就是追击太子,死,也要死在追击的路上。 那么。 霍去病的长枪就让他们求仁得仁! 第7章 夜 “噗!” 枪尖从前胸捅入,再由巨大的惯性带动,刺透内衬皮甲、血肉、脏器,最后,从后背穿出。 一名刺客被远抛的长枪直接钉入地面,死的不能再死,策马而来的霍去病伸手一捞,便将长枪拔出。 随即继续前冲。 长枪舞动,带起阵阵血雾。 周边之敌凶悍异常,前仆后继,霍去病却连眼睛都不眨一下,既然来,那就死! 禁军被主将带动,士气激昂,手中环首刀接连劈出。 刺客冲的快,死的也快。 霍去病从西杀到东,一路杀穿,再回首,便见来路犹如躺倒的麦穗般,躺了一地尸体。 鲜血遍长街。 看着残存的几名刺客仍旧蠢蠢欲动,霍去病不用想,都知道这群家伙必是哪方势力,积年豢养的死士。 “哼!” “又是一群阴沟里的老鼠!” 昔年馆陶公主刺杀舅舅卫青,用的就是这种下三滥手段,霍去病厌恶至极。 当下一甩枪尖血珠,冷声道:“除恶务尽!” “杀!” …… 府门前,旁观了一场神挡杀神的冲锋,不说苏武这类武将,就连刘据这小身板都看的热血沸腾。 恨不能以身代之! “冠军侯,真猛将也!”这是惊叹的苏侍郎。 “那是,也不看看是谁的表兄!”这是不要脸皮的太子。 刺客虽然悍不畏死,但缇骑阻击下,已经渐渐不支,仅凭一口狠劲在往前冲。 霍去病的一轮冲锋,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金箍棒。 没有人群掩护,就无法再隐匿、偷袭,仅凭血肉之躯,可抵挡不住军阵冲击。 余下大猫小猫三两只,已不成气候,到了此刻,今日这场伏击,方才算步入尾声。 呐。 每到这种关键时刻,总会有一些人‘及时’赶到。 今天也不例外。 “殿下!臣救驾来迟!”只见街巷另一头,快步跑来几道身影,高呼道:“大胆刺客,安敢行刺储君!” “殿下!殿下!” 明明是五大三粗的汉子,却嚎的跟死了亲娘一样真。 刘据循声望去,发现……不认识。 他不认识很正常,毕竟才接触外臣不久,但苏武认识,“殿下,喊话那人是岸头侯。” “岸头侯?” 刘据回忆了一遍,没印象,便要让苏武将其打发了,刷功劳刷到自己头上,怕不是想屁吃。 然而。 此时却听苏武低声道:“岸头侯张次公与家父是多年同袍,那个……他也是大将军旧部。” 现如今朝堂上的将军,只要往上捣鼓,总能寻到和卫青有这点那点的情谊。 如果范围再缩小。 近年朝堂上封侯的将军,那必然跟卫青有关系! 没办法,谁让这些年多次对匈奴作战,无论是河套之战、高阙之战,还是定襄北之战,都是卫青统帅。 统帅也就算了,他还屡战屡胜! 胜了就有军功,有军功就有封侯,在卫青麾下封侯,自然情谊就来了。 况且。 “岸头侯张次公跟随大将军多年,关系不一般,殿下,你看……”苏武瞧出太子想挥手赶人,解释了一句。 与他父亲的同袍情谊可以不管,可大将军那头,太子不得斟酌斟酌? 这事闹的,刘据还真得斟酌一二。 俗话说,不看僧面看佛面,岸头侯这家伙品行好像差了点,可舅舅的面子还是得给。 刷救驾之功就让他刷吧,权当卖个人情好了。 如此。 刘据赶人的话便咽回了肚子。 “殿下啊!”岸头侯张次公已到近前,仍在大表忠心,“臣一听闻殿下遇刺,火速来援,半点不敢耽……” 之后的巴拉巴拉,刘据一句都没听进去。 压制住那股腻歪感,不动声色的打量着这位大将军旧部,身宽体胖,好像有点虚。 只是跑了几步,便面色发白,额头见汗,嘿,眼神还时不时闪躲,这模样,是个将军? 刘据心想,将来得跟舅舅说…… 不对! 霎那间。 似有电光石火在脑中一闪而逝,刘据寒毛直竖,蓦地瞪向张次公,喝道: “等等!!” 话音未落,张次公身后一位亲随便猛然暴起,袖中寒光闪过,直刺刘据面门! 杀机毕露! …… …… 时间稍稍倒退。 昨日,夜晚,凉风惬意。 细微的风顺着窗沿,吹进屋子,吹去了皮肤上的汗液,也吹散了淡淡腥糜气息。 云雨过后,男人搂着女人。 男人身宽体胖,微微有点发福,但女人不在乎。 她搂着他,说着独属于他们的情话:“我后悔了,不准备刺杀卫青了。” “嘶,这什么话!?”男人有点惊愕,还有点不满。 位于贤者时间的他,让男人可以冷静的权衡利弊,所以他很快便表达了反对意见。 可是。 女人有女人的理由。 她说:“卫青可是你的恩主,一手提拔了你,我不忍心让你为难嘛!” 听到这话,男人身体微僵,但很快便调整过来,拍了拍女人的香肩,叹口气,故作苦涩道: “唉!” “做大事,哪能没有取舍呢?” 卫青不死,自己怎么上位大将军呢? 男人其实想说这句。 不想当大将军的将军,就不是好将军,男人始终贯彻着这句人生哲理。 “如今局势紧迫,你父王随时准备起兵,我们断然不可拖了后腿,做大事,应有大魄力啊!” 男人苦苦相劝。 女人却好似菩萨心肠,迟迟不应,男人有些恼了。 这时。 “哎呀~”女人晃着他的胳膊,语气轻柔道:“人家这不是怕你以后名声不利嘛,杀自己恩主,终归是不好的。” 说到这儿,女人好似想到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夜色里。 她忽然坐起身子。 可惜今夜无月,看不清撩人景色,只能看到对方一双亮的惊人的眼睛。 “诶,要不……” “我们刺杀太子吧?” 此话一出,屋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沉默许久后。 冷不丁响起男人的咆哮声,“疯了吧你!” 男人翻身坐起,甩开女人的纠缠,走到桌案旁,抓起一个酒壶,吨吨吨,将壶中酒一饮而尽。 扔掉空壶。 男人这才有气力再次吼道:“刺杀太子和刺杀大将军能一样吗?那可是诛族的罪过!” 男人很暴躁,躁动的像团火。 但女人很冷静,正如很多俗语说的那样,水做的女人,静的像团水。 此时。 这团水款款起身,走到男人身旁,带给他水的温柔与冰凉,同时,也幽幽问道: “杀大将军,诛一族,杀太子,诛九族,都要被诛族,为何太子杀不得呢?” 第8章 同床异梦 这个问题问的好。 男人竟然不知道如何回答。 准确来说,是那团水没有浇灭燥火,反而因为身体的接触,勾起了男人的欲火。 一旦下半身占据主导,上半身就会迟钝、木讷。 断断续续的理智下,男人艰难言道:“终归不一样啊,大将军姓卫,太子姓刘!” “如何能比?” 出于巨大利益的诱惑,卖主求荣,他可以接受,参与谋反,也不是不行。 可直接对储君动手,男人一时还接受不了。 说自欺欺人也好,掩耳盗铃也罢,君臣之间无形的鸿沟,确实起到了一丝震慑。 但是。 也就一丝、一时。 女人对此很有经验,卖主、谋逆,都一步步踏进来了,张次公此刻这点扭捏,在她眼里就是个笑话! “姓刘怎么了?” “了不起?碰不得?” 漆黑的屋子里,张次公只感耳边温热,呼吸间,仿佛听到来自冰山地狱的恶鬼在低语。 “本翁主也姓刘,你还不是碰了?” “嗯?” 音调似蜻蜓点水,轻不可闻。 但近在咫尺的张次公听到了,然后,他仅存的一点理智,便被刘陵、陵翁主搅了稀碎! “咯咯咯!” “谁刚才说要有魄力的?卫青敢杀,太子就不敢,张次公,你还是不是男人?就这,也想当大将军?” “嘁!”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又坦诚相见,女人讲出这种话,你猜男人什么反应? ……一刻钟后。 张次公再次进入贤者时间。 陵翁主的动之以情、晓之以利,他没招架住。 而这时,刘陵已经开始安排自己的计划,“我派了人监视太子,时机一到,立刻动手!” “…行。”张次公如此应道。 “到时你尽可能打掩护,能拖延皇帝的救兵就拖延,当然,张郎你的安危最重要,千万别勉强。” “好。”他不犹豫了。 “我藏在你城外庄子里的人,还需要你带进城,咱们力求一击即中!” 张次公无有不允。 如此贴心,自然又得到了陵翁主好一番感谢。 到了这时,岸头侯心里那点惶恐,早就不知抛到哪去了,心里还想着,是啊,姓刘又怎样?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嘶—— 这个胆大妄为的念头一冒出来,张次公自己都吓一跳,倒吸一口凉气。 但很快。 他便犹如打通了任督二脉,心脏砰砰跳动。 张次公将怀中妙人搂紧了几分,眼神游移,迟疑了会儿,他压低声音道:“反正要谋反,何不……” “直接刺杀陛下!?” 这次。 轮到刘陵沉默了。 短暂的安静后,“噗嗤!” 陵翁主直接失笑出声,心说自己这张郎还真傻的可爱,蠢的可以。 如果能轻易刺杀,刘彻早不知死了多少回,凭一条推恩令,就够诸侯王们下狠手! 可是。 刘彻死了吗? 刺杀皇帝,亏他想的出来! 不过心里一个样,陵翁主嘴上又是另一个样,她抱着张次公臂膀,笑道,“你以为我不想?皇帝身边龟壳太厚,动不了的。” “啊、对对,有道理。” 夜已深。 床榻上仍旧能听到陵翁主对自家张郎的谆谆教诲,一片真心。 “之后的刺杀你不用出面,免得暴露身份,也太危险,我让手下人去做。” “好!” …… 翌日。 “你不是说不用我出面吗!?”尚冠前街左近,一间民居内,张次公满脸愤怒,质问道:“什么情况?” “局势有变!” 刘陵沉默无言,应这话的人是她身边一个手持长弓的壮汉,田由。 田由此时又恨又怒! 恨太子命大,怒其好生狡猾! 连射两箭,几乎是必死无疑的箭矢,竟全让他躲了,躲便躲,之后还有杀招。 可谁曾想。 太子车驾冲出伏击圈,居然不回未央宫,反而一路往东! “我们备下的其他手段没用了,眼下也来不及再调整,太子正在赶往冠军侯府。” 田由扔掉弓箭,肃声道:“我命麾下继续追击,施加压力,此刻,我们还有一个机会!” 说着。 他便盯住了张次公。 “看我干嘛?”张次公虽骄纵狂妄,但不傻。 “我一家老小都在长安城,我若公然出面刺杀太子,无论成败,全家都得遭殃!” 而且是立刻马上。 淮南王兵锋再快,陛下也能抽出时间把张府屠个干干净净。 不过。 张次公态度如此坚决,刘陵仍有话说。 她上前几步,握住张郎的手,诚恳保证道:“我父王已经允诺,只要事成,大将军之位是你的。” “我也会嫁给你!” “张郎,你不说做大事要有取舍吗?大丈夫何患无家,此时岂能顾忌儿女私情!” 听到前一句,张次公不为所动,可后一句出来,他脸色明显有所变化。 事成、翁主、公主、外戚…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无数诱惑的字眼在张次公脑海闪现,令他下意识舔了舔嘴唇,但他终究没有昏了头。 “不行。” “绝对不行!” 房外锣鼓震天,喧闹不止。 马蹄、呼喝、传令声交织不断,每过去一秒,长安城的防备便强一分。 放任此消彼长,就再没有刺杀太子的机会! 田由神色焦急,见张次公油盐不进,他已然有些恼怒,面露狰狞。 只是,刘陵却不这么认为。 她分明看到的就是一个嘴硬心茫然,再推一把就倒的贪婪武夫。 “张次公!” 只听刘陵娇喝一声,“藏匿刺客有迹可循,将来大索全城,你以为查不到?” “不用证据,只需一丝怀疑,刘彻都宁可错杀一千,也不会放过一个!你已经没有退路可言了!” 听罢,张次公眼神陡变,先是凶狠,又变慌乱。 最后,尽是惊恐! 刘陵就像没有察觉到他的目光一样,话锋一转,语气由怒转悲,神色由稳转急。 “此时还有机会,最后搏一把,杀了太子,我们即可出城,大事成矣!” “一边万劫不复,一边位极人臣!” “张郎,何去何从!?” 这时。 田由都看出张次公在动摇,上前逼近一步,从袖口抽出一把利刃,沉声道: “无需岸头侯亲自动手,在下假扮家丁跟随,只要靠近太子三丈距离,我来刺杀!” “之后你尽管退走!” 张次公如何醒悟被人摆了一道,又如何恼羞成怒,以及如何如何心理博弈。 便不再过多赘述。 您只需知道,事实就是,他被说服了! 走到这一步,他也不得不被说服,形式半点不由人。 张次公抹了把额头冷汗,恨声道: “干!” 第9章 恍惚 冠军侯府。 正门前。 “殿下啊!臣一听闻殿下遇刺,火速来援……”张次公强压心中慌乱,对着备好的词。 也不知是昨晚太操劳,身体虚,还是深感自身处境不妙,心里虚,从看到太子那一刻起,他便额头冒汗。 见太子目光望来,张次公本能的避开,只是靠近的步伐又快了几分。 显然,一条道走到黑的魄力他还是有的。 近了、近了! 四丈。 三丈。 就在这一刻,太子望来的眼神忽地变为犹疑,转瞬间又成悚然,喝止道: “等等!!” 无需张次公催促,紧随其后的田由就猛地窜出,凶相毕露,手中紧握的短剑泛着幽幽蓝光。 “死!” 说时迟那时快。 利刃即将加身的一刻,旁人来不及救,除了有所察觉的刘据自救! 他身体向后一仰,用力提腕,手中长剑顺势上扬。 “铛!” 短剑与长剑碰撞,火星四射。 短与长对击,短的却更胜一筹,成年人巨大的力道将后仰的刘据击退数步,跌倒在地。 一击不中,下一击接踵而至。 但此时! 寸步不离的苏武已然回神,苏侍郎目眦欲裂,持盾抵挡剑锋,同时喉咙里发出一声惊叫: “岸头侯,你!?” 这一声未尽之言,饱含怒意与难以置信。 而与苏武父亲是多年军中同袍的岸头侯张次公,眼下已抽身向后,夺路狂奔。 来不及管他。 苏武剑盾齐出,奋力抵挡来袭的刺客。 霍府仆从都是寻常人,哪见过如此阵仗,一时呆愣原地,惶然无措。 “不要慌!” 恰在此刻,尚且稚嫩但极为坚定的呼声响起。 却是刘据站起身,双手持剑,紧盯缠斗中的两人,“刺客只有一个,拿棍棒、长枪一类的武器,把他围起来!” “快!” 有了主心骨,仆从们这才镇定少许。 胆子大的急忙奔回前院,拿出棍棒、长矛,甚至是扫帚、簸箕一类东西充当武器。 包围圈松散,甚至不敢太过靠近。 但终究是成了。 “铛铛!”两声金铁交鸣过后,险象环生的苏武闪身后退,将刺客留在中间。 周围枪尖、长棍随即晃动,好似跃跃欲试。 “啊——!” 看清局势的田由悲愤呐喊,他知道,最好的时机已去。 但他不会坐以待毙! 田由死死盯住不远处的刘据,双眼充满怨毒与憎恨,“小儿,死来!” 话音刚落,他便再次前扑,欲要困兽犹斗。 但迟了就是迟了。 垂死挣扎的田由身形将动未动之际,远处的街巷便传来清脆马蹄声,旋即,一杆枪,倏然飞起。 “噗!” 再落地时,枪身已穿透田由的胸膛。 将其钉在原地,一命呜呼。 快速折返的霍去病神情冷淡,径直行到府门前,抽出长枪,看都没看死不瞑目的田由一眼! 府门前众人欢呼、庆贺,自在情理之中。 而远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远远瞧见这一幕的某人,反倒暗骂一声:“废物!” 随后迅速消失在街头巷尾…… 这一天。 长安城百姓目睹了一道奇景,顶盔掼甲的年轻将军一马当先,护送着太子车驾,缓缓行向未央宫。 那将军,盔上带血。 那太子,手中握剑。 在此期间,整座长安都知道发生了什么,护驾的兵马、显贵络绎不绝,但谁都不准靠近。 直到,车驾入了北宫门,见到了两个人。 “我儿~” 大殿外。 卫子夫面露忧惧,提着裙摆疾步奔到刘据身前,慌忙左右检查,待确定无碍后,瞬间泪如雨下。 分别半日不到,却差点阴阳两隔,情绪激荡下,皇后委实难以自持。 “禀陛下,臣幸不辱命!” 母子间互诉衷肠时,另一头,霍去病拱手下拜。 皇帝看到了太子无恙,也看到冠军侯血迹在身,他更清楚今日发生了什么。 尽管皇帝此刻怒火中烧,仍旧弯下腰,扶起了霍去病。 “你做的很好,且去!” “喏!” 霍去病自去洗漱卸甲,卫子夫见状,眼中含泪,又抚了抚刘据,匆忙跟了过去。 皇后关心外甥的言语慢慢消失在廊道间…… 等此地留给父子两人。 场间沉默下来,也压抑起来,宫女、内侍们候在远处,个个屏气凝神,噤若寒蝉。 储君遇刺,皇帝应当雷霆震怒! 但他没有。 至少现在还没有。 刘彻负手而立,站在宣室殿外这高高的台阶上,俯视着长安万家灯火,一言不发。 不知不觉间,黑夜已经降临。 刘据同样在远眺夜色。 紧绷的心神一朝放松,很奇怪,他没有去思考刺客主谋是不是逃脱,或者刺客主谋究竟是不是岸头侯。 身心俱疲的他,现在只有一个念头:‘母后炖煮的熊掌多半已经好了,嘿,一会儿定要大快朵颐。’ 是的。 刘据此刻的想法,就是大口吃熊掌! 别无他念。 好似心有灵犀,当儿子的没有提刺杀后续,当父皇的也没提,沉默良久后,刘彻才问了一个笼统的问题。 “生死攸关之际,是何感触?” 刘据想了想,实话实说:“有点…恍惚。” “恍惚?”皇帝声音低沉,目露追忆,重复道:“是啊、是啊,恍惚!” 持灯执仗的宫人不敢接近,倒让高台这一角陷入黑暗,夜色中,看不清皇帝的表情。 唯有起伏不定的声音,在叙述当年往事。 “朕初登基时,百官只知太皇太后,不知有朕,丞相是太皇太后的人,御史大夫是太皇太后的人。” “三公九卿,一大半都是她的人。” “那时节,朝政先送长乐,后至未央,朕……不甘心!遂另立御史大夫、郎中令,欲行新政!” “可一夜之间,朕提拔的两位重臣,便锒铛入狱,随即又在狱中被逼自杀!” “动荡之际,长乐宫中甚至有谣言传出,言说太皇太后欲行废立之事,另册新君!” “那时,朕,也曾恍惚…” 话到此处。 皇帝语调突然转冷,似冰渣,又似要择人而噬! 他抬手按住刘据的肩膀,一字一顿道:“记住这种恍惚,他会令你时刻警惕!永远保持强大!” 说罢,拂袖转身。 有了火光照耀,此时方才看清,皇帝眼中带煞,神情冰冷,俨然杀气四溢! 四周宫人见状,急忙跪地,瑟瑟俯首。 诺大的未央宫,而今只有一道声音在响起,在宣告: “今日之事,有一个算一个,就算跑到天涯海角,朕也会抓回来,全部砍了!” “全部!” 第10章 唱双簧 当今天下,帝王的话很有执行力。 至于执行力有多强,例如此时此刻吧,皇帝说要把刺客抓回来,那必定有人会快速付诸于行动。 而且是非常快。 快到无需一年、一月,甚至都不会过了今夜! 长安城外。 向东而行的一条小道上,借着点点星光,正有几个黑影在疾驰。 对于自己的小命,刘陵向来看重,布置刺杀时,她便找好了退路,趁着京师封锁前,逃之夭夭。 ‘废物!’ 都逃出了几十里地,刘陵心中仍是气不过,暗骂田由无能。 顺带着。 她看身侧一人,也多了些不加掩饰的鄙夷。 身边这位一同逃命的,也不是旁人,正是岸头侯张次公。 当然。 现在他还有没有岸头侯的名头,不好说。 也正是因为没了身份,失去利用价值,刘陵方才不再假扮郎情妾意。 昔日心心相印,好似空中浮云,当初种种承诺,也仿佛过眼云烟,再不要提。 毕竟。 这也好、那也好,都是‘事成之后’兑现,刘陵记得没说错吧? 现在事败,自然休提! 感受到身边女人的翻脸无情,张次公脸色难看,只顾闷头赶路。 心里盘算着,朝廷已没了他的立足之地,将来只能混迹诸侯国…… 然而。 正思虑间。 张次公突然直起身子,侧耳倾听一阵,立刻紧张起来,“不好!有追兵!” 同行的刘陵闻言脸色大变,连忙回身去看,可身后黑黢黢一片,哪有人影。 “不!” 未等刘陵发问,张次公便直接勒马,面向道路前方,咽了口唾沫,“追兵是从东边来的!” 东边? 刘陵一行人逃出长安后,就一路向东,准备离开关中,返回淮南国。 可现在东边有追兵? “翁主,我等去挡住,你们快走!”身后跟着的几名护卫急声上前。 “不,没用了。”又是张次公,他颓然的坐在马上,面色苍白,绝望言道:“那是大军,谁挡得住!” 他说的没错。 就是大军,而且全是骑兵! 起初刘陵等人还未察觉,但渐渐的,他们便发现马匹开始焦躁,大地出现震颤,再然后… 轰隆隆! 轰隆隆! 如闷雷般的马蹄声响彻天地。 刘陵目露惊慌,来回打马转向,但都是徒劳。 声音仿若从四面八方齐齐涌来,要将几人淹没在铁蹄汪洋之中,凶猛,且势不可挡! 不多时。 遍布火把的荒野上,铁甲森森,数万将士默默伫立,盯着山丘小道下的几人。 场间出奇的安静。 刘陵抬眼看向最前方那面‘卫’字大旗,冷笑不止。 眼下被团团围住,她反倒自持宗室身份,不慌了,下巴微抬,朝旗帜下那中年人嗤道: “好大的阵仗!” “为了抓我刘陵一个女子,刘彻竟然不惜动用大军,还让当朝大将军出马?” “哈哈哈,当真荣幸之至!” 陵翁主直面数万北军精锐,依旧面不改色,放声大笑,也不知是无知者无畏,还是自视清高,目空一切… 但无论怎样。 旗帜下那位中年人都不在乎。 他轻敲马腹,独骑出列,瞧了刘陵一眼,淡淡说道:“你也配?” 闻言,刘陵脸色瞬间涨红。 正欲张口呵斥,可她不动则已,一动,四周伫立的兵卒顿时察觉敌意,齐齐握住刀柄。 仿佛一言不合,就要拔刀杀人! 目光无疑是有重量的,其中以满含杀意的为最,如果是身经百战的悍卒凝视,那又更胜一筹。 此时。 向来以善口辩著称的刘陵、陵翁主,便在这‘为最’、‘更胜一筹’中,突然卡壳! 曾经令无数人大惊、大喜、大怒、大悲的唇齿,这会儿却怎么都张不开。 只能面如土色,紧咬牙关! 目空一切的女子闭了嘴,让了道,独骑出阵的中年人踱至后方,平静的望向自己那位旧部。 “扑通!” 张次公受不了眼神压迫,直接从马背跌落,双膝跪地,满脸恐惧,哆嗦着道: “劳烦大将军亲至,末将…末将惶恐,某利欲熏心,铸成大错,望大将军责罚!” 寂静的夜里。 除了火把劈啪作响,便是张次公的跪地告饶。 中年人跨坐马上,没有应声。 静静地看了会儿,看的张次公自己住了嘴,汗如雨下,这才开口。 他的声音平稳,普通,与大多数人一样没有特色,但普通,不代表有人可以忽视他的话。 “我一早就看出你骄狂自大,念在你临战勇猛,以为做个武将也无妨。” “可谁知,你胆大包天…” 中年人停顿片刻,似乎在无奈,在愠怒! “我的外甥,你也敢动?” 跪地匍匐的张次公心底一颤,狡辩、开脱的话还在嘴边,便又听一句: “若非兹事体大,我现在就斩了你!” 话音刚落。 漫山人发杀机,天地反覆! …… 这夜。 逃命的没逃出去,设伏的没伏击到人,都返回了长安。 逃命,自然说的是刘陵、张次公。 而设伏。 说的是大将军,卫青! 他曾对刘陵讲,让朝廷出动大军以及自己,刘陵还不配,难道……张次公就配了? 不,他更不配。 齐出北军精锐,防的是淮南国! 彻查谋反一案,廷尉只是表面,军队才是里子! 皇帝告诉太子时刻警惕,并非虚言,而是身体力行,刘彻始终都知道,什么才是权力的核心。 一如当年。 太皇太后刚逝去,皇帝便罢免了长乐卫尉,从此空置,以未央卫尉独揽卫尉大权,执掌南军! 大汉有两支中央常备军。 一为南军,戍卫宫廷。 一为北军,守卫京师。 南、北二军在刘彻登基后,多次进行扩编,人数、主将都有调整。 但万变不离其宗,越调整,皇帝对其的掌控便越深,而军队最大的改变,就是多了一位大将军。 节制诸将的大将军! 如今,卫青这位大将军率军回朝,第一件事……便是入宫请罪。 隔日。 朝会。 “臣识人不明,用人不当,请陛下责罚。”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大将军已将岸头侯擒回,何罪之有?” “谢陛下。” 似乎天大的事情,被皇帝与大将军三言两语,就轻飘飘给揭过去了。 可实际上,并非如此。 此刻,宣室殿内重臣云集,九卿在列,皇帝和小舅子的双簧还在唱着。 大将军又施一礼,再道: “禀陛下,昨日岸头侯行刺太子,臣于长安城外将其捉拿,与其同行者,还有淮南王之女,刘陵!” “哦?” 只见龙榻上的皇帝眉头微皱,“属实?” “臣已将其交由廷尉府关押,而且两日前,廷尉张汤传信,淮南王举兵谋反,现已被镇压!” 嗡! 这次无需皇帝表演了。 大臣们也不再看戏,哗然之际,有性急者连忙问道:“举兵几万?牵连几何?” 问话者,是御史大夫李蔡。 卫青侧过身来,“王国卫队被张汤挟制,淮南王发宾客于宫室抵抗,兵败,已被幽禁。” 呼! 殿内众人闻言都松了口气。 大将军把此次谋反说的严重,可到头来,不就是胎死腹中嘛。 搞得一惊一乍的,还以为出了大乱子,没想到依旧是在唱戏。 李蔡没了紧张,退回原位。 他是个直性子的,配合陛下演戏向来不是他的专长,这种事,有其他人。 “咳,咳咳!” 年近八旬的丞相公孙弘缓缓睁开眼,咳嗽了两声,将殿内声音都压下去后,方才苍声道: “淮南王谋反,其女却与行刺太子之人同行,此间恐有龌龊。” “陛下,老臣以为当严查,朝廷不会冤枉忠臣良将,但也不能放过任何一个乱臣贼子。” “勾结诸侯王谋逆者,皆当治罪!” 话到此处。 老态龙钟的丞相转过身来,望向众人,慢吞吞道:“诸位以为呢?” …… 第11章 闻名不如见面 丞相都这么问了,官员们能说啥? 能反对? 只要有点智商,都知道要无条件支持! 在场之人,不是万石,就是两千、千石的大员,没谁是傻子。 且不论陛下这场双簧唱的如何,单讲事件本身——淮南王谋反。 涉及此类事,朝臣一般是不愿掺和的,诸侯事,说到底还是皇帝家务事。 除非头铁,否则别碰! 都不说远一点的晁错了,五年前,大力施行推恩令的主父偃,现在在哪? 坟头草都几丈高了! 前车之鉴,历历在目,现今朝堂上,除了张汤那个头铁的,无人愿意沾惹。 但凡涉及诸侯王,无论是封是赏、是贬是杀,一概不碰! 这。 便是当今朝堂的共识。 为何淮南王谋反遭了揭发,朝堂上却风平浪静?以上便是原因所在。 然而。 话说回来,此次谋逆,他不是一般,是‘二般’呀。 太子被刺那日,长安震动,尚冠前街死尸遍地,血腥味至今尚存! 诸侯王如此猖狂,百官再闭嘴不言,那陛下多半就要敬酒不吃给罚酒了…… 现在。 大将军与陛下唱的双簧,就是敬酒,丞相已经带头喝了,又问:“你们喝不喝?” 喝! 百官喝的很果断! “陛下,臣以为淮南王大逆不道,反心已久,朝中、地方不免有与其勾连者,当严查!” “臣附议!” “臣等,皆附议!” 如此,一场轰轰烈烈的大清洗,便开始了。 从长安城发起,逐渐遍布天下,当廷尉张汤回京后,此次清洗到达了顶峰! 这位主抄了淮南王宫,手握无数密信、卷宗,基本上是一抓一个准。 而张汤,完全没有手软的意思。 凡是和淮南王有信件往来,乃至收受钱财的,无论是何身份,地方豪强,抓,朝中列候,也抓。 就算是皇帝近臣,照样抓! 一时间。 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就在这局势紧张时刻,廷尉府大牢,来了一位步态悠闲的人。 “殿下,这边走。” 太子驾临,张汤亲自引路。 监牢中幽暗闭塞,气味不是很好闻。 不知是惊讶于刘据的身份,还是迫于张汤的淫威,过道两旁的牢房中鸦雀无声。 并非没有犯人,廷尉府这几天哪都可能缺人,唯独大牢里不会。 简直人满为患! 刘据手按腰间剑,轻敲剑柄,朝左右看了看便收回视线,不再理会。 作为刺杀案的受害者,他对这些与淮南王勾搭的人,实难起什么好心思。 “嘎吱~” 穿过一道铁门,进到监牢深处。 此处光线更加昏暗,但场地却要比外面宽敞些,犯人待的都是单间。 刘据在这儿,也找到了自己要找的人。 “不知廷尉可否借一步?” 闻言。 那位身形瘦削、面庞冷硬,脸颊上两道深深法令纹的廷尉张汤,皱了皱眉。 本就不苟言笑,现在成不怒自威了。 “既如此,殿下请便吧。”他也没深究太子要干嘛,拱了拱手,径直离去。 贴身护卫的苏武也后退一步,紧贴墙角站立。 “铛!铛!” 刘据用剑柄敲了敲木栅栏,力度不大,可在这静谧的牢狱中,依旧清晰可闻。 “呵,太子来看我的笑话?”牢房内,闭眼假寐的陵翁主一如既往的口舌伶俐。 她衣冠齐整,面色红润,即使身陷囹圄,依旧保持着仪态端庄。 显然,廷尉府没有对其用刑。 而且还好生招待着。 望着这位按辈分应该叫声姑姑的女子,刘据只是轻笑一声,回道: “你误会了,我就是来看看当日行刺的主使者,是何许人也。” 刘陵听罢再次冷笑。 不过这次却有了几分得色。 她睁眼起身,缓步走到刘据近前,隔着栅栏,笑容明媚动人。 墙角处有甲胄碰撞声响起。 刘据摆了摆手,示意苏武不用紧张。 陵翁主又恢复她那好似一切尽在掌握的神色,头颅扬起,只拿白皙的脖颈看人,讽刺道: “今日你在牢外观我,熟知明日不是我在牢外观你?” “呵呵,皇帝现在应该很忙吧?” 听到这话。 刘据仔细品了品,过了会儿方才恍然,随即便是摇头失笑。 “第一。” 他竖起一个手指,“你以为淮南王还能攻进长安,让你出来?” “怎么,不是?”陵翁主言之凿凿。 “不是!”刘据斩钉截铁。 “你父王已经起兵失败,确切来说,是他还没有起兵,就被廷尉联合国相、内史,拿下了!” 国相、内史? 刘陵闻言眉头微挑,父王难道没有除掉他们? 不对! 这小子在骗我!是想套话! 她正这么想呢,又听刘据轻声道:“我的行踪是庄助泄露给你的吧?” 此言一出,刘陵瞳孔骤缩! 慌乱之下,双拳本能攥紧,“你!?” 看到她脸上浓浓的震惊与不解,刘据就一切都明白了。 没兴趣告知陵翁主细作是怎么暴露的,消除了心中疑惑,刘据竖起第二根手指。 “其次,你说父皇很忙,那倒是猜对了,不过与你、与淮南国都无关。” “与谁有关!?”刘陵急声追问。 她双手扒在木柱上,眼睛死死盯住刘据,引得身后甲胄又是一阵响动。 陵翁主大概已经猜到真相,只是内心仍存侥幸,破防之余,迫切想知道更多消息。 人家要问,刘据也没什么好隐瞒。 想起最近宫中的动向,他耸耸肩,“父皇好像在整军,准备攻打匈奴…” 话音落下。 牢房内安静了一瞬。 紧接着,便响起一道超高分贝,匪夷所思、乃至气急败坏的尖叫声: “什么!?” 刘陵双眼瞪大,满脸荒诞与不可思议。 她此刻的心情,就好比自认做了惊天动地的大事,以为会是世界中心、举世焦点。 不料却被人置若罔闻、不屑一顾! 陵翁主心态有点崩! 匈奴? 蛮夷之辈也配和她刘陵比?淮南国举兵起事竟然还没有一个区区匈奴重要? 刘据看出了她的诧异与惊愕。 那是一种源于内心深处的傲慢,同时,也是一种始于自身利益的浅薄! 刘陵也好,淮南王刘安也罢,他们都只盯着大汉这一亩三分地。 内斗、阴谋诡计他们擅长,可一说起对外、开疆、匈奴。 瞧瞧,就是刘陵此时的表情…… 刘据有些失望。 诚如先前所言,他就是来看看在背后算计自己的人是何方神圣。 可现在看来,就是个只会窝里斗,目光短浅的家伙罢了,当真大失所望。 牢房内,陵翁主抱头喃喃,还在说着什么“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刘据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转身便走。 不过大家终归都是高皇帝子孙,他临了,还是对不远处的刘陵喊了一句: “陵翁主!” “天下之事,不止眼前的蝇营狗苟,还有塞外、漠北、匈奴与开疆扩土!” 话罢,刘据扶剑即走。 头也不回…… 第12章 俩老师 陵翁主会不会醒悟,刘据已经不在意。 倒是之后几天,朝堂上对诸侯王谋逆一案的审判,委实让刘据大开眼界。 廷尉张汤从淮南王宫中的密信着手,顺藤摸瓜,逮捕了数千地方官吏、豪强。 以及。 最引人注目的皇帝近臣,中散大夫庄助。 人入了廷尉大狱,又证据确凿,张汤的操作就来了,非常直接,狠辣。 朝会上,廷尉当众上奏: “岸头侯张次公,与淮南王女奸,行刺太子,以下犯上,应诛族!” “中散大夫庄助,身为近臣,出入宫廷,然私交诸侯,收受财货,意图不轨,应弃市!” “协同淮南王举兵谋反之官吏、豪强、宾客,一律应严惩不贷,以儆效尤!” 最后。 张汤不愧于头铁…铁面无私的称号,又道:“淮南王、衡山王反意昭然,当除国,处死!” 通篇下来,基本上可以用三个字概括: 杀杀杀! 前几位,诸如张次公、庄助者,既然臣子请了,那皇帝也就挥手允了。 可对后两位,皇帝说: “毕竟是皇室宗亲,朕不忍牵连,着诸王、列候与丞相商议处置吧。” 然后。 商议期间,丞相公孙弘就说: “淮南王欺世盗名,阴结宾客,拊循百姓,谋反之罪确凿,当诛!” 很好,有了带头的,风向就清晰了。 赵王刘彭祖上疏:“淮南王安荧惑百姓,背弃宗庙,扰乱天下,理应诛杀不赦!” 胶西王刘端、平阳侯曹襄一干人等。 皆附议。 罪名定下后,丞相、廷尉便联名上奏,将众望所归的结论,告知了皇帝陛下。 据说陛下犹豫再三,痛心疾首,最终只能无奈命宗正,手持符节,前去淮南国审判…… 也就是在第二日。 牢狱中的刘陵、陵翁主,畏罪自杀! 至于她是主动自杀、还是被动自杀,那便无人知晓了。 事情到这一步,完了? 不! 罪名前脚定下,后脚廷尉张汤又连上两道奏疏,请设左官律、附益法。 不经朝廷派任,私仕于诸侯者,犯左官罪。 重者当弃市! 汉以右为尊,称呼在诸侯王手下当差的官员为左官,既是人格上的贬低,又要涉嫌罪责。 不得不说,还是法家人会玩…… 附益法,朝廷大臣结交诸侯,收受财货者,为附益,重者依旧弃市! 弃市。 文雅点解释,刑人于市,与众弃之。 通俗来讲,就是类似后世的菜市口砍头。 张汤的上奏,有利于国,陛下自无不允,不仅允了,还公开表示,廷尉忠于王事,实乃朕之肱股! 就这样,一套连招打出来。 谋逆的淮南王被诛,连带着其他诸侯王也一起被连消带打,朝廷权威更胜一筹。 再回首。 看似眼花缭乱、应接不暇的连招里,其中皇帝陛下做了什么呢? 无非就是于心不忍、无奈允之、朕之肱股,寥寥几句话而已…… 步入八月。 长安暑气渐消,但仍有余威。 朝堂上纷纷扰扰,好不热闹,加之皇帝近期频频召见军中将领,又添几分喧嚣。 便是在这百忙之中,皇帝依旧抽空,在后宫做了些其他安排。 …… “这次我儿也算因祸得福,你父皇见你上次遇刺沉着冷静,特地提前定了太傅、少傅。” 椒房殿。 皇后卫子夫一边给刘据拉平衣角,整理袍服,一边耳提面命。 “母后打听了,太傅是前沛郡太守,还未返回长安,可少傅武强侯一会儿就到。” “武强侯庄青翟是开国勋贵之后,还曾担任过御史大夫,身份、履历都是顶尖。” “初次见面,你定要留个好印象!” “嘿,听见没有?” 卫子夫用力勒了勒衣襟,佯作恼怒,本就在认真听的刘据只好连连点头,给予更积极的反馈。 “嗯嗯,母后放心!” 见状,卫子夫这才作罢,继续叮嘱。 也不怪皇后格外重视,一来,是出于对老师的尊敬,二来,她知道,自己儿子又要多两个重要帮手! 如今这个时代,师者,拥有崇高的地位。 儒家有天地君亲师,杂家有生则谨养,死则敬祭,此尊师之道也。 无论走到哪儿,都讲究尊师重道。 而当某个老师的学生是太子时,情况就要再复杂一点了,也就是刚提的第二点—— 单纯的师生情谊中,会掺杂人身依附关系! 此类依附。 并非学生依附老师,而是老师依附弟子。 老师的命运,将会随着学生的荣辱发生改变,可能盛,可能衰,可能生,可能死! 当今天子,刘彻的老师卫绾,于刘彻登基时,担任丞相,一度协助天子施行新政,风头无量。 此为盛。 然,新政触怒太皇太后窦氏,卫绾被借故罢官,此为衰。 景帝的老师晁错,他的一生都围绕着景帝展开,也围绕景帝结束。 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 当下。 自从皇帝任命了石庆、庄青翟两人,为刘据的太子太傅、太子少傅那一刻起。 他们三人的关系、命运,就紧紧捆绑在一起,不以任何人的主观好恶而改变。 这是时代赋予的强相关! 当然了。 如果对以上举证论述不感兴趣,那还有一个简单、直观的说法,就六个字: 他们仨,绑死了! 未央宫北侧。 宫廊下,太子按剑在前,苏侍郎紧随其后。 “殿下,石庆家学渊源,其父石奋,曾随侍高皇帝左右,号万石君。” “哦?” 刘据松了松衣襟,问道:“怎么讲?” “石奋有四子,皆官至两千石,他本身又是二千石,外人敬其教导有方,尊称为万石君。” 闻言,刘据若有所悟。 目前看来,自己这位太傅多半学识渊博,毕竟家传摆在这儿,心里有了大概印象,他又问: “那武强候呢?” 此人太过显赫,众人皆知,苏武反而没什么好说的,就一句话:开国勋贵,位及三公。 与皇后告知的一般无二。 刘据微微颔首,不再探询两位老师的底,转而脚步一顿,驻足回头来看,轻笑道: “苏侍郎,孤准备去跟父皇说一声,调你为太子舍人,你意下如何?” 话很轻。 但听在苏武耳中,却犹如雷鸣炸响! 这位沉稳的青年一时失态,脸色涨红,双手举起又放下,放下复又举起,激动的手足无措。 何为太子舍人? 俸禄、官职都无所谓,不用知道,只需‘潜邸旧人’这四个字的含金量了解一下。 例如。 天子刘彻还是储君时,有太子舍人,公孙贺。 等刘彻登基,公孙贺直接从二百石的太子舍人,上升为九卿之一、秩俸中二千石的太仆! 甚至,皇帝亲自做媒,将皇后卫子夫的姐姐卫君孺嫁给了公孙贺。 是的,他现在是刘据的姨夫。 何为显贵?何为光速升官?何为太子舍人? 这就是! 只要跃上去,就相当于半只脚踩在了前途无量的门槛,苏武乍听之下,如何不喜、不惊?! “殿下厚爱,臣惭愧!” “当日长安遇刺,还是臣多嘴,才让刺客近身,殿下不治臣失职之罪,还……” 说着,这汉子双眼通红,便要单膝下跪。 “诶!” 刘据连忙伸手扶住,不快道:“当日情形孤难道不知?你不仅没有失职之罪,反而有大功!” 话到此处。 就在这未央宫一处不知名的廊道下,太子攥紧苏武的手,肃声道:“你救过孤的命,孤始终记着!” “有孤一日,必有你荣华!” 此话,便是在作出郑重的政治承诺了。 午后的风穿廊而过,带来些许清凉,让苏侍郎倏然醒转,随即俯身大拜,泣泪顿首。 “臣苏武,敢不效命!” 第13章 上课 未央宫北侧,有楼阁。 阁下砌石为渠,引流水经过,阁中是皇家藏书之所。 此地名:石渠阁。 楼阁内木架林立,其上摆满了竹简,宫人穿梭其间,查验是否有虫吃鼠咬,以作看护。 此刻。 阁外一侍郎扶刀护卫,只是眼圈好似微红。 阁内转角安静处,两人相对而坐,气氛却十分融洽。 或者说。 从未见过面的两个人,只是互道了姓名,你行了弟子礼,我回了臣子礼。 再寒暄两句。 真真就是两句,然后直入正题! “近期淮南王一案中,陛下所作所为,你怎么看?”年过五旬的庄青翟这么问道。 呃…… 强相关的关系太强,以至于让太子少傅直接省略无数废话,一开口,就是敏感话题。 刘据不太适应这类‘自来熟’,斟酌了会儿,“回少傅,我认为父皇处置妥当。” 这个回答,说了和没说一样。 对面。 庄青翟捋了捋胡须,笑而不语。 他看出了太子有所顾忌,有顾忌,便等于太子知道了其中端倪,为亲者讳,在三缄其口。 这点遮遮掩掩庄青翟不在乎,但太子这么做,却令他喜悦。 只见太子少傅笑眯眯道:“年少聪慧,还知自藏锋芒,不错,着实不错!” 话音未落。 刘据就是一怔,旋即尴尬掩嘴,“咳咳,少傅说什么呢?” “呵呵,既然你不愿说,老夫替你说。” 庄青翟敲了敲案几,四周侍立的宫人闻声后退数丈,此地再无六耳。 他直视刘据,坦然言之。 “今日第一课,不教经传,不授大义,那是太傅的职责,老夫第一天,只讲一个字。” “刀!” 听到这话,刘据神情顿时肃穆。 他猜到了少傅可能想说什么,可心中实在疑虑,对方坦诚,刘据也不再扭捏,直言道: “敢问少傅,此为储君特定课业?” “非也!” 庄青翟摇头不止,“经传可以选定,权谋如何限定内容?老夫想到什么,讲什么。” “……少傅既讲谋略,第一日便说‘刀’,是否过于急切?”刘据再问。 “哈哈哈。” 庄青翟扶手大笑,随意道:“你是想问,老夫和你还不熟,就说这些,莫不是失心疯?” 无需刘据回答,他便自问自答。 “其一,熟不熟悉不重要,重要的是以后我们注定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无需客套。” “其二。” 庄青翟微顿片刻,看向刘据,意味深长道:“殿下很聪明,这点很关键!” “如果先前那个关于淮南王的问题,你回陛下宅心仁厚,或者陛下虚情假意。” “无论哪一个,老夫今天都不会再讲刀。” 因为前者。 要么是刘据太笨,看不出皇帝在玩白手套、假惺惺,要么就是太装,看出来了还恭维。 而后者,鄙夷皇帝的做法。 完全是太直、太蠢! 反而,持中的论调,尺度刚刚好。 庄青翟的话不言自明,今天一上来就讲敏感话题,实乃刘据自己一手造就。 弟子聪慧,老师就更进一步。 大家双向奔赴! 明悟这点,刘据再不迟疑,拱手一揖。 “请少傅指点!” 皇家子弟早熟,庄青翟有所预料,可太子这般成熟,反应如此迅速,还是让他微微吃惊。 不过吃惊之后,便是欣慰。 自古夺位之争,从来都不是风平浪静,而是血雨腥风! 遇到一个聪明的学生,总比摊上一个蠢货要强…… 压下思绪,上课开始。 庄青翟张口便问:“淮南王一案中,陛下只表态,不动手,何时表的态?谁动的手?” “廷尉张汤动的手,可表态…”刘据略微迟疑,“私下授意的?” “不!” 庄青翟第一次出现了不满。 他也不绕弯子,沉声道:“那日你在宫外遇刺,陛下的怒声响彻未央宫,忘了?” “宫廷之中,戒严时密不透风,但平常,漏的跟个筛子似的!” “文武百官,谁不盯着点未央宫?老夫第二日就知道了陛下要把行刺之人全部砍了,全部!” 闻言。 刘据怔然,久久无语。 庄青翟却没管他,继续自顾自道:“陛下的意思早就传达出去,执行的,有张汤,但又不止张汤!” “还有丞相?”刘据幽幽接道。 “对!”庄青翟抚须颔首,此时他笑意又现。 随即话也更多,更直白了。 “丞相平日里都是一副老好人模样,可他杀起人来,半点不见血,万不可小觑!” “昔日主父偃触怒诸侯,你猜是谁建言陛下杀之,平息众怒?” “汲黯与丞相有怨,又数次顶撞陛下,恰巧京中多权贵,右内史管辖不力,屡遭构陷。” “你猜是谁推荐的汲黯接任?” “还有,胶西王嗜杀成性,已虐死数位朝廷派去的国相,以至于无人敢去胶西国赴任。” “你再猜猜。” “建言独尊儒术的董仲舒,是怎么从陛下近臣,沦落到下一位胶西国相的?” “须知一点。” “陛下施政、用人,向来都是披着儒家的皮,使法家的东西,董仲舒碍眼了!” 言尽于此。 庄青翟住了嘴,啄了口案上茶汤,独留太子消化。 他说了这么多案例,皇帝‘背后’的那个男人还能是谁? 答案一早就点明了。 丞相,公孙弘! 呼! 刘据长吐一口气,看向庄青翟,涩声道:“这么说,父皇最利的那把刀,是丞相?” 刀,杀人的刀! 这把‘刀’,并非金铁之刃,也可以是人。 刘据原以为,自己便宜老爹的那把刀,是一直冲锋陷阵的张汤。 没曾想。 里头还藏了个看似见风使舵,实则一直暗地里推动的公孙弘? 闻听此言。 庄青翟今日要讲的课题,便兜兜转转,拉回来了。 “淮南王谋逆,陛下肯定想杀,但自己不能动手,毕竟不好看,得臣子提。” “张汤是陛下的刀,丞相更是!” “两人一唱一和、一明一暗,陛下便不费吹灰之力,除了心头患,还得了好名声……” 说着。 庄青翟脸上笑意更盛,赤裸裸道:“世间人多愚昧,哄过大多数便好。” “朝堂诸公不过数百位,看透了又如何?敢揭穿吗?” “这是阳谋,无解。” 今日课堂说了这么多,太子少傅要交给太子的道理,这才宣之于口: “名声一道,看不见摸不着,但经营的好了,能如公孙弘一般,大奸似忠,身居高位。” “也能如陛下一般,杀伐惩处,片叶不沾。” “而对储君,名声更为重要!” 第14章 什么是忠诚 今日这场授课,足以让刘据回味许久。 来的突兀,来的深刻。 说突兀,是少傅庄青翟第一次见面,便滔滔不绝,颇有种交浅言深的味道。 但其实不然。 如今的社会风气是尊师重道,老师之于学生,有崇高地位,可反过来,学生之于老师,也如亲子! 甚至。 精神的传承,与血脉的延续,两者的关系在当下这个距春秋战国不过百年的浪漫时代,前者还要更重要。 学生恭敬有加,老师便倾囊相授。 如此再看。 庄青翟的突兀也就可以理解了。 而授课内容的深刻,无非便是以‘刀’为引,看似只说借刀杀人,但最后又引申出‘名声’二字。 由浅入深,刘据受益良多。 而且,期间还点了几桩丞相的丰功伟绩,让刘据将朝局看的更清晰了几分,尤为可贵。 “少傅,请慢行。” 宫门外。 太子亲自将少傅送至此处,搀上马车。 虽然庄青翟还没到走不动道的地步,也不需要人搀扶,但刘据坚持如此。 “呵呵。” 待坐定后,庄青翟笑容和煦,轻松道:“殿下不必持礼甚恭,老夫今日所讲都是事后之言。” “算不得多么高瞻远瞩。” 今日相见,太子虽没有前倨后恭,但事后礼节更甚却是真的。 庄青翟也清楚,是自己今日言语镇住了学生,畅快有,但并未居功。 反而主动点出其中关键。 “人总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老夫虚长几岁,看的多了,也就知道的多了。” “殿下以后行事,多思多想,未尝不能堪破真相。” 刘据拱手应道:“是,弟子受教。” 见状。 庄青翟点了点头,离开前,他瞥了眼宫墙下站立的苏武,朝刘据若有所指道: “名声一事,需日积月累,急不得,可一些小事,你也可以做一做了,有备无患。” “嗯,那个郎官不错!” 说完。 庄青翟便吩咐一声,车夫扬鞭离去。 待对方走远,宫墙下刘据依旧按剑矗立,远远目送。 他听懂了少傅的意思。 经营名声非一日一时之功,涉及到的也不止背地里那些阴暗面,还有明面上的为人处世、心胸度量。 不过。 待人接物可以将来遇事再定。 可暗地里干脏活、背黑锅的人选,倒是可以先培养培养,庄青翟临走前暗示的很明显… 他看好苏武! 厚重巍峨的宫墙下,刘据仍旧一动不动,好似还在送别老师。 但实际上。 他的内心活动可不像城墙那般稳重,心说: ‘嘿!’ ‘我好不容易招揽一位良将,纵使不像曹操对关羽那样上马金、下马银,怎么也得效仿先祖高皇帝,对韩信的解衣衣之、推食食之吧?’ ‘拿苏武当刀使?’ ‘大材小用!’ 刘据转身回返未央宫,苏武在后亦步亦趋。 苏侍郎还不知道,自己差点走上了张汤的路子,幸好,太子早有打算。 回寝殿的路上,刘据仍盘算着。 苏武作风正派,入得朝堂,上得沙场,真诚以待,完全可托付重任。 不适合在背地里干脏活…… 做这种事情,需要的是不拘于道德观念,不在乎世俗礼法,还要心狠手辣的人。 呐。 再描述多点,就和张汤一模一样了呗。 而且有此类心性还是其次,重要的因素是忠诚、忠诚,还是特么的忠诚! 什么是忠诚? 忠诚就是——便宜老爹一个眼神,廷尉张汤就上刀山、下火海! “唉!” 想了半天,又给转回来了。 还得是自己老子啊,这么好使的刀,都在哪找的? 刘据对比了一下张汤的业务能力,啧啧道: “想得此等人物效死力,难!” “难呐!” 苦中作乐也就玩一会儿,一会儿就打住。 刘据正经几分,收起了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心思。 他知道,天子能有那等助力,必然是多年恩威并施,赏罚有度的结果。 不急。 刘据的时间多着,来日方长,慢慢观察嘛…… 也是巧了。 他这头刚定下慢慢物色人选,以前一位待定的人物,就上赶着来了。 那人时常出入宫廷,想找太子,不难。 拐个弯儿就到。 而且此人脸皮厚如城墙,自我感觉良好,即使自己同僚刚刚因罪入狱,理应避嫌。 可他依旧我行我素,该进宫进宫,该找太子找太子,主打一个身正不怕影子斜! 那此人是谁呀? 复姓东方,名朔,字曼倩。 这日。 刘据早上跟着太子少傅了解往年朝政,午时又趁着霍去病入宫的机会,学了一会儿武艺。 上次刺杀后,皇帝心有余悸,给太子下了禁令。 非必要,不准出宫。 所以如今学射术也好,剑术也罢,都是霍去病进宫来教…… 午后。 折腾一身汗,换了身衣裳,刘据还未喘口气,便听内侍来报,东方朔求见。 “东方大夫?” 偏殿中。 刘据眼神怪异的看向来人。 现居太中大夫的东方朔丝毫不尴尬,反正当初勾结诸侯、导致太子被刺是庄助,又不是他。 司马相如因此避嫌,也是司马老头的事儿。 东方朔是半点不在意。 此刻大咧咧一拱手,笑道:“陛下不是让臣多与太子来往吗?怎么,臣今日特地来贺喜,殿下不欢迎?” 他这么一说。 刘据也就打个哈哈,把同为辞赋大家引起的疙瘩揭过去,顺势问道: “大夫说的贺喜,从何说起?” “嗐!” 东方朔眉毛扬起,“行刺殿下的罪魁祸首,淮南王畏罪自杀,大仇得报,如何不喜?” 有点东西,他成功引起了刘据的好奇心。 只见刘据眼神一凝,“哦?大夫详细说说。” “哎!话说那淮南王呀。” 东方朔捻着自己唇边胡须,似嘲似叹,“刚刚得到的消息,宗正还未到淮南国,他便自刎而死。” “也算留了个体面。” “陛下已经授意,将会废除淮南国,立九江郡,衡山国一样废除,立衡山郡。” 此番话,信息量可不小。 消息的本身,除国立郡,这些暂且不管,在其位谋其政,刘据听听便好。 时刻关注,深究不必。 但东方朔得知消息的速度,却值得留意。 如今刘据也不是两眼一抹黑,少傅庄青翟可是个官场老油条,又是老牌勋贵,对朝堂上的变动了如指掌。 没从少傅口中知道的东西,反倒先从东方朔口中知道了…… 诶呦! 是心动的感觉 第15章 大复仇 此刻。 太子终于是对东方大家的频频示好动了心。 喜欢吹牛不算毛病,可以容忍,毕竟这家伙消息够灵通,还非常想进步,这就很好嘛! 天下哪有十全十美的人呢? 取其长处即可… 东方朔的缺点,刘据选择性忽视了,然后再一看,东方大夫精通辞赋、言语幽默、有上进心。 可以,是个人才! 不过心动归心动,刘据没有着急。 又问了几件时事新闻,东方大夫都知无不言,既如此,太子自然也要给出积极反馈。 笑谈间。 刘据委婉的表达了自己对辞赋的兴趣。 不出所料,东方朔激动起来,这种话太子以前可从来没说过,他捕捉到了微妙变化。 随即立刻表示,自己以后常来,太子尽管请教! 如此这般。 一场相谈甚欢的会晤又进行了会儿,方才结束。 刘据将其送至殿外,微笑告别。 对于他来说,今日这一遭算是个小插曲,随手为之,属于有枣没枣打两杆子。 但对东方朔来说,就是大事! 可以摆脱辞赋名头,实现政治抱负的重大机遇! 偏殿外。 压抑住亢奋的东方朔抬头看天,喃喃自语:“庄兄,你选了诸侯王,我选储君,你错了,希望我不再错……” 东方大夫难得深沉一次,却无人知晓,也无人看到,更无人在乎。 恰如这么多年一样…… 今日东方朔走后,刘据倒是又想起了他。 不过仅仅一瞬,太子就一巴掌拍在脑门,将其从脑海里驱除了出去。 ‘嗬!’ ‘还琢磨东方朔能不能当刀,我真是魔怔了!’ ‘看谁都想搂两把!’ 正所谓性格决定命运,以东方朔性情,就不是干脏活的料,刘据确实是想魔怔了…… 时间一晃而过。 初秋。 天气转凉。 跟随少傅学习,如今是刘据的必修课,庆幸太傅还未返回长安,他的自由时间挺多。 表兄霍去病一有空,就来教授箭术和剑术。 别问刘据为什么又学起了剑。 问就是——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可惜,霍去病最近好像有点忙,只要进宫,多半就要被喊去宣室殿。 反倒是以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舅舅卫青,眼下经常入宫,谈政务之余,也会来找刘据。 除了嘘寒问暖、询问课业,便是说一些趣谈。 比如。 “太子年少守礼,尊师重道,曾有一日目送老师远去数里仍不回头,赤诚之心,可见一斑啊!” 额,说实话。 从卫青口中半夸、半打趣的听到这话后,刘据懵了许久才回过神来。 这说的是那日未央宫外的送少傅? 自己当初的一个小发呆,有那么夸张的含义? 还有,这股味道。 怎么感觉有点像孔融让梨? 事实也正如刘据猜测的那样,事后他曾打听过这茬,少傅庄青翟直接告诉他: “奥,那件事啊,老夫命人传的。” 之后少傅的一席话,彻底让刘据见了世面。 “好名声从何而来?” “首先,你自己不传播,别人怎么知晓?其次,即使自己传了,不邀别人捧,如何名扬天下?” “谦逊是好事,但要看用在什么地方……” 少傅庄青翟洋洋洒洒数十言,但在刘据总结下来,就两个字: 基操! 造成此类怪异‘造名’行为的根由,源自大汉征辟制、察举制的选官制度。 名利、名利,在大汉,是绝对不分家的。 有了名,利就到了…… 其间弯弯绕绕,并非今日的重点,暂且不提。 且说。 悠闲的日子总是短暂的,赶路回长安的太傅总是会抵达的。 而太子太傅石庆回到长安的第一天,便让刘据见识到了什么叫做严师! 高徒还不知道有没有,但严师是真的有。 甫一见面。 石庆便宣布了对刘据每天四个时辰的支配权。 对此,皇帝、皇后没意见,少傅也没意见,刘据倒有点意见,但没敢表现出来… 早晨。 石渠阁。 清冷、严肃的声音在阁中回响。 “……远祖者,几世乎?九世矣。九世犹可以复雠乎?虽百世可也!” “……国君一体也。先君之耻,犹今君之耻也。今君之耻,犹先君之耻也…” 太傅的声音抑扬顿挫。 刘据听的龇牙咧嘴,忍不住弱弱插嘴道:“敢问太傅,这是不是学的太超前了?” “嗯?” 面容严谨,不苟言笑的石庆转过头来,皱眉道:“我听陛下说,你已在宫中开过蒙。” 开蒙是开蒙过。 皇后卫子夫时不时就会教导刘据,识字确实不是问题,但问题是,要不要听一下现在学的什么? 九世犹可复仇乎?虽百世可也! 这是大复仇! 一上来就给少年郎学这个,真的合适? “《公羊春秋》是陛下定的必学经传,既然你已经开蒙,如何不能学?” “此篇也是陛下钦定,第一日传授,还有问题?” ……没有,刘据很服。 见太子闭上了嘴,石庆板着脸道:“无端打断,罚抄此篇二十遍!” ……厉害,刘据彻底服气。 另一头。 按规矩处置完,太傅石庆放下手中竹简,脸色也软化许多,“你可知陛下为何钦定此经此篇?” “因为独尊儒术?”刘据试探着回道。 “是,也不全是!” 脱离经传,石庆的语气不再严肃、苛刻,多了些授道解惑的意味。 “儒家经义有很多,陛下为何不钦定其他?” “思考事情不能局限于的事情本身,往往事物之外的因素,才是答案所在。” “《公羊春秋》乃是……” 《公羊春秋》是儒家经义,起初只是口口相传,在景帝时,才撰写成书。 等到当今天子,刘彻登基后,大受推崇。 其中有两个观点尤为出名。 大复仇、大一统! “今日学襄公复仇篇,便只讲大复仇。”说这话时,石庆跪坐不动,腰背如额上进贤冠一般挺直。 “昔日高皇帝被匈奴围困于白登山,贿其阏氏财货,才得以脱身,历代先帝时常视为耻辱,陛下更甚!” “先君之耻,犹今君之耻也。” “高皇帝的耻辱,是陛下的耻辱,也是下一代天子的耻辱!” 话到此处。 石庆默然了一瞬,看向刘据,问道:“现在你可知陛下为何要你学此篇?” 现在换刘据神色肃穆了。 他此时如何还不明白,皇帝老爹这是在告诉自己的储君,也就是刘据: “朕不仅要干匈奴,朕的下一代,也要干匈奴!” “复仇!” 第16章 匈奴人的马 大汉确实和匈奴有仇,立国以来,便饱受匈奴袭扰,文帝、景帝时期,都有匈奴南下劫掠的记载。 但以这个原因便不死不休。 也不至于。 攻打匈奴有多方面原因,洗刷耻辱只是其一,还有诸如剪除外患、弘扬国威、开疆扩土等等。 可复仇,是一个很好的名头! 华夏这片土地上,自古以来都讲究一个名正言顺。 皇帝想整合国力,将上下拧成一股绳,就得有个说法,让自己出师有名。 儒家公羊学派恰好就有这个主导思想。 大复仇! 皇帝特地吩咐太傅教授太子此篇,也并非真的要刘据马上就赌咒发誓,和匈奴人至死方休云云。 而是在传达自己的施政观念,并引导刘据,向老子看齐…… 椒房宫。 后殿。 刘据伏在案几上,誊抄太傅留下的家庭作业,有时写的太急,墨团氤氲在一块,就拿小刀刮一刮。 “呼!呼!” 吹去竹屑,继续下笔如飞。 刘据自认为是苦逼的一刻,落在身侧的皇后眼里,却怎么看怎么舒心。 卫子夫眼中荡漾着笑容,静静看着这一幕,手中拨动织机的动作都轻缓了些,好似生怕打搅到儿子。 她心里话还说呢。 “罚抄好啊,太傅罚的好!” 就是刘据一边书写,一边嘀咕着什么‘日后定要发明执章’一类的胡话。 卫子夫有些听不明白,只当儿子在碎碎念,并未在意。 半刻钟后。 刘据抄完一遍,长出口气,也就在这时,耳边响起一道夸赞声。 “我儿字迹写的真好!” 却是卫子夫走到近前,拿起竹简细细端详。 刘据这人,与外人交流,始终都是一副谦逊、温和做派,可在卫子夫面前,却怎么都装不起来,张口就道: “那是!” “我可继承了母后的聪明才智,写几个毛笔字,还不是手拿把掐?” 卫子夫闻言,面色一扳。 将刘据好一通数落,嘱咐他为人定要谦虚,只是说这话时,皇后嘴角的笑意却怎么都压不住。 “咚!” 刘据刚要投身于下一卷竹简,不知何时,卫子夫命宫女抱来一个木匣子,放在案几上沉甸甸的。 “母后,这是?” “这是我平时积攒的一些玉器、金银。”卫子夫把匣子往刘据那儿一推,敛了敛笑意。 “你不是刚从你父皇哪要来一个太子舍人吗,平时多赏赐,莫要寒了人家的心!” “母后问过你舅舅,苏武是代郡太守苏建之子,那苏建曾是你舅舅的下属,你们也算有些情谊。” “可情谊不能当饭吃,该给钱财的时候,就得…” “嗯?!” 这时,见刘据恍然大悟,作势要将木匣推回来,卫子夫瞬间变了脸,喝止道: “母后的钱要不得?还是嫌少?” 都不给苦笑的刘据说话机会,她又训道:“母后在后宫帮不了你多少,些许财货而已,收着!” 向来性格柔弱的卫皇后,此时却意外的刚强。 下一刻。 她甚至直接招来身边宫女,命其将那一箱财货放到刘据寝宫里。 “莫要多言,继续抄写吧!” 摆出一国之母架势的卫皇后,还是很有威慑力的,至少刘据几次张口欲言,都被眼神瞪了回去。 不过。 这经传终究是没能继续抄下去。 倒不是刘据还想推辞,而是……霍去病来了。 “怎么,你惹姨母生气了?”椒房宫外,来寻表弟的霍去病不自觉压低了声音。 听罢,刘据顿时瞠目。 没了一国之母的威压,终于能说句话的他大吐苦水,“我比窦娥还冤呐!” 他将先前那一幕复述了一遍,又道: “一开始我是不准备要的,可母后坚持,我就想着收下也行,将来出宫开了府,我再孝敬母后就是。” “但母后没给我解释的机会啊!” 霍去病不知道窦娥是谁,但意思他大致听懂了,旋即感慨摇头,“姨母一贯如此,拿着便是。” 说着。 霍去病神情一扬,朝刘据笑道:“今天我也要送给殿下一件好物件,可别拒绝!” 如果说看到那件东西之前,刘据还想着,定要斟酌、斟酌,再客气、客气,可看到之后…… “哎呀,表兄怎么这么客气!” 未央宫西南角。 厩苑。 刘据站在一匹皮毛黝黑发亮的骏马身前,两眼放光,一想到心心念念的策马驰骋就在眼前,他婉拒的念头早不知飞哪个旮旯里去了。 霍去病见状,哈哈大笑,“今日射箭先放下,我教你骑马!来!” “能行?” “放心,这匹马是我亲自调教过的,令行禁止。”霍去病一把将刘据扶上马背。 果然。 在此期间,胯下马匹只是打了个响鼻,再无其他动作。 “吁~” 跑马场上,两匹马并驾齐驱,缓步慢跑,霍去病一边控住自己的马匹,一边指挥着表弟那匹。 “吁!吁!” “肩膀放松,臀部不要坐太实……马腹夹太紧了,放松…吁!” 刘据初上马时,身体确实有点紧绷,可跟着霍去病的话徐徐调整,不一会儿便改观了许多。 慢跑了几圈,逐渐也能察觉到某种骑行的韵律。 当然。 刘据知道,能有韵律的错觉,绝对和自己这个菜鸟无关,全靠胯下马匹给力。 “殿下这匹是匈奴人的马,本就受过训练,我之后又调教了月余,特地送来给殿下练习骑术的。” “匈奴人的马?” “对!”马场上,霍去病昂扬一笑,“上次跟着舅舅北上草原,我斩了一个匈奴裨王!” “你胯下这匹,就是他的坐骑!” 嚯。 若非骑术不精,刘据这会儿高低得腾出一只手来,给表兄挑个大拇哥! 只是钦佩的同时。 他不由地心底微动。 回想起与太傅的那段‘大复仇’对话,以前即使察觉到朝堂动向,也从未主动问过的刘据,忖了忖,朝霍去病道: “诶?” “我见父皇在整军,是又要攻打匈奴了?” 霍去病闻言,也没藏着掖着,反而神情愈发昂然,笑道:“不错,来年开春,便发兵河西!” 说到此处。 领先半个身位霍去病忽然勒马,转头来看刘据。 这一刻,太阳的光芒下,十九岁的冠军侯意气风发,就在那马背上,伸出一根拇指,一指自己。 “陛下已经决意,河西之战将由我来统帅!” “且等着!” “此次班师回朝,我定然给殿下弄来一匹…不!是一批匈奴王的战马!” 第17章 大迂回 十九岁便领军挂帅,纵观历史,这都是一个惊世骇俗的记录,刘据怎么都得腾出一只手了。 右手持缰,左手竖起大拇指,赞道:“表兄威武!” “哈哈哈哈!” 看见刘据的作态,霍去病爽朗大笑。 常言道,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霍去病再有名将的沉稳风范,到底不是四五十岁的人。 他有自己真性情一面。 只不过,能力不如自己的人,他不屑与其炫耀,而能力超过自己的……霍去病以为,只有舅舅卫青一个。 长辈面前自然不能放肆。 比来比去,想满足一下‘富贵还乡’,可不就只有自己小表弟适合喽。 关系亲近,辈分还低。 完美! 刘据也很给面子,又是称赞、又是比手势,情绪价值拉满。 就是期间在马背上颤颤巍巍,有点狼狈…… 待重新坐稳后,刘据又打听道:“此次出兵河西,父皇是准备一战而下?” 整军事宜从几个月前就开始进行,仅从筹备的时间和重视程度,都能猜到皇帝的决心。 “对!” 霍去病点了点头,解释道:“此次出兵时间特殊,战机稍纵即逝,必须速战速决!” “若按我的方略,定能一战而下,可……” 话到一半。 他突然一改先前的豪迈,恼怒又沮丧。 想了想表弟是太子,不会泄露什么机密,霍去病接着道:“陛下定我为主帅,却不用我的进军方略!” “如何得胜?” 刘据看出表兄有一肚子苦水,顺势应了一句:“其中有隐情?” 听到这话,霍去病当时就一甩马鞭。 啪! 鞭子在空中炸响,也将冠军侯这些天的愤怒倾泻而出,“什么隐情,就是一群老将在墨守成规!” 进军河西,谁来打,定下了。 可怎么打,迟迟没有统一意见。 原因就在于霍去病坚持自己的出兵路线,但满朝重臣,没有一个支持。 更有甚者,坚决反对! “舅舅也不支持?”马背上,刘据晃了晃脚踝,没找到借力点,只好作罢,复又朝霍去病问道。 “舅舅……” 霍去病迟疑了一瞬,无奈道:“我的方略,舅舅不方便支持的太过。” 刘据很快明白过来,定是争议太大,卫青顾忌自己和霍去病的关系,没法说太多。 在避嫌。 嘿,那刘据就奇怪了,“表兄你的进军路线,就这么不招人待见?” 不提还好,一提霍去病就来气,嘴上再不客气,怒道:“那群老家伙畏首畏尾,自己不行,还质疑我?!” “纵使我立下军令状,他们都死咬不放!” “简直欺人太甚!” 刘据不懂兵法,霍去病没有说太详细,只简单介绍了一下自己的出兵计策。 六个字就能概括:打突袭,大迂回! 河西走廊地理狭长,南边是高山,北边是沙漠,仅有中间一条道。 霍去病建议,从北部沙漠千里奔袭,插入河西走廊西部,直击匈奴腹地! “陛下对此策倒是有点意动,可被那群老家伙一恐吓,立刻就犹豫了!”说这话时,冠军侯气愤难当。 “议了半个月,满朝上下,竟没一个支持我的!” “鼠辈,某羞与他们为伍!” 旁听完整件事的刘据,他现在表情变化十分精彩。 抛开霍去病的某些气话不谈,毕竟年轻人嘛,不气盛能叫年轻人? 只说事实本身。 千里突袭,攻打河西匈奴腹地! 霍去病没说这计策之前,刘据还懵懵懂懂,等他一说,刘据的印象立马清晰起来。 河西走廊,就是霍去病打下来的呀! 战争细节刘据不得而知,可其中有一环,他却早有耳闻。 哪一环? 最后胜利的一环! 冠军侯大胜后,请三军将士,同饮庆功酒!随即,河西走廊就多了一个属于大汉的地名: 酒泉。 这个一直传于后世的名字,究竟是不是源自霍去病,不做争论,但刘据却借此想起了历史大事件的全貌。 河西之战。 完全就是霍去病的个人秀! 如今知道了结果,再往回推,河西之战信霍去病的,准没错呀。 可现在朝堂上的大臣,却反对霍去病的方略? 想到这儿,刘据忽地生出一个荒谬的念头,‘蝴蝶效应触及到了河西之战?’ ‘不会吧?’ 这个想法只是在刘据脑中一闪而逝,因为很快便被另一件事吸引了注意力。 就在他变颜变色时,厩苑外有内侍快步而来,尖声道:“禀冠军侯,陛下传唤,该议事了!” 霍去病一听就知道,又要去跟人扯皮,心情顿时烦躁起来。 “表兄且去,改日再练便是。” “……行。” 霍去病走后。 马厩旁。 刘据寻了马夫给那匹黑马喂水、梳毛,不愧是匈奴人的马,高大健壮,比马厩里的御马高一个头。 此类马,也不是草原上的马种,估计来自西边,西域以西,有汗血宝马…… 思绪胡乱飘飞间。 不知怎的,刘据又想起霍去病的言语,满朝上下,竟没一个支持他。 先前那个荒谬的念头再次浮现脑海。 令刘据止不住去想:“我是不是得掺和、掺和,来个拨乱反正?” 这些日子以来,刘据主动去做的事情不多,除非涉及自身利益。 比如,招揽苏武。 再比如,与东方朔互通有无。 刘据始终都有一种紧迫感,让他不自觉的武装自己,增强自身的力量。 但同时。 也有一股淡淡的压迫感,好似萦绕在周围,让刘据一直秉承着,闲事少管! 无论是紧迫,还是压迫。 刘据清楚,那都是来自于皇帝老子——刘彻! 正所谓,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刘据享受了自己身份带来的便利,就要承担以后的反噬。 舅舅卫青位极人臣,表兄霍去病武功赫赫。 可这才哪到哪。 他们以后会更显赫,门生故吏、旧部属僚,将会遍布朝野! 那个时候,才是刘据这个太子最鼎盛的时候。 那个时候,反噬也就到了…… 而且这个结果没法避免。 卫青要一路打到匈奴单于庭,秒天秒地秒空气,能阻止?霍去病要封狼居胥,将匈奴追至瀚海乃还,能阻止? 刘据不会、也不能阻止! 他们的崛起,无人可挡! 那么。 当‘卫霍集团’这个字眼出现时,皇帝要不要警惕呢?孤家寡人是说着玩的吗? 不清楚、不知道、不明白。 虚无缥缈的事情,刘据不去猜,他只是敦促自己,得做些什么。 将来跟老爹在长安城真刀真枪杀过一场也好,父慈子孝、顺利接班也罢。 眼下。 脚踏实地,先做事…… 霍去病对刘据如何,他自己比谁都清楚。 这么一想,那也就没什么好迟疑的了,即使没有利益,不去思虑什么蝴蝶效应,刘据也得掺和一手。 用句混不吝的话说,就是:“冠军侯都没人支持?没人来,孤来!” 冠冕堂皇的说辞呢,也有。 昔日刘据曾对陵翁主说,天下之事,不止眼前的蝇营狗苟,太子今天就做点光明正大的事情给她瞧瞧! 虽然。 她看不到就是了…… 第18章 常威打来福 未央宫,宣室殿。 一副巨大的堪舆图挂在正中,皇帝负手而立,背对着众人,望着关中以西那片地界。 “吵了几天,能不能拿定意见?” 刘彻低沉的声音在大殿中响起,听不出喜怒。 话音刚落。 便有一人出列,即刻回道:“陛下,从陇西郡发兵,过大河,从东向西,稳扎稳打方为上策!” “冠军侯所言,臣以为不妥!” 说话之人,是御史大夫李蔡。 此时宣室殿内,除了这位作文臣装扮,其他众人,皆是甲胄在身,武将作风。 商讨用兵之事,自然是将军们的活,刘彻不会做出外行领导内行的糊涂事。 那李蔡这个御史大夫为何在此? 无他。 李蔡以前也是个将军! 他本就是将门出身,后投身军武,拜将封侯后,径直被提拔为御史大夫。 行军打仗的经验有,自然就被皇帝唤来,刘彻不是军事家,但会用军事家。 意见不合,那就论,争! 刘彻自会从中博采众长,从而制定决策。 “都赞同御史大夫?”问这话时,他依旧双手叉腰,背对着众人。 “臣不赞同!” “朕没问你。”刘彻转过身来,觑了一眼愤慨的霍去病,“你挂了帅,其他机会就让着点。” “李广,你来说。” 左侧一位扶剑老将闻言,晃了晃脑袋,梗着脖子道:“臣老了,陛下还是让年轻人说吧!” 言语之间,怨气满满。 刘彻丝毫没惯着他,“郎中令老了,要不要朕现在就送你回去颐养天年?” 郎中令李广嘴里哼唧了几声,不情不愿的一拱手,嘟囔道:“回陛下,老臣还是那句话,冠军侯的计策太冒险,我是不赞同!” “阴山以西的沙漠一眼望不到头,大军一旦深陷其中,迷了路,纵使有千军万马都是徒劳!” 此话一出。 殿侧端坐的霍去病索性闭眼,来了个眼不见心不烦,只是心里忍不住腹诽: “你迷路,我都不会迷!” 刘彻此时已坐回龙榻,冷声道:“别让朕一个个点,你们被问的烦了,朕不烦?” “军国大事,能马虎吗!?” “谁赞成、谁反对,都什么理由,说!” 迫不及待和不情不愿是两个极端,也注定李蔡、李广这类人是少数。 博望侯张骞…… 对,就是出使西域那个张骞。 如今是元狩元年,四年前张骞便从西域归来,之后因军功获封博望侯。 张骞起身出列,道:“陛下,河西廊道北面的沙漠、戈壁绵延千里,荒无人烟,沿途没有一个匈奴部落。” “行军方向、水源、粮秣,都是问题,冠军侯奔袭的计策是好,但,实现太难。” “着实太难!” 这便是在表示不赞同了。 张骞不偏不倚,就事论事,他的话算是代表殿内大部分将军的意见。 他们并非不知道兵行险着的道理。 可霍去病的方略太险! 此时的冠军侯,一来,参与大战的经历只有一次,无法让众人对他拥有盲目的信心。 二来。 年龄是硬伤…… 俗话说,嘴巴没毛、办事不牢,话是糙了点,可大部分人还真就认这套,论资排辈哪都有。 “这么说,都不赞同。” 龙榻上,刘彻敲了敲御案,思虑片刻,望向队伍前列那位,“大将军,你怎么看?” “莫要再和稀泥,有什么说什么,去病是你外甥,也是朕外甥,朕都举贤不避亲,直接命他挂帅。” “你避个什么嫌!” 一句话,就把卫青含糊其辞的话堵了回去。 见大将军起身,殿内嗡嗡的议论声逐渐停下,就连一肚子窝火的李广,嘴巴动了动,终是乖乖闭上了。 能让武将如此,原因只有一个: 强啊! 霍去病没有的资历,卫青有,霍去病没有的官职,卫青也有,霍去病没有的战绩,卫青还有! 也正是因为这份无敌履历,才让刘彻出言打破卫青的闭口禅。 “回陛下。” 只见卫青走到堪舆图下,不指河西之地,反而手指大汉正北方,沉声道: “自之前数次出击,匈奴单于本部退至漠北,右贤王部遭遇重创,此时我军出兵河西,宜快不宜迟。” “一旦匈奴人察觉到危险,必会来援!” 话罢。 卫青面向主位,恳切道:“陛下,冠军侯制定的方略,确实大胆、冒险。” “但我军若想一战定河西,必须冒险!” “否则……” 说着,他深施了一礼,“臣料定,一战不下,第二次再打,必然要面对匈奴主力掣肘!” 话音落下。 早已睁开眼的霍去病神情振奋,暗暗握拳,果然还是舅舅懂他。 殿内众将闻言,大都沉默不语,龙榻上的刘彻也若有所思。 只不过。 将军们是顾忌卫青的态度,选择性闭嘴。 皇帝是真的在思考卫青话里的利弊。 而两者都不沾的呢,就是既不在乎大将军的态度,也不赞同大将军的话。 “此言差矣!” 但见李蔡厉喝一声,将所有视线吸引而来。 其人撩起衣袖,行至大殿中央,正欲陈词,却不料…… 恰在这时。 宦者令匆匆小跑进殿。 老太监先是对怒目而视的李蔡赔笑一声,随即绕过他,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刘彻身侧,附耳道: “陛下,太子来了,说是想旁听议政。” 嗯? 刘彻本能皱眉。 往左斜了一眼,皇帝没说话,只是用眼神直勾勾盯着宦者令。 老太监心底顿时一突,惊地拔凉拔凉的! 暗骂自己就不该赌! 这下要遭! 宦者令面颊抽动,连忙为自己来通禀开脱,哀道:“奴婢也劝太子不用来,他非说什么知行合一,既然学了大复仇,就得来听听怎么打匈奴,这…这…” 话没说完。 老太监就敏锐发觉,有那么一瞬间,陛下忽然眉飞色舞起来。 虽然只有一瞬。 但他就是吃这碗饭的,不会看错! 紧接着宦者令嘴里的话就改成了:“这…陛下,您看是不是要让殿下进来?” 刘彻嗤笑一声,骂道:“老东西鬼精鬼精,再置一个软榻来。” “诶!” 宦者令的菊花脸立即绽放,“奴婢这就去办!” 主仆二人说了这么多,可在殿内臣子眼里,只看见宦者令向陛下低语几声,又匆匆离去。 正疑惑呢。 便见殿外引进一人,也不等他们起身施礼,上首的刘彻便先开口道:“继续议事!” 说话时,他还伸手点了点大殿右侧。 刘据会意,轻手轻脚落座。 随后太子见到的场景,可用一句流行台词形容,便是:“一进来,我就看见常威在打来福!” 那‘常威’先前被打断话头,不仅没有失了锐气,反而平添一股憋屈。 此时再张嘴,厉色更多。 “大将军此言差矣!”只见李蔡双眉倒竖,愤而怒道:“大谬!” 第19章 他一直这么勇敢吗 “大将军言语之间,好似笃定冠军侯的冒险能有成效?不尽然吧!” “据博望侯所说,河西匈奴部族众多,其中又以浑邪部、休屠部为尊,冠军侯要奔袭的西部腹地,正是浑邪部所在。” “纵使他千里迢迢抵达了那里,如何保证取胜?而不是一败涂地!?” 李蔡直视大将军投来的目光,浑然不惧。 他也有不畏惧的那个资本。 当今朝堂三公,丞相、太尉、御史大夫,太尉空置已久,只余下两位。 然而如今的两位,又要打个折扣。 别忘了。 丞相公孙弘已近八十高龄! 垂垂老矣,风烛残年,前不久,公孙弘再次抱病,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位恐怕要下岗了…… 而弃武从文的御史大夫李蔡,就是最佳接任人选! 如今。 他不是丞相,胜似丞相,位居三公,实则独揽三公,这样一个人物,跟大将军叫板也就不在话下了。 卫青还在沉吟,殿侧的霍去病就蹭地一下站起,冷声道:“御史大夫信不过,我愿当场立下军令状!” “如若战败,提头来见!” 直来直去的话在朝堂上可不管用,听在李蔡耳中,宛如耳旁风,当即驳斥道: “冠军侯这话说过不止一遍,老夫也再回一次,你一人之生死事小,数万将士的性命事大!” “谁能保证,你带着汉家儿郎扎进沙漠,带回的是大胜,而不是累累枯骨!?” 话音刚落。 大殿另一头便响起一道平稳的声音,“我愿作保。” 卫青目视前方,不徐不缓道:“我卫青不才,打过几次仗,自认有点能力,我教出来的人,不会差!” 闻言。 气血上涌的霍去病倏地冷静下来,再不做多余争辩。 殿内其他将领也互视一眼,面面相觑。 在场将领,有一个算一个,都在卫青手下打过仗,甚至,是在他手下封侯! 张骞的博望侯便是如此,公孙敖、公孙贺,都如此。 谁不知道大将军打仗的厉害? 当朝御史大夫、乐安侯李蔡,同样知道,因为他封侯的那一战,也是卫青统帅! “大将军自有大将军的威名,我岂能不知?” 李蔡上前一步,一板一眼道:“昔日奔袭龙城,奇袭匈奴右贤王,都是大将军的显赫战绩。” “自认不才,实在谦虚。” 说到此处,他话锋突转:“可你是你,霍校尉是霍校尉,良师亦有劣徒,如何能混为一谈?” “况且霍校尉是大将军的外甥,谁知有没有偏颇?” 果不其然。 卫青一开口,准会有人拿这个说事,他以前为何要避嫌?答案就在这儿。 “行了!” 此时,主位上的刘彻打断争论:“朕说了举贤不避亲,御史大夫不要东拉西扯!” 李蔡闻声拱了拱手,不提舅甥关系,他也有话说。 “陛下,出兵河西,确实应从快从速,但不一定就要从险……” 宣室殿内,御史大夫仍在慷慨陈词。 大殿右侧。 旁听了这么久,刘据算是听明白了,心说:“奥,表兄骂的老家伙,就这位吧?” “可以啊!” 顶着冠军侯、大将军一通猛喷,李蔡他一向都这么勇敢吗? 现在这位已经说到稳扎稳打,同样能快速取胜,关键是,皇帝老爹还真被其说动了,一副蹙眉沉思的样子。 龙榻上。 刘彻轻敲御案,眼神流转。 河西廊道必须尽快拿下,此地紧贴大汉京畿,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从本心来论,刘彻偏向于霍去病的计策。 看好他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国库压力太大,能一战而下,尽量不要再打第二次。 况且第二次,动员的兵卒可能会更多! 只是。 若行险,一旦损失惨重,也不是刘彻想看到的…… 他正思索间,瞥到下方正狂皱眉头的刘据,心头不由一动。 这时,李蔡也说到尾声,“陛下,臣坚持此战以稳为主,当步步为营!” 说完,御史大夫便拱手一礼,抬头去看皇帝陛下。 没曾想。 陛下没有应他,反而偏过头去,朝右侧一人问道:“太子,你怎么看?” 太子? 不止李蔡,大殿内所有人都齐刷刷看向前列的刘据。 先前太子进殿时,将领们便各有猜测,只是议事在即,没有表露出来而已。 此刻陛下专门点了太子回话,由不得他们不浮想联翩,陛下这么做,难道意味着太子要开始参政? 一时间。 为其兴奋者有之,漠然者有之。 但无论怎样,众人都默契地闭嘴不言,大殿内寂静下来,落针可闻。 “咳。” 刘据清了清嗓子,起身对上行了一礼。 既然皇帝老爹诚心诚信的问了,那太子就……认认真真的告诉他。 只听清朗的音调在殿内响起,谦逊,又不失刚毅。 “父皇,御史大夫先前所言,句句在理,求稳没有错,可儿臣却有一个疑问。” 无需皇帝开口,李蔡便循声望来,肃声道: “殿下请讲。” “我听闻匈奴人都是游牧部落,骑马放牧,居无定所,御史大夫说要稳扎稳打,又说要从快从速…” 刘据面露不解,真诚道:“试问,我汉军徐徐推进,匈奴人不会跑吗?” “跑了人,即使我们占了地,有用吗?” “敢问御史大夫,如何保证步步为营的情况下,战事不会陷入僵局?” 一个疑问,但刘据问了三个问题。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你李蔡不是要问别人保证吗,那孤也问你要个保证。 能给吗? 不能! 因为李蔡还在蹙眉时,大殿后侧,思虑了一阵的公孙贺便回道:“匈奴人以部落群居,小部族遇到敌人,定会逃窜。” “事后大部族召集小部族,从而结成大军,而且河西廊道没有烽燧、关隘,我们即使占领了,也无险可守。” 这时。 沉默许久的霍去病终于爆发,神色一凝,锋芒毕露,“所以此战,当以绞杀匈奴有生力量为主!” “突袭浑邪、休屠两部!” “步步为营的计策看似好,可战线一旦拉长,后勤补给必受袭扰!” 殿内将领听罢,纷纷起了心思。 然而。 想反驳一个人,总能找到理由。 “求稳不行,那行险就一定能行?”御史大夫阴沉沉的话语响起,不是对霍去病说,而是对着刘据! 从太子开口后,李蔡便察觉到殿内气氛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那是储君的影响力在起作用! 太子可以不懂兵事,甚至说错了也没关系,可只要他表达了态度,有了立场,就无人能忽视! 同时。 也必然有人随之摇摆。 遂当李蔡再开口时,不管其他,直逼太子。 他的角度很刁钻——我确实没法证明自己行,那我就怀疑你也不行! 刘据在心底撇了撇嘴,互相扯皮可就没意思了。 好在。 皇帝要听到、看到的事情,都已经了然于心,在争吵即将重现时,摆了摆手: “朕心里有数!” “大将军留下,其他人散了!” 第20章 老而不死是为贼 议事再次陷入僵局,皇帝强行打断,将人赶出来,独留下大将军一人商讨。 众将各回各家。 倒是南奅侯公孙贺临走前,来与太子攀谈了一句,也就仅仅一句,随即独自出宫。 刘据与这位姨夫不太熟,只能以礼相待,可和霍去病就熟悉多了。 出了宣室殿。 两人一同拐向厩苑,路途上,不时能听到太子对某个老家伙的口诛笔伐。 尽扯些什么‘朝堂上有坏人’的怪话。 霍去病知道表弟是在安慰自己,也知道先前在朝堂是在替自己出头,感动自然有,但他没有宣之于口。 只是拍了拍刘据的肩膀,默默记下。 大男人嘛,都这样…… 同一时间。 未央宫内的表兄、表弟在交流时,未央宫外,也有两个人在谈话,他们,是堂兄与堂弟。 北宫门下。 郎中令在左,御史大夫在右。 李广这个当堂兄的绷着脸,哼哼了一声,“悠着点,用得着这么撕破脸皮?” “我只是说了些该说的话,需要顾忌谁的面子?”李蔡面无表情,反问道。 “呵!”李广嗤笑不已。 他本想提醒一句,当时在人家麾下封侯,多少留点脸面。 但李蔡这话出口,李广还能说啥?本人都不念旧情了,旁人说再多都是徒劳。 当堂弟的不想听堂兄的建议,反而还想给对方一点忠告,“你不是不服霍去病挂帅吗?怎么替他说话?” 听到李蔡提起霍去病。 李广丝毫不顾周围还有禁军在侧,须发皆张,大怒道:“我服个屁!” “老夫跟匈奴干仗时,他还吃奶呢!我就是不服,现在不服,以后也不服!” 宣泄完自己的窝火,李广又冷哼一声,朝身侧瞥了一眼,降低了音量,硬邦邦道: “我是不服,也从不替谁说话,但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 “恩情、道义,没有一点坚守?” 李广的话含沙射影,李蔡却不为所动。 宫门外,忽而刮起一股冷风,吹得宫墙上的旗帜猎猎作响。 秋风萧瑟。 当朝御史大夫任由下摆在风中晃动,嘴里吐出来的话,好似比寒风更冷。 “你是有操守,所以收了梁王的印绶,现在也不忘感恩?” 下一秒。 身旁李广的脸色瞬间阴沉! 昔日他一时糊涂,私下接了梁王刘武赐下的将军印,犯了景帝的忌讳。 这事,一直都是李广心中的一根刺! 七国之乱中,他不是没有功绩,数十年如一日戍守边疆,未尝没有苦劳,怎么就难封侯? 封侯很难吗? 说难也难,说不难也不难。 窦太后掌权时,大力提拔外戚,使窦氏一门三侯,窦太后去,王太后来,她同母异父、同父异母的兄弟,都给封了侯! 封侯难吗? 从这儿看,一点都不难。 可放在李广身上,就非常难! 他知道原因,所在这些年从不提梁王,也再不去接触任何一个诸侯王,为的就是亡羊补牢。 苍天不负有心人。 苦熬多年,当今天子对李广的印象有所改观,从现任官职就可看出一二。 郎中令。 九卿之一,执掌宫廷戍卫。 如果说卫尉统领的南军,是皇宫外的防线,那郎中令率领的郎卫,便是皇宫内,皇帝贴身的保镖。 信任程度,可见一斑。 时至今日,陛下心里对梁王将印那一事,多半已经快忘了…… 当然。 前提是,没人再重新提起! “李蔡,你什么意思?”李广直呼其名,冷冷道。 宫门外,李蔡默然一阵,望着眼前逐渐枯黄的长安城,顿感了无生趣。 “没什么意思,我还有事,告辞了。” 说完。 便上了马车,往自己府邸而去。 “你!?” 他这副目中无人的态度,深深刺痛了李广的心,令郎中令火冒三丈! 两人同为秦朝名将李信的后代,生来便肩负着光耀门楣的使命,李广执着于封侯,不是没有原因。 可现在,作为堂兄的没有封侯,堂弟却早早功成名就、拜将封侯。 李广面对李蔡时,本就不得劲。 如今遭到堂弟的轻视,暴脾气的飞将军哪还能忍。 “竖子!” “气煞我也!” 他打定主意,日后李蔡不低头,休想再登门!大不了,老死不相往来! 性格直爽的人,不喜欢,就骂,喜欢,就夸,从不遮遮掩掩。 比如李广。 城府深沉的人,就要含蓄的多,好恶从不挂在脸上。 段位低一些,就一直板着脸,让人看不住他的真实想法,是的,说的就是李蔡。 而段位高的呢,就厉害了。 无论喜欢还是厌恶,纵使心里恨不得掐死你,脸上依旧笑呵呵,一副老好人做派。 现在说的,是丞相,公孙弘! …… …… 三天前。 丞相抱病,御史大夫作为同僚,前来府上看望。 “呵呵,见笑了。” 丞相府,庭院中一棵老槐树下,公孙弘悠然的躺在哪儿晒着太阳。 “人老了,装一装病,躲个清闲,陛下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稍稍侧了侧头,看向身边的李蔡:“有事?” 御史大夫知道丞相是装病,公孙弘也知道他知道,可他还是来了,那必然就是有要事。 “瞒不过丞相。” 李蔡弯腰一礼,犹疑了会儿,方才道:“在下以前在军中任职,朝堂上资历尚浅,想讨教一些经验。” 他没说讨教哪方面的经验。 但公孙弘听懂了。 旋即。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干瘪的嗓子里发出一阵怪笑声,“满朝上下都知道,陛下要推你接任丞相,你来问,也情有可原,呵,呵呵!” 笑过之后。 公孙弘语气猛地转低,近乎低不可闻,“陛下让你来的,还是你自己来的?” “有区别?”李蔡反问。 “奥,这么说,那就是你自己来的……懂了,老夫懂了……”说着,公孙弘彻底没了声响。 竟是睡了过去。 庭院内。 老人躺着,李蔡坐着,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若非能看到对方胸膛的微微起伏,御史大夫恐怕都要喊人了。 人没死,他也就没喊。 没送客,他也就没走。 就这么耗着…… 一刻钟后。 不知是不是人老了,睡眠本就短促,公孙弘幽幽转醒,也没睁眼,只叹了口气。 “唉!”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人人羡慕,人人争先,可哪有那么好当的呢?” “坐上了那个位子,就知道难喽!” 李蔡仍保持着先前的神态,面无表情,俯身一礼,“请丞相赐教。” “呵呵,谈不上赐教,就是些胡言乱语罢了,当不得真。” “……丞相放心,我们今日只是闲谈,没有其他!” “呵!” 公孙弘闻言,满是褶皱的脸上挤出一个笑容,“你可知,等你当了丞相,要注意什么?” 李蔡顿了顿,“不揽权?” “想死你就揽权,不想死的话,记得…”说到这儿,公孙弘裂开嘴角,无声大笑。 “记得,跟大将军对着干!” 第21章 太子又如何 大将军? 听到这几个字,李蔡额头上拧出一道山川,只是他沉得住气,并未插嘴。 公孙弘继续说道:“先帝在时,甚至文帝时期,当丞相都是一等一的好差事,可到了如今……嘿…陛下在位十八载,换了七位丞相,不可谓不勤啊!” 公孙弘这句笑言还算克制。 如果再细究的话,估计就得牵扯出——前六位丞相,没有一个是正常离职的! “老夫官拜丞相以后,便悟出了一个道理,想坐的安稳,乃至功成身退,就得会替君分忧。” “何谓替君分忧?” 闭着眼的公孙弘就像在自言自语,不用李蔡搭腔,苍老的声音便自问自答。 “老夫的几位前任,理应主动放权,毕竟今上与先帝不同,哪容得下一个独领外朝的丞相?” “呵!” “到了老夫这儿,局势有了变化,陛下地位稳固,开始着手掌控朝野,那我这个丞相就得顺应上意。” 似乎是说到得意处,公孙弘抬了抬眼帘,混浊的目光中浮现笑意。 “什么是上意,上意就是朝堂中,谁碍了陛下的眼,老夫就替陛下分忧,调任、罢免、问责、下狱,陛下满意了,老夫不就能安享晚年?” 李蔡听罢默不作声,微微拱手一揖。 以示老大人高论。 至于此番高论中,涉及到的主父偃、汲黯、董仲舒等人,便不在李蔡的考虑范围内了…… “到了你这儿,情况又有不同。”公孙弘缓了口气,脸色有些复杂:“世事变化太快,令人应接不暇,大将军骤然崛起,谁能料到?” “唉!” 他叹息一声,仿佛在感叹自己年老体衰,跟不上时代变迁。 随后。 公孙弘的身体就和他的话一样,说虚弱就虚弱,刚刚睁开的眼皮,又给合上了。 呼吸声开始似有似无…… “听说丞相之子在山阳太守任上已有多年,政绩斐然,日后有机会,应迁回长安才是。” 安静的庭院内,李蔡品了口茶水,如是说道。 受了打搅,这次公孙弘没有迷糊太久,醒转后,拍了拍额头,“唉,老了、老了,不中用了!” “刚才说到哪?” “大将军。”李蔡若无其事地放下茶碗,提醒道。 “对,大将军!”公孙弘恍然,“大将军不得了啊,节制诸将,又位比三公,权力、地位,朝堂上何人能及?” 老丞相还在打哑谜。 但即将接任丞相的人,已经听的不耐烦。 李蔡与自己堂兄李广比,有耐心的多,可他终归是将门出身,前半辈子也是在军营里与糙汉厮混,哪受得了公孙弘的故弄玄虚。 ‘给了好处,就别再废话!’ 念头起,李蔡的脸色也冷了下来,“丞相还请直言吧。” 见状。 公孙弘笑了笑,并未作色。 顺着对方的意思,直接道:“呵呵,大将军权柄太大,得有人制约,而丞相,就是最佳的制约人选。” “你继任后,无论对错,凡事与大将军对立即可。” 李蔡皱了皱眉,“陛下很信任大将军,与其对立,岂不是弄巧成拙?” “朝堂需要平衡,无关信任与否。” 被呛过一句后,公孙弘算是摸清了自己的继任者,话语间也直来直往。 “帝王心术,见不得一家独大,你与大将军对立,不影响大将军的圣眷,但陛下会对你刮目相看,仅此一条,就够你立足朝堂!” 正所谓。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 话不用多,如果有用,一句就够,李蔡沉默了会儿,拱拱手,生硬道:“受教。” 话罢。 他径直起身,准备告辞。 “念在日后还需你照拂公孙氏,再给你个建议。”李蔡身形站起时,公孙弘最后一句也到了。 “与大将军对立,难免会撞上太子,奉劝你一句,最好不要因为太子的缘故就改弦易张。” “否则,那才是弄巧成拙!” 李蔡并非蠢货,不用别人提醒,他也知道开弓没有回头箭。 实际上。 除了经验、眼界不如公孙弘,在某些方面,因为李蔡的武将出身,他其实比公孙弘更激进! 三天后。 宣室殿议政。 冠军侯的提议,李蔡驳斥,大将军的作保,李蔡质疑。 虽然撞上太子的时间出乎意料的早,让李蔡一时慌了手脚,但很快,他就做出了应对。 没有改弦易张,也没有偃旗息鼓。 面对太子的帮腔,李蔡选择了——当庭反唇相讥! 从那一刻起,他便将冠军侯、大将军、太子视为了一体,他们也本就是一体。 既如此。 哪还有什么区别。 要做孤臣,就做到底,与大将军都翻了脸,太子又如何?! …… …… “阿嚏!阿嚏!” 刘据揉了揉鼻子,谁在念叨自己。 “殿下,您可得注意点身子骨啊!”在前引路的宦者令回过头来,一脸关切道。 面对整座未央宫的阉人头头,刘据还是很和蔼可亲的,轻笑着不妨事。 “诶,那便好。” “您暂且等会儿,咱家去通报一声。” 白日间那场争吵后,皇帝独留下大将军商讨,期间谈了什么不得而知。 等到傍晚,又遣人将刘据唤来。 对于这场问对,刘据却多少能猜到点,他当时为了入殿帮表兄打擂台,可是整过‘知行合一’的骚操作。 皇帝老爹若有心,事后定会细问。 不多时。 承明殿内,灯火通明。 刘彻揉了揉太阳穴,将手中竹简扔在桌案上,看向近前跪坐的太子。 “朕的御马都没有冠军侯给你的那匹好,有良驹,就勤练,将来上林苑狩猎,朕可是要检验的。” 对于一名严父而言,这便算温情过了。 紧跟着,皇帝单刀直入。 “今日朝堂上,商讨对河西匈奴用兵一事,你否定了稳妥的方略,那是支持冠军侯的冒险计划?” “对!”刘据脱口而出。 “为何?” “儿臣相信表兄一定行啊!”刘据瞪大了眼睛,以天经地义的口吻回道。 刘彻有一刹那的呆滞,随即又有些无语。 问对以一种奇怪的逻辑,进入了一个死胡同,因为,皇帝也觉得霍去病能行! 莫名的信任感,它怎么解释? 解释不了…… 刘彻靠在御榻上,换了一个问法,“不拘泥于河西一地,你认为匈奴还要不要打?怎么打?” 果然! 白天扯的大复仇,引来了问询。 与此同时,对刘据至关重要,乃至是对整个大汉帝国走向都至关重要的一个问题,也终于现出端倪,那便是: 子。 究竟类不类父!? 第22章 第一次劝谏失败 众所周知。 武帝的一生不是在干匈奴,就是在干匈奴的路上,堪称生命不息,干仗不止。 如此尚武的皇帝,不一定要求继任者像自己一样武德充沛,但绝对不喜欢一个怯弱畏战的储君! 如果从功利的角度出发,刘据的回答其实已经有迹可循。 但他不想做一个只会逢迎皇帝的太子,在对匈奴作战一事上,他有自己的想法。 不吐不快! 御案前,刘据双手前伸,俯身一揖。 “回父皇,儿臣以为,匈奴要打,而且是猛打、狠打,直至对方消亡,或者一蹶不振!” “但怎么打,要慎重!” 话音未落。 坐于上首的刘彻便凝神望来,盯着太子的眼睛看了好一会儿,方才颔首,“继续。” “恕儿臣直言。” 刘据与其对视,不卑不亢道:“为先祖复仇雪耻,并非攻打匈奴的迫切原因,儿臣以为,铲除外患才是我大汉的第一要务!” 闻言。 皇帝勾了勾嘴角,又强行压下去,抬手点了点刘据,“大逆不道的话以后少说。” “是,那儿臣现在还说不说?” “继续!” 刘据接着道:“匈奴人是游牧部族,与我汉家天下的农耕截然不同,即使我们不打,他们也会南下劫掠。” “既然注定是仇敌,肯定要打!” “但战争并非儿戏,动辄要消耗无数民力、物力,打匈奴可以,但不能将国家拖入绵延持久的战争泥潭。” “儿臣以为,攻打匈奴,应该用精兵强将!” “不动兵则已,若动,力求大胜!以绝对的精锐,快速、精准的给予匈奴重创!” 话罢。 承明殿内久久无言。 唯有刘据一人的声音在回荡着。 宫女、内侍们纷纷低头掩面,暗自惊骇:‘这又是一个陛下!?’ 也不怪他们会如此失态,实在是开国以来,把‘打打打’时刻挂在嘴边的天子,就当今一位。 然后。 今天好像又多了一个? 宫人们的小心思无人知晓,皇帝也不在乎,他只在意太子的想法。 “前半段…” 刘彻低沉的嗓音响起,“不管是少傅教你的,还是你自己想的,朕都看得出来,是你真心要说的。” “这很好!” 皇帝甩了甩衣袖,睥睨道:“汉人与匈奴人,注定有一个要倒下!” “但后半段……” 他话音一转,瞥向身前的刘据,眼神玩味起来,“朕难道不知道打仗要民脂民膏?不知道要用精兵强将?” “你是不是还想说,精兵强将就是冠军侯、大将军?” “哼!” 刘彻坐起身子,气笑道:“用的着你给他们说好话?朕比你看重他们!” “行了,且去吧。” 听到了想听的,之后种种,就被皇帝当做了戏言。 他以为太子说起精兵强将,是在给自己表兄、舅舅敲边鼓。 事实上呢……不全然是。 现如今,只要提起猛将、精锐,确实绕不开他们两人,以及霍去病麾下有名的骠骑。 然而。 刘据的精兵强将言论。 一部分是建议皇帝老爹多用卫青、霍去病,另一部分的含义,是劝他别瞎鸡儿乱提拔将领!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不是所有的将军,都叫帝国双壁! 武帝后期,大汉为何陷入战争的泥沼?除了皇帝自身固执的缘故,就是因为一将无能,累死三军! 七万、八万的全军覆没。 再大的国家也禁不住这么消耗啊! 至于刘据想隐喻谁、想如何劝谏,现在都没必要提了,毕竟他人都被赶了出来…… 第一次劝谏,以‘人小、没人权’而中道崩殂。 太子走后。 承明殿内。 皇帝伏案垂首,手里握着一卷竹简,看了半晌,冷不丁道:“给太子太傅、少傅送些锦帛去,再带句话,教的不错!” 身侧的宦者令眼神动了动,躬身道: “是,陛下。” 随即,殿内再次陷入肃静… …… 且说。 前文提过,皇宫里的阉人惯会看人下菜碟,而这阉人头头更是其中佼佼者。 虽然皇帝是让给两位太子老师赏赐,但根子,还是在太子身上! 见微知著。 所以,以前不方便做的一些事情,现在,阉人头头感觉能做了。 隔日午时。 刘据结束了早间的课程,送别了太傅石庆。 他原本打算去趟未央宫西北角,哪里是少府所在,少府主官乃九卿之一,掌管皇家财政、吃穿住行,以及营造。 没曾想,还未动身,就在石渠阁外碰到了宦者令。 再然后… “诶呦!” “殿下您要打造器具,跟奴婢们说一声就行,哪能让您去那腌臜地方?”宦者令夹着个公鸭嗓,谄媚道。 说着话。 他便顺手接过了刘据手上的薄木板,其上画着一个类似马蹄形状的物件,旁边还有些蚊蝇小字。 宦者令瞧了一眼,没太在意,反手递给了身后一个小黄门,“去,跟少府交代一声儿。” “是!” 看着小太监匆匆离开的背影,刘据只是笑笑,有人替自己跑腿也行。 不过嘛,无事不登三宝殿,他看了眼身边的老太监,试探道:“宦者令,一起走两步?” “好啊!” 宦者令就等这句话呢,当即落后半步,又微微躬了躬身,让太子不至于抬头太过。 “还是殿下温文尔雅,不像那……嗐,瞧咱家这嘴,提他干嘛!” 殿宇廊道间。 刘据一边朝后宫方向走去,一边笑着道:“宦者令无需见外,跟孤还要藏着掖着?” “倒也是!” 老太监客气了一句,顺势便切入正题,“哎,也不是咱家小气,御史大夫那人,着实讨厌得劲,对咱家不逊也就罢了,还敢对太子甩脸色,真真是!” 刘据笑眯眯地看了他一眼,“那宦者令的意思是?” “咱家哪有啥意思啊,就是见不得殿下受委屈,日后您要是看不惯那个,尽管知会一声……” 说着。 宦者令压低了嗓音,浅笑道:“咱家动动嘴,让他在宫门外晾个把时辰的,替殿下出口气!” 点到即止。 老太监没说太多,得了个刘据‘啊,明白、明白’的回答,就满意的走了。 等他走后。 一直跟在身侧的苏武才上前来,低声道:“殿下,宦者令的风评向来不好,当心有诈!” 老太监的小气,在宫中是出了名的。 苏武早有耳闻。 言下之意,就是提醒刘据,小心对方假借太子的名头,给御史大夫下绊子! “无妨。” 刘据摆摆手,嗤笑一声。 他吃多了才会和皇帝老爹的贴身太监搅合在一起,先前不过是敷衍而已,无论宦者令是来示好,还是来下套,刘据都没准备搭理。 “别管他,你这几天去少府盯着点,那几件马具我急着用……” 第23章 扯阉货虎皮 可能是宦者令的‘交代’很有威慑力,也可能是刘据画的物件本就不复杂,花不了多大功夫 器具当天就打造完成,送了过来。 无巧不成书,这头的小玩意儿处理的快,另一头朝堂上拖了许久的大事,也有了进展。 当霍去病再次来教导刘据马术时,告知他,陛下已经决定,河西之战将会两路大军齐发! 一路,由霍去病统帅,从北方大迂回,打突袭! 另一路。 由郎中令李广为主将,合骑侯公孙敖为副将,从陇西郡发兵,一路向西! 注意。 一路大军变为两路,不是分兵,而是兵力翻倍! 如今的河西之战,与原本历史时空的早已不同,而导致变化的原因,也只能是那唯一的变数—— 刘据! 不知是朝堂上对霍去病的声援,还是之后承明殿的奏对,总之,太子的话,确确实实对皇帝产生了影响。 随后,便有了现在的结果。 “从明日起,我就要常驻军营,殿下再想练习骑术,定要让太子舍人在旁协助!” 跑马场上。 霍去病一边慢跑,一边对身边的刘据说道。 多日的争吵终于有了定论,而且还满足了自己的出兵策略,冠军侯言语之间,罕有的轻快起来。 “放心,我晓得。” 刘据回了一句,复又恭贺道:“表兄意愿达成,此战定能旗开得胜!” “哈哈,还要多谢你的出言相助。” “诶,表兄说过的,一家人言谢,以后让我怎么去见母后?” “哈哈哈哈!” 两人相视一笑,马场上再无虚言客套。 只是。 话又说回来。 即使是作为一个‘天生反骨’的儿子,对于皇帝老爹的手笔、果决方面,刘据向来也是钦佩的。 有后世的印象作支撑,刘据自然可以无条件相信霍去病。 但是,皇帝可没有! 他依旧选择了让霍去病去尽情施展才能。 换位处之,如果眼下有一个十九岁的李去病、张去病,有多少人能信任有加、敢下决断,任其率领大军行险呢? 此间魄力,常人难有! 刘据明白,自己要学的还有很多,识人之明、用人之道、为人处世等等等等。 前路还很长,一步一个脚印吧…… 思绪渐止。 回到眼下。 刘据抖了抖缰绳,让自己胯下的马儿距离霍去病远了点,笑问道:“表兄,可看出我今日的马匹有何不同?” 霍去病早就有所察觉,瞥向刘据马腹两边的东西,“呵,那两个小物件确实有用。”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 只需一眼,冠军侯就做出了评断。 此处,也就不卖关子了,刘据让霍去病看的,正是他这些天捣鼓的新马具……之一。 马镫。 “哈哈!”刘据踩在铁环上,晃了晃脚踝。 “我之前察觉两边空落落的,无处借力,就弄了两个新鲜玩意儿,表兄看看这对骑兵作战有没有用?” 见表弟说的正经,霍去病咦了一声,又细看了两眼。 在现如今。 马镫并非绝对新鲜! 绳套、布帛做的‘单边马镫’已经出现,不过作用不是帮助骑马,而是辅助上马。 霍去病原以为表弟是为了学习骑术,从而改良‘单边’,不曾想他意图更大,想用于军中…… “嗯~” “骑术精湛的兵卒,两腿夹紧马腹也不妨碍挥刀张弓,可骑术不精的,正如殿下所说,更易借力。” 说着。 霍去病眼中露出笑意,“这两个脚蹬自然有用,改日我便让麾下将士们效仿!” “表兄先别急。” “吁!” 他以为这就完了,岂料刘据忽然翻身下马,在霍去病疑惑的眼神中,示意他将马蹄抬起看看。 “马蹄?” 霍去病虽然不解,但还是照做了。 下一刻。 看见蹄子上镶嵌的东西,冠军侯先是眉头一皱,上手搓了搓,神情肉眼可见的严肃下来。 “这东西……是铁?” “对。”刘据在旁讲解道:“之前表兄不是说,一匹马最容易受伤的就是马蹄嘛,我就钉了一圈铁来防护。” 他这番话,完全就是托辞了。 但也没办法,难道刘据还能告诉霍去病,自己上知五百年、下知两千年,发明个马蹄铁轻轻松松? 幸亏。 霍去病并未留意这些,仍在仔细摩挲着马掌。 “这个有没有用?”趁着他检查时,刘据问了一句。 “有用!” 霍去病重重点头,“有大用!” 野马与人类驯养的马匹,最大的不同就是野马无需负重,而人养的挽马、战马要承担额外重量,对马蹄磨损严重。 其中战马更甚! 爆发式提速、骤停,以及长途奔袭、昼夜行军,这些都对马蹄有巨大伤害。 霍去病就曾听舅舅卫青讲过,奇袭匈奴右贤王一战中,汉军战马折损过半,大多应在马蹄上。 又观察一阵。 他凝眉问道:“这铁掌的锻造工艺好像不太复杂?” “对,马蹄形状的铁圈,再穿几个眼就行,就是不耐磨损、腐蚀,可能要勤换。” 太子还在担心大汉的冶铁工艺,冠军侯却已经站起身,深吸口气,肃穆道: “好东西!” 如果工艺繁复,便只能用于少数马匹,不一定好,但能大面积普及,就是真的好! “殿下打造了一个好东西,此物对骑兵作战有大用,当尽快上报陛下,着少府打造!” “尽快?” “宜早不宜迟!最好现在就去,争取来年开春前列装全军!” 因为开春后,霍去病就有一场长途奔袭,届时横穿沙漠、戈壁,对马掌要求更高,他岂能不积极。 “好!” 刘据本就是为了明年战事才捣鼓出来的马具,不然先前也不会让苏武去盯着。 霍去病的急切正合他意! 对其他人来说,面圣不是说面就能面的。 但对于刘据加霍去病的组合,在未央宫拐几个弯,再通禀一声,一刻钟不到,就见到了皇帝本尊。 宣室殿外。 刘彻将那匹高头黑马打量了一圈,然后问了霍去病一个问题:“你确定有用?” “确定!” 再然后,事儿就办成了。 没有多余废话,皇帝直接给少府下旨,命其仿造赶制,若验证效果显著,尽快推行全军。 整个过程儿戏吗? 不。 一者,皇帝都郑重其事的问了信任有加的冠军侯,还要怎样?召集文武大臣开个研讨会? 现在是君王至上的封建社会啊,列位! 二者。 切勿过度拔高新事物的重要程度。 如果对权力无用,或者不是带动国家飞跃的超级发明,那么,多好的发明在帝王眼中,都不过尔尔。 两者叠加,方才造就了宣室殿外的超高效率。 物件终归是个物件,皇帝快速略过去了。 但是。 发明物件的人,皇帝没有略。 “太子勤于国事,朕心甚慰,以后想打造什么,尽管去少府吩咐一声,朕的儿子办事,还用不着扯阉货虎皮!” “还有。” “去少府支三千金,以后莫要再拿你母后的体己钱,缺了,就来找朕,朕还能让自己儿子寒酸不成!?” 第24章 迷路专业户 从皇帝的言语间来看,他对太子无疑是关心的,堪称父爱如山的典范。 只是细品之下,总感觉,这座山好像有点重? ……算了。 虚头巴脑的事情先放下,刘据还是关注眼前实实在在的东西为好。 什么东西实实在在? 三千金! 秦以一溢为一金,汉以一斤为一金。 所以此处的三千金,既不是三千溢,也不是三千两,而是三千斤……黄金! 汉朝一斤,合二百四十七克,即使换算成后世斤两,也是一个很可观的数字。 嗯,相当可观! 非常实在! 乍一看,皇帝的手笔好似有点夸张了,但咱刚说过,武帝的手笔、阔绰方面,得服。 昔年。 馆陶公主刘嫖刺杀卫青,事败后,皇帝的应对是:“上闻,乃召青为建章监,侍中,及同母昆弟贵,赏赐数日间累千金!” 如此类比,拨给太子三千金,也就在合理范围了。 数量单位、换算公式、行文逻辑,都整明白了,那么,还剩最后一个问题。 皇帝赐下的‘黄金’,到底是真金子,还是铜钱? 反正…… 少府给刘据把钱送来时,财货很多,有两箱金饼,但绝对没有三千斤,余下的也不是铜钱,而是大量绢帛、布匹。 从此处来看,全额三千斤黄金没有,而是等价三千斤黄金的物品。 不过金子也好,丝绢也罢,都是硬通货。 刘据不挑~ 俗话说,钱不是万能的,但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这句话皇帝也不能免俗,何况太子。 有了那玩意儿,就有了底气,心境从此大不同,即使平时喝喝茶,好像都回味无穷,浑身散发着从容的…… 好吧,以上纯属刘据的自我陶醉。 石渠阁外。 渠边水榭。 有两人正在对坐饮茶。 东方朔看着茶碗里飘的几片叶子,丝毫没有从容的气质,反而干笑道:“呵呵,殿下的口味真独特!” 茶叶不碾成碎末,煎煮过程中也不放点葱花、橘皮,连盐都没有。 东方朔砸了咂嘴,心底嘀咕,‘陛下不是刚赏赐了许多财货吗,太子怎么还过的如此清贫?’ 刘据看出了对方的不自在,正如自己喝茶汤时一样的不自在。 他笑了笑,也没解释,主动岔开话题道:“东方大夫刚才说郎中令怎么了?” “啊,对、郎中令!” 得了间隙,东方朔顺势放下茶碗,重拾先前的话头:“今日不知为何,郎中令突然在朝堂上老泪纵横,连连叩谢陛下恩德。” “嘿!” 东方朔摇摇头,“也是奇了怪哉!” 他是把这事儿当做一件趣闻来讲,可听在刘据耳中,立刻就反应过来。 即将开始的河西之战,李广成了一路主将,这一任命,对于立功心切的李老头来说,无异于天降恩德、意外之喜,失态也是难免的。 这时。 东方朔转着茶碗,又以闲聊般的口吻道:“倒是前些天,郎中令与其堂弟还发生过一场争执,回府后大发雷霆,甚至扬言要和对方老死不相往来。” “啧啧!” 他怪笑一声,抬眼看向对面,“殿下,听说御史大夫与您有些不对付,要不要臣盯着点?” 嗯? 刘据微微挑眉,“你听谁说的孤与御史大夫不合?” “宫中几个小宦官。”东方朔随意道,“这传闻御史大夫应该也知道,他并没有反驳。” 听到前半句,刘据就知道准是宦者令在整幺蛾子,可后半句听完,他喝茶的动作顿了顿。 当日朝堂上的议政算不上大冲突吧,大家各执己见而已,这就结仇了? 是的! 李蔡为了将来丞相的位子坐得更稳,单方面决定,与太子结仇,要在孤臣的道路上一骑绝尘! 当然了,刘据不知道此间内情。 只是这并不重要。 即使知道了,甚至刘据心中已经有了防备,他脸上都不会显露半点,更不会向外界传出太子与当朝三公不合。 至少。 从刘据口中,绝不会主动说出此类话。 所以面对东方大夫的请缨,太子放下茶具,轻笑道:“孤与御史大夫就是些小误会,能有什么不合,哼,倒是宦者令和御史大夫有过节吧?” 闻言。 东方朔的眉毛来回滚了两番。 在宫廷中进进出出多年,他见过的阴谋诡计没有一千也有八百,立刻回过味来。 传闻多半是宦者令故意放出的…… 东方朔冷笑道:“御史大夫经常往来宫中,却对阉宦不假辞色,多有轻视之举,这是遭了嫉恨呐!” 对此。 刘据不予置评,他还没有大度到替不相干的人担忧。 两人随后又交谈了几句,本来还相谈甚欢,可东方大夫见太子开始给自己倒‘茶’,脸颊顿时抽动起来。 最后实在无法下口,找了个理由,匆匆告辞。 “不识货呀!” 等他走后,刘据也拍了拍屁股,起身走人。 像今日这类对话,并非第一次,从东方朔口中,刘据总能听到些不一样的事。 有时候全当乐子听,可有时候,却能给刘据带来一些意料之外的收获。 比如,李蔡的敌意。 还比如——朝堂上老泪纵横的李广! “娘的,差点忘了,这不着调的老头,打仗也不着调,他好像喜欢迷路?” “还有那公孙敖,也是个迷路专业户?” “嘶!” “这俩咋凑一块去了!?” 宫墙下,伴随着骂娘声、吸气声、惊愕声,太子的背影渐行渐远…… 寒风从北方呼啸而下,长安城的树叶黄了,又落了。 秋意浓。 霍去病果然如他所说,之后的日子里,没有再入宫。 朝中气氛逐渐紧张,进出皇宫的大臣,肉眼可见的频繁起来,言语交谈间也少了轻松,添了几分肃杀! 所有人都在为即将到来的战争做准备。 这日。 宣室殿外那处高耸的台阶上,有少年郎扶剑而立,身后还站着一位披甲武士。 “太子殿下?” “殿下。” “见多殿下……” 恰逢朝会结束,大臣们鱼贯而出,看到门外的太子,虽有些疑惑,但还是纷纷拱手见礼。 刘据一一回礼。 期间没有人驻足攀谈,太子显然是在等人,没有叫住他们,那自然就不是在等他们。 直到。 一位年过四荀的大臣迈出殿来,刘据的身形这才有了动作,向前行去,笑道: “博望侯,可否暂留一步?” 第25章 缝缝补补 宫道上。 武士在后,一老一少在前。 “殿下是否多虑了?李将军与公孙将军是一路向西进军,河西廊道狭窄,军中又有斥候,还能迷路?”张骞问的很认真。 刘据……很无语。 说实话。 李广、公孙敖二人中任何一个单独上,刘据可能都不会疑神疑鬼,毕竟河西走廊就一条道,还能往哪迷? 但是。 巧就巧在两个专业迷路的,嘿,撞一起了! 如此离谱的事情都发生了,犹不得刘据不防一手,小心驶得万年船,他可不想此战以失败告终。 自己这只蝴蝶的小翅膀,扇呀扇呀扇,朴素的想法,肯定是把大汉往更好、更高的方向带。 如果无意间扇出一个大溃败,那刘据可就成了罪人…… 他肩膀太小,还担不起这么大的罪过。 总之。 小心谨慎无大错! 斟酌了一下语句,刘据委婉道:“河西走廊虽窄,可地势复杂,匈奴部落藏身其中,恐怕不易察觉。” “博望侯去过那里,如果能给大军画幅简略的地图,标出匈奴部落所在地最好不过。” “当然,有向导更好!” 听罢。 张骞扭头看了他一眼。 那日在宣室殿商议时,可是太子自己说出的匈奴人居无定所,几年前知道的匈奴部落位置,几年后还有用? 这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啊。 ——张骞脑海里可能不是这几个字眼,但意思就是这么个意思。 太子看似在说地图,实则是想要向导。 张骞边走边思索道:“臣上次出使西域,一百多人的队伍,只有一个随从活着跟我返回长安。” “若是让他去做向导……也行,可李将军哪儿,他多半不会要。” 说这话时,张骞摇了摇头。 李广的脾气朝野尽知,又臭又硬,如果特地给他派一个向导,绝对会炸毛。 “而且,殿下有所不知,李将军对匈奴人极为仇视。”张骞苦笑道:“我那随从就是个匈奴人,他岂能收下?” 他上次出使西域时,一百多人的队伍里除了正式使臣,就是大量向导。 那时节,能作为去西域的向导,自然不会是汉人,而是匈奴人——投降大汉的匈奴人! 堂邑父,便是其中之一。 跟着张骞在外颠沛流离数年,又被匈奴部族关押十年,最终活着返回长安的随从,只剩下他。 太子若要借向导,堂邑父就行。 甚至。 “不止他一个。”张骞解释道:“投降大汉的匈奴人不在少数,想找向导容易,关键得看领兵将军们用不用。” “是,博望侯提醒的是。” 刘据就像听到了关键词一样,“你放心,李将军不用,公孙将军也一定用!” 说话间。 他一把按住了张骞的手,恳切道:“此事终究是孤的疑心之举,无法拿到朝堂上论,既然想找匈奴向导很容易,那便劳烦博望侯了!” “放心!” “安插匈奴向导的事情,交给孤,此战若胜,孤定给博望侯请功!” 嗬…… 听到这话。 张骞眨眨眼,看了看刘据,又看了看被握住的手,心说:‘好家伙,在这儿等着我呢!’ 太子盛情邀约,博望侯推辞不掉,也不好推辞,唯有哭笑不得的把活揽了…… 只是。 脸上哭笑不得,却不妨碍张骞心里对太子重视了几分。 为军中提供匈奴向导,在旁人看来可能是多此一举的事情,太子却郑重无比的去做,去落实。 且不说对方的‘疑心之举’有没有依据,单论有这份‘公心’,便难能可贵! 博望侯是以什么样的复杂心情出宫,又是如何去招募匈奴向导的,暂且放下。 刘据处理完了这头,紧接着又去摆平那头。 哪一头? 领兵将军! 对于李广,刘据是没啥说服的办法,也没准备说服他,但公孙敖很简单。 李老头不卖的面子,公孙敖卖。 前文多次提及馆陶公主刘嫖刺杀卫青,但没有提的是,之所以刺杀失败,就是因为半路杀出来个公孙敖! 他带着人,从刺客手里救了卫青! 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 多年来,公孙敖一直跟在卫青麾下打仗,有功,必重赏,有错,也必罚。 但关键是,每次罚过之后,即使被撸为平民,大将军依旧能一把将其捞起来! 这不。 跟着卫青起起落落,打了几次仗,照样封侯了……你让李广上哪说理去? 咳。 言归正传。 有了舅舅卫青那层关系,刘据只是派苏武跑了一躺腿,公孙敖便答应下来。 这本就不是什么大事,而且还对其有利,除非像李广那样对匈奴人极恨极固执,否则不会不答应。 这一路摆平。 刘据就想着,给表兄霍去病也塞点匈奴向导,毕竟要论迷路风险,还是他的更大。 却不料。 苏武白跑一趟,回来时竟对他说:“殿下,冠军侯麾下兵马,有三分之一都是匈奴人,甚至还有羌人,他说,多谢殿下美意……” 事实证明。 霍去病敢扬言横穿千里荒漠,并非无的放矢,人家真的有一手! 朝中将领还在对匈奴向导犹犹豫豫时,冠军侯已经开始收编匈奴降人,为己所用。 只能说,有些人的成功,他不是没有道理的…… 时间,就在刘据的缝缝补补中悄然过去。 秋去冬来。 冬,是一个漫长又短暂的季节,说漫长,是因为寒冷难以忍受,会有度日如年之感,而说短暂,是因为冰天雪地里,万籁俱寂,只能窝在屋子。 好似眼一睁,一闭,整个冬天就过去了。 冬去春又来。 当大地出现第一抹绿色时,沉默、压抑、积蓄了数月的长安城轰然乍醒! 金戈铁马的碰撞、嘶鸣,好像突然涌现在天地间。 战争的号角直冲云霄! 元狩二年,春。 大汉天子刘彻正式拜霍去病为骠骑将军,领骑兵两万,出北地郡,翻贺兰山,抵居延泽。 奔袭河西匈奴腹地! 同时。 以郎中令李广为主将,合骑侯公孙敖为裨将,领骑兵两万,出陇西郡,过黄河,直击匈奴休屠部! 大战一触即发! 第26章 南下 天苍苍,野茫茫。 没有草地,也没有牛羊。 沙漠与戈壁的交界处,有一条黄龙在徐徐向西行进,若拉低了视野,仔细看,俨然发现那是团漫天烟尘,宛如长龙游曳。 造就这一奇景的,是龙首处一支快速移动的大军。 人一过万,无边无沿。 若是再加上马,更是黑压压一片,铁蹄震动,沉闷的轰鸣声携带着压迫与震颤,坚定不移的向西挺进。 一直向西…… “将军,我们已经奔行数日,按此时的速度,应该能在一日内看见大湖!”大军最前方,有探马快速靠近,高声禀报。 临近将领闻言,放眼望去,前方依旧是一片荒无人烟的戈壁滩,仿佛永远看不到尽头。 这种环境,能有湖? 蹙眉隐忧之际,众人不由自主的将视线投向居中那位。 “将你麾下探马都放出去,我要的不是应该,是一定!”霍去病策马疾驰的同时,冷声下令道。 “喏!” 前来通禀的校尉应了一声,又打马转向后队,不一会儿,便有数十支骑卒小队从主力剥离,向着旷野四散开去。 一路无话。 待临近黄昏,大军停下休整。 “吁!” 一处缓坡上。 早间随探马一同撒出去的校尉再次折返,跳下马背,连喘几口粗气,朝正在远眺的霍去病急道: “呼!将军,查明了,今日不到,明日必到大湖!” “拿地图来!” 霍去病向后一招手,自有亲兵铺开一张布帛,其上地形画的十分简陋,众将循声也都围拢过来。 “从阴山出发,骑马到大湖顶多用十四五日,以往我们部族迁徙,也从没有超过二十日。” “将军,以现在的行军速度,再有两日必到!” 此时再看说话那校尉,阔脸络腮胡,头发不似汉人的束发戴冠,而是留着小辫。 若非身穿汉军甲胄,说的也是汉话,打眼一瞧,活脱脱就是一个匈奴人。 事实上。 此人曾经就是一个匈奴小王。 现在,则是骠骑将军麾下一校尉,名:高不识。 “方向可探明?” 高不识信誓旦旦:“只要沿着沙漠与戈壁的分割处往西行军,方向就一定不会错!” 霍去病凝神盯着地图看了片刻,又问:“马匹、粮秣、淡水。” 身旁一将领赶忙抱拳:“战马都钉了蹄铁,损伤不多,备用马匹充足,粮秣也够十日,就是……” “存水顶多再支撑五日!” 在荒漠中行军,河流稀少,行军途中想打井取水更是难如登天,人喝马饮,淡水一天比一天紧缺。 一旦水源耗尽,前方又没有湖…… 想到此处,除了几名匈奴校尉外,汉人军官大多有些不安,纷纷拿眼去看主将。 “五日?足够了!” 霍去病却镇定自若,说话间,已翻身上马,“既然马匹充足,那就不惜马力,换时间!” “传令下去,即刻起,加速行军!” “喏!” “将军有令,加速行军~” “将军有令……” 军令既下,再多的不安都得搁置,不多时,沉闷的马蹄声重新响彻天地。 得益于身处一望无际的戈壁,不用遮掩马蹄声,也不用昼伏夜出。 天色渐暗,便安营扎寨,天光见明,就高速行军,又行一日,于第二日上午,大军前方忽地爆发出一阵欢呼。 “湖!” “快看,果真有湖!” 跃过一处山坡,戈壁中忽然闯入一片波光粼粼的水面,正是发源于祁连山,最后汇聚于此地的——居延泽。 “哈哈哈,将军,我们到了!” 两万大军中,汉人士卒还是第一次来到此地,终于见到湖水,多日来的担忧一扫而空。 霍去病也隐隐松了口气。 “加紧取水!” “是!” 千里迢迢到了此地,只意味着找对了地方,真正的战争,现在才开始。 趁着士兵休整,临时营帐内。 诸将在列。 “将军,我们粮草不多,需得尽快与浑邪部交战。” 一波刚平,一波又起,之前是缺水,现在是缺粮,千里奔袭说起来好听,可做起来处处都是艰险! 面对军司马的提醒,霍去病从地图上转过头来,“不急,先休整一日,养精蓄锐,至于粮草……” 他语气忽而转冷,“匈奴部落就在眼前,还怕没有粮草!?” 打到哪儿,吃到哪儿! 而且吃哪一个,霍去病都有了目标,不挑小的,也不要瘦的,直接找最肥、最大的。 霍去病点向地图上的一处位置,那里画着一个小方块,标注:浑邪王城! 这幅地图,是张骞绘制。 匈奴部落会迁徙、会跑,画不了、画了也没用,但城池不会跑。 “据博望侯描述,此城是月氏人修建,城高不过三丈(汉丈),夯土为墙,匈奴人不善管理,年久失修。” “偏偏浑邪部一众贵族都居于城中,部众则散于周围草场放牧……” 霍去病说到这儿,已经有人反应过来了。 “将军的意思是,直击王城?”军司马说这话时,半是疑惑、半是兴奋。 “不错!” 霍去病点点头,“我军长途奔来,就要发挥出最大的奇袭效果,直接攻击浑邪王城!” “若能将浑邪王一举拿下最好,不成,也能补充粮草,据城而守、再觅战机!” 话音刚落。 帐内的呼吸声陡然粗重起来。 一众汉人将领神色亢奋,跃跃欲试,几个匈奴校尉也情绪激动,目露凶光。 显然。 大家对骠骑将军的大胆计划很心动! 微顿片刻,还是军司马谨慎道:“将军,浑邪部是大部落,其下节制着诸多小部落,必然散在王城周边。” “想直取王城,多半会打草惊蛇……” 军司马,赵破奴。 他自小在匈奴地区长大,深知匈奴人的习性,这才有此警惕言语。 “无妨,我自有计较。” 说着。 霍去病按住腰间刀柄,环顾一周,肃然道:“高不识,仆多!” “末将在!” 帐内两彪形壮汉闻声出列,身着汉人甲胄,却都是匈奴面孔。 “命你二人领本部人马,着胡服,为大军先锋!” “喏!” “赵破奴!” “末将在!” “命你领精骑三千,紧随其后,顺势掩杀,沿途所遇匈奴部落,一律不留俘虏!” “喏!” 霍去病目光锐利,扫过大帐内所有人,沉声道:“其余诸将,随我为中军,明日辰时,挥兵南下!” 自赵破奴起,众将轰然拜倒。 “喏!!” 第27章 长安无大事 居延泽的水,源于祁连山的雪,期间经过弯弯曲曲的河流,最终向北汇聚于此。 而浑邪部,就在祁连山下。 汉军沿着弱水,一路向南,再从合黎山转道向东,也就是在进入合黎山东麓后不久…… “站住!” 弱水右岸,绿草如茵,一支百余人的队伍迎面堵住了一支近千人的大队人马。 尽管对面人数占优,酋涂部当户依旧眉头紧皱,喝问道,“你们是哪个部落的?” 此处是酋涂部牧场,部落营地就在不远处,一个呼哨,就有儿郎来援,所以当户并不虚。 熟料。 他话才出口,那跨坐在马上的裘皮壮汉便勃然大怒,扬起马鞭狠狠抽下。 “放肆!” “我乃大单于帐下右骨都侯,奉命前来给浑邪王传达军令,你是哪个部落的?还不滚开!” 鞭子抽在当户脸上,火辣辣的疼,他心中虽然怒急,但想到对方的名头,压住火,闷哼道:“可有凭证?” 高不识哪来的凭证。 无需他言,身侧的仆多便猛地抽出弯刀,身后千余人马齐齐拔刀。 杀意顿显! 高不识眼神危险,从嘴里挤出几个字,“就你,也配让我拿出信物?” 草原部落的弱肉强食,在这一刻体现的淋漓尽致。 半盏茶后。 伴随着一阵肆意的嘲笑后,大队人马扬长而去,这时,发觉骚乱的酋涂部援兵才姗姗来迟。 “怎么回事?” 捂住脸颊的当户没有回话,只是望着东面远去的人马,狠狠啐了一口。 “呸!” “一群北边的狗崽子,仗着大单于撑腰,就来我们右部撒野!放在以前,我……” 他之后的十句有八句都是在咒骂,还有两句放狠话,身旁来援的族人听了个大概便明白过来,脸色难看道: “忍忍吧,现在不同于往日了!” 右部被汉人重创,右贤王威望大减,单于的手已经伸向了河西诸部。 隶属于匈奴右部的浑邪部治下的酋涂部,小虾米一个,可不就只能忍气吞声。 “过几日等单于使者走了,我们去跟浑邪头人诉诉苦,要些补偿就是,犯不着……嗯?” “他们要干什么?” 这时。 河岸边的这支酋涂人马,赫然发觉,刚才东去的‘使者队伍’竟又折返回来,直奔部落营地而去。 初时还有些懵,可等离的近了,看清对方手中不停挥舞的弯刀,心底顿时一惊! 未等他们大声示警。 恰在此刻。 身后又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为何说‘又’,因为赵破奴的三千精骑,就在是高不识一众人等的马蹄声遮掩下,突然杀出! “汉人!?” 惊呼已经晚了。 能看清汉军甲胄,识别出身份,便意味着足够近,近到猝不及防,来不及摆开阵仗。 从山坳中冲出的赵破奴猛催马腹,距离五十丈时,便大吼一声: “弓!” 身后骑兵闻声迅速张弓搭箭。 五十丈,对于高速冲锋的骑兵来说眨眼即到,行到一半,赵破奴高举的右手猛地挥下。 “放!” 骑卒猛踩马镫,骤然发力。 “咻咻咻!”箭雨在天空划过一个优美的弧度,复又濽起朵朵血花。 仅一次冲锋,河岸边这几百人,便淹没在马蹄下。 此时。 酋涂部的营地也乱作一团。 虽然同为匈奴人,但从小就见惯了部落与部落之间的厮杀,高不识、仆多麾下的兵卒,杀起酋涂部来,丝毫没有手软。 像高、仆这类投降大汉的匈奴降将,要么是以前被汉军俘虏,转投大汉。 要么。 就是草原争斗中落败的一方,举族南下避祸。 匈奴人,这个称呼只是汉人王朝对北方诸多游牧部族的统称,就个体而言,比起‘匈奴人’的荣辱,他们更在乎自己部落的生死。 用句直观的话说,就是他们一生中在意的、维护的、奋斗的,只有四个字: “为了部落!” 自己的部落…… 如此再看,高、仆二人的部众对着酋涂部挥刀相向,也就不难理解了。 这场冲突来得快,结束得也快。 当霍去病率领的主力抵达时,酋涂部的仓促抵抗就如蚍蜉撼大树般,无力又无措。 不到两刻钟,大军再次启程向东…… 期间又遇到两波盘问,撞上一个小部落,没有丝毫意外,全都倒在了汉军行进的路上。 半个时辰后。 东西向的弱水河道,多了一条从南向北的支流,而汉军的目标,就在此处河湾。 正值春季,牧草肥美。 与绿油油的青草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坐落于河流不远处的一座土黄色城池。 城池门户大开,牛羊马,各色牲畜与人一同在城门洞下进进出出。 远远瞧见这一幕。 高不识眼中闪过一抹狠厉,加快马速的同时,不待周围逐渐疑虑的目光发难,他便主动大喊道: “我乃大单于使者,前来传达军令!” “闪开!” 听到这话,河边几支匈奴小队互相看了看,停下了上马拦截的动作。 不过拖延只维持了片刻。 当近千人的队伍靠近城门,仍旧速度不减、甚至越来越快时,城墙上的浑邪部众发出了警告。 “喂,停下!” 停是不可能停的,所以警告很快就变成了凶厉的呼喝声:“再往前,可就放箭……啊!” 话音未落,反倒是城下射来一箭,正中其人眼窝。 “不好,是敌袭!” “敌袭!!” “呜~” “呜~~~” 高亢的号角声乍然响起,在这片辽阔的草场上极为刺耳,城外部众面色大变,尽皆上马。 但不等他们往城池奔去,远处的大地便传来阵阵轰鸣声,这声音,生来就在马背上打转的匈奴人一听便知—— 是骑兵! 数万骑兵! 一浑邪部都尉也不去管城池了,就在这城外,径直打马转向,面朝西方,脸色苍白、声嘶力竭的大吼道: “列阵!列阵!!” 反应不可谓不警觉,浑邪部众的集结速度,也称得上是极快。 顷刻间。 城外两里处,四处游弋的部众便汇集成一道防线。 可他们快,有人比他们更快,防线堪堪成型时,西边就出现了令人窒息的一幕。 只见。 无数道身影在光芒照耀下跃出地平线,长枪如林,旌旗蔽空,低沉的马蹄声早已被冲天的杀气代替。 在那黑压压的大军前方,竖着一杆赤色大旗,上书一字: 霍!! …… …… 元狩二年,春三月,戊寅日,丞相公孙弘薨于任上。 壬辰日。 御史大夫李蔡,接任丞相之职。 太子刘据一心担忧河西战端,对此评价曰:“长安无大事……” 第28章 硬骨头 河西廊道东部。 在两座山脊夹缝处,有一条狭长的山道,此处名为乌鞘岭,翻过乌鞘岭,有一匈奴部落,名遬濮部。 此时的遬濮部早已不复存在,只剩下一众老弱妇孺,以及诸多牛羊马匹。 “父亲,遬濮王头颅在此!” 山丘上。 校尉李敢疾驰而来,兴奋的跳下马背,提着一颗仍在滴血的脑袋,高声道: “父亲,我阵斩了此僚,其他俘虏、缴获还在点验。” “好!” 李广先是大笑一声,正欲再说,可意识到身边还有一位副将,连忙板起脸,朝李敢假意喝道: “说了多少遍,在战场上,称将军!” 闻言。 李敢瞟了一眼左近的公孙敖,也没呛声,恭敬的应了,道了一句前去抓捕俘虏,便又上马离去。 等他走后。 李广抚了抚剑柄,朝身侧笑道:“哈哈,公孙将军莫怪,老夫这儿子,向来鲁莽。” 明明是歉意的话,从他口中出来,自得、炫耀的意味却怎么都压不住。 “诶。” 公孙敖笑了笑,不咸不淡道:“李校尉勇猛过人,凭一己之力就拿下了遬濮部,何谈鲁莽?” 作为裨将,领兵五千,按说这一路应该是他公孙敖来做先锋,可李广偏偏点了自己儿子李敢。 既如此。 公孙敖也不会有什么不满,毕竟人家是主将,想怎么安排怎么安排。 不过。 你李家父子吃相未免太急、太难看了点吧?整个遬濮部,半点汤汤水水都不给别人留? 公孙敖收了笑意,向右手边一位汉子问道:“休屠部下辖还有多少部族?都分布在哪一带?” “取地图来!” 他本意是想让对方在地图上指出,可汉子扫了一眼粗略的地图,便摇了摇头。 径直下马,蹲下身子,拿刀鞘在地上画了一个呈放射状的枝杈。 “这里……” 堂邑父指向众多分叉,“这是谷水的支流,休屠部辖制的诸多小部落都分布在这一代。” “只需一路向西,必能撞上他们!” 介绍时,李广也在一旁竖着耳朵听,虽不喜这个匈奴人,可有情报不听是傻子。 他直,但不傻。 堂邑父不管两位将军是个什么态度,木着脸,自说自画,“西北方向,谷水支流汇集之处,便是休屠王城所在。” “我随家主一同去过此城,曾经月氏人修建的城防已经荒废,城中多为休屠部贵人居所。” 上次出使西域时,张骞使团就是被河西匈奴抓住,之后送往单于庭,一关就是十年! 堂邑父对别处可能不清楚,对此处,记忆犹新。 这头。 公孙敖看了一眼西北方,又将视线移开,“一路向西,有哪几个部族?” 堂邑父思索了会儿,“且末、当阗、屠各,焉支山下还有折兰、卢侯等部。” 闻言。 公孙敖偏头看向李广,嘴角扯出一个弧度,“将军,你看?” 哪还用看。 刚吃下一个小部落的军功,李广正在兴头上,直接下令:“挥兵向西,荡平诸部,再会休屠!” 姓李的立功心切,姓公孙的也不甘人后,主将、裨将算是想到了一块去。 硬骨头留在最后慢慢咬…… 就这样,两万汉军,浩浩荡荡杀向了西边,沿途小部落岂能是他们一合之敌,触之即溃。 只是吧。 李敢的先锋部队依旧勇猛‘过’人,超过主力部队一大截,公孙敖不是跟在后面吃灰,就是打扫战场。 俘虏、缴获是不少,可跟他没半毛钱关系! 李广察觉到了对方的不满,但李广不在乎,先锋屡战屡胜,岂能挫了锐气? 当然。 这是明面上的说法,实际上,李广的真实想法是:“你公孙敖都封了侯,还急个啥?” 真正要急的是李氏…不,准确来说,是他李广一脉! 怀着光大门楣的抱负,以及厚颜无耻的脸皮,李将军传信儿子,放手干! 李校尉也不负众望,成功的…… 掉进了陷阱! 焉支山,南麓,屠各部。 “围拢一圈,不要乱!稳住阵脚,稳住!”李敢浑身浴血,奋力嘶吼。 周遭敌人一波接着一波,以弓弩见长的汉军,此时却被密密麻麻的匈奴骑兵放着风筝。 嗖嗖嗖! 密集的箭矢如雨一般泼下,有的撞在甲胄上,当啷一声落地,有的射中马匹,战马嘶鸣一声,骑士随之跌落。 掉下马背,就再也没了生的可能。 更有甚者。 箭矢直接穿过甲胄缝隙,乃至射中面门,哀嚎都发不出一声,便在血污里没了声息。 本是骑兵的汉军,现在却只能固守待援,不是没法再冲,实不能也! 四周尽是匈奴骑兵,密密麻麻,不下数万,仅凭李敢这四千先锋,冲出去就是个死! “校尉,情况不妙,我们被困住了!”有军候满脸鲜血,大声来报。 李敢何尝不知,但谁乱,他都不能乱,“稳住阵脚,告诉将士们,援兵马上就到!” 援兵确实有,但到达前他们还能不能活,就只有天知晓。 放眼尽是弯刀挥舞,入耳皆是敌军呼哨,汉军阵型宛如怒涛中的一叶孤舟,岌岌可危! 此时必须得做些什么! 下一刻。 但见李敢面露狰色,死死攥住环首刀,一抖缰绳,对身边亲卫吼道: “随某来!” 说话间,竟是带着几十名骑兵,悍然冲出军阵,朝着阵外匈奴人杀去。 见状。 汉军阵中猛地爆发出一股呼喝声! 士气可嘉,勇气可嘉,但四周数以万计的匈奴人岂能放任汉军气势高涨。 “屠各王,你去,斩了出阵的汉将!” 包围圈外,一处高地上。 面色阴沉的休屠王朝身侧吩咐了一声,随即便有一壮汉咧嘴一笑,“嘿嘿,是!” 不多时。 看着屠各部冲进战场,汉军陡增的士气被压制下来,休屠王脸色这才舒缓些许。 想把硬骨头留在最后慢慢咬…… 可现在。 硬骨头要崩碎一嘴牙! …… …… 元狩二年,春四月。 王夫人为大汉天子诞下一位皇子,产后三天,卒。 帝悲。 二皇子先天不足,有夭折之象。 宫中严禁议论,因此事杖毙宫娥、宦官一十五人。 太子刘据虽然依旧忧心河西战端,但也没法对身边的事情视而不见,叹曰:“多事之秋啊……” 第29章 唯快不破 长枪已脱手,不知插进何人腹中,家传的骑射在这近身肉搏中,也失去作用。 汗水混杂着血水,从额头上滑落,李敢没时间去抹,右手的环首刀一刻不曾停歇。 机械的、麻木的、凶狠的向前劈砍! 呼! 呼呼! 鼻尖剧烈喘息,胸肺好似要炸开,耳边充斥着金铁交鸣声、怒吼声,乃至惨叫声。 蜂拥而至的匈奴人好似恶鬼,又好似无穷无尽,让李敢没有半点回头的机会。 身后亲卫的拼斗声越来越少,他知道,跟随自己的陇西儿郎正在一个个倒下。 来不及悲怆。 手臂开始无力,疲倦开始在身体蔓延,自冲出军阵后,除了厮杀就是厮杀,李敢已经模糊了时间。 他不清楚过去多久。 但他清楚,自己这个校尉绝不能死在阵外,死,也要死在汉军阵中。 “死来——!” 李敢怒吼一声,奋力将身前一人砍落马下。 趁此空隙,急忙往左右辨别一眼,不知身后还有几名汉骑,他能做的,唯有愤然呐喊: “从左翼杀回阵中!” “杀!” 话音未落,腰腹便有弯刀袭来,李敢心头骤紧,正欲弯腰,身后突然斜刺来一柄长枪。 铛! 拍马赶上的亲卫替他挡住一击,长枪挥舞间,放声大吼:“杀,杀回去,我陇西儿郎,没有孬货!” 听到回声的一刹那,李敢几乎要潸然泪下,但战场上哪有眼泪,只有鲜血。 “杀!” 刀锋继续劈砍,此刻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奉命阻击这一支汉军的屠各部终究是小部族,被汉军以死相搏的举动夺了气势。 不待远处的休屠王再做调整,李敢就已经在匈奴阵营绕了一个弧度,快速折返阵中。 甫一返回。 尽管精疲力竭,李敢仍旧提起最后一口气力,面对数千灼灼的目光,高举带血利刃,大声言道: “胡虏不过如此!” “不过如此!” 话音刚落,仅存的数千兵卒顿时欢呼,被压制的士气再次高涨。 “胡虏不过如此!” “放箭!” “杀!” 原本疲软的喊杀声,陡然提高。 见稳住了军心,李敢这才瘫坐下来,环顾一周,随同出击的五十名悍卒,现在只剩下不到十人,个个染血。 没有安慰,也没有颓废。 数十步外就是血流漂杵,没有时间给他浪费,李敢撕下一块布来,用力的将刀柄缠在手上。 环首刀已满是豁口,形如锯齿。 “忒!” 李敢吐出一口血沫,无视耳边的厮杀声,朝左右闷声道:“是我贪功冒进,害了兄弟们……” “今天多半要交代在这儿!” 听到这话,周围人冷笑的冷笑,不屑一顾的不屑一顾,半句都没搭理自家校尉。 意思不言自明:有说废话的气力,还不如砍两个狼崽子。 “好!” 李敢见之也不再多言,狰狞毕露,“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了!” 话罢,他扫视一圈,便欲朝着厮杀最激烈处冲去。 然而。 就在此时! 战场西面,忽地出现一片黑影,他们从焉支山另一头驰来,速度之快、人数之多,令人发指。 发现局势变化的第一时间,被困的汉军便爆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他们以为,援军到了! 然而。 真的是援军吗? “不!”等李敢看清来人的装扮后,瞬间面如死灰,那不是汉军,是匈奴人!数以万计的匈奴人! 那是匈奴的援军! 不消片刻,被团团围住的数千汉军也分辨出来,这一刹那,战场好似静止下来。 就在汉军即将步入崩溃的档口…… “不对!快看,这群匈奴人好像是在逃窜!”军阵中有人大声喊道。 闻听此言。 已准备以死明志的李敢立即抬头,视线远远扫去,只见从西而来的匈奴人阵型散乱,形似慌不择路。 再往后看。 那里……那里有一杆高高竖起的旗帜在迎风飘扬!那赤色大旗上,分明写着一个汉字: 霍!! 李敢瞳孔骤然放大,汗毛倒竖,几乎是看清字迹的下一秒,他便用此战最大嗓音、最大的力气呐喊出声: “援军!” “我大汉的援军!!” 说话间,他已奋力拍马,疾速往阵前狂奔,同时高举手中刀,“援军已至,随我杀!” “援军已至,随我杀!” “杀!!” 瞬息之间,形势两度逆转。 若从天空俯瞰,焉支山下两支大军一追一逃,在他们前方又有两支军队,一支设伏、一支被围。 眼下。 设伏的军队匆忙调整阵型,放弃已形成的包围圈,转而徐徐后撤,向西列阵。 而原本被围的一方,则发了疯似的死死缠住。 “别管他们!” “两翼向后退,结成阵型,防备从西面冲来的汉军!”山坡上,休屠王的气定神闲早已不见,正手持马鞭,快速下达着军令。 看着仓惶逃向己方的匈奴溃兵,休屠王眉头紧皱,到底发生了什么? 没什么。 骠骑将军在后面追而已…… “传令,将溃兵往正中驱赶,冲击敌营!”溃兵后方,策马疾驰而来的霍去病冷声下令道。 身后随即便有令旗舞动。 片刻间,数万大军悄然向两边扩大了追击范围。 这一举动很快奏效,但也很快便被两方人察觉,哪两方?被驱赶的一方,以及被冲击的一方。 溃兵前列。 亡命逃窜的浑邪王满头大汗,扫了一眼局势,急忙朝左右喊道:“往两翼撤,不要冲击休屠部!” 可是。 危急时刻,浑邪王能勉强控制浑邪部众已是不易,对其他部落却无法如臂使指。 霍去病一路东来,席卷的可不仅仅只有一个浑邪部! 焉支山下。 还有折兰、卢侯等部…… “该死的杂碎!” 看着往自己中军而来的溃兵,休屠王破口大骂,再一看紧随其后的数万汉军,脸上顿时浮现狠辣。 “传令下去,胆敢冲击军阵,乱箭射死!” “头人?”有大当户迟疑。 可他话没说完,休屠王通红的眼珠子便瞪了过来,“再废话一句,信不信我砍了你!” “滚!” 战场局势瞬息万变,哪容得下半点耽搁,休屠王的命令已经称得上果决,但是……他还不够果决。 因为。 骠骑将军真的很快! 溃兵来到阵前,不待休屠部射出的箭矢落地,溃兵后方便有更急、更快的一阵箭雨直奔休屠部袭去。 随后。 一杆霍字大旗,径直破开溃兵。 冲入休屠中军! 第30章 我来了 焉支山,南麓。 厮杀渐止。 一刻钟前,两万骠骑驱赶溃兵,顺势掩杀,休屠部大败,失了先手,休屠部并未恋战,迅速向王城逃去。 此时此地,除了就地休整的汉军,便是一地尸首。 军旗下,连续急行军了一天一夜的霍去病眼神冷淡,跨坐在一块盾牌上,漠视道:“李广将军呢?” 对面单膝跪地的李敢抱拳垂首,“将军率主力在此处以东……以东…” “以东多少里?” “末将不知!”面对骠骑将军的问话,李敢无颜以对,他被围的太急,距离主力太远,确实不知。 霍去病杵着刀柄,再问:“休屠部主力为何在此?你部与其战果如何?” 李敢顾不得身上血流不止,埋首更深,“我部为先锋,前来攻击屠各部,休屠部应该得了消息,提前在此埋伏。” “我部主力……还未与休屠部交战!” 问到这儿。 霍去病放下长刀,自顾自拿起水囊喝水,半句话都懒得说了。 他不说,李敢就那么跪着,血也流着。 近处旁听的赵破奴等人冷眼相对,他们这一路人马可是横穿千里沙漠,把浑邪部都撵的到处跑了…… 你们倒好,还在玩虾米! 结果小虾米惊动了大鳄鱼,差点把一部先锋给吞喽? 这时。 霍去病瞥了李敢一眼,淡淡道:“念在你杀敌勇猛的份上,此战我会给你记一功,起来吧。” “多谢将军!” 李敢应了一声,脸上看不出喜悦,默默退至一旁。 霍去病复又对赵破奴吩咐道:“暂时休整,等待与李广部汇合后,围攻休屠王城。” “喏!” …… …… 休屠王城。 城中地势最高的一处大帐内。 “浑邪王,你怎么回事!?”休屠王表情愤怒,恨不得把下首那死胖子一刀砍死。 体格肥硕,脸上横肉丛生的浑邪王往嘴里灌了一口酒,随即以更愤怒的语气回怼: “你问我?” “老子还想问你呢,汉人大军经过你的防区,你就原封不动的放过去?” “两万骑兵,人加上马,你麾下儿郎都瞎了!?” 嘭! 浑邪王这话说完,坐在对面的一个休屠部相国就拍案站起,怒道:“你说什么?” 休屠部一众头领尽皆显出怒容。 对面跟浑邪王坐在一排的自家部众也纷纷拍案,眼见一场冲突就要爆发…… “行了!” 休屠王猛地将酒盏摔在地上,“都给我闭嘴!” 争吵在匈奴内部议事中屡见不鲜,可吵架也不看看时机,汉人马上就要兵临城下,哪有时间耍嘴皮子。 待帐内重新安静下来。 休屠王看向浑邪王,强压怒气道:“我这儿确实有两万汉军,但我都拦下了,若不信,自派人去东边查。” “你还是先说说怎么一路东逃的吧!还有你身后那两万汉军,哪来的?” 闻言。 浑邪王咬牙切齿,“我怎么知道?汉军突然出现在我王城外,猛攻城池……” 汉军突袭下,浑邪王城很快便被攻破,浑邪王留自己儿子在城中坚守,自己则出城集结部众。 然而。 部众还没集结起来,王城便彻底陷落,浑邪王尝试过趁汉军立足未稳,顺势夺城。 但失败了。 “之后我便打算先召集各小部族,将汉军困死在城中,可谁曾想,当日汉军便出城夜袭!” 浑邪王想到此处,脸颊肥肉止不住的抖,也不知是气,还是怕。 “然后呢?” 休屠王语气阴冷,“然后你连麾下小部族都没召集起来,就一败涂地,一路东逃了?” 可能是压下了心悸,也可能是察觉到休屠王言语不善,浑邪王转瞬便冷静下来,眯眼反问道: “你什么意思?” “我虽丢了王城,但仍有近万部众,还不能杀回去了?” “哼!”休屠王冷哼一声,“能不能杀回去再说,我猜你定是一路被汉军追的停不下脚,你最好去问问你麾下的部众,听听他们都在议论什么!?” 浑邪王确实被追的停不下脚。 事实上。 自打王城陷落那时起,他便没有停下来过,先是召集各部,但当夜就被汉军偷袭,然后一路东来。 遂当浑邪王遣了一个千长出去探了一圈,得知族人在议论何事后,他脸色倏然大变,惊叫道: “大单于使者!?” 浑邪王呆愣了片刻,随即以他那身肥肉难以拥有的灵敏,瞬间站起,一把揪住千长的衣领。 “你再说一遍,大单于使者什么时候到的王城?” “回…回头人。” 那千长也是刚得知这个消息,面色惨白道:“据族人们说,就在汉军攻城前不久。” “放屁!” 浑邪王眼神瞪大,本能反驳,“我从没见过单于使者!” 千长犹豫了一会儿,方才呐呐道:“城外放牧的族人确实见过,当时汉军来的太快,头人又急着出城召集部众……估计是错开了。” “汉军攻城后,城内部众无人幸免,大单于使者,多半……多半已经死在城内!” 嗡! 浑邪王顿感一股血液直冲脑门,冲的他眼冒金星,转瞬间,又是遍体生寒! 败了不可怕,即使败了,又被大单于得知,也有转圜余地,可连带着单于使者的死亡一起败…… “嘶!” 浑邪王突然闭上了眼,倒吸一口凉气。 “哼哼。”坐于主位上的休屠王此时冷笑出声,“汉人确实要打,可你最好还是想想,怎么跟大单于交代!” 放在以往,哪怕就是刚才,浑邪王听到这等嘲讽的话,都会讥讽回去。 但现在。 浑邪王什么斗嘴的心思都没有,黑着一张脸,一言不发的出了大帐。 休屠王毫不在意,等浑邪部人走后,他才朝自家头领吩咐道:“汉人不日定会来攻,尽快召集诸部!” 他说的不日,其实也就过了两日…… 两日后。 休屠王城下。 四万汉军于城外列阵,旌旗猎猎 霍字大旗稳稳当当立着没动,倒是一杆李字大旗徐徐向前,旗下一员手持大黄弓的老将面色铁青。 行到城门百步处。 老将坐立马上,一手持弓,一手缓缓搭箭,弓弦咯吱作响,待弓如满月…… “嗖!” 箭矢倏地消失。 “嘭!”休屠王城上的一杆狼旗应声折断。 老将收了大黄弓,斜视城墙上哗然一片的休屠部众,放声道:“告诉休屠、浑邪二王,洗干净脖子。” “我李广,来了!” 第31章 明天和意外 李广的自报家门很有意思。 他的本意,是要以自己的威名震一震城内匈奴,同时激怒对方,邀其出城迎战。 李老头也确实有威名。 多年前。 他曾担任右北平太守,期间:‘广在郡,匈奴号曰:汉飞将军,避之,数岁不入界!’ 能被敌人尊称一句飞将军,同时数年不难南下侵略,威名可见一斑。 只是吧。 这其中有一点点小问题。 从地理上看,右北平郡在极东,河西之地也算的上极西,两地相隔数千里,再大的威名都得缩水。 而从行政划分来看。 对上右北平郡的是匈奴左贤王部,你李广拿着从左部得来的威名,恐吓我右部…… 怕不是想瞎了心? 所以李老头误打误撞,确实激怒了城内匈奴。 王城南门。 休屠王翻身上马,身后部众整装待发,他朝左右看了一眼,皱眉道:“浑邪王呢?” “嘿,头人,他说自己兵力损失严重,还需休整!”左侧一个跨刀的壮汉不屑笑笑。 闻言。 休屠王虽然依旧眉头紧蹙,但也没再说什么,没有浑邪部参与便没有,不影响大局。 之前在焉支山下的遭遇战,休屠部确实吃了败仗,好在撤退及时,伤亡不大。 甚至。 等回到休屠王城后,休屠部的实力反而有了增长! 召集自己辖制的小部族是其一,顺势吞了东逃的溃兵便是其二……尽管他们曾是浑邪部治下的部落。 可浑邪部现在自顾不暇,管不了那么多。 ‘本部三万人马,再加上诸部一万五千余人,四万五对汉军的四万,优势在我!’ 念及此处。 休屠王不再迟疑,神情肃穆,“开城门!出战!” “呜~~” “呜~~” “呦!呦呦!” 城门大开,伴随着号角声、此起彼伏的呼哨声,匈奴骑兵蜂拥而出,掀起阵阵烟尘。 不一会儿,城外汉军阵中也响起冲天鼓声。 顷刻间。 拼杀便成了此片天地下唯一的主题! 与此同时,城楼上,正有两人冷漠的注视着战场,嘴里说着不相干的话。 “我们还有多少兵力?” “八千,对外宣称一万!” 浑邪部大当户看了自家头人一眼,小心翼翼道:“当时汉军夜袭太快,好多族人都跑散了……” 浑邪王脸色阴沉的能滴出水。 河西两大部族,浑邪、休屠实力相当,现在他竟然连一万人都拉不出来! “头人……” 大当户眼神望着城外,不安道:“我仔细查问过,那日有很多巡弋的部众都见过单于使者。” “第一拨人数上百,刚进城,第二拨人数上千的就跟来了……” 浑邪王脸颊紧绷,“使者什么来头?” 他这么一问,大当户更加忐忑,不自觉的按住刀柄,“第二拨人……应该是护卫,族人没问,可第一拨…” 说着。 那大当户忽地压低声音,目露惊悚,“头人,第一拨领头的,是伊稚斜单于的儿子!!” 此言一出。 浑邪王那张肥脸顿时煞白,他心中最后一点挣扎不仅烟消云散,还再添一股寒意,直透心底! 使者竟然是单于之子,还死在了自己的王城内? 天要亡我不成!? ‘该死!’ 浑邪王暗骂一声,‘早就听说单于要染指右部,没想到是直接派了自己儿子来夺权!’ ‘可是……’ ‘他为何不早点来,或者晚点来,偏偏赶着汉军攻城前来,你死就死,何苦连累我!?’ 世间有太多巧合、悲剧,说不清道不明,不是人力可以揣测,天要亡你,喝口水都能噎死。 今天。 在汉军的催化下,悲剧就让浑邪王赶上了…… 眼神闪烁间。 浑邪王连城外战事都不看了,猛地转过身,按住大当户手臂,阴声道:“有谁知道此事!” “有谁知道使者是单于儿子!?” “头人放心,我已经下了封口令!”大当户也晓得轻重,忙道:“除了我们本部儿郎,没人知道!” 浑邪王再问:“你确定休屠部不知?” 那大当户紧了紧刀柄,指向城外,以同样惶急的语气道:“休屠部若知,他们现在哪还会打汉人!?” 对、对。 是这个道理! 浑邪王长松一口气。 如果休屠部知道大单于儿子死在自己城中,以浑邪部现在的处境,休屠王早就挥刀相向! 捆了自己去单于庭邀功,再吞并自己的部众,河西之地,休屠部就成了一家独大! “头人,我们不能干等着。” 身为浑邪王的心腹,那大当户上前几步,语气颤抖,“若是等到战后,大单于肯定要让我们陪葬!” 话音刚落。 浑邪王就猛地转过头来,目光凶恶,嘴中低吼,“我知道!” 汉人攻破浑邪王城时,杀了自己的儿子,浑邪王恨不得将汉人剥骨抽筋,头颅做成酒器! 以己度人。 伊稚斜要是知道他儿子死在浑邪部,定会暴怒! 届时以此为由杀了自己,再顺势插手右部,一举两得,大单于岂能不干? 浑邪王依在城垛上,好似一个被逼到墙角的亡命徒,喘着粗气,眼中阴翳与狠毒来回交替。 他可不想死! 看着城外喊杀震天的战场,浑邪王嘴中喃喃着,“让我想想……想想…” 此时。 城外战事正陷入焦灼。 休屠部出城后,便分出两万人马与李广部战至一起。 并非是休屠王不想全盘压上,而是远处打着‘霍’字旗号的两万汉军迟迟不动。 敌不动,他一开始也有点不敢动。 但随着战事推移,休屠王急了。 且说。 李广领兵与霍去病领兵形式截然不同,霍去病讲究一个赏罚分明、令行禁止。 而李广,则不注重军纪,与将领们义气相交。 此种治军之法有好有坏。 坏处,就像之前李敢为先锋,却孤悬于主力之外不知多少里,形同儿戏。 好处呢,也有。 恰如此时此刻,主将的儿子被匈奴伏击,险些战死,李老头脸上无光,心中恼火。 主将恼火,就是他们这些做兄弟的恼火,心中有火,士气便盛! 反观匈奴一方。 休屠王不该让刚收拢的溃兵顶第一波,他保存自身实力的想法没错,试探对方虚实也没错。 可用的时机错了! 汉军含恨而来,越战越勇,部族兵却畏畏缩缩,越打越怂。 眼见己方显露疲态,休屠王再也不能稳坐泰山。 当即率本部精锐压下! 第32章 名场面 四万五对两万,这次优势真的在匈奴,因为那面‘霍’字大旗,依旧没动。 “他怎么不驰援!?” 城墙上,浑邪王拳头攥紧,死死盯住战场动向,好似在隔空对着霍去病质问。 眼见汉军寡不敌众,落入下风。 这位匈奴王简直怒不可遏,正要指着远处喝骂,却见此刻,休屠王四万余人彻底与李广部纠缠在一起的时候。 霍字大旗动了! 迅雷如风。 两万骑兵从战场后方快速逼近,逐渐形成一个锋矢阵型,以旗帜为引,凶猛地切入休屠部右侧。 那里,正是溃兵所在! ——霍去病从西边一路追到东边,追的丧了胆又被休屠王收拢的溃兵! “哈!” “哈哈哈!” 还是城头,浑邪王看着被一杆旗帜破了阵型的众多小部族,瞬时就给此战下了定论:“休屠部要败!” “好好好,败得好!” 大笑间,浑邪王已经连忙往城下奔去,同时大喊:“快,集结兵马,救援休屠部!” “绝不能让汉军吃下休屠部,还有,告诉儿郎们,我不发话,就先别救,什么?到底该不该救?” “听老子指挥!” 休屠部要救,但不能救太早。 究其原因是——休屠部得败,但不能败太惨! 败的太惨,汉军就有可能直接杀入城内,浑邪王多半得尸首分离,先前已经明过志,他不想死。 成阶下囚也不行! 救休屠部等于救自己,所以浑邪王很积极,那又为何不能救太早呢? 太早,休屠部实力尚存,浑邪王很没有安全感。 而且也不利他接下来的提议…… 休屠王城外。 哀嚎遍地,到处都是慌乱奔走的匈奴人,喊杀声一浪高过一浪。 “退!” “往城中退!” 信心满满出了一趟城,好似就是去交一份‘大败’答卷的休屠王此时羞愤交加。 一边亲自断后,一边下令让部众退往城中。 汉军却得理不饶人,穷追猛打,箭矢在空中飞舞,几次都险些命中休屠王,逼的他不断后撤。 每撤一步,便意味着城外有成百上千的部众将会被堵住,惨死城外。 休屠王心急如焚,却唯有无能狂怒,不停的挥舞弯刀,抵挡来袭的枪尖、箭雨。 正值危急时刻…… “退!” “休屠王快退,我来掩护!”等待多时的浑邪王从斜刺里冲出,带领着数千骑兵加入了岌岌可危的阵列。 “军心已散,不可恋战,快退!” 休屠王也顾不得对方怎么像转了性子,战场上分秒必争,来不及客套,当即打马转向: “好!” 休屠王前脚刚走,浑邪王后脚也跟着转身,带着自己的本部人马就跑。 至于城外那些落下的部众…… 自求多福吧。 这一战以休屠王的信心满满开始,以败逃城中为过渡,却远远没到结束。 汉军在绞杀了城外敌人后,紧跟着便大举攻城! 厮杀从黄昏持续到夜晚,一刻不曾停歇,直到没了光线,汉军才鸣金退走…… 夜。 休屠王帐中。 有两道人影正在激烈的言语交锋。 “什么!?” 奋战了一天,皮甲上血迹未干的休屠王目瞪口呆,满脸惊愕的盯着浑邪王。 若不是对方刚刚出城策应了自己一次,休屠王当场就要拔刀砍死他! 这次是真的砍,而不是气话。 “浑邪王,你傻了不成,我们是打了败仗,可那又如何?打不过,求援便是,用的着投降汉庭!?” 不错。 投降大汉,便是浑邪王想了许久,想出的自救之法。 伊稚斜单于若是想杀他,当今世上,东边的乌桓、鲜卑、夫余保不住,西边的西域诸国更保不住。 只有南面的汉朝可以! 当年军臣单于死后,伊稚斜打败了军臣单于之子——於单,自立为单于。 而那位於单,便是逃往了汉朝避祸! 有此先例,浑邪王自问,他为何不能效仿? 念头一生出来,便在脑海中生根发芽,最后根深蒂固,甚至造就了‘汉军危,浑邪急’的名场面。 至于杀子之仇,与自身性命相比,孰轻孰重? 再者,浑邪王有很多儿子…… 回到眼下。 面对休屠王的质疑,浑邪王冷笑不已,“我傻还是你傻,单于早就想吞并了我们你不知道?” “吃了败仗再求援,求来的是援兵还是刀兵!?” 听到这话。 休屠王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瞪着浑邪王看了片刻,方才冷声道:“那也不至于投降!” “西边还有你辖制的小部族,你失散的本部人马也不少,纠集起来,我们合兵一处,未尝不能抗衡汉军!” 是。 确实可以。 浑邪王暗忖,但那些都是建立在没有死单于儿子之前,现在说什么都是虚妄。 即使打赢了汉人,大单于照样要杀自己! 或许。 届时动手的就有你休屠王! 心里这么想,浑邪王嘴里说的却是:“打?汉人会给你时间慢慢召集部众打吗?” 他一指帐外,追问道:“今日攻城失败,是没有攻城器械,等明日、后日,汉军打造出器械,你以为凭月氏人留下的这座破城防得住?” 说着。 浑邪王上前一步,继续往变颜变色的休屠王伤口上撒盐。 “今日你起码损失了上万兵力,城中士气低迷你看不到?此时与汉军商议投降,哪怕是最后反悔,都能起到一个拖延时间的效果!” “你以为我想投降?” “汉军杀了我的儿子,我恨不得食其肉、饮其血,但局势若此,如之奈何?” “你不为自己想想,也得为我们数万儿郎们想想啊!他们甘愿受死?” 经历过一场大败后,休屠王此时心中本就又乱又惶,浑邪王说的又急又快,丝毫不给他沉思的机会。 一时间。 休屠王乱了方寸,只守住最后一点戒心,冷眼问道:“那你怎么不自己投?” “不瞒你!” 浑邪王早有准备,脱口而出:“我想拉着你一起投汉庭,以我们两人的兵马,足以和汉庭谈一个好条件!” “甚至比现在四处游牧更好,听闻汉人……” 他还要再说,休屠王却听的头昏脑涨,连忙摆手:“停!此事容我再想想……” “哪还有时间!” 浑邪王抓的就是现在这个时刻,不达目的不罢休,步步紧闭,“明天天一亮,汉军必会攻城!要想从中斡旋,就只有今晚!” “这样,我先派人去和汉军谈,先拖时间,之后又不是不能反悔?” “如此磨磨蹭蹭,明日你我人头落……” “行!” 休屠王一摆手,烦躁道:“行行,先按你说的办,之后我再想想。” 浑邪王等的就是这句话,听到后,转身便走。 待人走后。 王帐内终于安静下来。 休屠王脱掉带血的皮甲,坐在椅子上,烦躁的表情也慢慢退却。 到了此时,他再回味今日种种,以及先前浑邪王的一番长篇大论,总有种不协调的感觉。 沉寂片刻。 休屠王朝帐外吩咐道:“来人,去把日磾唤来……” 第33章 都管用,那就是都不管用 长安城。 视角再次回到这座大汉帝都时,这一次没有谁薨,也没有谁卒,气氛不再压抑。 反而。 随着一队背插鸿翎的骑兵冲入城中,所过之处,尽皆欢腾! 当风尘仆仆信使抵达未央宫,庆贺声也随之上升一个高度,那腔调,细且尖,高且长,只听: “陛下~” “大捷,河西大捷呀~” 宦者令的公鸭嗓猛然响起,一路奔向后宫,“冠军侯生擒单于子,汉军阵斩首级数万,大捷!” “陛下,河西大捷~” 老太监生怕别人不知道是自己来报喜,一路跑,一路喊,等他行至椒房殿,皇帝的身影已经出现在殿外。 “陛下,河西大……” 不等宦者令来一个滑跪,刘彻便伸手喝道:“少废话,拿来!” 有两份急报从河西传回,一个写于绢帛,一个写于竹简。 皇帝先拿过绢帛,展开一看,其上字数不多,但看过之后,刘彻霎时气血翻涌,眼中精光四射。 “好!” “好一个冠军侯!朕要重赏!重赏!” 看过绢帛,他赶忙又接过竹简,这次上面的字很多,刘彻读了许久,亢奋的情绪渐渐被冷静取代。 期间,时不时有宫女、宦官在远处观望,显然都是被大捷的喊声吸引来。 没多久。 皇帝看完了急报,一手攥住绢帛,一手握住竹简,快步往宣室殿走去,同时吩咐道: “去,召公卿即刻入宫!” “是,陛下!” 宦者令一直都在身边候着,闻声后急忙安排人手通传。 先前信使入城时,便大声宣告过捷报,动静不小,京城中凡是关心河西战事的,早有心理准备。 遂当皇帝下令召集公卿,他们来的都很快。 卫青第一个到。 “看看。” 宣室殿,刘彻已经端坐主位,将两份急报传到卫青手上。 与皇帝不久前的反应一致,看锦帛时,向来沉稳的大将军喜形于色,可当看竹简时,又蹙眉起来。 不多时。 丞相李蔡,新任御史大夫张汤等人也陆续进殿。 混在公卿里一起入殿的,还有一位少年郎,不是旁人,正是刘据。 他对河西战事也很忧心呐! 老丞相公孙弘薨了,太子都评价为‘无大事’,可见对自己第一次主动扇翅膀的成果有多重视。 在椒房殿外听到宦者令那一嗓子后,刘据就决定要来旁听,得益于以前听政的先例,殿外宦官没有阻拦。 进殿后。 刘据很自觉的在最后一排猫着,皇帝老爹瞅了他一眼,挑了挑眉,没说什么。 军国大事要紧…… 人数过多,皇帝没再将战报一一传看,而是动了动手指,宦者令当即会意,提气尖声道: “骠骑将军霍去病、郎中令李广上河西战事疏——霍去病部,于浑邪王城生擒单于之子,重创浑邪部!” “杀酋涂王、折兰王、卢侯王!” “俘获王子、王母、相国、都尉八十二人,斩得匈奴军首级一万七千六十级!” “后转战千里,于焉支山下会合李广部,围攻休屠王城,两部再得首级一万二百级!” 话音落下。 大殿内仿佛被人按了休止符,悄无声息。 未几,还是御史大夫张汤率先反应过来,倏然起身,沉声拜道:“我军大胜,为陛下贺,为大汉贺!” 这一声打破了寂静,众人随即或惊或喜,齐齐出列,高声道:“为陛下贺,为大汉贺!” 此刻。 殿内众臣无论是何派系,之间有何恩怨,尽皆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畅快笑容。 河西之战从筹备到开战,已经长达数月,朝廷投入的人力、物力都是海量,他们承受的压力与日俱增。 如今听闻大胜,怎能不喜! 臣子们得玩文雅、玩礼节,刘据可就没这么讲究了,其人躲在后面,一拍大腿,惊道: “牛逼!” “我就知道表兄你行!” 好在刘据还知道现在场合不对,压着声音。 太子在后面如何不拘小节、手舞足蹈先不提,前头,皇帝已经发话了。 “好听的以后说!” “朕召你们来,也不是要听恭维,还有要事……” 无需示意,宦者令便再次转述:“两位将军传信,困于城中的匈奴大军欲要投降,请朝廷尽快给予答复!” 嗯? 闻听此言,殿内众人如之前两位的反应一样,喜色敛去大半,转为疑虑。 丞相李蔡不过思索了几个呼吸,便问道:“对方若要投降,投便是,李、霍两位将军不能拿定主意?” “额……” 宦者令回头看了陛下一眼,得了默许后,这才回答,“匈奴人粗鄙,言说两位将军平起平坐,承诺难以取信,若想让城中数万大军投降,需……” “需陛下亲自下诏,另派重臣商谈!” 其实。 这已经是多次润色后的表述,浑邪王派去的使者原话是:‘我们头人说了,你们汉人两个将军说话都管用。’ ‘那就是都不管用!’ ‘降可以,但得你们汉人皇帝给出诚意,派说话管用的人来谈,不然,我们宁愿战至最后一兵一卒!’ 且不论匈奴人是不是在装腔作势,反正他们的意思是传达明确了。 然后,汉臣就怒了! “岂有此理!” 尽管是听润色后的转述,李蔡都怒意彰显,对着主位拱手一礼,强硬道:“陛下,既然我军已围困对方王城,他要降便降,不降就攻!” 岂料。 李蔡刚说完,大殿左侧就有一位反对。 “陛下,臣以为不妥。” 但见大将军卫青出列奏道:“据军报说,城中匈奴至少还有四万可战之兵,我军强攻,属实不智!” “既然对方有投降之意,能不死伤汉家将士就拿下河西,何乐而不为?” “陛下,臣愿亲自走一趟河西,给足匈奴诚意!” 卫青看过详细军报,清楚此间不止那一点面子问题,还涉及切切实实的战损问题! 大将军话罢,殿内众人有大半都点头认同。 然而。 谁认同,丞相都不能认同! 卫青先前的话,听在李蔡耳朵里,他那点被大胜压下的派系斗争可涌回来了。 心说,怎么个意思?我建言,你就反对? 丞相顿时便眉毛竖起,正欲再言,却不料龙榻上的皇帝已经拍板。 “大将军说的不错!” 刘彻语气坚定,不容拒绝:“朕不在乎一兵一卒的得失,但若非必要,朕也不会坐视任何一个将士枉死!” “不就是要朕的诏书吗?给!” “至于派哪一位重臣去……” 第34章 什么都行 话到此处。 刘彻忽然停顿了会儿。 他本意是想在丞相与大将军中选一个,论身份、职权,也就只有他们两个压过李、霍,能取信匈奴人。 只是。 李蔡竟不支持招降,派他去,可能会坏事儿,而自告奋勇的卫青…… 皇帝突然不想派他去了。 眼神微眯间,刘彻用食指抚了抚唇边胡须,目光在殿内扫视一圈,最终定格在殿后侧探头探脑的一人。 “太子!” “啊?儿臣在。” “秦有十二岁甘罗出使赵国,我大汉为何不能有少年太子招降匈奴?” 说着,刘彻一甩衣袖,“太子,你去河西!” “杀鸡焉用牛刀,大将军且在京城安坐,让小儿辈的跑一趟便是……” 闻言,满座皆惊! 在场三公九卿,无一不转头看向殿后的太子。 李蔡、张汤等人是惊讶陛下居然点名太子,这般大的事情,交给太子?合适? 卫青的惊,则更多是担忧。 河西战事虽然大胜,但毕竟没有结束,况且和匈奴人商谈投降事宜,要身处战场,并非没有危险。 而作为大家震惊的对象,也就是刘据了……他自己也惊啊! 受宠若惊! 外加那么一丢丢,小激动! 只见太子走到大殿中央,鲜有的露出三分惶恐,七分扭捏,“咳,父皇,儿臣合适吗?” 他算是问出殿内大部分人的心声,皇帝也回答了众人。 “朕说合适就合适!” 刘彻径直站起身,明显是不准备议了,圣心独断道:“太子此去河西,不仅要和匈奴人谈,也要当场给有功将士封侯!大将军、丞相…” 卫青、李蔡赶忙拱手一礼,“臣在。” “着你二人从战报中择选军功卓著的将领,朕要立即封赏,旨意由太子一并带去河西!” 此举,其实有先例可循。 当年卫青统帅,奇袭匈奴右贤王,军功太过显赫。 皇帝遂遣使者携印信直入军中,大军还在阴山以北,便当场拜卫青为大将军! 今日河西再创大功,昔日场景又现…… 交待完此事,刘彻便摆了摆手,让众人散了,宣室殿内独留下父子二人。 没了旁人,皇帝说话直白许多。 “行了,装个什么劲。”自己儿子什么心思,刘彻一看就懂,“你不想去河西?” “嘿…” 刘据挠挠头,走到御阶旁,“自然想去,儿臣老早就想试试驰骋疆场,只是吧,感觉舅舅去比我稳妥。” 他这句话,完全就是客气客气、意思意思,日常展现一下谦虚谨慎的态度。 不曾想。 话一出口,刚还随意作态的皇帝,缓缓收了笑脸,朝左右看了眼,四周侍立的宫人随即退出殿外。 诺大的殿宇,立时空荡荡,静悄悄。 见状。 刘据是真不装了,神情郑重起来。 皇帝老爹接下来的话,也确实对得起这份郑重。 “你舅舅是你舅舅,你是你,你是大汉的储君,你姓刘,他能比你稳妥?” 龙榻上。 刘彻一动不动的盯着太子,声音轻微,却有股直慑人心的魔力。 待确定了太子在认真听自己的话,他才接着道:“此次招降,涉及数万匈奴大军,牵扯河西千里疆域。” “卫青已经大将军了,他去,对他不是好事,唯有你去!你可知道为何?” 话罢。 皇帝一直紧盯着太子双眼,看着对方……眼帘垂下,面颊绷紧,恭恭敬敬作揖一礼,始终都无声以对。 直到此处! 皇帝才扯了扯嘴角,用微不可查的语调道:“果然是我刘彻的儿子啊……” 说着。 他往榻上一仰,移开视线,声音也高起来,“匈奴人畏威不怀德,该强硬就强硬,如果谈判失败,那就打!” “战场上,一切听霍去病、李广的。” “是,儿臣谨记。”刘据抿了抿嘴唇,再施一礼。 皇帝不管他什么作态,继续嘱咐:“匈奴人如果有诚意,想谈,那你就谈,条件任他们开。” “只要能招降,封侯、赏田、赐宅,什么都行!” “唯独有一条……” 皇帝点了点御案,看向刘据,“记住,就是攥着兵权不行!” 从宣室殿出来时,刘据只感背后凉飕飕的。 倒不是背后有人视线不善,而是先前在殿内激出一身的冷汗,出来后,被风一吹,浑身一激灵。 “呼!” 刘据长吐一口气。 奶奶的,今天算是被看了底掉,以后再想装嫩,跟皇帝老爹打马虎眼,可就难了。 也罢、也罢。 管他有的没的,先做好当前的差事再说! 前方战事的对峙不可能一直对下去,拖得越久,越容易出变故。 所以河西战报抵达长安仅仅两日后,朝廷便做出了决策,由太子领衔,火速赶往河西。 从长安到休屠王城,需经陇西,再从金城渡浮桥,过黄河,之后一路都有汉军游骑接应。 沿途换马,马歇人不歇。 因为轻装出行的缘故,太子一行的速度,比八百里加急慢些,却比当初大军的脚程快些。 四月底。 春意正浓时。 刘据终于来到了谷水汇集的一片草场,甫一站定,他便感叹道:“好地方啊!” “是啊。” 随他一同从车驾上下来庄青翟锤了锤老腰,看着眼前一片绿意,“日后设个军马场,定然不错。” 他们两人说话间,远处大营已经有一队骑兵奔出,直往此处来。 人未到,声先至。 “哈哈哈哈!殿下再不来,老夫吃羊肉都得吃吐了!”李广行到近前,翻身下马,顺势抱拳一礼。 “见过殿下!” “诶,老将军无需多礼!”刘据连忙去搀。 另一头的霍去病就要洒脱许多,行了一礼后自行站起,绷了许多天的脸也有了笑意。 “殿下请。” “好!” 刘据也没客气,随着两人往大营中去。 他现在不仅仅是太子,还是手持节杖的使臣,见了前线将军,得先办正事。 不是找匈奴人谈判,而是宣读旨意! 中军大帐。 无论是李广部,还是霍去病部,麾下将领都在此处,众人也早就得到风声,此时说不紧张,那是假的。 要论其中谁最紧张、最假,自然就是刚才那个故作豪迈、轻松的李广、李将军。 “咳!” 刘据清了清嗓,站于上位。 太子少傅庄青翟在右,太子舍人苏武在左。 他看了眼旨意,又看了眼下首明显不安的李广,试探道:“李将军,那孤就开始宣了?” “呃……” 看到太子张嘴,李广身子都一抖,可一听那话,顿时哑然,“嗐!殿下别磨蹭了,快宣吧!” 众将见状,轰然作笑。 “哈哈哈……” 笑过后,帐内气氛陡然为之一松。 到了这会儿,刘据才收起笑意,一展布帛,正色道:“众将听旨!” 自李广、霍去病起,众人尽皆肃穆! 第35章 糊涂啊 “制诏骠骑将军:徒沙漠,济居延,攻焉支山,围休屠城,得单于子,斩折兰王、卢侯王。” “捷首虏二万三千五百,获王子、王母、相国、都尉九十一人,加封食邑六千八百户!” “鹰击司马破奴从骠骑将军斩酋涂王,得王子、王母各一人,捕虏二千三百三十人,封从骠候!” “食邑一千三百户!” “校尉高不识从骠骑将军捕呼于耆王王子,捕虏千七百三十人,封宜冠侯,食邑一千三百户!” “校尉仆多有功,封渠忠侯,食邑一千三百户!” “校尉敢有功,赐爵关内侯,食邑三百户!” “敬之哉!” 太子最后一个字落下,凡是点到之人,尽管甲胄在身,依旧单膝跪地,齐声拜道: “谢陛下!” 一阵短暂的静默后,算是遥拜完了京师皇帝。 刘据打破严肃,温言笑道:“诸位将军,快快请起,你们腿不酸,孤这拿旨意的手都酸了。” “哈哈哈哈!” 闻言,帐内轰然欢腾起来。 带头起身的霍去病便不提了,他有经验,但头次封侯的赵破奴等人,个个兴高采烈。 如果说先前的笑还有点拘束,那此时的笑,就彻底纵情奔放了。 武将一生,求的便是封侯! 自今日起,他们成了世袭罔替、与国同休的勋贵,列候更是可以立侯国,享租税,置家丞、洗马等家臣。 从此大不同! 尤其是高不识、仆多这两个匈奴人,笑得合不拢嘴,他们两人跪过太子后,直往霍去病身边挤。 胸脯拍的砰砰响! 嘴里蹦出来的词,尽是些以后要为将军上刀山、下火海云云。 赵破奴是汉人,知道点汉人的弯弯绕,他虽然也想凑过去,可看了看一脸笑眯眯的太子,忙不迭解释几句。 “诶,可以理解。” 刘据哪会在意这些,换个太监来宣旨,没准会暗戳戳记下这些,再回去打小报告,可太子跟冠军侯什么关系? 没看见,完全没看见! 刘据轻笑道:“呵呵,从骠候自去庆贺,不用管孤。” 说着,便摆了摆手,示意赵破奴自去,而他自己,则走向了大帐内另一侧。 且说。 旨意宣读后,现场可谓是有人欢喜有人忧,欢喜的自不用说了,嗓门正一个比一个大。 忧的呢,则眼观鼻鼻观心,默不作声的装空气。 “唉,郎中令此战糊涂啊!” 刘据一改先前的微笑表情,走到李广身前,懊恼道:“若非轻敌冒进,岂能只有一个李敢将军获封?” 霍去病部,封侯者众。 而李广部,获爵的就一个,李敢,还是个关内侯…… “唉!” 李广也是重重叹息一声,抱拳道:“是老臣无能,愧对了陛下!” 他自己也清楚,册封诏书里,皇帝压根没提自己的名字,可见不满到了何种地步。 事实上。 李广对此早有预料,所以传回京的战报中,他将贪功冒进的罪责一人揽了,力保自己儿子能得封赏。 李敢获封关内侯,李老头也算没白着急忙慌一场…… 你以为他先前急切的样子是因为啥? 担心自己能不能封侯? 损兵折将,还有个一路从西杀到东的骠骑将军作对比,李广能没点逼数嘛! 力保自己儿子封侯,已经很不易了好吧。 见他看得开。 刘据也就不再多费口舌,与其部的公孙敖、李敢等人又勉励了几句,安抚住诸将,重归首位。 “咳!” 太子舍人苏武披甲持刀,重重咳了一声。 没一会儿,帐内重新安静下来。 “列位,将领有封,士卒同样有封,不过具体军功还需班师后核对。” 刘据提高音调,再道:“孤此次行色匆忙,只带了宫廷御酒二十坛,特此以飨士卒!” 众将闻声再添喜色,纷纷抱拳,“谢殿下!” 见状。 刘据朝后看了眼,一直旁观的少傅庄青翟会意,随即露出笑容,引着将领们朝帐外行去。 酒不多,真不多。 二十坛酒,数万人一人一口都不够。 现在还是战时,不可能让士卒们喝的酩酊大醉,重视的态度给到位就行。 倒是大营里呼喝欢闹着争抢御酒时,刘据问了霍去病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表兄,你有没有用酒水犒劳过?” 大营外。 看着将士们欢庆的场景,霍去病纳闷道:“用过啊,攻破浑邪王城时,我便用陛下赐的酒犒赏过三军。” “军中虽然禁酒,可必要时刻行必要手段,只要能提升士气,少饮无事。” “怎么了?” 奥~ 刘据心说,那就好、那就好,酒泉这地名保住了就行…… 小小插曲,他打了个哈哈,霍去病也就没再追问。 随后一行人以太子为主,骠骑将军、郎中令同行,太子舍人率卫队在后,往一处山脊而去。 行到途中。 霍去病坐立马上,反而问起了另一事,“此次与匈奴人商谈,怎么派了殿下来?” 即使有十二岁便拜相的甘罗在前,少年太子出使敌境依旧让人难以理解。 这不。 霍去病问完,随行的李广也接茬道:“丞相与大将军呢?他们都在长安干嘛?” 李老头语气比较冲,有替太子打抱不平的意味,当然,也可能单纯是对堂弟、卫青不太感冒…… “呵呵呵。” 打马在前的刘据轻笑两声,对以上问题避而不谈,打趣道:“怎么,两位将军以为孤不行?” “哎,这从何说起!” 李广踢了踢马腹,追上太子,“丞相他们不来也罢,殿下其实也不用来,匈奴人想投又不投,一直摇摆,要老夫说,直接打!” 谈起此行的另一件大事,刘据不再插科打诨,“郎中令详细讲讲。” “哼!” 李广鄙夷道:“匈奴人遣使说要降,有时候显得很急、很有诚意,可有时候又犹犹豫豫。” 郎中令这头说完,另一头霍去病也接道:“我们猜测匈奴人要么想反悔,要么是在拖延时间。” “所以这些日子一直在封锁以西的通道,防止匈奴人求援,同时加紧打造攻城器械。” 话到此处。 霍去病杀机尽显,冷声道:“只等殿下前来,若谈不拢,就用刀兵来谈!” 闻言。 刘据颔首不已,“是这个道理。” 说话间,众人已经翻越了缓坡,上到一处山脊,放眼望去,远处蜿蜒的谷水旁,正坐落着一座城池。 刘据握住缰绳,看了一会儿,“苏武,打出龙旂,告诉匈奴人,他们要等的人,到了!” 少顷。 山脊处,一面旗帜便高高升起,迎风招展,那是面——赤底黑龙旗! 第36章 萝卜蹲完白菜蹲 旗帜从南面升起,一直都戒备着那个方向的匈奴人很快便有了反应。 “头人,就在哪儿!” 城墙上。 浑邪王匆匆而来,顺着手下的指向望去,果然,远处山脊上飘着一面古怪的兽旗。 “好!有汉人皇族到了,快去通知休屠王!” 此时的城头,不仅有浑邪部的人,还有休屠部的一个守城都尉,其人闻言,脚步没动。 打量了一阵远处的旗帜,质问道:“浑邪王怎么知道那是汉人的皇族?就不能是冒充的?” 闻言。 浑邪王收回视线,冷冷地盯着那都尉,语气不善道:“那是龙旗,你以为谁都能用?你见哪个小部族的人敢用狼旗?” “蠢材!” 骂完一句后,他扭头便下了城墙。 浑邪王一路快马加鞭,沿着黄土街道,驰向了城中地势最高的一处。 “吁!” 跳下马背,把缰绳甩给帐外的守卫,浑邪王径直掀开门帘闯了进去。 “休屠王!休……” 话没说完,就见帐内的主人拿起马鞭,正往外走。 “你又要去哪?” 浑邪王不等对方回答,就一把按住休屠王手臂,“这次莫要再找什么巡视的借口,汉人皇族已经到了。” “就在城外!” 这些天浑邪王劝的也有些烦了,当下脸色不耐起来,直截了当道:“能降就降,不能降你给句准话。” “我带着本部人马自去降,看你如何困死城中!” 一听这话。 休屠王连忙扶住他,折返帐中,“降,怎么不降,我这不正要去看看汉人来的什么人吗?” “我看过了,龙旗!” 休屠王不急不躁,浑邪王却急得很,一摆手,“能用龙旗的,必定有身份,你若再拿汉人没有说话管用的理由来搪塞,休怪我翻脸!” 拉扯了十几天,浑邪王自以为拿捏住了休屠王——对方要仰仗自己的八千儿郎守城。 现在他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谁也别装大尾巴狼! “行行。” 果然,休屠王脸一正,忙道:“既然汉人来了,咱们也不能露怯。” “你我先各自调集一批人马,一会儿就出城谈!” 浑邪王也不墨迹,丢下一句,“好!”紧接着便出了大帐去召集麾下。 等他走后。 休屠王却突然变了脸色,眼神中尽是不屑与蔑视,自言自语道:“投降?” “哼,孬种才投降!” 降汉的念头,在休屠王脑海仅仅只存在过一晚。 那晚,接连惨遭大败让他昏了头,又有浑邪王在一旁危言耸听,休屠王确实,有那么一刹那同意了降。 可是。 仅仅一个晚上,他就后悔了! 因为天明后,看着城中摩肩擦踵的部众,休屠王又算了一笔数字账。 尽管焉支山下败了,城外也败了,可他还有三万多可战之兵,再加上浑邪部的八千,起码四万人。 而汉军兵力,经过数次大战,绝对不超四万。 起码四万对不超四万,还是那句话……优势在我呀! 怎么就要降了呢? 此处。 有一点需要注意,休屠王在算数字账时,把浑邪部的人马直接算成了自己的。 并非是他自信浑邪部会和自己同进退,而是……我把你吞并了,你不就和我同进退了? 是的。 养了浑邪部这么多天,休屠王已经摸清了对方的虚实,只要把浑邪王连同一众亲信除去,吞并易如反掌! 那么。 如此简单,他为何不早点把浑邪王给办了? 答案是,吞并计划不是休屠王想的,他之前在犹豫…… “阿达。” 这时,帐外走进一十五岁左右的少年,皮肤黝黑,年纪不大,声音也轻缓,眼睛却明亮有神。 “阿达,汉人的大官来了?” “嗯。” 休屠王一边挎上弯刀,一边回道:“浑邪王去看了,说是个贵人,哼!” “商谈没法拖延了,未免浑邪王起疑心,便按你说的,过几日就作了他!” “我先把今天的汉人应付过去……” 见自己父亲带着武器要出帐,少年连忙拦了一手,急道:“谈判期间,若有机会,阿达可试试擒下那汉朝的贵人!” “嗯?” 休屠王停下脚步,扭头望来,“为何?此举岂不是会激怒汉人?” 闻言。 少年不自觉地摸向腰间一柄匕首,那匕首顶端镶嵌着一颗红宝石,光线折射下,正和少年的眼睛一样,光芒闪烁。 “是!” “可既然是贵人,对方就会投鼠忌器,只要抓到手,逼迫汉人退军也不是不可能!” “而且,我们要吞并浑邪部,之前还吃了败仗,总得给大单于一个说法。” 言下之意,就是拿汉朝贵人当‘说法’。 休屠王听罢。 先是疑虑,再是惊疑,最后全然变成了……对啊! “有道理,若有机会,我定把那厮拿了。”说着,他拍了拍少年肩膀,兴奋道:“日磾,你在城中坐镇,随时准备接应!” “阿达放心。” 日夜兼程赶赴河西的太子刘据还不知道,他刚一露面,就被人当成了一盘菜……不对,是猎物! 可大汉储君,又岂能轻易被猎? 休屠王以为自己是躲在暗处的宗室翁主呢? 汉军防匈奴人比防贼更甚,根本不给机会,谈判开始之前,双方信使便来回跑了数趟。 此方说:“要在城外十里处详谈~” 此方说完,彼方说:“所带兵马不能超过百人~” 呐。 大家都熟悉的,彼方说完,此方还要说,就这么来回倒腾了数次,层层加码。 最终敲定的方案,哪一方都不能再妄动。 申时五刻。 红日当空却又临近黄昏,光照正正好。 休屠王城以南十里,一条谷水的支流旁,此地视野开阔,一马平川。 由霍去病亲自率领的百人卫队已到场,刘据这个当事人自然也到了。 草地上放一条地毯,再置一案几,大汉太子端坐于南,仅此而已。 刘据不是没想过整点花活,比如支个小马扎,一边钓鱼一边和两个匈奴王谈判,谈不拢的话…… 抄起石头就朝对方脑袋抡过去! 然而。 爽可能会爽,但一想到今日种种,必然会传扬天下,乃至载入史册,刘据认为还是庄重些好。 大汉有一个‘棋圣’就够了。 用不着再来一个鱼圣…… 申时七刻。 北方传来阵阵马蹄声,身影还在远方,一眼扫过去,便将对方的人数看了干净。 匈奴也看到了汉军,大家都很守规矩。 至少现在都守规矩。 策马行到近前,还有数十步距离时,匈奴人就自觉的慢下来,一百骑兵也停在远处。 唯有。 一个胖子,一个瘦子步行靠近…… 第37章 红脸唱,白脸崩 “一个碎娃子?”胖子如此质疑道。 “哼,汉朝已经无人了吗?”瘦子这般呛火道。 正襟危坐的大汉太子没有应声,他身后矗立的太子少傅冷脸道:“此乃我大汉储君,休得无礼!” 草地上,案几旁。 匈奴一方,浑邪王、休屠王两人盘坐于北。 大汉一方,除了刘据外,他身后还有两人,一为庄青翟,一为苏武。 而案几左侧,则是一个面容敦厚的汉子,堂邑父。 得提一嘴的是。 以上对话,以及之后的双方对话,都是经过堂邑父的翻译…… “我大汉英雄辈出,豪杰无数,岂能无人?” 坐于南端的刘据腰背挺直,左手按剑,右手垂前,淡然道:“只不过接洽二位,仅一少年足矣!” 听到这话,休屠王勃然作色。 “小儿安敢辱我!?” 他身体前倾,手握刀柄,脸作嗔怒状,仿佛下一刻便要血溅五步! 噌! 苏武当即上前,腰间佩刀已出三寸。 “且慢!” 剑拔弩张的一刻,却是浑邪王制止双方,示意汉人武士稍安勿躁,同时也按住了休屠王前倾的身子。 “既然是汉人皇帝的继承者,自然有资格与我二人交涉,我们欲降,还请贵方给出诚意。” 被浑邪王一按,休屠王真就收了脾气,冷哼一声,重新坐回原位。 刘据将一切都看在眼里。 先前那瘦子喊打喊杀,他静静看着,现在这胖子软言相劝,他依旧端坐不动,轻笑道: “两位若是想借着三言两语便震慑住孤,孤奉劝一句,还是少耍心机为妙。” 说着。 刘据猛地沉下脸,“须知一点,今日孤能到此处,是你们求着孤来的,打仗不行,谈判桌上你们照样不行!” “装强硬?还资格?” “就凭你们那丧家犬的尊荣,强硬谈不上,资格更没有,今天大家能同席而坐,是孤给你们脸!” 一言既出。 浑邪、休屠二人齐齐变色。 “你!?” 目中喷火,面上愤懑,嘴里……却始终敢怒不敢言! 僵持片刻,发现那少年储君目光直射而来,丝毫不见软化,他们相视一眼,知道遇上了硬点子。 临出城时。 浑邪、休屠二人确实有过分工,约定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 尽管他们两人也是各怀鬼胎,但在压制、震慑汉庭使臣的方面,却利益一致。 可人算不如天算。 原本见对方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浑邪王还暗自庆幸,没想到,这小娃子格外邪性! 一时间。 两个匈奴王除了一脸猪肝色,再无其他举动。 谈判还没开始,便完成了一轮交锋,目前来看,大汉一方气场全开,取得压倒性优势…… “想投,我们自有诚意。” 这时。 刘据摆了摆手,庄青翟从袖中取出一份卷成圆筒的锦帛,摊开,推至浑邪、休屠身前。 “这是我大汉天子的诏书,上有印玺,足辨真伪。” 休屠王只是瞟了一眼锦帛,就不再多看,浑邪王却仔细打量了一会儿,不过也就仅仅一会儿,便置之不理。 汉字他们不认识,玉玺的样式更是头回见。 相比于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他们更在乎当面给予的承诺。 “两位若降汉,我大汉可册封列候,立侯国,你等原本的部众可转为自身子民,享赋税,代代承袭。” “也就是说,你的爵位、特权、财富、部众,可以传给儿子、孙子,只要大汉在一天,永远是你们的!” 刘据现在说的都是真话,很直白。 也是诏书上写明的。 只是诏书没写明、刘据也没说透的是,大汉的列候可能和匈奴人想的不太一样…… 景帝以前,侯国子民,列候本人有很大的支配权,封地内,列候甚至还拥有行政权。 但景帝以后,只享赋税权力,侯国将由朝廷统一派遣官员管理。 当然了。 这些没必要跟匈奴人讲…… 而听到最在乎的部众依旧属于自己,休屠王挑了挑眉,浑邪王更是直接笑道: “好!爽快!” 他伸出大手往案几上一拍,“我也不要求多了,浑邪部男女老少二十万众,都得划为我的子民,封地呢…” “封地就选在河西之地!” “我跟休屠王依旧一人占据一半,替大汉朝戍守边疆!” 谈判嘛。 就是漫天要价,坐地还钱,浑邪王半点不含糊,可劲吹、可劲的搂! 不说刘据了,休屠王听得都冷笑阵阵。 还二十万众? 有那么多人,你需要坐这儿听汉人叽叽歪歪? “不管你有多少部众,我大汉顶多封你万户侯,五万子民。”刘据还价了,尺度出乎意料的宽松。 “行!” 浑邪王一口答应,“再说封地…” “封地没得谈!”对此事,刘据态度却极为坚决,“你们必须全部迁出河西之地!” 河西走廊是战略要冲,不存在任何让步的余地。 虽然早有猜测,可浑邪王还是本能警惕起来。 “往哪迁?” “陇西郡、北地郡,对了,还有朔方郡,呵,就是以前你们右部白羊王、楼烦王盘踞的河南地。” 河南地,河套地区。 听到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浑邪、休屠二王顿时尴尬万分。 浑邪王随即讨价还价的音调都降低了些许,“咳,也行,但我的部众必须要有最肥沃的草场。” “可以!”刘据答的飞快。 “哪个,听说你们汉人皇帝喜欢赏赐良田、豪宅、美婢……” “哼!” 浑邪王话到一半,这次刘据的冷哼也来得飞快,“要这要那之前,你们的诚意呢?” “哈,汉朝储君这般敞亮,我们回城后即刻召集部众来…”浑邪王后面一个‘降’字还没出口。 “等等!” 休屠王突然打断,斜了浑邪王一眼,觑道:“你满意了,我还没满意。” 他完全不顾浑邪王的惊愕眼神,冷冷道:“除了河西之地,我休屠部哪都不去!” “除非封国立在河西,否则我宁愿死战到底,实话告诉你们,我已派人去向大单于求援,援兵随时会到!” “哼哼。” “此战胜败,尚未可知!” 听罢。 刘据端坐的身姿顿时朝后仰了仰,嘘眼去看对方。 与其同坐一侧的浑邪王更是气急,先前他便察觉休屠王在唱白脸时用力过猛,现在又给自己整这一出? 竟然向大单于求援!? 想让我死? 第38章 出事了 谈判以失败告终,休屠王率先负气离去,浑邪王黑着一张脸紧随其后。 河道旁。 望着远处骑兵离开的背影,刘据似有所悟。 庄青翟此时上前道:“据霍、李二位将军所言,他们封锁了西去的道路,休屠王求援的话多半是虚张声势!” “嗯~” 刘据沉吟一声,不置可否。 庄青翟也遥望着匈奴人离开的方向,又道:“休屠王软硬不吃,浑邪王虽然积极,可也着实贪婪。” “殿下,之后若是再有谈判,应当压一压条件……” 太子少傅这就是在替太子出谋划策了。 刘据主导谈判,如果答应匈奴人的条件太过优厚,难免就会被人解读为软弱。 待回京后。 朝堂上的流言蜚语必然少不了! 刘据闻言,却不太在意,翻身上马之际,笑道:“呵呵,不妨事。” 先前答应的那么痛快,也是想着先把对方招降了再说,至于浑邪王的贪婪,全都满足了又如何? 他也得有命享啊。 昔日与伊稚斜争夺单于大位的军臣单于之子,於单,落败后逃往大汉,被皇帝封为涉安侯! 但数月不到。 於单就一命呜呼,死的悄无声息…… 不求浑邪王像高不识、仆多那样为大汉而战,只需降汉后收敛些便行。 否则。 刘据答应他再多,到时也能让浑邪王原封不动吐出来,再送其步於单后尘! 只是话说回来。 这些都是以正常思维在做考虑,眼下,刘据却有一个不符合常理的想法。 驱马前行时,他忽然朝庄青翟讲起先前一幕,“休屠王在说向单于求援时,孤便注意到浑邪王震惊无比。” “嘿。” “少傅,你说孤哪天要是稀里糊涂的死在了某个臣子的手中,他还敢去通禀父皇?” “不找死吗!” 说完,刘据就一甩马鞭,大笑离去。 身后庄青翟怔了怔,愣了好一会儿才猛地回过神,殿下举的例子很不吉利,但很形象。 单于的儿子在浑邪王城被汉军活捉,比死更耻辱,此事若放在陛下身上,定会把浑邪王满门诛尽! 他还敢找单于求援? 不。 必是休屠王自作主张。 要么休屠王还不知道浑邪王捅了大篓子,要么就是知道,仍旧坚持求援…… 理清思绪后,庄青翟几乎是下一秒便想出无数挑拨离间的法子! “哈哈哈哈!” 太子少傅终于明白自己学生刚才为何大笑了,确实该笑,他登时拍马追上刘据,佩服道: “殿下急智,臣不如矣!” 刘据没有回复这句半是真心、半是恭维的话,只是笑笑,会和了霍去病,快速离去。 也就是在他们离开后不到一刻钟。 轰隆作响的马蹄声便覆盖了这片草地,杀了个回马枪的休屠王来回搜寻一圈。 最后自然一无所获,愤愤返回王城…… 汉军营地。 刚一回来,刘据便向霍去病借了几个人,几个匈奴人。 “能混进城吗?” “人少可以,城中部落混杂,北门时常有外出拾柴、取水的部众,找机会混进去不难。” “好,进去后便散播单于之子在浑邪王城被俘,如果城中不起骚乱,再传休屠部想吞并浑邪部、之后固守待援,记住了吗?” “回殿下,记住了!” 中军大帐外。 几个匈奴兵卒褪去甲胄,换上羊皮裘子,一头扎进原野,片刻后便消失不见踪迹。 无论休屠王知不知道浑邪王闯了大祸,刘据都做了应对措施。 剩下的…… 刘据看向两旁的霍去病和李广,“两位将军,再等三日,三日后城中若不生变故,就强攻吧。” “喏!” …… …… 仅仅一日后。 休屠王城,夜。 自昨天谈判失败,回城后浑邪王与休屠王大吵一架,再也没碰面过。 浑邪王待在城东自家族人聚集地,听说大为光火,时常能听到打砸喝骂声。 休屠王却不管他,紧锣密鼓的筹备起来,筹备干嘛? 吞并浑邪部! 大汉太子怎么也想不到,不用你栽赃,人家确实准备这么干。 谈判失败,已经不能再作为拖延的借口,以防迟则生变,休屠王决定明日一早就动手! 只是。 计划赶不上变化,事情在今夜,便发生了意外…… 王帐中。 “日磾,派去北面求援的人有回复的吗?”问这话时,休屠王正借着火光,用浸了油脂的粗布擦拭手中弯刀。 “没有。” 闻言,休屠王也没气馁,早就猜到会这样。 西去的通道被堵,只能派少量精锐北上横穿沙漠,且不说能不能成功,即使成了,援军抵达也是遥遥无期。 从漠北王庭到此处,距离太远! 放在以往,若是求援应该直接找右贤王,可现在……不提也罢。 “算了!” 休屠王竖起弯刀,脸庞在火堆的映照下忽明忽暗,“没有援军,吞了浑邪部照样能自保!” 说着。 他看向自己的长子,“明日我会以再议投降一事请浑邪王来,你在帐外备好刀手,掷杯为号。” 日磾把玩着匕首,轻轻点头。 此计本就是他提的,遂当下应得很自然。 “等吞了浑邪部的族人,其部就交给你来统领。”这时,休屠王竟踌躇满志起来,“等度过了这次危机,河西之地就全是咱们休屠部一家的!” “呵!” “危机、危机,危险与机遇并存,哈哈,终于也轮到我……” 他后面的宣言还没说完,帐外突然闯进一个汉子,脸上尽是细汗与恐慌,张口便道: “头人,出事了!四王子被汉人活捉了!” 四王子? 听到前面几个字,休屠王还有些惊,可听清出了什么事,他立马又舒缓了几分。 “活捉就活捉,跟咱们有何关系,瞎咋呼,你哪得的消息?四王子在哪被捉的?” 来报的相国压低声音,急道:“就在浑邪王城!” 一听到那几个字眼。 刚坐下的休屠王愣了愣,旋即蹭地站起,原本漫不经心、以为和自己不相干的表情消失殆尽。 “你……” “我在城中听到了风声,又去浑邪部抓了几个舌头,审出来的!”那相国急的直咬牙。 “浑邪王这个狗杂种,他骗了我们,当时汉人攻城时,恰逢四王子出使浑邪部。” “他把四王子留在了城里等死啊!头人!” “我们这下要被他害惨了!” 汉子越说越急,越说越气,最后甚至恨上心头,一脚踢翻了火盆。 帐内立时陷入黑暗。 昏黑的空间内,接连响起几声怒吼,休屠王一想到自己派了人去找大单于求援,简直头皮发麻! 愤恨咒骂声中,也有一道冷静的声音响起,“别慌,只要杀了浑邪王,拿着他的头颅,大单于不会牵连我们!” “该死!”休屠王仍不解气。 也就是这时。 帐外又有声音由远及近,快速来禀:“头人,头人,浑邪王来了,说要来请罪……” 第39章 火 “是我的错,可不能怪我呀!” 王帐中。 火架重新支起,光线照耀下,可看清此时帐内有三人,怒发冲冠的休屠王,在旁怒目而视的休屠相国。 以及。 满脸委屈与迫切的浑邪王。 “我怎么知道大单于的儿子要来浑邪部,而且他好死不死的,偏偏撞上汉人攻城前来,怎么救?” “那你怎么活着跑出来了!?” 休屠王根本不听对方解释,大声呵斥:“单于之子在你王城被抓,为何不告知我?” “是,这茬是我的错!” 浑邪王直接认了,故意封锁消息,确实怪他,但他对此依然可以狡辩。 “我也怕呀!” “消息如果传出去,我手下的小部族第一个就要造反,当日东逃我如何能撑到你这儿来?” “还有,你不想想,单于儿子被汉人生擒,我怕、你怕,下面的儿郎们就不怕?” “他们一旦得知此事,必然人心惶惶,只能封锁消息!” “我迫不得已啊!” 浑邪王言辞急促,表情诚恳,若非实在挤不出眼泪,他定要当场抹两把。 在自家族人失踪的第一时间,浑邪王就察觉到不对,再一打听,单于子那档事居然暴露了! 一口茶功夫不到,他立即作出了决断。 随后。 才有了眼下这一幕。 “哼,你怕,所以你一力煽动着我投降汉人?”休屠王不听解释,语气仍旧咄咄逼人。 被对方摆了一道的气愤与恼怒溢于言表! “休屠王,事到如今,单于的儿子已经被汉人擒下,大单于也注定要得罪,不降汉人,我们哪还有活路?” 情急之下。 浑邪王放低姿态,近乎以哀求的口吻劝道:“投了吧,已经没退路了!” 闻言。 休屠王猛盯着他瞧,深呼吸几次,压下胸中的怒火,仿佛经历过剧烈挣扎,最后既悲愤又无奈。 “好!” “今晚我召集部众商议,明天一早你再来,到时我必定给你一个答复!” 一听这话。 浑邪王眼中光芒大盛,一把拉住休屠王的手,喜道:“好好好,早该如此,以后你我二人……” “噗!” 一柄袖中滑落的短刃从休屠王咽喉刺入! 刀锋穿透脖颈后,浑邪王立即抽出,以平常不曾显露的迅捷,猛地扑向一旁的休屠相国。 有心算无心。 那相国摸刀的手才挨上刀鞘,心脏处便被一击贯穿! “嘘!” 浑邪王一手捏紧对方口鼻,一手提着衣领,慢慢将惊怒交加、濒临垂死的壮汉放在地上。 此刻再看浑邪王,脸上哪还有半点忍气吞声。 尽是狞笑与残忍! 安静地处理掉旁人,浑邪王这才转头走向休屠王,休屠王已无法站立,瘫倒在王座上,双手捂住脖颈。 那里,正冒着汩汩鲜血! “咳…咕……咕…” 休屠王瞪大眼睛,骇然与恐惧充斥瞳孔,想张嘴大喊,可嘴里、咽喉破洞里涌出的,除了血液,别无其他。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做什么?” 这时。 浑邪王已走到王座前,眼神冰冷,语气嘲弄:“想杀我?我防着你呢!” “从你蚕食我麾下小部族那一天起,我就防着你!” 说话间。 他已抓住休屠王的头发,将其提起,恶声道:“不让我活,你也别活!” “拿着你的头颅,照样能降汉人!” “说不定…还是大功一件!” 噗! 咯吱、咯…… 金铁切割血肉、骨骼的摩擦声,若有若无的蹬腿挣扎声,都被浑邪王的喜悦声掩盖。 “哈哈,以后投了汉人,你我兄弟二人又能一起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痛快!” “就此说定了,明早我再来!” “哎,休屠王何必如此客气,好,这坛美酒我收下…”掀开帐篷门帘时,浑邪王朝里间笑道。 将一个皮革包裹的圆滚滚事物提在手上,又朝几步开外的王帐卫兵打了个招呼,浑邪王很自然地翻身上马。 “驾。” 轻甩马鞭,胯下坐骑不急不缓的朝城南行去。 刚远离王帐不到百步,浑邪王的身形尚未隐入黑暗,便听身后传来喝问声:“头人还在与浑邪王商议吗?” “回大王子,是的。” “……嗯?那怎么没有声音?” 远远听到这话,浑邪王再不掩饰,马鞭用力扬起,“驾!驾!” 王帐外。 马蹄声骤起时,日磾便扭头望去,看着那疾速离去的背影,他似乎想到什么,进帐的动作再快一分。 甫一入帐。 就看见王座上仰倒着一具……无头尸体! 四周鲜血淋漓,仅凭尸体的衣着、体型,日磾立刻便明晰了那是谁,随即呆立当场。 “那是……头人!?” 跟着大王子一起入内的几名卫兵惊叫出声,紧忙冲向王座。 此时。 呆愣的日磾已回过神,眼珠布满血丝,猛然转身奔出帐外,一边上马,一边朝众多被惊呼引来的卫兵悲恸大喊:“浑邪王杀了头人!都跟我来!” 须臾间。 怒骂声、奔马声便拉开了今夜混乱的序幕。 就在日磾带人冲出王帐坐落的那片高地时,一朵朵火苗从低处燃起,火焰来的突兀,火势燃的格外猛烈! 借着一丝东风,迅速向着坡顶吞噬而去! 不一会儿。 休屠王城中更是处处可见火光,大火出现不到半刻钟,便成燎原之势。 冲天的火光,在黑夜里就好似一座灯塔,为远处的来客指明方向…… “咻咻!” 通向南城门的长街上,一人在前拍马狂奔,身后数十追兵箭雨不断。 拉开距离的浑邪王游刃有余,疾驰间,还向后狂笑道:“哈哈哈,追,城中火起,汉军马上就到,届时我看你们怎么追!” “日磾,你就等着跟你阿达一个下场吧!” “他的头颅我割了,你的死期,也不远了!” “哈哈哈哈!” 急催马速的日磾死死盯住浑邪王,发红的双眼似乎要滴出血,少年的一生中没有哪一刻比此时更想杀人。 可惜混乱的王城现在给不了他助力,被烈火惊扰,乱窜的部众、牲畜处处掣肘。 双方的距离越拉越远…… 又追了片刻。 已经能远远看见大开的南城门,前方的浑邪王犹如打了鸡血,直往城外冲去! 第40章 金人 日磾看见这一幕,心中恨极,更是怒极! 可他扫了一眼城中燃起的火势,纵使再恨、再怒,也只是喊了一句:“你们追上去,杀了他!” 说完。 他倏然勒马,战马在原地打了一个转,朝着王帐所在高速驰回。 追杀能不能成,日磾已经顾不上。 越往城中地势高的地方走,火势越大,炙热的浓烟熏得少年阵阵咳嗽。 终于,循着记忆,在王帐外围不远处,日磾看到了熟悉的人影。 准确来说,是一群手足无措的汉子,以及一个抱着具无头尸体痛哭的稚童。 “呜呜呜~” “阿达,我定要杀了浑邪王替你报仇!” 日磾跳下马时,周围环绕的族人仿佛找到了主心骨,纷纷呼唤:“大王子!” “王子,现在怎么办?” “召集部众,不要救火了!”日磾奔回的途中便急思了对策,当下快速道:“救马,带上能带的干粮、水,立刻出城,汉人的大军马上……” 他本想说,汉军马上就要到。 可话到嘴边,日磾蓦地转头看向南面,那个方向,有喊杀声乍起! “汉人!?” “汉人大军杀进来了!该死的浑邪王!” 与此同时,营地左侧也传来探马疾呼声,“王子,汉人从城北杀进来了!有人打开了城门!” 完了。 大势已去…… 这是眼下所有人的共识。 一时间,休屠部大小头领的心绪,便如这烟熏火燎的场地一般,乱成一团糟。 “我去城东,屠了浑邪部!肯定是这群杂碎打开的城门!” “逃吧,大王子,我掩护你们!” “杀!跟汉人拼了!” “闭嘴!”在慌乱开始的一瞬间,日磾的脸色来回数变,最终定格在狠厉,“去!自去逃命!能逃几个是几个!” “大王子,那你呢?” “滚!都滚!” 日磾像发了疯似的,驱赶了这群或忠诚、或假义的头领,这些已经不重要了。 他一头扎进熊熊燃烧中的王帐,再出来时,手里抱着一座人像,而帐外的头领们,已没了踪迹。 唯独剩下一个稚童惶然、无助抱着具无头尸体。 “呜呜~” “报仇!我要给阿达报仇!” 四周火势正烈,远方的喊杀声也愈逼愈近。 日磾丢掉人像,拉开那具尸体,将自己弟弟一把拎起来,见他嘴里依旧呜咽个不停。 “啪!” 日磾一耳光扇在弟弟脸上,恶狠狠盯住他,“汉人来了,跑不掉了,听我说,我要你…” “呜呜~” “啪!听我说!!” 再一个耳光过后,稚童眼睛终于有了焦距,日磾捧住他的脸,口中急道:“你比我小,汉人可能不会杀你,我要你投降,听到没?去汉庭,找到浑邪王,杀了他!” “杀了他!” “替阿达,替休屠部复仇!!” 劈啪作响的火中、近在咫尺的喊杀声中,少年一把揽住弟弟的头,眼中血丝与仇恨交杂,“听到没!?” “呜呜呜~” “投降,呜~,去…去汉庭,杀了浑邪王!报仇!” 是夜。 一场浑邪部不知是用什么油料放的火,火势越烧越大,汉军仅仅冲入城中不到一刻钟,便匆忙撤出。 这种环境下,也无需再进城,城内一片火海,没有哪个人类能够生存。 汉军只需在城外张开口袋,守株待兔即可。 大火烧了一夜。 将城内烧成了一片白地,也将数万匈奴人烧成了汉军的俘虏。 天边刚刚泛起鱼肚白时,一面赤底黑龙旗抵达了这座尘埃落定的城池。 “浑邪部小王,拜见大汉太子殿下!” 城外。 同样的谷水旁,同样的几个人。 只是不同的点在于,此处相较前几天的谈判,地点不再是谷水支流,相对而坐的人也不再对等。 现如今。 刘据坐着,浑邪王五体投地,跪着,最惨的休屠王,只能摆着…… “臣,携八千部众与休屠王头颅,特来降汉!” 嗬。 听到那个专有名词,刘据偏头朝堂邑父确认道:“他都自称‘臣’了?” 担任翻译任务的堂邑父一本正经道:“回殿下,他的自称也能听成属下、末将、下官。” 刘据微微颔首。 意思一样,都是摆正了姿态。 此时他再去看跪在地上的浑邪王,以及他身边放着的头颅,眼神不免多了些微妙。 周围旁观的霍去病、李广等人,更是毫不掩饰的露出鄙夷! 在他们看来。 顽强抵抗的休屠王比卑鄙无耻的浑邪王顺眼的多,阵营敌对,战场上遇到,大家各凭本事便是。 此类背后捅自己人刀子的小人。 到哪儿都不可能受待见! 武将有武将的直爽,刘据作为此间主事之人,却不能如此率性而为。 “呵呵。” 只见大汉太子一改第一次见面时的严词厉色,下得马来,亲手扶起浑邪王。 “卿此战立了大功,无需跪拜,快快请起!” “来!” 待他站起,刘据瞥向脚边的首级,又温言笑道:“你斩杀了休屠王,功劳不小,朝廷定会重赏!” “我大汉言出必行,你即刻便能启程去往长安,届时天子将会为你封侯,良田、宅院,应有尽有。” 刘据说话时。 浑邪王没有如往常那般张狂,弓着身,默默听着,直到听见让自己即刻去长安,神情才有了变化。 “敢问殿下,我的部众……” “诶!” 刘据略微蹙眉,“你的部众怎么可能跟你一起去长安受封呢?放心,他们丢不掉,你且去。” 说着。 太子朝后看了眼,骠骑将军随即会意,驱马靠近,冷声道:“走吧,我安排人护送你。” 浑邪王抬头一看,竟是那个追了自己一路的煞神,腿肚子顿时有点哆嗦。 转身之际。 他坚持着一丝勇气,向刘据表述了自己最后的顾忌,“殿下,听说你们抓了休屠王的儿子,此子万万留不得!” 没多久。 原本浑邪王跪倒的地方,便换了一批人跪。 由于这批人没了首脑,只能将所有地位高的人都带了过来,包括休屠部的阏氏、王子。 人群前列,有个额头杵地,手捧金灿灿人像的少年格外显眼。 “罪民日磾,愿献祭天金人,携休屠部归降!”大声喊话时,少年依旧深深杵在泥土里。 沉寂了会儿。 只听前方传来一道清朗的声音,“休屠部?不是不愿降?” “愿降!” 日磾头也不抬,大声回道:“汉朝天威,铁骑势不可挡,休屠部愿降!” “你是休屠王的儿子?” “回殿下,是!” “……嗯,刚才有个浑邪王,建议孤,杀了你。” “愿死!”日磾用力捧起金人,再喊:“我愿死!只求殿下放过休屠部妇孺孩童!” 数千汉军在侧,众目睽睽之下,这少年就那么趴在地上,嘴里好似在说着与自己性命无关的小事。 “呵呵呵哈哈哈!”前方那贵人大笑一阵后,开口问道:“你姓什么?” “回殿下,小人无姓!” “好,那孤便赐你一个姓,金!如何?” 话音落下,少年立时知道自己性命无忧,当即高喊:“臣,金日磾!参见殿下!” 第41章 好苗子 金日磾(mi di) 武帝一朝,不乏起于微末、发于华枝之人。 有骑奴出身,官拜大将军者,姓卫、名青,有小吏起步,高居三公者,姓张、名汤。 而以匈奴人的身份,在大汉朝堂位极人臣者,也有。 那人姓金,名日磾! 部落战败被俘,入宫养马,谨小慎微数十载,从一介马夫,到武帝四大托孤重臣之一! 金日磾的一生,起伏之大、跨越之广,令人咋舌。 当然。 以上都是原定轨迹。 今时今日,有了某位先知先觉者的横插一手,对方的人生,想必会更加精彩…… 休屠王城外。 河西之战终是到了落幕的一日,在汉军的监管下,无论哪个部族、谁的部众,男女老少尽皆往东而去。 金日磾的担忧是多余的,以后这些人都会是大汉子民,塞外藩篱,岂会再有屠戮之举。 不错。 对外征伐时,铁蹄践踏的是大汉,对内安抚时,行仁义王道的也是大汉,此一时彼一时,不冲突。 匈奴人很多,队伍很长。 但汉军将士们都很有耐心…… 战事停歇,即将以大胜之姿东归长安,不仅将士们放下心神,刘据同样有了闲情逸致。 河畔高处。 龙旗下。 看着眼前绵延向东的队列,大汉太子终于不再着眼于战争,反而回到当初的心境,望向了脚下青草、谷中河流。 “河西廊道南北皆是恶地,中间一片却是好地方,我大汉向来缺少良驹,日后定要在河西设立几个马场。” “那是自然。” 站于侧方的庄青翟点头道,“当初大将军攻下河南地,朝廷便在阴山下建了军马场。” 说完此事。 太子少傅偏头斜了斜在后为太子牵马的少年,身为少傅,他还是得啰嗦一句。 “殿下,此子看似温顺,实则极善隐忍,绝非益类,还是小心为好…” 他暗指的,正是金日磾。 先前庄青翟看的清楚,身为休屠部的大王子,竟然举着自家祭天礼器,跪地乞降。 态度卑微到了极致! 《周礼》有言:以玉作六器,以礼天地四方,以苍壁礼天,以黄琮礼地。 金日磾所作所为,就好比大汉储君手举祭天玉璧,向着敌酋跪……呃,大不敬,打住。 可正因为连想一想都充满屈辱、可耻。 他一个少年人,却以最平静的方式,做出最让人无法忍受的行为,反而可疑! “殿下,将其放在身边,恐有祸患……” 庄青翟不知道太子为何中意这个匈奴小子,又是赐姓,又是招为仆从,但该建言的,他得说。 闻听此言。 刘据还未表态,护卫左右的苏武已经扫向那牵马少年,按刀的手动了动。 金日磾虽然听不懂庄青翟说了什么,但能感受到态度,面色顿时发白,眼神不安。 “少傅考虑的是,不过也无需太过紧张。”好在此时刘据为他解了围。 只见太子背对着众人,依旧目视原野,淡淡笑道:“昔年专诸为刺吴王僚,拜太和公,苦学炙鱼之术,我大汉也有淮阴侯忍胯下之辱。” “能行不寻常之事,忍常人所不能忍,少傅说他绝非益类,孤赞同…” “他绝非寻常之辈!” 只有刘据自己才知道,这些都是场面话。 实际上,当休屠王子、祭天金人两个关键信息凑一块时,刘据就想起了‘金日磾’这位托孤大臣。 人的名儿,树的影儿。 能混到与霍光并列,是寻常人? 这等好苗子,能听浑邪王那反骨崽的,给一刀嚯嚯喽? 开玩笑! 金日磾的‘金’姓,本应是皇帝老爹给赐下。 可一听到那名、那身世,刘据便按耐不住,失笑之余顺嘴就给越俎代庖了。 赐姓的同时,他也不是没点小心思。 倘若书中代言,那便是一句话:“世名忠孝,七世内侍,这第一世,他刘据受了!” 只是心中的小算盘,便不足为外人道也…… 思索间。 刘据已经转过身来,望向那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匈奴少年,“无需紧张,孤……算了,说了你也听不懂。” “跟上吧。” 刘据摇了摇头,握着马鞭,径自朝山坡下行去。 一直都在小心察言观色的金日磾赶忙牵住缰绳,亦步亦趋的跟了上去。 他前脚动,后脚苏武便带领卫队,按刀紧随。 旗帜下。 一时间只余太子少傅一人眼神闪烁。 庄青翟倒没有再纠结应不应该轻信一个匈奴人,当太子说出淮阴侯这三个字时,他便果断闭了嘴。 “淮阴侯,也就殿下敢提了…” 喃喃间,庄青翟揪着胡须,又道:“专诸替公子光刺杀吴王僚,公子光要干嘛来着……” “嘶!” 颚下胡须猛地被拔掉几根,也不知是吓的,还是疼的,太子少傅急忙噤声,再不敢联想。 自言自语也不敢了,唯独心里仍嘀咕:‘殿下这是要用那匈奴小子当刀?’ ‘心性确实合适,就是忠诚方面……’ 很显然。 太子少傅是个称职的,太子想到的,他想了,太子没想到的,他也自行发散了。 至于其中哪些是太子脑中闪现的想法……先前已经提过,不足为外人道也! 且说。 刘据往山坡下走去,是看到了有人向自己驰来,他行到一半,就听见李广的大嗓门。 “殿下,浑邪部的部众已经打散!” 行到近前。 两人下马后,霍去病也抱拳道:“殿下,浑邪王和一众休屠部首领,都已经送去长安。” “好!”刘据重重颔首。 确保切割了兵权,他此次出使河西的任务才算完成。 这时。 李广没来由的哈哈大笑两声,拍起了生硬的马屁:“殿下妙计安胡虏,老臣佩服!佩服啊!” “浑邪、休屠两部已降,河西匈奴群龙无首,正好能一网打尽,全部迁去北方戍边!” “殿下,您看这西去驱赶一事……” 一听这话,再看其表情,刘据岂能不明白。 战事,他本不应插嘴,皇帝老爹是这么嘱咐的,刘据也是这么向外展现的。 可李广偏就问了! 为何? 李老头想借着太子与骠骑将军的关系,把西去横扫残余匈奴的活计给揽了呗! “咳。” 刘据先是假咳一声,没应声,视线投向霍去病,结果表兄果然四十五度望天,不屑一顾。 “咳,既然这样…” 那刘据就卖个面子,做个顺水人情,“郎中令自去,最后一哆嗦,万不能再出岔子!” 李广得了话,立马大喜保证:“殿下放心,老臣亲自带队,万无一失!” …… 第42章 妙不可言 这次李广没有说大话,确实没出问题。 事实上。 大战已经停歇,该打的仗已经打完,西边没被揍的小部族,只要够聪明,现在也跑的差不多了。 河西走廊以西,是西域诸国。 此时的西域也是匈奴人势力范围,属于右部辖制,那被霍去病碰巧堵住的单于子,便是从西域车迟国而来。 河西匈奴诸部若要逃,必是逃往西域。 逃散一空的河西廊道,李广如果再出幺蛾子,那真是没得救了…… 幸亏,并没有。 迁徙河西匈奴的过程进行地很顺利,而且当浑邪王被送往长安后不久,朝廷便做出了应对。 大量郡卒、官吏踏上了西行之路。 与此同时。 无数匈奴人拖家带口,赶着牲畜,往东而去。 对于游牧部族来说,本就常年迁徙,生理上接受不难,只是心理上,难免有些戚戚然。 此种悲凉,多年后,还会化为歌谣传唱,歌曰: 失我焉支山,令我妇女无颜色。 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 值得一提的是。 阏氏——单于、诸匈奴王妻子的统称,与‘焉支’同音。 倒是《匈奴歌》中的失我焉支山,与‘阏氏’有没有关联,那便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五月下旬,班师回朝。 是日。 长安城的街景,那场面,那是相当大呀!那真是:锣鼓喧天,虽没有鞭炮齐鸣,但也人山人海呀! 就如当初报捷信使一样,诸将抵达未央宫后,欢庆的气氛达到了最高潮。 此地人不多,但等待之人身份足够尊贵、足够高。 有多高? 跟皇帝一样高! “诸君,为尔等贺,为大汉贺,满饮此杯!”刘彻坐于主位,端起一杯酒盏,尽显豪迈道。 “为陛下贺!”殿内将领纷纷举杯。 君臣互道一言后,举杯饮尽,待放下了酒盏,大殿内立时热闹起来。 武将们兴奋莫名,各自大笑畅谈。 无论是战时属于霍去病部,还是李广部,此时大家都喜笑颜开。 因为在宴会的一开始,陛下便颁布了旨意,此战领兵校尉,一律赐爵左庶长! 就连贪功冒进的郎中令李广,皇帝陛下也念在对方知错能改,给了一声: “哼!” 别看只是一声冷哼,李老头听后如蒙大赦。 在朝堂混迹了几十年,吃了几十年的亏,李广再狂放不羁,也总结出点道道。 犯了错,陛下大声喝骂、训斥,都不要紧。 怕就怕一言不发,冷眼相待! 真要是后者,不死也得脱层皮,可若是前者,以李广的性子,骂完他便能放声大笑。 瞧瞧。 就是现在这副德行。 “哈哈哈,来来来,公孙老弟,此战是老夫的过错,我自罚一杯!”李广拉住邻桌公孙敖的手,仰头就把杯中酒一口干了。 明明是赔罪的话,从李广口中出来,又成了截然相反的炫耀口吻。 合骑侯公孙敖差点没忍住翻白眼。 你儿子封了侯,你找别人嘚瑟去啊,找我?我一战下来,什么都没得到,你还好意思? 李广确实‘不好意思’,喝完了这杯,他径直起身,端着酒盏就去找别人……嘚瑟了。 今日晏饮,无需拘礼。 这是皇帝陛下的金口御言,而且他也确实是这么以身作则的。 且看,宴席首位。 刘彻放下酒盏,朝右手边的霍去病点道:“此战打得好,朕不仅要给你加官进爵,紧挨长乐宫的一座宅邸,就是特地为你建的!” 说着。 他似乎有些微醺,眼中浮现笑意,“你今年也不小了,该成婚了,朕改日让皇后好好给你挑一挑!” 皇帝亲自催婚,实属罕见。 不过霍去病今年已经二十岁……是的,创下赫赫威名的霍去病,才二十岁。 但放在当下时代的婚姻大事上,就得换一种表述——都二十岁了!还没娶妻!? 说来也怪。 听到大宅子,霍去病扬了扬眉,等听到成婚,眉头彻底蹙起。 骠骑将军几乎是下意识的、当众驳回了陛下的好意,他说:“匈奴未灭,无以家为!” 闻言。 躬身侍立在皇帝左近的宦者令抬了抬眼皮,又默默放下。 刘彻一时都有些愕然,看着霍去病那张固执的脸,他反应过来后,一拍案几,骂道: “你这浑货,匈奴人不死绝,还不成婚了!” “荒唐!” 骂来骂去,仍旧是姨夫教训外甥的语气,所以殿中热闹的气氛并未受到影响。 话分两头。 骠骑将军在与皇帝顶牛时,殿后方,太子殿下正在与博望侯谈心。 刘据与大军一同返回,庆功宴上自然有他。 而张骞在此…… “博望侯勿怪,孤说替你请功,可这……唉!”刘据看了看靠后的座次,歉意道。 “诶!” 张骞连忙摆手,“哪里话,殿下替臣请功,能让臣在殿中有一席之地,已经感激不尽,岂能贪图更多?” “再者,臣只是尽绵薄之力,此战功臣在诸将,在殿下!”博望侯言辞恳切,神色真诚。 话罢。 端起酒盏一饮而尽。 见到这一幕,刘据自不再婉言客气。 战前他为了确保两个‘迷路专业户’不掉链子,请了张骞安排匈奴向导。 当初应下要替他请功,刘据便不会食言。 入了庆功宴,尽管座位不靠前,那也是入了皇帝老爹的眼,让其知晓此战还有张骞的一份功劳。 其实呢。 刘据此次主动掺和的河西之战,除了对汉、匈直接参战的主将影响最大,其次,受益最多的就是张骞! 原本的河西之战,应该会打两次。 春季一次,夏季紧接着一次。 而在夏季攻势中,张骞会领兵从右北平郡出发,担任牵制匈奴左贤王的任务。 大战中。 他失期当斩,最后出钱赎罪,除爵,降为庶民…… 而在刘据的一通呼扇下,两次的河西大战,如今一次就搞定,张骞无罪,甚至还有功! 只能说。 世间事,妙不可言呐! 尽管博望侯不知道自己因太子逃过一劫,可太子为自己请功,他是知道的。 眼下太子有意来攀谈,结交之心昭然,他也看的出来,张骞并未点破,也未疏离。 自然而然的与刘据交谈起来。 谈话初时,仅仅是出于对太子当日一片公心的敬意,以及请功的谢意。 可说着说着,张骞忽然眼睛亮了起来。 “殿下也知道胡麻?” “知道,能出油的嘛,怎么?你已经带回来了?” 博望侯没注意到太子话里的那丝怪异,满心都是找到知己似的兴奋。 “对啊,臣上次带回了少量,自家种着,几次请了同僚去家中品尝,他们都……咳咳。” 说着。 张骞尴尬的咳了咳。 新事物,而且还是沾个‘胡’字的东西,汉人士大夫一向是避而远之的。 可刘据不在乎…… 此时换他兴奋了,心说,张骞第一次出使西域就把芝麻带回来了?好事啊! 一时间。 两人就像找到了共同话题,越聊越上头…… 第43章 皇家也没有余粮啊 两个人,如果互生好感,还辅以相同三观,再有共同话题,那么,他们两人多半会…… 你以为我要描述什么? 我在说太子与博望侯的忘年交! 张骞的一生,无论是政绩还是年华,绝大多数都扑在了西域,他对那片异国他乡有着深刻印象。 奈何整个大汉,就没有能和他正经谈谈西域见闻的人。 心痒呐! 与陛下说起,那位张口就是:“蕞尔小邦,助纣为虐,日后朕定要让其知晓我大汉军威!” 与同僚交谈,他们那表情,又皱眉、又嫌弃,三句不到就得换话题…… 没办法。 除了张骞,没人真正去过西域。 《礼记》有云:东曰夷、西曰戎、南曰蛮、北曰狄,你猜猜位于极西的西域,在汉人眼中能是个什么地位? 而当今天下。 要论谁能与张骞心平气和的谈一谈西域,甚至还能给出积极反馈的,除了刘据,找不出第二个。 毕竟。 别说西域了,继续往西,一路西到罗马帝国他也能侃一侃大山呀! 宴席上。 两人的交谈包括但不限于以下内容。 博望侯说:“西域诸国林立,时常有数千数万人便自立一国,属实奇特。” 太子接:“那倒是,不过孤听闻西域也有大国,龟兹便有子民十数万?” “不到十万,确实是西域数一数二的大国。”张骞回答之余,眼中有了好奇之色,“殿下还知道龟兹?” “奥,此次出使河西,从匈奴人哪知晓的,孤道听途说,比不得博望侯见识广博。” “殿下折煞臣了!” “博望侯谦虚。”太子捧了一句,再道:“你走遍西域,可去过精绝国?” “精绝?臣从大月氏返回时,倒是途径过精绝。” “哦?那你可见过精绝女王?孤听闻其人美艳无双、万中无一,属实?” “……这?” 博望侯面对太子熠熠的目光,迟疑道:“精绝国人口不过数千,何谈‘万’中无一?” “再者…” 张骞实在疑惑,忍不住道:“殿下,精绝国有国王和王后,没有女王啊!” “是吗?” “呃,哈哈,博望侯莫怪,孤对西域风土人情很感兴趣,没曾想记错了……” 一个主动递话,一个谈的兴起。 如此这般这般,两人的关系火速拉近,宴席最后,甚至都到了再约下一次的地步! 别误会。 是博望侯答应太子,下次给他带些西域特产尝尝,顺便,再帮太子科普科普而已…… 此时再看,刘据今日的人脉结交,无疑是成功的。 庆功宴上各有各的忙碌。 散席时,太子与博望侯挥手作别,郎中令嘚瑟了个够,醉醺醺离场,皇帝也在骠骑将军哪碰了一鼻子灰。 大家都各有收获嘛。 不过。 虽然皇帝吃了瘪,但终究是小事,还不至于跟骠骑将军置气,说到底—— 额就不成婚,你能把额咋? 儿女情长也只是让皇帝烦了一会儿,不久后,繁杂的政务里,刘彻便将此事抛诸脑后。 一场大战的收尾工作,绝不仅仅开场庆功宴。 这只是安抚将领。 而数万兵卒的军功统计、核对,以及阵亡将士的抚恤,还有新得千里的河西疆域如何安排,等等等等。 政务之多,都需朝中尽快给出决策。 好在。 皇帝的内、外朝制度已经运行许久,对此早已熟稔。 大军班师回朝后不到十日,普通兵卒的军功赏赐便陆续开始发放。 与此同时。 朝廷对受降匈奴的去向也有了确切旨意,分别安置在陇西、北地、上郡、朔方、云中五郡塞外。 允许他们保留风俗习惯。 称:五属国。 并且,在河西之地,原休屠部领地,设武威郡,彰显武功军威之意。 原浑邪部领地,设立酒泉郡! 有人说,此名得于——城下有金泉,其水若酒。 但太子殿下罕见的主动向外放话:“这地名,分明是骠骑将军取美酒、倒入泉水,犒赏三军得来!” “谁有异议?谁不服?” 太子小小的任性一把,朝中大佬捏着鼻子认了,皇帝得知后,也只是训了句胡闹,便不再多管。 或许百年后。 关于酒泉地名的来历,就只有一个说法了…… 咳。 回到正题。 把匈奴人从河西之地迁出去了,也设了郡,这个战略要地自然就得汉人来占着。 未央宫,宣室殿。 内朝。 “陛下,大河多有泛滥,可迁徙受灾百姓至河西,途中衣食皆由朝廷提供,还应提供农具、贷与耕牛。” “同时组织兴修水利,屯田积谷。” 殿中在座诸多文士,此时拱手奏对的那人,三十余岁,头戴高山冠,浓眉长须。 其人名:桑弘羊。 “初步拟定迁徙多少人?” 面对皇帝的问话,侍中桑弘羊答道:“十万,后续可能还会增加。” 刘彻仅仅听了这个数字,便知晓又是一笔天价支出,不过这个钱得花,民得迁。 “准!” 得到答复后,桑弘羊没有坐下,反而拿起案上的一片简牍,面露犹疑。 “陛下,徙民耗费巨大,国库发放将士赏赐后,已经捉襟见肘,您看……”他本想说迁徙往后拖一拖。 岂料话没说完,龙榻上已经出声打断:“钱财不够,由少府补足,河西之地需尽快充实!” “是。” 有了这句话,桑弘羊自不会再疑虑。 皇帝自掏腰包解决了困难,桑侍中才不再哭穷,也不再提哪哪要花钱,终于提起了一件省钱的事儿。 “呵呵,臣等审核钱财支出时,倒是发觉,此次河西之战,战马折损远低以往。” “替朝廷省了一大笔支出!” 须知。 军马一月之食,度支田士一岁。 一匹军马一个月的消耗,与一名屯田士卒一年的口粮相当。 养马不易,马匹自然就贵重。 以往与匈奴作战,数万骑兵出塞,最终全须全尾返回大汉、还能用于战事的战马,半数不到。 而河西之战中,却能有七成返还! 着实让国库松了一口气…… “嗯?” 刘彻闻言都不再埋首,放下手中奏疏,难得的追问了一句:“省了多少?” 桑弘羊抚须一笑,对答如流,“一匹马价两万钱,如果按八千匹算,至少节省一万六千金!” 话音落下。 皇帝的眉毛明显抖了抖。 倒不是没见过一万六千金,而是在自己都要勒紧裤腰带的日子,难得听到省了这么多钱。 更难得的是。 这笔钱好像还是朕的儿子给节省的? “呵,好小子!” 只见刘彻手点向身旁的宦者令,笑道:“告诉少府,太子打造的新马具,以后朕要在大汉每一匹战马身上都看到!” “有功就得赏,朕的儿子也不例外。” “着……” 皇帝本想说,着少府拨个几千金,可话到嘴边,又生生堵了回去。 此情此景,真就应了那句话—— 皇帝家也没有余粮啊! 刘彻想起枯竭的国库,又想了想不宽裕的内帑,沉思半晌,打消了有关钱财的赏赐。 “陛下,着什么?” 宦者令在一旁腆着脸,就等皇帝说完,他便亲自去给太子报喜,再拉一拉关系。 不曾想。 皇帝盯着他看了会儿,说出的赏赐却是:“着,太子出宫吧!” “是,陛……” 宦者令应了一半,眨了眨眼睛,忽然意识到不对。 出宫? 这是赏赐? 第44章 故意 出宫。 命太子搬出未央宫。 对于这个问题,宦者令疑惑,而当皇后知晓后,不仅是疑惑了,她还反对。 “陛下,据儿此时出宫,是不是太早了些?” 椒房殿。 卫子夫一脸担忧的朝自己丈夫道:“按照规矩,储君成年后才搬出未央,他还太小。” “不小了!” 原本在闭眼假寐的刘彻不客气道:“朕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已经立志打败匈奴,小吗?” 不知是不是政务繁忙引起的烦躁,皇帝此时的语调有点高,还有点不善。 径直翻身坐起,“皇后,你不要把他永远当成长不大的孩童。” “他是太子,是储君!” ‘能看出朕为何遣他去河西,能猜到朕想制衡大将军,就意味着太子已经长大了!’ 后面一句话,刘彻并没有对卫子夫说出口。 冷哼一声。 方才接着道:“至于你说的规矩,朕在位十几年,改的规矩还少?” 皇后卫子夫向来以性格柔弱示人,可有时候,拧起来,也有股难言的韧劲。 放在过去,皇帝如果说了重话,她多半就不会再还嘴。 可今天。 女本柔弱,为母则刚。 皇帝在殿内来回踱步,皇后坐在软塌上没动,垂眼道:“陛下说太子有功,要赏,让他提前出宫就是赏?” “难道不是!?” 刘彻听出了质疑,声音陡然提高一个调门。 “太子能出使河西,与匈奴坐谈而面不改色,智计破敌,他已露锋芒!” “以后就让他自己闯!” “去见识见识朝中那些佞臣、奸臣、忠臣,把他养在后宫,阉宦、妇人之中,能有什么出息!?” 在育儿、或者说培养储君方面,皇帝有自己的一套观念,不容他人置喙…… 这头。 刘彻一甩衣袖,径直朝殿外走去。 沿途宫女面色紧绷,纷纷屈膝见礼,大气都不敢喘。 就在皇帝离开不久,在后殿得到通报的刘据匆匆赶来,甫一进殿,便见卫子夫默默坐在那里。 刘据放缓了脚步,脸上轻笑道:“儿臣已经知道了,出宫就出宫嘛,母后不用担忧。” 听到声音。 卫子夫才抬起眼,将刘据拉到近前,也挤出一个笑容,“母后不担忧……” 说完这句。 她才压低声音,有些不安道:“只是你现在毕竟有了弟弟,出宫早了,容易与你父皇起隔阂。” 皇后忧心的有道理吗? 绝对有! 待在未央宫,和自己父亲低头不见抬头见,可一旦出了宫,以后再来,就得叫拜见、请安。 儿臣、儿臣。 届时‘臣’的属性,将会压过‘儿’。 再加上皇帝现在也不止一个儿子,时间久了,情感上难免就会疏离。 不过吧。 世上本就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情,出了宫,得到了自主权,必然有所失去。 诚如刘据先前所说: 出宫就出宫嘛,求之不得! 他刚开始听到这个消息时,确实也有些惊讶,未央宫住得好好的,为何要搬? 等听完了先前争吵的转述后,刘据明白了。 皇帝老爹要来个玉不雕不成器! 说实话,仔细想了想,也不是什么坏事,反而,好像还正中刘据下怀? 他在未央宫有太多事情不方便做…… 当然了。 心中所思所想,没法对皇后说,只能温言安慰没事,让母后相信自己…… 之后的半个月里。 长安城中,最引人瞩目的两件事,一件,是朝廷经略河西,另一件,便是太子出未央。 朝中官员不少对此产生猜想。 太子刚从河西归来,陛下就命其入住太子宫,是何寓意? 职位高的,早从宫中得到风声,比如庄青翟一类,丝毫不慌,还暗暗激动! 职位低的,只能瞎猜。 比如某个刚被太子收到身边,养马的匈奴小子…… 而关系近、职位还高的,直接入宫问,霍去病、卫青联袂而来。 对他俩,刘据就不像对母后那般温柔。 拍着胸脯,一脸牛叉样,说着什么:“舅舅、表兄勿忧,去了太子宫,以后哪儿就是我的地盘!” “说一不二,多好的事儿!” 被他这混样一搅合,又听了卫子夫解释,陛下确实是因功赏赐,就是,皇帝赏儿子的方式,稍稍不一样而已。 霍去病不是很理解,但也不在意,还与刘据约定,以后去‘表弟的地盘’蹭饭。 而卫青。 多半能理解,不过并未点破…… 身在长安,关系近的、地位高的,已经来问了,还有诸如姨夫公孙贺那样不远不近的,也表达了关切。 刘据原以为到此为主。 没曾想。 七月初,正式去往太子宫的那天,他姐姐、姐夫返回了长安。 刘据的姐姐何许人也? 卫长公主! 如果说刘据这个皇帝的长子,肩负着稳定皇权的作用,那么卫长公主——皇帝的第一个子嗣。 便打破了皇帝不能人事的谣言! 卫长公主的出现,证明了不是皇帝不行,是皇后陈阿娇不行…… 刘据这位姐姐出嫁的早,多在封地居住,此次入京,恭贺自己弟弟开府的同时,也是来看望皇后。 母女多年未见,难免抹泪。 太子就在外间和自己姐夫一阵尬聊…… 他姐夫,平阳侯曹襄。 萧规曹随中的主人公之一,曹参的后人,同时,也是当初决意诛杀淮南王,代表勋贵发言的那位。 瞧瞧这履历。 绝逼与太子少傅庄青翟是一样的官场老油子,跟这种人套近乎没用,刘据也就没白费功夫。 好在两人没尬聊太久,卫长公主便拉着皇后的手出得殿来。 两人都眼圈微红,显然哭过。 “母后留步。” 止住了卫子夫相送的举动,与曹襄、刘据一同出了大殿。 出来后不久,长公主就看了看自己丈夫,曹襄当即会意,笑了笑,对着刘据抱拳一礼,随即先行一步。 等廊下只剩姐弟二人,本应说些什么的,却古怪地安静下来。 见状。 刘据只好主动拱手道:“阿姊可有教诲?” 长公主闻言,凝神看了他好一会儿,方才轻声道:“分别日久,弟弟确实长大了。” 额。 好像有些生分。 可刘据与自己这个姐姐相处不多,要一上来就姐弟情深,那不现实,也没必要。 长公主其实也没在意这点,转过头去,望着远处宫墙,语气清冷道: “有些话,我本不该说,母后也不愿我说。” “可宫中挣扎向来残酷,母以子贵,你和母亲一损俱损,我不愿看到母亲伤心。” 听到这儿。 刘据挑了挑眉,“阿姊请明言。” “前些日子,父皇与母后有过争吵,你知道吧?” “知道。” 长公主幽幽道:“我听母后说,那场争吵,父皇应该是有意的!” “其中因由,因你、因其他,我不知晓。” “你来观之……” 话罢,长公主裙摆晃动,转身即走。 第45章 听不懂 有些话、有些心事,皇后不便与外人讲,就算是自己弟弟、儿子,好像也不便说。 唯独见到同为女儿身的长公主,才会抹一抹眼泪,说些后宫的酸楚。 檐廊下。 梁柱漆红,屋椽雕彩,椽头饰玉,刘据默然注视着这片华丽深宫,面上无悲也无喜。 “皇后最近心情不佳,你有什么要对孤说的?” 身后躬身站立的大长秋能品出太子语气不对,又弯了弯腰,低声道:“殿下问哪方面?” “哪方面可能引起皇后不高兴,就说哪方面!” 大长秋作为皇后的近侍官首领,宣达皇后旨意,统管后宫事宜,有些事,刘据不知晓,但这太监绝对清楚。 此时。 廊下没有第三人。 太子目光盯着廊外,好似在欣赏着盛开的花圃,大长秋忖了忖,视线盯着太子脚下,用只有两人才能听清的声音道: “前不久,陛下刚为皇次子取名,闳。” 子生三月,则父名之,王夫人所生子嗣,也就是皇帝的第二个儿子,得名:刘闳。 此事刘据知道,“还有吗?” 大长秋脚尖挪了挪,身体前倾,言语愈发隐晦,“据闻陛下时常思念王夫人,对皇次子怜爱有加。” “还有…陛下近期多去常宁殿……” 听到前半句。 刘据无动于衷,他还不至于跟一个襁褓里的婴儿较劲,以皇后卫子夫的性子,更不至于。 但后半句,常宁殿…… 刘据转过身来,眼珠直直盯住大长秋,静待下文。 “当日陛下与皇后在椒房殿发生争吵,事后被人传了出去,奴婢私下探听,应是常宁殿李姬所为。” “宫中近日人心浮动……” 说完这句。 大长秋嘴巴紧闭,再不多言。 这些事,虽然刘据也住在未央宫,但还真第一次听。 皇宫很大,人很杂,自有自的圈子。 如果问及未央厩里有几个相马高手,石渠阁是哪个太监管事,刘据都心知肚明。 毕竟他整天不是在上课,就是在马场。 但美人妃子们今日谁侍寝,明日谁私底下争风吃醋等等,这个圈子,除非撞上自己,否则刘据不会沾惹。 说一千道一万,那是皇帝的后宫! 不过。 这一次,算是撞上了…… 大长秋不知盯着地面看了多久,适才听到太子平静道:“母后是个温婉的性子,向来不愿与他人结仇。” “但孤不一样。” 说话间,刘据走到这太监身前,伸手拂了拂对方的前襟,仿若在替其掸去灰尘。 “孤不惹事,可也不怕事,下次后宫再有类似事情,不要让孤问第二次。” “去太子宫的路,你认识吧?” 随着太子手腕抖动,无形的压力好似加之于身,压的大长秋神色惶恐。 扑通。 也压弯了他那双腿。 “奴婢认识!”大长秋跪伏在地,颤声道:“殿下放心,再有下次,定报于殿下知晓。” 刘据低头看了一阵。 “好,孤即将入主太子宫,身边缺个使唤的,不知大长秋有没有推荐?” 听罢。 跪在地上的太监抬起头,愣了愣,立刻接道:“有!奴婢有一干儿,机灵懂事,忠心可靠,定能为殿下效犬马之劳!” “唤来吧……” 说这话时,刘据已迈步离开。 今日出未央,迁居太子宫,至于为何选在今天,太常寺给的理由是良辰吉日。 刘据倒无所谓。 拜别了皇后卫子夫,大长秋那干儿子也到了。 十六七岁的一个小宦官,确实机灵,搭眼瞧出太子心情不佳,远远跟在后面,并未上前。 未央宫以东。 往东阙行去的宫道上,刘据扶剑走在最前,苏武等人护着车舆跟在身后。 抬头看了看头顶的青天白云,刘据忽然停步,朝身后一人招手示意道: “来。” 那人听不懂汉语,但看的懂手势,松了缰绳,快步跑至刘据身侧。 “孤现在非常不爽,你可知道为何?” 面对太子的问话,金日磾满脸不解,只能用自己刚学的汉人礼仪,连连拱手作揖。 他想转头,向后求助。 不料刘据按住他的动作,“正因为你听不懂,才让你来,安心走着。” 金日磾确实不懂,这句‘听不懂’也听不懂…… 只能茫然无措的跟着,应该是让跟着? 刘据没管他,仍在自说自话。 那自从被阿姊教诲后,从而引发的不爽利、大不敬言语,通通倒给了这个听不懂汉语的匈奴小子。 “我就不明白了,有事不能摊开了讲?” “非得故弄玄虚?” “为掌控朝堂,引入外戚,但现在外戚做大,又想压制,是,可以理解,平衡嘛。” “可你压归压,能不能别云山雾绕的让人猜?” 不错。 刘据现在吐槽的是自己皇帝老爹,刘彻。 听了长公主与大长秋的叙述后,刘据便意识到,当今天子又在玩手段! 皇后与大将军一体,朝堂上有了平衡的举措,后宫自然也会跟进。 这不。 便宜老爹另结新欢了…… 不仅如此,为了起到更好的效果,还故意跟旧人吵了一架,新欢不是善茬,逮住机会就落井下石。 当真是,好一场宫廷狗血剧! 皇帝的移情别恋,也不单单关乎那几个人。 后世王朝中,帝王后宫的荣宠变化,尚且能迁动朝野,何况是现如今? 大汉的外戚。 别说影响朝政,皇位更迭都能影响! 皇帝与外戚紧密相连,外戚又扎根于朝堂,一旦后宫有点风吹草动,刮到朝堂上,可能就是狂风骤雨。 皇后遭斥,李姬一朝受宠,不知有多少人会闻风而动,又有多少人鸡犬升天…… 对此,刘据真的可以理解。 皇帝三宫六院,妃子那么多,独宠一人不现实。 况且皇帝有过开盲盒,开出帝国双璧的先例,宠一宠别的妃子,试试能不能再提拔几个人才。 有这种心思,也很正常。 以上。 无论是出于平衡朝堂,还是出于发掘人才,刘据都能理解,唯独让他不爽利的是… 要压皇后,直接点出过错不行?非得借着旁事,故意吵一架,让别人猜、让别人惶惶不安? 直言会死!? 现在仔细想想。 刘据此刻突然的神经质,其实早在接下出使河西的任务时就有苗头,只是今天才被一场宫斗戏码引爆…… “哎。” 刘据摇了摇头。 吐槽归吐槽,那口郁气散了,理智也回归了。 他朝一旁的金日磾道:“上位者嘛,都喜欢这个调调,说话说一半,语焉不详,就是要让下属揣摩。” “还美其名曰:御下之道。” “呵!” 第46章 永远有你一席之地 嗤笑过后,刘据突然一拍脑门,疑道:“诶,我之前是不是也搞过这套?” “定是便宜老爹把我带坏了,得改……” 太子又说又叹,金日磾听的一头雾水。 那头却还在絮絮叨叨。 不再纠结于便宜老爹的‘谜语人’特性后,刘据语调明显轻松许多。 “老刘厉害呀,朝堂上忙得不可开交,回了后宫,也不忘玩权谋,真不愧是能干出杀母留子的政治生物。” “啧啧。” “这老登,必须得防一手!” “还有后宫那几个妖艳贱……咳,以后都得防!” 刘据话很多,仿佛说个没完,但路终有尽头,看到东阙的那一刻,他便收了声,停下脚步。 在后远远跟着的车舆、护卫同时停步。 刘据拉住金日磾的胳膊,“有些事儿在心里憋久了堵得慌,难得有你这么个倾诉的对象,话多了。” “你不介意吧?” 金日磾眼中尽是惶惑,手足无措。 “没事、没事,听不懂就好。”刘据笑容和煦,拍了拍他的肩膀。 “刚说了,以后再不故弄玄虚,所以现在孤就直言了,你刚才要是答不介意……” “呐,就算你叫金日磾,孤也留不得你!” “能理解?” 金日磾迷茫依旧,甚至急得额头直冒汗。 见状,刘据不再逗他,笑道:“安心、安心,你可是孤的张汤,孤对你寄予厚望!” 话罢。 他大笑三声,舞动着袖摆,跑回车舆里,就像当初见面那样,朝苏武喊道: “苏舍人,且上车驾来,为孤御者。” “走!” 从未央宫东阙出司马门,外面便是京师武库、以及丞相府的大片建筑。 再往东,过了章台街,就到了长乐宫。 而太子宫,就在长乐宫殿群中! 大汉自立国以来,一直都是两宫并立,未央、长乐位于长安城南部,之间互不衔接。 未央在西,长乐在东。 东宫、东宫,这个后世指代储君官邸的称呼,实际形成于东汉以后。 而在西汉,也就是现在。 东宫指长乐宫! 窦太后与王太后相继离世后,长乐宫已经许久没有主事者,直到今天,太子入住。 虽说只是入主其中一片宫殿群,但也算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吧。 刘据抵达时。 便见太子宫正殿外,已经等着几道人影。 有的认识,有的不认识,刘据熟悉的,就两个,一个少傅庄青翟,一个太中大夫东方朔。 太子出宫开府,皇后、大将军等人或许有这样那样的担忧,可作为臣子,正如前文所言,会激动! 因为从今日起,意味着太子将正式有自己的属官、班底。 就是眼下在殿前等待的这群人了。 奥,东方朔不是,他只是上赶着来给太子庆贺而已…… 今日来面见刘据的这些臣属,其实也是以庆贺的意味为主,混个脸熟为辅,毕竟才第一天。 看到这儿。 有人可能会问,太子太傅石庆呢?众臣皆到场,他不来是几个意思? 嗐。 咱之前就说过,太傅地位超然,不领臣属,面见太子不称臣,是全职的师者,哪有老师专门等弟子的道理? 而少傅不同,为师的同时,也为臣。 负责总领太子属官。 “殿下,太子詹事、太子门大夫、太子仓令、厨长、厩长等人,你看可有需要更换的?” 太子宫后堂。 刘据端坐主位,身侧候着一名小宦官。 先前来贺之人,刘据与他们稍微寒暄了几句,便让众人各司其职,下首只余两位。 此刻庄青翟报出来的职位,都是太子属官中已经确定的人。 刘据刚自立门户,这些人,自然是皇帝安排的。 人不多。 刚刚好能确保太子宫正常运转。 皇帝说了要让太子自己去闯,并不是一句空话,下放的臣属任免空间极大。 除过二千石的太子詹事外,其他几个皇帝代为安排的,不是看门、看仓库,就是做饭、喂马。 而那唯一一个二千石…… “太子詹事?” “咳!”庄青翟以为太子一开口,就要撤下这位,连忙提醒,“殿下,太子詹事最好不要换。” 虽说陛下允了自行处置的权力,可允了,不代表就能肆无忌惮的用啊。 换厨长、厩长无所谓。 太子詹事,怎么也得顾忌顾忌陛下的颜面。 “诶。”刘据收回回忆的思绪,摇头道:“少傅误会了。” 太子詹事是哪位? 陈掌。 刘据的姨夫,怎么可能说撤就给撤了。 是的,又一位姨夫,只是呢,这位姨夫与刘据的关系有点尴尬…… 也罢,此事将来再说吧。 刘据接下属官名录,将庄青翟送至殿外,“日后宫中琐碎,还需少傅多担待。” “殿下客气,臣不敢当。”庄青翟拱手谦虚了一句。 他向仍在殿内安坐的那位,低声道:“东方朔此人虽然心性跳脱,但终究是辞赋大家,收之能增加殿下声望,引更多人来投。” “他示好之意明显,殿下可以酌情考虑……” 刘据拱手一礼,点头应下。 将庄青翟送走后,回转殿内,东方朔正一个人坐着饮酒作乐。 酒,是他自带的。 上次喝过太子煮的茶之后,东方大夫便打定主意,以后只要来找太子,自带饮品! “东方大夫好兴致。” “嗐,小酌怡情嘛。”东方朔滋溜一口酒,摇头晃脑道,“臣给殿下送的贺礼,便是一坛多年陈酿。” “对了,司马相如托臣也带了一份,是那老头自己写的一篇赋。” “臣看了,还有点东西。” 刘据听出东方朔替老友美言的话风,笑着点头道:“待宫中事务稳定,孤再宴请司马中郎。” “倒是你,孤出宫第一天,唯一一个外臣登门,就不怕闲言碎语?” 他这句话,就有点破窗户纸的意思了。 以前没有自己的班子,自然只能和东方朔若即若离,可现在不同,就像少傅说的那样。 可以考虑考虑让其纳头便拜了…… 而东方朔,实际也正等着这句话,但见他两只小眼睛蹭蹭发亮,“哈哈,唯一一个外臣到贺,岂不是更显珍贵?” 听罢。 刘据微微挑眉,端正坐姿,正色道:“东方大夫,在孤说下一句之前,可否问个问题?” “知无不言。”东方朔不假思索,直接道。 刘据真就问了,“孤察觉,东方大夫仿佛很急切,为何?” 有上进心,是好事,可上进心太强烈! 就得问一嘴了。 这次东方朔没有脱口而出,顿了顿,收起了一贯的嬉皮笑脸,正对刘据俯身一礼。 “回殿下,臣与司马相如、庄助,同为好友,司马相如性格淡泊,不喜俗务。” “唯独臣与庄助想一展胸中抱负,事能不能为,得为过才知晓,但在朝中,我等寻不到出路。” “庄助选淮南王,臣选殿下!” “如是而已。” 他话音刚落,坐于上首的刘据便笑了,“东方大夫,现有太子率更令一职,可否屈尊?” “哈哈哈哈!” 东方朔昂首来对,这次换他道:“在接任太子属官之前,臣可否也问一个问题。” “可。”刘据言简意赅。 “臣以为,现在待在宫中、参与内朝,对殿下更有利,能否让这官职先予臣留着?” 嚯。 刘据眉头抖动片刻,主观能动性强的人,就是不一样,当即便道:“大夫放心,孤这里,永远有你一席之地!” “谢殿下!” 东方朔应了一句后,咧嘴一笑,再次恢复洒脱样。 定下了此事,两人之后的交谈,话语间就直接、透明了许多。 “孤独留东方大夫,实际有一事相询。” “殿下直言。” “你可知道宫中那位李姬,是何家世?” …… 第47章 乾坤未定 未央宫。 常宁殿。 体态婀娜的李姬着一身丝衣,斜躺在榻上,左右两名宫娥手持团扇,轻轻扇着微风。 下手边还有一贴身女官,一边给主子捶腿,一边喜庆道:“夫人,丞相已经回话,还送了一份补品呢!” “哼。” 李姬娇笑一声,抬指在女官额上点了点,“就你嘴甜!” 夫人,这个称呼不是谁都能用的。 秦朝时,皇帝之妻,称皇后,妾皆称夫人,大汉承袭之余,将妃嫔细分为美人、良人、八子、七子等。 当今天子刘彻登基后,又在‘美人’之上,增加婕妤、娙娥、容华等品阶。 一般而言。 婕妤、娙娥、容华,这三个仅次皇后的等级,在如今的后宫,才能尊称一声‘夫人’。 而李姬。 只是个‘美人’,称不上‘夫人’。 她更不是历史上那位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的李夫人,这位的出场,还得等些年头…… 眼下的情形。 仅仅是女官献媚,在奉承自己主子而已。 “其他两位怎么说?”李姬假意嗔了对方一眼。 女官清楚主子听得美呢,依旧笑道:“大行令也回了话,没有丞相那么热络便是,倒是郎中令……” 说到这儿。 女官突然撅起嘴,不满道:“李广那老头,竟然说夫人已经跟他出了五服,奴婢登门时,他爱答不理的。” “真是不识好歹!” 李姬听罢,一张秀丽的脸庞也冷下来。 不过片刻后,她便收了不快,面上浮现楚楚可怜:“虽然同出陇西李氏,可人家正宗嫡系,明显瞧不上我这个旁支。” “唉,也罢。” “有丞相、大行令为外援,也够抗衡皇后那一大家子了……” 三公之首,丞相李蔡。 九卿之一,大行令李息。 陇西李氏宗族庞大,往上追溯能到秦朝的名将李信,再往上,甚至能到春秋战国时的魏国大夫,李宗。 延绵数百年,李氏子弟众多,时有身居高位者,到了现如今,朝堂依旧有能人。 前面提及的两位便是。 只不过,李息与李氏主脉已经相较很远了,李姬为了寻求盟友,这才找上。 再怎么说。 一笔也写不出两个李字,既然同在朝中,理应抱团取暖。 按说还有一位九卿,郎中令李广,这位与李姬的联手才是最顺理成章的,可没曾想,李老头很傲娇,瞧不上她! “哼。” 女官替自己主子打抱不平道:“现在后宫中夫人炙手可热,丞相都要以礼相待,时局未定,将来……哼哼!” “有李广后悔的!” 李姬一双杏眼笑意盈盈,横了她一眼,显然对那句‘时局未定’的留白很满意。 这时。 女官忽然挥了挥手,驱散了周围侍奉的宫娥。 等人退下后,她才凑近李姬耳旁,“夫人,丞相私下里交代,趁着宠幸正浓,当以怀上龙嗣为主!” “皇后那里,可暂避锋芒!” 一听这话。 李姬的柔和消失不见,脸上再次布满寒意,“椒房殿那黄脸婆,确实得避一避了……” 前不久,趁着陛下跟皇后发火的机会,李姬暗中派人推波助澜,踩了皇后一脚。 但效果远不如人意。 直到某天大将军、骠骑将军联袂入宫时,李姬才醒悟节点在哪。 以前,皇后能稳如泰山的原因有两个,一个是太子,一个是大将军,可现在,又多了一个,骠骑将军! 是的。 直到打下了河西走廊,军功赫赫,霍去病才一跃成为军中、乃至朝中举足轻重的大员。 放在以往,李姬视他,顶多将其当作一个少年封侯的小将,不足挂齿。 爵位是爵位,官职是官职,冠军侯再响亮,也仅仅是个剽姚校尉。 但现在…… “呵,卫子夫好大的运道!”李姬说这话时,脸上又嫉又恨,语气似嘲似怨。 她抚了抚自己的肚子,讥讽道:“卫子夫能扳倒陈阿娇,不就是给陛下生了个儿子吗?” “我同样能生,同样能再走一遍卫子夫的路!” 李姬望向殿外,眼中有野火躁动,视线仿佛跨越空间,扫过椒房殿,落于太子宫。 “只要有了龙嗣,一切皆有可能,皇后、太子,谁说就一定得是卫子夫、刘据?” “时局未定,走着瞧!” …… …… 同一时间,沧池湖畔。 依旧是湖中那座凉亭,不过在此陪着皇帝的不再是三位辞赋大家,而是一名身穿绣衣的中年人。 内侍们候在远处。 帷幔遮挡,看不清亭内的场景,更听不见谈话。 “江都王已被囚禁,丞相长史在其宫中搜到了大量甲胄、兵器,以及伪造印玺,证据确凿!” 刘彻仰靠在软席上,目光盯着湖面,对身后绣衣中年的禀报毫无反应。 看了半晌,皇帝才沉声问道:“他有什么话对朕说的?” 中年人抱拳,“多狂悖之语!” 江都王不像淮南王那样,淮南王刘安与皇帝的亲缘隔得远,但江都王刘建是景帝孙子,刘彻的侄子。 他难免多问一句。 不过,也就仅仅一句! 朝廷攻打河西期间,江都王刘建趁机举兵谋反,事败被囚,既然谋反,还不知悔改,那就别怪做叔叔的不讲情分了。 “江都王以前犯过什么罪责?” “回陛下,江都易王薨逝期间,尚未下葬,刘建便召其父姬妾十余人,通奸。” 刘彻听到这话,眼中闪现怒意。 绣衣中年见陛下没有叫停,继续禀报,语调毫无波动,“易王之女因父丧归,刘建亦与其通奸…” “够了!” 刘彻突然冷声打断,“将这些告知张汤,带句话,朕不想再见到这个猪狗一样的东西!” “是。”中年人平静应道。 皇帝眼神阴翳地盯着远处湖面,看了好一阵,才压住心中火气,“京城近期有何变动?” 中年人想了想,禀道:“丞相、大行令、郎中令与李姬宫中侍女有过接触。” 皇帝手指敲了敲,“盯着。” 中年人默默记下,继续道:“太中大夫东方朔,在太子迁居太子宫那日,曾去祝贺,与太子密议许久。” “……让他去。” “大将军在军中挑选了精兵八百,遣至太子宫,组成太子卫队。” “跟朕吩咐的数量一致,不用管。” “骠骑将军于两日前,同样在麾下挑选了一百亲兵,遣至太子宫。” 听到这儿。 皇帝的快问快答顿住,脸上露出恼怒之色,“这个夯货,手上刚有点人就往外撒!” “朕给他挑的那几个适龄女子,他什么态度?” 绣衣中年难得有一回情绪破防,迟疑道:“骠骑将军好像对婚事极为抵触,并没有让媒人进门。” 嘶! 皇帝气的直嘬牙…… 第48章 渣男与渣女的故事 晌午。 完成了每日课业后,太子将太傅送至宫外。 石庆的马车已经远去,刘据却还在太子宫前遥遥相送。 这是当初‘人造美名’的后遗症,都造出了尊师重道、目送长者的名声,肯定要一直坚持下去。 假吗? 初心确实是假的,可假的装一辈子,也成真的了。 等太傅马车拐过廊角,彻底消失不见,刘据依旧站在宫门前没动,因为他也在等自己的车驾。 入主太子宫,真就是自己地盘了,想干啥干啥,想去哪去哪,当然,前提是得等太傅完事,刘据才能随心所欲…… 不多时。 车驾驶来。 太子新收的宦官,也就是大长秋的干儿子——魏小公公,见到马车停下,连忙上前搀扶。 刘据不至于上马车还要人搀,斜了这厮一眼,三两步便登上车舆。 魏小公公也不介意,连连傻笑。 待服侍着太子坐稳当,这位才挺胸吸气,尖声道:“起驾~” 嗯。 这牌面,可以呦。 感受到了太子的满意,魏小公公胸口挺得更直了,心说,自己干爹传授的本领果然没错,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小太监的自得暂且放下。 这头,车驾离了太子宫,又从北门出长乐宫,向着尚冠前街行去。 没错。 刘据要出宫,而且还是去冠军侯府! 苏武依旧是那个与太子形影不离的男人,率领着太子卫队,随行护卫。 这一次,有数百强悍兵卒相随,如果再遭遇刺杀,那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啊! 不过。 期待中的刺客并没有出现。 一路上畅通无阻,行到冠军侯府外,下了马车,府上早得了消息,大门敞开。 太子再次来到冠军侯府时,门前站着的不再是点头哈腰的寻常奴仆了,而是几个呲牙憨笑的糙汉。 见状。 刘据失笑摇头,‘打了一场河西之战,冠军侯府也算鸟枪换炮了。’ 毕竟如今的霍去病,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只参加过一次大战、只率领过八百人的剽姚校尉。 而是参加过两次大战、率领过数万大军的骠骑将军! 军中,有了赵破奴、高不识等班底。 府上,也有人愿意跟了…… “好事。”刘据哂笑一声,“人人都要前进,一位军中大佬正在冉冉升起啊!” 没再门口多逗留,进了内堂。 霍去病早已在此处等着了,奇怪的是,他左手边还站着一位少年,唇红齿白,眉目如玉,十四五岁的样子。 “哈哈,殿下快入座。” 刘据与霍去病关系亲近,两人也不用寒暄,坐定后,他直接就朝那陌生少年问道:“这位是?” 霍去病笑意削减几分,露出严肃,“他是我弟弟,前些日子刚从河东接来。” 听到这句话时,刘据的眉毛已经扬起来了,等那少年见完礼后,那家伙…… “小子霍光,见过殿下。” 霍光? 好家伙!皇后卫子夫携带的三位顶级大咖,这最后一位,你小子总算冒头了! 刘据盯着霍光猛瞧呢,霍去病已经挥手让他下去了,“殿下要来,正好让他见见,殿下说有事相商,何事?” “奥,是是是。” 刘据点点头,收回了眼馋的视线。 先办正事…… 他今天特地登门,确实是有事要谈,而且还是那种……霍去病不方便去太子宫,只能刘据来他这儿面谈的事! 那么。 什么事儿呢?以至于如此兴师动众? 很简单,讨论讨论,霍去病继父——太子詹事,陈掌的事儿! 说起这个陈掌啊,很尴尬,处境非常尴尬,以至于刘据有点难以启齿。 而他说完这个名字,都没提怎么安排呢,霍去病的冷脸、从未对刘据展现过的冷脸,就到了。 “他的事情,殿下不必与我讲!”冠军侯这一句,充满怨气,他也该怨,能怨。 此间纠葛,还得从很多很多年以前说起…… 话说。 在卫青还是平阳公主的骑奴时,他的几个姐姐,卫君孺、卫少儿、卫子夫,同在平阳侯府为侍者。 期间,卫少儿与一位来到侯府办事的县吏,发生了私通,生下了一个娃娃,就是霍去病了。 等县吏差事办完,拍拍屁股走人,情人、孩子什么的,不知道、不记得、不认识…… 渣男县吏回家后,重新娶妻生子。 呐。 另一个子,就是刚才那位霍光小朋友。 事情到这儿,霍去病、霍光的同父异母关系讲明白了,但霍去病之母,卫少儿的故事还没结束。 生下霍去病后。 卫少儿又双叒叕跟人私通了! 这次她眼光高了点,找了一个潜力股,大汉开国重臣陈平曾孙——陈掌! 但眼光太高也不好,瞧瞧姓陈的这家世,能跟你有一个善始善终? 显然不能。 陈掌也拍拍屁股走人了。 但俗话说得好,有钱能使鬼推磨,有权能使磨推鬼,当卫子夫入了宫,显贵后,事情起了变化。 皇帝把陈掌叫来,用权柄摁住他的头,问:“皇后的姐姐配不上你?” 陈掌没有半点犹豫:“配得上!” 然后。 陈掌便娶了卫少儿为妻,他也因此受益良多,那两千石的太子詹事,便是娶皇后姐姐的好处……之一。 好。 讲到这儿,陈年往事讲完了。 现在再来看看,霍去病为何对陈掌冷言冷语? 河西之战后,霍去病去了一趟河东郡,见了亲生父亲——渣男霍仲孺,期间没有父子相认涕泪两行。 有的,只是骠骑将军替霍仲孺置办了大量田产、奴婢,随后带着弟弟霍光,头也不回的折返了长安…… 对亲爹尚且如此。 对陈掌这个后爹、还是跟卫少儿以私通建立渊源的后爹,霍去病能给他好脸色? 还有。 为亲者讳,不提卫少儿私德如何如何。 可事实摆在这儿,在这样一个家庭环境下长大,你猜霍去病对于婚姻能有个什么态度? 成婚? 皇帝亲自催都不行! 最终太子的讪讪开口,以中途闭嘴结束。 只是刘据心中已经有了定计,以后权当陈掌挂了个虚职,领俸禄就行,不用再来上班打卡。 免得与霍去病撞见。 第49章 吃吃吃 经‘后爹’这么一遭,交谈的和谐氛围荡然无存,虽然霍去病后来脸色缓和了些许,可场间依旧有些冷了。 这种情况下。 刘据也不好再扯些别的,更不好说什么‘我见表兄的弟弟天资不凡、根骨奇佳,一起叫出来聊两句?’ 嗯……之所以表述的比较生分,是因为,刘据跟霍光本就生分,两人之间并没有亲缘关系。 顶多。 就是刘据喊霍去病表兄,霍光喊霍去病兄长,仅此一个纽带。 总而言之。 由于气氛划入尬点,刘据主动提出了告辞,霍去病也知道自己有些失态,并未强留。 “今天怠慢了殿下。” “表兄言重。” 正厅前,刘据止住了霍去病相送的步伐,拱手道:“改日太子宫晏饮,表兄可将弟弟一同带上,今日便不叨扰。” “留步。” 随后在家臣的引导下,刘据草草结束了这趟拜访旅程,出府离去。 待太子走后,霍去病独自坐在厅内,沉默无言。 这一刻,他的内心很复杂,脑中时而闪过抛弃自己的父亲,时而又浮现不知该怎样面对的母亲。 对比自己不堪的经历,霍去病难免想起表弟,姨母疼爱有加,陛下关怀备至。 而他自己呢? 谁都不会知道,在外人眼中或锋芒毕露、或不可一世的骠骑将军,其实也有软弱的一面。 他是人。 一个刚到二十岁,有血有肉的人,谁又能清楚,他时刻凌厉、强硬的外表,不是故意展现出的一种遮掩呢? 可能是,可能不是。 这个问题的答案,只有霍去病自己真正清楚…… 不过。 每当情绪低落时,他总能想起一个人的教导,那人与他有着相同遭遇,乃至更凄凉,却爬了起来、最后站至顶峰! 那人,是霍去病的舅舅,卫青。 同为私生子,卫青幼年有机会去到父亲家,但亲生父亲并不将其视为儿子,其父的嫡子,也不将卫青视为兄弟。 卫青在那里,被当作奴仆呼来喝去,肆意羞辱。 以至于。 年长一些后,卫青宁肯去做平阳公主的骑奴,也不愿再留在亲生父亲的家中! 再后来,卫子夫入宫,卫青一路高歌猛进,官拜大将军! 霍去病始终记得。 在自己的童年里,舅舅曾对他说过的一番话:“出身卑微,便用你手中的枪、胯下的马,杀出一个高贵!” “功成名就,衣锦还乡。” “届时,且问一句,到底是他们不认儿子,还是儿子,要不要认他们,到底谁高攀,谁不配!?” 霍去病从不做以德报怨的事情,向来有仇报仇,敢爱敢恨。 官拜骠骑将军,打下河西之地,创下赫赫威名后,他衣锦还乡了,去见了自己的亲生父亲。 昔日相逢的场景,仍在霍去病脑中清晰可见。 那天。 河东太守出迎至平阳侯国的传舍,遣人将一个拘着身子、面露窘迫的小吏请来。 父子间,二十年来第一次见面。 整整二十年,这是霍去病第一次见到父亲,也是霍仲孺,第一次见到那个‘流浪在外’的儿子。 当河东太守恭敬地向自己施礼时,仍是小吏之身的霍仲孺一时无措,竟也呐呐行礼,口称:“拜见骠骑将军!” 那一刻。 霍去病没有感到舒爽,反而索然无味。 什么怒斥、悲愤、火气,通通消失无踪影,看着这个和自己有着血缘关系的人,霍去病还施一礼,平静道:“父亲。” 再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置田买地,转身走人…… 他不应该对自己的父亲产生任何负面情绪,不值当,霍去病相信,自己以后一辈子都不会再去河东郡,那里已经没有能让自己记挂的人! 唯一一个,他也带到了长安。 大人的过错是大人们,霍去病不会迁怒孩子,既然和自己同一血脉,该照顾还是会照顾。 厅内。 收起杂乱的思绪,片刻间,霍去病又成了那个自信、强大的冠军侯,面露严肃冷峻。 即使在后院见到霍光时,仍旧是这幅面孔,与父亲二十年初见,与这个弟弟何尝不是如此。 对待他,霍去病心中涌现的更多是身为兄长的责任。 出于责,自然严。 “今日带你见了太子,你们都是少年人,以后可以多亲近亲近。”后宅内,霍去病对弟弟道。 霍光放下手中物件,虽同为一父,他却与霍去病性格截然相反,恭敬守礼,一丝不苟地作揖行礼。 “是,兄长。” “嗯。”霍去病点了点头。 屋中沉默一阵,他才接着道:“我准备给你安排个职位,读再多典籍,也得以识人会用为主。” “如果跟太子说一声,能安排一个太子舍人,我举荐的话,也能让你入宫,在陛下身边做个郎官,你自行斟酌。” 闻言。 霍光扫了眼刚刚放下的竹简,又行一礼,“敢问兄长,两者职责有何异同?” “都有护卫、以备咨询之责,区别是一个经常出入未央宫,一个来往于太子宫。” 听完这话,霍光目露思索。 片刻后,应道:“以兄长与太子的关系,入太子宫恐受优待,弟不愿徒耗兄长情分,请入未央。” “好!” ……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且说刘据这头,回了太子宫,他便张罗起宴席,准备宴请宾客。 先前与霍去病说的改日晏饮,并不是一句客套话。 只不过请霍去病吃饭,确实是改天。 而今天。 得先请太子太傅、太子少傅! 刘据出宫以来,朝中与他有些关联的大臣都有贺礼送到,简单粗暴的,如霍去病一百亲兵,含蓄文雅的,如司马相如写的辞赋。 更多的,还是美酒、玉器一类。 既然出了宫单干,就得一一回敬,拉拢维持关系也好,全当礼节也罢,总得有个表示。 谈起‘敬’,自然得先敬师者,也就是太傅、少傅。 请客吃饭,也得讲究个顺序不是。 敬之后,便是礼了,关系不远不近,有点交情的那种‘礼’。 这一波客人,有张骞、司马相如、东方朔,以及李广。 是的。 李老头为了感谢河西之战中,太子卖的那个‘西去扫除残余匈奴’人情,也送了贺礼。 尽管他们都是朝中大臣,可人一多,又是开着殿门,光明正大的宴请,反而不必忌讳了。 最后。 折腾了两天,终于轮到请霍去病搓一顿,同席的有霍光,还有舅舅卫青,以及他的三个儿子,卫伉、卫不疑等。 很显然,这是一场家宴。 关系亲近,自然不用讲究什么‘敬’‘礼’一类虚的,放在最后,他们不会介意,也乐得自在。 这一套,就好比送礼吃席,主办方总是先礼让长者,再让客人,最后,自家人才会上桌,一个道理。 说了这么久的请客吃饭,又扯到送礼吃席,一直都围绕着吃吃吃展开。 自不是无的放矢。 因为刘据捣鼓出来的这个‘吃’,他不一样! 第50章 雅俗 什么不一样? 做菜的方式不一样。 除了煎、烤、煮、炖、烩、熬,刘据还搬出一类,炒! 炒菜! 此类在后世家家普及的烹饪方式,在大汉,还没有,翻炒菜肴的方式,等到宋朝前后才会推广开。 可刘据不是在这儿嘛。 尽管皇宫里的庖厨技艺很高超,但天天不是用火烤——干巴巴,就是用水煮——烂糊糊,谁来吃个一年半载也会厌啊。 炒菜就不一样了,色香味俱全。 宴请庄青翟、李广他们时,可把那几个老头吃美了,霍去病、卫青更是挺着肚子出太子宫的。 烹炒,对于他们而言,一是新奇,二来,也确实是对天天以熬煮为主的饭食的降维打击。 想炒菜,一口锅、一把铲就够,以大汉如今的冶铁工艺,加上太子的能量,锅、铲都不是问题。 油脂也有动物油。 不过刘据没让太子宫的庖厨用,而是特地问张骞要了胡麻油,也就是芝麻油。 在可预见的未来,芝麻都将是华夏这片土地上,占据主导地位的油料作物。 张骞从西域带回胡麻,只是现在并未普及。 接受都是个问题。 刘据本着上行下效的想法,他这个太子带头用,也算是为芝麻的快速普及,尽一点力量…… 出了宫,到了自己的地盘,刘据真就是撒开了膀子折腾,仅仅一个‘吃’字,便让他玩出个花。 还不仅如此,吃喝拉撒,他都有研究。 前面的吃饭、喝茶,顶多是私人生活的点缀,但后面‘拉撒’,可就关乎大了! 太子宫。 一处宫阙顶层,建有楼台,可登高望远。 此处名为:甲观。 眼下就在这楼台里,正有一把躺椅摇摇晃晃,椅子上,不是刘据还能是谁。 “嗬。” “以前孤身处未央,不敢做太多逾矩、奇怪的事情来,既怕被老学究抓住、喷口水,又怕父皇怪罪。” “现在好了,自己的地盘,舒坦!” 魏小公公在一旁弯着腰,腆着一张笑脸,一个劲地称赞殿下聪明绝顶,发明的都是好东西。 虽然…… 椅子有点像是胡人用的,但狗腿子依旧捧的很欢实。 左右两边矗立的苏武、金日磾,一个默默看着阉宦献殷勤,另一个则竖起耳朵,学着阉宦献殷勤……的发音。 “行了。” 刘据望着远处层层宫阙,闲适地摆了摆手:“马屁话少说,给孤说飘了,就砍了你。” “让你去少府借工匠,借到了吗?” 魏小公公没在意砍人威胁,他这些日子渐渐摸清了太子脾性,知道主子没生气,连忙回正经话: “小的去少府一报殿下名头,少府丞立马划拨了五十个专业匠人,还说不够,殿下尽管吩咐一声。” “就是…就是……” 魏小公公笑意牵强了些,斟酌着道:“就是少府丞探听,殿下想打造什么,免得陛下问起,他没个说法。” 自从上次弄出马蹄铁,皇帝就放话,太子以后有新物件,不用扯宦者令虎皮,可以直接去少府。 权力给了,刘据自然要用。 不过事关少府,这个管着皇家钱袋子、乃至朝廷绝大多数器物锻造的衙门,有口谕的前提下,刘据也不能胡来。 想打造东西可以,但得有正当理由。 然而。 太子现在给不了少府丞理由。 难道刘据能说,啊,我准备发明纸张,对,就是纸,什么?你不知道纸是个什么东西? 就是能用来写字、擦屁股的,竹片、厕筹?不不不,纸,草木纤维做的纸,纤维你也不知道是什么? 这不知道,那不知道,怎么解释? 怎么给理由? 给不了。 “先敷衍一下,就是孤准备做件利国利民的好东西,其他的不用多说。”躺椅上,刘据对小太监如此道。 纸张。 放大了看,确实利国利民,科举制的施行,便是建立在纸张取代竹简记字之上。 这个方面,要细讲,十七八万字都讲不完。 什么竹简笨重、不易保存,纸张轻便、记录文字更多,文字普及率的提高,催动王朝人才选拔制度的改革等等等等。 又多、又高大上。 但是。 刘据要发明纸张的初衷,完全跟以上种种,没有半毛钱关系,只关乎吃喝拉撒中的‘拉撒’……不。 对于刘据来说,只关乎‘拉’字! 每个人的一生,都离不开这个俗不可耐的字眼,有谁敢说自己不拉屎? 人吃五谷杂粮,就会有新陈代谢,而这其中,就有一个很现实的问题了。 在大汉朝,上茅厕怎么清洁呢? 反正刘据每天都在受此困扰,那小竹片刮起来,别提有多刺激! 总而言之。 刘据发明纸张的初衷,是先解决个人卫生问题,再从国家层面,去大公无私的考虑教育、乃至人才选拔问题。 “哎呀。” “歇够了,干活!” 从躺椅上站起,拍了拍屁股,刘据先朝身边小太监道:“小胜子,你先去给少府回话,免得事后被追责。” “好嘞,殿下!” 魏胜,魏小公公也不知道太子为何总喜欢这么叫自己,他不能反抗,只好享受了,还别说,挺好听…… 等小胜子走后。 刘据又看向苏武,“咱们一起去找工匠,这次要捣鼓的东西,孤也没谱,估计得试验很久,群策群力嘛。” “至于你……” 说话间,刘据已经朝楼台下行去,点了点金日磾,“认字学说话,能听明白?” “明…明……明白!” 金日磾操着一口异域腔调,艰难地说完了两个字。 “不错,都能听懂孤的话了……”刘据带着苏武,嘀嘀咕咕穿行于宫墙间,逐渐远去。 注视着太子离开,金日磾这才迈步。 一路七拐八绕,沿途有巡逻卫兵与其点头示意,这位匈奴王子都一一停下郑重还礼。 半刻钟后。 金日磾行到太子宫东南角,推开一间偏房,刚进来,里面有个孩童就冲过来。 “哥,我打听到了,他就在……” “闭嘴!” 金日磾低喝一声,掩上门,脸上尽是凶恶,“说…说汉话!叫……兄长!” 同样得了‘金’姓的金伦,面色微微发白,诺诺点头,退回里间。 两人在床角坐定后,金日磾神情才软化下来,叹了口气,拍了拍弟弟的肩膀,“你打听到他现在住在哪?” 得了哥哥安抚,金伦才稍稍安心。 小孩胆怯来的快,去的也快,情绪再次高涨起来,神神秘秘道:“我听一个侍卫说的,浑邪王被皇帝封了漯阴侯。” “却没有外放去封地。” “宅邸就在长安城内,一处叫夕阴街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