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两脚羊 井国,平水府,白云胡同。 一辆黄包车,停在白云胡同口,车夫小心翼翼提醒着卧在车里熟睡的客人。 “先生,白云胡同,到了。” 云阿四被车夫叫醒,看了眼胡同,摸了张零票,递给对方后,提着自己的皮箱,下了车。 白云胡同很幽静。 胡同两侧没有墙皮,砌墙青方砖之间交错的纹路,清晰无遗的暴露着。 这会儿已经傍晚了,天淡淡的黑,胡同里有些勤快的小姐已经开始上工了。 她们穿着旗袍,戴着自己压箱底的首饰,靠在砖墙上,露着丰腴白嫩的腿,等候客人们挑货。 “四哥,回家了?” “四哥,上我家玩一趟,家里进了台收音机,能听节目,蛮有情趣的呀。”站墙小姐吸了口女士香烟,调戏阿四。 聊天的时候,云阿四的皮箱滴着血。 他不动声色,拿出手帕,抹掉血迹后,稍稍弯着腰,扬着手,跟小姐们边打着招呼,礼貌拒绝对方的邀请,边往胡同的深处走。 白云胡同146号, 到家了。 云阿四进了屋,脱去大褂,拿毛巾洗脸,擦手擦脖子。 他的太太郑玲子,此时帮他整理着皮箱。 箱子打开,里面除了换洗的衣物,几个牛皮纸质的文件袋,从酒店顺来的未开封的香皂浴巾外,还赫然躺着一只——带血的羊。 羊不大,从头量到尾,顶多半米,肚子被剖开,内脏已被摘掉,皮肉的血迹还未干涸。 羊不算稀奇,但稀奇的是,这只羊的眼睛被一条黑布蒙着,嘴巴被密密的针脚缝了起来, 四只蹄子上,穿着婴儿穿的黑色虎头鞋。 郑玲子痴痴的望着羊流口水,但她没有去动羊。 每次出差,云阿四都会带回来一只羊,这羊的滋味也真的鲜美,可处理羊,必须得阿四亲自动手。 曾经有一次,郑玲子想自己去洗羊烹羊,才伸手,就被云阿四扇了一耳光。 所以,现在即使郑玲子再想吃羊,也只能忍着,她把带血的衣物、文件袋都清理了出来。 衣物拿水泡着,文件袋把文件掏出来,袋子丢掉。 清理期间,郑玲子终于听见洗完脸的云阿四说:“阿玲,我去做羊。” 她期盼许久了,但为了不显得自己馋嘴,刻意不动声色的说:“嗯,多放点葱。” “好。” 云阿四抱着羊,走到卧室门口,忽然回过头问:“对了,玲子,和我结婚以来,你经常吃我带回来的羊,对吧?” “嗯。” “吃多少只啦?” “十二只,怎么了?” “没……没什么,蛮好,蛮好。” 云阿四终于把羊抱到了厨房,他发现家里醋用完了,便重新穿好大褂,去胡同对面的“李记杂货铺”打醋。 郑玲子则对着穿衣镜,可怜起自己的身条来。 “早知道阿四今天回来,昨天就不该约小姐妹吃红烧狮子头,腰又要粗了。” …… 云阿四打完醋,回到家开始做羊。 他先将蒙在羊眼上的黑布解开。 羊的眼睛极有特点,是横瞳,左右宽,上下扁,人与羊对视,容易产生眩晕恶心的不适感。 但此时砧板上的羊则不是。 若是郑玲子在厨房,以她肉眼就能分辨自己涨了几两肉的感知力,一定能发现,这只羊的眼睛很奇怪。 “眼睛倒是蛮好看的。” 云阿四欣赏完后,拿筷子挑了羊眼珠子,用菜刀拍扁后,扔进了锅里。 接着,他又将羊蹄上的虎头鞋脱下。 将蹄子一一斩去后,云阿四划断了缝羊嘴的线。 羊嘴是强行缝上的,内部原本就绷着劲,线一断,“噗嗤”自己就张开了。 拔掉两排牙齿后,云阿四大刀阔斧的给羊改刀。 一时间,厨房里剁得噼里啪啦响。 云阿四经常处理羊,手脚很利索,大半个钟头后,一整只羊,分成了一块块大小均匀的羊肉,整齐的码进了砂锅,开煮。 云阿四拿醋、香油、麻酱等调了个蘸汁后,便坐到沙发上看报纸。 随着羊肉的香味越发的浓烈,郑玲子垂涎欲滴,云阿四收了报纸,进了厨房,配了一碗草药汤,然后端出了砂锅。 羊肉是白水煮的,蘸点蘸汁,原汁原味。 草药汤的汤色清亮,略带橙色,像饭馆里卖的橙子汽水。 “羊经常吃,这汤,你还是第一次做。” “喝吧,我在明江府出差的时候学的,清凉解暑。” 云阿四笑着说。 郑玲子将信将疑,先尝了一小口,发现味道确实不错,鲜中带点甜,口感很细腻。 她便一边吃羊一边喝汤。 期间,她没劝云阿四吃羊,因为阿四不吃羊,说天生受不了羊膻味。 但她不知道,阿四很喜欢吃羊, 只是阿四不吃她吃的这种羊。 一整只羊,吃了整整一个钟,吃得郑玲子打饱嗝。 她轻抚着微微隆起的肚皮,打趣说:“阿四,怪你呀,明天上工,同事肯定嘲笑我是不是怀孕啦。” “呵呵。” 云阿四瞧了一桌子的羊骨头和空空如也的汤碗后,饶有兴致的说:“阿玲,我在明江府出差,听说了一些趣闻,想不想听?” “听了些什么名堂?讲讲看?”郑玲子吃饱喝足,心情也很不错。 云阿四说:“咱们世道里,有一个江湖,江湖很大,咱们平水府在江湖里,明江府也在江湖里,甚至井国的每一个州府,都在江湖里。 江湖上有很多堂口,每一个堂口里的人,都有特殊的本事。 这些人的本事,有的说自己是跟神明学的,有的说自己是跟邪鬼学的。 跟神明学了本事的人,叫神人,跟邪鬼学了本事的人,叫阴人。 我要说的趣闻,就关于一个阴人。 那个阴人所在的堂口,叫——戏子!” 郑玲子平时就爱听戏,云阿四出差的时候,她经常约小姐妹去听戏。 手头不宽裕,听的自然不是什么大戏,无非是小茶社、小剧院里的戏。 她爱听戏,听到“戏子”,便更有兴趣了,问:“这戏子,可是唱戏的戏子?” “比一般唱戏的要高明得多。” 云阿四说道:“戏子勾魂,夺人心魄,从来不是谣言。 他们师从邪鬼道,勾魂的本领,在平水府所有堂口里,数一数二高明。 所以他们杀人,往往简单,只需通过演一折子鬼戏,便能把魂从活人的身体里勾出来,然后带到没有人的地方,用特殊的手段把魂杀掉。 人的魂死了,身体纵然完好,也不过空壳子一个,行尸走肉罢了。” 郑玲子听得浑身起鸡皮疙瘩,说:“阿四,那我经常去听戏,不会也被人把魂勾了吧?” “你不与人结仇,又不在江湖上行走,谁会勾你?” 云阿四顿了顿,又说:“不过,对戏子来说,勾魂容易杀魂却不容易。 因为杀魂之术,容易露出马脚,一旦被懂行的高人追查到,便能顺藤摸瓜,将杀魂的戏子找出。 戏子想把杀魂做得不显山不露水,唯一的办法,就是‘养羊’。” 羊? 听到这个字眼,郑玲子身体没来由的哆嗦了一下。 她故作撒娇,说:“哎哟,阿四,你是不是看我刚刚吃羊,想吓唬我一下?” 云阿四没有理会,自顾自的说:“把要杀的魂,以引魂之术的手段,引到羊的体内,再将这只羊养上七天, 这只羊的身体,和人的魂就融在了一起。” 郑玲子咂摸着阿四话中的羊,再和自己吃过的羊一对比,顿时…… “呕!” 她冲进了厕所,想要狂吐,可什么都吐不出来。 云阿四像一道索命的亡魂,冰冷的声音,如刀般刺进郑玲子的耳朵。 “养好了的羊,杀掉,魂魄尚未离体! 自此,那魂便彻底死去,哪怕是道行通了天的高人,也再找不到这缕亡魂的下场。” 郑玲子明白了,原来……原来……她根本不是云阿四的太太,而是阿四杀人之后的清道夫。 “呕,呕!” 郑玲子使劲的去抠嗓子眼,她想骂想逃,但最想做的,是先把自己刚刚吃进去的羊给吐出来。 可是她的手指,根本伸不到自己的嘴里,低头一看,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自己的手指,竟然变成了蹄子! “啊?” 郑玲子连忙去看镜子,发现自己的脸上,已经涌出了许多白毛,瞳孔也从圆形,变成了扁长, 她哭了,哭得很绝望:“云阿……咩……你个……咩……生!” 她一旦说到复杂一点的字眼,舌头就像打了结似的,气息到了嘴边,只顶出一声羊叫。 她在变羊,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她喝了云阿四做的那碗像橙子汽水的草药汤。 这碗汤她今天第一次喝,也是最后一次喝。 “兽医配药做的汤,效果确实好。” 云阿四抱住太太的头,轻轻吻了上去,说:“玲子,我真的舍不得你死, 但是,这次我杀的人,叫周玄,周家班的少班主! 周家有神人,我很怕他找到我,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只好委屈你了……” …… 夜已经很深了,云阿四提着皮箱,走出了家门。 胡同里站墙的小姐,依然热情的打招呼:“阿四,又出门啊!” “嗯,公司事情多,还要出差。” 云阿四礼貌的欠身,打完招呼后,在胡同口叫了一辆黄包车。 “去太平路。”云阿四上了车。 到了太平路后, 云阿四站在“嘉林西点铺”的门口。 西点铺装了遮雨的门棚,一旦遇到雨天,搭电车的人,都在门棚下面等车。 云阿四打开箱子,抱出一只半米的羊,等到电车离自己只有十来米的时候,将羊扔到了轨道上。 呼啸而过的电车,从羊身上重重的碾了过去,像一脚踩烂了一颗白桃,果肉糜烂,汁水喷得到处都是。 太平路的电车轨道穿过闹市区,这里电车撞死人都是常事,碾碎一只羊,又会有谁关注? …… 云阿四去了一趟旅店,出来的时候,箱子已经扔掉了,他换了崭新的长袍,崭新的帽子,以及一张——崭新的脸。 戏子不但擅长勾魂,也擅长变脸, 最擅长的, 当然还是演戏,云阿四在生活里除了是云阿四以外,他还有另外一张脸皮,另外一个身份。 “黄包车。” “先生,去哪儿?” “去周家班。”云阿四上了黄包车便睡,这次他真的睡得很香甜。 周玄的魂,已经处理得很干净了,甚至连吃魂的阿玲,也处理得很干净。 这桩大事,算彻底做成了, 暗地里,堂口的赏赐是不会少的,而明面上,他依然还是周家班里的师兄。 工钱够高,也受人尊重…… 第2章 招魂 冷, 很冷…… 黄泉路远,彼岸花开。 李凌明明站在烈阳下,刺骨的寒冷却毫无遮拦,直透骨髓。 他麻木走在一座奇宽无比的石桥上。 桥上的行人,密麻麻一片,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所有人都穿着相同的破旧白衣,神情麻木,行走的姿势很机械。 此时的石桥,拥挤得像只白蚁巢。 “他们都跟我一样,是已经死去的人吗?”李凌的身体不受控制,心思却清醒。 他生前是一家媒体公司的中层领导,那天,他开着车听着老评书,愉快的哼着歌,突然就被大货车给擂了。 再然后,经过一段漫长的跋涉,他的魂就来到了这里。 “我们应该都是去投胎的吧?”李凌心想。 但显然,其余人可能是去投胎的,他不是。 他已经被拥挤的人潮挤到了石桥边上。 他能瞧见一条大河横亘于桥下,时不时泛起阵阵波涛,看上去心旷神怡—— ——如果不是有桥边的行人,被挤出桥,掉进河里,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然后被河水烧成一团灰烟的话,景色确实不错。 按照现在受排挤的进度,李凌用不了多久,也会和那些葬身冥河的倒霉蛋一般。 “靠,当人的时候被同事排挤,当鬼了还被鬼排挤,这什么牛马世道?” 吐槽并不能抵抗排挤,反抗才能。 但李凌的身躯并不受自己的控制,像是遵循着某种意志,只能机械麻木的往前走,每一步的步幅,都不受自己的控制。 甚至喉咙里发不出一个音符,想骂人都张不开嘴。 因此,排挤还在继续。 他先是被人潮挤出石桥半个身位,一只脚踩空,再然后,彻底被挤出。 他的两只脚,都已经踩空,僵硬笨拙的身体,晃晃悠悠地跌向冥河,但他依然保持着机械麻木的步伐,在空中行走。 滑稽得像个穿模的NPC。 “还是结束了。”李凌望着下方湛蓝的冥河河面,很无语,也很平静。 就在他已经做好了彻底和世界告别的准备, 突然, 一只干瘪瘦削的手,抓住了李凌的手腕。 “不怕脚踩风,就怕手抓空,孙儿,我终于找到你了。” 孙儿? 李凌的爷爷十年前就因为喝大酒引发脑溢血,去世了。 “这十年,难道他在地府里混出了个名堂,现在来救我了?” 李凌心里生出一丝侥幸,喜出望外。 “你叫周玄,我是你爷爷。” 额……原来是认错人了。 这桥上别的不多,人多,都穿一样的白衣服,认错个人,不是什么稀奇事。 老头笑呵呵的将李凌拉到桥面上,仔细的观察了“孙儿”的脸庞几眼后,眉头紧锁。 “不会发现救错人了,想把我再扔下去吧?” 李凌好希望自己能张嘴说话,跟救起了自己的老头讲点好话——老爷子,虽然救错人了,但救都救了…… “看了这几眼啊,我就知道……”老爷子有些难过,长叹了口气,说:“……孙儿你在牧魂城受苦了!” 啥? 老爷子,你啥眼神啊,是不是亲孙子你认不出来? 还有,这里不是地府,叫牧魂城? 不过,从字面意思来理解,好像也没什么不同。 “周玄,爷爷带你回家!” 老爷子背起了李凌,逆着魂潮的方向,往远方一条墨色的河走去。 暖! 暖和。 随着老爷子逆行得越来越远,李凌身体越来越暖和。 一种叫生命力的东西,在阔别了李凌许久后,重新出现他的身体里。 他的手指已经能够自主活动了。 他嘴里也能发出模糊的声音了。 李凌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只要老爷子把自己带到墨水河边,他就能重新变成活人。 当然,生命力的回归是有代价的。 老爷子逆行,每走出一段路,身上就会爆出一个血洞。 汩汩的鲜血,从伤口处,唰唰的往外流淌,将身体染得通红。 李凌有些于心不忍,人家老爷子花这么大代价,不就是想捞自己亲孙子吗? 结果救了他这个假孙子! 李凌好几次都想吐露实情,想告诉老爷子“我真不是你孙子”,但他舍不得暖洋洋的感觉。 活着,真挺好。 唉, 算了, 装回孙子吧。 在活着面前,什么道德、怜悯、羞耻感,一文不值。 终于,在老爷子身上爆出八个血洞后,背着李凌的他,走到了墨水河边。 他冲一艘小船招了招手:“摆渡的,把我孙子送回井国平水府去,船钱已经付过了。” 船工将李凌接引上了船,老爷子朝李凌摆手:“孙儿,记住,你叫周玄,等你回魂了,姐姐问你老家在哪儿,你千万要说——无生地狱,方相明堂。” 交代完后,老爷子的身体爆出第九个血洞。 这次喷洒出的鲜血,像极烈的酸,把老爷子的血肉腐蚀成带血的骨架。 阴风一刮,老爷子的骨架轰然倒塌。 刚才还是一整个人, 现在是一整滩人。 李凌心灵被冲击到了,站起来,想对老爷子的骨头说点什么,但什么也没说出来—— ——他被船工一桨把儿,砸晕了过去。 …… 等李凌再醒来,已经躺在周家班外院的一张竹床上。 他看见不远处有一棵巨大高耸的柳树,树身用红色的颜料,画了数千双眼睛。 有一个花白头发的老人,被九根拇指粗的棺木钉,穿透了年迈的身体,钉在了柳树干上。 这老人不是别人,正是在救下李凌的老爷子。 “唉,老爷子,谢谢你,一路走好。”李凌默默双手合十,喃喃感激道。 除了老爷子,还有几十个人围着柳树。 人群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们穿着奇怪的服饰,带着恶鬼一般的面具,绕着树转圈,跳着轻盈古怪的舞蹈,有巫的感觉。 李凌打小在农村长大,小时候见过进村跳神的巫婆子,和眼前这些跳舞的人,味道一模一样。 在树下,还有个身穿黑袍,光着脚的女人,弓着身子,背着一个白色纸人,手持一道铜铃,边摇铃,边喃喃的念着:“魂何去兮,魂归来兮!” 纸人的背上, 写了一个名字——周玄。 她每喃喃的念上一次,老爷子钉在树上的血肉躯体就削瘦一分,柳树翠绿的叶片,发出淡淡的血光。 李凌依据牧魂城里的遭遇,再配合如今亲眼目睹的情况, 不难猜测,这诸多设置,应该是巫家某种神秘的招魂仪式。 柳树是这场招魂仪式的核心,老爷子是柳树的祭品,仪式的主持,就是摇铜铃的黑袍女人。 “咳咳!”李凌刚醒过来,身体很虚弱,不自禁的咳出了声。 跳舞的人群里,有人耳朵尖,当即便听见了响动,忙喊道:“少班主醒了,魂招回来了。” 跳舞的众人都围拢了过来,黑袍女人则不像其余人那么热情,踱着四平八稳的步子,缓缓走到了李凌的面前。 她头侧到李凌嘴边,严肃的问:“你叫什么?” “周玄!”李凌说。 “你老家在哪里?” “无生地狱,方相明堂。”李凌按照老爷子临别时的嘱咐,回答道。 黑袍女人周伶衣这才高举铃铛,向众人宣告:“没错,招来的魂没错,是我弟,我弟回来了!多谢爷爷,多谢祖树。” 众人也都纳头向柳树和树上的“爷爷”拜去,带着虔诚的感谢与祝福:“多谢祖树!老班主,少班主已经回来了,你心愿已了,请安心转生!” “听老爷子和船工间的讲话,这里好像是井国的平水府?” 李凌刚刚回魂,魂魄不稳,导致身体过于孱弱,喃喃自语后,体力不支,不禁沉沉睡去。 再活一次的感觉,很好。 美中不足的是,他往后要以“周玄”的名字和身份,开始新的生活。 用了很多年的名字,忽然换一个,心里多少有些空荡荡的。 …… 平水府在井国众多城市里,规模一流,经济准一流,但文化流通相对闭塞。 拿电影来说,在明江府,电影早已不是新鲜事了,可在平水府,却是时髦的代名词。 富家小姐追新潮、败家公子泡歌伶,尤其喜欢将地点定在影院。 云阿四也喜欢在影院碰头,他包上周围五六排的座位,场地宽阔,又有电影原声干扰,不怕隔墙有耳。 平水大影院的中午场,靠角落的位置,云阿四身穿长衫,嘬着玻璃瓶汽水里的吸管。 “阿四,痴呆了两年多的老班主,前两天突然回光返照,拿自己那条老命当了祭品,唤醒了沉睡百年的祖树,把周玄的魂找回来了。” 一个穿西服,留着小胡子的中年男人,坐在了云阿四的边上。 中年男人叫李利生,是戏子在平水府西嘉木区的分堂白纸扇。 云阿四摇摇头,说:“活过来的那个,是个假周玄,真正的周玄魂魄,已经被我做掉了。” “堂口不关心周玄是真是假,堂口只关心他能不能早点入土为安。” “需要时间。”云阿四说。 “什么时候再出手?”李利生催促云阿四。 “我已经出手了。” “哦?”李利生喜出望外,问:“你又唱鬼戏了?动作这么利索?” “鬼戏暂时不能唱了,前几天周玄被我勾魂,已经惊动了周家,现在,周家的神人出动了,在周家班盯得很紧,没机会唱的。” “不唱鬼戏,怎么对付周玄?” “呵呵,周玄是假货,假的就是假的,永远真不了!我已经在周家隐晦的散出了风声,祖树招魂招的不是周玄,而是招了个顶包的游魂野鬼。 周家班绝不会容忍一个外人的魂魄,寄生在周家的血脉身躯上, 瞧好吧,用不了多久,周伶衣会亲手杀了周玄。” 第3章 戏班 周家班是个冥戏班。 中午的周家班最是安静。 没有师兄们喝酒划拳, 没有徒弟们站院子里练唱吊嗓, 临街的马路被烈阳晒得慵懒,几乎没有车流, 周玄喜欢安静,有利于专注思考。 他来周家班三天了,一直忙着参加老爷子的丧事,应付前来吊唁的宾客,身体也没完全恢复,精力极其有限。 以至于全然没有空隙,去思考关于“回魂”的细枝末节。 这会儿老爷子已经出殡发送上山了,他终于得了空,回忆起与老爷子遭遇时的种种细节。 “不对,完全不对。” 周玄开始觉得他是和原主长得像,导致老爷子认错了人,把他认成了原主。 但是,回魂之后,他才知道,自己和原主虽然都很帅,但帅在两条截然相反的赛道上。 一个是阳光帅气,主打气质和煦,一个是五官精致,帅在长相俊秀。 现在一回魂,优点合二为一了,周玄都变得爱照镜子了。 除了长相差异大,在墨水河告别的时候,老爷子很郑重的讲了一番话。 “孙儿,记住,你叫周玄,等你回魂了,姐姐问你老家在哪儿,你一定要说——无生地狱,方相明堂。” 这话的味儿就不对。 如果老爷子真认为他就是原装孙子,为什么要刻意叮嘱“你叫什么”,“老家在哪儿”? 哪有亲孙子不知道自己老家、自己名字的? 所以…… 周玄精神迅速剧烈震动起来,瞳孔都扩张了一大圈。 “老爷子根本就知道我不是原装孙子!” “可他为什么拿命帮我回魂,甚至还教我话术,骗过姐姐周伶衣在招魂仪式上的审问!” “招亲孙子的魂不好吗?为什么找我这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回魂?” 周玄总觉得古怪, 会不会原主和老爷子之间有仇啊? 要真是有仇,那仇也太大了,救个外人都不救亲孙子。 周玄偏偏没有继承原主的记忆,无法解答原主和老爷子之间结下什么大梁子。 问题陷入僵局。 沙、沙、沙! 耳边传来的一阵白噪音,打断了周玄的思绪。 噪音听起来像有人拿着纸笔在他旁边写写画画。 这几天,周玄只要过于疲倦,或者情绪波动得厉害,白噪音就会出现。 他也托周家班大师兄找人看过,无论是本地的郎中,还是洋医院的医生,都瞧不出个缘由。 最后,周玄又找了姐姐周伶衣。 周伶衣主持过招魂仪式,对魂灵之类的神秘学说很有了解。 但她也只是给了个“可能是你回魂时间太短,多养养”的理由,把周玄打发了。 好在这白噪音,音量不大,也不是全天发作,不太影响正常生活。 除去找解决白噪音的法子,这几天在葬礼上,周玄偶尔会旁敲侧击周家戏班的人,想访访原主曾经的性情事迹。 在没有继承原主记忆的情况下,多询问询问原主以前是个什么样的人,对未来自己的新生活,总归有些帮助的。 结果,受访人要么躲周玄跟躲鬼似的,要么就是满脸嫌弃,爱搭不理。 周家戏班的人,真没有礼貌! 好在他上午打扫卫生的时候,在床底一块松垮的地砖下面,找到了原主留下的一把钥匙和一本日记。 钥匙已经揣到兜里了,日记,他正要翻看。 他搬了把躺椅,泡了壶茶,坐在大柳树下,把原主日记先翻到最后一篇: “7月11日,星期四,晴 下午大师嫂趴在写字桌上睡觉,领口耷拉下来了,我低头仔细看了五分钟,被满贵叫走了。 师嫂的身子好润,要是我能睡她,这辈子死都值了。 满贵你坏我的好事,抽你仨耳光真不冤枉你。” “我尼玛,爱嫂子?还瞎打人?” 周玄反应过来,原来不礼貌的并不是周家戏班…… 他把日记再翻了一页, “7月8日,星期一,阴 二师嫂在洗衣池里洗衣服,她撅着肥美的臀,我站在她后面看了十分钟。 肥臀,我平时就爱看点肥臀, 我有点忍不住,去摸了一把她的肥臀,师嫂叫了起来,喊来了二师兄。 二师兄当场骂了我一顿。 呵呵,我是少班主,他凭什么训我? 我打了他一拳,并且喊来了大师兄给我评理,大师兄训了二师兄一顿,我又趁机踢了二师兄一脚。 二师兄是个怂包,我瞧出来了,等我过几天把二嫂拿下,然后当着他的面睡二嫂。” “原主这么离谱的嘛?!” 周玄只觉得原主的牲口程度,过于超标。 怪不得自己不招戏班人待见,根子出在这儿呢! 好事没轮上他,背锅侠倒是当上了,气得周玄给了身边柳树一巴掌。 柳树皮糙肉厚,挨个巴掌不叫事,但有人不乐意了。 一阵银铃般的女人声音传了过来。 “周师弟,祖树是不能乱碰的,触了它的霉头,小心走背运。” 周玄循声望去,只见一穿着旗袍的女人,摇晃着丰满的臀,急匆匆的小跑过来。 这女人正是二师嫂宋洁。 原主是个纯牲口没毛病,但有句话说得很对——肥臀,我平时就爱看点肥臀。 …… 宋洁身条丰腴,臀桃饱满,脸蛋也标致,平日里出门的时间多,皮肤泛着健康的小麦色。 像从咸湿杂志里走出的封面女郎。 很美、很性感,荷尔蒙爆棚, 爆到周玄恨不得伸手,在她的臀桃上,恶狠狠的捏一把! 但周玄并不是发自内心的想捏,前世的他,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 穿制服的、穿嘿丝的、一边打电话一边说自己在跑步的…… 她们都在周玄的硬盘里摇曳生姿,硬生生给他练出了一身极佳的定力。 所以,今天怎会如此轻松的破功? 周玄梳理着思绪,猛的,他又听见了白噪音,沙沙沙。 细微的声音,好似一个开关,只用了极轻微的力量,便将他所有的欲望点燃。 都是噪音捣的鬼。 “这该死的白噪音!” 此时的宋洁,正耐心给周玄介绍祖树的特点。 “周师弟,祖树身上这几千双眼睛,都是拿牛血、狗血、蛇血、狐血画上去的, 用血做的颜料,本就容易被祖树吸收,褪色很快,你再磕碰一下,多少要把几双眼睛蹭掉,祖树会怪……” 宋洁没有讲完,她注意到周玄通红充满兽性的眼睛,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她慌忙摆手,找了个借口,遁掉了。 “先不说了,周师弟,我还着急出门订纸人纸马,回头聊。” 宋洁说完,摇晃着肥臀朝着院门小跑而去。 一边跑,还一边回头瞄,生怕周玄跟踪她,防贼似的。 等跑上了街,宋洁拦了一辆黄包车,上车后,她惊魂未定,想起了这几天戏班里的风言风语。 戏班里的人讲,祖树招魂仪式出了差池,招来的魂,不是少班主本人,而是一个道行很深的邪鬼,人面兽心那种。 这事要是真的,比以前那个色鬼少班主,更变态更恐怖。 瞧刚才周玄瞧自己的凶狠眼神,多野兽多吓人,没准这传言是真的。 “班主怎么不站出来主持公道呢,周玄是人是鬼,她得给个说法啊。” 抱怨归抱怨,真让宋洁当面质问周伶衣,她是真不敢,借她仨胆子都不敢。 在戏班待得年份长的老人,都知道周伶衣的狠辣手段。 …… 宋洁离开后,周玄的情绪,迅速回落,白噪音也随着逐渐平稳的情绪,渐渐消失。 周玄一番折腾下来,心力交瘁,想坐躺椅上休息休息,屁股还没坐热,大师嫂徐骊来了。 “玄子,我隔远了看你,你好像在写日记呀。” 徐骊是五位师嫂里,唯一对周玄热情的。 她是个宽和性子,又自持大师嫂身份,秉承长嫂如母的心思,对原主比较包容。 但宽和的人吧,又往往缺乏边界感。 徐骊一伸手,竟想拿日记本看看。 好在周玄眼疾手快,把日记捂得严严实实的。 这本日记属于社死加速器,给大师嫂看一眼,周玄得连夜提桶跑路。 “写了点啥,还不能给你大嫂子看看?” “关于对爱情的憧憬,对人性的反思和挣脱,很意识流。” 周玄胡诌了个主题,凸显一个高大上。 徐骊信以为真,眼里杂着崇拜,说:“写得真深奥。” 她没读过太多书,认字认得一点,但写字写得全不像样子。 她打小就崇拜识文断字的读书人。 徐骊夸完,说明了来意:“你大师兄出门见牙人去了,家里刚来一单生意,少不了写写文书、单据,大嫂写字……呵……所以……” “所以让我去帮着敲敲边鼓?”周玄问。 “对对,就是这意思,你这些年洋学堂没白上,说话真好听,嫂子要有你这一肚子墨水,每月生意至少多做十几单!” 徐骊找到了帮手,心里石头落了地,奉承的话语像翻跟头似的,打着圈的往外掏。 周玄挺喜欢这位性格宽和的大师嫂,对方开口求帮忙,自然就答应了。 他收了躺椅茶壶,跟着徐骊去了落英厅。 落英厅建在外院的东南角,专门用来会客的。 在平水府,拥有会客厅的冥戏班,也就周家班了。 周家班名声响,产业大,分工细。 班子里,总共有三类人。 第一类是徒弟,说白了就是学徒,每天由三师兄带着练功,不领工钱,管吃管住。 要是遇上生意忙的时候,也去帮着出膀子力气,干些杂活,能挣点零钱。 第二类是班子师傅,戏班的演员、管水锅、箱倌、弹响器的,都是师傅。 他们基本都是从徒弟里提上来的,偶尔有个把两个缺门师傅,从徒弟里实在挑不出能人,周家班才会去外头请。 第三类是师兄。 周家班的师兄,一共有五个,各个都撑着戏班的一方柱梁子。 比如大师兄余正渊是戏班的经理,约平水府的大牙人见面,出门谈商单,都是他在负责。 二师兄管着戏班的道具采购,整个院子里上百口人的吃喝也由他伺候,妥妥的后勤部长。 师兄们和周家人,虽然不同姓,但因为打小就在周家班学艺,多少年才沉淀下来的感情,和家人也没差了。 师兄、班子师傅、徒弟,三类人维持着戏班的运转和血液更新,也成就了戏班浩荡的名声。 周玄和徐骊快进落英厅的时候,迎头撞见了打着遮阳伞进院子的周伶衣。 “班主。”徐骊站定原地,给周伶衣鞠躬,神色有些躲闪。 “姐姐。”周玄打了个招呼。 周伶衣先冲徐骊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再目光冷淡的看向周玄,问:“你耳边的呢喃噪音,这两天好点了吗?” 第4章 方相氏 “没怎么好!”周玄如实回答。 周伶衣点点头,说:“那我过几天再问问!” 都不问问我为什么不好,姐弟情这么淡薄吗?敷衍都不敷衍了? 周玄对姐姐很有意见,但很多话不能直接说。 虽然俩人是亲姐弟,但自打回魂后,双方见面的次数不多。 周伶衣就主动来看望过周玄两三回,没有过多交流,留下几副汤药,讲了几句“注意养身体”的场面话。 似乎原主和姐姐的关系,处得不太好。 额…… 倒不意外, 就原主日记体现出的素质,人际关系就好不了。 而且这短暂的两三次接触下来,周玄察觉得到,戏班里的人,特别畏惧周伶衣。 这个才二十出头的姐姐,莫名有股强大的气场,五个师兄和她站一个场面里,全都被她压得抬不起头来。 除去气场强,周伶衣举手投足间,仪态飒爽。 她此时穿着白衬衫、黑马甲、黑西裤,右耳朵挂了个银蛇耳环,配合精致又俊美的五官, 周玄怀疑自己找女友的速度,应该远远赶不上姐姐找女友的速度。 周伶衣转了话题,问起周玄:“你来落英厅做什么?” 徐骊怕周伶衣怪罪周玄,忙慌的帮着说明原委:“班主,忽然来了一单生意,我写不好字,就找了玄子来帮我。” 周伶衣表示理解,说:“挺好,弟长大了,帮帮家里是应该的。” 说完,她打着伞离开,才走了几步,她又转过身,对徐骊说:“大嫂,前几天,周玄打了二师兄?” “有,有那事,也是二师兄不对,老余已经骂过他……” “别替我弟找补了,都这么护着他,他什么时候能长大?等你忙完了,到我柜上,支一千块给二师兄,当作赔礼。” 赔了一大笔钱,周伶衣此时终于有了表情,她狠狠的剜了周玄一眼,但也没多说什么。 没有责怪没有辱骂,甚至连句阴阳怪气的话都懒得说,她便径自走远。 倒是徐骊的心态,有了细微的变化。 她幽怨的对周玄说道, “玄子,二师兄就挨你一拳一脚,白捡了一千块,你要不然也打我一顿?拿鞭子抽都行,嫂子不怕疼,嫂子也想赚!” 别这样, 嫂嫂,千万别这样, 我可是正经人,哪能动不动就上小皮鞭? “大嫂,我正人君子,君子动口不动手,再说了,我这一不憋火,二不上头,情绪没酝酿充分,怎么能说打人就打人。” “那可是一千块啊。”徐骊想到一千块,不免叹了口气。 在平水府,码头工人遇上好月份才能赚三百出头,赶上差的月份,一百五都赚不到。 大师兄是周家班的管理层,他的工钱,自然不是码头工人能比,但一千块,也绝对是个不小的数目了。 “下次你心里再憋出火气,千万要叫大嫂帮你泄火,钱让嫂子挣,嫂子请你看电影。” 周玄:“……” 徐骊这句泄火,唤醒了周玄死去的记忆。 那是激情如火的夜晚, 两三个人就能演完的电影, 因为付不起外卖钱,委屈得只能采用其余付款方式的娇柔妹子。 道具繁多, 什么小蜡烛、高跟鞋,狗链子、钢丝球…… 泄火, 相当泄火! …… 落英厅的装潢陈设很简单。 青石砖铺地,厅堂中央栽着两盆半人高的夹竹桃,一左一右,拥着一张两层高脚木桌。 木桌下层摆了台黑得油亮的手摇电话,上层放着一台唱机。 “有电话有唱机,咱家确实是大富之家。” 周玄第一次来落英厅,见到电话唱机,便信周家班生意做得大了。 平广府能通上电的都是殷实人家,至于电话唱机?小门小户的,哪怕装得起也舍不得用。 周玄的视线很快便转移了,他望向了墙上的挂件。 北边的墙上,挂满了文人字画,不是街上买的行货,每一件都有出处。 南面的墙上,挂着密麻麻的戏码牌,剧种很多,地方戏有,主流的大戏也有,甚至还有最近流行的学堂戏。 周家班能操练的剧目是真不少。 周玄暗自赞叹后,又往东面的墙上望去,这面墙上,也挂了戏码牌,但不像满满当当的南墙,它只悬了一面牌子。 那是一面紫檀打的小木牌,用篆书阳刻着三个字——方相氏。 周玄一见,精神立马紧绷了。 他回想起了老爷子那句——“无生地狱,方相明堂”。 方相明堂和这方相氏,总归有点关联吧? 但周玄碍于身份不能问。 好在,对“方相氏”好奇的,不止他一个人。 客人也很感兴趣。 客人一男一女。 男的是活人,女的是尸体。 周家班是冥戏班,专门给死人唱戏的。 井国葬礼流行一种习俗——在葬礼上请冥戏班唱戏。 没钱的人家,请不起冥戏班,只能找点草台班子,随便唱唱就得了,多少是个意思。 但殷实人家、阔绰豪门的讲究就多了,戏要唱三天到七天。 而且还不能光让参加葬礼的宾客们听戏,死者作为正主,也要听戏。 冥戏班要把死者打扮得栩栩如生,置放在观众席的主位上,让死者最后好好再听一出戏。 活人死人坐一块儿看戏,这事儿听起来比较惊悚,但从某种角度来说,很浪漫。 ——让亲朋好友们陪着死者看最后一场戏,让人生的最后一程,依然走得热热闹闹,风风光光。 这次的男客叫吴云,是公用局的电车部主事,去世的女客,叫郑梅竹。 吴云今天找徐骊,是来挑戏的。 请冥戏班,首先要挑戏码,就好比上餐馆吃饭得先点菜。 但吴云不懂戏,随便瞅了几眼后,又望向了东面墙上“方相氏”的木牌,问徐骊:“徐老板,那是什么戏?” “傩戏,我们周家班的金字招牌,这出戏要演可不简单,班子里要供奉傩神的。” 徐骊很自豪,胸脯拍得啪啪响,说:“方相氏,就是我们周家班供奉了两千多年的傩神,整个井国,就属咱家班子的傩戏正宗。” 哦? 方相氏是周家班的傩戏之神。 那方相明堂,便是供奉方相氏的祠堂咯? 周玄暗暗听,心里偷偷琢磨。 “这戏,什么价码?”吴云问。 “傩戏和其余戏不一样,钱只是一个门槛,但最终能不能唱,需要请出九大傩面,问问傩神同意不同意。 傩神同意了,才能唱,傩神不同意,价码再翻个倍,也是不能唱的。” 吴云听得直咂舌,说:“花钱还只是门槛?得花多少钱?” “傩戏一共有十五台,每天唱两台,连唱七天,上山发送出殡前再唱最后一台,不能减台数,每台的价格是一万八千八。” 吴云粗略一算,这得小三十万井国钞了,他一个月收入,明的暗的加在一起,尚且到不了一千块。 他干脆连请九大傩面的事都懒得问了,钱的门槛都达不到,问了也白问。 吴云把目光挪到了东墙满满登登的戏码牌上,继续挑戏。 他确实不精戏道,挑了几个来回,眼睛都看花了,愣是不知道挑什么戏好。 没办法,他只能征求徐骊的意见:“徐老板,我实在不懂戏,不会挑,要不然你帮我推荐几出?” “你爱人生前喜欢听什么戏?” “就听她伊呀伊呀的唱,我也不知道名字。”吴云说。 徐骊生意上的经验足,换了个问法:“你爱人最喜欢去哪个戏园子听戏?” 戏的种类不一样,选择的戏园子也不一样。 听京城戏,去东二街的广德楼,听明江戏,要去肆平路的平水大剧院。 吴云摇摇头,说:“她最爱去云中花园。” 云中花园是夜总会。 这种场所以前没有演大戏的,自从十来年前,平江学堂的几个学生,借鉴了西洋话剧的形式,加入了戏班的唱腔曲调,整合成新戏,在夜总会里演。 刚开始不温不火。 后来《平江日报》的主编马尹,专门给新戏写了篇报道,大肆夸奖它思想先进,表现力强过老戏许多。 马尹在文化圈影响力大,各大报社也纷纷跟上,接连追捧新戏。 渐渐的,这种戏被视为新潮产物,受许多年轻人喜欢,热度水涨船高,虽然这两年风华褪去不少,但势头依然凶猛。 现在平江府的人,管这种戏叫学堂戏。 “哦,学堂戏,我们戏班还真排过,不比那些专业的唱得差。” 徐骊举着根竹竿,连着挑下来四块戏码牌,让吴云挑。 “《爱与恨》、《蝴蝶》、《迷梦》、《暴风雨》,都是学堂戏里最火的。” 这四出戏的名字,搁吴云耳朵里,几乎等于天书。 他挠了挠腮帮子,说能不能找个戏角儿来唱一唱这四出戏,他对比对比才知道该选哪出戏码。 徐骊轻轻拍了拍唱机,说:“吴主事,时代变了,现在不用角儿来演示了,都用它。” “玄子,你来弄弄这个西洋玩意,以前都是你鼓捣,我弄它不灵。” 啊? 这也能cue上我? 周玄原本处于看戏模式,压根没想到需要他来玩唱机。 这玩意,他前世哪接触过? 好在放唱片的柜子里,在柜板上贴着一张手写的说明书,周玄一边找对应的唱片,一边琢磨说明书。 到了放唱片的时候,他缓缓的回忆操作步骤, “先拨阻转开关, 放唱片, 再摇手柄,摇到摇不动为止, 把唱针的唱臂放到…… 哎哟,卧槽。” 周玄操作本就生涩,再加上脑子里还得回忆步骤,注意力很不集中,一不小心,让唱针把手指扎了。 一滴鲜红的指血,粘附在针头上。 他连忙吸吮指头,止血后,忍着疼,继续操作,费了不少气力,总算把《蝴蝶》这出戏给运转起来了。 嗤、嗤、嗤, 老唱机播放的时候,带着点点斑驳的杂音,像减了音量的雪花音。 “我们要让屋子里~充满春天的芬芳~让这里像花园一样~春光荡漾~” 胶唱片里的戏剧声,略微有点失真,周家班的唱片,都是找很小的公司灌制的,设备相对落后,失真在所难免。 但还别说,就是这失真中夹杂着雪花音,再配上整体声压略显单薄的唱机,落在周玄耳朵里,听起来带着些缥缈的味道。 “高保真”的大鱼大肉,前世吃惯了,这会儿吃点萝卜白菜,挺有新鲜劲。 周玄靠在角落的柜台上,闭着眼,好好享受着黑胶里的戏曲声。 徐骊则和吴云小声介绍这出《蝴蝶》学堂戏里的精髓。 三人都没有留意到,唱机唱针上牵挂着的那一滴指血, 缓缓晕染在旋转的唱片上, 然后拉出极细的血丝, 将唱片染得通红, 红光转瞬即逝, 与此同时, 东墙上“方相氏”的木牌,嗡嗡颤动,像是感受到了什么。 原本安安静静躺着的尸体——吴云的爱人,郑梅竹, 她的食指,以肉眼不可察的幅度,轻快的弹动了两下。 第5章 活娃娃 胶唱片灌制的时间有限,五分钟不到。 聊顿天的功夫,《蝴蝶》的试听已经结束了。 周玄已经驾轻就熟,取出《蝴蝶》的唱片,准备把《暴风雨》的唱片往唱机里放。 吴云却示意不用继续放了,说:“刚才我听出来了,我爱人生前爱听的,就是这出戏。” “那定下了?” 徐骊也不愿意节外生枝,尽管她认为四出学堂戏里,就属《蝴蝶》最难听,既不热闹、也没氛围,不太适合葬礼上演。 “定下了。” 吴云让徐骊报价。 “蝴蝶一共有六台,每台一千块,如果吴主事觉得六台太多,可以减台数的。” “减到三台怎么样?” “三台也好的。”徐骊说:“每天演一台,三天唱完,第四天发送上山,合规矩的。” “那就三台。”吴云同意了。 徐骊神情轻松不少,在吴云付了三百块井国钞的定金后,立马要带吴云去老戏台。 老戏台是周家戏班排练的地方,大小演员平日里都在。 约着客人去见见演员,把唱戏时候的演出细节敲定,也是冥戏的流程之一。 离开落英厅前,徐骊嘱咐周玄:“玄子,我带吴先生去见见角儿,你帮忙补一份文书,另外,替郑小姐写一份铭旌。” 文书就是合同,铭旌类似身份牌,在一面小旗帜上,写下客人的名字、生辰、身份。 铭旌会发放到周家班负责礼宾的师傅手里,制作葬礼请柬、定制纸人纸马,请学堂先生写祭文时都用得上。 等到了葬礼时,铭旌要张举在棺木前面,到下葬时,再将铭旌取下,熨贴的覆盖在棺材上,才能洒土掩埋。 铭旌在葬礼里的戏分很足,所以要找字好的人去写。 周玄前世进过书法班,毛笔字一直都有练,入选过省展,前两天老爷子葬礼的白事请柬,便是他毛遂自荐去写的,那手字很得周家班师兄们的认可。 等徐骊、吴云离开后,周玄先补文书。 他翻开周家班冥戏文书的模板册,开始抄录,等大体内容誊抄完,再将客人的名字、文书签订的时间等等细节填进去,就完事了。 总体比较无聊。 周玄干无聊的事情,喜欢听点音乐,他去柜子里翻找了一阵,找了一张封面为“名伶之声”的唱片,放进了唱机里。 “柳媚花妍~莺声儿娇~春色又向人间报晓~” 歌声纯净婉转,同时又全无扭捏媚态。 带动得周玄抄文书都带劲了。 一顿刷刷刷,便写了七八行, 在他写得正爽的时候,一阵令人心烦的声音又出现了。 沙~沙~沙, 沙~沙~沙, 依然是笔尖在纸上书写的白噪音。 只是,这一次,那白噪音比前几天来得凶猛了很多,音量更大,声与声之间的间隔缩短了许多。 噪音响了一阵,便吵得周玄头痛欲裂,他捂着头,很是痛苦。 稳定情绪,稳定情绪。 周玄心里喃喃念道。 他最近已经摸索到白噪音的一些规律,比如,噪音的强烈与否,和自身的情绪息息相关,若是控制住情绪,噪音也会跟着快速消退。 但这次, 不管用, 他都心如止水了,感觉再努把力,就能遁入空门当和尚了,但白噪音依旧没有退去,反而愈演愈烈。 噪音激烈到什么程度? 周玄就感觉有一个看不见的人,把自己脑袋按在桌子上,然后拿着钢笔,在自己的头皮上,狠狠的书写。 不但有“沙~沙~沙”的书写声,头皮还能感受到笔尖凶狠划过的瘆人触感。 沙~沙~沙,周玄感觉自己头皮都快被划穿了,但同时,他却很清晰的感知到—— ——那只看不见的笔,不是在乱写乱划。 笔划结字了! 周玄一边忍受着非人的痛苦,一边将注意力最大限度的贯注到笔迹里,笔画结出一个字,他就念一个字。 “他……来……了?!” 最终,他极其顿涩的念出三个字后,再快速连起来读了一遍。 “他来了?这个他,是谁?” 周玄忽然有点明白,那只看不见的笔,在提醒着他,有人来了。 可这落英厅里,哪有人? 全屋能出声的,就自己和那台唱机。 不出声的,倒有一个人……郑美竹? 难道? 周玄立刻转头,猛的看了一眼角落停放着的郑美竹尸体,尸体安安静静的躺着,没什么动静。 “他来了”里的他,究竟指的是谁? 谜团尚未解开,白噪音却进入了消退期,声音响动没有任何预兆的消失。 消失过程,极不自然。 以往噪音的消退,声音从大渐变到小,再归为寂无,整个过程平滑顺畅。 这次的消退,犹如一台正在播放节目的电视机,被人猛的拔掉了插头。 周玄心里生出不祥的预感,立刻起身,往落英厅的门口走去。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无论是白噪音提示着“他来了”,还是噪音被强行终止,都预示着极有可能出现诡异事件。 对于诡异事件,周玄有自己的理解,他可从来没忘了,自己是怎么来到井国平水府的。 离开落英厅,越快越好。 在他离开的过程中,唱机咯噔了一下,歌声戛然而止。 似乎是卡针了? 唱机依靠唱针和唱片的摩擦出声,但唱针的针尖是个易损件,总会在摩擦里出各种意外。 比如针尖弯折了,又或者脱离了唱片上的纹路,卡住了等等。 出现此类问题,需要手工修理,但这次完全没人修,仅过一两秒,唱机自动恢复了。 唱片继续旋转,只是,这一次,出来的声不是“名伶歌声”,而是…… “今日不讲蔓子活,不说片子活,只讲一讲我最近遇见的一桩稀奇古怪事。” 一顿开场词后,“啪”,唱片里传出一声醒木拍桌的闷响。 “文若无题,行而不远,尽管只是我自个儿碰见的稀奇事,但依着规矩,也应起个题目,在下文采不佳,识字不精,斗胆取题,叫它《活娃娃》!” 周玄前世各地出差,旅途无聊,便喜欢听歌看小说听听老曲艺。 他凭着“蔓子活、片子活”,便得知,此时唱机里播的,已经不是音乐,而是“评书”。 评书里有专门的术语,“蔓子活”指长篇大书,“片子活”指短篇评书。 “果然,有诡异出现。” 周玄小时候听过盗版磁带,那会儿磁带流行金曲串烧,把当时火的歌,找上十几首,灌到一盘带子里,销量极高。 可再怎么串,也没有把评书和歌串在一起的,都不是一个品种。 看来,噪音说的“他来了”里的“他”,指的就是唱机里的说书先生? “活娃娃怀在他母亲的肚子里,他是个活的,但他的母亲,却已经死了。 当妈的已死,这尚在肚子里的娃娃能活得了吗? 若是按照常理,自然是没个活处,但这娃娃的父亲,倒是个顶厉害的人物,懂一手借尸还魂之法,名唤——怨生胎。” 呵呵,不讲正经评书,讲起诡异小故事了? 周玄此时已经出了落英厅,走在周家班的院子里,温暖和煦的阳光,给了他十足的安全感。 说书先生嘴里那让人心里发毛的故事,周玄听得一点都不刺激,甚至有点想笑。 “什么叫怨生胎?里头有说法,人在死去之后的六个时辰里,依然保持着知觉,依然能感受到痛苦、愉快…… 那娃娃的父亲,就很懂这个规律,于是,他在勒死了娃娃的母亲后,非但没有停手,反而变本加厉,拔去母亲的指甲盖,剪掉了母亲的舌尖一寸。 十指连心,舌尖更是人痛处中的痛处, 一旦被拔除剪掉,那是何等的痛苦。 母亲虽死,但依然能感知痛苦,剧烈的痛,成就了莫大的怨气。 那怨气,滞于母体中不得消散,再过十二个时辰,便都渗进了宫中娃娃的身体里。 怨气,把娃娃养出了道行,使那娃娃无师自通了鬼婴之法!” 周玄听到这儿,还回过头去看了眼落英厅里郑梅竹尸体的双手。 她衣服袖子长,十根手指,有八根被埋在衣袖里头,但仅从露出来的两根来看,确实没有指甲。 果然有诡异,还好哥们机敏,脱身得早,当时要生出点好奇心,在屋里多待那么一会儿,只怕要出大事。 周玄大踏步的往周家班的内院走,他要去找周伶衣。 从上次招魂仪式来看,这位姐姐也是有道行,而且不浅。 找到了她,把落英厅的事情略说一二,怎么解决里头的诡异,便不再是他的事儿了。 专业的事情交给专业的人去做,不专业的人只会添乱, 这是周玄混迹职场多年的准则。 他已经快走到院里的柳树下,眼看离内院没多远了,但他停住了。 他知道,再走下去,也是徒劳无功。 柳树奇粗的树干上,没有那数千双红色的眼睛。 二师嫂宋洁说过,柳树是周家班的祖树,它身上数千双眼睛,都是用血作颜料画出来的,一旦眼睛褪色,还要及时补画。 现在的柳树没有眼睛,只能说明, 这柳树,不是真正的柳树。 “我还是没逃掉。” 周玄抬头望着天空,眼神稍稍有些失落,但倒不是很意外。 他喃喃道:“天黑了!” 天上的太阳,比蜡烛还容易熄灭,一阵阴风卷过,和煦的阳光,荡然无存。 下一个瞬间,周玄出现了落英厅的写字桌前,仿佛自己从来就没有离开过这里。 “砰!” 门猛的关上了。 厅堂顿时漆黑一片,电灯似乎得到了感应,自动亮起。 几盏光芒,并未带来什么安全感,反而衬托得大厅里,更加阴森瘆人。 “哇,哇,哇!” 婴儿惨烈的啼哭之声,在屋内的每一个角落传出。 随着哭声,屋里电灯快速闪烁。 浓郁的恐怖,像一块塑料布,迅速将周玄紧紧裹住。 活娃娃显手段了。 第6章 避凶之法 “哇,哇,哇!” 哭啼之音,一声更胜一声急促,在哭到最为激烈的时候,厅里电灯的闪烁频率,反而低了些。 几盏电灯熄后,过个三、四秒,又会复而亮起。 屋内的光景,像一幕极度卡顿的老电影,空气冷得像冰。 周玄觉得手脚有些僵,为了缓解少许的紧张,他搓动手指,如此小的动作,做得依然不是很灵活。 这时,说书先生沉稳的云遮月嗓子,再次从唱机里传出。 他的声音,在如冰窖的屋内,生起了一簇火。 火很小,光亮似乎还不如电灯高,但却给周玄带来了真正的温暖。 “活娃娃靠着母体里的那股浓烈怨气,能通鬼婴之法,但也仅是通晓邪法而已,并算不得鬼婴。” “他最多啊,算个怨童子。 怨童子可以血食豢养,将他从母体中取出,锁于一坛瓮中,每日,注入鲜血三合。 鲜血养其生,童子便能报其财。 这世道里,有许多养童子的商人,他们原本落魄,一文不名,自从养上童子后,财运如大江之水,汹涌不绝,日进斗金。 用通俗的话讲,往地里种个烂西瓜,一年之后,都能收获一尊小金佛呀。 怨童子,就是一棵树, 一棵能摇下银串子,开出金簪花的摇钱树。 只是这棵树每一条根须,都染着血,尽头处都盘伏在白骨骷髅中。 童子要拿血养的嘛!” 周玄已经听出味道来了, 落英厅的诡异刚刚开始蔓延时,他觉得整出这些阴间活儿的,应该是说书先生。 可现在越听他讲书,越觉得他像个看热闹的吃瓜群众。 还是个不太老实的群众,看戏都不满足,非要当把解说,卖嘴过瘾。 不过这先生卖卖嘴倒挺好,他在讲书时,活娃娃明显没有那般暴躁了,安顺了许多。 “本是一棵生金树,好好滋养,便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怎奈何,人心不足蛇吞象,亦或是,鬼祟舌灿莲花,总能祸乱人心。 活娃娃的父亲,名叫吴云,在童子怨气刚成之时,吴云恰巧打起了瞌睡。 娃娃便托梦吴云,告诉他:‘父亲,您仅仅是求财,便多少小看我了,不如你将我养成鬼婴,往后,我便是你的身外之身, 你让我杀谁,我便杀谁,你图谁家的宝贝,我便帮你取来。’ 若只是寥寥几语,那吴云自然不信,偏偏娃娃在吴云的梦境中,衍生出诸多景象。 吴云在梦中,看见自己真的控制了鬼婴,背着鬼婴,横行平水府。 凡是看不过眼的人,便控那鬼婴杀之。 凡是看上了的姑娘,便讨来做妾,对方若不答应,便召出鬼婴,将对方全家尽数杀死。 黄粱一梦,让吴云知晓了‘掌管生杀大权’的生活,是何等的酣畅。 等他梦醒了,便不再满足只将娃娃养成怨童子,他想养出真正的鬼婴。 呵呵,这世道的人,总不知,与鬼共事,甚于与虎谋皮呀。 那吴云还不知道,自己如今已成了一道傀儡,活死人一个。 控制鬼婴已经是痴人说梦,他自己反倒当了鬼婴儿的脚,今日父子两人,一人一鬼,狼狈为奸,妄图去祸害一个戏班少年郎。 唉, 金楼惹是非,奇门起邪术。 浓怨入娘宫,鬼怪托于梦中。 魂魄不知处,人如行尸走, 娃娃坐嚣戏堂中,怎知深院有强手。” “啪!” 醒木再次拍桌。 唱机里的人声忽然静谧。 周玄知道,说书先生完事了。 许多讲评书的先生,有一个习惯,讲自己编的小故事时,喜欢在结尾下一道判词。 这些判词的格式并不严谨,主要是总结自己的故事梁子,顺带夹杂些私人向的感悟。 判词一出,评书就结束。 此时屋里最后一团带来温暖的火,也烧完了。 活娃娃没有了说书先生的干扰,愈发暴躁。 “哇、哇、哇”的啼哭大作,落英厅的墙壁上出现一溜婴儿的血手印。 血手印的数量在增加,手印形成的队列,向着周玄的方向延伸。 窒息的味道,形成磅礴的浪潮,向着周玄卷来。 周玄彻底平静,若是醒悟说书先生是吃瓜群众之前,他或许有那么一丢丢的紧张感。 现在明白说书先生的角色之后,他最后那点紧张感,也荡然无存了。 他是死过一次的人,知道鬼怕什么。 之所以有如此深刻的体会,和他被大货车擂了之后,两次夺舍未遂的经历有关。 当时作为魂灵的他,并不是第一时间去了牧魂城。 他当时只是接收到了某种意志,往牧魂城的方向赶路,中途,他穿过了闹市,走过了乡村。 在路上,他作为野魂,时刻都想着活下来。 夺舍重生的念头,盘踞在他的脑中,挥之不去,就像老鼠钻洞,蜘蛛结网一般,近乎于本能的驱使。 当天下午,他开始了第一次夺舍。 他那时也才知道,夺舍,并不是想象中的那么简单。 夺舍需要钻入活人的身体里,这是一个细活,过程缓慢,阻力极大,需要深深浅浅,来回捣鼓,并不能一蹴而就。 最大的麻烦是,钻入的中途,魂灵会变得极其敏感虚弱,被并不强烈的阳光一照,便浑浑噩噩,意识恍惚。 当时要不是周玄把脑袋拔出来得够早,终止了夺舍行为,他的魂灵在光照下可能会彻底涣散,化成一道青烟,湮灭在人间。 鬼惧怕阳光,这是他第一次夺舍未遂后的心得。 也是他感知落英厅可能有诡异事件爆发时,第一时间往场院里走的原因。 他第二次夺舍未遂,是在当天夜里。 在周玄的魂灵路过一个麻将馆时,一个年轻女郎坐在竹椅上,听着收音机,打着盹。 看到女郎,周玄“夺舍”的本能再次激发,他毫无理智的钻向她的身体里。 头先进去、身子再进去,没有阳光,他有充足的时间,惬意舒适的完成夺舍。 可等他半个身子都进去的时候,脑中便涌入了数不清的喃喃私语。 “你进来一点点,呜呜,劈雷了,下雨了,得举个火盆。” “别光磨,你动动手,天啊,你怎么变成男的了,那别磨了,直接进来,你这个该死的天文学家。” “小时候的桥,中时候的风,大时候的我,上下时候,要去海底两万尺划水了。” 私语中的词语,分开都看得懂,合上了,就不知所云。 没有丝毫逻辑,像撒癔症,一句两句还行,当几千句、上万句,不像“人话”的人话,一起涌入脑子的时候, 脑子根本理解不了,它选择摆烂、躺平、宕机了。 好比一兆容量的硬盘里,装进了一个T的信息,小马拉火车,拉不了一点,小马社畜属性再强也会躺平的。 周玄现在都记不清,自己是如何从梦境中脱身的,但他只要再去回忆那些数不清的私语,他生理反应全出来了。 有了这次经历,周玄便知道了,鬼怕梦境。 在剩下去往牧魂城的路上,他还遇见了许多同样接受意志召唤,前往牧魂城的鬼魂。 其中,不乏有经验的老鬼,同他们交流后,周玄对于“鬼入梦”有了新的理解。 鬼不是不能进入生人的梦境,但进去之后,不能有攻击性,至少不能表现出攻击性,不然等待他的,是那数不清的私语。 如果他一旦被梦境的私语缠住,便会慢慢成为梦境的一部分,永世不能脱身。 鬼魂托梦,重点就在这个托字,要有礼貌,要表露出善意,梦境才会为他打开通路,让他与梦境主人完成交流。 活娃娃那么凶厉,也无法在梦中索吴云的命,而是通过“利诱”“展示美梦”的手段,来诱骗吴云。 当然, 能和周玄交流上的,属于鬼界窝囊组,纯纯菜鸡。 一些真正道行高深的鬼魂,是不是不惧怕生人梦境,他也没有把握。 所以,当他认为害他的人是说书先生时,他有那么一丝不确定性。 说书先生听谈吐,就像个有道行的,万一他有对抗梦境的办法呢? 但现在确认加害自己的人是活娃娃,那就好办了,这娃娃才成气候不久,有什么道行? “睡觉。” 活娃娃的手印队列,已经快欺到周玄身前了。 只见周玄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呵欠,往地上一躺。 躺得特别直,他顺带给活娃娃的手印,比了个中指,“呵呵,有能耐,来我梦里找我啊”,然后眼睛一迷瞪,打起了呼噜。 沾枕头就着,瞌睡好,一直是周玄的优点。 “哇、哇、哇”,活娃娃的哭声暴躁到了极致,声声都带着尖锐的啸音。 听起来,除了绝望、野性之外,还有几分无能狂怒。 此时,落英厅的北墙上,凭空多了一道婀娜的女人影子。 影子凝望着沉沉倒地睡去的周玄,很是疑惑:都什么时候了,少班主竟然睡得着觉? …… 用睡觉来避鬼,并不算一个最优的办法。 首先,被鬼魂纠缠时能睡得着,就是一件极难的事,心态要硬,平日里的睡眠质量还得好。 要有点什么失眠症、神经衰弱,平时睡觉都费牛劲,这会儿更别提了。 而且,只要是人,总有睡醒的时候…… 周玄倒是不怕,他只要睡上几个钟头,大师嫂徐骊一定会来找他的。 徐骊来了,他就有救了。 他睡得很香,呼噜没响几声,他就做梦了。 他梦见了自己躺在一艘白篷船内,行驶在漆黑如墨的河里。 船身极大,舱内装潢得精致,柜子矮桌表面的大漆涂得油亮,漆面光滑平整,制作工艺水平很考究。 矮桌上,摆着一杯酒,酒香很浓。 周玄口干舌燥,端起酒就要往嘴里送,才把酒杯拿到嘴边,却发现,杯中的液体,从无色,变得黏稠、腥红,然后逐渐凝固。 晃一晃杯,血块还有点弹性,像一块才从肚子里掏出来的肝脏。 一股浓浓的铁锈腥味,汹涌的往周玄鼻子里钻。 他厌恶得放下酒杯,但那股让人作呕的味道,迅速弥漫。 恶臭、腥臊、生肉般让人反感的味道,充斥着船舱内部…… 第7章 你的心呢? 血与肉的气味,呛到周玄直咳嗽。 “咳,咳!” 周玄咳着咳着,忽然听到耳边传来徐骊的声音。 “谢天谢地,玄子可算是醒了,哎呀!祖宗,你真的吓死大嫂子了。” 徐骊拍着大腿,声音里打着哭腔。 周玄观瞧了自己几眼,此时的他,实在太狼狈了,浑身都是血浆,衣服上还黏着被血染得通红的鸡毛。 脚边,躺着一只无头的鸡。 “醒过来就好,醒过来就好。”徐骊两只手托着周玄的脸,仔细端详,确认对方是不是一点毛病没有。 周玄看得清楚,徐骊眼睛通红,似乎刚才哭过。 “你们少班主是醒了,我爱人怎么办?今天的事情,必须好好说道说道。” 吴云在一旁颐指气使,举起老拳,要冲周玄捶去。 好在三师兄李霜衣也在落英厅里。 李霜衣打小学戏,走的是武生的路子,别看体型不健壮,但力气着实不小,发力技巧也丰富。 他一只手肘顶住了吴云的腰眼,一只手按在对方锁骨上。 吴云一顿挣脱,都被防出去了,动弹不得,只能干嚎:“拉我干球?我来周家班,是给我爱人请冥戏班的,不是让她给你们少班主当玩物的!今天,周家班说什么也得给我个说法!” 李霜衣手上掐捏得死,但表情和语气都很客气,劝道:“有事慢慢说,不要冲动啊吴老板。” 周玄接过徐骊递过来的毛巾,擦了擦脸上的污血,朝郑梅竹的尸体望去。 郑美竹的尸体,倒安安静静的躺在木板床上,只是,她的衣衫很凌乱,寿衣斜襟的一排扣子都已解开,衣领处被向下扒开, 露出半拉酥胸,和黑色的肚兜。 徐骊此时正跟吴云激烈的争辩。 周玄一直没有急着讲话,而是冷静倾听着,很快,他从争辩的支言片语中,搞清楚了事情的原委。 原来,在周玄撞邪的时候,当时徐骊带着吴云去老戏台见演冥戏的演员了。 过程很顺利,吴云对那几个角儿特别满意。 但等徐骊、吴云重新回到落英厅后,他俩却瞧见——周玄和郑梅竹躺在一块儿。 睡相很不雅观。 周玄的手搭在郑梅竹的脖子上,而后者衣衫不整…… 只要是正常人,都想入非非。 吴云只瞧了一眼,火蹭蹭直冒,抄起板凳要往熟睡的周玄身上砸。 看他的气性,怕是能把周玄活活捶死。 徐骊眼疾手快,一把抱住了发怒的吴云,同时跳着脚朝场院里喊:“出大事了,快来人帮忙啊!救命啊!” 连着几声喊,惊动了三师兄李霜衣。 李霜衣正在院里教几个徒弟走矮子桩,一听呼救声,拔腿冲了进来,又拉又扯,劝开了吴云。 徐骊也趁机去喊醒周玄,发现周玄怎么喊都喊不醒,而且额头、手脚冰凉,扒开眼皮,眼球往上翻。 在冥戏班里摸爬滚打多年的,经历的诡异事件很多,她当即就反应过来——周玄撞邪了。 经验告诉她,撞邪了得赶紧叫醒,不然就很难醒了。 她拿起厅里给夹竹桃浇水的壶,一壶水照着周玄兜头浇下。 没反应。 周玄比尸体还尸体,可把徐骊急哭了。 “这可咋办啊,玄子你醒醒啊,都是大嫂子的错,不该把你一人留在落英厅!” 多亏李霜衣出声提醒:“大嫂,水浇不醒,得拿血浇。” “对,对。” 徐骊急吼吼的吩咐围在门口的几个徒弟:“去,去柴房抓只鸡来,越老的越好,菜刀也带把过来,动作麻溜的,少班主耽误不起了。” 徒弟火急火燎的抓了只下蛋老母鸡过来。 徐骊左手揪住朴棱棱的老鸡,右手举起菜刀就砍。 鸡被砍了脑袋后,她把老鸡断脖对准了周玄,血水喷了一身。 又腥又臊的血气味,这才让周玄缓缓醒转过来。 撞邪的事,算是暂时平息了,但似乎更大的帽子扣头上了。 玩弄郑梅竹,这可是个屎盆子,一旦扣上了,他周玄就是别人眼中的变态。 徐骊和李霜衣还在跟吴云力争,争辩的主要核心,就是围绕着“周玄到底是否玩弄过郑梅竹”。 “吴老板,玄子就是中邪了,你也看到了,他都晕死过去了,指定没做那龌龊事儿。” “估计也就是中邪疯魔了,不知情的情况下,随手扒拉扒拉了您爱人的衣服。” 吴云却不这么认为,冷冰冰的说:“你们少拿话拐我,衣服都脱成那样了,没弄?你当我三岁小孩? 姓徐的,我说你为什么约我去和角儿谈谈呢,原来你就是把我支开,好让你那禽兽少班主行苟且之事。 亏你长得慈眉善目的,竟是一肚子的坏水。 我吴云虽然只是电车部的主事,人微言轻的,但好歹也认识几个颇有能量的同学,今天你们要不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你们周家班就瞧好吧。” 作为主要嫌疑人的周玄,倒挺冷静。 他觉得徐骊目前的争论重点,其实有些偏。 是否对吴梅竹做过越轨的行为,目前很难评说。 没有目击证人, 没有影像证明, 难取证,或者说,根本就无法取证。 只有周玄自己知道没干,但他是当事人,自己能给自己作证? 情势既然如此,那便是罗生门,继续争辩,徒费口舌。 而且,周玄到底玩弄了没,对形势来说,也不重要。 最重要的是——不能让吴云把屎盆子扣瓷实了! 简而言之,就是让他闭嘴,停止瞎闹。 摆事实、讲证据,只是让人闭嘴的一种方式,但不是唯一方式。 周玄趁着吴云情绪暴躁得又想捶他的时候,忽然冷不丁的说了一句:“怨生胎!” 吴云当即一楞,眼神有些躲闪,但很快他调整过来了,冲周玄怒骂:“小崽子,你周家班人多,老子捶不了你,但你等着,就这两天,老子让捕房……” 他眼神的躲闪,没有骗过周玄的眼睛。 周玄心里有谱了。 他醒过来之后,总觉得刚才撞邪时见到的、听到的、遇上的,如黄粱一梦,虚无缥缈,很没有真实感。 他对说书先生讲述的“吴云通过怨生胎的手法养鬼婴”的事情,并不能百分之百的确定这事在现实里发生过。 所以,他需要试探。 此时吴云对“怨生胎”三个字,很有反应,便证明,说书先生讲的,绝不是生编臆造。 “呵呵。” 周玄大胆的凑到了吴云的耳边,小声说道:“你对你老婆挺狠啊,剪舌、拔指甲……呵呵……” 剩下的毋需多言。 吴云自个儿就把情绪调平顺了,一声不吭,背上郑梅竹的尸体,撂下一句“都是误会”,便往落英厅的门外走。 徐骊很懵,她怎么也琢磨不明白,周玄不就简单讲了两句悄悄话吗,怎么就把吴云这头犟驴拾掇清白了? “玄子,你跟他说什么了?他可不是个好惹的主。”徐骊好奇发问。 周玄拿着湿毛巾继续擦脸,没顺着话题往下说。 他在思考怎么继续收拾吴云,别看吴云认怂了,但他可咽不下这口气,被鬼婴折腾一中午,好不容易醒过来还被吴云扣屎盆,必须不能让他好过。 给捕房写封匿名信?举报他? 听吴云话里的意思,他朝廷里有人,别到时候举报不成给自己惹一身骚。 最重要的是,自己还没证据,说书先生的话,可不能当证据。 把自己知道的吴云的短处,讲给姐姐周伶衣听,让有手段的姐姐,好好收拾收拾吴云? 这好像是个办法。 “等会去找她。” 周玄嘀咕着摇人的想法,才把脸擦干净,吴云也背着爱人的尸体,刚走到落英厅的门口。 忽然,一阵铜铃声传进了屋里。 周玄抬头,只见周伶衣打着伞进了门。 想姐姐,姐姐就到? 周伶衣将伞收了,右手再次摇动着牛铃,笑吟吟的说:“落英厅里真热闹。” 李霜衣、徐骊连忙低头打招呼:“班主。” “班主,刚才那顿闹腾……都是误会。”吴云主动打着圆场。 周伶衣斜靠在太师椅上,李霜衣有眼力劲,从柜子里拿出雪茄盒,掏了一根给她点上。 吐了口烟雾,周伶衣吩咐道:“三师兄、大嫂,我和吴主事聊点事情,你们先出去。” 李霜衣和徐骊连忙出了门,并且将落英厅的大门关上了。 吴云望着紧闭的门,问:“班主,你这什么意思?” “吴主事,我问问你,你的心呢?” 周伶衣问出个神头鬼脑的问题。 “我的心?我心搁肚子里。”吴云不知对方为什么这么问,有些不耐烦。 “你伸你肚子里找找,看看心还在不在。” 周伶衣极缓的抽着雪茄,中途没有换气,烟头的亮光,一开始还隐在烟灰中,随着持续抽吸,渐渐亮堂,直至像一块烧得通红的铁。 周玄瞧得见,姐姐的眼睛,也随着烟头的亮光变化而变化,目光越发的深邃神秘,不能直视。 仿佛多看她一眼,精神便会受了她的牵制。 吴云受了周伶衣目光的影响,整个人变得呆滞,两只手一松,郑梅竹的尸体从他背上滚了下来。 没去顾及尸体,吴云此时很焦虑,像犯瘾的烟客,两只手在自己身上摸索,同时喃喃道:“我的心肯定是在肚子里的,可我手伸不进去,真的伸不进去。” 在他快焦虑得直薅头发的时候,他忽然看见桌上放着一把带血的刀。 徐骊用来斩鸡头的刀。 他像见了大烟似的,把刀猛的抓进了手里,对着自己的肚皮竖切了一刀,刀口从膻中穴延伸到肚脐眼。 然后横切了一刀,刀口从左侧肋骨开到右侧肋骨。 动作之麻利,手法之狠辣,让周玄都忍不住咂舌,甚至稍稍有点恶心。 前世的他,见过最血腥的画面,不过是杀牛而已。 一个大活人,自己拿刀剌自己口子,刀口血肉外翻对感官造成的冲击力,比杀牛要强烈数十倍,看得周玄犯了生理恶心。 十字的刀痕打开了吴云的腹腔。 吴云两只手揪住伤口,狠狠撕开,得意洋洋的炫耀:“周班主,你看看我的心,在不在肚子里?” 周伶衣冷笑,压根没看。 周玄看得倒是仔细,但他差点把自己看吐了…… 第8章 血符 周玄差点看吐了,不是因为画面过于血腥,反而是画面并不血腥。 吴云的肚子里,空空如也,肝脏、脾胃、肠子,什么都没有,甚至连血都流不出来一滴。 腹腔内的肉,发紫且涌出强烈的腐烂臭味,肋骨上,长着一团又一团的青黑霉斑。 “自个儿好好看看吧。”周伶衣吐了口烟,语气中带着戏谑。 吴云察觉情势不对,低头看了看自己空空的肚囊,先是惊讶,惊讶自己的肝胃肠都不见了,然后觉得不服气。 他始终觉得自己的心还在,不服化作动力,他右手伸进腹腔往上探索,非要找自己的心。 翻找了好几秒后,一无所获。 “我没有心,我原来已经死了。” 吴云想明白了生死,忽然眼睛一闭,躺倒在地,原本还算光洁的皮肤上,凭空出现了许多尸斑。 “呵呵,弟,瞧见没,这就是行尸走肉,不信自己已死,以为自己和活人无异, 他根本就忘了,他早把五脏六腑祭祀给了鬼婴,如今是活死人而已。 只要点破他,让他明白自己真的已经死去,他对生命的执念便会冰消瓦解。” 周伶衣的手段,让周玄很意外。 道行高明自然不用说,用话语从容点中吴云命门的过程,可谓庖丁解牛,入木三分。 他来井国几天,以为姐姐应该有手段,但没想到,手段竟有这般高度? “弟,把她抬那儿去。”周伶衣指了指角落的停尸床。 周玄抱起郑梅竹的尸体,扛到停尸木床上去了。 周伶衣缓缓走到床边,弯腰朝尸体脸上吐了口烟。 呼。 白烟掠过脸颊, 郑梅竹猛然坐起, 她眼睛紧闭,嘴里对着吴云骂骂咧咧,也道出了他们夫妻之间的私密之事。 原来,郑梅竹家里势大。 吴云能从一落魄的学堂教书匠,当上电车部主事,成功上岸,跟郑家关系很大。 谁知他上岸第一剑,就斩了枕边人,他前些时间,迷恋上了个浪荡窑姐儿。 东窗事发后,吴云害怕郑梅竹去家族告状,于是恶向胆边生,动手杀了怀胎三月的妻子。 完事他一不做,二不休,动了养怨童子赚足财运的想法,只可惜“偷鸡不成蚀把米”,被怨童子蛊惑,分文没赚不说,反而被坑成了一具行尸走肉。 其间细节,与说书先生讲的,几乎一样。 周玄再回忆起说书先生用来总结“活娃娃”故事的判词。 “金楼惹是非,奇门起邪术。 浓怨入娘宫,鬼怪托于梦中。 魂魄不知处,人如行尸走, 娃娃坐嚣戏堂中,怎知深院有强手。” 金楼是非,便是吴云爱上窑姐的风流事,邪术自然说的是“怨生胎”,最后的“深院有强手”,多半说的是姐姐周伶衣。 这说书先生明明只是个吃瓜群众,怎么把活娃娃之事的起因、经过、暗藏的玄机尽数道破,他又是个什么道行? 周玄以为自己有点适应了暗伏诡异的井国生活,但真亲眼目睹了道行高明之人的出手,还是感叹自己的想象力不太够。 哀怨极深的郑梅竹,把一肚子的苦楚都发泄出来后,猛的睁开眼睛,眼白占了眼眶九成,身上的凶气逐渐弥漫。 凶厉之气,因郑梅竹的仇恨而凝聚,虽然吴云已经死去,但她的仇恨似乎并未止息。 “冤有头,债有主,郑梅竹,害你的人是吴云,他已经死了,把你的凶厉之气收一收,好好上路。” 周伶衣的话语,劝谏居多,但语气却十分强硬,算是警告。 郑梅竹本是将变的厉鬼,但周伶衣在侧,她显得格外听劝,凶气的发散,随着警告,戛然而止,不敢逾矩分毫。 等她身上再无凶厉之气,尸身便往后仰倒。 “姐姐,她彻底上路了?”周玄并不关心郑梅竹是否上路,他只是趁机垫话,然后把话题引到“说书先生”上去。 他太想知道那唱机里的说书先生,是什么来头了。 “活儿没做完。”周伶衣没给周玄往下顺话题的机会,冷冰冰的指着水盆,说:“弟,把那断头鸡的血,再挤点到盆里。” 周玄照做了,而且格外殷勤,明摆着姐姐是高人,好好帮她打打下手,争取抱大腿……尽管姐弟俩的感情有些淡漠。 但感情嘛,可以培养,都是姐弟,亲的,哪有趟不过去的梁子? 周玄提起鸡,用力挤了挤,鸡血顺着鸡脖子断口处流出,将盆里的水,染得像杯新鲜的石榴汁。 周伶衣并不满意,抽着雪茄,没让周玄停手。 “还不够?” 周玄更加用心的挤,先是挤奶牛似的捏搓,后来左手捏鸡脖,右手抓鸡大腿,双手错到极限,扭毛巾一般,努力榨干鸡身上的每一滴血。 周玄满头热汗,问:“姐,真没了!一滴都没了!” “嗯。”周伶衣虽然还是不满意血水的浓度,但没继续难为周玄。 她放下烟卷,挽起双手的袖子,左手作剑指状,蘸了血水,在右手小臂上,写画了起来。 写画的内容,在周玄看来,玄而又玄,尽是些看不懂的图案、字体。 周伶衣每写下一笔,隔着姐姐半米远的周玄,耳内生出“钵音、锣声、击鼓声”的幻听,细细听之,还能听到嘶吼的人声。 多种声音交织,震得他的五脏六腑颠倒了似的,难受得紧。 那种感觉,大概是重度晕车之后,再原地捏着鼻子转个几十圈。 周玄现在一个头两个大,眼里物事飞快旋转,有几个瞬间,他恍惚看见自己的太奶了。 在他快支撑不住的时候,正在精心描画手臂的周伶衣终于开口了。 “弟,往后家里的生意,你终归要接手,既然周家做的是冥戏的生意,遇到些诈尸还魂、厉鬼夺舍的名堂,自然免不了。 你倒是个好性子,处事不慌乱,往后迟早能独当一面的。 恰好,趁着吴云与郑梅竹这场剧目,我便教你第一课—— ——若遇上山精魑怪,狐魂野鬼,切不可投入自身情感,多余泛滥的情感,只会影响你的判断。 我们做事,只求一个原则,顺应天理,自然圆转。” 周伶衣的话,语速不快不慢,腔调从容,落入耳朵里,如沐春风,连带着周玄也没那么难受了。 “姐姐,我心很硬的。”周玄附和着。 “嗯,你心一直很硬。”周伶衣瞥了周玄一眼。 没有夸奖的意味,似乎在诉说曾经姐弟之间的梁子。 “我和姐姐曾经到底发生过什么?原主那么燥动吗?这么狠的姐姐都敢惹?” 周玄心里起了嘀咕。 很快,周伶衣便在手臂上书画完毕,整条小臂,被血水勾出了密密麻麻的符文。 她略查看一眼,确认符文没有任何纰漏后,朝着郑梅竹走去。 才走了两步,郑梅竹便有了反应。 准确来说,是郑梅竹母子都有了反应。 尸身的肚皮处,微微颤动,是母宫中的鬼婴,感受到了周伶衣的肃杀之意,自然而然形成的恐惧感。 郑梅竹则眼角处流淌下两行清泪,纵然肚内是个鬼婴儿,也是她怀的娃儿,不愿意它就此遭了毒手。 “既已成鬼婴,便不该再留在人间,投胎也没个去处。” 周伶衣站定在尸身前,布满符文的右手,向着郑梅竹的肚皮抓去。 手掌快速沉落,在抵住肚皮的时候,速度也没有丝毫衰减,符文闪着妖艳的光泽,然后手掌竟直直的伸进了郑梅竹的肚子里。 肚皮完整,周伶衣的手像从现实伸进了另外一个维度。 比一根竹篙撑进水里还要轻松。 一阵怨毒、凄厉的婴儿啼哭声,猛地响彻屋内。 随着周伶衣暗暗使劲,婴儿声音越来越小,直至消失…… “这趟活,做完了。” 周伶衣右手拔了出来,如葱玉指捏了一颗血红的小心脏,指头大小。 稍稍使劲。 砰, 心脏破碎,血水飞溅,场面窒息且迷人。 结果完了鬼婴,周伶衣打开了门,阳光透进了屋里,门外候着的徐骊,见了屋内的情景,找来两床旧棉被,将吴云和郑梅竹包裹了起来。 被面绣着白梅花,针脚细密。 周玄见着这幕,百感交集,旧棉被成了这两人的归宿,这走过一生的味道,是老棉花的霉味。 “大嫂,你去把四师兄找来,这两位客人后事的料理由他来做,他最擅长。” 吴云是活着进的周家班,现在成了肚内空无一物的尸体,这种事情,要给个交待的。 给吴云家人交待,给郑梅竹家人交待,给捕房一个交待。 怎么交待? 全仗四师兄左右逢迎、四处打点的本事了。 周伶衣重新打起了伞,往场院里走,周玄跟上:“姐……” “还有事?” “你说这屋里作怪的,除了那鬼婴,能不能还有点别的东西?” 周玄是想问问“说书先生”的事情。 “有吗?” 周伶衣郑重的往厅内环顾了一阵,没瞧出什么名堂来,便又拿着铜铃,一阵摇晃。 边摇,她边努力去倾听铃声的回响,若是屋内真有动静,铃声会给她指引。 但是, 她没在铃声里,听出任何异常来。 “弟,看你是草木皆兵了,回去休息吧,没别的动静。” 周伶衣走进了场院里。 “啊?姐姐都找不出那说书先生的踪迹来?” 周玄默默嘀咕,感觉很意外。 但找不找得出,也不是重点了, 至少那说书先生没有恶意。 …… 周伶衣不太喜欢和人相处,最爱打交道的,便是花花草草。 她总觉得,打花草的交道实在简单,按时把水浇了,白天搬出去晒晒太阳,多用心伺候,它们总能长得茂盛,总能可她的心意。 人就不一样了, 投入时间、精力多了,容易恃宠而骄。 花的时间、精力少了,难免又走向生疏。 远不如花草好侍弄。 回了屋,她关照着窗台上翠郁浓绿的君子兰。 一共三盆,排成一溜。 左右两盆,盆土有些湿,根系硬得很,倒是中间那盆,盆土干得差不多了,根子软。 她拿了水壶,小心翼翼的浇着中间那盆。 “呵呵,周家班的大班主,向来以宽和待客自居,今儿个,竟然活生生的把客人逼上了绝路!” 一阵阴阳怪气的女人声音,从屋内的东南角传出。 第9章 说书人 一阵阴阳怪气的女人声音,从屋内的东南角传出。 目光望去,瞧不见人,只在墙壁上,映着个婀娜身材的影子。 声音,便是这影子发出的。 “绝路是客人自己走的,与我何干?”周伶衣没有回头,又去修剪一盆夜来香。 影子冷笑着说:“吴云已经主动与周玄化解了误会,你若不出手,他便能好生走出周家班,但你还是出手了,然后他成了一具尸体, 这便是你说的,做事要顺应天理,自然圆转么?” “鬼婴害人,我自然不会出手;吴云想讹我们周家班,我当然也不会出手,因为这都是小事。” “那什么是大事?”影子问。 “他们欺负我弟,这便是大事!姐姐替弟弟出头,难道不是顺应天理?” 周伶衣的回答,让影子愣住,接着她又哂笑着,说:“呵呵,好一个姐弟情深……都快把我感动了……你每天都在骗自己,骗得久了,是不是已经记不清楚你弟弟到底是个什么人了? 况且,他是不是你弟弟,还是两说呢?” 周伶衣听到此处,忍不住蹙眉。 影子在屋里移来移去,一会儿停在屋顶,一会儿又落在镜子里,展现着自己窈窕的身段。 她嘴碎个不停,继续说道:“最近戏班里可传着呢,老太爷招魂出了差池,招回来的魂,不是周玄的,而是一个没有来路的孤魂野鬼, 呵呵,一个孤魂野鬼,那能是你弟弟?” 周伶衣只觉得影子的话,格外的多,很是聒噪,便将手中修花草的剪子,向前方狠狠剪去。 对着空气的一剪子,却剪到了停在屋顶的影子。 一声惨叫过后,影子黑黢黢的脸,多了一道红色血痕。 “你个没堂口的阴人,不过是我们周家养的一只狗!当狗,就得记住,什么时候该吠,什么场合该闭嘴。” 世道不太平,平水府许多大门大户都爱养“狗”。 周家班也养了很多条狗,不是为了放狗咬人、店大欺客,只为看个家护个院。 影子,是周家班里的狗王。 作为狗王,影子自然有她的特权,和周伶衣聊天态度不谦恭,周伶衣并不太在意,但是质疑起周玄的身份,属实过界了。 影子抹去脸上的血,心有不甘的说:“我是条狗,但我是老太爷养的狗,维护周家的利益,是我的职责。” “是维护周家,还是插手周家?有些分寸,别拿偏了,主人家的事,最好别龇牙!” 周伶衣似又想起了什么,继续警告影子:“你以后,离我弟远一点。” “今日,若不是我在落英厅里盯着他,他就被鬼婴……” 影子的辩驳被周伶衣打断。 “你没帮我弟,我弟不也活得好好的吗?” “那是他福大命大,千钧一发之际,竟然明悟了睡梦避鬼之法……” “呵呵,有周家的神人盯着在,用不上你。” 周伶衣修剪完夜来香最后一片叶子后,将剪刀搁在床柜上,严肃说道:“周家班的这个神人,香火层次很高。 他是个说书人,脾气古怪得很,眼里不揉沙子,你这般鬼祟阴人要是离他近了……小心收了你!” …… 耍笔杆子,是平水府人最愿意去做的事。 府内的报业繁荣昌盛。 《平水日报》《平水晚报》这类作为府衙喉舌的正经报纸,式样倒不多。 但各种咸湿、花边、故事连载、花式吐槽评论的报纸,一份哪怕只露个中缝,然后摆成几溜,就报摊的长板车,没法全部铺开。 报纸多,需要撰写内容的人就多,各大报社抢撰稿人,开出的稿酬相当丰厚。 撰稿,不失为一条咸鱼翻身的路子,府内不少贫苦学生,就因为写得一手好文章,登堂入室,跻身上流人士。 袁不语,周家班的老厨子,他也爱耍笔杆子。 平日他烧完饭菜,既不像别的大师傅爱逛窑子,也不愿去赌牌喝大酒,最喜欢宅在屋里,写写书梁子。 有时候,他爱从报纸里择出自己爱看的故事,重新编排后,再写一个新的书梁子。 有时候,他爱把自己遇上的稀奇事,记录整理。 不为了发表,单纯为了养养心性。 这会儿,他又把窗帘拉紧,开了屋内的电灯,写着书梁子——周家班对大师傅们的待遇不错,有独人独间的宿舍,同时也装了电灯。 这次书梁子的题目,是《活娃娃》。 袁不语边写,边回忆落英厅里的见闻:“周玄这小子,死过一次后,聪慧许多,胆子也大了不少,不再是以前那个寻死觅活、哭哭啼啼的怂包了, 只是这小子,好像因为回魂的缘故,似乎有什么喃喃之声在干扰他。 他要能入我的堂口,怎惧那喃喃私语?” 想到“入堂口”,袁不语自嘲起来,说:“我真是想瞎了心,周玄不学无术,怎能入得了我的堂口?” 他把已经写好的《活娃娃》的书梁子,端着仔细观看,看到末尾处,忍不住拍案叫绝,话语里掺着点孤芳自赏:“只有写出这种好书梁的人,才配点我的香,进我的堂口嘛,要才华的。” 袁不语, 所在的堂口, 叫“说书人”。 落英厅里,他孩童脾气犯了,玩心大起,专门在周玄面前讲了段《活娃娃》的段落,结果被周玄误当作了“鬼祟”。 …… 周玄在奋笔疾书。 他正在写一篇书梁子。 书梁子是评书中的术语,记录评书的重要内容和脉络。 撰写书梁,要简明扼要,该写的地方不能珍惜笔墨,不该写的地方,需一字不提,很吃水平。 有些水准不深的说书人,写的书梁,几乎不能用,拖泥带水,头重脚轻,搁个两天,就成了一团浆糊,自个儿都不知道自个儿的书梁里写了些什么。 周玄前世做媒体公司,还没当领导前,每一个当牛马加班的深夜,不知写了多少企划案、文案大纲,笔杆子很过硬。 他现在写的书梁子题目叫《庐山恋》,没错,就是那部家喻户晓、国内银屏第一吻的爱情电影。 把电影改成评书,很需要花些功夫,它们原本就是两个艺术品种,前者重镜头语言,后者全凭个人演绎,中间隔着几重大山。 周玄写得费劲,但乐在其中,边写,还边拿来诵读。 “这耿桦,下巴方硬,国字脸,面色红润,眼神中有光,若是你打他旁边过去,少不得要回头端详几眼,夸赞两句,好后生……” 有点评书味,但也只是有点儿。 周玄对自己什么水平心里有数。 他也不奢求自己写出来的评书梁子有多牛,只图写出来,自己演一演,镇镇随时会出现的白噪音。 自打从落英厅回来,那“沙沙沙”写字的白噪音又出现了。 而且这次明显上强度了,吵得他难受,太阳穴一紧一紧的。 就在快忍受不了的时候,周玄忽然想起落英厅里,那说书先生的评书一出,白噪音立刻消失。 他当即就学着说书先生的范儿,然后,自己念了几句传统评书。 “道德三皇五帝,功名夏侯商周,五霸七雄闹春秋,顷刻兴亡过手;青史几行名姓,北邙无数荒丘,前人撒种后人收,无非龙争虎斗。” 这番评书词一出口,那白噪音立刻退了潮。 周玄这才明白,自己讲评书,确实能压制那白噪音。 其中什么原理,他不清楚,只知道这法子有用。 经验主义嘛,实践就是硬道理! 只不过,老的评书,周玄讲不了一点。 越是流传得久,流传得广的评书,演绎时需要的技巧越高深,别说讲书时候所需的气派神韵,哪怕是语句间的停顿都有颇多讲究。 早一点晚一点都会丢掉气口,听起来像个肾虚重症患者。 周玄打小爱听老评书,但顶天也就是个听众,没有专业技巧,演绎一塌糊涂,真要讲起老评书来,完全没味道。 讲评书毫无评书味,那是自己给自己找罪受。 白噪音倒是镇住了,但自个儿能把自个儿恶心到吐。 好在他试了试电影改的评书,发现电影的台词,比较白话,模仿起评书的腔调来,从技术难度上来说,容易很多。 好比让普通人模仿三大男高音,嗓子喊破也就能学个杀猪叫唤,但要模仿流行音乐,稍微有点底子,都能仿个像模像样。 周玄写到黄昏,终于把书梁子写完。 对着梁子,用评书腔念诵一阵后,身心俱爽,再无白噪音的干扰。 “这就是我的金刚心经,每天诵读,有利身心。” 压在周玄脑门上的石头,总算被撬开了。 他心情大好,将书梁子放在一边,继续书写。 这次他要把《庐山恋》,再改写成一部短篇小说,作为送给周伶衣的礼物。 她虽然很飒,但总归是女生,大体应该爱看爱情小说的。 “姐姐是大佬,和大佬把关系搞好,总是没错的。” 这不是舔狗行为, 至少周玄不这么认为。 这只是维持人际关系的必要手段。 不寒碜。 …… 吃过晚饭,夜幕降临。 场院里渐渐热闹起来。 周家班的院子,分内院和外院,界线便是那棵奇粗奇高的祖树。 祖树的树冠,一半遮挡着外院的土场,一半将内院的宅子掩蔽得严实。 夜生活很单调,娱乐十分枯燥。 男人们除去喝酒打牌的,几乎都聚在外院里下棋聊天。 女人们则带着孩子做游戏,有些勤快点的妇人,借着院里的水龙头,冲洗着竹床。 将竹床洗透,再擦去表面的水渍,夜里躺上去,竹片缝里暗蓄的水分,缓缓蒸发,带走身上的燥热,很能消暑。 “喂,你们听说了没?下午少班主见脏了。” “好像听到一耳朵,具体什么样的,还不知道呢。” “我听小猴子讲的,这事可邪乎了,那是位女客,要夺少班主的舍,结果……” “结果怎么着?” “少班主当场就把裤子脱了,对着那女鬼就是几杵……” “这也能杵?” “那可不?少班主那多横啊,把她杵得灰飞烟灭的……日散架咯。” 第10章 众生有相 谣言走过多少张嘴,便长出了多少种不同的面孔。 外院很大,院子东边的和南边的人,都在聊周玄,但两边聊天里塑造的周玄形象,竟然全不一样。 东边的认为周玄是银枪小霸王,枪法刚猛,稳健,几枪将女鬼超度。 南边的则认为周玄能活着从落英厅里出来,靠的并不是枪,而是“本相”。 “那女鬼行凶,可没找对人,以为少班主好惹,其实,少班主,另有身份哩。” 讲这话的人,一副“压低了声音,讳莫如深”的模样,好像在说什么触碰到禁忌的事儿。 生怕放开了讲,会被某些组织势力盯上,给自己带来莫须有的麻烦。 但实际上,他巴不得让更多人的听到自己绝妙的见解,声音比平常还要大些。 “少班主另外的身份是啥子?” “没听说?少班主前段时间不死了吗,被祖树、老太爷把魂招回来了……实际上,招回来的那个,不是少班主,是个游魂,凶着咧。” “那女鬼想对少班主不利,你们猜怎么着,少班主忽然变得青面獠牙,指甲老长了,三下五除二,就把女鬼给活吃了。” “那便是少班主的本相,他就是头披着人皮的凶鬼。” 一时间,恐惧感充盈着南边聊天之人的心头,有几个爱出风头的徒弟,故作悲悯,朝地上狠狠跺了几脚,痛心疾首的说: “唉,少班主是包藏鬼心,班主又不出来管管,长期如此,只怕周家班要完啊!我们得反思,好好反思。” 两拨人聊天的声音越来越大,渐渐的,东边的“银枪派”听见了南边的“本相派”的议论,率先发难 本相派不甘示弱,也争吵了起来。 南边和东边的人,思想不统一,各执一词,谁也说服不了谁。 颇有点粉圈撕逼的感觉。 两边吵得愈发激烈,几个性子火爆的,甚至有了动手的趋势。 好在不知是哪个眼尖的,提醒了一句“大师嫂来了”。 顿时, 争吵的声音平息了。 徐骊特别维护周玄,周家班的人都知道,要被她听见议论周玄,那少说也挨顿训。 一时间,在场所有人都达成默契,将话题转移到其他地方,有聊吃的,有聊最近哪个客人难伺候,几乎没有人聊周玄。 但偏偏有那不开眼的,非要哪壶不开提哪壶。 不开眼的人叫韩见山,是周家班的司机。 周家班做生意,拉棺材拉货靠的是牛车、马车,也准备了送客人的黄包车,但因为生意做得大,客户里不乏有权贵富贾。 这些有钱有势之人,若坐马车、黄包车,就跌身份了。 所以前两年,周家班斥巨资,购入一辆美特汽车,然后专门花钱将韩见山送到府里的驾驶学校学习。 戏班里的美特汽车,也成了韩见山的宝贝与脸面,有空没空,他都要拿着棉布,把车子擦得锃亮。 要是有哪个不懂事的小孩,撒尿离车近了些,能被韩见山追着踢屁股。 车成了老韩的自尊心,汽车司机的身份,则让他很膨胀。 他的薪水,原本就比一般的师傅要高五十到一百块,有些讲究的客人,还会给些小费。 有时候,客人顺路让他帮忙再接几个亲戚朋友,通常会加些路费,这都落进入老韩的腰包里。 杂七杂八的加在一块儿,老韩到手的钱,比其余师傅高一大截。 有了钱,腰板硬,但也只是硬,真让老韩膨胀的地方,还是客人的身份。 能让周家班汽车接送的客人,在平水府都有头有脸。 老韩车里坐的,不是这个主事,就是那个司长,聊天聊得都高端,什么金融、政策、姨太太,酒会、绅士、夜场名伶。 熏陶得久了,老韩总觉得自己也是上流了,晚上场院里聊天,听到别人聊什么冰糕、茶摊、窑姐,他必会站出来,嘲笑对面。 “你们吃过玩过什么好的?夜总会那才是纸醉金迷呢,洋人喝的洋酒,喝一口,能把人香倒,巧克力知道吗?可甜了,你们一天的赚头买不上一块!” “别天天就知道吃喝玩乐,眼光放远一点,今天平水府的戴绅士已经跟我透底了,政策利好再过两月就到……” 他无时无刻不在炫耀自己所谓的见识,炫耀得久了,自己也当真了。 总觉得自己能和戏班里的师兄们平起平坐,那些徒弟、大师傅,根本不入他的法眼。 刚才,本相派和银枪派的吵得热闹,结果徐骊一出来,全给刹停了。 这在韩见山眼里,属于落了面子。 “我还没发话呢,你给刹停?凭什么?凭你是大师嫂?问过我意见了吗?” 他要不站出来说几句,便觉得脸面上过不去。 于是,他径直朝着徐骊走去。 徐骊晚上来场院,就是和几个小姐妹一起听听收音机的。 最近电台播梅花大鼓《黛玉葬花》,她们每晚都守着听,热情很高。 这会儿,正播得精彩,鼓点一阵似一阵的密,眼看着精彩段落就要来了, “啪哒!” 收音机的开关被韩见山给扭了,声音戛然而止。 “老韩你搞什么名堂?” 徐骊埋怨了一句,急着去开收音机,却被韩见山伸手挡住。 “徐嫂子,你是周家班的大嫂子,有些事,你不能干看着……” “我干看什么了?” 徐骊平日里就有点烦韩见山,总觉得这人飘浮得很,这会还关她收音机、摆出一副教训的架势,也就是她宽和,要换性子火爆的二师嫂宋洁,早就破口大骂了。 “少班主的事儿啊!你也别装聋,现在戏班都在传,周玄,不是真的周玄,招魂招来了个假的……还不是个人,是头厉鬼……” “韩见山,你喝多了?去醒醒酒是正事,搁这儿胡咧咧个什么?” 徐骊对周玄原本就护短,下午出了事,她更是满心的愧疚,总觉得周玄撞鬼婴,是因为她的疏忽大意。 现在韩见山当着她的面,数落周玄,可把她的火给点起来了,直接开怼。 韩见山不服气,说:“我可没喝多,周玄就是个假周玄!你让大伙儿评评理,自从招魂之后,少班主是不是变了个人? 以前少班主,见人就非打即骂,见了戏班里的漂亮小姑娘,上去就调戏,现在呢,脾气温和,不惹事生非了……” “这不好嘛?玄子也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大彻大悟,开始见心明性,文明和善了, 这对大家也是好事,对戏班更是大好事,怎么落你嘴里,像十恶不赦似的?” 徐骊回应道:“难道说,善良还有错?” “呵呵,再恶那是真正的少班主,再善良也是个假货!徐骊,你别揣着明白装糊涂,咱们戏班里,血脉纯正,压倒一切……” “嘘……” 徐骊在韩见山话说一半时候,已经组织好语言,准备好好喷喷老韩,但她见到快走到柳树下的周玄,不想让场院里的风言风语,影响到周玄。 所以,她暂时压住火,中指竖到嘴唇上,作了个噤声的手势。 像极了慈祥长辈的作派——怎么吵都可以,但不要当着小辈的面吵,尤其话题还牵扯到小辈的时候。 实际上, 徐骊有些多虑,周玄不是傻子。 尽管目前来说,还真没有哪个没眼色的家伙,戳着周玄的鼻梁骨,当面怼“你个假货”。 但周玄总能在逛院子的时候,无意中听到关于自己的小非议。 只是他不在意。 你们有什么证据证明我是个假货? 没有证据,就好好憋着。 他也不会蠢到主动去向别人证明他是真周玄。 这种事,他不下场求证,等风头一过去,议论声只会越来越小。 但他一旦下场,便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到时候,再有几个别有居心的人推波助澜,数不清的坑等着他跳呢。 语不如默,动不如静。 有些桩冤枉事,甭管在哪个世道里,从来没变过。 周玄心里明镜似的。 他此时拿着一副手札本,朝着内院走。 他这一趟,是为了去内院的“静语厅”。 静语厅是专门给尸体化妆的地方。 冥戏班,是给死人唱戏的,平水府的死人听戏,得打扮得栩栩如生,置放在观众席的主位上。 给尸体打扮,属于冥戏里十分重要的一环。 这份工作,一般会在夜里进行。 做事的时候,班主周伶衣要到场。 周玄已经将《庐山恋》改成了小说,没全写完,但写了六千来字,当个样稿,要拿给周伶衣看。 如果周伶衣喜欢,他再把剩下的给续上。 这份样稿,他夹在手札里。 手扎里面写的,则是《庐山恋》改成的书梁子,这份书梁子,不是给周伶衣欣赏的,而是让周伶衣帮忙指点斧正…… 周伶衣会不会指点评书没关系,周玄主要借着这个机会,培养培养姐弟俩之间的感情。 在周玄走到柳树下时,瞧见了徐骊,抬手给大嫂子打了个招呼,然后继续往内院走。 猛不丁,他的衣袖被韩见山抓住了。 “别走,周玄,有些事,你得给大家交代一下。” 要是搁平时,韩见山再膨胀也膨胀不到这种程度。 但他今晚纯属失去理智,俗称“失智”。 一来他想出风头,结果被徐骊一顿怼,自觉颜面扫地。 二来,他对自己身份的判断比较盲目,周玄来了柳树,给徐骊打招呼,然后直接无视了自己,这让他很光火。 里外里,事赶事,让他毫无理智,竟然主动拉住了周玄。 “他现在说话这么嚣张吗?” 周玄指着韩见山,问徐骊。 徐骊呛声,喊道:“老韩,你把手放开,没规矩。” “我老韩,有规矩有分寸,但是周玄,你今儿个得证明证明自己是真周玄,而不是披着人皮的鬼,能证明,我给你磕三个响头!” “滚一边去!你爱给谁磕给谁磕,关我啥事?” “你是证明不了,你心虚。” “虚,还能比你的肾虚?瞧你脑门那头子冷汗吧,老登!” 周玄不在意别人编排自己,对人和善,不是因为他好欺负,而是他讲文明有素质。 文明和素质也得有时有晌,得分对谁。 对韩见山这种随意拉别人衣袖、一开口就摆副高高在上架子的老壁登,就没必要文明了。 周玄喷完韩见山,继续往内院走,韩见山更猖狂了,这次不但是抓了,而是揪。 揪衣袖的时候,甚至揪到了周玄手臂上的肉。 “淦!” 周玄回应得很干脆,回首直接抡了韩见山一个大逼兜。 “啪!” 第11章 折磨王 能治老逼登装相的,唯有大逼兜,如果一个不够,那就再来一个。 韩见山左脸先吃了一记,有些发懵,当时想的不是松手,而是更用力拽住周玄的手,试图撒泼。 周玄连招丝滑,再扇一记,抽得老韩一屁股坐地上。 “你……你……你敢打我?” 呵呵, 打你? 不深度霸凌你一下, 都没拿我当纨绔! “我……我不干了,明儿个我就找班主辞工,我不伺候周家班了。” 呵,拿辞工吓唬谁呢?分不清谁是大小王? 周玄可不惯他这一套——癞蛤蟆趴脚面,装哪门子的迷彩小吉普。 “开个小破车,瞧把你给能耐的,也别明天了,就今天吧,周家班不养闲人,以后那车你甭开了,我自己开。” 周玄撂下话,进内院去了。 韩见山委屈啊,他掉脸啊,这两年,他总觉得自己是个人物,总做着上流人士的梦。 结果被少班主的两巴掌,梦,碎了。 但他以为是周玄年轻,不懂事,不明白他的价值。 他可是汽车司机,平水府有执照的司机才几个? 若说周玄不明白,她徐骊还不明白吗? 韩见山咬死了逼宫计划,又去找徐骊,说:“徐嫂子,你也看见了,少班主容不下我,我辞工了……” 没有他期待中的挽留,也没有好言安慰,有的只是徐骊轻描淡写的一个“哦”字。 韩见山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强调了一句:“我说我要辞工!” “耳朵咋还被扇坏了呢?我明明发声答应了呀,放心,晚上回屋我就通知老余,明早他就帮你出文书、结账,保管一个子不差你的,以后你和周家班就两清了。” 徐骊很支持周玄。 既然周玄让辞退韩见山,她说什么也不会挽留。 韩见山最后的倚仗也没了,他除了委屈,隐隐还生出些许后悔。 周家班的待遇本身不错,还有额外的油水,这饭碗要丢了,那以后再找份这么安逸的活,可就…… 原地僵持了一会儿,韩见山终归还是回自己的屋收拾铺盖卷。 他打也挨了,提出的辞工请求也得到同意了,再赖着不走,那不真成光着屁股拉磨——转着圈的丢人。 只有百来米的路程,中途韩见山差点哭出声,但好在他还有精神胜利法——汽车司机少,大门大户谁家不需要?再找份新活儿,也就打个呵欠的工夫。 周家班不要我?韩爷还不伺候呢! 韩见山走了,柳树下也散了一些人,余下的人们,反而热烈的讨论周玄。 “回来了,我感觉少班主回来了。” “你瞅少班主揍老韩的气势,和以前一模一样。” “是真少班主,不是什么厉鬼游魂,天佑周家班啊。” 众人都松了口气,情绪高昂不少。 这时,有个一直在地上数蚂蚁的女娃娃,抬起头,一脸问号的说:“周哥哥对大家好,大家都很生气,现在周哥哥打人了,反而大家都特高兴,这是为什么啊?” 人们愣住了。 “是不是因为大家喜欢挨打,喜欢被欺负啊?”娃娃摇晃着母亲的手,问。 母亲低着头没讲话。 周围的人们,也没有讲话。 沉默的声音, 震耳欲聋。 ……… 静语厅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为死人准备的厅堂。 通常这类厅堂,会在墙壁上,凿出大小不一的壁洞,用来摆放神像。 静语厅墙上倒是凿洞了,但原该摆放神像的位置,现在摆的全是木制面具。 这些面具,还大多破损,有的额头烂一个大洞,有的脸颊布满裂痕,有的面具,通体被烧得焦黑。 眼神不好的,看过去,还以为供奉了一砣炭! “应该和傩戏有关?” 周玄中午听徐骊介绍了,周家班的金字招牌就是傩戏。 班子里还供奉了傩神。 傩戏的标志就是面具。 在静语厅里,摆面具,博个敬鬼拜神的名头,周玄可以理解,但摆些破损的面具倒让他想不通了。 不求将面具漆金涂银,你好歹整点新面具,人靠衣装,神靠金装呢。 周玄好奇,但也没多问。 班子里好多事儿都讲究,没道理在这种细节上不过关,可能有别的说法呢。 除去不合道理的面具,静语厅其余方面倒是正常。 厅里没有专门的分区,但大家都遵循某种默契,以厅里的长横桌为界,无关人等,在长横桌外等候,工作的师傅们,则在长横桌里面做事。 周伶衣坐在最里面的木椅上,闭目养神,小腹处,搁着把团扇。 “师弟,你来找班主嘛?” 吕明坤见到周玄,蹑手蹑脚的走出工作区,凑到周玄身边,打着招呼。 “是啊,五师兄。” “太不巧了,我们几个才上工呢。”吕明坤说:“原本两小时之前就该做事的,但今天水房的鸡娃和老周都有事请假了,人手不够,尸体灌得慢。” 葬仪整理的流程繁多,在周家班,第一步先净仪。 因为死人的皮肤会长尸斑,需要用水将皮肤洒湿,再用糟醋、食盐、活血的草药等,涂抹在表皮上,再用白纸盖住两小时。 等尸斑祛除得差不多了,再将皮肤冲洗干净后,用羊胃制成的气囊,利用高压气流,将水从尸体的嘴里灌入,把肠胃里的残渣从后门冲出。 此番流程操作三四遍后,尸体里里外外都被洗得干净。 净仪就算完成了。 这项工作一直都是水房做,做完了再把洗干净的尸体送到静语堂里,做尸体的防腐、添香、贴浆等流程。 净仪的门槛不高,但很费时间,也很辛苦,水房也招不到太多人手,如今请假两个,效率被耽搁得比较厉害。 “五师兄,你们大概要弄到几点?” 周玄要等周伶衣下班了,才能找她好好聊《庐山恋》小说及书梁子。 上班时间,都严肃着呢,谁聊小说啊。 吕明坤掏出怀表,掰着手指数了数,本想给周玄一个确切的时间。 但他想想今天的活儿有些急,计划赶不上变化,若说个时间,万一到了点,事儿还没做完,那不是惹周玄生气吗? 他干脆给了个模棱两可的回答,说:“说不准,做咱们这事,哪有准点的。” “说不准啊?那我就等不……”周玄打算先撤,但很不巧,周伶衣忽然睁了眼睛,望了他一眼后,继续闭目养神。 “那我就等不了吗?等!” 周玄后槽牙都快咬碎了。 要是姐姐没看见,走就走了,既然看见了,再走就不礼貌了。 “好嘞,我伺候着您。” 吕明坤在师兄弟里最小,也最懂礼数,别说对周玄客气了,哪怕是刚入戏班的小学徒,他见了也主动问好。 讨好型人格。 讨好归讨好,但他做事有分寸,且不露痕迹。 为了不打扰厅内做事的人,他在厅外的凉亭里,摆上了茶果点心,顺带拉了根线,接了个灯泡。 “师弟,里头热,外头又凉快,又敞亮。” 吕明坤赔笑完后,又给周玄递了三份报纸。 《平水夜话》,专门讲冷嗖嗖的惊悚故事。 《红袖生香》,讲平水府各大名伶的生活隐秘,花边新闻。 《饮食杂谈》,记录平水府里各大名饭庄、名小吃。 三份报纸,涵盖的是三种不同的内容,总有一款能让周玄满意。 周玄很满意,满意吕明坤会来事。 这么会来事的人,做内勤有点可惜。 他翘着二郎腿,翻起了报纸,吕明坤在一旁塞点心递水。 周玄问吕明坤:“辛苦师兄了。” “师弟来了,出来陪你吃吃喝喝,哪谈得上辛苦,里面做事的师傅们才辛苦呢。” 聊到做事, 周玄想起了那些当牛马的日子,心里很有共鸣,问道:“对了,师兄,你们都是上晚班吗?” “嗯,葬仪都是晚上做,白天太热,尸体还没等进香料,就会馊坏。” 吕明坤有些奇怪,以前的周玄,对家里的生意,从来不上心。 但他既然问了,自然要认真回答。 “都上晚班?那一般都工作几个小时?” “看情况,有时候生意忙,得做五个小时,生意清闲的时候,也就三个钟头多点。” 啥? 一天就上三个钟头的班? 这还叫上班吗? 都没有班味。 刚才周玄还牛马共鸣,合着牛马只有我自己? “五师兄,我觉得班子里的管理,很混乱啊。” “师弟何出此言?” “三个钟头的班太少了,咱们把时间拉长,每天上九个小时……” “这上班时间会不会太长了?” “这长什么?我还没说完呢,你再发个声明,愿意加班的,给双倍加班费,节假日给三倍,这出来做师傅当学徒的,谁不是图赚钱,听说有加班费,那不嗷嗷上工?” 吕明坤觉得不对,这工作时间是拉上去了,但双倍三倍发加班费,这花的钱也太多了。 “发呗,怕什么,你再设个绩效,达不到的扣钱,把规矩搞严点,换着花样的罚款,加班费迟早给他们扣回来。” 吕明坤:“……” 最近吕明坤听到风声,传周玄不是真周玄,而是个顶包的厉鬼游魂! 现在他不信这说法了。 鬼怪害人很专业,但要论挖空心思折磨人,鬼哪里比得过人。 “少班主,你说的事,我觉得要从长计议……你这想法有点……有点……离经叛道。” 唉! 果然井国人太懒狗了,前世习以为常的生活,井国人竟然觉得离经叛道……叛哪门子的道?知不知道什么叫福报? 周玄一声叹息,唉,挂电线杆之路,漫漫而修远兮,吾将上下而PUA。 又聊了一阵,周玄坐在凉亭,望见厅内做事的师傅,发现他们不是太认真,边做手里的活儿,还边交头接耳。 “他们做事这么不专注?” “因为今天的客人比较特殊,所以……”吕明坤想着给师傅开脱。 “不专注是好事……以后好扣他们工钱!坏习惯养出来了,想改好都难!” 吕明坤:“……” 他眉头快皱成地铁老头表情包了。 少班主啊,求求你做个人吧! “对了,你刚说今天的客人特殊?什么客人?”周玄把话题从虚无缥缈的“理想国、乌托邦”,转移到了现实。 “一共六个客人,都是刚毙掉的死刑犯。” “死刑犯直接埋了不就得了,用得着花大钱请冥戏班唱戏?” 周玄很诧异。 第12章 万物生 吕明坤解释,说太平府有一个团体,叫白云绅士,都是有头有脸,有钱有势的人物。 白云绅士爱行善,建学校、建庙、搞慈善酒会,都有他们的身影。 其中有一个叫戴思明的绅士,他做善举的区域很特殊,主要精力放在平水府的监牢里。 出资给牢们犯买合身的衣服、改善伙食。 这次,他又出了一大笔钱,要给六个死刑犯唱冥戏,对外宣称——用他微不足道的力量,让死刑犯在人生的最后一程,感受来自社会的爱。 还有这么缺心眼的圣母吗? “但凡这些死刑犯懂什么叫爱,何至于被杀头?” “那些绅士书读得太多,我也理解不了他们,反正赚钱嘛,有活就做。” 吕明坤看得开。 两人又接着聊了会天,静语厅里传来苍老的喊声。 “小吕,来帮把手,今天吃炝锅面、酱大骨。” 吕明坤听到喊,连忙跟周玄告辞:“师弟,老袁喊我,我先去帮手,到夜宵的时候了,你待会也吃点。” “我不吃,我等姐姐就行。” 周玄肚子不饿,真不想吃。 但吕明坤客气,在给袁不语端锅端碗端菜,安排好师傅们的伙食后,又盛了碗面,夹了几块酱大骨在盘子里,端到周玄面前。 “夜还长,保不齐会饿,还是吃点吧。” 唉, 你都这么客气了,不吃还有礼貌嘛? 周玄大口大口的扒拉,别说,味儿虽然有缺点,但填填肚子还是不错。 “慢点吃,小心给你小子噎着。” 语气很冲。 周玄抬头一看,是袁不语,周家班的厨子。 大厨的脾气一般都爆,天天围着锅灶,烟熏火燎,性子想不爆都难,讲话习惯性的冲。 “离噎还远着呢,你这老头儿的厨艺今天也太退步了。” “切。” 袁不语写《活娃娃》书梁子的时候,对周玄刮目相看,认为现在的周玄可比回魂之前强多了,勇了许多,精神也坚强不少。 但现在,他觉得,周玄还是以前那个周玄,自己本事样样稀松,还专爱给别人挑刺抬杠。 他抓起瓜子,磕了两粒,懒得搭理周玄。 周玄自顾自的说。 “这炝锅面,看着简单,鸡蛋、葱往锅里一滚,再下点面条,但真没那么简单。 要想好吃,葱得搁得多,煸的时候,得把味炒透,滚的时候,火力要大,面才能吸足汤汁,吃起来才香。 你这面条,葱不够多,火不够大,差了点意思。” 这番点评,惊到袁不语了,全说在点子上。 葱不够多,是老袁煸葱的时候走神了,手里没了准头,确实放少了。 火不够大,这倒是采买的问题。 烧大灶,得用柴木,火头硬。 这些天,产柴大区蜜林东区闹灾,柴木价格蹭蹭往上涨。 采买心疼钱,柴木买得少了,多进了些秸秆。 秸秆便宜是便宜,也确实能烧,但火头软,为这事,袁不语骂了采买好几回。 好在火头软也能做饭,没人讲秸秆不对,竟没想到,被周玄吃出来了。 袁不语朝周玄拱手,算作认栽,说:“没想到啊,你小子竟然是个吃家!” “就是嘴叼。” 周玄笑呵呵的说。 前世人别的不行,吃喝玩乐的技能树点满了,到处都是好饭店,加上周玄前世经常全国出差,大江南北的美食,不敢说吃全了,至少也吃了大半。 品尝美食,没别的,就是吃,眼光开阔了,舌头铁定灵。 再加上火爆全国的探店、烹饪教学视频,动不动就是国宴大师教你做菜,耳濡目染之下,理论水平非常高。 也仅仅是理论,真让周玄做菜,“能吃”已经属于超常发挥。 “改明儿我再做几个菜,端你屋里,和你小子再探讨探讨,你是懂吃的人,和戏班里那些榆木疙瘩嘴不一样。” 袁不语对周玄很服气。 靠手艺吃饭的人,心态往往纯粹,折了手艺就认,谁懂手艺就请教。 学艺无大小,达者为先。 “好说,到时候做点硬菜,太素了我吃不习惯。”周玄继续扒拉着面条。 还没吃几口, 沙~沙~沙。 来了, 白噪音又来了。 他连忙放下筷子,打开手札本,对着本子里的书梁子,连着念了好几段,把噪音给压回去了。 周玄忌惮边上有人,音量放低了很多,但依然被袁不语听得真切。 “你也喜欢评书?” 袁不语是个老小孩,输了认,但总想着找回场子,评书,可是他的主场。 “没事听几段,没有票友标榜的那么迷。” “本子上写的啥,书梁子?” “嗯。” “帮你纠纠错,我可是专业票友。”袁不语差点把周玄的手札望穿了。 周玄没当回事,递了过去。 袁不语已经急不可耐的找茬了,翻开手札,才看了一眼,立马指点:“首先啊,这梁子写法不对啊,要写一本好梁子,得先把书胆、书贼、书筋,都罗列出来。” 书胆指得是主角,书贼指得是大反派,书筋是书里的福将,插科打诨式的人物,写出特点了,很能打动听众。 有些评书里,福将在观众里的反响,比主角还要热烈。 把主要人物都先罗列好,书梁子的脉络自然也就清晰了,再丰富丰富骨肉,便能成一部好评书。 这是比较传统的做法。 不过,人有千般模样,书梁子的写法也有千般不同,有些名师大家,也有不写“书胆、书筋、书贼”的习惯。 袁不语是懂行的,自然不会在“写法不对”这个问题上深究,点一句就过。 他又看了几段,点评道:“这部书的皮太厚。” “皮厚”也是评书的术语,意思进主题太慢,也就是网友说的慢热。 看半天也没瞧出个劲头来。 “皮厚是个大问题,讲评书嘛,甭管是在茶馆讲,还是在街上练摊讲,听众都是生客,他们心里也明白,听你讲了第一回,第二回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你第一回讲个书皮,人家听不高兴了,好脾气的当场骂你两句,喝个倒彩,遇上脾气冲的,掀桌揍你都有可能。 所以,甭管你是业余爱好讲书,还是以说书当营生,都得琢磨透一个道道—— 怎么能在最短的时间里,抓住听众耳……” 周玄写书梁子,真就只为了镇镇自己白噪音,不为了练摊,更不可能把他当成一门营生。 哥们现在富二代、玩胯子弟,能指着说书吃饭? 但他依然听得很认真。 毕竟打小有这个爱好,多听听说书人的门道,当成讲古,配上炝锅面,像在听有声纪录片。 怪有意思的。 但他听着听着,袁不语就没下文了,这正来劲呢,老头你咋拉缸了? “袁老头?袁老头?”周玄推开面碗,提醒袁不语说词。 两人连一臂距离都没有,连声叫唤,对方愣是浑然不知。 袁不语跟老僧入定似的,要不是眼珠子还在往下缓缓移动,周玄真以为他宕机了。 “不就个爱情评书嘛,沉迷了?你也是没吃过好猪肉。” 周玄懒得管袁不语,继续扒拉碗里不多的面条。 袁不语的确是着迷了,是因为《庐山恋》的故事,但也不全是。 他刚才看那书梁子,确实越看越有味道。 以前他跟徒弟传授过评书里的门道——好评书,不是一读就来劲,而是像灶上的水锅,刚开始温吞,等火力上来了,慢慢就上劲了,再等到锅里咕嘟咕嘟冒泡,热度已然滚烫。 “你们这辈子,要能遇到这么一本评书,那是攒出来的阴德,无论花多高的价码,都要把这书给讲出来,演好。” 《庐山恋》这本书梁子,就有袁不语曾经解释过的好评书的气质。 开始温吞,然后上劲,最后滚烫。 只是程度上没那么强烈,各个方面,都差着点火候。 有气质,终归只是有气质,并不是好评书本身。 这类的书梁子,能让袁不语喜欢上,但不至于沉迷成这样。 真正让袁不语入定的,是一种感觉—— ——万物苏醒、春雨延绵。 书梁子被他读到小半的时候,书里的两个“书胆”,活过来了似的。 珠圆玉源的女主周筠、阳刚青涩的男主耿桦,就那么活生生的从手札里走了出来。 再随着他往下默读书梁,越来越多的人、景物,都活过来了。 山、水、马路上疾驰的汽车,周筠与耿桦的心跳,一直就绕着他的身子转。 书梁子里在下雨,他耳边也传来雨滴打青瓦的弹响;书梁子里是春天,他身子也和煦。 种种感觉,让他很舒服,精神特别松弛。 “久违了……久违了……。” 袁不语激动、忘情,他知道这种久违的感觉,代表着什么! 但很快,他的感觉都消失了。 因为书梁子,被周玄劈手夺走了。 “唉,你怎么抢我书梁子呢?” 回过神的袁不语朝周玄喊。 “袁老头,脸都不要了?什么叫抢?我的,我写的书梁子!” 周玄都被气乐了,这书被你瞧了就是你的了?棒子都没有你能偷! “是在下口不择言了,小……小班主,能不能把那书梁子,拿……额……借……借我看一晚,明儿就还你。” 袁不语讲话,明显谦恭了许多。 第13章 大傩 “我还是喜欢你刚才评价书梁子时,一会儿‘写法不对’,一会儿‘皮太厚’的桀骜模样,你恢复一下子。” 周玄话里多少带点个人恩怨。 袁不语哪有桀骜,就剩谄媚。 他很是狗腿的笑:“我这人还是不稳重,有时候嘴太快,都管不住自己个儿,小班主,把书梁子借我看看,写得确实好……” 呵,合着你刚才叭叭给我上课,上着上着自己还沉迷了,就不给你看,让你心里没着没落的。 “袁老头,你别借了,我书梁子有用。” 周玄扭身进了静语厅。 刚才他把手札拿回来,就因为吕明坤来找他:“师弟,班主找你。” 周玄晚上干嘛来了,不就是为了给周伶衣送礼物,外加培养姐弟感情么。 哪有时间耽误在袁老头身上。 袁不语只能眼睁睁的目送周玄入厅。 厅内,周伶衣面朝着墙站着,她身后的工作区桌台上,摆着整齐的六具死刑犯尸体。 尸体已经添过香了,弥漫着新鲜的花香。 周玄小心的穿过盛放尸体的桌台,走到周伶衣身边:“姐姐。” “老韩的事我知道了,你不用来道歉,他目中无人不是一两天了,辞退了也好, 不过,平水府有经验的好司机不容易找,人是你辞的,找新司机,得你自己去招人。” 周玄感慨周伶衣的耳朵灵。 他和韩见山那点事才发生了多久,周伶衣人都没出静语厅,打听得一清二楚。 “姐,我不是因为韩见山来找你的。”周玄从手札里,抽出了《庐山恋》的小说样稿,递了过去。 “我遭了鬼婴,是姐姐出手,帮我解了后顾之忧,这情分我记着呢,回屋就想着送你件礼物。” 周伶衣扬起写样稿的白皮纸,故作夸张的说:“哦,这就是礼物?未免也太隆重了。” 这是反话,周玄听得出来。 他耐心解释,说:“纸不隆重,字也不值钱,但里面的故事,沁进了心血的。” 这话倒不假,只不过沁进心血的人,不是周玄,而是黄祖模——《庐山恋》的导演。 “好啦好啦,信你,回了屋我会认真看的。”周伶衣将白皮纸仔细叠成方块,收进随身的香囊里。 “对了,姐,我还写了个书梁子,和那小说写的是同一个故事,不过评书我头一回写,没经验,觉得很多地方没写好,我们探讨探讨?” 很多感情的升温,就是在探讨中培养起来的。 但周伶衣没有探讨的念想,她摇了摇手里团扇,推辞道:“姐姐书没你读得多、读得好,捏笔写字,更是远不及你,探讨起来,我怕露怯,呵。” 呵, 姐姐还羞涩了, 大佬原来也有不自信的时候, 不过,姐姐不自信的样子,还怪可爱的,不像袁不语那糟老头,书梁子还没瞧两句呢,叭叭给你一顿上课。 真叫人头大! “姐姐,有个大哲人说了,做艺术,讲的是天生的灵性,没灵性,读再多的书也白瞎,灵性这一块,我自认不差,但跟姐姐一比,差了一截……” PUA周老师开课了。 利用话术打击心理,击溃对方的自信,是一种PUA。 同样,利用话术,提供情绪价值,促使对方盲目自信,又何尝不是另一种PUA。 这裹着糖衣的话术,真管用。 周伶衣盲目自信方面倒还好,但也忍不住莞尔一笑,团扇捂着小嘴,笑着说:“我弟,你拿话讨我呢,最近真变了,嘴真甜。” “是因为姐姐分担了我生活的苦,我整个人,就剩甜了。” 周玄连土味情话都安排上了。 但别看话土,对周伶衣的触动,来得比刚刚那番无情吹捧更有效果。 她颓然沉默了一会儿,脸上表情略带感伤。 意识到自己失态,周伶衣努力将情绪调整回来,又挂着极淡的微笑,对周玄说, “弟,评书就不探讨了,我是真没那本事,我给你推荐个人,你找找袁不语,别看他是个厨子,但他对评书,是真懂, 整个周家班,都没有人比他懂评书。” “你说那袁懂王,他还等着借我书梁子呢!” “什么?” “袁老头,看过我的书梁子了,开始他老厉害了,又是给我上课,又是给我讲说书人的生活,嘴都没停过。” “然后呢?” “沉迷了,一句话都不讲,喊他他也不搭理我,要不是我把书梁子拿回来了,他现在还搁亭子里看书梁呢。” 想起袁不语那认真的样子,周玄只觉得搞笑,猫着身子一动不动,隔远了看,还以为是断电了的变形金刚。 周伶衣并不觉得搞笑,只觉得吃惊。 她知道袁不语是谁。 最近三十年里,「说书人」堂口里名声最盛的那根香。 说书人,讲评书是专长,见过的好书梁子,恒河沙数。 这号人物,能对周玄的书梁子有这么大的反应?这书梁该写成什么样? 她恍神间,鬼使神差的从周玄手里拿过书梁子,翻开后仔细端详。 从头看到尾,她只觉得其中故事,婉转动人,别出心裁,但更深层次的东西,能让袁不语这位神人思之如狂的玄机,她真没瞧出来。 没瞧出来也正常,堂口和堂口之间的异处,本就悬殊,各有各的本事道行,这个堂口认为不过如此的物件,可能放在其余堂口的眼里,就是不得了的宝贝。 “姐,姐……你不会也沉迷了吧?” 周玄原本对往后生活的发展,没有什么规划,就想当个富二代躺平,最多当个资本家,享受享受盘剥劳工的乐趣。 这会儿,规划有了! 不然当个文抄公吧。 一部《庐山恋》,都能让袁不语和姐姐挨个沉迷。 假设我祭出还珠楼主、张恨水、金庸、金鳞岂是……,井国老百姓,该如何应对!? 那不得爱不释手,成宿成宿的看? 周伶衣终于从恍惚中走出,她语重心长的说:“弟,你今天送姐姐的礼物,太隆重了。” 这不是反话。 “照理说,当弟的懂事了,送这么贵重的礼物,当姐的不该再有奢望,但我还是捺不住心思,想求你,再送我件礼物。” 求我? 这感情突然就升华了。 姐姐的态度转变之大,像是突然贴了张新面具。 周玄挺大方,问:“还要什么礼物?” “把这本书梁子,借给袁先生读三天,行吗?”周伶衣知道这个要求提得很不合情理,声音到最后,小得几乎不能听见。 在井国,耍笔杆子能发财,诸多文友,都是自己写自己的东西,没有发表之前,是绝不可能将自己作品原稿借阅给旁人看的。 说是敝帚自珍也好,说是防人偷师也罢,风气就是这么个风气。 周玄这书梁子,还不比寻常笔杆子,能让袁不语着迷上心,必然有其非凡之处。 如此珍贵的文本,被旁人借去读上三天,心里肯定难割舍。 周伶衣提要求提得心惊胆战,周玄却答应得果断。 没有多余闲话, 周玄走到厅口,对袁不语讲道:“袁老头,你走运哦,姐姐让我借你读三天……” “借?” “你想直接要?” “不,不……就是,幸福来得有点……突然。”袁不语急得抓腮挠喉,眼巴巴的望着周玄的手札。 这模样,这状态, 像极了等着粥棚放粥的流民。 “看完了记得还我。” 周玄一伸手,把书梁子递了过去。 “谢谢您嘞。” 袁不语猴急的接了,跟小孩似的,高兴得一蹦一蹦的往宿舍里小跑。 周玄打心眼里也高兴。 他本想填补填补姐弟间的感情坑洞,现在看,坑不光填上了,甚至有点鼓包。 姐姐欠上自己人情了。 周伶衣也高兴, 袁不语虽然明面上是周家班的神人,但实际属于合作关系。 如今爷爷已经仙逝,这层关系,有淡漠的趋势,风雨飘摇。 有了这次人情,双方的羁绊,反而紧密了些。 在不太平的平水府里,在各大堂口对周家班的觊觎之下,宅里有神人镇守,能少很多麻烦。 三方各自有各自的欢喜。 周玄是实用主义者,目标已经达成,就没必要逗留了。 “姐,我也没别的事了,先回去休息了,你也早点休息,别太累着。” “嗯……”周伶衣点点头,她凝望着周玄离去的背影,又念及香囊中的小说样稿——弟弟送给自己的礼物。 心肠终于有了软处。 她指尖轻轻掐了掐手心,下定了某种决心,朝周玄喊道:“弟,先等等。” “还有事啊?” “来了静语厅,拜拜祖宗傩面吧。” 周伶衣指了指墙壁上那一张张破损的面具,说。 原来这些破面具,是祖宗用过的傩戏面具? 它们有什么特殊作用? 怎么都破掉了呢? 尤其是那砣炭,就算是老物件,保养不周,那也不能保成这样! 周玄对此一窍不通。 好在原主也不懂。 周伶衣跟周玄介绍起来:“弟,以前你对家里生意不上心,很多事都没对你讲过,现在你长大了,懂事了,也该给你讲讲了。 “这世道上,有很多堂口,每个堂口,都有本事特殊的人,他们的本事,有一些是跟神明学的,所以叫神人,有一些是跟邪鬼学的,所以叫阴人! 我们周家班也立了堂口, 名字叫「大傩」,我们的本事,是跟傩神学的,自然是神人!” “姐姐就是大傩吗?” 周玄听得神往,下意识的问。 “不是,我拜的是明江府的堂口,大傩这个堂口,人丁一直就不旺,最鼎盛的时期,也不过两三人,到了我们姐弟这一代,一个大傩都没有了。 大傩这个堂口,要走的路,比所有堂口都要艰难险恶,可一旦养成了气候,本事却是一等一的高明。 所有的堂口,都害怕, 害怕我们周家班, 出现新的大傩!” 第14章 一出好戏 “大傩到底有什么样的本事?” 周玄是实用主义者,不爱那些虚头巴脑的解释,他喜欢具体。 “请神上身! 对于大傩来说,一尊面具,就是一尊神明, 大傩的道行越高, 能戴上的面具就越多, 能请到的神明,也就越多, 其余神人,是借用神的力量, 而大傩, 是神明本身!” 周伶衣的回答,依旧模糊,比如说修出什么样的道行,才能戴上面具,又比如说,请到的神明,究竟是什么样子…… 模糊的地方太多,显得她的话像空洞的概念。 但又有什么办法? 周家班上一个出世的大傩,距今已经百年,时光冲淡了记忆,或许,并不存在什么记忆。 大傩的传承,属于意传心授,拜过祖宗傩面,得到祖先们的认可后,会被指引进某个秘境中。 进过秘境后的大傩,对秘境中的玄机,讳莫如深,几乎不会对旁人诉说。 而旁人没有进过秘境,自然也无法窥其奥秘。 周家班想了解大傩,也只能在家传手札那堆晦涩文字中找寻蛛丝马迹,亦或从祖祖辈辈传下来的野史故事里,捕捉大傩的一鳞半爪。 “怪不得大傩都没什么传人呢,藏这么深,谁学得了!都是自家人,大方点咯。” 周玄当着祖宗傩面吐槽傩神小气。 很勇。 “呵。” 周伶衣哼了声,不太认同周玄关于“自家人”的观点。 神人的本事是跟神明学的, 阴人的本事是跟邪鬼学的。 神人与神明、阴人与邪鬼之间,可以是各种各样的关系,链接种种奇怪的情感。 但一定不是“自家人”的关系,链接到的情感,也决然不会是温情。 “弟,拜拜祖宗傩面吧,或许……我是说或许,你能进入大傩秘境……唉……弟,我还没说完呢,你都拜上了?着什么急?” 周玄拜得那叫一个稳稳当当,双手合十,闭目默念“祖宗们好,我是爱你们的玄。” 这态度,谁看了不得夸句虔诚。 就是变脸实在太快。 上一秒还在吐槽傩神,下一秒就如此饥渴的想要获得祖宗的承认、傩神力量的传承。 “姐,不是我着急,是我太想进步了!” “那……首先,咱把方向拜对。” 周玄一睁眼,好家伙,他面前的墙上,没有一个窟窿眼,自然也没有摆傩面。 傩面在他右手边。 “唐突了,没有注意细节。” 周玄换了个方向,虔诚拜祖。 这一拜, 毫无反应, 跟拜庙里端坐的泥塑偶像一般, 你拜你的,我坐我的,双方互不干涉。 “姐姐,如果祖宗认可我当大傩,会有什么征兆?” “面具会颤抖,嗡嗡齐鸣,厅外不管是深夜还是白昼,都会照进一缕天光。 天光将面具的破损之处补全,重现祖先们的辉煌。” 有这么花哨吗? 周玄望着不动如山的傩面,不敢相信姐姐口述的场面。 等等……! 祖宗傩面有动静。 墙上那尊如黑炭似的面具,似乎在抖动,如重度高烧畏寒的病人,大部分时候好好的,冷不丁就抽那么一下。 渐渐的,抖动愈发剧烈,一跳一跳的,一个不慎,横跌在墙洞里, 如此这般,傩面还在抽动,像一条被甩到岸上的鱼。 “啪嗒,啪嗒!” 抽动发出了有力撞击声,声音仔细听,像人在发怒。 傩面抽动的力气也越来越大,这条鱼,似乎在积攒着力量,试图跳进水里,重获自由。 终于, 这张面具,积攒到了足够的力量,猛然一跃,竟然倒转了过来。 面具额头朝下,嘴巴在上,板板正正的立着。 静语厅里,关注着周玄拜傩面的几个师傅,脸色变得难看。 面具倒转,整个周家班的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有个认真做事的师傅,注意力全在面前的尸体上,没看到这场面,被身边的师傅轻轻捅了捅腰,然后对方“挤眉毛、打眼色”,提醒他回头看。 一看,发现傩面倒转,那认真做事的师傅,小声喃喃:“看来,传闻是真的了!傩面倒转,呵呵。” 所有人心照不宣,除去极少的窃窃私语,都冷眼旁观着。 周家班,有好戏看了…… 在厅中众人沉默等着看戏时,周玄忽然向周伶衣诉苦:“姐姐,这祖宗们咋还骂人呢?” “骂人?”周伶衣很是稀奇。 她拜傩面不是拜了一回两回了,从来也没听见祖宗通过傩面骂人啊。 “他们说我不孝,都成年了,才想着来拜他们……呀,他们还让我滚?呵呵……滚就滚!” 周玄气急败坏, 周家班祖先素质太差了! “咯……咳。”周伶衣被周玄“最硬的语气说最怂的话”的样子逗乐了。 拜傩面如此严肃的场合,她竟忍不住笑出了声,好在刚一笑,就意识到失礼,连忙咳两声,再用团扇遮住口鼻,掩去了尴尬。 周玄气哼哼的,大步走出了厅门。 …… 一直走到厅外, 周玄叹息一声,好险,幸好走得果断。 刚才在周伶衣那儿,他撒谎了。 祖宗确实骂人了,但内容与周玄讲的全不相同。 真实情况是, 在那块炭傩面跳动之时,周玄的耳朵里,涌进了嘈杂的谩骂声。 “他不是周家儿郎!他是鬼祟。” “鸠占鹊巢!” “周家血脉,怎能做他人嫁衣。” “放肆!何方小鬼,显出本相。” 几乎所有的傩面,都瞧出了周玄的真面目。 杂乱的声音,裹挟住了周玄,让他的心神一步步走向迷失。 幸运的是,白噪音发作了。 “沙~沙~沙。” 白噪音如一堵不透风的墙,周玄与那些谩骂之音,被分隔在墙的两面。 谁也影响不了谁。 心神重新回归了周玄的控制。 他思想清明的那一刻,只生出一个念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风紧扯乎。 傩面们的骂得那么凶,再待久一点,指不定发生点啥。 但离开静语厅,得有理由, 一句话不交待,撒丫子就走,傩面的事算躲过去了,可周伶衣怎么蒙混? 姐姐是个狠人, 诱杀吴云、摘鬼婴心脏的画面尚且历历在目呢。 如果让姐姐怀疑上了自己,就冲她的手段,身份暴露只是时间早晚而已。 一旦让她知道自己是个假弟弟, 只怕自己的下场,不比吴云、鬼婴强多少。 周玄急中生智,故意把“祖宗骂人”的事讲了出来,但把内容重编,经过一番演绎、使相,让离开变得顺理成章。 “以后静语厅要少来,成不成得了大傩不要紧,小命很重要。” 周玄是真正死过的人,死过的人比寻常人更想活着。 …… 周玄离开了静语厅,厅中众人的目光却没有离开墙上的傩面。 傩面倒转,是在向周家班的人传达意志,通常指引向周家班里某种蒙尘的冤屈。 如果关于周玄的传言属实,那可是周家班里天大的冤屈,所有的傩面都会倒转。 周伶衣是不可能接受周家血脉被外人玷污的,必然会用手段,清除掉周玄身体里顶包的游魂。 众人想看的戏,也就是这场。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 三分钟, 五分钟, 十分钟, 大家期待的画面并未发生,除去“炭”傩面倒转了,其余傩面,跟钉在案板上似的,不动如山。 渐渐, 大家意兴阑珊起来,燃烧得旺盛的八卦之心,一颗颗的冷却,盯着傩面的人,越来越少,安心工作的人越来越多。 终归是没好戏看, 不过也是, 老班主是个高人, 祖树是庇护周家班多年的灵树, 老班主当祭品,唤醒沉睡百年的祖树,招来的魂,怎么可能出差错? “这些天,我也是猪油蒙了心,不知信了谁的谣,竟然会怀疑老班主的道行。” 这类想法,在静语厅里,快速蔓延开来。 静语厅又如常运作,周伶衣躺在椅子上闭目养神,团扇依然置放在小腹处,右手捏拳放在腰间,像拽着什么东西似的。 师傅们继续处理着六具死刑犯的尸体。 该防腐防腐,该添香添香, 只是师傅们总觉得,今日这六具尸体,右手似乎攥得格外紧,掰都掰不开。 既然掰不开,那就不掰了, 都是死刑犯,少处理个巴掌心而已,明儿两台冥戏唱完,发送上山,差不多得了。 …… 忙碌到大半夜,六具尸体处理告一段落,只等明天戏台的化妆师傅,给尸体穿衣打扮、冥戏入席。 可以收工了。 吕明坤抱着拳打过招呼后,笑盈盈给每人发了个小信封:“辛苦,辛苦。” 信封里装了三十三块井国钞,钱不多,图个吉利。 众人收了信封,跟吕明坤道了谢,回屋睡觉去了。 “班主,事情忙完了。” 师傅们都走了,周伶衣似乎睡着了,没有起身。 吕坤明怕夜里凉,轻声提醒。 周伶衣睁开眼,望了望空荡荡的静语厅,指着那面倒转着的,像砣黑炭的傩面,说:“五师兄,你先回去吧,我弟惹祖宗不开心了,我跟祖宗说说好话。” “嗯。” 吕明坤出了厅,提着灯笼照路,回屋去了。 随着那盏灯笼光亮愈发的幽远,周伶衣这才痴痴的笑了起来。 她很早就执掌了周家班,平日里城府深,喜怒不形于色,时间长了,便不爱笑不爱恼,今天是她难得的真笑、真感动。 且全都因为周玄。 想到弟弟, 周伶衣嘴角又勾着一抹笑,自言自语地说:“弟弟,你和他很多地方都不像,偏偏撒谎的时候像……额……还是不像,你撒谎的样子,比他有趣多了。” 言至于此, 周伶衣目光又投向了墙上的傩面。 这些傩面,在寻常人眼里,自然没什么异常,但在周伶衣眼中,每一张面具,都被一根隐形的红线缚住了。 厅内有二十七张傩面,便有二十七根红线。 缚住傩面的红线,延伸出去,先被周伶衣的右手拽住,尽头处的线头,则被六具尸体攥紧。 周伶衣朝着六具尸体,说:“人都走了,不用绷着线了。” 六尸体闻言,蜷缩得紧紧的右手,猛得张开。 周伶衣也跟着松手,红线原本绷紧的气力,瞬间荡然无存。 一时间,“哗啦啦”的碰撞声音不绝于耳。 静语厅里的二十七张祖宗傩面,没有了红线的束缚,全都像蹦跳着的鱼。 先是抽动,然后借势,最后猛然倒转,无一例外。 “没有你们六个帮手,要稳住这么多祖宗傩面,还不能让外人瞧出名堂,我怕是要吃许多苦头。” 所有的傩面原本应全部倒转,但周伶衣出手按住了。 六尸则当了力工,帮她扯紧了线。 没他们六个帮手,周伶衣依然搞得定局面,但绝不像刚才那般举重若轻,说不定会被师傅们看出破绽来。 六尸体亦不是省油的灯,帮忙并非无偿。 他们尸体横陈,双臂却朝着天花板,举得笔直。 死人的手不放下来,代表他们的死有蹊跷……他们为着自己的死,想求一求周伶衣。 第15章 日游神 六尸体想为着自己的死,求一求周伶衣。 周伶衣此刻的注意力,并不在六尸上,她将像炭的傩面捧在手里,用蘸水的毛巾,轻轻擦试,语气软和,说:“老祖,你别生我气,周玄是爷爷找回来的,他是你们的心头肉,要怪啊,你们得怪他……” 爷爷并非大傩,但他从小就得了祖宗们的喜爱。 有一年祭祖,爷爷当时还是个孩童,贪玩,偷摸和几个小伙伴去剧场看戏,没有准时回家。 祭祖仪式上,傩面一个个吱呀乱蹦,像一群过大节没等到孙子回家,心情失落到吃不下饭的可怜老人。 非等全家出动,在剧院里把爷爷找回来了,傩面们才安静下来,愉快的接受后辈们的供奉。 爷爷如此受祖宗疼爱,为什么不能进入秘境成大傩?是因为没受祖宗的认可? 恰恰相反, 周伶衣知道,爷爷进了秘境,所有祖宗也认可,与傩神之间的链接,也成功建立。 是爷爷自己,主动放弃了成为大傩的机会。 在周家班, 成了大傩,是件很好的事。 成不了大傩,也是件很好的事。 前者可以与神共舞,拥有神才能拥有的力量。 后者……至少可以长寿, 而且拜入其他堂口,香火方面,同样能走得很远。 听闻周玄的事是爷爷的主意,傩面因为情绪上的惯性,依然很难受,轻轻抽动着。 只是这种抽动,形式感很强,动上一会儿就安分了。 像炭的那张傩面是周家老祖,地位极高,他都不躁动了,剩下的傩面,自然也都平息下来。 老祖们和周伶衣一样,对于爷爷,信任近乎于执念,但凡是爷爷使出的手段,哪怕看不懂,也会认为其中大有深意,坚信这是一招妙手。 在没有大傩的情况下,依然能操持周家班安度数十年的掌舵人,值得这种信任。 二十多尊傩面,不再倒转,复归平正,但面具并不是正对着静语厅的大门,它们齐刷刷的侧了一点点角度。 态度很明确。 他们默许了周玄受了污染这桩事儿, 但是, 骨子里不能接受。 周伶衣松了口气。 “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已经是个极好的结果了。 老祖傩面这边搞定了,周伶衣将傩面们擦拭干净后,走到六具尸体的桌案前,说, “你们死得蹊跷,跟那姓戴的脱不了关系,我碍于身份,不方便出面,周家班里,有人能帮你们。” 周伶衣伸出中指,轻轻划过,尖锐的指甲,在六具尸体的眉心处,留下一条淡淡的血痕。 “等你们得了闲,可以去找他,动静不要搞得太大。” 话音刚落, 六尸举得直挺挺的手,放了下来。 …… 添香夜读书。 周伶衣给自己倒了半杯黄酒,添了三瓣干茶花,半躺在床上,借着台灯,惬意的看着小说样稿。 她打小不爱看书, 正经书看了犯困,闲书以前能看一些,但执掌周家班后,操心的事多了,心闲不出空当。 刚把班子里的一团乱麻,从心里拾掇出去,另一团乱麻又挤进来了。 习惯成自然,不是说纠正就能纠正的。 她今晚也是这般,看了小半页,文字是文字,故事是故事,她是她。 三方全没形成默契。 周伶衣看得不入戏,觉得乏,想着再读几行后,就关灯睡觉。 偏偏这几行, 让周伶衣起化学反应了, 此时小说的剧情,是女主周筠去庐山游玩时,想着给枕流石拍照,男主耿桦因为坐在枕流石上读书,误入了镜头。 周筠发现后,礼貌发声请开了耿桦,可等耿桦离开,她瞧见对方跑得老远,才懊悔自己的无礼,将人赶跑了。 这段情感青涩的剧情,像一块小石子,投进周伶衣的心头,荡起了更青涩的涟漪。 那还是她八岁时。 周伶衣那年点了巫香,拜进了「巫女」的堂口。 「巫女」的传承,与大傩一衣带水,同属巫家支流。 刚入堂口,师父让周伶衣学着摇铃控制纸蝶,她练习的地方,就在老家后山的溪流旁。 好容易将纸蝶控制得勉强能飞动, 当时四岁的弟弟,笨拙的走到飞得不高的纸蝶处,伸手一扑,乐得直冒鼻涕泡。 “姐姐,我扑到蝴蝶了,给你玩……”弟弟张开手,一只破烂掉的纸蝶,躺在掌心。 周伶衣很生气,当场凿了弟弟两个爆栗,痛骂了一顿。 弟弟哭哭啼啼回家, 当天夜里,周伶衣还在生气,见到门口迎接自己的弟弟也没好脸色,哼了句就往屋里走。 弟弟追上来,揪住了她的衣角:“姐姐,姐姐……对不起哦,弄坏了你的蝴蝶,我赔你一只,别生气了。” 他边说,边摇晃着手里的玻璃瓶,一只黑翅蝴蝶,伏在瓶底。 周伶衣这时才留意到,弟弟的身上,青一块紫一块,脸颊上另有三处擦伤。 显然,弟弟为了赔自己蝴蝶,在山里扑了一下午的蝴蝶。 周伶衣将弟弟抱进怀里,泪水流淌在弟弟发间。 往后,周伶衣经常逗弟弟,带在溪边玩耍时,便躲在树后,操控着纸蝶,引弟弟去扑。 弟弟扑得不亦乐乎, 周伶衣藏在树后,偷偷坏笑。 这段尘封了很多年的幸福回忆,倒是对应了《庐山恋》小说后续的剧情——周筠躲在树后,教耿桦背洋文。 现实与小说,恍惚交错, 原本清晰的边界渐变模糊,直至消失。 我成了书中人?又或者书中人原本是我? 已然想不清楚。 周伶衣读完样稿后,只觉口干,端过酒杯时,一颗晶莹的液体,滴入琥珀色的酒液中。 她摸了摸温热湿润的眼眶,心酸的喃喃:“原来我这样的人,也能流泪,真好,真好!” 连续两句“真好”,也不知在说流泪感觉真好,还是在讲回忆真好, 亦或者想夸夸周玄的小说, 写得真好。 “弟弟,你此生只怕无法成为大傩了,但在说书写书这个方面,或许能有建树。” 周伶衣已经想着撮合袁不语、周玄间的师徒缘分了。 “说书人,是江湖里顶尖的堂口。” “江湖人只知他们厉害,却不知「说书人」是天地间的第一尊日游神!” 日游神,便是如今的神人。 …… 《庐山恋》触动了周伶衣,也打动了袁不语。 只是,俩人被触动的原因,不尽相同。 周伶衣的触动,源于她在小说中偶遇了自己。 袁不语却是在书梁子里瞥见了心里那层阴魂不散的霾。 在宵夜时,袁不语只觉得这书梁子里人、物、景,全在他心里活过来了。 回屋翻看,仔细品味。 他才知晓,人、物、景,是怎么活过来的。 因为爱情…… 鸟语花香中,周筠主动亲吻耿桦,她胆子很大,大到敢将爱情放到阳光里晒。 “为什么我要夸她胆子大?” 袁不语质问自己。 “爱情比蜜糖还甜,比花还美,不就应该放在阳光底下,让更多的人瞧见吗?” 一时间, 袁不语呆住了, 这么多年,他总把自己的头扎在了过去, 自从目睹四个徒弟惨死后, 他把一切的爱恨情仇,铺成了心里的盐碱地,只把头扎在里面躲藏,哪管外面寸草不生。 该掏出来晒晒了, 这世上,大部分东西,都是见得了光的。 井国的报刊连载,以豪门争斗、江湖勾心居多,辅之些阴森森的鬼故事,人性之贪恶,被反映了不少,偏偏人心里最美的那点情感,无人讲述。 也就这纯真的情感,将袁不语早久尘封的心唤醒,自发的让书梁子里的人、物、景,都活了过来。 周玄这篇书梁子,让他瞧见了新的精神世界。 压抑心头多年的阴霾,散了。 心,开阔了。 “蹭!” 袁不语听见心头燃起了一束香火。 他走到窗前,将窗帘子一把拉开:“我,又是一个完整的说书人了。” 进堂口从“点香”开始。 心里那根香一旦被点着,便能感应到邪鬼、神明照亮的前路。 袁不语心里那根香,因为心境成魔,灭了十年,也迷惘了十年,前方无路,不知该往何处下脚。 他的道行,不得寸进,原地踏步了十年。 今夜,心魔已祛, 他重新看见自己脚下的路。 神明皓洁的白光照在路上像撒满了盐。 “周小子,你是大才。” “你若拜进说书人的堂口,必然比我这根老香,走得更稳、更远!” …… 早晨,往往是周家班最忙的时候。 化妆师傅给尸体做妆容,穿好寿衣。 赶车师傅,要将尸体送往主家。 戏台里各位师傅,要准备上午的头台演出, 忙成一锅粥。 周玄也没闲着,他吃过早饭,去往周家班的美特汽车前。 韩见山是他辞掉的,今天周家班要用司机,他得顶上。 他到车子处,大师兄余正渊正焦急,催着不远处的徒弟:“李德一不是找司机去了吗?还没来?” 徒弟嗦着炒饼丝,含糊道:“师父,别上火,德子才走多大会儿,再等等……” “等,等,等,再多等会儿,铁定要误戴先生的时辰。” “误不了,我来开。” 周玄找余正渊要钥匙。 余正渊半信半疑:“小玄,你啥时候会开车了?” “简单得很,看几眼都能开。” 周玄接过钥匙,半生不熟的打开车门,然后低着头,先摸索摸索美特汽车的驾驶结构, 这血外行的操作,让余正渊有下车的冲动。 误不误戴先生的时间,好像没那么重要了,不坐车上挨撞丢小命,才是大事。 “你真会开车?” “我不说了嘛,看几眼就会开,我正看着呢!” 余正渊:“……” 他非常恐慌,也不管周玄乐不乐意,建议道:“要不然……再等等,德子找的司机待会就来了。” “等不了,发车。” 摸清楚结构的周玄,发动了车子。 “这车带劲。” “是……是……是有点……带劲。”余正渊哆嗦得讲话都磕巴。 不是吓的,实在是周玄这车开得太颠簸了,一会儿刹一会停,余正渊明明坐在车里,却感觉魂已被甩到了车外。 这中年人被酒色所伤的身子骨怎么扛得住。 好在开了两条街,周玄和美特汽车磨合得差不多了,驾驶平顺很多。 余正渊悬着的心,也逐渐放下了。 “都说了,把心好好揣肚子里,开车很简单的。”周玄越开越松弛,甚至前世的肌肉记忆都涌出来了,伸手去摁空调按钮。 这会儿的车,哪来的空调,周玄按了个寂寞。 不再担心周玄的驾驶技术,余正渊心情放松不少,聊起了家常。 “小玄,我可听嫂子讲你的事儿了。” “啥事啊?拜祖宗傩面?” “不是,鬼婴的事儿,听说你把女客尸体的衣服扒了?” 周玄:“……” 你们为什么不觉得是那女尸垂涎我的颜值,自己主动扒衣服色诱我呢? “没那事儿,我正人君子!”周玄矢口否认。 “有也没关系,你年纪也大了,有需求就解决,今天完事就带你去找姑娘。” 哎哟! 大师兄讲话,忽然就好听了呢。 “影响不好吧。” 周玄欲迎还拒,心思却有点飘忽,偷偷瞥了眼大师兄。 “有啥影响不好的,你一没老婆二没订亲,找找姑娘发泄发泄怎么了,咱又不是不给钱。” 这话听得顺耳,大师兄真上道。 “对了,小玄,你老实跟我说,你喜欢几天的……我好提前安排。” 周玄有点不懂。 这平水府找姑娘,还问几天? 几天是什么意思? 大师兄说:“就是你喜欢死了几天的姑娘,非要大师兄说得这么直白!” 周玄:“……” 原来大师兄嘴里的姑娘,都不是活人? 合着你认定了哥们是非礼女客的变态啊,甚至还认为我有恋湿癖? 大师兄没察觉出周玄脸色已经很难看了,还自我检讨上了。 “怪大师兄心粗,以前没发现你有这嗜好,要早发现了,早就带你去耍了……东郊虎婆开的白女店,全是好姑娘,特别水灵,一言半句说不清楚,你玩,玩一次就知道了。” 我知道你大爷! 这么好的地方,你自己留着玩吧! “大师兄,你试试你那边车门能不能打开。” “开车门干嘛?” 周玄恨得牙齿直痒痒:“给你一脚蹬下去!” 余正渊:“……” 第16章 能聊聊吗? “大师兄,你把我往好地方想想,我不是变态,我喜欢活人,喜欢鲜活的姑娘。” 周玄从来想不到,能用“鲜活”这词来形容姑娘,但此时此地,仿佛只有这个词,才能让大师兄清楚的明白自己的喜好。 “喜欢活的?那可不行,影响不好。” 还能比嫖死人的影响更不好? “那地方就不是我们正经人该去的!别惦记那些庸脂俗粉,脏!要去你自己去,大师兄本分人。” 余正渊还生气了。 自己去就自己去,但前提得有钱。 自从来了周家班,周玄把屋里翻遍了,钱包是没有的,至于原主有没有藏钱? 也没有! 屋里每个缝隙都找过了,蟑螂尸壳都找出来好几个,铜板一个都见到。 为了钱,周玄发动了自己全额的想象力。 他昨天不是弄到了原主的日记本和一把钥匙嘛。 钥匙现在还收兜里呢。 他就猜,戏班的人是不是都有一钱柜,钥匙就是钱柜的钥匙。 那么问题来了, 他的钱柜放在哪儿呢? “大师兄,我回魂之后,脑子没那么好了,以前很多事记不清,比如说钱柜,我怎么都想不起来它在哪儿。” “这不是脑子不好,你压根就没有钱柜。” 周玄:“……” 余正渊解释道:“你是真忘了,姐姐当班主之后,对你看管特别严,专门把你钱柜取消了,你去柜上支钱一毛钱都支不出来,没办法,实在是你以前太荒唐了……” “有多荒唐?” “一年里光去青楼耍窑姐、去戏场捧角儿,能花掉周家班两成的利润。” 这何止是荒唐, 简直是纸醉金迷、挥金如土,太享受了。 淦! 好日子都被原主霍霍完了,哥们赶过来吃空饷。 点子也太背了。 “你也别怪班主,自从对你严格管理之后,变化真的挺大的。” “变化?比如说……” “比如说我们的薪水都上涨了。” 周玄:“……” 那都是朕的钱,朕的。 唉, 好时光一去不复返,但往后总要花钱的,哥们少班主,兜比脸都干净,不合适吧? 余正渊好奇:“你是真一点不记得了?” “有些记得,有些不记得。” “以前班主给你配了个小力巴,只要你上街,他就跟着你,你吃喝玩乐,都由他付账,但每一笔明细,都要上报给班主。 对了,每月的花销有额度的,一千块以内。” 哦, 有专人付款,钱包都不用带,这就是玩胯子弟吗? 还真有点派头,就是流程似乎特别熟悉。 “啪”。 周玄一拍大腿, 想起来了, 微信亲情卡! 不一样的配方,一样的味道。 “那小力巴呢?” “你魂跑了之后,他害怕班主责怪,工钱都不敢要,躲老家去了。” 余正渊有些可惜那力巴:“那小子灵光,我几次三番想把他讨来当徒弟,好好培养,可惜跟着你了。” “大师兄,你夸别人的时候能不能注意我的感受?” “心直口快,你别往心里去,大师兄对你没意见。”余正渊也才留意自己无意中diss了周玄,连忙道歉。 周玄前些天没跟余正渊深入接触过,只知道他是戏班的大管事。 在外管商单,在内管人事。 戏班里除了姐姐外最有实权的人。 现在这一聊天,他觉得大师兄怪接地气的。 车子过太平西路的时候,余正渊喊停了车,去路边买了两碗豆腐脑。 “早上都没吃饭,肚子顶不住。” 早点摊就一个位置,余正渊让给了周玄,自己把丝绸长袍前摆后摆都撩起来,系了个扣,然后一屁股墩地上,转着瓷碗炫豆腐脑。 周玄都忍不住要来个抡臂大回环,再竖起大拇指,夸一句:“大师兄真地道。” 吃饱完事,余正渊起身拍拍屁股,把扣给解了,长袍前后摆回落下来,呵,又是一体面生意人。 “你付钱,我可没钱。” 周玄上了车,他觉得收工后得去找姐姐,聊聊往后亲情卡的事儿,顺带问问额度能不能上调,争取匹配上少班主的身份。 …… 太平西路属于棚户区,这条路长,经过十五分钟的车程,车子拐进了太平路。 太平路是平水府的经济中心。 两条路,只差一个字,但景象,天差地别。 “魔幻,好魔幻。” 周玄头回上大街,就瞧见路上交通工具很杂,汽车、驴车、马车、行商推的独轮车,把路上塞得满满当当。 路两边还架设了笔直的电车轨道,时不时,响着“嘤嘤嘤”车笛的电车,从他车边飞快驰过。 路边的摊贩,卖菜的、卖冰糕的、卖袜子卖鞋的,各个都蹲自己摊边,大声叫卖。 与之反差极大的,是临街的商铺,有的铺子装潢很精致。 豪华铺子里的店员,受了门外穷摊贩们的鼓舞,各个趾高气昂的,时不时还推开明净的玻璃门,凶巴巴的挥赶着离店铺太近的摊贩。 “死外边去点儿,别耽误我家生意。” 穷人、富人,野蛮、文明,工业、农业,极端的两面,在太平路上扭成了根麻花,挤榨出浓郁的窒息气味。 周玄小心翼翼的开着车,躲避着电车、黄包车的同时,也躲避着乱穿马路的行人, 以及一只爱在车前左右横窜的羊崽子。 他的心神全放在驾驶上,并没有留意到那只羊——有五趾,瞳孔并非横瞳,而像人一般,是圆形的瞳孔。 “小玄,你好好开车,我做点准备。” 余正渊嘱咐了周玄一嘴后,掏了根雪茄,点着了,每深深的吸一口,就夸张的把烟雾摇头晃脑的吐了出来。 “你给车敬烟呢?” 周玄调侃道。 “太平路一过,就是戴绅士家,他爱抽烟,尤其爱抽雪茄,我提前给车上喷出点雪茄味,等上了车,他高兴。” 余正渊是个好生意人,想得挺周道。 …… 戴绅士家住在太平路的王府胡同。 胡同很宽,能进车。 美特汽车一直往胡同的最深处开,抵达一个气派幽静的院子处停住。 闹市中取幽,向来都是有钱人颇爱的手笔。 “你在这儿等我,我去接戴绅士。” 余正渊下了车,从后备箱里,提溜出两盒漱芳斋的点心,踱着步子,朝戴府迈去。 周玄透过挡风玻璃,望见了余正渊的另一面—— ——别看余正渊聊天的时候,又油腻又怂,像个才来城里找工作的糙汉子,对姑娘还有自己的理解,但现在他像换个人似的。 举手投足间,慢条斯理,竟然有种优雅的感觉,手里提着的两盒点心,那还是点心吗?简直是彰显绅士身份的手仗。 “人前一套,人后一套,大师兄真是个好买卖人。” 周玄目送着余正渊进了戴府。 他一个人在车里待得无聊,便从怀里拿出袖珍记事本,摊开放在膝盖上,先是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很是专注的写下一行字。 “我们俩能聊聊吗?” 落完最后一笔, 周玄端坐闭眼感受,没有接受到任何声音。 “还是我想岔道了?” 周玄从昨晚开始,有一个大胆的想法——压在自己心头多日的白噪音,会不会有自己的思想和灵魂? 原本已经掌握了评书可以压制白噪音后,周玄就不打算再理会它了。 他做好了长期和白噪音共存的准备。 毕竟谁身上没有点小病小灾的, 但在昨晚拜祖宗傩面后,他不这么想了。 白噪音虽然很烦,但真的很有用,关键时刻能救命。 在落英厅,白噪音提示他厉鬼将至。 在静语堂,白噪音阻隔了祖宗的骂声,他才得以全身而退。 探索白噪音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变成了一件值得投入精力的正经事。 所以,周玄才想着找个单独的机会,和白噪音聊聊。 白噪音能结字,他就用文字的方式,试图去与它沟通。 但好像, 毫无收获。 “得换个思路。” 周玄正琢磨呢,忽然……沙~沙~沙。 “有动静了。” 周玄立马睁眼,他就瞧见自己的笔,竟然兀自立直,在记事本上写着字。 字的内容是——我叫清莲,请高人救我。 周玄看呆了,喃喃道:“啊?竟然真的有灵魂?” 虽然猜测白噪音有灵,但当猜测应验的那一刻的冲击力,依然让他发懵。 “不对!” 写字的“它”——不是白噪音。 它写的是“请高人救我”。 而白噪音,和周玄共存好几天了,不可能不知道他的名字叫周玄,交流的时候,自然也不会使用“高人”这种代指很模糊的称谓。 “哦,估计是窜频道了。” 周玄很快想通了。 他知道自己写“咱们俩能聊聊吗”是试图与白噪音沟通。 但这行字,被附近游荡的鬼祟看见了,以为周玄是在和它对话。 鬼祟才附于笔上,写下了“我叫清莲,请高人救我”的文字。 流水无情,落花有意。 哥们是找老朋友聊天,结果招来了个真东西。 咋整? 按兵不动! 周玄决定在这场聊天里装死下线,不去回应记事本上的话,就当没看见。 并非铁石心肠,见死不救。 而是他当过鬼。 鬼这东西,和人一样,有善良的,也有凶狠的,有愚笨的,也有狡猾的。 狡猾的鬼最会骗人。 周玄无法分辨“救我”,是真的求救,还是类似伥鬼扮同情下的套。 既然无法分辨, 那就最好别管, “他已经动手了, 快, 水中央, 莲花池, 佛” 笔在飞快的写,越写字迹越潦草,墨色也越淡,写到“佛”字后,就再无下文。 然后, 笔失去了控制,啪嗒一声,滚落到了周玄脚边。 周玄全程都在默默注视,但他隐隐觉得,写字的鬼祟,或许真的遇到事了,确实在求救。 渐弱的墨水,代表他的气力在一点点消失, 潦草的字迹,代表他周遭形势的紧迫程度, 但是, 那又怎么样呢? 别说这么短的时间内,根本无法施救, 就算真的有时间, “我也救不了。” 周玄对自己几斤几两是有点数的。 他把记事本揣回兜里,当作无事发生。 又等了几分钟, 余正渊搀扶着拄着手仗的戴绅士,出了戴府。 戴绅士年纪没那么大,看面相,五十岁顶天,身子清瘦,带着金丝眼镜。 余正渊开了后座车门,将戴绅士扶进车,并给他点了根雪茄。 “哈哈,小余啊,做买卖的,得会伺候人,伺候我的人多,没有一个像你这么遂心的。” “戴先生谬赞了。” 一波商业胡吹后,余正渊关上门,上了副驾驶位,同时抱歉的对戴绅士说:“戴先生,今天开车的是我少班主,他常年待在周家班里,不爱出门,不怎么认识路,我给他指指路。” “哦,原来是少班主给我开车,我福分大啊。”戴绅士从不吝啬对人的夸奖。 夸奖是最廉价的, 不用花一分钱,动动嘴皮子就行。 收获还不小,与人为善的名声、手下人的自我感动、陌生人的良好印象。 实在是笔划算的买卖。 周玄听到夸奖,对戴绅士的好印象倒没有,反而皱起了眉头。 他闻到一股味, 血的腥味。 血腥味是从戴绅士身上传出来的,尽管他身上有浓郁刺激的烟草味道,将血腥味遮掩得近乎闻不见。 但周玄是死过一次的人, 对于血的味道, 保持着特有的敏锐。 …… 车子发动,奔着廊桥去了。 今天那六个死刑犯准备的冥戏,就在回廊河边演。 地点是戴绅士挑的。 车上, 戴绅士和余正渊聊上了。 “小余,政策已经开始偏转了,平水府今年要大兴工业,我也准备投资一家炼油厂,你是个能人,来跟我干,让你当厂长。” “我一粗人,做不了那么大的生意,不像戴先生您,是咱们平水府里通了天的人物,您要松松手,随便掉点饼干渣,就够多少人吃的。” “哈哈,小余,你这话是在骂我,骂我不仁义,有了钱不周济乡里。” “不能不能,前些日子蜜林东区闹灾,灾民潮水一般的往太平西路那边涌,不都是您和善德会组织开粮救灾么? 现在灾民里都在传,说您是弥勒转世,普度众生。” “差远了差远了,我们善德会力量有限,只能给灾民一碗稀粥喝。” “有稀粥喝,已经算幸福的了,前两年明江府闹水灾,那些流民,要是能喝上碗稀粥,也饿不死那么多人了,哎哟,那场面,我看得流眼泪……。” “阿弥陀佛。”戴绅士面容慈祥,口宣佛号。 周玄只觉得戴绅士身上的血腥味,更浓了。 他稍带着问了一句:“戴绅士也信佛?” “不光信,还建庙呢。” 余正渊捧哽比做生意还专业,一个空挡没防住,他吭哧就能捧一口。 “小玄,东郊那一片,有一座弥勒山,绕山建了十多座弥勒庙,都是戴先生捐的钱,改明儿带你去拜拜,见见戴先生的造化。” 戴绅士微笑,对余正渊的捧,很满意。 余正渊专业捧哏,这都不算完,接着又跟周玄聊起了戴绅士的家:“你没去过戴府,那府里,佛光宝气,院子里有一方大湖,有咱们半个周家班大,名字也气派,叫水中央。 湖间有座宅子,修成莲花状,叫莲花池。” 周玄听得寒毛立起。 那头鬼祟,在记事本上写下的字迹,便是——他已经动手,快,水中央,莲花池,佛! 而戴绅士身上那股血腥味…… 第17章 病友 余正渊还在喋喋不休。 “莲花池里,有一尊石佛,快齐顶梁那么高,我去见戴先生的时候,他已经礼完佛,这么早就做完了佛课,绝对担得上虔诚二字。” 戴绅士吐了口烟,笑着说:“也是巧合,今天我恰好起得早,你刚进屋,我才冲洗完一身臭汗,这会儿暑气重,礼佛能出一身汗……换成平日,你怕要在屋外多等一个钟头。” “戴先生,瞧您说的,能等着您,是我小余的福分。” 周玄听着余正渊叨叨个不停,腻歪得不行。 大师兄啊, 你知不知道你在鬼门关前走了一趟? 那戴绅士冲身子,真不是去冲礼佛期间生出的臭汗,而是冲洗杀人之后,身上沾染的血水。 血水浓稠,一旦沾染,气味持久,哪怕是冲洗得再干净,气味也会残存少许。 至于戴绅士杀的人是谁? 就是那窜了频道的“清莲”呗。 清莲在周玄记事本上,写下最后一笔的时间,就在余正渊与戴绅士出戴府的前几分钟。 按照戴府里的路程,周玄估算,就在余正渊后脚进莲花池前,戴绅士前脚才把清莲给“处理”妥当。 但凡余正渊早进戴府一会儿,走背字撞见了戴绅士的“好事”,戴绅士为了掩人耳目,怕是要取下大师兄的脑袋了。 别看大师兄身子更高大,更年轻,但真要动起手来,他铁定不是戴绅士的对手。 周玄之所以有这般推断,与“清莲”的成分有关。 如果清莲遭毒手之时,是个活人的话,她的魂绝不可能出窍,更不可能游荡到车里,在周玄的记事本上写字。 但清莲如果单纯是头厉鬼,戴绅士身上沾染的血腥味,没法解释。 清莲即不是活人,又不是厉鬼,那能是什么? 尸体! 周玄猜测,戴绅士下手处理染血的,正是“清莲”的尸体。 而且他处理尸体,就是为了杀掉清莲的魂魄! 听上去挺蹊跷的, 魂一旦出窍,与尸体的关联就不大了。 魂是魂, 尸是尸, 一个人躯壳里分流出去的两样东西。 能通过处理尸体,就能将已经游荡到戴府外的鬼魂,一并杀掉——这种手段,一般人做不到。 戴先生肯定是有道行傍身的狠人,不是寻常人。 余正渊,远不是他的对手。 想想,运气也好,要不是路上喝那碗豆腐脑,余正渊就早点进了戴府,然后就…… 大师兄啊,你这条命都是豆腐脑给的! …… 离回廊桥还有四、五里路, 戴绅士和余正渊越聊越投机——谁不爱和疯狂捧自己的人聊天呢? 眼看着戴绅士兴致越来越高,期间眉飞色舞,就差没把车窗摇下来飞出去,但眨巴眼的功夫,他忽然就萎掉了。 身子一歪,有气无力。 戴绅士似乎在用着最后的精力叮嘱着余正渊。 “小余啊,今天起太早了,现在有点乏,我先眯会儿。” 说完,他便闭了眼睛。 余正渊会来事,他让周玄刹了车,从后备箱里拿了副丝绸被面,轻轻盖在戴绅士的小腹上。 瞧瞧, 你搁哪睡都行, 但盖上肚脐眼,是国人最后的倔强。 车子重新发动,余正渊也累了,他是脑子累,捧哽得搜肠刮肚的想词,强度不是一般的高。 “小玄,就顺这条路,一直开,见到石头桥,就到地方了,我躺会儿。” “嗯。”周玄应了下来,想着耳边终于清净了。 一路上,戴绅士是真的爱吹嘘炫耀,还不直接吹,非得拐弯抹角的, 余正渊则跟着找角度瞎捧,媚俗! 这两人可给周玄烦的。 虽说他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两人的聊天在他脑子里最多焯了遍水,可焯过的水里头有味啊。 精神污染需要时间来治愈。 但显然,余正渊并不想给时间,他刚眯瞪眼,就开始打呼噜了。 那动静,轰隆轰隆的, 周玄都想给他喊醒,嫌吵是一方面,主要是怕他打呼噜伤到胸膈膜。 “想清静一下,好难。” 周玄伸手从车门洞里,掏了盒“老刀”,抽出一根点上。 老刀牌香烟,每一根都藏着一段心思——鲁迅。 “呼!” 周玄吐出烟雾,感觉好多了,只是往车外掸烟灰的时候,他无意中瞥了眼后视镜,瞧见戴绅士的手,在动。 这老犊子, 没睡着, 装睡? 周玄暗暗吐着槽,就在这时,后视镜里,戴绅士扭曲的脸庞,吸引了他的注意。 扭曲、额头流冷汗、耳朵一抽一抽的, 诸多症状, 周玄再熟悉不过了。 白噪音! 戴绅士也受了白噪音的困扰,周玄笃定。 这就像一些常年遭受糖尿病、风湿关节炎折磨的病人,出门在外,能一眼从陌生人的步态、精神面貌中,找出谁是病友。 病友遇上了病友,最愿意做的,就是探讨病情。 生怕自己遇上的是庸医,给出的治疗方案有偏差。 但病友是戴绅士, 才染过血的狠人, 跟这样的人交流,不异于与虎谋皮。 偷偷观察, 细心留意, 周玄很谨慎, 就在他分出一部分注意力,观瞧着脸庞扭曲,面目狰狞的戴绅士的时候。 戴绅士忽然睁开眼睛,表情恢复慈祥,精神再次矍铄,目光盯住了后视镜里周玄的眼睛。 两双眼睛,在一片窄小的镜子里相遇。 周玄饶是脸皮厚,依然有些尴尬,但他不打算藏着揶着,主动出击。 “戴绅士,刚才身体不舒服?” “老毛病了,容易疲累,累了心跳也快,眼睛看东西也模糊,稍稍缓缓就好,倒是你……” “我……” 戴绅士从口袋里摸出个做工精良的钱包,打开后,捻出一张名片,递给周玄:“你这两天去找她,她对你的病,能有些眉目。” “病?我没病,身体好着呢。” “你最近是不是经常听见……奇怪的喃喃私语?” 嗡。 周玄只觉得身上起了一股电流,所过之处,身体发麻。 如果说他判断戴绅士被白噪音困扰,是通过对方发病时的身体征兆辨认出来的。 那戴绅士凭借了什么,判断出周玄也有同样的困扰呢? “我也没发病啊。” 周玄暗道一声后,怀疑戴绅士是在诈自己,为什么诈自己,出于什么动机? 他没去细想,几乎是下意识的回绝了戴绅士:“奇怪的喃喃私语?我没听见过……” 呵呵, 戴绅士笑了笑,没再继续与周玄争执,径自将名片放在车门洞里,说:“年轻人,有病要早看,贻误了病机,小心追悔莫及……是不是到回廊桥了?” 第18章 弥勒庙 周玄经过提醒,才发觉车子前方数百米处,有一座石头桥。 桥是廊桥,除去桥面、桥栏,桥头到桥尾,一共立了十六根粗柱梁,撑起了个巨大的顶棚。 几口烟的工夫,车子开到了桥头停住,周玄喊醒了余正渊:“大师兄,到地方了。” “这么快……?”余正渊感觉自己没睡一会儿。 爱打呼噜是这样的,看起来睡得香,睡眠质量其实不高,小憩的时候,总有睡不醒的感觉。 余正渊连伸了好几个懒腰,才想起来正事,连忙下车,开门,扶着戴绅士去往冥戏台。 周玄趁两人不注意,弯着腰,伸手把后车门洞里的名片揣进了兜里,熄火下车。 前往冥戏台的路上,周玄还是犯嘀咕,为什么戴绅士能看出他的毛病。 难道? 在戴府门口时,那个在纸上写字的“它”,并不是清莲,就是戴绅士? 不对,不对, 周玄否定了这个猜测。 他在纸上只写了一句话“我们俩能聊聊吗”,这句话指向很模糊,能指引的方向很多。 可以是少年郎思春时写的内心表白, 也可以是写信件草稿的开场白。 但要理解成白噪音在窃窃私语——这得多大的脑洞? “先走走看。” 周玄觉得与其瞎琢磨,不如敞开心胸,好好耍耍,人生难得糊涂。 他将多余的思絮回收,着眼于河边景色。 回廊河的风景着实不错,小家碧玉,胜在精致。 河滩沿岸,建了许多小弥勒庙,比寻常商铺,大不了多少。 “这些弥勒庙,怪……怪……怪小巧的,小而精。” 实在是词穷。 以余正渊这样的好捧哏,也很难找到很精准的词语,去夸赞小弥勒庙。 确实是太小了, 佛家庙宇,通常讲究个气派。 想显气派,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往大了建,往高了搭,气势自然就显出来了。 若是资金匮乏,建不了大庙,那也有办法,把佛像往小了做。 小佛显庙大,和把裤腰带往上勒显腿长一个道理,利用视觉效果形成的假象。 可这旁边的弥勒庙,庙小也就罢了,佛还巨大,头都顶到庙棚,佛身因为太宽,把两边的过道挤得就剩半人宽,香客要是胖点,侧着身都挤不进通道里。 这一打眼望去,周玄都替弥勒们憋屈。 “这是回廊桥一带的风气,回廊桥这里的人穷,怕遭灾,只要风不调雨不顺,家家户户都啃树皮,所以哪怕没钱建大庙,也要把佛修得大大的,求佛爷开恩,调弄风雨。” 戴绅士指着不远处一户院子边的榆树,说:“以前闹灾就啃那种树,砍倒了,把皮剥下来,炒干了磨成粉吃!” “唉!” 余正渊叹着气,他对天灾有挺深的共鸣。 周玄则对戴绅士说:“所以,戴先生就是回廊河本地人?” “小玄,你可说错了,戴绅士是京城人,早年做生意才来的平水府,怎么会是……” “没错,我是回廊河人,小班主招子真亮。” 戴绅士兀自向着榆树缓缓走了过去。 余正渊偷偷问:“你咋看出来戴先生是本地人?” “呵,你瞅瞅戴先生,像不像一寻根老人?带着对家乡无限思念的那种?讲话句句带着哀伤。” “这听得出来?你耳朵也蛮灵光啊,唉,戴先生小心……” 戴绅士走在树前,树下有青苔,他不小心踩了上去,差点滑倒。 小跑过来的余正渊扶住他,问:“没事吧?” “没事没事,现在回廊河的人富了,人富了,就不想再看到穷时的物件,包括树。” 戴绅士轻轻拍打着榆树,夸道:“现在回廊河种它们的人少了,可它们是好树,好树,这树皮磨成粉,你们都没尝过,滋味不错的,软和。” 不光是对树有感慨, 一直走到冥戏台,每走几十米,戴绅士总会停下,对着某处房屋、某间小庙,甚至是河边的栏杆墩子,都要讲解一番。 不知道的还以为戴绅士是个导游,带着余正渊、周玄回廊河一日游。 感慨次数过多,等到了冥戏台,已经错过了约定的时间。 约好是十点开场,到了都十点半了。 各大报社的记者,长枪短炮的等候着,见了戴绅士,一窝蜂的涌了过来。 “戴先生,善德会下一步慈善计划是什么?” “公众朋友们,觉得对死刑犯做慈善没有任何意义,你怎么看的?” “今年平水府要大兴工业,戴先生能为我们讲述一下这场政策的前景吗?” 问什么的都有。 周玄不觉得他们吵闹,只觉得他们的镁光灯太闪,一拍照跟电焊似的,嗞得眼睛疼。 除去记者,徐骊和二师嫂宋洁也来了,二人都穿着旗袍,化着浓妆,很正式。 “唉,小玄,开车没遇到啥麻烦吧?”徐骊招呼周玄。 “开车,看几眼就会,嫂子,你们怎么来了?” 徐骊趴周玄耳边,小声说:“瞧那些报刊记者没,都是戴绅士花钱请过来采访他的,戴先生还允许我们周家班也宣传宣传自己,班主就让我和宋洁过来了,我们俩形象很周正的。” 哦, 原来如此, 果然这好事没有白做的,给六个死刑犯安排冥戏才多少钱,发到报刊上去的好名声,才值钱呢。 采访的时间很长,基本镜头都在戴绅士那儿,徐骊的妆都快被太阳晒花了,才轮上采访。 但她挺高兴,毕竟没花钱,蹭的报纸版面,能有什么怨言? 倒是等着看冥戏的观众,一直在抱怨。 观众都是附近的回廊河人,听说有冥戏看,还是周家班排的,只要手里头没急活的,都来看了,自备板凳。 结果等了半天,戏都没开演,能不着急上火吗? 好容易等采访完,余正渊请示了戴绅士,得到对方的准许后,大师兄才向戏台报幕师傅竖了根大拇指。 报幕师傅拿着铁喇叭,宣布请主宾入席。 周家班的几个徒弟,充当了临时力巴,把六个死刑犯,背到了观众席的主位上。 他们六个,被打扮的干净气派,但周围看戏的老百姓,都往后坐了坐,有的忍不住往地上啐口唾沫。 六人落位,冥戏正式开演。 戏演得一如既往的出彩,周玄觉得周家班的戏台演员很专业,甭管是唱腔还是身段,都不比专业的差。 但是, 这场戏是戴绅士挑的,选段是《玉堂春》,文戏多,武戏少。 看得底下观众个个无精打采。 “咋没个翻跟头的。” “花枪也没人耍啊,没意思。” 他们可不管戏唱得好不好,就想着热闹热闹,瞧瞧武生站好几张摞起来的桌子上,倒着往下翻。 尽管大部分人不满意这戏,提前退场的人却很少。 来都来了…… 而且还时不时有戏班师傅提着麻袋发免费的糖果瓜子呢。 戏不好看,磕磕瓜子也挺好。 周玄听了大半台戏,开始挺爱听,但越到后面越犯困,瞌睡上来了,找后台要了两条长板凳,放戏台边上,并一块当个小床,躺上去准备睡。 睡之前,要把兜里的名片掏出来研究研究。 结果,他刚一躺,瞧出这些听戏的观众,有些不对劲, 这些观众绝大部分是回廊河本地人。 他们中有至少三分之一的人,脚后跟踩不到地,就那么踮着,而且阳光顺着那些人一照,地上竟然没有他们的影子…… “蹭”, 周玄猛然从长板凳上坐起,以他做鬼的经验来看,这三分之一的人,都不是活人…… 第19章 通灵? 人躺着的时候,视角不自禁的压低,目光能瞧见的景象,与坐着、站着时决然不同。 有点像半大孩童的视角。 孩童总容易注意到成年人的腿、桌子下的垃圾,以及小卖铺里吊在柜上几乎贴住地面的零食与玩具。 周玄躺下时,很容易就看见了村人们踮起的脚,以及太阳映照不出来的影子…… 他当鬼那会儿,便有这些特征。 等于说, 看戏的村人里,有将近三分之一的人,不是“人”。 他麻溜从长板凳上起来,去后台找余正渊。 余正渊此时和戴绅士坐在一条长凳上,正聊得起劲。 “戴先生,您是媒体大亨,记者采访您的时候,个个都低声下气,提问不敢太尖锐……您可不知道,那些记者平常可不是这番模样,一个个刻薄得很,三月份那会儿,我的主顾是个电影明星,被记者难为得当场抹眼泪呢……” “呵,人都是要成长的,我生意刚起步时,面对记者也紧张,但我这人沉得住气,别看我双手在袖管里抖得跟筛子似的,脸上绝对看不出来。 沉得住气,算我这辈子里,最值得骄傲的本事了。” 周玄听戴绅士的自我褒奖,听得很奇怪。 在车上时,戴绅士挺正常,就是个爱炫耀的生意人,但自打来了回廊河,“这辈子”“我这一生”“人生几个秋凉”等等带总结性质的词语,一个接一个从他嘴里往外蹦。 仿佛他预感到了什么。 “大师兄,嫂子喊你去一趟。” 周玄随口就骗,打着徐骊的旗号,喊余正渊出来聊聊。 听说是妻子喊,余正渊连忙跟戴绅士赔笑。 戴绅士挥挥手,说:“你忙你的,我趁这时间再背一背稿,年纪大了,文章总是记不住。” “嗯。” 余正渊应了声,跟着周玄一起出了后台。 “小骊在哪儿呢?” “嫂子没找你,是我找你。”周玄大方承认。 “这么严肃的场合,你跟大师兄玩恶作剧?”余正渊抚袖又要往后台走。 伺候好戴绅士,便是他今日的唯一目标。 在平水府里谈了多年的商单,余正渊攒了十二分的好名声,试图挖他去做职业经理人的公司、工厂,不下二十家。 凭借的就是余正渊做事情投入、专一,动脑也用心。 周玄扯住对方衣角,说:“大师兄,你瞧瞧那些听戏的人,注意他们的脚!” 余正渊不知道周玄葫芦卖的什么药,但还是照做了。 他低着头,目光横扫了出去,观瞧了好大一阵子,真瞧出重点了。 “你说的是这个啊!?挺正常的。” “正常?” 这听戏少说几百号人,有一小半,是脚后跟踮起来没有影子的鬼祟,你管这叫正常。 那解释解释什么叫不正常? “是正常的,这回廊河一带的村人都是穷惯了的人,往上数几年,吃喝都啃树皮,别看现在阔了,但也没忘本,还保留着艰苦的生活作风。 比如不爱穿好鞋,就爱穿穿自家编的草鞋,甚至都不穿鞋……小玄,这我可得说说你啊,咱们戏班挺赚钱,家产厚,但不能因为咱们穿上皮鞋,就瞧不起人家穿草鞋……” 什么乱七八糟的! 合着又窜频道了? 大师兄,我是想让你看看他们脚后跟啊,谁关注他们穿草鞋穿皮鞋了?! “你看看他们的脚后跟,好多人的脚后跟都踮起来了。” 周玄提醒了重点。 余正渊骨子里是个愿意倾听的人,他没有任何不耐烦,又低头再看了几圈,点头说道。 “听你这么一说,是有那么几个人踮着在,这也正常,别看回廊河戏迷少,瞧热闹的居多,但真有那么几个爱听戏的。 他们位置靠后,被前面人挡了视野,瞧不全演员身条、动作,没招,只能踮着脚呗,老话不都说了‘站得高,看得远’。” 余正渊说得诚恳细致,周玄自然不会以为他刚才走马观花,随便瞧个两眼就拿话糊弄他。 可, 为什么, 两人瞧见的景象,完全不一样? “大师兄,你再仔细看看,就你眼中那几个踮着脚的人,有影子吗?” 余正渊瞄了瞄,说:“有啊……你这话也奇怪,这人要没了影子,那不成鬼了?” “嗯……可能是我看走眼了,还以为瞧见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呢。” 周玄也没接着犟。 两人看见的景致差别这么大,在两人都没说谎的情况下,只有一个解释——周玄能看到正常人瞧不见的“东西”。 有点像, 见脏、通灵? 新的能力,还是和白噪音一样的古怪病症? 暂时不管它是什么。 周玄不能确定这份特殊“能力”一旦展现,会不会暴露自己“假周玄”的身份。 身份露了陷,就姐姐那手段…… 从情感上出发,他愿意帮助周家班——这可是自己的产业,以后能不能躺平,就看班子经营的运转是否良好。 但享受躺平的前提——自己得活着。 死人是不会享受的。 周玄不喜欢冒险,所以没再将话题继续深入。 “我先回去伺候戴先生了,小玄,别往心里去……人都有看走眼的时候,何况,你还有怪病呢。” 说到怪病, 周玄忽然想起来,白噪音从起床到现在,一次都没有发作过。 这并不合理。 昨天白噪音发作的频率很高,今天却悄无声息。 想到了白噪音的不正常,他又坐回长凳上,翻出了口袋里的名片。 名片鎏金,做工很细腻,反面画了一座宝相庄严的寺庙,供奉着一尊弥勒佛。 但佛像给人感觉怪怪的, 明明大肚子、眯眼笑,但周玄总觉得这佛像很阴柔。 气质不正。 到底哪里不正,他也说不出名堂。 名片翻到正面——平水府善德医院,药局医师杜凯丽。 听名字,这是善德会旗下的医院。 戴绅士就是善德会的人。 这会儿的医院,分工没有那么细致,通常只有寥寥四、五个区域。 门诊、养病室、普通病室、药局。 服务态度好、资金雄厚的医院,还会加设烹药房。 药局,便是专门抓药的部门。 一个管抓药的,能治得好白噪音这种大脑内部的病症? 周玄有些怀疑,同时更怀疑戴绅士的动机,别是一个大套,等着他钻。 “改天约上姐姐,一起去。” 有周伶衣道行高明的神人作陪,什么套也不怕。 一力降十会! 周玄把名片收起,去找报幕员拿了戏码单后,先听了两耳朵台上的戏,再对着单子找到现在演的选段,一对比,便明白,这台冥戏,还差两个段落就结束了。 目前的状况,那些踮着脚没影子的“人”,都没有什么动静,一个个搁原地低着头。 或许是群爱听戏的“脏”呢。 周玄当鬼那会儿,虽然被意志召唤前往牧魂城,但路边瞧见什么热闹,也会强忍意志,驻足观看一阵。 鬼生前也是人,是人就有点喜好。 管它们作甚,戏唱完了也就散了。 周玄琢磨的时候,戏场里忽然传出欢呼声。 “来了,来了,没白等啊!” “没错,是柳叫天,啧啧,这场戏不愧是戴绅士请的台。” “那是,戴绅士面子大哟,听说上次刘见生的娘死了,花了三万都没请出来柳叫天。” 踮着脚后跟的“人”,没闹出动静,但听戏的活人们,嗓门一个赛一个洪亮,声浪一阵强过一阵,把戏场都喊热起来。 第20章 柳叫天 “柳叫天登场了!” 冥戏唱到尾声,整体氛围有点偏凉,主要是回廊河的真戏迷少,戏不热闹,他们听不痛快。 但一个柳叫天,光是迈着步子,水袖遮云眉,亮了下身段,就拿大火烧进了冰窟窿,将数百位情绪低落的观众点燃。 “不愧是周家班的头牌名旦。” 周玄近距离的感受到了戏剧名伶出场时的震撼,也才知晓电台老先生们讲过的“赏角儿”的佚闻,并非臆造。 传闻以前赏角儿,出手都阔绰,有些名门大户听得高兴了,直接往戏台上扔钞票,但这类举动过于文盲,有斗富之嫌,被懂门子的瞧不上眼。 有底蕴的门楣豪客,会偷偷拿丝巾手绢包了镯子、小黄鱼,遣小厮猫着腰,去到戏台底下,轻轻扔到台角处。 既不打扰角儿的演出,也不让观众瞧出自己出手有几等阔绰,以免被有心人盯上,给角儿带去不必要的麻烦。 有这等赏角的风气,与老百姓对角儿打心底生出来的喜爱离不开。 喜爱是对等的, 没那叫着天的本事,哪承得起捧星捧月的厚爱。 柳叫天,就有叫着天的本事。 她本人有三绝。 色绝、步绝、声绝。 色绝嘛,柳叫天是个姑娘家,这在传统戏园子里,是件稀罕事。 因为传统戏班,姑娘极少极少,唱旦角的,几乎都是男旦。 之所以绝大部分是男旦,主要是戏角儿的培养周期太长,都是童子功。 三四岁入了班子学艺,唱念做打天天苦练不说,老师傅还得隔三岔五的开小灶,从唱腔到身段教得极其细致。 一个字一个字的纠错,一个动作一个动作的细抠。 培养名角儿所花的时间、资源、心力,不可计量。 戏班不是善堂,花这么大功夫,自然是为了赚钱,但耗费了大量资源培养出来的女旦往往不够赚钱。 因为女旦一成名,就容易被看戏的有身份有地位的富贾贵人相中,一张局票,便被喊去喝酒聊情。 用不了几场酒局,女旦多半上位当姨太太了。 女旦当了姨太太,得向戏班出笔赎身费,这费用瞧上去还不少,但若比起名角儿连红十年给戏班带来的利益来比,差得远。 而且戏角儿若真成名了,勤勉些、用心些,红的年头远不止十年。 类似的事情多了,戏班便不再招女旦,遇上天分顶天的女苗子,也最多咽咽口水,然后转头离去。 不过, 冥戏班,倒不太怕惹这麻烦。 无他,不吉利耳。 专门给死人唱戏的戏班名旦,谁能娶回家当姨太太?不嫌晦气? 而且,就真有那不讲究,贪图冥戏班名旦姿色,也没有娶去当姨太太的,最多约场露水姻缘,逢场作个戏便罢。 始终不能上位,冥戏班女旦的心思就离不开戏场,就那几年好光阴,身后罩着的男人又不长久,还是自己多赚些,免得晚年落魄凄凉。 有了这般原因,周家班才敢培养出柳叫天这样的绝色。 她的模样那叫一勾人夺魄,这在平水府哪家戏院也找不到能媲美的。 这会儿,戏台前有个汉子,瞧见柳叫天,眼神直勾得都能拉丝。 他家媳妇都瞧不下眼了,大耳光子照他脸上劈,他捂着肿脸,眼神愣是没法从柳叫天脸上挪开。 除了色绝, 步子也绝。 戏台上,有种步子,叫“鬼步”。 演员扮成“鬼相”,穿着长裙,身子不摇不晃,两脚迈着极碎极快的步子往前走。 观众瞧进眼里,就觉得演员不像在走,而像鬼魂在往前头飘。 这种步子,极需脚力。 整个平水府,鬼步走得最为出彩的,便是柳叫天。 戏班的三师兄李霜衣,武生出身,全身都是力气,可只要聊起柳叫天的脚力,他便馋得话都讲不顺畅,含含糊糊,磕磕巴巴,仔细听了一夜,才能从他模糊不清的声音缝里,听出两个字——牛逼! 但话说回来,色绝、步绝,仅仅是名角儿的戏佐料罢了, 戏得用嘴唱,真让柳叫天在平水府名声响彻半边天的,是她的唱腔,也是她艺名的出处。 叫天,叫天, 柳叫天的高腔一甩,一抹亮音,从她眉心顶着天灵盖就往天上冲。 这还是在外头演,要在带盖的剧院里头演,那高音,能震得顶棚青瓦弹响。 三绝傍身, 柳叫天便成了如今的柳叫天。 唱前观众起哄吹口哨,这是激动。 可等柳叫天一唱戏, 观众们都不叫喊了,竖着耳朵听。 实在是好听。 周玄也听得起劲,柳叫天唱的选段,叫《游园惊梦》,出自京城名戏《牡丹亭》。 这戏,周玄以前就爱听,别说选段里“柳梦梅与杜丽娘在梦中相会”的故事,有些名段落,他连唱词,都记得一清二楚。 这戏,高腔不多,莺莺低语占了许多段落,又因为有“还魂”“惊梦”等等元素,需唱出低落中杂着阴沉的感觉,对女旦的考验反而大些。 偏偏柳叫天完成得极出彩,她低语时,那声音仿佛都不是从她嘴里唱出来的,而就在每个观众的背后生出,贴着后背往后脑勺上爬,最后才黏着头皮往耳朵里钻。 就一个字, 刺激! 她的唱段,让观众都忘记了这里是回廊河,还真以为自己真坐在杜丽娘惊梦的后花园里呢。 曲唱得动情,观众听得忘情, 但周玄越听越奇怪,不是柳叫天唱得不好,而是词似乎唱错了。 他最开始只是听得有些古怪,但他一业余票友都算不上的,自然不会第一时间怀疑行业大拿。 但随着唱段越来越熟悉,他听到错词的地方,越来越多,就开始想“她不会真的唱错了吧?”。 一直唱到“缘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缘之至也。” 句头和句尾的两个“缘”字,在原段里,都是“情”字。 游园惊梦,原本讲的就是柳梦梅和杜丽娘的爱情,情字当然没错,“缘”字,就来得莫名其妙了。 除去错处,柳叫天每唱到“缘”字时,就已经不是低语了,而是“鬼”语,声音如山中夜间有女人啼哭,听得人毛骨悚然。 这是把唱腔也改了。 唱错词的同时还唱错腔……那就不是唱错。 “柳叫天主动改的?!” 唱名段,改词改腔调是大忌,虽然冥戏班不如传统梨园行讲究,但总不该乱改的。 “唉,难道,观众没听出来吗?” 平水府里,听戏属于主流娱乐,你可以不是戏迷,但你不可能不知道大戏名段的唱词唱腔是怎样的。 周玄目光看向场里听戏的观众,不望还好,一望,才发现……一大半的观众,眼睛睁得极大,目光麻木,仿佛中邪一般。 而一小半观众,也就是那些原本低着头、踮着脚没影子的“人”,此时已经将头昂得很高…… 周玄这才看清楚,这些人,全部只有一只眼睛。 左眼珠子通红,凶厉可怖,右眼眶里,空空如也。 他们用仅剩的一只眼睛,灼灼的盯着柳叫天。 周玄顿时生出个念头, 柳叫天改戏,难道就是唱给这些独眼“人”听的…… 第21章 碎傩 柳叫天改词,就是为了这些独眼“人”改的? 周玄一会儿看向柳叫天,一会儿瞄着那些眼睛通红的独眼“人”,最后又看向戏台候场通道里探出来半张脸的戴绅士。 戴绅士脸皱得紧,显得沧桑,但落在周玄眼里,沧桑间似乎还杂着某种兴奋感。 就这刹那, 一连串的事,戴府清莲之死、回廊河、踮脚无影子的村人、柳叫天改词、戴绅士的异样神态…… 种种怪现状,像一粒粒浑身拧巴、满是疮孔的鬼脸菩提子,被一根若隐若现的线,穿成了串,在周玄脑海里飘荡着。 周玄总感觉只要稍稍使劲,就能把那串菩提子,摘到手里,看个真切。 可越是想抓,就越是抓不到,没办法还原事情的本来面目。 但他有一种预感…… “今天戏场子九成要出事!” 周玄自言自语,但话音一拐,又说:“不过这桩事,不是冲着周家班来的,它应该是冲着……” 既然苦主不是周家班,那管他作甚,好好看戏得了。 把精神再次拉回到戏场,周玄只觉得柳叫天过于有天份,天生带着魅惑的属性。 让他想起了擅长迷惑人心的海妖塞壬, 眼目前得亏是没有坏人,不然就那些被柳叫天唱腔迷得中邪了的观众,对着他们后腰捅一刀,保管不吱声。 …… 好曲绕梁三日,余音不绝。 柳叫天便是这般,选段唱完了,观众们还没走出惊梦的游园会,一个个瞪直了眼睛,嘴咂巴咂巴的,真像在品着一道可口菜肴。 “多谢老少爷们捧场。” 柳叫天微欠了欠身,谢过观众,步履蹒跚的下了场。 唱戏是体力活,又耍身段又叫嗓子,疲累在所难免。 周玄此时已在后台,帮着老师傅们收椅子,搬箱子搬柜子。 就差最后一个节目,这场冥戏就演完了,该收拾家伙事了。 徐骊和宋洁,一件一件接过演员们换下来的戏服,叠整齐了,往皮箱子里装。 “嫂子,怎么没见大师兄啊。”周玄没见着余正渊,问徐骊。 “老余你还不知道吗?一心扑工作,他在候场通道,照应着戴绅士呢。” “戴绅士上台了?” “上了啊。” “最后一个节目,不是《猴王出世》吗?”周玄看过节目单。 “原本定的是猴王,但戴先生想发表演讲,提前写了稿子,就把最后一个节目砍了。” 徐骊指着不远处一群围拢了低头抹眼泪的小孩说:“瞧瞧那些扮猴的小娃娃,为这场戏准备了好几天,哪怕演砸了,至少能上去演,现在连台都上不去,一个个都不甘心,委屈得很。” 进戏班做艺,最需经验,经验都是一台接一台演出来的,今天这台戏没上去演,便缺了份重要的演出经验,难过伤心是难免的。 周玄也觉得小演员可怜,但哪有没时间去可怜他们,他更担心大师兄。 “小玄,你去哪儿啊,那边缺个搬水锅的,你帮帮忙。” “等我回来搬。” 周玄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了候场通道,瞧见余正渊倚在通道口,一只手抓着幕布角,一只手不停给演讲的戴绅士打各种鼓励的手势。 “大师兄,你往后站着点。” “我往后站了,戴先生就看不清我的鼓励了。”余正渊说着,又给戴绅士翘起了大拇指。 呵呵,别待会戴绅士出事的时候,溅你一身血! 周玄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他估摸着今天戏班要出事,而这桩事,应该是就是冲着戴绅士去的。 他怕余正渊与戴绅士走得太近,也跟着吃挂落。 周玄紧张的看着戏场里那些眼睛通红的独眼“人”,一旦发现不对劲,立马把大师兄弄走。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 “都别动,千万别动。” 周玄预感会出事,但同时也希望自己的预感是错的。 没人喜欢惹上麻烦。 不同于紧张的周玄,台上演讲的戴绅士,似乎很享受舞台,表现得极轻松。 他捏着大铁喇叭,悠扬的喊着,沉浸在他用话语织就的蓝图里。 “乡亲们,我戴思明是回廊河人,也是拜过佛爷的,和大家一样,苦过,穷过。 现在,我有钱了,政策也来了, 平水府要大兴工业,今年,我个人出资,要在回廊河里,建三家工厂, 我在此保证, 我们工厂招收工人的月薪,不会低于四百块!” 提到钱了,台下的村人们,齐刷刷的鼓掌。 四百块,码头工人累死累活都赚不到,工厂上班,活儿又没有那么累,还稳定,一年到头,月月都有得赚,这可谓是大好事。 但周玄只觉得戴绅士絮叨,嘀咕着:“丫别叨叨了,赶紧下台,趁着没出事儿之前……” “当然了,这三家工厂只是我戴思明个人的目标,善德会也会拿出大笔的资金,到时候,工厂、学校、医院,都会在回廊河这个小镇子里,拔地而起。” 哗啦哗啦,又是一阵热烈的掌声。 “谢谢乡亲们捧场,我老戴年事高了,身子骨也不硬朗,多余的话讲不动了……” 哎哟! 周玄心里的石头可算落下了。 演讲都到这份上了,剩下的就是公式演讲了,讲两三句吉祥话,然后鞠躬、招手、退场。 到这儿,冥戏也就结束了。 戏班该收拾收拾,戴绅士该结尾款结尾款。 再把台子一拆,那些踮脚无影的独眼村人,爱站哪站哪儿去,至于他们会不会私下再去找戴绅士的麻烦,那周玄管不着, 别往周家班的招牌上溅血就成! 算盘是打得啪啪响, 偏偏世上的事,总不按着你拨的算盘子去展现, 明明就剩两句“吉祥话”,台上的戴绅士,却怎么都讲不出来。 光张嘴,不出声,像有个看不见的小人,往他嘴里竖着支了根小棍,导致他上颚下颚合不上。 “说词啊,戴先生……”余正渊以为戴绅士紧张了,急得直拍腿。 还说个毛的词。 周玄就想让余正渊赶紧把戴绅士背下台去,别惦记演讲了,不出事最要紧。 他出声呵斥:“去把戴绅士背……背……。” 喊了一大半,他也喊不出声了。 久违了大半天的白噪音,又来了。 这次可不是“沙、沙、沙”那般温柔了,更像是麦克风炸麦时候产生的电流音被放大了数十倍。 刺耳,尖锐, 一瞬间周玄感觉自己耳膜都被击穿,剧烈的痛苦,立马让他沁出了一身冷汗。 好在这声音也就坚持了两三秒钟,来得快去得快,时间再长点,他小命都交代了。 电流音在消失的一瞬间,他又听见了如同玻璃碎裂的清脆响声。 忍着疼,周玄循着声音望去,望向了戏台的横梁上,挂着的一张木制金乌傩戏面具。 金乌又称“太阳神鸟”,民间广为流传的形象是三足乌鸦,居于红日中央。 但随着信仰的分化,各地的金乌形象不一而足,周家班的金乌傩面,大体上遵守着传统形象,面具造型为鸟头形,涂得漆黑,只是额头处,雕了三根竖直向上的骨刺,使得神鸟相貌凶了很多。 有这番改动,为的是“凶神镇恶鬼”。 冥戏班给死人唱戏,难保没有恶鬼厉魂来戏场搅风搅雨。 镇鬼的物件,便成了演出刚需,从开戏一直悬挂在戏台横梁上,直到曲终人散,才恭敬取下。 金乌傩面,便是周家班悬挂的镇鬼物件之一。 但此时,金乌傩面,破碎了…… 第22章 血梦 金乌傩面的眉心处,有一个指头大的孔洞,像被某种外力击穿。 穿孔后的力道并未完全卸去,辐射到孔洞四周,撕裂出数十道错杂繁乱的蛛丝纹路。 周玄在电流音消失后,听见的破碎响动,便是傩面碎开的声音。 镇鬼傩面破碎,便预示着戏台里失去了对阴鬼邪魂的防御。 鬼祟,要作乱了。 “呵呵。” 一阵诡异的笑声,清晰的落入周玄的耳朵。 笑声,从观众席主位上的六个死刑犯尸体嘴里发出。 他们在笑! 原本一直安心听戏,没有丝毫动静的六尸体, 在傩面破碎之后,他们开始笑了, 笑得很僵硬,有种“笑容不是自发而笑,而是有人用铁钩勾开他们的嘴角,强行让他们发笑”的感觉。 观众也在周玄的眼里消失了。 不是那些踮脚无影的独眼村人消失,而是正常的观众消失了。 周玄瞳孔映照出的人影,只剩下独眼村人、发笑的死刑犯,以及发不出声、迈不动腿的戴绅士…… 而戴绅士的模样,也发生了异变。 “我只是打个比喻,没想到……”周玄有点意外戴绅士此时的形象。 不久前,周玄暗自吐槽戴绅士发不出声——像有人拿了个小棍竖着卡他嘴里了。 现在看,确实有东西卡住了戴绅士的嘴,但不是小木棍,而是一双手。 两条苍白颀长的手臂,从地里长了出来,穿过了戏台,左右各一只,手指勾钳住戴绅士的嘴角,往两边撕扯。 力度太大,周玄注意到戴绅士的嘴皮,出现了许多被外力拉扯开的小口子。 戴绅士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呵呵呵。” 六个死刑犯的笑声大了很多, 是戴绅士痛苦的样子,勾引得他们发笑。 他们的笑声,仿佛是指引独眼村人的号角。 台下那些独眼村人,听了笑声后,瞧向戴绅士的目光中,越发仇恨,脚步也蠢蠢欲动了起来,朝着戴绅士缓缓挪着,但碍于某种威慑,动作又不敢太大。 不过,这上百个人里,总有胆子够大的,一个赤着上身的男人,身形大动,脚下生风,兀自飘荡到了戴绅士的身边,张开嘴,一口生生咬在了戴绅士的鼻子上。 一个人有胆子了,其余人胆子也跟着大。 一个人行动了,其余人自然会跟上。 有了第一口,第二口还远吗? 一位年迈的妇人,一口咬在戴绅士的耳朵上。 戴绅士皱巴巴的脸颊,则被一个带着草帽的男人撕咬。 人越来越多, 将戴绅士紧紧围住,落在周玄眼里,只觉得他们像一堆正在吸血的蚂蟥。 周玄他先前只是预感那些独眼村人会害戴绅士,但全没想到场面如此血腥。 “哈哈哈,哈哈哈!” 六个死刑犯笑得更加猖狂,前俯后仰。 笑声成了村人的鼓点,鼓舞着他们更加疯狂的噬咬戴绅士。 六人彻底满足了,捧腹大笑,笑得身体摇晃个不停,然后从座位上滚了下来,摔在了地上,摔裂了身体。 第一个死刑犯,将眼睛摔掉,两个骨碌碌的眼珠子,在地上到处乱滚。 第二个死刑犯,摔掉了左手。 第三个则摔掉了左腿…… 六个人,每个人都摔开了身体的某处零件,不多不少,刚好一处。 此刻,终于安静了, 独眼村人,全都从周玄眼里消失了。 周玄又能看到正常的事物,他看到戏台上,周家班的人,围着戴绅士的白骨,各有姿态。 有的人被吓哭了。 有的人则不知如何是好, 余正渊捧着破碎的金乌傩面,不停跺脚,脸色很焦急,但又时不时的抹去嘴角流下的口水。 “咦,大师兄为什么抹口水?他看到的景象,应该和我看到,很不一样吧。”周玄只觉自己刚刚看见的,既像现实,又像一场迷离的血色梦境。 双方看到的确实不一样, 在周家班的人眼里,他们只是看着台上的戴绅士,身上接二连三的出现血洞,然后在太阳底下,身体血肉一块块的变少。 “戴先生,像一根被太阳晒化的西瓜味冰糕。” 这是许多戏班师傅,不约而同的默契联想。 周玄不愿去想太多,只觉得精神过于疲累,他卯足了气力,迈着灌铅的腿,挪到戏台柱子边,靠紧后,缓缓坐下,他迷离的眼神,看向了戴绅士的头骨。 “好奇怪……我怎么感觉,戴绅士,在笑?” 周玄歪着头,又看了几眼后,也笑了。 一连串怪现状穿成的手串,周玄终于将它把玩得通透,瞧了个真切。 瞧真了,想透了,周玄也就不再想了,沉沉睡去。 …… 平水府不太平,或者说整个井国都不太平,各地时常出现灵异事件。 所以,捕房除了设立便民局、防疫站、消防队、缉捕队之外,还加设了调查局。 调查局的办案对象,便是那些诡异离奇的案件。 刘天恩,是调查局副局长。 他接到报案后,一个头两个大。 “戴绅士出事了?他怎么能出事呢?而且还在周家班出的事!” 戴绅士在平水府,那可是个响亮人物,他出事了,有些马虎眼可打不了。 但是……处理诡异离奇的案件,就需要打马虎眼。 灵异案件中,并不光是恶鬼害人,挺多桩案子里,人的意志在里面起主导作用。 平水府堂口众多,神人阴人不少,借鬼神之力害人的,自然也多。 有些神人阴人,道行不高明,师承不深远,这类人要犯事,该怎么办怎么办呗,秉公执法。 但有些神人阴人,背后站着的堂口师门极不简单,他们就难缠了……马虎眼,就是这儿开始马虎的。 刘天恩办案多年,就弄懂了一个经验——鬼比人好对付多了,鬼没背景,人有! “希望别牵扯进来太多。” …… 刘天恩和助理乔雨到了戏台。 两人亮明身份后,刘天恩见到了戴绅士的尸骨。 他有些不敢信,指着地上的骨架问:“这真是戴绅士?” “是。”余正渊还没从惊恐中调整过来,脑子有些麻,只顾着回答问题,没想着介绍现场情况。 徐骊反而胆子大些,跟刘天恩讲道:“冥戏快结束的时候,戴绅士忽然就遭邪祟了,没人碰他的情况下,身上的血肉,一块块的没了。” “凭空没的?” “嗯,不光是我们看见了,听戏的观众也看见了,刘局你要是不信,可以找他们问问。” 问也问不出个名堂。 刘天恩绕着戴绅士的身体,转了三圈后,说:“肯定是鬼祟作案,这鬼祟得摸清楚是哪一路的!” 他抬起头,又问徐骊:“对了,周家班是唱冥戏的,冥戏开场前,要悬挂镇鬼之物,你们镇鬼物在哪儿?” “哦,在……”徐骊正要指向摆在案桌上的破碎傩面。 话才出口,就被一阵沉厚的男人声音打断。 “刘局,周家班白天唱戏,从来不请镇鬼物!” 第23章 替罪羊 “刘局,周家班白天唱戏,从来不请镇鬼物!” 刘天恩的问徇被打断,隐隐有些不耐,瞥头望向发声的男人。 这男人他认识,叫余嘉,是周家班的四师兄。 余嘉接到了周家班出事的消息,就往回廊河赶路,西服上沾了不少灰尘泥土,都没有时间清理。 一路风尘仆仆,他好不容易赶到戏台,见徐骊差点犯大错,连忙出声打断。 “余老四,你动作倒挺快。”刘天恩白了余嘉一眼,算打过招呼。 余嘉脸上堆着笑。 笑容中或有少许谄媚,但更多是让人觉得舒服的笑容,将他本身的攻击性降到最低,人畜无害的样子。 “刘局,吸颗烟。” 余嘉右手捏着烟递去,左手护着右手,配上他轻微的驼背,姿态可谓谦恭。 “嗯。”刘天恩没有落余嘉的面子,接了烟,由对方点上后,说:“余老四,我们算老相识了,平日里也打照面,戴绅士死了,上头还不知情,但他们很快就知道,必然雷霆大怒,督促我办案,我压力很大,你别耍花招。” “真人面前,谁敢露假相,我……” “都说了别把江湖上那套插科打诨的活儿使这儿,真当我不了解你们周家班?” 刘局朝着余嘉脸上喷了口烟,带着几分敲打的意味,说:“周家班是出了名的谨慎,甭管白天黑夜,只要唱戏必请镇鬼之物!别藏着揶着了,赶紧拿出来……” “呵呵,什么都瞒不过刘局雪亮的招子。”余嘉装作泄气,对徐骊说:“大嫂,去把镇鬼之物请出来吧。” 一边说,他右手一边在腰间轻轻摆了摆,打着暗语。 意思让徐骊别把真正的镇鬼物拿出来。 徐骊木讷的点点头后,没去拿破碎的金乌傩面,转身去了戏场后台,找个其余的傩面交差。 拿傩面的途中,徐骊渐渐想明白了余嘉阻拦她的用意,有些后怕。 她处理类似事情的经验少,但余嘉这人常年与各大堂口、捕房、戏局来往密切,是戏班与实权势力间的润滑剂。 余嘉太明白刘天恩这类人的行事作风了——追凶其次,交代第一。 戴绅士的案子,事关重大,也许刘天恩内心已经做好案子搞不定,给不出交代的准备。 给不出交代,肯定不是一个好交代,要想把事情了结,找只替罪羊是最稳妥的。 没准,他心里已经把周家班定成了替罪羊。 在这种前提下,周家班要想明哲保身,首先就不能太配合,比如金乌傩面,它已被厉鬼击碎,面具上必然存留厉鬼气息,一旦交出去,刘天恩很容易在上面做手脚,然后把脏水泼到周家班身上。 “幸好老四回来得及时,他要不在,我们毛手毛脚的,可招呼不了刘天恩那老坏种。” 徐骊从后台一个已经封好的箱子里,拿出一张火龙傩面,交给了刘天恩。 “就是这张?”刘天恩抓着面具,也没多看,反手递给了身边的助理乔雨。 乔雨当着众人的面,咬破了中指,将指头伤口抵在鼻尖处,鼻子像活过来了似的,毛孔打开,鼻翼生出两团像蠕虫的软肉,将指头裹住。 然后软肉像婴儿吮吸奶嘴似的,吸着指头上的血…… 一旁的徐骊和余嘉对视后,苦笑不已。 看来,这次刘天恩是真上心啊,案子刚上手,就带了个阴人过来。 “啥堂口的?”徐骊偷偷指指乔雨,小声问余嘉。 余嘉摇摇头。 阴人的手段学自异鬼,绝大部分都以血、肉、皮、骨为媒介,落在常人眼里,觉得他们七分残忍,两分恶心,一分晦气。 有了这个特征,通过施展出来的手段,来分辨对方是神人还是阴人,难度不大,但要准确的说出阴人的堂口,却很难。 阴人的堂口极多,传承藏得也深,走南闯北的老江湖,都很难将阴人的堂口认全。 等鼻翼软肉吸饱了指血后,乔雨将面具捧到面前,狠狠嗅了几下,血红的软肉空扭了几下,毫无收获。 他朝着刘天恩摇头。 “没灵性,没香火气,没死人味,这傩面不是冥戏班用来镇鬼的……” 虽然每个堂口的镇鬼之物都不一样,但请“镇鬼之物”的流程大同小异。 其中“养、供”,是家家都有的步骤。 养,即是将镇鬼之物提前养上。 用什么方式养,每个堂口都有各自的办法,有的堂口用血来养,有的堂口将镇鬼物缝入牲畜的胃来养…… 养是为了让镇鬼之物生出灵性。 养出了灵性的镇鬼物,会被供起来,上香。 供过的镇鬼物,表面便裹了一层香火气。 周家班是冥戏班,给死人唱戏的,把镇鬼物悬在戏台上,唱一出戏,镇鬼物上也多少会沾上死人的味道。 灵性、香火气、死人味,这三种味道,不好作假,徐骊找来应付交差的傩面,自然不存在这三味。 “哼!” 刘天恩听了乔雨的话后,右手高高举起,然后狠狠甩下,将傩面摔成六瓣,戳着徐骊的鼻尖:“胆子大着嘞,都警告你们不要耍花招,你们还骗!骗!骗!” “刘局……” 乔雨忽然闻到熟悉的气味,身子不由打了个摆子,鼻头软肉蠕动个不停,甚至分泌出黏稠液体,像闻到了腥味流口水的猫。 他拉了拉刘天恩的衣角,朝着案桌上破碎的金乌傩面一指,说:“那一张……味道很浓,它才是镇鬼之物,上面不但有死去不久的灵性气息、香火气、死人味,还有厉鬼残存的气息。” “是……嘛?” 两个字的间隔,被刘天恩的强调硬生生拉长了许多,语气中透着隐藏不住的欣喜。 周家班的镇鬼之物里,竟然有厉鬼气息,这张面具弄到手,案子就很好办——至少已经有了一个备选交代。 周家班与恶鬼勾结,合力害死金主戴绅士——商海谋杀,或者谋财害命?嗯,听上去就很可信。 他朝着金乌面具走去,每迈出一步,徐骊与余嘉的心都沉落一点,可他们又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刘天恩的胖手,伸向了面具。 呼! 刘天恩眼看着就拿到面具了,但却抓了个空,面具,被一位年轻人截胡拿走。 “你是谁啊?” 刘天恩打量着面前抢面具的年轻人,问。 “查案子为了查个真相,面具上线索再多,也不过是探寻真相的工具,我把真相说给你听就行,要面具何用?” “嚯,口气挺大,大得真相像一场电影,一幕幕摆在你面前,等着你泡杯好茶再搂个歌伶慢慢观赏呗。” “你形容得挺像那么回事……在我这儿,真相确实和电影差不多,戴绅士的死,和周家班无关,杀他的人,是他自己。” “自杀?” “不是!” “杀他的人,是他自己。不是自杀,又能是什么?”刘天恩有点搞不懂年轻人想表达些什么。 周玄将破碎的傩面罩在脸上,目光通过面具的眼孔凝视着刘天恩,说道:“血祭仪式!” “戴绅士,既是仪式的主持人,又是仪式的祭品!” 第24章 戴绅士的漏洞 “血祭?仪式?” 刘天恩不是没有听说过类似的事情,事实上,他还听闻不少。 阴人与神人,都有类似的仪式,尤其巫家流派的神人,莽山娘娘一支的阴人,很迷恋这类仪式。 但据他对戴绅士的了解,戴思明这人信的弥勒佛,没道理会热衷这类仪式。 刘天恩沉吟道:“像戴绅士这样的弥勒信徒,应该不会主持血祭仪式吧?” “你说的是那种弥勒吗?” 周玄手指着回廊河沿岸那些憋屈的弥勒佛像,说。 “不然呢?” “你有没有想过,它们不是真弥勒……” “嘶!” 刘天恩不得不承认,他被年轻人的话语给拐带住了,竟然开始顺着周玄的话题,往下思考。 这些弥勒佛像,在回廊里摆了多年,从来没人质疑过他们是假的。 每年明江府、广原府的外地弥勒佛徒,来了平水府,都愿意去回廊河的庙里拜一拜,都说这里的佛灵验,他们难道都没有看出来这佛是假的? “这年月,骗人的事多了,又有几个能分出真假……” 周玄猛的将话语收住,凑近刘天恩的耳边,小声说道:“比如说戴绅士做善事,要为那六个死刑犯唱冥戏,这事在报纸上宣传的满城皆知,可有几个人知道……那六个死刑犯,根本不是死刑犯呢?” 嗡, 周玄的话,像一根抡圆了往头上招呼的粗棒子,砸得刘天恩脑瓜子嗡嗡的。 别人不知道,他刘天恩可是知道。 那六个死刑犯确实不是真死刑犯,只是戴绅士向外宣传那六个人是死刑犯而已。 别看是宣传,但也需要跟平江府的典狱长打招呼,后者接受了戴绅士的“体面”的打点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去过问。 典狱长郭长夜和刘天恩是多年朋友。 戴绅士出事后,郭长夜一通电话打进刘天恩办公室,将事情全盘讲出,求刘天恩千万帮忙,把那六个死刑犯的身份压住。 “老刘,戴绅士的案子是人命官司,查案自然要往人命的方向查,怎么着都别把我牵扯进去啊。” 有些事,不上秤就三两重,上了秤千斤打不住。 郭长夜懂,刘天恩也懂。 “借一步说话。” 刘天恩从周玄身上,读出“危险”的感觉,要继续在大庭广众之下聊天,指不定要抖落点什么隐秘事出去。 “好。” 周玄指指戏台前方的空地,不久前,这里可是坐满了听戏的观众。 那伙分食了戴绅士的独眼村人,也从这里出现。 空地里的草植厚得像被窝,踩上去极松软,空地周围长了一圈柳树,树长得茁壮,枝条茂盛,枝桠树干表面像抹了一层哑光,看着就有活力。 刘天恩将聊天选在一棵柳树边。 他对周玄的态度不再凌人,客气了很多:“小兄弟,你叫什么?” “周玄!” “哦,周家班的少班主。”刘天恩抬起头,望着略有些远的戏台,问:“那六个死刑犯,确实不是真死刑犯,但他们原本的身份是什么,我们不知道……” 他确实不知道, 郭长夜也不知道,他只管给戴绅士提供方便,哪有空询问几个死人是哪路来头? “嗯。” “别光嗯啊……你讲讲血祭仪式,戴先生既是仪式的主持,又把自己当了祭品,到底怎么回事?” 刘天恩等着正题呢。 虽然他已经将周家班当成了备选交代,但之所以是备选,因为他并不是毫无原则的人。 案子能顺利查出真相,当然会正常查,查不出来再想歪门邪道。 先礼后兵,他是个讲究人。 周玄没有直接切进话题,而是问:“刘局,你和戴绅士的关系怎么样?” “认识吧,见了面能打个招呼,他是平水府的大人物,白云绅士之一,善德会的成员,而我……呵呵……” 刘天恩苦笑:“一个天天和稀奇古怪的’病人’打交道的酷吏罢了。” 恩, 刘局心里有点逼数。 周玄接着问:“那你觉得,戴绅士的身体怎么样?” “很好。” “但是我今天和戴绅士接触下来,他像活不过明天了似的,动不动就是‘我这一辈子’‘这一生’,都是带总结性的字眼儿,而且从桥边到戏台,他一直在感叹,见到一座屋子要感叹,见到一座庙要感叹,有时见到一个栏杆墩子,也要感叹。 现在想,那不是感叹,那是他在向自己的回忆道别,向自己的一生道别。 他压根就知道自己今天死。” 刘天恩头摇了起来,说:“也许你误读了他的意思呢?来的时候,手下人跟我汇报过了,戴绅士有详细的商业计划,在冥戏结束的时候,也宣布了他的计划,要建工厂、联合善德会在回廊何建医院……” “那是他编造的谎言。” 周玄说:“在车上的时候,他跟我大师兄说,他今年要投资一家炼油厂,但在宣布计划的时候,又说自己要投资三家工厂! 一会儿一家,一会儿三家,他是一个精明透顶的商人,商人对数字的敏感,远超常人,不会在这么简单的数字上记错的。 可他偏偏错了,只能解释为他的计划都是编的谎话,他自己知道是谎言,很多细节上也不较真记。” 刘天恩越来越觉得有道理,但这都是推测……准确点……猜测! “你的推测,只能证明戴绅士预知自己的死亡,在‘血祭仪式’的方向上,一点进度都没有。” “走!” 周玄抬腿朝戏台走去。 “去哪儿?” “找柳叫天,找你想要的证据。”周玄回应。 …… 柳叫天是周家班的台柱子,平日里性格有些冷,有些傲,这也符合她的天才人设。 天才就是狂傲,就是那么不可一世。 不过,这会儿的柳叫天,浑身都在抖,脸色苍白,她戏唱得再好,归根结底,也就是一弱女子,面对刘天恩这种狠吏,紧张得很,尤其她原本就心虚。 “柳先生,别紧张。” 周玄懂戏班的行规。 唱戏的名角儿,都称呼先生,甭管男女。 “嗯……嗯……”柳叫天只是简单的回应,嗓子都忍不住打颤。 “今天的戏,你唱的段落是《游园惊梦》,对吧?” “啊?” “啊”字,代表了柳叫天对周玄的刻板印象。 她记得少班主是个不学无术的混球,天天花大钱去捧戏角儿,却连一句词都记不住,他怎么知道自己唱的是游园惊梦? 没等到柳叫天的回答,周玄又问:“这出戏,你改了很多词!” “没……没有!” “你不但改词了,还改唱腔了,如果不承认,我现在去找三师兄,让他来说说。” 三师兄李霜衣是戏班总教头,戏唱不唱得好另说,但绝对懂戏,有没有改词,他一清二楚。 “改了……”柳叫天也不敢嘴硬了,只好承认,同时为自己改词这么不规矩的事,找了套说辞:“但是,我们是唱冥戏的,不比正规梨园行,改词经常有,有些时候……” “你改不改词,与我关系不大,不用解释,我只问你——你是不是收了戴绅士的钱,才改的词。” 周玄的话极干脆, 干脆到柳叫天都不敢相信,这还是少班主吗?讲话这么锋利? 她觉得自己在少班主前,好像都没穿衣服,被他那双眼睛瞧得透明。 咦,说到眼睛……少班主眼睛,似乎比以前好看了很多,眼角高挑,瞳仁真亮…… 周玄是没法看透人心,要看得透,当口就得吐一口老血——哥们这神经紧绷得一比,你搁这儿跟我玩病骄言情戏? “你就回答是不是?”周玄耐心槽疯狂衰减。 奶奶的,跟名角儿聊天这么难沟通吗? “是!戴老爷给了我三千块井国钞……特意让我改了词和腔调。” 刘天恩听到这儿,“蹭”的站了起来,问:“改了什么词。” “改的是这个。”周玄掏出一张纸条,递给了刘天恩:“早给你写好了。” 纸条上写着柳叫天改完后的唱词——缘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缘之至也。 这首词,放在戏里,挺正常。 但单单拿出来,扎眼的“缘、生、死、复生”,再联想起周玄讲的“血祭仪式”, 刘天恩只觉得毛骨悚然! 第25章 信仰 “还真有血祭那个意思……”刘天恩的话,声音越讲越小,生怕惊到了什么东西似的。 周玄帮着分析。 “这首词,原本的意思是‘机缘,在不知不觉中激发出来,而且越来越深厚,活人可以为了机缘主动去死,死人又能因机缘而复活!如果活人不能主动去死,死人不能复活,是因为机缘没有达到极点。” “当然,唱词本就固定,只改变几个字眼,还是很难表达出戴绅士的切身体会,但只依这首词看,戴绅士肯定是掌握了某种机缘,这种机缘带来的神秘力量,能超脱生死 这种强大的机缘,不会凭空而来,自然来自……”周玄讳莫如深的指了指天,再指了指地,剩下的话语,不再赘述。 天与地, 神与鬼。 “哦,机缘来自神明、佛陀、邪鬼……所以,戴绅士才会血祭,拿自己的命当祭品,接受机缘的点化。 我们确实在向真相靠近……靠得还很近!” 刘天恩享受投身于思考的洪流中,尽管他思考得不多,但也思考了。 双方谈话的节奏,大部分已被周玄掌控,但刘天恩也并非完全被带着走。 他不是个草包。 能在平水府,和那些稀奇古怪的阴人、神人、灵异事件打上许多年交道的人,自然有他的能耐。 他仔细咂摸周玄的推测,隐隐瞧见某个关键节点,说:“周兄弟,你这番推测,可谓入木三分,但其中有所纰漏……” 什么?还有纰漏? 听听你刘局的建议,完事了我接着编! 讲述的节奏被打断,周玄丝毫不慌。 他表情淡定依旧,作了个“请”的手势,大大方方说:“刘局,你指点。” “指点谈不上……我曾有幸听云何寺的见痴禅师讲法,他说,佛祖点化世人讲究机缘,禅机一过,缘即灭矣,而禅机未到,虽点亦不中。 戴绅士的机缘,未必来自佛陀,但是……道理是一样的,对时机有极苛刻的要求,可今天,戴绅士的血祭仪式,并未出现时机这个因素。” “出现了!” 周玄默默嘀咕——原来刘局怀疑的是时机,这其实不用编,实话实说就好了。 呼!他暗自松了口气。 幸好最核心的节点,刘局并未怀疑,不然还真不好编。 不过,这个核心节点, 整个周家班与数百名充当目击证人的听戏村民,除了周玄,应该再无人看见。 只要他闭口缄默,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 “什么时候出现的?关于戴先生血祭仪式的时机。” 刘天恩拿出随身携带的小记事本,扭开了铭勒钢笔甩了甩,随时准备记录。 周玄则暂时离开,去找了一份戏码表,铺在桌上,指着左上角的一排代表日期时间的数字说:“通常,客户在挑完戏后,我们双方就会沟通好冥戏开场的具体时间,我已经找大嫂问过了,今天这场戏的时间,并不是双方沟通的结果,而是戴绅士自己挑的,他没有听从戏班提出的意见。 冥戏的开场时间是固定的,演出时长也是固定的……” “你们演出时长能固定吗?”刘天恩有些怀疑。 “当然能了,正统梨园戏班,只要心情好想唱多久唱多久,我们是冥戏班,那么多参加葬礼的宾客等着呢,葬礼还有种种环节要走,演出时间一定要固定,不能耽误主家的白事。” “老总,的确是这样的……” 柳叫天一旁帮着腔:“冥戏班的演员,心里时刻装着一块表,要求只演五分钟,就只演五分钟,这是我们吃饭的基本功,外面人怀疑不了的。” “嗯。” 刘天恩听完,在本子上记下了,又眼巴巴的看着周玄:“周兄弟,你接着说。” “演出时间固定,戴绅士的血祭仪式是在演出后立马开始的,等于说,他只要挑选好冥戏的开场时间,就完全能让血祭仪式的时间,按着他的计划实现, 这就是时机! 他选的!” “原来是这样……”刘天恩兴奋得写字的笔尖都有点抖。 案子的进展,比他想象的顺利多了。 他现在头也不大了,精神也有劲了,写笔录,嘿,一口气写五页不费劲。 但兴奋劲才上来,柳叫天兜头给刘天恩浇了一盆冷水:“少班主好像忘记一件事情了……今天,你们接戴绅士来戏台,时间晚了,错过了开场时间……额……好像晚了半个钟头。” 刘天恩听完,又将目光投向周玄,迟疑着说:“难道,这晚点的半个钟头,也在戴先生的计划之内?故意晚的?老家伙这么贼?” “不是故意!戴先生确实晚点了,计划赶不上变化嘛,所以,他为了不耽误机缘时机,做出了补救。” “怎么补的。” “他利用金主的身份,砍掉了冥戏最后一个节目《猴王出世》,这是段热闹戏,时长刚好半个钟。 晚半个点开场,早半个点结束,里外里,时间依然在戴绅士的计划之内。” “有这事儿?”刘天恩问柳叫天。 但柳叫天直摆手,说:“我不知道,我每次唱完戏就会乏,然后回更衣间里小憩一会儿,所……所……以……” 她又紧张了。 刘天恩看着嘟哝半天讲不出话来的人就烦,挥手让柳叫天离开,然后把徐骊喊了过来,问戴绅士是否砍掉了最后一个节目。 徐骊听到这个就来气,说:“是啊,那些扮猴的小娃子,准备了好多天,又机灵又勤奋,个个都是好样儿的,结果连戏都没演上,还不如去街上圈个摊耍活,白白耽误时间……” 不得不说,徐骊讲话别看絮叨,但真挺感染人。 周玄听她一吐苦水,不由的想到了后台演不上猴戏的小演员抱团哭的画面。 可怜啊, 眼看着小猴子们马上登场,文体即将两开花,这花没开上,根儿还让人拔了! “对了,刘局,还有一细节,戴绅士死的时候,脸上是挂着笑的,笑容里带着极大的满足……”周玄提了个醒。 其实, 他原本也以为,村人分食戴绅士,只是一场恶鬼食人的灵异事件。 但当他感受到死去的戴绅士在笑后,他才把一串事彻底联系起来,琢磨出戴绅士是自己来送死的。 “因为完成了血祭,所以才满足的笑?” 刘天恩把所有的讯息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等思考成熟了,火速在纸上画出这场案子的线条脉络。 先是戴绅士寻找到某种“信仰”,“信仰”答应赐予他关于超脱生死的力量,这种赐予不是无条件的,“信仰”挑选了戴绅士的血肉生命做为祭品。 然后,戴绅士策划了一场血祭。 以冥戏作为血祭的地点, 以冥戏结束的时间作为接受“信仰”点化机缘的时间。 再然后, 血祭在戴绅士的主持下开始,以他的血肉凭空消失,活人化作一架森森白骨而结束。 作案的动机、时间、过程、现场全都有了,查案已经基本完成,只差最后一个疑问。 如果这个疑问依然能得到满意的答案,刘天恩就可以把调查结果,移交给捕房的缉查队,让他们寻找有力的证据……一旦重要证据找到,立马结案,奖金到手。 其实奖不奖金的无所谓,主要是有一颗想追求真相正义的心啊! 嗯, 刘天恩自己差点把自己都给骗了。 他忍住喜悦,把心绪又投入到案子里。 “最后一个疑问,周兄弟,既然血祭之事,戴绅士早有谋划,为什么他不偷摸进行,反而请到你们周家班这样的知名冥戏班,还登报宣传,搞得满城皆知?” 刘天恩不是第一次接触血祭事件,他也很了解平水府最近几年在祭祀方面管控严格。 管控有很大成效,虽说祭祀依旧屡禁不止,可规模小了很多,几乎都往田野乡间转移,每次祭祀参与的人数也少,几个到十几个人不等,哪有像戴绅士这般嚣张的。 兴师动众,大张旗鼓的搞! 周玄托着腮帮,叹了口气,缓缓摇头。 “周兄弟这样的能人,也给不出合理的解释?” “不是,我是害怕……” “我老刘给你撑腰!怕什么?!” 周玄:“我怕你案子完结得太顺利,会骄傲!” “……”刘天恩。 第26章 地下有诡 “周兄弟,你是我亲兄弟,可别卖关子了,我可盼着把案子赶紧调查完,移交给缉查队。” 刘天恩等着周玄的答案。 他已经唯周玄马首是瞻了,这人吧,就是现实,谁有本事,他对谁热情,绝不含糊。 周玄手扬了起来,食指中指做剪刀状。 刘天恩心领神会,掏出根烟,搁周玄手上卡妥贴后,“噌”的划了根火柴,点烟。 周玄吸了口烟,说:“刘局搞错了,如果我回答了你的问题,并不是调查结束了,是案子结案了……” “啊?” “我说,结案!” “……”刘天恩真想骂周玄一句——你小子挺能吹牛逼,知不知道你刘哥局里结案有多难? 调查灵异事件,狐魂鬼怪大多看不见,摸不着,还异常凶悍,破案难度本身就比正常案件要大,再加上缺乏有力证据就没法结案,多数卷宗,都被束之高阁,当成了悬案处理。 现在你说结案就结案? 局长是你二舅姥爷? 肚子里吐槽一大堆,但刘天恩依然恭恭敬敬,就刚才周玄的表现,确实让他找不到怀疑的理由。 “那您指点,我仔细学习学习。”刘天恩这会儿比余正渊还能捧。 “老刘,你的疑问,其实是两个问题,第一,为什么戴绅士要假借做善事的由头,来置办这场血祭!” “为什么?” “他是白云绅士,也是善德会的成员,大搞血祭,他自己机缘倒是点上了,但他搞祭祀的血腥坏名声,会传扬出去,这等于在白云绅士的脸上抹黑,事后,白云绅士饶得了戴绅士的家人吗?” “可戴绅士的家人,早几年就搬去了明江府,硕大的戴府,就留了一个老管家。” “只是搬去了明江府而已,又不是死了,白云绅士势力大,把手伸到明江府又不是很难。 为了不让家人遭罪,戴绅士就只能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了。” “那这样的话,戴绅士更应该偷偷摸摸的做血祭啊。” “做不了。” 周玄说:“一来,这场血祭,他一个人完成不了,至少需要另外一个人。” “谁?” “柳叫天!” “他也是戴绅士的同党?” “想哪里去了,戴绅士需要她的声音。”周玄清楚记得,就是在柳叫天鬼魅如海妖塞壬的唱腔出现之后,那些分食戴绅士的独眼村人,才第一次有了反应。 他认为, 可以将柳叫天的声音,视为这场血祭的真正开始。 柳叫天是平水府的声绝, 嗓音之奇特,平水府中再寻不出第二人。 戴绅士需要柳叫天的嗓音,就需要找周家班做冥戏,若是单独把柳叫天约出来做活,偷偷做血祭,他敢请,柳叫天可不敢接活。 周家班的大院里,可坐着周伶衣呢。 姐姐平日不太管戏班,是因为戏班人都不太出格,但私下接活是行业大忌,这事儿要被她知晓了,那就…… “除了柳叫天之外,戴绅士还有一个不能偷偷做祭祀的理由, 他的血祭,需要在回廊河这里做,而且血祭仪式里,牵扯到的亡魂数量,远超过你的想象。 祭祀的规则刘局你应该知道,牵扯亡魂数量越多,祭祀仪式难度越大,做祭祀的时候场面就要越热闹,场面不热闹,招不出那么多的亡魂。” 这个规则,是周玄通过自己的经历领悟的。 他是被周家班的招魂仪式找到井国来的,那场仪式,发挥作用的只有周伶衣、爷爷、祖树,但仪式本身却用了周家班几十号人敲边鼓,就是为了把场子吵得热闹些。 “牵扯到的亡魂数量,远超过我的想象?大概有多少呢?” “有多少……你自己挖挖看喽。” 周玄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到了戏台的边缘,他手指向戏台前方的空地。 这片空地,便是周玄最先发现独眼村人的地方,也是观众听戏的地方。 周玄认为那些独眼村人,不是从别的村镇山头过来的。 鬼魂走路的姿势,他了解得过于透彻——毕竟他当过鬼。 那伙独眼村人的人数众多,如果从别处乌泱泱的过来,那得多扎眼,周玄不老早就发现他们了? 因此, 周玄认为,是听戏的村民都汇聚到了戏台后,那些独眼村人,从地下冒出来的。 村民多,有遮挡,才让周玄没有第一时间留意到从地下钻出来的独眼村人。 再加上,戴绅士被分食前,是被两只从地下钻出来的长手,扯住了他的嘴角,固定在戏台上。 “我怀疑……这戏台空地的地下,有大诡异,得挖一挖,真要挖出来了东西,便能……” “当成我们结案的证据。” “你学得挺快……都会抢答了。” “……”刘天恩。 刘天恩干劲十足,招呼周玄:“那还等什么,周兄弟,把你戏班的人都喊上,一起开挖……” “打算付我们多少钱?” “都是为了心中正义,要什么钱?” “正义咱们都得维护,但是吧,这地下的大诡异,只怕牵涉很深,我们周家班人多嘴杂,要是见到了什么不该见的,再往外一说……” “别,别,我自己找人。”刘天恩和乔雨摇人去了。 嗬~tui! 周玄冲刘天恩的背影啐了口唾沫,想白嫖我们周家班劳动力,门儿都没有! …… 力工们的身体粗壮结实,扛着锄头高高举起,逆着光,周玄只觉得他们如同一尊尊铜雕。 他们挥洒着汗液,锄头舞得上下翻飞, 不多会儿的功夫,空地的绿草早已不知去向,只留下半米深的大坑洞。 “挖没挖到啥?” 冰镇汽水能镇住暑气,却镇不住刘天恩心里的燥热。 “挖快点,挖快点。”刘天恩仰头咕嘟了一整瓶汽水,气也没顺点,周扒皮似的催促铜雕般的力工们。 周玄心情就放松多了,同样注视着空地,但他除了欣赏力工们健硕硬朗的身体线条外,剩下的就是观察乔雨的鼻子。 “这鼻子,真他娘的丑!” 看丑陋的东西,有时候能消乏祛燥,前世他心情烦躁的时候,浏览一阵挤黑头、掏耳朵、洗牙、刷地毯的短视频,能好上很多。 “乔雨那鼻子虽然丑点,但用处大着呢。” 刘天恩蹲了下来,又拿了一瓶汽水,“嘭”的起了盖,咕咚了两口后,说:“他是西北一带的阴人,堂口叫「沙客」,做的是地下的买卖。” 地下买卖? “就是盗墓。” 刘天恩见周玄有兴趣,反正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讲讲古。 “盗墓的堂口很多,分门别类,江南江北还各有名堂,「沙客」久居西北,人数很少,每代也就几个人,他们盗墓,靠的就是鼻前那两砣软肉, 软肉只要轻轻碰触地下封土,就能分辨出土里的气味、年代、外封还是内封。 他们的鼻头肉,就是墓里行走时的眼睛,跟蚯蚓似的,瞎子一个,就靠着触觉认路。 所以,懂行的,也管他们叫沙蚯蚓。” “这么灵吗?哎,刘局,我给你找点变态辣的辣椒,你让乔雨那软肉碰一碰,看看会不会肿。” 刘天恩想想那画面,眼睛眯成一条线:“我有点想把捕房上刑的给开了,让你去替他……” “有门路了,有门路了。” 一直趴在土坑里闻的乔雨,猛的抬头叫喊。 刘天恩汽水瓶都扔了,朝着土坑跑去,周玄慢悠悠的跟上。 “你小子闻到什么味了?” “尸气……佛气……阴煞之气!”乔雨激动得上气不接下气,话也讲得含糊。 刘天恩听完火大,一耳光扇过去,把乔雨抽得原地转了两圈:“脑子放清醒点,到底是尸气还是佛气?” 乔雨很委屈,打着哭腔说:“刘局,我意思是,尸气、佛气、阴煞之气都有!” 第27章 地庙 阴煞之气先不谈, 尸气、佛气…… 这两样属性相冲的东西,怎么能凑得到一起? “气味从哪儿传出来的?”刘天恩眉头紧皱。 “这儿!” 乔雨小跑到气味最浓郁的方位,照着地上的泥土用力踩了一脚。 清晰的脚印,成了标记。 刘天恩指着脚印,发号施令。 “就从那儿挖,把力工们全喊过来,边挖边告诉他们,甭管见了什么,都别瘠薄往外瞎传……谁传谁吃牢饭!” “唉。” 乔雨冲力工们挥舞着手,把人聚拢。 众民工聚集在目标点,以脚印为中心,将挖土的范围扩成五米方圆,抡圆了锄头就开挖。 “嘿,哈! 嘿,哈!” 在整齐划一的劳动号子鼓舞下,土层下得极快,半个钟头不到,已经下去了一米。 “噗”, 一声空响, 队伍里一个力工的锄头,竟然在土里抡出一个脸盆大小的洞来,趴地上往洞里瞅了瞅,黑黢黢,看不真切,应该挺深。 “乔老总,您看看这……” 他想喊乔雨来看看这个坑,可劳动号子的声音太洪亮了,将他声音尽数遮掩下去。 旁边几个力工倒是听见了,但机械的抡锄头是有惯性的,他们几个虽然眼睛看向了洞的方向,手里的动作却依然持续,锄头照抡不误。 就这几锄头,挖出事了。 脸盆大小的坑洞,周围再次受力,不厚的土层,碎成块,唰唰掉进了洞内。 坑洞的面积,从脸盆大小,直接扩成了洗澡盆般大,而后,被力工队掏出来的五米方圆的大坑中,坑土迅速龟裂。 像极了破碎的那张金乌傩面——先是眉心被击穿,然后力道散开,整个面具遍布蛛网纹路。 面具裂开,只要不去掰扯让它重新受力,倒也不会崩得四分五裂。 可坑土就……每条龟裂的纹路上,都站着铜雕似的力工呢,本就支离破碎的土地,哪受得了这么大力。 嗡!嗡!嗡! 龟裂纹路的数量呈几何倍数的增长,大坑土面已经有明显的震感了。 乔雨老盗墓贼了,对于土层、地势的变化,极敏感,用力招着手,冲力工们喊:“爬上去,爬上去,土下头有穴。” 点穴必寻龙,“穴”在盗墓行里,指的是墓穴、地宫。 乔雨也是急了,老本行的术语都搬了出来。 但为时已晚。 几乎就是两三个瞬息,大坑的土面尽数坍塌到了地下,空地里凭空凹出了一个地坑。 地坑上方尘土飞扬,卷成了风,风往天上涌,凝成了一朵黄色的蘑菇云。 等尘云落定。 周玄和刘天恩站在塌洞的边缘处,低头望去,好家伙,地坑里竟然有一座佛庙。 庙顶青瓦被掉下去的力工砸得七零八碎。 庙中间,坐着一尊约莫六七米高的弥勒佛像,身材比例,比寻常庙宇里的弥勒,矮胖了一大截,但气势挺肃穆。 一番挖掘,让这座埋在地下的庙与大佛重见天日。 “哎哟,哎哟……” 力工们吃苦叫痛的声音,一时间,在庙宇中响彻。 “乔雨……活着在没。”刘天恩趴在坑口,朝地坑里喊去。 周玄则转头跑向了戏台。 “活得好着咧。” 乔雨摔在地坑角落边,他擦了擦脸上的血,靠着土墙,吃力的撑起身体,站在泥水淹到膝盖的地庙土面上。 等他身体缓过劲后,双手拢成喇叭状,箍在嘴边,冲刘天恩喊。 刘天恩绷紧的心松了一点,又说:“活着就接着干活儿!检查检查工人们有出事的没。” 力工是他雇来查案的,这案子还没查好,要摔出几条甚至十几条人命出来,回了局里,那可遭老罪了……处罚会不会顶格不知道,但往后再想晋升,难如登天,他也会成为局里的笑柄。 好在乔雨细致检查后,汇报了好消息:“都能喘气,有庙顶的青瓦卸力,坑是个半水坑,没人摔出大事……” 半水坑,也是盗墓黑话,地宫内进了水,但水不深的,叫半水坑。 如果地宫密封不严,地下水灌得它跟汤包似的,皮外头没水,扎进去全是汤汁,这便叫水坑。 刘天恩脚底的地庙离河不远,河水长年累月往地庙里头渗,不但积了膝盖深的水,还把土面泡成了厚厚一层稀软的烂泥。 人摔上面,跟摔救生垫上差不多。 青瓦、水面、烂泥,三重卸力,才保佑着众人没摔出个好歹来。 “没大事,那小事呢?” “两个摔折了腿的,一个手腕折了,其余人都没毛病。” 刘天恩真想跪地上大喊三声“老天保佑!”,人没摔出大事就好…… “刘局,下面情况咋样了?” 一阵密集的脚步声夹着周玄急促的询问声,灌进了刘天恩的耳朵里。 刘天恩回头一看,瞧见周玄手里提着一卷麻绳,后头站着乌泱乌泱的周家班人。 周玄刚才跑路,并不是被吓的,而是估摸会出大事,去戏台组织人来营救坠入地庙的力工们。 他是不想刘天恩白嫖周家班劳动力。 但人命关天的大事, 那能丢分嘛! 必须精神点。 “周……周兄弟……” 刘天恩以为周玄是个爱占便宜油盐不进的商人,结果人家心肠挺热的。 他一时间,心头竟有了暖意。 “出大事了?摔死多少?”周玄瞧刘天恩打着哭腔的样子,他脸色也难看了许多。 “没出什么事,两个人摔折了腿,一个摔断了手。” “那你哭丧个脸?给我吓得!” 周玄都想一脚给刘天恩蹬到地庙里去。 “没啥事就好,整得我热血沸腾的,叫来这么多人……”周玄站在地坑边缘往下望望,感叹道:“这么高,工人都没摔出什么毛病来,还得是身体好。” 他瞧见地坑里渐渐龙筋虎猛的力工们,脑里闪过一个词——体育生。 既然事情不大,营救的人手就不需要那么多了, 周玄点兵点将,留下八个戏班里搬道具的徒弟,各个胸肌比脑袋还大,一膀子力气。 “你们几个,把受伤的拉出来,到桥上找黄包车送他们去医院。” 周玄把麻绳扔给一个徒弟后,又从口袋里掏钱,掏半天连个铜板都没掏出来。 “淦,我都忘了我用的是亲情卡……” 周玄一拍额头,又想起一件事,送医院、治伤,这钱轮不动他出。 “刘局,这钱得你们出吧?他们属于工伤……” “额……” 刘天恩调查局干了半辈子,只要出外勤,哪个商人、老板见了他不上赶着请客出钱,他从来也没有自掏腰包的习惯。 这冷不丁被周玄要钱,他有点懵。 “算……算是工伤吧……但……我也没带钱包。”刘天恩经常不带钱包。 局里吃喝有食堂,路上买点零嘴香烟都是乔雨付账,出外勤又有老板请客,钱包带着也没太大用。 “你承认是工伤就好。”周玄嘱咐徒弟说:“把人救上来之后,去找大嫂要车费和汤药费,就说是我让给的……” 话说一半,周玄又表情很严肃的对刘天恩说:“车费汤药费算借你的,记得还,要是不还,我会去调查局找你要……” “我一定还!!!” 刘天恩快被“不知敬畏为何物”的周玄逼疯了,而且他真的相信,自己如果不还钱,这年轻人是真敢去调查局讨债……他丢不起那个人! …… 随着徒弟们将最后一个受伤的工人救出,营救的事情便告一段落。 刘天恩又将注意力投入到寻找证据的工作中。 “乔雨,你说的佛气找到了,那尸气和阴煞之气呢?” “找不到了,我今天指定是不成了。”乔雨沮丧着说 “因为啥……” “鼻子摔坏了……您瞅瞅。” 乔雨仰着了面孔。 第28章 立地佛诵经 乔雨仰起了面孔,就见他鼻子本体肿得巨大,还充血,通红通红的。 至于他鼻翼两边的软肉,更肿,像两条红色海参挂脸上飘荡。 在周玄看来,乔雨眼目前的形象挺像一游戏角色——虚空假面! 它有一个外号,响亮但不甚文雅, J8脸…… 周玄原本很同情乔雨的,但看了他这个凄惨又搞笑的形象,没忍住,笑出了声。 “你是脸着的地啊?能不能长点心,不知道掉下去的时候,拿手护着点鼻子?耽误我大事!” 刘天恩的建议,很反人类。 高处掉下来,拿手护鼻子?鼻子是保住了,人估计就没了。 “刘局,要不我们先撤?”乔雨跟刘天恩商量。 “不行,今天必须得把尸气、阴煞之气找出来,鼻子摔坏了,你想想办法治。”刘天恩没法忍受今天能办好的案子拖到明天。 “没办法治,我鼻子要养一养,改天吧。”乔雨叫苦道。 “放屁,我给你想辙。” 刘天恩边走边想,发动了为数不多的智慧,终于……有辙了。 “想起来了,有一个偏方。” 刘天恩一本正经的说:“童子尿!童子尿能快速消炎治伤……” 周玄真的不想笑,除非忍不住, “库库库!” 还得是刘局,能想出这么骚气的点子。 但其余人没一个笑的,竟然都觉得刘天恩说得有那么几分道理。 “嘶!” 周玄不禁反思自己的笑点是不是太低,但很快他想明白了。 他和其余人之所以有这种反差,源自两种文化教育的熏陶差异。 周玄成绩再渣,好歹上过全日制本科,在生物课里学过尿液的组成。 尿里头除了水就是盐,再掺点尿酸、尿素。 没一种成分能杀菌消炎, 但平水府的人,对童子尿有种天然的信任,总觉得它能治病。 绝大多数人不用,单纯是它太骚气了,用不习惯。 成长在这种文化氛围里,不会觉得童子尿有什么不妥。 他们唯一觉得难受的是——这地方,上哪能找到童子尿…… 乔雨渴望的目光,望向离自己最近的力工。 在井国人的理解里,只要没尝过女人滋味没破过身的都算童子。 那工人忙不迭后退,摆着手说:“乔老总,我娃都仨了,真不是童子!” “那你……”乔雨跟抓壮丁似的,又点了另外一个工人的名。 “额……我上个月还是童子的……但中途逛过一趟窑子,现在已经不是了。” 问了一大圈,没一个童子。 抽着烟的刘天恩,眼瞧着找不着童子,那叫一个气啊。 “俗人!一群贪图女色的俗人!” 只见他把烟头往土里狠狠一插,作“大义凛然”状,哐当哐当的开始解皮带,边解边骂:“临门一脚,都得指望着我……” 淦! 周玄连忙把刘天恩按住:“刘局,别盲目,破案迟两天早两天的不是事,但你不能自己骗自己。” “周兄弟,你信我,我真是童……” 童你大爷, 你都能尿出结石来! “不就找童子尿吗,我戏班有的是啊。” “对哦……”刘天恩这才想起来,戏班里有伙扮猴的小孩。 那是如假包换、成色十足的童子尿。 “等着,我去找人过来给你们撒……” 周玄真不信童子尿能治乔雨的鼻子,他就是想涨涨见识,开开眼界。 …… “对准点撒。” 周玄指导着十来个小孩排着队往汽水瓶里撒尿。 只是单纯的指导, 扶瓶子的是刘天恩。 “差不多得了吧?只是给鼻子消炎,又不是拿来泡澡……” 周玄望了望刘天恩身旁两瓶满满当当的杏黄液体,劝道。 “小孩子尿一次不容易,多尿点,万一中途出点差错呢……来,下一个。” 他想着待会要用长绳,把尿瓶捆好吊到地庙去,下面人说了,地庙坑里,阴风很大,万一把瓶子吹到洞壁上,瓶碎了,那不就白尿了? 所以,要有备案,多尿几瓶,先吊一半下去,不成再吊另外一半。 刘天恩拨开了提裤子的小孩,招呼下一个开撒。 队伍挺长, 排在队伍最末尾的小孩,叫铜豆子。 铜豆子是艺名。 他这会儿,两条腿夹紧,同时大腿用力磨挲,实在是尿急,很急,特别急…… 之所以这么急,主要因为他嘴馋。 周玄去戏班招呼尿娃子们,怕他们没尿,一人发了两瓶汽水。 铜豆子逢年过节才能喝上汽水,还得跟几个师兄弟共着一瓶喝,这次好不容易能喝得这么撒欢,全然控制不住,咕嘟咕嘟的喝,喝完了,还眼馋师弟手里的。 周玄瞧见了,就问:“是不是还想喝?” “嗯” 周玄又给补了两瓶。 汽水利尿,谁喝谁知道。 铜豆子那连炫四瓶,初时只觉得肚子有点鼓胀,等排队的时候,就晓得厉害了。 他就觉得肚子里像灌满了山洪,时刻都得崩闸。 此时他探头往队列前方看,前面还有好几个人,这啥时候能排得上啊,别待会儿尿一裤子。 尿裤子他是绝不情愿的,师父心疼他,瞧他今天第一次登台演出,专门去裁缝铺给他选了块好布,缝了身新衣裳,要尿湿了,他得难受好多天。 “只能这样了……” 铜豆子下定了决心,趁着周玄和刘天恩不注意,偷跑去尿尿,这儿是空地,没树没草,站着尿肯定被发现。 他胆子大,摸到地坑边缘的低矮处,缩着身子尿。 这地方是地庙大弥勒佛的背面,没人注意。 他尿得畅快,淡得像水的液体,像一条透明的线,往地坑里洒落,才洒了一米多,被地坑里的阴风一撞,竟然吹偏了方向,朝着佛头上洒去。 尿在佛头上流淌,再从头流到了脖颈处。 在大佛脖颈与后背的连接处,有一枚石刻的符。 符不大,巴掌大小,符文并非佛家的梵文咒,也不是道家的符箓,更非巫家的犁头符。 非佛非道非巫,这张符,极难说清楚出处,但它在佛身上,却有极高的分量。 符是阴刻,字迹凹陷在佛身里,佛头佛颈上被刻刀塑造出巧妙的线条,一场雨从天上而下,便会延着线条,汇聚着流入符内。 以雨露之精,滋养石符——这是雕刻人最初的巧思,只是他聪明的大脑,穷极一生也想不出,会有人在佛头上嘘嘘。 铜豆子肚子里存货过多,足足撒了一分钟,都被阴风吹到佛头上,再被巧雕引入石符之中,将其中符文,一点点的浸湿…… 童子尿不能治病消炎,但作为出了名的污秽之物,能破除某些符的禁制与功能。 …… “这小破孩,憋不住就随便找个地方尿,跑那么危险的地方去撒。” 铜豆子刚刚脱裤子的时候,就被周玄留意到了。 但周玄没有大声去喊。 这时候也不能喊。 毕竟铜豆子就蹲在极危险的地坑边缘,若是冷不丁一嗓子喊出来,小孩吓一蹦跶,失足掉下坑…… 当!当!当! 周玄目光关注着铜豆子呢,耳边却忽然传来一阵厚重的钟声,以及诵经的声音。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诵经之声,极阳刚,洪亮庄严。 “谁在诵经?哪儿来的钟声?” 周玄仔细听着钟声来源。 咚!咚!咚! 钟声没有再次响起,却传来一阵凶猛的鼓声。 鼓声中,也参杂了诵经声。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这一段诵经之声,很阴柔,像是妩媚女子在诵读。 “钟、鼓?念经声?” “晨钟暮鼓?” 周玄反应过来,他前世去过几次寺庙,庙里头早上诵经时会敲钟,晚上做晚课时会敲鼓。 可哪有钟鼓轮流敲的。 “不对,这不是正常的诵经声,这是我耳朵听见了不该听见的声音……” 周围是空地,耳朵没来由的听见诵经声,唯一的可能,就是地庙中的大佛。 他刚琢磨明白,诵经的声音忽然癫狂起来了,不像和尚在念经,像疯子在念经。 “南无阿弥陀佛……哈哈……哈哈……南无阿弥陀佛。” “嘻嘻嘻嘻……南无阿弥陀佛……嘻嘻……嘻嘻……南无阿弥陀佛。” 无论是阳刚的诵经声,还是阴柔的诵经声,越来越癫狂,越来越邪门,震得周玄心头激荡。 “不能听,不能听。” 周玄连忙捂住了耳朵,不去听经,却没有任何作用。 而且越抵抗,诵经声越阴邪,两段诵经声也几乎重叠在了一起。 南无阿弥陀佛中的“佛”字,因为这种重叠,已经听不清楚发音到底是“佛”还是“魔”。 “南无阿弥陀魔。” “南无阿弥陀佛。” 魔、佛,佛、魔…… 两个字眼,来回的折磨周玄的耳朵。 “到底是佛还是魔啊。”他神智开始错乱,眼睛通红的望向弥勒佛像。 佛像此时已经不再庄严,嘴唇红得像血,眼睛妩媚得像狐,宽大的佛肚,一张一翕。 “我好像,饿了……” 一股不知因何缘由而起的强烈饥饿感觉,在周玄与佛像对视后,在身体里疯长, “南无阿弥陀魔,南无阿弥陀佛”。 诡异的诵经对饥饿感有加持的作用。 它每萦绕周玄耳边一次,周玄的饥饿感觉便会强烈数倍。 “好饿,我要找吃的……哪有吃的……” 周玄望向了大佛张翕富有节奏的肚子……或许,那里有。 一产生这种想法,周玄坚决地抬起腿,往前走去,也不去管前方不远处,就是深深的地庙…… “哪怕跌进地庙,把我活活摔死,我也要变作厉鬼僵尸……爬……往佛的肚子里爬……那里有吃的……吃了就不再饿了。” “不能往前走,佛在蛊惑我,他不是佛,他不是佛,他是魔……他到底是佛还是魔?!” 周玄的精神被佛像勾入了癫狂的涡流中…… 第29章 大肚僧 周玄精神癫狂,自我的念头,分成了两股。 一股是欲念,一股是本能。 人的欲念本来就多,色相、馋酒、贪食、享乐……。 他的贪食之欲被妖异的佛像勾出,饥饿感充盈,只想着去佛肚子里找寻饱腹的食物。 哪怕浑身骨碎。 哪怕佛肚食物只是源于他的想象,如海市蜃楼、泡影空虚。 本能则是他求生的念想,让他在极危险时清晰的知晓所面临的危险。 这股念想让他短暂的获得清醒,但随着诵经魔音绕耳蛊惑,念想越发孱弱。 本能与欲念,成了两条扭缠在一起,都想将对方吃掉的蛇。 欲念占据了绝对的主动,本能的生命几近枯竭。 “你到底是佛?还是魔……” 周玄精神中还在重复着癫狂挣扎。 挣扎的动静已经很微弱了,一旦本能彻底死去,挣扎将会立刻消失,而他会成为佛像忠诚的信徒,或者叫—— ——傀儡。 千钧一发之际, 周玄忽然回想起了自己做鬼时候的经历。 他前世死后去往牧魂城的路上,有两次夺舍的经历,第一次因为夺舍的不熟练,差点被阳光晒得魂飞魄散。 第二次,他趁一女人熟睡,妄图去夺舍,却被女人梦境中数不清的呢喃私语缠住。 他后来怎么都回想不起来,自己是如何从梦境里脱身的。 现在他依然无法回想起来。 “有没有一种可能……我就是什么都没做,才脱身的?” 周玄蹦出这个大胆的想法。 什么都没做,才导致他什么都没回想起来。 此时佛像使的手段,与那梦境低语,有异曲同工之妙。 那脱身的办法,应该能够借鉴。 “活马当成死马医!” 周玄已经别无选择,他离欲念堕落仅有一步之遥。 “什么都不去做,什么都不去想。” 周玄努力让自己平静,给自己下达了指令。 偏偏这个平平无奇的指令,却像妙用无穷的巫咒一般。 先引导着卸去了他全身的力量,然后周玄身体如棉花一般,轻飘飘,精神仿佛进入了另外一个境界。 他好似躺在一片广袤无垠的旷野草原中,天上是漫天的繁星。 周玄有一种感觉:那些横亘于夜空的繁星,仿佛在注视着他。 除去繁星,周玄的面前,盘旋着许多萤火虫,它们缓慢的飞来飞去,尾部的光点忽明忽暗。 周玄对萤火虫很感兴趣,几乎是本能的伸出手指,对着离自己最近的虫戳了过去。 啪嗒。 萤火虫并无实体,被手指一点,虫身涣散成了光屑,在空气里荡开了几圈波纹。 波纹中,映照出了周玄被诵经干扰时扭曲表情。 “哦,这些莹火虫,应该就是佛像蛊惑我时候的记忆画面。” 是, 但不全是, 周玄将众多的萤火虫一一戳破,有许多与自己无关的记忆画面,也从波纹里展现出来。 这些记忆画面的主人,竟是佛像与回廊河村人。 画面是静态的,初看时杂乱无章,但出现的画面多了,周玄捕捉到了画面间的逻辑。 其中有五幅画面,在周玄重新排序后,将当年佛像与村人间的往事,讲述得较为清楚。 第一画, 【回廊河遭遇旱灾,河水干涸。 饿得面黄肌瘦的村人聚集在回廊桥上,打着黄纸做的万民伞祈雨,不远处的山林里,有一双通红的眼睛,注视着村人。】 第二画, 【回廊河依旧干涸,一位大肚僧人,坐在廊桥上,手里捧着食物,赏赐给前来跪拜信奉他的村人。 这个大肚僧人,有一双通红的眼睛。】 第三画, 【地下的庙宇中,有一尊巨型的弥勒佛石雕,肚子大开,肚内空空。 上百位健壮的村人,有的手里捧着新鲜的人头,有的提着冒热气的血水桶,朝着石雕的肚内走去。 他们在血祭,用人头与石雕,感谢大肚僧人为回廊河村人所做的一切。 而在石雕的背后,大肚僧人却面露凶相,满嘴獠牙,黏稠涎水横流,饥饿感十足的盯住一个满脸惊恐的小女孩。】 第四画 【深夜,回廊桥上,大肚僧人躺坐着,他的大肚皮已经剖开,肚内物什并不是心肝脾胃肾,而是一道道可口的食物,烧鸡、烧鹅、猪头、蒸鱼,以及一些暂时没转化完全的残肢断臂。 僧人咧着嘴在笑,仿佛是在嘲讽回廊河里信奉他的村人——竟然会相信所谓的恩赐?呵呵,不过都是等价代换罢了!】 第五画 【清晨,大肚僧人又在桥上给跪拜信奉他的村人赏赐食物,这次的信徒数量明显增多了,跪得廊桥内黑压压一片。 大肚僧人贪婪的目光,锁定在桥头一个眼睛灵光的小男孩身上,他嘴角不自禁的流出了晶莹的口水。】 “回廊河的弥勒佛果然是假的,它不过是顶着弥勒佛号,遮掩自己凶相的魔!” “惑乱人心的魔。” 周玄又望向了远方,远方有山,山上,有一尊参天的石像。 石像被氤氲的雾气环绕,看不真切,只能隐隐看见它高高竖起的尖耳朵,以及穿透了雾层,闪着碧蓝光泽的眼睛…… …… 地庙的阴风呼呼的刮动,没多会儿的功夫,便将弥勒佛背后石符的尿液吹干。 周玄醒了过来。 “周兄弟,你醒了?你刚才吓死我了,以为你出啥事了呢。” 刘天恩蹲在周玄身后,轻轻拍着他的背,帮着顺气。 周玄则兀自站起,指着佛像,冲乔雨和力工喊道:“砸,把它砸了!真相,就在他的肚子里。” 刘天恩一听,有些慌,说:“周兄弟,这不好吧?这么大的佛,砸了得染多大因果?” 比刘天恩更慌的,是那些力工们,听说要砸佛,腿肚子都没劲了。 “乔雨,你砸!” 周玄又冲乔雨喊。 “我……我……我也不敢砸啊。”乔雨面色土灰,可不敢动手。 鬼、怪、神、佛,只要建了庙,有了雕像金身,便能掏去许多人的胆子,丝毫不敢冒犯。 雕像越大,带来的压迫感也越大,人们就更不敢造次了。 “好,都不敢砸,我来砸!” 周玄满腔愤慨,既有佛像差点害死自己的愤怒,也有对惑乱人心天生的憎恨。 他找了三个戏班徒弟牵引住粗麻绳,顺着麻绳,滑到了地庙里。 周玄马不停蹄,从泥水里捡起一把锄头,疾冲到了佛像面前,高高将锄头举过头顶! “佛?” 砰! 一锄头,砸在了佛像的肚角上,几道裂纹浮现,深褐色的液体,从裂缝里渗出来。 恶臭、血腥的气味,若有若无的钻进了周围力工的鼻子里。 “哎哟,周老板,别砸了,这佛显灵了。” “佛像在流血,周老板,您手下留情啊。” “再砸下去,指不定犯多大的罪业呢?” 第30章 故事 “显灵?” “罪业?” “它就是一尊毫无灵性恶贯满盈的石雕偶像罢了,老子让你们好好瞧瞧它的真面目!” 周玄狠话扔出,掷地有声。 他甩动着膀子,拿出全身的劲,一锄头紧跟着一锄头的砸,小缝隙扩成了大缝隙,血液顺着缝,哗哗流淌,周围的力工,连连后退,有些胆子小的,甚至跪地双手合十,求佛陀不要怪罪。 刘天恩也愣了。 他先前对周玄是很佩服的,佩服对方有个好脑子、眼力过人,但现在,他对周玄……更加佩服了! 佩服那一股子草莽劲。 “办大事的人,就得有这股子劲头。” 他都恨不得滑下去,指着周玄吼一句:“周兄弟,我来助你!” 话到了嘴边,他愣是喊不出声来,只化作一声叹气:“唉,我终究不是个办大事的人。” 热血拯救不了怂人…… 咚,咚,咚, 连续的砸击,一把好端端的锄头,被砸卷了刃。 周玄又换了一把,接着砸。 终于,佛肚被砸开了个巴掌大小的口子,血液流淌得更加肆意,像被切开的管道。 “口子还不够大!你们都看不清楚里头的东西……” 周玄表情冷峻,再砸了几锄头。 佛像内部中空,一旦被凿穿个小洞,再往大了扩洞,比刚才要容易得多。 直到周玄把佛肚的孔洞,砸到两个人头的大小,终于,第一波物事,被血液带着冲了出来。 那物事灰白带着褐,竟是一个染血的人头骨! 周围力工们看傻眼了, 佛的肚子里,怎么会有头骨? “给我看好了,这到底是佛像,还是个藏污纳垢的肮脏魔窟。” 周玄又连连几锄子捣去, 肚洞扩开得极快,十几个人头骨,一并被冲出,流泻在地上,互相撞击,发出“砰砰”的沉闷响声。 每一记响声,都在唤起力工们心中的胆色。 “周老板说得对,这就不是佛……砸他。” “砸。” 力工们一个个捡起了锄头,凿向了石雕的偶像。 …… 满地的头骨,衬得地庙气氛极阴森,但浑身热汗的众人不再有一个怕的。 流血的佛象,都敢拿锄头敲,还怕什么死人的头骨? 哪怕这些头骨,被血染得久了,养出了极重的阴煞之气,也不过是草丛间乱窜的蚱蜢罢了,一脚就给踩得稀巴烂。 周玄此时已经收工了,他重新回到了地坑的边缘,和刘天恩并排站着,低头凝望着热火朝天的地庙。 “我以为你要从头砸到尾呢?”刘天恩说。 周玄摇摇头。 他有胆气,但身体不如力工们那么结实,只要力工们被他带动了,敢把锄头挥向佛象,他就能功成身退了。 专业的事情,交给专业的人去做。 “刘局,下面这些白骨人头,够你结案了吧?” “够了,够了。”刘天恩心里还嘀咕,这哪儿是够啊,简直是搞出了个大新闻。 一肚子的人头,这多少条人命? 这么大案子,都顺利告破,这业绩不得蹭蹭往上涨。 以后的调查局,我老刘那是啥牌面?横着走! 局长上班前都先进屋给我泡杯茶! “我觉着还不够。” 周玄拍拍刘天恩的肩膀,说:“如果还想要业绩,继续往下挖,下头还有收获,只要你不嫌事大。” 佛肚里的人头,来自血祭的村人。 但还有些被大肚僧人吃掉的“食物”,总有些许残缺的肢体,被埋在地庙之下吧。 死不可复生,但尸骨重见天日后,找块地方好好埋葬,也算不错了。 “事大我不怕,就怕奖金不够多……谢谢你啊,周兄弟。” 刘天恩窃喜中夹杂着的这句“谢谢”,挺发自内心的,也带着十二分对能耐人的尊重。 “呵,戴绅士的案子落定了,我们周家班可以走了吧?” “那是自然。” “刘局既然发了话,我就不便叨扰了,告辞!”周玄往戏台的方向走去。 刘天恩紧跟其后:“送送你。” …… 戏台上,徐骊手里捏着个绸布小袋子,嘴里哼着欢快的小曲。 她高兴了一整个下午,戏班都传疯了,先议论少班主如何把刘天恩整得服服贴贴的,然后又传,说少班主一己之力,把戴绅士的诡异之死的真相,查个明明白白的。 戏班都以为事情差不多的时候,刚才还有人来报信,讲少班主把回廊河里数十年前的大命案给挖出来了。 每一次听到周玄办了什么了不得的事,徐骊打心眼里的高兴。 “早就跟你们讲了,小玄不是平常人,脑子聪明着呢,你们这堆人,听风就是雨,还说小玄是顶包游魂,咋样了?昨天他拜了祖宗傩面,祖宗都认他了!今天要不是小玄,我看周家班这趟浑水,不折根筋骨也得脱层皮。” 徐骊教训戏班人时,嘴角都洋溢着姨母笑。 “哟,小玄回来了,你们瞅瞅,你们瞅瞅,刘局那么大个官,跟小玄勾肩搭背,跟铁哥们似的……” 戏班众人瞧着也羡慕,但心里依旧纳闷——这少班子以前混球蠢人一个,现在咋这么拿人? 倒是四师兄余嘉,他望着周玄和刘天恩谈笑风生,心情过于复杂,很不是滋味。 余嘉打小学戏,学了四、五年,确实不是学戏的材料,但老班主觉得他脑子灵光,能说会道,就给他介绍了个牙人师傅学做买卖。 这条路倒是走对了,他有急智,也会与人相处,左右逢迎,再难伺候的主顾都能被他周旋得妥帖。 到如今,他羽翼已丰,在硕大的平水府里,闯出了名声,白云绅士中,有四五位与他相熟,隔三岔五邀他聚会。 一路平步青云,可他这般顺遂骄傲有人脉的能耐人,今天替戏班平事,却被周玄那浪荡公子哥彻底比下去了,他心里实在难受。 “他凭什么呢?” 余嘉叹着气,低头缓缓揉了把脸,祛祛心里的焦躁,等他抬头,周玄已经站他跟前了。 “少班主。”余嘉起身,跟周玄哈腰。 五位师兄里,余嘉是唯一一个称呼周玄“少班主”的。 这不代表他敬重周玄,师兄们和周家几乎等同于亲人,亲人间称呼职位,只说明感情没处到位,或者瞧不起对方,故意保持着隔阂。 “四师兄……”周玄刚开口,徐骊已经凑过来了,堆着笑将手里的布袋子塞给他。 “大嫂,这是?” “钱啊,徒弟找我要车费汤药费的时候,我才反应过来,你手里头没钱,给你准备了点,过两天我去跟班主提提,把你钱柜重新立起来。” “那嫂子你可千万别忘了。” “忘不了,小玄,真厉害,嫂子瞧你的出息样就高兴,行了,你们聊吧,我替师傅们收拾东西去了。” 徐骊知道周玄有正经事找余嘉,识趣的开溜。 收起钱袋,周玄对余嘉说:“四师兄,有事托你办。” “关于哪方面的?” “戴绅士。” “他的案子不是查清楚了吗?” “额,怎么说呢……” 周玄一时不知从哪儿说起,便指着已经远去的刘天恩背影,说道:“刘局破案子,讲究‘追凶其次,交代第一’,对吧?” “对。”余嘉表示同意。 “我欣赏他的思路,我也一样,追凶其次,交代第一。” “不太明白。”余嘉有点听不太懂了。 “戴绅士的案子,瞧上去被我查得明明白白,但实际上,那是我编的故事。” “故事?”余嘉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故事是个好东西,当你相信它的时候,它就成了事实,我编的这个故事,是我给刘局的交代。” “你就靠编的故事,把刘局给拿住了?” 余嘉没想到周玄胆子这么大,敢当着刘天恩的面编故事,而且编得像模像样,把刘天恩耍得团团转。 “最好的故事,便是真中藏假。有真有假,假假真真,故事才能唬得住人,所以,我编的破案过程中,大部分是真的,唯独有一桩事是假的。” 第31章 头条 周玄掰着手指一桩桩的数,说:“戴绅士是自己送的死,并且提前布下周密的送死计划,这是真的;回廊河的弥勒佛是假佛,这也是真的;戏台地下有大诡异,这真得不能再真,尸骨都挖出来了。” “哪一桩事是假的?”余嘉问。 “戴绅士自杀的仪式……它可以是任何仪式,但一定不是接受‘信仰’点化的血祭,他的死,和冥戏的六具尸体有关系。” 周玄的眼睛见了脏,知道戴绅士的分食死亡,是六具尸体大笑发起的。 六尸的笑声,仿佛一阵号角,笑过后,上百个回廊河的独眼村人,才得了号令,冲上去分食戴绅士。 这一幕,他相信当时只有自己亲眼瞧见了。 周玄仰头望天,说:“我向刘天恩讲了那么多桩真事,才铺垫出了‘戴绅士死于血祭仪式’的故事,累够呛,哎……啥年月当个骗子都不简单,好在是蒙混过关了。” 这桩案子,最重要的就是戴先生的死因,碍于他大人物的身份,找不到他的死因,捕房就不能潦草结案。 任何年代,大人物的案子,总是办得极认真的。 结不了案,调查局估计三天两头来周家班里搅风雨,周家班打开门做生意,哪经得起这般叨扰? 余嘉此时看周玄的眼神都变了,他是个生意场上周旋的行家,一眼就挑出周玄编故事的难度在哪—— ——周玄和刘天恩才打一个照面,就点出了戴绅士是死于血祭仪式,偏偏就这个点是假话。 也意味着,周玄只用了一个照面的时间,便将往后庞大的局面想得一清二楚,然后牵着刘天恩的鼻子,一步步踏进了他提前做好的笼子里。 光是思维缜密,已经难以形容面前这位少班主。 少班主, 你什么时候涨的能耐? 怎么不带上我? 余嘉心里已经很嫉妒了,讲话有些泄气:“少班主,既然戴绅士的事情办妥了,那你还找我办什么事?” “故事毕竟是假的,它和真相再像,也并非真相本身!急之易不暇,缓之或自明,别看现在刘天恩蒙在鼓里,但过两天,他缓过劲,或许会觉查出我故事里的破绽……” “那怎么办?” “我们抢先出手,不让他缓过这口气!” “意思是……做掉他……” 余嘉声音都有些颤抖,周家班以前用过类似的手段,但那些人都是走江湖的,做了就做了,这可是副局长,真动了他…… “想啥呢?我又不是天生杀人狂……你用用脑……” 周玄被余嘉气得手抖,劈头就是一顿骂。 “你说不让缓气的……” 余嘉有些委屈了。 “我只是不让他缓气,不是不让他喘气!” 周玄拿过桌上的报纸,摁在余嘉胸口,说道:“花钱找记者,让他们偷偷把地庙里的血腥场景偷拍下来,写成新闻,连夜登报,无论花多少钱,买到头版头条的刊位! 新闻的内容就写——戴绅士恐惧衰老,恐惧死亡,重启多年前回廊河血祭仪式,妄图寻求异鬼点化机缘,获得长生。” “这条内容……不就是你给刘天恩编的故事吗?” “是!但是刊登上报了,就不再是故事了,会成为铁一样的事实。” 周玄跟余嘉解释:“戴绅士名声响亮,他的死,在平水府是一件大事,也是捕房的烫手山芋,现在或许没有那么烫,捕房估计还有闲心闲时间继续磨蹭调查, 但只要登报了,在民众里引起轩然大波,舆情热度一上来,山芋烫得谁都拿不住,白云绅士会想着降热度出来道歉,并且指责戴绅士是害群之马,主动切割,捕房会一心快速结案,对媒体发出案件公告,彰显自己办案高效。 我的故事,绝大部分都站得住脚,因为它们本来就是真的,至于戴先生死因是假的…… 舆情到了那份上,谁还去关心他真正的死因? 调查局和白云绅士必然急赤白脸拿我编的故事,给媒体、公众火速交差。” 一篇头条,把编的故事给按瓷实喽。 余嘉开始听得有些迷糊,但越听越觉得心惊,利用舆情,倒逼调查局和白云绅士像公众交代,这种狠辣的想法,他曾经想都不敢想,现在听周玄一说,还有些激动呢。 激动过后,他又畏惧起来。 “少班主,这条新闻会招惹白云绅士和调查局,我怕那些记者不敢接。” “格局,把格局打开,平水府报业繁荣,但报社也多,都想着抢热度抢头条,咱们这条新闻里既有戴绅士这样的名人,又沾染鬼神血祭,长生机缘,爆点十足,只要登出去,热度一定高,或许有一两家报社不敢登,但总有搏出位,不怕死的报社敢登…… 超过百分之百的利益,会有人铤而走险, 超过百分之三百的利益,会有人践踏世间的一切, 咱们这条新闻,利益远不止三百,有的是报社抢着干!” 余嘉彻底震精了! 他是个传统的买卖人,做生意时,逢人便笑,开门见喜,周旋时,主打八面玲珑,互不得罪。 说白了,还是伺候人的老一套。 再琢磨琢磨周玄今日的手段,从见刘天恩,到计划买头条登报,可谓反客为主,一扫生意人低三下四的卑微姿态,进攻锋利如刀,初见时不像做生意的路子,可往深处一想,种种手段都能实现,处处藏着门道。 “还能这么做生意做事的?” 一瞬间,他多年攒起的生意心经,有那么一点点崩。 “利益超过百分之三百,会有人践踏世间的一切……少班主这句话,精彩。” 余嘉喃喃着。 “对了,四师兄,别只顾着买一天的头条,多买几天,这事不能怕花钱,既然出了手,咱就要做得彻底,使劲使一半,不如不使!” “唉……” “行了,有什么新情况,向我汇报。”周玄转身去找余正渊了。 “汇报啊……我多少年没听过这个词了。”余嘉叹着气。 汇报,自然是下级对上级才使用,多少年了,周家班里谁敢对余嘉讲这个词? 哪怕是周伶衣和老班主,也会顾着他的功劳情分,不使这个情感上冷冰冰的词。 余嘉也觉得这个词很刺耳,可打心里又觉着,周玄让他汇报,又谈不上不妥,好像按照两人的本事差距,他本就应该汇报。 “我算知道少班主凭什么能拿住刘天恩了……” 余嘉不甘中也夹着佩服,佩服这个他一直瞧不起看不上的周玄。 他望向远处,只觉得一切都变了,连光与影都变得有些恍神。 …… 周玄走进戏班后台。 此时余正渊正听徐骊眉飞色舞的讲述周玄今日的光辉战绩。 余正渊一边听,一边点头,也附和着说:“我早就发现小玄不是一般人,你说他年纪轻轻的……竟然会开车!” 周玄听到前面一半,心里挺舒服,但听后面那一半——开车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吗? “我去考驾照,多少年都没考上啊。”余正渊羡慕得直跺脚。 哦, 那确实值得骄傲。 “咳,咳,大师兄。” “哎,才聊你呢,你就来了,今天大家都挺累,现在也快到饭点了,我想着干脆把戏班人都召集起来,下馆子。” 余正渊还生动的跟周玄介绍,说回廊桥边有一家驴肉馆,驴杂汤、驴肉饺子一绝,香得食客直打牙。 “能这么好吃,主要是他们家养的驴子好,水灵得很。” 周玄本来还有点兴趣的,但余正渊竟然拿“水灵”形容驴子,这让他回想起大师兄是一个对女人有自己理解的人。 他顿时倒了胃口,摆摆手:“饭不吃了,也累,想着回去睡觉。” “那也成,你早些休息。” “对了,大师兄,那六具尸体,你打算咋处理?”周玄询问道。 第32章 眉间血线 周玄对六具尸体挺上心。 戴绅士的死,没有查明真正的原因,但一定与六具尸体有关系,也与那地庙多年前的血祭,有很大关系。 只是,他仔细回忆过地庙血祭大肚僧的记忆画面,当时参与血祭的村人里,确实没有戴绅士及那六具尸体。 可六具尸体,能控制住地庙里血祭大肚僧后的游魂;戴绅士做仪式,别的地方不去,就选了地庙上头的空地, 这应该都不是巧合。 六尸、戴绅士、地庙血祭。 这三者之间,有一种讲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很复杂。 好在,周玄不打算在这团乱麻里纠缠,一封报纸头条,直接快刀斩净乱麻。 戴绅士的死因,他不打算继续追究了,但是六具尸体的后事得处理。 他们六个都不一般,别到时候诈尸。 “六具尸体?他们不是被调查局带走了吗?”余正渊都没搞清楚状况。 “带他们走做啥,案子都结得差不多了。” 周玄提醒着余正渊:“大师兄,我可跟你说,这六尸都是扎手的点子,得好好入棺,你要是怠慢了,我怕……” “怕啥?” “怕他们从地里钻出来,挑着灯笼把你带走。” 余正渊:“……” 徐骊一旁咯咯笑,轻拍着周玄的肩膀,说:“别吓唬你大师兄,他胆子小,而且那六尸的治丧费,戴绅士出过钱了,我们肯定要好好埋……” “戴绅士都死了,尾款没人结,哪有多余的钱治丧。”余正渊听说要出钱,他这戏班大管家有些肉疼。 徐骊白了他一眼,数落着:“你这叫什么话,咱们做了头就得做尾,尾款没付那是戴先生出差池了,但管唱不管埋,传出去了,人家得戳我们周家班的脊梁骨。” 余正渊权衡了一阵后,终于下定了决心,说:“那就埋,我去招呼。” …… 要没有周玄的提醒,六具尸体还在戏台空地上放着呢。 余正渊问了治丧的师傅:“这六个,今晚能入棺吗?” “能,冥戏戴先生就定了一台,唱完就发送的,棺材板都准备好了。” “那就安排他们六个进棺。” 师傅们忙活起来。 这六人,在戴先生被分食之时,都哈哈大笑过,笑得从椅子上跌落了下去,摔掉了身上一个部件。 有的摔断了手,有的摔断了脚…… 余正渊瞅着零散件,皱着眉头:“怎么一个个尸体都摔裂了?椅子上摔下去,劲那么大?” “他们六个送到周家班的时候,就是缺手缺脚的,净仪的时候,水房师傅们拿了戴绅士给的钱,去找人买了尸体手脚给他们接上去的,毕竟是后接上去的嘛,自然没有那么牢固,可不就摔裂了。” “重新接回去,这人不完不整的,咋能进棺。” 在余正渊与治丧师傅聊得认真之时, 六具尸体眉间都有一根血线。 此时血线像蚯蚓一样,胡乱的扭动了几下,然后安静下来。 血线, 来自班主的手笔。 周伶衣亲手留的。 …… 沿河往桥上走, 周玄路过一溜的弥勒佛庙,每家门口他都吐口痰。 当年大肚僧人,趁着大旱灾回廊河人吃不饱饭,顶着弥勒佛的名号,通过赐予食物的方式吸纳信徒。 但那些食物,不是凭空来的,无非是吃了人,在他肚子里变成了食物的模样。 就靠这一手邪门术法,蛊惑人心,他反而享受上了香火供奉,被人当成佛来礼拜。 欺世盗名! “怎么没人治他呢?” 周玄想起姐姐说过,井国有神人、阴人,都是有特殊本事的人。 这些神人阴人,就没本事管一管大肚僧?或者说不想管? 脑子里瞎琢磨,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回廊桥,车还在桥头停着。 周玄开了车门,忽然闻到一股煎饼香,肚子不争气的咕噜了声。 “老板,来套煎饼。” 煎饼摊小老板有点受宠若惊,平常人都喊他“贩子”、“摊煎饼的”,甚至称呼都没有,想买饼就睃他一眼,然后甩句“摊个煎饼”,从没有人喊过他老板。 听了客气话,摊主心里高兴,拿蘸水布搓了搓手,问:“客人,吃个啥样的?” 周玄走到煎饼摊前,往摊上瞧了眼,配料是萝卜丝、咸菜头、大葱、还有一小盆酱猪头肉。 “一个煎饼,萝卜丝两份、咸菜头两份、大葱两根、猪头肉两份。” 摊主先是一愣,然后才反应过来,说:“客人,要不然你买两个煎饼吧?我还能多饶你一勺面糊呢。” “我至尊霸王无敌猪头肉大煎饼,能贪你那勺面糊?开摊!” “好嘞,一共八毛。” 一勺面糊,浇在烧热的鏊子上,小老板拿根竹片,快速将面糊匀开。 “对了,有鸡蛋吗?” “有!” “加两个。” “那就九毛。” 周玄拿出徐骊给的钱袋,掏了一块,递给摊主。 摊主打开摊柜找零,扫了眼柜子里的鸡蛋后,找回来两毛:“实在不好意思……鸡蛋就剩一个了,算饶你的,不收钱。” “讲究。” 煎饼摊得快,卷好了小菜、猪头肉金黄喷香。 周玄双手捧着煎饼,正想啃,一阵急促的声音传来。 “小师弟,小师弟。” 周玄扭头望去,瞧见三师兄李霜衣牵着一个小孩,恶虎扑食似的,朝他一路疾奔。 “好家伙这是要做啥?” 周玄侧了侧身。 李霜衣到了跟前,等喘匀了气,说:“师弟,我这徒弟肚子不太舒服,怕是走不了远路,我俩想坐车跟你一起回周家班。” “就这?”周玄一挑眉毛。 “就这啊……” 周玄这才松了口气:“多大个事儿!还以为你俩抢我煎饼呢。” 他摆正了身体,把煎饼掏出来,啃了一大口,嚼着饼,说:“你们先车上坐着,吃完就开车。” “谢谢师弟。” 李霜衣给徒弟开了门,徒弟却并没有坐进去,望着周玄手里煎饼流口水。 小孩嘛,贪吃也正常。 但是, 我手上这饼不能给你吃,这饼里有最后一个鸡蛋! 想吃自己去买。 周玄钱袋里掏了两块,递给李霜衣:“三师兄,请你俩吃饼,不过事先声明啊,摊主没蛋了。” 摊主听见了,提醒道:“客人,我有蛋,只是没鸡蛋了!” 周玄,李霜衣:“……” …… 煎饼摊好, 三人凑一圈,蹲在车边啃煎饼。 周玄认出小徒弟是谁了。 “我想起来了,你是那个下午炫了四瓶汽水,朝佛头上尿尿那娃……叫铜豆子,这脑瓜子,唉,三师兄,你这徒弟长得真灵,这机灵劲,三师兄?” 见李霜衣半天没有讲话,周玄转头望了过去,这一望,不得了。 他瞅见,李霜衣正盯着他看,目光里似乎还有点深情。 周玄早就听说戏班里的师傅生活作风有点乱,女人很少,男人很多,容易滋生龙阳之癖。 难道三师兄? “小师弟,你真好看……”李霜衣半天不开口,开口就是雷击。 周玄鸡皮疙瘩爬了一身,直打冷颤,被基佬盯上那可惹上大麻烦了,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要是哪天睡着觉呢,门吱呀开了,那画面…… 他连忙要解释自己的性取向,把三师兄不正经的想法扼杀在摇篮里,李霜衣又开口道:“你眼睛真好看,比以前亮多了。” 周玄听完,眉头猛然皱紧。 今天,不止一个人夸他眼睛好看了, 上一个是周家班的台柱子柳叫天说的。 “我眼睛变了嘛?” 周玄连忙起身,凑到车后视镜前,仔细观察着自己的眼睛…… 第33章 雪庙 周玄对着后视镜仔细观察着自己的眼睛,倒没觉得有太多的变化。 眼眶硬朗,眼珠子该白的地方白,该黑的地方黑,细细看,略带点清澈感。 眼角的弧度也没变化。 “漂亮是有点漂亮,但也没有那么夸张……”周玄在想,会不会自己在镜子里瞧自己太多次,已经被帅习惯了,但李霜衣、柳叫天平常不怎么关注自己,偶尔认真一看,被惊艳到了。 “估计是我最近照太多镜子,自己把自己照得审美疲劳啦~~” 原本臭个美,这事就算过去了,但周玄有个优点,没事好瞎琢磨。 他往深处琢磨了一层,觉着“审美疲劳”的想法站不住脚。 柳叫天是什么长相? 平水府的色绝,唱个戏能把男观众勾得五迷三道。 李霜衣武生出身,自然是大帅哥,武生不像老生、武丑,对形象的要求极高,尤其是眼神得有气势,有大将的风度气魄, 五官稍微有点不正,立马被挑苗子的戏班师傅择出去。 再说回审美,正常人评判美的标准,都是从自身出发,遇见比自己俊一点美一点的,也不过是轻描淡写的一句“样貌不错,长得还行”,只有遇见比自己俊得多,美得多的,才会衷心夸赞一句“真俊真美真好看”。 周玄再臭美,也绝不会自恋到长相已经超出柳叫天、李霜衣一大截。 可偏偏这两人就跟陶醉沉迷了似的,盯着周玄眼睛,大夸好看。 事出无常必有妖。 周玄三口两口吃完煎饼,扎个马步,食指大拇指配合着撑开上下眼睑,眼珠子都快凑到后视镜里头了,使劲的瞅。 在瞅到眼睛酸痛像瞧了十分钟探照灯,眼白处都爆血丝的时候,他瞧出些名堂了。 眼里竟然在下雪, 他明明在瞧后视镜,眼中却看到了一座古庙。 庙门紧闭,门口处接了条回廊,自然是雕梁画柱、玉阶明柱,布局在周玄眼中,只觉森严。 如絮的雪飘飘扬扬,似将庙中的森严遮掩,又像不情愿周玄瞧见庙宇的真相。 渐渐雪厚了,再厚一些,庙门便隐约在雪中,犹抱琵琶半遮面般的朦胧。 “美,太美了。”周玄神情痴迷,只顾赏着雪景,已忘记周遭现实。 雪越发厚了,将庙彻底盖住,天与地,人与庙,回廊画柱,上下一白。 至此,周玄眼中事物,才恢复如常。 周玄如梦方醒。 他这时才知晓,原来柳叫天、李霜衣夸美的,不是他的眼睛,而是眼睛里的雪与庙! “不好,七月飞雪,我成窦娥了?”周玄自嘲道。 …… 车发动了,驶向周家班的方向。 周玄刚开动车子那会儿,有些魂不守舍,看后视镜明晰路况时,总想多望一望,看自己眼睛会不会再次看到那场雪。 但开到半路,雪没再次出现。 “眼睛里能看到的雪,应该跟我今天眼睛能见脏有点关系。” 周玄只是猜测,但既然雪没再次出现,就没去理会,专心开着车。 就刚才他跑神的时候,还差点撞到一位穿马路的老太太。 …… 周玄怎么也想不到,在汽车保有量这么小的平水府,也会堵车。 而且堵得水泄不通。 太平路上,周玄四周都是汽车,偶尔穿插些黄包车,行人也多,跟走不完似的,过个马路,走了一岔又来一岔,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 “三师兄,这地方人怎么这么多?” “哦,太平府里玩的花样多,戏院、影院、夜总会、歌舞厅,这会儿都开业,有头脸的人物都出来耍了,自然会堵, 前面不远还有个夜市,很出名,这些过马路的,大半是去那夜市的。” 额, 晚高峰! 等着吧。 周玄见车流实在没动,干脆闭上眼睛休息休息,虽然睡不成,养养神也好,他今天实在太累了。 结果这还没闭上呢,李霜衣又教上铜豆子戏了。 其实一路上,李霜衣都有在教,有时候教唱戏怎么用嗓子,有时候教铜豆子如何摆手摆身段。 他教得挺细致,而且很有耐心,言语也温柔,这在平水府的教戏师傅里很罕见。 其余师傅教课只信奉一条真理——棍棒之下出高徒! 徒弟撕腿怕疼?板子打一顿就好了。 唱戏唱跑偏?板子打一顿就好了。 没有一顿板子解决不了的事, 如果有, 那就两顿! 师傅们相信,打得不狠不长记性,唱戏就得要记性。 所以,许多戏班的教戏师傅,收徒弟的时候,会跟徒弟父母立下一份文书契约。 契约上,往往有这么一段——有私自逃学,顽劣不服,打死无论! 李霜衣的教学作风,温柔得像慈母,像极了个另类。 周玄喜欢这样的另类,如果不是在开车的话! 实在是李霜衣太絮叨了,跟唐僧似的,一路上叨叨咕咕,嘴就没停下来过。 刚开始,周玄还觉得有趣,听久了,只觉得很吵闹。 如今,吵闹依旧。 周玄闭眼没一会儿,李霜衣把车窗摇下来了,指着路边的一个打扮时尚穿着短裙,衣服亮片闪着光的舞女说。 “豆子,你看那舞女姐姐的腿,大腿粗壮,必然蕴着气力,这与她的职业有关,常年用腿,但用法又不对,蹬踏时太过用力,导致肌肉孔武而弹性不足,你以后可不能那样,唱戏的人用腿,要轻重有致,才能让身形灵动……” 周玄:“……” 三师兄,你教学花样是真不少,但是,得有点功德心啊,没瞧见这儿有人休息? 铜豆子听得津津有味,李霜衣讲得入神,师徒俩甚至都忘了车上还有一个周玄。 “豆子,你看见那走街卖烟的大娘没?你听听她的吆喝,用的是真声,费力气不说,嗓子也容易哑,要记住,学会用小嗓,嗓子……” 铜豆子正想听师父下文呢,结果李霜衣说到“嗓子”处竟然不说了,像回忆起什么不好的事情似的,脸色先是变得难看,然后忽然就直勾勾的往前方瞪着。 “咋不接着讲了,三师兄良心发现了?”周玄虽然觉得后座师徒吵,但他素质高,并不想出声呵斥二人,毕竟人家也是努力好学,努力还有错吗?得支持! 现在李霜衣突然停下讲话了,周玄竟还有些好奇,想看看后头发生了什么,回头望去,别的没瞧见,就瞧见李霜衣愤怒的瞪着他! 那眼神里的怒意,非是一般浓烈,夺妻之恨、杀父之仇,也不过如此了。 “三师兄,你瞪我做什么?”周玄挑眉问道。 “哦,没,没,没什么。” 李霜衣意识到自己失态,连忙将瞪周玄的愤恨眼神收了回来。 在接下来回周家班的路途里,李霜衣的情绪低落似冰,一句话都没再说过。 “三师兄,不会和原主有梁子吧?”周玄握着方向盘,偷偷嘀咕着:“好像,还不是小梁子,应该有大仇。” 他打算回了家,接着翻看原主的日记,这两天忙,还来不及看呢…… 第34章 拐子 美特汽车开至周家班的外院停住。 周玄和李霜衣下车。 李霜衣冷冰冰的跟周玄道了声谢,从车里轻轻抱起熟睡了的铜豆子,向徒弟宿舍里走去。 “弟,你回来了?” 倚靠在内院铁门处的周伶衣,微笑着冲周玄招手。 “姐。” 周玄走了过去。 “喏,拿好。”周伶衣递给周玄一把铁制钥匙。 “这是……” “大嫂跟我提意见了,说你该有钱柜了,也是,你大了嘛,手里没钱不像样子,柜里每个月三千块,不够用再跟我讲!” 周伶衣说完,往内院走。 周玄原地愣住了,他很意外……意外吃完驴肉馆的徐骊竟然提前回来了! 果然, 交通高峰期,跑得最慢的,永远是私家车。 “对了,弟!” 周伶衣想起了什么,停在原地,她淡淡笑着,说:“今天回廊河的事情,你做得很好。” “嘿,我也是周家的一份子,举手之劳。”周玄深藏身与名。 …… 周玄回屋后端着刷牙杯、脸盆、换洗的衣服,去了外院。 外院有澡堂,大锅炉烧的水,水温很劲,等洗完,浑身骨头都热络开了,躺床上就彻底懒了。 “我要干嘛来着?” “看原主日记。” “要钻到床底下,把砖翻开,再把日记拿出来,这步骤过于繁琐,算了……明天找时间看……” 周玄的拖延症犯了,翻了个身,关灯睡觉。 …… 茶室内有电灯,但云阿四不爱用,四面墙上,分别挂了盏有年头的煤油灯,将橘红的光洒满室内。 他喜欢这颜色,美好得像夕阳时的老街巷。 垂眉坐在光晕里,云阿四手搓着木鱼,嘴里念念有词。 「戏子」堂口的白纸扇李利生,显然没有他这么好的耐性,在屋里来回踱着步子,期间因为烦躁,将紧箍在脖子上的领带扯松后,终于顺过一口气来,质问云阿四:“阿四,我怀疑你从头到尾就没有杀过周玄!” “杀过,现在的周玄是假的,我以我的信仰担保。”云阿四重重搓了搓木鱼。 “呵呵,你嘴里那个假周玄,已经拜过祖宗祠堂了,如果他是假的……周家先祖会没发现?” “他怎么通过祠堂祖先考验的,我不知道,但他一定是假周玄,我以我的信仰发誓!” 云阿四表情严肃了很多。 “是真是假,我先不跟你计较!你上次说,周伶衣会亲手杀了周玄,现在呢……” “现在?周伶衣应该不会向周玄动手了。”云阿四神色沮丧,老实承认。 “那周玄的人头怎么办?你什么时候取?”李利生只关心周玄什么时候死。 “我取不了,早就告诉过你了,周家有神人盯着周玄。” “据我的消息,那个神人和周家有过约定,只有在周家班院子里,他才会确保周玄的安全,可一旦周玄出了院子,他就撒手不管了,你不如……” 云阿四知道李利生是想让他去外头动手,再一次杀掉周玄。 但他很坚决的否决了这个看似靠谱的建议。 “我很谨慎,谨慎的人最怕变数,外头动手,变数太多,我不会做的。” “呵呵……那你就是抗命不尊?如果香主知道了,你……” “香主如果知道了,只会嫌你傻,好机会不知道等着,非要自己舞刀弄枪,把自己置身于火坑。”云阿四讥讽道。 李利生很愤怒,他最讨厌有人说他傻,虽然这是事实,但就算是真的,也不能到处乱讲,尤其当着他的面讲。 他揪住云阿四的衣领,正要发作。 云阿四口若悬河般说道:“周玄这次惹上事了,会有人对付他……” “你是说戴绅士?” “戴思明?”云阿四摇摇头,说道:“一条狗罢了,当狗也没有当狗的觉悟,竟然妄图剪断自己的狗链子!” 他顿了顿后,似在讥讽戴思明,也像在自嘲,冷哼道:“呵呵,剪得断吗?狗没了链子用不了多久又会被戴上一根新的链子!不过是重新换了个主人罢了……” 云阿四彻底泄气,垂着头说:“周玄不该挖出那个地庙,那是「拐子」的总庙,拐子高手多,狗王春梦艳中刀,他们仨都是爆脾气,会找周玄清算的,我们俩,看戏就好。” 拐子, 平水府中, 最臭名昭著的阴人堂口。 …… 周玄睡到太阳晒屁股,伸了个懒腰,浑身舒坦,唯独觉得眼睛有点肿胀。 对着镜子瞧,没瞧什么变化来,也没再见到那场古庙与雪。 “自愈了?” 周玄觉得既然身体没事,就别多想,别没毛病想出点毛病来。 他端了刷牙缸子,蹲门口水沟刷牙。 “小师弟。” 吕明坤捏了个纸袋子,走了过来。 周玄刷完牙,收了杯子,问:“五师兄,咋了?” “给你带了俩花卷。” 周玄接过袋子,掏了花卷就吃:“五师兄,你太够意思了,还专门给我带早餐。” “顺路带的,找你有别的事。” “啥事啊。” “昨天班子不是遇着事了吗?班主说晚上摆个席,给大伙压压惊。” 摆席你摆呗,摆好了哥们去干饭,不用提前通知,我闻着味儿就去了。 “做席的是袁老爷子,他可说了,别的席面菜随便烧烧就得,但是班主师兄那桌主席,他得搞几道新菜,找你去跟他探讨探讨菜式呢。”吕明坤说。 探讨个球! 袁不语那老头,还借了我书梁子没还呢。 “我又不懂,我去做啥?” “去吧,去吧。” 吕明坤推着周玄的腰,好说歹说给劝到厨房去了。 现在离午饭的点还早,灶没开,就几个切墩徒弟在“噼里啪啦”的剁肉切菜。 袁不语坐在窗前,和澡堂烧锅炉的老马一起看报纸。 老马是个纯盲流,不认字,他看报纸主要靠袁不语大声朗读,他旁边听个乐,时不时还催袁不语读快点。 俩人凑一块,就差没唱:你是我的眼,带我领略…… 总之,一对有趣的老年CP。 “戴思明为了追求长生机缘,接受异鬼的点化,重启了多年前回廊河的长生血祭仪式……” “你读快点,这新闻真好听。” “你要再催我,你自己看啊……”袁不语有点不耐。 老马委屈巴巴在小马扎上坐正。 他从1认到10都费劲,看报纸跟看天书差不多。 袁不语继续念新闻,念了两段,把报纸往老马怀里一拍,骂道:“不念了,什么破新闻,当年回廊河大肚僧那点破事,快三十年了,还被人捕风捉影当个大事来编!” 刚进屋的周玄,听到袁不语的抱怨,对他顿时刮目相看。 “咦,老袁这喷子,还见多识广呢,竟然知道大肚僧?” 周玄走到袁不语跟前,问:“袁老头,你听过大肚僧的故事?” “切,我老袁走南闯北,大肚僧那点事能瞒得了我?他呀,别的本事没有,就有一手吃人变食物的戏法。” 哟, 这老袁,挺有东西啊。 袁不语拿过报纸,指着地庙血祭的图片,说:“瞅见这佛没?这佛的背后,有一道石符,一般人不知道来历……我知道。” “那你给讲讲?”周玄对袁不语起了很深的兴趣。 他一直认为袁不语就是个老年愤青加火爆厨子,没想到这老哥们肚子里是个杂货铺。 “讲……不能干讲吧?”袁不语作了个“喝酒”的手势。 “等着,我去给你打两桶啤酒去,刚好我也渴。”周玄转身出了厨房。 袁不语朝着周玄的背影偷偷瞄了眼,暗自窃喜:“这小子上套了。” 他现在有心想收周玄当徒弟,刚才念报纸发的牢骚,就是故意讲的,他打算今天先甩点干货,争取在周玄心里留下个高人的初步印象,为两人往后的师徒缘分打下坚实的基础。 “收徒弟得小火慢炖,不能急。” “尤其是像玄子这种后生仔,全身总共两百零六根骨头,有两百零五根反骨,不好对付呢。” 第35章 异鬼起源 啤酒是泊来的名字,井国人更多人称呼它麦酒,本地的酒厂没建大发酵罐,大米、糖浆的比例低,喝起来反而麦香味浓郁。 周家班师傅大多爱喝酒,酒度数高了,容易上头发酒疯闹事,啤酒度数低爽口还解渴,渐渐成了戏班酒蒙子们工作时间解馋的首选。 周玄提着两个大广口玻璃瓶,从橡木桶里接满,回了厨房。 老马馋酒,提前洗好三个杯子,两个放桌上,自己怀里抱着一个,就等着放酒。 玻璃瓶的铁皮盖才扭开,老马急不可耐的上手,倒满杯子仰脖子咕嘟咕嘟一大口,大胡子上挂了些绵密的泡沫,然后“啊”的叫唤一声,再打个气嗝, 嚯,喝啤酒的标准公式。 周玄给袁不语倒了杯,递过去,开着玩笑说:“喝吧,别装大尾巴狼了。” “年轻人说话真难听,我年岁大了等着你给我倒杯酒,怎么叫装?” 袁不语呷了口酒,喝得慢条斯理。 周玄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拉了把马扎,问:“大肚僧人,啥来历啊?是人是鬼?” “既是人,也是鬼。” 袁不语有点卖关子,属于说书人的通病,讲书的上台就把底给透了,往下怎么讲? 这毛病搁台上没毛病,放生活里就烦,难沟通。 “你能不能好好讲?” “酒不得一口一口的喝吗?急什么?我问你,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异鬼?”袁不语问上了。 周玄点点头又摇摇头,他从姐姐那里听过异鬼的名字,阴人的本事是跟异鬼学的嘛。 但异鬼与普通人的游魂厉鬼有什么区别,他就不清楚了。 “游魂是人身死后离体的魂魄,厉鬼则因为执念过于强烈不肯散去,与魂魄合为一体而成。不要小看执念,活人有执念能愿穷尽一生去发明各种稀奇的玩意,游魂因为执念能抵抗牧魂城意志的召唤,化作厉鬼。” 袁不语果然有东西。 讲得很对啊。 在落英厅里,有过做鬼经历的周玄,目睹了女客郑梅竹因为执着的恨意差点变作厉鬼,如果不是周伶衣让她收收味的话…… “怪不得我死之后就被召唤到牧魂城了,但总有一些脏东西,可以不接受意志召唤,继续在人间游荡。” 周玄忽然觉得袁不语有没有可能,不是个真正的厨子。 大厨每天忙得很,早上就得监督徒弟备菜切墩,快到饭点要绕着灶台转,好容易烧完了菜午休个把两个钟,又得忙活晚饭了。 晚饭完事还要做夜宵,一天到晚,能忙里偷闲就不错了,哪还有精力琢磨些别的…… 当然,可能有个别卷王,精力比小孩还旺,堪称“人形永动机”,完全不知道“疲惫”两字怎么写,工作再忙再累总能再挤出时间卷自己。 但怎么瞅袁不语都不像永动卷王的样子,动两下都喘大气的主,还永动? “袁老头,你真是个厨子?” “厨子……呵,我以前是个说书人,剧场台柱子。” 啧啧,还是老袁会吹逼, 台柱子?你台厨子吧! “就吹吧,那么能耐,怎么当厨子了?” “说书人是伺候人的活儿,见谁都点头哈腰的,懒得伺候……” 袁不语讲着话呢,忽然听到案板上的切墩声不对劲,起身把徒弟切的蓑衣黄瓜拎了起来看,才瞧一眼,气不打一处来,劈头盖脸就骂了过去。 “白娃,你切个狗屁的蓑衣黄瓜,教你多少次了?刀口细密那是基础,想切好还得切得齐整,蓑衣一打开,孔洞大小要一致,瞧你这孔,大的大,小的小,切成条烂袜子,要饭的都嫌弃,重新切!” 黄瓜被袁不语“啪啪响”的扔在桌上。 教训完徒弟,袁不语又秒入聊天状态:“玄子,瞧见没,当厨子就这点好,日子过得顺气得很,想骂谁就骂谁!” “……”周玄。 合着老头当厨子就图个泄愤? “玄子,我可跟你说,在井国当个说书人不简单,嘴皮子要溜嗖,台风要稳健,演出时的动作眼神要入戏,多少年学艺才磨出来的功夫,但这都不够,还得这里的东西要多……” 袁不语猛的一拍肚子:“狐魂野鬼秘闻,三皇五帝野史,市井百般模样,世事人情长短,都得在肚子里装着! 就你问我的那点诡异事,不过是我生平听过的怪闻里的九牛一毛。” “那以后得多请教请教你。” 周玄相对放心袁不语的知识来源了,接着询问心中疑惑。 “游魂,厉鬼,你讲明白了,他们和异鬼,有什么关联?” “毫无关联。” “……”周玄。 都叫鬼,一点关系都没有? “游魂是亡魂离体,厉鬼是执念控制了亡魂,两者本质上,区别不大,但异鬼并非来自亡魂。” “异鬼的起源,目前没人说得准,但有三种主流的说法,第一种叫‘灾祸论’,天灾人祸无时无刻都在出现,每次大灾祸中有无数人惨死,生灵惨遭涂炭,大量尸体的血煞之气,无数民众哀嚎时的苦痛之气汇流凝聚,衍生出了异鬼。 第二种是‘龙脉说’,有个词叫风水宝地,风为水之影,水承风之形,风水好的地界往往宜居,有风水玄师定言——任何风水宝地之下,都盘伏一条无形大龙,也就是我们常讲的龙脉,龙脉或大或小,或长或短,或五爪或角聚雷电,但无论何种龙脉,都有其寿数。 寿数一到,龙脉便会死去。 龙脉若是够宽广辽阔,死后便会孕出异鬼。” 周玄听得神往,但总觉得有种不真实感。 “不真实就对了,这都是神话故事带猜想,你不会当真了吧?”袁不语没好气的说。 行, 这话接地气,一下子将心驰天外的周玄拉回到地上锅灶旁。 “第三种呢?”周玄端了杯子,喝着啤酒。 “第三种更玄之又玄了,传闻异鬼是从外面来的。” “外面,哪个外面?明江府?” “更外面。” “阿美坎国?” “还要外面,”袁不语站在窗台处,向着天空望去:“天穹之上,星空外的世界!” “噗!” 周玄一口啤酒喷出。 第三种异鬼来源里的内容,周玄太熟悉了,听完跟回家了一样。 “你咋了?”袁不语盯着周玄。 周玄指了指酒杯,说:“酒里进了虫,剌嗓子眼。” “当然这些说法,太过于玄奇,你只需明白,异鬼不是真正的鬼,它与神明平齐。” “对了,我们不是聊大肚僧的吗?怎么聊到异鬼了?” 周玄才想起来聊天的初衷。 “因为大肚僧是接引异鬼的‘行走’!” “或者说……大肚僧是被异鬼选中的脚!” 第36章 血井 “脚,行走?等于异鬼得靠着大肚僧在人间游逛呗?异鬼既然与神明平齐,还要靠人来当脚?” 袁不语极郑重的点头,说:“需要,异鬼如人一般,也有婴儿牙牙学语的时期,刚刚诞生的异鬼,有其天赋术法,但是,它太弱小了,它需要有人喂食、保护,然后慢慢成长。 等异鬼成长起来后,他可能还不满意自己的初次挑中的行走,会再去挑选新的行走。” 周玄明白了,他在地庙血祭记忆的画面里,看到的那双山林中注视村人的通红眼睛,并不是大肚僧的眼睛,而是异鬼的。 “每头异鬼的食谱都不一样,大肚僧身体里的那头,喜爱吸食人类灵性,所以,大肚僧通过冒充佛名,吸引受众,暗中挑选一些灵性十足的小孩去吃,这便是当年的地庙真相。” 呼应上了, 袁不语讲的大肚僧往事,与周玄见到的地庙血祭画面里的五张图,全部呼应上了。 许多疑惑解开,周玄有种说不出来的轻松感。 他继续问道:“那后来呢?” “什么后来?” “大肚僧哪去了?回廊河的异鬼长大了吗?” 在现在周玄的眼里,袁不语跟GPT4似的,什么问题都答得上来,干脆把心里的疑问一股脑全问出来。 袁不语咬紧后槽牙,挤出一句话:“我看你是在难为我,我是说书人,不是神仙!” “那我换个问题,你说回廊河地庙大佛背后有一道石符,那石符什么来历?”周玄问。 重新拿过报纸,袁不语指着新闻图片说:“看见这满地的人头骨没?” “瞧见了。” “这是当年地庙血祭留下的遗骸,唉呀,当年那场景,很恐怖,上百个回廊河村人,手里捧着人头,往大佛的肚子里面走, 他们为什么往里面走,因为受了那道石符的蛊惑,精神被异鬼控制。 而那道石符呢,符是道家的桃花符制式,但书写用的符文,则是来自异鬼的文字。 异鬼的文字带有它独特的感悟,作用非凡,每一次,新的异鬼出现,在它使用的文字没有被破译之前,阴人神人一旦着了异鬼符文的道,很难有掣肘的手段,哪怕那头异鬼还很弱小。” “有人能破解异鬼的文字?” “当然,明江府有个堂口,专门破解异鬼文字,但最近这些年,新异鬼出现的次数太少,那堂口也没生意做,饭辙都没有,早解散了,堂口上过香的弟子,如今已全部流散到民间,若想再破译异鬼文字,需要在民间把那些弟子找到。” 袁不语又说:“回廊河的这头异鬼,文字在地庙血祭十年后被破译,有个神人才明白该怎么破解此符,连夜赶到回廊河,于石符的空白处,再刻上了一道静心符,成了一道符中符,让异鬼的石符失效。” 哦? “不是吧?如果失效的话,那怎么下午挖地庙的时候,我……额……我一个哥们被那大佛蛊惑了呢?” 周玄差点把真话说出来。 “你们应该是误打误撞,破坏了石符上的静心符的禁制功能,才让异鬼符重新生效。” “撒尿会不会破坏禁制?”周玄想起铜豆子好像站在大佛背面尿尿了。 “当然可以,污秽之物嘛,不过效力有限,能破道家正符,但破不了邪门的异鬼符。” 所以,铜豆子的尿破了静心正符,失去压制的异鬼石符便生效了。 “那问题又来了,为什么异鬼符生效后,就把我……我哥们给蛊惑住了,其余人屁事没有?” “那是因为你已经通灵,进入了点香的前兆。”袁不语直接挑明了。 周玄还想着编:“不是我,是我哥们……” “别藏了,你眼睛里都下雪了!” 周玄:“……” 合着通灵这事,完全藏不住? “得懂行的人看得出来,不懂行的人,就只会觉得你小子眼睛好看。” 袁不语笑着说:“大佛那背上的符,毕竟年代久远,又有静心符日夜压制,现在重新生效,符力远不如从前,因为符力不够,正常人灵识迟钝,感知不到符力,通灵的人感知力敏锐,反而会被符迷惑。” 有些时候,迟钝也是一件好事! “你小子通灵了,是好事,意味着你能拜堂口了,但要注意,人这一辈子只有一次通灵开悟的机会,通灵的时间也有限,一个月到三个月不等,如果错过这段时间还没有拜入堂口,以后再也不会通灵了,泯然众人矣。” 袁不语就差没把“拜入我说书人的堂口”讲出来,周玄此时却对拜堂口兴趣不深,他更关心自己的身体,说:“堂口不堂口的,先不提,我自从通灵后,眼睛越来越疼,这玩意有说法吗?” “老天爷给你东西不能白给,通灵的副作用便是肉体上的疼痛,哪儿通灵哪就难受,难免的,不就疼吗?熬一熬吧。” “能熬好吗?” “额,通常是可以的。”袁不语用词很谨慎。 “那不通常的情况呢?” “活活疼死的人当然也有。” “……”周玄。 唉,先熬熬看吧,至少目前来讲,不太严重。 “到点了,该探讨晚上大席的菜式了。” 袁老头停了聊天,不研究异鬼开始研究菜谱了。 …… 周玄担心自己眼睛,兴致不高,从记忆里找了十道淮扬菜,给袁老头讲了讲烧这些菜的重点,等到中午饭点,随便扒拉了两口再喝了几杯啤酒,就回屋养眼睛去了。 “哎哟,我这眼睛啊……”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刚才在厨房还没觉得怎么样,但现在周玄只感觉眼睛里像进了针似的,酸痛得不行,还见不得风,一吹就流眼泪。 “袁老头让我熬,这玩意能熬吗?别熬瞎了。” 他往床上一躺,闭上疲乏酸胀的眼睛,先做了一套眼保健操,然后借着酒劲,沉沉睡去。 等醒来后, 周玄眼睛感觉舒服了很多,拿过镜子一照,发现肿胀依旧。 “还是这么肿……咦……” “又下雪了?” 周玄眼里又看见了那座雪中的庙。 只是,不同于上一次,这次的庙门,不是紧闭着的。 门, 打开了, 庙门里面,不是宝殿,也不是佛像,更不是道门祖师画像,而是一口井。 井口血迹斑斑,天上的雪才飘扬到井口上方半米,便被井里的血气染得通红。 …… 周玄有点搞不懂这血井代表着什么,便去了厨房,袁不语不在。 他又去了袁不语的宿舍。 宿舍门没关,袁不语摇着蒲扇,面朝着墙,躺角落的竹床上休息。 “袁老头……袁老头……” “你不养眼睛去了吗?” 袁不语慵懒回话,眼睛都没睁开。 “我眼睛里的雪庙山门打开了。” “看见什么了?是佛还是道还是跳神的巫?” “都不是,是一口井!” “啊?” 袁不语“蹭”的坐了起来,拖板都没穿,光着脚走到周玄面前,撑开他的上下眼睑,仔细一瞧,当场愣住了。 “竟然真的是血井?” 第37章 井国之梦 “竟然真的是血井?” 袁不语再三确认后,表情变得极复杂——惊讶,欢喜,疑惑,恐惧,在他皱巴如狗尾巴草似的脸上,一层层的变幻着。 “咋了,袁老头?” “嘶~你怎么会是这样的点香前兆?” 袁不语不放心,怕自己老眼昏花,又细细看了一阵后,盘坐在竹床上,如“思想者”石雕一般,右手托着腮帮子,左手垂下搭在膝盖上。 周玄也不好意思催,就紧临他身旁坐着,闭眼继续养眼睛。 结果眼睛刚闭上,耳朵又不好了。 沙~沙~沙, 白噪音来了, 从昨天开始,周玄不光是能瞧见一些不应该瞧见的东西,耳朵也能听见一些本应听不到的话。 比如在铜豆子朝佛背上尿尿后,他便听见了妖邪的诵经声、晨钟暮鼓之声。 现在,在白噪音拉开了声场序幕后,他又听见不该听到的声音。 “话说,这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本事虽大,周遭弟子可曾有三两真心?手段再高,肉做的人儿又能挡暗箭几许?” 这段声音,云遮月的嗓子,顿错有致的腔调,地道的评书范儿。 书的内容,周玄没听过,不知是何本何段,但这声音,他熟—— ——落英厅里,通过唱机讲《活娃娃》那位说书人。 当时在厅里,周玄便感觉唱机中的说书人必是个高人。 往后的日子,他遇上了袁不语,哪怕在上午听袁不语讲了神叨叨的古事,知晓了对方是个说书人,肚子里装着能耐,也依然没有将袁不语与那位说书高人的形象重叠起来。 这是周玄的思维定势造成的。 说书高人的《活娃娃》,是从唱机里传出的,他便误以为这高人不应是活人,当时也才会找周伶衣帮忙,利用巫家牛铃,要将那高人寻出。 如今周玄对诡异力量有了新的理解,知道平水府中的神人阴人,有比鬼祟更胜一筹的能耐,唱机发声,轻而易举,但思维已成定势,便不那么容易撬动。 如今双耳通灵,再次听到说书高人的声音,而他又坐在袁不语的身边。 两者之间的联系,便不再难猜。 这下,老袁与那说书高人的形象,彻底在他心里重叠上了。 “老袁,原来你就是那说书人!” 周玄睁开眼睛,瞪向了袁不语。 袁不语此时已经从“思想者”状态钻出来了,老脸堆着坏笑,一看就像个不正经的老登。 “这通灵见了血井的人,感知真是拔尖的强,光往我身边一坐,便能查觉出我的身份。” “你承认了?” “我的身份,你姐姐知道,没什么好遮遮藏藏的……”袁不语挥了挥手,风清云淡。 “砰!” “哎哟我草……” 袁不语的风清云淡荡然无存,抱着脑门痛号,他被周玄当头凿了一爆栗。 “老袁,落英厅里你吓我一跳,正经高人不当,跟个游魂野鬼似的,跑唱机里讲评书?亏你想得出来,当时也就是我心态硬,换一般人,没被鬼婴害死,先被你吓死!” “我当时就想跟你耍耍,等死到临头再救救你,让你感受感受人生的大起大落,没想到你小子机智,躺地上就睡着了,鬼婴拿你没办法。” “少废话!你先告诉告诉我,我眼睛里的血井,到底怎么回事。” 周玄混不吝,知道了袁不语是个说书高人,也没畏畏缩缩,更没有纳头便拜,低声下气求高人传授要诀心法。 这点倒对袁不语的脾气。 “血井这事,说来话长,井国为什么叫井国,便跟一口血井有关。” 周玄一听,来神了。 他一直都觉得井国的名字怪怪的, 霸气谈不上,小家子味倒挺浓——现在才知道,这名字竟是有说法的。 “血井在井国哪儿?” “在井国神人阴人的梦中。” 袁不语仰头望望天花板,掰着手指算了起来。 “数了数,井国改名的那年,是六十四年前,那会儿,我还没出生,犹记得我师父讲,那年冬天特别冷,屋檐下立着冰棱柱子快抵到地……” “老袁……不是在说书,改改职业病吧,讲重点。” “你这小子真没耐心,我才酝酿的情绪就被打断了,难受得很。” 袁不语像小孩似的生着委屈气,可嘴里没执着,长话短说, “六十四年前的腊八夜,井国所有的神人,都做了个梦,梦见了一口冒着血的井。 虽说都梦见了井,但是梦境却各有不同,有的人,梦见井里出现自己挚爱但早已故去的亲朋,纵身跳井;有的梦见井水泛滥,将他淹没;有的则听见井里有喃喃之声,似乎在述说着某种人间秘闻。 这一场举国的大梦中,有不少阴人神人,中途梦醒后,急急忙忙的找了亲人,交待了后事,然后继续做梦,这一梦,便再也没有醒过来, 有多少人没醒呢? 具体数字不清楚,但我师父大概估算了一下,大概百中有一。” 一百个人就有一个人没醒过来,比例看上去不大,但毕竟基数大,死于梦中的神人阴人数极多。 袁不语打开抽屉,摸出了白铜水烟壶,装好了烟,接好了水,点着后,递给周玄:“正宗的青城水烟,来一口?” “我抽根卷烟得了。” 周玄前世跟二舅爷逛公园,靠角落里抽水烟,他好奇也吸了一口,差点没呛晕过去,劲实在太大了。 “我平常也不抽……心烦了抽两口。” 袁不语紧含住铜烟嘴,狠狠吸了一大口,烟瓶里的水咕噜咕噜作响。 周玄瞧得出,袁不语的手在抖。 百中选一死,这跟阎王爷点卯似的,其中之恐怖凶险,只有上了年纪,离井国改名年份近的老人,才能切身感知到。 “那口梦中的井出现后,各大堂口的香主,汇聚京城,合力推演,妄图寻出井的来龙去脉。 可那口井,如天边一道闪电,划破长空之后,便再无影踪,无迹可寻,后来全国各地发动人去找,翻遍了大山高岭,也没找到一模一样的井,却找到了七个点香前兆里见过血井的少年少女。” “往后的事情,细节我不再得知,只知晓,国家以井为名,而那七个少年少女,被送往京城,由大神人、大阴人悉心调教。 调教的目的有两个,一来,那些少年少女个个天纵之资,感知力超群,拜堂口点了香之后,香火极旺,一个个道行突飞猛进,成长速度,连见多识广的大神人大阴人都不曾见过。 第二个目的,源自井国高层的私心,他们试图等血井少年少女成长之后,感知力非凡之时,破解血井中蕴含的玄机。” “目的达成了?”周玄问。 “没有,七个少年少女,在点香之后,不超过五年,全都疯癫了。 在京城里,有个玄门堂口的大神人,他是个疯子、偏执狂,他觉得少年少女疯了没有关系,也许从他们的身体里,能找到破解血井玄机的线索, 于是,他将其中一名少女用铁链锁住,关在他设下的牢阁中,剖腹、取五脏、挖肠、取脑……” 淦! 人体实验? 周玄只觉自己的腰子都隐隐作痛…… 第38章 画 “人体实验后来有什么进展……”周玄摸了摸自己的尚在身体里的腰子,竟生出奇怪的安全感,接着询问道。 “疯了呗,那大神人从假疯子变成了真疯子,见了人就喊井!井!井!有时候身边的丫鬟伙计一个不留神,他趁机就逃,逃到茅房门口,一边喊‘井!井!井!’,一边往屎坑里跳。” “丫是真该!”周玄很解恨的吐槽。 “后来,没人再执着于去破解血井玄机,但对血井的探索倒是没有停过,一些饱含兴趣且极聪慧之人,通过对血井的深入钻研,倒是慢慢知晓了那七个少年少女全部疯掉的原因。” “啥原因?” 关乎自己未来的精神状态,周玄那是竖起耳朵听。 “疯的原因,与点香人的通灵有关,不是每一个人都可以通灵,需要天分。 天分有高低,有人天生反应迟钝,有人天心思细腻,感知敏锐,越是心思细腻、感知敏锐的人,越容易遭遇灵异事件,道理和那石符一样。 大多的游魂鬼祟,灵力道行皆不足够,迟钝之人感知不到他们存在,他们便无可奈何。 感知敏锐之人,能察觉到那不太足够的灵力道行,游魂鬼祟便能在他们面前作祟。” 不克菜鸡,专克高手, 这游魂野鬼也太缺德了。 怪不哥们才来井国几天,便遇到两桩灵异诡事。 “感知敏锐之人,在遭遇灵异事件之后,感知得到锻炼,会越发的敏锐,当敏锐超过某个限度,便是通灵,和切墩的厨子一样,菜刀使久了,刀法自然炉火纯青。” “那我要是不让自己再遭遇灵异事件,感知力会不会变弱,然后通灵有没有可能消失……” 周玄听袁不语一番讲解,忽然觉得通灵和强感知力,根本不是什么好事。 又容易遇鬼撞邪,还踏娘的有副作用,哪里通灵哪里疼。 要这能力有何用? 倒不如消除这破能力算了, 哥们反正富二代,戏班子经营好了,吃喝不愁,舒舒服服的躺平不好吗? 退一万步讲,就算戏班子真黄了,他还有一大堆找饭辙的手段,实在不行,当个文抄公,报纸上写小说连载,衣食无忧不成问题,没必要非钻到与鬼神打交道的路上。 “唉,只要是手艺,便遵循用进废退的道理,可偏偏通灵不行,你不切墩,菜刀不会找你,可你想避着鬼祟灵异?它们有手有脚,会主动来寻你……” 奶奶的,狗皮膏药了是吧?躲都躲不了! 周玄气得抽了两口卷烟。 “抽抽我这个吧……我得说说你的事了,这烟劲大,不抽,我怕你捱不住。” 袁不语再一次将铜烟壶递了过来。 周玄摇头,说:“尽管说,我扛得住。” “通灵这份本事,也不能一概而论,高低区分明显,通灵越强之人,能感知到的诡异更多,诸如闹市中的鬼影、鬼魂趴你耳边的私语…… 这些鬼影私语,会很影响一个人的精神状态,但若是看久了,听久了也就习惯了,便觉得不过如此,再加上各大堂口,有镇静精神的秘法,几乎可以保证堂口弟子不会堕入疯癫的深渊。 但你这种通灵后能见血井的人,是通灵人之中感知力最高的,高到突破了阴人神人的想象力,你能听见什么,看见什么,不讲出来,我们根本无法想象。 感知力过于强大,堂口镇静精神的秘法,只有在你刚刚通灵时还有些许的效用,可随着通灵时间越来越长,秘法的效果便会减弱甚至毫无作用。 像你这样的人,如果点香,道行再日益精进,感知力爬升到巅峰,你能听见的声音、看见的画面会愈发神秘诡异,每一阵声音每一幅画面,都会摧残你的精神,让你变得易怒、疯狂、漠视生命、试图毁灭一切,直到彻底癫狂。” 周玄听得都冒冷汗,说:“既然这么危险,那我不点香不入堂口呗,我就做个正常人。” “也不行,我说过的,通灵是老天爷给你的东西,给不能白给,会额外加持你一些副作用。 给得越多,副作用越大……你通灵感知力这么高,你琢磨琢磨副作用有多大?” “这老天爷你咋这么客气呢?我都不要,你非往我手里塞……” 周玄都不知道说什么好,心里才生出郁闷,忽然想起袁不语上午讲过的知识点,说, “对了,老袁,你说一个人,这辈子只能通灵一次,时间是一个月到三个月不等,是不是我把这三个月的副作用熬过去了,就没啥事了?” 周玄讲完还有点紧张,这已经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了。 “额……那是对于正常同灵人而言……” “对于我这种不正常的呢?” “据血井探索的新发现来看,见过血井的通灵人,如果不拜入香堂的话,那通灵带来的副作用会一直持续。” “完全不会停?” “除非你死。” “额……”周玄陷入沉默许久后,方才开口:“对了,老袁,你说我这样的人拜入香堂会疯对吧?多少年之后会疯?” “没有超过五年的先例。” 五年啊? 五年倒是能干不少事了,要是平均两天逛一次窑子,还能逛九百多次…… 够本了。 两害相权取其轻,周玄死过一次的人了,有些事情想得开。 “老袁,你是个高人,我周家祖宗不稀罕我,不让我入「大傩」的堂口,咱爷俩投缘,要不然,以后你教我得了,对了,你啥堂口?” “就叫说书人。” “还有这堂口?怪不得你借我的书梁子!” “我们堂口出名着呢,想入门点香,哪有那么容易,法不可轻传,我先考考你的天赋。” 袁不语出了门,说去借考试用具。 “我的天赋你还要考?你话里行间不都讲了吗?我这样的通灵人,虽说不是成了疯子就是活活疼死,但天赋异禀。” 周玄提出抗议。 “再天赋异禀也得走过场,这是我们堂口的规矩。” 老袁一走, 周玄有点想入非非,测天赋能怎么测? 找块大石头,手往上一搁,然后——斗之气,三段! …… 没几分钟的功夫,袁不语回来了,抱进来一卷白纸。 白纸在桌上摊开。 袁不语递给周玄一只铅笔,说:“闭眼!” 周玄接过铅笔,闭上眼睛,问:“然后呢?” “画!” “闭着眼睛画?” “嗯。” “画什么?” “画你姐姐周伶衣,脑海里回忆她的模样,然后随便画。” “说书人的堂口测天赋考画画?你哪怕让我背个绕口令,我都觉得不是那么离谱。” 周玄百思不得其解。 “少废话,让你画你就画。” “好,好,画!” 周玄回忆起了姐姐的样貌,手上的笔动了起来。 沙,沙,沙。 笔尖在白纸上初时移动得僵硬,等姐姐斜躺在太师椅上慵懒晒太阳的样子,在周玄脑海里由轮廓丰满成形像后,笔尖瞬间灵动起来。 半个钟头后,周玄觉得作画完成,想要睁开眼睛瞧瞧自己的杰作时, 一阵醒木的响声传来。 啪! 听到声音,周玄眼睛怎么都睁不开,他立马喊袁不语。 “袁……袁……” 袁老头三个字,在周玄的嘴里拐着弯,愣是找不到气口,发不出声响。 “玄小子,考你通灵呢,别说话,听我的就行。” 袁不语对着周玄耳语后,又说:“给你换了一张纸,你再画!画我!” 周玄又努力在脑海里回忆起袁不语做菜时候的形象,笔成了手的延伸,在纸上游走得十分自然。 这次绘画的速度,比画姐姐还快,不消十来分钟的功夫,便已画完。 啪! 又是一阵醒木拍桌的脆响,周玄身体的禁制被解除,他猛的睁眼,瞧见桌上摊着两张白纸,纸上的笔迹凌乱,东一团,西一团,比小孩的信手涂鸦都不如,全然看不出画的是什么。 “这是我画的?不像样子啊。” “闭着眼睛画,像样子就怪了,不过通灵的感觉确实不错,你看这画的线条,不错不错。” “你评价的不错,是从哪儿看出来的?” “别贫嘴,收你入我堂口的事情,我再琢磨几天,回去等消息。”袁不语挥了挥手,开始赶客。 “那不耽误你琢磨,我回屋养眼睛去了。” 等周玄离开了屋子,袁不语望着两张画,叹了口气。 “我画画这么没天份吗?画成这样?” 这两张画并不是周玄画的,而是周玄作画时,袁不语偷偷在旁边画的。 他将两张烂画揉成了一团,扔进了纸篓里,从抽屉里拿出两幅画。 这两幅画,出自周玄的手笔。 第一张画——周玄坐在太师椅上晒着太阳,他身后的屋子横梁上,垂着一根绳索,勒住了周伶衣的脖子,将她吊起悬空,她的胸口,抵进一柄锋利尖刀,刀鞘则横在周玄的膝盖上。 第二张画——周玄在厨房里烧菜,大锅里炖了一锅鱼汤,金黄的小鱼似泛着喷香的气味,汤的中央,浮着一颗煮得浮囊的人头,这颗人头瞧五官面相,不是别人,正是袁不语。 望着周玄画的两幅画,袁不语又拿过铜烟壶,在浓雾似的烟气中,他的脸色阴晴变幻。 第39章 鱼生 壶瓶里的水咕嘟咕嘟如同沸腾,直到水烟丝全部烧成了灰烬,袁不语才将铜烟壶重重放下,起身去了床铺前。 床是四脚铁艺床,床底有空间,塞着两个涂红漆的梨木箱子。 一箱换季衣物,一箱古籍书稿,是袁不语的全身家当。 古籍箱子上灰落得不厚,袁不语将浮尘吹去,打开扣锁。 箱子里的古籍尽是关于书梁子的,书稿则全是手抄本,封面有袁不语的手写书名,字迹和他的画一样,歪七扭八,难以辨认。 抄本的名字,几乎全与血井有关,比如《民间血井通灵人追踪调查》、《血井梦中死亡者家属口述》等等。 这些抄本里的内容,有价值的极少,尽管如此,袁不语还是将每一篇抄写稿牢记在心,一字不漏。 他将抄本一一挪开,拿起了最下面的一个抄本。 这本的封面没有名字,整本用的是道林纸——被诸多印刷行公认的高档货,纸面光洁,哪怕保存多年,也极少有纸张老化脆裂的情况。 袁不语表情凝重,将抄本翻开,每一页都是画。 第一页的画,是用铅笔胡乱绘出的线条,像个打散后再随意捏成团的毛线球,远了看瞧不出来不对,但要仔细感受,便能从这团线条里体会到一种很浓烈的情绪——愤怒。 第二页的画用钢笔画的,画得极用力,每一笔都在厚沉的道林纸上留下深痕,足见画者作画时的暴躁程度。 画的内容是一只没有眼睛没有鼻孔的兔子……三个明晃晃的窟窿眼,让人瞧了便觉毛骨悚然。 袁不语缓缓翻看,直翻到最后一张画。 这幅画,与其说画,倒不如说用许多根凌乱的线条勾出了一句话——师父,我想吃了你! “嘿嘿,小果儿,你生命最后的疯癫,还不如玄小子才通灵来得凶哦。” 袁不语坐在原地苦笑着,笑着笑着,小果儿的音容笑貌,渐渐在眼前清晰,他猛然低头,用衣袖遮住脸,数秒后泪才滴下,仿佛时光已过数年。 …… 黄昏的橘光柔和,周家班的野猫也贪这份闲适,纷纷躺在屋顶青瓦上发呆。 院里的压惊宴席摆得齐整,四冷碟没上全,戏班里的男人们已经喝酒划上拳了。 内院里也摆了三桌席,但只坐了两桌人,五位师兄及家属、周伶衣周玄分坐两桌主陪位。 除了余嘉还在报社里忙活,其余人都到了。 “四师兄有事在忙,托徒弟带话,让我们不必等他,我们先吃吧。” 周伶衣发了话,众人才动了筷子先吃冷碟。 随着时间推移,热炒也一道道上来。 席间菜式是周玄出的淮扬菜谱,每道菜烧制的重点都提前跟袁不语讲过,不过,一来袁不语吃过做过的类似菜品少,二来只靠讲菜就把菜品的卖相滋味精准复刻,不太现实。 老袁出品的淮扬菜,便没有好饭庄那般精美,好在清鲜略带甜、口味平和的特点烧出来了,众人吃得停不下筷子。 除了周玄教的菜式,额外还有一道鱼生。 这鱼生做法很怪,一条鲤鱼剖开了洗去内脏,用黄酒浸泡,酒里加入葱段、蒜碎、姜片,鱼嘴还能轻微翕动。 “这是鱼生还是生鱼?” 周玄盯着鱼生,不禁陷入沉思,葱蒜姜用来去腥,但用在这条生鱼上,是不是多此一举了。 “哦,上菜伙计上错桌了。” 徐骊起身跟众人道歉,撸起袖子,将鱼生端到了第三张桌子上。 这张桌上摆的席菜,与其余两桌无异,周玄问回座的徐骊:“大嫂,那张桌子的菜留给谁吃的。” “嘘,别惊到它们。”徐骊先是打个眼色,指了指地面,然后小声说:“咱们是冥戏班,有讲究的,每次做席,都给它们留一桌。” “它们?”周玄恍然大悟。 哦,原来如此,就说那生鱼都不像人吃的。 “小师弟,昨天你为咱们戏班躲过一劫,大师兄敬你。” 余正渊端起了酒杯,朝已经站起的周玄举了举,一饮而尽,周玄也喝光了杯中黄酒。 酒过三巡,桌上的气氛也都热络起来,聊天的内容五花八门。 李霜衣是个戏痴,见人就聊戏该怎么唱,众人便笑:“三师兄,你能不能有那么一刻不聊戏?!” “就是,跟徒弟们还没聊够?再说了,咱得有追求,聊点民生,你们都不知道,最近潜龙山遭灾了,那地方下雨,山洪爆发,给那山里的村庄冲得……” 余正渊讲得起劲,众人却听麻了,这还不如聊唱戏呢。 徐骊出言劝道:“老余,喝得高兴你别搅了气氛,自己爱捐钱捐钱,爱出力出力……” “大师兄咋这么爱聊灾情呢?”周玄问。 “你大师兄主要是杂七杂八的书看太多了,一个管戏班的比府衙里那些当官的还忧国忧民,他平常还写诗呢,那诗写的,我听了都摇头。”徐骊嫌弃得要命。 余正渊听到徐骊周玄在聊诗,以为在夸他呢,诗性大发,凑到跟前非得念一首。 “小玄,大师兄给你念一首诗,让你开开眼。” 周玄实在躲不过,只好让他念。 余正渊一抱拳,先谦虚道:“献丑了!” “周家班早上白茫茫,大树小树像姑娘,伸手轻轻摸一摸,摸来摸去也白忙。” “啊?” 周玄觉得很开眼——诗原来是这么写的?! “小玄,大师兄这诗怎么样?” “诗如其人,主打实诚……说献丑就献丑,一点不扒瞎!” 余正渊:“……” 余正渊、李霜衣破坏气氛是把好手,真正将席面气氛带起来的人,是二师嫂宋洁。 她扭着肥臀,挨个敬酒,讲话的声音酥软,表情也妩媚,一圈酒敬下来,二师兄郑九江脸绿油油的,尤其发现周玄还瞧了眼宋洁的臀桃,脸更绿了。 周玄通灵后感知力强了不少,他感觉到有人在注视着自己,扭头一看,瞧见翡翠绿的郑九江,尴尬的笑笑。 郑九江和原主以前就有梁子,加上做的是采买的工作,极少在周家院子里露脸,周玄与他不熟。 “二师兄,多余的话不说了,都在酒里了。” “哼。”郑九江喝完了酒,依然生着闷气。 宋洁没去照顾郑九江的情绪,反而在周玄这桌坐下,跟众人聊起了自己公司的事情。 “哎哟,最近公司来了个新导演,说要拍艺术片,每个女演员都想着上手去摸……” “你也被摸了?”徐骊关心询问。 “咦,他倒是想摸,我哪有那么容易得手?不过,这导演虽然是个色鬼呀,但人蛮有水平的唉,他带过来的那个编剧,写的剧本我看了,是文化人出的本子,看完我哭了一晚上,现在还没从剧情里走出来。” 宋洁没有参与周家班的日常管理,她是一个电影演员,虽说咖位不够大,但电影对于平水府都是新鲜事,周家班每日与戏、白事为伴,对电影就更感兴趣了。 大家都听宋洁讲,周玄却不爱听,影视圈那些撕逼潜规则,他听得太多了,便离席去院门口的石墩上坐着抽烟。 烟才点上,周伶衣的声音便飘了过来。 “弟,有心事啊?” “一点点。” 周玄低头吐了口烟雾后,对周伶衣说:“姐姐,我想点香,成为神人……” 第40章 竹林猫影 “拜哪个堂口呢?” 周伶衣讲话总是很利索,并不问周玄为什么想点香。 “说书人,想跟老袁学手艺,但我估摸他不一定答应,我想着跟他把师徒这事儿说开了。” “嗯,我知道了。”周伶衣轻轻点头后,说:“刚多喝了几杯酒,有些撞头,我先回屋休息,袁老那边我回头帮你说说情。” “不用……” 周玄还想说不用呢,结果姐姐转身就走了, 真酷,真飒! 话讲出了口,周玄心绪缓解了些,抽完烟就回席上继续喝酒。 这场酒,喝到深夜。 周玄是最后一个离席的人,他在等! 等袁不语, 但等到席间空无一人也没等上。 “老袁既然不来,那我就去找他。” 周玄起身,在穿过第三张宴席桌的时候,发现一桩怪事——这张席上的菜是给“它们”吃的,现在,其余菜都在,唯独少了那条“鱼生”。 “喵!” 一声猫叫,从不远处的屋顶上传来。 “或许给猫子叼走了吧?” 周玄没多想,走向了袁不语的宿舍。 他的宿舍在周家班内院的最北面,内院不像一整片土场的外院,假山幽亭修了不少。 袁不语的宿舍外边有个亭子,亭边有片小竹林,平日里没人来这个地方。 周玄路过小竹林时,听到一阵窸窸窣窣之声,不像风打竹叶的响动,像野猫在啃咬着什么…… “这群猫大半夜挺忙。” 他刚想继续走,眼睛余光瞧见竹林里,好像有一道人影。 谁? 周玄歪着头,猫着腰,小心翼翼的走到了竹林边缘,扒开挡眼的竹叶,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黄酒味。 然后,他瞧见一个人蹲在竹林深处,手里抱着一条生鲤鱼,大口大口似野兽般的啃食。 鱼尾鱼腹的肉已被啃得干净,就兀自有半条森白的鱼骨,像条绳子晃来晃去。 “原来席上的那条生鱼,不是被野猫叼走了,是被人给拿走了?” 周玄只觉场面有些惊悚、恶心。 他奶奶的,周家班怎么会有这么变态的人? 他想往前走,好看看那人到底是谁,大半夜不睡觉,趴这里啃生鱼。 刚刚抬脚,一只手按在周玄的肩膀上。 “不好……” 不详的念头,从周玄心底涌了出来,席间时,徐骊说生鱼是给“它们”吃的, 也就是说, 这个啃生鱼的人,或许是…… 周玄紧张得呼吸都在变重,但也仅仅持续了一两秒,他胆子又大了起来。 这是哪儿? 周家班! 两大神人坐镇,能怕“它们”,他大大方方的扭头,去看手的主人,“它们”……没瞧见,却瞧见了袁不语。 “袁……” “嘘!” 袁不语中指竖在嘴唇上,示意周玄不要发声,然后他指了指宿舍的方向后,右手食指、中指在左手掌上作缓慢行走状,意思是“轻轻的离开,不要打扰吃鱼的人”。 周玄信得过袁不语,按他说的做了,在出竹林的那一刻,他仿佛听见啃食生鱼那人,发出一声惬意的猫叫…… 两人到宿舍后,周玄问:“老袁,吃鱼那个人是谁啊?” “哎,名字就不讲了,但我保证他是一个好人,顶好的人,哪里遭了灾他就去捐钱,吃生鱼也是迫于无奈,和他小时候遭过的天灾有关,别去打扰他。” “老袁,你这话跟直接点名有什么区别?” 整个周家班,除了余正渊,谁还能到处捐钱? 周玄靠紧椅背,没有当面讲出余正渊的名字,他觉得袁老头把他带出竹林做得对……若真把大师兄狼吞虎咽生鱼时的血腥模样,瞧个清清楚楚,往后生活里再相处,便会回想起这一幕,日子久了一定会有隔阂。 就像不小心挖出一个人的骸骨,虽然迅速埋上了,但心里总知道地下埋的是什么,哪怕地上开出了花,长出了树,想的却依然是地下的骸骨。 周玄不再继续聊余正渊,也不问到底是什么天灾导致大师兄啃食生鱼,更不去想大师兄为什么会发出那声猫叫,他并不想挖出那具骸骨, 因为,大师兄是个顶好的人。 袁不语也很默契,像忽然忘记了竹林之事,只告诉周玄:“你现在来找我干嘛?拜师是件大事,我得好好想想,退一万步,总得准备准备吧,你回去等几天。” “我没说是来聊拜师的。” “那你干嘛来了?” 周玄从口袋里摸出包烟,给袁不语点上:“我就是想劝劝你,别有压力,我拜你堂口自然挺好,但你要真不收,我去找找别的堂口点香也不是不行,拜师收徒,得双方自愿……” “你从哪儿瞧出老夫有压力的?” “我还不了解你吗?你是个急脾气,上次借我书梁没借上,站在门口等,你要是没压力,下午就收我点香了,还需要等几天?” 袁不语“嘶”的吸了口气,这小子比猴都精,以后要入了门,管理起来很伤脑筋。 “反正咱爷俩说开了,我先回去了。” 周玄揣了烟,才打开门,便听见袁不语问他话。 “玄子,如果我真没收你当徒弟,你怎么想?” 周玄站在原地,很认真的想了想,回头微笑:“就说明咱爷俩,缘分到了,福分没到!” “福分?咋解释?” “你没收到个好徒弟,我……没找到个好师父。” 说完,周玄轻关上房门,回屋去了。 袁不语像座石雕,呆呆的立在门口,许久,他想起了什么,衣袖将眼角擦干,从抽屉里拿出一摞药膏,冲出门去。 “玄小子,下午熬了几副膏药,忘记给你了……” …… 周家班今天没做生意,处理尸体葬仪的静语堂里自然没有劳作的师傅。 周伶衣负手立在原地,凝望着墙上二十七张祖宗傩面。 “老祖宗们,让我弟拜进大傩吧,他哪怕不是周家的血脉,可他认可周家,也认可我这个姐姐, 昨天周家班遭了大事,是他出面化解的,他是个人才,不可多得的人才!” 祖宗傩面岿然不动,态度已经很明确了。 周伶衣藏在背后的双手,用力攥紧,指甲都差点刺进肉里。 良久,她才叹息了一声,松了手,转身出了静语堂,回了房间。 房间的灯刚刚点亮,屋里墙壁上出现一道婀娜的影子。 “哎呀呀,周伶衣,你明知祖宗不会答应周玄入大傩的,何必再去求情!?” 周伶衣懒得搭理影子,自顾自的在箱子里翻找,她在找一封信。 “还想帮着周玄?你被人迷了心智了,周玄有手段,我承认,可偏偏是这种有手段的人,最懂得拉拢人心了,拉拢了你的,拉拢了周家班的…… ……到时候你等着看吧,你忘记了你弟弟是个什么样的人,周玄会让你全部想起来,嘻嘻嘻嘻!” 找到了! 一封牛皮纸封住的信件,出现在周伶衣手里。 她将信塞进了袖子里,勾起一盏煤油风灯,剜了影子一眼:“今日没空搭理你,明天你若再说出格的话,小心一些。” “哼。” 影子冷哼,却不敢继续顶嘴,她感觉已经快到周伶衣忍耐的极限了。 耍耍嘴皮过过瘾还行,真要挨周伶衣的训,疼得死去活来的可是她自己。 “七日回魂,三日醒尸,今晚是那六尸死掉的第三天,他们会来找周玄的,我不在的时候,你盯紧了,周玄若是出一点事情,你就不用再给周家班当狗了,去葬牛岗,陪你那死鬼老哥去……” 周伶衣点亮风灯,走进了夜幕中, 她要用牛皮信去换一件东西, 一件能让袁不语答应收周玄进「说书人」堂口的东西。 第41章 六尸执念 人死之后,魂魄随尘,尸体归土,就如瓜和蒂,原本一体,熟透后便分开,再不相遇。 但凡事有例外, 有些高明的手段,能将魂魄钉于尸体之中,魂尸便不再分离,反倒成了一尊活死人。 周伶衣在六尸眉心处留下的血线,便是这般手段。 …… 云山乱葬岗好几处,往山里走得深一些,随眼可见坟包,有些新坟做得太过随意,封土没有夯实,被野狗扒开了坟,将裹在草席里的尸体拖出,啃噬成散乱的骨头。 山里唯一有规格的墓地,是半山腰的云山陵园。 说是陵园,不过是砌了圈红砖围墙,有个胆子大的老猎户看坟罢了。 条件简陋,但胜在价格便宜,一些手头紧但又不想糟蹋了先人骸骨的人家,往往会把坟墓定在这儿。 钟表指针刚过十一点,三更天,也是野狗最爱出现的点,老猎户背着柴刀,挑着灯笼去巡园,园子逛了半圈,忽然听到一阵泥土翻动的声音。 “还真有野狗敢来?” 老猎户将灯笼照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却瞧见——六个“人”,站成一条队列,队列中,每个人都双手搭着前面人的肩膀,领头的那个“人”,眼珠子已经被腐烂成黏液,蛆虫在眼眶里肆意爬动…… …… 周玄躺在床上,两张膏药贴住眼睛,膏药裱褙呈黑色,他此时像带了一副墨色蛤蟆镜,有些滑稽。 膏药是袁不语给的。 老袁讲,这药膏能镇痛,抵消一些通灵带来的副作用,虽然效果不算很灵验,但聊胜于无。 除去镇痛,膏药最大的作用,便是能消去周玄眼中的血井。 刚得到膏药时,听袁不语讲完了功效,周玄显然有些误会,喜出望外:“消去血井,意思是我就不再通灵,是个正常人了?” “你想多了,仅仅是消除你眼睛里的血井影像而已。” “有什么用?” “消掉之后,不管是神人还是阴人,都不能再通过你的眼睛,轻而易举的发现你是血井通灵人。” “就这?”周玄彻底搞懂了药膏的作用,显得很失望。 “还就这!你还记不记得,第一波血井通灵的少年少女下场如何?” “被做人体实验了。”周玄下意识的摸了摸腰子。 “我可告诉你,试图拿血井通灵者做实验的阴人神人现在还不少呢,你要是不想惹麻烦,就老老实实贴上!” 周玄知道了真相,恨不得在路上就把膏药焊在脸上。 “这药,怎么一会针扎似的,一会又像拿锤子砸眉骨,好痛。” 周玄疼得额头直冒冷汗,最痛苦处,他甚至想将膏药揭了,但想想人体实验,还是忍住了冲动。 疼痛持续了半刻钟,痛苦巅峰熬过了,然后再迅速沉落,等完全没有痛感后,周玄才将药膏撕下,迫不及待的对着镜子照了照, 眼睛的肿胀消退了很多,不仔细看几乎看不出来,而且,眼睛瞳孔里那种诡异的美感也不见了,这估计就是袁不语讲的——血井影像消除了。 “老袁真是个好师父。” 周玄更加坚信自己内心的选择——他对袁不语的道行从来没有怀疑过。 不过,如果仅仅是道行高,他不会那么干脆的将袁不语当成拜堂口的第一选择。 对血井的深刻理解,才是真正原因。 从与袁不语的谈话来分析,周玄觉得老袁这些年一定对血井进行过深入的研究,所以才能在言谈中,做到应答如流。 周玄对道行兴趣不深,最想做的便是解除血井非疯即死的“诅咒”,尽管希望渺茫。 “再渺茫也得找答案,万一找到了呢?” 他总是很乐观。 当然,他也没有将解决血井的所有希望,都放在袁不语身上。 自己的命自己最珍惜。 “她……会不会懂血井呢?” 周玄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名片——平水府善德医院,药局医师杜凯丽。 戴绅士给周玄推荐的能“治病”的医生。 “戴绅士在车上时明显也遭了白噪音的困扰,他和我是病友,会不会戴绅士也是血井通灵人?” 车上时,周玄瞧出戴绅士显然也是懂道行的,也就是说,他拜过堂口通过灵。 如果他真的是血井通灵人,还活了将近五十岁……如果不是他自己做仪式送死的话,或许还能活得更久。 难道他摆脱了血井的“诅咒”,是那位叫杜凯丽的医生的功劳吗? “过两天去找找她。” 周玄收起名片,躺平睡觉,对于瞌睡好的人来说,天大的事儿,睡醒了再说。 刚刚关灯躺好, 周玄没来由觉得有些冷。 七月的平水府,暑气极重,扇子扇出来的风都是热风,这股冷来得莫名其妙。 不, 不光是冷, 是冻得慌, 周玄感觉手都冻僵了,拿到嘴里哈气,才暖和点。 “天气这么怪?” 周玄下床想去柜子里拿床棉被,刚穿好拖鞋,听到门锁扭动的声音,以及脚步声…… 他当即就觉得情况不妙。 “难道……难道是三师兄来了?” 他对三师兄夸他“小师弟,你真好看”的那一幕,还记忆犹新。 玛德,大半夜溜门撬锁来搞我? 基佬果然残暴! 他想着找点什么趁手的家伙事儿,比如木棍铁棒之类的,给三师兄一点教训。 才翻到条木棍,门忽然打开了, 映入眼帘的,不是三师兄,而是一盏灯笼和一张陌生的脸。 “你谁!?” 周玄横着棍,指着提灯那人。 “噗通!” 提灯人朝着周玄猛的双膝跪地,与此同时,他身后的六“人”也都下跪了。 那六“人”的膝盖僵硬,下跪过程极缓慢。 因为下跪速度不一致,便有了先后顺序。 刚才七人列成一队,因为角度关系,周玄以为对方是一个人,现在一个接着一个的下跪,他才瞧清楚,对方有七个人。 “你们七个都是谁啊,太客气了,大半夜跑我屋里磕头?” 灯笼光太暗,没有照清楚后面六个人的脸,周玄把电灯按亮,顿时吃惊。 “怎么是你们六个?” 提灯的是老猎户, 他身后六人,是已经入土的六尸。 六尸的眉心处,闪着一道血线。 “眼睛……”、“鼻子……”、“手……手”…… 六尸朝周玄含糊不清的嘟哝着。 周玄听了半天加揣摩,才搞清楚了状况——这六尸专门找他下跪,是求他帮忙的,帮他们寻找身体残缺的部分。 这两天他听戏班师傅讲了,六尸被送进周家班净仪之前,就缺胳膊断腿的,而且每个人不多不少,刚好缺一个部件。 “你们身上零件掉哪儿了?” 周玄没说要帮忙,就是单纯好奇,随口问问。 “鼻子……”“脚……”“眼睛……” 六尸似乎讲不出复杂的话,就惦记自己身上缺的部件,根本无法交流。 “你们胳膊腿掉哪儿都讲不出来,那我上哪儿找去?帮不了你们,快点走快点走……尤其那缺眼珠子的,丫眼窝里长多少蛆啊,看给我屋这地面糟蹋得!没法住人了!” 周玄越说越气,就在这时,提灯人的眼里闪过一阵幽绿的光,他放下了灯笼,伸手将周玄的右手腕抓住,然后手指用堪比蜗牛爬的速度,在周玄手掌上,写了五个字! “戴思明没死。” 戴思明便是戴绅士! 第42章 通灵、寻人 活死人智商明显不足,除了他们那点执念,几乎不具备任何思想,沟通也很费劲。 他们眼睛甚至都瞧不清楚路, 只能依靠邪祟的本能, 迷惑了老猎户来给他们带路当向导。 现在,他们跟周玄做如此简单的交流,依然要靠着老猎户。 “戴绅士怎么能没死呢?”周玄不禁沉思。 他亲眼看着戴绅士被一百多个独眼村人分食,骨头架子被啃得老干净了,骨头表面甚至能反光,苍蝇站上头都打滑! 这样都没死? 这老登命得多硬啊! “你们不会拿话骗我吧?” 跪下的七人用力摇头,脖子骨头摇得咔咔响,又甩下身体烂肉里的一堆蛆。 周玄都心疼, 心疼屋里的地啊。 “别踏娘的动了,瞅你们这智商也知道你们骗不了人。” 周玄制止七人的动作,问:“是不是找到了戴绅士,就能找到你们身体缺的零件?” 七人又都点头。 “别都点头,派个代表点头摇头就可以了。” 老猎户点了点头。 “怎么找戴绅士?” 周玄问。 既然找身体零件是六尸的执念,那找戴绅士的办法一定是他们执念的一部分。 他们应该知道。 果然, 老猎户有新动作了,他又在周玄手掌上写了七个字——“诸佛之母大金刚”。 周玄这个恨啊:“能写点我看得懂的不?这没头没尾,我都不知道你们想干啥!” 七人没一个动的。 显然是不能。 “就这七个字,我咋找戴绅士?” 提到戴绅士,六尸就有动静了。 老猎户再次当了六尸的“替身”,右手举到与脸平齐的高度,眼睛盯着手看。 做个动作就完事了?这是让哥们猜啊? “让我看手?”周玄真猜上了。 老猎户摇头。 “照镜子?” 摇头, “看手相?” 再摇头, 周玄感觉自己很滑稽,他大好青年,竟然和六具尸体在玩综艺节目里最常出现的憨憨游戏——你演我猜! 猜错急眼的时候,周玄甚至忍不住想喊个“过!”。 “看书?”周玄再猜。 老猎人点头再摇头,意思是接近答案了。 “哦,知道了,念书!念!” 老猎人终于点头。 周玄也松了口气, 总算猜到了, 要不是戴绅士有可能藏着关于“血井”的秘密,他真没耐心陪这帮尸体猜来猜去。 周玄猜到了找戴绅士的方法,立马行动,他先轻轻的念叨了一句“诸佛之母大金刚。” 没反应, 气温还是那么凉,七人还是跪在地上仰头凝望着他,甚至屋里连阵阴风都没起。 周遭没有任何变化。 会不会是声音小了? “诸佛之母大金刚。” 周玄强忍羞耻感,然后用很中二、极洪亮的声音,大声念读一遍。 话语的前半截与正常发声没有区别,但后半截“大金刚”三个字一出口,声音像有了形状似的,撞着墙再回到耳朵时,打得周玄的耳窝疼。 似乎在这一刻, 声音有了硬度。 “诸佛之母大金刚!” 周玄已经快把找戴绅士的目的给忘了,而是专注于自己的声音。 他用尽了全身最大的气力,去喊这句话。 这次,不光是声音变了,周围的事物也变了。 墙不再笔直,门边缘变得歪歪扭扭,质地坚硬的物事,比如说电灯、桌椅、墙壁、门板,都缥缈了起来,如纱亦如雾,周玄好奇的伸手去触碰不远处的台灯。 灯罩是铁皮质地,他的手指,竟然轻轻穿了过去,这种感觉,他有些熟悉。 他当鬼的时候,摸任何实质之物,便是这般。 除去这些变化,还有一阵声音,飘进了周玄的耳朵。 “诸佛之母大金刚……” 同样的内容,不一样的音色,与周玄区分明显的讲话力度。 仿佛在远方的某处,有个人用与周玄一模一样的话作为回应。 周玄更好奇了,他又重复了一遍,这次他得到了更清晰的回应,同时,讲话那人的身形,在周玄眼前,模糊显现。 那人体格魁梧,穿着黄包车行的马甲,面容看不清,只是隐约感觉他留了个络腮胡子。 此时周玄的行为已经完全脱离“找人”,一种面对新奇玩具的快乐感和好奇感,在催着他继续念那七个字。 “诸佛之母大金刚。” 周玄忘记了身体与精神的疲惫而喊出的话,这次起到了更加出色的效果——他看清了车夫的脸。 只是那车夫的脸,时而扭曲时而清晰。 周玄通过仔细辨认,瞧出那车夫是个圆脸,目光狂热又虔诚,嘴里念动着与周玄一样的话语。 “这人到底是谁呢?他为什么和我念一样的词……难道,他就是死而复生的戴绅士?” 正想着呢,忽然车夫的脸再次扭曲,一阵密集的雪花音,没等周玄做出准备,就强行往他的耳朵里灌。 再然后,是数不清的喃喃私语声,像无孔不入的虫,顺着周玄皮肤的每一个毛孔往身体里爬。 “老公,娃子学费要交了,学堂老师来催过好几次……” “你也配当我爸?瞧瞧你那醉熏熏的样子!” “老板,要车吗?我腿脚利索着呢。” “这电影好看不喽,我看挺一般啊。” 私语阵阵,将周玄引得接近疯狂…… “完喽,周玄完喽。” 窗台外面,有一道窥视屋内情况的影子。 影子隔窗看见周玄表情怪异,他讲话的声音情绪不停在变,一会儿模仿催老公交学费的老婆,一会儿声线变粗,模仿拉活的车夫…… 她知道,周玄是被通灵时候的私语缠住了。 被私语缠住的人,有一种特征——会本能的将听见的私语声用自己的声音演绎出来。 影子很是幸灾乐祸:“周伶衣,你那么聪明怎么想不到呢?周玄通灵后的感知力再强,也不过是个没点香的普通人,呵呵,让他用感知力去找戴绅士?他没那个能耐,现在他通灵已到极限,却没有及时从状态里退出,被那些私语缠住喽…… ……呵呵,周玄要是死于通灵,那就不关我的事了,没有人敢从他的通灵意识里,将他救出来,我不敢,那个神人也不敢!” 但影子没有高兴得太久。 一直跪地的六尸,这会儿不跪了,而是趴着。 六尸匍匐在地面上,嘴里发出奇奇怪怪的嘟哝声,像是在念经,又像是在述说什么。 随着他们的嘟哝,屋里的温度再次骤降,窗玻璃上竟起了一层霜。 周玄私语的演绎,戛然而止,他精神恢复正常了,眼中那个络腮胡子的男人形象,再次清晰。 与之一起清晰的,还有络腮胡子周围的环境——他坐在蒲团上,左手边有个书架,右手是一面墙,墙上挂了个硕大的牛头。 瞧清楚了这一切,周玄满足了,猛的闭上眼睛,一切都消失了,墙壁复归平正,周遭的电灯、桌椅又有了坚硬质地。 “讨厌,竟然让他从通灵状态里逃出来了!这六个活死人,竟然可以加持周玄的通灵感知!”影子气得够呛。 周玄睁开眼,精神已经极其疲惫,指着七人说:“有一个络腮胡子,跟我念一样的词,他在蒲团上打坐,屋里墙上挂着个牛头,左手边是个书架……” 他话还没讲完,七人朝着周玄磕了三个响头后,提灯出门。 显然,他们从周玄描述的场景里,已经找到了戴绅士的下落…… “说走就走?等等我!” …… 七人重新上路,与来时一样,排成一列,老猎户提灯带路,其余人双手搭在前面人的肩膀上,往前走着。 周玄也跟他们一起上路了。 但他没有靠走, 而是开车。 “你们走快点,我车发动机现在都不怎么转。”周玄坐在车上不腰疼。 随着七人走过的路程越来越长,周玄这么个“外地人”,竟然对周遭的路况越来越熟悉…… “他们这是往哪儿走啊,我怎么感觉来过?” 第43章 照片三十年 路况有些熟悉,但想不起来是哪儿。 此时周玄握着方向盘,听到车外有更夫巡夜的锣音。 “咚~~咚咚咚!” 一慢三快,打的是四更。 锣音听得周玄心里有点慌,随着车子往前开,每开个数百米,他总能听见更夫锣音。 “锣音这么密集?” 周玄都怀疑自己是不是遭了鬼打墙——自以为车子在往前开,其实一直原地打转转。 直到他看到旁边一家估衣铺的招牌——西市估衣。 “西市”的名字他听过,太平西路最大的集市,说它大,其实也冷清。 毕竟太平西路是出了名的棚户区。 棚户区与闹市区、富人区最大的区别,便是更夫的数量。 如今钟表日益廉价,平水府经济在井国又是准一流,闹市区、富人区基本普及钟表,对更夫的需求量不大,也就一些力巴扎堆的穷苦巷子,会有更夫打更。 而太平西路的住户,光是一日两餐的嚼谷就够让大部分家庭捉襟见肘了,钟表更是奢侈品,只能高度依靠更夫。 太平西路地势狭长,一两个更夫都忙不过来,路公所自然会多雇些人。 “怪不得熟悉,前天和大师兄在这儿喝过豆腐脑。” 周玄开着车继续跟着七人,好不容易穿过了太平西路,结果又进了太平路。 路况越来越顺眼了, 再走一大段路后, 周玄就瞧见七人已经离一条胡同越来越近了——这胡同他更眼熟。 王府胡同, 戴绅士家就住这条胡同的最深处! “搞了半天,我是把接戴绅士的路,又开了一遍,这七人提灯来王府胡同……难道,戴绅士那老登还窝在戴府?” 对于戴府,周玄稍微有点心理阴影。 上次接戴绅士,他突发奇想和自己的白噪音聊天,结果被一个叫“清莲”的游魂窜了频道。 通过“清莲”留下的字迹,他得出一个结论,这个叫清莲的人,被戴绅士杀掉了,身死魂灭的那种杀…… 经历过这桩事,周玄想到要进戴府,心里多少有点抵触。 在车子跟随七人拐进王府胡同时,周玄回过头,瞧了眼后车窗玻璃,不多的抵触感也在心里消失了。 一整块车窗玻璃,左半边的颜色明显比右半边的深上一些。 周玄知道是什么原因,有个影子趴在车后面嘛。 这影子在周家院子里刚趴上车的时候,就被他感知到了。 周家班出来的诡异影子,必然不是找他麻烦的。 “他应该是姐姐派来暗中保护我的。”周玄想。 …… 深夜的戴府大门紧闭,门楣上高悬的白灯笼离周玄越来越近,在抵达门口后,他停了车,跟着七人走到门口。 老猎户伸手急促的敲门,连敲好几声后,门打开了,一个皱纹颇深的老人,探出半个身子。 老人穿着素白西装,是戴府的老管家。 周玄听刘天恩讲过,戴绅士早几年便将家人转移到了明江府,佣人只请临时工,不住戴府,家里就他和老管家俩人。 老管家提着风灯,风灯位置太低,光亮照不到七人的脸,看不清,他将风灯举高,打算仔细瞧瞧, 结果他才和老猎户打了一个照面,目光便涣散了,头一低,麻木的走到了队列的最后,双手举起,搭在前面人的肩膀上。 他被六尸给硬控住了。 门开了,周玄跟着引路的老猎户,大步的往戴府里走。 车上的影子化作一条长蛇,游了下来,前后脚进了戴府大门。 胡同里恢复了安静。 但这份安静没有保持太久,伴着窣窣蝉鸣,胡同口出现了一道纤细人影。 她挑着煤油风灯,往胡同深处的“戴府”走去…… …… 戴府的气派,称得上富贵逼人,回廊画柱,工艺考究,每条柱子上雕纹线条极细。 雕得细便费神费力……也费钱,但匠人打磨出来的漂亮手艺,远非寻常富裕家庭可比。 在回廊的众多柱子上,还悬挂着大幅的照片。 周玄见到的第一张照片,是戴绅士在去年底,接受了府衙的嘉奖。 照片中,他身形清瘦,戴着金丝眼镜,手里捧着一张嘉奖令,最下方还打上了府衙、府政的双重钢戳,风头很劲。 往后再看到的照片,内容在本质上与第一张大差不差,基本都是戴绅士生平的风光,得意的经历。 看了十几张后,周玄倒瞧出个规律。 这些照片不是乱挂的,他合乎一条时间线,越往回廊尽头的方向走,照片里的戴绅士就越年轻。 若是从回廊入口一直走到回廊尽头,便仿佛经历了戴绅士人生的倒叙。 “戴绅士中年那会儿人还挺胖。” 周玄站定在一张廊柱前,他眼前的照片,已经是戴绅士的中年时代,从面相和精气神判断,当时的他大概三十五到四十岁,肥头大耳,挺着个将军肚…… ……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周玄看戴绅士这张中年发福的照片,不由生出奇怪的熟悉感,像在哪里见过,可到底在哪儿见过呢? “我总不能十几年前就来井国了吧?” 周玄一边琢磨,一边又往回廊尽头的方向走了十几米,在连续目睹了戴绅士三幅更年轻的照片后,熟悉感越发强烈。 “一定在哪里见过,我确定。” 周玄喃喃自语后,忽然想起了一个人! 这个人的模样,像一束电流,激得周玄皮肤酥麻,他甩开腿,整个人朝回廊尽头飞奔,边奔跑,他边扭头看廊柱上的照片, 直跑到尽头处, 周玄心里的猜想印证了! “果然是他!” 一连串的照片,里面的戴绅士一张比一张年轻,也一张比一张胖! 或许相邻的两张照片里,戴绅士的相貌差距并不算太大。 但第一张照片与最后一张照片之间的跨度,足足有三十年,相貌简直天差地别,也导致周玄一直没将戴绅士与大头僧人的形象联系起来。 回廊尽头照片里的戴绅士,二十岁左右,体型与回廊河里的假弥勒一般无二,肥得冒油光的肚子,宽厚的耳垂…… ……戴思明,就是回廊河旱灾时,被异鬼挑中的“行走”,异鬼的脚! 原来戴绅士这么大的来头? “或许戴绅士作为血井通灵人,能活五十岁的功劳,并不在那个叫杜凯丽的医生身上,而是体内异鬼帮的忙……?” 周玄一时有些踟蹰,他在考虑要不要继续去找戴绅士,毕竟他昨天才听袁不语科普过异鬼。 异鬼不同于游魂厉鬼,用老袁的话说——与神明平齐。 和神明一个档次,那得是什么道行? “而我……周玄……只是一个还没有拜过堂口手无缚鸡之力的俊书生啊! 现在竟然想着去从戴绅士的嘴里挖情报?还解决血井的诅咒? 那可是异鬼! 我何德何……不对,好像不是完全没有机会。” 周玄得知戴绅士真实身份的一瞬间,心里还在嘲讽自己个儿做白日梦,但很快,他敏锐的觉查到了戴绅士与异鬼之间的链接状态,顿时冷静了下来。 “戴绅士有破绽的!”周玄暗自说道。 第44章 行刑 周玄觉得戴绅士的破绽,就在他的体型上。 三十多年以来,戴绅士每年都在变瘦——他体内的异鬼,种种迹象表明它极贪吃,最爱的食物是人类的灵性。 小孩的灵性最足。 灵性不能简单的从人类身体里剥离出来。 作为异鬼的脚,戴绅士消化掉小孩的身体后,剩下精纯的灵性,才像一个去了皮的水果,被异鬼享用。 异鬼贪吃,戴绅士的胃口也需要同步,他不吃,异鬼就得饿着。 所以他进食量一定很大。 长期可着劲儿的吃,体型怎么反而变瘦了? 在周玄看来,大肚僧时代的戴绅士,是最符合他“当脚”人设的时期。 “所以,戴绅士准确来说,并不是异鬼的脚,而是被异鬼废弃的脚。” 袁不语曾经说过,异鬼随着成长,可能会不满意旧脚,去寻找新的脚。 这个特性的形成,是因为异鬼刚刚诞生时过于弱小。 力量太弱小,它首先想的是如何生存下来,没有“脚”的保护,每一刻都会遭遇意想不到的风险,它哪有足够的时间去挑选最合心意的“脚”,自然是逮到谁用谁。 等异鬼的神通道术渐渐有了气候,便打心眼里嫌弃本事不济的戴绅士,小甜甜变成牛夫人,时间一久,异鬼便抛弃了戴绅士,另寻新欢去了。 所以,此时的戴绅士身体里,压根就没有异鬼的存在。 既然如此,那有什么可担心的? 异鬼不在,就算戴绅士有道行傍身,哥们还有影子护着呢。 “找,接着找!” 周玄迈步跟上了八人的队列,继续走上“寻戴之路”。 …… 走过了整条回廊,入眼的便是一方活水人工湖泊,也就是余承渊上次说的“水中央”。 人工湖地下有暗渠,湖周围竖着路灯,湖水中则立着庭院霓虹汽灯,高出水面半米,散出五光十色的灯彩。 岸边靠着艘中型乌篷船,装饰简约却不显得笨,夜里若是在船里打牌吃酒,自然惬意。 华灯映水,画舫凌波,也不过这般气象。 周玄却不觉得美,只觉得快累吐了。 那八个“玩意”都什么成分?六具尸体的运动能力,等于白给,另外两个被尸所迷,手脚也慢,划船的重任自然落到周玄身上。 这船的个头大,吃水深,就靠他一人一浆的划…… “戴绅士你个老登,非整这么大的船,小点的怎么了?小就不能满足你了吗?” 周玄费了牛劲,终于将船划到湖中央的屋堂里,屋堂极雄壮,屋棚修成莲花状,它有个名字,叫“莲花池”。 “可算到了!” 周玄热汗淋漓,脱下上衣,错手一拧,“哗啦啦”,跟水龙头似的。 行吧, 真要找不到戴绅士,也算没白来。 锻炼身体也是正经事。 莲花池是佛庙常用的木殿门,厚且重,老猎户吱吱呀呀推开了门,一行人涌入。 水,还是水! 莲花池的屋子里,除了三间厢房外,和水中央相似,屋内也有个人工小湖,应该与外面的大湖通过暗渠相连。 小湖中央,竖着一尊巨高大的弥勒佛像,头快顶住屋棚。 湖边与大佛靠一条石板小径连接。 八人看都没看厢房,提灯踩在石径上,往大佛走去。 周玄也跟着走,每走出一步,他总能听见大佛的方向传出阴魂惨叫之声,凄厉程度,听得人心窝里闹得慌,挠挠的。 直到走近大佛四五米处,周玄才听真切了, 惨叫之声,并非佛像传出,而是从大佛的底下唤起。 此时老猎户已经走至大佛脚下,在佛像衣角不起眼之处,伸手捏住了个小铜环,轻轻一拉,只听一阵清脆的机簧转动声响起, 不多时,一条长长的甬道,显现在周玄的眼前。 甬道的入口,便在大佛圆鼓鼓的肚子上…… 竟是一条秘道。 周玄有点懂了,他前几天总想不通六尸和戴绅士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现在看来,戴绅士凡是做过的肮脏事情,必然有这六尸帮手。 不然怎么会如此知根知底,连暗道机关都一清二楚。 周玄下意识的往后退了几步,倒不是惧怕,实在是不耻与他们为伍,能给戴绅士做帮手能是什么好玩意? 八人进了甬道,周玄稍等了片刻才进去,沿着甬道还没走太深呢,一股扑鼻的恶臭味、血腥味凶猛袭来,熏了他一个踉跄。 “好踏娘的臭!” 臭也就算了,这甬道石壁上凿出了许多孔洞,里头置放了香料。 香料味与臭味搅和在一起,味道更奇怪了。 “回去这衣服也不能要了,太埋汰了。” 周玄加快了步子,想让事情速战速决,不是心里着急,实在是担心再多耽搁会儿,自己被腌入味了,气味怕是洗都洗不掉。 可越往里头走,他越瘆得慌,第一个拐弯处,甬道的上方,垂下一条铁链,悬挂着一具穿着袈裟的女尸。 女尸暴露的皮肤上,有密密麻麻的孔洞,孔洞和针眼差不多,但细细分辨,大小不一致,每个孔都有自己的想法似的。 这种规则凌乱、长在皮肤上的密麻孔洞,看得周玄密集恐惧症都快犯了。 沿着甬道再走一段,他又遇见一个被吊起来的男尸,有了目睹女尸的心理建设,周玄这回反应小多了,而且这人死得至少还算正常,“仅仅”是被剖腹,取掉了五脏六腑而已…… 周玄接着往前走,直到甬道走完,一路上,他还遇见了四具尸体, 死法也皆不一样。 一个被火烧成炭, 一个手脚躯干分家,被数条铁链分开吊起, 还有一对老头老太太,被硕大的铁钩穿过,将两人紧紧勾连在一起。 “这戴绅士也太变态了,天天搁外面做慈善,偷偷搁暗道里做人体实验是吧?” 周玄以为这些尸体与“血井人体实验”有关,顿时又觉得腰子疼,赶紧摸摸肾,左边右边都在,还好还好…… 甬道尽头是一道木门。 木门推开,是一间过渡用的屋子,摆设和正常的客厅差不多,墙上挂着一幅幅的字画,墙角放着沙发,屋的西墙上,还有一道门,通向下一个房间。 此时那道门开着,六尸又不在,显然是到下一间屋子去了。 周玄没有着急前往下一间屋子,而是点了根烟,他心理冲击有点大,需要看看墙上字画放松放松…… 他吐着烟,观摩着墙上的字画,其中有一幅书法,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这幅书法是一篇祭文。 对于祭文,爱好书法的周玄,较为了解,毕竟绝大部分书法爱好者临古帖时,都绕不过那篇天下第二行书——《祭侄文稿》。 祭文书写有它的规格,尤其是前面数句,无非是那几种范式。 看得多了,这几句制式话语被周玄忽略。 他将目光直接投到祭文的正文上。 这篇祭文的内容,严重冲击了他的三观。 内容如下:「我妻香桂,你受吸血之刑,痛苦难当,我感同身受,受思明一拜。 我儿明华,你受苍鹰啄腹之刑,我观刑时潸然泪下,受为父一拜。 我女戴娟,你受烈火焚躯之刑,为父牢记在心。 高堂二老在上,受穿钩合身之刑,儿子感激涕零。 逆子明寒,你数次忤逆于我,让你受斩身之刑,是为父宽容,让你戴罪立功!」 祭文的倒数第二行,有朱砂赤色的抬头,写着三个字“行刑人”,后面有手印及钢笔签名。 签名一共六个——朱田、赵东升……李水渠等等。 这六个名字,周玄不熟,但他用屁股猜都猜得出来——他们是六尸的名字! 六尸在戴绅士的指示下,将戴家人全部行刑了。 至于戴绅士对外宣传家人被他转移到了明江府,现在看来,只是对外遮掩家人“蒸发”的障眼法而已。 “这是为啥啊,因为啥啊!” 以周玄的道德观念,若不是亲眼目睹,真的很难理解人竟然可以残忍无耻到这种程度……残害自己的家人,甚至还用一种君王封赏、高高在上的姿态,写出一篇令人作呕的祭文。 周玄又将目光扫到祭文的最下一行…… 第45章 清莲尸身 祭文最下一行,写着:诸佛之母大金刚。 “又是这句话?到底代表着什么?” 六尸教他念动这句话,找到了戴绅士的藏身之所。 戴绅士也念这句话,然后被揪出藏身之所。 现在祭文底下又出现了这句话! “诸佛之母大金刚……” 周玄嘴里重复着这七个字,仔细分析着墙上祭文。 这篇祭文里,写了戴绅士家人死去的受刑种类,也写了执刑六人的名字,但还差了点东西……戴绅士的名字呢。 按照祭文里的内容——戴绅士把残忍的斩身之刑当成赏赐,好像死在他手上,是一种了不起的荣耀似的,足见他有多自恋。 这种老变态,写下洋洋得意的祭文时,怎么会不留下自己的“尊姓大名”? 可祭文里偏没有“戴思明”这仨字,所以,只有一种可能,“诸佛之母大金刚”就是戴思明的自称。 想通了这点,周玄下面的推测便清晰许多。 诸佛之母,带个“母”字,想来也不是男人的自称,戴绅士只是个极端残忍的老变态,又不是性别认知障碍,自个儿是男是女拿捏得清楚。 而大金刚! 佛陀座下有金刚护法,还不止一个,民间有说四大金刚的,有说八大金刚。 甭管几个,大金刚自然指的是排行第一的金刚护法,算是一种职位。 按照这个称号来理解,戴思明,便是“诸佛之母”座下的第一金刚护法。 那问题来了,诸佛之母又是谁,真正的佛陀?异鬼?抑或是某个顶着佛陀旗号的江湖骗子? 周玄倾向于“异鬼”。 首先,井国人是拜佛的,刘天恩以前就讲过,每年都有大量的明江府香客,来回廊河拜弥勒佛,周玄也见过戏班有些上了年纪腿脚不太好的师傅,在宿舍里搭了佛龛,拜药王菩萨。 井国佛陀的香客数量众多,可挑选的余地极大,怎么也轮不上戴绅士这种人渣来当大金刚。 佛陀图什么? 图戴绅士杀人不眨眼嘛!? 可以直接排除这个选项。 至于顶着佛陀旗号的江湖骗子,这个选项也不靠谱。 江湖骗子最难骗的人是谁? 另外一个江湖骗子, 曾经的戴绅士顶着弥勒佛的旗号,在回廊河一带兴风作浪,他太懂假扮佛陀里头的道道了。 在江湖骗子的领域里,他拥有相当丰富的经验。 只剩最后的选项——所谓的“诸佛之母”,就是异鬼。 异鬼所谓的“金刚护法”,不就是“脚”吗? “明白了!” 戴绅士是被回廊河异鬼抛弃的脚,如今,他又伺候起了另一个异鬼——诸佛之母。 “原来戴绅士的体内,还是有异鬼的存在……” 诸佛之母,听名字似乎挺唬人,但周玄觉得她的道行术法不算厉害。 异鬼的成长需要时间,想来戴绅士给自己家人行刑,与这异鬼的现世有很大关系。 两年前戴绅士才对外宣称将家人转移到了明江府,按照这个时间线来推断的话……诸佛之母现世,最多不超过两年。 两岁大的异鬼,缺乏了成长所需的时间,能耐应该不会很高,但这种天生异种,不能以常理论之。 “是走为上……还是接着去找戴绅士?” 周玄有点犯难,拿不准主意。 他是一个不愿意冒险的人。 不过,“不愿意冒险”并不代表“绝对不冒险”,一切还是跟利益挂钩。 当利益足够大,风险相对较小时,冒险也不是不可以。 戴绅士的身上,可能藏有解决血井诅咒的方案,对于周玄来说,利益方面是足够了。 只是风险的大小,却很难判定。 他记得袁不语普及过异鬼的另外一种特性—— ——每种异鬼都有自己的文字,文字里有它独特的感悟,在这些文字没有被破译之前,异鬼哪怕很弱小,一旦它布下符文陷阱,而不幸又中了它的套,哪怕一些道行高深的阴人神人,也几乎没有掣肘的手段。 加上他还是个门外汉,对神秘学说了解不深,又不像眼力高明、经验丰富的老江湖,很难准确判断异鬼的实力…… 他判断不了,就得找人判断。 周玄忽然放声,仰头向盘伏在天花板上的影子说:“两岁大的异鬼,你应该有一战之力吧?” 影子跟了周玄一路,周玄时刻都能感知到她的位置,只是没有点破而已。 到了抉择的十字路口,周玄不想白白失去解决血井诅咒的机会,只好发声询问。 影子骨子里憎恶周玄,因此她没有出声回答,但她往前方游了一段距离。 往前,便是影子的态度,代表她有足够的自信,对付那只两岁大的“诸佛之母”。 有了影子的表态,周玄信心十足,起身去扭开了通往下一个房间的屋门。 门前是一条长走廊,走廊的尽头处,是一间房,被迷了的老猎户与戴府管家,低着头站在门口等候着。 六尸眼睛没一个好使的,没有老猎户与管家带路,找路费劲得很,现在既然没带着他俩,前方房间肯定是戴绅士的藏身之所,六尸“到站”了。 周玄脚步加快,抵达了门前,手刚搭到门把手上,他便闻见一股血的味道。 血液很新鲜,周玄甚至能通过浓郁的气味,想象出血液表面冒着氤氲热气的画面。 “淦……不会六尸顺带手给戴绅士弄死了吧?” 六尸在生前是戴绅士的帮手,但死之后,明显双方有梁子,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咯哒, 门锁被大力扭开,周玄猛的推开门,屋内的画面过于有冲击力,他不禁愣住了。 满地的血肉碎块, 四处飞溅的鲜血痕迹, 只剩上半身的戴绅士,满眼惊恐,双手撑着地面,努力往前爬,身体断口处汩汩淌血,因为拖行,身体像只蘸饱了墨的毛笔,在地上划出一道宽阔的血痕。 但是, 将戴绅士折腾成这幅凄惨模样的,并不是六尸。 六尸正朝周玄跪拜着! “怎么又给我跪……”周玄话才讲了一半,发现六尸并没有正对着他,而是朝他的左手边偏了一些。 周玄受了影响,也往自己左后方看了一眼,当时只觉头皮很麻…… “姓戴的,你踏娘的,这么吓人的玩意,摆在门旁边?小爷进来都没瞧见……真他娘缺大德!” 不爱说脏话的周玄,被刺激得出口成脏,门旁边的玩意是什么? 一具尸体。 尸体主体部分是个女人,瞧她脸部大致的轮廓,五官原本应该很精致……嗯……原本很精致,但是现在…… 周玄就见那女尸的眼眶太小,眼球却过大,被眶骨挤压得严重变形,像只金鱼眼睛。这大眼珠显然是被人强行塞进她的眼眶里的。 鼻子也大得不像话,甚至连她的上嘴唇都遮住了。 女尸的左手很粗壮,右手细了一圈,两条腿也是如此,一条过粗,一条偏细,落在周玄眼里极其不和谐! 周玄知道不和谐的原因—— ——这女人的眼、鼻、双手、双脚全都不是她自己的,而是六尸的。 至于这女人,周玄觉得她应该就是上次找自己求救的清莲。 男人的身体零件被白色的线缝在清莲身上,不男不女,给人一种极度扭曲的诡异感觉。 六尸下跪的对象,也正是清莲! “都跪着做啥?不是要拿回自己的身体部件吗?赶紧拿啊……”周玄冲清莲的手脚努了努嘴,催促着六尸。 六尸已经没有“取回身体部件”的炽热执念,一个二个动都不敢动,瑟瑟发抖…… 第46章 十指 “你们不一直惦记着自己的部件吗?怎么找到了不敢拿?” 周玄对六尸已经没什么好印象了,话语里阴阳怪气:“那就别怪我不帮忙喽,要怪就怪你们太怂!拿自己的东西怕什么?拿啊!” 周玄一声暴喝,六尸胆子反而对清莲更恭敬了,梆梆磕响头。 他们怂包的样子落入戴绅士的眼里,惹得“半截”戴绅士愤怒大骂:“都给老子起来,不准磕头!她就是个骗子!骗子! 诸佛之母她狗娘养的,骗了我们……我们两年来把她当成我们最崇高的信仰,她呢?一现世就离开了,扭头就离开了,把我们当成了一团惹人嫌弃的垃圾!” “啧,啧,啧,啧!戴绅士,你诸佛之母大金刚,怎么成了个半截子了?” 周玄蹲在戴绅士身边:“你这比腰斩还惨呢?被异鬼连续抛弃两次啊,啧啧,你咋这么遭鬼嫌弃呢!?” “诸佛之母那个狗娘养的,她是个表子! 两年前,他出现在我的梦里,她显出了自己的佛陀法相,告诉我她虽是异鬼,却是诸佛的母亲,她要现世,现世需要五劫之刑的接引仪式! 我开始并不相信。 在往后的半个月里,她在我梦中与我讲法,我陶醉了,陶醉在她深奥富有哲思的佛法中,每天我都渴望睡觉,只要睡着了,就能梦见她,沐浴在她洒下的佛光里,谧静祥和,我终于成了她的信徒! 她说她挑中了我当他的行走,我激动、高兴,时隔了将近三十年,我又能成为异鬼的行走,而且这一次,我是诸佛之母的行走,唯一要做的,不过是五劫之刑而已。” “所以,你把你家人全献祭了呗,包括你爹娘!?” 哄堂大孝了,戴先生! “呵呵,他们不是献祭?” “那是……” “他们是将自己的生命化作莲花,接引诸佛之母的降临!” “……”周玄。 周玄冷笑:“既然这么光荣,那死于五劫之刑的人为什么不是你?” “我是被佛母挑选的大金刚,我有自己的使命。” 周玄:“……” “所以,冥戏班你主导的那场分食仪式也是为了接引诸佛之母?” “那是为了斩去我与食为天的连接!” “食为天?就是上一个把你当脚的异鬼?” “不是脚,是行走!” 丫都半截了,还有劲跟我较真拽词? 周玄问:“你都和食为天掰了那么久,他还能连接你?” “呵呵,他抛弃了我,但又欣赏我的能力,想让我继续为他的堂口做事,我当过他的行走,体内有他留下的痕迹,他能通过痕迹控制我,如果我不听从他,他便会通过痕迹,在我的耳边喃喃私语,折磨我……” 什么? 周玄很意外。 原来戴绅士听到的不是白噪音,而是异鬼的喃喃私语,还以为是病友呢! “呵呵,食为天在抛弃我的那一天,不再把我当成行走,他把我当成了狗!‘痕迹’就是圈在我脖子上的狗链子,诸佛之母要现世了,我要剪断那条狗链子,所以,我杀了他们六个……” 周玄指着六尸,问:“他们跟你啥关系?” “他们都是食为天的狗,直到两年前,受了我的感化一起信奉诸佛之母!为了自由,我杀了他们,利用他们对我的仇恨,召唤回廊河地庙里的亡魂分食了我的身体,也剪断了食为天的狗链子! 他们六人身体缺损的部分,如今都成了佛母神像的一部分,这是他们的幸运。 而我,魂魄受了佛母的帮助,转移到如今的躯壳里,可是……她走了,佛母嫌弃了我,抛弃了我……她是个贱人!” 戴绅士越说越伤悲,甚至在抹眼泪。 玛德,跟这帮傻X信徒沟通不了。 周玄现在只想搞清楚,戴绅士到底是不是血井通灵人。 “你的眼睛能通灵吗?” “不能!” “那你上次,怎么看出我有病的?” “我没看出来。” “你给我发了一张医生名片了,还劝我去看病,那个医生叫杜凯丽。” 戴绅士慢慢摇头,说:“当时是食为天通过痕迹控制我,让我那么讲的。” 又是那个食为天! “它给我发名片的目的是啥?” “你让狗在地下打滚,会跟狗解释为什么打滚吗?” “不会!” “食为天也不会。” “淦,白忙一场……”周玄现在很气愤,忙活了大半夜,觉没睡成还划船划一身汗,他是越想越气。 “食为天罄竹难书,他的黑料我知道得最清楚,我活不过今日了,便全都告诉你,你出去之后一定要宣扬到……” “砰!” “……啊……”戴绅士的半截身子被周玄凌空一脚,抽出老远。 “扯你娘的淡,哪有功夫陪你聊闲篇!” 周玄以为戴绅士是血井通灵人才来的戴府,得知了真相,才知道全是误会。 周玄现在一刻都不想呆在这儿,至于食为天的罪恶,先不说他正义感没那么爆棚,就算真要打抱不平,不得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吗? 他可是三十岁的异鬼啊……动动嘴私下谴责一下是可以的,吃饱了撑着去主动招惹就大可不必了! 周玄大步往屋外走,六尸还在给清莲磕头,戴绅士喊痛,却不是为了周玄那一脚。 “痛啊,佛母,我骂你是气话,求求你回来吧,我依然是你忠实的信徒,我对你的爱此生……” “her~~tui,一屋子舔狗!”周玄恨得牙痒。 …… 周玄出秘道的路上一脸愤懑,直到出了莲花池,重新上了篷船拿起船浆,他才放松微笑,自言自语道, “我最近演技进步了,戴绅士也没瞧出什么我异样来……他的演技倒挺拙劣,装伤感装得一点都不像!” 在周玄看来,诸佛之母并没有抛弃戴绅士,她就在戴绅士的体内,毕竟……六尸的感知力不俗,一直磕头还不敢拿自己的身体零件,一定是感知到了佛母的气息。 周玄不是害怕跟佛母异鬼拼一下,而是既已确认戴绅士对于血井一无所知,根本就没拼的必要。 没有利益,全是风险的买卖,他是绝对不做的。 …… 莲花池中央的大佛甬道口,一盏风灯亮起。 一道身材纤细的黑影,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进了甬道。 …… 戴绅士躺在血泊里,依然只有半截身子,周围的碎肉、碎骨,都像长了眼睛似的,往他的身边爬动。 等肉和骨聚成了堆,仿佛有双看不见的手,捏着碎肉骨头,一片片一团团的往他身上贴。 贴的位置找得极准,一点差错都不带有。 戴绅士惬意的接受着身躯的重塑,六尸此时也掉转了方向,朝着他磕头。 “你们六个引狼入室,要不是佛母感知到有人通灵来找我,定下这条苦肉记,佛母的踪迹就被外人知晓了……等着吧,等我身体恢复了,看我怎么责罚你们……” 六尸身子抖得如同糠筛,他们来之前哪里知道佛母真的现世了,只想来拿回自己身体部件而已。 “哼!” 戴绅士仰脸望天,说:“请冥戏班真不该找周家班的,这个少班主周玄鬼精的很!” “食为天说得很对,周玄是上好的祭品!”戴绅士的头颅里,发出一阵不男不女的声音。 这阵声音来自于诸佛之母。 她真正现世的时间并不长,不是周玄猜想的两年,甚至晚于戴绅士被分食转生的时间,仅仅两天。 在戴绅士将家人献祭之后的两年中,诸佛之母只是以意志的形式,出现在他的梦中、意识里。 两天前,佛母先是降临到清莲尸体中,然后才以实体现世,藏在了戴绅士的身体里。 现世时间过短,她的身体极度虚弱,大部分时间都在沉睡,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苏醒过来。 而周玄的话题,却意外的吸引了她的兴趣。 “恭迎佛母法驾。”戴绅士双手合十,抵在额头。 佛母的声音极冷漠,说道:“我的身体很孱弱,需要最好的祭品,大金刚,用最短的时间,把周玄抓到我的面前……” “他刚才明明……”戴绅士很委屈,周玄在这儿你不吞了他,等他走了,你让我去抓? “刚刚有道影子跟着他!那道影子……很厉害。”佛母不避讳说自己目前的实力弱。 每一头异鬼刚刚现世的实力都很弱,不需要遮掩。 “大金刚,我希望我下次醒来的时候,能看到周玄作为祭品出现在我面前……” “我弟不是祭品,你才是!” 周伶衣提着风灯,表情不冷不淡的走进了屋内。 “找你很久了,十指,你很有耐心,在信徒的梦中躲藏了两年,直到最近两天才现世。” 诸佛之母, 是异鬼用来哄骗信徒的假名声。 这头异鬼真正的名字,叫「十指」…… 第47章 老殿、游神 “周伶衣,你弟弟才走,你又来了,还满嘴胡言乱语,什么十指,叫佛母。” 戴绅士指着周伶衣,语气严厉,像呵斥下人似的。 他认识周伶衣,也知道这年轻女子并非寻常人,是个拜过堂口的,香火层次他倒不清楚,反正比他高就对了。 但香火高,并不代表可怕! 他丝毫不畏惧周伶衣,在他看来,眼前这位端庄女子带来的压迫感,甚至不如那个鬼精鬼精的周玄。 只因周伶衣是周家班的掌舵人,周玄是个只需吃喝玩乐的少班主。 平水府三教九流的大班子,戴绅士见得多了,越是大班子,班主越辛苦。 上百人得跟着班主吃饭穿衣,大生意得班主拿主意,还得时刻防备手底下的人搞小动作,每日心力交瘁…… 越是这般辛劳,生意越做得大,肩上责任也越大。 沉重的担子,总能让班主生出诸多焦虑,比如生意止步不前、财房银钱不够周转、班子人才大量流失…… 说白了,都是钱闹的, 戴绅士自衬不够聪慧、香火方面也无过人天份,但他钱多! 平水府的豪门大户,有几个敢拍着胸脯夸句口——“我家的院子里能划船?” 钱,是戴绅士面对周伶衣时的最大倚仗。 他平日总愿意跟人讲一个道理—— ——江湖与商海是两样人情,以“江湖拼杀”去理解“商海浮沉”,香火层次便成了唯一注解,实则远离了真相,却不知,有时,半根金条能让英雄汉下跪。 戴绅士用钱拿捏过很多成名神人、阴人, 今日,他依然觉得可以靠钱拿捏周伶衣, 钱啊, 就是那些做大了班子的神人、阴人的短处! “周伶衣,我和你们周家班打的交道不多,但我瞧得出来,周家班师傅们的薪水比外头同行高出两成,做事还没那么辛苦。 师傅们倒是满意了,但周家班的银钱,怕是捉襟见肘吧?估计撑不过三年五载,周家班这块传承千年的招牌便摇摇欲坠了。 三倍! 给我三个月的时间,我让你们周家班到手的利润翻三倍! 而且这只是前期的合作, 佛母目前很虚弱,你拜过堂口的人,自然知晓。若你愿意替佛母保驾,我戴思明往后的生意,周家班入三成干股,若是不满意,价格还可以商……” 戴绅士右手比了个“三”,口中滔滔不绝的讲计划。 忽然,周伶衣如葱似玉的无名指在袖口内轻轻勾动,戴绅士的脖子处,绽开了朵彤红明艳的花, 花开后,戴绅士目光中已没有活人眼睛里的灵动之感,身体僵直如雕塑,右手中指食指还保持着“比三”的动作。 戴思明怎么都没想到,周伶衣很恐怖,恐怖到觉得拿捏住她八成的时候,她却利落出手,一指封喉…… 主事的死了,六尸极怕,一个个趴在地上瑟瑟发抖。 这六尸生前的香火层次不错, 六人是师兄弟,各个都点了三炷香头,其中两人甚至能隐隐望见第四炷香的淡淡青烟。 他们堂口走的是通灵一脉,感知力虽不如血井通灵人那般强大,但也有其独道之处, 只是通灵一脉的堂口,大多传承无序,香火不太正宗,寻不到老神,哪怕点出了第四炷香,对于手段道法的精进,也无甚益处。 可即便是三炷香火,六人合力,也非寻常高手能轻松打发的。 戴绅士能杀了他们六人,靠的是“有钱能使鬼推磨”,又利用他在「拐子」堂口的职务之便,请来了艳中刀…… 死于艳中刀之手的六尸,清晰的感知到了对方的香火层次,但他们却无法感知到周伶衣的香火层次。 无法感知,便意味着对方的层次远高于自己,周伶衣到底有多高呢? 六尸想不明白! 更让六尸想不明白的是——静语厅时,他们见过周伶衣以红线控制祖宗傩面的出手。 那次出手在他们六尸看来,明明很平平无奇的。 出手那么弱的周伶衣,怎么会有那么高的香火层次! “放……放过……” 此时六尸既不敢直面周伶衣,又不愿自己的信仰死去,只能发出含糊不清的嘟哝之声,表示求饶。 又是小指轻勾,六尸眉间血线兀自脱离皮肤。 然后红线飞至六尸面门前一寸处,线头对准他们鼻头,悬空停住,只等周伶衣的指示。 六尸感知到危险降临,纷纷面向周伶衣。 周伶衣目光极冷,并不怜悯六人,右掌轻挥,掌心朝天托起。 血线得了令,如针般刺进了六尸眉心, 六朵的血花整齐绽放, 血线从六尸脑后飞出后,温柔落向了周伶衣托起的手掌上。 “呼。” 周伶衣将血线吹至空中飘舞,仰头微笑望着, 今日的她,格外好看,穿宝石蓝长衫,衫角垂至膝盖。 长衫镶绲边,绲是顶级的十八道,使了牡丹带的花饰,领口处的烫条精巧,头发涂了冰麝油,平水府柳家粉行出品, 这一身华美装扮,倒不像在杀人,像大家闺秀于春日踏青赏花。 飘飞的血线,或许在她看来,不过是红柳絮、血色蒲公英罢了。 周伶衣越是随性轻松,潜伏在戴绅士体内的异鬼压力便越大。 异鬼,也无法感知到周伶衣的层次。 甚至它觉得面前这位吹着血线的女子,不过是个普通人,与东街买布、西市买胭脂水粉的女子无异。 可她又过于可怕,快到连眼睛都眨不过来,便杀了一屋子的人。 更可怕的是, 她还知道自己的名字——十指! 十指终归按捺不住,开口询问:“你到底是谁?阴人?神人?香火什么层次?” “层次?香火?” 周伶衣吹走了最后一根血线后,走到戴绅士的尸身前,蹲下身,中指蘸了蘸他脖子上的血。 她很嫌弃手指沾上别人的血,但老殿有老殿的行事风格,尽量予以尊重。 只见,周伶衣复站起身,蘸血的指头凌空画着,仿佛前方有一块看不见的画布。 血在透明画布上留下痕迹,先是一顶竹屋屋檐,然后是一根根竹子搭成的屋身,最后是屋子主体下的四根柱子,一座吊脚楼简笔画,便画成了。 如此简单的画,却将十指紧张的神经拨动。 它一改慵懒的声线,不自禁的用出了本音——音色中既有男人的雄浑,也有女人的绵柔。 好像强制让一男一女说了同样的一句话,每个字都精准重合。 “老殿?老殿来的夜游神?你是镇山、平香、还是巡夜?” 不同于十指的惊慌失措, 周伶衣轻轻的笑,手轻轻抚过简笔画,画中线条宛若红色细砂,撒落在地上,泛起一阵沙沙声。 “平水府,巡夜游神,周伶衣,以巫神殿之名,狩猎十指。” 第48章 彼岸咒 周伶衣发声的响度并不大,但落进十指的耳朵里,不亚于洪钟大吕, 夜游神的名号,对他来说,便是一张催命符。 在井国,有日夜游神之说,随着时代的变迁,其中的含义也有了变化。 最早的“日夜游神”,指代的是阴人与神人。 阴人是夜游神,神人是日游神。 但随着阴人与神人的数量众多,“日夜游神”渐渐演变成了超然的职位,只有香火层次极高的神人、阴人才能担任。 阴人可以出任日游神,神人也能成为夜游神,日夜游神早已不是专门代指“神人、阴人”的含义了。 在井国,每个州府都有各自的日夜游神,不同的职责,对应不同的游神。 光夜游神,便分出了巡夜、镇山、平香、斩魈等等。 巡夜游神的职责,便是狩猎辖地内出现的新异鬼。 无论是夜游神还是日游神,皆由堂口的点香弟子担当,但是只有九个最古老最正宗堂口的弟子,才有被选中的资格。 周伶衣便来自九大堂口之一的「巫女」,巫女总堂唤作“巫神殿”,走江湖的都喊它“老殿”。 “该上路了。” 周伶衣朝着戴绅士的尸体走去。 十指语气明显急促,喊道:“日夜游神每年只能出手三次,我不信你……” “所以我几乎不出手。”周伶衣从容回应。 日夜游神于人间行走,常年与井国深层的隐秘、大诡异打交道,这些隐秘、诡异会极大程度的污染精神与心性,导致他们作风霸道、行为诡谲,甚至会主动堕落…… 若是不加以限制,原本是井国平衡秩序的超凡利剑,反而成了祸乱之变的源头。 因此九大古老堂口联手定下规则,限制了日夜游神的出手次数。 周伶衣对于规则予以尊重,在周家班里极少真正出手,大多时候只依靠法器牛铃、巫符等等。 在落英厅里除掉鬼娃娃,替周玄出头时,便依靠手臂上画出的那道符咒。 她控制傩面,使出自己的情丝红线时,也只是漏了一丝本念。 正因为她有出手次数的限制,所以她才一定要将袁不语这位神人留在周家班。 “起!” 周伶衣已经离戴绅士的尸体很近了,她轻轻唤了一声“起”。 戴绅士的尸身随风落叶一般,轻盈飘起,悬浮于空中,面孔正对着周伶衣。 “剥离你,是件很费时间的事情。” 周伶衣似是自言自语,她右手作刀,在左掌上划了一条极细的口子。 伤口从左到右,贯穿手掌。 鲜血顺着伤口快速流淌,周伶衣手掌朝地,淌出的鲜血径直落于地面后,快速游走,仿若一只无形之笔,于地面上作画。 画是一朵花。 若是周玄在这儿,必然认得出,这是一朵彼岸花。 彼岸花,开在冥界,接引死者亡魂。 周伶衣的右手作剑指状,蘸了左手鲜血后,在自己脸上也画了幅与地上一模一样的彼岸花。 血红的花,如一道刺青,为端庄秀丽的她平添了几分巫的神秘。 周伶衣闭上双目,嘴里喃喃念叨了起来:“生死成篇,缘生缘灭,千年回眸,彼岸花开……接引!” 她脸庞上画的彼岸花,随着“彼岸咒”的念动,越发的滚烫,然后在一声“接引”的指示后, 地上的反卷的彼岸花瓣,迅速疯涨,半寸的瓣,长成了一尺,然后两尺……三尺…… 花瓣长到了六尺后,又分裂成了两片花瓣。 一生二,二成四……便是这般周而复始,不多时的功夫,成千上万,如红线一般的彼岸花瓣,齐齐伸向了戴绅士的额头。 花瓣极有力量,却又被控制得不失秩序,它们钻进了戴绅士的皮肤里,往后一拔,皮被撕去,露出了他森白的头骨。 第二波花瓣再次袭去,细腻触手一般,顺着极窄的骨缝,探进戴绅士脑内,再往上用力,将头骨掀掉……紫色尚且还在蠕动的脑仁,被完全暴露在空气中。 第三波花瓣几乎没有等待,它们一根根的钻进了脑仁中,其中有的花瓣,负责打扫十指在戴绅士脑内留下的痕迹。 更多的花瓣,则寻找十指,找到之后,将它迅速勾稳,缠住……往外拉扯。 “巡夜游神,我愿意出价格,出一个戴思明出不起的价格,只求换我一条命……” 周伶衣没搭理它。 与异鬼打交道多了,她便知晓异鬼的禀性,所谓给出的价码,无非是替他做事的酬劳罢了。 一旦替异鬼做上了事,便是跳进了满是岩浆的火山口里。 也只有那些傻子信徒才会相信异鬼的谎话! 在一阵阵疾呼间,异鬼被花瓣拉扯出了脑仁,先是五根带血的手指在激烈的扭动,然后是另外五根安静的手指,这五根手指,是认命了,放弃了挣扎。 随着“噗”的一声,十根手指下头的物事,也被花瓣从脑仁里“挖”了出来。 这便是异鬼「十指」的全貌:两个人类的巴掌反长在一起,手背贴着手背,一个手掌厚手指粗,是男人的巴掌,另外一个手掌薄手指纤长,是女人的巴掌。 十指,便是这般不男不女的诡异产物。 正因为它有这个特性,所以戴绅士接引他们现世用的清莲,便是将男人的“手足鼻眼”与女人的“身脖头脸”拼接在一起。 特性相近,才能成功接引。 十指被顺利揪出,数不清的花瓣朝着它缠去,然后紧紧的裹住,缚牢…… 周伶衣这时才从宽大的袖子里,掏了个匣子。 匣子木制,外层裹了一层人皮。 皮上有“锁链”刺青,周伶衣将匣子打开,彼岸花瓣将裹牢的十指,扔入了匣内。 匣盖自动关上。 刺青上的锁链,游蛇般缠绕,伴随一阵阵铁环叮叮撞击的声音后,人皮匣子将「十指」封印。 这个匣子,便是老殿分配给周伶衣的禁器。 周伶衣低头望着手里的匣子,淡笑着说:“早就说过了,我弟不是祭品,你才是!” 她收好匣子,手指朝着地上的彼岸花一勾,比树林还茂密,肆意疯长的彼岸花瓣,即刻消失。 周伶衣将风灯扔出后离开。 风灯玻璃罩破碎,火将书架点燃,随后火势迅速蔓延,将甬道之内烧得彤红…… …… 周玄从戴府回到周家班,天都微微亮了,他困得不行,但自己屋里又被六尸那一身蛆糟蹋了,回屋睡是不行了,他找了间空宿舍,躺床上就呼呼大睡。 睡得还没过瘾呢,忽然,门开了。 “啊?这屋原来有主。” 周玄挣扎着坐起来,一边揉着惺忪睡眼,一边解释:“我屋太脏睡不了,不知道这屋有人,我现在就……” “找你半天了!弟!” “姐姐,这是你屋吗?”周玄立马醒了一半神,不揉眼睛了,要跟姐姐道歉。 道歉的话还没讲出口,周玄却瞧见,姐姐不对劲……她左右手臂血红一片,两只手还捧着“反长着的双手”。 让周玄觉得惊悚的是——反长的双手,手指竟然还在扭动。 “两个巴掌咔咔在动?我这是做梦吧?我再睡会儿。” 双手过于诡异,导致周玄有些分不清周遭是梦境还是现实…… 第49章 祭品 诡异的双手,让周玄恍惚了梦境与现实的边界。 “别睡太死,但也别醒得太清明……半梦半醒最好。” 周伶衣的声音仿若一首催人安睡的眠歌,周玄不自禁的打了个呵欠,眼皮子止不住的往下掉。 但他又睡不了太死,眼睛刚刚闭上几秒钟,清醒的意识袭来,他不得不睁开双眼,只是眼前的画面不像正常视物时清澈,隔了一层淡黄的薄纱似的。 一帧帧的画面于眼前流动,像部惊悚老电影—— ——周伶衣捧着“那双手”,用极古怪的调,唱着听不清楚词的老歌,歌声嘛,老实讲,不好听,音符和音符之间,似乎缺少最基本的和谐,周玄觉得很刺耳。 但随着难听老歌的唱动,周伶衣手里的“那双手”,更加不安分了,手指由扭动变成了抓挠手掌,好像手掌奇痒难耐一般。 因为抓挠得过于用力,抓一次,便在手掌上挠出五条血痕,连续数十次的“抓痒”后,皮肉外翻,成了一道道触目惊心的伤口。 血,顺着伤口流出,再快速滴落到周玄的脖子上、脸上、眼睛上…… “凉……爽……真舒服。” 血一经滴落,便被周玄的皮肤迅速吸收,然后有一种类似嚼薄荷后的凉气,在他身体里极快的蔓延,所过之处,让他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爽快放松。 只是,半梦半醒的他,再次视物,只觉周遭的一切事物,都像被涂了一层红雾。 雾初时半透明,渐渐颜色越来越浓,直至变得黏稠腻人,周玄甚至觉得这浓稠的颜色有些糊眼睛。 “睡吧,弟,做个好梦……等你醒过来的时候,你瞧见的一切都会忘掉,忘得一干二净。” “会忘吗?” 周玄听到周伶衣轻柔的声音后,不禁自言自语起来。 “会忘……” “会……” “……” 周玄的言语信息越来越少,明明才看到的画面,像越飞越高的风筝,然后无端吹来一阵风,将线刮断,风筝便再无踪影。 “该睡了。” 周玄眼睛重重的闭上了,沉沉睡去。 …… 周伶衣捧着“那双手”,走在回屋的路上。 十指很愤怒,他没想到,周伶衣真的把他当成仪式的祭品。 “你这种做法不符合巡夜游神的规则,异鬼被抓捕后,就应该被送到九大堂口发落,你送我过去……” 九大堂口有规则,凡是巡夜游神抓捕到的异鬼,都要送往游神所在的总堂。 所以, 按照规则,十指应该被送往老殿。 周伶衣表情严肃的说道:“我对规则予以尊重……” “那你还敢用我当祭品?” “但不代表绝不打破规则。” “……” “我弟弟的病很重,不用你来做祭品,我怕他熬不到点香的时候。” 周伶衣冷漠说道:“所以……只好委屈你了。” “送我去九大堂口!” 十指歇斯底里的呐喊。 戴绅士先当过食为天的脚,知道一些关于异鬼的隐秘。 作为十指的信徒,他自然将这些信息无私的分享了出来。 所以十指知道异鬼去了九大堂口后的处境——大部分的异鬼,难逃一死,但小部分的异鬼,会被囚禁起来。 井国囚禁异鬼的意图是什么? 戴绅士也不知道, 十指不认为自己一定是那小部分被囚禁的异鬼,但去了九大堂口,至少意味着有活下来的机率。 机率再小,总好过死在这疯女人的手上!祭品的终点,便是死亡,毫无尊严的死去。 “送我去九大堂口,这是规则,违反规则的代价,你一定清楚……” “安心做好你的祭品吧,我的事,不劳你操心。” 周伶衣的冷漠与坚决,让十指彻底绝望。 但他觉得,此刻,亦是最后一搏的好时机。 它要趁着周伶衣轻视它,对它放松警惕之时,发动自己的术法,污染掉周伶衣的精神与心性,就像污染戴绅士一样。 只见,十指浑身不停的颤抖,皮肤每一个毛孔里都长出白色的长毛,缠向了周伶衣的双臂。 只要缠住了、勾实了,他的意志就会灌入周伶衣的身体里。 污染、侵入、控制…… 只可惜, 周伶衣不是戴绅士, 她很谨慎,提前在两条手臂上画下了血符,防止双手触碰十指时被污染。 十指的白毛才缠住周伶衣的手臂,血符光芒闪动,将白毛迅速点燃…… …… 清晨时分,周玄醒了。 他明明没有睡多久,却觉得自己精神饱满,眼睛也消肿了。 “难道是因为我昨晚划船划的?锻炼身体真有用,精气神就是好。” 下床后,他忍着自己屋的邋遢,拿了换洗的衣服后,给了外院晨练吊嗓的小福子四十块。 “福子,把我房间扫干净,要一尘不染的那种。” “唉。” 小福子捏紧了四十块,眉开眼笑的去打扫了,并不是爱钱,主要是热爱劳动。 周玄则继续往澡堂子里走。 去澡堂子要经过锅炉房。 烧锅炉的老马躺着休息,手里盘俩核桃,但也奇怪,俩核桃在把玩时,能碰撞发出两种声音。 “老马,你玩的啥核桃啊,咋发两种声?”周玄端着盆,凑老马面前。 “有吗?这可是正宗的闷尖狮子头……”老马把手掌展开,露出两个盘得油汪汪的核桃。 只是这核桃上,每个都打了十几根洋钉。 周玄打眼一瞧,差点乐出了声, 这核桃有bug吗?打这么多补钉? “你核桃咋这么多洋钉?” “小侄儿不懂事,给我祖传的核桃摔得四分五裂,我打了洋钉救回来的。” 怪不得盘起来有两种声呢,核桃发一种声,铁钉子再发一种声,不过都打这么多洋钉了,都不如盘俩不锈钢,至少声音均匀,还摔不碎。 “老马,我也想盘俩核桃,你玩核桃久,下次帮我挑一对?” 周玄不是临时起意,主要是钱多了烧得慌,姐姐一个月给三千块呢,也该过点富家公子哥的生活。 公子哥什么样?出门左手提溜个鸟笼子,右手盘两核桃,找个饭庄子一坐,把伙计招过来,大喇喇喊一声“给我家雀儿喂点水”,然后一边等上菜,一边靠着椅背“嘎啦嘎啦”盘核桃…… 聊到核桃,老马话可就多了,又是什么核桃得选桩型、选品种,还得两核桃长得一般模样,种种讲究,听得周玄都好奇…… ……好奇老马这满头冷汗,嘴唇带紫,一脸虚亏模样,哪来这么大的劲头讲核桃。 “下次找你请教,我洗澡吃早饭去。”周玄拍拍老马的肩膀,又劝道:“对了,老马,你昨晚是不是没好好上工,又钻哪老太太被窝里去了?” “没……没有!” “瞅你那一脑门子虚汗,嘴唇都发紫,肯定去了,喝点枸杞茶,你这身子骨得好好补补。” 周玄调侃了两句,迈步去了澡堂。 老马却原地发愣,喃喃道:“少班主咋知道我昨晚钻被窝了呢?难道我真虚了?” 他回屋拿过一面旧镜子,认真的观瞧,这脸色红润、嘴唇带血色,怎么也瞧不出虚的状态啊! “肯定是少班主诈我……不过枸杞茶是要喝点,那老姑娘都说我身体不如以前了。” 老马喃喃道。 第50章 望相 周玄洗完澡,回屋放盆时,发现屋内已经整洁如新了,连窗户玻璃都锃亮。 “小福子办事效率真高。” 周玄放好盆,便去了食堂。 戏班的食堂比较简陋,青瓦屋顶,垒了两个红砖烟囱,屋内摆了十几张四方桌,椅子是长条凳。 打菜的地方,放了一溜木盆,菜装在盆里。 袁不语一脸闷闷不乐,拄着勺,来一个人就舀一勺炒饼丝,跟机器似的。 周玄去柜子里拿了饭盆,朝袁不语走去,没走两步,余正渊刚好进食堂。 “玄子,你气色挺好啊。”余正渊这不是客气,是真觉得周玄气色好。 红光满面,眼睛炯炯有神,身板感觉都直了些。 “大师兄,你气色也挺好,就是你最近腰是不是不太好?怎么老弓着?” “没弓着吧?”余正渊忍不住望向碗柜。 碗柜的门是两块玻璃,一前一后,分别竖在相应的木槽里,想拿碗就把玻璃往旁边一滑。 柜内涂了黑漆,有它作底,玻璃成了一块不太清晰的镜子。 余正渊对着玻璃照了照自己身形,这也没弓着腰啊,挺直的。 不过,确实如周玄说的,他腰最近是不太好,前两天锻炼时候闪了一下,矬到了骨头,现在还贴着膏药在呢。 虽说腰闪了,但余正渊作为戏班经理,每天都要出门跟人谈商单,弓腰驼背不利于形象,所以,即使腰疼,他也时刻提醒自己把腰板挺直。 “难道我刚才跟玄子打招呼,下意识弓腰了?” 余正渊边走边琢磨,不自觉脚步就快了,明明他在周玄后面来的,可打饭的时候,他已经站到周玄前面去了。 “袁师傅,咋不高兴呢?”余正渊把饭盆伸到袁不语的跟前。 袁不语不爽的说:“徒弟请假了,我一烧菜大师傅,还得负责打菜,心情能好吗?” 啪!一大团炒饼丝,甩到余正渊碗里。 “你忘了?我不爱吃炒饼,来点别的。” “那就馒头吧。”袁不语塞两个馒头。 “没点荤的吗?”余正渊探头探脑的往菜盆里看。 袁不语不耐烦的挥手赶人:“有白面馒头就不错了,多少人窝窝头都啃不上……再给你一碟酱菜,吃去吧。” 余正渊叹了口气,端着窝窝头、酱菜,等周玄。 周玄也将盆伸过去:“老袁,两馒头。” “你不配吃馒头。” 周玄都愣住了,我一少班主,馒头都不配吃? “你只配吃这个……” 袁不语一低头,从桌下摸出来一个小篮子,装着一大张油香四溢的肉饼,四个肉包子,一碗汽水肉汤,一碗豆浆。 “先吃着,生烫牛肉面一会儿就上!”袁不语把篮子往周玄面前一推。 余正渊低头看着自己碗里的馒头,又抬头瞧了一眼周玄琳琅满目的筐,目光充满了疑惑。 “为什么玄子好吃的那么多,我就啃馒头?” “你能跟玄子比吗?他要多吃点。” “为啥啊?” “他长身体呢!” 余正渊、周玄:“……” …… 余正渊和周玄并排坐着,周玄瞧大师兄咽口水的样子不落忍,撕了半张肉饼递给他。 “大师兄,你也多吃点,外面跑差事,营养要跟得上。” 余正渊接过肉饼,心态总算平衡了一些,他朝周玄说:“我往后得带着你了。” “啊?带我干嘛?” “上工啊!班主说了,以后多让你参与班子里的生意……” “不好吧?” 周玄只想躺平,不努力张嘴等人送吃送喝那种,要是雇个人给他抬下巴,他饭都不想亲自嚼。 余正渊明显是领悟错了意思,以为周玄是觉得他自己做生意不在行,有些怯场。 他当即热心的劝慰:“别怯场,你甭管做啥,跟好你大师兄,师兄必然给你抬上路,保管你把生意做得四平八稳。” 一番话下来,周玄有点感动,大师兄这人吧,没得说,心眼是真好,就是不太善解人意。 “我先干几天看看。”周玄想着先参与几天生意,等过几天再跟姐姐说说——往后能不能只吃喝玩乐。 余正渊拍着周玄的肩膀,说:“好好干吧,有时候大师兄都羡慕你。” “羡慕我什么?” “羡慕你有个能力强、懂分寸、热心肠的大师兄!” “……”周玄。 周玄觉得大师兄是真适合干经理,能拐着弯给自己脸上贴金,贴到你猝不及防。 “又掰扯些啥。”袁不语端来了牛肉面,劝余正渊:“老余,你说你腰闪了,还强撑着直腰,小心以后落个隐疾。” “我就说你腰不好吧,你还不认。”周玄也数落着余正渊。 余正渊嘿嘿赔笑。 “你又从哪儿知道老余腰闪了的?老余这么要强,小病小伤的,不能跟你说吧?”袁不语问周玄。 周玄扒拉面条,说:“我看出来的啊,和大师兄打照面的时候,他弓着腰在……现在还弓着在呢。” 袁不语歪头看了一眼腰挺得笔直的余正渊后,有点不明白周玄的话。 没弓腰,你非说弓腰,你瞧见的和我们瞧见的不一样? 忽然,袁不语想到了什么,猛的一拍桌子:“对,我们不一样!” 这一惊一乍之下,周玄拿手帕擦着脸上的牛肉汤汁:“老袁,你下次再激动,别在别人吃面的时候拍桌子,汤好悬没溅到眼睛里。” “玄子,你晓不晓得,你的通灵又进步了?” “我啥时候通灵了? “现在!” 周玄托着腮帮子,往屋里头望了一圈后,说:“也没瞧见什么鬼影子啊,哪通灵了。” “你就一生瓜蛋子,当然不懂,‘见脏’那是通灵的一种特性,通灵感知要是更进一步,就能望相。” “望相?看面相看手相那种?”周玄问。 袁不语摇头,说:“面相手相那是另外一种瞧法,我说的望相,是望出身藏之相。 人有诸多相,家世显赫之人,身藏华贵之相;大生意人,身藏巨富之相;患疾症之人,身藏苦痛之相,你大师兄闪了腰,他的苦痛因腰伤而起,此相呈弓腰痛苦,被你小子望出来了。” 周玄恍然大悟,他去澡堂那会儿,瞧老马一脸虚,也是不小心望出他的相来了! “我有这本事,去当个郎中,给人瞧病那不是手到擒来?” “暴殄天物!糟践天分!这么大的能耐想着去当郎中?” 袁不语气得把碗收了,接着去忙活了。 周玄和余正渊倒是吃饱喝足,上工去了。 余光瞄着周玄出了门,袁不语叹着气,说:“玄子这望相的能耐,跟我们说书人,真是绝配啊,难道真是天赐的缘分? 不对啊,他通灵感知力进步为什么会这么快?从见脏到望相,哪怕是血井通灵人,也需吃许多苦头才能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