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细那康子们,吃饭了,呜嘞呜嘞呜嘞~” 系着围裙的崔桂英左手端碗,右手握勺,边呼喊边敲打着粥缸边缘。 坐在旁边正给水烟袋装烟叶的李维汉一脚踢在女人大腚上,没好气地骂道: “脑子进水了你,唤猪崽呢?” 崔桂英瞪了一眼自家男人,将一叠碗重重放在他面前,啐骂道: “呸,猪可没他们闹腾更没他们能吃!” 呼唤声下,一群孩子从门外跑了进来,其中七个男娃四个女娃,年纪最大的十六,最小的才三岁。 李维汉两口子育有四子一女,子女们长大后就分家过了,平日里也就住得近的老大家会把一对三岁的双胞胎搁这边养着。 可等暑假一到,也不晓得是图方便还是觉得爹妈的便宜自己没占到就是吃亏,总之,大家都把自家孩子给送了过来。 你收了老大家的,其他家的也就不好意思不收,这一下子就把家里弄得跟办了学堂似的。 这儿孙满堂的甜蜜,两口子还没来得及品砸出味儿来,可家里的米缸眼瞅着就要掏见底了。 俗话说半大小子吃垮老子,包括女娃娃在内,都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贼能吃,那肚皮个个都跟无底洞似的,崔桂英家开饭主食都得用缸来盛,而且一缸还不够,灶上还温着一锅。 两口子虽说早已孙辈成群,可年纪并不算大,且按当下农村规矩,除非你生病卧床失去劳动能力,否则只要你还有力气下田,无论多老,也没资格享受来自儿女的餐饭供奉。 “别抢,别抢,饿死鬼投胎啊都是,都给我排队!” 孩子们拿着碗来接,崔桂英负责打粥。 最后一个过来的是一个十岁的小男孩,他身穿牛仔吊带裤,脚上是时兴凉鞋,皮肤白嫩,面带腼腆。 和周围兄弟姐妹们那种玩得脏兮兮鼻涕吸溜吸溜的模样,有些格格不入。 “小远侯,来,给你放这里吃。” “谢谢奶奶。” 崔桂英笑着摸了摸孩子的头,他是这一大帮亲孙子孙女里头,唯一一个外孙,不过现在也不算了。 孩子叫李追远,孩他妈是崔桂英的小女儿,是思源村有史以来第一个大学生。 小女儿考入了京里大学,毕业后留京工作,也是自己谈的对象,结婚前带回家里了一趟,是个细皮嫩肉斯斯文文的城里人。 具体模样记不清了,因为那天崔桂英两口子在姑爷面前拘谨得紧,不太好意思细看。 后来闺女怀了,生了个儿子,路途遥远工作又忙,就一直没回过家,但闺女自打毕业工作后,每个月就没断过给爹娘寄钱。 婚前寄来的钱,李维汉两口子都存着,四个儿子娶亲他们硬是咬牙顶着没动那一分,等闺女那次带姑爷回家时,李维汉一把推回去姑爷递过来的彩礼钱,还把闺女寄来的钱加上返了回去。 本想再硬气点,家里额外给添些,可四个儿子结婚在前,任两口子再使劲勒裤腰带也是榨不出油水儿来了。 这事儿,一直让两口子心里有愧,闺女给的钱再还给闺女,等于嫁闺女时这当爹妈的啥也没出,真跌挂子。 至于闺女婚后每个月寄来的钱,两口子也是都存着,儿子们被自家媳妇撺掇过来以各种理由想打这笔钱主意,都被李维汉指着鼻子骂了回去。 半月前,闺女托一个穿军装的把儿子送了过来,带了一封信和一笔钱,信中说她离婚了,工作上近期有所变动,只能将儿子暂时托付给爹妈带一段时间。 闺女信里还说,离婚后她把孩子姓改成跟她姓,这外孙一下子也变成了亲孙。 来到农村后,李追远不仅没丝毫不适应,反而很快就融入了,整天跟着几个兄弟村头村尾玩得不亦乐乎。 这顿主食是红薯粥,吃起来带着甜味,但不扛饱,消化快,哪怕几大碗下去撑得肚皮滚圆,撒欢出去跑一会儿,马上就又觉得饿了。 而且红薯粥和红薯条这种东西,吃多吃久了,真的会把胃吃伤,不饿的时候看见它们胃里就开始冒酸水儿。 李追远倒是没吃腻,他挺享受这种“大食堂”的感觉,而且崔桂英做的各种咸菜咸酱也深得他喜爱。 “奶,今天怎么不去大胡子爷爷家吃席啊?” 开口问的是二伯家的儿子,小名叫虎子,今年九岁。 崔桂英拿筷尾敲了一下虎子的头,骂道:“死那康子,那是人家老娘走了才办的事,你想人家天天办席啊?” 虎子边捂着脑袋边说道:“为什么不可以,天天办多好啊。” “死那康子说的什么屁话,他家就算想办,可哪有这么多人够排着队天天死的。” “啪!”李维汉用筷子重重敲了一下桌子,骂道:“你个大人跟细伢儿说的什么浑话。” 崔桂英也察觉自己失言了,倒是没反怼自己男人,而是用勺子挖出一块咸酱送到身边李追远粥碗里,酱里会放些花生碎以及一点肉丁,她刚那一勺里就有。 李追远用筷子划拉了几下,酱色淡开,粥上面飘浮出了白嫩的肉丁。 孩子们眼尖,且最是执着不患寡而患不均,虎子马上道:“奶,我也要肉,远子哥碗里的那种!” “奶,我也要。” “我也要。” 其他孩子也跟着起哄。 “去去去!”崔桂英没好气地呵斥他们,“弟弟妹妹不懂事闹哄就算了,潘侯、雷侯、英侯你们几个年纪大的当哥哥姐姐的起什么哄,都给我懂点事,今儿这里吃的,都是拿人家小远侯妈给的钱买的,你们爹妈可一粒米没往奶这里交,还好意思跟人家抢着吃!” 潘子、雷子和英子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年纪小的则互相看看笑笑就过了这一茬。 奶不是没暗示过,他们也跟家里传达过,但爹妈都吩咐他们装傻。 这时,老三家的今年八岁的石头问道:“那小黄莺还在不在啊?” 崔桂英问道:“小黄莺是谁?” 虎子回答道:“奶,小黄莺就是昨儿个在大胡子家跳舞唱歌的那个,那歌唱得可好听了,那舞也跳得很好。” “是么。”崔桂英昨儿个在人家后厨帮忙洗碗,忙得脚不着地,可没闲工夫饭后去前头看白事班子表演。 她男人李维汉也没去,借口出船了,其实人在家,不去的原因是不好意思;毕竟已经让潘子雷子领着远子、虎子、石头五个孩子去吃席了,他这个大人再去吃相就难看了。 五个孩子不仅自己吃,还捎带拿了不少,尤其是那种饭桌上按人头分的硬菜;李追远学着哥哥们那样,在身前铺桌子的红塑料纸上撕扯下一块,拿来包吃食。 等回到家,再把它们分给没能去吃席的弟弟妹妹们,看着弟弟妹妹吃的时候,他们觉得自己像是个打胜仗回来的将军。 雷子说道:“唱歌是真好听,人也漂亮,她让我们大家喊她小黄莺。” 潘子点点头:“人可好了,人好看,衣服也好看,我以后就想娶她这样的。” 崔桂英低头问身边的李追远:“小远侯,是这样吗?” “昂。”李追远放下筷子,点头,“好看。” 农村的白事班子,讲究个上得厅堂下得厨房。 走仪式时能披上道袍袈裟念经做法,仙风道骨、仪态端庄; 中午大席后还得组织场文艺表演,唱歌、跳舞、杂技、魔术什么的,能整的都得整上。 遇到家底殷实爱充面子的,还会请那些特定的白事班子办个晚间场,不过那种表演开始前大人们都会把孩子们赶回家睡觉。 小黄莺姓肖,本名肖黄英,艺名是小黄莺,年纪其实不小了,三十多岁,离过婚。 论这唱歌跳舞本事,其实都只是半吊子,但她会打扮,衣服也穿得大胆新潮,紧身黑色旗袍高高的开叉,露出那大片白腿,再加上亲切热情的场控…… 用村里女人最恶毒的谩骂同时也是最高的赞美来形容,就是——骚。 现如今村里有电视机的人家寥寥,经常拿板凳去挤着看还塞不进趟,因此,在流行的风还未大面积吹进的农村,小黄莺的“骚”对周遭农村姑娘媳妇们而言,就是降维打击。 不光是把老爷们儿的魂都给牵走了,连半大小子也被勾得五迷三道。 这时,堂屋门口出现了一道身影,是邻居赵四美,和崔桂英算是有年头的“姊妹”了,家里孩子少时,俩人空了就爱坐坝上说是非。 “吃了没?”崔桂英问道,“来,加双筷子。” 赵四美忙摆手笑道:“哎哟,到谁家蹭饭也不好意思到你这儿来啊,瞧瞧,你这儿都喝稀的了。” “这粥喝得胃里舒坦,我就爱这口。来吧,给你盛一碗,米缸再怎么刮,还能缺了你这口吃的?” “好了好了,我可是吃过了。哎,你可知道刚刚白事班的头头儿带人去大胡子家去闹了,据说砸了东西差点干起来。” 崔桂英闻言,马上端起碗筷站起身,边往嘴里扒拉着粥边往门口凑:“咋的了?大胡子家钱没结清?” “倒不是演出费的事,是班子里有人丢了。” “啥,丢人了?”崔桂英嗦了嗦筷子,“丢谁了?” “一女的,身上窜骚屁儿的那个,昨儿个那屁股扭得哦,恨不得腚眼都漏出来。” “是小黄莺?”潘子问道。 其他孩子们也都竖起耳朵。 “好像就是她,就那个骚蹄子。”赵四美很是幸灾乐祸。 “人到底咋丢的,找着了没?”崔桂英问道。 “说是有人看到昨晚班子里那个骚蹄子跟着大胡子家小儿子钻河边小林子了,后来人就没回班子,班子这才上门去讨人呢。” “那大胡子家小子呢?” “他倒是在家,却说不知道,没有的事儿;但村里瞅见的人可不少,就是他和那浪蹄子钻的林子。” “那人呢?” “谁知道呢,就没了,人班子头头儿这次就是来要人的,可老胡子家咬死了说没见过人,还说是那骚蹄子自己尥蹶子跑路了。” “那怎办?” “老胡子家给班子头儿赔了一笔钱,不老少哩。” 崔桂英马上连拍赵四美胳膊,挑了挑眉:“有事儿!” 赵四美也马上回拍崔桂英胳膊,抬了抬下巴:“那可不!” 老胡子以前在镇上当过粮站副站长,那可是个肥缺儿,现在就算退休了,可除了小儿子游手好闲外,其他几个儿子可都在镇上有差事,在这村儿里,连村长家都不如他家威风。 所以,能让这老胡子愿意掏钱平事儿,里头必定有鬼! “这给了钱,那班子头头儿就走了?” “走啦。” “那人呢,不找啦?” “找个屁,人班子都拿上家伙事坐卡车去下一家赶场了。” “哎哟。”崔桂英摇摇头,“可千万别出事了。” “谁知道呢。” “人,可真假。” “可不。” 听到这里,虎子和石头忽然哭了起来: “呜呜呜!小黄莺啊,小黄莺!” “我的小黄莺,小黄莺不见了,呜呜!” 赵四美见状,差点把鼻涕泡给笑出来,指了指道:“瞧见没,你那俩孙儿,倒是个情犟种。” 崔桂英白了她一眼,说道:“你不有个孙女么,配一个?” “呵。”赵四美哼了一声,手指着李追远道,“要结亲家也不是不可以,得和你家小远侯配,让我家小娟侯也能跟着他进京享福去。” “去去去,别净想美事。” 李维汉已经吃好了,老娘们儿说是非他不感兴趣,也不方便插话,只是默默端起自己水烟袋,打开火柴盒里,里头却空了。 李追远放下筷子,跑去灶台后槽那儿将一盒火柴给李维汉拿过来。 李维汉没接,而是把烟锅挪到李追远面前。 李追远笑着抽出一根火柴,“嚓”“嚓”“嚓”,好不容易才将火刮出,忙小心翼翼地用另一只手护着,将火柴下移到烟锅上。 李维汉嘬了好几口,嘬出了烟,心满意足,一脸笑意。 当初,自家闺女也喜欢给自己点烟,还说长大了后要给自己买纸盒烟抽。 “呼。” 李追远把火柴吹熄,丢地上,用鞋底踩了好几遍。 潘子开口道:“爷,下午撑船去摘莲蓬呗?” 李维汉扫了一眼饭桌上的寡淡,点点头,道:“雷子一起,带上网,看能不能捞几条鱼上来让你奶做个汤。” 虎子和石头听到这话,忙把小黄莺给忘了,喊着:“爷,我也要去,我也要去!” 其他这些小的,也跟着一起喊,生怕有好玩的事情会落了自己。 李维汉严肃地环视一周,骂道:“爷告诉你们,这河里可是有水猴子的,专拉人下水淹死做自己的替死鬼,这样他自个儿就能投胎去了。” 当即,孩子们害怕了,不敢言语。 石头有些不服气地问道:“凭啥哥哥们能去?” 潘子和雷子到底是大孩子,懂事了,会帮着爷爷吓唬弟弟妹妹: “哥哥我力气大,水猴子拉不住我。” “我游泳好,水猴儿追不上我。” 李追远没被吓到,他也想去,但又不好意思开口,只能低下头摸着小手,不时小眼偷看爷爷。 李维汉说道:“小远侯也去。” 虎子马上不忿道:“这不公平,远子哥也就比我大一岁。” 石头也帮腔道:“对,远哥力气还没我大呢,怎么和水猴儿打架!” 李维汉缓缓吐出了一口烟圈,给出了一个十分合理连小孩子都信服的理由: “小远侯是外面回来的,我们本地水猴儿不认识他。” …… 村里房屋基本都依水而建,正门对路,后门向河。 洗菜洗衣时,只需提着东西出后门,再向下走几个青砖台阶,就能来到河边。 会过日子的,往往会在临自家这一段河边布个网,在网栏里养鸭养鹅。 老李家的船就拴后门柿子树上,李维汉解开绳子后先上船,用竹篙稳住船身。 潘子抱着鱼竿、雷子捧着渔网,相继跳上了船。 李追远背着个小竹篓,被李维汉伸手接到了船上。 “都坐好了,开船喽!” 伴随着水面上的竹篙反复变长变短,船也开始移动。 潘子和雷子早就习惯了,俩人都斜躺在船上很是悠哉,李追远则坐得端正笔直,看着河面上飘浮过去的水草和掠过的蜻蜓。 “给,远子。”潘子递过来一小把炒豆子。 他是老大家的,家离得近,平日里会抽空回家,在家里拿些零嘴,但被他妈叮嘱这些东西得藏着自个儿吃,可不能分出去。 反倒是李追远的母亲,托穿军装的送来李追远时还捎带了一大袋零食,饼干肉松水果罐头啥的,前天又邮来了一大包,都被崔桂英锁在柜子里每天定量分给所有孩子。 “谢谢潘子哥。” 李追远接了过来,放了一颗进嘴里,这豆本地叫“拳豆”,其实就是蚕豆,带壳加点香料再搁些盐煸炒后,嚼起来很香。 不过李追远并不喜欢吃它,太硬,咬不动,容易崩牙。 所以,在两个哥哥嘴里不断“嘎嘣嘎嘣”时,李追远就放了一颗在嘴里像含糖一样抿着。 “来一纵是千千幺哥,飘荡在路上;来一纵是千千幺哥,亮亮今晚要亮。” 潘子唱了起来。 “你唱得不对。”雷子笑道,“不是你这样唱的。” 潘子不屑道:“哼,你会唱,你唱啊!” 雷子嗫嚅了几下嘴唇,挠挠头:“我就只记得调子。” 撑船的李维汉问道:“唱的是什么东西,听不懂。” 潘子回答道:“爷,是昨儿个小黄莺唱的,叫越剧。” “越剧?”李维汉有些诧异,“刚唱的是越剧?” 雷子:“不是的,爷爷,是粤曲,广东香港那边的。” “哦,这样啊,你们好好唱来给爷听听。” 雷子:“潘子才不会唱嘞,他连歌词都记不住,和昨天小黄莺比差远了。” 其实,小黄莺唱得也很不标准,但对现如今的内地来说,标准和不标准也没什么太大区别,反正都听不懂,要的只是那个自信腔调。 潘子指向李追远,说道:“昨个小黄莺唱的时候,我看见远子跟着一起唱了,他会唱。” 李维汉:“小远侯,你唱给爷听一下。” 李追远很不好意思道:“我就会唱那一点。” “唱嘛,唱嘛。”雷子催促道,“远子别说粤曲了,还会唱英文歌哩。” 李追远只得唱了起来: “来日纵使千千阕歌,飘于远方我路上;来日纵使千千晚星,亮过今晚月亮。 我就会这么多了,妈妈喜欢这首歌,在家里经常放。” 雷子挑衅似地看向潘子:“听到没,你唱的词就不对。” 潘子对雷子翻了个大白眼。 哥几个一路说着话,船终于撑到了宽阔点的河道上。 潘子去帮爷爷拿篙,李维汉开始边找点位边理网,雷子则支起了鱼竿。 李追远没有被分配任务,继续背着他的小竹篓端坐在那里,一会儿看着爷爷哥哥们忙活一会儿再看着河面上的水草以及上头蹦跳的青蛙。 看着看着,李追远有些疑惑地向前探出身子。 李维汉一直留意着这个“外孙”,见他这样,马上提醒道:“小远侯,坐里面点,别掉下去了!” 李追远指着前方的河面问道;“爷,哥,那里有一团黑色的水草。” “哪里啊?”雷子顺着李追远手指的方向看去,“咦,还真是,黑色的。” “哪儿呢,哪儿呢?”潘子在船尾帮忙撑着竹篙呢,看不清楚,所以主动撑杆把船向那个方向靠去。 李维汉起初没当一回事,他正忙着给渔网松结,等听到李追远和雷子还在那儿叽叽喳喳讨论着,这才抬头朝那儿看了一眼,只这一眼,他当即瞪住了。 那一团黑色,纤细却又弥漫,散落却不分离,这哪里是什么水草,这分明是人的头发! 这会儿因为潘子不停把船靠过去,使得距离那块区域更近了,水下部分也隐约透露可见,那黑色的纹路、白色的扣子、曲曼的线条…… 因为李追远是坐着的,所以首先看见水下部分的是站在他的雷子,雷子马上大喊道: “爷,那是个人,有人落水了,潘子,快撑过去救人!” 水猴子的故事早已无法吓唬到他们这种大孩子了,淳朴善良的天性让他们下意识认为是有人落水,第一反应是要去营救。 “放屁!” 李维汉忽然怒吼,这位对孩子虽然带点严厉更多却是慈祥的爷爷罕见失态,粗糙皴裂的皮肤下青筋毕露,他立刻将手中的渔网丢在船上,边向船尾走去边对潘子喊道: “调向,调向,篙给我,不要靠过去!” 先前自家船进这里也有一会儿了,根本没听到落水的动静,此时那里更是平静无波,哪可能还需要什么营救,那人,必是早就死得透透的了! 可按理说,就算遇到个溺尸,至多感到个晦气罢了,哪需要这般惊恐失措? 但李维汉深知此时只能以最快速度远远躲开。 当地因依江傍海水道密集,所以水里淹死个人不算个什么稀罕事,基本每个村子或者邻近村子里都会有一个专门干水中捞尸活计的人。 一般不是主业,可人选却很固定,一是因为晦气二则是因为忌讳多,非带传承的老手艺者,还真不愿意碰这个。 思源村就有一个捞尸人,叫李三江,按辈分李维汉还得喊他一声叔。 这李三江无儿无女,村里分的田他也懒得种反而租出去只求得点口粮嚼谷。 可他并非过着那种有这顿没下顿的懒汉光景,他一做扎纸,二干捞尸,这两样来钱都不少,可比种那点地丰厚多了,因此他虽独居一人,却是天天小酒小肉,日子过得好不滋润。 李维汉早些年为了帮四个儿子成家,就租种了李三江的田,这是真占了人家的便宜,因此期间需要捞尸时,李维汉也会跟着这位族叔去搭把手。 虽说李三江从不让他上船接触尸体,每次只让他在岸边负责布置供桌备点鸡血狗血,但次数多了,也就从李三江那里知道些关于捞尸的门道。 在这一行黑话里,浮尸被叫做死倒。 正常来说,溺死的人在水下泡个几天逐步腐烂后就会浮起来,因盆骨构造原因,往往男尸面朝下女尸面朝上。 大部分死倒走一套固定流程后,李三江就捞起背回岸上交给家属了,但在一次喝酒时,李三江就很郑重地说过有这么两个特例,他是不太敢去捞的。 一是死倒边带窝漩儿的,这意味着附近有漏口泥陷,保不齐自己连人带船都会被掀翻吸进去; 至于第二个,那是连他李三江见到了都会嘴唇哆嗦头皮发麻的…… 就是那种只留头发漂在水面上,直立在水底的死倒! 这是带着极大怨念,死不瞑目呢,非要拉个垫背的下去! 李维汉还记得那次酒桌上,李三江瞪着通红的眼对自己很严肃地说道: “汉侯啊,记住,你要是在水上看见这种死倒,别想其它的,能遛多快就遛多快,遛晚了就要被它留了!” 因此,在发现这是一具直立死倒后,李维汉怎能不惊骇,更别提,他现在船上还有仨孙子呢! 而依旧很好奇的潘子显然没能对接的上爷爷的指令,在爷爷过来抢过竹篙时,他一个踉跄,连带着竹篙也是一个侧捅下泥,导致船身向右侧来了个严重倾斜。 这种倾斜对于常走船的倒不算什么,比如站在船边的雷子一个迅速俯身手抓船边就又保持好了平衡,可坐在那儿的李追远没这方面经验,上半身被惯性带出去后,整个人“噗通”一声就落入了水中,恰好是对着死倒的那一侧。 河里的水很清澈,加上又是大下午阳光正好,水下的光亮很不错。 刚落水的李追远还在本能扑腾,但马上就被眼前的景象惊住了。 和雷子哥说的一样,水里站着一个人,而且这不是别人,正是今天饭桌上兄弟们还念叨着的小黄莺! 她依旧穿着表演时的那一套黑色旗袍,白色花纹丁扣,开叉到腰,脚上是那双红色的高跟鞋。 水流平稳流动,在这种推力下,她的双臂有规律地前后摆动,双腿也在来回轻晃。 给人的感觉,像是正在水下行走。 她在摆着手,她在扭着腰,她在露着腿,她在踮着脚,她在唱着歌…… 哪怕是在水下,她依旧在诠释着那令村里女人们既羡慕又厌恶的骚蹄子姿态。 “来日纵使千千阕歌,飘于远方我路上……” 耳畔,好像又听到了小黄莺的那口不标准的粤语腔调。 伴着歌声, 小黄莺慢慢转过身,逐渐朝向李追远。 她的长发向斜上方飘荡,像是撑起了一把黑色的伞,脸上的粉比昨儿个更浓,唇也更加艳红。 忽的, 她笑了。 第二章 她, 好美啊。 水波柔和荡漾,将光与影恰到好处地扭折,再搭配小黄莺的仪态动作,像是被渲染上了一层滤镜。 李追远以前也被父母带去看过单位的文艺汇演,见过很多专业的歌者与舞者,但昨日他受小黄莺表演的冲击不比哥哥弟弟们小。 在父母的教育下,他一直很懂规矩也很守规矩,然而在那简陋棚子下的小黄莺却向他展示出了另一种属于野性的风采。 是骚,是浪,是土,是上不得台面,可那气味,真的好好闻啊。 她过来了,越来越近,像是画里的人,从画中走出,又正在走向画里。 此刻,李追远已经忘记了自己的处境,仿佛已不记得自己还在水中,忽略了无法呼吸的恐慌和口鼻里不断呛进的水。 一直到, 她伸出了手。 昨天和哥哥们一起挤在前面看表演时,小黄莺扭着腰唱着歌来到自己跟前,还特意伸手摸了摸他的脸,因为李追远在那群孩子堆里,白净得如同一个瓷娃。 原本,李追远还期待再被她摸一次。 但是, 这次她伸出的是两只手。 两只手,抓住了李追远的两侧肩膀。 “好冷……好疼……” 刹那间,氛围感被扭曲撕裂,先前那种诡异莫名的着迷消失。 李追远的眼里,终于流露出了恐惧,像是一个打了麻醉退去效果的人,忽又恢复了痛感。 他想挣脱,想躲避,想要逃,可那双手却死死扣着自己,任凭他如何摆动都无法挣脱。 这时,一股力道从身后传来。 李追远感觉到了自己正在被拉扯,像是以前在学校里玩过的拔河,不过这次他是绳子。 最终,伴随着某种脱离,李追远被拉了上去。 在他的视野里,自己飘了起来,越飘越高,而下方的小黄莺则越来越远也越来越小。 她的双臂朝着他举起,二人之间,逐渐隔出了本不可能出现的深渊。 “嘿哟!” 还好自己这外孙身上背着竹篓,李维汉就是抓着这竹篓向上发力。 沉,是那种死沉死沉,明明只是一个孩子,可李维汉却觉得自己像是在和一头发了情的耕牛较劲。 这下面,有一股力道不让自己外孙上来。 雷子这时候也过来帮忙,他抱着李维汉的腰向后发力。 终于, “哗啦!” 当外孙被拉出水面时,那股较劲的力量忽然消失了,李维汉、雷子以及刚被抓出来的李追远一起摔在了船上。 “快走!” 李维汉来不及起身就对潘子吼了一声。 潘子这次没再掉链子,使出吃奶的劲撑篙,快速向另一边转移。 “爷,她来了,来了!” 雷子惊恐地指向前方。 李维汉朝那边看去,只见伴随着船身的移动,水面上的那一团黑色头发竟然也跟着向这里过来。 她,在追! “雷侯,去帮潘侯撑船,快!” “好的,爷。” 雷子起身跑去,哥俩喊着号子一起发力,船速进一步加快。 李维汉则抄起一根鱼竿,神情凝重,在发现那团头发竟然还在缩短着与船的距离后,李维汉大喝了一声,将鱼竿对着那团头发前方一点的位置,捅了过去。 鱼竿入水,应该是捅中了却没受到丝毫阻力,反而出现了一股巨大的力量将鱼竿向下继续拉扯。 “哎哟……” 李维汉惊呼一声,还好他及时松开了抓着鱼竿的手,否则已经被这股可怕的力道拽下水了。 头发,更近了。 站在船边,李维汉都能看见前面水下女人的黑色旗袍身影。 明明河在向东流,可她却在逆着水流行进。 她是在走,她是真的在自己走! “嗡!嗡!嗡!” 船身开始摇晃,逐步剧烈。 李维汉很难想像一旦这船翻了,自己和孙子们落水后会有什么后果,这已经不是水性好不好的问题了,这死倒邪门得紧! 这时,李维汉目光扫到脚下的渔网,来不及多加思索,他马上将渔网抓起,对着已经距离船只剩不到两米的头发位置撒了下去。 渔网先盖在了水面上,四周很快就沉降了一半。 起初,水面上的渔网还被拖拽着继续行进,但渐渐的,它的速度逐渐变慢,最后,它停下了。 有用,绊住她了! 李维汉冲到船尾,伸手抢过竹篙:“你们去看看小远侯!” “好的,爷。” 潘子和雷子到底只是大孩子,先前一段的发狠撑船已经让这俩小子有些脱力了,在李维汉接岗后,他们立刻跑到李追远身边。 “远子,远子?远子你醒醒,你快醒醒!” “爷,远子叫不醒。” 李维汉一边撑船一边继续遥望着逐渐变远的渔网,回喊道:“有气儿不!” “爷,有气儿!” “给小远侯拍拍背。” 哥俩马上照着吩咐做,一个将李追远扶着坐起另一个用手拍打他后背。 但折腾了许久,李追远依旧没有醒。 “爷,没用啊!” 李维汉没做回答,只是咬着牙不停撑篙,任凭汗水流入眼睛也不敢抽手抹一下。 终于,船行到家,李维汉将竹篙一丢,顾不得拴船绳,抱起李追远就跳下了船,只是他已很是疲惫,跳下去时身子一个趔趄,为了护住怀里的外孙只能用膝盖抵住下方的青砖台阶。 “嘶……” 膝盖处磕破了个口子,但下一刻他就强行起身,抱着孩子进了屋: “桂英,桂英!” “这么早就回来了?”崔桂英正在灶台后头清灰,听到动静站起身,见到老伴怀里正抱着孩子,马上焦急喊道,“咋了,咋了,伢儿咋了?” 李维汉先将孩子抱到里屋的一张席子上,家里孩子多,床可睡不下,这时是夏天,所以晚上睡觉时都是集体打地铺。 崔桂英抱起李追远的头,轻拍他的脸,却发现孩子怎么都叫不醒,当即哭道: “哎哟,我的伢儿啊,我的伢儿啊,你这是怎么了。” “别嚎了!”李维汉踢了一下崔桂英的小腿,“快,给孩子换套干衣服。” 崔桂英忙擦了下眼角,起身去拿衣服。 “潘子,你去喊郑大筒!” “好的,爷。” 郑大筒叫郑华民,是思源村的诊所大夫,也就是赤脚医生,因他喜欢拿大针筒故意吓唬孩子,孩子们最先给他起的这个外号,久而久之,大人们也就跟着这么叫了。 “雷子,你去喊刘瞎子。” “好的,爷。” 刘瞎子本名叫刘金霞,父母早亡,由叔叔做主安排从四安镇那边嫁过来,嫁来第一年公婆就相继病死了,不知让村里多少媳妇儿背地里羡慕哭了。 结果第二年夜里男人喝了酒上厕所,掉进粪坑里溺死了,只留下一个刚出生的闺女。 那时候,村里就传言说这刘金霞命硬,克血亲。 寡妇带个娃日子艰难,刘金霞操持家里农活儿之余,也就干起了帮人算命压岁的营生,她的谣言传得越厉害,信她那本事的人反而越多。 这年头,地里刨食也就只能混个温饱,想将日子过得富余些还得靠其它营生,刘金霞就靠这营生,硬是给自家闺女李菊香招了个倒插门。 结果这女婿才刚上门第二年,说是心脏病突发,搁田里插秧时,男的就一头栽地里,死了。 留下个李菊香带一个同样刚出生的闺女。 这下子,莫说村里,就是这四里八乡的人都笃定这刘金霞一支的命格了,刘金霞的生意因此变得更好了。 她也就干脆将家里田租给他人种,让自己闺女从镇里买了个三轮车,哪里有生意,就让自己闺女李菊香骑着三轮车载着自己去。 前些年刘金霞得了白内障,眼睛看不大清楚了,也算是补全了她的个人商业形象。 这边,崔桂英刚把李追远身上湿衣服换好,就看见老伴拿了一瓢井水冲了一下膝盖上的血,又打开上锁的橱柜,从里头拿出三包烟。 一包先丢给崔桂英,吩咐道:“郑大筒来了,当面拆了拔一根,走时再拔一根,药费挂账。” 紧接着,李维汉又丢过来一包:“刘瞎子给她一整包,其它的别谈了。” 崔桂英提醒道:“我听说,这刘瞎子现在出一趟活儿,可老贵了。” 李维汉摇摇头:“她瞎了眼就算了,可别瞎良心。” 刘金霞男人以前和李维汉一起玩儿泥巴长大的,她男人刚走那几年,孤儿寡母家里困难,是李维汉时常送些接济也会在农忙时去帮干点活,因此李维汉那时也没少被说闲话。 虽说两家现在也不咋勤走动了,但那刘瞎子要敢收自家的钱,他李维汉就敢一口唾沫忒她脸上。 最后一包,被李维汉放进自己口袋里。 崔桂英诧异道:“你这是要出去?” 李维汉点点头:“我去找三江叔。” “啥!你们这是撞了啥东西了?” 李维汉扫了一眼周围的孩子们,瞪了一眼老伴:“等我回来再说。” 说完,李维汉就推着那辆二八大杠出了门。 崔桂英重新坐回席边,轻抚着李追远,不停喊着他的名字。 有小孙女好奇问道:“远子哥是怎么了?” 虎子马上道:“我知道了,远子哥是碰到水猴子了,被拉下去当替死鬼了!” 一时间,周围孩子们都面露害怕的神情,纷纷后退。 “啪!” 虎子脸上出现了一道巴掌印。 崔桂英骂道:“呸,发了昏叫你胡吣,去外面看看请的人到了没,快去!” “哎!这就去!” 虎子也不矫情,这一巴掌打得虽然疼,却也没真往心里去,拉着石头几个跑出去瞧人了。 崔桂英吩咐大孙女英子去帮自己拿来一个装有水的碗和一根针,她拿起针,在李追远的额头和头顶划拉了好几下后,将针平放在碗里。 本地有这样一个习俗,谁家有个头疼脑热身子不舒服的,就用这针“叫”一下。 不消多时,外头就传来声音:“郑大筒来了,郑大筒来了!” 郑大筒背着一个木质的医药箱进了屋。 “郑医生,看看伢儿,看看伢儿。” 崔桂英将烟拿出,拆封,拔出一根烟递了过来。 郑大筒接了烟,夹在耳朵上,蹲下来,看着李追远,问道:“伢儿这是怎么了?” “落水了,就醒不来了。” “落水了?”郑大筒先掰开李追远的口鼻,又翻开眼皮看看,随后又从箱子里拿出听诊器,仔细听了听。 等其收起听诊器时,崔桂英凑过来问道:“郑医生,咋样?” 郑大筒皱了皱眉,将李追远扶起来,崔桂英忙伸手帮忙。 对着孩子后背拍了拍,又观察了一下,郑大筒将孩子放躺回去,将耳朵上的烟取下,咬嘴里。 崔桂英忙起身去灶台那儿拿火柴,却见郑大筒已经自个儿点起,一连抽了好几口。 “咋样啊,医生?” 郑大筒看向崔桂英:“伢儿落水多久?” 崔桂英看向潘子。 潘子:“就一小会儿,远子刚落下去就被他爷抓起来了。” 郑大筒又皱眉抽了一大口烟,吐出烟圈后,说道:“婶子,孩子不是溺水了,也不呛水,没啥事儿啊。” “那怎么人醒不来?”崔桂英问道。 “带伢儿去镇上卫生院再做个检查吧,可能是其它问题。”郑大筒收拾好东西,站起身,他没办法了。 崔桂英又拔出一根烟,递给了他。 “不抽了,不抽了。”嘴上边说着,边把这根烟接过来夹在了耳朵上。 随即,嘴里这根烟抽到过滤嘴那儿,郑大筒将烟头丢地上踩了踩,小声道:“请刘瞎子看了么?” “啊,请了。”崔桂英有些不好意思。 郑大筒点了点头,来时路上潘子对他说了些,此时,他只能嘱咐道:“到了晚上还不醒的话,明早就往镇上送吧。” “好嘞,好嘞,让你受累了,受累了。” 这时,雷子跑了进来,伸手自己擦了一下脸上的汗,对崔桂英道:“刘瞎子来了。” 崔桂英呵斥道:“细那康子没大没小的,要叫刘奶奶。” 郑大筒知道自己要让位了,走出屋门,恰好看见远处有一辆三轮车被骑着过来,车上坐着一个老太婆。 “呵……” 郑大筒忽然想起最近报纸上被宣传得神乎其神的各种新药,自己这不就参与到了么,嘿,那叫什么来着? 哦,对了…… 中西医结合。 雷子先跑回家通知了,李菊香在后面蹬着三轮,有些埋怨道:“妈,你不该这么磨蹭的,该早点来的。” 先前家里来了一个隔壁石港镇的,来商讨自己老娘冥寿的操办事宜,本可以让人家在家里等等,先到这边来,可她妈却硬是把那人的事儿先料理完再上个厕所磨磨蹭蹭地才过来。 坐在后头小板凳上的刘金霞吐出一口烟圈,没好气道:“急着赶趟干嘛,反正又收不到他家的钱。” “妈,你还真好意思收啊?” “呸,他要给我就收。” “我小时候可是记得,汉叔帮了我们很多。” “那他有四个儿子,怎么不把一个送我?”刘金霞抖了抖烟灰,“都不是招上门的,我也不要他家彩礼,白送他一个儿媳妇他都不要,呵!” “那怎么能怪人汉叔呢。” “我说香侯,别人怎么胡吣咱娘俩也就算了,毕竟嘴长人脸上,你干嘛要这样作践自己?” 李菊香抿了抿嘴唇。 “香侯,小翠侯还小呢,你妈我也没多少年好活头了,以后小翠侯还得指着你,没男人怎么了,我刘金霞就要证明,没男人咱娘俩也能吃香的喝辣的,过得比别人家更好!” “到了,妈。” 三轮车骑上坝,来到老李家门口。 崔桂英主动上前搀扶刘金霞下车,刘金霞拍了拍崔桂英的手背,说道:“哎哟,咋好意思让你搀我呐哟,你家汉侯可是我的恩人呐。” “伢儿他奶,你快来看看孩子吧,孩子到现在都不醒。” 刘金霞:“听雷侯说,是碰到水里的东西了?” 崔桂英:“伢儿他爷已经去请三江叔了。” 听到这话,刘金霞心里一紧,一把抓紧崔桂英的手,催促道:“快,带我去见见伢儿。” 先前雷子来传话喊人时也说了一些,可那时以为伢儿崽子添油加醋胡说,眼下这李维汉既然去找那位李三江了,这事儿就真的严重了! 她刘金霞,心里还是念着以前李维汉好的。 进了屋,就听得一群孩子的叽叽喳喳,刘金霞视力不好,感觉像是走进了鸭子窝,当下一挥手,骂道: “细那康子们都让开,别吵吵,扰到灶神爷了!” 崔桂英忙叫大孩子把小孩子们都带出去,关上了门。 “人呢?”刘金霞问道。 “在里屋。”崔桂英准备带她进去。 “带到厨房里来,这儿有灶台。” “好,我这就去把伢儿抱出来。” 在李菊香的帮忙下,李追远被安置到了厨房饭桌上。 刘金霞的一双老手,先摸到李追远腿上,再从腿一路往上摸到脸,脸摸完后,在孩子肩膀位置停下,轻轻按了按。 她这双手,因抽烟指夹缝里都是烟熏腊味,再加平时喜欢泡白醋做保养,这味儿就更刺鼻了。 人站旁边都能闻得到,这要是近贴嗅到了,普通的昏厥可能还真会被熏醒过来。 刘金霞感受了一会儿,问道:“桂英侯,你叫过了没有?” “叫了,叫了。”崔桂英马上把那个装水放针的碗端过来,随即,她自己吓得叫一声,“啊!” 这碗里的针不仅锈了,而且生的是红锈,在底部围绕着针晕开了一片。 旁边的李菊香见状,马上凑到她妈耳边描述。 刘金霞听完,深吸一口气,神情凝重道:“妹子啊,伢儿这是被祟到了啊。” “啊?”崔桂英又被吓了一跳,马上求道,“你救救他,救救他,我那闺女就这一个孩子,放我这里养可不能出事。” 说着,崔桂英就把那包烟从口袋里拿了出来,递送到刘金霞手里。 刘金霞推开了,转而叹了口气。 崔桂英:“你先抽着,利封钱事后我们再补……” 刘金霞打断了崔桂英的话:“不收你家的东西,收不得,烫手。” “我说姐姐,你可别这样说,我这伢儿……” 刘金霞扭头朝向自家闺女,苦笑道:“听到了么,是你汉叔最喜欢的细丫头的儿子。” “是兰侯的儿子。”李菊香顿了顿,补充道,“兰侯以前,和我很好的。” 兰侯叫李兰,是李追远的妈妈。 那个时候,村里人都认为刘金霞家晦气,家长也会叮嘱孩子不要去和李菊香玩,所以李菊香的童年是孤独的,不能像其他孩子那样到处乱跑乱窜,因为到别人家里时会被对方大人翻白眼。 李兰那会儿不在乎这个,经常邀她一起玩,这种伙伴情谊一直持续到李兰考上大学离开村子。 刘金霞闭上眼,沉默。 李菊香看着李追远,对崔桂英说道:“这伢儿长得真好看,和兰侯长得很像。” 崔桂英应了两声,注意力还在刘金霞身上,她也拿不准刘金霞到底是在推脱还是在拿乔。 李菊香继续道:“小翠侯前天还说的,有个叫小远侯的哥哥,拿巧克力给她吃的,还和她一起去溪边捡石子儿来着。” 李菊香小时候都遭孤立了,更别提现在她的女儿李翠翠了,平日里,她女儿只能远远站在旁边,看着其他孩子们在一起玩。 翠翠是不敢靠前的,靠前了,孩子们会说家里大人说不能和她玩,然后一哄而散。 前天翠翠回家很开心,说有个很好看的哥哥和她玩了一下午,其他孩子告诉他不要和她玩,那个哥哥也不在意,还给她吃巧克力。 刘金霞睁开眼,很是无奈且心疼地看了一眼自己女儿,随后,她扭头朝向崔桂英: “妹子啊,咱也和你撂个实底儿。” “哎,你说。” “寻常吧,二十件买卖,有十五件其实屁事没有,我就走个过场,人家也就求个心安。 余下里头,有四件,是看起来有点事儿,到头来还是个屁。 所以,至多也就一件,是屁里带出点稀的,但也不难擦。 我不收你的钱,一是你家男人以前确实帮过我们娘俩,我收不得你的钱;二是平时走过场的钱,摆在这种事儿面前,也没必要收了。” “这,你这,伢儿他,你得救救他,姐姐。” “我帮他。”刘金霞笑了笑,说道,“灶台香灰给我拿点来。” “好。” 本地土灶上会开很多个凹槽,有个槽一般开在灶台后头,上面贴着灶神爷,槽里摆个小香炉。 崔桂英把香炉请下来,送到刘金霞面前。 只见刘金霞抓了一把香灰后,握在手里念念有词。 也听不懂念的是什么,总之,念了好一会儿。 刘金霞:“遮捂好了。” 没等崔桂英听明白,李菊香就先一步用手捂住李追远口鼻。 刘金霞将香灰涂抹在了孩子脖子和肩膀位置,擦啊擦啊,像是在抹痱子粉。 但渐渐的,吓人的一幕出现,崔桂英直接捂住了自己的嘴。 因为她看见,在自己外孙的肩膀处,赫然出现了两道紫色痕迹,看起来,像是两只手掌! 刘金霞:“好凶啊……闺女,开始吧。” “哎。” 李菊香应了一声,出屋在三轮车上拿了些东西回来,只见她先将一个空碗和一支毛笔放在刘金霞手中,在碗里倒入墨汁,随后又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红线团,看起来很像是织毛衣用的,但在解开后,却弥漫出一股子气腥味,李菊香手掌上也被留下了不少红色。 接下来,李菊香将红线的一端系在自己手腕上,另一端则系在了李追远手腕上,隔了一段距离后,站好。 刘金霞将毛笔蘸上墨汁,然后在李追远额头上不停地画着圈,边画圈边嘴里继续念叨着些东西。 起初,一切如常,没什么事儿发生。 但随着刘金霞语速和手速越来越快,红线居然开始颤抖起来。 崔桂英下意识地想看一下线的另一头是不是由李菊香牵动的,可刚抬起头,就看见李菊香很是痛苦地张着嘴,随即“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上身前倾,像是被人压着要磕头。 刘金霞很是心疼地瞥了一眼自己闺女,却没有放缓自己的语速和手速。 “啊……啊……啊……” 李菊香痛苦地侧身倒在地上,她双手抱臂打着滚,双脚不停胡乱蹬着,嘴巴里不停溢出口水,眼睛瞪大,脸色发青。 崔桂英站在旁边,既担心自己外孙,又担心李菊香会出什么事。 不过,在痛苦达到最顶点后,李菊香逐渐平静下来,最后,她四肢摊开躺在地上,嘴里大口喘着气。 刘金霞也停了下来,身子一阵摇晃,崔桂英忙伸手将她扶住。 “去打盆热水,给孩子擦擦。” “哎,好。” 崔桂英马上照做,拿了个盆,将灶台里头中间的小灶盖揭开,拿木勺从里头舀出热水。 帕子打湿后,她开始给李追远擦拭香灰。 被擦去的不仅是香灰,还有那两道紫色手印,像是颜料一样化开。 崔桂英还特意看了看帕子,发现上面并未落下紫色。 “姐,孩子这是,好了?” 刘金霞掏出一根烟,点燃,深吸了一口后剧烈咳嗽,眼泪鼻涕都落了下下来,这是被自己烟给呛到了。 不过,崔桂英虽未及时等到刘金霞的回答,却发现一直昏迷不醒的外孙,竟然慢慢睁开了眼。 “小远侯,小远侯你醒了!” 李追远有些茫然地看着崔桂英,又看了看四周,最后声音沙哑地喊了一声:“奶。” “哎,你终于醒了,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旁边,李菊香从地上爬起,自顾自地拿了个干净的碗,给自己倒了些水,小口抿了起来。 李追远伸出手,抓住崔桂英的胳膊,身子侧了一点,想要进奶奶的怀抱。 崔桂英忙将李追远抱入自己怀里哄着:“我的伢儿,我的小远侯,我的乖伢儿……” 刘金霞:“你照顾伢儿吧,让他再睡一觉,醒了就好了。” 李菊香走过来,搀着自己妈出门。 崔桂英开口道:“等汉侯回来,我和他……” 刘金霞摆摆手:“等孩子完全好了再说,我们先家去了,别送了。” 崔桂英确实没法再送了,只能继续抱着外孙。 这时,在奶奶怀抱里得到慰藉的李追远,又开始睡去,但这个睡相就平和多了,不像先前那种死抿着嘴唇皱着眉让人揪心。 三轮车回去的路上,刘金霞半蹲起身,拨开闺女衣领看了看那一圈青淤,问道: “疼不?” “妈,你快坐好,别摔下去了。” 刘金霞坐了回去,好半晌,又一拍大腿,骂了句: “香侯啊,咱娘俩是不是真的天生命贱哟!” …… 李维汉迟迟没回来,崔桂英打发虎子和石头去李三江家找,等虎子和石头回来后告知,李三江家佣工说他出门走纸,李维汉去寻他了。 崔桂英会意,李三江这是去送扎纸了,按照常例,主家会留一顿饭,他又好喝酒,干等不知得等到什么时候,老伴儿这是去催他了。 晚饭,崔桂英让几个大孩子帮忙打下手做的,饭后李维汉也没回来,崔桂英就安排孩子们去里屋睡。 她自己则单独带着李追远在厨房里支了条门板睡,李追远睡得很香。 崔桂英边拿着蒲扇帮孩子扇风边心疼地抹泪,孩子这次是真遭罪了。 她又联想到自己那刚离了婚的闺女,也不知道现在过得咋样。 和其他家重男轻女不同,崔桂英两口子最疼爱的还是这个细丫头。 丫头想读书,也读得好,他们就一直供着,任凭别人再说什么姑娘读书没用不如早点嫁人,他们都不为所动。 这份对闺女的偏爱,自然也就延续到外孙身上。 李追远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在少年班上着课,讲台上的老教授合起书本,说了声:“好了,下课。” 他跟着同桌走出教室,穿行在一群高个成年人之间。 他们俩走入厕所,站到小便池台阶上。 同桌已经解开裤子,开始尿了起来,然后催促他: “追远,你也尿啊,等什么呢?” 李追远点点头,刚拉下裤链,他就猛地警醒。 这个梦,也就醒了,他睁开了眼,借着外头的月光,看见睡在自己身侧手里依旧拿着蒲扇的奶奶。 好险,差点就尿床了。 李追远已经有些模糊了白天的记忆,他轻手轻脚地爬起来,准备去尿尿。 厕所是距离主屋比较远的一个单独小房子,地下挖个坑,埋个大缸,缸上面架着一个中空的木质座椅,李追远第一眼看到它时,觉得很像是电影里的龙椅。 因此,当地人讲上厕所,一般称呼的是“上瓷缸”。 起初,李追远小便也是去那里,后来,在哥哥们的经验分享下,李追远终于明白,原来只要脱离家里和院坝范围,随处都可以标记。 出前门的话还得再出坝子,有点远,李追远选择出后门,来到河边,这里近。 正当李追远做好准备时,却忽然听到“咚……咚……咚……”的声响。 他向下看了看,发现是自家停在岸边的那只船在晃动。 李追远脑子里像是想到了一些画面,自己白天好像和爷爷哥哥们出船抓鱼来着? 然后,抓到鱼了没有,晚饭吃的是什么,怎么没什么印象了? “咚……咚……咚……” 船还在晃动,可河面上却没有什么波浪,也没有风。 终于,李追远回忆起了白天的事,想起了黑色的头发,想起了自己的落水,想起了水下……一同回忆起来的,还有恐惧。 李追远身子一软,脚下一趔趄,坐在了地上,下意识伸手摸向自己肩膀,仿佛那里还有一双冰冷的手正抓着。 也正是这个坐下的动作,改变了高度,使得原本看不见的船底落入了他的视野。 “咚……咚……咚……” 原来,水面下有一个人,她的头不时浮出水面,撞击到船底后又下去,然后继续探出,又撞击,周而复始,不知疲倦。 忽然间,撞击声停止了,船也不再摇晃。 那颗头再次浮出水面,没有再继续向船底撞击,而是缓缓转过来,伴随着湿漉漉的黑色头发向两侧不断滑落,堪堪露出了小半张浓艳的女人脸。 她的脸很白,白得仿佛随时会在这月光下化开。 此刻,她似乎发现了自己想要找寻的人,嘴角向两侧缓缓勾勒出弧度,渐渐露出微笑。 她的唇依旧红艳,在这静谧的夜里,有些刺眼。 李追远使劲揉了揉眼睛,再看过去时,发现对方不知何时上半身已露出水面,双臂贴着身体两侧下垂。 不敢再耽搁,李追远手脚并用快速爬起来就往屋跑,跨过门槛时被绊了一下,幸好抓住了门框这才稳住。 回头一瞥,原本还在河中只露出半截身子的小黄莺,已经脱离河面站在了最底层青石台阶上。 “奶,奶!” 李追远跑到门板床边,伸手推搡着崔桂英,可崔桂英却握着蒲扇,继续熟睡。 “奶,你醒醒,奶,你醒醒!” 李追远继续呼喊着,但崔桂英依旧没丝毫要醒来的迹象。 “滴答……滴答……滴答……” 水滴声自身后传来。 李追远回过头,先看见的是一双红色高跟鞋,然后是白皙肿涨的脚踝。黑色的旗袍紧裹着她的身躯,水珠顺着她的衣角和发梢不停滴落。 她, 就这么直挺挺地站在门槛上! 第三章 家,是人内心最后的港湾,不管在外面遇到什么事回到家都能得到心灵上的慰藉与庇护。 可现在, 她进家了! 李追远见实在喊不醒崔桂英只能跑向里屋,地铺上睡着兄弟姐妹们。 “潘子哥,你醒醒!” “雷子哥,你快醒醒!” “英子姐,醒醒!” 李追远在一个又一个兄弟姐妹间跑过,不停推搡呼喊着每一个人,可他们却和厨房里的崔桂英一样,怎么都叫不醒。 “滴答……滴答……滴答……” 李追远抬头,看向里屋和厨房之间的那扇门,小黄莺的身影并未出现在那里。 “呼……” 心里舒了口气,但下一刻却发现自己脚下出现了一滩积水,越聚越多,开始顺着不平的地面溢出流淌。 “滴答……滴答……滴答……” 水滴不断落在他的身上,浸湿了他的衣服,带来粘稠的湿冷滑腻。 在自己视线两侧,出现了一双手。 终于, 冰凉的双手,抓住了他的脖颈。 李追远身体颤了一下,强烈的窒息感袭来。 但很快,窒息感又逐渐消退,因为这双手并未在脖颈位置停留太久,开始慢慢下滑。 一团阴影自上方出现,李追远有些艰难地抬起头。 上方的人也在此时缓缓低下头,湿漉漉的长发不断垂落,不断贴在男孩的脸上,又像是一张黑色的巨口,将男孩的头一点一点覆盖, 直至…… 吞没。 …… “汉侯,你慢点,慢点,腚硌得疼,嘶……疼啊!” 李三江一只手搂着李维汉的腰另一只手扒着自己的股瓣,尽可能让自己可以撅起来些。 “叔,你别乱动,再动要摔了!” “呸,你骑这么快,我能不动么!” 在人家白事席上接到李三江后,李维汉就一刻不停地骑车往家赶。 田间小径路窄坑多,确实是苦了坐车的人,再者他李三江年纪也大了,真经不起这种折腾。 李维汉无奈,见前方距离自家很近了,为抄近路走的小径也愈发难行,只得放缓了一下车速。 “哎哟哦……”李三江可算舒了口气,他摸了摸自己裤兜里的烟盒,说道,“汉侯啊,停下来咱们抽根烟吧。” “快到家了,叔,到家了再抽。” “哎,你慌急个什么嘛,你不是已经喊了刘瞎子去看了么?估摸着,你家小远侯现在已经在家里能吃能跑了。” “刘瞎子真有用?” 李维汉对刘金霞的本事并不是很信,他是见过那对母女最艰难的时候,要真有通阴阳的能力,怎会让自己落得过那般惨? 相较而言,他更信李三江,毕竟人家可是专门捞死倒的,而且记忆里小日子一直过得很滋润。 “怎么说呢,那刘瞎子早年就是个骗钱的主儿,后头她自个儿也算是琢磨出些门道来了,不是有那么句老话么,叫麻绳专挑细处断,她搁哪儿就都先断她的,断多了,也就断出经验了。” “啥意思,叔,听不懂。” “听不懂就算了,你家小远侯最坏的情况也就是被祟上了,这种事儿,她刘瞎子还真能料理,看在你们过去的情分上。” “我就是担心伢儿,宁愿祟我自个儿身上。” “你这汉侯,当真是偏心得很,老早以前偏心细丫头,现在偏心外孙;不过也对,你家细丫头也是争气的,这二八杠就是你家细丫头早年给你置的吧? 但是啊,这祟上了,倒也不算多受罪,说不得还挺享受来着,就跟那上吊死的人,绳圈儿套进脖子前,透过那圈儿,看到的可都是着迷的东西。” “叔,你这说起来倒像是好事了?” “好事当然是谈不上,你就当伢儿上坟头症了一下就是了,哪个村里哪年没这几个顽皮倒霉蛋儿,也就小病一场。” “对了,叔,那死倒,你打算怎么处理?” “处理?”李三江忽然情绪波动起来,语气也变得严厉,“我是觉得小日子过得太舒服非得赶着趟地去处理那种能在水里走的死倒?” 李维汉闻言,心里一紧,速度又蹬快了起来。 “哎哎哎!你慢点,慢点!汉侯,你又抽什么疯,那死倒再厉害,你们反正跑掉了,也就没啥大事儿了,难不成她还能追到你家去?” “到了!” 二八杠行到坝子上,李维汉马上下来扶着车。 李三江跳下后车座,伸手不停揉着腚。 李维汉:“桂英,桂英!” “来了,来了,小点声,别吵吵,孩子们都睡了。”崔桂英走了出来,先迎上李三江,“叔,您来啦。” “哎,来了。”李三江也不墨迹,朝里头甩了甩袖子,“走,先看伢儿。” 来到门板边,李三江蹲下身,查看李追远的情况。 “我把孩子喊起来?”崔桂英问道。 “不用了,孩子没事儿了,没祟了,刘瞎子来过了?” “来过了。”崔桂英将下午的事儿讲了一遍。 李三江听完点了点头:“也就是桂英你以前心善大方,肯让汉侯去接济帮帮她们母女,这才有了今天,积德报在了儿孙身上。” “瞧叔你这话说的,又不算什么。” “太算什么了,搁往日换其他人身上,你看她刘瞎子愿出手不? 也就是这人情债,她再不愿意也只得捏着鼻子认了,心里怕是委屈后悔得紧,现在估计搁家抹泪嚎自己命苦呢。” “叔,你坐。”李维汉将一个小板凳递到李三江屁股下面,又掏出烟帮他给点上,转而对老伴儿道,“桂英,拿点吃食来垫垫饥。” 说着,看了一眼锁着的柜子。 崔桂英拿钥匙开了锁,从里头拿出鸡蛋糕、饼干这些,铺在了二人面前,对李三江很歉然道:“叔,明天我去割肉,再请你到家来好好喝顿酒。” “嗐,折腾这些干啥,都收起来,我咋能抢伢儿们的吃食。” 李维汉用手掰开一个饼干盒,拿起饼干递给李三江,自己又端起铁盒子看了看,说道:“桂英啊,等饼干吃完了记得把盒子收好,拿来放针线纽扣挺合适。” “晓得。” 李三江几口就将饼干吃下,李维汉再给时他就推开了,拍拍裤腿:“行了,伢儿没啥事儿了,我家去了。” “我骑车载叔你回去。” “别,别,不坐车了。” “那就不骑车了,陪你走回去,桂英,把手电筒拿来。” 就在这时,原本熟睡的李追远忽然身体抽搐、鼻息加重,额头上渗出冷汗。 李三江马上坐回去,查看孩子情况。 李维汉焦急道:“叔,伢儿这是……” “没啥事,估计是做噩梦了,正常。一开始被祟时,还觉得那脏东西美得很迷得很,等后知后觉了,才晓得怕了,不打紧,伢儿玩几天就忘了这茬了。” 李维汉和崔桂英点点头,他们当然希望孩子没事。 “啊!” 李追远叫了一声,从门板上坐起,大口大口地喘气。 “小远侯,小远侯。”崔桂英上前将李追远搂住,轻拍后背,“没事了,伢儿不怕,奶在这儿,奶在这儿呢。” 李追远先看了看崔桂英,又看向李维汉,最后,目光落在了第一次见到的李三江脸上。 李三江指了指自己的酒糟鼻,笑道:“小远侯,我是你太爷。” 李追远眨了眨眼,随即像是想到了先前梦里的经历,马上扭头看向后门,手指着说道:“小黄莺,小黄莺,她来家里了!” “乖伢儿,你这是做噩梦了,没事了已经,她已经被你奶打跑了,不敢再来找我家伢儿了。” 李追远有些疑惑地看着崔桂英:“真的么,奶?” 李维汉舒了口气:“看来,伢儿真的是做梦吓到了,呵呵。” 看事情都在顺着李三江说的在发展,李维汉两口心里算彻底踏实了。 唯有李三江,顺着李追远手指的方向看向后门,他的脸色,逐渐变得严肃下来。 “汉侯,手电筒给我。” 李维汉没给,而是说道:“叔,说了我送你回家。” “给我!” 李三江把手电筒抢了过来。 “叔,我送你回去,你喝了酒,晚上走夜路……” “让开!” 李三江将李维汉扒开,径直向后门走去。 “叔?”李维汉看了看外孙,马上跟了过去。 李三江踏过门槛,来到后门正对着的河边,手电筒对着下面照射着。 “叔,这是还有事?” 李三江对着地上吐了口唾沫,压低了声音:“伢儿做其它梦都算正常也无所谓,但居然梦到死倒跟家里来了,这就吓人了。” “啥,真跟家里来了?” 李三江抬起手,示意李维汉安静,然后继续用手电筒在那条船以及附近的河面上探照着,但找了好几遍,还是毫无发现。 李维汉小声问道:“叔,啥也没有啊。” “嘘,汉侯,你听到声音了么?” 李维汉认真听了一下,摇摇头:“叔,有什么声音么?我没听到。” “呵。”李三江用手揉了揉鼻子,“大夏天的晚上,河边,哪里可能这么安静?” 李维汉瞬间明白了过来,是啊,自己家这边,好像太过安静了,平日那些蝉鸣蛙叫什么的,每晚都跟开大会似的,今儿个却一点动静都没有,死一样的寂静。 这时候,再看眼前这平静的湖面以及水草荡,李维汉心里都觉得可怕起来,那个死倒,说不定就藏在哪里。 李三江转身走回屋内,对崔桂英道:“桂英,拿碗黄酒给我。” “啊,那我再给叔炒点花生和鸡蛋?” “去拿酒,别多话!”李维汉催促,他当然清楚李三江不是要在这里喝酒。 崔桂英将一碗黄酒拿过来,李三江接了后在李追远面前蹲下,笑着说道:“小远侯,待会儿有点疼,别叫,忍着点,懂吧?” 李追远抬头看了看李维汉和崔桂英后,对李三江点点头。 “嗯,乖。” 李三江将黄酒倒在李追远脖子上,孩子被激得身子本能缩了一下,但李三江马上左手抓住他胳膊,右手在他脖颈和肩膀处用力揉擦。 老人的手满是老茧,很粗很糙,像是砂纸在生刮自己皮肤,李追远很疼,但听话地只是用力抿着唇。 等把伢儿脖颈肩膀一带擦得红通通一片后,李三江把自己脸凑过去,用鼻子奋力吸着气。 吸完后,李三江眼睛一瞪,把伢儿轻轻推开,自己跌坐在地。 “叔,叔?”李维汉马上过来搀扶。 崔桂英则去查看李追远的脖子,她很是心疼,但她知道事情似乎又变了,没敢说什么,只是默默摸着孩子的头。 “烟,汉侯,给我烟。” “哎。” 李维汉马上帮忙点上。 李三江深深吸了一口,鼻子喷出。 李维汉注意到李三江夹烟的手,在抖。 “桂英,把伢儿带进去。”李三江指了指里屋,“把门带上。” “到底是又怎么了?”崔桂英忍不住了。 “叔叫干啥就干啥。”李维汉忙摆手做催促。 崔桂英深吸一口气,还是将李追远抱起,走进里屋,把门关上。 厨房里,就剩下两个男人。 “叔?” “汉侯啊,事儿麻烦了。 下午时候刘瞎子肯定是把小远侯身上的祟给清了,她既然做了,就不可能不弄干净。 可刚才,我这鼻子又从孩子脖子那儿闻到了尸味儿,我捞了一辈子死倒,我跟你说,那水里浸泡的尸臭味儿和其它地方的死人味儿它不一样,我这鼻子绝不会出错。” 李三江说着,扭头看向李维汉,很严肃道:“那死倒,真追家来了。” 李维汉闻言,马上起身,从橱柜上头把家里劈柴的斧头拿了下来,家里孩子多,这类物件儿只能放高处。 “禽他娘,我跟那玩意儿拼了!” 李三江眯了眯眼,又吸了口烟,缓缓道:“她要是不出来呢?” “啥?”李维汉有些没听懂,“不出来,不好么?” “她就在你家旁边待着,你找不到的,她就盯着你家,一天,两天,三天……先是小远侯,再小潘侯、小雷侯、小虎侯……到桂英,再到你。 别人家供着神佛保佑,你家等于供了个邪秽。 不用多久,人会生病,会走霉运,会……家破人亡的。” 李维汉怔怔问道:“那怎么办,我……我不在这儿住了,去儿子家里住?” “她能跟过来一次,就不能跟第二次?” “叔,那还有没有什么办法?” “办法,倒是有。”李三江唇边的烟头,此时忽明忽暗。 “叔,你得帮帮我。”李维汉在李三江身侧蹲下,要是其他人跟他说这些话,他会怀疑那人是不是在故意吓唬他有其它目的,但李三江绝不会。 “这水里走的死倒,怨念大,本就不好惹,而这种能跟家里来的,你叔我这辈子,也是第一次见到,简直邪门儿到家了。” “可是叔,冤有头债有主,这和我家小远侯有什么关系?” “呵。”李三江冷笑了一声,手指摩挲,把手里烟头掐灭,“我估摸着她是想冤有头债有主,但找不到冤家,就只能逮着第一个碰到的人不撒手了。” 李维汉像是想到了什么,目露迟疑和思索。 李三江继续道:“这死倒是昨儿个大胡子家白事儿上跳舞唱歌的那女的吧?你接我时路上跟我说的,叫什么小黄莺?” “雷侯说他看见了的,我昨儿个没去大胡子家,所以不确定。” “是小黄莺,雷侯可能看错,小远侯不会,他刚做梦醒来时喊的小黄莺。” “嗯,这确实。” “你不是说,村里人看见昨晚小黄莺和大胡子家小儿子钻林子去了么,白天白事班子的人还去大胡子家里闹了,大胡子还给钱了事儿了。 这是心里有……” “鬼”字被李三江硬生生憋了回去,这个当口下,还是得注意点忌讳, “……这是心里有事儿,发虚。呵,他家那做派,要真没脏事儿,咋能这么软? 大胡子大胡子,可不就和解放前东北的胡子差不离么,就他娘的一副土匪做派,也不晓得造过多少孽。” 说到这里,李三江顿了一下,他伸手从面前铁盒子里又拿出一块饼干,咬了一口,笑道:“这饼干奶香味很足,怕是不便宜哦,你家细丫头寄来的吧?” 李维汉掏出一根烟,给自己点燃,然后快速用力抽了好几口,最后用手擦了一下额头和眼睛,再看向李三江时,眼里浮出了血丝: “叔,你是信不过我汉侯人品吗?” 李三江又拿起一块饼干,没接话,继续吃着。 李维汉继续道: “叔,早年那会儿我为了给四个儿子张罗娶媳妇,那是真难啊。 你不光把你的田给我种,每次我给你打下手时,你还给我匀点劳费;桂英来帮你扎纸抹浆糊,她那手艺糙得我都没脸看,就这,叔你也给她算工钱。 后来最难的日子挺过去了,你的田我就不种了,因为我晓得你租给别人种能收更多的粮租,桂英呢,我也不好意思再让她去了,怕她整得跟以前在大队混公分一样。 你的便宜,我是真不好意思再占下去了,但你的恩,我李维汉心里一直记着。 我以前就说过的,等你哪天腿脚不利索了,我李维汉来伺候你,给你养老送终。 叔,你得信我汉侯的人品。” 李三江点了点头。 “呵呵。”李维汉笑了两下,伸手也要去拿饼干,他下午到现在什么都没吃,是真饿了。 “啪!” 手背被拍了一记,刚拿起的饼干落了回去。 李三江站起身,说道:“吃个屁,留点摆盘做供品。” 李维汉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他好歹过去曾帮李三江打过一段时间下手。 打开里屋门,就看见抱着伢儿的崔桂英正侧身前倾站在那儿。 门被打开后,崔桂英忙用手整理耳垂边的头发,问道:“你们聊好了?” 李维汉:“桂英,出来帮忙摆一下供桌,小远侯先睡。” 这时,李三江声音自后头传来:“小远侯先留这里吧。” 李维汉扭头看向李三江,眉头皱起,但犹豫之后,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示意老伴儿把伢儿带出来。 李追远从下午睡到现在,所以不困,他就乖乖坐在一张小板凳上,看着大人们忙碌。 “脑子发了昏!”李三江指着被李维汉搬到后门外的供桌骂了一声,“你想让外头人都看见么?搬进来,摆这儿!” 这儿是平原农村,没山没沟更没大楼遮挡,视野极好,要是搁外面点蜡烛烧纸钱,四周但凡有人晚上出来放个尿,都能老远瞧见,然后事儿很快就会被传开。 毕竟,哪家正常人会深更半夜做祭上供? 李维汉马上把刚搬出去的桌子又搬了回来,放在屋里距后门很近的靠墙位置。 崔桂英开始摆上供品,四个盘子,分别摆上了饼干、鸡蛋糕、花生,另一个是空的。 “他叔,家里没肉。”崔桂英看向李三江,“腊肉咸肉都没了。” 家里住着十来个孩子,哪可能有过夜菜能剩下,连咸菜缸见底得也快,可没荤不成供。 李三江指了指锁放零食的柜子:“有肉松么?” “有。”崔桂英马上点头,“可以么?” “反正是肉,凑合一下就成了。” “好。” 终于,一盘肉松被摆上盘,凑好了供。 一个粗糙的铁皮桶被李维汉从屋外坝子上抱进来,这次不用提醒,他自己就把这铁桶搁在了厨房墙角。 冥钞这时候还算稀罕物,得去镇上冥店里买,村里人小祭时还不大舍得用,不过黄纸和元宝倒是几乎家家都有存货。 金银元宝都是女人们平时自己折的,至于黄纸,能放厕所边的筐子里当草纸用。 李三江先点燃了供桌上的两根蜡烛,再用烛火点燃了几张黄纸,然后快速在供桌前挥舞,嘴里念念有词,紧接着就又跑回墙角将烧了一半的黄纸丢进铁桶当火种,崔桂英马上将其它黄纸和元宝放进去烧起来。 李维汉拿一根细木棍挑动里头的纸,确认充分烧好后,他就把铁桶搬到屋外将纸灰倒掉。 等他回来时,看见李三江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铃铛,正用灰黑的指甲朝里头抠着,终于将堵在里头的棉球给弄了出来。 “叮叮叮……” 轻晃一下,声音清脆。 李三江把铃铛绳解开,走到李追远面前:“来,小远侯,右手抬起。” 李追远听话照做,看着李三江把铃铛系在了自己手腕上。 紧接着,李三江又将供桌上的香炉拿起来,思索了一下,将三根香都掐断了一大截,只留一点点末端,重新插入香炉里。 “小远侯,把这个拿着。” 李追远站起身,将香炉端着。 崔桂英这时才终于明白了什么,本能地想靠前,却被李维汉一把抓住手腕,还用力向后拉了一把。 “你怎么能让小远侯……” 李维汉用力瞪着自己老伴儿。 李三江伸手,捂住了李追远的耳朵,然后抬起头,看着那对夫妻,很随意地问道:“最后问你们一次,做还是不做。” “做!”李维汉立刻回答。 “要是小远侯有事……”崔桂英晃动着手臂想要挣脱来自老伴的束缚。 李维汉沉声道:“要是没那种东西就什么事都没有,要是有那种东西,你不做,小远侯也得出事,那东西就盯着上咱家小远侯了!” 崔桂英听到这话,不再挣扎,手臂垂下。 李三江笑了笑,说道:“汉侯啊,真想清楚了,要是事儿漏出去了,以后在这村子里,可不好相与哦。” 就算根本就没有死倒,一切都是大家搞闹出的无稽笑话,可你在家摆出这种动静还要对人家行那种仪式,要是被人家知道了,这大仇,就算是结下了! “呵。”李维汉也哼了一声,“叔,我可不怕那大胡子家,我也是有四个儿子的。” 在农村,谁家成年儿子多,谁的底气就越足。 虽说他李维汉的四个儿子不是什么模范孝子,儿媳妇之间的龌龊也不少,但真要老李家遭到来自外面的什么事需要撑门头时,这四个儿子必然是要站出来一致对外的。 “成,干!”李三江放开捂着李追远耳朵的手,蹲到伢儿耳边,嘱咐道,“小远侯,待会儿太爷搁前面走,你呢,搁后面跟着,慢慢走,别撒了香炉,晓得了不?” “嗯,晓得了。” “好孩子,乖。” 李三江带着李追远走出后门,转身,看向跟过来的李维汉和崔桂英,说道:“你们家里等着,别跟过来,人太多就容易被人瞧见,也怕惊着她。” “嗯,叔,拜托你了。” “家里门都关上。” “好,叔。” 李维汉把老伴儿拉回了屋,然后把门窗都关上。 外头夜幕下的河边,也就只剩下李三江和李追远了。 “等我一会儿,小远侯。” 李三江打了声招呼,就独自顺着青石砖台阶下到河边,只见他蹲下来后一边用手不停划拉着水面一边小声地说着什么。 隔着有点远,声音也刻意压得很低,李追远听不清楚说什么。 说着说着,李三江身体开始向后倾,好几次作势准备跑,仿佛水下的东西随时可能出来扑上他。 终于,李三江说完了,他快步跑上来,还喘着粗气。 “好了,小远侯,我在前面走,你在后面跟好了;记住,不管接下来发生什么事,也不管你听到什么声音,你都要抱好这香炉,千万别回头,明白了么?” “明白了。” “嗯,乖。” 李三江走到前面去,拉出了大概二十多米的距离,回过头,对李追远招手,示意伢儿可以跟着走了。 然而,李追远却停在原地,没有动。 “来,跟我走啊,小远侯。” “可是……”李追远想要侧头,但他记住了李三江的嘱咐,只是单手拿着已经熄灭的香炉另一只手指向了河面,“不等她么?” “等谁?” “她,小黄莺。” “小黄莺,怎么了?” “她没跟上来。” 李三江愣了一下,走了回来,低头认真打量着李追远,问道:“小远侯,你知道我们要做什么?” 李追远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李三江有些惊讶地看着李追远,嘀咕道:“你这伢儿,随你妈,聪明。” 随即,李三江像是想到了什么,盯着李追远的眼睛,问道:“你能,感觉到她?” “嗯。” “她……现在在哪儿?” 李追远张开嘴,没说话,像是在思索,又像是在等待,然后,他开口道: “她来了。” “在哪儿呢?”李三江悚然一惊。 “刚才在水里……” “呼……”李三江舒了口气。 “现在在我后面。” 李三江:“……” 李三江下意识地想要挪过视线,从李追远头侧看向其身后,但他克制住了这股冲动。 不过,即使没看,但鼻子里,却吸到了一股浓郁的尸臭味,这股味道,他再熟悉不过。 她,真的来了。 李三江紧张地咽了口唾沫,他想终止,但一想到终止的后果……妈的,别人造的孽,凭什么汉侯家来背! “小远侯,记住太爷刚才的话。” “嗯。” 李三江闭着眼,高举双手,缓缓站起,尸臭味,更浓郁了。 他转过身,睁开眼,向前走出一段距离,这个距离,是他撑船时面对那些死倒的观察距离。 深呼吸后,他睁着眼回头,看向身后。 小远侯抱着香炉站在那里,他身后,是一片月光无法照透的黑。 “小远侯,跟好了啊。” “嗯。” “嗯。” 李三江开始往前走,身后传来“叮叮叮”的声响。 他没走村道,而是特意沿着河边或者钻小林子,哪怕深夜没什么行人,他也要尽可能地做到小心,绝不能让外人知道。 行进到一半后,李三江停下脚步,身后铃铛声也停下。 李三江回过头,李追远依旧隔着二十多米站在那儿,在伢儿身后,他隐约看见了一道人影,贴得很近。 “小远侯,继续跟上啊,快到地儿了。” “嗯。” “嗯。” 李三江继续前行带路,他走走停停,身后的铃铛也是响响停停。 终于,前面再绕过一个鱼塘,就能到大胡子家门口了,这座鱼塘,其实就是他家的。 这次,李三江没有停步,而是顺着鱼塘边缘继续行进,但在行进过程中,他缓缓回头,看向身后: 惨淡的月光下,李追远抱着香炉,不时看向前方带路的太爷又不时低头查看脚下的路。 这路不好走,小孩子很容易滑倒摔跟头,所以他走得很认真很小心,可依旧无法避免身形的摇晃。 在他身后,跟着一个身穿旗袍长发湿漉漉的女人。 女人像是一个瞎子,看不见前方的路。 而瞎子一般有人带路时,往往会抓着对方,所以女人的双手抓在男孩肩膀上,行进时身形跟着小男孩也是深一脚浅一脚,不停摇晃。 李三江咽了口唾沫,倒着走的他脚下一个踩空,差点摔倒,但一阵摇摆后还是稳住了平衡。 李追远见状就要停下。 李三江忙喊道:“小远侯,别停,继续走,稳住,咱快到了。” “嗯。” “嗯。” 终于,绕过了鱼塘后,李三江来到了大胡子家坝子前。 这会儿已经是后半夜,不仅大胡子家熄着灯,附近能见的几家也没灯亮,更瞧不见人影。 李三江侧过身,蹲下来,左手摊向大胡子家右手摊向小远侯所立的方向,开口道: “今日给你供,明年送你祭,人情做到此,你可还满意? 甭管阴或阳,都得讲个理! 有冤去报冤,有仇去报仇,世人皆命苦,你切莫去牵逆。” 李三江念完,偷偷扫了一眼李追远的方向,发现那边还是一大一小两个人影,就这么前后站着,很是安静。 “小远侯,跪下。” 李追远没跪,还抱着香炉站着。 “小远侯?”李三江小声催促道。 “太爷……我跪不下。” 李追远想跪,可肩膀上却有力道提着他,让他下不去身。 李三江深吸一口气,马上念道: “伢儿人还小,伢儿不懂事,伢儿不欠你,路给你带到,门给你指引,难道你真要一点道都不理?” 话说完,可那边,却依旧是一大一小两道身影。 李三江眼里冒出怒意,他收回原本摊着“搭桥”的双手,将十指刺入地里,指甲中嵌入大量黑泥。 “你是水下走的,我是水上漂的,给你情面你不要,给你讲理你不听,那好啊,逼着我掀了桌子大家一起去找龙王爷评评理!” 李三江整个人的气质变得肃穆起来,他一直不想也不敢正面面对那位,可事情发展到了这一步,已经由不得他了,总不能把这死倒带出来了,又带回家去。 不过,就在这时,只听得“吱呀”一声,大胡子家的大铁门被打开了。 李三江目光看过去,发现门后站着两个人,是大胡子和他小儿子,俩人都只穿着个大裤衩,光着上身赤着脚。 一时间,李三江心里有些发怵,他这本就是偷偷摸摸搞的事,这要是被人家当面发现,事后可就不好收场了。 但很快,李三江就发现了不对劲。 只见大胡子和他儿子,两个人看都不看站在门外的自己,而是径直浑浑噩噩地朝着鱼塘方向走去。 在经过李三江前面时,李三江发现他们俩人都是脚后跟离地踮着脚尖在走路。 父子俩就这般并排走着,摇摇晃晃,却又总不会跌倒,父子俩走到鱼塘边后并未停下,而是继续向下走。 踩到水里,继续前行,水面没过膝盖,没过腰,没过肩膀,最后……没过了脑袋。 “噗通!” 李追远感觉自己身上一松,直接坐在了地上,李三江见状马上跑过来,护住孩子。 “伢儿,你还好不?” 李追远没回答,而是怔怔地抬手,指向前方。 前方,是小黄莺的身影,她双臂前伸,双手张开,像是在摸索,虽然走得很慢,却也是来到了鱼塘边,然后,走入水中。 似是感知到了身下的水,她慢慢放下了双臂,走得也越来越稳。 她开始扭动起了腰,像是又跳起了昨日就在这坝子上对着这鱼塘跳过的那支舞。 她的舞依旧很不专业,现在关节僵硬,跳得自然就更不标准,但她却跳得很投入。 她的身影在这夜幕中,时而没入时而突兀,忽隐忽现。 每一次显现时,水面就多往她身上淹了几分。 渐渐的,她那旗袍开叉下的腿已经看不见了,她扭动的胯也看不见了,她那不是很高耸却靠衣服硬勒出来的胸也看不见了。 水面没过她的脖颈,将她头发晕散开,她举起双手,面朝着夜空,依旧在表演着。 很快,她的头也没入了水面,水面上,只余下她的双臂,又逐渐余下手腕,再余下双手…… 等双手也缓缓隐没进了水面,只留下一团黑色的水草。 到最后,伴随着最后一道涟漪, 一切, 都不见了。 李三江将李追远背起,弓着腰小跑离开,等跑出去好长一段后,才将孩子放下,边掏出烟盒边捶着自己的老腰。 见孩子站在那里发着呆,他开解道:“听太爷的话,就当是做了一个梦,明儿个醒来后,就什么都忘记了。” 李追远听话地点点头,但他觉得,刚刚那个画面,他可能是忘不了了,会一直定格在自己的记忆里。 抖了抖烟灰,见伢儿依旧情绪低沉,李三江逗弄道: “小远侯,你可以想想马上能让人开心的事嘛。” “开心的事?” 李三江用夹着烟的手指了指大胡子家方向,回答道: “吃席!” 第四章 李三江背着李追远回到家时,天边刚泛起鱼肚白。 崔桂英将孩子接过去,李三江又和李维汉说了会儿话后就走了。 李追远被安置在席床上,眼睛闭了一会儿又睁开。 他睡不着,一闭眼好像就又看见了在鱼塘里跳舞的小黄莺。 崔桂英和李维汉则一直没进里屋休息,而是在厨房坐着。 女人不住搓着手指,搓得泛红;男人则不停抽着水烟,一锅接一锅。 看了看已经亮起了的天色,崔桂英起身道:“我先给伢儿们做早饭吧。” 李维汉吐出一口烟,说道:“烟起得有点早。” 崔桂英只得重新坐下,看着自家男人:“那得等到啥时候?” “等人通知。” “谁来通知?” 李维汉没回答,只是继续嘬着烟嘴。 又坐了一段时间,敲门声传来: “桂英侯,桂英侯。” 是隔壁邻居,赵四美。 李维汉磕了磕水烟袋,说道:“通知到了。” 崔桂英起身,边打着呵欠边揉着眼打开门,疑惑道:“啥事儿啊,四美侯?” 赵四美伸手抓住崔桂英胳膊,使劲摇了摇: “大胡子家死人了!” “啥?” “死了俩,大胡子和他小儿子,刚被人看见漂家里鱼塘里,大家伙都去看了,走,咱一起去看看!” “走!” 崔桂英出门前对里屋喊道:“英侯,米淘好了,你待会儿做一下早饭。” “晓得了,奶。” 得到回应后,崔桂英就和赵四美一起出去了。 李维汉等了一会儿,摸了摸口袋里开过的香烟,把水烟袋搁桌上,也出了门。 赵四美先前的敲门声其实已经将孩子们吵醒,知道发生了了不得的事,孩子们也纷纷起身跑出去要看热闹。 任凭英子在后头喊“刷牙洗脸”都无法叫回。 此时,大胡子家的鱼塘四周围满了人,村道上还有村民不断向这里赶来,男女老少,拖家带口。 鱼塘上漂着两具尸体,没人去处理,哪怕塘边就停着一只小船。 虽说大胡子家在村里名声很不好,但村民们还不至于这般冷漠; 之所以没一起帮忙把尸体弄上岸,是因为那两具尸体就如同放碗里被泡久了的饼干,虚胀得不像样,而且外表呈现半透明的肉晶色,好像两大块人形猪皮冻。 溺死的尸体泡久了会胀这个很多人都知道,可昨儿白天还活生生的俩人怎么可能一夜之后就跟木耳泡发了一样? 这实在是太过邪门,导致没人敢下场碰那尸体。 大胡子的妻子跪坐在塘边放声大哭,可她只知道哭,却也不懂到底要做什么,周围有人来劝,她也不理,只是一味嚎自己命苦。 终于,大胡子家的老大从镇上赶回来了,可算是有了个主事人。 只不过这大儿子看着塘面上的亲爹和亲弟弟现在这个样子,吓得脸皮都在抽,他也不敢下去捞人,只得求人去请李三江。 李三江推着个板车来了,车上装着的是他的家伙事。 到地儿后,李三江先瞅了瞅塘面上的情况,随即吓得不停摆手后退: “这他娘的我可不敢捞,捞了折寿,折寿啊!找别人,赶紧找别人!” 他这一诈唬,周遭围观的村民更是哗然,纷纷开始交头接耳这大胡子家到底造了哪门子孽,引来了哪方邪秽。 很快,就有村民提出了昨儿个小黄莺的事,毕竟人白事班子可是真的差点在大胡子家打起来的,村里,本就很难藏什么秘密。 李维汉这会儿也开口,跟身边人讲述起昨儿个自己带孙子们撑船下河的遭遇,言说自家孙子落了水,做噩梦说见了个水里走的女人,吓得癔症不醒,郑大筒来看了也没用,还好刘瞎子来做了处理。 当即,不少人特意凑过来听李维汉的叙述,也不停发表自己意见。 崔桂英站在李维汉身边神情很是紧张,搁平日,要是不需做饭洗衣,她能和村里那些婆娘们坐坝子上痛聊三天三夜的是非,可今儿个,她反而木讷不敢开口。 这心里头啊,发虚发慌,像是那贼喊着捉贼,猫特意来哭耗子。 潘子、雷子、虎子和石头他们,也开始讲了起来,说昨儿个见了个女水鬼,差点把自家小远侯给拉下去当替死鬼,那是来寻仇来着! 一时间,周遭像是开起了一场大型露天茶话会,当小黄莺这档子事儿被聊干聊透后,犹觉不过瘾的村民们更是把大胡子家以前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翻腾出来继续翻炒。 不多久,大胡子家的二儿子带着妻子、两个女儿带着女婿也赶回了家,俩女儿抱着她们妈开始一起哭,俩儿子和俩女婿则站在一起和李三江谈着价。 李三江狠狠拿了一把乔,借口说一次双捞外加尸体如此邪性,直接要了平日里捞一个人上岸的十倍价。 谈好钱,李三江摆起了供桌,上供点蜡烧纸,额外多赠送了半钟头的“呼朋引伴”念念有词,吸引着全场目光。 虽说这表演确实没人家白事班子那般鲜亮,可大家都清楚白事班子那是架子货,这位才是真专业。 在这期间,两辆桑塔纳开了过来,顶上都挂着个警灯,这是镇上派出所来人了。 平日里谁家溺死了也就溺死了,不算啥大事儿;可这次一下溺死俩还是对父子,又是在家门口,事情性质就不一样了。 警察过来看了看情况,也不由都愣了一会儿,泡发的尸体他们不是没见过,可真没见过泡得如此精致的。 见状,他们也只得先等尸体捞上来再说,没打断李三江的仪式,但也没往那里去凑,而是回到路边车旁抽着烟慢慢等。 终于,李三江忙活完了,宰了只公鸡,又撒了一碗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黑狗血,这才下了塘撑着那只船去了中央位置。 先用“引路勾”将尸体勾到船边,再用“回魂筐”将尸体固定提拉上船,接着再以“归家网”将尸体覆盖住,撑船到塘边后,弯腰、低头,用一种特定的手法将尸体送到自己背上,再上岸。 这是捞尸人一行里很重要的一个规矩,得捞尸人自己的脚先上岸再放尸体,因为这才是“送”、“背”回家。 最后,得在主家人请喊声下,才能将尸体放下,这算是有来有回,结清了差事,让死倒知道自己真归家了,不至于变成孤魂野鬼跟着自己。 依葫芦画瓢两次后,大胡子父子俩终于结束了漂荡,被安置在了两张草席上。 一切完事,李三江有些心有余悸地看向鱼塘中心区域,他先前只是规规矩矩地捞了尸体,没敢真的深入探查。 天知道,她是否还在这里头。 警察过来隔开了尸体,但村民们可不管,依旧站远处探头继续看,期间不时传来小孩子害怕的尖叫声。 李三江结了钱,收拾好家伙事后就嘴里叼着烟推着板车回去,四周的村民全都避开让路,刚捞完尸的,大家都避之不及。 警察开始正式调查,临时办公地点就在大胡子家,村支书也来进行协助,帮忙喊人,烧水递茶。 大胡子妻子说不出个什么所以然,她就是一觉醒来不见睡在身边的老伴儿,还是外人路过自家鱼塘时发现爷俩在水上漂着喊的她。 带队的副所长问村支书村子里谁和大胡子家有过仇怨,村支书掏掏耳朵,不咸不淡地回了句: “哟,那可有点多。” 接下来,有仇怨的排起了长队做笔录。 包括讲述“小黄莺”故事的李维汉以及潘子、雷子他们,也都被叫过去问话。 起初,警察以为是又发现了一具尸体,还专门派警员跟着李维汉去那处河段搜找结果一无所获,再加上李维汉的讲述有些过于离奇,只能当作一个农村老汉儿对孙子们吹的迷信故事。 这笔录,都不知当做不当做,李维汉见大家伙不信,还发了急,不停重申自己所遇是真的,缠着让警察和周围人相信他,最后还是被村支书给“哄”下去的。 昨日来闹过事的白事班子后来也被传唤调查,可人家事发前一日就去了隔壁乡办事,全班子都有不在场证明。 至于小黄莺的失踪和里面的纠葛,一是因为人或者尸体未能找到,二是相关责任人大胡子爷俩也已经死了,只能先报了个失踪。 这起父子溺死事件,到最后也就以意外调查结果做了处理,大概意思就是大胡子爷俩晚上喝了酒,兴致来了去鱼塘里耍酒疯,然后全淹死了。 大胡子家人也没闹着继续追查,因为丧事过后俩儿子俩女儿就吵起了分家,撕破脸皮闹得很难看,又给村里添了一笔谈资。 当日,做完笔录已是黄昏,李维汉和崔桂英带着孩子们往家走,孩子们走在前面,老夫妻俩走在后头。 崔桂英一边拍着胸脯边很是后怕问道:“你咋还主动上去凑着说呢,还被警察喊去问话了,可吓死我了。” 李维汉将口袋里的空烟盒随意丢到路边,抿了抿嘴唇,说道: “是叔教的,得说出来,不能憋着,小远侯的事儿,郑大筒和刘金霞也都知道些。” 崔桂英埋怨道:“知会他们一声,保个密也就是了。” 李维汉摇摇头:“就算大人能知道保密,孩子们能保住秘不说漏嘴么?” “这……” 李维汉长舒一口气, 说道: “叔说,最好的保密方法,就是把秘密当众说出来。” …… 村里人几乎都去大胡子家鱼塘看热闹了,李追远没去,他躺在床上实在睡不着,就搬了个小板凳坐在屋外坝子上,望着远处的农田。 过了一会儿,洗好碗的姐姐英子也出来了,她先搬出一张四方凳,上面摆着文具和书本作业,自己则坐在小凳上,简易的书桌就这样构成了,台灯则是今儿个明媚的太阳。 英子的父母对她的学习没怎么上心过,但也从未讲过“女伢儿上学没用”“不如早点嫁人”“找关系进个纺织厂挣钱”这类的话。 学期前该交学费就给学费,平时资料费什么的,不用羞怯,也不用有啥负罪感,都是正常开口要。 可凡事就怕对比,相较于村儿里其她女孩家,英子父母这种纯放养不关心的,反而成了重视女儿教育的典范。 英子知道,这是受自己小姑李兰的影响。 当初的小姑就是靠读书,一举改变了自己的命运,成为爷爷奶奶的骄傲,就连自己父亲叔伯们,每次对外人提起小姑时,也都不自觉挺起胸膛,与有荣焉。 不过英子的学习成绩只能算中游,哪怕她确实很努力没有懈怠; 爷爷奶奶当年当然不可能去故意牺牲儿子只供闺女,实在是自己父亲叔伯们脑子真的读不进去书。 这不由让她怀疑,难道老李家的脑子,全给了小姑? 起初,这个想法只是有而已,并不强烈,直到小远侯被送到这里来的第二天,略显拘谨的他坐在自己旁边,当自己面对一道数学题久久没有头绪时,耳畔小声传来一句: “根号3。” 后来,英子有不会的题,都来让李追远做,英子还发现,小远侯几乎不用思考,眼睛扫一下题就能说出答案。 可能对他来说,最大的麻烦源自于还要写出解题过程,否则他这个愚笨姐姐看不懂! 要知道,她可是已经上高一了。 英子问过他在京里上的什么学,李追远回答:少年班。 英子下意识把“少年班”理解成了小学, 心里感慨:不愧是首都的小学生,课纲居然这么超前。 李追远就这么发着呆,偶尔回过神帮姐姐写个题,然后继续发呆。 感知到有笔帽在轻戳自己,李追远转过头想看题,却看见姐姐又指了指坝子西侧,那里有个台阶,台阶下站着个身穿碎花裙的小女孩。 是翠翠,刘金霞的孙女,她怯生生地站在那里,不敢上来。 英子对李追远皱了皱眉,示意不要搭理她。 放以往她就直接开口了,毕竟村里孩子都有个共识,不和她玩;可昨日刘金霞母女毕竟来过家里给弟弟“看病”,她现在不好意思说出口。 李追远站起身,主动走向坝子边,来到翠翠跟前,笑着问道: “你来啦,有事情么?” 翠翠目光看向其它方向,手指掐着裙边,说道:“来找你戏。” “好呀。”李追远转身和英子姐挥了挥手,“姐,我和翠翠去玩。” 英子没说什么,叹了口气,低头继续写作业。 其实,玩也没什么好玩的,很多时候只是单纯不想待家里了,然后就跑到伙伴家,把伙伴喊出来,然后大家一起漫无目的的晃。 翠翠看着陪着自己走出来的李追远,眼里带着笑意,这还是她第一次学村里其它孩子一样去别人家里喊人。 不过,她也依旧不敢擅自走上人家坝子,这个年纪的孩子可能很多事不懂,却更敏感,她不想去接那些大人翻起的白眼。 “远侯哥哥,我妈说,你昨天生病了?” “嗯。”李追远被这一提醒,脑海中再次浮现出了小黄莺,笑容渐渐敛去。 “啊?”翠翠马上道歉,“我不说了,不说了,生病确实不好过呢。” 李追远摸了摸口袋,歉然道:“唔,我忘记给你带零食了。” 其实不是忘记,爷奶不在家,放零食的柜子是锁着的,打不开;英子姐好像知道钥匙藏哪里,但李追远知道自己去找她帮忙拿的话,她会在屋里对自己说翠翠的坏话。 “零食?我家有的,有很多,去我家吃吧。” “去你家呀?” “嗯,去我家戏。” “好呀。” 被答应了,翠翠就鼓起勇气,主动牵起李追远的手,俩人一起走在田埂路上。 此时此刻,她很希望路边民居坝子上的大人能看到自己,问自己一声:“哟,小翠侯,你在和谁一起玩啊?” 也希望路上能遇见同龄人,让他们看见自己也有玩伴了。 只可惜,村里大部分人都去大胡子家鱼塘看猪皮冻了。 不过,她依旧很开心,嘴角就没压下来过,要不是还牵着手,她觉得自己会开心得转起圈。 “远侯哥哥,你是不是不太听得懂我们讲话啊?” “一开始完全听不懂,然后说慢点说短点能听懂,现在不仅都听懂了,我自己还会说一些哩,就是说得不标准。” 他刚被送到这个家时,长辈们对自己说话,他真的是完全听不懂,也就兄弟姐妹们上过学的,才能和他用普通话交流。 记得那会儿自己每次喊李维汉崔桂英“外公外婆”时,他们都会明显有点不高兴,然后反复纠正自己,要喊“爷爷奶奶”。 本地的确没有“外公外婆”的称呼,很多时候区分奶奶和外婆用的是方位,比如住在南边叫“南奶奶”住北边的叫“北奶奶”。 “对了,远侯哥哥,你去过故宫么?” “嗯,去过。” “我以后也想去。” “好啊,你喊我,我带你去。” “真的么,你可不要骗我?” “不骗你,我故宫很熟的。” 在李追远的记忆里,有一段时间李兰在故宫工作,他就被放在故宫里自己玩耍,有时候他会坐在侧门台阶上,怀里抱着一只橘猫,看着从正门络绎不绝进来的游客,一看就是一下午。 “对了,远侯哥哥,你喝过豆汁么?” “唔……” “喝过吗?”翠翠眨着大眼睛好奇地看过来。 “喝过。” “好喝么,豆汁是什么味道啊?” 什么味道? 李追远脑海中浮现出上周崔桂英涮洗家里腌坏了的酸菜缸时的画面。 “有人喜欢喝,有人不喜欢。” “是么,那我以后去BJ一定要尝尝。” “嗯。” “远侯哥哥,看,那就是我家。” 顺着翠翠手指方向,李追远看见隔着一块农田后面的二层楼。 “你家住楼房呀。” 村里什么风格的房子都有,大部分是砖瓦平房,少部分家里很困难的还是土房,同样,少部分家里条件很好的,已经率先盖起了二层楼房。 走上翠翠家坝子,一楼客厅里,刘金霞嘴里叼着烟正在打着桥牌。 牌友是俩老太太和一个老头,来和刘金霞打牌,就能在她家蹭饭,伙食还不错,有荤有酒,所以刘金霞也不缺牌友,她也乐意花点成本“买”人陪自己消遣。 牌桌也的确是一个神奇的地方,刘金霞明明患了白内障眼神不好,却丝毫没有影响她出牌的速度。 “奶,我带远侯哥哥来家里玩。” “刘奶奶。”李追远喊了一声。 “嗯,玩吧。”刘金霞应了一下,又将注意力放手中牌上,“碰!” 就在刚刚,打牌的人还正讲着大胡子家那边正发生的事,刘金霞边吐着烟圈边随意回应,听到自己孙女带着李追远进来,她不由微微怔了一下,眼睛隔着烟雾眯起。 这伢儿昨天被祟上,今儿早大胡子爷俩就搁鱼塘里漂着了。 这里头要是没点腻子,打死她刘金霞都不信。 不过她也没出声制止自己孙女跟李追远玩,笑话,都他娘的晦气星,扯啥谁嫌弃谁呢。 翠翠带着李追远穿过厅堂来到里屋,里头李菊香正坐在板凳上择菜,看见自己闺女带了个人回来,她还意外了一下,一见是李追远,她脸上就止不住浮现出笑意。 这是想到了自己小时候,李兰和自己玩的场景。 李菊香马上起身,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坐,小远侯。” 随即,她马上进屋,拿出了不少吃食出来招待,刘金霞家里条件确实好,且家里就翠翠一个孩子,所以她有着村里其他孩子都羡慕的零食待遇。 李菊香还打开了两瓶柠檬酸汽水,给李追远和翠翠一人一瓶。 这种造型和啤酒瓶一样的带汽的饮料,价格便宜,很受欢迎,孩子们也懒得倒碗里,直接拿起来对着酒瓶喝,模仿大人们喝酒时的豪迈。 “小远侯,你妈妈还好么?” “好的,阿姨。” “听说,你妈她离……”李菊香忽然意识到问孩子这个不合适,马上改口道,“我和你妈小时候经常一起玩的,我们感情很好。” “昂,妈妈说过你的,香侯,香侯阿姨。” 一般后头加“侯”是长辈和平辈之间才用,小辈不能用的。 但李菊香当然不会因此生气,她反而很开心,她能想象出李兰对自己儿子说起自己,用“香侯”这个称呼时的画面,这证明她还没忘记自己。 “你妈妈那会儿很聪明呢,学习成绩也好,不像我,看见书本就头痛。”李菊香理了一下耳垂头发,“你妈妈啥时候回家看看啊?” “我妈妈工作忙,她说等忙完了,就来接我。” 翠翠开口道:“妈,我带远侯哥哥上楼玩。” “嗯,去吧,招呼好小远侯。” 翠翠拉起李追远,走到楼梯口时,她熟练地脱下鞋子换了双拖鞋,李追远见状也去脱鞋。 “不,远侯哥哥,你不脱了,直接上来吧。” 李追远还是把鞋脱了,打算光脚走上去,翠翠只得把妈妈的拖鞋递给他穿上。 穿着大拖鞋,李追远跟着翠翠来到二楼,来到她的房间,房间里摆放着一台黑白电视机。 刘金霞家早就买了电视,但没声张,村里人对自家冷淡,她也懒得在家里招呼人看电视。 翠翠打开立式电风扇,但扇叶却没动:“咦,是停电了么?” 李追远:“插头没有插。” “嘿,是的哎。”翠翠弯下腰,捡起插头,插入墙壁上的插座: “嗡……嗡……嗡嗡……嗡嗡嗡——” 粗重的扇叶缓缓转起,发出可以吹走盛夏的天籁。 “远侯哥哥,你看电视不?” “都可以。” 翠翠打开电视,然后扭动转轮,一圈扭完,就这几个台,其中有一半还是雪花点。 “靖哥哥,你没事吧?” “蓉儿,我没事。” “哼,欧阳锋,你这人……” 每个寒暑假,电视里都会固定放《神雕侠侣》。 俩人坐在床边看了一会儿电视,李追远忽然感到困了。 他昨晚到现在一直没休息,之前是过度情绪紧张,现在情绪消退,疲惫感快速袭来。 翠翠误以为是李追远不想看电视,就下了床,开始给李追远介绍自己房间里的布娃娃、玩具和画册。 虽然很困,但李追远还是看着她,对她每一个介绍都努力做出回应。 小女孩沉浸在自己的分享快乐中,不过,她很快就发现自己听不到回应了,扭头看向床边,发现李追远已侧靠在床边,睡了过去。 翠翠马上不再说话,轻手轻脚靠过来后,小心翼翼地帮李追远推平,将夏天盖的薄被叠了一下,盖在李追远肚子上。 紧接着,她又把电风扇朝着这边推了推,把风扇后头的小钮按了下去,风扇开始摇头。 做完这些后,她搬来一张椅子,就坐在床边,手撑着脸,看着熟睡的李追远。 看一会儿,她就偷偷笑了笑,耳垂泛红,扭开脸,过一会儿,又忍不住继续看向他。 时间,就这么不知不觉地过去。 “小翠侯,小翠侯,带小远侯下来吃饭了。”楼下传来李菊香的喊声。 翠翠马上下了楼,对李菊香道:“妈,远侯哥哥睡着了。” “那你先下来吃,我们给他留饭。” “不,我不饿,我要等远侯哥哥醒了和他一起吃。” 村里大部分有点自觉性的父母都会制止自家孩子在饭点附近出去找伙伴玩,怕被邀请上桌吃饭,显得特意去占便宜似的。 不过,有些时候也是难免的,自然也就上了桌。 翠翠从未体验过,她愿意等李追远醒来陪他一起吃饭。 李菊香笑了笑,点点头,去客厅招呼自己母亲和牌友们吃午饭。 翠翠又跑回二楼,坐回那个位置,继续看着李追远: “咦?” 翠翠有些疑惑地凑近了一些,因为她发现远侯哥哥眉头皱了起来。 “是在做梦么?” …… “奶,我带远侯哥哥来家里玩。” “嗯,玩吧。碰!” 李追远看了看站在自己面前的翠翠,又看了看客厅里正和三个牌友打牌的刘金霞,他清楚,自己正在做梦。 因为自己周围的画面,实在是过于脱离现实,视野里全是黑白色,所有的人和物,好像都是用炭笔摹上去的。 虽然能呈现出相对应的人和物,可却有些模糊,也有些扭曲,粗犷的线条里,透着一股诡谲的随意。 李追远低头看了看自己,他发现自己还是正常的,不正常的是梦里其他人和物。 这不禁让他想起自己母亲书房里那一张张临摹图纸,同样的白底炭迹。 他梦到了自己刚和翠翠来到她家对刘金霞打招呼时的场景,接下来,自己身前的翠翠牵着自己手往里走去。 原本小姑娘细腻的手,现在牵在手里,很粗糙,带点疼,像是磨砂纸。 他不由挣脱开,停下脚步,翠翠却一个人继续往里走去,但她的手臂还一直保持着牵着人的姿势。 而在自己身后,客厅里正在打牌的刘金霞四人,却一下子没了声音。 李追远回头看去,发现这四个人全都静止住了,一动不动。 连刘金霞嘴里吐出的烟圈,也都固定在那里,没有继续散开。 这种静止,也给了李追远观察的机会,那三个牌友身上的碳痕很柔和,比较浅,而刘金霞的形象,线条很粗很深也很硬。 在原地站了许久,李追远很疑惑,以前每次做梦时,意识到是梦后就马上能醒来了,可这次,却还是在梦里。 最终,李追远还是选择向里走去,看见了坐在那里择菜的李菊香,李菊香身上的线条也很硬,与周围那种细淡的描纹相比很是违和。 李追远走到李菊香面前,深刻的碳痕勾勒出了她的神情细节,她在笑,眼神里带着追忆。 “菊香阿姨,菊香阿姨?” 李追远尝试喊了几声,还用手在她面前挥了挥,李菊香依旧一动不动,眼睛也不眨一下。 离开这里后,李追远来到楼梯口,准备走上去前,他脱下自己脚上的鞋,光着脚向上走。 来到那间卧室,立式电风扇停在那里不再转动,电视机里的郭靖黄蓉只剩下模糊的素描。 翠翠正手指着她的一件娃娃,张着嘴,像是在讲述,也一动不动。 翠翠身上的线条,比她奶奶和母亲身上的,更清晰也更硬,几乎成了黑硬线。 仿佛其他人和物都是画上去的,而她,则是雕上去的。 李追远看向床,床上并没有自己,是空空的。 静止的不仅是东西,还有声音,李追远恍然意识到,自己耳朵,已经很久都没听到任何响动了,整个世界都安静得可怕。 他开始有些心慌,因为他不知道自己还要在这个梦里待多久。 他开卧室通向阳台的门,这栋建筑物的二楼阳台是通着的,上面贴着红和白的瓷砖。 眺望远处,除了房屋近前有些潦草涂鸦勉强看出是农田外,视野里大部分区域,都是一片惨淡的空白。 仰头,原本太阳的位置只剩下一块发着光晕的白,很像是一块橡皮,随时会落下擦去这里的一切。 “喂,请问这里是刘嬷嬷家么?” 下方坝子上有声音传来,在此时,显得是那么的突兀,甚至是刺耳。 站在二楼的李追远低头看下去,是一个看起来约莫五十岁的男人,他还背着一个老太太。 老太太很瘦,衣袖外露出的是仅剩下干瘪皮肤包着的那一点点骨头,头发很长也很杂乱,披散在背上。 “喂,请问这里是刘嬷嬷家么?” 男人又问了一遍,有些焦急地背着身上的老母原地转了一圈。 李追远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回答。 就在这时, 原本趴在男人背上的老太太忽然抬起头,她的脸正对着二楼站着的李追远。 明明都是炭笔描出的形象,可老太太的这双眼睛却呈现出一种超脱画风承载极限的细腻。 那是愤怒、是阴狠、是怨毒! 下一刻,李追远发现自己身边的一切都开始旋转和扭曲,像是一道凭空出现的漩涡,正在将周围的一切撕扯卷入,包括他本人。 …… “远侯哥哥?” 李追远睁开眼,看见翠翠关切的脸。 “远侯哥哥,你做梦了么?” “嗯。”李追远坐起来应了一声,“我睡了多久?” “不久,俩小时吧。远侯哥哥,我们下去吃饭吧。” “不了,我回家去吃。” “哎呀,不要客气嘛远侯哥哥。”翠翠拉着李追远的手,带着他下了楼,“妈,远侯哥哥醒了。” 这会儿,刘金霞和她的仨牌友已经用过午饭开启下午场了。 李菊香笑着将厨房餐桌上的那个红色盖子揭开,里面是特意留的餐饭:“小远侯,来吃饭,我把汤给你热一下。” “阿姨,我回家去吃。” “乖,听话,别和阿姨客气,阿姨以前和你妈也没客气过,再说了,翠翠是特意等你睡醒一起吃呢。” “谢谢阿姨。” “远侯哥哥,坐这里。”翠翠先坐下了,李追远则去另一侧台面上帮忙拿碗筷。 “去去去,你坐着去,阿姨来拿。” “好的,阿姨。” 李追远走回来坐下,很快,李菊香就将筷子和盛好饭的碗放在了面前。 桌上虽然都是用小普碗盛的菜,量不大,但已远够俩孩子吃的了,两荤两素,尤其是那碗土豆红烧肉,土豆就两块点缀余下全是肉,明显是特意筛留的。 李菊香端来了一碗烩鱼汤,上面滴上了香油又加了些醋,味道香鲜诱人。 除此之外,她还开了一个水果什锦罐头,俩孩子一人面前倒了一碗。 可以说,在村里,真的属于很丰盛了。 “小远侯,晚上继续留家里吃,我给你再做些好吃的。”李菊香笑着说道。 李追远放下筷子,对着李菊香:“已经很多了,辛苦阿姨了。” “呵呵,别放筷啊,吃吧。” 李菊香摸了摸李追远的头,心里暗暗羡慕李兰到底是怎么教的儿子,懂事有礼貌的小孩在哪里都容易被喜欢。 “小远侯啊,你妈妈在家会给你做饭么?” 李追远摇了摇头,将筷子放在碗上,回答道:“妈妈不会。” “那是你妈妈工作忙吧?” “嗯呢,她很忙。” “你那边爷爷奶奶家呢,他们不给你做饭吗?” “不常去呢。” “那你平时在哪里吃饭?” “邻居家。” 一般放学后,家属院里,那些下了课或者退休的爷爷奶奶,会主动来领着自己去他们家吃饭。 “唉,可怜的孩子。”李菊香不再问下去,吩咐孩子们自己吃后,她拿着热水瓶去给牌桌那里添水。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叫喊声: “喂,请问这里是刘嬷嬷家么?” 听到这声音,李追远刚拿起的筷子脱手,掉在了地上。 “啪嗒!” …… 厅堂里,刘金霞将手中桥牌往桌上一丢,拍了一下手:“散了。” 三个牌友点点头,起身结束牌局,显然这种情况他们早已习惯。 不过,在走出厅堂前,他们依次走到角落里摆着的那个脸盆旁洗手。 脸盆里泡着芭蕉叶,洗手时将叶子在手上擦一下,再甩甩手,最后用架子上毛巾擦干。 这么做的目的是为了去晦气,是刘金霞自己安排的,她不仅早已无所谓村里人对自家的态度了,反而特意设置一些仪式感来增添自己的神秘。 李追远和翠翠走进厅堂,刘金霞也正从椅子上起身,问道:“饭吃了么?” “在吃呢,出来看看。”翠翠说道。 “有什么好看的,算了,小翠侯,帮奶奶把牌收了。” “好的,奶。” 吩咐完,刘金霞就自顾自向里走去,里头有一个背阴的房间,是她的办公室。 “你慢点,这里有个槛。”李菊香声音从外面传来,她先前听到问唤声就出去迎了。 “好咧,没得事,没得事。” 李追远看向厅堂大门,只见李菊香搀扶着一个老男人跨过门槛进来。 老男人前倾着身子,佝着腰,双手负在身后腰部,是一个驼子。 也像是……背着一个不存在的人。 “这是你家的细伢儿啊?”老男人看着俩孩子笑着问道。 “女伢儿是我家的,男伢儿是我姐家的。我妈在等你,前头门进去右拐走到底。” “好,好,我这就去,可不能让刘嬷嬷等着了。”老男人继续向里走去。 站在后面的李追远目光一直盯着对方的驼背。 老男人走入厅堂的内门,向右转身,本该继续向里走,却又忽然止住了身形。 因他是个前倾的驼子,所以他肩膀以上的位置此时已经被墙壁遮挡住,只留下那个驼背还停留在视线中。 紧接着, 他那负在背部腰眼位置的双手,不自觉向上抬了抬,左臂下压,右臂上摆,屁股朝里挪了挪,肩膀朝外拐了拐,侧脸已经贴在了墙壁上。 李追远看着他那空荡荡的后背,这一刻,他感觉到仿佛那里有一个人,在背上撑起了身子,向自己“看来”。 李菊香问道:“你咋了?” 老男人原本粗犷的声音里忽然夹杂出了些许尖细的沙哑,说道: “这细伢儿啊……” 李追远有些紧张地双手攥紧,他忽然记起母亲曾牵着自己浏览过一墙壁画时,他问母亲为什么这里一大片都空着不画东西,母亲回答说: 小远啊,这是留白,让你自己来想象的,这样效果反而会更好。 当时的自己还有些懵懂,现在,似乎有些懂了。 “你快走啊,我妈在里头等你呢。” 李菊香再次催促,她是真不知道为什么这人就停这儿了,不过,她倒是没觉得这人姿势有什么奇怪的,毕竟对方是一个驼子,哪怕他站着不动,也挺奇怪。 “嗯。”老男人应了一声,却忽然蹲了下来,同时身子微微向后倒去,双手扶着撑向地面。 “哎,你怎么了?” 李菊香伸手去扶,可对方别看身驼人瘦,可这下去的力道真沉,她完全没拉得起来,不过还好,对方靠着双手维系住了平衡,只是向后靠着蹲下,没栽倒。 李追远见状,身子有些踉跄地后退两步。 这姿势,很像是把背上人放下来的动作。 外头的阳光照射进厅堂,地面的老式纹路瓷砖反射不出多少光泽,至多呈现些许明暗变化。 李追远目光下移,在内门处位置,好像有两块脚掌大小的区域,变暗了一点。 很轻微,轻微到李追远都觉得自己是眼花、是自己想多了。 可随即,又是新的两块区域的色泽变暗了一下又恢复,但和自己的距离,却越来越近了。 终于,那两块变暗的色泽,出现在了自己面前的瓷砖上,且没有消散。 冷风吹拂过来,李追远觉得自己脸和胸膛以及手脚开始泛凉,可问题是,自己是面朝屋内,这屋里,哪里来的风吹过来? 那两块变暗的色泽后半截消失,前半截加重,自己身前的凉意加重。 李追远咽了口唾沫,他的目光开始闪烁且偏移,一种本能让他不太敢直视,好像在看不见的身前,有一个身材干瘪的老太太,前倾着身子,她的脸,正向自己贴来。 李追远咬紧了唇。 忽然间,他感到左脸凉意进一步加重,像是有一块冰贴了上去,而自己的头皮也开始发麻,一抚一抚的那种。 蹲在地上的老男人,这时扭头看向这里,继续着先前没说完的话: “这细伢儿,长得可真乖。” 第五章 蹲着的老男人缓缓站起身,等他站直后,李菊香忽然觉得对方的背,好像没之前那么驼了。 “嘿?” 老男人自己也拍了拍腰,心道这刘嬷嬷确实灵,还没正经说上话呢只是进了她家门,就觉得自己身体松快多了。 他没再停留,径直向里头走去。 “翠侯,你和小远侯去把饭吃了。” 吩咐完后,她也跟着一起进了里屋,刘金霞眼神不好,谈事时她得在旁边帮忙记录。 “远侯哥哥,我们去继续吃饭吧?” “嗯。” 李追远应了一声,虽然自己身上的不适感还未褪去,但他还是尝试向前迈出步子。 一步下去,李追远觉得原本头上那一抚一抚的凉意频率变慢,左脸那种贴着冰块的触感也缓缓褪去。 但伴随着第二步落下,李追远忽然发现凉意并没有消失,左脸上的冰冷再度出现,而自己右肩位置好像压了一块冰。 等第三步走出时,左脸的冰冷再度不见,转而到了左肩,同时右肩冰冷依旧。 李追远迈出第四步,步子还没落下,两肩的冰冷陡然加剧。 “呼……” 李追远颤抖着深呼吸,缓缓收回脚,两肩的冰冷恢复到先前程度。 他什么都看不见,却能想象出,先前有个老太太半蹲在自己面前,她右手放在自己左脸上,左手放在自己头上抚摸,说了那句: “这细伢儿,长得真乖。” 等自己向前走时,老太太也随之改变姿势,双手渐渐全都滑落在了自己两肩,这是一个借力起撑的动作。 如果自己继续向前走,那么,她就会顺势爬上来。 她, 想让自己背! …… 一楼背阴的房间,是刘金霞的办公室。 房间很大,可进去后却觉得十分逼仄。 一只只木箱被垒起环绕,硬生生吃掉了七八成的空间,里头装的,全是各式法器经文塑像。 若是打开几个箱子,能在里头看见老君与佛陀勾肩搭背,也能看见观世音菩萨座下不是童子而是十字架耶稣。 早年,刘金霞也曾怀揣过梦想,响应新时代号召,想集百家之长走出一条专属于自己的道路。 只可惜,以石南镇为方圆的周边落后市场,无法接纳如此新潮的事物。 刘金霞也只能无奈地认了命,回归了传统算命瞎婆子形象。 因此,这间屋子里能用上的,也就是一张黑漆木桌、几张板凳和两根白蜡。 “嘶……” 刘金霞用手绢擦了擦自己的眼睛,蜡烟熏得眼睛难受,看来这蜡烛以后也得撤了。 这时,坐在对面的老男人也结束了陈述,他看着刘金霞的目光里,带着恭敬。 来到这里后,不仅自己驼背舒坦缓解了许多,脑子也不昏昏沉沉的了,讲话都能利索许多。 老男人姓牛,叫牛福,是隔壁石港镇人,今日来这里,是为了给自己老娘办冥寿的事。 昨儿个,他弟弟牛瑞就来过这里,为的是一样的事,刘金霞也是接待好他后才去的李维汉家。 老牛家兄弟俩,加一个小妹,爹走得早,是老娘当寡妇拉扯着他们仨长大的。 现如今,他们自己也都是年过五十的人了,各自当了爷奶。 半年前,老娘走了。 可自打治丧后,牛家三兄妹各自家里的破事就没停过,不是这个生病就是那个出意外的。 起初,大家伙还没太在意,奈何频率越来越高也越发严重。 前阵子,牛瑞的儿子下班骑车回家摔沟渠里去了,摔断了好几根肋骨,要不是被路人及时发现几乎要送了命;牛福的驼背也愈发厉害夸张,同村里七八十岁的老驼子都没他严重,要知道在半年前,他可一点都不驼背。 再加上兄妹仨时不时会做到关于自家老娘的梦,就怀疑是不是老娘的挂念未消,准备给老娘办个冥寿烧个血经,驱驱邪气,求个平安。 不过,现在兄弟俩有个矛盾,身为弟弟的牛瑞想要在自家办冥寿,可身为哥哥的牛福却不准,必须要在他家办。 外人听起来可能还会觉得兄弟俩挺孝顺,办冥寿这种繁琐劳心事儿还要争,这不是抢着给自家老娘表孝心么? 刘金霞显然不信,她视力是越来越差了,心却是越来越明。 她这里接待的人里,李维汉那样的是极少数,大部分都是做了亏心事的,老话反过来说得好嘛,做了亏心事就总怕鬼敲门。 不过,刘金霞也不会打破砂锅问到底,只是淡淡说道: “别告诉我,你家那个妹子,也要办?” “嗯,她也是要的。” 刘金霞眉毛挑了挑。 按时下村里规矩,闺女出嫁后即是客,每年能抽几次空回娘家看看,过年时带女婿回个门,面子上顾到也就可以了。 要是爹娘生病了,闺女最后能在病床前伺候一阵子送送老人,就属于邻里亲戚间都要夸赞的孝女。 因闺女没分得家产,所以爹娘养老以及后事,都只需出个面简单出个力即可,不用出钱。 可这牛家三妹,居然也要给自己老娘办冥寿……就显得很不符合规矩了,再大的孝心也不是这么表的,要是家里全是姊妹没男丁可以另论,可偏偏她上头有俩哥哥。 刘金霞眼皮子低垂,说道: “这个也好办,既然都想要争这个主家,那就都当这个主家吧,到你们村里公共坝上借一块地,立三张祭桌、置三份寿礼、烧三本血经。” 牛福愣了一下,问道:“还……还可以这样么?” 刘金霞点点头:“可以的,搁一起办,在一个地儿,你们老娘也不用分忙。你那个弟弟瑞侯昨儿个已经把他家里人的生辰八字给我了,你今儿也给我吧,再去通知你那妹子,这两天给我送来,我好给你们开引子。” 本来一桩事一份钱,现在变成一桩事收三份钱,她刘金霞是赚的。 牛福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点头道:“那就这么着,我回去就和他们说去,一起办。” “嗯,八字都送来后,我再给你们定个具体日子。” “要快。”牛福催促道,“要赶紧。” “我懂的。”刘金霞点点头,示意他不用担心,然后起身准备送客。 牛福屁股刚离开板凳,似是又想到什么,重新坐了下来,说道:“还有一件事,办冥寿时,得请刘嬷嬷坐斋。” 斋事也就是法事,至于坐斋,则是请有门道的人陪着压阵,防止小鬼捣乱。 至于这“有门道”到底该怎么解释,就全凭心解了,实在没人的话,杀猪匠也能去坐。 李三江因家里有扎纸买卖,所以每次给谁家送纸时,就默认给谁家坐斋,不仅能白得一顿席面,还能收到主家利封钱。 可这“默认”的到底成本低,利封钱也薄,但真开口讲出来“请”,那就是另一个价了。 牛福马上补充道:“利封钱好说,刘嬷嬷,我们……我们三家都要给的。” “这样啊……”刘金霞心里打起了鼓,莫名心慌。 “另外,还请刘嬷嬷请一下你们同村的三江叔,我们也是要请他的。” 刘金霞咽了口唾沫,没直接答应,而是说道: “我会去和三江侯说的,但不晓得他个有空。你先把八字给我,我给你们把日子算出来,这个耽搁不得。” “好好好。” 接下来,牛福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布包,一层层打开,里面露出了一沓卷边大团结。 他舔了一下指尖,开始数钱。 刘金霞收了第一笔,却推开第二笔,说道:“坐斋的事,等我和三江侯商量好了,再跟你们说。” “这……”牛福显然有些不愿意,“要不,还是先定下吧?” 刘金霞坚定道:“事儿没清前,这钱也不急着清,这是规矩。” “好吧,那就辛苦刘嬷嬷了,三江叔那里,我就不去了,等您的信。” “嗯。” 牛福自己打开门,走了出去。 李菊香去搀扶自己老娘,疑惑问道:“妈,咋了?” 这一单做成,抵得上过去一季的进项了,李菊香不理解自己这爱财的母亲这次居然犹豫了,也不像是在为了提价拿乔。 刘金霞小声道:“都是庄户人家,也不是大富大贵的主儿,这般好说话给钱也这般爽利,那就只可能是因为一件事。” “啥事?” “破财免灾呗。” “妈,你是说?” “香侯啊,你说,这天底下,哪有当娘的在自己走后还要造孽自己伢儿的?” “这倒是。” “比这更让人看不懂的是,又有多少当儿子当闺女的,日子过得不安稳,会怀疑是自家在地下的老娘在整自己? 除非,自己曾做过什么畜生不如的事儿。” “妈,那这单?” “算了,等找了三江侯再说道说道吧,他要是觉得可以去,那咱就去把这个钱全挣了,唉,实在是他们给的太多了。” “那三江叔要是说不去呢,您舍得?” “没命花的钱挣了有甚子意义。” “也是,三江叔的本事是靠得住的,他在,我们也能心里踏实。” “他的本事……”刘金霞皱了皱眉,似乎有些难以评价,不过还是肯定道,“他在,确实心里有底。” …… “远侯哥哥?” 见李追远迟迟不动,翠翠伸手过来拉手。 二人接触的瞬间,李追远就觉得自己左肩上的冰凉感消失了,同时,他捕捉到翠翠打了个寒颤,拉着自己的手哆嗦了一下。 “翠翠,你退开点!” “嗯?” “离我远点!”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翠翠还是顺从地撒开手,往后退了好几步。 “翠翠,站那里不要动,不要靠近我。” “嗯……” 远侯哥哥这忽来的态度,让翠翠想起了自己被嫌弃时的记忆,一团水雾已经在她眸子里浮起,小鼻子也一吸一吸。 李追远则有种感觉,刚刚在翠翠接触自己时,原本双手搭在自己肩上的老太婆,拿开了一只手去抓向了翠翠。 等翠翠退开后,老太太才又回归先前姿势。 “刘嬷嬷,那我就先走了啊!” 牛福中气十足的声音自里面传出,丝毫听不出先前的沙哑。 他走入厅堂,目光扫向还留在里头的两个孩子,没做什么表示,朝着门外走去。 “爷爷……”李追远抬起手指向墙角,也就是自己身旁架子上的脸盆,“洗手。” 翠翠用手背擦了一下眼角,笑着说道:“爷爷,洗个手再出门,去晦气的。” 说完,翠翠就低下头,看着自己脚尖,远侯哥哥这也是觉得自己家晦气了么? 她原本早已习惯了的,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可不知怎么的,今天自己却很敏感。 “哦,好,那就洗洗吧。” 牛福收回迈出门槛的脚,转而走到脸盆前,开始洗手。 洗着洗着, 李追远感觉到自己两肩的冰凉正逐步褪去,身上一阵松快的同时还有些脱力。 牛福的背,则肉眼可见地慢慢重新驼了下去。 李菊香搀着刘金霞出来了,说道:“我送送你。” “可别客气,我走了,回见。” 牛福洗好手,想拿起架子上的布擦擦,却发现有些够不着,只得甩甩手后,将双手负在腰上,侧身缓缓跨过门槛。 李菊香目露疑惑,好像哪里不对,却又说不出来。 她走到那个脸盆前,想要换个水,可等她瞅见脸盆里的情况后,脸上的神情当即怔住了: 这脸盆里的芭蕉叶,竟然变得极细的一条条,哪怕是有人专门用手撕,也不可能撕得这般纤细工整。 最重要的是,这一盆的水,竟然变成了黑色! 李菊香马上快步走到自己母亲身边,低下头小声告诉。 刘金霞惊愕地看向自己闺女,随后看向屋外。 这会儿,牛福好不容易跨过了门槛,走到坝子上; 李追远也终于从刚刚的脱力中缓过来,他走到刘金霞跟前,手指向牛福的背影,对刘金霞道: “奶,他背上……” “噤声!” 刘金霞双手马上捂住孩子的嘴。 这双手的味儿实在是太冲了,李追远眼睛都熏得要流泪。 外头的牛福身子顿了顿,半侧身,眼含深意地瞥了一下,随后又继续向外走去。 一直到人家出了坝子走远了,刘金霞才松开捂着孩子的手。 “伢儿,现在,说吧。” 李追远深呼吸了好几下,开口道:“奶,那位爷爷背上,有没有驮着什么?” 刘金霞将自己的脸凑到李追远面前,压低了声音,问道:“小远侯,你是不是看到了什么?” 李追远摇头。 他确实什么都没看见,只有感觉。 刘金霞蹙眉,问道:“小远侯啊,昨晚三江侯去你家了是吧?” “奶,我睡着了,不知道。” “呵呵。” 刘金霞笑着点点头,倒是没再继续追问,而是语重心长道:“小远侯啊,记住奶奶一句话。” “奶奶您说。” “有些东西啊,就算你看到了,你也千万别当着它的面表现出来,它要是知道你能看见它,说不定……就缠上你了。” 是因为这样么? 李追远用力点了点头:“奶,我记住了。” “好了,和小翠侯去吃饭吧。” “好的,奶奶。” 李追远走到翠翠面前,翠翠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翠翠,走,吃饭。” “好呀,嘻嘻。” 小姑娘脸上又浮现出了笑容。 等俩孩子进了厨房后,刘金霞坐在厅堂椅子上,神情凝重。 “妈?”李菊香手里还端着那个脸盆,“小远侯那孩子,是真瞧见了?” “有时候,要去瞧一个东西,并不一定非得用眼睛。” “怎么会这样?” “这估计得问三江侯了,天知道他到底用过什么手段瞎搞。” “唉,希望孩子能好吧,这孩子我是真喜欢。” “哟。”刘金霞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女儿,“怎么,看上眼了,想收女婿?” “妈,别开这种玩笑了,我不可能有这个心思,他是兰侯的儿子。” 刘金霞这次罕见地没责骂自己闺女“自贱”,而是宽慰道:“兰侯那丫头,也是打小就脑子好使,她这儿子,更是早慧得厉害,所以,真不适合当女婿。” 李菊香被逗笑了,问道:“妈,听听,你在说什么胡话呢,聪明还出错来了?” “闺女,是你不懂。 你以前见过哪家伢儿昨儿个被脏东西祟上昏迷了,今儿个还能手拉手跟个没事儿人一样出来戏的? 你猜猜他晓不晓得大胡子家出的事,你信他说的昨晚睡着了什么都不知道? 呵,就说刚才,在这儿才又见了不干净的,现在就能安安稳稳地坐过去继续吃饭了。 这伢儿已经不是一般的聪明了,他能很快就算清楚自己现在是个什么情况,能自己调节好自己。 哪怕是这种……见鬼的事。 也就是他现在还小,带着点细伢儿的稚嫩; 等他成年后,跟这样的人过日子,真的是挺没意思的,因为他只要看你一眼,就能把你看得透透的,你在他面前,根本就没什么秘密可言。 你甚至连和他撒娇闹脾气都做不到,因为人家就是站得比你高,他是低下头,全方位的俯视你。 冷冰冰的,没人情味。” “妈,你怎么能这样说一个孩子,我看人小远侯真挺好的,又懂礼貌又乖巧。” “那是因为他对谁都这样,跟他妈小时候一个德性。” “妈……” “对啊,他妈不也离婚了么。” “你……”李菊香生气了。 刘金霞还意犹未尽,吐出一口烟,继续道:“他们娘俩这样的人,就适合找那种一点自我都没有,眼里全是他们的对象。” “妈,我还是去找三江大爷吧。” “去吧去吧。”刘金霞摆摆手,“要是那三江侯磨蹭,就问他,要是真把汉侯最爱的外孙子给弄出毛病了,还想不想汉侯给他养老送终了。” 李菊香快步将盆里的污水倒掉,骑上三轮车就出发了,她是真的不想听自己母亲再聊这些。 刘金霞掐灭了手中烟头,打了个呵欠,慢腾腾地走向厨房。 俩孩子已经吃完饭了,刘金霞看见平时不做家务娇生惯养的孙女,主动抢着在收拾碗筷擦桌子, 还不停地说:“远侯哥哥,你快放下,这些活儿我是天天做的。” 给刘金霞都听笑了。 许是因为干系到自个儿养老送终的事儿,李三江这次一点都没磨蹭,早早地坐着李菊香的三轮车过来了。 刘金霞让李菊香带俩孩子上楼看电视后,把李三江引进了自个儿办公室。 “嚯,刘瞎子,你这儿弄得可真紧巴。”李三江拍了拍四周垒得老高的一口口木箱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刚从广东那边进完货,准备改行做批发生意。” “没闲工夫和你废话。” 刘金霞把今儿个的事包括牛家冥寿,全都说了出来。 李三江眼睛一瞪,问道:“那小远侯怎么能瞧见的?” 刘金霞深吸一口气,捏了捏拳头,最后还是强忍住怒火,反问道:“你他娘问我?” 李三江掏出烟,给刘金霞丢了一根,自己则拿着一根放在鼻下嗅着琢磨。 刘金霞拿起烟,将过滤那端对着桌面敲了敲,问道:“你昨晚到底做了什么好事!” “积德的事。” “你……”刘金霞舔了舔嘴唇,问道,“大胡子爷俩今儿个漂鱼塘里了,你是把那个死倒带过去了?” 李三江没说话。 “怎么带过去的?”刘金霞继续套话,随即,她像是想到了一个可怕的可能,音量都提高了,骂道,“你这挨千刀的老东西,不会让小远侯去引尸了吧?” “咳咳……”李三江清了清嗓子,“刘瞎子,借个火。” 刘金霞将火柴盒直接砸了过去:“你真这样干了!” “嚓……” 李三江目光挪开,抽起了烟。 刘金霞离开椅子,绕开桌子,走到李三江面前,唾沫星子直接喷到老头脸上: “活人走阳路,死人走阴路,你让小远侯去引尸,就是让这伢儿走阴路,沾了鬼气,你知不知道,他可能已经被你弄得能‘走阴’了?” “走阴?”李三江愣了一下,随即像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哈哈,放你娘的屁,哪可能这样弄一下就能走阴了!” “呵……呵呵呵。”刘瞎子发出了冷笑。 李三江这边反而开始急了,一下子站起身:“要真能这么容易走阴,你刘瞎子折腾这行几十年,也不用到现在还要做这骗子把式了!” 走阴,有些地方叫“摸瞎”、“下神”,指的是能从阳间去阴间的本事,通俗一点讲,就是能看见非阳间的东西。 人们来找刘瞎子这样的“神婆”,就是奔着她们这类人所营造出的可以通神鬼的形象,可偏偏,她们这类人中九成九没这个本事,反正她刘瞎子是没的。 刘金霞平复好呼吸,说道:“这伢儿聪明,心思细。” 李三江闻言,咽了口唾沫,脑海中忽然浮现出昨晚的那个画面,小远侯手指着河里,说道:“不等她么?” “啪!” 李三江倒坐回了椅子,神情惊疑不定,他忽然意识到,刘金霞说的,好像是对的。 “人亲爹亲妈都在京里,是京里户口,伢儿脑子又好,读书干啥也都能手拿把掐,大好的前途板上钉钉的,却被你整了这出。 且不说总是见那些脏东西对过日子生活的影响,你就看看你这个孤家寡人的,连送终都得提前物色个人品靠得住的汉侯。 我呢,呵,就更别提了。 凡是沾了这条道的,五弊三缺的多少都会沾点,你这是在造孽哦,你说你当时脑子是不是进了水?” 李三江没回嘴,眉宇皱出一个“川”字。 刘金霞见状,也不再继续挖苦了,转而出声安慰道:“还好,伢儿现在情况还不严重,我瞧他也只是能模糊大概地感知到一些脏东西,还不算真的会走阴,还能挽回,还能拉回来。” 李三江目露坚定道:“那我就给他断了!” “怎么断?” “我去找汉侯说,让他把小远侯出家,跟我去住一段时间,我给他坐活斋。” 刘金霞闻言,张了张嘴:“坐活斋?” 一般是没有坐活斋的说法,因为丧事上给死人坐斋是为了防脏东西作祟,给活人坐斋则等于把对方身上的晦事转到自个儿身上,没人愿意这么干。 至于所谓的“出家”,是指暂时和家里割裂,断掉因果,等过段时间,还是能还俗的。 国内偏远地区以及东南亚现在还有送家里孩子出家进庙一段时间再接回来继续过日子的传统,内陆给小孩认“干爹干妈”则是这一习俗的简化版。 李三江看着刘金霞,问道:“你觉得成不?” 刘金霞点点头:“你都愿意付出这样的代价了,那肯定能成。” 她是半路出家干的这一行,基本全靠自己摸索,但早年时,她不是没想过找李三江学一手真本事。 最后之所以没成,是因为她发现李三江有些不靠谱。 你说他没本事吧,每次遇到事儿时他总能拿出点手段来;可你要说他有本事吧,经常弄得乱七八糟稀里糊涂的,就比如这次。 但有一点,刘金霞能笃定,那就是这老东西身上有股说不上来的特质。 自己刚嫁过来时听自家公公说过,这李三江民国时被抓过三次丁,一同被抓的人最后都杳无音讯,偏偏他李三江次次都能全胳膊全腿地偷溜回来。 明明操持着犯忌讳的营生,却又一直无病无灾的,甚至硬要说他孤家寡人还真有些牵强,因为他和自己不一样,他从未成过家,小日子一直过得无比滋润潇洒。 有不知道多少个理由,他应该人早就没了,可他偏偏长寿红光满面,还精神得很,刘金霞比他足足小一个辈分,却觉得自己大概率会走他前面。 这给活人坐斋,转晦气,前提是你是否有那个运势可以去接,毫无疑问,他李三江还真有,不仅有还溢出了。 李三江站起身,将烟头丢地上踩灭,准备出门时,又被刘金霞叫住: “我说,三江叔。” “嗯?” “三江叔啊,刚是我太关心伢儿的事了,语气冲了些,对不住。” 李三江瞅了一眼刘金霞,说道:“有屁要放?” 刘金霞陪着笑脸:“既然你都打算这么做了,那坐一个伢儿的斋是做,坐两个伢儿的斋不也就是顺手的事儿么,我把我家小翠侯也送你家去呗,正好和小远侯做个伴儿,你看咋样?” “果然没好屁。” 李三江头也不回地往外走,给小远侯坐斋,一是这事儿自己有责任,二是为了汉侯的养老送终。 他潇潇洒洒了一辈子,临老折损点确保一下这个,真不亏,比那些为了子女操持大半辈子的老人要划算得多得多。 可给刘瞎子家坐斋,李三江觉得自己今天敢坐,那明儿个就得准备暴毙! “小远侯,来,太爷送你回家!” “来喽,太爷。” 李三江牵着李追远的手离开了刘金霞家,路上,他开口问道:“小远侯啊,太爷跟你商量个事。” “太爷,您说。” “你家现在孩子多,睡觉都挤攒,太爷那里屋子宽敞,一个人住得也寂寞,你到太爷家来住一段日子,陪陪太爷好不好?” “太爷……” “嗯?” “是我身上出什么事了么?” “额……”李三江今天终于觉得,伢儿太聪明,也不太好,“放心吧,小远侯,你身上的事,太爷会帮你解决的,不用害怕。” “没事的太爷,我能习惯。” “赶紧呸嘴,这可不兴习惯!” “呸呸呸。” …… 李追远被李三江送回来时,英子正带着俩妹妹在坝子跳着皮筋。 两条长凳间隔四米,横摆在两头,皮筋在凳腿上套着。 “小皮球,香蕉梨,马兰开花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 “英侯啊,你爷奶回来了么?”李三江喊着问道。 “呀,太爷,远子。”英子她们发现了人,“爷、奶他们刚回来。” “成。” 李三江松开了李追远的手,走了进去,见到了李维汉和崔桂英。 老两口还以为李三江是为“口供”的事儿来的,赶忙主动汇报情况。 李三江听完后点点头,宽慰他们道:“行了,大胡子家的事儿,就算这样了了,想来也不会再有什么牵扯。” 李维汉有些担心地问道:“叔,那小黄莺,是不是已经被您处理了?” 李三江眼皮子抖了抖,处理,怎么处理,拿个铁锹跑大胡子家鱼塘底下挖一挖,再喊着问问她还在不在么? 按理说,刚死的死倒不可能凶成那样,她都能上岸追到家了,本就很匪夷所思。 不过,那小黄莺是报完仇后就消解了,还是依旧藏在鱼塘里盯着大胡子家老宅当邪秽,李三江都不打算深究了。 “她不会再找你们家了,你们记着日子,明年给她再做个祭,意思一下就行了。” “好的,叔,我们记下了。” “嗯,不过,还有另一件事,得和你们说一下。” 李三江把李追远身上的问题讲了一下,不过隐去了其间自己的操作失当,无他,总得要点脸。 崔桂英听到这些,吓得嘴唇再次泛白:“老天,咋还没完呐。” 李维汉倒是镇定不少,对自己老伴道:“最危险的坎儿都过去了,现在不算啥了,叔不是有办法么,就按叔说的做,你快去给小远侯收拾些衣服行李。” 李三江摆摆手:“去我那儿住又不是去坐牢的,你们是可以来看的,东西你们明儿个自己送来就成。也不会太久,至多半个月吧,就当我也养养孩子,享受一下当爷爷的快乐,呵呵。” 李三江的轻松语气让崔桂英心里平稳了不少,她擦了擦眼角的泪,说道:“那真是麻烦三江叔了。” “哎,别这样说,自家人,自家人。行了,摆个桌,点对蜡烛,倒三碗酒,咱走个过场,把出家礼过一下。” 出家礼很简单,放着蜡烛的桌子摆在坝子上,李三江一边嘴里念念有词一边牵着李追远围着桌子绕了三圈。 最后,让李追远依次端起三碗黄酒,一碗对着天上洒去,一碗淋在自己身上,最后一碗则朝着屋门里站着的家人方向泼洒。 这里头,最大的讲究在于礼式进行时,李维汉、崔桂英以及一众兄弟姐妹们都只能站在门槛里头,不能出来,也不能出声惊扰。 礼毕。 “好了,汉侯啊,明儿见。”李三江摆了摆手,“伢儿我就先带家去了。” 说完,李三江就将李追远背了起来向坝外走去。 被背着的李追远扭过身子,保持着笑容,对家人挥手告别,仿佛就只是去串个亲戚。 门槛内,李维汉搂着崔桂英的肩膀,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身上。潘子雷子以及虎子石头他们虽被要求噤声,但大家都一边捂着嘴巴一边将脑袋从爷爷奶奶身边挤着探出,瞧着自己。 此时恰好夕阳西下,暖橘色的光洒照,将视野里的一切都打上了一层柔和光圈。 李追远心里忽然感到一阵恍惚,他隐约有种预感,这一幕,将永远留存在自己心底深处,在未来,会时常追忆想起。 就像是翻开那张…… 老旧的泛黄照片。 第六章 暑热在每天的这个点都会开始收敛,连稻田里吹来的风都带上了些许凉爽。 李追远朝着稻田方向,闭着眼,认真深吸了好几口气。 “小远侯,咋了,太爷身上有味儿?” “不是的,太爷,我在闻稻香。” “哦,那闻到了么?” “闻不到,和文章里写的不一样,他们说稻香可好闻了。” “傻孩子,你时机不对,等施肥或者打了农药后,你再闻,我敢保证,那味儿肯定老冲了!” “太爷,你在逗我。” “哈哈哈。”李三江扭了扭脖子,继续背着孩子沿着田埂路走着,“现在它们是没什么味儿,但等收割了,晾晒了,脱壳了,蒸出米饭打出米糕,上头窜着热腾腾的白气,那香味儿,可不就大老远就能闻到了么?” “太爷,你说得对。” 李三江停下脚步,转身也看向了稻田:“其实吧,你看的文章上写的那些,也不算错。咱农户人家,看着田里庄稼长得好,仓里有谷锅里有米,不用担心挨饿,这心里踏实了,随便往哪儿一站,闭着眼吸一口,那都是甜滋滋的。” “懂了。” “不,你不懂,小远侯啊,你没真的挨过饿,是没办法真的懂那种感觉的。咱们呐,能放开肚皮顿顿吃到饱,其实也没多少年。 不过,再怎么样,都和解放前没法比。” “嗯?”李追远诧异地问道,“解放前,人们都吃得饱饭么?” “是啊,解放前,是个人都能吃得饱饭,没人挨饿。” “太爷,你说的好像不对。” “因为牲口不算人啊。” “啊?” “小远侯啊,解放前,你太爷我啊,也是闯过上海滩的。” “那太爷你认识许文强么?” “许文强是谁?不认识。你太爷我当年是坐船去的,方便得很,毕竟咱南通和上海就隔着一条江嘛。 那时候想着,大上海啊大上海,找活计肯定更容易些,再怎么样都比在家里给地主种田要好。 也是运气好,刚到那儿,就马上找到了活儿干。” “太爷找的是什么活儿?” “背尸队。” “太爷是进殡仪馆工作的么?” “呵,那时候是有殡仪馆的,但普通人哪能去得那个地方,前脚横着抬进去了后脚就得诈起跑出来,死不起哦。 太爷我是进的背尸队,那时候市政府拨点款牵头,也有些富商捐款,工作就是……每天大清早地收尸,把那些大街上、巷弄里的尸体背起来,送到附近义庄去处理。 光景好的时候,还能有几口捐送的棺材放放,可不是一人一口棺哦,是很多个人挤在一起,一口棺材被塞得那叫一个满满当当。 太爷我还记得有次,好多个像你这般大的伢儿被收了过来,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被塞进去。 唉,晃不动,也晃不动。 知道啥意思不?” “是棺材太沉外头晃不动,里头塞得太紧卡死了,也晃不动么?” “对头。这还是光景好时才有个棺材,光景不好时,那一具具尸体也就拿个草席卷一下做个收拢,来不及烧也来不及埋时,就往郊外乱葬岗一丢,便宜了野狗。 要是到了冬天,嚯,好家伙,那真是累死个人啊。 一大早上街,能瞧见不少拖家带口紧挨在一起的,冻得梆梆硬。 小远侯啊,那可是大上海啊,那时候就是大城市了,老有钱了,那里随便一个人,松个指缝随便漏下一点儿,都够一大家普通人嚼谷的了。 可你太爷我,真的是全年从年头忙到年尾,活儿多得干不完,根本就干不完。 那时候我就在想啊…… 明明街上开着那么多的洋汽车,明明就在那十里洋场,抬头都是舞厅剧院大楼,进出的都是穿着洋装的老爷打扮富贵的阔太,可就在那墙缝间巷子里,每天都能收到饿死的人。 想了很久,太爷我终于想明白了一个道理。 都是一双眼睛一个鼻子两条腿走路的,可只有那一小撮人才算是人,其他人……不,其它头,都是它娘的贱命牲口。 咦,不对,牲口也值钱哩,挨饿时还会被塞一把草料呢,可他们,连一片棺材板都不配,死了能被收尸也是因为上头觉得影响市容。” 李追远稍微用力搂住李三江的脖子,将自己的脸贴在太爷的后背上:“那太爷就是在那会儿,学会的本事么?” “算是吧,那时候背了一天尸首,也就只混个当天温饱钱;现在,捞一具上来,就能让我吃香的喝辣的好一阵子了。 还是解放好啊,人终于是人了,也变值钱了。” “我爷也说过,小时候给地主家当长工被用鞭子打呢。” “听汉侯放屁,他毛刚长齐咱这儿就解放了,那些个地主也都被……哎,小远侯,你说的不是汉侯?” “是北爷爷。” “哈哈哈,京里的那个你爸的爹?” “嗯,他说过,要不是实在活不下去了,他当初也不会跟着队伍走闹革命了。” 李三江脚下忽然一顿,侧过头看向身后的孩子: “啥?” “怎么了?” “你那个北爷爷,打过仗?” “嗯。” “还活着不?” “活着。” “先打的鬼子不?” “后来才打的。” “啧,啧啧啧!” “咋了,太爷?” “小远侯啊,你和你北爷爷关系好不?” “逢年过节时,会和爸爸妈妈一起回去吃饭。” “平时呢?” “不去。” “啊,就不走动了?” “北奶奶和妈妈关系不好呢。” 李三江:“……” “大伯他们和北爷爷北奶奶他们住一起,妈妈、爸爸和我住外面,妈妈不准我去北爷爷那里,连爸爸偶尔回家也是偷偷地,不敢让妈妈知道。” “这兰侯,脑子里在想什么东西?” 李三江很不理解,他当然清楚婆媳之间闹矛盾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可那也得分婆婆啊! 这样的公婆,你不好好巴结伺候着,还想啥呢? 但转念一想,李三江忽又觉得这好像还真是李兰会干出的事儿。 一屋子老实巴交的泥狗蛋儿里,忽然冒出了个金凤凰。 要不是李维汉的祖坟和他祖坟在一起,他真会怀疑李维汉家祖坟着火了,冒青烟都不够。 那丫头小时候嘴甜乖巧,惹人喜爱,稍长大一点后,能把她四个哥哥训得怕她,村里头再不着调的闲汉再嘴碎的婆子也不敢拿她开荤,她一个眼神过去,明明脸上带着笑,却能让人心里一哆嗦。 记得那年她把对象带回家,汉侯和桂英拘束得紧不好意思看人,他李三江可是见过世面的,盯着上下瞅了许久,还主动上前唠过; 那时候他就注意到,那男的在兰侯面前,被规训得只有小鸡啄米点头的份儿,不知道的,还以为那白嫩面相的男的是哪个刚被人贩子拐进村儿的可怜媳妇。 李三江也是知道兰侯离婚的事,要不然小远侯也不会被暂时放这里,搁往常,男女离婚,大家情感倾向上都会先站女的那边,不过兰侯离婚……李三江心里居然有点同情那个男的,居然能忍了十多年,不容易啊。 “小远侯啊,你是改姓了吧?” “嗯。” “唉。” 李三江叹了口气,离就离了,你居然还把伢儿姓给改回来了,不改姓就算离了,那小远侯还算是那家的伢儿。 “小远侯,听太爷一句劝,等你回京里后啊,多找机会和你北爷爷北奶奶亲近亲近,懂么?” “不去呢。” “你这伢儿听话,太爷不会害你。” “不能去呢,去了妈妈会不开心。” “你……” “妈妈不开心的话,就不会要小远了。” “唉……你这话说得,你们是母子,你妈妈不管什么时候,都是喜欢你的。” “不会的。”李追远声音很低,却很肯定,“让妈妈不高兴了,她就不会要我了,我懂她。” 李三江只得换了个话题:“小远侯啊,你作业带着了么,明儿个让你奶把作业和书带回来。” “我没带回来呢。” “哈,你倒是个小机灵鬼,故意不把书带回来,暑假就能可劲儿地在乡下玩儿了,对吧?” “嗯,好好玩。” “还是得好好念书上学,这样以后才能过得更好,等过了这几天,让你姐英侯来给你补补课,你好好跟她学。” “好。” “这才乖嘛。” 爷孙俩一路聊着,走到了一条河边,河旁是农田,顺着沿河的小路向里走了一段,走着走着,豁然开朗。 李三江家的坝子,足有李维汉家的数倍宽敞。 三栋房子,中间一栋坐北朝南,是新盖的二层楼,但和翠翠家四方正的建筑风格不同,李维汉家的新房子很宽,从东延到西,是个大长条。 不过虽有二楼,但二楼上只有几个单独房间,像是一个大平台上就摆了几块积木。 新房左右两侧是两间平房,各自对着。 “太爷,你家好大啊。” “那可不。”李三江语气里带着骄傲。 他除了捞尸外,还做扎纸生意,这就需要宽阔场地来堆放原料和成品,除此之外,他还兼做桌椅盘子的出租。 附近谁家要办红白喜事儿,都得从他这儿租用,费用虽说不高,可他毕竟早已收回成本了,现在这就是个稳定下蛋的母鸡。 所以,他新房一楼相当于个大仓库,二楼也就修了三个房间,空荡得跟天台似的,他反正无所谓,独身一个,够住了。 李三江将李追远从背上放下来,牵着他的手走进中间的屋,在里面看,更觉空间之大,跟个小厂房似的。 西侧那一半整齐堆叠着桌椅,一个个大篮子里满满当当的都是各式餐盘碗碟; 东侧那一半林立着纸人、纸屋、纸马……李追远还看见了一辆纸做的桑塔纳。 一个和自己母亲年纪相仿打扮朴素的妇人正在涂色,她左手拿着颜料盘右手拿着毛笔,下笔很快很流畅。 女人察觉到来人,转身看过来,目光在李追远身上打量了一下,问道: “叔,这孩子是谁啊,长得好白嫩。” “婷侯啊,跟你介绍一下,这是我曾孙,叫李追远。追远,这是你婷侯阿姨。” “婷阿姨。” 李追远觉得这辈分好像有点不对,不过在没亲族关系的人面前,本就是各论各的。 “哎,乖。”刘曼婷放下东西走了过来,弯下腰,双手摸了摸李追远的脸,“真可爱。” 李追远往后退了半步避开,脸上露出腼腆的笑。 “叔,你以前可没带小孩过来玩。” “哈,以前也没小孩敢到我这里来玩。”李三江从兜里掏出烟,“婷侯啊,这伢儿得在我这里住一阵子,你帮他上去收拾一下屋子,哦,对了,小远侯,你一个人睡一个屋子怕不怕?” “不怕的,太爷。” “嗯,没事,反正太爷就睡在你隔壁,呵呵。好了,婷侯,交给你了,我先去上个瓷缸。” 李三江点着烟走出去上厕所了。 “来,小远,跟阿姨上楼。” 一楼堆放的东西实在是太多,连楼梯口都被遮挡了一大半,第一次来的人还真不太好找。 李追远注意到楼梯口这儿居然还有继续向下台阶,问道:“婷阿姨,这下面还有一层?” “对,下面有个地下室,和这里一般大。” “放的也是一样的东西么?” “不是,都是你太爷的东西,你太爷舍不得丢,特意挖了一层,就为了存放它们。” “哦,是这样啊。” “还有啊,小远,阿姨我叫刘曼婷,你以后就喊我刘姨吧。” “刘姨你不是本地的?” “不是,阿姨是外地来的,给你太爷做扎纸小工。” “就刘姨你一个人么?” “阿姨爱人也在,租种了你太爷的田,然后平日里也会一起做帮工,扎纸送桌椅什么的;他应该快下田回来了,等见了面你可以叫他秦叔叔。 另外,阿姨的女儿和婆婆也在这里,就你进来时看见的东边那个平房,我和你叔叔住西边。 阿姨全家都在这里,靠给你太爷干活讨生活哟。 搁解放前,我们都得喊你一声小少爷哩。” 许是来时路上刚听了李三江讲的背尸队的事,李追远现在对这个玩笑有些不舒服,下意识地摇头道: “那是封建糟粕。” “咦?”刘曼婷愣了一下,这种词儿从一个孩子嘴里说出来,确实很让人诧异。 “刘姨,你就叫我小远吧。” “好的,小远。听你太爷说起过你,你是从京里回来的吧?” “嗯,是的。” “在这儿住得习惯么?” “习惯,这里很好。” “不觉得枯燥无聊么?” “不,这里好玩的东西很多。” “那挺好的,阿姨每天给纸人上色,手都画发麻了。” “阿姨画画很好呢,很专业。” “什么专业啊,阿姨是赶鸭子上架才描这个的,哪懂得画画。” 可是,你拿调色盘和画笔的姿势,和美院的老师一模一样。 “小远想画的话,可以帮阿姨哦,上色其实不难的。” “好啊。” 自打回老家以来,这还是自己第一次和人全程用普通话交流,不再是那么多南通方言和那么多的“侯”。 就算是自己那些上了学的兄弟姐妹们,也只是一开始帮自己“翻译”时用普通话,扭头他们自己说话就自然又变回了方言。 来到二楼,刘曼婷打开一个房门,里头陈设很简单,一张老式床和一个衣柜,除此之外,连一个凳子都没有,但里头很干净,应该经常被打扫。 “小远啊,你就住这儿,你太爷就在你隔壁。你先在这儿待会儿,我给你把脸盆、帕子和痰盂拿过来。” “辛苦你了,刘姨。” “这孩子,真有礼貌。” 刘曼婷出去了,李追远环视了一下自己的房间也走了出来,实在是……也没什么东西好看的。 二楼就是个大露台,三排晾衣杆立在中央,四周没阳台也没护栏。 走到靠边的位置,这里正好可以看到前方的坝子,远处则是小河和农田。 李追远觉得,这里可以摆张椅子,坐在这里发呆肯定很享受。 不远处田埂上,一个中年男人扛着锄头正往这里走,男人很高,白背心不能遮挡的地方,可以看出清晰的肌肉,在夕阳余光下,很有光泽质感。 他应该就是刘姨的丈夫,秦叔叔了。 看来秦叔叔,以前也不是种地的。 庄稼人虽说普遍力气不小,但因为饮食等生活习惯缘故,很少有能长出这种虎背肌肉的,通常都是那种精瘦。 目光下移,看向左侧。 “嗯?” 先前进来时因为坝子上的柴堆遮挡住了视线,所以没能看见东侧平房的门,现在站在高处,看见了。 平房中门里头,坐着一个和自己年纪一般大的小女孩。 她上身是红色的绣衣,下身是带白纹路的墨色裤子,头发梳了一个发旋,脚上则是一双浅绿色的绣花鞋。 这一身衣服很复古,没有一点现代元素,却一点都不显老气。 因为这不是家里母亲扯块布给自家闺女随便做的衣服,她衣服上的细节感十足,肯定花费了不少人工和心思,并且整体搭配很和谐,穿出了一种大家闺秀的端庄。 最重要的是,女孩面容白皙,眉如新月,虽是瓜子脸却又带着点恰到好处的婴儿肥,她就像是一件精雕细琢的艺术品,你根本无法从里面找出哪怕是丝毫需要更改的地方,仿佛任何的多此一举,都是一种亵渎和罪过。 此刻,她人坐在门槛内的板凳上,双脚放在门槛上,正目视着前方。 夕阳下山前的最后一抹倔强,将一条光影线拉出,正好横在了屋前门槛,正是她脚踩的位置。 李追远低下头,一直盯着人家看是不礼貌的行为,虽然……她真的很好看。 她应该就是刘姨的女儿吧。 再抬头看过去时,发现对方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目视着前方。 按理说,自己站在二楼高处,这么大一个人,还看着她,她应该也有所察觉才对,至少,会瞥自己一眼。 难道是发呆太入神了? 李追远举起手,挥了挥,他确信自己这个动作肯定能引起对方的注意,但是……没有。 女孩依旧坐在那里,脚踩在门槛上一动不动,没抬头,没扭头,甚至都没眨眼睛。 难道是个盲人? 李追远开口喊了声:“你好呀。” 女孩依旧没反应。 还聋哑了? 李追远心里升腾起一股浓郁的惋惜。 这个年纪的孩子,心里很干净纯粹,还不存在成人男女的思维,哪怕是李追远,也是一样。 他就是单纯的心痛,如果眼前这女孩子身有残疾的话,就如同美好的事物被硬生生划割出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无论男女,是个人,都会感到深深的遗憾。 “小远。” 刘姨的声音自后方响起,她走到李追远身边,笑着说道:“小远啊,她是阿姨的女儿,秦璃。” 李追远点点头。 “好了,小远,先进屋,阿姨帮你把东西摆整好。” 李追远微微有些意外,因为刘姨只介绍了她女儿的名字,没有后续,一般来说,应该问一下年纪分一下哥哥妹妹,再加一句:你们以后可以一起玩。 东西不多,规整摆放好后,刘姨拍了拍手,说道:“厕所在一楼后头,你晚上可以在屋里用痰盂。” “好的,我知道了,刘姨。” “那阿姨就去做饭了,做好了喊你。” “嗯。” 再次走出房间,重回二楼天台,李追远的目光不觉再次看向那里。 女孩依旧是先前那个姿势,依旧是目视前方,她就好像被定格在那里,从未动过。 这时,他看见秦叔叔走到门槛前,在女孩身前蹲下,对着她温柔地说话。 可自始至终,女孩还是那个姿势,连余光都没分出来一丝到自己父亲身上。 给人的感觉就是,她虽然在那里,却并不和这个世界有任何感知接触。 秦叔叔察觉到了李追远,他挥了挥手:“你好啊,小朋友。” 李追远回应:“叔叔好。” “小远侯,下来吃饭了!”李三江的声音自楼下传来。 李追远有些意外,这么快的么? 下了楼,在一楼纸人之间的空档里,两张方木凳被并到一起当餐桌,上面摆放着一盘卤猪头肉、一盘卤猪耳朵、一盘凉拌海带和一盘油炸花生米。 怪不得准备得这么快,应该全是白天从集上买回来的。 “坐。”李三江打开白酒瓶盖,给自个儿满上一大杯。 李追远在他对面小板凳上坐下来,看着面前这一大碗高高堆出的米饭。 “太爷,我吃不了这么多。” “呵,太爷当然知道。”李三江笑了笑,“你先吃,剩下的是我的。” “哦。” 李追远开始吃饭。 李三江把酒杯递过来,问道:“小远侯,要不要喝一点?” 李追远摇头:“小孩不能喝酒。” “对,这才对嘛。”李三江也就逗个乐,杯子拿回来抿了一大口,又连续夹起好几颗花生送入口中,“在汉侯家,没这些好菜吧?” “奶奶做的咸菜,也很好吃。” “呵。” 李三江将一块猪拱嘴夹到李追远碗里, “你爷爷奶奶傻,非惯着那帮崽子,要你太爷我说啊,管了儿子这一辈就够了,还得管孙子辈,他娘的人这大半辈子,就尽是做子女的奴才了。 其实啊,你爷爷家要没有那么多孩子那么多张嘴,也不用喝稀的,他也能每晚搞点小酒。” 李追远默默吃饭,没接话。 “你不一样。”李三江摆摆手,“你妈是给了钱的,你那帮伯伯们才是真的白眼狼,一帮没脸没皮的玩意儿。” 李追远继续吃饭。 “汤来了。”刘姨端来了一海碗丝瓜蛋花汤,放在了木凳上,“你们吃着。” 然后,她就走了,李追远这才知道,原来刘姨一家不和太爷一起吃饭。 “小远侯啊,有件事太爷得提醒你一下,你以后住这里,其它地儿都能溜达,就那东屋,别去。” 东屋,就是那个女孩坐的位置。 “为什么呀?” “婷侯的闺女在东屋。”李三江用筷尾戳了戳自己脑门,“那小丫头这里有毛病,你别去凑近她,到时候被她抓伤咬伤了就不好了。” 抓伤咬伤? 李追远很难想像,那个叫秦璃的小女孩,会和这些行为连系到一起。 “别不当真,她家前年刚住我这里时,我还拿糖给那丫头,谁知道刚把糖放她手里,她就一把将糖甩了,然后像是疯了一样冲我身上抓挠咬,死倒都没她那么凶。” “我知道了,太爷。” 真好,原来她不是聋子也不是瞎子。 “嗯,吃饭吧,吃好饭,太爷给你坐斋。” 李追远先吃好了饭,放下筷子,李三江也就顺势结束喝酒,将饭碗拿过来扒饭。 厕所在房背后,李追远先走了出来在坝子上绕行,恰好看见那个小姑娘被一个老奶奶牵着站起来,走到里面的饭桌前。 她应该就是刘姨的婆婆。 在这位老奶奶身上,李追远仿佛看见了自己北奶奶的影子,都有一股雍容和优雅。 小女孩坐在餐桌边,没有拿起筷子,老奶奶就在旁边不停小声劝说着。 等李追远上完厕所折返回来时,看见小女孩开始吃饭了,她只吃自己碗里的,老奶奶拿个小碟子给她夹菜。 他能注意到老奶奶的眼角余光在自己身上扫过,但她并未对自己打招呼,李追远犹豫了一下,也没过去问好。 回到屋子里,李三江已经吃好了饭,刘姨正在收拾。 “小远啊,洗澡的地方在楼上最里头那间,阿姨已经给你倒好热水了,可能有些烫,你自己加一下凉水。” “谢谢阿姨。” 来到二楼,吃饱喝足的李三江已经躺在不知道从哪里搬出来的藤椅上,左手拿着牙签右手夹着烟,一边哼着小曲儿一边打着酒嗝儿。 李追远目光在藤椅上停留。 “哈,明儿让力侯去集上也给你买个。” 力侯应该指的是秦叔叔。 “好。”李追远笑了,他确实想要。 “洗澡地儿在那儿。”李三江指了指,“你先洗我再洗。” “知道了。” 浴室很窄,应该是后期临时加盖的,有个橡胶水管,上头连着水箱。 李追远试了下水温,有点烫,但不用加凉水。 等自己快速洗完澡出来时,李三江也站起身:“去我房里等着我。” “好的。” 这会儿,外头已经彻底天黑,月亮挂在空中。 李追远又看了一眼东屋,平房的门已经关上了,屋内亮着灯。 打开李三江的房门,走进去,李追远伸手在门边墙壁上找到了那根绳,向下拉了一下。 “滴答。” 灯亮了。 太爷卧室里的陈设,简直就是自己卧室的翻版,一张老床,一个衣柜。 不过,在中间本该空荡荡的区域里,多了一圈密密麻麻的纹路和一排小蜡烛,旁边地上还搁着一本摊开的旧书。 李追远将书捡起来,发现这书不是印刷而是手写的。 封面上写着《金沙罗文经》。 翻开里面的内容,发现基本都是阵法纹路图和一些注解,图画得很潦草,注解也写得很随意,最重要的是,字可真丑。 比家属院里擅长做东坡肉的中文系徐爷爷写的字,差太远了。 很快,李追远就找到了书里和地上画的一模一样的阵图,上面写着——《转运过煞阵》。 功效是,将一个人身上的煞气转接到另一个人身上去,还标注了:有伤人和。 李追远看了看书上的图,再看了看地上太爷自己画的。 “怎么感觉……有几处画得有出入?” 只不过,书上的图也是手画的,本就自带歪歪扭扭,所以不太好对照。 “也有可能太爷没画错,是书上的图不标准。” 两个写意派,哪怕画的是同一个东西,对比起来,也真的很有难度。 这时,李三江洗完澡走了进来,他光着膀子,就穿着一件蓝色大裤衩。 看见李追远拿着书在看,李三江不由笑道:“哈,你看得懂嘛,小远侯。” 李追远点头:“看得懂。” “好好好,你看得懂,我们家小远侯最聪明了。” 李三江摸了摸李追远的头,将他手中的书拿过来,丢到了一边。 这书上都是潦草的毛笔繁体字,还带连笔的,他当初为了看明白一点,还得几次去请教隔壁村那位退休了的老乡村教师,那人喜欢书法。 后来,李三江就不去了,因为最后一次去他家见他时,李三江还带了自家的纸人; 白送的,没收钱,人子女对自己连连感谢。 所以,他怎么可能信李追远这个十岁大的孩子能看懂这些。 “好了,小远侯,你坐那里,坐着别动。” 李追远听话地坐到指定位置,李三江则弯腰将地上的蜡烛全部点燃,然后拿出三根黑绳,分别系在了李追远的手腕、脚腕和脖颈位置,等他也坐下来后,三根黑绳的另一端也分别系在了他自个儿的同样位置。 烛火摇曳,李三江嘴里开始念念有词,他念得很快,还是用的南通话,李追远认真听也听不懂。 但觉得这声调,和太爷先前吃饱饭躺藤椅上哼的小曲儿很像。 念了好一会儿,李三江终于停下来了,他砸吧了一下嘴,应该是有些口干,可这时候又不适合出阵喝水,只能干咳一声清清嗓子,然后伸手到背后摸了摸,收回来时,手里多了一张符。 李追远有些好奇,太爷全身就穿了一条裤衩,这张符先前是放哪里的? 将符送到蜡烛边点燃后,李三江开始挥舞符纸。 “嘶嘶!” 几乎烧到手时,李三江将符纸拍到了自己和李追远中间。 “啪!” 顷刻间,所有蜡烛全部熄灭,屋里的白炽灯泡也闪烁了几下才恢复正常。 李追远左看看右看看,然后低下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绑着的黑绳子: 这就,结束了么? 好像,没什么感觉。 “好了!” 李三江站起身,走到李追远面前,低下头,用牙齿加手拽,将三根绳子多余部分弄断,但李追远脖子、手腕和脚腕上,依旧分别留下了黑色绳圈。 “小远侯啊,这三个绳扣今晚别解,就这样睡觉,明天吃早饭时我再给你剪掉。” “好的,太爷。” “嗯,你回去睡觉吧。” “太爷晚安。” “晚安晚安。” 李追远站起身,刚走到房门口,就听得身后“噗通”一声,回头一看,发现李三江正捧着脚摔在地上。 他先前是帮自己咬断的绳子,刚刚应该是自己想咬断脚腕上的绳子时,不小心摔了。 李三江双腿翘起来交叠,一只手枕在后脑位置,另一只手对着李追远摆了摆: “还不快去睡觉。” “哦。” 李追远回到自己卧室,躺上床,先前还没感到多困的他,一沾床,立刻就感到困意袭来。 他将薄被盖在了自己肚子上,沉沉睡去。 隔壁。 “应该是成了吧?”李三江自言自语,“肯定是成了的,灯泡都闪了,总不可能是电路接触不良。” 随即,李三江又瞥了一眼被丢在地上的书,自我怀疑道:“不对,写这书的人那会儿应该没见过灯泡吧?” 但很快,李三江又找到了新的证据:“我在瞎想什么呢,蜡烛都灭了,那肯定就是成了的。” 说完,李三江伸了伸懒腰,走到床边躺下。 “哎哟,今儿个可真是累惨了哦,睡觉……睡觉。” 他今天干的事儿可太多了,又是引尸又是捞尸再是画阵图的,年纪大了,真撑不住。 脑袋一碰枕头,直接就打起了呼噜。 不过睡着睡着,李三江就翻了个身,嘴里嗫嚅了几声后,眉头渐渐皱起。 他做梦了。 梦里, 他发现自己坐在一座白玉石阶台上,周围,是高耸的宫墙和恢宏的殿宇。 自个儿前方右侧是门洞,左侧则是一大片开阔地,一直延伸到水池和龙桥。 “奶奶的,这是故宫?” 李三江没去过京城,自然没来过故宫,但他在挂历上和露天电影幕布上看过,这儿不就是皇帝住的地方么? 嘿,自己居然会做这个梦,有意思。 李三江下意识想要摸自己口袋里的烟,这不得来一根? 可手伸下去一摸,却抓到毛茸茸的东西,低头一看,自己腿上居然躺着一只橘猫。 橘猫似乎刚刚在睡觉,被吵醒,有些不满地翻了个身。 “滚一边去。” 李三江将橘猫无情拨开。 橘猫落地后翻滚一圈站起来,不满地对着他叫了一声: “喵!” 李三江不以为意,伸手拍了拍自己腿上残留的猫毛,然后重新拿出烟盒,抽出一根咬嘴里,再拿出火柴,给自己点上。 恰好这时,斜前方传来“吱呀……”沉闷的摩擦声,应该是宫门被打开了。 李三江嘬了一口烟:“我记得听人说去故宫得买门票的,我这会不会被查逃票罚款?” 随即,李三江拍了一下自己后脑勺:“我他娘的在梦里啊,买个屁的门票!” 美美的吐出一口烟圈,李三江得意地笑道: “这真是划算,人去个故宫得坐长途火车去京里,还得买门票才能进,我这次梦里就当旅游参观了。” 宫门的摩擦声终于停止,前方,三个门洞内,传来脚步声。 “砰!” “砰!” “砰!” 沉闷、整齐。 李三江微微向前探了探身子,心里纳罕:这进故宫参观还得排队齐步走的么? 但很快, 李三江整个人怔住了,因为三个门洞内,出来的不是游客,而是三列身穿清朝官服头戴顶戴花翎面容惨白的人,他们按照同一个节奏,蹦跳而出。 “砰!” “砰!” “砰!” 李三江手里的烟,不知何时已经滑落。 忽然间,他们全都停止了跳动,陷入静止与死寂。 下一刻, 他们集体原地向左转向,面朝李三江。 第七章 一墙之隔,两张床。 西边床上,李三江眉头紧皱,不时发出呓语,手脚不规则地甩动。 可尽管有这么大的反应,他却依旧无法从噩梦中苏醒。 冥冥之中,仿佛有一个看不见的人,正压在自己身上。 对方很沉,压得自己胸闷,近乎无法呼吸。 可任凭自己怎么努力,都无法将其推开。 李三江自己都没料到,背了一辈子尸的自己,竟然有一天会被鬼压床。 可饶是在如此焦头烂额、心慌乱燥状况下,他依旧能给自己寻得一份慰藉: “这样看来,小远侯的煞都算是过给我了吧,阵法成了!” 此时,东边床上,李追远安静地躺着。 他的脸上没有丝毫痛苦,呼吸也很平稳,好像依旧睡得很香。 不过,李追远却在梦里,睁开了眼睛。 他从床上坐起,初以为自己是睡醒了,可再扫一眼外面,漆黑一片。 他明白了,自己还在梦里,因为卧室里的纱窗也是能透月光的,不可能黑得这么彻底。 环视四周,李追远发现自己能看见的范围,就是自己身下的这张床。 这是一张有年代的老木床,很多细节被岁月磨去,但仔细摸索,还是能发现精致用心的雕花设计。 李追远拿开身上的被子,跪着挪到床边,尝试着伸出手,想要去触碰一下外头。 这反正,是梦。 白天刘曼婷问他,在乡下无不无聊? 他回答这里好玩的东西很多。 是啊,的确很多。 前几年,他一直不理解,为什么“学习”这个词前面经常会被加上前缀“刻苦”。 学习,不就是把概念、理论、公式看一遍,然后再去把那些简单的题目做出来就行了么? 后来,他才意识到,原来真的有人能够从学习过程中,感到痛苦。 他很羡慕。 年岁还小的他,没有过多的人生与社会经历,待得最久的地方就是教室,作为一个学生: 你无法从难题中感到沮丧与折磨,无法在解题后感到喜悦与振奋,没有压抑感,没有付出感,自然就没有收获感。 题海在你面前,就像是在做着一件极其枯燥的方格子涂鸦。 尤其是,当他学着其他同学,去将成绩汇报给父母以期得到赞许时,自己的母亲,总是以愈发冰冷的目光看着自己。 仿佛自己做了一件错事,而且正愈错愈远。 因此,他无法从学习中,获得任何情绪,只有……麻木。 改变, 来自于那次掉入水中看见小黄莺的那一刻。 他感到了压抑,感到了痛苦,更是在目睹大胡子父子俩没入鱼塘、小黄莺在水面上最后一舞时,他体验到了收获感。 太爷当时看自己在那里发愣,劝自己想些开心的东西,比如吃席。 他没告诉太爷, 自己当时心里……是振奋。 一扇崭新的大门,在他面前打开了缝隙。 他喜欢上了这种未知与诡异, 他终于体会到了无知和彷徨,那种无力感和不可控感,让他内心产生出了些许愉悦。 他觉得奶奶给自己拿针叫魂再放水碗里的行为,好厉害。 他看刘金霞,看李三江,发现他们更厉害。 他们概念懂得好多,他们的公式记得好多,他们能解题, 而自己, 只是一个差生。 李追远的手,探出了床边缘,他似乎感受到了有风,很轻微很轻微,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的心理作用。 而且,他看不见自己那只探出床边缘的手了。 把手收了回来,放在自己面前,嗯,手还在。 随即,他又将手探出,这次,是向下。 好像感受到了些许凉意,依旧很轻微,但至少可以确定,触感上有着差异。 和自己床边平齐的高度,不可见的外头,有两种不一样的介质感。 李追远闭上眼,他开始集中自己的注意力,去尽可能地感知,向下探去的手,也开始来回缓缓摇晃,手指也在做不规则的摆动。 更真实一点,再细腻一点,继续。 前两个梦,第一次是梦到小黄莺来家里,第二次是梦到驼背爷爷背着老太太。 那这一次的梦,就不应该只是简单的黑。 终于,他感受到了,刚刚好像有什么纤细的东西从自己指尖划过。 他马上趴在床上,让自己的手臂可以尽可能地向下再伸一些。 不一会儿,先前那种感觉再度出现,而且频率开始加快。 好像……水草? 李追远马上想到了自己上次见到的黑色水草,难道,是头发? 不断拂过,不断穿梭,抚过自己指尖和小臂,手指捏一下,还能捏到细硬感。 好像,真的是头发。 “啪。” 李追远眼睛亮了一下,刚刚好像有什么东西,轻轻拍过了自己手掌,不是头发柔顺,是另一种东西。 等待,等待,等待…… “啪。” 第二次传来。 像什么,像什么呢? 李追远开始思索,尽可能将自己记忆里会出现类似质感碰撞的画面进行对比。 “啪。” 这次力道,大了,但还是不够! 李追远开始加大自己手臂摇摆的幅度,摇啊,摇啊…… 终于, “啪!” 带着清晰的震感,自己耳边好像还听到了一声清脆。 像是你站在原地举着手臂,刚刚有一个人走过来,和你击了个掌。 在李追远不断发现的同时,床外那浓郁的黑色,也在悄无声息间逐渐变淡。 同时,下方传来的感知,开始变得更加清晰了。 李追远甚至可以主动伸手去缠绕那些头发,也能在挥舞中,完成接下来的击掌。 他明白过来,那些击掌,似乎不是对方故意的,而是自己手恰好迎上了对方的手掌,因为他还感知到自己拍到了手背,声音没那么脆。 忽然,李追远感觉自己探下去的手臂被什么东西撞到了,他感到一阵吃疼,下意识将手臂向上缩了一下。 这一缩,像是原本被卡着阻拦的什么东西,继续恢复了行进。 而李追远的指尖,则触摸到了硬硬的圆弧,接下来是滑腻的下凹,随后是骨节清晰的上行,顺着一节一节的骨头继续颠簸,再接着,触碰到了圆润高耸的弹性。 然后,自己的手指就脱离了接触,他马上将自己的手臂全探下去,在最后,他抓住了五根凑在一起的短小骨节。 “呼……” 李追远马上收回了手,脸上露出了震惊的神色。 那是一具完整的人,自己刚刚从她后脑勺位置触到了脚趾。 床下面,有人! 而且不是一个、几个,是好多好多,一群人! 这时,李追远发现,原本自己身边的那条薄被不见了。 他抬头看向床的斜向角落,那里有个小孩将被子紧紧裹在身上,蜷缩在那里,瑟瑟发抖,眼里满是惊惧。 这个小孩,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 “我好害怕,我好害怕,我真的好害怕……呜呜呜……妈妈快来接我走。” 李追远就这么看着那个因恐惧而发抖的“自己”,问道: “为什么你还在?” …… “同志,您的儿子我们已经做过测试检查过了,他没有任何心理方面的问题,他很健康,很阳光也很开朗。” 穿着白大褂的女医生面带微笑做着陈述,同时,她还忍不住伸手轻轻摸了一下面前小男孩的脸。 小男孩也露出了笑容。 嗯,多么可爱的一个孩子啊。 女医生又抬起头,看向站在男孩身边的母亲,她有些疑惑,为什么在自己得出“健康”诊断时,这位母亲的脸上非但没有丝毫喜悦,反而全是冷漠。 时下,国内心理学科和心理医疗还未普及,大众对这方面的了解也不深,不过,在京里还是能找到心理诊所。 “妈妈,我没有得病呢。”才八岁的李追远主动牵着妈妈的手,抬头看向她,“妈妈,医生说了,我很健康。” 李兰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儿子,随即又看向医生,说道: “你们被他骗了。” 女医生摊开双手,尽可能地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解释道: “同志,既然你带着你的儿子来了这里,我想你应该对心理学方面有着一定的了解,所以,你应该相信我们的诊断,相信我们的专业。” 李兰:“是我高估了你们的专业。” “作为孩子的母亲,你怎么能这样?”女医生再也忍不住了,“我第一次见到,在得知自己儿子健康时还能感到不满意的妈妈,我真的无法理解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李兰:“你刚刚还说自己专业。” 女医生:“……” 李兰牵着李追远的手,转身离开了这家诊所,李追远跟着妈妈的步调走着,低垂着头,像是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他们没有回家,而是来到了另一家涉外医院下属的心理诊所。 李追远被新的医生带进去,进行检查。 四十分钟后,门打开,李追远被带了出来。 医生面露严肃地说道: “女士,我们现在初步怀疑你的儿子有较严重的精神分裂和自闭症征兆,在我们的问诊中,这应该和他的家庭情感生活有关。 他很渴望来自母亲的关心与陪伴。 所以,我希望在接下来的疗程中,作为孩子的母亲,你要尽可能地配合我们,这样你的儿子才能重回健康。” 听完医生的话,李兰低头,看向站在自己面前的李追远,问道: “好玩么?” “妈妈,我……” 医生看不下去了,他伸出手挡住了李兰:“女士,你不应该对你的儿子这般严厉,他现在问题已经很严重了,你必须要引起足够的重视,否则以后……” 李兰没继续听下去,转身就走。 “女士,女士!”任凭医生怎么呼喊,她都没回头。 李追远小跑着跟了上去。 李兰在卫生间前停下,李追远也停了下来,这里正好有一面大镜子,映出了母子俩。 李追远看见镜子里的妈妈,她在盯着镜子里的她自己,眼里流露出了一抹厌恶。 连带着当她将目光下移,落在镜子里的李追远身上时,眼里的厌恶依旧没有消失。 “妈妈……” 李追远小心翼翼地扯了扯李兰的袖口,他很想问妈妈,自己要怎么做,才能让她像以前那样喜欢自己,而不是近几年以来变得越来越淡漠。 他相信自己只要知道了,就能很快改正,因为他学东西很快。 “阿兰,阿兰,阿兰!” 外面,传来爸爸的呼喊声,他满头大汗地跑过来,顾不着喘气,紧张地问道:“阿兰,小远怎么样,有没有问题?” “爸爸。” “哎,儿子。” 李追远被父亲拥入怀抱。 李兰看着这对正在相拥的父子,她似乎在努力克制,但嘴角的肌肉依旧微微翘起,露出了一抹嘲讽的笑容。 男人抬起头,看见了。 这一刻,过去不断积压在心底各种情绪,终于无法再抑制,他几乎是用颤抖的声音发出着低吼: “阿兰,你到底要怎么样,到底要怎么样才能满意,你就非要用这种方式来折磨我们?” 吼完,他坐在地上,哭了。 “爸爸,不哭。”李追远上前,想要帮父亲擦拭泪水。 却又正好迎上了母亲的目光,他当即停下了所有动作。 李兰闭上眼,过会儿,又睁开,然后她转身向外走去,留下原地的父子俩。 李追远看着前方,锃亮的瓷砖上,倒影着母亲渐行渐远的背影。 …… “为什么你还在?” 床上,对着裹着被子瑟瑟发抖的“自己”,李追远问了第二遍。 可对方,却依旧没给出回答。 李追远摇了摇头:“谢谢你,帮我在那次检查里骗过了医生,但你不存在的。” 自己,没有精神分裂。 话音刚落,薄被落在了床上。 先前那个裹着它瑟瑟发抖喊妈妈的“自己”,不见了。 “哗啦啦……哗啦啦………哗啦啦………” 四周,忽然传来清晰的水流声。 浓密的黑暗终于褪去,转为一种淡墨泼洒出来的灰。 但至少,能见度是上来了。 李追远慢慢站起身,再次环视四周。 他是站在床上,却又像是站在船上。 因为周围,是漆黑翻滚的江涛,而江水里,则漂浮着一具具尸体,尸体密密麻麻,如同望不到尽头的稻田。 “太爷说,坐斋后我就能恢复正常了。 可为什么,我还是做了梦。 而且, 还是这样的梦……” 此时,江面上好像是起风了。 风从那些尸体间穿过,带来死倒身上独有的尸臭。 比稻香,浓郁无数倍。 李追远站着看了很久,他甚至还走到床头位置,用手撑着床栏看。 他不知道这个梦还要持续多久,自己好像也没有主动醒来的办法。 不过…… 李追远在床上坐下,将乱了的薄被整理,再整齐折叠,躺下,将被子盖在自己肚子上。 嗯, 他准备睡觉。 …… “嗯……” 李追远睁开眼,外面的已经天亮。 他知道,自己真的醒了。 这一觉,睡得很舒服,整个人神清气爽,精神饱满。 李追远不由疑惑,难道在梦里睡觉,就是真正的深度睡眠?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像昨晚那样的梦,他不仅不介意了,反而有点留恋。 毕竟,再恐怖的噩梦,经历得多了,他也能习惯。 低头看了看,发现自己身上脖子、手腕和脚腕上的黑线圈,居然自己断了。 太爷说早上就能剪掉的,应该不碍事吧? 下了床,走到门口,推门前,李追远闭着眼,开始深呼吸。 这是他从妈妈那里学来的一个习惯,妈妈经常起床后,会站在卫生间镜子前,很努力地做着深呼吸。 虽然哪怕是到现在,李追远也不清楚这么做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不过,在推开门,温暖的阳光覆盖在自己身上后,李追远嘴角露出了笑意,仿佛昨晚的一切阴霾在此刻都烟消云散。 端起脸盆和牙刷杯子,李追远来到露台旁接了水,开始洗漱。 “小远,洗漱好下来吃早饭。”刘姨在坝子上喊自己。 “好的,刘姨。” 李追远下了楼,小木凳这次没摆在屋里,而是在坝子上。 木凳上此时已经摆着一碗白粥、一个咸鸭蛋、一碟酸茄子和一碟腌姜。 “锅里还有粥,要不,我再给你拿个鸭蛋?” “够吃了,刘姨,谢谢刘姨。” “谢什么,这是刘姨的工作。” 李追远有些好奇,太爷到底得给刘姨开多少的工资。 不过,想来太爷的钱是够用的,虽然他过得很“奢侈”,但他进项也多,最重要的是,他没有子女,也不存钱,挣多少花多少。 “刘姨,我太爷出门了么?” “没,还没起呢估计是。” “哦。” 李追远开始吃早餐,他先将鸭蛋空头对着木凳敲了敲,再顺着裂纹剥开一个口子,然后拿在手里,用筷子尖从里头挑出来吃。 快吃完时,看见距离自己二十米处的坝子东端,也摆出了方木凳小板凳,上面也放了白粥和咸菜。 昨天自己见到的那个小女孩被她奶奶牵着手走出来,坐下。 她今天穿着一件紫色旗袍,比小黄莺的那件要保守太多,而且她旗袍上的绣纹也更精细丰富。 另外,她今天还换了一个发式,上面还插着一根木簪。 这种穿衣讲究,在农村里很少见,尤其现在还是夏天,要知道,大部分男孩子都是穿着一条三角裤满村跑。 刘姨又搬来一套方木凳小板凳,这次木凳上摆着一套茶具,她低头对那位老奶奶说了些什么,老奶奶摆摆手,刘姨离开了。 而老奶奶,则是蹲在女孩面前,对她细语柔声。 女孩坐在那里,目光平视,和昨天一样,她的眼里好像就没有其他人。 但老奶奶的劝说到底还是起了作用,女孩默默低下头,拿起筷子,开始吃饭。 李追远注意到她是夹一筷咸菜两口粥,再夹一筷子咸菜两口粥,频率从没变过。 老奶奶给她剥了咸鸭蛋,想递给她时,她停住了,身体,似乎也开始轻微的颤抖。 老奶奶马上道歉,将咸鸭蛋拿开。 女孩这才继续用餐,还是一筷子咸菜两口粥。 目睹这一幕的李追远,脑海中浮现出了一个人,那是他在少年班的同桌,他吃饭也是这样,会把餐盘里的菜和饭提前规划好,多少菜配多少米饭,吃到最后,肯定是菜饭全部入口。 不仅如此,他走出教室走路一定要踩地砖格子角,如果哪天踩错了,他会重新跑回教室,重新走出来,哪怕是先前要去上厕所,他也会硬憋着。 女孩吃得很快,吃完后,她放下筷子。 老奶奶拿出帕子,帮她仔细地擦拭嘴角和手指。 然后,她站起身,端起板凳,走回东屋。 还是那个位置,她放下板凳,坐下,脚踩在门槛上,目光平视前方。 老奶奶有些无可奈何地看了一眼,然后站起身,坐到椅子上。 李追远察觉到,对方的目光,再次落到了自己身上,不过和昨天不同,这次她主动招了招手,喊了自己: “来,过来,让我看看。” 李追远走了过去,靠近后,似乎能闻到对方身上散发出的熏香味。 “奶奶好。” “叫小远是吧?” “嗯,李追远。” “奶奶我姓柳。” “柳奶奶。” “乖。住这里后,倒还是第一次见到其他小孩子,呵呵。”柳玉梅抬起手腕,扫了一眼那副镯子,犹豫了一下,似乎觉得这个不合适,最后还是将无名指上的一枚玉扳指摘了下来,递到李追远面前,“来,奶奶给你的见面礼。” 李追远摆手:“不能要的,柳奶奶,太贵了。” “假的,玻璃,当个玩具玩儿就是了。” “不,我不能要。” 柳玉梅又往前递了递,催促道:“长者赐不可辞,辞之不恭。” 李追远退后半步,没伸手接,而是回道:“得问过我太爷。” 柳玉梅点点头,将玉扳指放回口袋里,没再戴回手指。 “小远啊,你念几年级啊?” “三年级。” “成绩怎么样?” “还好。” “你今年几岁?” “十岁。” “几月份的?” “八月。” “那比我们家阿璃大一个月。”说着,柳玉梅将目光看向坐在门槛后的女孩,“原本,我们家阿璃,也该上三年级喽。” 随即,柳玉梅神色黯然了一些,是啊,原本自己的孙女,也该和眼前的小男孩一样,开朗健康,上着学。 “哦,对了,小远,你住在这里时,其它地方都可以去,就是别去东屋,嗯,别靠近阿璃,我们家阿璃啊,不喜欢外人靠近,害羞,认生。。” 柳奶奶说出了昨晚太爷给自己一样的警告。 李追远问道:“奶奶,阿璃是有自闭症么?” 柳玉梅很是意外地看着眼前的小男孩:“你还知道这个?” 这年头,大部分人连这个词都没听说过。 “嗯。” 柳玉梅眨了眨眼,伸手牵住了李追远的手, 问道: “怎么,你家里有大人是研究这个的?” 嗯,他们研究的是我。 “我在报纸上看到过。” “哦。”柳玉梅有些失望地叹了口气。 “柳奶奶,大城市里有能看这个病的。” 李追远很好奇,她们家不像是缺钱的,为什么不带秦璃去大城市看病,却住在这里? “我们家阿璃,不是一般的自闭症,去医院看医生,没用。” 李追远有些不理解,去医院没用,难道住太爷这里有用? 柳玉梅侧过身,看向木凳上的茶具,问道:“喝茶不?” “谢谢奶奶。” 见柳玉梅准备弯腰去拿热水瓶,李追远先提起来:“我来吧。” “嗯?好啊,你来吧。” 李追远打开茶饼,投茶、候汤、冲茶、淋壶、烫杯、出汤…… 家属院的老人们开茶话会时,都会把他喊过去负责泡茶,他也必须得去,因为还得在他们家蹭饭。 柳玉梅一直看着李追远的动作,她忽然觉得,这孩子,很有意思。 “奶奶,喝茶。” “嗯。”抿了一口茶,柳玉梅开口道,“以后泡茶的活儿,就交给你了,奶奶这里啊,可是有不少点心。” “好呀。” 这时,二楼露台上传来动静,很快,李三江走下了楼,他一脸倦色,精神萎靡。 柳玉梅微微侧过头,笑道:“怎么,昨晚没睡觉跑去做贼去了?” 李三江叹了口气,比做贼还难受,他昨儿个在梦里被一群满清僵尸追了一整宿! “小远侯,你昨晚睡得咋样?” “太爷,我睡得很好。” “那就好,那就好……” 李三江长舒一口气,看来,阵法确实成功了,自己遭点罪也值了。 刘姨给李三江端来了早饭,李三江正吃着的时候,远处出现了李维汉和崔桂英的身影,他们拿着的是李追远的换洗衣物以及零食。 先前搁家里时,孩子都在,这些吃食每次只能所有孩子一起分,现在李追远住外头了,剩下的就都提来了。 “小远侯啊,住这里要听你太爷的话,不要给太爷添麻烦,懂么?” “奶奶会来看你,伢儿,乖乖的,想回来了,就跑回家看看,晓得不?” “啪啪啪!” 李三江生气地用筷子敲着木凳,骂道: “汉侯,你这小子大早上来送东西,是不是就怕晚一点过来你叔我留你吃饭啊。 呵,现在你了不得了,连陪叔坐下来喝杯酒都不愿意了,见外了,生分了,不拿叔当家里人了对吧?” 李维汉和崔桂英见状,马上上前安抚赔不是。 等把李三江安抚好后,他们才离开。 李三江将碗里最后一点粥刮进嘴里,用手背擦了下嘴,对站在身边的李追远道:“你爷爷这人,就是酸气,一副多占一点别人便宜晚上就睡不着觉的死样子,我最气他这个。” 他的田,本来就是给李维汉种的,谁知道这老小子后来居然还退租了。 “所以太爷您才愿意让爷爷给您养老呀。” 李三江砸吧了几下嘴,这话真说到他心里去了。 他清楚,等自己真的口歪眼斜生活不能自理时,李维汉不仅会照顾自己,最重要的是……他不会给自己甩脸色。 他李三江潇洒一辈子了,就算是晚年最后一程,他也不想受一丁点委屈。 但在小孩子面前,李三江还是得摆个架子:“咋了,给我养老亏了他了,地是村集体的,可我这房子,这买卖,我存的那些东西,不都最后还是给他?哼,他亏不着。” 紧接着,李三江又摸了摸李追远的下巴,继续道:“不过我可不想我的东西最后还分给了你那帮白眼狼伯伯们;小远侯,你乖巧点,多讨讨你太爷我开心,太爷立个字据,以后这些家当都直接给你好不好?” “好啊,等我长大了,给太爷你养老。” “哈哈哈哈,等你长大了,太爷我估计早不在了。” 但这话,听得是真开心啊,透着一股子吉利。 李追远想起昨天刘姨说的地下室,又想起昨晚在李三江房间地上看见的那本《金沙罗文经》,开口道: “太爷,你地下室里有什么?” “值钱的在一楼摆着呢,地下室里的东西不值钱,都是些你太爷我以前捡来的破烂儿,还有别人存在你太爷这里的十几箱子废书,鬼画符一样的东西,看都看不懂。” 书? 李追远眼里亮起了光,那哪里是废书,那是自己的辅导资料。 他迫切地想要提升自己的学习成绩。 “太爷,我能去里面看看么?” “啥?”李三江有些意外,“那些东西有什么好看的。” “您都说家当以后要留给我了,您说话不算数。” “行行行,你要去翻就去翻吧,钥匙在那门旁边的布鞋里,小心灰大,里头脏,我都好几年没进去过了。” “谢谢太爷。” 正当李追远准备去地下室探寻时,外头小路上,又走出一道驼背的身影,是牛福。 “三江叔,三江叔,我来求你来了!” 几乎是下意识地,李追远的目光立刻就落在了牛福的驼背上,然后他马上就又记起刘金霞的警告,马上侧过身扭过头不去看他。 但也正因此,李追远看见了原本坐在东屋里头一动不动如同雕塑般的秦璃,竟然挪动了脖子,目光看向牛福的后背。 她能看到! 第八章 柳奶奶说她的孙女不是普通的自闭症,现在,李追远信了。 “三江叔,三江叔啊!” 身后,牛福的声音和脚步已越来越近,女孩的目光,依旧在盯着他移动。 可不能一直盯着看啊…… 李追远向着女孩走去,在门槛前四米处停下,然后横向挪动了两步,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女孩看向牛福的视线。 其实,走到女孩跟前用双手捂住她的眼更简单,但他不敢。 柳奶奶的先前的警告绝不是空穴来风,更何况,还有李三江血的教训。 李追远注意到,女孩的睫毛在轻微颤抖。 就是不知道是因为自己这个陌生人的靠近,还是因为她所“看见”的东西。 不过,女孩没有侧身企图绕开自己的遮挡继续看,而是将脖子回归到先前位置,目光平视。 她,又重新定格了。 李追远心里舒了口气,他还真害怕对方会突然暴起冲上来咬自己。 不过,眼下是自己第一次与她距离这么近。 她身上的复古打扮,与她真的好相配,可以说相得益彰。 她坐在那里,仿佛自己才是那个外来者,闯入了她的时代,她的别苑。 柳玉梅这时走了过来,将手轻搭在李追远的肩膀上,轻声道:“小远啊,奶奶提醒过你的,不要离阿璃太近。” “我记得,奶奶。”李追远指了指前方的门槛,“我不会再靠前了。” 许是先前的接触让柳玉梅对这男孩的印象很好,她也忍不住调侃道,“怎么样,我家阿璃好看吧?” “嗯,好看呢,随您。” “呵呵呵……” 柳玉梅被逗得笑了起来,她走进了屋,看了一眼里屋架子上摆放着的六层木架,上面摆满了牌位,左侧的都姓柳,右侧的姓秦。 她端起一个空小碟,在下方贡品盘里选了几块糕点,转身走出来,将小碟递给李追远: “来,奶奶请你吃点心。” “谢谢奶奶。”李追远伸手接了过来。 “贡品盘上拿下来的,是干净的。” “嗯。” 李追远没嫌弃,拿起一块酥糕,咬了一口,入口绵软细腻,回味丰富。 柳玉梅问道:“甜不甜?” 李追远摇摇头:“好吃,不甜。” 柳玉梅在门槛上坐下,看着李追远:“你妈妈什么时候来接你回京里啊。” “看妈妈什么时候有时间。” “想妈妈不?” “想。” “想?怎么没听出来?” “在心里想。” “倒是个性子沉稳的主儿,有兄弟姊妹么?” “我爸妈就我一个。” “我们家阿璃也是一个。”柳玉梅说着,看向女孩,她的眼里满是慈爱。 她有个抬手的动作,像是想要摸一摸孙女的头,但又收回去了。 “柳奶奶,您是哪里人?” “奶奶祖辈就是江上走船的,没祖籍。但真要论的话,这条长江,就是奶奶和她爷爷的祖籍。” 提起秦璃的爷爷,柳玉梅脸上浮现出一抹追色。 随即,她带着这样的表情,看向李追远。 李追远明白了,开口问道: “奶奶和爷爷的感情,很好吧?” “一开始可不好,我们两家算是世仇了,后来他那不要脸的东西,看上了我,非要娶我,把我爹和我那些哥哥们气得,差点把他捆起来沉江去,两家差点再次火拼。” 见柳玉梅还意犹未尽,李追远继续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啊,可不就是让他给骗成了么,和他成了亲,给他生了孩子。” “您家里人接受爷爷了?” “嗯,接受了,还一起沉江了。” 说到这里,柳玉梅忽然回过神来,自己怎么说到这里去了? “对了,小远,你爸妈为什么离婚啊?” 问完后,柳玉梅就有些后悔了,怎么能对孩子问这个。 “因为一起生活不下去了。” “你爸爸的问题?” “爸爸很爱妈妈。” 这时,远处身后传来牛福的声音:“好了,三江叔,就这么说定了,我走了,在家等着你。” 李追远有些意外,这么快的么? 偷偷回头看了一下,发现走到坝子边的牛福依旧严重驼背,李追远心里舒了口气,不过他还是马上去找李三江。 “太爷,太爷。” “咋了?” 李三江听到呼唤声没停下来,而是径直走到厕所前,解开裤袋,坐上了龙椅。 个矮的李追远站在下面,就缺一个拂尘了。 其实,李三江家的厕所还算修得讲究,建在新房背面,避着人。 村里其他家厕所,很多都是并着主屋,正对着村道,往那上面一坐,白天时人来人往,如同在接受百官朝见。 遇到熟悉的,还会主动打招呼,停下来聊个天。 “太爷,你答应他了?” “对啊,怎么了?” “他背上不是有,有那个……” “太爷知道啊,本不打算去的,但他又把封利钱加了一倍,而且是仨兄妹一起加,这就不得不去了,嘿嘿,实在是给的太多了。” “可是危险……” “小远侯啊,有钱能使鬼推磨,危险是相对于钱不够,你看着吧,刘瞎子肯定也会去的。” “太爷……” “小远侯啊,你太爷我吃的就是这碗饭。再说了,没事的,太爷我见过的风浪多了去了,还没翻过船哩。” “什么时候去?” “这要看刘瞎子定日子了,不过估计快了,得提前,你爷爷汉侯刚来给你送衣服时说,马上要组织大家去挑河了。” “挑河?” “嗯,就是挖河啊,几十年的老传统了,十里八乡的……不,是整个江苏农村的壮劳力,基本都得去的。 所以啊,得赶在挑河前,把冥寿给办了。” …… “得赶在挑河前,把冥寿给办了啊,不然家里都不得安生。” 牛福走出李三江家没多远,就站在小河旁的一棵树下,一只手撑着树另一只手解着裤腰带,准备放水。 等放完后系裤腰带时,他又莫名感觉自己好像背挺直了一些,甚至还原地小蹦了一下。 回头再看一眼不远处的李三江家,牛福心里不由感慨: “看来这三江叔和刘嬷嬷一样,也灵!” …… 李追远走进屋里,看见刘姨正在给纸人上色,刘姨笑着对他招了招手: “小远,要来玩么?” “不了,刘姨,我现在有事。” “好,你先忙正事。”刘姨笑了,她觉得这孩子一本正经的模样,真的很可爱。 李追远小心翼翼搬开一个挡在楼梯口的纸房子,向下走去,看见了一扇生锈的铁门。 门前地上有一双布鞋,李追远弯腰在里头找到了一把钥匙,钥匙捅进去,打开了门锁,往里一推,一股尘封的霉哄味当即涌出。 里头黑黢黢一片,李追远伸手在靠门的墙壁那儿摸索着,终于摸到了一根绳子,向下一拉。 “嘀嗒。” 没反应。 又拉了两下。 “啪!” 灯没亮,绳断了。 没办法,李追远只能跑回上头,在门口柜子的抽屉里,找到了手电筒。 扭开后盖,里头是空的,好在电池也在抽屉里,两节大屁股电池往里一投,盖子转回去,试了下,亮了。 重新返回地下室,往里面探照,里头空间并不大,并非是一楼的原版面积下挖,但东西可真不少,而且摆放得分门别类、井然有序。 看来,太爷当初确实用心规整过,但也的确几年没下来了,东西上头积的灰都已是厚厚的一层。 李追远走到一个架子前,他的目光率先被一把桃木剑吸引,拿起来,吹了一下,尘土飘飞。 “咳……咳咳……” 咳嗽完后,李追远拿着手电筒仔细观察着这把剑。 上面雕刻着各种看不懂的纹路,还贴着一些能反光的金属片,另外,还有一些篆字。 总之,造型很古朴,内容很丰富。 李追远欣赏得很仔细也很投入,直到,他将手电筒照在了桃木剑的剑柄下端,将上面的字念了出来: “山东临沂家具厂。” 李追远:“……” 将桃木剑放下,李追远又拿起旁边的一把铜钱剑。 这次他吸取了教训,先看剑柄,又看了看剑侧,确认没有出厂声明后,再仔细观察剑身。 “康熙通宝,乾隆通宝,嘉庆通宝……” 虽然铜钱年代不算久远,但应该是真的。 不过,当李追远继续仔细拿手电筒照射时,忽然发现里头还有东西夹杂着,大小和铜钱区别很大。 他用手指抠了抠,抠不下来,只能在剑身其它位置继续找,很快又发现了相同大小的,这次看清楚了…… 居然是很多1分钱5分钱的硬币! 这剑外头用的是铜钱,里头全是硬币,而且连1角的都找不到。 虽然分币也是币……不能算假吧,可这么一掺和,李追远总觉得心里怪怪的。 把铜钱剑放了回去,李追远继续往下找。 他看见了两面很大的旗,不,看它的长条形状,应该叫幡更合适。 这两面幡占据了很大的台面空间,一个是通体黑色,另一个则是紫色。 黑色这个,上面绣了很多骷髅头和蛟龙,看起来邪气四散; 紫色那个,上头绣了很多花鸟和金龙,看起来正气凛然。 李追远尝试把其中一面拿下来,却发现自己单手根本拿不动,只能把身子往台面又靠了靠,手电筒贴近,继续细翻。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但他觉得应该能找到。 果然,在黑幡的木质把柄上,李追远找到了一行歪歪扭扭的毛笔字:李记白事队。 它,甚至不是繁体字,而是简体字。 李追远回忆起来,先前在大胡子家办丧事时,小黄莺所在的白事班子,也拿出了很多法器道具,那些东西都是按捆来算的,完事儿后都打包丢卡车上。 很快,在紫幡上李追远也找到了字,不过这次是繁体字,却多了句: “薛记白事班,拿错生儿子没腚眼。” “唉。” 李追远叹了口气,将幡布扯了回去。 先前刚进来时的那股期待与雀跃,已逐渐褪去,现在的他,心里越发平和了。 太爷没有骗自己,确实是收的一群……破烂。 小时候,自己经常被妈妈带去工作地点,那时候文物保护没现在这般严格,很多文物连个玻璃罩都没有,甚至都可以近距离触摸。 所以,李追远曾近距离观察过很多法器,佛教的庄严、道教的古朴、喇嘛教的神秘。 以前看的时候因过于量大管饱,甚至有些腻,但不管怎样,都不是眼前这些可以去比拟的,至少……它们不带标签。 是的,李追远在接下来的几件道袍上,看见了标签,还标了尺码。 那件明黄色的道袍后头,还有个贴条没撕,写着:剧组专用。 李追远还发现了三大筐的符纸,他先拿起来仔细看了一下,触感光滑,纹路他看不懂,但可以瞧得出是一气呵成,写得很漂亮。 这不由让他感到有趣起来,又翻起其它符,发现里面种类真不少。 但很快,李追远发现了不对劲,当他将两张同类符放在面前时,竟然分辨不出区别,它们连最下角的顿笔缺口都一模一样。 所以……这是印刷的? 李追远揉了揉眼睛,他看得眼睛都有些酸涩了,他甚至怀疑,太爷囤了这么多东西在这里,可能原本打算组建一个白事班子,加上上头的桌椅碗盆和纸人,正好凑一个丧事全产业链。 不再去看那些物件儿了,李追远走到最里头,这里有十几个箱子摆在这里。 记得太爷说,这是别人放他这里寄存的,里头都是书。 “嗯?” 李追远弯下腰,拿手电筒照着箱子仔细查看,这材质……和家属院里喜好收藏的周爷爷家里那件几乎一模一样。 那次周爷爷因收了一件箱子,兴奋得马上喊老友过来炫耀,自己也被喊过去泡茶。 自己眼前,像这样的箱子,有三件。 其它箱子虽然材质颜色不同,但李追远观察了一下,质地都不差。 李追远心里不由又升腾起些许期待,这么名贵的箱子里装的,应该不是出版社的书吧? 再者,过去国营出版社,也不可能出像《金沙罗文经》这样的书,毕竟封建迷信。 箱子上残留着封条痕迹,应该早就被扯掉了,原本还有锁,但也被撬掉了。 李追远觉得,应该是太爷做的,所以,真的是别人寄存在太爷这里的么? 即使没上锁,李追远推开箱盖也是费了好大劲,等打开后手电筒往里一照,李追远当即深吸一口气。 书,书,书,全是书! 而且不是印刷的,从封面上就能看出来,是手写。 上学时,每学期班上都会迭代好几套教材,但他也就在翻看第一遍时觉得有意思。 现在,他终于体会到了一种被书包裹的幸福感。 他连续拿起了好几本,看了下封面,发现都是《江湖志怪录》,分为很多卷。 这里的“江湖”,不是武侠,而是真的江和湖。 李追远夹着手电筒翻开第一卷,发现里头不光有文字还有插画,其中就有一幅画的是水流里站着行走的一个人。 这本书里,居然有描述死倒? 这里不是看书的地方,将书闭合后,李追远在这箱子里翻找了好一会儿,终于把这套书给找齐了。 《江湖志怪录》,总计四十二卷。 卷数有点多,但也难怪,毕竟毛笔手写,字体比较大。 李追远决定先把这一套看完,这应该类似一种专门描述江水和湖泊里诡异存在的百科书,算是入门读物。 其它件箱子李追远没去开,他想保留点期待感。 接下来,李追远开始做书的搬运工,分了三趟,才终于把《江湖志怪录》全套搬运到二楼自己的房间里。 地下室的门也被他重新锁上,钥匙没搁布鞋里,而是带在了自己身上。 “小远侯。”外头传来李三江的声音,“小远侯,快出来。” 李追远打开门走出来。 “嚯……你这伢儿刚去泥地里打滚去了?” “太爷,我这就去洗澡换衣服。” “别急,先看看这个,呵呵。来,力侯,摆这里,咱爷孙俩并排。” “好嘞。” 秦叔扛着一个藤椅走了上来。 李追远心里一阵温暖,昨天才和太爷表示自己想要一个藤椅,太爷今天就真帮自己买来了。 “太爷,我还想要一个台灯。” 屋子里的灯泡亮度不够,晚上照个明可以,看书有些困难,李追远看见家里是有煤油灯的,但也没必要没苦硬吃。 “要台灯,看书啊?” “嗯。” “好啊,力侯,你再去趟镇上,把伢儿的台灯买回来,再多买点笔和本子,我看其它伢儿不是还有那个什么文具盒子来着……算了,你觉得差不多的都买回来吧。” “好嘞,饭后我就去。” “别下午了,离午饭还有点时间呢,你现在就去一趟。” “好。” 李三江又看向李追远,严肃道:“你爷爷先前来时,我可吩咐他了,让他叫英侯下午就过来给你补习。” 说完,李三江老脸上居然露出了一种“哈,你没想到吧”的戏谑神情。 “啊?” 李追远脸上露出了失望,他是打算专心看书的,不想帮姐姐补习。 之前姐姐做高一暑假作业时,不懂的题其实不算太多,现在姐姐已经在提前预习高二课程了,懂的题不算太多。 李三江伸手揉了揉李追远的头,语重心长道:“你这孩子,随你妈,这么聪明的脑子,不用来学习不可惜了么?” “可是,太爷……” “没什么可是,好好学习,以后跟你妈一样考个好大学,这才算是正路,懂么?” “可是太爷,我已经在大学里上课了。” “嘿,你还敢糊弄你太爷我,你太爷我没吃过猪肉还能没见过猪跑?听话,这事儿就这么着了! 哦,对了,力侯啊,你待会儿去镇上时,再给孩子买些零食,看有什么就买什么,也给你闺女买一份。” “好的,叔。” 李追远看向秦叔,手指向露台的东南角,说道:“叔,你能帮我把藤椅放到那边去么?” 秦叔:“可以。” “摆那儿去干嘛?”李三江见李追远不愿意和自己的藤椅并排,好奇地走到东南角,好家伙,向下一看,正好看见东屋门槛内坐着的小姑娘。 “喂,小远侯,你摆这儿干嘛?” 李追远:“太爷,我觉得这里风水好。” “呸!”李三江笑着骂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你就想看人家漂亮丫头。” 秦璃那丫头,长得确实是好看,要不然李三江当初也不会主动递给她糖果,但那丫头是真凶啊。 秦叔将藤椅搬过去,然后对李三江打了个招呼,他接下来就要去镇上买东西了。 等秦叔走后,李三江拉了一把李追远,手指着他警告道: “我告诉你啊,小远侯,这丫头看看就行了,你可别想着靠近她和她玩,要不然她会把你脸挠花,你看看你这张脸,多白嫩啊,挠破相了多可惜,以后怎么找老婆?” “好的,太爷,我知道了。” “再说了,喜欢啥丫头不行,喜欢一个脑子有毛病的,哪怕她再漂亮也不顶用啊,你真想照顾她一辈子?” 这些话,先前秦力在时,李三江不方便说。 “我懂了,太爷。” “算了,你还小,我和你说这些干什么,距离娶媳妇儿的年纪还早着呢。好了,太爷我出去一趟,午饭不回来吃,你一个人吃。” “嗯。” 李三江背着手,哼着小曲儿下楼了,走到坝子上,回头,看向上方的露台,脸上浮现出了笑意。 小远侯跟他要东西,他可没心疼钱,他有钱! 他忽然觉得,挣的钱给子女花,也是一种幸福。 以前他觉得汉侯做儿子奴很没出息,尤其是那帮儿子也没多孝顺,可现在,他忽然想通了一些。 如果养儿育女不是为了给自己养老,而是单纯地觉得,这样会有点意思,能让自己的人生更充实一些呢? 咱生养了你,也不求你感恩于我,反正老子也是为了自己人生圆满。 嘿,这样感觉也挺不错。 李三江甩甩头,罢了,现在想这些还有什么用呢,自己都快入土的年纪了,这辈子注定无儿无女。 太爷走后,李追远洗了澡换了身衣服后就迫不及待地拿起《江湖志怪录》第一卷,往藤椅上一坐,翻开书页就看了起来。 这本书上的字用的是瘦金体,阅读起来就舒服多了,与之对比起来,那本《金沙罗文经》的字就跟狗爬的一样。 心里默默许个愿:希望箱子里其它书,都是好字。 李追远很快投入进阅读氛围中,不过,每次翻页时,他都会看一眼下面,那个坐在那里双脚放在门槛上的女孩。 他心里没什么杂念,只是单纯觉得,好看的事物,看一看,能养眼,可以让人心情更愉悦。 只不过,女孩除了早上转过视线看过牛福后背,就再没其它动作。 阅读时间过得很快,中途秦叔回来了,给自己送来了台灯和一套文具,以及很多零食。 等又看了一会儿,下方就传来刘姨的喊声:“小远侯,吃饭啦!” “好的,我下来了。” 放下书,李追远下了楼,午餐依旧在坝子上吃,但他是自己单独一桌。 方木凳上摆放着一盘鸡块烧毛豆、一盘韭菜炒鸡蛋和一碗鲫鱼汤。 李追远不禁感慨,太爷家的生活条件,确实好啊。 在爷爷家,潘子哥和雷子哥他们,现在应该还在喝粥吧。 不过,他也没想着带菜回去分享,他知道,这不合适。 坝子上,柳奶奶蹲在秦璃身边,柔声细语劝说。 终于,秦璃低下头,开始吃饭。 依旧是早餐的吃法,菜和饭很有频率,节奏绝对不乱。 李追远吃完后,抢在刘姨出现之前,把碗筷收起送到厨房,然后洗了手,重新回到二楼,继续看书。 这书第一卷开始,讲的就是关于死倒的事,死倒的种类真的非常多,像小黄莺那种能直立行走的,在这书里,只能算中游凶险,甚至还得稍稍偏下。 但越凶的死倒,记载年限与地点就越模糊,图画的也越抽象,逐渐有点看《山海经》的感觉。 李追远觉得这也正常,那么凶的死倒,见到它的人,能活着回来的本就不多吧,自然记载模糊。 “远子。” 英子抱着木凳和小板凳走了过来。 李追远抬起头,看向英子:“姐。” “我来了,呵呵,来,吃糖。”英子从口袋里拿出糖递了过来。 “谢谢姐。”李追远剥开一块糖,送入嘴里,然后走进自己卧室。 英子打开布包,将书和题目摆上,她好奇地伸手翻了一下李追远留在藤椅上的书,微微皱眉,这个字,她看不懂。 这时,李追远捧着零食出来,将它们放在英子身边:“姐姐吃。” “这太多了,我怎么吃得了这么多。” “带回去给大家,不要让爷奶看见。” 李追远拿出的是李维汉早上送来的零食,太爷买的,他没动。 “你是弟弟,吃你东西,怪不好意思的。” 见李追远已经拿起书继续看了起来,英子只得继续道: “远子,等姐姐以后上班挣了钱,买更多好吃的给你吃。” 李追远抬起头,笑着回应:“好的,姐。” 然后低下头,继续看书。 英子见他看得投入,也低头预习自己的功课,不过她这次没像以前那样遇到不懂的就问李追远,而是记录下来,等着最后一起问,先不要打扰到他。 李追远看完了第一卷后,站起身,走到前面空旷处,认真做了一套全国中学生广播体操。 这书里的很多内容,都写得晦涩生僻且模糊,自己得边看边琢磨,这还是自己第一次,看书看得这么累。 但是,真的好充实,有收获感了。 李追远很高兴,因为他终于可以共情到班上那些学习差的同学了,原来他们一直过得这么幸福充实。 做完操后,李追远去上了趟厕所,白天就不用痰盂了,他下了楼,跑去屋后,途中见到坐在门槛后的女孩,还停下来打了声招呼: “下午好。” 当然,女孩没回应,余光都没给他一丝。 回到二楼后,他把第一卷放回去,拿出第二卷,继续看。 有第一卷的适应做基础,李追远能够逐渐理解作者的写作习惯了,甚至能共鸣到对方的一些心态,所以第二卷,只用了第一卷的一半时间就看好了。 他马上又去换了第三卷,等第三卷看完时,已经快接近黄昏了。 李追远放下书,看向旁边的英子姐。 “姐,有哪里不懂的么?” “有的,这个,这个,这个,这个,这个,还有这些……” 李追远接过姐姐的笔,开始写解题过程,他尽可能地写得很详细,这样姐姐就能自己慢慢看,至少,比自己口述讲解要高效率得多。 看着自己弟弟“唰唰”在本子上快速写着,英子只觉得好是羡慕。 果然,老李家如果剔除了小姑和弟弟,全家上下这么多口人,可能都凑不出一个脑子。 她也真觉得自己很幸运,虽然爹妈会给自己钱买教辅资料,但这个年代的辅导书本就很粗糙,很多真题和讲解,还只停留在一些重点名校内部,就算愿意花钱也很难搞到。 更别提自己这个弟弟的作用,早就超过辅导书了,简直就是自己的私人家教,她爹妈就算再开明,也不可能给自己请学校老师来单独补课的,也请不起。 李追远写完后,长舒一口气,揉了揉自己发酸的手腕,说道:“姐,我建议你还是得先把概念吃透,再配合简单的题来加深认知,这样学习效率就能提高了。” 英子:可是,我就是这么做的呀? 英子低头,开始看着弟弟给出的解题过程,她能感觉到很详细,但当她一步一步看过去时,还是觉得有些吃力。 像是脑子被用力强行扒开,一点一点很是艰难地往里灌知识点,而且是灌一点洒半点。 这时,李三江回来了,他走到坝子上,一抬头,看见坐在二楼东南角的李追远和英子。 他看见脸上带着笑容神情轻松的李追远,又看见一脸愁容生无可恋的英子。 “哼,这臭小子,不认真学习,让姐姐都头痛了!” …… 晚饭,英子没有留在这里吃,她来时李维汉就已经吩咐过了。 李三江这次还真开口留了一下,见她坚持拒绝,这才作罢。 搁以往,李三江对李维汉那四个儿子是一贯瞧不上眼的,连带着他们的孩子也不怎么理睬,可谁叫今儿个自己叫英子来给小远侯补习了呢。 “小远侯啊,明儿个把零食分给你姐一些。” 正在吃饭的李追远应了一声:“太爷,我分了的。” “嗯。” 李三江这才觉得心里过意得去了,可不能把女伢儿气到了,明儿不来补课了。 饭后,照例是李追远先去洗澡,他洗完澡出来,看见李三江正站在露台北面边缘,左手夹着烟,右手握着把儿,身前,在月光映照下,出现了一道抛物线水流柱。 “小远侯啊,洗好了么?” “洗好了,太爷,你去洗吧。” “嗯,去房间等我。” 李三江抖了抖肩膀,挺了挺胸,然后大腿前后晃了晃。 李追远则明白过来,原来自己晚上其实用不着痰盂。 走进太爷卧室,那个阵法还在,不过是新画的。 端详了一下阵法后,李追远有些疑惑地眨了眨眼,可以看得出来,今晚的和昨晚,是同一个阵法,但依旧和《金沙罗文经》上画的有出入。 和书上的有出入倒是能理解,毕竟昨晚也是。 “但是,怎么和昨晚画的,也有点不同?” 李追远只能怀疑,这是太爷根据昨晚的阵法功效,做了微调。 一是因为他还在看入门级的书,没看到阵法图; 二则是在他的世界里,充斥着严谨,暂时没办法跳开严谨的思维惯性去考虑另一种可能。 李追远坐进自己的位置里。 不一会儿,李三江洗完澡走了进来,他今儿个穿的是一条白色裤衩,还破了个洞。 和昨日一样,先用黑绳子把自己和李追远绑起来,依旧是老位置,然后点燃蜡烛,最后他也坐进圈里。 这次,李追远仔细看了,发现太爷的符纸,是从裤衩子里掏出来的,而裤衩子,没口袋。 点燃,念经,然后赶在烧到手之前, “啪!” 拍在地上。 蜡烛没灭,灯泡也没闪。 “好了么,太爷?” “没,再等一下。” 说完,李三江又掏出了一张符,点燃,重复动作,但这次用了更大的力道将符拍在地上。 “啪!!!” 这脆肉声响,李三江嘴角都痛得抽搐起来。 但大力出效果。 “唰”的一声,蜡烛全熄,头顶的灯泡也给面子的闪烁了两下。 “成了!” 李三江舒了口气,淡然道:“小远侯啊,去睡觉吧,记着,不要拆绳子。” “我知道了,太爷。” 等李追远出去了,李三江马上对着自己的手掌吹气: “呼呼……嘶嘶……好疼。” 吹完后,再看向床,他的脸马上露出苦相: “他娘的,今晚不会还是僵尸开会吧?” …… 李追远回到卧室后,没上床,而是打开台灯,将第四卷拿出来,继续看。 等第四卷看完后,他又拿出第五卷,但第五卷还没看几页,他就额头抵在桌面上,睡着了。 …… 稻田里,出现了一个老太太的身影,如果李追远此时看见她,就能认出是牛福驼背上背着的那位。 她佝偻着身子,眼睛里泛着绿光,原本沟壑纵横的脸上,竟慢慢长出了一撮撮细密的茸毛。 她的身形自原地消失,下一刻,出现在了坝子上,随即又消失,这次,又出现在了一楼屋子里。 她在扎纸堆中停下,看向这么多的纸人、纸马、纸房子……她歪了歪头,脸上露出了诡异的笑容。 …… 李追远揉了揉眼,抬起头,自己居然看书睡着了。 他打算去小个便再上床睡觉,就按太爷示范的那样来。 起身,走到卧室门口,推开门,走出去的李追远没有留意到,小书桌后头的他,依旧枕在书桌上正睡得香甜。 来到屋外,晚上的凉风一吹,李追远只觉得一阵舒爽。 但很快,他就听到了楼下传来的吵闹喧嚣声。 这么晚了,谁在闹腾? 不对……太爷家就算白天,也是很安静的。 李追远走到露台边缘,侧耳向下倾听。 他听到了有男有女在说话唱歌,听到了有马儿的嘶鸣,有猫狗的叫唤,各种各样的声音,一楼像是在开一场狂欢舞会。 可一楼只有一大堆的扎纸啊,难道? 李追远先是心里一惊,随即明悟:哦,自己应该在做梦。 就在这时,李追远目光扫到了下方,他愕然看见,在坝子上,站着一道身穿紫色旗袍的身影,秦璃! 咦,你怎么从门槛里自己走出来了? 不, 不是, 你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的梦里! 第九章 是因为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么? 毕竟,这两天自己没少看她养眼,都快把她当笔洗用了。 然而, 下一刻, 站在坝子上的秦璃,抬起头,看向站在露台的李追远。 二人,第一次目光交汇。 李追远明白了,她不是自己梦出来的,是她进入了自己的梦,梦是源自于现实的投影,自己对她的定格画面几乎成习惯了,在梦里也不应该让她出现多余的动作。 不对…… 李追远微微皱眉, 这次, 确定是属于我自己的梦么? 有没有一种可能,自己和下面的秦璃一样,都是参与者? 还是做梦的次数太少了,无法总结出太多规律和经验;自己现在也是才开始看书,看的还是入门级科普读物。 就像是一道题目摆在自己面前,可自己连题目的意思都看不懂。 可能, 秦璃能知道一些呢? 她都能主动看向自己了,是否也能期待一下她还会说话? 可是,现在一楼很是热闹喧嚣,自己走楼梯下去必须从一楼中间穿过,这很不可行; 二楼露台不算太高,但自己这个小体格直接跳下去也不现实。 因为这很可能不是自己的梦,自己也就失去了随意冒险犯错的资格。 李追远蹲了下来,对着下方秦璃招了招手,示意她走过来一些,看能不能压低声音说些悄悄话。 只是,还没等秦璃有反应,李追远就听到身后楼梯口传来的脚步声。 他回头看去,看见四个大娘向这里走来,她们穿着颜色很鲜艳的衣服,脸上涂抹着厚厚的粉,还打了腮红。 她们也看见了李追远,甚至可以说,她们是奔着李追远来的。 “细伢儿,你怎么在这里,要开席了!” “快走,开席了,赶紧去坐头批,二批要等很久呢!” “对对对,头批吃完了赶紧回家睡觉,才能不耽搁明天上学。” 红白事办席面,客人比较多接待能力不够时,就会分批次吃,头批的人吃完后,收拾好桌面重新摆上碗筷和冷盘,第二批客人再入座。 “我不……” 还没等拒绝的话说出口,一个老奶奶就伸手攥住了李追远的手。 刹那间,李追远发现自己身上原来的衣服不见了,变成了一套蓝色的小长袍,很是老气,但色泽很新。 老奶奶手中的力道也很大,直接把李追远拉得连续几个踉跄,在下楼梯时,李追远还想去掰开她的手。 她的手很白,是那种惨色的白,而且看不见任何纹路。 似乎是感受到了挣扎,老奶奶忽然停下脚步,慢慢转过头: “细伢儿,你不乖啊,不愿意去?” 她的声音变得很慢也很阴森,楼道里原本的亮光也变得昏暗下去,余下不多的光泽,全都打在了老奶奶的脸上。 李追远深吸一口气,让自己脸上浮现出一抹笑容: “去,吃席,我要吃席。” “真乖。” 话音刚落,楼道里的光,瞬间恢复。 老奶奶继续拉着李追远的手,向下走,一直来到一楼。 原本太爷家的一楼就是纯粹拿来当库房用的,四面的墙壁都懒得刷,全是水泥原色。 可现在,整个一楼张灯结彩,被布置得十分喜庆。 一张张桌子被摆起,每张桌子都被铺着红色塑料膜,上头摆着碗筷冷盘。 来往的人很多,男女老少皆有,全都穿着过分艳丽的新衣,脸上也是铺粉厚重,且都有明显的腮红。 李追远大概知道,他们是什么了。 因为一楼的桌椅板凳餐盘全都摆着了,却不见囤货满满的那些纸人。 老奶奶把李追远拉到一楼后,就松开了手,自顾自去忙活了,李追远转过身,却发现自己刚刚下来的楼梯……不见了。 他也没在原地傻站着,而是走向门口,太爷家为了出货方便,正门扇数开得很多,此时也是门板被卸,完全打开。 因此,一楼和外头坝子上,几乎是半贯通的。 刚走到门口,李追远就看见两个年轻女人,拉着一个小女孩进来了,正是秦璃。 与自己不同的是,她身上的衣服并没有变,想来,是因为她本就穿得很合适这里。 此时,秦璃的眼睫毛开始跳动,身体也开始微微颤抖。 李追远猜测,她可能是要暴起咬人了。 那两个拉着她的年轻女人似乎也察觉到秦璃的不对劲,纷纷低下头看向她,与此同时,她们三人所站的位置,灯光开始变暗,而且这股暗色,还在逐步扩展,被囊括进其中的其他人,也都纷纷结束了各自的交流攀谈等活动,全部阴冷着脸向这边看过来。 李追远现在确定了,这不是自己的梦。 当然,也不是秦璃的梦。 没听说过,谁在自己梦里有什么出格的举动,会遭受周围环境反噬的。 这分明是别人的梦,虽然不知道它是谁,但它正沉浸在梦中,而梦里不符合逻辑的出格行为,将会打扰到它,让它醒来。 醒来后,它可能会发起床气;也有可能掐死扰它美梦的那两只本不该存在的小虾米,再继续补梦。 可无论哪种情况,李追远都觉得对现在的自己很不利。 所以他主动走上前,站在秦璃面前,笑着说: “妹妹,终于找到你了,你不知道哥哥刚刚找了你好久。” 李追远又看向那两个牵着秦璃手的女人,道: “谢谢你们帮我找到妹妹,她很容易一个人瞎跑,她这里不太好使。” 说着,李追远还伸手指了指脑门。 “哦,原来是这样。” “你妹妹在这里。” 两个女人脸上露出恍然的神色。 先前还在扩散的阴影,停止了扩散,却没有收归回去。 阴影外的人,该干什么还在干什么,阴影里的人,却依旧继续把目光投向这里。 还不够! 李追远抿了抿嘴唇,他主动伸手,抓住了秦璃的手,然后另一只手绕到后面去,轻轻拍了拍秦璃的头: “妹妹,乖,不怕,哥哥在这里,哥哥会照顾好你的。” 说完做完后,李追远已经在等待接下来很有可能出现的抓挠撕咬。 但他必须得赌这一把,既然秦璃先前在楼下会主动抬头看向自己,那就赌一下她这次还能继续忍耐! 两人身子离得很紧,李追远能感受到女孩的手在颤抖。 在现实这两天的单方面观察中,李追远清楚,身前的女孩排斥一切来自外界的接触。 也就她的奶奶,能在旁边柔声细语地劝她吃个饭,可就是柳奶奶,也不敢对她有什么亲昵举动。 不过,让李追远感到欣喜的是,女孩的颤抖逐渐减弱,她的呼吸也开始变得平稳,她非但没有推开自己,甚至都没去挣脱自己正抓着她的手。 见女孩终于安稳下来了,脚下的那片阴影也随即开始收缩,最终,消失。 先前一动不动把目光看向这里的人,全都回过头,去做自己的事情了,包括那两个女人。 呼……暂时安全了。 李追远看向秦璃,小声问道:“你知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秦璃没反应,她只是将目光看着他。 好吧,她应该也不知道。 要是在白天,自己能牵着她的手,让她注视着自己,李追远觉得自己会挺开心。 这种感觉,就如同一件完美的艺术品,对你产生了互动与呼应。 可眼下这个环境,李追远倒是很难有这种心情。 “入席了,入席了,大家快入席!” “好了,坐了,坐了,快坐了!” 有人张罗着落座。 这个时候,最安全的选择,就是合群。 “我们去找地方坐吧。”李追远对秦璃说了一声,然后牵着她的手走向一张只有一个小男孩所坐的桌子。 谁知刚准备坐下,就看见那小男孩马上弯下腰,将长凳捂住,喊道: “这是我捂的座,这是我捂的座,我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大伯二伯他们马上要过来的,你们不能坐!” 这是遇到提前捂座的了。 要不是这小男孩脸上胭脂厚重得一看就是纸人变的童子,李追远都怀疑他是虎子或者石头。 上次在大胡子家吃饭时,虎子和石头也是提前去给哥哥们占了座,这神情语气姿态,几乎一模一样。 “伢儿啊,伢儿啊,这里有两个空的,坐这儿吧,这样我们这桌就满了。”隔壁桌一位身穿寿衣的老爷爷主动招呼。 “好的,爷爷。” 李追远马上拉着秦璃来到这边,他坐下后,见秦璃还站着,只能小声提醒:“坐呀。” 秦璃没动,依旧站着。 李追远只能伸手,抓住她的腰,往下发力,她坐下了。 不过,在自己接触她腰部时,李追远感觉到她又一次开始了颤抖。 等自己松开手后,她又平复了。 低头,看了一眼还被自己牵着的手……李追远大概清楚了,这应该是她目前能接受的最大程度。 “伢儿啊,你们家大人在哪儿呢?”寿衣老爷爷开口问道。 他语气挺慈祥的,可这种妆容……再慈祥的人都会看起来很诡异。 李追远:“我爷爷奶奶在厨房帮忙呢,让我带着妹妹过来先吃。” “哦,这样啊,呵呵。”紧接着,寿衣老爷爷又看向秦璃,“这丫头长得真乖,几岁了啊?” 秦璃没搭理他。 李追远清楚,就算她愿意搭理也回答不了,因为她应该听不懂南通话。 柳奶奶一家住在太爷这里,刘姨秦叔帮太爷做事,却根本不和同村人有什么交流,连他们和自己说话时用的都是普通话,更别提喜欢整天坐在门槛后头一动不动的秦璃了。 好在,她不说话也挺好的,要是她开口说出普通话,反而会引来更多的好奇询问,这个节骨眼,多说多错。 “爷爷,我妹妹十岁了。她小时候发烧,没及时送卫生院,烧坏了脑子,听不见也说不了话了。” 李追远故意说得很大声,让全桌都能听到,甭管咋样,先把秦璃这边的口子给堵死。 “哦,这样啊,唉,可怜的伢儿啊,啧啧啧。” “唉,我们队里也有一个,小时候发烧,家里大人没上心,结果脑子烧坏了。” “可不是,养细伢儿就得多上心,不然孩子受罪,以后大人养着她也是受罪。” 同桌的人们开始互相交流。 这时,那个寿衣老爷爷又对李追远问道:“你多大啊?” “我十一岁。” 李追远多虚报了一岁,虽然实际秦璃就比自己小一个月,但自己肯定不能说十岁,二人看起来一点都不像双胞胎,“妈妈”也不可能一个月生两胎。 到时候别又扯出一个是鳏夫爸爸带来的一个是寡妇妈妈带来的,组成的二婚家庭。 那样,整个桌子的讨论得肯定会更起劲,说不定隔壁桌的人也会加入进来。 “上学了么?” “上了,四年级。” “哦,那你妹妹呢?” “妹妹没上学呢,就整天待在家里坐着,也就今天吃席,才带她出来的。” “嗯。” 寿衣老爷爷不再继续问下去了,转而去和同桌其他人聊天。 李追远也终于得到了片刻安宁,他看了看坐在自己身侧的秦璃,凑过去,小声道: “不要怕,有我在。” 这不是献殷勤,而是安抚,言外之意就是,你安稳一点,不要爆。 秦璃转过头,也看向李追远。 李追远在她眼睛里,看不见情绪。 然后,秦璃又回过头,继续发呆。 李追远觉得,她应该是能听得懂的,毕竟她能自己吃饭……并不是没生活自理能力,而且,她还有洁癖。 每次吃完饭,柳奶奶都会帮她擦拭干净。 这会儿,得闲的李追远开始关注起餐桌上的菜。 现在摆着的都是冷盘,塑成圆柱的凉拌菠菜、皮蛋豆腐、炒花生米、切开摆盘的咸鸭蛋…… 纯荤的,就两道,分别是咸肉片和红烧小排骨,不过这两道菜量都很小,还好切得也小,够全桌人一人两筷子。 这红烧排骨正好摆在自己面前,是冷吃的,口儿甜却不腻,上次吃席时,李追远对这道菜印象很深刻。 但现在看到这个菜,他却没丝毫食欲,天知道这玩意儿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这时,传来了唱歌声。 附近桌子人都朝那边看去,不少人还站起身。 李追远也侧身看去,位置在席面中央的一小块开阔区域,那里站着一男一女,旁边还有一个老头拿着乐器。 那一男一女穿着戏袍,脸上的妆更丰富,在厚粉腮红的基础上,还多出了更多的延伸与夸张。 在旁边老头的乐器配合下,男的先唱了起来,搭配一些肢体动作后,女的又继续唱。 李追远知道,这是南通本地戏种——童子戏。 李维汉和崔桂英曾带自己去村头坝子上看过,该戏曲特征是声腔怪戾奇特、高亢悲怆,具有强烈的冲击力。 对外地人而言就是……极其难听。 那会儿李追远也是刚到南通,对本地方言还在学习熟悉阶段,当时李维汉崔桂英听得如痴如醉,而李追远则觉得魔音入耳、痛苦异常。 这次也是一样,全桌以及附近的人,都听得很投入,李追远则再次看向秦璃,还好,她没什么反应。 伴随着表演,有人拿着篮子开始给各桌分发筷子,另有专人拿着醋和酱油来倒入碟中,每桌六个碟,一般二人共用。 “来,细伢儿,吃。” 寿衣爷爷夹起一块排骨,放入李追远碗中。 “谢谢爷爷。” “吃啊,别看着。” “好的,爷爷你也吃。” “嗯。” “汪!”“喵!” 这时,李追远发现餐桌下面跑来不少的猫和狗,自己脚下不远处正有一只。 李追远夹起排骨,趁别人不注意时,甩了下去,下面的那只狗马上叼起,吃了起来。 接下来,这位热情的寿衣爷爷给自己夹的菜,李追远都这样,丢到桌下,很快,自己这边就聚集了很多猫狗。 这些猫狗李追远其实都挺眼熟,白天在扎纸堆里见过,但当时它们可没现在这般灵动,也好吃。 寿衣爷爷:“伢儿,你叫你妹妹吃啊,她干坐着,一点都不吃。” 李追远只能转过头意思一下:“妹妹,你吃啊。” 谁知道刚说完,秦璃就拿起筷子,开始夹菜,她夹了三筷子放在自己面前碗里,然后低下头,张开嘴。 不是,你真吃啊? 李追远赶忙拉了拉她的手。 秦璃扭过头,看向李追远,这次,她的眼神里居然有情绪了,虽然很微弱,却真的有,是疑惑。 李追远只能把嘴凑到她耳边,嗯,兄妹俩说点悄悄话也很正常: “别吃,喂下面的动物。” 秦璃低下头,看了一眼下面一群猫狗,然后站起身,直接端起桌上的一盘菜。 看这架势,是打算直接一盘子倒下去喂。 这种直接端盘子举动,马上引得桌上其他人的不满皱眉。 李追远只得站起身,抢过菜盘,又放了回去,笑着教育道:“妹妹啊,这是大家一起吃的,你可不能贪心,可不全都是你的。” 见李追远这般说了,桌上大人脸色好看了许多,不少人开口道: “她喜欢就给她吃嘛,没事的。” “盘子就放她面前嘛。” 李追远不停摆手摇头:“不能这样,这样不符合规矩。” “砰………啪!” 外头传来放二踢脚的声音,附近桌上的小孩子开始捂着耳朵叫了起来。 二踢脚一连放了十几个,等最后一个结束时,整个会场的色调全部暗了下去,桌上其他人忽然间就不动了,隔壁桌也不动了。 大家全部坐得比比直直,目视前方。 虽然不知道怎么了,但李追远还是赶忙学着这个样子做了起来,眼角余光瞥向身侧的秦璃,嗯……她不用学,她专业的。 门外,有一个老太太在一群童男童女的簇拥下,走了进来。 她一出现,整个会场的氛围都变得有些凝滞。 透过人头间的缝隙,李追远认出她来了,是那天在刘金霞家自己梦里见到的,那个由牛福背着的老太太。 她怎么会在这里? 自己明明记得,牛福离开太爷家时,是驼着背的。 老太太身子有些佝偻,但精神头很好,而且好得有些异常,眼眸子里都泛起了绿光,脸上更是多出了一撮撮细茸毛。 另外,好像有几根黑线头在她脸上……又像是凭空长出的黑胡须。 好像……一张猫脸。 老太太走到戏台下的主桌边,对着四周笑道: “今儿个是我生日,大家给面子过来,可一定要吃好喝好啊,呵呵。” 她一说完,原本暗下去的色调重新回复起明艳。 刚刚还笔直枯坐的所有人,很自然地又开始夹菜吃饭聊天。 李追远感到庆幸,自己和秦璃坐的位置,正好算半背对着那位老太,而且中间隔了好几桌,他们是孩子个头又小,应该不会被看见。 可刚还在自我庆幸着呢,转眼就看见那老太太居然端起酒杯,开始挨桌敬酒了! 自己认得她,那她肯定也认得自己。 这应该是她的梦……不,李追远现在觉得,这里的环境已经不能简单地用“梦”来形容了,自己和秦璃很可能处于另一种特殊环境里。 可不管怎样,自己不能被她看见。 老太太敬酒很快,说几句话,就对着一桌人一起敬一杯,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就要到自己这桌了。 李追远当即对着秦璃大声道:“什么,你想奶奶了?” 秦璃扭头看着他,再次目露疑惑。 李追远故意用手在桌底往上拍了拍,当即整个餐桌都颤了几下,不少人刚夹起的菜又落了回去。 “哎,妹妹,你别闹,我们正吃着饭呢,你自己不吃,不要影响到别人!” 秦璃眼里的疑惑,更深了。 李追远面向桌上其他人,道歉道:“对不住了,我妹妹这里……” 他又指了指自己脑门。 大家也都露出了理解的神色,脑子烧坏了嘛,做出什么不合常理的行为,都是正常的。 李追远拉起秦璃,离开桌:“好吧,我带你去找奶奶,唉,真是受不了你,我还没吃饱呢!” 随即,李追远就拉着秦璃向门口走去,但刚靠近,就瞧见外头站着一排穿着老式家丁服的男的。 他们有的在聊天,有的在撕二踢脚引线,虽然各自都有事在做,却将出口处全都控住了。 从这里走是不可能的了,而且,李追远观察到,看那老太太的架势,人好像不打算就只敬一轮,要是继续留在这里,哪怕不停地躲猫猫,也很容易被她注意到。 环视一下四周,去二楼的楼梯口已经没了,现在还能躲的区域,就只剩下西北角,那里通向的是厨房。 此刻,那里也有炒菜的声音传出。 李追远拉着秦璃向后厨走去,期间,为了不引起外人注意,他还不停地数落着秦璃: “你看你,非要闹着找奶奶。” “好不容易吃次席,这么多好菜我还没吃上呢。” “啊,老母鸡汤要上了,你害我没吃到鸡腿!” 果然,这一路行进时,附近桌上的人都各自吃着喝着,脚下也没阴影出现,大家都觉得很正常。 终于,李追远牵着秦璃走入了厨房,一进来,就看见一个大塑料盆,盆四周堆着很多脏兮兮的盘子。 七八个老奶奶正蹲在塑料盆旁边,手拿抹布,洗着盘子。 只是,塑料盆里装的不是水,而是沙子,她们是用沙子在清洗。 大灶台边,系着围裙的胖厨师正在炒着菜,他动作很娴熟,一看就是老师傅。 但他身边一个个篓子里放着的食材,全是一叠叠白纸; 他那一个个调料罐里盛放的,也不是油盐酱醋,而是各式颜料; 旁边还有一个大桶,里头装着的都是浆糊。 只见他先起锅烧浆糊,再将一叠白纸倒入,煸炒中,再不停加入各式颜料,最后再大火收汁,提起大锅装盘时,倒出的是一盘盘色香味俱全的菜肴。 而且大灶上升腾起的火焰,也不是寻常色泽,幽幽绿绿,像是鬼火。 “细伢儿要玩出去玩,别在这里碍手碍脚的!”大厨不耐烦地催赶。 李追远开口道:“哇,你好厉害啊,你做的菜也好好吃,我长大了也想当厨子,我想跟你学!” “呵呵。”胖师傅收起先前的不耐烦,笑了起来,“好好上学,当个屁厨子,这大夏天的,苦死了。” “不,我就想当厨子,做厨子多好啊,能吃好多好吃的,还有,我脑子笨,学习成绩差,学不进去的。” “学习差啊,那就得赶紧学门手艺,要不然以后得饿死。” “你真的好厉害啊,哇,是这么做的啊,你太厉害了,我就在旁边看着,不给你添麻烦。” 胖师傅没同意,但也没再赶人了。 李追远则在旁边站着,不时再夸赞一下,顺带帮忙递个盘子续点颜料。 其实,这种夸赞真的很违心,毕竟这个厨子不管做什么菜都是浆糊白纸颜料一股脑锅里烩。 但看着一道道成品菜就这样出锅了……感觉还真是挺奇怪的。 就这样站了许久,外头有人来传:“头批结束了,二批上座了!” 接下来,更多脏盘子被送了过来,经过老奶奶们的沙子洗礼,又被放在厨师这边重新装菜。 最先上的还是冷盘,冷盘有冷菜师傅,胖师傅可以休息一下了,他先拿起脖子上挂着的毛巾擦了一把汗,然后从旁边拿起两块虎皮肉,自己吃了一块后,又将一块递给李追远。 “来,吃。” “不了不了。” “吃嘛,不要客气。” “我刚已经吃饱了。” 李追远觉得可能是自己之前夸过火了,导致现在胖师傅过分热情。 然而,就在自己第二次拒绝后,胖师傅的神色忽然冷了下来。 李追远注意到,自己脚下出现了阴影,而且逐步扩散。 旁边摆盘的冷菜师傅以及洗碗的老奶奶们,也都将头转过来,看向自己。 显然……这年头哪里有孩子能拒绝一大块肉? 李追远无奈,只能从胖师傅手里,接下这块肉,然后送入自己口中,一边咀嚼一边露出一个腼腆的笑容,仿佛先前自己的拒绝只是面皮薄: “好吃,真香。” 胖师傅脸上露出了笑容,下方的阴影开始回缩,周围其他人则继续忙碌。 “啊,妹妹,你的鞋子怎么坏了,你怎么这么不小心,这是你的新鞋子,我想穿新的都没有呢,看回去妈妈不得打你!” 说着,李追远蹲下来,假装帮秦璃料理鞋子,实则偷偷将嘴里那块肉吐出来,悄悄放地上,然后伸手抓住秦璃左脚踝,让她抬起脚,踩在那块肉上。 他不是没想过干脆将这块肉吞下去得了,大不了就当吃点纸,也不算多大点事,可问题是这肉一入口,一股特殊难以描述的恶心感就袭来,直冲自己脑门,胃里也开始痉挛。 仿佛,自己正吃着绝对不属于自己的食物。 站起身后,李追远开始深呼吸,企图早点摆脱掉先前那种强烈不适感。 秦璃则低下头,看向自己的脚,她的身体开始颤抖。 李追远猜测,她应该是觉得自己鞋子被弄脏了。 握着她的手,李追远身子向她靠了靠,用一种疲惫的语调小声说道:“求求你了,先忍一忍,乖。” 秦璃抬起头,渐渐不再颤抖了,也没有把自己鞋子从脏东西上挪开。 看她这样子,李追远心里居然产生了点小感动。 但感动还没持续多久,估计被真的夸酥爽了的胖师傅,居然又拿出一个大鸡腿,递了过来: “来,伢儿,吃鸡腿!” 李追远:“……” 没犹豫,李追远接下来,咬了一大口,笑道:“鸡腿,真香,真好吃。” 胖师傅:“哈哈哈哈!” “呀,妹妹,你裙子上哪里刮蹭的油污,真是的,一点都不知道珍惜新衣服,怪不得妈妈说你是个赔钱货!” 李追远赶忙再次蹲下来,装作帮妹妹清理衣服污渍,伸手抓起秦璃的右脚踝,抬起,把手里余下的鸡腿和嘴里的吐出来,让她右脚鞋子踩了上去。 “啊……” 口腔发苦,脑门眩晕,胃里痉挛,来自全身心地恶心排斥感,差点让李追远没能站起来,要不是手赶紧撑了一下,他真可能就躺到了地上。 但他最终还是凭着意志力,很是勉强地站起身。 这食物,自己真的是碰都不能碰,这不是给活人的。 好在,接下来胖师傅没再继续给吃的,他开始忙活起第二批客人的热菜。 等二批结束,席面也就散场了,李追远觉得,自己和秦璃熬到散场结束,也就能脱离这里了。 终于,他看见胖师傅从锅里倒出了甜圆子汤。 这是这边的席面甜品,是收尾菜,这道菜上去,就意味着席面结束。 李追远心里一振,捏了捏秦璃的手:好了,快结束了。 谁知道,就在这时,老太太的声音自厨房门口传来: “真是辛苦师傅们了,让你们受了劳累,真是过意不去啊。” 李追远心里一紧,马上拉着秦璃走到灶台后头蹲下,借着灶台和胖师傅的体格,挡住厨房门口处的视线。 胖师傅:“老嬷嬷,长命百岁,寿比南山啊,哈哈哈!” “呵呵,可不兴活那么久哦,活太久了惹子孙辈烦呐。” “这是哪里话啊,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嘛,我巴不得我自个儿老娘活到一百岁呢。” “你娘有你这个儿子是有福的,我家那几个,觉得我活得久,会吸了儿孙的福,会给家里遭灾。” “这都是什么屁话,哪有这样说自家老娘的,真不是东西。” “唉,不说他们了,他们也不一定是错的,我也老了,没啥用了,留家里,也是费粮食,让他们看着不舒服。” “怪不得今儿个没看见你那两个儿子,你那闺女也没来么?” “嗯,没来呢。” “真是的,老娘过寿都不来,太不像话了。” “不打紧,不打紧的,过几天,我就去找他们了,呵呵……呵呵……嘿嘿黑嘻嘻。” 老太太的笑声忽然从正常逐渐变得尖细,而且这声音也从先前灶台外,逐渐变得飘忽,到最后,越来越近也越来越清晰,最终,似乎就定格在了自己头顶。 蹲躲在地上的李追远,缓缓抬起头。 就与自己的脸间隔几厘米处,是一张猫脸老太太的脸。 自己能看清楚她脸上的密密茸毛,也能数出她脸上的胡须根数,她的牙齿尖长得嘴唇都已很难包裹住,而那一双绿色的眼眸里,则满是戏谑。 “细伢儿,你在这里呀?” 第十章 此刻,李追远觉得自己就像是被一盆冰水给当头浇下,浑身陷入冰凉。 恍惚间,仿佛自己的灵魂都被吓出了身体,而之所以没被吓出去,是因为这里不是现实,他的身体不在这里。 “跑!” 李追远牵着秦璃的手起身就跑。 但还没跑出几步,先前那群还在拿沙子洗碗的老奶奶们,就一齐站在面前,挡住了去路。 她们那看似干瘪年迈的身体,任凭李追远怎么推和撞,都岿然不动。 绝望之下,李追远脑子里出现的念头居然是:怪不得太爷的扎纸生意好呢,用料做工确实摆在这里。 其实,硬闯本就没希望,因为他还小,根本就没什么力量,太爷和刘金霞的那些个手段,他一个都不会。 他原本觉得,自己能靠躲藏的方式把这起事件给避过去,他也几乎就要成功了,可却毁在了临门一脚。 他转过身,看向猫脸老太,强迫自己冷静,然后脑子里开始快速回忆有没有能用得上的知识。 倒不用太麻烦翻找,因为他只看了一部书,还是个入门级百科书……还只看了四卷。 真的是书到用时方恨少,可现在,他只能尝试用已有知识点去硬靠。 结果,还真让李追远找到了一个似乎能对得上号的。 《江湖志怪录》第三卷第十二篇里就记载着一种特殊死倒——尸妖。 带着极深怨念的人在水里漂浮时,接触到了同样带有邪秽气息的某种动物尸体,机缘巧合下,二者相融,形成了一种似人非人似妖非妖的诡异存在。 这种死倒会拥有一些特殊的能力,比如书中举例的那具尸妖地点就在东北长白山一带,是人和黄大仙的结合,能布置迷瘴、蛊惑人心,最终为正道所灭。 至于这里的“正道”指的是什么,李追远不清楚,他觉得也没必要去清楚,因为每一篇死倒的结局,都是“为正道所灭”。 是不是真的被灭了,是被哪门哪派,是和尚道士喇嘛术士……统统都无所谓,手写这本书的作者好像就是把“为正道所灭”当每篇末的句号用了。 眼前的猫脸老太,很像是一只尸妖。 但硬是要往上凑概念的话,得先确定是死在河里的,死其它地方的,就不是死倒了,不属于《江湖志怪录》收列。 可这老太太身上衣服干干净净,头发灰白蓬松,怎么着都没有个水鬼该有的样子,小黄莺那种浑身上下湿漉漉的,才是标准模版。 李追远觉得……应该是超纲了。 猫脸老太收回了探出的头,她弯下腰,伸手捡起地上的一块虎皮肉和一只鸡腿。 她是通过地上的这两个才察觉到的不对劲,因为这不符合她梦里的朴素认知习惯。 “多好的吃食啊,怎么能这般浪费粮食呢,这是要遭……” 最后的那个词,被猫脸老太止住了,显然,以她现如今的身份说那俩字,才是真正的忌讳。 她张开嘴,不顾脏,将那块肉和鸡腿放入口中,咀嚼得很是享受陶醉。 “我那时候,要是有一碗棒子粥,该多好啊。” 她的眼里,流露出追忆,那是蜷缩在床上,望着紧闭的门时,自己很长时间里最大的念想,甚至是……奢望。 可是到头来,她却没能等到一粒米一口水。 猫脸老太再次看向李追远,可没等她开口,李追远就先开口道: “奶奶好,祝您生日快乐。” 猫脸老太:“……” 这一声祝寿,把尸妖都整沉默了。 良久,猫脸老太伸出手,探到李追远的面前。 李追远注意到,对方手背上也有茸毛,而且指甲很长,端头尖锐。 没闪躲,李追远任凭对方的手,摸到了自己脸上。 熟悉的冰块敷面感再度出现,是自己那天在刘金霞厅堂里一模一样的感觉。 “奶奶我是发现了,你这细伢儿,不光长得俊,脑子也好使得很啊。 那天,我那大儿子要走的时候,你是故意让他去你身边洗手,好让奶奶我从你身上离开,回他身上去的,对吧?” “我是怕奶奶忘了回家的路。” “真的么?” “也是觉得您更习惯他来背您。” “不……”猫脸老太的手指,滑落到李追远的唇前,“现在我更喜欢细伢儿来背。” 紧接着,猫脸老太又看向站在李追远身后的秦璃:“真是个好看的细丫头。” 李追远介绍道:“她脑子有问题,不会说话,脾气还不好,动不动就咬人。” “哦,是么。怪不得白天看见她时,她就坐在那里,动都不动,唉,可惜了,这样一个好看的细丫头。” 说着,猫脸老太又将注意力放在了李追远脸上:“细伢儿,奶奶我是真喜欢你,你就陪陪奶奶吧。” “您不是有……”李追远马上意识到什么,改口道,“好啊,我陪奶奶。” 他本想说您不是有自己孙子么,可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么。 猫脸老太笑着点点头,对胖师傅等众人道:“大家都辛苦了,我们一起吃吧。” 按当地习惯,办席时,头批二批吃完,客人们都着招待完了,最后再置一两桌,让厨子和帮工以及自家人吃。 “好嘞,老嬷嬷。”胖师傅和老奶奶们恢复了生气,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去吃饭。 “细伢儿也来。” 吩咐完,猫脸老太转身就向厨房外走去,李追远注意到,她留下的脚印里,带着水印,她脚上的那双布鞋,颜色也是格外地深,行走时不停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像是蓄满了水。 这是,押中题了? “来,细伢儿,去吃饭。”胖师傅一把抓住李追远的手,打断了李追远的思绪。 李追远见那些老奶奶们没去抓秦璃,显然是猫脸老太对她这个“脑子不好”的丫头不感兴趣,他也就松开秦璃的手,扭头对她说了一声: “你先走……不,你就站在这儿不动。” 走也不知道走哪儿去,还不如留在厨房里安全,反正那老太想要的,是自己。 李追远被带出了厨房,原本坐满了人的外头,现在显得死一般寂静。 不是没人,恰恰相反,人很多,肩并着肩,黑压压一片挤在一起,却没人出声,也没丝毫动作。 原本的桌椅板凳已经被收整好靠着墙壁堆着,这里,也就剩下两处稍微空旷的区域。 一处摆着一桌酒菜,另一处则是那三个唱童子戏的。 其他人,全都围着站得密密麻麻,都在等着看饭后的表演。 李追远被胖师傅强拉着走到桌边。 猫脸老太已经坐在首座,拍了拍身边空位:“来,细伢儿,坐奶奶旁边。” 李追远只得坐过去,期间故意看了一下来时方向,却发现秦璃居然没听话在厨房里好好待着,竟也跟着走了出来,站在了人群之间,目光正看着自己。 人家不在意你了,你怎么还要往前凑呢? 猫脸老太也发现了,笑着问道:“要不,还是喊她过来一起坐吧。” “不了奶奶,她吃过了,她脾气不好,认生,容易搅得大家都吃得不安宁。” “哦?那你怎么还跟她戏?” “邻居,那就带着她玩了。” “呵呵,你倒是好心嘞。”猫脸老太的手,放在了李追远脑袋上,轻轻摸着,“我那些个孙女孙女,小时候也都是我帮着带的,那会儿,他们也是一口一个‘奶奶’叫着,可长大后,却一个个恨不得我早点死,都觉得,是我老不死的,让他们混得不好,过不上好日子,发不了财。” 李追远安静听着。 “我怎么都想不通,他们怎么会变成那样,可能,真就是我的错,我活得太久了,吸了他们的福气,对不起他们了? 我觉得,我还是早死早托生吧,也是为他们好,细伢儿啊,你说对不对?” 你要是真这么想怎么还会变成死倒? 按《江湖志怪录》开篇总纲所讲,死倒就是怨念催化出的存在。 你没怨念现在怎么能坐在这里的,靠思念么? “奶奶,您可不能这么想,我妈妈对我说过,面对畜生时,反思自己和尝试理解它,都是很可笑的事。” “哦……你妈妈说得还真有道理。”顿了顿,猫脸老太自顾自笑道,“呵呵,我也是这么想的,可到底还是觉得有些不忍心啊,毕竟是自己养大带大的伢儿。” “那他们把您当母亲,当奶奶了么?” “在我的眼里,他们毕竟还是伢儿嘛,是伢儿,总归是会犯错的不是?” “可他们也都自己当爷、奶了,也都当过爸、妈了,怎么会不懂得你的感受呢,可他们还是这样做了。” “对啊,他们真可恶!!!” 猫脸老太眼里的绿光开始快速流转,尖锐的牙齿也翻出嘴唇露在了外面。 “细伢儿啊,你说得真对,太对了,奶奶我,真是稀罕你稀罕得不行啊!” 这次,是两只手抓住了李追远的脸,不停揉捏。 李追远觉得,自己的脸快被冻僵了。 “奶……你可千万别放过他们。” 猫脸老太放过李追远的脸,双手抓住桌面,指甲在上面留下十道深深的凹痕: “没错,我怎么可能放过他们,这群家伙,简直比我们畜生还不如!” 李追远:比我们畜生还不如? 所以这句尸妖的主导者,是猫么? 猫脸老太扭头看着李追远,一字一字道:“细伢儿,你看好了,我会让他们为他们做过的事,付出代价的!” 能让我活着看到? 李追远马上附和道:“奶奶,一定的!” 他心里倒是没有对自己上面的仇恨引导有什么负罪感,自己只不过是知道了答案往里填解题过程罢了。 不用自己引导,这位老太太都会这么去做的,要是自己去劝他想开点,那自己脑袋就要先被开了。 这时,胖师傅开口问道:“老嬷嬷,咱们这桌可以开了不?” 猫脸老太问道:“人都到齐了么?” “就我们这些人了。” “本家的呢?” 胖师傅挠头:“本家就您啊,您那些子女都没来。” “不是他们,借用了人家地儿、桌凳碗筷的,不请人来上席,是不得规矩的。” 李追远:“奶奶,他们不饿,他们已经睡了,不要吵醒他们了。” “这怎么能成呢?”猫脸老太忽又变得阴森森地盯着李追远,“这尾席,肯定得把人都喊到了才行,否则就是失了规矩,要被人背后戳道的。” “真的不用了,奶奶。” “嗡!” 猫脸老太一只手掐住李追远的脖子,将他整个人举了起来。 “细伢儿啊,你刚这可就不乖了啊,嘿嘿嘿。” …… 此刻,二楼卧室里,额头抵在书桌上熟睡的李追远,面露痛苦,陷入了窒息。 …… “奶……我错……我错了……” 李追远双手抓着对方的手,可怎么都掰不开,自己的双腿只能无目的地乱蹬着。 死亡的感觉,如此清晰。 远处站在人堆里的秦璃,眼睫毛开始跳动,身体也开始颤抖,而且幅度正越来越大。 “啪!” 猫脸老太松开了手,李追远摔在了地上,脱离束缚的他,开始大口大口地喘息。 她,还是会杀自己! 她不是人,她是尸妖,凶厉是她的本性! 李追远扭头看向人群中的秦璃,秦璃在对上他的目光后,似乎得到了某种安抚,慢慢又低垂下了眼眸,身体渐渐不再颤抖。 …… 二楼卧室里,伏桌睡觉的李追远,脸上的痛苦缓缓褪去,呼吸得以平复。 …… 猫脸老太:“细伢儿,就得从小好好教。” “奶奶,您说得对。”李追远爬起来,重新走向桌边。 “要是觉得教不好,就得早早地把他给溺死,省得长大了,反倒是成了个没良心的祸害,你说对吧?” 李追远将桌上的一盘红烧鱼端起,和猫脸老太面前的炒花生米调换了一下位置。 随后,他坐下,点头道: “没错,是的。” “嗯……”猫脸老太脸上再度浮现出笑意,伸手在李追远脖颈上的红印处轻轻摸了摸,“还是你这细伢儿乖,刚刚奶奶弄疼你了么?” “奶奶这是在教育我,我懂。” “嗯。”猫脸老太看向胖师傅,“去请人啊,把本家都请来,吃饭。” “好嘞,我们这就去。” 胖师傅和那几位洗碗的老奶奶们各自起身离桌子,去喊人了。 而当胖师傅走到楼梯口,原本消失的楼梯,又再度出现,他小跑着走上去,身上的肥肉一甩一甩的。 来到二楼露台,他走到李三江的卧室前,推门而入,看见了躺在床上睡着觉的李三江。 “来喽,吃席!” 胖师傅走到床边,伸手抓住李三江的手腕,接下来,他会将这人的魂魄给拉出来带走吃席。 然而, 忽然间, 胖师傅只觉自己周围的环境发生了扭曲,原本站在卧室里的他,现在却出现在了一座广场上,四周是巍峨殿宇。 紧接着,他就看见在自己前方: 有一个身穿白色破洞大裤衩的老头儿,正在最前面,领着一群僵尸在蹦跳。 老头儿蹦一下,身后的僵尸也集体蹦一下。 老头儿一个不留神落地时没站稳,身后的僵尸也集体来了次趔趄。 胖师傅被这一情景吓得,直接恢复了原色——面如纸色。 恰好在此时,排最后的一头僵尸反应最慢,摔倒了,他的脸,看向了身后,也就看见了站在那里的胖师傅。 这头僵尸像是看见了一个新奇事物,对着胖师傅就跳了过来。 胖师傅马上开始跑,僵尸开始追。 “嗡!” 胖师傅出现在了床边,回到了卧室,他伸手摸了摸脸,摸出了厚重的粉腻子,这是吓得妆容都掉了。 “咚!” 地板忽然一颤, 好像有一尊庞然大物落地。 …… “来,细伢儿啊,他们去叫人了,咱们就先吃着。” 猫脸老太伸手抓了一把干果,放在了李追远面前。 李追远面露难色,这东西他试过,别说吃了,放嘴里都不好过。 “吃……” 老太太的语调,压了下来。 李追远只能拿起一颗,咽了口唾沫,将它送入嘴里,刹那间,一股强烈的恶心反胃感袭来,但看着老太太的神情,他只能伸手捂住自己的嘴,防止自己吐出。 “嗯,真乖,细伢儿啊,这就对了,不管什么时候都不能不珍惜粮食,奶奶我啊,这辈子,解放前挨饿、解放后一个寡妇养仨孩子挨饿、孩子长大后更是饿死了。 所以啊,奶奶是真知道粮食的宝贵啊。” 李追远只能一边强忍着恶心一边点头,可这口吃的,实在是咽不下去。 就在这时,胖师傅无比恐慌地从楼梯上滚下来,大声呼喊道: “老嬷嬷,不好了,老嬷嬷,大事不好了!” “什么事?” 猫脸老太站起身,这里是她的“地盘”,她就是这里的掌控者。 “砰!” 一双长靴落下,正好砸在了胖师傅身上,直接将他踩得炸裂成一堆废纸和木条。 “啊……” 森然的喉音环绕整个席厅,让这里温度骤然下降。 李追远抬起头,一脸愕然地看着眼前忽然出现的存在。 这是一尊, 身穿满清官袍头戴顶戴花翎的僵尸! —— 0点之前还有一更。 第十一章 “哐当!” 猫脸老太纵身跳到了餐桌上,一脸不敢置信地盯着前方的僵尸。 李追远趁此机会赶紧将嘴里干果吐出,双手忍不住按住自己额头,先前这一颗干果在嘴里,如同嘴巴里塞满了八角在咀嚼。 而现在,他已经发现自己没办法弄清楚局势了。 猫脸老太在这里办寿宴,他能理解,而且他还尝试利用这里的规则来蒙混过关。 可这莫名其妙出现的僵尸又是怎么一回事? 这里是一种像梦又不算梦的特殊环境,不该是她的主场么? 李追远不相信,是这位老太太过寿嫌太冷清,觉得请一个童子戏班子还不够,又请一头僵尸出来助助兴。 这一刻,李追远觉得自己好笨,像是个班级排倒数的差生。 老师正讲的一个题还听着云里雾里,结果老师又来一句“我们再来看一下另一道题,是这道题的变种,放一起讲一下。” 李追远感觉自己更茫然了。 不过,李追远不知道的是,站在桌子上一脸凝重的猫脸老太,内心比他更茫然……甚至恐惧。 因为对方哪怕站在那里不动,光是身上散发出来的煞气,就已经让她感到心惊胆跳。 僵尸口鼻间,不断有白气涌出,他似乎也在好奇地打量着这里,最后,他将目光落在了猫妖老太身上。 察觉到被这巨凶之物盯上,老太身体一抖,双臂微缩,手指下曲,整个人都略匍了一些,像是在表示臣服。 她也只是刚成尸妖没多久,忽然面对这种天憎地厌的存在,自然也会畏惧,甚至起不出多少反抗的勇气。 “您为什么会在我这里,我是在哪里得罪了您?” …… “咦?” 正在故宫里领着僵尸跳操的李三江有些疑惑地挠挠头,他刚正好带着队伍拐弯呢,原本队伍三列,一排三头,可这最后一排,怎么现在就剩两头了? “这僵尸怎么好像少了一头?难道僵尸也会累,偷懒去了?” …… “吼!” 僵尸双臂前伸并齐,飞身跃起,直扑老太。 它怎么会去在意老太已表露出的示弱讨好,笑话,它连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都不知道! 老太见状,只能硬着头皮也跟着跳起,双爪挥出。 双方在桌子上方发生了一阵缠斗,最后同时落桌,刹那间,桌子崩裂四飞。 还好李追远已提前离桌,躲避了风险,他马上跑到秦璃面前,见秦璃还在看着打架,马上抓住她的手: “还看呐,赶紧躲起来!” 他拉着秦璃来到墙角,正好面前有桌板垒在这里,可以提供一些安全感。 钻进去蹲下后,李追远透过缝隙,观察着那里的战况。 只见老太一个侧身,仗着如猫一般的灵活避开了僵尸十指的穿透,随后她一爪划拉在僵尸右臂。 “哗啦!” 僵尸的衣服被撕开,里头原本黑黢黢坑坑洼洼的皮肉上,出现了五道指痕,脓水顺着伤口不停溢出。 但很快,僵尸双臂一记横扫,如同重鞭,抽在了老太身上。 “砰!” 老太被抽飞出去,重重砸在了墙,下滑落地后,她却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指,又抬头看向僵尸身上的伤口。 “怎么,它没我感觉上的那么可怕?” …… 二楼躺在床上的李三江,右臂出现了一道抓痕,鲜血流出。 “嘶!好疼!” 梦里正领着僵尸跳操的李三江疼得平衡没能掌握好,直接向左摔倒在地,身后所有僵尸全都跟着向左侧躺下去,整整齐齐。 李三江有些疑惑地扭头看向身后第一排的三个僵尸: “你们谁在偷袭老子?” 这两头僵尸没回答,而是也扭头向后看,后方所有僵尸跟着扭头向后。 “妈的,这梦里受个伤也这么疼么?” 李三江顾不得包扎处理伤口,马上爬起来,继续蹦跳。 他清楚,自己不能给这群僵尸以清醒思索的时间,哪怕只是多歇一会儿,这群僵尸都可能蜂拥过来将自己撕碎。 “来,继续跳!” …… “吼!” 席厅内,僵尸对着老太再度跳了过来。 老太这次没自己顶上去,而是目光扫向四周,她眼里绿色的幽光闪烁,四周原本木讷站立的纸人,全部向那头僵尸冲去。 有的抱僵尸腿,有的扯僵尸胳膊,有的更是跳到僵尸头上。 僵尸开始不停挥舞手臂,张嘴撕咬,每次都能将好几个纸人给撕碎成纸片,但实在是架不住太爷家是开扎纸厂的。 借着纸人阻滞僵尸的时机,老太开始围绕着移动,终于,瞅准一个机会后,只见她一个前扑来到僵尸身后,双爪齐出,对着僵尸后背就抓了下去。 “哗啦!” 这次,僵尸后背的官服大半被撕成布条,十条爪印制造出的伤口下,脓水汩汩流出。 …… 二楼卧室床上,李三江身体一挺,紧接着其身下凉席,逐渐浸出鲜血。 “他妈的,疼啊!” 梦里,李三江刚进行起跳,就发出一声惨叫,整个人向前面朝下摔在了地上。 身后,所有僵尸集体起跳,然后齐整整地如同青蛙落地一般趴在了地上。 “啊……” 李三江只觉得后背痛得让人几乎说不出话来,可是又看不到,只能下意识地伸出右手向去背上摸一摸。 身后所有僵尸都左臂支撑身体,右臂向斜侧举起。 李三江把手伸回来,看见一手的血污,眼睛瞪得大大的。 不应该啊! 昨天梦里那般凶险,自己也可以上蹿下跳躲避着这群僵尸的追捕还能毫发无伤,怎么今儿个自己想到了个好办法后,反而越弄越凄惨? 他今天睡着发现自己入梦,且还是昨晚那个故宫环境后,马上把腿上的橘猫给甩开,快速奔跑到那最中央的门洞前。 等那沉重的开门声结束,里面传出“砰!砰!砰!”的声响后,他强行镇定情绪,鼓起勇气,在队伍靠近后,第一个开始跳。 就这样,他就成功地当上了领跑员。 原本如此巧妙的计划,可为什么没能换来好的结果呢? 这时,李三江发现身后趴着的僵尸们,隐约有要诈起的动作,队伍开始乱了。 他一咬牙,这会儿后背疼得不行,他真爬不起来了,只能脚尖踮起,双臂前伸,开始在地上爬行。 后头第一排的僵尸见领头的动了,也就跟上,再后面的学前面,很快原本有松散炸窝的队伍,再度变得整齐划一。 故宫里,一群身穿满清官袍的僵尸,正跟着最前面那个穿着破洞白裤衩的家伙一起乌龟爬行。 李三江一边爬一边在骂,心里那叫一个憋屈,这爬可比跑累多了,早知道还不如像昨天那样玩捉迷藏呢? 他一把年纪了,现实里也是小酒小肉滋润日子过着,反正岁数到了,也懒得想着操持身体了,寿限到了一埋就是了,这下好了,跑梦里锻炼来了! 可现在真是不爬不行了,手臂以及后背的伤,他敢站起来再玩捉迷藏可就玩不过后头那群家伙了。 “小远侯啊,你的运到底啥时候转好啊,你太爷我真的快撑不住了……啊!” 李三江再次发出一声惨叫,扭头一看,发现原本就受伤的右臂,竟然又出现了五根孔洞,孔洞内鲜血正在快速流出。 这下爬也不行了,只能身体只用左侧贴地,右臂耷拉在身上,左臂不停地在地上向前扒拉,顺带双腿发力。 身后所有僵尸,也都纷纷改变动作,开始战术匐行。 …… 厅堂内,僵尸怒了,因为老太的五根手指,刚刚正好刺入了他的右臂,留下深深的血洞。 它本是高傲的存在,却在这种地方一而再再而三地吃瘪,怎能不让它愤怒异常? 老太却又一个退后,拉开了距离,同时命令那些纸做的猫猫狗狗这会儿也扑上去补位,继续缠住僵尸。 她自己则再次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指甲,连续几次偷袭见效后,她先前心里的那种天然畏惧感已消失得七七八八。 不管再可怕的东西,只要能伤到它,只要它会流血,能被杀死,就没那么大天然敬畏了。 藏在角落里的李追远微微皱起眉,看这样子,这头莫名出现的僵尸,好像也不是老太的对手啊。 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 扭头看向身侧的秦璃,她居然半低着头,似乎对外头正在发生的事情都毫无兴趣,还在发着呆。 一时间,李追远心里都感到些许羡慕。 他捏了捏秦璃的手,秦璃抬起头,看向他。 “待会儿等门外那群家丁也进来后,我们就找机会冲出去,能跑多远跑多远,千万不要停下来,明白么?” 席面一开始时,李追远就想从大门那里跑出去,可外头站着一群家丁一边放二踢脚一边封了路,出不去。 可按现在的架势,老太明显是在利用纸人迟滞消耗僵尸,等里头的纸人消耗差不多了,外头那批肯定也会被唤进来的。 到时候,就跑吧,他就不信,这个梦是没有界限的。 至于跑去二楼的选择,被李追远直接给否了,虽然现在楼梯又出现了,可跑上二楼又能怎么办,跳楼么? 秦璃看着李追远,没说话。 “你听懂了么?” 秦璃低下头。 好吧,就当她是听懂了吧。 正当李追远回过头打算继续观察前面情况时,却正好对上了猫脸老太看向这里的目光。 李追远悚然一惊,猫脸老太更是对他笑了笑。 “吼!” 僵尸再度发出怒吼,将猫脸老太的目光从李追远身上吸引了回来。 “呵呵……你再叫也没用了,我还真当你是哪个了不得的东西呢,原来也就只有这两下子……嗯?” 老太眼睛瞪起,她看见僵尸伤口上开始冒出浓郁的黑气,那是煞气。 那些缠绕它身边的纸人在沾染到这些煞气后,全部浸出了黑色,一个个地失去了人样,集体变回了碎纸和木屑。 外头那群家丁这时候也冲了进来,僵尸转过身,张开嘴,嘴里喷出大量黑雾,四周以及更远处的纸人,还没冲上前,就全部倒地。 一时间,整个席厅变得空旷了许多。 僵尸再度举起双臂,飞跃向老太,此时,它周身尸气沸腾、煞气环绕。 没了纸人帮助的老太,也只能迎了上去。 李追远抓住秦璃的手:“就是这时候,跑!” 他和秦璃从角落里钻出,冲向门口。 “啊啊啊!!!” 耳畔边,传来老太的惨叫,随即就见僵尸掐着老太的脖子砸落到了前方,正好就堵在了大门方向。 僵尸身上的煞气萦绕在老太身上,竟产生出了火烧的感觉,老太先前还能近身偷袭,现在靠近了就煎熬痛苦。 李追远不得不停下脚步,身边秦璃也停下。 已将老太压在身下的僵尸,扭过头,看向两个孩子。 它那浑浊的眼睛里,竟流露出贪婪的神色,它能察觉到这两个不是纸人,散发着诱人的血食气息。 它本能地张开嘴,嘴里吐出黑雾,涌了过去。 李追远马上拉着秦璃向后跑,只是这黑雾来得好快好迅猛,很快就将他们两个逼入了墙根。 秦璃开始颤抖,李追远感知到了,用力捏住她的手。 这时候,他能给的,也就只有这点苍白无用的安慰了。 “吼!” 忽然间,僵尸传出叫声,而李追远面前几乎已经逼近到近前的黑雾开始快速倒流回收。 前方视线也一下子变得清晰起来,原来老太的十根手指,已经刺入了僵尸的脖颈。 “哈哈哈哈哈!弄死你,弄死你,弄死你啊!” 老太凶相毕露,她身上的茸毛这会儿已经萎靡,皮肤更是呈焦黑色,可整个人却透着一股子癫狂。 僵尸疯狂嘶吼,双臂不停地下刺,一记又一记地刺在老太的身上,可老太就是死插着他的脖颈不松手。 …… “他妈的……他……” 李三江痛苦地捂着自己的脖子,好疼。 比起疼,更痛苦的是,他已无法呼吸,疼痛流血他都能想办法忍受,可这种窒息感再持续下去,他觉得自己肯定会断气。 身后,所有僵尸都掐着自己的脖子。 但等这个姿势持续久了后,有一头僵尸放下了手,接下来是第二头、第三头…… 渐渐的,有僵尸开始站了起来,目光由茫然转向凶厉,看向李三江。 李三江还掐着自己脖子,面色逐渐泛青,他现在倒是有点巴不得这群僵尸快扑上来把自己撕碎,因为这样至少能给自己一个痛快的,省得自己在窒息中煎熬到死。 …… 席厅内,愤怒的僵尸再次高高举起自己双臂,对着老太的脑袋砸了下去。 先前还一副要和僵尸同归于尽拼了的老太却在此时干脆松手,整个人对着僵尸腹部向上一蹬,身体向下方顺滑地滑出。 “砰!” 僵尸的指甲刺入地面,一时间竟然卡住了,变成做俯卧撑的直挺挺姿势。 猫脸老太站起身,她的身体摇摇晃晃,全身焦黑,连脸上胡须都被烧不见了,可见她现在状态之差。 不过,她居然在此时还能分心,扭头看向贴着墙壁站着的李追远和秦璃。 “细伢儿啊,呵呵,奶奶打不过它呢。” 她的呼唤里,带着渗人的阴冷,眼里,则全是怨毒。 和李追远那次在翠翠家梦里第一次见到她时一样,她也是趴在牛福背上,用这样的眼神看向自己。 “吼!” 僵尸终于将自己手指从地上拔出,身体原地转了半圈后,又直挺挺地站起。 它虽然很狼狈,衣服破烂,脓水四溢,可这凶气依旧还在,不是现在的猫妖老太能比的。 僵尸再度向老太扑了过来。 老太却在此时,身子一侧,没去迎上僵尸,反而向李追远的方向滑了过来。 僵尸见状,也是立刻调头,继续扑向老太。 李追远无法理解,为什么老太宁愿把自己整个后背放给僵尸,也要先来弄自己。 难道是死前,也要再拉两个垫背的? “细伢儿啊……” 老太停在了李追远身前,脸上渗人的笑意愈发浓郁。 只见她完全无视了即将逼近自己僵尸,反而对着李追远伸出那双早已蜷曲裂开的爪子,爪子上萦绕出淡淡诡异光泽。 李追远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开始飘起,因为他死死抓着秦璃的手,连带着秦璃也飘起。 这种感觉,李追远不陌生,以前他也做过梦,这是要从梦里醒来的前奏,是要脱困了! 此时,李追远觉得自己的视线开始模糊,连带着身前老太太的容貌也变得不再那么真切,但耳边依旧能听到老太太最后的声音: “细伢儿啊……奶奶先送你走。” 第十二章 李追远抬起头,看着面前的书桌、台灯以及才刚翻了几页的《江湖志怪录》第五卷。 没错,他是睡着了;但他知道,这不是梦。 他不理解,为什么在最后关头,老太太会选择将自己给“放”出来。 他不想用“救”这个字,因为将自己拉进这场寿宴中的,也同样是她。 或许,很难用纯粹的“善”与“恶”这种简单的标签化去形容她,正如她自己就是人和猫的尸体结合,本就是一种复杂矛盾的显化。 李追远闭上眼,手指按住自己两侧太阳穴缓缓揉捏。 在京里上学时,他一直觉得自己走在一条单行道上,车流人潮再密集,只要顺着这条路往下走就是了。 可等回到老家后,他发现虽然老家的路很窄,经常带着坑洼,车和人也并不多,但这种稻田间四通八达的田埂路,反而常常让自己陷入选择的迷茫。 他自己都能感受到,回到老家,尤其是遇到小黄莺以来的这些天里,自己身上所发生的变化。 他在更努力地观察,更认真地去揣摩,更小心地去对话,和非人的存在打交道……真的不容易,因为没有容错。 总之,弄得自己现在,越来越不像一个才十岁大的孩子了。 以前当一个小孩子,多简单。 猛然间,李追远睁开眼,他眼里流露出震惊。 自己, 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 什么叫以前当一个小孩子多简单,自己明明就是一个小孩子啊? 他开始感到心慌,感到恐惧,双手不自觉地将自己抱住。 这一刻,他脑海中浮现出的,竟然是小时候偷看妈妈每天早上起床后照镜子的画面。 妈妈在对着镜子深呼吸,一次又一次地在努力压制着某种东西,仿佛它会破皮而出。 李追远起身,走到衣柜前,柜门中间有一面镜子。 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忽然间竟感到有些陌生。 抬起手,触及到镜子,也触及到镜子中自己的脸。 他开始疑惑,这张面皮之下的,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他不敢再继续想下去了,他转过身,不停地深呼吸,在心里,一遍遍告诉自己,自己是李追远,自己今年十岁,自己爷爷叫李维汉自己奶奶叫崔桂英自己太爷叫李三江。 终于,他恢复了平静,脸上也露出属于孩童的天真。 先前的他,感受到了一种恐怖,这种恐怖丝毫不逊于被猫脸老太在厨房里找到的那一刻。 因为他隐约间有种感觉,要是刚才自己不制止那种思绪,任其继续发散,很可能接下来,自己看着镜中的自己时……会流露出深深的厌恶。 好在,他及时遏制住了,一如当初对着镜子深呼吸后又重新露出温婉微笑的妈妈。 “呼……” 李追远耸了耸肩,看了下时间,凌晨三点半。 自己到底算是睡了还是没睡? 没有睡觉的感觉,却感觉并不困,反而比以前正常睡觉时的感觉要好。 是因为自己意识脱离了身体,让身体可以毫无杂念地完全投入到休息中么? 李追远推开门,走了出去,这个点的晚风,带着凉意,也裹挟了一些初晨即将来临的雨露湿润。 楼下,已经安静,或者说,本就没闹腾过。 但他现在不太敢一个人下楼去看,理性上的安全感,永远抵不过未知带来的恐惧。 而这时,太爷的卧室窗户,一闪一闪的,虽说没有三长三短打出标准求救节奏,但李追远还是马上推开卧室门进去。 卧室床上,李三江身上流着血,他的左手抓着床头的灯绳不停拉动着。 他脖子很疼,喊不出声,他很怕没人能看见,更怕这灯绳被自己拉断或者开关弹上去卡住了下不来。 还好,他看见了推门而入的李追远。 “小远侯……” 李三江还没虚弱地喊出声,伸出手,然后就见站在门口的曾孙儿毫不犹豫地跑了出去。 嗯,他知道这孩子是去喊人了,但怎么说呢,小远侯没有跑到床边焦急地询问互动交流一番,还是让他心里有些空落落的。 他刚到嘴边的“太爷没事”“小远侯别哭”这些安慰话,还没说出来呢,就生生咽了回去,有点憋得慌。 李追远跑下了楼,无视了一楼的恐惧,一楼灯关着,但借着月光能看见这里东侧区域,堆满了纸人。 是的,这些纸人还在,李追远甚至一眼就瞧见了靠墙那边摆放着的胖师傅。 绝大部分纸人都是按照传统定制的,但在这一基础上,为了满足多元化市场呼唤,也会根据主家需求单独做一些特别的。 比如某主家要是担心自家亲人在下面吃不好,就会烧个厨子下去。 还有一些老头走的比较早的,老太担心烧年轻侍女下去,等自个儿下去时就要没了自己位置,就订做那些比自己看起来还老的老婆子。 跑到坝子上后,李追远直接去了西屋,他敲响了门: “刘姨,秦叔,开开门,我是小远,太爷出事了!” 门被打开。 站在门口的是秦叔,李追远看见秦叔背后的刘姨正拿着扫帚扫地。 “小远,怎么了?”秦叔问道。 “我太爷受伤了,流了很多血,要送去诊所。” “我去,我会止血包扎。”刘姨丢下扫帚,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布包,冲出了屋门,秦叔也跟着一起过去。 李追远看了一眼簸箕内被扫进去的纸屑,又看向秦叔刘姨的背影。 他们,晚上睡觉都不脱衣服的么? 李追远目光扫了一眼东屋,她,应该也醒了吧。 不过李追远没去东屋敲门,而是往回跑,再次路过一楼纸人堆时,他走到胖师傅面前,伸手,碰了一下。 只一轻微接触,胖师傅就散了架,化作一摊落在了地上。 而这也引起了连锁反应,一时间,所有的纸人纷纷开始“坍塌”,像是积木推倒游戏。 很快,原本显得很拥挤的一楼东半面变得无比空旷,只是多了满地的碎纸屑和断木条。 李追远没有害怕,甚至都没惊讶,他很平静地踩着这些纸屑,无视脚下传来的“啪嗒”脆响,来到楼梯口,走上二楼。 再回到卧室时,看见刘姨已经在给太爷包扎了。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草药味,有点像龟苓膏,应该是先上了药。 秦叔换了被血弄脏的垫被和凉席,从柜子里拿出干净的铺好,再将包扎处理好伤口的李三江抱了上去。 见刘姨忙完收拾着布包,李追远走上前问道:“刘姨,我太爷他怎么样了?” “血流了不少,伤也不算轻,但都是外伤,已经处理好了,不用送诊所,休养休养就行了。” 李追远看向躺在床上的李三江,发现太爷脸上已恢复了不少血色。 刘姨也看着李三江,其实,她也很是意外,老头年纪明明很大了,可偏偏气血充足,外表看似苍老,骨子里却极为康健。 同样年纪的其他老头老太,一不留神跌个跟头说不得就能被送走,他身上戳了这么多口子流了这么多血,却都像没伤到元气。 “小远啊,有什么事你再喊我们。”秦叔对李追远说道。 “嗯,好的,谢谢秦叔刘姨。” 秦叔和刘姨离开了,李追远拿起茶缸,倒了些热水,走到李三江床边。 李三江头靠着枕头,右臂耷拉在胸前,用左手接过茶缸,小口小口地喝着。 喝完后,李三江发出一声叹息:“小远侯啊,今儿个起,转运仪式,就先停了吧。” “好的,太爷。” “等太爷养好了,咱再继续。” “嗯。”李追远把茶缸接过来放在旁边,“其实,也不用继续的,太爷。” “细伢儿不懂事啊,别说屁话。” “好,我不说了。” 李追远脱下鞋子,爬上床,来到李三江身侧,背靠着床头栏,坐着。 “睡去吧,小远侯,太爷没啥事儿了。” “刘姨没问您怎么弄成这样的么?” “我说我摔伤的。” 他们,就信了? 李追远心里有很多话想问,却不知从何处问起,而且看样子,李三江也不打算说。 良久,李追远开口道:“太爷,该怎么学啊。” 如果小黄莺那次事时,自己还只是初次遭遇的懵懂,那么今晚的事,他是真的感到了无力。 李三江一听这话,以为这小子终于开窍,打算好好学习了。 心里还暗自得意,看来这转运阵是有效果了,没看小远侯都转性了么? 行,这样很好,只要孩子愿意上进学习,自己流点血,值了。 只是,他李三江早年就是个浑主,后来哪怕去闯过上海滩那也是和三教九流打交道,这辈子,就没好好进过学。 当初学识字儿,也是为了看上海报纸上的那些花边新闻。 不过,烂大街的道理他还是能讲讲的。 “小远侯啊,你可千万别好高骛远,还是得把基础打牢靠些,这样以后才能走得更远。” 也就是说,自己还是得从《江湖志怪录》继续看起么? “我知道了,太爷。” “嗯,知道了就得去做,踏踏实实一步一步做,这样以后才能有成就,别学你太爷,年轻时干啥事都是东一榔头西一棒头,等年纪大了后,才感到后悔。” “太爷,也很厉害呢。” 李追远看着身上到处是包扎痕迹的李三江,心里有种猜测,那僵尸,会不会和太爷有关系? 一是家里就太爷受了伤,二是太爷的重点包扎位置,和那头僵尸被老太攻击的区域,高度重合。 所以, 这是太爷使用的,某种手段么? “哈,你太爷我厉害的本事多着呢,所以啊,你小子可得好好念书啊,以后肯定能比你太爷混得好。” 李三江说的不是偏门,他自以为傲的是他会操持营生小日子过得滋润,至于偏门方面……他自己都不懂自己到底算不算是入行,直接无视了。 “嗯,我知道的。” 李追远相信,只要自己把书继续看下去,应该就能知道今天太爷用的是什么法门了。 这时,李三江打起了鼾,他流了血,累了,睡着了。 李追远拿起旁边的薄被,轻柔地给太爷盖上肚子,然后自己也闭上眼。 像是又打了个小盹儿,李追远醒来时,外头天亮了。 他绕过还在熟睡的李三江,下了床,走出去洗漱。 刷牙时,习惯性抬头看向东屋。 东屋后头,坐着个小姑娘,小姑娘今天穿着一件红色的裙子,双脚踩在门槛上。 旁边,柳奶奶正给她梳着头发。 李追远笑了笑,心里也阳光了些,端起脸盆回屋。 在他离开露台边时,秦璃抬起头,看了过去。 “嗯?” 柳玉梅拿开梳子,问道:“奶奶弄疼你了?” 秦璃收回头,目视前方,没说话。 柳玉梅继续梳头,笑着说道:“你昨晚玩得可真够久的,能告诉奶奶,有什么好玩的么?” 秦璃没回答。 坝子上,刘姨开始摆木凳,准备早餐了。 洗漱好了的李追远走下楼梯,看见的是已经被打扫干净的空荡荡一楼。 等他到坝子上,刘姨对他笑了笑:“小远啊,吃早饭了。” “好的,刘姨。” 李追远坐了下来,木凳上摆着一碗白粥和一个咸鸭蛋。 “怎么不吃在这儿发呆呢?”刘姨将一碗鱼冻放下来。 “我是睡迷糊了。” “还是少年郎好啊,吃得好睡得好。”刘姨笑着走开了。 李追远默默拿起筷子,他是记得昨晚收尾席上,猫脸老太叫人去喊主家的,胖师傅上了楼,还有几个纸人奶奶跑了出去喊东西屋了。 太爷受伤流血了,可他们,却和没事儿人一样。 李追远拿起筷子,挑了一块鱼冻送入嘴里,入口即化,里面加了黄豆和辣椒,味道很香,拿来下粥是绝配。 这时,不远处,柳奶奶牵着秦璃的手,也来到了木凳边,秦璃坐了下来,柳奶奶蹲在旁边,开始每日三餐前的“祷告”。 她今天没梳发髻,柔顺的头发披在肩上,搭配红色的裙子,显得既灵动又端庄。 想着昨晚在梦里她那傻乎乎的样子,李追远不由笑出了声。 有些人,确实有这种特殊魅力,她可以什么都不会,甚至都不用说话,她只要站在那里,你看她一眼,就立刻就能感到愉悦。 就像是,李追远以前跟着妈妈在文物库房里,看见的那尊刚出土的精美花瓶。 似乎是听到了笑声,秦璃侧过头,看向坐在对面吃饭的李追远。 还在劝说流程中的柳玉梅,有些疑惑地也看了过去。 李追远心里微微惊讶了一下,怎么,昨晚在梦里的互动,还能保留到现实里的白天么? 李追远指了指面前的粥碗,对她轻喊了一声:“吃饭。” 秦璃低下头,拿起筷子,开始将各式咸菜以及分切好的鸭蛋进行分类,然后搭配着粥,开始用餐。 柳玉梅眼睛瞪得大大的,一副见了鬼的样子。 秦璃吃得比李追远还快,李追远这边放下筷子时,秦璃已经又坐回门槛里去了。 刘姨的身影快速出现,这次,她抢在李追远面前收起了碗筷。 “谢谢刘姨。” “下次吃完了就放这里,我来收,你也不想害你刘姨丢了工作吧?” “我知道了,刘姨。” “小远啊,过来给奶奶泡茶。”柳玉梅传来呼唤。 她正坐在竹靠椅上,旁边茶几上是一套茶具。 李追远走了过来,在这一过程中,坐在门槛里的秦璃,目光随着他而移动。 柳玉梅注意到了,她抬起手,示意李追远止步。 李追远停下,也看向秦璃那边,他开始后退,然后秦璃目光依旧跟着他走。 柳玉梅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盯着李追远。 “奶奶,还泡茶么?” “泡。” 李追远走了过来,开始泡茶。 柳玉梅则注意着孙女那里,孙女在看向这里,呵,好久了,自己能被孙女带着看着了,还得沾旁边这小子的光。 “小远……” “奶奶……” 二人同时开口,都顿了一下,正当柳玉梅不打算谦让继续说下去时,却听到李追远更快的语速: “奶奶,你们为什么要住我太爷这里?” 柳玉梅笑了笑:“讨个生活罢了。” “可是,你们不缺生活,你们很有钱,这套茶具,和您昨天说要送给我的玉扳指,已经可以在京里买套房了。” 接着,李追远又补充道:“不过现在古玩大行情还没到,等十年后出手,更划算。” 家属院里爱好收藏的爷爷奶奶们,早在十年前就开始打听消息在胡同巷子里收老物件了,但他们只收不卖,说是盛世古董,得过些年再出手或者留给子孙。 “小远啊,你连古玩都懂?”随即,柳玉梅微微坐直了身子,面色一正,“是你太爷告诉你的?” 古玩这行,靠的是眼力见识沉淀,眼前这孩子才多大啊,柳玉梅可不信他能自己瞧出来。 李追远摇摇头。 且不说家属院里爷爷奶奶们喜欢炫耀显摆的藏品,他跟着妈妈在京里各处博物馆单位里,见的最多的就是古董了,还有很多真正的宝贝,是不对外展出的。 “小远啊,奶奶住这里,是因为这里空气好,气候好,对阿璃的病有好处。” “哦,我知道了,奶奶您刚要问什么?” 柳玉梅有些意外,这孩子这就信了? 她开口问道:“阿璃怎么在看着你呢?” 李追远有些腼腆道:“可能是前几天我看她看太多次了,她觉得吃亏,要还回来吧。” 柳玉梅:“……” 果然,这孩子没信自己刚才的话。 “奶奶,喝茶。” “嗯。” 一老一少,各自喝着茶,茶汤里流转着的光泽,都是心眼子。 喝完茶,李追远要去看书了,他先去屋后厕所方便,来回经过东屋时,都和秦璃打了声招呼,秦璃对他行注目礼。 还没进主屋,就听到一楼传来太爷那沙哑的怒喊: “咋了这回事,咋了这回事,我的扎纸呢,去哪儿了?” 李追远看着太爷气得几乎蹦起,落地后不停跺脚。 刘姨走了过来,说道:“昨晚下了场小雨,雨打进来了,全毁了。” 李三江皱着眉:“啥?” 李追远说道:“太爷,你都能下床了?” “当然,太爷我身子骨好着呢……不是,现在是说扎纸的事儿,到底是咋弄的?” 李追远:“刘姨说的没错,雨打进来了。” “这……”李三江张着嘴,“这这这……” 刘姨说道:“叔,没事的,我和阿力抓紧熬夜再做就是了,不会影响交货的。” “这是交货的事嘛,这材料……”李三江一阵气闷,只觉得这扎纸的损失,比他自身的窟窿来得更痛。 他是有钱,这房子,这桌椅碗碟,这扎纸工坊……但他不存钱,日子过得潇洒,忽然一库房的货没了,手头就要变紧吧了。 “小远侯啊,你帮太爷去刘瞎子那里跑一趟,问她牛福老娘冥寿日子算出来了没,要是没算出来,叫她赶紧。” “啊?”李追远愣了一下,见刘姨已经离开去拿原材料后,他走到李三江面前:“太爷,您都这样了,还要去办冥寿啊?” 李三江理所当然道:“可不就是因为这样了,我才更得去嘛!” “您现在身体,万一在牛家遇到什么危险……” “没钱花了,要这身体有什么用?” 李追远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小远侯啊,太爷我就过的是这样的日子,烂命一条早就活够本了,可不想手里拮据,乖,听话,去帮太爷把话传了。 另外再告诉你,这次的事儿可不仅是我和刘瞎子去,太爷我还请了个同行,嘿嘿,估摸着,他明儿个也就要来了,那老东西连带着他家那伢儿,可是厉害着呢。 记住,可不能把我现在这样子告诉刘瞎子,她胆儿小,知道了怕是得缩回去!” 李追远点点头,只能去了一趟刘金霞家。 翠翠的北奶奶生病住院了,也就是翠翠爸爸的妈,李菊香带翠翠去卫生院看望,因此不在家。 刘金霞上午就已经摆开了桥牌场,李追远来的时候,她正玩得开心。 听了李追远的传话,刘金霞抖了抖烟灰,说:“后天,就后天了,后天上午咱一起去石港牛福家。” 李追远:“刘奶奶,会不会太快了?” “快什么快,早点把事儿办了早点收银子,呵呵呵。再说了,有你太爷在呢,有什么好担心的。” 要是您知道太爷现在是什么样子,就不会这么想了。 李追远回了家,给李三江汇报了日期。 “成,好好好。” 躺在二楼露台藤椅上的李三江高兴地拍着腿,伸手拉一下旁边墙壁上的绳子,绳子上端是一个钉在墙上的黑木箱。 先是一些雪花音,再拉了一下后,就传出说书的声音。 李三江闭着眼,点了一根烟,边抽着烟边听着书,哪怕身上伤痕累累,却依旧流露出一种不拘洒脱劲儿。 似乎是察觉到李追远还站在他身边,李三江说道: “小远侯啊,这就是你太爷我选的生活,啥活儿危险就干啥活儿,为啥呢?因为这活儿不累油水足。 这啊,就是你太爷的命。” 李追远点点头,他将《江湖志怪录》第五卷拿出来,走到露台东南角坐下,开始学习。 和先前一样,每次翻页时,他都会抬头看一眼下面的女孩。 他发现女孩也在抬头看着他。 很不错,对视的感觉,更养眼。 只是,看着看着,李追远发现自己每次抬头看下去时,都能遇到对视。 就连楼下柳奶奶,也顺着孙女视线看着上方。 这就弄得李追远每次想养眼时,还得顺带看一眼柳奶奶,这眼养得就怪怪的。 因此,接下来一直到把这第五卷看完,李追远都没再抬头往下看。 进屋,拿出第六卷,李追远坐下后,抬头往下看,柳奶奶已经坐在旁边椅子上看起了报纸,但秦璃依旧保持着向上看自己的姿势。 她不会一直保持着这个抬头姿势吧? 这让李追远心里产生了一些负罪感,看书时心里也有些烦躁无法完全静下心。 楼下看报纸的柳奶奶其实一直用余光盯着露台,看那小孩子不时探出头,频率越来越乱了,心里不由嗤笑了声: 这就是男人啊,来去自如时心安理得,一旦有了责任束缚就心烦意乱起来了。 但很快,柳玉梅就惊讶地放下报纸,因为她看见李追远从楼上跑下来了,经过自己面前时笑了笑,然后径直走向她的孙女。 “你……” 没等柳玉梅话说出口,她就看见男孩竟然弯腰想要去牵自己孙女的手。 “危险……” 柳玉梅是知道自己孙女被外人接触时会产生怎样的可怕反应,眼前这个男孩会被抓挠得头破血流的,就是她这个奶奶,也不敢有过分亲昵的举动。 随即,柳玉梅“蹭”的一声站起身,他居然看见那个男孩牵住自己孙女的手后,自己孙女也跟着站起来了。 这是……怎么回事? 早上自家孙女盯着男孩看时,她还特意借泡茶的功夫近距离瞅了瞅,看看男孩身上有没有什么脏东西挂着能吸引自家孙女看。 可眼下这种互动,已经超出柳玉梅的理解范围。 李追远牵着秦璃的手,她的手暖暖的,也软软的。 “你这样抬头脖子会累的,上去陪我看书好不好?” 秦璃看着李追远,没说话。 “不说话就当你答应了哦。” 李追远弯腰将秦璃坐着的板凳拿起,然后拉着她向屋里走去。 柳玉梅没有出声阻止,恰恰相反,经过一开始的震惊后,再看着这少男少女牵着手一起走的背影时,她的眼睛马上被泪水浸润。 她用手捂着自己的嘴,生怕自己哭腔出来。 她甚至还用牙齿咬了咬自己的手肘,确认自己这不是在做梦。 “砰!” 一楼里,正忙着制作纸人的刘姨,手中的一盆浆糊直接摔在了地上,溅飞了一地,好在三叔在二楼,要不然又得心痛得跳脚。 “嘎吱……” 正组建房子框架的秦叔,直接把纸房的房梁给扯断了。 他们互相对视一眼,都以为自己眼花了,刚刚自己看到了什么,阿璃被外人牵着手一起走上了楼梯? 二人马上丢下手中活儿,跑出去来到坝子上,没看见柳玉梅,二人就又来到东屋,看见柳玉梅正站在牌位前,喜极而泣地说道: “你们看到了么,你们看到了么,我们家阿璃,我们家阿璃……” …… 李三江听着广播说书,正哼着小调儿,侧身去拿茶缸刚喝了一口水,就看见楼梯口和秦璃手牵手走出来的李追远。 “噗!” 李三江嘴里的水直接喷出。 “太爷,要我给你添水么?” 见李追远把秦璃拉着走向自己,李三江马上摆手: “不不不,不用,你带她走,离我远点!不对,你也……” 李追远牵着秦璃来到了东南角,将板凳放下。 “你坐吧。” 秦璃坐了下来。 李追远坐回藤椅,拿起书,刚翻了一页,他就感觉不对,就又起身:“站起来一下。” 秦璃站起身,李追远把她的小板凳挪开,换了一个更高一点的昨天英子姐端上来的板凳,然后摆在自己身侧。 “坐吧。” 秦璃看着新板凳,没有坐。 李追远有些疑惑,但他马上像是想到了什么,用自己袖口在板凳上擦了擦: “坐吧,干净了。” 秦璃坐下了。 李追远又将书放在木凳上,不再抱着躺下去看。 二人距离很近,头挨着头。 秦璃的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而自己,也能在看书的同时,把女孩的脸纳入自己视线范围。 女孩的发丝,不时被风吹起,打在自己脸上;她身上的香味,也一直萦绕在自己鼻尖。 这种感觉,很奇特。 看书养眼同时进行, 李追远觉得,自己找到了看书的最高效率。 远处,李三江从一开始的惊恐到害怕再到担忧到匪夷所思…… 等看了许久,确认那个女孩就只是乖乖坐在那里盯着自家曾孙看不会产生危险后,他的眼里……露出了赞赏! 这小远侯,和他妈小时候还真不一样。 李兰那丫头上学时就经常收到情书,结果那丫头的做法是,把所有收到的情书,直接送到了校长办公室桌上。 那一天,不知道多少男生被请了家长,校长室里都是皮鞭扇巴掌的声响。 “可以,很好,看来我们家小远侯打小就比他妈那会儿更聪明也更机灵,嘿嘿。” 李三江闭上眼,开始继续听书。 临近中午时,李追远感到有些尿意,应该是早上和柳奶奶喝茶喝的,他对秦璃问道: “你要上厕所么?” 秦璃没说话。 “那你坐这里,我去上个厕所就回来。” 秦璃没反应。 李追远起身,跑到楼下,绕到屋后,本来屋后偌大的菜地都是可以标记的地方,他刚站定,就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一回头,发现是秦璃。 她跟过来了。 “额……” 李追远只能背叛潘子雷子哥哥们的教导,转身掀开帘子,走入厕所。 再次站定,帘子被掀开,她又进来了。 李追远只得将她牵出厕所,说道:“我是来方便的,你跟着进来,我不方便,你就站这里等我出来,可以么?” 秦璃没反应。 李追远再次掀开帘子进入厕所,等了一会儿,没听到帘子被掀开声音,这才解开裤带。 厕所旁边有个水缸,拿起瓢舀水洗完手后,李追远走了出来,看见这次听话站在原地的秦璃。 “你需要上厕所么?要不,也上了吧。” 秦璃走向厕所,掀开帘子,手却被抓住,她止步,回头看向李追远,目露疑惑。 这种疑惑,和昨晚坐在餐桌前,李追远叫她吃又不准她吃时一样。 李追远有些担心,她会不会自己上厕所,看她平日里被柳奶奶照顾的样子…… 总而言之,他对秦璃知之甚少,只知道……她好看。 李追远准备去找柳奶奶问问,可一抬头看向过道处,就看见柳玉梅探出的头。 “柳奶奶……” “我们阿璃会自己吃饭,自己上厕所,自己洗澡的,我们阿璃和正常人一样。” “好的。”李追远点点头,松开手。 秦璃走入厕所。 李追远留在原地,感受着柳玉梅的炽热目光在他身上不停扫过。 “小远啊。” “柳奶奶。” “你就带着我们家阿璃玩,带着她玩。” “好的,柳奶奶。” 厕所里传来洗手的声音,然后秦璃走了出来,她双手摊在身前。 柳奶奶赶忙提醒道:“擦手,擦手。” “哦。” 李追远走上前,把秦璃的手拿过来,在自己上衣上擦了擦。 “好了,干净了。” 秦璃收回了手。 李追远牵着她回二楼中途,去拿了一条干净的毛巾,搭在自己肩膀上。 重新回到露台东北角,李追远坐下来看书,等秦璃坐下后,那张好看的脸也进入他的视线。 第六卷看完。 李追远伸了个懒腰,然后站起身,走到空旷地方,认真做起了全国中学生广播体操。 刚做完,拿出第七卷,就听到楼下刘姨喊吃午饭了。 李追远和秦璃下去。 李三江这边是和她们分开吃的,这次也不例外,秦璃被柳奶奶领去了那边。 李三江坐定后,拿出白酒瓶。 “太爷,你受了伤,不能喝酒。” “呸,你太爷我半截身子快入土了,每多喝一次都是赚的。” 无视了来自曾孙的劝谏,李三江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刚押了一口,拿起筷子准备夹点菜压一压时,却看见一道身影忽然走了过来,是秦璃。 后头,是跟过来的柳玉梅和刘姨。 “不好意思,我们那边都准备好了,正要吃饭呢,阿璃就离桌跑来了。” “来,阿璃,跟奶奶先回去吃饭,吃好饭了再去和小远玩。” 秦璃没被拉动,她就站在那里,看着李追远。 且伴随着柳玉梅的拉动,她的眼睫毛开始微跳,身体也开始逐渐颤抖。 柳玉梅只能松开手,不敢再拉了。 李三江除了对李维汉家四个白眼狼有意见,也不是个小气的主儿,他挥了挥手,道:“就让丫头在这儿吃吧,添双筷子。” “那就谢谢了。”柳玉梅赶忙道谢,“给你添麻烦了。” 李三江摆摆手:“哪里的话,俩细伢儿能玩到一起,挺好,都有个玩伴,省得寂寞。” 刘姨拿来碗筷和小板凳。 李追远拿起肩上的毛巾,帮她擦了擦板凳:“坐下来一起吃吧。” 秦璃没动。 柳玉梅:“阿璃,你坐下来一起吃呀。” 秦璃还是没坐,不过,她侧身对向李三江,虽然没看,但意思很明确。 他不想和李三江一起吃饭。 李三江正端着酒杯准备喝呢,一看这架势,有些茫然道: “那……我走?” 柳玉梅没说话,心里则欣喜于自己孙女竟然在表露出情绪了,不是通过那种发疯。 李追远也没有接话,默默地把小板凳又擦了一遍。 李三江砸吧了一下嘴:“呵呵,呵呵呵。算了,婷侯啊,给我把菜分了,我坐那儿去。” “哎,好好好,给叔您添麻烦了,真不好意思。” 刘姨马上把菜分了,给李三江在另外一处单独支了个桌。 秦璃终于坐了下来。 柳玉梅满怀期待地对李追远说道:“小远啊,你让阿璃吃饭。” 早上就是的,自己每次需要苦口婆心劝好久,结果这男孩一句话,自家阿璃就吃饭了。 “稍等一下。”李追远起身,跑去厨房。 秦璃也欲站起身,却看李追远拿着四个小碟一个小碗回来了。 只见李追远将菜分量,分别夹入各个小碟中,又将小碗里舀入汤。 秦璃眼睛里,似乎多了些亮泽。 柳玉梅看着这一幕,则带着点好奇。 李追远:“行了,吃饭吧。” 秦璃拿起筷子,开始吃饭。 一个碟子夹一次菜,吃一口饭,顺着夹下去,一排碟子夹完后,她喝一口汤,然后继续重复。 柳玉梅惊讶于,她居然感觉自己孙女这次吃得很轻松,甚至带着那么一点点少女感的欢愉。 “还能这样?” 李追远笑了笑,剩下盘子里的菜都是他的,他也开始吃了起来。 得益于自己同桌是个重症强迫症患者,他自然明白该怎么和同类人相处。 秦璃吃得很快,最后一轮时,碟子里所有菜都夹完,汤也是最后一口喝完,米饭也是正好吃干净。 她放下筷子。 李追远拿起毛巾,折叠一下,帮她擦嘴角和手,毛巾很大,可以分很多功能性区域。 吃完饭,李追远就又带着秦璃去露台看书了。 这本《江湖志怪录》,他也越看越快,等到黄昏时,他已经看到第十二卷了。 他觉得,这个速度明天还能提一提,用不了几天,自己就能把入门百科看完,然后,就又能去地下室箱子里寻宝了。 这中途,他喝水时,也给秦璃喝水;他上厕所,也带着秦璃上厕所。 不怎么吃零食的他,怕她饿了,也开了几袋零食,和她分着吃。 每次事后,都要给她擦手,这毛巾因为他自己也用,也越来越脏了。 李三江有些不满地嘟囔问为什么英子今天没来给他补课。 李追远觉得姐姐应该是在家消化昨天自己帮她解答的题。 但李三江却认为是英子觉得李追远太难辅导了,不愿意来了。 晚饭,依旧是李三江单独一桌。 这次,柳玉梅提前帮孙女拿好碟子分装了菜,可秦璃坐下时,却没有拿筷子。 李追远拿起自己筷子,微调了一下每个碟子的菜量。 秦璃拿起筷子,开始吃饭。 柳玉梅:“阿璃,是奶奶疏忽了,没控制好量。” 实则老奶奶心里:哼,你一口吃多少奶奶我记不清楚么,这丫头,故意的! 但老人家心里没有不满,只有开心,因为这些都是好趋势,不怕她不使脾气,就怕她先前一样,完全封闭自己像个木头,那才是真正的绝望。 柳玉梅扭头看向单独坐在那里喝着闷酒的李三江,再看看身前的李追远,心中感慨: 在这里住了这么久,终于等到福运了么? 用过晚饭,李追远不打算晚上用台灯看书了,他今天看得有点多,感到累了,准备回去洗澡就睡。 看着还想继续跟着自己的秦璃,他认真说道: “阿璃,你回去洗漱睡觉,我也要睡觉了,我们明天再一起看书,好不好?” 秦璃没说话。 李追远转身,走向楼梯,然后停步回头,发现她没跟上来而是乖乖跟着柳玉梅走去东屋了,这才放下心,去楼上洗澡了。 洗完澡,李追远想着把那条脏毛巾拿出来好好搓洗一下,却发现那条一直被自己挂在肩上的毛巾不见了。 “是落哪里了么?” …… 东屋,看着洗漱后的孙女躺上床睡觉了,柳玉梅老怀甚慰。 她面带微笑,走出里间卧房,来到牌位供奉处。 她今天有很多话,想和阿璃的爷爷、阿璃外公外婆、以及阿璃的爸妈,好好说说。 自己守护了她这么久,现在她终于有复健的希望了,相信他们以及列祖列宗们,都会感到开心的吧。 毕竟,阿璃可是秦柳两家现如今,唯一的传人血脉。 在牌位前坐下,柳玉梅正准备打开话头,却忽然发现这六层的牌位架子,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按理说,不可能有人会动这里的,屋子里就这么些人,秦力和刘婷打扫屋子时也绝不敢触及这里。 可到底是哪里不对劲来着? 柳玉梅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好几遍,终于发现了灯下黑的地方。 那就是在牌位的第三层最中间位置,原本属于阿璃爷爷也就是自己丈夫的牌位,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 是一条被折叠成小方块摆在那里的……脏毛巾。 第十三章 这条毛巾,怎么看着有些眼熟? 柳玉梅回想起来,这不是李家那小子今儿个挂肩上的那条么? “这算怎么一回事儿呢。” 柳玉梅想将毛巾取下来,可手刚要触及时,就止住了。 她扭头看向里屋,门口,站着女孩的身影。 “阿璃啊,你不是已经躺下了么,怎么又起来了?” 女孩没说话。 “阿璃啊,这条毛巾是你放的么?” 女孩没回答。 “阿璃啊,这是摆牌位的地方,是最珍贵的供奉地,可不能随便放东西呢,毛巾该放到它应该待的地方,奶奶帮你收了搓洗干净好不好?” 女孩眼睫毛开始跳动。 “那就放着吧,放着吧,放这儿挺好的,呵呵,挺好的。” 女孩恢复了平静。 “阿璃,去睡觉吧,奶奶不动它了,奶奶保证,你明天睡醒起床,还能看见它在这里。” 女孩转身进去了。 柳玉梅叹了口气,随即脸上又浮现出笑意,她刚刚留意到,这次阿璃将要生气时,只是眼皮微跳,身体却没跟着颤抖,这也是一种进步啊。 这些年来,他们一直在避免着阿璃犯病,这不仅仅是因为那种暴怒状态下的她会给自己和身边人造成伤害,更是因为每次犯病后,她的病情会变得更严重。 当下,最重要的就是对阿璃病情的治疗,其它,都是次要的。 柳玉梅终于在自己两个哥哥的牌位后头,找到了自己丈夫。 “到底是委屈你了,和我俩哥哥凑活了一阵,你们没打架吧?” 那会儿,老东西不要脸般地追求自己,可没少被自己哥哥们收拾,即使后来自己和他成亲了,他和自己哥哥们每次喝酒时也都会嚷吵起来几欲动手。 不同的是,成亲前是哥哥们找茬拾掇他,而成亲后,则是他次次借着酒意撩拨哥哥们,还恬不知耻地喊着: “来啊,打我啊,你们有本事就把我打死好了,打死了你们妹妹就得替我守寡!” 哥哥们恨得牙痒痒,不停地数落自己瞎了眼,愣是让他给骗到了。 其实吧,老东西除了心眼儿小点,爱记仇外,真的对自己很好。 用手绢轻轻擦了擦丈夫的牌位:“老东西,这是你孙女想让你腾位置放她的东西,你就委屈一下吧。” 说完,柳玉梅就把牌位腾了一下位置,把自己丈夫和自己父亲牌位靠在了一起。 “和我爹多说说话吧,女婿也算半个儿。” 虽说那块脏毛巾搁正中央是有点碍眼,但柳玉梅依旧语气里带着欢悦: “你们啊,别和阿璃置气,阿璃会落得如今这样,不也都是你们害的么,谁叫你们那些年死得那么干脆豪迈,半点香火护持都没给子孙留下。 这李家的小子,叫李追远,名字挺好听的,人也挺有意思,就是早慧得厉害。 聪明的娃儿我是见得多了,可像他这般的,这辈子还是头遭见。 这娃儿给我的感觉,除了那点没脱的稚气外,他就像是在刻意演得像是个孩子一样。 可惜了,这样的人,往往不得长寿。 但也说不准,他现在住李三江这儿了,还是李三江的亲族,分润福运应是比咱们简单得多。 不过,这些都无所谓了。 只希望他能帮咱阿璃把病慢慢治好,咱阿璃,吃了太多苦遭了太多罪了,这本就不该是她应得的。 你们啊,沉江死时都喊着为了新世界。 这世界太大,我这妇道人家眼窝子浅,容不下,我就只能瞅着自个儿孙女,只希望她能像其她小姑娘那样,开开心心笑,大大方方说话。 你们要是在天有灵……” 说到这里,柳玉梅忍不住对着牌位们翻了一记白眼,语气转而变为愠怒埋怨: “你们但凡死前按照老规矩留点灵下来,何至于让我孙女变成这样!” …… 洗完澡的李追远又去找了一条毛巾,拿皂子仔细搓洗干净后,挂在了晾衣绳上。 经过李三江卧室门前,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推门进入。 床上,李三江正夹着烟翘着腿,嘴里哼着小曲儿,做着睡意酝酿。 “太爷,有件事我想了一下,还是得和您再说一下。” “哦?啥事儿,你说吧。” “昨晚牛福的妈妈来到我们家,借着一楼的桌椅碗筷和纸人,给自己办了一场寿宴,很热闹,我也被拉去参加了。” 李三江眉头微皱,下意识地靠起身子:“你继续说。” “寿宴快结束时,出现一头僵尸,和牛福他娘打了一架,牛福他娘打不过,最后关头把我送走了。” “把你送走了?送哪里去了?” “我醒了。” “哦。”李三江点点头,想到自己在梦里被一群僵尸追着跑,他懂了,伢儿应该是做了和自己一样有僵尸的梦,他安慰道,“小远侯,就当是做了个梦吧,放心吧,今晚不会有事了。” 今晚不做转运仪式,自己也能睡个好觉了。 “可是,太爷……” “没事,别往心里去,太爷我都懂。” 李追远点点头,果然,太爷是懂的。 “太爷,还有件事,您察觉到柳奶奶他们住在这里给您打工的问题么?” “我当然早就察觉到了,呵呵。” 李追远再次点头,果然,太爷是知道的。 李三江心里一阵暗笑:这家人又是帮自己种地,又是给自己做扎纸,又是帮自己给席上送桌椅碗盘,还包了做饭、打扫……却还只要那么一点工钱。 嘿嘿,这不是脑子有问题是什么? 这年头,这种拿得少做得多脑子有问题的长工,可不好找了,自己得珍惜。 “还有事么,小远侯,没事的话就回去睡觉吧,太爷我也困了。” “最后一件事,其实每次都是我在帮英子姐补习功课,英子姐理解能力比较一般,学得比较慢。” 李追远发现,在自己说完后,李三江的嘴唇抿住,两侧的脸,越来越鼓,似乎憋得很难受。 安静了十秒,终于: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李三江笑得都牵扯到了伤口,不住地倒吸着凉气,但还是忍不住笑骂道: “你个小滑头,不想学习就直说,还找这种蹩脚理由,你当你太爷是傻子不成? 好了好了,不瞎扯了,快回去睡觉去,明儿英侯肯定过来,你再贪玩,学习都是躲不掉的!” “太爷,晚安。” 李追远不争辩了,就算是太爷,也不是全知全能,总有个别事弄不明白,这也正常。 回到自己卧室,躺上床,盖上被子,李追远闭上眼,睡觉。 这一觉睡得很安稳,没做梦。 天蒙蒙亮时,李追远醒了,在床边坐了会儿,感受了一下,发现睡眠质量远不如做梦时。 下床拿起脸盆,准备去洗漱,刚打开门,就看见门口站着一个女孩,是秦璃。 她今天梳了发式,插着一根木簪,上身是白衣,下身则是黑色的马裙,看起来精致大气。 好看的人,也得搭配好看的衣裳,才能相得益彰。 李追远知道,秦璃每天的衣服,都不是商店里能买到的,一是如今流行外来的新潮衣服风格,传统复古风本就式微被认为土气上不得台面,二是秦璃的衣服从设计到做工都很精细,怕是只有那种有传承的制衣小作坊里才能订做,价格不菲。 不过,看柳奶奶那种随手就送值京里一套三居的玉扳指当见面礼的风格,她家肯定是不缺钱的。 女孩发梢上带着露润,李追远忍不住伸手摸了一下她的头发,感到了些许湿汽。 “你在这里等了很久了?” 女孩没说话,只是看着李追远。 “下次等我起了,我去东屋喊你来一起看书,这样你就不用站在这里等了,好不好?” 女孩眼里的光,暗淡了一些。 “那以后我尽量早起,要是你来了我还没起,你就进屋等坐椅子上等,这门反正不上锁。” 女孩眼里的亮泽又恢复了。 李追远走到晾衣绳前,将那条昨晚洗的毛巾取下,晚上晾的,没干透,但能用了。 他走到昨天板凳前,在上面擦了擦,然后将毛巾往木凳上一放:“你先坐吧,我先去洗漱。” 秦璃坐下。 李追远去洗漱了。 坐在板凳上的秦璃,目光落在那条还很干净的毛巾上,她伸手抓住它,但想了想,还是将手收回。 刷完牙,正擦着脸,洗脸帕刚放下,就看见面前站着的柳奶奶,吓了李追远一跳。 “小远啊,呵呵,真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 这还是李追远第一次看见柳奶奶进主屋,还上了二楼,想来秦璃起床来这里等自己等了多久,柳奶奶就在这里陪了多久。 “奶奶,我喜欢和阿璃玩。” “那你们就好好玩,有什么事喊奶奶我就行了。”柳奶奶笑吟吟地下了楼。 李追远把脸盆放回屋里,这会儿还太早了,太阳还没升起,他不想看书。 在屋里目光逡巡了一下,他拿起一个小木盒走了出来。 “阿璃,我教你下棋吧?” 秦璃没说话,只是盯着小木盒。 李追远打开小木盒,这是太爷让秦叔给自己买零食和学习用品时,秦叔一同买回来的。 它是一个围棋,棋盘是一张半透明的油皮纸印刷,棋子儿则是瓢虫大小的塑料圆,总之,很小也很简陋。 但胜在成本低价格便宜,石南镇上的文具店肯定不会进那种正规的围棋套,谁会买呢。 “我先给你讲一下围棋规则……” 没等李追远说完,阿璃就用手捏起一枚黑子放在了棋盘上。 李追远也不再言语,捏白棋落子。 一连多手下来,李追远确认了,女孩会下围棋。 他不由露出笑意,投入到这场对弈。 二人下的是快棋,都没怎么思考。 渐渐的,李追远开始感到不支,最后…… “我输了。” 李追远没放水,他是真输了。 虽说自己没正经学过棋,但他脑子算力好,围棋又很吃这方面,所以不去和国手比,只是单纯放在民间爱好者层面,他的棋力不算差的。 但女孩显然更厉害,她应该是曾正式学过的,下得不仅快而且很有章法。 对此,李追远并未感到有什么挫败感,他知道自己学东西快,却不可能跳过“学”的过程。 很多领域,只是脑子好是不够的,还需要大量的积累和沉淀,更需要平台的加持。 “阿璃真厉害,还下么?” 女孩指尖捏着棋子打着圈,抬头看着李追远,意思很明显,她还想下。 李追远收拾好棋盘,见好像起晨风了,就从露台西边角找来四个水泥脱落块儿,压住棋纸。 第二轮对弈开始。 落子速度依旧很快,李追远则越下,嘴角越忍不住轻轻勾起。 他感受到了,女孩在给自己让棋。 他没感到羞辱,反而很开心,然后,他开始故意走差棋。 这下子,女孩的落子速度开始变慢了,眉头也逐渐蹙起。 李追远不忍继续逗他了,还是赢了。 女孩抬头,看向李追远。 她的嘴角,隐隐有点嘟起的痕迹,很不明显,她应该是生气了。 但她的睫毛没有跳,身体也没颤抖。 “好了好了,是我不对,我错了。”抬头,看天已经亮了,而下面,刘姨喊吃早饭的声音传来。 李追远把棋盘收起,带着秦璃下来吃早餐。 很默契的,原本的单人独享早餐变成了双木凳小桌。 李追远照例把咸菜给女孩分到小碟里,在女孩开始用餐后,自己则按照习惯,给鸭蛋壳撬一下,剥开头后,用筷子挖着吃。 忽然,察觉到身边女孩不吃了,李追远看过去,发现她正看着自己手里的鸭蛋。 “我给你开一个?但这样可就不方便掌握分量了哦。” 秦璃还是盯着看。 李追远只能给她也敲了一个鸭蛋,细心剥开一点壳,递给她。 秦璃双手接住,捧在怀里,低头认真看着破了头的鸭蛋。 这时,李三江晃晃悠悠下楼了。 看了看小远侯和女孩的双人桌,又看了看柳玉梅、秦力、刘婷的家庭桌,他默默地走向自己的孤寡老人小桌。 刚准备开动呢,就瞧见坝前小路上,出现的身影。 一个约莫十四五岁皮肤黝黑的少年,推着一辆独轮车,上头坐着一个老头。 少年只穿了一件打了补子的蓝色裤衩,光着上半身,脚上是明显不合脚的塑胶解放鞋。 老头是个癞子头,身材明显因年纪大而缩了水,穿着一双塑料拖鞋,手里拿着一个水烟袋。 李三江见状,无奈地放下筷子,道:“得,讨饭的来了。” 等那一对爷孙上了坝,李三江又热情地上前打招呼道:“哎哟,知道你们今儿个会过来,可没料到你们过来得这么早。” 老头嘬了一口烟,说道:“特意天黑赶路的,到你这儿,可以省一顿早饭。” “婷侯啊,锅里还有粥么?”李三江问道。 老头冷哼一声,不屑道:“到你这儿还喝稀的那我不是白来了,我们要吃干的。” “成成成,婷侯啊,去做饭。” “好嘞。” 刘姨去厨房做饭了。 “小远侯,你过来。”李三江把李追远喊来指着老头介绍道,“这是你老山叔。” “你放屁,老子为啥就要给你矮一辈儿!” “那行吧,就叫山爷爷吧。” “山爷爷好。” “哎,好,挺俊俏的细伢儿,细皮嫩肉的,真乖。” 李三江笑着摸了摸李追远的头,说道:“小远侯啊。” “太爷?” 老头闻言,马上脸一红,气急败坏道:“好你啊李三江,到底还是存心占老子便宜!” “呵,我才懒得占你便宜,你不就和伢儿爷爷汉侯差不多年纪么。” 李追远有些意外,也就是说,这老头比太爷小这么多,可看起来,自家太爷反而比他年轻。 远处,正喝着粥的柳玉梅放下碗筷,拿起手绢轻遮鼻子。 那老头身上,一股子水里的尸臭味儿,真倒胃口。 再看其外表形象,也是一副捞尸人该有的模样,反观李三江……吃得好过得好养得好,才是特例中的特例。 说白了,但凡有正经出身且有正经营生的,谁愿意去选择干捞尸这行啊?这就先天决定了捞尸人在村里的经济地位,再算上捞尸的各种禁忌加身……晚年也是鲜有安乐的。 柳玉梅不打算继续吃了,看见自家孙女也离了桌,可能是那小远被叫过去认着人呢,可孙女没去二楼等着陪看书,而是径直走回东屋。 嗯? 柳玉梅有些好奇地慢慢走回东屋,正准备跨过门槛进去时,却看见孙女又出来了。 “还是去找小远啊?” 女孩没说话,穿过坝子,上了二楼,去东北角坐着,等李追远忙完来看书。 虽然欣喜于孙女的改变和好转,但惊喜劲儿在昨天逐渐过去后,柳玉梅心里也渐渐开始泛酸。 明明是自己辛辛苦苦精心带大的小姑娘,可现在眼里,只有那个小远了。 得亏二人年纪还小,没那方面的顾虑。 可转念一想,小时候都这样了,那等长大些了还得了? 还好,这小远暑假过去后要回京的。 但,要是那会儿自己孙女病还没治好他就要走了怎么办? 走入东屋,柳玉梅准备给自己点上几根香薰驱驱味儿,顺便定一定自己这杂乱的心神,目光就很自然地扫过了牌位桌。 然后,她马上就又回头重新看去。 “这……” 只见,原本自己父亲摆放的位置,牌位不见了,变成了…… 一颗被开了壳的咸鸭蛋。 …… 老头姓陆,叫陆山,是西亭镇人,也是村里的捞尸人。 少年叫陆润生,是陆山在河边捡来的,虽是养子,但毕竟岁数差太大了,他就让少年喊他爷爷。 “小远侯啊,你太爷我和你山大爷,那可是过命的交情啊。” 陆山冷笑一声:“呵,是啊,每次都是我去涉险卖命,你过一遍钱。” “嘿,我这不是信你的本事么,再说了,那点活儿对你来说又不算什么,根本就用不着我出手。” “你这老东西,人越老,皮越厚。” 有些活儿比较复杂,寻常一个捞尸人搞不定,也会呼朋唤友一起来做,陆山就是李三江用熟了的搭档。 二人关系好得不得了,一有危险的活儿李三江就会第一时间想到他。 就比如这次牛家的冥寿。 李追远也感觉出来了,山大爷对自家太爷有很大的不满情绪,不过这也正常,看山大爷爷孙的穿着就清楚他们日子过得比较拮据,而自家大爷这里……怕是村长家的日常伙食都没他的好。 都是一个行当的,日子过得一个天一个地,心里肯定会不平衡。 刘姨端来了菜,时间紧,她只来得及炒了俩菜,一个是香肠炒蒜苔,一个是茄子烧咸肉,菜量大且荤多素少。 刚蒸出来的米饭则是用铝盆装的,冒着热气。 润生见到肉后,开始不自觉地咽口水。 让李追远有些意外的是,端菜上来的刘姨还顺手拿来了一把香。 “妹子,再给我拿个饭盆来。” “好嘞,是我忘了。” 显然,爷孙俩不是第一次来太爷家,刘姨以前也招待过。 刘姨拿来了另一个大碗盆,山大爷将米饭舀入,然后夹菜盖在上头。 随后,他将香点燃,分别插在了桌上的饭里和菜里。 做完这些,他开始对着自己面前的盖浇饭大口吃了起来。 李三江拿出白酒,给山大爷倒了一杯,他也就在吃饭时抽空一口闷,然后瞧瞧桌子,示意李三江继续倒。 而润生,则一直坐在那里,看着还在燃着的香,没动筷子。 可他明明很饿,也很迫不及待。 刘姨将汤端了过来,番茄蛋花汤,加了不少香醋。 山大爷端起汤碗,给自己盆里直接倒,然后继续扒拉。 李三江拿出烟盒,拔出两根,弹给他一根后自己也点燃,骂道:“他娘的,你是不是昨天就没吃饭饿着肚子来的?” 山大爷“咕噜咕噜”继续吞咽,最后端起盆子,将汤汁也全部收入口中,这才心满意足地用手背抹嘴放下,拿起烟,在桌面上敲了敲,说道: “收到你的信儿时,就不吃饭了,饿了快三天了。” “我说你自己饿死了裹个草席一埋就是了,伢儿跟着你还得受这罪,真造孽。” 山大爷点燃了烟,不咸不淡地说道:“我捡了他,他就得跟着我受罪,这是应该的。我也跟润生侯说了,等我死了,就让他来寻你,他给你做事,你给他管饭。” “别瞎说这些屁话,我年纪比你大,肯定走你前面。” 山大爷吐出一口烟圈,舌头裹了一遍牙齿,对着桌下啐了一口,说道:“算了吧,你祸害遗千年,我可没信心活得过你,和你比阳寿我都觉得犯忌讳。” 终于,饭菜上的香烧完了,菜上和饭上都落了不少香灰。 但润生根本不在意,把那个装饭的铝盆端到自己面前,就开始吃饭。 李追远有些疑惑,但没好意思开口问。 坐在对面的山大爷瞧见了,笑着道;“润生侯小时候吃过脏肉,弄得现在活人干净的吃食吃下去得吐,平日里就算喝碗棒子粥都得先插根香。” 说着,山大爷忽然作怪似的向着李追远这边压了压身子,逗弄问道: “小远侯是吧,你可知道脏肉是什么东西?” 李追远:“死人肉?” 山大爷面色一滞,他是真没料到这细伢儿能一脸平静地反问回来,原本想逗逗孩子不说答案的,现在反倒是被细伢儿给逗得有些不会了。 李三江不满道:“老东西跟细伢儿胡吣啥呢?” 山大爷则指了指李追远:“三江啊,你这曾孙,有点意思,是块干咱这行的好料。” “放你娘的屁,我这曾孙以后得回京里考大学的,哪可能走咱这破道。” “李三江,老子最瞧不上你这种一边瞧不上咱这一行一边还捞尸挣钱的样子,老天真是瞎了眼,怎么不放个死倒给你吞了!” “呵,不服气?憋着。” “太爷,我去看书了。” “去吧去吧。” 李追远下了桌,来到二楼,这会儿上午阳光大好,照射在秦璃的头发和马裙上,像是一尊精美的雕塑。 拿出书,坐下,李追远歉然道:“来客人了,陪了一下,让你久等了。” 秦璃没说话。 李追远摊开书,开始享受起今日的美好阅读时光。 等手里这卷看完,正准备换书时,秦璃却忽然站起身,看向后方。 李追远也看过去,发现了站在那里有些腼腆的润生。 他很局促,因为他只穿着一条裤衩,按理说在村里这种打扮很正常,大夏天村间地头和坝子上,到处都是打着赤膊的男孩和汉子。 可这幅打扮,在眼前的少男少女面前,就显得对比感太过强烈了。 李追远的衣服鞋子是京里一起寄送过来的,虽说他不讲究吃穿,但还没习惯打赤膊,至于秦璃,她就更不用说了。 润生虽然年纪比他们大,但面对他们时,是既自卑又想过来一起玩。 李追远握住秦璃的手:“润生哥是家里的客人,没事的。” 秦璃听了话,不再看他。 李追远则不奇怪秦璃会主动去看润生,女孩似乎有看见脏东西的能力,润生先前吃饭的架势……身上没点奇怪反而才奇怪。 “润生哥,我们在看书,你过来一起坐吧。” “啊,这好么?”他想去坐,但只是笑着挠头。 李追远主动走过去,拉住他手腕。 他的身上,好凉。 明明是大夏天,他才刚吃了这么多饭,按理说该流汗发热,可却很干爽凉润。 润生跟着李追远过来,在小板凳上坐下。 秦璃眼睫毛开始跳动,身体也逐渐颤抖。 李追远只得再次握住她的手,看能不能让她平静下来,要是不能,只能让润生坐远点了。 好在,握住手后,她安静了,那就只能一直握着了。 润生见状,有些尴尬地似乎准备起身,他能瞧出来这个漂亮得不像话的女孩,对自己的排斥。 “润生哥,你不要见外,阿璃是天生的害怕外人,不是针对你,这个家里,也就我和柳奶奶能靠近她,现在她没事了,你继续坐吧。 对了,润生哥,你和山大爷经常一起去捞死倒么?” 果然,一提到捞死倒,润生马上变得自然且自信了许多,他说道:“是啊,现在基本都是我爷在岸上摆供桌,我来负责捞了。 我跟你说,就在仨月前,我刚捞过一个死倒,是个死婴,那家伙,可邪了门了,真的,你可别不信。” “是遇到漩儿了么?” 润生愣了一下:“漩儿是啥?” “就是河漏子,容易地陷或者出涡眼儿的那种河段。” 润生激动地一拍大腿,大声问道:“你怎么知道?” 随即,他像是明悟过来,笑了笑:“是你太爷告诉你的?” “书上看到的。” “书?”润生看向放在面前木凳上的书,伸手打开书页,“这字,看得头疼,是这书上写的么?” “嗯,对,这套书有很多本。” 《江湖志怪录》上着重记载了婴孩死倒,因为自古以来很多地方都有溺婴的陋习,所以婴孩死倒层出不穷。 这类死倒有一个特点,它们普遍带着极强目的性的恶意。 其它死倒,你不是正好撞上了,或者瞧见后赶紧回溜,大部分时候就没事儿了,可婴孩死倒会故意在特定流域打着转,主动找人。 最常用的手段就是,把人引到河域里的危险处,借用地形坑杀人。 就算是寻常的小河,也是有危险处的,弄不好,老渔民也会丢命,而且它们还会用一些特殊手段,比如你在游泳时,用水草捆住你的脚,让你脱力溺死。 这种婴孩死倒很多没出生或者刚出生就死了,有着强烈的不甘与愤怒,偏偏自身力量又弱小,不似其它那种死倒拥有很多特殊手段,只能用地形手段报复活人。 润生很是诧异道:“咱们这行,居然也能出书?” 李追远点点头:“可不。” 润生:“谁居然这么闲啊,写咱捞尸的事儿?” 李追远不知怎么回答,他不知道书的作者是谁,不过隐隐有个猜想,每篇结尾该死倒都“为正道所灭”,该不会这作者名字里就有“正道”吧? 润生又道:“更奇怪的是,写成书是给人看的,居然还真有人会看捞尸的故事。” 李追远:“……” 目前看来,《江湖志怪录》,干货满满。 “润生哥,还是具体说说那次的事吧。” “哦,对,我那天就遇到涡子了,船都翻了,我自个儿也陷进了泥沙里,得亏我憋着一口气拼命往上扒拉,这才熬赢了它,要不然,我就要被活埋进河里了。” “真凶险啊。”李追远又补了句,“润生哥你可真厉害。” 还好小黄莺那时只是想让自己带路,要是遇到的是婴孩死倒,算算日子,自己现在差不多该过头七了。 “嘿嘿,还好,主要是那天和爷想着做完活儿了在主家那里好好吃一顿,就特意没吃中饭就去了,要是肚里有食儿,也不至于被那死倒弄得那么丢相了。” “那这次,还是得吃得饱饱的再去。” “那当然,我喜欢你太爷家,每次来你太爷家,都能吃得饱,也吃得好!” “那具婴孩死倒最后捞上来了么?” “肯定捞上来了啊,它狡猾得很,见没能弄死我,就想往水草里钻躲起来,我就在水底顺着水草扒拉它。 它见那里藏不住了,就想钻河床下面,我就像挖洋芋头,硬生生给它挖出来的,别说,那被水泡得白嫩滚胀的样子,还真像个煮熟剥了皮的芋头。 就差倒碗酱油再加点大蒜末了。” 李追远留意到,说到这里时,润生舌头舔了一下嘴唇。 其它方面,李追远不愿意多想,只能认为当时,他是真的饿了吧。 “润生侯,润生侯!”楼下传来山大爷的喊声,“下来给爷铺床,爷午饭前睡一觉。” “来了,爷。” 润生起身跑下去了。 秦璃则主动翻开木凳上的书。 李追远明白她的意思,她想和自己看书,她不想被打扰。 “润生哥是客人,明天太爷他们,还得指望润生哥呢。” 想想明天去牛家冥寿的组合,一个伤号,一个老得走不动道,一个瞎子…… 也就个润生能指望上了。 秦璃抬起头,看着李追远,眼神微暗。 她似乎是在表达委屈。 李追远捏了捏她的手:“好啦,乖,我们继续看书。” 不过润生下午铺床后,就没再上来。 午饭时,李追远带着秦璃下楼,看见他们爷俩睡在一楼,用圆桌铺的床,他们也起来吃了午饭。 早饭的量,确实只是早饭,而且午饭经过刘姨精心准备,算是个小席面了。 爷孙俩吃了个肚子浑圆,就又躺圆桌床上午睡去了,然后一直睡到晚饭时间,晚饭后,他们更是直接睡起了正觉,鼾声震天。 不得不让人怀疑,他们有着特殊的办法,能提前积蓄精力留做明日用。 李追远得以又和昨日一样,几乎看了一整天的书,今天效率更高,看到二十四卷了。 因为有了前面的基础和积累,后头的死倒只需要记住它们的名称和特性就可以了。 李追远觉得,再有一个整天,《江湖志怪录》就能看完,他很是期待下一套。 稍微奇怪的是,英子姐今天还没来,李三江还嘀咕了一句,但明日有事,只能等着明日事后再去找汉侯说道。 这一夜,又是无梦。 早晨,李追远特意醒得比昨日更早些,躺床上感受了一下,嗯,他开始有些怀念做梦后醒来的精神奕奕了。 从床上坐起,李追远心神一震,随即发现是秦璃坐在自己卧室的椅子上。 女孩似乎察觉到自己吓到人了,她站起身,低下了头。 能感受到,她的情绪焦躁与不安。 李追远下了床,走到她面前,牵起她的手:“真好,一睁眼就能看到你。” 女孩抬起头,眼睛亮了。 她今天穿着一件白色的旗袍,头上戴着簪花,很典雅清貴,身上也散发着一股芝兰香气。 李追远先洗漱,然后和她又下了三盘棋,他愉快地输了三盘。 下来吃早饭时,刘姨指着旁边双木凳:“小远啊,你和阿璃在这边吃。” 李追远看见旁边还有一桌,大早上地摆满了酒肉,为了照顾润生,更是贴心地提前插上了香。 此时,香正在燃着; 看起来,就像是一桌祭饭。 刘金霞被李菊香用三轮车载来了,看见浑身是伤口包扎的李三江,刘金霞几乎是吓哭了出来,指着他骂道: “李三江,你这个老畜生,你不是人啊你不是人!” 刘金霞哭了闹了很久,但终究没舍得撂挑子不干,反而将自己闺女先劝回去了。 李追远和秦璃先坐在自己位置用起了早餐。 过了会儿,李三江就招呼起山大爷和润生以及刘金霞吃饭: “来来来,人都到齐了,上供桌了!” 第十四章 用过丰盛的早饭,李三江他们就准备出发了。 家里其实有一辆人力货三轮,后头带着长长的板条,是平日里用来给红白事席面送桌椅碗碟的,但润生不会骑车,几个老人也不敢让他今天临时学。 因此,润生从库房里推出了一辆板车,前头很宽敞,李三江、刘金霞和山大爷坐上去后,润生先抓住车把手将车身压平,然后很是平稳地推着仨老人下了坝。 不得不说,吃饱了饭的润生,力气真的大得吓人。 可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李追远心里还是惴惴不安,毕竟无法否认的是,这依旧是一个很标准的……老弱病残幼组合。 家里,又恢复了平静。 秦叔在坝子上劈砍木条以做纸扎骨架,刘姨在一楼给新做出的纸人上色,柳玉梅坐在东屋门前喝着茶,二楼东南角李追远和秦璃在看着书。 他依旧和前两日一样,算着时间,带秦璃下来上厕所、喝水、吃点零食,经过柳玉梅身前时,还会对她露出微笑问好。 柳玉梅还看见头顶上,男孩看书久后,认真做了一套广播体操。 只是,在距离午饭还有半小时时,李追远闭合上了书,他没进屋拿下一本,而是很认真地看向秦璃: “阿璃,我担心太爷他们会有危险,所以我得去看看,你在家里等我回来好不好?” 秦璃没回应。 李追远站起身,下了楼,秦璃也跟着一起下来了,不过李追远拿出钥匙进了地下室,秦璃则走到东屋。 柳玉梅有些诧异地问道:“怎的了?” 自家这孙女这两天可是早早地就起了,连带着她这个做奶奶的也提前了每日给孙女梳妆打扮的时间。 为的,不就是早早的和那小远侯一起看书么。 可这才快到中午,孙女怎么一个人要回屋了? 是俩孩子吵架了? 不是,自家阿璃还会吵架的么? 随即,柳玉梅看见那小远手里拿着一把桃木剑出来了,哦,那看来确实不是吵架了,真让自己孙女发怒了,这小子不会还能活蹦乱跳的。 李追远走到秦叔面前,说道:“秦叔,我想去镇上买点东西。” “好,要买什么告诉我,叔叔去给你买回来。” “我想自己去挑,叔叔你骑车载我去吧。” 秦叔放下手中的木条,拍了拍手,点头道:“好。” 不过,他还是又问了一下:“是石南镇上么?” “石南镇太小,还是去隔壁石港镇吧。” 石南镇就一个十字街有点商铺,确实比不过紧挨着的石港镇,那里可是有百货商店舞厅歌房等场所的,附近几个镇的村民买大件或者娱乐,都会去石港镇。 牛家,就在石港镇下面的村里,也是李三江他们的目的地。 秦叔看着李追远,忽又笑着改口道:“今儿个忙,要去石港的话,还是明儿吧。” “不,秦叔,我想去。” “你想去你太爷那里?” “嗯,顺便买点东西。” “小远,你太爷是去做活儿的,叔叔我的工作是家里种田、扎纸帮忙以及桌椅送货,你三叔的活儿,叔叔是不碰的。” “嗯,我知道。”李追远举起桃木剑,“太爷昨晚还吩咐我提醒他带上这个的,但我早上忘记了,刚才记起来,所以请叔叔带我去石港,我把它交给太爷,这可是太爷的宝贝,太爷可离不开它。” 在李追远描述中,这把桃木剑似乎已经成了斩妖除魔匡扶正道之重器,但他还是很小心地用手捂住剑柄底端,遮住了山门——“山东临沂家具厂”。 秦叔一愣,送货确实是他的工作内容之一,但他明显从眼前男孩的话语里,听出了另一层意图。 “好吧,把剑给叔叔,叔叔去给你太爷送去。” 李追远把桃木剑拿开,说道:“叔叔你忘了,我还得去买东西,我得跟着去。” “那你等一等。” 秦叔走向坐在那里喝茶的柳玉梅,在她面前轻声说了些什么,柳玉梅抬头,看向站在远处的李追远,嘴角噙着笑意感慨道: “那李三江是个身在福中不知福的糙人,可这孩子却是个心思细腻的主儿,他是瞧出咱们底子不一般了,不,他是瞧出底色来了。” 瞧出自家这边条件好只是第一层,瞧出另一层背景,那就是第二层。 “那我该怎么办?” 柳玉梅没急着回答,而是端起茶碗,抿了口茶。 这小孩怕是一早就打定了主意,但他却依旧能沉得住气做着和前两日一样的事,明明担心自个儿太爷得要死,却丝毫看不出心急心躁。 再回忆起他先前带着阿璃上厕所经过自己跟前,对自己微笑问好的画面,柳玉梅碗中的茶汤,忽地泛起了涟漪。 这心思沉得……哪里还像是个孩子? “你且陪他去吧。”顿了顿,柳玉梅补充道,“但路上得跟这孩子透点明白。” “我知道了。” 秦叔走到李追远跟前,说道:“小远啊,你等着,叔去把车推出来。” “好的,叔。” 一台老式二八大杠被秦叔骑出,李追远想坐上后座,却被秦叔一只手抓住,提到了前杠上。 等二人骑下坡离开时,秦璃下意识地向那个方向走去,却被柳玉梅一把攥住手。 女孩眼睫毛开始跳动。 “阿璃啊,奶奶知道你想和小远玩,但小远现在有自己的事需要去做,你这时候就应该在家等着,等着他把事做好后回来。 要是你一个劲地只知道黏着他,会让他感到累和反感的,那么有可能,他就不想和你玩了。” 听到这话,女孩转过头,看着自己的奶奶,目光里,竟似流转出了一点微不可查的疑惑。 但柳玉梅还是捕捉到了,她很是欣喜,又很是悲哀; 她很久没能从自己孙女身上察觉其它情绪了,这次好不容易感受到了,还是借着对孙女说这种事的时候。 “阿璃,奶奶的意思不是说小远真的会讨厌你,等他回来了,奶奶再帮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去和他玩,好不好? 其实啊,小远是很在意你的,这小子,聪明着呢,他明明可以拉着你一起,说要去石港找他太爷来逼我们就范。 但他没有这样做。 所以啊,奶奶也就干脆投桃报李了。” …… 二八大杠骑得很稳,而且坐在前杠上,被骑车人以双臂环绕,有种被保护的感觉。 李追远手里拿着桃木剑,目光则在秦叔双臂肌肉上不停扫过。 再看看自己这小胳膊小腿,虽然比秦叔白,但很显然中看不中用。 “秦叔,你是练过么?” “嗯。” 秦叔有些意外,他把男孩放自己前杠是为了方便找机会说话,没想到自己还没开口呢,男孩就先说话了。 “秦叔,你会打架么?” “叔叔不会。” “不可能吧?”李追远伸出手指,捏了一下秦叔小臂,触感不似看起来那般硬,却很紧实。 “真不骗你,小远,叔叔不会打人。” “叔叔平时还会练么?” “既要做工还得种地,忙呢,没时间单独抽出来练了,但功夫入门后,做什么事都能附带练着。” “我想学。” “小远啊,你当是看《少林寺》么?” 由李连杰主演的《少林寺》早已火遍大江南北,即使是现在,也是农村坝上露天电影里播映的常客。 “叔,我知道会很辛苦,但我不怕的。” “不仅是苦,而是时代不同了,你功夫练得再好,能比得过子弹?” “当锻炼身体也是好的。” “呵呵。” “秦叔,你抽空教教我呗。” 《江湖志怪录》虽说只是介绍死倒特征的入门级百科全书,但通过不断阅读,李追远也发现,不少死倒普遍具有力道大的特征,而且特殊诡异环境下,有时候真得靠捞尸人的身体素质来强行过关。 书中还标注了不少死倒的弱点以及攻击法门,可不是什么符纸、术法打过去死倒就灰飞烟灭了,而是真得靠上手。 其中最常出现的也是最实用的,是背功、摔跤、擒拿、腿绞…… 一些插画上,李追远还能瞧出,这似乎不是传统意义的近身搏击,看上头人物画像动作,好像是专门针对死倒设计的功夫。 另外,昨日润生的出现,也是帮李追远破开了心中的阅读迷雾。 别看润生饭量大且有些奇怪特征,可实际上,润生才应该是最标准的捞尸人体质。 而且,自家太爷的身体素质也是极好的,否则也不可能从上海滩背尸一路背到现在,现在都这把年纪了,还能轻松背着自己走在乡间的小路上。 见秦叔一直没回复,李追远又追问了声:“叔?” 秦叔低头,看了看李追远:“这得问长辈同不同意。” “好,回去我就问。” 这里的长辈,秦叔讲的很模糊,但李追远清楚,他指的是柳奶奶。 “小远啊,叔有件事要和你提前说明一下。” “叔,您说。” “叔是个懒人,只做分内的事,分内之外的事,叔绝不会做。” “怎么会,叔明明很勤劳。” 哪怕是在时下农村里,秦叔都属于勤劳能干中的佼佼者,又种地又做工又送货的,村里的老黄牛都没他能干。 “叔说的是真的,不归叔该做的事,就算叔站在跟前,酱油瓶倒了,无论流出了多少,叔都不会伸手去扶一下。” “真的么?” “真的。” 李追远沉默了。 秦叔心里叹了口气,和这孩子说话,他真有种和聪明人对话的感觉,他能感觉到,这孩子听懂了自己的意思。 良久,李追远应了一声: “叔,我知道了。” “嗯。” 思源村本就位于石南镇北端,紧挨着石港镇,再加上秦叔骑的是小路,从村里穿行过去,更为节省时间。 来到归属于石港镇的马路上后,秦叔继续朝着目的地骑。 “叔,你知道位置么?” “知道,以前给那个村子送过桌椅。” “哦。” “还是说,你要先去镇上百货商场里买东西?” “不了,先去太爷他们在的地方。” “行。” 穿过镇子,下到村里,路变小了。 没多久,前方远远就瞧见了一处正在办丧事的地方。 “叔,可以停下了。” “快到了。” “我累了。” “到那里再歇,还能喝口水。” “我想小便,我憋不住了。” “好。” 秦叔将车停下,李追远跳下车,找到一处柳树掩映下小了便,然后蹲到旁边沟渠旁洗了手。 秦力原本以为男孩解决好后会重新上车,谁知道男孩却在田埂旁的一块光滑石头上坐下,从怀里拿出一瓶饮料、几包饼干和两本书。 那瓶葫芦形状的饮料秦力还记得,是他听李三江的话给男孩买回来的。 怪不得先前上车时,见男孩衣服里鼓鼓囊囊的,原来偷偷装了这么多东西,这明显是不打算走了,而是准备就地野炊看书。 “你在做什么?” “我累了,歇歇,秦叔,你也坐。” “你不是要把剑送给你太爷么,就在前面了,赶紧送去,然后我好回去干活,你刘姨一个人在家干不完的,工期已经很紧了,完不成交不了货,你太爷会发脾气骂人的。” “不会的,太爷说过他要把遗产写我名字,要是太爷出了事,我就是少东家了,我不会发脾气骂人。” “你小子……” “叔,坐吧,看你整天干活多累,咱也放个假,劳逸结合。” 秦力走到男孩身前,他看出来了,男孩是故意的,只要不把剑送到李三江手里,自己还不算完成任务,依旧得在这儿陪着他。 更让秦力觉得震惊的是,男孩似乎早就预备到了自己“酱油瓶倒了都不会扶”。 这还是个孩子么,这分明是一个披着孩子皮的妖怪! 忽然,秦力又释怀了,是啊,怪不得阿璃对谁都冷漠,唯独会对他表现出亲近。 秦力重心下弯,他打算用蛮力把男孩抱过去,强行交任务。 “叔,我们两家人住在一起,真的挺温馨的,柳奶奶人很好,刘姨也很温柔。” 秦力眼睛眯了眯。 “书上说过,人与人的和谐相处,是建立在最基本的尊重基础上。” 秦力:“呵呵,难道我们不是么?” 李追远回过头,看着距离自己意外近的秦力,笑道:“我们是么?我们是的。” 秦力闭上眼,站直了身子,他感觉到自己被拿捏了,被一个孩子。 过了会儿,秦力说道:“小远,如果叔不答应你送你来,你一个人会来么?” 李追远摇头:“我就是一个孩子,什么忙都帮不上,我一个人是不会来的,因为来了,只会添乱。” “好吧,去找你太爷吧,我不回去,但你要记住,酱油瓶倒了,我还是不能扶。” “好的,谢谢叔叔。” 李追远马上收拾起东西,走到二八大杠前,催促道: “叔,快上车,前面就到了呀。” …… “你怎么了?”李三江先看着李追远,然后又看向秦力,“你怎么把伢儿带来了?” “太爷,我想你了,就求着秦叔来找你,秦叔是拗不过我。” “小远侯啊,这是你该来的地方么?去去去,让力侯带你回去。” “不,我就不走,我就要待在这儿。” 李追远死死抓住李三江的衣服,脸上也浮现出委屈。 李三江本想再说些重话驱赶,可见到伢儿这个样子,他这个一辈子没结婚没子女的老头,内心深处某块柔软被狠狠拿捏了一下。 所以,老人溺爱起孩子来,有时候……是真的不讲原则,尤其是隔代亲的隔代亲。 “好了,力侯,你看紧孩子,别让他乱跑。” 秦力点头:“嗯,我会的。” 李追远成功留了下来,他开始观察这场斋事。 斋事举办地位于该村的一个空坝上,以前是村集体的打谷场,也请了一个规模比较小的白事班子正在忙活着。 八个身穿道袍的演员正在走着仪式,各个手持法器,嘴里念念有词,围绕着供桌转着圈。 供桌上摆放着祭品,最中央是牛老太的黑白遗照。 牌子上写着牛氏。 因为老太婚前是抱来的童养媳,没娘家,也没有名字,后来村里普查登记时,她就报了夫家的姓氏。 孝子孝女们跪伏在蒲团上,头缠白绳,身穿麻衣,臂缠黑纱,一边哭丧着一边往面前火盆里丢着纸钱。 牛福和牛瑞只是干嚎,时不时擦一下眼泪,有动作却没情绪。 小妹牛莲,则不仅情绪动作皆佳,眼泪跟冻坏了的水龙头一样止不住地往外流,还词句连篇。 “娘哎,咱爹走得早,是你把我们仨辛苦拉扯大的啊,嘶哟喂!” “娘啊,早年头光景不好,你不舍得多吃一口,全都喂我们嘴里的啊,嘶哟喂!” “娘啊,我们仨才刚长大,你还没来得及享福,怎么就走了呐,嘶哟喂!” 每句后头的“嘶哟喂”,是对上一句的内容收尾也是对下一句的情绪铺陈,更兼顾换气作用。 明明是在诉说,却用起了唱音,大概,这就是国内最早的说唱鼻祖了。 牛莲的表达,带动了自己俩哥哥,他们每次都跟着牛莲的末尾重复,跟着哭丧,像是和声。 李追远觉得很有意思,且不提他和老太接触过,光是这哭丧的内容,就能让人啼笑皆非了,什么叫孩子们才刚长大你没来得及享福就走了…… 你们是刚成年么,你们明明一个个的,都当爷爷奶奶了,真想尽孝,哪可能来不及。 再联想到上次大胡子家的白事,白天给老娘哭丧得如同真真孝子,却不耽搁晚上带着儿子去干畜生不如的事。 所以啊,这白事班子的午后场再能表演,也比不过上午的重头场,那才是真正的戏骨较量。 只是,这斋事未免太冷清了些,按理说斋事也该是请人吃饭的。 李追远凑到正在抽着烟的李三江面前,问道:“太爷,怎么人这么少,是不请人吃饭么?” 可不远处,是看到厨子在那儿忙活的。 李三江冷笑一声,道:“半年前老太刚走时,这兄妹仨给老娘办丧事,不仅没请白事队,饭菜也是能节省就节省,弄了顿清汤寡水的玩意儿,村里人随了份子钱过来,不说吃多好吧,连肚子都没填饱。 这次办冥寿,村里人就不来了,太不上路子。” 李追远明白了,合着这兄妹仨上次是纯把老娘丧事当搂份子钱的手段了。 这农村办事收份子钱的传统,本意是大家伙一起群力帮主家把事儿给办了,就算有个别喜欢贪便宜的进来,也基本不会落个亏空。 谁知竟遇到这样三个不要脸的。 刘金霞此时正坐在供桌后头,被烟火熏得不时拿帕子抹眼泪,但到底还在不停念着经,时不时还拿出一些特定的符纸出来,递给下面的孝子孝女帮忙烧了。 她那位置是用来接阴阳的,也就是帮亡者和生者传话沟通。 山大爷则铺了个破凉席,坐在西北角,端着水烟袋,不停抽着。 李追远回忆起书中内容,以供桌为原点,山大爷位置正好在破煞口,阴风邪气要想进,就得打那儿过。 润生也没休息,不停地来回走动,把幡子转着圈,这可是个体力活,又得将幡子转起来又不能让它倒。 反倒是自家太爷,坐在棚子下面喝着茶,李追远觉得自己才疏学浅,瞧不出自家太爷到底持的是哪个方位。 但……应该是极重要的。 午饭,他们早就吃过了,下午场时,白事班子的演员们集体换了和尚服,扮起了和尚开始敲木鱼念经。 有几个谢了顶的,看起来还挺逼真。 润生从后厨那里端着碗筷过来,他饿了,人家是喝下午茶,他只要条件允许,那就是吃下午饭。 他还很贴心地请李追远一起吃,李追远也没客气,接过一个空碗扒拉一些饭菜就吃了起来。 至于秦叔,李追远和润生喊过他了,但他不吃。 自打到这里起,秦叔就一直站在棚子边缘处,基本没挪动过。 润生在饭菜里插上香,等待香烧好的空档,他对李追远道:“我告诉我爷你在看那些书了,我爷说你比我有脑子多了,叫我以后多跟你说说话。” 和李三江那种我曾孙必须要回京里上大学的信念不同,山大爷一早就瞧出李追远是个捞尸好苗子。 “好啊,你以后可以经常来找我玩。” 在李追远看来,润生是自己理论联系实际的绝好纽带。 “是嘛,那真好,呵呵,你是不知道,我爷身子不好,经常要吃药,家里本就紧巴巴的,而我还是个饭桶,唉。 来你家,我不光能吃得饱,还能给爷省点负担,等有活儿了,我再回去给爷干活儿捞尸,两不耽搁。” “你想长住?” “啊,不行么?”润生摸了摸头。 “这得问我太爷。” “那我让我爷去和你太爷说,按我爷的意思,他走后,我就给你太爷干活了。” “嗯。”李追远点点头,太爷年纪也大了,以后有润生接班也不错。 毕竟,捞尸人才是太爷的本行,也是重要形象,太爷的其它产业,也是因为他是捞尸人才能有源源不断的生意。 香燃尽了,润生迫不及待地用筷子把饭菜和着香灰一起搅拌了,然后大口吃了起来。 李追远好奇问道:“你不点香的话,真的吃不下去?” “嗯。”润生边吞咽边回答,“吃不下呢,吃到嘴里不光没味儿,还直犯恶心。” “那你吃过……”李追远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吃过死倒么?” 润生一愣,马上压低了声音,说道: “爷警告过我了,我在外面不能说吃过。” “那你得好好记住你爷爷的警告。” “当然,我一直记着呢。” 李追远很快就吃完了,看着润生在那里继续大快朵颐,心想他要是能早来两天就好了,正好能赶上老太太的纸人寿宴,他一个人能搂一桌席。 午后的时间逐渐过去,临近黄昏时,大家开始收拾东西,有人拿旗,有人拿幡,有人拿经书、被子、枕头。 组成一溜队,走在田埂上,去往牛老太的坟。 队伍最后头的两个人,不停地放着二踢脚,很轻松很写意,点了火后,搁田地间一抛,就窜出去了。 李追远帮着润生拿了一面旗,至于秦叔,他没走,而是远远地跟着队伍,保持着百米距离。 牛老太的坟很小,虽说城里早已推行火葬,也对土葬采取严管,但农村里土葬依旧还流行,但那种大肆造坟茔,水泥大封的场景确实不怎么看得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座小房子,老的是二层楼,红砖碧瓦的,也有三层楼,还有三合院。 不知道的人走进这坟群,说不得还会误以为进了主题是“乡村建筑”的模型展。 牛老太的坟头,则只是一个坟头,是用铲子在旁边泥地里,挖出的一个“土帽子”。 上坟时,牛福作为老大,先将土帽子拿下来,牛瑞则拿铲子新挖了一个,等上坟仪式结束后,再由牛莲将新帽子放上去。 摆香烛,烧纸钱,烧血经,一切在刘金霞的指挥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等到一切结束,新帽子被放上去,大家就回去了,没出什么事。 但李追远注意到,刘金霞脸上却没轻松的神色,因为按照规矩,这场斋事,得办到深夜,以前是有个子鼠寅卯的,现在就统一成零点。 零点后,才算斋事办完,也属于守夜吧,只不过尸体早就被埋了,没停在这儿。 这白天还好说,等天黑了,会出什么事儿,可就不一定了。 晚饭后,少数撇不开脸过来帮忙的乡亲也都走了,牛家仨兄妹的家人孩子也各自回家,其实他们本该也陪着一起守的,但都被三兄妹强行驱赶回去。 等白事班子的人收拾好东西离开后,这灵堂四周,就显得格外空落落的。 牛家仨兄妹还跪坐在蒲团上,已经不哭丧了,就默默地继续烧纸。 牛莲的嗓子已哑,牛福牛瑞失去了妹子的创作,无法跟风应和,也只能沉默。 刘金霞还坐在老位置,看得出她心神不宁。 山大爷还是坐破煞位,烟丝已经抽光了,换成了主家给的卷烟继续抽。 至于自家太爷……李追远发现太爷已经靠在栏杆上,睡着了,身子一耸一耸的,打起了呼。 润生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副扑克牌,笑着说:“我们来玩斗地主。” “得四个人吧?” “那你喊他?”润生指了指秦叔。 李追远摇摇头,他知道秦叔不会过来,其实他心里挺感激的,秦叔虽说不会扶酱油瓶,但有他站那儿,自己心里都能踏实许多。 接下来,李追远就和润生两个人一起玩起了三人斗地主。 就一副牌,三人分,很好算牌。 润生的牌技很差,下家水平也一般,这使得李追远不管是拿农民还是拿地主,都是他赢。 打着打着,也不知过去了多久,李追远问道:“几点了?” 润生摇摇头:“不知道,哪里有表来着。” 下家说:“十一点了。” 李追远:“那就快结束了,还有一个小时。” 润生:“是啊,不知道结束后,主家能不能再管一顿。” 下家:“应该要管的,他们今天饭菜备了不少,也没多少人来吃。” 李追远又拿了一副地主好牌,这一局又没什么意思了。 只是,正要出牌时,李追远扫了一眼秦叔站的位置,忽然发现,秦叔不见了。 自己的依靠,忽然没了,李追远心里哆嗦了一下,脑子也清醒了几分,随即像是想到了什么,拿着手里的牌,发着愣。 润生:“在想什么呢,小远,你快出啊。” 下家:“是啊,快出啊,知道你牌好。” 李追远出了牌,单出一张大王。 润生瞪大眼:“你这是打的什么路数?” 下家:“这是牌太好,要摊开打了?” 李追远开口道:“能摊开么?” 润生说道:“你想摊就摊呗,牌好没办法。” 下家:“得考虑清楚哦,明着打,可是容易翻船的哦。” “那我再想想。”李追远攥着牌,做着思考,眼角余光则瞥向打着盹儿的太爷、坐在蒲团上的牛家仨兄妹以及刘金霞和山大爷。 先前觉得再正常不过的画面,现在却有一种陡然而生的惊悚感,明明自己能听到耳畔的各种声音,可他们,全都一动不动。 连太爷打出呼噜时,身子都没顺势挺一下,这呼噜,像是凭空响出来的一样。 “润生哥?” “咋了?你想好了没有,要不要摊开打?” 李追远微微点头,润生是正常的,但这就更得要摊开打了,老弱病残幼组合,唯一能指望上的还是润生。 要是没润生,那几个老人能怎么办? “摊开打!” 李追远把手里牌铺下来。 润生疑惑道:“哎,你的牌,也没那么好啊,我还以为你有炸呢?” “打吧,大王,你们要不要。” 下家:“你出。” 润生:“不要。” 李追远:“三张七带张五。” 下家:“我要。” 李追远:“三张十带张七。” 润生:“小远,你别急着出啊,我上家要啊。” 李追远一拍小桌,对着润生喊道: “你睁眼看看,我们哪里有什么上家下家!!!” 润生被喊懵了,他下意识地想反驳,却扭头看了看自己左右,猛然惊醒道: “对啊,我们就两个人啊,怎么能打得起来三人斗地主的?” 下一刻,寒冷的晚风吹来。 李追远和润生同时打了个冷颤,然后同时发现,原本坐在斋事帐篷里打牌的两个人,不知何时,竟然坐在了坟头上。 四周,都是月光下红红绿绿的二层三层小房子,身侧,则是牛老太的坟,上头盖着的还是新土帽。 “我要,三张八带张三!我要,三张八带张三!” 旁边,传来打牌的声音,是个女声,很凄厉,很尖锐。 李追远和润生对视一眼,润生把李追远护在身后,二人绕过坟茔,来到背面。 这里,居然有一个洞,洞口很不规整,还残留着血手印,像是人用双手,硬生生刨出来的。 凑到洞口边,能看见里里头被挖空了,一个女人躺在里面,两只手血淋淋的,明明没东西,可左手却是个拿牌的姿势右手则像是在甩牌的动作: “我要,三张八带张三!” 她不停激动地甩动脸,让她头发和泥污散开,是牛莲,牛老太的小女儿。 她用手,挖开了母亲的墓穴,钻了进去。 可墓穴里,除了浓郁的尸臭和不可言状的一滩浊水外,就只看得见一卷破草席,没有牛老太尸骨痕迹。 按理说,就算是土葬,也是要有棺木的,如今又不是解放前,需要丢乱葬岗,而牛老太没有棺木,停灵时应该是租用了,但下葬时就替换掉了,目的嘛,很好猜……为了省这一口棺材钱。 李追远下意识地捂住鼻子,抑制住自己被熏得想呕吐的本能,反倒是润生,像是毫无排斥。 此时,因牌局结束,牛莲好像清醒过来一点,但也只是一点。 “不打了是吧,不打了是吧,那我就继续忙了。” 牛莲做了个丢下手中牌的动作,然后转过身,继续徒手向下挖掘。 说不定再挖一会儿,这洞就要塌了,而她,就可能被活埋进去。 “哎,你别再挖了,再挖就危险了,我来救你!” 李追远却伸手拉住了润生。 “咋了,小远?” “先去看你爷,他们可能有危险!” “啊,对,可是她……” “谁重要?” “爷重要!” 润生不再犹豫,直接拉着李追远朝着斋事棚子方向狂奔。 来到棚子前,李追远已气喘吁吁,而棚子里,已不见牛家兄弟二人。 刘金霞正围绕着供桌爬行,一边爬一边学着猫叫,老人家手掌已破了皮,地上留着一串密密麻麻的手掌印。 山大爷则一边“汪汪汪”地叫着,一边趴在一棵树前,翘着一条腿,像狗一样开始小便。 尿液顺着流淌,将他衣服浸湿,看起来好不埋汰。 尿完后,他居然还手脚并用地对着树根刨土。 “爷!”润生赶忙喊起,“爷,你这是怎么了?” 这一喊,当即吸引到了刘金霞和山大爷的注意。 二人一个猫行,一个狗爬,都是四肢着地,面露凶相地向润生和李追远快速扑来。 润生张开双臂,主动挡在李追远身前,喊道:“小远,你往后退!” 李追远听话地后退两步,觉得不够,就又退了两步。 下一刻, 刘金霞扑到润生身上,双腿夹住润生腰,对着他的胸膛开始抓挠撕咬; 山大爷则抱住了润生的一条腿,对着润生大腿就咬了上去,当即一块肉就被咬下,连带着两颗老丫。 “爷,爷,你这是怎么了,你这是怎么了啊?” 润生没有反抗,只是焦急地看着身下不断咬自己的爷爷。 李追远见状,马上提醒道:“你反击啊,别站着不动。” “可他是我爷爷,我怎么能对他动手?” 李追远马上道:“记得我看的书么,书上说,尸妖有迷惑人心的本事,就像我们刚才打牌一样,破迷瘴的方法就是打他们的脸,狠狠地抽他们脸!” 其实,树上方法远不止这一个,比如纯阳黑狗血、破煞符文水、开光法器等。 但黑狗血,可能太爷他们真带了,但是不是纯阳没破过处的……李追远很怀疑,毕竟村里的狗群一向开放,乱得很。 至于符文水,那到底是什么李追远都不知道,他看书的进度还没到那里。 开光法器是那种被得道者温养祭炼过的,是真正意义上的破邪之物,李追远不相信临沂家具厂在生产这桃木剑时,还会请一排大师对着流水线集体开光。 因此,就只剩下最简单粗暴的方法了,书上也是这样说的,把人抽清醒,一记没醒,那就多来几记。 润生:“可是……真的能这样么?” 哪怕自己正在被两个如疯似魔的老人不停伤害,可润生依旧语气平静,仿佛受伤的根本不是自己。 李追远只能坚定道:“你这是在救他们,再不抽醒他们,他们受到的伤害就越大,你快动手!” 再不弄醒他们,你山大爷啃你的腿都快把牙齿掉光了! “好,听你的,小远!” 润生用力点头,他只要决定做的事,就很坚决,不再拖泥带水,只见他先单手掐住刘金霞的脖子,将刘金霞举起。 刘金霞四肢并用,不停挥舞,但老太太毕竟手短脚短,完全够不着了。 随即,润生对着刘金霞的脸左右开弓。 “啪!”“啪!”“啪!”“啪!” 刘金霞的脸肉眼可见的肿起,两侧嘴角都被打破流血,但整个人,却消停下来,凶厉的眼眸再度被白内障给覆盖。 “窝……系……蒸……妈……了?” “小远,你真厉害!” 夸赞完李追远后,润生一抬腿,将抱着自己大腿啃的山大爷给踹飞。 山大爷落地时很不幸,脸先着地,还滑行了一段距离。 等他坐稳后,李追远瞧见山大爷已经在用手抚摸自己的脸,明显已经算是在清醒中,他喃喃自语: “我……我这是……不……” 还没等他缓过神来,就看见自己的养孙快步上前,随即,就是一只巨大的巴掌迎面而来。 “啪!”“啪!” 到底是爷孙情在,润生对刘金霞是连抽四下,对自己爷爷则是先抽两下再停下来看看效果。 “爷爷,你清过来了么?” “呸!” 山大爷喷了润生一脸,又吐出两颗牙,是刚巴掌抽落的。 “还没醒?” 见自己爷爷还具备攻击性,润生再度举起巴掌。 山大爷忙吓得喊道:“停手,我醒了,我醒了!” “爷,你终于醒了,我刚真的好害怕!” 润生一把搂住山大爷。 山大爷:“……” 见刘金霞和山大爷都清醒了,李追远马上去寻找自家太爷,这是他最关心的。 很快,他找到了。 但在看见太爷后,李追远却有些不敢置信。 不是因为太爷有多凄惨多狼狈,恰恰相反,李三江依旧靠在原来的位置打着盹儿,呼噜一声接着一声,睡得好不香甜。 好像周围的事,完全与他无关,丝毫没受影响。 虽然太爷平安无事,李追远心里很开心,但这种迥然于刘金霞和山大爷的巨大反差待遇,还是让李追远感到深深地不解。 随即,李追远联想到家里一楼曾发生的事,脑海中忽然升腾起了一个猜测: 难道是因为猫脸老太实在是太过忌惮太爷, 不敢对太爷动手? 第十五章 原本的猜测,在看见李三江身前地上的那只碗时,似乎得到了进一步印证,因为碗里不光有水,还飘着两片藿香叶。 要是李三江自己想喝水,旁边也有桌子可以摆,不至于放泥地上。 这更像是一种带着尊敬的表示: 您喝茶歇着,其它的事儿,您抬抬手,就别管了。 李追远好奇地走近,心道:难道太爷是在装睡? 可问题是,太爷要是真不想管这件事,为什么还要来坐斋? 要是只是为了封利钱,又为什么要把刘金霞和山大爷一起拉进来? 落得这么个凄惨下场换一笔钱,山大爷这种有上顿没下顿的可能会愿意,但刘金霞家里条件挺好的,她怎么会愿意? 行为逻辑上的矛盾,让李追远第一次,对自家太爷的既定印象,产生了一些动摇。 “李三江!李三江!” 身后,传来山大爷的咆哮,他满嘴血污,手里还拿着一摊老牙,神情狰狞扭曲到了极点。 “哎哟我去!” 李三江被喊醒了,直接身子一颤,差点没摔下椅子,随即有些迷迷糊糊地看向四周,目光落在了山大爷脸上: “哎,你咋弄成这副鬼样子了?” “李三江,你个畜生,畜生啊!” 山大爷被气得心口一阵起伏,他是又当狗尿裤裆又被打掉了一排牙,转头一看,却发现李三江这货居然还在睡大觉,眼屎都睡出来了,差点一口气没顺上来直接把自己送走。 李三江又看向刘金霞,见刘金霞的脸肿得跟敷了两个带褶的肉包子似的,嘴角一阵抽搐,差点没忍不住笑: “刘瞎子,你这是咋咧?” 刘金霞闭上眼,没说话,她现在说话都觉得腮帮子疼。 她也气,但她毕竟是同村的,心里其实早就对李三江的“本事”有所察觉,虽然很不平衡,却又知道这很合理。 “哎,牛家那仨人呢,怎么不见了?” 李三江这下急了,主家人呢? 山大爷这时候也不得不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他想咬牙切齿,却找不着牙,只能咬着唇说道: “八点多的时候,刘瞎子先对我说天冷了,我这才察觉到我那位置进风了,是牛老太回来了。” “啥,都半年了,她还能回魂呢?” “她不是鬼,是死倒!” “死倒?你糊弄傻子呢!死了半年都埋进土的人,还能变死倒?” “她就是死倒,她鞋底渗水,走路带水渍;我和她斗了会儿,她身上也是死倒的那种水尸味儿,我眼睛没瞎,我鼻子也还在,捞了一辈子尸,我不可能认错死倒!” “然后呢?” “然后……” “咋不说了,你没干过她?” “要是能让我年轻十岁……” 下面的话,山大爷没再说下去,他是没干过那牛老太,还着了她的道,真的是太丢人了。 这会儿,他终于开始服老。 今晚,要不是有刘瞎子的提醒,自己可能直接就着了道,连“斗”这个过程都可以直接省略。 “我说,牛家人呢?” 李三江再次发问,这已经不是钱不钱的问题,要是自个儿等人坐斋还导致主家仨全都完犊子了,那大家伙在这十里八乡的招牌可就砸了,谁还敢再请他们坐斋? 润生:“牛莲在她老娘坟那里挖洞。” “那你干嘛没去救她?” 润生看了一眼站在那里的李追远,说道:“来不及,我就带着小远先来这里喊醒你们。” “走,去坟地!”李三江一拍凳子,又看向山大爷和刘金霞,“你们俩……先留这儿歇着。” 这眼神,颇有一种你们怎么这么不争气的感觉。 山大爷胸口又开始剧烈起伏,刚平复下来的情绪又被刺激到了。 刘金霞神情平静,甚至略带轻蔑地瞥了一眼山大爷:你都跟他这么多年老搭档了,被甩前头吃了这么多年闷亏,还没长记性,该你的。 李三江带着润生和李追远向坟头跑去,刚跑到田地头,就听到声音: “娘,我饿,娘,我饿了,娘,饭做好了没有!” 前方跑出来一道身穿麻衣的身影,正是牛瑞,他张开双臂像是在追寻妈妈的怀抱,明明年过五十的人了,此刻却显得格外纯真。 “抓住他!” 李三江指挥着润生,他朝左,润生朝右,二人封锁着牛瑞跑动方向,然后一同扑上去,终于将牛瑞压在了身下。 “放开我,放开我,我要找娘,我要找我娘!” 牛瑞还在挣扎,却怎么都挣不脱。 “娘啊,我是福侯啊,娘啊,我是福侯啊!” 这边牛瑞刚控制住,那边远处就又出现了牛福的身影,他一边原地转着圈一边痛哭,声音凄厉动情,比白天哭丧时要投入多了。 李三江压着牛瑞,对润生说道:“去,把牛福给抓了!” “爷,你行么?”润生看着二人身下还在奋力挣扎的牛瑞。 “没事,我还有一把子力气。”虽说身上有伤,但压住一个小老头李三江还是很自信的,他背了一辈子尸,早就对人体关节了然于胸,知道怎么卡住人。 “好嘞!” 润生离开牛瑞,冲向牛福,一个飞扑,将牛福压在了身下。 “小远侯,找一找有没有绳子,稻草也行!” “好的,太爷。” “呜呜呜,娘哎,我的亲娘哎,呜呜呜,我滴个亲娘唉,嘶哟喂……” 对面田埂上,出现了一道女人的身影,她蓬头垢面,身上满是血污泥污,尤其是那双手,皮肉似乎都快脱离,像是一束束碎布条吊在骨头上。 她身上不知怎么的,裹着一团类似水草一样的东西,拖拉在地上很远。 只见她一路慢慢悠悠跌跌撞撞的,向着前方沟渠前进。 是牛莲! 她竟然没被活埋,又跑出来了,但看这样子,很像是已经埋进去过,却没埋死,又给自己刨出来了。 见状,李三江对李追远喊道:“小远侯,赶紧去找绳子或者稻草!” 可画面是那个画面,但声音落在李追远耳朵里却是:“小远侯,快抓住她别让她掉水沟!” 李追远眼睛眨了眨,看了看分处两个位置,各自压着一个牛家人的太爷和润生,又看了看远处的牛莲。 他没听“太爷”的话去抓牛莲,而是往棚子那边跑,那里有绳子,还有山大爷和刘金霞,虽然受伤了,但也不是不能来帮忙捆个人。 没去抓牛莲的原因很简单,不是因为自己年纪小力气小,事实上牛莲现在感觉更弱不禁风,小孩子抓住她身上那带子还真能拉得住她。 可原本三人一起行进的,却要一下子被各自分开,李追远本能感到不安,像是算计好的似的,牛家仨人一个接着一个出来等着被抓。 但刚跑出去一段距离,李追远又停下脚步,他忽然意识到,就算自己没去抓牛莲,可自己不也跑开了么? 一阵阴风吹过,李追远转过身,这身后远处,只有黑漆漆的田地,哪里还有太爷和润生的身影? 这时,耳畔边有木鱼声响起,还夹杂着杂乱的念经,像是白天丧事上表演和尚的白事班子。 四周,又出现一道道身穿道袍的身影,他们手持各种法器,围绕着自己转圈。 这种感觉,如同耳朵和眼睛都被杂物填充,让人心烦意乱的同时,又逐渐失去外界感知。 李追远抬起右手,对着自己小臂位置,重重地咬了下去,明明自己根本没留力,明明小臂上也出现了牙印血痕,可疼痛感却微乎其微。 没办法了,李追远摊开手掌,没想到自己刚刚才教润生的手段,这么快就要用在自己身上。 只是,未等巴掌抽到自己脸上,身后就传来一道男人的声音。 “唉,你还是着了她的道了。” 李追远回过头,看见秦叔站在那里,他的出现,立刻给予自己极大的安全感。 秦叔伸手搭在李追远肩膀上:“她是猫和人变的死倒,是尸妖,最擅长迷惑人心。” “叔,你快出手去救救我太爷他们。” “嗯,放心吧,已经没事了。” 秦叔抬起右手,他的手里,竟攥着一只黑猫。 这黑猫断了半条尾巴、瞎了一只眼、瘸了一条腿,虽说身上呈现出大片腐烂,却依旧还在挣扎还在动。 这就是和牛老太一起变死倒的动物尸体么? “叔,你已经拿下它了?” “还不算完全拿下。”秦叔嘴角露出一抹笑意,“这玩意儿和你太爷一样,本就受了大伤,现在猫和人已经分开了,我只抓住了猫,如今只要去把人找出来,凑一起灭了,这尸妖也就被解决了。” “那我太爷他们……” “几个被祟了的牛家人威胁不到你太爷,先去找牛老太吧,解决了她,这件事就算结束了,走吧,她在村西边老房子里。” 秦叔右手抓着还在挣扎的猫,左手则牵起李追远的手,拉着李追远向西走去。 “叔,你不是说你不扶酱油瓶的么?” “已经过0点了,你太爷的斋已经结束,所以我现在出手,就和你太爷无关了。我现在,只是恰好经过这里,看见尸妖害人,就顺手料理掉。” “哦,这样啊,叔,你可真厉害。” “呵,我这还不算什么,真正厉害的,你是没见到,这尸妖也只是一种小角色,搁解放前,江湖里那种大死倒,才是真正厉害的大家伙,那才叫真的吓人。” “尸妖还不算厉害的,那叔你说说,还有哪些厉害的大死倒?” “多了去了,古代身份高贵曾掌握大权的人,被沉江以毙,变成那种将军倒,它们,往往拥有调动江河里水刹怨魂的能力,能操控伥鬼。 还有专门以水葬习俗的区域,本该只是小流域聚集,却因岁月变迁江水改道,脱开原缚,流入其它区域,以棺载尸,蓄养怨念,形成类似尸王的角色。 每每这样的东西出世,也会伴随着天灾降临。 最难对付的,还是一些修邪的玄门人,他们走歪路子,以自身为载体,为自己封养,以求另一种方式兵解成仙,这种死倒具备生前的道法神通,虽说不是最强最霸道的,却是最难料理的,因为它能懂活人对付它的手段有哪些。” 李追远抬头一脸好奇地问道:“叔,这些死倒这么厉害,现在却又看不见了,到底是被谁灭的呢?” 秦叔给出回答:“他们啊,都为正道所灭。” 李追远默默将自己的手,从秦叔掌心抽出,停下脚步。 秦叔察觉到了,停下,回头看向男孩。 而李追远没看秦叔,目光只是对上了秦叔手里抓着的那只残疾腐烂的黑猫。 黑猫眼眸绿幽幽的,不时泛着血光,充斥着怨念。 “小远,怎么不走了?” 秦叔问道。 李追远注意到,在秦叔说话时,这只黑猫破损的唇瓣,也动了动。 “小远,你怎么了?” 秦叔弯下腰,看着李追远,同时右臂放到男孩身后,像是要搂抱安慰他。 李追远当即察觉到有一双毛茸茸的爪子,触碰到了脖颈,他马上侧身躲开,和秦叔拉开了距离。 “小远,你到底怎么了!” 秦叔的语气变得严厉起来,手中黑猫的眼眸里,血色压制了绿色。 “小远,你听话,跟我走,我们一起把这件事解决了,这样你太爷他们才能彻底脱离危险啊!” 这次,秦叔的嘴唇只是小动,而黑猫的嘴巴则不停张开闭合。 这一幕,让李追远回忆起曾在京里校庆上看到的一场奇特表演,表演者拿着玩偶站在台上,他说话时,玩偶嘴巴不停张开闭合,看起来,就像是玩偶在自己说话交流。 不过,自己眼前,好像和那场舞台表演,是反着的。 渐渐的,秦叔安静了下来,那只猫也安静了下来,他们似乎是发现了,这孩子已经看穿了。 秦叔脸上开始浮现出诡异的笑容,猫的嘴也裂开,有鲜血顺着它嘴角不断滴淌。 随即,李追远视线里的一切都变成了血色,不管是看向眼前的他们,还是其它方向,都挂上了一层血污。 李追远站在原地,双拳攥紧,他很害怕,但他没有被吓得到处跑动,也没有乱喊乱叫。 《江湖志怪录》对尸妖等一系列拥有蛊惑人心能力死倒的描述中,最经常提到的一句就是,捞尸人要保持镇定,不能被它牵着鼻子走。 你越慌乱,那它们就越有可乘之机。 而且,这个时候还不能闭上眼,闭眼的举动,是一种怯懦和放弃,等于将一切主动权全部交了出去。 李追远额头不断沁出冷汗,不时咽着唾沫,他的呼吸逐渐急促,整个人像是站在火炉上正在被炙烤。 不过,他脑海中忽然浮现出那晚和太爷做了转运仪式后所梦到的画面,画面中的自己站在家里的床上,四周是一片尸海。 凡事,就怕对比,当你笃定这一切都是假的时,当你可以用货真价实的梦境恐怖去给自己加码时,眼前的景象,也就没那么恐怖了。 黑猫的笑意逐渐收敛,秦叔则身体向后踉跄两步,整个人以极快的速度腐烂下去,几个眨眼功夫,他就只剩下了一滩污水。 倏然间,四周的一切幻觉都消散一空,晚风带来清新的空气,李追远身子一松,开始大口大口地喘息。 黑猫恢复了自由,它一蹦一跳拖着残躯来到李追远面前,抬头看着他。 李追远也低下头,盯着它看。 一人一猫,陷入了一段沉默凝视。 率先打破安静的,还是李追远: “你……到底要做什么?” 李三江的行为逻辑已经让李追远感到迷惑了,而这只尸妖的一连串行为,更是让李追远感到匪夷所思。 它是在复仇么? 黑猫似乎叹了口气,它看起来好像很是疲惫,它张了张嘴,应该是想要说话的,却无法说出,大概是因为秦叔不在了。 它用猫爪,对着李追远挥了一下,然后拖着残躯沿着小路向西走。 李追远站在原地,没跟上去。 黑猫走出一段距离后,停下,回过头,看向李追远,猫眸里,流转出嘲讽。 但李追远依旧没动,他有很强的求知欲,却没有在不确定时刻下的好奇心,也没有那多余的善良冲动。 “喵!” 黑猫发出尖叫,这叫声像是小孩哭啼,它感到愤怒,但这次的愤怒,是对着李追远的,不带杀伤力,满是无能闷怒。 “你想让我跟你走?” 黑猫点了点头。 “可是,我没有理由跟你走。” 黑猫举起爪子,对着前方,推了一下。 第一次,李追远没明白,等又推了几下后,李追远看懂了。 它指的是上次在一楼寿宴上,牛老太在最后危急时刻,将自己推离醒来的举动。 那时,刘老太背对僵尸,还说了句: “细伢儿,奶奶先送你走。” 虽然最后牛老太并没有死,她还活着,但李追远不认为,那个画面和举动,以及那脾性奇怪老太太最后释放出的善意,是演的。 因为,是不是演的,他能看出来,因为他自己就经常在…… 该死的! 李追远蹲下身,低下头,双手抱住自己的脑袋。 他现在真的恨死了这种会在不经意间冒出来的想法,因为这种想法会不断否定现在自己的身份,同时将自己周遭的人际关系一步步脱离。 而一旦任由这种情况发展下去,他会对身边一切非理性正确的行为感到排斥,亲情、友情以及社会上的一切温暖,都只是浪费时间的愚蠢,他会变得冰冷,像是学校机房里那偌大的闪烁着亮光的处理器。 最终……他会变成母亲。 他会厌恶这样的自己,就像母亲也一样厌恶她自己。 他忽然有点理解,为什么母亲会在自己小时候一次次带自己去看心理医生,因为母亲看出来了,她的儿子,遗传了和她一样的病。 黑猫这时似乎有所意动,它眼里绿光流转,先前它的蛊惑被这个男孩扛住了,可现在再看这个男孩的反应,似乎,更好的机会来了? 但最终,它还是没有这么做,不是因为它的善良,而是它感到了一股恐惧,似乎对现在的男孩再使用蛊惑,会引发难以想象的可怕后果。 李追远嘴里不停反复念叨着自己的人际关系,不停告诉自己,甚至是催眠自己,自己到底是谁,自己的亲属关系又有哪些。 只不过这次,偶尔夹杂了秦璃的名字。 李追远用力揉了揉脸,像是想要把身份认同和代入重新塞回去,他站起身,深呼吸,再次看向黑猫时,黑猫从他的眼神里,看见了属于少年的温暖与善良。 黑猫的眼睛开始瞪大,此时,它竟有些分不清楚,到底谁才是尸妖? “你有事需要我帮忙?那就带路吧,带我去找老太太。” 黑猫点点头,继续往前走,这次,后面的男孩跟上来了。 在经过一条小沟渠时,没有任何征兆的,黑猫忽然消失了。 这条沟渠李追远熟悉,他白天来这里时,还在这里洗过手,为了让秦叔留下来,自己不惜打算坐在前面石块上野餐。 沟渠上摆着三块水泥板以供人通过,李追远走到板子上,环视四周,还是没有找到那只黑猫的身影。 可它既然想带自己去一个地方,就不应该半路失踪。 李追远低下头,看向自己脚下水泥板之间的缝隙,缝很大,有半个手掌宽。 下方,是不断流淌的水流。 这时,水流出现了凸起,一张老太太的脸缓缓浮现,隔着水泥板缝隙,与李追远对视。 她,藏在这里。 即使已有心理准备,可这种出场方式,依旧让李追远感到后背一阵发凉,但他还是强忍着内心不适应,对着下方的人脸,挤出了点笑容。 “哗啦啦……” 水流继续流淌,老太太的脸也顺着流水方向飘荡,等离开了水泥板范围后,更大的水声响起。 她在沟渠里,站了起来,沟渠很深,她很矮,她不应该是在水下走,更像是保持着站立姿势的漂浮。 只有肩膀以上的部分,还在水面上。 不像是在寿宴上见到她的模样,那时候她虽然瘦得皮包骨,却还有个人样。 可现在,她身上衣服只剩下些许布条,身体更是大面积地腐烂,甚至还能看出很多虫洞以及鼠咬的痕迹。 仿佛要是沟渠里的水流力道再大一些,就能彻底把她拍散架。 这是她的本体,因为下葬时没有棺材庇护,所以变成了这样。 她在水里漂,李追远在渠边路上跟着走。 有了身体,她可以说话了。 如果只听文字描述的话,这一幕应该很慈祥温馨,夏日的晚夜,老奶奶陪着自己的小孙孙说着话。 可要是搭配起真实的画面,却足以让人见了头皮发麻。 “在她很小的时候,她就被拐卖进了牛家做了童养媳,她连自己的姓都没有。” “她男人走得早,她是一个人养大的孩子,在那个最艰难的时候,她一个孩子都没饿死,也没夭折。” “等她的孩子长大成家后,她给孩子带孩子,又给他们继续带孙子。” “那时候,她还能干家务,能看孩子,能做饭,能做些农活,她很满足,她觉得自己还有用,对子女有用。 她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小时候没有姓,老了后,活了一辈子,也没有过一时片刻的自我,就像是一个推车轮子,就这么一直转啊转。 好走的路,就转得顺一点快一点,坎坷的路,磕磕绊绊的……也能过。 她没有埋怨过,她觉得人这辈子,就应该这样。” “后来,她年纪大了,看不了孩子,干不了农活,连灶都烧不起来了。他的孩子们,孙子们,都觉得她没用了,是个累赘。 可惜,她能活,哪怕她从未去找子女要过接济,哪怕喝凉水,吃嗖食,她依旧像是个墙缝里头的壁虎,一直活着。 她喜欢晒太阳,坐在院子里,一晒,就是大半天。 那天,她看见了我,一只又老又丑又残疾的猫。 明明她自己都活得艰难了,可她还是收养了我,她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她会抱着我一起晒太阳,和我说话,讲她年轻时的事,讲她孩子们的父亲,那个她都已经忘记模样的男人。 她会讲仨孩子小时候的趣事,说大儿子讲以后要给他享福,让她以后什么都不用干,就坐床上饭端上来; 说二儿子要给她每季都扯布做新衣裳,不用再穿打补丁的旧衣服; 说小女儿会给她像村儿里其它女人那样,给她买件金首饰,让她天天戴着。 每次说这些的时候,她都很开心,可作为一只猫,我都知道,她带大的孩子和孙子孙女们,已经很久都没来看她了。 后来,她病了。 但她这个破木轮子,哪怕出现再多裂缝,都不散架。 村上面来人了,瞧见她这样子,把她仨子女喊来,要求赡养老人。 仨子女本就嫌弃她活得久,到现在还不肯死,吸了子孙福运,怎么可能会赡养她? 是的,他们把自己子女混得不好的责任,全都怪在了她身上,好像自己的一切不顺和窝囊,都是因为她。 可村里又盯得紧,他们又不愿意装样子。 就干脆默契地把她锁在了老屋里, 看, 就是前面这栋。” 顺着沟渠,李追远已经走出了很长一段距离,前方,是一间三开的平房,左右两间已经坍了,就中间还勉强立着。 屋门早已破烂,上头贴着的门神早已发黑。 牛老太从沟渠里走出来,她浑身湿漉漉的,站在门前,没急着推门进去,而是很怀念地打量四周。 “他们每天都会进来送饭,做样子给村里人看,却都是空碗进来,无论她多么苦苦哀求,却都求不来一粒米一口水。 她的两个儿子们每个都有理由,说自己孩子们不答应,说要不是因为她,他们本该有多好多好的前程。 面对着饥肠辘辘进气没出气多的她,俩儿子们,仿佛已经受了天大的委屈,而她,则是那个罪孽深重的恶人。 但她还是太能熬了,她喝露水,吃青苔,吃屋里爬进来的虫子,吃屋子里能翻找出的一切,不管能吃不能吃的,只要能咽下去,她就往嘴里塞。 她真能活,一直吊着那口气,像一棵坚韧的杂草。 我看着她都可怜,更可怜的是,她那时候还记得把好不容易抓到的虫子,分给我一半,她还在想着喂我,无论她自己多难。 就像是当年,她辛苦喂养大那仨孩子一样。 呵呵呵………嘿嘿嘿嘿…………” 牛老太笑了起来,她脸上那被蛇虫鼠蚁啃出的缺口上,逐渐长出了细细的茸毛。 这时候,这张猫脸老太的脸,好像没那么恐怖了。 因为它,将真正的丑陋,遮了下去。 李追远忽然开口问道:“你吃了她的肉?” 猫脸老太点点头:“我是吃了。” “吱呀……” 屋门,自动打开,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伴随着门开启,先前似乎被封禁在里头的声音,也随即浮现。 牛家仨兄妹,跪伏在床边,头扎白绳、腰缠黑纱、身穿麻衣,正哭着丧。 一切,仿佛和白天做斋事时一样。 李追远有些疑惑,既然牛家仨兄妹在这里,那太爷和润生他们抓着的,又是什么东西? 不过,联想尸妖的能力,李追远恍然,可能自己以为的清醒……实际上一直都未完全清醒过来,就像是梦中醒来后没有回归现实,而是进入到了新的一个梦。 最明显的标志就是……秦叔自从不见后,自己就再没见过他。 先前那个秦叔,是尸妖读取了自己内心幻化出来的。 它甚至还读了自己心中的《江湖志怪录》,嗯,还念给自己听。 牛老太指着牛福,说道:“他小时候经常生病,是她,背着他不管刮风下雨去求大夫看病,没钱抓药时,她就给大夫磕头,给大夫家洗衣服砍柴。” 紧接着,牛老太又指着牛瑞:“他年轻时候,打群架,把人打死了,是她去给那人老爹老娘求情,帮他们养老送终,才出了谅解书,她最后,真的把人爹娘伺候好送走了。” 最后,牛老太指着牛莲:“分家时,哭着说自己也是她孩子,不能偏心,说以后就算哥哥们不给她养老,就把她接到自己家去,她就把家里那点东西,三等分,分了。” 说着,牛老太转过头,看向李追远,微笑道:“你知道,这个牛莲是怎么做的么,因为她太能活了,牛莲觉得一天天这样做戏太麻烦了。 那天晚上,轮到牛莲来‘送饭’时,牛莲就把她从床上拽下来,丢进了前面沟渠里,等第二天,再说自己老娘走路掉沟里没了。 其实,她那时候已经快饿死了,人都说不了话了。 可最后,她还是被丢进水里……淹死了。 她那时候就在水里漂啊漂啊,我就和你先前一样,在岸上跟着她走啊走啊。 最后,我跳到她身上,我开始吃她的肉,她其实没什么肉了,啃不动,全是骨头。 但我就想咬她,就想吃她,我气啊,她为什么要这么蠢,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蠢的人。” “然后,你们就死在了一起?” “是的,我也没想到会变成这样,我们死了,可我们……又活了,变成这般,人不人鬼不鬼又妖不妖的样子。 我觉得,可能是因为,她实在是蠢得连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吧。” 李追远终于问出了自己想问的问题:“你到底要做什么?” 猫脸老太面露厉色:“我要报仇,我要给她报仇,这仨白眼狼,凭什么还有脸好好继续活着!” “可是,你明明已经有能力报仇了,为什么一直没动手?” 听到这个问题,猫脸老太有些疑惑地看向李追远:“那天寿宴上,你对我说的话,我以为是你为了讨好我活命才故意这样说的,难道,这是你心里真实的想法?” “可是,不应该有这种想法么?” “你们那类人,是不会允许外邪伤害活人的,无论这个活人……多么罪恶深重。 这是你们的道,违反了会遭受反忌。 你太爷,没教过你么?” 太爷教我? 李追远思索起来,可太爷明明那晚就带着自己把小黄莺引去大胡子家了。 而且完事儿后,太爷还左手叉着腰右手夹着烟,乐呵呵地说过几天能吃席喽。 难道是太爷的道,和其他人不同? “不,现在是说你的事,你搞出了这么多事,为什么还不报仇?” 猫脸老太的面部,开始扭曲起来,她的身体里,也不停出现“嘎嘣嘎嘣”的脆响,一些死蚯蚓死老鼠,不断从她体内滑落,在地上堆了一摊。 紧接着,她用一种包含委屈与不忿的语气近乎咆哮道: “我想报仇,我做梦都想报仇,可是最让我生气的你知道是什么吗? 她,和我,是一体的,我们是一体的。 虽然是我做主导,她其实已经不在了,但她的本能,还留在我这里。 我能感觉到,只要我杀了这仨人中的一个,那么她的本能就会苏醒桎梏我,我将再没有机会,去对另外两个下手!” “所以,你是想把这三个都杀了?” “废话,他们中哪一个,我都不想放过,我不想做三选一,我要让他们,全部都得到应有的惩罚报应!” 李追远:“那你就别杀了,一个都别杀了。” “什么?” 牛老太闻言,双手直接掐住李追远的肩膀,近乎要啃向李追远的脖颈,狞声道: “细伢儿,你知不知道,你到底在说什么?” “因为根本就不用杀人,她也桎梏不了你。” “什么意思?” 李追远看着近在咫尺的猫脸老太,微笑道: “弄残一个,弄废一个,弄疯一个。 然后看着由他们自己以身作则教育出来的好孩子们,是怎么悉心照顾奉养他们的。 这才是对他们而言,最好的…… 报应。” 第十六章 猫脸老太十分震惊地盯着李追远。 她不敢相信,刚才的话,会从眼前这个孩子嘴里说出。 她的双手,不自觉地放开了先前抓住的肩膀,身子,也略微后退了小半步。 这一刻,她甚至开始疑惑: 为什么和他比起来,自己才像是那个只知道乱发脾气的小孩子? 自己和他, 到底谁才是死倒啊? 他说得很自信,很干脆,并且,他没有停,他还在继续: “弄残的那个,要注意伤残部位,建议最好是半身瘫痪,依照这里的条件,是不可能给他用轮椅的,也没人会专门脱产来推着他到处散心解闷。 瘫痪后,他只能躺在床上,蜷缩在肮脏的床褥里,吃喝拉撒都需要人照顾。 他得能说话,他得能哭诉,他的双手得能拿的起东西去砸来发泄。 这样才能有热闹看,互动性才强,体验感才能丰富。” 猫脸老太点了点头,双手不自觉地去抚平男孩身上先前被自己抓褶的衣服,可她手上脏,把男孩衣服弄更脏了,她甚至因此感到有些畏缩。 “弄病的那个,注意,不能一开始就是绝症。 要弄成那种可以反复发作的顽疾,能花代价费心思阶段性控制住,却永远不可能根治。 要控制好病发的程度,不能致命,却能让人痛不欲生饱受折磨。 还需要控制好发病的频率,每次治好后,让他安歇一阵子,让他体验到健康的宝贵。 但这个间隔时间不能太长,不能让他拥有一个完整的可使用劳动力周期,不能给他为家庭创造价值的机会。 这样,他本人,他的家庭,就能在疾病反复折磨和治疗投入中,陷入内耗的恶性循环,更容易激发出家庭矛盾,撕去伪装,展露出人性的丑陋。” 猫脸老太又默默往后退了两步,双手叠在身前,问道: “还……还有么?” “最重要的是,那个弄疯的不能彻底全疯,全疯就太便宜她了,等于她完全都不知道,相当于给了她解脱,这就没意思了。 要弄成那种间接性地疯,一天绝大部分时间里,她都得是正常的,只是会发疯一小会儿,但她的发疯,必须具备较强的攻击性。 我想,她的家人应该会像她对她母亲那样,对她进行强制控制措施。 要给她足够的清醒时间去谩骂,去哀嚎,去诅咒,去歇斯底里。 她应该会忏悔吧,我们不需要去理解她代入她,而是把她的忏悔当作快乐源泉之一,去好好享受。” 说到这里,李追远自顾自地点点头: “需要注意的细节,目前就这些了,你还有什么想要补充建议的么?” 猫脸老太:“没……没有了。” “其实,这个计划原本是有一定风险性的,万一他们三人后代里,真的出现大孝子了呢? 不过,应该不会的,就凭老太太的孙子孙女们,都觉得是老太太活得太久,吸了他们的福运,毁了他们的前程。 这种子女成色,应该还是能让人心安的。” 猫脸老太:“嗯,心安,心安得很。” “那你觉得,这个计划怎么样?” “啊?好,很好,非常好,我会按照你的吩咐,去这么做的。” 这时,李追远看见猫脸老太身上居然开始升腾起黑气,有点像是舞台上正挥发的干冰。 “你身上这是怎么了?” 升腾的黑气开始快速收敛。 “是因为这个计划太好了,好到光是想一想……我的怨念居然就有了要消散的趋势。” “那你还能坚持么?” “能的,我的怨气很重,我想,等他们仨个都走到应有的报应结局时,我也就能完全解脱了。” “所以,你其实一直都很痛苦?” “无时无刻,都如同在烈油中煎熬,承受着酷刑。 如果我不会说话,如果我没有思维,可能会好受很多,可惜……我有,这种痛苦,也就会翻几倍。” “真可怜。” “不,不可怜,我们这种……不,是我。 我这种东西,能存在,能诞生,已经很不容易了。 虽然每次抬头看向天空时,我都会感到惶恐和畏惧,但我……感激祂。” 李追远看着面前的猫脸老太,其实,他不是在看老太,而是那只黑猫。 老太辛苦养大了仨孩子,还帮他们带大了孙子孙女。 可到头来,真正感念着老太恩情,甚至不惜为老太复仇而承受每日巨大煎熬的,居然是那只老太收留的又丑又残的老猫。 或许,人和畜生的最大不同,大概就是人的下限能比畜生更低。 “只是,你确定你这样告诉……提点我这些,你自己不会有事么?” “我么?”李追远摇了摇头,“我怎么可能会有事呢,我明明在行善。” “行善?” “对啊。” 李追远指了指屋里头还跪着的牛家仨兄妹,继续解释道: “你这个死倒邪秽要杀他们,我却救了他们的命,这不就是在行善积德么?” 猫脸老太张开了嘴,露出了一口腐烂的牙。 “还……还可以这样解释?” “其实我还没入门,我还在看基础的书,我其实也不知道自己这样解释到底对不对,想知道结果……只能等我回去继续把书看下去了。 我还小嘛,这方面成绩还不好,得努力学习。” 猫脸老太:“你……还要继续学习?” “嗯,要的。” “谢谢你。” “不用谢,我劝你这么做,也是有我自己的私心。 我太爷他们来牛家坐斋,结果要是这仨人在今天全出了意外死了,那我太爷他们赖以为生的招牌也就砸了。 太爷他,对我真的很好。” “其实,你太爷他,已经抬了一手了。” “什么?” 猫脸老太:“你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李追远露出孩童般纯真的笑容:“谢谢奶奶。” 这时,远处传来呼喊声,是太爷他们找寻到了这附近。 李追远对猫脸老太摆了摆手,然后走到了路上。 “小远侯!小远侯!你在哪里,小远侯!” 听到远处人影的呼喊,李追远心里很是慰藉很享受,刚来到老家时,他对小名后面加个“侯”还很不习惯。 可一般都是长辈这样叫自己,这一声地方方言的语气词里,带着的是家里长辈对自己的亲切与喜爱。 家属院中文系的徐老教授是广东人,他就说过,随着经济发展人口流动,方言必将逐步退出历史舞台。 潘子雷子英子他们,现在在学校里也是说的普通话了。 所以,李追远知道,等老人们逐渐逝去,这一声声呼喊自己的“小远侯”,未来,只能去记忆深处去翻找出来回味了。 “太爷!太爷!” 李追远举起手开始回应。 李三江和润生跑了过来,身后还跟着山大爷和刘金霞以及一些村民。 “小远侯,你没事吧?”李三江把李追远从头到脚摸了一遍,确认自己曾孙没缺胳膊少腿。 润生脸上全是汗,笑得很开心。 他们俩先前分别抓住了牛福牛瑞,可不一会儿,就发现自己两人身下居然压着的是两捆稻草。 再抬头一看,小远侯不见了,这才急得马上出来寻找。 山大爷是受伤了,但他自觉还能帮上点忙,刘金霞本不打算出来的,可她又不敢一个人待在棚子里。 至于身后这些村民,不少是听到呼喊声自愿出来帮忙找伢儿的,后头还有更多村民向这里聚来。 不得不说,这里的民风还是很淳朴的,但再好的果树,也无法避免结出些歪果。 已经有村民开始喊牛家人不见了,牛家仨兄妹的家人见过了零点这么久人还没回来,也开始出门找寻。 “太爷,在那里面,老屋子里。”在李三江怀里的李追远小声指着,确保只有太爷能听到。 李三江点点头,把李追远推到刘金霞身边,自己则举起了一把桃木剑,身形一下子变得伟岸许多。 李追远看清楚了,是自己带来的那把。 “来,我们人多,大家伙跟我冲,打死倒,救人!” 李三江带头冲向老屋,润生二话不说跟着一起上,山大爷一跺脚,也咬唇跟上。 后头的村民们则有些畏怯,帮忙出来找伢儿他们是愿意的,可冲死倒那种东西,他们还真是害怕。 不过到底人多,再踌躇犹豫,也都慢慢跟着上前。 可等李三江他们三人冲进去后,老屋里当即传来一阵刺耳的猫叫和打斗声,期间似乎还夹杂着老太太的尖叫与叫骂。 有村民听出来了,这是牛老太的声音。 可牛老太不是已经死了,而且死了半年了么? 这等阵仗,胆子再大的村民也不敢往前上了,只能在原地站着等结果。 好在,尖叫声逐渐停歇,不一会儿,李三江背了一个,润生背了俩,从破屋前的老槐树下走出。 “人救出来了!” “天呐,牛家人真的在这里!” “死倒被收了!” 李三江将背上的牛莲一甩,“咚”的一声,牛莲直接落在了石子儿路上。 润生有样学样,双臂松开,牛福和牛瑞滑落到底,各自翻滚后躺稳。 一众村民当即围上来瞧稀奇,问这问那的,这可是天亮后的谈资啊,更是以后出村和其它地界人显摆的重要经历,到时候就可以点上一根烟,故作神秘道: “嗐,你们刚说的这些都不算个事儿,我说一个我们村儿里当年发生的……” 这牛家仨兄妹忽然失踪,又全都出现在老宅,现在还昏迷不醒,这不摆明了是遇到邪事了么。 大家伙看向李三江等人的目光,更是带着钦佩与尊重,不停奉上恭维话,这是真有大本事的啊。 谁能保证自己一辈子顺风顺水不遇个瘴?就算自己没遇上,那自己家人亲戚朋友呢?这种有特殊本事的人,只要脑子没进水,都会客气对待。 山大爷看着站在最前面被大家吹捧的李三江,不忿得唇痒痒。 刚他是跟着一起冲进去的,就瞧见老屋门口站着一个猫脸老太,李三江举着桃木剑就停下了,等着自己和润生先上。 结果那猫脸老太不知抽的什么疯,自己往李三江面前扑,而且还扑到了李三江手中桃木剑上,直接扎了个通透。 然后就是一阵鬼哭狼嚎、猫叫老太太叫,最后……居然就没了! 当时山大爷自己都恨不得给自己再来两耳光看看是不是眼瞎了,一个能把自己等人全都蛊惑得团团转,让自己学狗撒尿的尸妖……就这样被灭了? 李三江自己都有些诧异,他还伸手弹了一下手中的桃木剑,感慨了一句: “应该是真桃木了,国营家具厂的品质,确实信得过啊。” …… “都让让,都让让!”李三江指了指地上躺着的三个人,“他们被祟上了,还没醒,大家去附近瓷缸里舀点金汁儿,烧热乎了,给他们灌上。” 其实,李三江知道刘瞎子最擅长除祟,但一来刘瞎子受伤了状态不好,二来,这仨到底是个啥玩意儿他心里也清楚,该他们的。 当下,村民们分为两拨,一拨负责把牛家仨兄妹抬回做斋事的棚子,另一拨则去掏瓷缸准备烧金汁,后者明显更加兴奋雀跃,走路都带着风。 棚子里,一下子围满了,有些原本还在熟睡的村民也被动静惊醒或是被邻里喊醒,一起过来看热闹。 白天这里办斋事时冷冷清清,后半夜反倒是人头涌动起来。 山大爷和刘金霞各自坐在椅子上,被村民们嘘寒问暖。 在村民看来,这俩那不肯定是和死倒搏杀时受的伤么! 有孩子眼尖,瞧见了山大爷湿漉漉的裤子,被自家大人一阵训斥,说这是和死倒交手后被死倒身上的水浸湿的。 又有路过坟茔的村民来传话,说牛老太的坟被挖开了,里头啥都没了。 这一消息,立即将棚子里的讨论氛围推上了高潮,简直比放露天大电影时还热闹。 最忙碌的还是李三江,他正继续高举着桃木剑不断走动挥舞,做着法事。 他的动作没那么标准出尘,也不连贯优雅,比白事班子的道士和尚在观感上差太多,但村民们都清楚白事班子那都是唬人表演性质的,眼前这老人才是有真本事。 李三江这边砍一下,那边刺一下,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嘴里再念叨着一些老词儿。 这些词儿念得很含糊,在李追远耳朵里,有点像太爷晚上坐露台乘凉时听的收音机里放的《杨家将》。 李三江是睡饱了的,再加上四周这么多人关注喝彩,他也舞得更来劲了。 等一阵臭味传来时,李三江果断收手: “好了,鬼氛已除,妖气已清,大家都放心吧,以后这里就没事了。” 众人一起鼓掌叫好。 李三江负剑而立,笑容含蓄。 他自个儿也清楚先前一套动作表演都是无意义的,但他又没额外收钱不是,那就不算宣扬封建迷信获利,纯当是给村民们求个心安,图个情绪价值了。 用塑料桶盛的金汁儿被送来了,升腾着雾气,还热乎着。 附近不少村民闻着味儿后都开始干呕,一些人甚至已经吐了出来,可饶是如此,愣是没一个人要避让离场的! 尤其是抢站在内圈的,味儿最浓,却依旧捏着鼻子认真看着,外圈的则不停蹦跶,生怕错过了名场面。 这也真算是,闻着臭,看着香了。 李三江自己胃里都一阵倒腾,却还是得强撑着吩咐村民灌口。 几个好事的村民早就鼻上缠着湿布条,先将牛家仨兄妹的嘴给扒开,再用舀猪槽的大勺儿给他小心翼翼地灌进去。 这手,可一点都不抖,当真稳得很,一点菜都没落下更没溢出; 如同给开水瓶灌热水一样,还能听到“滴落落落”声响。 第一个被灌的牛福醒来,他先趴在地上吐。 随后是牛瑞和牛莲。 很快,仨兄妹一起开吐,他们自家的子女也端来了清水让他们漱口。 周围村民们一个个喜笑颜开,纷纷夸赞,虽然味儿不好闻,但真灵啊。 等到牛家仨兄妹吐好了,或者叫逐渐适应了,他们纷纷大哭着跑到李三江面前跪下,抱着李三江的腿一阵哀嚎感谢。 他们是留有一点事发时记忆的,都瞧见了自家老娘要来找自己索命,要是今儿个没李三江等人在此坐斋,他们怕是真要被那绝情狠心的老娘给带下去了。 这是为自己的死里逃生而哭,所以哭得格外真切,牛莲更是词句连篇,将李三江歌颂成了自个儿的再生父母。 她的俩哥哥们和白天哭丧时一样,重复着妹妹的尾音附和,如同和声。 李三江一边劝慰一边努力想把他们推开,一是嫌弃他们身上现在的这股味儿太冲,二是当他们的再生父母李三江觉得晦气,这哪里是感谢,分明是在咒自己! 不过,有了牛家仨兄妹醒来后的现身说法,等于是在村民们心里,给李三江连带着山大爷刘金霞等人,又打上了一层光环。 这之后,怕是这个村子里的人或者临近村子的人遇到事儿,都会去思源村寻李家捞尸人了。 一番哭泣倾诉拉扯结束后,李三江收到了牛家仨兄妹的尾款。 其实尾款本来不多,因为这种事儿的规矩,都是提前给好大部分,不过这次尾款额外加了厚,真不老少。 看来,这牛家仨兄妹,也就是对自家老娘抠门,对自己的命和对外人,倒是大方得紧。 山大爷捏着封利红包,唇都压不住了,露出黑黢黢的牙洞。 可扭头一看,发现李三江手里的比自己要厚得多,又是一阵胸闷,每次都这样,次次都是这样! 刘金霞倒还好,没多么高兴,也没多么感伤,就是感觉脸上还在火辣辣的痛,也不晓得是自己面皮没山大爷厚,还是那叫润生的小子对自己格外没留情。 牛家仨兄妹还想认李三江做干爹,被李三江毫不犹豫地拒绝。 为此,李三江还扯出了一套命格理论,说他天生就是无儿无女的孤煞命,不适合收干亲。 这套说辞刘金霞听得耳熟,这一门的人,多少都有点商业形象在身。 离开前,李三江还特意当众叮嘱和提醒了牛家仨兄妹: “任何人,做了啥事儿,一笔笔账,都在老天爷那里挂了号的,这次我违规救你们,已经算是逆了老天。 接下来,你们要但行好事,虔诚行善,努力积德,要是心不诚、念不纯,怕是不久后还得遭遇些祸事。 那就不是我能管的了,我也只能帮到这里。” 这其实只是一种该行业的官话套话,先收了当前的利和名,再和未来的事撇清干系。 但这番话,却在不久后被村民们回想起来,再次对李三江的本事竖起大拇指,更有人喊出了“李老神仙”的尊称。 以至于后来牛家仨兄妹的家人,再次恭恭敬敬地把李三江请来“看病”。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暂且不表。 总之,乱糟糟的事情彻底结束时,都凌晨四点多了。 润生将板车推出,李三江、山大爷和刘金霞依次坐好,李追远本也想着上去,却听到身后传来的车铃声。 回头一看,是秦叔。 “太爷,我去坐秦叔的车了。” “去吧去吧,早点回去歇息。” 李追远来到二八大杠前,秦叔一把将他抱起,放在了前杠上,随即他自己推行一段蹬着踏板,翻身上车。 有点困了,李追远干脆抵在秦叔胸口上打起了盹儿。 秦叔低头看了看怀里的男孩,有些意外,他居然没问自己是不是一直在场。 这导致自己准备好的说辞,没能派上用场。 从石港回到思源村,天边已泛起鱼腹白。 “叔,你早点休息。” “嗯,你也早点睡。” 李追远跑进屋子,来到二楼,直接去洗澡。 东屋卧室里,原本正在睡觉的秦璃听到坝子上传来的动静,坐起了身。 “睡下去,现在不要去见他,他刚回来,也疲了累了,让他好好休息,你现在去找他,他还得分出心思和精力来对你。 一次两次还好,次数多了,是个人都受不了,会觉得烦的。” 秦璃看向柳玉梅,目光里带着疑惑。 “乖,孩子,奶奶不会骗你,想要当玩伴玩得久,那就得两个人在一起时,都觉得舒心快乐,明白了么?” 秦璃躺了回去。 “对了,明早不要太急着进他屋去等他了,等他醒了你再去,最好啊,让他下来接你上去。” 躺在床上的秦璃眼睫毛开始抖动。 “好好好,等他醒了出了卧室门,你就上去。” 秦璃闭上眼,开始睡觉。 柳玉梅帮孙女盖好被子,自己则走到中屋,打开门,秦力站在门口。 进来后,秦力将今天发生的事小声讲述了一遍,柳玉梅点点头,秦力也就离开了。 “哎……” 柳玉梅侧身看向牌位供奉处,她本就有每天和牌位们聊聊天的习惯,可今儿个刚酝酿好情绪,就被一股味道给打断了。 是摆在灵堂上的那颗开了瓢儿的鸭蛋,这个天气……都已经开始臭了。 …… 李追远洗完澡时,太爷他们还没回来,他自己就先进卧室躺床上睡了。 一觉醒来,几乎快到了中午。 他看向卧室椅子位置,却没看见那道身影,心里有些失落。 不知道,她今天穿的是什么衣服。 起身,拿着脸盆,推开门,门口也没站着她,东北角看书的板凳上,也没她的身影。 李追远走到露台边,向下看去。 女孩今天穿着一身齐胸襦裙,上衬红,下裙鹅黄,头发披柔在肩,比往常打扮,多了几分活泼俏皮。 她依旧坐在门槛内,一双绣鞋踩在门槛上。 女孩感应到了什么,抬起头,看向二楼。 “稳住,阿璃!” 秦璃站起身,向屋里走去。 徒留柳玉梅在后头捂头叹息。 秦璃来到二楼李追远身前,眼睛看着他。 “我昨晚回来晚了,睡过头了。” 解释了一声后,李追远开始洗漱,然后牵着秦璃的手,下了楼,要到饭点了,他饿了。 楼下很热闹,李三江、山大爷和刘金霞已经对着一盘花生米一碗鱼冻头先喝上了酒。 刘金霞和山大爷身上伤口做了包扎处理,脸上也敷了膏药。 他们没去诊所,干他们这一行的,轻易不得去诊所的,尤其是刘金霞,不少人还是来找她“治病”的。 不过刘金霞做事向来有分寸,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每次给人喝下自己用开水兑糖再兑黑芝麻糊的符水后,都会要求家属带病人去卫生院继续看或者继续吃药,言明自己这只是配合医生的小道。 李追远知道,给他们上药的,应该是刘姨,上次刘姨给太爷上药,手艺就很好。 “润生哥呢?” “润生啊。”山大爷打了个酒嗝儿,刚准备说话,就瞅见外头润生和秦叔一起从田里回来了。 润生,去种田了。 看着他扛着锄头赤着脚身上汗渍渍的样子,李追远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像是吃闲饭的,虽然确实是。 “吃饭了,吃饭了!” 刘姨招呼大家吃饭。 柳玉梅他们一桌,李三江他们一桌,李追远则和秦璃坐小桌,以及……润生单独坐一桌。 他那一桌在最孤单的角落,面前摆着一个大饭盆,盆里则是从大桌上倒入的菜,上头则插着一根手臂粗的大香。 润生笑得很满足,不知道是对食物还是对香烛,或者,在他眼里根本没区别。 所以,不是大家孤立他,而是那根大香靠近点都得熏眼睛,压根吃不了饭。 李三江还对山大爷打趣儿道: “嘿嘿,瞧瞧,润生侯的饭量是越来越大了,以后吃饭,可不得直接烧上宝塔香啊!” 山大爷哼哼了两声,闷头扒拉粥。 他现在不想吃稀的想吃干的也不行了,因为牙没了。 饭后,李追远带着秦璃回二楼老地方看书。 坝上这时上来一辆三轮车,骑车的是李菊香,后头坐着的是翠翠。 “妈。” “奶。” 母女俩一进来就跑刘金霞面前,看着刘金霞这样子纷纷焦急关切得很。 看来,刘金霞早上回到这儿就治伤再打了个盹儿,怕家里人担心,就没先回家。 “妈没事了,没事了。奶好好的,哭啥,不哭。” 刘金霞好好抚慰了一番自己的女儿孙女。 翠翠擦去了眼泪,不再哭了,目光却在这里逡巡着。 “去找你远侯哥哥玩吧,他在上头。”刘金霞朝上指了指。 “好呀。” “别玩太久,我们马上就带你奶一起回家了,你过两天再专门过来找小远侯玩。” “知道了,妈。” 翠翠走上楼梯,来到二楼露台,看见小远哥哥和一个衣服很漂亮的女孩坐在一起正看着书。 她平日里很少会出门在村里玩耍,李三江家也是村里人没事儿时很少会去的地方,而秦璃则根本不会出门,所以她以前只在自己奶奶那儿听过一嘴,说三江太爷那儿住着一户长工,带着自个儿老娘和女儿。 今天,还是翠翠第一次见到秦璃。 “翠翠,你来啦。” 李追远站起身,对翠翠打招呼。 秦璃也侧过身,她没去看翠翠,而是继续看李追远。 翠翠见到女孩脸了,她捂住了自己的嘴,却依旧直接惊呼了出来: “哇,好好看,好漂亮!” 先前只觉得衣服好看,像是电视机里才见过的那种,现在看到人了,真是太好看了。 即使听到了翠翠如此的赞叹,秦璃依旧没看她一眼,因为翠翠只是命硬,又没脏。 李追远走到翠翠面前,介绍道:“翠翠,这是秦璃,柳奶奶的孙女。” “你好呀,我叫翠翠,李翠翠。” 秦璃跟着李追远,看见主动往自己面前靠近的翠翠,她的眼睫毛开始跳动。 李追远握住了她的手,她安静了下来,但依旧没对翠翠的热情做出任何回应。 翠翠有些局促。 “翠翠,阿璃是个认生的性格,她不是针对你,她对其他所有人都是这样。” “是么!” 翠翠脸上又浮现出了笑容,听到阿璃不是讨厌自己,而是讨厌所有人,她感到很开心。 毕竟,村里其他人,都只是讨厌自己,而阿璃,是把自己和其他人同等看待了! 李追远暂时收起书本,拿出了零食,大家聊起了天。 其实,也就是李追远和翠翠聊着,秦璃不说话。 且因为翠翠在旁边,李追远得一直握着秦璃的手,要不然她可能就会暴起。 翠翠一边吃着东西一边目光不时在小远哥哥和秦璃姐姐身上打转,主要看秦璃姐姐,因为她真的太好看了。 至于其它的心思,她是没有的,她甚至都没有那种小伙伴之间的占有欲,什么你必须和我玩不准和她玩这类的,根本就不在翠翠心里。 她很开心,今天能认识到另一个朋友,尤其是在听小远哥哥介绍秦璃一直一个人独处过去没有朋友时,她很悲伤难过,她觉得这个漂亮的姐姐比自己还要惨多了。 很快,楼下传来李菊香的喊声,她们要回家了。 “小远哥哥再见,阿璃姐姐再见,我过两天再来找你们玩。” 李追远对翠翠摆摆手,然后也拿起阿璃的手,摆了摆。 他能感受到来自阿璃的轻微抗拒。 等翠翠离开后,李追远低头看着面前的秦璃,说道: “我知道你已经适应了那种自我封闭的黑暗,但我还是建议你可以尝试走出来感受一下外面的世界,体验之后再做决定,是否再回去。” 秦璃没说话,只是认真看着李追远。 经历了最近几次那种莫名感觉袭来后,李追远越发觉得,阿璃的现在,很可能就是自己的未来。 不,看妈妈现在的样子,自己的未来,只会比阿璃更严重。 接下来,就是宁静的看书时光。 有了之前的阅读积累,再加上现实里见过两次死倒的实践感知,现在,李追远再看《江湖志怪录》时,完全是那种快翻连环画的速度。 每一篇,每一页,目光敏锐捕捉关键词特殊点以形成记忆认知,然后快速翻篇。 有了合适的对比考量参照物后,其它的死倒,也就是在基础上做一些加加减减。 李追远找寻到了过去翻阅新发教科书时的感觉。 一卷快速翻完,然后换下一卷。 终于,赶在刘姨喊吃晚饭前,李追远将《江湖志怪录》第四十二卷翻完。 在最后一卷的最后一页的右下角,留有几行小字: 【此书乃吾神游天地,踏遍江川湖泽所得。凡夫看了只当志怪笑谈,以添茶资;若真品得津津有味,实乃命途多舛矣。 只能,遥祝兄台好运。 ——魏正道。】 李追远身子往藤椅上一靠,单手放在后脑勺后,心里感叹着: 这书作者,还真是一个有趣的人。 至于作者最后所说的,李追远能理解,普通人没见过死倒的,只当鬼怪故事看了,要真见过的……可不就是命不好呗。 这时,李追远感觉到有一只柔软的小手,钻入自己后脑勺后,和自己那只手指尖牵连,是秦璃。 李追远对她笑了笑,然后闭上眼,准备眯一会儿,等晚饭后,自己就能去地下室,找新书了。 嗯,好像枕着不是自己的手时,更舒服。 秦璃认真看着自己身前闭着眼的男孩,从他的头发,到额头,到眼睛,到鼻子,到嘴巴,然后她又回来过视线,开始数他的一根根眼睫毛。 晚饭时,山大爷说他明儿个让润生推着他去镇上卫生院做套假牙,然后就推自己回家,等过两天,就让润生到李三江这里来。 等有了生意后,他再托人喊润生回来捞尸。 李三江气得直接拍了筷子,骂道: “合着你把你家骡子养我家里,要用时你再牵走,用完再放我这里吃草料?” 要是真只吃一般的草料就算了,这家伙一个人的饭量,超过了其他所有人! 以前婷侯煮饭,米饭就浅浅一锅,他在时,得单独为他煮一锅。 山大爷嘬着水烟袋,瞥了一眼小桌上和漂亮女伢儿一起吃着饭的李追远,笑道:“我说,三江侯啊,你都这把年纪了,总得指着人接班吧,你不指望着润生侯,难道指望着这小远侯?” “你放屁!” “呵,我是不是放屁,你先听我说,我晓得,你找了小远侯他爷爷给你养老送终,我相信你三江侯的眼光看人不会错,但你可是一辈子滋润日子过惯了的,总不至于想着真老了躺床上后,还得跟着吃苦吧,或者开始变卖家当? 万一家当变卖完了,你还没死咋办,天天喝粥吃稀饭? 是,他汉侯有一口吃的就少不了你半口,但你也不看看那汉侯现在过的啥日子。 想老了,还过得滋润舒坦,就不光有人诚心在旁边伺候着,还得……” 山大爷对着李三江摩挲起了两根手指, “还得有进项,润生侯也就是能吃了点,但捞尸干活可都是好把式,这伢儿,比我有能耐得多。 再说了,你三江侯又不缺这点米粮,你他娘的菜给他少点肉给他少点,米饭管够不就成了吗!” “还有香呢?” 这时,把汤端上来的刘姨笑着接话道:“我会土法制香的,不光够他吃,咱也能多个小买卖。” “额……”李三江揉了揉鼻子,忽然觉得这还挺不错,但他转而又对山大爷问道,“润生侯给我,你养老咋办?你这老小子不会想着以后跑我这里蹭我的养老吧?” “你放心,老子不得好死。” “你说的这是啥话嘛。” “心里话,老子算是看透了,没你这么好的命,能躺床上走得善终。” “胡吣啥呢,你现在让润生侯给你腿打断,你不就搁床上躺着奔着善终去了么?” 山大爷:“……” 一番骂聊推诿下来,这桩事,算是被默认了。 李追远是挺开心的,看着在那里一边流着口水一边等香烛燃完的润生,多好啊,只要润生在,自己看书学习就多了一个实践渠道。 饭后,李追远将秦璃送回东屋,然后就去柜子抽屉里拿出手电筒,重新装上电池。 农村习惯,手电筒用完后电池得拆卸下来,说是防止耗电。 李追远暂时也不打算请太爷把地下室灯泡换了,他觉得拿着手电筒进来有一种寻宝的氛围感。 顺着电筒光照来到第一次开启的箱子前,这里头还有不少书呢,他打算一箱一箱地清。 手电筒搁左手,右手探进去,像是摸奖券一样,在里面捞着捞着,终于,李追远摸到了两摞书。 这两摞书很厚,而且带着硬封皮,类似书套,将一套书所有卷规整在一起。 两摞书取出,放在地上。 每一套都是八本,每本都不算太厚,书套封皮上没字,李追远先从两套书里各自抽出一本,发现每本书封皮也没字。 只能先打开看看内容,手电筒一照,李追远懵了一下。 是手写的,字也是好字,很漂亮的小楷,可问题是,这字体也太小了,像是蚂蚁腿,而且正反面密密麻麻…… 所以,虽然书不厚,但书的内容,却丰厚得可怕。 看这个书,自己怕是得找个放大镜了。 再翻看另一套,居然是一样的字体一样的小。 这两套,该不会是同一个作者吧? 李追远拿着手电筒仔细找寻,终于,在两个封套的内侧,找到了两张白色的贴条,上头写了这两套书的名字, 分别是: 《阴阳相学精解》、《命格推演论》。 一个是看相的,一个是算命的。 李追远轻轻拍打着手电筒,光亮不时划过他这张小小沉思的脸。 “唔……好像没什么用的样子?” 第十七章 亲身经历了两次死倒事件,又刚看完了《江湖志怪录》,李追远原本期待着,接下来可以在针对死倒方面的学习上再接再厉。 就好像读完了概念后,下面该给自己些公式了,然后自己再看看能不能找机会去套公式解一下题。 可这两本书摸出来,就有点一门课程才刚学了一点,又给自己开了两堂新课的感觉。 扭头看向那口箱子,正犹豫着要不要把这两套书放回去重新摸,可脑海中又浮现起太爷那晚对自己说的话: “小远侯,不能好高骛远,要从基础扎实学起。” 李追远摇摇头,算了,既然都已经摸出来了,那就看吧。 看完了,说不定下次就能给死倒看相算命了呢? 可这种自我安慰又实在经不起推敲。 是给那些泡成猪皮冻的死倒看面相? 还是给小黄莺和猫脸老太算命说,你们命格不好会横死? 怀着复杂无奈的心情,李追远抱着两套书离开地下室上了二楼,下方,传来柳玉梅的声音: “小远啊,下来帮奶奶泡茶。” 李追远低头看去,东屋门口挂着一个灯泡,灯泡下柳玉梅坐在那儿,身侧摆着一套茶具的同时,还有一个围棋棋盘。 “好嘞,柳奶奶。” 李追远应了一声,将书送进自己卧室书桌后,拿毛巾擦了擦身上的灰,跑下楼。 就算柳玉梅不找他,他也会找个单独时间和柳玉梅谈谈关于秦叔教自己练功的事儿。 尤其是在摸到这两套书后,练武的想法变得更加迫切,既然课本上偏题了,那他只能选择在课外补习去追赶进度。 “奶奶,喝茶。” “嗯。” 泡完茶后,李追远在柳玉梅对面坐了下来,他没急着开口说自己的事,而是等柳玉梅先开口,自己才好顺势开出条件。 毕竟,谁没事做大晚上睡觉前特意泡茶喝呢? 不过,柳玉梅正欲开口时,东屋门就被从里面打开,秦璃站在了门口,她一身白绸睡衣,在灯光下流转着光泽。 “阿璃啊,你先回屋休息,奶奶和小远有些事要说。” 秦璃没动。 柳玉梅只能对李追远使了使眼色。 李追远看向秦璃:“阿璃,你先去睡觉吧,明天我会早起看书。” 秦璃转身,关上门。 柳玉梅叹了口气,俩人现在还是孩子,倒是没什么,可要是等到二人成年,自家闺女依旧如此亲近眼前的男孩,听这男孩的话,那可就有自己头疼的了。 不过,眼下有个鼻疼的问题,需要及时解决。 “小远啊,你明儿个到屋里来拜拜我家的牌位。” “嗯?” “纯当是串门谊。” “好的,柳奶奶。” 这就像是去朋友家拜访,见过朋友家老人一样,要是老人已经变家中牌位了,也是要拜一拜的。 “顺便,和阿璃说说,把那几条脏毛巾和臭鸭蛋,给清理了。” “毛巾?” 李追远忽然想起来,怪不得自己这几天每晚都要找条新毛巾洗了晾晒,他还纳闷脏毛巾去哪儿了呢,原来都被阿璃拿走了。 可是,臭鸭蛋是什么东西? 柳玉梅有些羞于启齿,却还是得硬着头皮解释:“阿璃有个习惯,会把你送的东西,收回家里,许是我对她说过亦或者是她自己这般认为,觉得灵堂应该是摆放最珍贵东西的地方,所以,阿璃就把那几条脏毛巾摆那儿了。 那个鸭蛋,应该是那天吃早饭时,你给她剥的,都臭了。 阿璃放上去的东西,我不敢碰,怕她发脾气,也就只有你能帮我清理了。 另外,再教教她,以后灵堂上不要放其它东西。” 教育自己亲自养大的孙女,还得求助于外人,柳玉梅心里实在是抑郁。 可偏偏,又不能不开这个口,要不然自己每天和牌位们说话时,都得忍着臭鸭蛋味儿。 自己还好,只是说话时闻闻,但秦柳两家先祖,时刻都得被熏陶着。 另外,她也害怕万一以后再给灵堂上摆什么新东西,最近早饭都是用鱼冻头下粥,她是真怕一不留神,阿璃就端回家一碗自己和小远吃过的鱼冻头,摆灵堂主位。 “我知道了,柳奶奶,我明天来拜牌位。” 李追远没问为什么不现在就去拜?他知道,柳奶奶是不想让阿璃觉得,她在打小报告。 “嗯,很好。”柳玉梅欣慰地点点头,她的目光落在这棋盘上,“看看,这棋盘喜欢么?” 李追远仔细看了看棋盘,是个上年份的老物件,细闻起来,还有股檀香。 尤其是这棋子,抓几颗在手里,圆润沁凉,虽气质光泽一致,但细究下来仍能瞧出一点点差别,意味着这棋子不是流水线上的模具,是以古法滴出来的。 “柳奶奶,这是好东西。” 李追远已经对柳玉梅时不时拿出的好物件儿,有些免疫了。 当下,虽说“万元户”的时代标签已渐渐退潮,可眼下能如此豪奢地摆出如此身家底蕴,也真是让人咂舌。 “看你和阿璃会下围棋,我就把这东西翻出来,供你们耍玩,待会儿你就带回自己屋吧。” “好,那就先暂放在我那里。” 柳玉梅满意地点点头,正准备送客,却听到李追远又道: “柳奶奶,我自幼体弱多病,所以想跟秦叔锻炼身体。” 柳玉梅瞥了一眼眼前男孩,虽说白白嫩嫩的确实和壮实搭不上边,但怎么也瞧不出个体弱多病的样子。 不过,她也马上明白了男孩的意思,搁以往,她会毫不犹豫地用几句话搪塞过去,可眼下自己刚求人家帮了忙…… 罢了,只是教点功夫什么的,也不算破规矩,又不是教其它的。 “行,我去和你秦叔说。” “谢谢奶奶。” “来,咱们下一盘。” “好。” 被一个孩子拿捏了,柳玉梅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原本不打算下棋的,到底是忍不住来一盘。 然后,她就后悔了,棋到中盘,她就感到自己大势已去。 李追远一开始是本着自己反正得了便宜就被柳奶奶蹂躏一把消消气的想法,他想当然地认为秦璃的棋艺都是柳奶奶教的,自己肯定不是老人家的对手。 可下着下着,他忽然发现,柳奶奶的棋艺,还不如自己。 自己凭着脑力心算,勉强算是个业余高手,而柳奶奶,至多也就是个业余中段水平。 “奶奶,我困了,要不还是不下了吧?” “嗯,那你就去睡觉吧。” “好嘞。” 李追远起身,收起棋子,然后抱着棋盘回楼上了。 柳玉梅则走进屋,来到卧室,秦璃闭着眼,很听那小子话地在睡觉。 她的脸上,露出了慈爱的笑容。 不管怎样, 自家阿璃身上,越来越有那股子小姑娘的感觉了。 “我们家阿璃的病,一定会治好的,一定。” …… 来到二楼露台,恰好看见太爷正站在边缘地带刚小解完,正处于揪着晃一下的收尾阶段。 “抱的什么东西?” “柳奶奶借我的棋盘。” “还是得多收收心,多看看书,好好学习。” “我知道的,太爷。” “嗯,英侯家里出事了,这阵子来不了了,你自己抓点紧。” “英子姐家里怎么了?” “说是她南爷爷和南奶奶一起得了病,在卫生院里躺着呢,英侯和她妈在那里照顾着。” 英子姐的南爷爷南奶奶,应该就是她外公外婆了。 李追远这才明白,为什么这些天英子姐都不来找自己补习了,按理说理解能力再差,上次的题她应该也早就看完了。 “那我们需要去探望么?” “看望个屁,她妈娘家在九圩港呢,坐车都得转好几趟,再说了,要是人实在不行了,要去也是你爷爷去,我去看个什么东西。” “哦。” “回屋早点睡觉。” “太爷,您这里有放大镜么?” “放大镜?”李三江思索了一下,“灶台凹槽里看看,是不是有,以前我还想拿来引火用的,后来发现还不如火柴,你要那玩意儿干啥?” “看书。” 那两套书上的字实在是太小了。 “伢儿看书这么辛苦的么,都要用到放大镜了?要不,太爷领你去镇上眼镜店,给你配副眼镜? 算了,镇上眼镜店怕是水平不得行,太爷还是带你坐车去市区人民医院配吧。” “不用了大爷,我就拿来看一下图,我眼睛不近视。” 李追远先进卧室放下棋盘,然后跑去楼下厨房,果然在灶台凹槽里找到了蒙了灰的放大镜,清洗一下后,他又回到卧室,打开台灯。 先拿出来的,是《阴阳相学精解》,共八卷。 翻页,没序言前言,甚至连第一篇的标注都没有,直接就是内容。 李追远拿着放大镜,认真看着。 连续看完三张密密麻麻的正反页,李追远发现不对劲了。 这三页其实字数非常多,全都在讲同一个东西——眉毛。 从眉毛的走向角度、浓密厚度、长短色泽……总共讲了近千种。 第四页开始,它开始讲眼袋。 李追远没继续看,而是往后翻了两页,确认了,它花了两页大篇幅,讲了眼袋。 接下来,又开始讲眼皮。 隐隐的,李追远心里起了个猜测……虽然没标注第一篇,但它前期讲的,怕是都属于“眼”吧? 可已经磨蹭了这么久,居然还只是属于“眼”的一部分。 李追远把这本书翻到最末页,发现讲的是眼角纹……还是眼。 然后,他拿出第二本书,看了前端再翻页往后,嗯,开篇三页纸,全在讲耳垂。 再翻到最末页,在讲耳背。 第三卷书,拿起来,同样的方法快速确认,没错,它在讲人中,也就是嘴唇和鼻子之间那块区域。 所以,前四本,分别讲的是:眼耳口鼻。 按理说五官指的是眉眼耳鼻口,它这里把眉和眼合在一起当一卷,没给眉单开一卷。 它还怪好哩。 跳过基础概念,李追远拿出第五卷,认真看了第一页……他没看懂。 但大概找到了感觉,这似乎是在排列组合,每个组合下面对应着一小段文字说明,而且极尽简略。 大概意思是,篇幅受限,很多都省略了,看书的人,应该自己明白。 李追远揉了揉眼睛,所以,这就是看相么? 不是那种算命先生走到你面前:“你印堂发黑,最近恐有灾祸。” 按照这本书的逻辑叙述,应该是:你知道印堂表现里有多少种排列组合选项么? 李追远很不理解,明明是一本涉及封建迷信的看相书,怎么透着一股子浓郁的科学严谨。 这本书的作者到底多有精力,仔细观察了多少人的面相? 不,一个人的力量不可能做到,甚至一个门派也不可能做到。 这本书如果不是闭着眼瞎写的,那作者应该是搜集考据了不知前人多少相关著作笔记,才能归纳总结出来。 李追远翻开第六本书,认真看起第一页。 他额头沁出细汗,耳垂发红,这一般是他解难题时大脑快速思考时的表现。 第一页看完,他还是没看懂内容,但看明白了规则。 如果说第五本书是对前四本眼耳口鼻基础上的排列组合,那么第六本,就是在前者基础上,排列组合的排列组合。 如果说,到第五本,还能靠死记硬背来过关,那到这第六本,已经涉及到数学计算层面,计算量,太大了。 李追远深吸一口气,翻开第七本。 这次的第一页,他看得很快,因为他只是在确认猜测。 果然,第七本,是在第六本基础上的进一步加码,理解和计算难度,已经不是简单倍增。 “呼……” 李追远现在很想去洗脸,但犹豫一下,还是翻开第八本。 第八本第一页看完,李追远将书闭合。 身子后靠在椅子上。 他发现自己错了,之前还疑惑为什么一本封建迷信的书,竟能透着一股子科学严谨味儿。 等翻到第八本后, 他看见了玄学。 前四本的眼耳口鼻分类,很像是原始数据,或者叫原始数字,第五本到第七本,则是原始数字的运用。 用感性点的比喻,可以类比成绘画,你从最基础的点线面学起,到画出一个完整的东西,到布局架构,到光与影结合立体感知…… 等你可以完美临摹大师画作和画出优秀作品时,差不多算是到了第七本水平。 这第八本……就要求你感悟出自己的风格,开创流派,成为大师。 所以,这本书就算是真的,一般人也就只能看看,根本学不了,别说到第八本了,一千多种眉毛你得先背好。 李追远目光扫向旁边那套《命格推演论》,算了,破罐子破摔了。 重新坐直身子,翻开第一卷,咦,居然有前言了。 果然,这两套书是同一个作者,因为第一行第一句话就是:“读完前作《阴阳相学精解》。” 这是必要的前置条件? 继续往下看,李追远发现不是,而是命格推理需要好几项条件,一个就是相学,一个是星学,一个是气运学。 “难道,箱子里还有同一个作者的两套,我没找到?” 很快,李追远发现错了,因为在前言内容里,作者表示出了遗憾,他只掌握了相学,却已无力再去钻研星学与气运。 或者说,星学与气运,本就是互相包容,并不是单独分类,相学、命格里,也有星学与气运之说。 按照作者的看法,他觉得真正的命格推演之法,应该同集这四大学术,才能真正做到精益求精。 “也就是说,学完了这四个,也只是提升了正确率,还是不能百分百。” 而前作相学,则是辅助命格推演提升正确率的辅助之一。 前言结束,李追远正式翻起第一页内容。 首先出现的,是一个图形一角,确切的说,是这一页,都只是图形的一角,而文字,写在图形里。 李追远快速翻页,将每一页图形在脑海中记住,翻完一整本书后,开始在自己大脑里做拼图,拼出来了,但还是残缺的,却能看出是什么了。 是八卦。 所以,这八本书,全部拼完,就是一个完整的八卦。 而这一套书,其实……就是一个完整的新算法。 这一瞬间,李追远有种错觉,自己不是住在乡下太爷的房子里,而是回到了京里的课堂上。 老教授们和他们这群孩童学生,互相折磨后,露出的那阴惨惨的笑容。 “还真是有种,上课学习的感觉啊。” 李追远看了下时间,发现已经凌晨一点了,他起身离开屋,去洗漱水缸那边舀出水来,洗了把脸。 整个人变得清爽之后,他也重新燃起了斗志: “学,好好学!” …… 早晨,天刚蒙蒙亮,李追远睁开眼,侧过头,看见了先于太阳照入自己卧室的光彩。 秦璃坐在椅子上,侧对着自己。 这是怕像上次那样正对着自己,等自己醒来时把自己给吓到。 她今天穿着一套袄裙,也就是上身穿有衬里的上衣,下身穿裙。 上衣深绿底色加白纹,裙子是浅绿底色绣加山水花卉。 这让昨晚拿放大镜看了半宿书的李追远,看起来眼睛格外舒服。 洗漱后,趁着早餐还没开始,李追远就端出昨晚柳奶奶给的棋盘,想和秦璃下棋。 可秦璃看着正常大小的名贵棋盘,却迟迟没有动手拿起棋子。 “是不喜欢么?” 秦璃没说话。 李追远只得把这棋盘收起,把秦叔在镇上给自己买的简陋版塑料棋盘纸拿出。 铺好后,秦璃马上拿起棋子落子。 连输了三把后,李追远有些想念昨晚和柳奶奶的交锋了。 不过,他也能感受到自己棋艺的进步,毕竟一直被女孩压着,很容易发现和改善自己的不足。 女孩已经不会故意让自己了,到第三把时,虽然还是自己脆败,但二人对弈时,已经有了正式下棋的氛围。 但李追远也清楚,自己的极限很快就要到了,除非自己把卧室里的那两套书全丢了换棋谱来研究,否则自己永远不可能在棋艺上胜过女孩。 只是,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呢,在没有必要的事情上争强好胜只会显得很幼稚。 “阿璃,你下得真好。” 女孩似乎在笑,虽然她表情不显,但那微微颤起的唇角,似乎在预示着她想要做的动作。 刘姨喊吃早饭了。 用过早饭,李追远留意到,女孩又一次把自己给她开好瓢儿的咸鸭蛋,握在了手里,藏入袖口。 李追远抓住她的手,把咸鸭蛋拿出来: “阿璃,吃的东西就吃掉,不要藏起来,你要是想收藏东西,我可以以后专门送给你一些礼物。” 女孩眼睛亮起。 用过早餐,李追远遵守约定来到东屋,柳玉梅不在屋里,也没按照老习惯在屋外喝茶,她故意躲得远远的。 这还是李追远第一次进东屋里头来,看着灵堂上那满是秦柳两家姓氏的牌位,心里莫名涌现出些许似曾相识的感觉。 好像,自己曾去过相似的地方有过相同的感觉,但具体是哪里以及是谁带自己去的,一时间想不起来。 李追远俯身拜了拜牌位,行完礼,然后动手将牌位上的几条脏毛巾和那颗臭鸭蛋收起。 秦璃这时伸手抓住李追远的胳膊,她的眼睫毛没跳动,身子也没颤抖,但也表示出了自己的不愿意。 也就是动手清理的是李追远,换其他人,哪怕是柳玉梅自己,女孩早就暴起了。 “阿璃听话,要收藏东西不要放这里,我们可以专门找个更好的地方来放,这里是用来摆牌位的供先人的,明白么?” 阿璃低下头,她很失落。 李追远则在思考,自己该送什么东西给她呢? 送吃的,肯定不行,她肯定会偷偷收藏起来再继续发霉。 “阿璃,我把那套棋送给你怎么样,不是新的,是我们今早下棋时用的那套,用小木盒装的。 就放你那里保管,以后早上你就拿出来找我,我们一起用那个下棋。” 秦璃抬起头,虽然依旧没有明显表情,却能感受到,她整个人变得明媚了。 屋门外,先前特意避开这会儿又悄悄靠近偷听起墙角的柳玉梅,不由翻起了白眼。 她已经能想象出自己孙女抱着那套不值钱玩具时的细心呵护模样了。 走出屋门,看见柳玉梅。 “柳奶奶。” “哎。” 李追远没急着走,而是继续道:“柳奶奶,今天天气很好,您该多出去散散步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对身体好。” “我跟阿力说了,他晚上忙完了后教你,你可别怕辛苦。” “怎么会呢。谢谢柳奶奶。” 李追远牵着秦璃的手上楼梯时,恰好看见走下来的李三江,没活儿时,太爷一般都会晚起。 “最近学习怎么样?” 李三江忘记昨晚自己已经问过了,他只是享受这种关心孩子学习的长辈感觉。 毕竟,要是他真的细究下来,大概就会发现李追远最近一直看的是什么书。 嗯,也是因为秦璃一直陪着李追远看书,他对小姑娘有些怵,依旧不太愿意凑近。 “有点困难,但我会努力的。” “嗯,努力就好。” 回到二楼露台东北角,李追远把书拿出来,摆好放大镜,又在旁边拿出一个空白作业本。 《阴阳相学精解》里,有不少关于“尺寸”“裁剪”的词汇和形容,除此之外,还有很多比较抽象的古文,应该是老医书里的常用。 这些,李追远看得懂字,却没有具体认知概念,只能拿笔先记录下来。 好在,前者可以问柳玉梅,他能看出来,虽说秦璃的衣服是订做的,但肯定经过柳玉梅的裁改。后者则可以问刘姨,刘姨明显是懂医术的。 这会儿,秦叔已经带回了做香的原材料,刘姨已经准备古法制香了。 李追远心里不禁感慨,阿璃这家人……到底是怎样的存在。 摇摇头,撇开杂念,李追远正式开始背书。 班上有两个同学,是真的有过目不忘的本事。 李追远知道自己在这方面比不过他们,差距非常大,因为自己需要过两目甚至三目。 中途,保持弯腰拿放大镜姿势久了,脖子有些酸。 李追远左手继续拿着放大镜阅读背诵,右手去按捏自己脖子。 不一会儿,另一只温暖柔软的小手,也按捏上了自己脖子的另一侧。 李追远嘴角露出微笑,真是可爱的强迫症。 整个上午,除了带秦璃上了一次厕所喝了一次水外,李追远都在背书。 他感觉自己脑子里,已经填充满了各式各样的“眼睛”。 等自己再把后头的“耳口鼻”都背完,那自己脑子里,应该会出现密密麻麻不知道多少张各式各样的人脸。 就算是京里最大的理发店提供给客户选择的发型模特款式,在自己这里,都属于过分贫瘠寒酸。 午饭后,李维汉和崔桂英来了。 李追远沉浸在背书中,没留意到坝子上的情况,身边的秦璃,自是不会提醒。 等察觉到秦璃身体开始抖动时,李追远才诧异地抬起头,看见故意放轻脚步走近的崔桂英。 他赶忙抓住秦璃的手,生怕女孩对着自己奶奶暴起。 崔桂英见孙子在认真看书,本意不想惊扰,这会儿也只是笑笑道:“小远侯,在看书呐?” “嗯,奶,爷爷呢?” “你爷在和你太爷说话呢。” “是有什么事么?” “也没啥事,和你没关系。” “是三婶娘家那边的事么?” “额……是的。说是那边想请你太爷去看看。” “哦。” 一般遇到正规医院里很难处理的病症时,很多家属都会想法子走走偏门尝试一下,而且,这种老两口一起病下的事情,也不是很常见,确实奇怪。 “这细丫头可真好看。” 崔桂英作势就要伸手去摸摸秦璃的头,李追远赶忙挡在秦璃身前。 “额……” 崔桂英愣了一下,只能摸了摸自己孙子的头。 “奶,她认生呢。” “哦,是么,倒是和你戏得蛮好的。” 和崔桂英说了会儿话后,李维汉也上来看孙子了。 不过,李维汉只问候了两句吃得好不睡得好不,就不说话了,只是看看。 等时候差不多了,他就准备走了。 临走前,李维汉说道:“哦,对了,小远侯,大后天你太爷要出趟远门,晚上不回来,正好那天村里人要去挑河,我带你一起去吧。” 崔桂英一听埋怨道:“干啥呀,带伢儿去挑河,你怎么想的?” 李维汉不以为意道:“就两天的事儿,在外头宿一觉,没啥大不了的,这又不是以前了,挑河工期短了,也没那么苦了,咱家四个儿子,包括雷猴潘侯不也要和我一起去的么。” 崔桂英:“就算三江叔要去九圩港出门不在家,小远侯不也能睡咱家里么?” “叔说,不方便回家睡的,毕竟小远侯出了家,还没还俗。” 其实,李维汉本意也是想外孙了,再加上这次又是全家壮劳力出动挑河,他就想带着李追远一起去玩玩乐呵乐呵。 “小远侯,你愿不愿意跟爷爷去啊?” “好呀,爷。” “瞧瞧,伢儿都答应了。” 李维汉带着崔桂英离开了,他今天来主要是给九圩港的亲家那边传个话请三江叔的。 据说是有同病房的病人来了亲戚探望,那亲戚是石港镇的,把那石南镇思源村李家捞尸人的事儿讲得神乎其神。 亲家那边一听,这不是女儿嫁去的村子么,马上就联络过来想请人出山看看。 晚饭后,李追远就去坝子上等着了,柳玉梅也没食言,秦叔带着李追远来到屋后,开始教李追远功夫: 蹲马步。 按照秦叔的要求,李追远开始蹲起,然后秦叔的手,在每个发力点进行校正,同时嘴里诉说着各个注意细节。 经过长达一个小时的调整后,秦叔终于不再说什么了。 而李追远,已累得满头大汗,双脚都在发抖。 但秦叔只是让他休息了一会儿,又蹲了一个小时。 上楼梯回屋时,李追远是扶着墙的。 晚上,柳玉梅坐在屋门口纳凉,秦叔走到她身边站住。 “咋样?” “脑子是真的好啊。” “四肢不行?” “不,不是,我的意思是,脑子好,学什么都快,比我小时候练武时,领会得快得多,他已经能体会到脚下生根的韵律了。 只是练功夫毕竟是要吃苦的,看他能不能坚持了。” “怎么,你想收徒了?” “不,我没有这个想法。” “你好好教吧,记住,只教功夫。” “好的,我明白。” 柳玉梅回到屋,坐到牌位前,拿起供桌上的一块糕点小咬了一口,慢慢咀嚼。 这会儿灵堂上已经没臭味儿了,她也能得以轻松惬意许多。 “阿璃喜欢一起玩的那李家小子,开始跟阿力学功夫了,倒要看看他能不能坚持下来,要是脑子又好又能吃苦…… 乖乖,我真好奇他妈是怎么生出这样的孩子的。” 柳玉梅准备睡觉了,她要先放下自己的头发,伸手去拿梳妆台上的那枚铜镜时,却摸了个空,仔细一看,这台上哪里有铜镜? 可这屋里,是不可能进贼的,也没人会碰她的东西,除非…… 柳玉梅走向卧室,看着正在熟睡的孙女,孙女怀里抱着一个小木盒。 “阿璃这丫头,不会拿我铜镜去做回礼了吧?” …… 接下来两天,李追远过得都很规律,看书、蹲马步。 第一天蹲马步很痛苦,早上醒来双腿依旧泛酸,第二天就觉得正常多了,等到了第三天,他甚至已经感受不到痛苦和疲惫。 只觉得马步一蹲,想象着自己是一棵树,长在地上,按照秦叔教的,跟着自己的呼吸和心率节奏,身体轻微小幅度动态摇晃,连看了一整天书感觉昏沉沉的大脑,都变得清灵许多。 只不过,这三天晚上,秦叔除了教自己蹲马步,没再教别的。 李追远也不心急,因为他在看书上的突破更快。 只是死记硬背和算数堆叠,对他来说并不算难,三个完整白天加蹲马步后的卧室台灯夜读,他已经将《阴阳相学精解》看到第七本了。 除此之外,他还顺便将《命格推演论》看了三本,勉强掌握了推演命格的基础算法。 不过,他也清楚,这是仗着自己学习能力强所占的前期跑马圈地优势。 再往后,想要继续更进一步,就得花费时间与精力去一点一点攻克了。 尤其是《阴阳相学精解》第八本,他还没开始看,但心里,已经知道它的难度,可偏偏,这第八本,才是最重要的! 不过,就算没有大成,但学了这些东西,心里总是有些痒痒的,跃跃欲试,想看看实践效果。 二楼露台上,李三江正躺在藤椅上,一边抽着烟喝着茶,一边悠哉悠哉听着收音机里正唱的《铡美案》。 李追远走了过来,问道:“太爷,你生辰是啥时候?” “咋了?” “想提前记起,好给太爷过寿。” “嘿,可不凑巧了,你刚回老家前,就过了,下次过,得等明年喽。” “那您先告诉我,我好记下来。” “好好好。” 李三江就把自己生辰说过了,细伢儿还问得挺详细,连时辰都问,他也没当回事,都告诉了。 接下来,李三江就发现,自己这曾孙一会儿仔细看着自己,一会儿又在本子上写写画画。 “小远侯,你在写啥呢?” “计算。” “数学题?” “嗯,差不多。” “让太爷看看。”李三江伸手拿过本子,发现本子上写的不是数字,而是一条条或密集或松散的横杠竖杠。 “这是啥?” “计算步骤。” “现在老师都教这种的么?” “嗯,这样计算快。” “哦,那你好好算,好好学。” “嗯。”李追远一边继续观察着太爷面相一边继续算着。 “小远侯啊,太爷我明天就要去九圩港了,晚上不回来,汉侯说要带你去挑河?” “嗯,我和爷说好了。” “那行,就跟着出去透透气吧,你爷也是想你了,我跟你说,你爷那会儿,最稀罕的就是你妈,现在啊,他最稀罕的就是你,你爷,可是偏心得紧哟。” 终于,李追远算好了,他的眉头皱起,整个人,露出一股颓然的气息。 “嘿,小远侯,你这是咋了?” “太爷,我算错了。” “算错了就算错了嘛,知道错了就行,重新算呗,多大点事。” 李追远点点头。 在他根据太爷面相以及命格推演计算里,得出的太爷命格总结下来是: 【先天早夭、多病缠身、寿元不厚、财泉枯竭、命中忌水、禁走偏门。】 看看自己的推算结果,再看看面前躺着听戏的太爷。 要是只错一个两个,或者模糊一个两个,那就罢了,自己毕竟没学完全部,出点纰漏误差也正常。 可是,这到底是怎么做到全错的? 不,不是简单算错了,是全部相反啊! 浓浓的挫败感在心底升腾,这是在过往学习生活里,几乎没遭遇过的经历。 先前,自己心里还有点学得很快的沾沾自喜,现在,全没了。 “太爷,我回屋睡觉了。” “行,去吧去吧,早点睡,明儿你爷早上来接你。” “太爷,你也早点睡。” 看着李追远离去的落寞背影,李三江有些诧异地挠了挠自己下巴,心道: 这伢儿不就是做错了一道题,至于这样么? …… 回到卧室,在书桌前坐下。 李追远看着面前的两套书,心里忽然有种想把笔丢掉,把书全都推地上的冲动。 他不想学了,产生了厌学情绪。 左手撑着脸,右手拿起书桌上的铜镜把玩。 那天晚上他就发现了,小围棋盒子不见了,原地则出现了一面很古朴的铜镜。 他知道,应该是阿璃拿走了自己的礼物,还送给他一个礼物。 铜镜里的自己,一脸沮丧。 看着看着,他忽然觉得,这才是自己这个年龄应该有的正常表现。 这一次,他面对这种莫名出现的情绪时,没有心慌和恐惧,也不用去反复催眠劝说自己的身份。 没想到,算错题,还能有这种效果。 李追远心里的挫败感慢慢被收起,他左手接过镜子,继续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脸,然后右手拿起笔,开始计算起来。 我再算算我自己。 有句话,叫医者不自医。 但比这句话,更忌讳无数倍的是……命者不自算。 只是,李追远是靠着地下室搬出的两套书学的看相算命,没有老师教导,而且书的作者显然也没考虑,会有能看得进学得会这本书的人,会连这么基础的东西都不知道。就像是高数课本第一页,不会给你放一张九九乘法表。 算着算着, 李追远感觉自己脑壳有些昏昏沉沉。 应该是累了,嗯,算完就睡。 继续算下去, 感觉自己流鼻涕了,感冒了么? 伸手一摸,低头一看, 还好,没感冒。 不是鼻涕, 是血。 “啪!” 李追远小脸直接磕在书桌上,昏死过去。 第十八章 凌晨五点,李追远抬起头,坐起身子,靠在椅子上,半睁着眼。 这个姿势一直维持到五点半,伴随着感知的逐渐恢复,头开始晕痛,瞳孔重新聚焦,意识开始回归。 李追远双手按住自己的额头,缓缓揉捏。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过去的,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何时醒来的。 等再缓了一刻钟,李追远深吸一口气,看向书桌,发现那里有一滩血,做演算的作业本也被染红。 目光扫过上面的横横杠杠,李追远就觉得大脑一阵刺痛,马上将作业本闭合扣上。 他逐渐回忆起,自己失去意识前,好像是在算自己命格来着? 看来,是不能算自己的。 抬头看了下时间,李追远起身开始清理收拾桌子,然后拿起脸盆去洗了澡,顺便把自己沾了血的衣服搓洗了晾起。 拾掇好后,他没回屋,而是坐在了露台用来看书的藤椅上。 带着凉意的晨风不断拂面,让他整个人找回了些鲜活,虽说头还是有些不舒服。 东屋卧室的灯亮起,通过窗映,能看见一道娇小的身影坐着,旁边还有一道大人身影在给她梳头发。 原来,阿璃每天都起这么早。 看着看着,窗映人影消失,天色也处于最后一抹灰黑阶段。 东屋堂门被打开,女孩走出屋,怀里抱着围棋小木盒。 她抬起头,看见了已坐在二楼卧室外的李追远,二人目光对视。 很快,秦璃就来到李追远身边,在小板凳上坐下。 她没像过去那样摊开油纸棋盘,而是看着男孩。 少顷,李追远发现一只温暖柔软的小手主动握住了他的手。 许是在女孩认知里,每次他握住她的小手时她心里都能得到平静与慰藉,所以这次她主动握住他的手,希望能给予等同。 男孩女孩就这么握着手坐着,看着前方在早风下轻轻拂摆的稻浪,目睹着天边灰色逐步被晨曦取代。 时间过得很慢,时间却又过得很快。 “阿嚏!” 李三江走出卧室,打了个喷嚏。 扭头,看向并肩坐在那里的男孩女孩,心里蓦地想起年画上观音菩萨座下的童男童女。 倒不是说像,而是这俩孩子长相上的精致,真的和年画上童男女的圆润线条如出一辙。 李三江吸了吸鼻子,又用手背搓了搓,他是察觉到自己近期的变化了,以前觉得一个人潇潇洒洒过再潇潇洒洒走挺好的,没想到临老因小远侯的出现,真让他找到了临老含饴弄孙的快乐。 刘姨喊吃早饭了。 今天早饭格外得早,因为李三江和李追远都要出门。 早饭不是粥,而是煮方便面,三鲜伊面。 刘姨在每个面碗下面,还都窝了个鸡蛋。 面很好吃,李追远起初不觉得饿,等吃了几口后,才觉得自己身体知觉像是彻底冰块化开了一样,很快就吃完一碗。 刘姨又去给李追远下了一碗,端了过来。 等第二碗面吃完后,李追远才觉得自己彻底摆脱昨晚给自己算命的后遗症了。 “还要不?”刘姨问道。 “吃饱了,刘姨。” 旁边,秦璃也放下筷子,她吃面比较慢,因为总是吸嗦相同长度的面,再咬断,咀嚼吞咽后再吃第二口。 李三江也吃好了,砸吧着嘴说道: “说真的,这方便面还真不如咱镇上面馆里的阳春面好吃,搁点猪油、酱油、胡椒粉,再撒点小葱花,比这个美得多了。” 刘姨附和道:“这确实。” 换其他家大人如此说,大抵是想通过贬低方便面好以后不买了来省钱。 但这一点在李三江身上是不存在的,一批扎纸被毁都几乎让他手里现金流断裂,足可见平日里他真的是不存钱赚多少都用在了生活上,尤其是吃喝方面。 其实,在当下广大乡镇农村里头,能以方便面当早饭,都属于能让隔壁孩童艳羡哭了的豪奢之举。 一些省份地区,更是逐步将方便面发展成了当地特色美食,比如肉丸方便面荷包蛋。 李三江提起行囊,跺了跺脚,准备出发。 他的行囊格外长了些,因为他把那把桃木剑也放里头了,自从这把桃木剑上次帮自己斩杀了尸妖后,他就越发宝贝珍惜得紧。 他还特意去村委那里给厂家打去电话,本想着再进一批货,没想到那边告知他家具厂已国改私,早就停了桃木剑的生产线。 这下子,他手里这把就成了绝版。 李维汉他们来了,各自推着小车,上头放着筐子和工具。 “三江叔。” “大爷。” “太爷。” 四位伯伯在李三江面前都显得很规矩,因为李三江平日里可不惯着他们,见着了都会直接开口骂他们是个白眼儿狼,弄得他们走村里老远见着李三江都得赶紧绕道。 潘子和雷子则高兴地马上跑到李追远面前,这阵子李追远不住爷奶家,他们也少了很多相聚的机会。 “走吧!” 李三江拍了拍裤腿,然后牵起李追远的手,跟着李维汉等人走了出去。 秦璃目送李追远离开,她是早就知道今天李追远要出门的,但见他走后,还是缓缓低下头,目光,落在了李追远刚吃完的面碗上。 柳玉梅马上给刘姨使眼色,刘姨一个箭步上前,将碗筷收起去清洗。 随即,秦叔扛着一大捆竹子回来,往坝上一丢,拍了拍手。 柳玉梅坐到秦璃身侧,微笑道:“阿璃,我让阿力给你也做个和小远侯一样的藤椅,你看怎么样?” 秦璃没回应。 柳玉梅抿了抿嘴唇,对秦力道:“这两天你抓紧时间,做两个一模一样的新藤椅,适合孩子坐靠的。” 秦力点头。 秦璃抬起头, 不显然,但她确实高兴了。 …… 村口马路边上,没怎么等,一辆老式大巴车就开了过来。 这时候乡镇大巴车是没有站台和固定停靠点的,虽有证管理却大体还是私人承包性质,看见路边有人等车就会停,乘客也能随时叫着下车。 李三江还想再嘱咐几句小远侯,可车来得太快,只能先上了车,待车驶离后,李维汉将李追远抱起,放在了大伯李胜的推车里,让他坐着。 然后,大家一起顺着柏油马路边步行,不消一会儿,就赶上思源村的队伍。 基本都是村儿里符合年龄的男性壮劳力,没几个女人,这也是因为如今轰轰烈烈的挑河工程已进入了尾声,所需用工量和工时都已大大降低。 往前几十年,每年特定时节,几乎全江苏农村,男女老少,都得提扛着工具被组织起来,靠河的修河堤,不靠的挖水库。 有时候赶上重点项目大会战,还会被组织到比较远的地方,合力一起干。 大冬天的,脚踩在泥浆地里,一锹一锹的挖泥,一担一担的运土,那年景可没多少工程器械,基本全靠人力。 从十几岁的孩子,到刚出月子的妇女,全都要参加;那时候工期长,需要很长时间吃住在工地上,自带干粮,自己搭棚子。 不知多少老人,都因当年的挑河艰苦,留下了病根子。 大伯李胜笑道:“还记得小时候那会儿,和爹娘去挑河时的苦哦,那时候爹还喜欢对咱们说什么来着,不好好念书,那就得一直挑河,哈哈。” 旁边仨伯父都跟着笑了。 二伯李正说道:“到头来,爹的那些话都白说了,咱哥几个,压根就没念书的脑子,最后也就小妹念出去了。” 三伯李雄点头道:“就是就是,娘生养的时候偏心呐,好脑子都留给妹妹了。” 李维汉假装生气地笑骂道:“几个崽子放什么屁,你们要是能念得进书,老子还能不咬牙供你们?” 大家伙又都笑了起来,又是一番互相的嬉皮笑骂。 一切,仿佛又都回到了很久以前。 四个人,在爹娘带领下,一起去上工挑河,一路上,也是如此这般。 这大概就是李维汉对这次挑河如此上心的原因了,儿子们各自都成了家,也都是几个伢儿的爹,平日里都顾着自己小家,难免生些摩擦龃龉。 也就这时候,大家扛着工具,推着车,孑然一身的样子,才能找寻到以前的那些情怀回忆。 不过,这段温情也注定维系不了太久,日子不宽裕的多子之家基本都会面临着相同的问题,也就只能等以后日子更好了,大家年纪更大些了,才有可能放下那点算计和芥蒂,真正重拾起亲情孺慕。 当然,也可能一辈子都放不下,亲兄弟间弄得老死不相往来。 队伍不停往前走着,伯伯们则不停给李追远潘子雷子介绍着路上所见的那些。 “这条堤是咱们当年修的,那时候咱们还小,只能在后面帮忙运土。” “这座水库也是咱们当初建的,那时候天冷的呀,都结了冻。” “这沟也是咱们挖的,那时候雷子潘子还小呐,哈哈哈。” 顺着他们的介绍,坐在车里的李追远不停眺望着,他心里有些触动,原本总以为很多理所应当就该存在的设施,原来并不是本就理所应当的存在。 如今,几乎村村一个小水库,乡乡一个中型水库,那漫坡的茶树林,都是那个正走入尾声的时代工程最好的刻印,是广大劳动者在肩扛手提下以汗水与付出浇筑出的结晶。 思源村的队伍在行进中,不断和其它存的队伍合流,队伍规模开始越来越大,逐渐见不到头也望不到尾。 村里带头人会扛着一面旗,上面写着村名,乡镇带头人则会扛着一面更大的旗,拿着大喇叭。 旗已经旧了,上面的字也早已斑驳脱落,连那不通电的大喇叭也早已锈迹斑斑,不过如今它们,也只剩下些象征作用,几十年养成的习惯与自觉,早已刻入几代人的心里。 李维汉的工具都被儿子们分担着,他得以比较悠闲地点起了水烟,嘬出的烟,逐渐让他目光有些迷离,可能是被烟熏的,也可能是这踏实汉子忽的一下子心有所感。 他说道:“记得当时赶工时,文工团来工地上表演给大家鼓劲,我就记得那段话,也不晓得是台上谁说的了,反正是: 这堤现在不建,这河现在不挖,这水库现在不建,那就是留给咱们以后的伢儿来建,咱们把这苦头都吃完了,以后咱伢儿们就不用再吃这苦了。 现在看来,说的是真对。 潘侯雷侯他们以后,就不用再挑河了。” 伯伯们也纷纷附和,现在的日子,确实是比以前好过多了。 工地比较远,几个镇的队伍都是早早地集合出发行进,等到大中午时才抵达。 而且工地边有很多个简易工棚,包括附近民房也被临时征用,提供热水和干粮。 热水随时可以去打,干粮则是以村里大队小队的形式去领取再分发。 李家众人围坐在一起,吃着葱花卷,四位伯伯们,则纷纷拿出家里带的咸酱和咸菜。 “小远侯,吃得惯么?”大伯李胜问道。 “嗯,好吃的。”李追远掰着葱花卷送入嘴里,葱香混合着面香,确实很好吃。 “现在是管饭了,以前咱和你爷奶挑河,可都是自己带的干粮,热水都取不到,得自己烧哟。 吃过饭后,也没时间午休了,大队上的干部下来开始安排大家的负责工段。 很快,李追远就看到密密麻麻的人群,扛着工具推着小车,从两侧走下还未引流只是有些泥泞的河沟,像是一群蚂蚁。 却一点都不卑微渺小,反而给人以一种震撼。 以一个个小集体为单位,大家喊着号子,开始热火朝天地干了起来。 李追远本就是捎带上的,不属于劳力范畴,自然不会被分配任务,附近有不少年龄小跟着大人来的孩童在玩耍,一些孩子手里还拿着花卷在继续吃着。 不过,李追远和他们也玩不到一起去,他跟着潘子雷子他们一起推车运土。 这时,有一伙大学生模样的年轻人走过来,请潘子他们帮忙牵个绳立个标做测量,李追远也被分配了任务,拿着一个木锥子,站在指定位置。 在他身侧,是两个大学生,他们一个测量一个拿着笔记录,因他们互相称呼的是名字,所以李追远也就知道,测量的那个叫薛亮亮,记录的叫赵和泉。 赵和泉笑着说道:“这样的工程越来越少了,以后的学弟学妹们,就不用再被配发到工地上做这个了,真羡慕他们啊。” 薛亮亮报出一个数据后,边低头继续测量边反驳道: “不,以后这样的大工程只会更多,但我们国家再也不用像过去那样,发动群众义务劳动了,最艰难的时期已经快熬过去了,以后只会越来越好。” “薛亮亮,你在说什么呀?” “怎么,你不信?”薛亮亮面带微笑,“那你就等着以后看吧,相信我,这种工程,放在以后,只能算小到微不足道了。” “既然微不足道,那我们还在这里干啥?” “我说的是放在以后微不足道,又不是指过去和现在,南通这里本就位于长江入海口,过去修了那么多水利工程,一是为了走船运输,二是为了农业灌溉,三也是最重要的是防洪防涝。 要是没有这些基础设施,也就谈不上未来的发展了。” “呵呵呵呵。”赵和泉笑了起来,他觉得这个和自己分为一组的同学,有点傻里傻气的。 数据测完, 薛亮亮站直身子,报出最后一组数据的同时,伸直了懒腰,看着面前喧嚣嚷嚷中却带着井然有序的施工场景,不由感慨道: “伟大的人民,正创造着伟大的历史。” “醒醒,薛亮亮,你这差点让我以为在上政治课,你是在偷偷背书准备期末考么?” 薛亮亮笑着没回应,低下头,看见旁边拿着木锥的李追远也在看着他笑,他伸手摸了摸李追远的头,问道: “小朋友,你这么小也跟着你家大人来了?” “昂。”李追远应了一声,“小也是人民。” “哈哈哈!” 薛亮亮被这句逗得彻底大笑,忍不住弯下腰抱了抱李追远,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了几块大白兔奶糖,塞进了李追远口袋里。 他觉得这小朋友很有趣,李追远也觉得这大孩子很有意思。 尤其是他刚才说那些话时的神情语气,让李追远想到了自己的北爷爷。 这时,远处工地上传来些许骚动,有人一边向这里跑一边喊着: “挖出东西来喽,挖出东西来喽!” 工程作业中,挖出东西是常态,大家虽然觉得新奇,却也没多少人凑到那边去看,毕竟都得抓紧时间完成自己的任务呢。 不过,这些被分配到工地的大学生们在完成自己的任务后,就自由多了,赵和泉马上拉着薛亮亮催促道: “走,亮亮,我们一起去看看,看看挖出了什么。” 渐渐的,有消息不断传过来,大家大概知道挖出了一个小庙,也就普通人家厕所那般大小。 按理说,这不算什么,作为冲积平原地区,古墓古建筑这类的密度,肯定远远比不过中原,但施工作业时偶尔也会挖出个古代小地主墓或者祭庙什么的。 不过特殊时代背景下,考古挖掘保护肯定也只得避退工程,凡是挡在施工路线上的,都给你挖了推了。 当然,也是因为小地主牌面不够大,值得引起相关方面重视的,起码也得是个小贵族。 不过,要是在西安洛阳这样的地方,工程施工时遇到了,小贵族也得靠边站,因为不太稀罕。 不过,这次挖出来的庙有些不太一般,有人传消息说,庙里供的是一个女菩萨,女菩萨被链子绑着,而且铁链其它头,则都钉在小庙的各处角落里。 民夫们见这造型有些邪性,不太敢上前处理。 还是被两个海河大学的大学生,拿锤子给锁链砸断,把菩萨像给推倒。 这才让工程得以继续下去。 到黄昏时,基本各大队小队都早就超额完成了今日的任务,大家都有经验了,早点做完验收后就能早点回家,同时中间也能早点收工安排今儿个睡觉的地方。 这时候,李家四个儿子的优势就体现出来了。 他们不用去河工旁搭棚子或者拿个草席席地而睡,而是占到了一处工地旁被征用的民房坝子。 虽说坝子没围墙,但身下有块平整的地儿,旁边有井还有厕所,就已是很不错的露营条件了。 四个伯伯们,分别负责打热水、领取干粮、找干草铺床,李维汉则带着李追远、潘子雷子在原地坐着歇息。 坝子上外接了几个大灯泡,一来给下面人照明,二来也是个路标,这儿也是热水供应点,也有赤脚医生在这儿。 李追远又看见了薛亮亮和赵和泉,他们这一组总共二十几个大学生由一个教师带领着,今晚也住这里。 不过他们条件好些,能住屋内。 几个伯伯们坐在铺好的床上,对着李追远、潘子和雷子教育道: “伢儿们好好看看,这就是读书的好处啊,得用功读书啊。” 旁边抽着水烟的李维汉被呛出了咳嗽,这话不都是以前他常对这四个崽子说的么? 几乎是相同的场景相同的境遇相同的语重心长。 可是啊,没啥用。 李维汉算是看明白了,也释然了:人教人,教不会,事教人,一次就好。 前面的一些坑,旁人再怎么说教都没用,必须得自己踩进去了才懂这个道理,可那时又有什么意义呢? 雷子潘子耐着性子听了一会儿来自父亲叔伯们的说教,就忍不住起身,吆喝着附近的一些个一般大的孩子,玩起了打纸包游戏。 都是各自折的纸包,凑一起,轮流来,谁能把对方纸包打翻了面,那这纸包就属于谁。 大孩子们凑在那里打得火热,不停发出“啪啪啪!”的脆响,一群小孩子们围在边上认真观摩看着,学着技巧。 李维汉一扭头,发现自家小远侯没凑过去玩那游戏,而是坐在那里,膝盖上放着一本书在认真看着。 李维汉把脑袋靠过去,看了一眼,只觉得这上面的字跟小蝌蚪似的密密麻麻,不由担心问道: “小远侯,你看得清楚么?” “爷,一开始看不清楚,现在看清楚了。” 李追远没带放大镜来,因为他现在已经适应这小字体了,确切的说,是看习惯了后,他已经不用去精确区分这些字的笔画细节,而是看大概的感觉,就能认清楚是什么字。 他也是后知后觉,用放大镜快速背书后,才逐渐领悟出作者把字写得这么小的本意。 这是在特意锻炼阅读者的“眼力”,不是那种视觉眼力,而是看事物的感觉,把细节化的东西形象化的感觉。 李追远隐约找到了突破口,《阴阳相学精解》第八本的关键,就是从具象化到形象化的转变,先通过死记硬背和大量计算吃透这些概念与运用,再将它们集体淬炼,以量变的积累形成质变,完成科学到玄学的升华。 他现在已经可以感受到,自己脑子里背下来的那么多眉毛、眼睛、嘴巴、鼻子、耳朵以及由他们组成起来的各式各样的脸,开始逐渐扭曲融合。 虽然现在程度还很浅,但他已找到了方向,最终,自己脑海中只会剩下一张脸,然后看到现实里需要看相的人时,直接把他面部拓印进自己脑子里去对应形成。 “嗯,小心别伤到眼睛。”李维汉叮嘱了一声后就不再打扰孙子看书。 看看这边低头认真看书的孙子,再看看那边玩打纸包不停大喝大叫的雷子潘子。 李维汉只觉得人生是个轮回,这不和自己以前看学习的女儿和那四个不争气的儿子一模一样的感觉么? 以前他就纳罕,都是自己的伢儿,怎么一窝里既出了凤凰又出了四只草鸡。 现在他有种预感,这个故事还会在自己孙子辈里重演。 三江叔曾喝酒时说过,他们老李家祖坟着了才让他生出了兰侯,嗯,过些年等小远侯长大了考大学时,怕是还得再着一次。 那边大学生们是分配了任务,也属于实习,年轻人的精力总是难以想象的,他们没急着回屋睡觉,而是围坐在坝子上的一个灯泡下,拿出些自己带来的吃食,开起了茶话会。 薛亮亮注意到李追远,他对这小朋友印象深刻,拿了块用油纸包好的肉松面包走了过来,放在了李追远面前。 李追远抬起头,看见他,露出笑容:“谢谢哥哥。” “小朋友,你是本地人么?” 虽然也是在河工上干着活,身上也脏了,但这孩子的穿着和气质怎么都不像农村里的娃娃,主要是这种骨子里流露出的不拘束大大方方的姿态。 “昂,是的,我叫李追远,这是我爷爷,后面是我伯伯们。” “呵呵,我叫薛亮亮。你在上小学吧,几年级?” “嗯,三年级。” 李追远点点头,其实他自己有时候也很难跟外人解释自己到底上的是几年级,只知道自己班上到年龄后,就会自动升学。 有段时间,老教授们被互相折磨得快垮了,还来了几个很年轻的老师来给他们上课,这互相折磨的效果一下子就迅猛提升,大家互挠得也格外尽兴。 后来才知道,这几个格外年轻的老师,算是他们这个班的学长学姐。 “好好读书,争取以后考上大学。” “我会的,哥哥。” 这时,那边茶话会上,有人开始朝这边喊:“薛亮亮,快来准备,下一个就要轮到你讲了。” “来了,来了。” 薛亮亮转身走回去坐下。 李追远看了一眼那边围坐一群的大学生们,相似的场景,他在学校里经常见到。 那些大哥哥大姐姐们和自己一样,都是学生,他们喜欢坐在校园草坪上,弹着吉他念着诗,男的还喜欢把头发留得长长的遮住自己的眼。 今晚茶话会的话题关于自己的未来展望,话题是带实习的老师出的,很符合他的身份。 正在演讲的是赵和泉,白天和薛亮亮一组测量的男生,此时,他已经进入最后的收尾总结阶段: “美国,是一个连空气都格外香甜的国度。 而我的未来,就在美国! 我已经和我女朋友一起在申请赴美留学了,我们以后会留在美国,在自由与梦想的国度里,去享受我们的自由,去实现我们的人生理想!” 他在演讲时,眼睛和头顶灯泡交相辉映,亮着光。 一脸的陶醉,也是一脸的虔诚。 等到他演讲结束,周围学生们都鼓起了掌,发出欢呼。 眼下,西方热,尤其是美国梦,正在全国知识分子尤其是年轻大学生中席卷起风暴。 改开之后,现实的物质生活差距和西方流行文化冲击,正以恐怖的破坏力摧毁着这一代人的自信。 去美国,留在美国,眼下并不是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情,反而是一种极为正常的政治正确。 就连实习老师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毕竟学校老师教授出去的,也不在少数,不少人公派出去,就遛出团队,留了下来。 “我也希望,大家以后都能有机会,去美国找寻自己的人生意义,我和我女朋友期待在大洋彼岸,与大家再相聚。” 李追远抬头看了一眼赵和泉,没动用《命格推演论》去推算,只是用《阴阳相学精解》拿他的面相简单套了一下。 这样得出的结果会比较少,也不够精确,但赵和泉面相又长得比较标准: 【姻缘坎坷,孤寡终生。】 李追远陷入沉思:可是,他看起来和他女友应该感情很好的样子,所以,是自己又算反了么? 赵和泉说完后就走了下来,下一个上去的是薛亮亮。 李追远将肉松面包递给身边输完所有纸包灰溜溜回来生着闷气的雷子。 然后,他合上书本,手托着腮,他想认真听这个哥哥怎么说他自己的未来。 薛亮亮走到同学中央,他没抬起头,神情很平静,不亢奋,头顶灯泡亮度打在他后背上,渲染出一层光晕,又像是初升的骄阳。 “我的未来,在大西南。 我所学的是水利专业,我觉得,未来,拥有丰富水系资源的大西南,才是我施展所学的地方。 那里地质特殊,并不太适核子电站的建设,但那里却蕴藏着丰富的水力发电前景,国家以后肯定会在那里大力兴修水电站,而能源,是国家工业化发展的重要基石。 我相信,未来,大西南的水力发电不仅能满足当地人的生产生活需求,还能供给支援到全国。 这是一项伟大的事业,我觉得,能把自己的未来融入进去,是我的荣耀。” 他的话说完,场下学生们不禁有些面面相觑,总觉得自己之间,忽然进来了一个异类。 有些熟悉他的同学,则低头闷笑,显然,他们早就习惯了薛亮亮的这些行为习惯。 不过,附近不少打地铺的村民们也在听着这些大学生的动静,薛亮亮话说完,不少人喊“好!”。 此时,最觉得脸上挂不住的是赵和泉,虽然同学老师们没表现出什么,但他自己却觉得薛亮亮这是在故意针对自己,不由出声带了些阴阳怪气: “哎哟,装什么装呀,我就不信要是有机会让你去美国你会不去,别说美国了,就算有机会去日韩,你也会去的。” 薛亮亮反问道:“如果是去学习的,为什么不去?” “噗哧。”赵和泉伸手指了指他,“瞧瞧,说出真心话了吧,你去了就不会想着回来了,你是不知道,咱们和它们的差距到底有多大,这种差距,永远都追不上的。” 薛亮亮摇摇头:“会追上的,在它的领导下,我们已经取得了巨大的发展成就,未来肯定会越来越好。” “可是,你在发展,人家就不在发展了么?这么巨大的差距,就算人家站着不动,给你一百年,你也不可能追得上!” 薛亮亮再次摇头:“不可能的,这个世界是唯物的,除非核聚变能取得突破实现商业化,否则这个世界的市场蛋糕就注定是有限的。只要我们继续发展,这就不再将是一场追逐游戏。” 赵和泉皱眉,他没听懂,其他同学也没听懂,包括带实习的老师也面露疑惑。 “薛亮亮,你到底是在说什么,我们不是落后的追赶者么?” “是追赶者,但不是追逐。我们发展的越好,我们的工业越发达,就能抢到越多的蛋糕和市场,未来,它们不仅不会原地站着等我们,反而会不断退步,会主动地……和我们双向奔赴。 我觉得,五十年后,我们的经济总量,一定会超越日韩。” 同学们看着薛亮亮的眼神,如同在看着一个傻子,带课老师也忍不住捂着嘴笑了。 薛亮亮却继续道: “这很奇怪么? 未来,会有一天,我们的造船业体量会超过韩国,我们的造车业体量会超过日本,当它们失去了这些产业优势后,不肯定会倒退么? 至于你所说的留下来,可能,那里现在确实有很好的生活条件,但留下来并不适合我,我希望我所学的能有发挥的平台。 而我不认为,在国内不同省份说着不同方言时都可能会遭受排挤,去了国外后,不同人种肤色下,反而会不排挤你还给你提供自由平台发展。 这不合理,因为这太反人性了。” “好!”“好!”“好!” 附近村民们叫好声更大了,包括李维汉和四个伯伯们也都加入了叫好中,虽然很多词儿他们没听懂,但出于心底最质朴的某种情怀与期待,让他们觉得这学生讲的话痛快。 赵和泉有些羞怒:“你不懂,是你不懂,你根本就不懂美国,也不懂自由的真谛。” 旁边有学生附和道:“薛亮亮,既然你说得这么笃定,那你肯定知道未来做什么能赚大钱了,你说说呀,呵呵。” “对啊,你说说呀。” “我们跟着你学学怎么看见未来,一起赚钱啊。” 薛亮亮思索了一下,认真回答道:“按照先发经济体发展规律,一个经济体处于快速上升发展期时,它的房地产产业注定会迎来巨大发展。 所以,想比较稳健的投资升值的话,大家可以去大城市核心地段买房,哪怕去银行贷款买。” 众人先是一愣,随即发出更大的笑声,不少人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薛亮亮坐了下来,下一个学生上去演讲。 不过,不少同学依旧一边和身边同学低语一边用戏谑调侃的眼神看着他。 薛亮亮却不以为意,继续坐在自己位置上,给演讲的同学鼓着掌。 李追远依旧没用命格推算,只是默默看了一下薛亮亮的面相, 【姻缘顺遂,长寿平安。】 李追远眨了眨眼,这次要还是相反结果,他可是真的会生气的。 夜深了,茶话会也早已结束。 坝子上的村民们都睡了,那群大学生们都休息了,不过,因为里头房屋不够,外加女同学避嫌,所以有一些个男生也只能在屋外打地铺。 薛亮亮和赵和泉就在其中。 坝子上,呼噜声不断,如同奏起了交响乐。 不过,大家白天都劳累了,所以没什么失眠困扰,都睡得很熟。 李追远躺在李维汉身边,头枕着书当枕头。 睡着睡着,李追远忽然感到有些冷,按理说,这个季节就算睡外面也不至于冷到让人打寒颤,自己身下可是铺着伯伯们弄来的稻草,身上也被爷爷盖着家里带的被子。 但很快,李追远就意识到发生什么了。 大概是因为自从太爷那次受伤后就没和自己再做转运仪式,所以自己也很长时间没做那种梦了。 此时这种熟悉的感觉,李追远知道……自己又入梦了。 但有了经验和理论知识的他,没有像以前那般毛躁,他躺着没动,悄悄的睁开一点点眼睛缝隙。 他看见自己还躺在原地,身边是爷爷熟睡的呼吸声,斜前方是伯伯们和潘子雷子。 但他知道,这不是现实,这是梦,因为那诡异的寒意,正愈来愈强烈。 要不是拼命强忍着,他都要忍不住蜷缩起身子打起哆嗦。 这时,他看见一个女人从坝子台阶处走上来。 女人身穿着白色的衣服,裙摆拖拉在地很长,她的身上,还缠绕着铁链。 但女人裸露在外的皮肤,却呈现出焦黑肉红色,行走时,不停地有肉块脱落,发出粘乎乎的声响。 走到坝子中央后,女人停住,她的头,开始四周环顾,像是在找人。 其他人,都在熟睡,是无法看见女人的。 在女人即将朝着自己这边看来时,李追远完全闭上了眼。 过了一会儿,觉得时间差不多了后,李追远再次悄咪咪地睁开眼睛缝。 可就是这一看,却发现女人不知是环顾了几次四周,还是说就一直看着这个方向,总之,在李追远的视角里, 他和女人对视了! 刹那间,李追远血液如同凝固,心跳“砰砰砰”加速。 女人的脸,血肉模糊,像是烧灼的又像是刮挖,总之,呈现出一种开春时开地血肉泥浆翻滚的恐怖。 唯一显眼的位置,是女人嘴巴那里,看不清楚嘴唇,只能看见两排白色的牙齿,这更反衬出惊悚! 女人还在盯着这里,李追远这时反而不敢再闭起眼睛再做多余动作。 但女人却迈开步子,一步一步,向自己这边走来。 完了, 她察觉到我能看见她了? 可心里纵然翻起惊涛翻滚,李追远依旧强行让自己一动不动,连呼吸都在控制着和先前一样。 伴随着女人的不断靠近,鼻尖嗅到了一股肉类被烤焦的糊味,带着点发霉发酸,很让人恶心反胃。 不过,李追远还是在照常呼吸着,仿佛他还在熟睡。 女人走到跟前,缓缓蹲了下来。 她那张恐怖的脸,几乎贴到了李追远鼻前。 李追远这时不能闭眼,只能被迫和她对视着。 看着她脸上的烂肉,一块接着一块落下,有两块碎肉,还落在了自己脸上,顺着面颊缓缓滑落。 黏黏的,带着令人作呕的汁水。 此刻,时间过得仿佛走得极为缓慢,度秒如年。 盯着看了好一会儿后,女人终于站起身,回过头,向中心区域一步一步走去。 李追远没去搭理自己脸上还残留着的碎肉,他一动不动,连眼睛都继续保持着小缝隙的微睁。 忽然间,行走途中的女人,她的身子还在行走,但她的头,却在脖子上180度的转动向后,再次看向了李追远。 这一幕,简直把李追远的后背都吓出了冷汗,刺骨的寒意从自己后脑勺一路向下刷到尾巴骨,然后又自下而上又刷了回去。 还好,自己没闭眼。 女人似乎是确认了,这个孩子,只是习惯睁开点眼角睡觉。 她的头,又转了180度,回去了。 “呼……呼……” 李追远在心底,不停地呼着气,他感觉自己脑袋晕晕麻麻的。 女人像是找到了自己要找的人,她一步步走向了睡在门槛外的凉席上的那伙大学生。 最终,她站在了薛亮亮和赵和泉中间。 俩人都在熟睡,都不清楚现在有怎样一个恐怖的东西,距离他们如此之近。 女人张开手,袖口后缩,露出了白骨翻露的手臂,里面不仅是烂肉,还有无数只肉蛆在其间钻进钻出。 李追远依旧保持着微睁眼姿势,这个动作,在梦醒之前,他是不会改变的。 在看到这里时,李追远心里不由在想: 难道白天说的,拿锤子砸断菩萨像锁链的两个大学生,就是薛亮亮和赵和泉? 女人慢慢蹲下身子,对着右侧的薛亮亮的脖子,双手向下探去。 不过,就在即将掐到的瞬间,原本头顶挂在坝子上的那几个灯泡,因为接触不良,忽然闪烁了几下。 女人的头立刻回翻,来到自己后背方向,盯着那闪烁的灯泡。 灯泡闪烁了几下后,就又恢复了正常。 女人的脑袋又顺着先前转动到后背的方向,向身前转去。 可她这次转动的幅度有点不够,导致原本面朝右侧薛亮亮的脸,在顺时针转动后,变成了转向赵和泉。 她的双手,也自然而然地跟着自己头朝的方向,挪了过来。 紧接着, 对着赵和泉的脖子, 掐了下去! 第十九章 女人缓缓起身,赵和泉则被她抓着脖子,举了起来。 她将脸凑过去,似乎是在仔细打量。 渐渐的,自赵和泉脖颈处,也就是被女人手抓着的地方,开始有黑色的斑点不断长出,很快就蔓延至了全身。 然后,这些斑点开始逐步扩大,互相融合,形成一片接着一片的黑色脓肿,每一片的中央区域都鼓起了包,脓汁不断溢出,顺着身体下滑,最终汇聚在离地的脚部,形成液流滴落在地。 只是,赵和泉并没有流露出痛苦也没有挣扎,似乎还在熟睡中。 反倒是李追远心里忽然升腾起一股不祥的预感,要是接触这女人就会被感染腐烂的话,那么先前女人掉落在自己脸上的那两块碎肉…… 脸上,开始痒了起来。 仔细感受了一下,是真的痒,不是心理作用。 但现在,就算再痒,李追远也不敢伸手去抓。 随即,女人单独用左手提起赵和泉,横举在身侧,这一下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女人的体格,确实高大得有些离谱。 先前李追远被女人的出现和对视给震惊到了,因此忽略了这一点,现在,她发现女人的身形,很像是庙宇里的神像。 应该是抓到了想要找的人,女人就这么提着赵和泉向坝下走去。 她走得很平稳,目视前方。 然后在行进到一半时,身子继续在前进,可头却忽然九十度旋转,看了过来。 李追远内心一颤, 她, 居然还在观察自己! 女人一边看着自己这里,一边继续前进,最终,离开了自己的视线范围,下了坝子。 脸上的痒感,还在持续。 李追远躺着没动,眼皮依旧保持着微睁。 时间的流逝感在此刻有些失真,他也不知道到底过去了多久,反正,他还是在坚持着不动。 蓦地, 在自己视线区域的左下角,女人的那张血肉翻滚的脸,猛地探出。 像是一个已出了门的人,又想起了什么,身子还在屋外,却后仰着脖颈将脑袋探回来看向你。 那两排白牙,是唯一能够呈现出其面部表情的位置。 白牙上下保留些许距离,脑补之下,赋予她皮肉五官,应该是在笑。 仿佛在说, 呵呵, 我只是再看看你是不是真的在睡。 只不过,这次李追远没有再被吓到,他早就预感到了会有这一出。 因为周身的寒意没有消散,就意味着女人还没有走远,依旧在附近。 脑海里,都能想象出她站在坝下站着不动的样子。 刘金霞说过,那些脏东西对能看见它的人,会产生异常浓厚的兴趣,所以,哪怕“看见了”它,也得装作没看见的样子。 终于,压抑的氛围不见,寒意消散,夏夜的暑热重新席卷,晚风也带来了清新的空气。 仿佛从冻库里走出,从身体到灵魂,都有一种化冻的感觉。 这也就使得脸上,更痒了。 好像现在只要能伸手抓几下,就是这世上最酥爽最惬意的事。 但是,李追远还是不动。 他的意志力已经松弛,他的自控力也几乎被拉崩,可他还是强撑着依靠惯性,保留着先前的睡姿与眼角。 倏然间,寒冷再度出现,这次来得很快很急也很迅猛。 不是自己被重新拖入了冻库,而是冻库开着门,长了腿,将自己吞入。 耳畔传来两声落地的声响,其中还夹杂着铁链的摩擦清脆。 视线之中的身前一点点位置,出现了一双腿,最下端,是一双还在滴淌着脓液的脚。 这是赵和泉的脚,他现在被女人提着。 所以,女人现在站在自己身后,距离自己的头很近。 她还在看着自己。 这一刻,李追远都对女人的这种不懈坚持感到难以理解。 既然你一而再再而三不停地试探,那为什么不干脆像对待赵和泉那样把自己也给提起来? 你不是还空着一只手么? 这时,李追远忽然又想到白天听到的传话里,是两个海河大学的学生拿锤子把女菩萨身上铁链砸断的。 应该就是薛亮亮和赵和泉了。 可女人只提起了一个赵和泉,却没提起薛亮亮。 所以,这证明女人这次出来,只能提走一个? 一下子,李追远脑海清晰了。 这是一种反向竞争,竞争双方是自己和赵和泉,要是自己露出破绽,女人很可能就会放掉赵和泉,转而抓走自己。 她的连续试探,其实也是在权衡。 李追远是不可能愿意牺牲自己来换取赵和泉脱险的,非要二选一,那肯定是选赵和泉陪着女人下去。 反正他的理想国是美国,签证难下,大西洋又辽阔难渡,投胎转世过去也不失为一种捷径。 单纯的苦熬不好受,可问题一旦简单化为一场竞赛,就属于被拉回到自己最擅长的那个赛道。 迅猛的寒意来得快,去得也快,女人应该是又走了。 但李追远,也就这么固定住了。 他不再计较这梦是否已经醒来,也不去在意女人是否还会再回来,他就继续保持着这个姿势这个半闭着眼的程度。 脸依旧很痒,这迫使他不得不找寻另一种方法来转移注意力。 他开始思索《阴阳相学精解》第八本里的算法,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现在也没事可以干,更不敢干,那还不如干脆继续学习。 大脑里,一排排人脸不断浮现,又逐渐重叠。 李追远现在已经可以做到心里浮现出一张人脸时,她可男可女可老可少; 细看之下,其实从眉毛、眼睛、鼻子、嘴巴到耳朵,都在不停发生着变化。 时下京里女生间流行着一种贴花纸的游戏,就是一张印有模特身体的纸,附带一大堆从发型到各种衣服的贴纸,你可以自己选择把想要发型衣物撕下来,因其背面带胶,可以贴到模特身上去,像是一种简易版的玩偶换装。 李追远觉得,自己现在就在玩着这个游戏,但他的妆容库里的配饰,可比一套贴花纸玩具盒里,要丰富得太多太多。 玩着玩着,李追远心里逐渐升腾起一个念头: 可不可以尝试让这张脸动起来,说说话? 《阴阳相学精解》前七本是大量的死记硬背和计算量,在第八本,才是科学到玄学的转变,这里的玄,指的是一种门槛。 得益于小时候自己母亲经常带自己去看心理医生,那时的自己天真地为了迎合母亲的需要,根据医生的治疗指引,还主动给自己弄了个人格分裂。 那么,一样的方法,可不可以用到这里? 这个念头,让他感到心惊,因为他感觉自己,好像找到了解开第八本的破题思路! 可与此同时,李追远也感到了危险,自己以前单独搞出来的人格,自己是完全可控的,可要是在脑海里按照别人的模板制造出一个人格,那还能安全么? “小远侯,醒醒啦,呵呵,还睡呐,我们要上工喽。” 李维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随即是一张粗糙却暖和的手,抚摸着自己的脸。 李追远清楚,这是真醒了。 他不知道女人在那次之后,是否又回来继续试探过自己。 不过,那也已经不重要了,沉浸在学习氛围中的自己,是真的无视了外界的变化,没睡着,却比睡着了还要“死”。 “咋了,小远侯,外头睡得不舒服?”李维汉关心地问道。 “没,没有爷爷,我睡得很好。” 李追远扭头看向屋子方向,发现大学生们也起了,正在洗漱,赵和泉也在,没死,还正和同学说着笑。 “那就好,你大伯打水来了,咱们洗把脸。” 简单清洗过后,领了早饭,大家就都早早上工地了,今天的工作任务以村为单位,只要能提早完成,就能早点归家,不用再在这里睡一晚。 李追远也来到河工边,这次,他偷懒了,找了块石头坐下,手托着腮。 他很纠结,他觉得自己找到了第八本的关键,可却又不敢尝试。 隐约觉得,这就像是上次自己给自己算命一样。 这一行,有着不少忌讳,不,不是,是这一行,本就是由各种忌讳组成的。 工地上热火朝天的氛围,逐渐驱散了李追远心中的阴霾; 他有些想开了,前七本已经够自己没事儿做时看看别人面相了,至于第八本,非特殊时刻不可用。 好了,去帮爷爷他们运泥吧。 李追远正欲起身,目光下移,忽然发现自己左手小臂内侧,有一团灰色的斑,再看右手小臂,相对应的位置,也有一块一样的斑。 他马上摸上自己的脸,脸没有感觉,醒来时也没有痒,他几乎忘了这一茬。 现在看来,自己到底还是遭上了。 之所以没出现在脸上,也好理解,昨晚梦境中时的某些作用,不一定非是显化在脸上,那时的自己,并不是真正的身体。 李追远举起双臂,仔细看着,虽然两块面积只有硬币大小,可这玩意儿……是很可能会能扩散的。 这时,前方走来两个人,确切的说,是薛亮亮搀扶着赵和泉走了过来。 他们俩是一个测量小组,不管昨晚是否闹了什么矛盾,今天还是得一起完成任务。 “哥哥,他怎么了?”李追远问道。 薛亮亮说道:“他身体不舒服,我带他去看医生。” 李追远留意到,赵和泉脖子处,已完全是青黑色。 是啊,自己只是被女人脸上碎肉砸到脸,他可是被女人掐着脖子带走的,肯定最为严重。 李追远去和李维汉打了招呼后,就跟着薛亮亮他们回到昨晚睡觉的坝子上,那里有个赤脚医生坐镇。 医生解开了赵和泉的衬衫,查看了他的症状,然后脸色变得很难看。 “医生,他是中毒了么,还是被毒虫叮咬了?”薛亮亮焦急地问道。 “我们这儿,哪里有这么厉害的毒蚊虫哟,中毒也不太像,没这么快的,你不是说早上还好好的么?” “是啊,他早上完全没异常。” “哎。”医生有些为难道,“送去附近镇上卫生院看看吧,去那里做个检查,我这里,也就只能看看些头疼脑热的。” “医生,我这里也有。”薛亮亮撸起两边袖子。 站在旁边的李追远看见,他手臂上和自己一样,也出现了灰色圆斑。 也是,昨晚那女人也蹲在他面前过,差点就要抓他而不是抓赵和泉了,那他身上被砸到些碎肉也很正常。 “赶紧去医院吧,你也一起检查检查,别是什么传染病什么的。” “好,那我朋友先放这里,我去找车。” 医生皱了皱眉,却也只能点了点头,然后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旧口罩,给自己戴上。 等薛亮亮走后,医生又再度看向赵和泉,此时赵和泉的意识已经有些模糊了。 医生喃喃道:“真不像是生病了,倒像是被脏东西给侵了。” 赤脚医生是新中国建立后,由国家组织培训或指定的拥有基础医疗知识水平的人,他们没有编制,亦农亦医。虽然在医疗专业水平上普遍没办法和正规医院里的医生相比,却在特定历史时期为提升和保障农村医疗条件发挥了巨大作用做出了卓越贡献。 同时,也因为他们的这种职业特性,往往对一些特殊的疑难杂症,有着自己的理解,也没那么排斥。 “您说什么?”李追远听到了,好奇地追问。 医生没说话,他还不至于神神叨叨地吓唬一个孩子。 “是遇到脏东西了么,被侵了?”李追远则主动追问,“该怎么解决?” 医生有些好笑道:“细伢儿啊,怎么解决我怎么知道,我是医生,又不是算命的。” 李追远有些失望,看来,只能等回去后等太爷回来了。 他其实大概知道,刘金霞和李菊香阿姨似乎对这种问题也有解决办法,可自己还真不好意思去找她们,因为她们母女俩解决问题的办法太过简单粗暴了。 这时,刚走出去没一会儿的薛亮亮就又回来了,身边还跟着一个穿着工装的头发半白的中年男子。 这男子两眉厚稳,脸型方正,自带一股子刚正威严的气息。 “罗工。”医生见了他,也主动起身打招呼。 对方是工程副指挥,也是海河大学里的系主任,这些年基本负责组织这一带的水利修建工程。 “嗯。”罗廷锐抬手回应了一下,然后径直走到赵和泉面前,查看了情况后,对身侧的薛亮亮小声骂道,“长没长脑子,谁叫你们俩昨天那么冲动的?” “主任,是我的错。” 罗廷锐沉着脸:“我不是教过你们,工程施工时遇到坟或者庙,确实必须得处理,就算没条件进行迁移和安置,推掉这些东西前也得烧几根香拜一拜说几句好话,你们倒好,直接上锤子就砸!” “主任,现在该怎么办?” 其实,昨天薛亮亮是打算先烧香拜一拜后再推庙的,可赵和泉却冷哼一声,说什么这就是中国人的劣根性,直接拿锤子就砸了上去,自己也只能硬着头皮跟上。 谁知道,第二天就出了这样的问题,但现在显然不是分摊责任解释的时候。 “那座神像被挪到哪里去了?” “被拖到西侧沟了,和工程废料堆在一起。” “好,你现在把他先带到那里去,我去我临时办公室找香。 先赔罪吧,然后再送去市里的医院,这种症状,镇上卫生院应该是没办法的,反正现在找车,也需要点时间。” “好的主任,我知道了。” 薛亮亮将赵和泉背起,小跑着下了坝子。 走着走着,他忽然扭过头,看着跟过来的李追远。 “你……” 李追远没废话,把自己小臂露给对方看。 薛亮亮很是惊讶:“小朋友,你也去砸了?” “我不知道。” 其实,李追远是最无辜的,他现在拥有被动走阴的能力,可整件事却又真的和他无关。 “那就和我一起去烧香,烧完香后,你和你家里人说一声,我带你一起去市里医院。” “好的,哥哥。” 二人,确切的说,是三人来到了堆放废料的西侧沟,那座女菩萨像,孤零零的摆在那里。 施工的村民们还是有基本的忌讳的,没给它躺在那儿,旁边还有块石头卡着,确保其能立住。 将赵和泉放下来后,薛亮亮走到神像前,先拜了拜: “昨天是我的错,请您宽恕……”顿了顿,他看了看身侧的李追远,“最起码,您得宽恕这个孩子。” 昨晚,薛亮亮还掷地有声过:这个世界是唯物的。 不过,这似乎也没错,在真正的唯物者眼里,只要有一套现成的规律可摸索可解决,那么就算是鬼,那也是唯物的鬼。 李追远则仔细观察着这座神像,这座神像在水下或者在泥泞里待久了,漆身早就剥落腐蚀,入眼的,是大片大片的看起来像是红锈一样的表面,应该是塑造神像的某种泥料的材质。 但这,也应和了昨晚那个女人出现时的状态,翻滚烧焦血肉模糊。 最重要的是,神像脸上其它部位都看不见了,可唯独嘴角那里,还留有一段白牙漆料,应该是颜料特殊更耐保存以及从漆料脸型上看,下颚位置内收,反而给嘴巴那里余出了一个空隙,可能这样在泥泞下面,也不至于被完全贴合填充。 李追远也拜了拜,然后脑子里浮现出太爷当初领着自己送小黄莺时的顺口溜,他记忆力好,真就一字不差记住了,也就顺势念了出来: “今日给你供,明年送你祭,人情做到此,你可还满意? 甭管阴或阳,都得讲个理。 有冤去报冤,有仇去报仇,世人皆命苦,你切莫去牵逆。” 旁边,薛亮亮看着这个孩子,眼睛都瞪大了,因为他在这孩子身上,看见了……专业。 李追远念完后,又补充道:“待会儿香就拿过来,我回家后再给你摆个小供桌,把我零食都供上去,给你补上。” 薛亮亮惊疑道:“这样会有用?” 李追远摇摇头,实话实说道:“不知道。” 他只是正好顺着太爷的范题,把答案抄了上去。 随即,李追远再次抬起手臂: “咦?” 原本硬币大小的灰斑,此时居然缩变成了黄豆大小,而且色泽也变淡了。 李追远眨了眨眼,他自己都没料到,太爷的答案,居然这么用! “看看你的。”李追远看向薛亮亮,他现在需要对比。 薛亮亮马上摊开双臂,他的灰斑,不仅没变小,反而还变大了。 他马上道:“小弟弟,你快教我念。” “好。” 接下来,薛亮亮学着李追远,把刚才的话也念了一遍,只不过他把李追远最后一句“零食供上去”,改成了“去学校食堂打菜,给您在宿舍摆上供桌。” 念完,等了一会儿。 薛亮亮跟刮奖一样,拉起自己的袖子,也发出了一声惊疑。 斑是缩小了,不过没缩回黄豆,而是变得和先前一样。 “这……”薛亮亮皱起了眉,“难道是菩萨也知道我们学校食堂菜很难吃?” 李追远觉得,可能是因为他昨天真的砸了神像。 “怎么还有个孩子?”罗廷锐拿着香过来了。 “这孩子,也遇到了一样的问题。” 罗廷锐有些疑惑,却也没再问什么,而是递给了李追远一根香,然后自己一根,薛亮亮一根。 至于已神志不清的赵和泉,则给他塞了一大把。 接下来,罗廷锐站在最前面,先拿香很正经地拜了拜,然后衣领子纽扣解开,不顾脏的在神像前坐下,一只手不停拍着地面一只手抓着胸口,开始诉起了苦。 从解放前的苦日子开始回忆,到修路修桥修建水利工程的目的和意义,最后则是未来展望。 他讲得很投入,也很动情,完全没了先前工程师的那种严谨气质,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正在开一个小型座谈会。 而且,似乎是怕本地庙听不太懂普通话,他还特意用了不少南通方言,虽然很蹩脚也不标准。 讲完后,他站起身,双手按着李追远和薛亮亮的头,让他们持香再拜一拜。 最后,他把昏迷不醒的赵和泉拖过来,抓着他脑袋磕头。 做完这些,罗廷锐系上自己的领口纽扣,整个人又平稳了下来。 看见来自薛亮亮的好奇目光,他没好气道:“学着点,我这也是和前辈们学的,南通地界这种东西不多,内陆开路修桥碰到这种的简直不要太常见,大家也就琢磨出了这一套流程,还挺有用的。” 李追远很信服地点点头,因为他发现这番拜祭后,自己小臂上原本黄豆大小的灰斑,居然消失了,只剩下一点点微不可查的色痕,这几乎可以说是,已经好了。 这真的是太神奇了,要是回去请刘金霞来治疗,怕是香侯阿姨又得痛得在地上不停打滚了。 李追远开始思索:这算不算是,另一种玄门发展? 主打一个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不过,这里头的关键,似乎是更高级的一种大义,连那些脏东西,都只能避退。 薛亮亮手臂上的斑,则回缩成了黄豆大小,但也变淡了很多,应该也是问题不大了,就算永久留下这点痕迹,对于一个水利男生来说,也不叫事。 至于赵和泉,他似乎舒缓了不少,开始哼哼唧唧恢复了些意识,但他本就最为严重,现在就算回收了一半……感觉也是这病情严重到能让你死十次和只让你死一次的区别。 毕竟,李追远可是亲眼看着,“赵和泉”,是被那女人提走的。 提到哪儿去了? 李追远在神像脚边四处打量着,好像这里也没个适合藏东西的地方,但他却在神像底座上,也就是两脚之间,看见了一行刻字: “白家娘娘。” 是女人的称谓么? 倒是很符合本地的称呼习惯,比如刘金霞在客人称呼里,就是“刘家嬷嬷”。 所以,这不是什么女菩萨像,但也不算叫错,因为在普通人粗浅且广义的神系认知里,女系神位,似乎都能被称呼一声女菩萨。 “送市里医院吧。”罗廷锐叹了口气,又对薛亮亮说道,“你也一起去医院再做个检查,别遗留什么问题。” 薛亮亮指着李追远道:“这小朋友也得去检查一下。” “嗯,小朋友,你家大人是哪个村哪个队的?” “石南镇思源村四大队。” 罗廷锐看向薛亮亮:“我去和他家大人说,就说你们几个学生带他一起去市里逛逛玩玩,晚上用车给他送家里去,工地上离不开我,你带着他们去吧,车现在应该在口子那儿等着了。” “好的,主任。” 薛亮亮再次将赵和泉搀起,然后示意李追远跟上,工地西侧口子那里确实停着一辆车,司机师傅也在里头,见人来了,马上开车去往市里。 路上,李追远思忖着,罗工去和爷爷他们说,那爷爷他们肯定是放心的,毕竟罗工副指挥的身份,比镇长还要大。 来到NT市人民医院,已是上午十点整。 李追远查看了一下自己手臂,色痕也看不见了,这是彻底好了,不过回去后,李追远还是会摆起小供桌结算承诺。 薛亮亮也差不多,他的黄豆大小也已经缩减成淡痕了。 不过,与二人基本都恢复的状况不同的是,似乎一切苦痛,都由赵和泉一个人背了。 出发时,他还恢复了些许神智,看似好很多了,可路上,他的状况又开始加剧,不止一次在车上吐了,吐出的还是酸臭水儿。 可把司机师傅心疼得,按喇叭的劲头都大了许多。 到了医院,薛亮亮先安排把赵和泉送去了急诊,然后牵着李追远的手一起做了血检等一系列检查。 等待结果的时候已经接近饭点了,薛亮亮去医院食堂那里买了些包子馒头,拿过来和李追远一起吃。 “看来,得等到下午上班后,才能拿到报告了。”薛亮亮看向李追远,“下午拿了报告后,我去门口小店里给你买点牛奶小玩具,你带着一起回去。” “谢谢哥哥。” “谢什么谢,说到底,是我牵累的你。” 这件事是因他和赵和泉拿锤子砸神像而起,这小孩子怎么可能也去抡大锤。 李追远低头咬了一口包子,确实是因他而起,但心里却不怪他。 他这种阳光开朗细心的人,很难让人生出嫌恶,自己也喜欢演这种人设…… 嘶! 李追远左手攥着包子,右手抓住自己的脑袋,神情痛苦。 该死的,这种感觉又冒出来了。 这时候,李追远觉得自己的视线都开始恍惚,有种自己正和身体产生错位的感觉,其实,这是自我认知和身份关系脱离的具象化表现。 他的脑海中,再次浮现出妈妈近年频频表现出的冷漠和讥讽。 他很清楚,一旦自己让这种症状脱离掌控,完成了剥离,那么自己也将永远失去“小远侯”的身份,面对亲情和社会关系时,自己将冷漠抗拒,连演……都无法演下去。 可他,却又是真的喜欢这样的人生,他不愿意撒手。 要是没有妈妈在前,他说不定还不会那么抗拒,甚至会升起要不去试试看那是什么感觉的想法,可现在,就因为有妈妈的身影在,他怕了。 可能,连李兰自己都没有想到,她曾费心费力给自己儿子找心理医生以及各种方法去及时干预治疗…… 其效果,远远比不上自己这个反面病例。 “小远,你怎么了,小远,你是哪里不舒服么?”薛亮亮被吓了一跳,他生怕这孩子因自己出了大问题。 李追远在心里不停快速默念自己的家庭关系网,这次,他甚至连北爷爷北奶奶也搬出来了,同时,秦璃念起的频率也更高了。 那个眼睛里只有自己的女孩,自己真的不希望等自己回去后,面对她的目光时,自己回应的是冷漠。 同时,李追远还在念:我相学第八本只是找到破题的方法,我还没敢试验的呢,这不算学成了!我命格推演的八卦算法还没全部补全呢,虽然进度很快,但万一我后面卡住了呢? 不,就算这两本我都算学好了,太爷地下室里还有那么多书呢,我肯定不可能都看得完学得会的,我肯定会失败的,肯定会看不懂的,肯定会挫败无力会厌学的! “啪!” 无声的脆响,像是意识思维和身份认知又回位了。 李追远也终于舒了口气,后背靠在椅背上,脸上全是冷汗。 果然,还是学习的挫败感最有用。 自己这次忽然出现这种情况,很可能和夜里破开了第八本有关,让自己失去了身为一个差生的自觉。 “小远,你还好么?” “我没事了,亮亮哥。”李追远擦了一下自己额头上的汗,为了宽慰他的心,还故意说道,“不是这件事,我有癫痫。” “哦,这样啊。你先好好坐着不要走,我去给你弄条热毛巾给你擦擦。” “嗯,谢谢亮亮哥。” 等薛亮亮离开后,李追远眼角余光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是英子姐。 她也在这家医院?是她外公外婆从镇卫生院转院到这里了么? 那岂不是说,太爷可能也在这里? 不过,李追远没离开座位追上去,他怕薛亮亮回来找不到自己而焦急。 薛亮亮拿着一条新毛巾回来了,他细心地给李追远擦脸,还示意李追远举起手,把毛巾伸入短袖里头给他擦了擦身子防止着凉。 “小远,你不是本地人吧?”薛亮亮笑着问道,“昨天问你时你还说是本地的,但之前抽血时,你和那护士用南通话交流,我听出来了。” “嗯,我小时候在京里,最近刚回老家。” “京里啊,我去过,是一次高校间的学习交流活动,我去了未名湖。” 李追远心道:那不凑巧,我们没偶遇到。 “好羡慕大城市的孩子啊。”薛亮亮感慨着。 “亮哥哥家哪里的?” “我啊,安徽农村出来的,我老家房子可漂亮了,就是穷了点。” 李追远点点头,他也觉得思源村这边很多老房子很漂亮,尤其是那些平房的屋顶以及飞檐设计,很美。 “可惜了,老家不少人家里条件好了后,就把老房子拆了盖了楼。” “那也是为了更好地生活。” “我知道,但我觉得以后我们普通人生活好了后,会和那些发达国家的人一样,开始喜欢上旅游的,如果旧房子不拆,说不定能成为旅游景点呢。” 李追远看着薛亮亮,他觉得这个大哥哥的思维,有一种让他都感叹的敏锐深度。 他不是那种生而知之者,也不是自己班上那些有着特长的同学,但他似乎极为擅长发现客观规律,从而抓住问题本质,也就是目光长远。 或许,这其实也是一种天才吧。 “哈哈,你会不会觉得我在胡说八道呢,以后怎么可能会有人买门票排队进去参观这种老房子老小镇?” 李追远摇摇头:“我觉得亮亮哥你说的应该是对的。” “你也很聪明,真的,我感觉到了,你学习成绩怎么样?” “挺好,班里小孩比我厉害的,没几个。” “那是你还小呢,低年级班级里学的东西也少,差距也不大,竞争也小,以后等你上初中高中再到大学时,你就懂了,现在不要骄傲自满。” “嗯,我知道了。” 李追远随即指了指楼梯口:“亮亮哥,我刚看见我堂姐上楼去了,她外公外婆住院在这里,堂姐和我婶婶应该在陪护,我想去看看她。” “行,我陪你去。” “不用这么麻烦,我自己去就可以了。” “不行,等下午拿到检查报告确认没事后,我还得亲自把你送回家。” “好的,亮亮哥。” 四楼和五楼是住院层,李追远不知病人名字,自然也就查不了病房号,只能一个病房一个病房扫过去。 没找多久,他就听到了一道熟悉且宏亮的声音:“他娘的,这是怎么回事!” 是太爷的声音。 李追远马上跑过去,薛亮亮在后头跟着。 同时,过道上也出现了一些病人和家属,被这动静吸引出来瞧稀奇。 来到病房门前,推开门。 李追远看见李三江手持桃木剑,将英子和三婶以及另外俩中年男女护在身后,两张病床上各自躺着一个老人,应该就是英子的外公和外婆。 此时,俩老人身体正疯狂抽搐,眼耳口鼻里全是鲜血溢出,尤其是嘴巴里,更是鲜血翻涌,不仅将病床染红,同时在地上也是快速积起了两大滩。 可即使这样,他们还在十分艰难地发出着断断续续的声音: “饶命……饶命……白家娘娘!” 第二十章 求饶之后,两个老人逐渐安稳下来。 他们死了。 双目巨睁,眼角裂开,直直地盯着天花板; 脖颈处青筋毕露,皮肤下的血管呈现黑色; 双手双脚都蜷在身下,像是被用无形的绳子捆缚着,死前的呼喊,如同临刑前的哀嚎。 医生护士们进来了,他们来得很快,却没给他们留下什么时间。 无论是这骇人的出血量还是此时两个老人的体征状态,都没有了再采取抢救措施的意义。 接下来,是驱散病房外的围观人群,以及让护工赶紧过来打扫房间。 亲属则被叫去办公室进行后续处理。 李三江看见了曾孙,他疑惑地将李追远拽出,问道:“你不是应该和你爷去挑河的么,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薛亮亮这时拿出了自己的学生证递了过去,说道:“大爷,我是海河大学的学生,原本在河工上的,送一个生病的同学到医院里来,小远认路,我就让他带着了,已经和小远爷爷他们说过了。” “他认路?”李三江指着李追远同时看向薛亮亮,“他回老家没多久,都没来过市区,认的哪门子路?” 薛亮亮:“其实是我挺喜欢这孩子,就想着顺路带他出来玩一玩。” 李三江拿过薛亮亮的学生证,仔细看了看,然后还给了他,算是相信了这个理由,毕竟眼下,大学生的含金量还是很高的。 这时,先前在病房里的那对中年男女从医生办公室里走出,径直来到李三江这里。 李三江对他们叹了口气,说了声:“节哀。” 李追远猜测,他们应该是英子姐的舅舅和舅妈了。 不过,这对夫妻现在似乎对丧亲之痛没什么反应,或者说,是有更紧急的事在压着他们,他们各自抓住李三江的一只手,小声且激动道: “三江大爷,求求你,救救我,救救我。” “是啊,大爷,帮帮我们,真的太可怕了。” 李三江瞥了一眼旁边的李追远,示意他们和自己一起走向每层的露台再说话。 李追远没缠着要跟上去,三婶还在医生办公室里走着流程,英子姐一个人神不守舍地坐在长椅上。 刚刚目睹了如此吓人的一幕,还经历了一对亲人离世,打击自然很大。 李追远坐过去开始说话安慰,在这一过程中,也顺便把事情经过问出来了。 英子的外公外婆在一家私人水产养殖场里工作,半个月前围场清淤时,竟挖出了一口小棺材。 这棺材通体呈红色,也不知在下面浸泡了多久,可却一点都没腐烂,反而被浸润得更加艳红。 老夫妻把老板喊来,说按照当地习俗,这小棺材得持香焚祭后再推送到江里去。 可老板是外地的,不信这个,就喊上两个工人拿着工具一起把棺材给撬开了。 棺材内是一具女童尸体,约莫八岁,身穿黑棉袄绣花鞋,应是冬天葬进去的,刚打开时,看着竟然有些水灵,没丁点腐烂。 弄得大家伙差点以为这是谁家新下葬的! 可谁知就几口烟的功夫,原本水嫩的尸体忽然开始灰败,皮肉快速消解,最后只剩下一具由黑棉袄包裹着的骨架子。 女尸身上有一套首饰,头发上有一根玉簪,手指也有戒指,脖子上也有个金环。 除此之外,棺材内还有一尊用符纸贴着的瓷瓶,外加一张黑木雕刻。 雕刻上先是一行大字: “尸身镇邪祟,功德助飞升。” 下面又接一行小字加一个落款: “见字者,不得亵遗身,不可触其物,速封棺木,投送江河,方免大祸。 ——白家娘娘” 英子的外公外婆就开始求那老板赶紧按照上面所说的把棺材盖封回去,再推回江里,但老板一意孤行,觉得这棺材里的几件首饰应都是值钱的玩意儿,那瓷瓶更可能是个宝贝物件儿,就把东西都收走了,至于棺材和里头的尸骨,则在附近江边找了个地挖了个坑给埋了。 然后,吓人的事就开始发生了。 先是那位老板离奇失踪了,然后英子的外公外婆就开始不断做噩梦,梦里见到那个女童来报复,紧接着两人身体都出现了不适住进了镇上的卫生院,接下来甚至发展出自残的倾向。 那天俩老人趁三婶回家拿饭,对英子说想吃橘子晶泡水闹着让英子将她支开,然后偷偷跑向楼顶欲要跳楼,幸亏太爷那会儿刚好赶来撞见了,给拦了下来。 可经此一闹,镇卫生院就不愿意让他们继续待着了,毕竟俩老人真要在卫生院寻了短见,那院里麻烦可就大了,因此只能转院到市人民医院。 然而,俩老人的症状却越来越大,配合医生打的镇定剂以及家人的严加看护,这才没让他们得以继续自戕。 可谁知道,他们竟然能以这种匪夷所思的可怕方式,同时结束了生命。 听完英子讲述后,李追远问道: “那两个跟着老板开棺的工人呢?” “那个……我不知道,没听他们说起过。” “姐,你南爷爷南奶奶,起初还是头脑偏清醒的吧?” “除了犯病时,都是正常的。就在他们吐血前一刻钟,他们还在和我聊着天,说等我考上大学后找对象的事。” 这时,三婶从医生办公室里探出头,对这边招了招手: “英侯,来帮妈填一下表。” “来了,妈。” 等英子离开后,李追远才察觉到不知什么时候,薛亮亮居然挨坐得如此之近,他在故意偷听。 面对李追远的目光,薛亮亮非但没脸红,反而有些兴奋地说道:“我听出来了,你在故意套话。” “我在安慰我姐。” “呼……吓了我一跳,你不知道,刚在病房门口听那两个老人喊‘白家娘娘’时,我心都提到嗓子眼儿里了,以为又是因为自己砸神像的关系害了人,或者是我今天刚好把还在受害的赵和泉送到这家医院来了,触发了什么害了他们,唉。” 李追远意识到,原来薛亮亮也注意到了神像底座上的刻字。 “亮亮哥,你放心吧,时间对不上,年龄大小也对不上。” 水产养殖场挖出棺材是半个月前的事儿,薛亮亮和赵和泉砸神像是在昨天,两件事并没有串联关系。 “年龄大小,这个不确定吧?”薛亮亮疑惑道,“以前交通通讯不方便,塑像时,可能不会那么精确,说不定,我们河工上挖出的神像,它本体就是个小姑娘呢?” 李追远摇摇头:“不是同一个。” “你确定?” “嗯。” 因为他看见了那个女人,虽说体格状态和神像很相似,或许有所放大增幅,但怎么着都不可能是一个八岁小女孩。 “可是,都叫白家娘娘。”薛亮亮思忖道,“那白家娘娘会不会是一种集体的称呼,比如,一个职业群体?像什么道家门派里出来的,都统一称为某某山天师那样?” 李追远点点头,补充道:“也可能是一个姓氏。” 不知怎么的,李追远脑海中浮现起柳玉梅所住的东屋内,那灵堂里摆满的秦柳两家牌位。 “都姓白么?”薛亮亮交叉着手指,“很有这个可能,白家娘娘,按当地方言称呼,确实可以理解成姓白的那家女人,一种对有本事人的敬畏尊称。” 李追远应了一声,目光看向露台方向,太爷和英子舅舅舅妈他们还没谈好出来。 薛亮亮伸手,轻轻推了一下李追远胳膊,小心翼翼问道:“那个,你姐讲的这些,你有没有其它想法?” “有不少隐瞒和捏造。” “对,没错。”薛亮亮又来了精神,“你果然听出来了,老板失踪了,她外公外婆做噩梦身体出异常了,可讲述里那两个帮老板一起撬棺材的工人怎么了,为什么会不知道?除非……” “除非,那两个帮老板一起撬棺材的,就是这两个老人。” “你那个姐姐只是个听话的,她听到的和刚刚讲给你的,都是家里大人说的话,那两个刚走的老人,在讲述里,给自己美化遮掩了太多。 毕竟,如果真按他们所说的,临死前,为什么要喊着求饶,这分明是清楚自己做错了事,要不然,他们会喊冤枉的。 所以,把陈述改一下,大概就是那俩老人捞到了棺材,然后喊老板一起过来开棺。 甚至,可能是老板捞出的棺材,老板不打算撬开,却被这俩老人一起撺掇着开了棺。 至少,他们绝对是深入参与其中的人,并没有那么懂事和无辜。” 李追远看着薛亮亮,眨了眨眼。 薛亮亮有些羞愧地摆摆手:“我也没说我无辜,但不管怎么样,我砸神像也是为了工程进度,又不是为了私利,罗工都和我那位白家娘娘讲清楚了。” “亮亮哥,其实还有最重要的一点。” “小远,你快说,哪一点?” “英子姐居然能说出那块牌子上刻的话,那么至少,她应该是看到了手抄版。 可是,两个老人怎么可能就在开棺后那会儿功夫,不仅看懂了上面的字,还一字不差地给背下来,再念出来让人誊抄到纸上?” “你的意思是……” “嗯,俩老人应该分到了些东西,至少,那块木雕,在他们家里。” 薛亮亮听了后,重重地点了点头,然后仔细打量着李追远,问道:“小远啊,你真的是个小学生?” “其实,我是未名湖畔的大学生。” “呵呵呵呵……咳咳!”薛亮亮被逗笑得咳了起来,他伸手抚着李追远的后背,鼓励道,“好,有这个志气就很了不起!” 李追远只能笑笑。 “不过,小远,你听说过白家娘娘么?” “亮亮哥,我待在南通的时间,应该比你少多了。” “哦,也对,那我去市区文史馆里查一查资料,看看地方志里,有没有记载的。” “亮亮哥,你已经没事了,你为什么对这件事这么上心,难道是,为了同学?” “额,难道不应该么?” “我以为你很不喜欢他。” “这和喜不喜欢他没什么关系吧,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道路选择,我也只能按照我自己的判断去走自己选择的道路,最后到底谁对谁错,只能由历史来证明了。 好了,医生们应该上班了,我去取报告,要是报告没问题我就不来找你了,先去文史馆查资料。 你住石南思源村对吧?” “嗯。” “坐车到哪里下?既然你太爷在这里,我就不送你回去了,晚上我再来找你。” “过了史家桥,第二个口子下车往里走,然后打听李三江家。” “确认能打听得到?” “嗯,太爷在村里很有名。” “好的,要是晚上没车了,我打出租过来。” 李追远好奇地问道:“亮亮哥?” “怎么了,还有事?” “你好像,挺有钱。” 他说自己是安徽农村出来的,可衣着以及一些生活习惯上,却一点都不局促。 “哦,我在学校里承包了两个小卖部和一个文具品店,另外,我还拉了一伙同学成立了一个团队,会从教授那边或者校外接一些设计项目来做做。 还是大城市和大学里机会多啊,挣钱也容易,在老家时真不行,没这些客观条件,现在我每个月还给老家父母寄钱。 其实,按理说,这种实习课我也是可以不来的,但我不想放弃这种一线锻炼机会。” “亮亮哥,你很厉害。” “你也是,聪明的小朋友。”薛亮亮让自己的额头和李追远的额头轻轻碰了碰,见李三江他们回来了,他就起身离开了。 “太爷。” “那个大学生呢,走了?” “去看他同学去了。” “嗯。”李三江点点头,“走。” “去哪里呀,太爷?” “去拿东西。” 英子和三婶留在了医院继续处理后面事宜,她舅舅周海和舅妈陈小玲领着李三江和李追远回了家,为了赶时间,叫的医院门口等活儿的摩托车。 农村平房,很宽敞,坝子对着一条人工河,再向南一段距离就能看见江面。 进了屋,陈小玲去倒水,周海则拿出一个布包,将里头打开,里面放着一根簪子和一个木雕。 李三江将木雕拿起来,看着上头的字微微皱眉。 李追远凑过来,念了一遍。 和英子的讲述里,一字不差。 “糊涂啊……真是糊涂啊……”李三江将木雕放下,拍了拍腿,“现在日子也没那么难过吧,怎么着都吃喝不愁的,咋就忽然吃了猪油蒙了心呢?” “噗通!”“噗通!” 没了在医院的顾忌,周海和陈小玲直接跪在了李三江面前,几乎要磕头,喊着求李三江救救他们。 原来,他们也开始做那个梦了。 在今日目睹两老口的下场后,他们怕得几乎要崩溃。 “走,先去养殖场看看,还记得尸骨埋葬的地方么?” “记得记得。”周海马上点头,“是我们俩亲自挖坑埋的。” “呵。”李三江冷笑一声。 养殖场距离周家不远,出了村,沿着江边走一刻钟就到了。 场子规模很小,除了老板外,就俩员工,也就是周海的爸妈。 因此,一开始的叙述中,他们不仅对三婶和英子美化遮掩了自己,也没对李三江说出实情。 “挖吧。”李三江说道。 “不等晚上么?”周海问道。 现在是白天,虽说这里很少有人经过,可依旧要冒着被看见的风险。 李三江点点头:“那我先回村里睡觉,明儿再来,你晚上偷偷把尸骨挖出来。” “那不行那不行,大爷,我怕,我不敢。” “你也知道怕!”李三江近乎吼道,“大白天你不挖啥时候挖,非等天黑了找事儿干是吧!” “好好好,我们挖,我们挖。” 周海和陈小玲,一人拿一把铲子挖了起来。 在这期间,李三江问道:“那个老板失踪了,你们报警了么?” “没有。”周海掀起一铲土后回答,“我们没敢报警,那会儿贪心,怕报警后事情瞒不住,东西还得上交。” “那个老板家里人呢?” “他老家在南边,一个人来这里包场子的,没带家人。” 李三江忽然幽幽开口问道:“别是你们把老板做了吞了他那一份吧?” 周海当即哭腔道:“大爷,我可没那个种干出那种事儿啊!” 陈小玲马上附和点头:“杀人的事儿我们可不敢干的,不敢的。” “嗯。”李三江没再问什么,他相信这俩人不至于那么离谱,随即起身,默默地准备起自己的供桌。 李追远在边上帮忙。 很快,棺材给挖了出来。 李三江瞧了一眼,心里也是松了口气,棺材是合上埋的,打开后,里头尸骨还是完整的,没被弄乱糟蹋过。 这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李追远靠近了棺材,看了看里面的尸骨,确实是个女童。 李三江做起了法事,然后烧了纸。 一套流程走完后,李三江问道:“其它东西,尤其是那瓶子在哪里?” “那些被老板拿去了。” “他住哪里?” “他就住场子里,那间房子,他失踪后我们去找过他,后来爹娘身体出问题了,我们也意识到是棺材里东西闹的,也去过他屋子搜过,但没找到那些东西,更没看见那尊瓶子。” 李三江眉头皱起,原本按照他的设想,把东西全都放回去,再过个祭,然后棺材闭合封好后推入江中,这事儿也就算是了了。 毕竟人木雕上的要求,也说得清清楚楚,如今既然至少赔上了两条人命甚至可能是三条,也算见了血,那东西再怎么怨恨也该发泄掉了。 可前提得是东西全都放回去,或者,首饰这类的丢了就算了,那尊贴着符纸的瓶子,绝对不能遗漏。 人上头字儿写得明明白白,就是用自己尸身镇那邪祟呢! 李追远这时开口问道:“叔叔阿姨,老板在这里还有其它关系网么?” 李三江马上醒悟过来,追问道:“对对对,有没有其他认识的人,我听说那些南方来的老板,老喜欢养情妇了。” 陈小玲摇头道:“没听说过。” 周海挠了挠头:“好像有,有两个,一个是住九圩港镇上的寡妇,一个是市区唱歌房里的女的。” “能找到他们吗?”李三江问道。 周海摇摇头:“我只是听我爸妈他们吃饭时聊过,但不知道那俩人具体住哪里,也找不到。” 李三江拿出烟盒,拔出两根,甩给了周海一根,说道: “报警吧,让警察找。” “啥?” “啥?” 周海和陈小玲都愣住了。 “我说报警,报失踪和报这件事。”李三江指了指棺材,“让警察去找,问问东西是不是在她们那里,我估摸着,那老板,应该也不在了。” “可是我们……” “大爷,要是报警的话……” “你们又没杀人,怕个屁!呵,就算这棺材里的东西一个不落,我今天顺利地把棺材送回江里去了,这警,我还是会叫你们报的。 这种事儿,公家来出面,会好得多,你们也会安全得多。 不愿意报警的话,也随你们,只要你们不害怕落得和你们爸妈今天一样的下场。” “我们报,报警!”周海下定了决心。 “嗯,行了,棺材和供桌,都先搬进屋里去吧,在公家接手前,蜡烛不要熄,纸灰也别灭,能弥补多少就弥补多少吧。 你们自己分配一下任务。” “知道了,大爷,小玲,你去报警,我在这儿看供桌。” “嗯,好。” 接下来,李三江带着李追远,坐在门口台阶上,他不停抽着烟。 “太爷,我们不回家么?”李追远问道。 李三江指了指身后屋子:“我现在走了,里头的周海单独和那棺材在一起,我怕他尿都给吓出来。” 顿了顿,李三江继续说道:“昨晚,你太爷我,也做梦了。” “嗯?”李追远终于意识到事情的严重,“太爷,你也做梦了?” “梦到了在镇卫生院天台上,那个女娃娃站在我面前,问我,为什么要帮他们,凭什么帮他们。还对我说,既然我插手了,就让我一起死。” 李三江狠嘬了一口香烟,用鼻子缓缓吐出: “他娘的,老子也被今天场面给吓到了。” 李追远理解地点头,今天那画面,确实吓人。 而且,他觉得,河工上挖出的那尊白家娘娘,和这位女童白家娘娘,虽说可能都是出自一家的,但脾气上,明显不同。 河工上的那位白家娘娘能听得进自己的赔不是,也能收下自己的祭,更能听得进去罗工的念叨。 可以说,很讲道理了。 但这边的白家娘娘,下手就狠辣得多了,杀人跟喝水一样。 “其实,关我什么事呢,她是在怪我那天来到卫生院,救下了那俩老的,可我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算了,我沾染得不多,等警察到了,我做个笔录,沾沾公家的气息,那位估摸着也就不会再碰我了。” 李追远明白过来,原来太爷打的是这个主意。 这也难怪,之前遇到的无论是小黄莺还是猫脸老太,都属于可控范围内,可远远比不上这位白家娘娘这么凶,太爷也是把握不住了。 李追远忽然皱眉,他想起了《江湖志怪录》里的内容,发现有一例,和这位白家娘娘很像。 那就是玄门人,以自身为载体,为自己封养,以求另一种方式兵解成仙。 这种死倒具备生前的一些道法神通,虽说没那种将军倒霸道可怕,却是最难料理的,因为它能懂得活人对付它的手段有哪些。 再联想起雕刻上的那行字:尸身镇邪祟,功德助飞升。 这下,彻底对上了,哪怕她没形体,也依旧是死倒,而且没形体的……更不知道该怎么对付。 李追远觉得太爷做得很对,还是报警好。 警察来了,而且来了很多,因为这起事件,明面上已导致两人死亡一人失踪,虽然那俩老人的死因不是他杀,但事态到底不一样了。 警方控制了现场,周海被当作犯罪嫌疑人给暂时控制了。 李追远跟着太爷去派出所做笔录,做完后出来已是黄昏。 李三江还特意抱了抱派出所的大门,仿佛是担心不够,再给自己临时多搂一些公家气息,甚至,他还亲起了派出所牌子。 这番动作,把门卫室里的人都看惊了。 可眼瞅着这老头不是来闹事的,只能推开窗户问道: “老同志,你在做什么?” 李三江一边继续亲着一边回喊道: “表达敬爱。” 做完这些后,李三江也懒得再回医院找英子和她妈了,也拒绝了陈小玲让他今晚住家里的邀请。 他李三江现在,只想回家。 打出租车回去太贵了,因为这个点了,出租车司机可不愿意给你载乡下去,除非加更多钱。 李三江就在马路上拦拖拉机,问他们是到哪儿去的。 李追远原以为这种碰运气的行为无异于大海捞针,刚准备坐下来慢慢等,谁料太爷拦下的第二辆拖拉机,就是给石港镇送石墩的。 这感情好,直接顺路得一塌糊涂。 太爷给人分了根烟,就招手喊小远侯上车。 拖拉机“哒哒哒”行进,李追远和太爷坐在后头,吹着晚风。 经过市区时,还目睹了城市里的喧嚣。 中途,李三江打了个很短的盹儿,然后醒来,他很高兴,主动对李追远说道: “小远侯啊,你太爷我刚迷迷糊糊的又做了一个梦,梦里又瞅见那女娃娃了,但看不清楚,模糊得很,她也在说话,但我也听不清楚。 看来,她是离我远些了,你太爷我快要没事了,今晚回去再好好烧烧香,把家里的菩萨都拜拜,彻底和她断了。” “太爷,你真厉害。” 李追远曾怀疑过李三江的能力,但在猫脸老太那句“你太爷已经抬了一手”后,怀疑又被打散。 而且,太爷似乎不管遇到什么事,他都能有办法,而且办法还都起效了。 “厉害个啥呀,要不是看在你爷爷汉侯的面子上,我才不会跑这里来,这钱我也都不好意思要了,还白搭上了自个儿的凶险。 亏,亏到姥姥家去了。” “下次叫我爷不要再……” “别,又不是每次都遇到这么倒霉凶险的事儿,你太爷我是端这碗饭的,也不可能顿顿吃大肉,偶尔也得被米饭里的石子儿磕个牙。 唉,就是本想着这次回去后,给你这伢儿继续转运的,现在不敢了,她还没走干净,太爷我可不想牵连到你。” 说着,李三江敲了敲后头的铁皮,对开拖拉机的师傅喊道; “老弟,前头找个小饭馆,哥哥我请你整两口?” “这怎么好意思?” “嗐,客气个什么劲儿,前头找地方停下,吃了饭再走。” “好嘞。” 拖拉机在一家小餐馆门前停下,下车进去后,李三江先要了一斤黄酒,点了两冷两热,又给李追远单独要了一份蛋炒饭。 李追远把饭吃完后,就坐在旁边等着,太爷和师傅则唠起了兴致。 李三江又叫店家热了一斤酒,同时给李追远要了一罐健力宝。 “啪!” 打开,冒气的声音。 李追远端着喝了一口,李三江问道:“好喝不?” “嗯,好喝。” “那咱待会儿买一箱带回去?” 师傅笑道:“老哥你对伢儿可真舍得。” 这年头,啤酒瓶装的柠檬酸这种饮料,瓶子是要回收的,普通人倒是消费得起,但罐装的饮料,在大部分家长眼里还是太贵。 “嘿。”李三江摸了摸李追远的头,“挣钱不就是给伢儿们花的么,难道让我以后带棺材里去?” 他没告诉师傅这是他族曾孙。 “是这个道理,我家那孙子正念着高中呢,我还得继续开车子,给他把大学学费挣出来,只要他能考得上,咱怎么着都得咬牙供上去。” “哎。”李三江无奈地叹了口气,摸了摸李追远的后脑,“可惜了,我这孙子是个脑子聪明的,就是不喜欢把心思放在学习上。” 李追远默默又喝了一口汽水。 快到晚上八点时,晚饭才散了场,这年头没查酒驾的,师傅顶着通红的脸,拿出扳手插入拖拉机发动机里,然后快速转动,拖拉机重新启动。 “来,上车,咱回家!” 重新坐上车回家,李追远看着头顶的星空,心里开始琢磨,薛亮亮现在是否已经到思源村了。 他觉得自己应该再细问一下关于河工上那尊神像的事,既然九圩港那口棺材里躺着的是死倒,别那尊神像……也是。 毕竟,那条河道虽说是现在开挖的,但以前,好像也是水路。 李追远隐约觉得,这白家,似乎专门搞这种事情。 …… 李追远不在家的时候,秦璃就回到自己老位置,坐在门里头的板凳上,双脚踩着门槛,目视前方。 在她旁边,柳玉梅正摊着一张纸,拿笔画着衣样。 她画得很好,很传神,虽说以时下制衣流程来看,显得很不专业,不过,那些制衣小作坊里的老裁缝,是能看得懂的。 孙女还在长身子的年纪,衣服就得季季置换,柳玉梅最开心的事,就是每天清晨,把孙女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这样她的心情也能美丽一整天。 这时,柳玉梅察觉到身后的秦璃,头动了,看向麦田间的小路。 柳玉梅放下毛笔,站直了身子。 只见一个穿着蓝色衬衫的年轻人,手捧着一沓书卷,走上了坝子。 看了一会儿他后,秦璃就收回了视线,继续平视前方。 看来这个年轻人,是脏了,但脏得不明显。 “请问,这里是李三江家吧?”薛亮亮问道。 “对,是的,他现在没在家,也不晓得今晚会不会回来,你找他么?” “我找小远,李追远,他也住在这里么?” 听到李追远的名字,秦璃的目光再度看向了他。 “他也不在家。”柳玉梅回答道。 “他今晚应该是要回来的,我等他,那个,不好意思,请问厕所在哪里,我想方便一下。” “在屋后。” “好的,谢谢。” 薛亮亮将手中的书卷搁在了桌上,然后小跑着去厕所。 这些书卷都是他在文史馆那里借出来的,目前,这些东西保管得并不严。 柳玉梅顺手翻开一卷,看见上面用书签纸标出的记载段落后,眉头皱起,目光微凝,喃喃道: “白家?” 随即,她又将卷宗盖了回去,重新拿起毛笔继续画起了衣样,可画着画着,却有些心神不宁,遂又停笔,回忆起那年轻人说的是找小远,自语道: “这小远,怎么会和白家扯上关系?” 也是赶巧了,远处传来拖拉机的声响。 师傅没在马路村口旁下人,而是直接开进去,送到了家门口。 分别后,李三江带着李追远走上坝子。 恰好这时薛亮亮方便完回来。 “咦,你怎么到家里来了?”李三江很是诧异。 “爷,亮亮哥来给我补习功课。” “哦,好,这个好,那今晚就让他和你睡一个屋,小伙子,你吃了么?” “吃了的吃了的。”薛亮亮赶忙回答。 “那行。” 李追远则走到秦璃面前,秦璃站起身,伸出手,主动抓住李追远的手。 随即,她的睫毛开始跳动,身体也开始轻微颤抖。 李追远诧异,这次怎么牵上手了她还…… “阿璃,放手!” 柳玉梅严厉的声音传来,见阿璃不听自己的话,只能对李追远喊道: “小远,放手!” 李追远抽出了手。 阿璃作势还要上前,想要继续抓住李追远。 “小远,跟阿璃说晚安吧,我要带着阿璃休息了。” “好的,柳奶奶。”李追远看着阿璃,“太晚了,休息了,明早我们再一起看书,晚安。” 薛亮亮则抱起那些卷宗,拉着李追远的手道:“走,回你屋说,我查到了不得了的东西。” 看着李追远远去的身影,秦璃缓缓将举起的手,放了下去。 柳玉梅叹了口气,哄着孙女道: “乖,他已经没事了,比那个小伙子都要好。” …… “嚯,你这书桌上都是些什么书?” 一进来,薛亮亮就看见李追远书桌上摆着的好几摞古书。 “这是我的兴趣爱好。” “真的假的啊?”薛亮亮翻着书页,“小远啊,你要是有这个爱好,以后可以考文科,可以去考古。” 李追远摇头:“不想呢。” 他不想和妈妈去做系友。 “那你想考什么专业,难不成和我一样,选水利,考海河大学?” 李追远思索了一下,说道:“也不是不可以。” 和水有关。 这所大学,似乎和自己的专业对口。 “那你可得好好学习,海河大学可不好考哦。” “嗯。” 确实不太好弄,老教授们怕是不会愿意让自己转校。 “来,看看我查到了什么,这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薛亮亮摊开了卷宗,“这白家,真的是一个姓,明清时期本地地方志上记载了很多次关于白家人的事迹,都是和除怪戡乱有关,但全是白家娘娘,没有白家爷爷。” 李追远问道:“是只传女么?” “我猜也是,应该是家族只传女,然后招赘婿吧,不过这种风气在这一带倒是挺少见的。” 李追远一边看起了卷宗一边说道:“亮亮哥,你继续说。” “这白家活动地界应该不止是现在南通范围,我怀疑整个苏中都有她们出现的痕迹,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白家的本家,在南通。 你看这篇里的这段,这里记载了一个叫白家镇的地方,应该就是白家本家所在,大概位置在东海瀛洲以西。” “东海瀛洲?” “就是崇明岛。” “哦,那这白家镇在上海还是在南通?” 崇明岛位于长江入海口处,可以称得上是长江门户,岛上大部分属于上海也有一部分属于南通。 薛亮亮有些迟疑道:“这上面的位置描述很奇怪,似乎有人专门考究过,但写下来时可能出了问题,我顺着它记载的方位,还真在老地图上找了一下,发现……发现它应该在江里。” “在江里?” “没错,现在应该在长江里。” “这……记载错了吧?” “但这是我目前能找到的,唯一一个记载白家镇地址的地方了。 而且接下来,我发现了一件很奇怪的事。 在清雍正年间后,地方志上就再也没有出现任何一条关于白家娘娘的记载。 白家, 白家人, 白家镇, 在历史记载上,就仿佛一夜之间…… 消失了。” 第二十一章 “所以,亮亮哥,这是不是就意味着,河工上挖出的神像以及养殖场那里撬开的棺材,至少都有三百年的历史?” “没错,是可以这样理解,但奇怪的是,三百年时间的确很长,但也不至于让你们本地一点关于‘白家娘娘’的祭祀风俗都没能报留下来,连上了年纪的老人也对她没有任何印象。 可地方志上记得是明明白白,我们还挖出了她的庙宇,文字记载和现实遗迹都有,不可能在民俗上毫无保留,这太奇怪了。” 李追远摇摇头,说道:“亮亮哥,一位退休的老教授曾对我说过,存在不一定是合理的,但存在必然有理由。” “小远,你的意思是,不存在也必定有理由?” “嗯,我觉得,可能白家娘娘,并不适合祭祀,也不适合演化为一种风俗,她的形象,或者说白家、白家镇的形象,说不定和我们想象中的,有着很大出入。 我刚看了亮亮哥你带回来的地方志记录,里面确实是记载了不少关于白家娘娘的事迹,她们确实在明清时期做了很多事情,风格记录上和一些志怪故事很相似,可普遍却缺少了一点…… 那些志怪故事的结尾,一般都会加上‘当地百姓感念她的恩德,建庙塑像,香火不断’这类的描述。 可这里地方志上关于白家娘娘的记载,真的只是记载,要是一次两次忽略掉没写也就算了,可是所有的相关记载上都没写。 然而,本地却有不少其它相关庙宇,现实里的英雄人物,志怪里的道士和尚,甚至连东海里的龙王太子,都有我上述结尾的那种记载。 就算现在香火有好有差,可至少能找到个祭庙。 因此,我认为白家娘娘和当地民间风俗的隔绝,有着必然理由。 她们的事迹是在‘斩妖除魔’,但她们的行为目的,或许不是为了‘庇护一方’。” 薛亮亮再次惊疑地看着李追远,他已经忘记了这是他今天第几次用这样的目光看向这个小学生了。 “亮亮哥,你还记得河工上挖出的那座庙宇外观么?” “记得,很小很逼仄,如果不是神像高度摆在这里,我甚至怀疑建庙的人会仿照村路旁土地庙的规格来建。” “还有锁链……” “对,锁链,那尊神像被用锁链捆绑着,锁链另一头和庙宇四周连在一起,不砸断锁链,靠人力很难把庙推掉。” “那就不应该是祭祀用的,更像是镇压用的。” “镇压?”薛亮亮当即露出恍然的神色,“对呀,可不就是这样么,哪有用这种形象接受香火祭祀的!” 紧接着,薛亮亮有些激动地踱步: “养殖场那边棺材里的布局和木雕上的文字,也写明了是在镇压,这两处白家娘娘的行为逻辑,不就对上了么? 但这种舍身取义的方式,百姓们怎么就不领情呢?” “如果,白家镇只追求过程不追求结果呢?” “小远,你的意思是,白家娘娘们要的只是以自己镇压邪祟的方式,至于被镇压的到底是不是邪祟,这邪祟又到底是怎么来的,就值得玩味了? 啊……要是这邪祟本就是她们自己放出来的,自己养出来的,再由自己去镇压,那百姓们,确实不仅不会念她们的好,反而会对她们避之不及。 这样,就彻底说得通了。” “嗯。” 李追远点点头,《江湖志怪录》里,对玄门邪修死倒的记载是比较多的,这帮追求养尸飞升的家伙,可谓无所不用其极。 他们这个群体里,有一个比较大的普遍共同认知,那就是: 湖是养尸地,江是登天梯,江河入海,那就登临天门飞升。 南通位于长江入海口,崇明岛更是长江门户,代入那帮人的奇特思维视角,可不就等同于天门口么? 上游山城的邪路玄门人士,要么自己花功夫蓄养自己尸身要么鹊巢鸠占他人棺椁,时机成熟后,沿江而下,直奔入海,端是要费很大时间精力来谋划。 白家人则简单干脆地多,直接在天门口强行“镇压邪祟”,以左脚踩右脚的方式,奔着飞升去了。 想到这里,李追远不由伸手揉起了自己的太阳穴,他们这帮人想法惊奇,可确实是有一套世界观能代入进去的,自己就代入了。 “小远啊,这也就是为什么你那姐姐的外公外婆会惨死了,那位养殖场老板虽然人还没找到,但可能也已经遇害了。 按理说不应该的。 如果白家娘娘是正义的一方,那尊瓷瓶里封印的是邪祟,那邪祟为什么要迫不及待地加害把它给放出来的恩人,还下手这么狠绝,一点余地都不留? 所以,真正恼羞成怒气急败坏地开始杀人的,是那位乍看代表正义的,白家娘娘!” 李追远同样以惊疑的目光看向薛亮亮。 要知道,薛亮亮可没有看过《江湖志怪录》,可他硬是能通过常规线索分析出十分深入的东西。 “那赵和泉……”薛亮亮还在关心着自己的那位同学,“岂不是被河工上那位白家娘娘,给盯上了,而且报复全集中到他身上了?” 如果只是冒犯的话,那道个歉说说好话,也就行了,可要是你已经坏了人家好事,那就要招致人家不死不休的报复了! 薛亮亮疑惑道:“可那位白家娘娘为什么要饶恕你和我?不,这本就和你无关,应该是放下了我?” “可能,她只能选择一个人。” 那晚梦里的场景,很清晰了,女人只能提走一个,为此,她还特意在自己和赵和泉之间犹豫了很多次,似乎是察觉到了一点自己的特殊,让她一度很纠结。 “啊?” “书上说的。” “哦,还有这个规矩,那赵和泉不是注定要完蛋了?” “感觉是的。” “那我们……”薛亮亮对着李追远挥了挥手,“赶紧把供桌摆上,抓紧时间和她彻底把关系给断了!” 一想到对方不是本意大方宽恕了自己,而是暂时没办法抽出手来对付自己,薛亮亮就感到了紧迫性。 “好。”李追远觉得薛亮亮说得很有道理,他指了指自己柜子,“亮亮哥,零食在里面,外面还有木凳,你把它们收拾起来,摆上两桌,注意是双数……每桌就都摆四份吧。我去楼下拿香烛和纸钱。” 分配好任务后,李追远就下了楼,取来了蜡烛和纸钱,等上来时,薛亮亮已经在卧室里摆好了两张小供桌。 两个人马上开始了供祭。 …… 东屋,原本正在睡觉的秦璃忽地睁开了眼。 旁边拿着蒲扇一边轻扇一边闭眼休息的柳玉梅也随即醒来,她用蒲扇轻轻盖住孙女的脸,遮住了她的视线,柔声道: “乖,没事,是他们在断最后那点因果,你好好休息,明早还要去找小远玩呢。” 秦璃缓缓闭上了眼。 柳玉梅则看向了纱窗,透过那里,可以看见外面的夜空。 良久,她带着些许嘲讽的语气自言自语道: “都什么年代了,还做着那种美梦呢?” 只是,正当她刚闭上眼打算重新睡下时。 下一刻, 柳玉梅和秦璃一同睁开眼。 这一次,秦璃眼眸深邃,罕见地在不是看着李追远时,瞳孔里出现了清晰聚焦。 柳玉梅的神情也比上一次凝重了些许,可她却依旧拿着蒲扇,在秦璃上方来回摆动,像是在做着切割。 秦璃看向自己身边的奶奶。 柳玉梅说道:“乖,这个不是找小远的,睡吧,今晚不能贪玩,要不然精神不济,你也不想顶着两个黑眼圈去见小远吧?” 秦璃又一次闭上了眼。 柳玉梅有些怅然若失,她现在已经逐步习惯了,借用李追远的名义来和自家孙女交流,很心酸,却又很好用。 起身,下了床,柳玉梅将纱窗拉开,又将外窗闭合,彻底隔绝了外头。 “眼不见心不烦,睡觉。” …… 供祭结束,薛亮亮负责清理烧掉的纸灰,他做事一直很细心。 等他回来时,就看见李追远望着他:“亮亮哥,看看你的手臂。” 薛亮亮闻言,马上撸起袖子看去,发现一丁点痕迹都没有了,他马上激动地问道: “一点痕迹都没了,小远,你呢?” “我也没有了。” “呼……”薛亮亮长舒一口气,“那咱们这就算是成了?” “嗯,应该是,就是亮亮哥你那同学……” 自己俩人这边断开了,那位神像白家娘娘,就能集中所有注意力,报复那位了。 薛亮亮却没怎么伤心,反而用手依次点了一下额头和双肩,说道: “主会保佑他的。” 李追远嘴角绷起,有些想笑。 他能感受到,先前薛亮亮说要救助同学,是真心的,但这并不妨碍他在发现事态的可怕严重性后,放下了助人情节。 薛亮亮伸手蹭了一下李追远的鼻尖,说道: “凡事啊,都得想开点,要想快乐的生活,就得学会拒绝情绪内耗。” 说着,薛亮亮转身,问道:“淋浴房在后头是吧,我先去冲个澡。” 看着他出门的背影,李追远缓缓陷入沉思。 薛亮亮的那句话,对他产生了触动。 可能,正是因为自己一直想着如何演好自己,反而会越来越不像自己了。 …… 李三江的卧室墙壁上,贴满了神像。 这些,都是前年庙会赶集时,他一口气买回来的,然后丢柜子里一直没用,今儿个,都派上了。 其中有一幅画,上面的老人面目慈善、仙风道骨,李三江将他摆在了中央位置。 他认为这是老子,其实……是孔子。 一天劳碌,他也确实累了,布置完后,他就睡得很早。 然后,他做梦了。 很奇怪,似乎自从和小远侯做了转运仪式后,他的梦就变得格外多。 只是这次,梦境不是在镇卫生院的楼顶,而是在马路上。 扭头一看右侧,是熟悉的大门,大门一侧,还挂着自己白天亲过很多次的牌子。 身后,传来脚步声。 李三江回头看去,看见了自阴影里缓缓走出的娇小身影,带着极大的怨气。 不做犹豫,李三江直接跑进了派出所。 女童站在派出所外,神情怨毒,嘴巴一张一合。 第一晚做梦时威胁声听得清清楚楚,她要自己死;拖拉机上打盹儿时,她声音模糊了。 而现在, 自己只能看着她小嘴不停一张一合,虽然完全听不到了,但她应该骂得很脏。 “嘿嘿。” 李三江笑了笑,然后自顾自地躺下来。 遇到能讲得了道理的,他不介意拉下老脸,求一求说说软话,甚至让他跪下来磕头都没啥问题。 但邪祟到底是人变的,有些人能沟通得了,可有些人,就是没法交流。 遇到这种的,多搭理她一下都是浪费精力。 至少在梦里,李三江是见过世面的,怎么说也是在梦中故宫带着一群僵尸跳过操的领队。 因此,李三江直接躺了下来,双手叠起,放在自己肚脐眼上。 累了,睡起了觉。 现实里的屋外,薛亮亮边擦着头发边从淋浴房里走出,他有些好奇地看着屋子斜对面的那棵柳树。 柳树枝条不停在摆动,像是被风吹起,可是奇怪的是,他这里却一点风都没感受到。 “奇了怪了,风怎么就吹不进来?” 他也没做多想,主要今儿个的遭遇太离奇,没心思再去研究什么风向了。 回到卧室时,看见李追远坐在书桌前打开台灯看着书。 凑近一看,发现上头的字密密麻麻,且小得离谱,不由担心道: “晚上看这么小的字,容易近视的。” “不会的,亮亮哥,看习惯了,凭感觉扫一下就能认出内容了。” “这么神奇?”薛亮亮倒是不觉得李追远在说假话,先上了床。 老式木床的特征是,足够宽敞。 “小远啊,你是睡外头还是睡里头?” “我都可以。” “那我还是睡外面吧,小孩子睡里面有安全感。” “嗯。” “你打算什么时候睡觉啊?” “再看一会儿我就去洗澡睡觉。” “我觉得吧,把这些当兴趣爱好就可以了,还是得多花费心思在学习上。” “嗯,我知道的。” 放在以往,薛亮亮肯定会多劝好几句的,可今儿个,他却劝不动了,仔细想一想,自己今儿个还真靠着李追远读的这些不成用的书帮了大忙。 因此,他不由转变语气道:“小远啊,想想还真挺有意思,在前天之前,我真的没料到过这世上居然真有这些东西,但不知怎么的,我好像也没怎么害怕,不是不怕,而是没那么慌乱。” “恐惧源自于未知,亮亮哥你都把白家娘娘老家查出来了,还有什么可怕的。” “确实。不过,你说,我要不要也看一点这方面的书,你有推荐么?” 李追远犹豫了一下,说道:“这些书是我太爷的,我不能做主借给你,你得先问我太爷。” “那算了,你太爷是专做这一行的,这些书应该都是他的宝贝,肯定不会轻易借给外人。” 这一点,薛亮亮倒是想错了。 这么多年来,李三江就只是把这么多箱书放在地下室里吃灰。 “小远啊,你们村的电话是多少啊,咱们留个联系方式?” 李追远报出了村委那边的电话号码,顺带把村里小卖部的电话也报了。 一般,村子里人想打电话都是去这两处,外头有电话进来也是打这里,说了要找谁后就挂断,留时间喊人,等过个一刻钟再打进来。 李追远记住这电话号码,也是期待着妈妈能打给自己,而妈妈果然没辜负自己的期待,一次都没打过。 “算了,我写一下吧。”薛亮亮下了床,走到书桌边,拿纸笔把号码写上,然后叹了口气。 李追远虽然一直头也不抬地在看书,却还是能做到一心二用,说道: “亮亮哥,你是不是要说以后会有一天,家家户户都会装电话?” “会有这一天的,你信么?” “我信的,不过现在似乎流行的是寻呼机。” 前几年,BP机开始进入国内,并且迅速大规模流行,城里的年轻人更是以腰间系着一台BP机为荣。 “我正准备也搞一台呢,那我就一起弄了,送你一台吧,咋样,小远?” 李追远摇头:“我用不上呢。” “哦,对了。”薛亮亮一拍脑门,“说要给你买零食和玩具的,结果给我弄忘了,等我回学校后,给你寄来。” “谢谢亮亮哥。” “那我先睡了啊。”薛亮亮重新上床,很快,他就睡着了。 李追远把手中这一卷看完后,去淋浴房洗了澡,经过太爷卧室前时,隔着门板也清晰听到了太爷的鼾声动静。 看来,太爷睡得很香呢。 回到自己卧室,把一枝新的牙刷放在了脸盆里,然后爬到床内侧,躺下,睡觉。 翌日,薛亮亮很早就醒了。 他这人有个特点,就是睡眠质量高的同时睡眠时常比较短,只需要别人一半的睡眠时间就能获得比别人更好的精力恢复。 睁开眼,看了一眼旁边还未醒来的李追远,薛亮亮不禁想到,要是这孩子以后真考进了海河大学和自己做了校友就好玩了。 轻手轻脚下床,看见了脸盆里的新牙刷,他拿起脸盆,准备去洗漱,刚拉开门。 “妈呀!!!” 薛亮亮直接吓得手上的脸盆都摔在了地上,洗漱杯毛巾和牙刷撒落了一地。 任谁一大清早打开门,门口不声不响地站着一个小姑娘,怕是都会被骇到。 李追远被吵醒了,赶紧下了床,一边揉着眼一边跑过来,用另一只手牵住了秦璃的手,催促道: “亮亮哥,你快去洗漱。” “哦,好。” 薛亮亮马上捡起东西出去了,他不知道的,李追远再晚下床片刻,他可能就会落得个遍体鳞伤。 因为李追远握住阿璃的手时,阿璃的身体就已经在颤抖了,这是即将暴起的征兆。 原本,按照以往习惯,李追远是能睡懒觉的,就算阿璃来了自己没醒,她也会安静地进来坐着等自己醒来。 只是薛亮亮昨晚睡这儿,打断了这一习惯。 而且,因为他这一嗓子,把全屋人的早饭时间都喊提前了。 洗漱完,正吃着早餐时,村里小卖部的张婶隔着麦田对着这里喊:“三江大爷,电话!” “哦,来喽!” 李三江夹些咸菜进去,然后拿着筷子端着粥碗一边扒拉粥一边朝外走去。 来到小卖部,等了一根烟的功夫,电话再度响起,接了,是英子舅妈陈小玲打来的。 电话里说,养殖场老板已经被找到了,死在镇上的寡妇家里,那寡妇还挺情深义重,正准备给他办丧事呢。 结果东西没找到,说是那歌女也来过,他们仨人经常在一起。 那歌女不是本地人,工作场所也去问询过了,说人上周不打招呼就不来上班了,登记的身份信息也是假的。 目前怀疑遗落的首饰和瓷瓶都在那女的手里,可现在想找到她难度很大。 倒是周海应该要被洗清嫌疑了,中午就会被放出来。 陈小玲焦急地询问他们夫妻俩该怎么办,因为昨晚她又做噩梦了。 李三江耐着性子安慰了她几句,嘱咐她等周海出来后,俩人一起去狼山支云塔下烧个香。 陈小玲有些忐忑地问这就行了么? 李三江又建议他们今天把另外四座山,也就是军山、黄泥山、马鞍山、剑山都烧一遍。 其实,到底有用没用,李三江心里也没谱,他主要是不想再继续搀和这件事了。 昨儿个自己和那白家娘娘也算是断了,恶断也是断。 他就再也犯不着为那周海夫妻继续趟这趟浑水了,又不收钱,又不是近亲,那玩意儿又那么凶,何苦呢? 再说了,本身是他们自己贪心犯贱起的事,自己早已仁至义尽。 想着要去烧五座山的香,陈小玲底气不由足了,在电话里对李三江不停感谢,然后掐着秒数快到60时挂了电话。 张婶笑吟吟地道:“三江大爷现在活儿是真多,我去石港批发部进货时都听到有人在议论你的事了。” “也不尽是好事,凑合着过呗,来,给我来包大前门。” “好嘞。” 这算是村里的一种默契,你总不能让人家给你白跑,接了电话总得买点东西,哪怕是给孩子买两颗糖。 揣着烟往家走,走到快拐进去的路口时,却看见薛亮亮正往外走。 “大爷,我回校去了。” “啥,你这就要走了?” “嗯,我就请了一天的假。” “那你路上小心点。” “哎,好,大爷,我以后再来看你。” “呵呵。” 李三江干笑两声摆摆手,来自己家睡一觉吃了个早饭就要走了,都没给自家曾孙补课,这大学生,就是精啊。 正准备往里走呢,就瞧见远处有人骑着自行车奔着自己过来了,有些眼熟,仔细思索之后,才记起来,这好像是牛家人,牛福的小儿子。 那人快速下了自行车,推着小跑到李三江面前,焦急开口道: “三江大爷,求求你再去看看我爸吧,我爸他出事了。” 李三江眉头皱起,直接开口道:“唉,还是发生了,但那可就不关我的事了,那是天意命数啊。” 笑话,他李三江又不是商场里卖电视机的,怎么可能给你包售后? “不是的,大爷,真的,不仅我爸出事儿了,我二伯和我姑也都出事儿了,大家心里都慌得很,让我过来求您再去看看。” “这可不行,这可不行啊,破例一次就让我很吃不消了,再继续破例,我还要不要过日子了,我寿材还没涂漆呢。” “大爷,真的,求求你了,现在家里只能指望您了。”一边说着,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封,塞到李三江手里。 李三江的态度,被红封的厚度所软化。 “那……我就只能去看看,其实,真出了什么事,我怕是也很难再做什么了,能做的,也就是给你们这些个小辈,祈祈福,庇护庇护,净净风水。” “那太好了,就是这样,您做到这样就可以了,真的,我们很感激。” 其实,他们这帮小辈,倒不是多关心那仨老的,是担忧那仨老的接连出事后,下一批就要轮到他们。 “你先回去吧,我这里得收拾准备一下,下午过去。” “好好好,大爷,我们在家等您。” 等对方骑远后,李三江一边沿着稻田小路走,一边拆开了红封,确认每张都是大团结后,脸上不禁浮现出了笑意。 嘿,这大早上来财的感觉真好。 确实啊,咋可能一直让自己接到烂活儿呢。 其实,正如刘金霞说过的,这一行,本身就避免不了连蒙带骗,很多时候都只是逢场作戏。 但也得分人,一些家伙本就一屁股屎的,哄哄他们,赚他们钱也就赚了,就当是替他们破财消灾,也算是帮了不是。 回到家,李三江也没做什么准备,二楼露台藤椅上一躺,打开了收音机,准备眯到下午再出门。 正调整着姿势呢,李三江就看见东北角那儿,俩孩子一人躺一张小躺椅上,并排在一起。 而且那躺椅做得,一张缺右边扶手一张缺左边扶手,贴一起,正好凑成了一对儿,中间还没隔阂。 “臭小子,倒是挺会享受生活。” 临近中午时,有一个赤膊着身子的少年推着一辆车走上了坝子,是润生。 他陪着山大爷安了假牙,又伺候了两天伤势,用着上次挣的牛家钱买好了一批米面粮油后,就被山大爷赶出了家门。 刘姨礼貌性地招呼了一声:“润生来了啊,饿了不,待会儿就做饭了,呵呵。” 润生点点头:“饿得狠了,前天我爷就不准我吃饭咧,留着肚皮过来吃。” “那挺好,我这里新做了一批香,等开饭时你尝尝味儿,看正不正。” “好,我等着。” 润生说着,还擦了一下嘴角。 二楼上的李三江听到下面对话,气得牙痒痒,他还以为那老东西忘了这一茬了呢,没想到还是把他家骡子赶到自家来吃草料了。 不过来得也确实是时候,下午倒是可以让他推着车送自己去了。 这伢儿虽然能吃,但只要让他吃饱了,比牛都好使。 “润生侯,你来了啊。” 润生抬头看向上面的李三江,用力点头:“嗯,我来了,大爷,我可想你了。” “大爷我也想你啊,好孩子,下午送大爷去牛家走个活儿。” “好嘞,大爷。” 李追远听到动静,又听到太爷说的话,知道是那猫脸老太已经把初期的活儿干了。 “润生哥。” “哎,小远。” 润生和李追远简单打了下招呼,就去刘姨晾晒的那批新香前蹲着了,他实在是太饿了,暂时顾不得其他。 李追远则走到李三江面前,露出乖巧的笑容:“太爷。” “嗯,咋了?” “下午我想去石港镇上买些文具。” “成吧,那下午跟太爷一起去。” 李三江爽快地答应了,他觉得牛家那边没什么危险,毕竟那死倒已经被自己用桃木剑给斩杀了。 “谢谢太爷。” 李追远上前,搂着李三江的脖子脸贴上他胸膛,抱了抱。 李三江笑呵呵地轻拍李追远的头: “哟哟哟,哈哈哈,小事小事,你要买啥太爷就给你买哈,太爷有钱,有钱得很呐。” 这种来自小辈的亲昵,让李三江很受用。 不过,他自己也细细品味过,好像自己不是喜欢小辈,只是喜欢小远侯。 虽说这孩子学习不上心,但真的是讨人喜欢。 和太爷这边说好后,李追远就坐回靠椅上,继续看书。 看着看着,忽然感觉有两只手贴了过来,动作很慢,也很生疏,却渐渐的搂住了自己的脖子,然后脸也贴到了自己胸膛。 李追远马上明白过来,阿璃这是在模仿自己先前讨太爷开心的动作。 随即,察觉到女孩目光里流露出疑惑。 李追远懂了,只能也伸出手,在女孩头上轻轻拍了拍: “你要买啥我就给你买哈,我有钱,有钱得很呐。” 女孩满足了,松开了手,换回先前正常的姿势,眼眸明亮,至少在这一角落,盖过了骄阳。 楼下,正自己喝着茶的柳玉梅端着茶杯的手,轻轻颤抖,心里酸骂道: “你有钱,你个毛孩子有个屁钱!” 但酸溜溜中,却又不乏极大的欣慰,眼角有泪晶浮现。 自己这孙女自从生病后,几时做出过这种动作? 有时候,最难的往往是零到一的突破,她已经在幻想着以后某一天,孙女也会这样抱着自己的脖子,让自己轻轻拍着她的头。 低头,继续喝茶,随即微微蹙眉。 这茶叶是放坏了么,怎么又酸又甜的? …… 薛亮亮离开思源村后,先坐大巴车来到市人民医院看望了住院的赵和泉。 赵和泉的情况很不好,送进来后,症状就在不断加重,如今整个人从头到脚都像染过色,呈现出一股青紫。 恰好罗廷锐这会儿也来探望,例行公事般的扫了一眼赵和泉后,就示意薛亮亮和自己出来。 他确实不喜欢赵和泉,作为系主任会经常带着他们一起出校安排现场实习,赵和泉这人又比较爱说话表现,哪怕坐车上看见路边有一条狗在对着电线杆子撒尿,他都要发表一番阴阳怪气。 罗廷锐是个做实事儿的人,虽说也是从学生时代过来的,也理解当下社会风潮就是如此,但他还是瞧不上这类脱产者的无病呻吟,因为他们除了呻,就是吟。 反倒是薛亮亮,一直很入他的眼,要不是这小子似乎打定主意毕业后要去大西南,他都打算把自己女儿介绍给他了。 “亮亮,你要回校吧?” “嗯,主任,待会儿就去车站。” “你和我一起走吧,上头正好有同志下来,加上一些地方的同志,我们要去江边看看考察一下,等考察完了,我们再一起回学校。” “好的,主任。” 考察队伍虽然是临时凑的,但人不少。 三辆小车加一辆大巴都坐满了,出了市区后往南,来到长江边,这里属于南通下面的县。 大家下车后一番寒暄,基本以地方上的同志介绍为主,然后大家会不时询问罗廷锐的意见。 跟在后头的薛亮亮听明白了,这是在为未来的跨江大桥做规划构想,上头打算在这里修一座桥,连接南通与上海。 只是,目前还只是在规划构想阶段,暂时还不具备动工实施的条件。 但这也足以让薛亮亮感到兴奋,毕竟,任何宏伟的工程,都离不开这一步。 有安排好的船开了过来,接大家上船,船行至江面上,让大家能更直观地进行感受。 “目前虽然有汽渡船可以解决交通问题,但没有一座真正的大桥,还是严重阻碍了当地的经济发展……” 在当地同志讲述实际情况时,薛亮亮一边听着一边倚靠在船舷边,目光看向江面,心里赞叹着这里的江天接连的辽阔景致。 随即,他又皱起了眉,低下头,看向下方的江面: “按照地方志上那个标错的方位,好像白家镇, 此刻…… 就在自己脚下。” 第二十二章 书看着看着,李追远感到饿了,可刘姨还没喊开饭,这会儿人依旧在厨房里重新备菜忙活着。 早饭因为薛亮亮那一嗓子给喊提前了,中饭则因为润生的到来被延后了。 估摸着这会儿,大家伙都饿了。 李追远去房间里选了些零食出来,摆在自己和阿璃之间,同时心底默记下次秦叔再去给自己买零食时得提醒他按成双的买,要不然自己不好挑,因为阿璃喜欢和自己吃一样的零食。 昨晚坐拖拉机回来时太爷给自己带了一箱健力宝,李追远也拿了两瓶,打开后放在阿璃面前。 阿璃双手捧着健力宝,低着头,仔细看着。 李追远马上道:“喝了它,不准收藏。” 阿璃头更低了。 “你喜欢的话,待会儿我再给你拿一瓶没开过的。” 反正这东西保质期长,且是密封的,李追远觉得柳奶奶既然经历过臭鸭蛋的摧残,应该很容易接受一个易拉罐。 阿璃马上端起饮料,学着李追远喝了一口,然后舌头探出,舔了舔嘴唇。 “你是第一次喝?” 阿璃目光看过来,她的表情很不丰富,但李追远却一直能看懂。 “喜欢喝的话,我那里还有一箱,你每次可以喝一瓶带走一瓶,喝完了,我去求太爷再给我买。” 阿璃很快又喝了一口,虽然没其它动作,可李追远脑海中似乎已浮现出: 一个捧着健力宝,眉眼弯弯,还高兴地晃着腿的可爱小姑娘。 “我们下棋吧?” 阿璃闻言,马上把一直放在自己身侧的小棋盒拿出来。 摆好棋盘,李追远和阿璃下了起来,两个人一直都默认下快棋,可这一次,到中局时,双方旗鼓相当,一直较劲到尾盘,李追远才算惜败。 这是二人下棋以来,阿璃赢得最难的一次,女孩抬头看着李追远,她没有不愉快,反而更加明媚。 输了棋的李追远嘴角露出笑容,他这次突发奇想地把《命格推演论》的算法,运用出一部分到围棋上,起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棋盘还是那张棋盘,但在李追远眼里,它却变得鲜活起来,这也使得自己的棋法招式也更为灵活多变。 不过,等到第二盘棋开始后,李追远察觉到,阿璃的风格也变了。 在自己曾提醒过她不用对自己让棋后,她确实没再故意想输给自己,可每次都不介意和自己多玩玩,她在意的是过程体验,而赢,对她而言只是一种必然结果。 可这次,李追远发现阿璃的棋风一下子变稳了,一步一步,几乎没给自己任何破绽与机会,任自己再灵活再多变,在一座山面前,也毫无意义。 输了,被女孩的棋力,压输了。 是啊,无论是看相还是算命,只不过是给了你另一个看世界的角度罢了,而你,依旧还是你自己。 多出一个角度是好事,等于多了一双眼或者多了一双耳朵,但太过沉迷它,以为掌握了它就真可以随心所欲,就如同小蚂蚁站在大象头上眺望,真觉得自己就有那么高大,那就太可笑了。 看见李追远沉默不语,阿璃伸手,轻轻拉了拉衣袖。 李追远脸上露出温暖笑容:“我刚刚是在思考书上的东西,不是因为我输了棋,输给阿璃我怎么会不开心呢?” 刚把女孩安抚好,楼下刘姨终于喊开饭了。 依旧是分开的饭桌,不过润生来了后,李三江终于有了个孤独的伴儿。 李追远先给阿璃分好了小碟,刚拿起筷子吃了两口,就听到身后传来的“咕噜咕噜”声,如同旱地闷雷。 扭头看去,发现是坐在角落里的润生肚子在响。 他饭盆里插着一根由刘姨亲手制作的大香,已点燃在燃着,他这会儿正坐在那儿,等着香烧好。 人一旦饿过劲了,饥饿感往往也就没那么重了,但当可口的食物重新摆在面前时,沉寂的饥饿感会加倍回归。 这种近在眼前却还得强忍着计时等待的感觉,对润生而言,确实是一种折磨。 李追远好奇地问道:“润生哥,你必须要等到香烧完才能吃么?” “嗯,对。”润生使劲咽了口唾沫,然后用手做了个搅拌的动作,“得拌着香灰,才能吃得下去。” 李追远记得这一习惯,润生曾对自己说过,但他这次想问的是:“润生哥,烧好了拌成灰吃下去和直接吃下去,区别很大么?” “啊?”润生愣了一下,“我还真没想过这个,正常人不都是要等香烧完的么?” “但正常人,会用香灰拌饭么?” “那……我试试?” 润生将饭盆里的香拔出,对着下端没点燃的那头,咬了一口,咀嚼时,他脸上不仅没露出痛苦的神色,反而眉宇都舒展开了,似乎觉得格外爽口。 紧接着,他拿起筷子迫不及待地扒了几大口饭入嘴,等吞咽下去后,他一脸惊喜地看着手中的香,惊呼道: “小远,我真吃下去了,不恶心反胃了!” 刘姨是古法制香,虽说这玩意儿不是拿来吃的,但真吃下去也没啥大事儿,嗯,主要以润生那副脾胃,可能就算有小事儿对他的影响也近似于无。 润生很开心地咬一口香,再使劲扒拉饭,吃得那叫一个兴高采烈,这架势,仿佛手里攥着的不是香,而是一根下饭的大葱。 李追远问道:“润生哥,要来点酱不?” “酱?”润生思索了一下,随即使劲点头,“要的,要的。” 刘姨起身进厨房,给润生拿了一碗过早粥的咸酱,放在他小桌上。 润生拿起大香,蘸了蘸酱,再咬一口,美味得眉毛恨不得向上飞起。 “小远,你真厉害,这比等香烧完了再吃,美味多了。” 润生仿佛打开了新世界大门,吃得别提有多得劲了。 李三江砸吧了一口白酒,看着这种吃饭架势的润生,忍不住笑骂道: “他娘的,以后得想办法给你弄点东北正宗的大酱,那东西蘸啥都好吃。” 李追远喝了口汤,看向李三江,问道:“太爷,你去过东北?” 李三江用手背擦了下嘴角,双腿岔开坐,摆出个座山雕的姿势: “可不就去过么,当年啊,太爷我被抓了壮丁,直接就被送到了东北,后来还是太爷我腿脚灵活,一路从东北跑进了山海关。” 这话匣子,打开了就有些收不住了,李三江又抿了一口酒,继续道: “入关后想着沿着铁路,一路朝南走回来,可还没走多远,就又被抓了壮丁,衣服一套,被再次推到前线打仗去。 但这次我有经验了,趁着上官喝醉了,瞄着空,晚上裹着一个班的人直接开溜。 等快到徐州地界,眼瞅着老家就在眼前了,得,又被抓了。 不过这次快得很,第三天我在的队伍就被打散了,原本排长还想把我们重新组织起来,我就在下面儿使劲鼓捣,刚快收整回来的整个排就又都散了。 接下来我就多了个心眼儿,不敢再沿着铁路和大路走了,哪儿路小哪儿人少我走哪儿,这才顺利回到了家。 到家后,又不安生,后头又被抓过,但我溜号溜出经验了,他们白天抓,我晚上就能溜回来。 这之后啊,还家后也就偷偷猫着不敢再出去瞎晃,一直躲到了安生。” 李追远感叹道:“太爷,你可真厉害。” 三大战役,太爷居然全部参与了。 虽然身处于对面,却也为正面战场不停做着贡献。 李三江摸着自己那硬茬茬的下巴,谦虚道:“还好,还好,呵呵。” 润生这会儿已经干下去半盆饭了,正做着短暂歇息,插话道: “上午来时在路上碰到放电影的了,说是今晚要在镇集空地上放,电影名字叫《渡江侦察记》。 小远,你晚上去看不?” “润生哥,我们吃了饭要去石港牛家。” “不打紧,不打紧。”李三江摆摆手,“那边糊弄一下也就是了,应该能挺早回来,赶得上的。” 李追远看着身前的阿璃,他知道女孩是无法接受那么多人紧挨在一起的场景: “还是不去了,我在家看书吧,润生哥你和太爷去看。” 这时,柳玉梅忽然开口道:“阿璃是要去的,哪怕坐远点,这部电影,她得去看的。” 李追远察觉到柳玉梅语气里的微颤,扭头看去,发现她还在很正常地吃着饭,只是眼角,似乎有些泛红。 这还是第一次,他见到柳玉梅如此失态。 饭后,润生将家里的板车推了出来,李三江和李追远坐了上去。 润生推车很稳,基本感觉不到太多颠簸,就是这速度还是慢了些。 “润生侯,等接下来几天,你就学学蹬三轮吧,那个快。” “大爷,要不你买个拖拉机吧,我学那个,那个还要快。” “你看你大爷我长得像不像个拖拉机?” 润生不说话了。 李三江点了一根烟,看着李追远问道:“小远侯啊,你说咱家要不要买个电视?” “太爷你想看就可以买呀。” “太爷问的是你。” “哦,我没有太多时间看电视呢。” 地下室里,还有那么多箱书等着自己看,哪有时间看电视。 “你这细伢儿啊。” 李三江还想拿电视机讨曾孙子开心开心,结果发现人家似乎没太大兴趣,自己给他零花钱,可他却除了自己买的东西要了,平日里连小卖部都不去。 推车的润生则兴奋道:“买电视好啊,好啊。” “好你个头,快点推,晚上还想不想看电影了?” “哦哦!” 来到牛福家前头路口处,李三江提前下车,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然后很严肃地将自己那把桃木剑举起,用布仔细擦了擦。 做完这些准备后,这才走入牛福家。 来迎接的是牛福的俩儿子和俩儿媳,李三江一进来,他们就又是端茶又是送点心的,好不热情。 李三江就先坐下来,和他们说起了话。 这种雇主其实是最好交差的,因为他们自己会跟倒豆子一样把事儿都告诉你,然后你就顺着他们想要的思路往下演就是了。 李追远则在屋子里找牛福,几间屋子都看了,没找到,这不由让他怀疑牛福不住这里了。 等出了主屋,来到旁边柴房边,李追远这才找到了牛福。 在原本自己的设想里,牛福应该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受尽冷落…… 但自己还是把牛福子女的孝心,想得太好了。 因意外摔跤而导致半身瘫痪的牛福,连一张床都没有,直接被安置在了柴房内。 那身下的干草垛,就是他的床,左侧是垒起来的干柴右侧则是高耸堆积的杂物。 旁边有俩碗,一个碗里倒着水还算干净,一个碗则脏兮兮的也不知积攒了多少层脏垢,应该是盛饭的。 至于牛福身上的衣服,上半身裸着,没衣服,下身穿一条短裤,脏兮兮的,几乎结痂贴在了身上,臭烘烘的。 也是,子女连床都不愿意给他睡,就更别提什么清洗身体换洗衣物了。 李追远用手捂着鼻子,稍稍靠近。 上次见到牛福时,整个人虽然驼背,其它方面倒也硬朗,毕竟才五十岁,这个年纪在农村,依旧属于“壮劳力”范畴。 可现在,牛福整个人却消瘦得太多,嘴巴张着不停嗫嚅,也不晓得是在说话还是无法控制的一种反应。 在李追远进来时,他倒是稍稍侧头看了一眼,然后又重新挪回去,目光无神地看向屋顶。 看了一会儿后,李追远就出来了,在柴房外,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 “喵。” 一声猫叫传来,在身旁墙头上,一只残疾丑陋的老黑猫踱步迈出。 它看着李追远,还举起爪子舔了舔。 “你不觉得,太安静了么?” 黑猫舔爪子的动作僵住了。 “大家各自都当对方不存在了,缺少互动,你晚上再整出点动静,推动一下矛盾的激化。” “喵……” 这次,猫叫声中多出了一抹颤音。 李三江在院子里做起了法事,给亲爹洗碗都没得空的俩儿子,此刻全都带着自家媳妇跪在供桌前,无比虔诚。 法事做完后,李三江用桃木剑依次拍了拍他们肩膀,出声安抚道: “放心,你们自家爹做过什么孽事,你们自己清楚,有些债,老人结的也就由老人清,不会牵连到你们的,都把心放肚子里去吧。 要是你们觉得霉运还没走光,倒也不是没办法,把剩下的那点霉运,引到其它近亲家就是了,不过,得嘴巴咬死了,可千万不能说出去,要不然就连亲戚都没得做了。” “引,引,我们引,大爷,求求您帮我们引!” “算了,还是不要做了,太过损人,毁我道行。” 李三江开始拿乔,等又是一个红包被送上来时,他就叹息道, “罢了,既然如此,我就帮你们引走霉运,但这事,嘴巴可得闭紧了,千万不能泄出去。” “大爷,你放心,我们懂的,懂的。” 李三江又给他们表演了一段法事,做完后说道: “行了,剩下的那点霉运,已经给你们引去老二老三家了。” 在牛老大家众人千恩万谢下,李三江带着李追远和润生走了出来。 坐在推车上去牛瑞家时,李追远忍不住好奇问道:“太爷,我原本以为您会说教他们的。” “说教他们?呵呵,你太爷我脑子又没进水。连奉养父母都需要去说教的人,还有去说教的必要么? 倒不如多要点钱,太爷我也能多买点猪头肉和酒。 就是希望,牛家下面不要再出事了,再出事,太爷我可就不好圆了,还真怕砸了牌子。” “那死倒不是被您给解决了么?” “对,也是哦。” 李追远清楚,确实不会再出事了,等仨子女都被折磨到结局后,猫脸老太也会自我消散。 快到牛瑞家时,就看见坝子上,牛瑞正蹲在那里用个小炉子煎着药,旁边则是子女对他的讽刺声,说他这些药除了费钱没啥用,怎么治都治不好。 牛瑞年轻时也是打死过人的,虽然是靠着亲妈牛老太给他擦的屁股,但骨子里依旧是个暴脾气。 居然一个憋不住火,站起身,对着还抱着孩子的儿媳妇一巴掌扇下去。 儿子怒吼着上来打牛瑞,牛瑞又和儿子打起来。 他虽说得了怪病,可这会儿正处于他病情刚被控制下去的当口,竟一时间和儿子扭打在地上,打得难解难分。 牛瑞的老婆见状,尖叫着上来抓挠牛瑞的脸,怒斥他不是个东西,临老买药花家里的钱不说,还敢对自己宝贝儿子动手。 孩子的哭声,扭打声,叫骂声,汇聚在一起,好似坝子上奏起了交响乐。 等李三江这边到了,他们这才消停下来,然后全家鼻青脸肿的脸上,都换上了谄媚讨好的笑容。 牛瑞是亲自被李三江救出来的,牛家人也是听到过老屋那里传出过世已久牛老太声音的,对李三江自是信服得很。 将李三江恭敬请进屋后,大家开始哭求起来。 李三江安抚过他们后,又做起了法事。 第一套做完后,李三江又说出了一样的引走霉运的话,牛瑞儿子马上又送上一个红封,李三江就又给演了一场法事。 但在临走前,牛瑞自己又偷偷塞了一个红封,祈求李三江为自己驱邪治病。 李三江也收了,说回去后会帮他立个长明烛,但也嘱咐他,不管怎样,他都得按时吃药,不能停。 这也算是偏门人的职业操守了,你的钱我收给你祈福,起个心理安慰作用,但药你得继续吃病也得继续找医生看。 只是,这番嘱托,无疑会继续加剧牛瑞和家人们之间的矛盾。 因为李追远清楚,牛瑞的病,是治不好的,这将会是个不停给你带来希望又带来更深绝望的无底洞。 牛福那是瘫痪后完全丧失自理能力,所以一下子地位滑坡,牛瑞则还处于挣扎阶段。 虽然这会儿牛瑞还没太惨,但只要现在的矛盾不断积攒下去,不久后的未来,肯定会引爆出更璀璨的烟花。 看看他家人已经对他升起的仇恨眼神吧,结局,不会让人失望的。 因此,这次在黑猫经过他身边时,李追远只是很平静地点了点头。 来到牛莲家时,李三江照例先被她家人请了进去。 李追远在主屋没见到牛莲,又去柴房看了看,也没有。 最后,她在猪圈隔壁,看见了被用铁链绑在那儿的牛莲,另一侧,就是家里厕所。 等于她家里人每次来这里上厕所,坐在龙椅上,就能和她说上话。 倒是挺贴心老人的,怕她寂寞孤单。 她吃饭的盆,和猪槽紧挨着,盆旁边还靠着给猪舀饲料的勺儿,看起来,像是给猪喂饲料时也会顺便喂一下她。 只要猪有一口吃的,就不会缺忘她半口。 她现在清醒着,也没麻木,看见有外人过来了,双手捂着脸,这是在给自己遮丑。 她的孙子和孙女,李追远都见到了,一个头上有包扎一个胳膊上有包扎,应该都是被牛莲犯病时伤的。 俩孩子,一边对她吐着口水,一边拿石子儿砸她,不是那种玩闹地砸,而是专朝身上丢。 孩子父母也看见了,却没制止,反而目光里都是恨意。 黑猫自猪圈上方屋檐边走出。 李追远没说话,走远了些,然后,猪圈旁就又传来牛莲的祈求声,说她的病已经好了,求求自己的孩子们放了她,她已经好了。 迎接她的,是来自子女们的谩骂,以及儿子一口气上来时的狠狠几脚。 牛莲被踢得蜷缩在角落里,嗷嗷叫,像狗一样。 显然,他们之前信过,也被“骗了”。 黑猫从上头顺着高矮物一步步跳下来,最终走到了李追远脚边,用自己的猫脸,蹭了蹭李追远的裤腿。 李追远弯下腰,摸了摸它的头。 黑猫很享受,身子几乎依靠了过来,敞开了肚皮。 太爷开始做起了法事,照例,多收了一个红封,帮忙引霉运去那两家。 离开牛莲家往家回时,推着车的润生单臂稳稳地扶车,另一只手开始掰指头算着: “老大家老二家老三家,都请了大爷把霉运传给其他家,那不是和霉运没传一样么?” 李追远纠正道:“润生哥,不一样的。” “哪里不一样了?” “因为太爷额外收了三份钱。” “对哦,小远,你说得对!” 回到家,正好是黄昏晚饭点,李三江吃了饭后,边打呵欠边摆手:“电影我就不去看了,洗个澡睡觉去,累死了。” 今儿个法事做得密集,就是年轻人一下午连跳六场舞也遭不住,可太爷到底还是咬牙坚持下来了,这身体素质,确实没得说。 秦叔提着很多个板凳等着,刘姨也顾不上像往常那样收拾碗筷,她把家务活儿这些都暂时放下,一起候着。 柳玉梅换了一身旗袍,还戴着首饰,上了胭脂。 她这个年纪老太太,化妆很多时候不是为了好看,而是为了表达尊重。 电影在镇集旁的空地上放映,还没开始,却早早地就有人来占位置了。 秦叔和润生,俩人往里头一挤,板凳一放,强行撑出一个空档。 他们俩这体格,旁边人敢怒不敢言,只能低头挪开自己的凳子。 不过秦叔又从口袋里拿出不少糖果发给小孩,又拿出烟分给了大人,周围人也就乐呵呵地收下,不再有什么不满。 柳玉梅和刘姨坐在二人中间,她虽说老了,可依旧身姿款款,看背影,与周围显得格格不入。 至于李追远,他则和秦璃坐在远处角落没人的地方,距离荧幕有些远也比较偏,观影效果是不好,但胜在清静没人打扰,本身,这种人多的地方就不太适合秦璃。 有几个推着车的小商贩在后头摆起了摊,卖的都是便宜的小零食和小玩具,红白事上,也能看见这些摊贩的身影,哪里有人气他们就往哪里去。 一些孩子在买东西,更多还在只能在旁边羡慕地看,给予有钱买东西孩子一些意见。 李追远摸了摸口袋,之前住李维汉家时,崔桂英会定期单独给自己点零花钱,不过每次钱到自己手里就会被兄弟姐妹们簇拥着去张婶小卖部,买零食给大家分了。 被送到太爷家“出家”的第二天,李维汉和崔桂英过来给自己送衣服时,又给自己塞了一些钱,这次塞得格外多了些。 再加上李三江也会给自己零花钱,而李追远平时也没什么消费需求,这些钱,就都攒着。 至少在孩子圈儿里,他属于很富有的了。 “阿璃,你在这里坐着等我。” 随即,李追远走到一个摊贩前,买了两个吹泡泡的玩具。 回来后,他一个,秦璃一个。 电影放映时,俩人在后头不停地吹泡泡。 阿璃玩得很开心,一壶很快就见底,考虑到女孩有喜欢收藏的习惯,李追远就又给她买了三个。 同时,在三个摊位间扫了一下,最后又买了一对手绳。 其实,摊位上是有不少小饰品的,像蝴蝶结发卡、彩色发箍什么的,但李追远考虑到阿璃每天由柳奶奶亲自设计打扮的行头,觉得再戴上这些,反而效果会不好。 最重要的是,他知道自己送的话,她肯定会戴,最终还是决定不去剥夺柳玉梅每天早上给孙女换装的快乐了。 阿璃看着手腕上戴着的红色手绳,她应该很喜欢,因为她都停止了吹泡泡的动作。 不过,她很快就又看向李追远的手腕。 李追远抬起手,露出了自己的蓝色手绳,她这才满意,继续吹起了泡泡。 电影放映结束,柳玉梅她们出来了。 润生看得很激动,不停地说着电影里的台词,还惋惜着现在没仗打了,要不然他也能去当个渡江侦察兵。 李追远笑着附和着他,心里倒是觉得润生还真挺适合,专业能力也勉强算对口。 秦叔和刘姨很沉默,这感觉,像是刚参加完亲人的葬礼。 柳玉梅则拿着手绢,一边走一边擦着泪。 李追远礼貌性问候了一下,见柳玉梅不愿意说,也就作罢。 一行人从镇集上快走回来时,就看见对面村道上跑来的小卖部张婶: “有电话来嘞,有电话来嘞,找小远侯你的!” …… 江面船上的现场研讨会,比预计时间开得要久得多,地方上的同志肯定会抓紧一切机会不遗余力地去推动这个项目,罗廷锐也发挥出自己的专业领域特长,开始给周围领导们讲述项目的一些重点难点。 其实,船上的这些同志们大部分都不懂水利与工程,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听得津津有味。 因为这座大桥的修建,所考虑的可不仅仅是专业性方面的东西,还需结合航YC市规划、高速路施工甚至军事等多方面因素。 最主要的,还是社会的发展速度,以前不是没吃过类似教训,当初觉得大胆激进的提前规划,等修建好后没多久,才发现还是太过保守了。 终于,天色快暗下去时,研讨会才算结束。 船开始向岸边开去,大家各自拿出烟互相分着。 薛亮亮不抽烟,就一个人站在船舷边,在得知自己脚下可能就是白家镇所在后,他的心神一直有些不宁。 忽然间,他听到江面下似乎有动静。 他低头看下去,水面下,好像浮现出一道人影。 这时,有只手在他肩上一拍,薛亮亮被吓了一跳。 回头一看,是罗廷锐。 “怎么了,亮亮,刚就看你一直魂不守舍的。” “主任,我没事。” “怎么,不喜欢参加这样的会议?” “不是的,主任,我可能是没休息好吧,我知道这种会议的重要性。” “嗯,既然你以后打算投身于这一行,那就要学会适应,我们这些做专业的,很容易生出瞧不起做行政的心思,但没有高效稳定的组织度,很多事情是落实不下去的,有时候,越是在某些方面专业,反而就越是在其它方面显得越业余。” “我明白的,主任。”薛亮亮知道,罗廷锐是在提点自己。 “走吧,我们上岸了,回去的路上你好好睡一觉,别耽搁了明天的课。” “好的,主任。” 回到岸上,坐上大巴车,薛亮亮坐在后排,等车开动后不久,他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睡着睡着,薛亮亮忽然发现下半身有些凉,他睁开眼,随即整个人怔住了,自己坐在车座上,可不知这车里哪进的水,而且水位已漫到自己腰间。 他看向前方,车内小灯开着,能看见前头坐着的人,甚至还能听到他们之间小声的交谈。 “车子进水了,司机,师傅,车子进水了!” 薛亮亮喊了起来,可却没人搭理他,大家仿佛都没察觉。 “师傅,停车,车子进水了,师傅!主任,主任!” 依旧没人回应他。 渐渐的,水面漫到了胸口位置,薛亮亮开始拉车窗,可外头一片漆黑,车窗也根本拉不动。 就在这时,一道身影似乎从眼前的漆黑中划过,快得让薛亮亮误以为是自己眼花了。 可很快,身影再一次出现,而且脸贴在了车窗上。 借着车内的小灯光,映照出了那张昏沉的脸,一时分不清楚男女。 “咔嚓……” 不过就在这时,车窗忽然被打开了,而且一下子被拉到了最大。 下一刻,车内的水像是终于找到了唯一的宣泄口,全都朝着自己这边涌来。 薛亮亮觉得自己整个人,是被水流挤出来的,他被冲出了车窗,堕入了一片漆黑,身体也不受控制地继续漂动。 “哗啦啦……” 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漂了多久,像是被江滔拍出来的一样,身下一阵剧烈酸痛,人也清醒了。 他低下头,发现自己正躺在江岸边,下方是嶙峋的石子,而自己手掌手臂胸前以及大腿等位置,也都磨出了血痕。 没有什么大创口,可这种大面积擦伤,也着实让人很煎熬。 强忍着疼痛,薛亮亮艰难站起身,目光扫向四周,头顶的月光被一层灰雾笼罩,导致下方的环境也是充斥着朦胧。 但大概能分辨出,这里是江边,距离先前上船去开研讨会的位置,并不算远。 可是自己不是早就坐车离开南通了,怎么又回到了这里? 薛亮亮感到了茫然,忽然间,他看见前方出现了一个女人。 女人穿着蓝色裙子,扎着马尾辫,左手抱着一尊瓷瓶,右手撑着一把黑伞。 她,为什么要撑伞? 当薛亮亮产生这种想法时,他这才发现,天空原来在下着雨,而且是大雨,硕大的雨点,在身上砸得生疼。 这雨……是一直都在下的么? “喂,你是谁!” 薛亮亮对着女人大喊。 女人似乎没听到他的话,径直撑着伞,向江边走来。 靠近些后,薛亮亮看清楚了女人的脸,她的妆容和眉眼处带着点风尘气,可却很年轻。 主要是薛亮亮从思源村出来后先来到医院又去了江边,没机会去看看警情公告栏,否则就会看见女人的照片此时正出现在那里,警方已对她进行了通缉。 这时,见女人还一味地朝江水里走去,薛亮亮伸手抓住了她拿伞的胳膊: “你要做什么,别想不开啊,不能再往前了!” 女人没有理会,继续往前走。 “噗通……” 薛亮亮只觉得女人身上传来一股不可思议的力道,竟直接把他给带翻。 紧接着,他发现自己的手像是被粘在了女人胳膊上一样,怎么都无法挣脱,被她带着一起向江里走去。 这个姿势,真的非常难受,不仅无法维系平衡,还让自己下半身一直在石子儿上经历着摩擦。 等到女人步入江中时,薛亮亮才借着水的浮力平衡住了身子,但接下来,就是强烈的呛水感与窒息感,这个,更恐怖。 他奋力挣扎,却都无济于事。 女人继续在行进,她走在江底,四周一片漆黑,薛亮亮则漂了起来,一只手依旧粘在女人胳膊上,可整个人却来到了女人上方。 他想呼喊,可每次一开口,水就先冲进来,完全阻止住他的发声。 他不得不用另一只手去抓住女人的头发,将头发缠绕在手中后,他开始发力。 女人身形没一点变化,继续在江底前行,薛亮亮原本向上发的力道转而变成了向下的贴合,这使得他整个人,贴在了女人后背上。 头发开始变长,长得不可思议,而且它们极为坚韧,哪怕就几根挂在那里,薛亮亮也无法扯断,反而越是企图脱离就被捆缚得越紧。 到最后,他几乎变成了自背后抱着女人而女人正背着他行进的姿势。 绝望的窒息感仍在持续,薛亮亮已经无法去计算自己到底多久没呼吸了,他很难受,很痛苦,可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依旧还保持着意识清醒。 这绝不是什么幸运,因为它能让你更清晰直观地品尝煎熬。 现在,他已经在祈求自己可以快点淹死,好早点解脱了。 不知过了多久,前方,居然出现了光亮。 长江底下,怎么会有光? 而且在光亮映照下,隐约可见房屋的影子。 江底,不仅有光,而且真的有村镇。 忽然间,薛亮亮只觉得原本束缚着自己的头发全部飘散开了,连那只被粘着的手也可以松开。 他整个人没有向上漂,而是落在了地面上。 女人继续在前进,顺着光的指引,不断走向那座依稀可见的村镇。 薛亮亮无比惊恐地发现,不仅只有身前裹挟着自己下来的这个女人,在自己视线所及的江底黑暗中,好像还有很道身影,都是长发女装,穿着不同风格甚至是不同时代的服饰。 她们个个面容死沉,走路时不带情绪,都正朝着一个方向前进。 身边的水流,好像出现了一个固定的流向,瘫坐在地上的薛亮亮,只觉得身体不受控制地被朝着那个方向拉扯。 他本能地想要抓住身下一切可以抓取固定的东西,却都失败了,抓石头石头被掀翻,抓泥则被自己带起一片泥浆又很快稀释消散。 无论他此刻多抗拒多不愿意,也都无法改变他正被强行拉走的现实。 终于, 离那光更近了,远处看时只是一道的光亮,近了看后才发现,是一道道红白色的灯笼光源笼统汇聚到的一起。 而那村镇的身影也变得更立体也更清晰,一座座屋舍,整齐排列,每一户门口,都有一个壁龛,上头点着长明灯,散发着绿幽幽的光亮。 自己的正前方,则出现了一座牌坊,很巍峨,也很古朴,上面沾染着大量的青苔。 两排吊式灯笼分挂在两侧,自上而下,由大到小。 左侧是红灯笼,代表喜庆;右侧是白灯笼,预示死寂。 薛亮亮看向牌坊正中央,上面有三个字。 从右往左念, “白家镇。” 第二十三章 先前的那个女人,此时正站在牌坊里面,她手中的伞不见了,双手抱着那尊瓷瓶。 而这时,薛亮亮则惊讶地发现,来到这座牌坊下后,不仅水流的拉扯力道消失了,就连先前那恐怖的窒息感也不见了。 他马上大口大口地呼吸起来,然而,自己只是在不停做这个动作,却无法收获应有的效果。 嘴巴和鼻子像是被堵住了似的,根本就没有新鲜空气进来。 他忽然意识到,改变的只是自己的感觉,没变的是眼前的现实。 他依旧在江底。 可是,这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他是会水的,小时候在安徽老家就经常和小伙伴们一起玩水游泳,上大学后,也偶尔会和同学一起去寻个泳场痛快地来回游个好几圈。 但他并不觉得自己水性真能好到如此离谱的程度,下水这么久了,憋气极限早就过了。 摸了摸耳下,依旧是原本的皮肤,也没长出鳃。 他甚至回头看了看身后以及更远处,他怀疑自己是不是早就溺死了,而现在的自己,只是…… 薛亮亮用力抱着头,他在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可以往用在考试和看设计方案时很有效果的手段,此刻却失去了作用。 他的内心依旧是慌张的,他的身体仍然在打着摆子,牙关更是不停打颤。 他很害怕,害怕这江底的环境,害怕这座牌坊,也害怕牌坊里头抱着瓷瓶站着的那个女人,他迫切地想要逃离这里,前提是如果可以的话。 这时,女人动了,她开始往里走。 薛亮亮没动,他不敢走入这牌坊,不敢去主动地探寻这座小镇。 然而,在女人和他之间,拉出一段距离后,那股可怕的窒息感再度出现。 薛亮亮不得不踉跄地向前快速行进了几步,窒息感又不见了。 他明白了,只要自己和那个女人距离太远,那种感觉就会出现。 女人继续在前面走,薛亮亮只能跟上去,走入了牌坊。 他没得选,对于刚经历过绝望窒息的人而言,再回去品味,就是数倍甚至是数十倍的煎熬。 女人和他之间明明没有牵连,可冥冥之中却仿佛有一条锁链,一头攥在女人手里,一头圈在自己脖颈处。 牌坊后面,是连续三十几层的向下台阶。 薛亮亮不由有些疑惑,按理说,除非特定地势环境导致不得不这般去营造,否则大部分有牌坊的古代村镇,都不会选择这种一进正门就下沉的格局。 古人们更喜欢垫高一点地势,牌坊在前也在下,后头地势拔高一些,这样更能衬出气势。 而这里,不垫高就算了,还特意人为修凹下去,且凹得这么大。 怪不得先前自外面看向这里时,镇子里建筑物朦胧感很强,因为它们有一半其实是被遮蔽住的,只留下上半部分可以看见。 另外,台阶的造型也很奇怪,一般是两端边缘位置设计平顺光滑面,中间大部分面积都是供人上下行走的台阶,可这里,正中央位置则是巨大的光滑面,供人行走的台阶反而在两侧,很窄很小不说,还很陡峭。 往下走时,薛亮亮有时候还不得不侧着身,似乎行进于这里的人,都是小脚。 下了台阶,来到平地,入眼的是一条不算很宽敞甚至显得有些逼仄感的石砖路。 而且,这些石砖不是平铺的,全部是砖头竖起,用小面积那一端朝上,这样做不仅会耗费更多砖而且会加大施工量。 同时,因为岁月的侵蚀,再好的古道路面都会凹凸不平,而这里因为这奇怪的用砖设计,使得你想找一个可供脚掌平稳的落地的空地都是不可能的事。 每一脚踩下去,脚面上只有一小部分能踩实,余下部分都是空的,你得走得格外小心翼翼,一不留神就容易崴脚摔倒。 还好,前面抱着瓷瓶的女人,她走得也不是太快,薛亮亮还能跟得上。 等稍稍适应这种路况后,薛亮亮开始打量起两侧的民居。 民居布局很紧凑,整体上是江南水乡的建筑风格,白墙灰瓦。 每一处民居门口和道路之间,都有个半米不到的凹槽,上头则垫着石板,这应该是排水槽。 薛亮亮无法理解,在江底建排水槽的意义在哪里……除非,这座小镇是后来才入的江。 每个民居门口左侧,都有一个壁龛,里面燃着一根蜡烛,散发着绿幽幽的光亮。 起初,刚进来后入眼的这些民居门都是闭合着的,但很快,薛亮亮就看见敞开着的,里头黑黢黢的一片,看不真切。 薛亮亮的脑子里也浮现出一股不舒服的感觉,这种感觉不是来自于内心恐惧压迫,而是源自于一种不合理,尤其是在看见这些民居门后。 思索片刻,他终于想通了,是因为这些门的下面,没有门槛。 现代建筑自然早就舍弃门槛了,而且人们也看得用得都习惯了,可问题是传统风格建筑里,因门往往被设计得很高很长,所以一旦没有门槛,就会给人一种很不协调的感觉。 太过直接,也太过阴森,像是一个怪物张开了口,让你望而生畏。 “啊!” 行进时,猛然间,薛亮亮看见右侧一扇打开门的民居里头,坐着一个人。 他被吓得后退两步,这该死的凹凸地面,让他没站稳,滑倒在地,而他瘫坐的方向,则恰好对着那扇门。 门里,坐着一个老女人,她皮肤也不知道是在水里泡久的缘故,显得很惨白,也微微有些肿胀。 她穿着一身蓝色的袄子,颜色和寿衣一样鲜亮,就是设计上更为繁重。 头上、脖子上、手上,戴满了各种首饰。 她就坐在那里,仿佛已经坐了很久,还好,她是闭着眼。 “呼……呼……” 要是她眼睛睁着,薛亮亮觉得自己可能这么个不经意下,自己会被直接吓晕过去。 虽然他现在所处的环境以及前面引路的女人都很诡异了,可民居的独特设计造型再配合里面坐着的人,能够在本就诡异的氛围里营造出另一种更具冲击力的恐怖。 薛亮亮爬起身,窒息感隐隐有再度出现的征兆,他马上向前小跑了一段,拉近了自己和那女人的距离。 脑海中,则还是那个坐在门里的老女人,她身后漆黑一片,看不见家具陈设。 这也就使得这种紧凑型只有上下两层的民居,显得很像是独属于她一个人的坟墓。 一座,敞开式的坟茔。 原来,这不是一座空置被水淹没的小镇。 那么,自己进来时看见的那些闭着门的民居里,是不是也有人呢? 那些开着门,里头却没见到人的民居,它们的主人……会不会在二楼? 想到这里,薛亮亮下意识拉近了一点自己和那女人的距离。 虽然他也害怕这个女的,但一想到两侧民居都是坟,自己走在坟道中间,好像还是前面这个女人,更能让自己适应一些,至少,她会动。 走着走着,薛亮亮看见了第二个开着门,且里头坐着人的民居。 这是一位年轻的姑娘,穿着绣服,发髻高高竖起,显得很庄重,她坐在那里,双手叠于膝上,闭着眼,双唇格外鲜红。 薛亮亮看了她一眼后,就马上一哆嗦后,挪开了视线。 然后,他看见了一个坐在门里穿着旗袍的女人,她腰肢很细,坐姿很妖娆,双手放置于身侧,嘴角间,似乎含着笑。 好像正无声地勾着你,走向里面,与她相叙。 薛亮亮发现,越往深处走,开着门的民居也就越多,里头坐着女人的比例也就越大。 从看见第一个老女人到现在,他都已经见到了十几个坐在门里的女人了。 她们年龄段各不相同,服饰风格也各异,但都将自己打扮得很正式,很像是那种农村老人临走前为自己置办好寿衣寿材,要把自己最体面的一面留在白事儿上。 这是她们,为自己精心设计的……死后模样。 因为泡水的原因,她们肤色都很白,白得有些过分。 但和那些浸泡水里很久后形成的巨人观不同,她们普遍没有变形,至少,极大程度地保留了生前原态。 更让人难以理解的是,死人要么生前生病要么受伤要么年老自然离去,总之,基本状态是不会太好的。 可她们中,就算是那位年纪最大的老女人,也依旧留存着一种从容。 仿佛,她们不是在油尽灯枯时走向死亡,而是在自己依旧拥有从容活下去的能力时,主动选择了死去。 说实话,要真是各种各样的惨烈死状,他薛亮亮反倒没有那么害怕了。 可偏偏就是这种,我就是故意打扮得好好的,坐在这里,给你看,或者在看你的这种氛围感,让他精神压力极大。 恍惚间,自己会产生一种意识迷失,到底是自己在观察着她们,还是她们坐在屋子里,正观察着自己? 心神错愕下,薛亮亮撞到了女人后背上。 女人不知什么时候停下了。 这一撞,女人没动,薛亮亮向后摔倒在了地上。 女人没回头看,而是向右转,换了个方向向里走。 在这里,出现了一个十字路口,两侧有两个小陆桥,下面不走水,就是纯装饰和风水用途。 薛亮亮爬起来,只能跟着女人拐弯。 接下来……两侧所有民居房门都是打开着的,而且每个民居里,都坐着一个女人。 “啊……” 薛亮亮觉得自己精神要崩溃了,她们虽然都闭着眼,可这种依旧存在的密集“注视感”,让他无比痛苦彷徨。 他只能选择最鸵鸟的方式,跟在女人身后,半低着头,不看两侧。 虽然眼角余光依旧免不了会扫到一些,虽然他的心跳开始越来越快,可他终于还是坚持下来了。 正常人,来到这里,怕是要疯了吧。 要是小远在这里,他应该会和常人表现得不一样? 算了,小远还是别来这里了,自己能不能活着出去还不知道呢,不,自己甚至不确定,现在是否还算不算活着? 终于,两侧民房不见了。 薛亮亮抚着额头,做大口呼吸,哪怕只是个单纯动作,他现在也需要来排解一下内心压力。 然后,马上追上女人。 这时,没有了来自两侧的可怕凝视,他终于能抬起头看向前方了。 前面是一块小开阔地,一栋和其它民居明显不同的古朴建筑矗立在那里。 应该是白家镇的祠堂了。 薛亮亮不由停下脚步,自己,要进去么? 随即,他就往前走了,自己犹豫什么呢,像是自己有选择余地似的。 “吱呀……” 祠堂黑漆漆的大门,在女人靠近时,自己就缓缓打开了。 这座祠堂,依旧没有门槛,而且进去后,还是向下的台阶,仍然是中间大面积平滑,两侧才有一点点位置可供走下去的。 穿过一个不算很宽敞的四方院,女人继续向里走去。 薛亮亮跟着她行进时,目光被正中间那口老井吸引住了,井口不是向上的,而是向下凹陷,连带着附近一块区域,都是朝下陷落。 这不是后天形成的,是一开始就是这般的设计。 井壁四周,是一条条锈蚀的锁链。 这不禁让薛亮亮怀疑,到底是方便上头的人下去取水,还是方便下面的人……爬上来。 祠堂的核心位置,到了。 女人抱着瓶子,跪了下来,没有继续前进。 薛亮亮靠近她,来到侧面,重新打量起女人。 这个明显一身现代人装束且带着风尘气息的年轻女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而且对这里熟悉得……仿佛就是在回家一样? 那么自己现在,是继续陪着她停在这里,还是说,向里走再看看? 以她为圆心,自己是能有一段活动范围的,只不过先前自己一直跟在她身后,没敢走前头去。 但他还是选择继续站在女人身旁,哪儿也不去。 只是,渐渐的,窒息感再度浮现。 他开始感到难受痛苦,双手下意识地攥住自己脖子。 然而,女人就在这里,就跪在自己斜前方,为什么这感觉又来了? 薛亮亮向女人再靠近了一些,可窒息感并未消失。 没用了么? 他无法想像,在这么一个阴森压抑的地方,自己还得继续承受无穷窒息的折磨,这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望不到底的酷刑? “额……啊……” 薛亮亮也跪伏下来,痛苦地哀嚎着。 他的意识在此时一次次变得模糊,又一次次重回清醒,他恨透了现在的这种头脑清明,因为这使得他精神正被反复接受鞭笞折磨。 “噗通”一声,薛亮亮身子前倾,向前侧倒过去。 因为没有门槛的缘故,严格意义上来说,他一半的身躯进入到了祠堂核心里面。 而这时,他忽然发现窒息感减弱了。 短暂犹豫后,他马上身子向里头又挪了挪,窒息感再度降低。 他明白过来了,抱着花瓶的女人不管用了,她牵着自己的那根锁链断了,而新的锁链,在这里面! 他继续向里爬了一段,一直到窒息感完全消失,他终于能站起来了。 回头看向身后,大门外是黑漆漆的,只有门口处抱着花瓶的女人能模糊可见。 再看向自己身前,是一口巨大的红色棺材。 棺材下面有架子,将其托高,所以薛亮亮踮起脚,也就只能隐约看见棺材内的些许黄色内衬,再里面就看不见了,除非爬上棺材。 怀着忐忑的心情,他慢慢绕着棺材挪着步子,心里做着随时都可能看见什么东西冒出来的建设。 不过,一直等自己围着棺材走了一圈,还是没出现什么可怕的东西。 棺材头部正对着位置,本该是供桌牌位架,可这里没有,只有一张太师椅。 而棺材两侧,则是青砖墙壁。 白家镇镇中心的祠堂,显得过于简单冷清了,像是一间修建装修好了,却还没来得及入住的房子。 只是,真的是这样么? 薛亮亮脑海中浮现起一路上所经过民居里坐着的那些女人,如果大家都死在家里,那好像确实没了在祠堂里摆牌位的必要。 那么,这里是否会有出路呢? 薛亮亮没有放弃自救,他隐约觉得,出去的路,好像就应该在这座祠堂里。 接下来,他大着胆子,不再继续仅围绕棺材,开始更大范围,贴着三面墙壁一边走一边摸索,他绕了一整个大圈。 他甚至会用手,去敲击这些砖块,看看能不能找到空心暗门,同时行走时,脚也格外用力跺在地上,试探有没有地道。 很可惜,他没找到。 这里面积其实不算太大,也太过空旷了,空旷得想藏个什么东西都很难。 那么,头顶呢? 薛亮亮抬起头看向上头,是很普通的老式房梁顶设计,自己没有办法上去摸索,除非去找些工具。 但是,去那些民居里找工具么? 一想到那些坐在民居门后的女人,薛亮亮就感到后背发凉,要自己绕过她们,去她们屋子里翻找……他宁愿继续留在这里。 “嗯?” 不过,绕完一大圈后,来到进门口,薛亮亮却惊讶地发现原本抱着瓷瓶跪在那里的女人,不见了。 瓷瓶也不知去了哪里。 这种忽然的变化,让薛亮亮再次感受到了恐怖,那个自己一路跟着过来的女人,其实已经是他在这里最熟悉的“东西”了。 她的消失,等于把自己重新置于彷徨与孤独。 他想去找寻那个女人,看看她是否换了个位置跪着或者去了其它地方,可当他正准备向屋门口走时,明明距离屋门还有一段距离,可那窒息感居然再度出现! 可是,先前自己只是进了门里头,就没有这种感觉了。 薛亮亮深吸了一口根本就不存在的气,然后一鼓劲,冲到门口,窒息感再度强烈袭来,他忍受着这种痛苦来到屋外。 四处张望下,没看见那个女人的身影,她真的消失了,她真的不在这里了。 同时,先前进来时的最外面的祠堂大门,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闭合。 而现在,已经是他的极限,他甚至没有能力跑到院子里去。 他只能快速往回跑,脚下开始虚浮,摔倒在地,身体就像是一只被不断挤干水分的虾。 终于,他再次爬到了棺材边,窒息感消退,他重新得到了救赎。 可抬起头,看向上方的棺材底,他不禁怀疑:这真的是救赎么? 稍微恢复了一会儿,他爬起身,开始试探性地向侧面走去。 他惊恐地发现,只要自己离开棺材一段距离,窒息感就会出现,而且更为迅猛。 可是先前,自己是能贴着墙壁走的,还用手摸过那些砖块。 这意味着,自己的活动范围,被再度缩小了。 他来到棺材头这边,忽然眼睛一花,他好像看见棺材头正对着那张太师椅上,像是坐着一个人。 可等自己再定睛看去时,那人却不见了。 不,不是自己眼花,其它地方可能会这样,单在这里,绝不是! 薛亮亮绕着棺材又走了一圈,然后一个箭步再次来到棺材头位置。 这次,他看见了,太师椅上确实坐着一个人,那个人……就是自己! 薛亮亮双拳攥紧,他觉得自己简直就要疯了,他无法理解,那个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家伙,为什么会坐在那里? 要是他是薛亮亮,自己,又是谁? 他伸手摸着自己的脸,发现触感面和往日没什么区别,确认自己还是自己后,他再抬头,发现太师椅上又空了。 虽然绕着棺材再跑一圈,大概率还能再看见太师椅上的人,但薛亮亮却没有勇气再这么做一次了。 同时,他也无法再这么做了。 因为,窒息感,再度出现,哪怕他现在一只手就撑着棺材,可那窒息感依旧袭来。 它在收缩,自己就像一直站在一个无形的水下气泡里,这个气泡先前在移动,现在,它在缩小。 一旦失去它的庇护,自己就将再也找不到可喘息的间隙。 薛亮亮开始紧贴棺材,他发现当自己的脸距离棺材越近,窒息感就越弱。 可渐渐的,他察觉到,不够了,窒息感还在不断加剧。 不,不能,不能这样…… 薛亮亮的脚开始踩在下面架子上,手扒着棺材边缘,他开始往上爬。 等上去后,他又轻松了,他再次成功逃离了窒息的追逐。 可当他低下头,往下看时,目光瞬间一凝,嘴巴张大,双臂脱力,摔了下来。 他看见了,在那棺材里,躺着一个人! 一个身穿红衣,头盖红纱,双手置于小腹的女人! 摔下去后的疼痛是其次,最恐怖的还是被窒息感重新包裹。 先前,薛亮亮还能跑到外头去查看那女人的踪迹,可现在,他似乎只要一离开安全范围,就半点无法接受。 原本只是窒息的话,那么现在,就像是有一双无形且力道恐怖的大手,正使劲掐着你的脖子。 你承受的不再仅仅是窒息的煎熬,还有脖子被不停掐断扭曲的直观痛苦。 薛亮亮马上爬起来,双脚再次踩在架子上,双手抓着棺材边,把自己提了上去。 在巨大痛苦折磨刺激下,他克服了内心的恐惧,只为了寻找那片刻的舒适。 虽然,这种舒适,大概率也不会持续太久。 他尽可能地不去看棺材里躺着的女人,他挪过视线,自上而下,看向棺材头对着的方向,他又看见了,太师椅上,又出现了自己。 只是,椅子上的自己穿着和现在的自己不一样,对方身上是一件黑色流转着亮泽的褂子,下半身是紫色长裤,头上戴着一顶帽子,胸前挂着一朵红花。 很像是……以前新郎的打扮。 尤其是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让薛亮亮吓得眼泪都要滴淌出来。 这一刻,他觉得太师椅上的自己,比棺材里的女人,更可怕。 所以,他低下头,看向女人。 先前进镇时,那些民居门后的女人无一例外,都是坐姿,这个女人则是躺着的,而且她躺在祠堂最核心最中央的位置。 这时,窒息感再度浮现。 薛亮亮感觉自己就像是一只被拿鞭子驱赶的牲口。 心里虽然已经有所猜测,可他依旧探着脑袋,往上往左往右去感受着窒息感的强弱变化。 最终,他发现自己的猜测没错,只有向棺材内部,才能安全的。 他的双手死死抓着棺材边,在做着最后的内心挣扎。 不过,不断逼近且越来越强烈的窒息感,大大缩短了他的迟疑时间。 他腰部发力,一只脚够上了棺材边,双手向下探,抱住棺材内壁。 他本意是只让自己上半身探进去,尽可能地和里面的女人保持距离。 只是他高估了自己现在的体力,身子好不容易翻上去时,已无力继续维持平衡做下一步动作,反而一个没把控住,整个人向棺材内摔了下去。 他抱在了女人身上,女人的身体很冰冷,也很滑腻。 可这种滑腻,并不是常规意义上的,更像是水母亦或者是某种分泌物,总之,让人胜利极为不适。 就在这时, 薛亮亮惊恐地发现,自己面前的女人,竟然缓缓抬起了头。 伴随着她的动作, 原本蒙盖在她脸上的红纱, 也缓缓滑落。 “嗡!”“嗡!”“嗡!” 白家镇牌坊上,那一侧的白灯笼,忽然转为了红色。 以它为起点,整个镇子内,所有民居门口壁龛内的蜡烛,也从绿幽幽的色泽转为红色,洋溢着一种既阴森又渗人的喜庆。 “吱呀……” “吱呀……” 那些紧闭的民居门,在此时被缓缓从内部推开。 而原本就开着门且就坐在里面的女人,则缓缓站起身。 很快, 不同年龄段,不同时代打扮的女人,纷纷走出了屋门,踩着水槽上的青石板,来到了路边。 她们自镇上各个位置的民居出现,然后排着队,按照一样的速度,缓缓移动。 所聚集的方向,正是镇中心的祠堂。 虽然她们依旧全都闭着眼,也没人张嘴,但悉悉索索的声响,却不断在镇子里浮现。 起初,还很微弱杂乱,渐渐的,声音大了起来也逐渐整齐。 到最后,汇成了整齐的一声,如众人吟唱,响彻在白家镇上空: “天官赐福,白家招婿!” …… “喂,你好,我是李追远。” “你好,请问你认识薛亮亮么?” “认识。” “我好像听过你的声音,我姓罗,我们是在哪里见过么?” “您是,罗主任?我是昨天和亮亮哥在一起的小朋友。” “哦,原来是你。” “罗主任,发生什么事了么?” “是亮亮出事了,他昏迷时嘴里念叨着‘小远’,还念出了这个电话号码。” “亮亮哥,他怎么了?” “他在船上落水了,现在正在医院里抢救,医生说状况很不好。” “我能去看他么?” “可以,我马上派车来接你,给一个具体的位置。” “石南镇史家桥,我们会在那里等车。” “行。” 挂断了电话后,李追远马上竖起手臂,发现那印记早已完全消失,现在也没有再浮现。 所以,亮亮哥是怎么回事? 难道,是那位白家娘娘还记仇,又跑来报复他了? 但这不应该啊,不是都已经断了么? 李追远从口袋里拿出零花钱,对张婶说道:“张婶婶,我帮我太爷买包烟,再拿些糖。” “好嘞,这就给你拿……喏,正好。” “谢谢张婶婶。” 李追远将烟和糖放进口袋,表情凝重地向家里走着。 他隐隐察觉到,这件事应该和白家娘娘有关,绝不是简单的落水昏迷。 要不然,亮亮哥不会在昏迷无意识时,还念叨着自己的名字与电话。 最为关键的是,如果事情不够诡异,罗工也不会大晚上派车来接自己这个小朋友,他应该也是着急得很了。 回到坝子上,刘姨在收拾碗筷做着打扫,秦叔则在劈柴,这些都是因看电影而耽搁的活儿。 东屋灯亮着,门却闭着,柳玉梅和阿璃应该在屋内,今晚看完电影后,柳玉梅的精神状态就很不好。 李追远走到秦叔面前,开口问道:“秦叔。” “小远啊,啥事?” “不是我家的酱油瓶倒了,您会不会伸手扶一下?” 秦叔:“……” “就是昨晚住我们这里的那个大学生,他出事了,现在人在医院里抢救。 这件事,我不会说出去的,更不会告诉我太爷,所以,秦叔您能扶一下么?” 秦叔摸了摸口袋,拿出一些钱:“小远啊,是要给他交医疗费么,叔这里有一点,待会儿再跟你姨要一些,然后都给你朋友送去。” “好的……谢谢秦叔。” 李追远只能点头,看来,只能去把太爷喊醒,问问太爷的意见了。 不过,太爷估计也没什么办法了,因为那天太爷也表现出了对白家娘娘的忌惮,选择了避退。 这时,东屋门被从里面打开。 已换上睡衣的柳玉梅,披着头发走了出来,她的眼眶还是很红。 “阿力,你跟着小远去医院送钱吧。” “好的,我知道了。” 李追远很是意外地看向柳玉梅,他只是抱着试一试的想法,没想到,柳玉梅这次会这么干脆点头。 “小远,你等一下,叔去把自行车推出来。” “不用了,秦叔,我们去村口马路南边的桥上等,会有车来接我们。” “哦,那好,那我们走吧,要是回来得晚,你太爷醒了,你刘姨会帮你对太爷说的,不用担心。” “嗯。” “你需要去拿些什么东西么?” “不用了,我们现在可以走了。” 离开前,李追远对着柳玉梅鞠了一躬:“谢谢奶奶。” 柳玉梅没做回应,转身进了屋。 等李追远和秦叔离开后,刘姨端着一盆热水走了进来,将热水放在架子上后,她拿起梳子,走到柳玉梅身侧,帮她打理起头发。 岁月的年轮,会无情碾过所有人,柳玉梅去年头发还只是银灰色,可现在,只有表层还是这个色泽,梳子梳开,下面都是松软的白发。 刘姨梳着梳着,不由带上了些许哽咽。 “你哭什么?” “没有哭。” “呵。”柳玉梅将手中擦拭好的一块牌位,放了回去。 “我想知道,您这次为什么要答应。 就算三江叔不知道也确实和三江叔无关,可小远,毕竟也住在这里,他和三江叔还是亲族关系,万一……” “我当然知道万一。”柳玉梅看着面前的一列列牌位,“可我今天心情不好,暂时不想去理会什么万一了。” 刘姨默默地梳头,没再接话。 柳玉梅的声音忽然扬了起来:“怎么,我这个老太太,已经老到连任性一把的资格都没有了么?” “不,您有,您有!” 柳玉梅站起身,伸手指着那一块块牌位,语气激动道: “这帮家伙,当初自己带着船队,说去就去了,都没知会过一声,全家上下,不,是两家上下,全都故意瞒着我! 好嘛,一个个慷慨得很,死得一个不剩,留下我孤儿寡母的时候,他们可曾为我想过? 他们甚至连一点灵都不愿意留下,全都祭了出去,让我这几十年看着这些死气沉沉的牌位,连个说话的人儿都没有! 凭什么只能他们任性,我就得一直小心翼翼地待在这里,生怕出一点差池引起福运反噬。 这不公平……” 说着说着,柳玉梅眼里流出了眼泪,她一只手撑着供桌,另一只手捂着自己的脸。 刘姨心疼坏了,却不知该如何劝慰。 少顷, 柳玉梅放下手,重新抬起头,看向这些牌位,笑道: “呵呵,看见了没,看到了没有,你们不在了,这才过去多久啊,那群江底下的白老鼠,都敢爬上岸来恶心人了。” 柳玉梅神情变得肃然,眼神也变得凌厉: “那我就一巴掌,给它抽回去。 让它们记起来, 这江面上, 到底是谁家说了算!” 第二十四章 史家桥就在马路上,安全起见,李追远站在桥下路边,一会儿朝南看看车到了没,一会儿再看看站在自己身侧的秦叔。 秦叔见李追远的目光不停落在自己身上,低头问道:“是有什么想问的么?” “叔,晚上的电影好看不?” “嗯,好看。可惜了,你和阿璃坐得太偏太远,应该看不太清楚。” “我看清楚了,也是好看的。” 然后,李追远就不说话了,也不再朝身边人看去。 秦叔站直了身子,他原以为男孩会问那方面的问题,但并没有。 这孩子似乎一直都很懂分寸,也因此容易让人对其产生好感。 不过,细想之下,好像每次面临关键需要时,其又会毫不犹豫地打破分寸界限,就比如上次和这次。 一辆黑色轿车开到桥边时减了速,车窗摇下,司机从里面探出头,是个女的,烫着波浪卷: “你好,是李追远么?” “是的。” “罗工让我来接你的,上车。” 车子拐弯调头,停了过来。 李追远和秦叔上了车,二人都坐在后座。 为了赶时间,车开得很快,因此有时候为了躲避那些没有车灯的自行车和三轮车,就需要急打方向盘或者急踩刹车。 坐了一会儿后,李追远就觉得有些受不了了,他晕车了。 事情紧急,他不好意思叫司机师傅开慢点,只能自己摇动身侧车门小把手,想把窗户开一点透透风。 摇着摇着,车窗没动;再摇了几下,小把手被自己从车门上摇了下来。 李追远只能把小把手再套回去,有些无奈地后背靠在车座上。 这时,秦叔探过身子,将手伸过来,手掌贴在了车窗上。 伴随着一阵刺耳的摩擦声,车窗被硬拉了下来。 外头新鲜的风吹入,李追远舒了口气。 不过,他还是有些担心司机师傅会生气,但司机可能专注于开车,没察觉到后头的变化。 李追远试着反方向转动小把手,发现还能把车窗再升回去后,这才放了心。 秦叔在帮忙开了窗后就一直闭目养神,像是睡着了。 李追远也微微侧过身,头抵在座背上,想打个盹儿。 但不知怎么的,这车开起来时,颤声出奇得大,尤其是自己这个姿势耳朵是贴着车座的,居然听到了呼呼不停的风声。 起初,李追远还觉得是因为开了车窗,气流灌进来了,他把车窗又摇上去了一些,只留下一点小缝。 可等再以这个姿势坐回去时,耳朵里的风声却没丝毫变化。 李追远不禁疑惑:这日系车,怎么薄得跟纸一样? 他好奇地伸手对着车背按了按,然后,按下去了一个凹槽,而且它不弹回来了。 李追远默默坐正了,那就不睡了吧,熬到医院。 目光看向车窗外,乡镇公路目前还没有路灯,因此外头漆黑一片也没什么好看的,但每次经过镇子时,都能看见商店和稍微密集的人流。 就是,这商店里的灯光,好刺眼。 恍惚间,仿佛外头的光亮不是从车窗照进来的,更像是整辆车都在透着光。 可这里又不是市中心,镇上的那些晚间店铺也没有密集的霓虹。 车子离开乡镇路段,驶入市区,路况变好了,但路上的车也多了。 这些车似乎还很不守规矩,抢道的、不打灯变道的比比皆是,气得开车的师傅不停按着喇叭,嘴里也在嘟囔着叫骂。 一口正宗的南通话,李追远觉得,自己爷爷李维汉都没人家方言讲得地道。 一路不易,终于,前面能看见人民医院的大楼了。 却在这时,李追远发现司机正通过后视镜盯着自己和秦叔在看,在发现自己目光后,二人更是通过后视镜开始了对视。 这让李追远很不理解,因为司机的目光似乎就没再回到过前面。 而自己,却能通过前挡风玻璃,看见所乘坐的这辆车已经去了逆车道,前方有一辆卡车正迎面驶来。 “小心车!”李追远喊了出来。 但司机依旧没挪开盯着后视镜的视线,不仅没踩刹车,反而还加了速。 这样下去,马上就要和卡车直接撞上。 秦叔睁开了眼,他抬起双脚,对着下方踩了下去。 “砰!” 李追远睁大了眼睛,他看见秦叔的双脚把车底踩穿了! 紧接着,秦叔伸出手抓住了身侧男孩的脖颈,李追远感觉自己被提了起来。 这感觉很奇怪,因为你坐在车里,可当被提起来时,你和车之间好像在运动上脱离了,接下来的一幕,则违背了脑海中的物理常识。 “哗啦啦……” 车座椅、后挡风玻璃、后车厢,全部从身上撞了过去。 身体感受到了力道,有点疼,但并不严重。 下一刻,李追远发现自己被秦叔提着出现在马路上,前方刚开过去的,是一辆后车座被洞穿的小轿车。 小轿车以一往无前的气势,对着那辆卡车撞了过去。 预想中的撞击声没出现,小轿车大部分直接分崩散开,余下部分则被卡车碾过。 四周,到处是溅出的竹条儿木条儿,以及散落纷飞的彩纸。 这车,居然是纸做的! 秦叔一个侧身,带着李追远上了台阶,卡车从他们身前驶过,可以看见,驾驶室里的司机也在用力揉着眼,不停看着后视镜。 他似乎也感觉自己先前撞上了什么,也在怀疑自己是否因疲劳驾驶出现了幻觉。 秦叔把李追远放了下来,李追远深吸一口气,问道:“叔,我们刚刚坐的是什么车?” “你见过的,家里一楼就有。” “可是……”李追远环视四周,再次看向前方的医院大楼,“我们真的到人民医院了么?” “到了。” 李追远下意识伸手摸了摸秦叔的胳膊,他无法分得清楚,眼前的秦叔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别秦叔这次又没扶酱油瓶。 秦叔伸手指了指前面:“医院大门就在那儿,不进去么?” “可是,真的到了么?”李追远依旧不理解。 “不然呢?” “怎么做到的?” 李追远皱着眉,他能理解纸人变活人,他也能理解梦里的各种匪夷所思,他甚至能理解自己真的体验了一把扎纸做的车。 但他无法理解的是,自己居然真的能坐着一辆纸车,从思源村来到了市里! 秦叔轻轻拍了拍李追远的肩膀,说道:“是她背着我们来的。” “啊?” 秦叔似乎不打算继续解释了:“进去吧,再磨蹭,你那个大朋友,可能就要死了。” “哦,对。” 李追远收起心思,和秦叔一起走入医院,这个点了,应该先去急诊问问。 但在大楼下面的台阶上,李追远却看见了先前开车的女司机,一模一样的衣服和波浪卷。 那女人手里拿着不知道是文件还是检测单,正一脸焦急,还不时拉着身边经过的医护人员问话。 最重要的是,她似乎根本就不认识自己二人,哪怕自己二人距离她如此之近,她也毫无反应。 “叔,她是活的?” “嗯。” 李追远走上前,开口问道:“阿姨,我想问薛亮亮现在在哪里?” “小朋友,你是谁?” “我叫李追远,是罗主任喊我来的。” “罗主任……我安排的车才刚出发没多久啊,你们是自己过来的?” “嗯。” “那行,我先带你们上去。” 女人领着李追远和秦叔上了楼,简单交流中,李追远得知薛亮亮虽然刚结束抢救,但他现在的状况很不好,身体各器官都有衰退的趋势。 病房里,罗廷锐正站在薛亮亮病床旁,神情焦虑地看着他。 他真的不知道,为什么只是因为船身晃荡了一下,落个水,也马上就救起来了,却会变成这种局面。 此时,薛亮亮脸色苍白,还在说着胡话: “不,不不,我不要留在这里,我不做上门女婿,不做上门女婿。” 罗廷锐扶了一下眼镜,他不理解,亮亮为什么会说这样的梦话。 自己这边还没把女儿介绍给他认识呢,他也没兴趣招什么上门女婿,那么,是谁家在逼他? 可是,谁又能逼得了他? 罗廷锐知道薛亮亮在学校里的事,这小子还挺能挣钱的,而且人根本不打算留校或者留本地,也不打算进好的事业单位,人家是一门心思地筹备着毕业后去大西南搞建设。 说实话,以海河大学优秀毕业生的身份,再结合现在西南的岗位条件和工作环境,你愿意去人家那里就高兴得合不拢嘴了,根本就不用走后门找关系。 但现在的胡话,不理解归不理解,至少能听得懂,先前薛亮亮说的胡话是: “不要关我,不要打我,不要勒我,我好难受,我好难受,求求你,放开我,不要折磨我了……” 那会儿,罗廷锐甚至都开始怀疑薛亮亮童年是否经历过什么非人道的折磨,留下了阴影。 病房门被打开,李追远领着秦叔进来了,罗廷锐对李追远点了点头,但目光还是着重落在了秦叔身上。 忽视掉小朋友实属正常,他心里已经在猜测,能帮上忙的,应该是这个中年男人。 之前医生已经表示尽力,现在虽然插着检测仪器,可也只能消极地继续观察,要是生命体征进一步恶化,结局就很难挽回了。 罗廷锐不是个迂腐的人,联想到现在还躺在医院里的赵和泉以及薛亮亮之前发生的事,他有理由怀疑,是那尊神像引起的事还没结束。 “你先出去吧。” “是,主任。”女人被罗廷锐支出了病房。 随即,罗廷锐指了指自己问道:“我需要出去么?” 秦叔没回答,而是径直走到病床另一侧,将手放在了薛亮亮额头上,轻轻揉搓着。 很快,薛亮亮脸上就冒出了冷汗,而且汗量很大,马上就浸湿了枕头。 罗廷锐拿起毛巾,准备帮忙擦一擦,可刚擦下去,就觉得这汗水意外得滑腻,像是车间里用的润滑油。 人的汗,怎么可能会是这个样子? 这时,秦叔握拳,对着薛亮亮腹部就砸了下去。 “不要!”罗廷锐根本来不及阻止。 “砰!” 李追远注意到,秦叔的拳头没真的落在薛亮亮身上,而是提前止住了,可薛亮亮身上的被子还是快速凹陷了下去。 一声凄厉的叫声,顿时响彻整个病房。 李追远马上捂住自己的耳朵,可却无济于事,他的耳膜好痛,几乎要被穿透,整个人的大脑就如同被人拿着铁榔头不停狠砸。 罗廷锐只是浅浅听到了刚才好像传出了一道奇怪的声音,然后就疑惑地看向秦叔,最后,看向那个紧贴着墙角缩着身子的男孩,他疑惑这男孩怎么了? 而秦叔的目光,也挪向了李追远。 秦叔眼里流露出惊讶的神色,因为他没料到,小远对这方面的感知竟会有如此敏锐。 他脑海中不由响起柳玉梅曾对他的嘱咐:只教他拳脚功夫。 秦叔咽了口唾沫: 这样的孩子,真的就只教他拳脚功夫? 薛亮亮那边,先被放了汗,又被“虚砸”了一拳后,虽然还未醒来,但整个人看起来轻松了不少。 罗廷锐这才放下心来,闭上眼,长舒一口气。 “啊……” 尖叫声终于停止了,李追远却依旧觉得自己脑袋里“嗡嗡嗡”的。 他正欲扶着墙壁起身,可刚抬起了一点头,就发现自己视线中,在病房的西南角,出现了一双红色绣花鞋,绣花鞋上面则是一截青白色的脚踝,再往上,是红色的裙边。 再上头,李追远就不知道了,因为他不敢继续看了。 他是见过好几个死倒的人,可没有哪个,能给予他如此强烈的警觉与压力。 她,不是自己能观察的对象,哪怕偷偷地看也不行,如果自己继续看她,那么自己身上马上就会发生惨事。 《江湖志怪录》里记载过一些强大的死倒,里面曾用过这样的描述……见者即丧。 这里用的是“丧”不是“死”,但有时候“丧”比死更可怕,这种存在,哪怕只是目光上建立联系,灾祸也会瞬间降临到自己身上。 秦叔留意到蹲在地上的李追远换了一个蹲的方向。 他顺着李追远先前的方向看去,随后又看向李追远,他有些口干舌燥。 不是因为病房角落里现在正站着的那位。 而是, 小远啊,你居然连她,都能看得见么? 他知道阿璃能看得见,但阿璃看得见……又有什么意义呢? 她把自己完全封闭在自己的世界里,与外界几乎完全隔绝。 可这个小男孩,却是会说话会做事能活蹦乱跳的! 李追远听到了脚步声,是秦叔的,他在移动,从病床边走到了自己身后的那个角落。 秦叔,去找那个女人了。 事实的确如此,在罗廷锐的视线里,他看见那个中年男人走到了墙角,不说话,就这么站着,像是在面壁思过。 罗廷锐看不懂,当然,他也清楚,自己要是能看得懂这种事,就不会在眼下的部门了。 而状况得到改善的薛亮亮,此时又说起了胡话: “我不住在这里,我不要待在这里,我还有事业要做,我还有梦想要实现,你不能把我留在这里,我不同意,我绝不同意!” 罗廷锐有些疑惑,是因为薛亮亮状况好了么,所以说话底气更足也更硬气了? 李追远则背对着秦叔方向,站起身,慢慢挪步到病床边,看着薛亮亮。 前面的两段胡话他没听到,就只听到了这一段,关键信息不足,他也是云里雾里的。 不过,他自己现在的处境也很扭曲,一方面觉得很危险,一方面又因为秦叔在挺有安全感。 罗廷锐对着李追远伸手指了指角落里的秦叔,李追远对他摇了摇头,罗廷锐懂了,站着不动。 薛亮亮也没再继续说胡话了,因此,病房里陷入了挺长一段时间的诡谲沉默。 终于, 秦叔将这氛围打破。 他走回到了病床边,然后当着李追远和罗廷锐的面,把背心脱了下来后,甩在了吊瓶架上。 随即,秦叔双手的食指,开始在自己胳膊、肩膀以及胸膛等位置不断划动。 每一次划出,都会出现长短深厚不一的青淤。 任何一道落在普通人身上都会痛得哇哇叫,可秦叔却像是在自己给自己涂抹颜料。 他面容十分平静,像是在做着一件再简单正常不过的事。 罗廷锐不懂这个男人在做什么,李追远在发现秦叔左右两侧的淤青呈现出对称感后,他懂了,秦叔这是在画符。 手指作笔,身体作纸,颜料即是自己新弄出的伤痕。 画完后,秦叔走到病房门口,将门打开。 他又一次看向先前自己站的角落, 开口道: “主母今天让我来的意思我知道,就是想让我告诉你白家一声:秦家人,还没死绝呢!” 说完,秦叔右手大拇指,点在了自己眉心位置,挪开后,留下一道血痕,同时也意味着符文的最后一笔完成。 忽然间,病房里起风了。 风不大,很轻微,却很冷,李追远不自觉打了个寒颤,对面罗廷锐也是一样,抱起了双臂。 这风,可不仅仅在这间病房里起,而是这一整层,甚至上下好几层,全都起了风,向这里汇聚。 李追远有些模糊地看见,好像有不少影子随着风,没入了秦叔的身体,包括来自这间病房里的一道红色影子。 这是,把那些脏东西,都收进自己身体了? 秦叔原地站了好一会儿后才迈出步子,走回病床边,伸手拿回自己的背心,穿了回去。 李追远注意到,一开始秦叔的步伐有些僵硬,就连面部表情都显得有些木讷,但等穿回衣服后,他似乎就恢复了……也有可能是适应了。 而这间病房里的灯光,也像是变得明亮清晰了不少,其实,变化的不仅仅是这里,小半栋楼,都变得鲜亮了许多。 其实,有些时候医院晚上的灯光会显得比较昏暗带雾感,并不是因为灯设的原因,只是医院这样的地方,有些东西比较多。 而且先前那个女司机以及纸车的出现,也就意味着那个可怕的脏东西早就覆盖了这间病房,连罗廷锐的举动都在它的视线里。 秦叔看向罗廷锐:“我要去一个地方,需要一辆车。” 罗廷锐:“我派去接你们的车应该还在医院楼下。” “罗主任,那辆车不在。”李追远说道。 “那你们是怎么过来的,还这么快?” 李追远:“我们是坐人力三轮。” “那……我去安排一辆摩托车,那个,你会骑么?”罗廷锐看向秦叔。 秦叔点了点头:“会。” “行,我马上让人安排。”罗廷锐带着秦叔走出病房,喊来了那位女同志,吩咐好后,示意秦叔可以跟着她下去取车。 他们出去时,留在病房里的李追远听到了薛亮亮的胡话: “不行,我不会娶你,我们之间没有爱情,我们是第一次见面,我这个人,对婚姻不会那么随便,你别做梦了!” 李追远不由怀疑,亮亮哥是不是在梦里演起了琼瑶剧? 时下,琼瑶剧的热潮已经出现,校园里的大学生也是受众群体之一,李追远在校园里经常能看见聊剧以及手里拿着小说本的大哥哥大姐姐。 这时,秦叔走回病房门口:“小远,走了。” “来了,叔。” 李追远跟着秦叔下了楼,取了摩托车,油门踩下去后,轰鸣声响起。 秦叔开车的速度很快,在市区里快速穿行后,奔着市郊而去。 李追远坐在后面,因为没头盔,为了避风,只能将脸贴在了秦叔后背上,双手抓着秦叔的腰。 他感到很惊奇,下午还在田里种地,刚刚还在病房里和那红衣女人对视的秦叔,现在却开着摩托车疾驰。 李追远感受到了,来自这个世界的癫狂。 与此同时,医院病房里,罗廷锐再次听到了薛亮亮的胡话: “不行,一个月回来一次不可能,我以后的工作不允许我离开施工地,那是多少人的心血凝聚,我不可能那么不负责任。 半年也不行,以后的大工程,工期不会这么短的,而且一丝一毫的差错都不能出。 我的未来不在南通,不在江苏,我要去大西南,那里是我的梦想,是我的未来。 所以,你别做梦了,真的,我不会娶你的,你也别想把我束缚在这里。” 罗廷锐摘下镜框,对着镜片哈了哈气,然后用衣服擦了擦。 他是既感动又悲伤同时又有点想笑:臭小子,都落得这个鬼样子了,做梦还在想着建设大西南呢。 戴回眼镜,罗廷锐叹了口气。 中年人总是习惯性不屑于年轻人身上的理想主义光环,认为这是他们的幼稚与不成熟,却很少反思,有没有可能堕落迷失的,是自己? “亮亮,你这次要是能好起来,我亲自带你去西南。” …… 车开到了江边,李追远下了车,秦叔将车撑起后,拍了拍手,盯着江面的目光里,蕴含着丰富情绪。 李追远记得柳玉梅曾说过,她的祖籍,在江上。 古往今来,大江大河,向来都是文明的发源地。 两岸沙土,是由无数喜怒哀乐堆积,更是有不知道多少故事与神秘,都随着岁月,沉淀在这江河之底。 好像亮亮哥说过地方治里记载错的白家镇位置……李追远面朝崇明岛的方向,大概估算了一下方位和距离。 心里,逐渐升腾起一个猜想: 不会白家镇,真的就在眼前的江底吧? 秦叔开始脱衣服,不同于在医院里只脱了背心,这次他全脱了,还将衣服叠好放在岸上,上头还压了一块鹅卵石。 接下来,秦叔先是扭了扭脖子,然后将双手抓在自己左右耳下位置,随后,奋力一撕。 李追远听到了皮肉碎裂的声响,定睛看去,他发现秦叔左右耳下,都出现了五道长长的伤口。 这些伤口在渗透出鲜血的同时,还在不停地一张一合。 像是……血色的鱼鳃。 紧接着,秦叔开始拉伸自己的身体,每一次动作,身体内都传来一阵骨节脆响,还伴随着某些皮肉的破裂。 很快,秦叔身上,出现了很多密集的类似妊娠纹的存在。 只不过,不是在他的肚子位置,而是均匀分布在双臂和双腿处。 一套拉伸做完,秦叔停了下来,站在原地,调整着呼吸,耳下的血痕伤口,随着呼吸频率闭合开启。 李追远觉得,秦叔有些不一样了,他的体格,发生了很明显的变化。 “小远。” “嗯。” “在岸上看好东西。” “好的,叔。” 秦叔点了点头,然后弯下腰,月光下,他开始了奔跑。 他跑得并不是很快,可身体动作却极为协调,他跑到了河边,纵身一跃,跳入江中后,瞬间不见。 像是一条回归江水的鱼。 李追远看了看已恢复平静的江面,又看了看秦叔留在岸上的衣服。 他抬起手,轻轻拍了拍自己的额头,等事情发生后,他好像才真的反应过来: “真就……这么下去了?” 李追远起初是站着的,站了一段时间后,腿有些酸胀,他就坐了下来。 时间,不断地流逝,秦叔已经下去很久了,江面上,也并未有什么动静,连个特殊的水泡都没看见。 可自己现在能做的,也仅仅是等待。 李追远打了个呵欠,他看向天边,黑夜像件被洗了很多遍的衣服,原本的深色开始变薄,接下来用不了多久,就会泛白。 甩了甩头,李追远强行驱散着自己的困意,用手背擦了擦眼睛后,再次站起身,继续眺望江面。 这次,他看见了动静。 在江中心,似乎有一道身影显现过,然后又消失,正当李追远觉得是不是自己看花了眼时,却瞧见江边,自江水中走出的秦叔。 他的身上,遍布着触目惊心的伤口,不少伤口里还呈现出黑色,流着脓汁。 最可怕的是胸口上的那一道,深长得几乎可以看见里面的白色骨头。 可秦叔却完全像是个没事人一样,他蹲在江边,开始用江水清洗自己的身体。 李追远把衣服抱了过来,近了后,他在秦叔伤口处,看见了很多还嵌在里面的长指甲与牙齿。 看到这些,甚至可以想象出那群东西,是怎么冲到他身上对其进行疯狂撕咬的。 同时,李追远留意到秦叔的目光里,带着明显的愠怒。 叔在生气啊。 “叔,怎么样了?” “不怎么样。” “失败了?” “本来快成功了的。”秦叔一边说着一边自己伸手抽出一根长指甲。 “然后呢?”李追远站在秦叔背后,伸手抓住一根刺入后背的手指,用力拔出后,这手指居然还在动,明明是人的身体部位,感觉却像刚切块的蛇。 李追远将手指丢在地上后,它依旧在向江水方向蠕动,血红的指甲盖,泛着诡异的光泽。 “砸了它。”秦叔说道。 “好。”李追远捡起一块石头,用力砸了下去,手指变形了,却依旧在蠕动,连续使劲砸了好几次后,它终于烂掉了,也停歇了。 “呼呼……”李追远喘着气,他有些不愿意再低头看那一滩血肉模糊。 “吧唧!” 秦叔又从身上拔出一根手指,丢到了李追远面前,意思很简单。 李追远只能重新举起石头,继续砸。 要是此时有早起的人经过这里,隔着老远看到这一幕,怕是会认为这是一幅父子温馨图。 只是把身上嵌入的脏东西清理完,秦叔就拿起衣服穿上了。 “叔,伤口……” “回去让你姨来处理。” “哦。”李追远点点头,又问道,“叔,白家镇是不是就在下面?” “你居然知道这么多?” “都是亮亮哥告诉我的。” “嗯,是在下面。” “那叔你刚刚去的就是白家镇?” “我进去了,原本事情都快办成了,但……” “但怎么了?” “回医院你就知道了,你那个大朋友啊,真是让人刮目相看,是个狠角儿,真的,太狠了。” 李追远听出来了,秦叔很生气是因为事情没按照他的想法办好,而导致这一结果的人,好像是薛亮亮。 “上车。” “叔,你还能开车么?” “那你来开?” 李追远听话地上了车。 摩托车行进到郊区一处民房前时,秦叔先停下车,走上坝子从晾衣绳上取下一件外套披在了自己身上,又把钱夹在绳上。 他身上伤太多,只穿背心遮不住,估计都进不了医院。 车驶入医院,秦叔停了车。 李追远下车时问道:“叔,那白家镇以后还会继续搞事么?” 那些白家娘娘们,简直就是阴魂不散,李追远真怕过阵子再蹦出来一个。 “会消停很长一段时间,因为最大的那尊白家娘娘,已经发下话了。” 其实,比起身上的伤势,白家这件事的结果反而更让秦力感到头疼。 自己的任务是去把白家一巴掌抽回去,可这巴掌刚抽到一半,余下那一半,却怎么都抽不动了。 他还得想着回去后,该怎么向柳玉梅交代。 “秦叔,柳奶奶只是今天心情不好,但现在已经一夜过去了,我觉得,睡了一觉后,柳奶奶应该也平和了。” 秦力点点头,他觉得男孩说得很对,他也听出来了,男孩是在安慰自己,不过,对男孩的这种表现,他已经开始习惯了。 “走吧,小远,上去看看你朋友,看完我们就回家。” “好嘞。” 走上楼,回到病房,恰好看见罗廷锐端着热水瓶出来:“你们回来了啊,正好,亮亮先前醒了,不过又睡过去了,你们先帮我看一下,我去接一瓶开水。” 李追远走进病房,看见薛亮亮已经被撤去了仪器,整个人也不再是昏迷,而是熟睡。 “叔,他没事了吧?” “他事大了。” “什么?” “等他醒了你自己问他吧,我去楼下买点绷带。”秦叔站起身离开了病房。 这时,熟睡中的薛亮亮一边磨牙一边说起了梦话: “两年?两年不行,起码三年。我只能保证,每三年会来看你一次。” 薛亮亮抱着被子翻了个身,又继续梦话: “我们不会有孩子吧?” 听到薛亮亮的话,李追远脸上浮现出震惊,他似乎拼凑出了一件了不得的事情,可就因为太过离谱,让他觉得肯定是自己想错了。 这时,薛亮亮似乎睡醒了,他看向站在病床边的李追远,李追远也在看着他。 少顷,薛亮亮收回视线,坐起身,后背靠在病床上,神情呆滞,整个人像是刚刚遭遇了重大打击。 李追远从床头柜上拿起一个橘子,默默剥着。 终于,薛亮亮开口了,他语气落寞,带着浓浓的怅然与萧索: “小远,告诉你一件可怕的事儿。” “嗯,哥你说。” 李追远剥好了橘子,取下一块橘肉,送到薛亮亮嘴边,薛亮亮张口吃下,随即,原本悲伤无比的神情又增添出了一抹酸涩。 薛亮亮张着嘴,一时说不出话,因为好不容易酝酿出的情绪被硬生生打断了。 他刚重新调整好,正欲开口,却见李追远将第二块橘肉送到他嘴边。 “小远,你也吃。” “不吃,酸。” “那你……”第二块橘肉被送入口中。 薛亮亮眼眶里流下了泪,一边咀嚼一边带着颤音开口道: “小远,哥哥我结婚了。” “恭喜。” 李追远又拿起一块橘肉,递过去,这次薛亮亮没抗拒,吃下橘子,也不知是酸的还是真情流露,他的泪水铺满了脸。 “你嫂子人还挺好的。” “人好就行。”李追远附和着点头,“我爷爷对我们说过,找对象主要是看人品和性格,其它的,比如长得多好看以及是死是活,都不重要。” 薛亮亮一脸苦相地看着李追远,嘴巴又接下块橘肉:“你爷爷还挺开明。” “嗯。” 李追远此时终于弄通顺了逻辑,秦叔负责在前线战斗,薛亮亮则负责桌前谈判。 自己和秦叔一路从村里赶来,到医院再到江边,一步步地对它施加着压力,这也就使得薛亮亮那边,能够得到越来越好的筹码,对方也在不停地让步。 这一点,薛亮亮本人并不知情。 结果秦叔都快打到它老家,眼瞅着就要彻底解决问题了,薛亮亮却觉得自己已拿到最好的谈判结果,签字盖章。 他但凡再多坚持一会儿,这婚,就不用结了。 也难怪秦叔会生气,自己在前头正拼命厮杀着呢,眼看着就要功成,结果己方这里先求和了。 所以秦叔离开病房去买绷带了,估计这是借口,大概是继续留在病房看着床上躺着的这位,会忍不住想一拳捶死他吧。 李追远不忍心告诉亮亮哥这个真相,这会比手中剩下的半个橘子,更酸涩无数倍。 木已成舟,既成事实,那还是劝劝他看开点吧,尽可能挑点高兴的事问问,也让他内心疏松些。 “哥,要彩礼么?” “这倒不用。” “挺好,自由恋爱,新式婚姻。” “其实,你嫂子还想给我彩礼的。” “看,多好,别人都羡慕不来呢。” “但我坚决不要。”薛亮亮挺着脖子,如同一只骄傲的小公鸡。 “嗯,我亮亮哥最有骨气了。” “那是,我才不做上门女婿。” “佩服。” “我跟你嫂子说好了,她也同意了,我以后只需要三年回来看她一次,其它时候,随便我去哪里,也随便我去做什么。” “真好。” 李追远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他可是薛亮亮,一个内心无比强大的人,不管遇到再难的事,他都不会想不开,反而能很快地完成自我调节。 要不然,你无法解释这话语里,莫名出现的得瑟炫耀味儿,别人能苦中作乐就已足够坚强,亮亮哥却能把苦化作糖水。 “不过,小远啊,我也是退了一步的。” “哦?” “我答应她了,第二个孩子跟她姓。” 第二十五章 【姻缘顺遂,长寿平安。】 李追远记起了自己曾给薛亮亮看的面相。 任何事情都有多面性,只要视角换得勤,总能找到好方面。 比如这婚姻,确实挺顺遂的。 一见定情、一日定终生。 就算三年就见一次,可搭配起长寿平安,也算是一种弥补不是? “小远啊,你陪我去看看赵和泉吧,看看他现在好没好。” “亮亮哥,你现在能下床么?” “能的。” 薛亮亮下了床,然后双腿开始发抖。 李追远赶忙扶着他,这才没有摔倒。 薛亮亮神色有些尴尬。 “亮亮哥,你大病初愈,身子有点虚,正常。” “对对对。” “你慢点走,撑着我。” “好的,小远。” 二人离开病房,下楼梯,来到赵和泉的病房前。 赵和泉的父母已经从外地赶来了,正听着医生的病情讲述,俩人的穿着都挺体面正式,家庭条件应该不差。 在听到医生说,赵和泉病情突然好转,已完全脱离生命危险时,两人高兴得哭了起来。 等继续听到医生说,赵和泉之前身上多处糜烂溃脓,一些部位不得不切除,包括下面那俩蛋也被摘掉时, 两人哭得更大声了! 【姻缘坎坷,孤寡终生。】 李追远心里默念着,这么看来,自己似乎又算对了。 不过,他原本以为会应在赵和泉和女友一起去美国后,没想到这么快。 避开两位哭嚎着的老人,薛亮亮推开病房门,和李追远一起走了进去。 此时,赵和泉已经醒了,背靠着病床坐着。 他整个人显得很是憔悴颓丧。 李追远记得自己刚回村和潘子雷子他们一起玩儿时,见到了一条躺在坝子上意兴阑珊的狗。 自己那时问哥哥们这狗狗是不是生病了? 潘子回答:“昨儿个刚骟了,还没缓过劲来。” 不过,虽然彼此都穿着病号服,但看见薛亮亮后,赵和泉眼里立刻闪现出了斗志,他本能地认为,薛亮亮是特意过来看他笑话的! 李追远知道不是,亮亮哥是来确认白家娘娘们是否都已归家下岸。 细究下来,这应该也在谈判条件里,是属于亮亮哥的“隐性彩礼”。 因此,薛亮亮应该是赵和泉的救命恩人。 赵和泉:“呵呵,你别笑早了,美国医学发达,等我去了美国,病就能治好了!” 薛亮亮点点头,安慰道:“放宽心,治不好也没关系的,如果他们继续解构集体概念的话,你这样的以后在美国,地位应该会越来越高。” 赵和泉闻言,整张脸气得通红,身体开始颤抖,如同被踩到了已不存在的蛋,亦或者是出现了幻肢痛。 “呵,我以后一定会过得比你更幸福,更美好。 我会好好活着,等着看你的笑话。 另外告诉你,丽丽已经打电话给我,她说不管我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她都不会嫌弃我,等我们去了美国,她就会和我结婚,到时候,我会给你寄我们在教堂里举办的婚礼照片。” “恭喜。”薛亮亮叹了口气,“我已经结婚了。” “你在说什么?”赵和泉愣了一下,随即嚷道,“你这是为了气我,编瞎话编得连逻辑都不要了?” 这时,病房门再度被推开,来的是罗廷锐。 学校的学生在实习课上出了事,学校必然要负责的,不仅要承担治疗费用,也得尽到赔偿责任,好在,人脱离了生命危险。 “赵和泉。” “罗主任。”赵和泉马上对罗工露出笑脸。 “你好好养病,争取早日回学校继续学业。” “好的,罗主任。” “亮亮,你才醒怎么就跑出来了,听话,回病房里休息去,你这个样子,让我怎么放心?” “我已经没事了,罗主任。” “还叫什么主任,以后叫叔叔。” “好的,罗叔叔。” 人在昏迷状态下不可能再去骗人,罗廷锐本就对薛亮亮很赏识,这次事情后,对这个年轻孩子更是喜欢。 他已经打定主意,会向学校打申请报告去参加西南援建项目,到时候自己就能把薛亮亮带在身边,让这小子一开始起点就更高些。 “那行,我先出去,你早点回病房休息。”罗廷锐说完,就出去安抚赵和泉的爸妈了。 赵和泉这时已经气得咬紧了牙,罗主任对他是什么语气,对薛亮亮又是什么语气,居然还让薛亮亮叫叔叔? 他明白了,怪不得薛亮亮说自己婚事定了,这是要和罗主任结亲啊! 身为海河大学的学生,赵和泉当然清楚罗廷锐虽然只是学校系领导,但其在国内相关领域绝对是泰斗级别,而且现在上面鼓励学校专业人士入仕工作,罗廷锐要是愿意离开学校,在外面的地位立刻就会被极大拔高。 “好啊,薛亮亮,看不出来啊,怪不得你平日演得那么逼真,原来是为了攀上高枝啊!” “我也是承受了很大的心理压力,更是迫不得已才这样做。” “你……” 李追远发现,赵和泉的头上,居然冒出了白烟。 这时,赵和泉的母亲一边擦着眼泪一边进来,说:“和泉啊,学校托关系给你请的上海专家快到了,妈妈和爸爸去门口迎一下,放心吧,你的病没事的。” “嗯……”赵和泉沉着脸,点了点头。 等母亲离开后,赵和泉冷笑道:“看吧,国内就是这样,做什么事都得找关系,都得人情往来,哪像美国,就没有这些事情。” 薛亮亮疑惑道:“你是怎么觉得一个还有着推荐信制度的国家是没有人情往来的?” “你……出去,你给我出去,出去!” “你好好养病,注意休息。” 薛亮亮被李追远搀扶着,走出了病房,关上门后,薛亮亮说道: “先不回病房,去医院门口给你买零食和玩具去。” “不用了。” “要的,虽然我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事,但我知道,你能来,证明你帮了我大忙,再说了,这本就是我答应你的事。 走吧,哥哥给弟弟买点吃的玩的,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么,除非,你不想认我这个哥哥?” “好吧,哥哥。” 二人慢慢下了楼梯,在一楼的拐角处,赵和泉的爸妈站在那里正说着话,因为薛亮亮下楼速度很慢,因此听到了一段比较长的对话。 “儿子那个没了,真的能治好么?” “治好了那个也没了,我们还是抓紧时间努力努力,再生一个吧,总不能让我家绝了后。” “我倒是觉得自己还能生,但要是生二胎,我和你的工作……” “打个申请报告说明一下就可以了,毕竟老大已经残废了。” “嗯,也是。” 薛亮亮和李追远没作停留也没打招呼,径直出了住院大楼,来到医院外的商店。 “去选吧,想吃什么就拿什么,那些玩具也拿一拿,别和哥哥客气。” 李追远去拿了些零食和文具应付差事。 “就拿这么点?” “够我吃了。” “行吧。”薛亮亮结了账,然后又把手里余下的钱,全都塞到李追远口袋里,拍了拍,说道,“这是哥哥给你的零花钱。” “谢谢哥哥。” 送薛亮亮回到病房时,就看见秦叔坐在过道长椅上等着了,李追远和薛亮亮告别后,和秦叔一起走出医院。 “你睡吧,我背你。” “好的,叔。” 李追远被秦叔背起,他确实是累了也困了,很快就在背上睡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感觉身子在轻微摇晃,耳边还能听到汽车喇叭的声响。 李追远第一反应是,难道秦叔也用了纸车的那招? 兴奋地睁开眼,然后失望。 车里都是人,这是市区通往石港镇的大巴车。 这不是秦叔用的招式,这是花钱买的车票。 李追远很想再具体问问秦叔关于昨晚纸车的事,但到底还是忍住了,因为离家越近,一些东西就越不能谈。 不过,记得秦叔昨晚说过,是“她”背过来的。 所以,纸车只是类似一种入梦或者催眠,实际上,是某一尊白家娘娘,背着自己和秦叔,从思源村跑进了市区? 这样看来,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这不是翻版的润生哥么。 “不再睡一会儿?” “不用了,叔,好奇怪,这次不知怎么的,就睡这么一会儿就饱了。” “因为修路堵车了,现在下午四点了。” “哦,怪不得。” 大巴车停下,李追远和秦叔下了车,二人顺着村道向里走。 “小远,叔问你件事。” “叔,你说。” “你觉得你那个大朋友的选择怎么样?” “他不知道外面正发生的事,所以做出这样的选择也很正常,能理解吧。” “我问的不是这个,叔是想问你,换做是你,你愿意入赘么?” 李追远停下脚步,先看了看不远处太爷家的方向,然后扭头看向身侧站着的秦叔。 他没回答秦叔的问题,而是问道:“叔,你是要走了么?” 秦力像是没料到男孩会如此问,脸上露出片刻的惊愕:“为什么这么说?” “感觉。” 秦力笑了笑,没再执着先前问题的答案,也没再说话,和身边的男孩安静地走回家。 秦璃把脚从门槛上收回,站起身,捧着小棋盒来到李追远面前。 李追远则看向坐在坝子上喝茶的柳玉梅,秦叔此时正站在她身后,低着头说话。 等柳玉梅点头后,秦叔才跟着刘姨回了西屋。 “小远,你太爷和润生出门了。”柳玉梅说道。 “柳奶奶,他们是有活儿了么?” “这倒不是,今天刚结了两批纸扎的款,你太爷兜里有钱了,让润生拉着他去石港镇上买电视机去了。” 李追远只能在心里感慨,太爷是真的不存钱啊,兜里有多少钱就花多少。 不过,对电视机他真的没什么期待。 现在《阴阳相学精解》和《命格推演论》他都看完了,虽然还没完全吃透或者叫不敢现在去吃透,但至少,那两本书可以先放下了。 接下来,自己就又要去地下室找书了。 虽然太爷的谆谆教导还在耳边回响,自己也清楚打牢基础的重要性,可是……真的是忍不住了啊。 他不想下次再经历类似事情时,自己只能去当一个酱油瓶。 这种急功近利的想法肯定是不对的,是需要被批判的,但是,谁叫自己还是个孩子呢? 唔,不能总是太成熟太理性,自己这也是在控制病情。 李追远先去抽屉那里组装好手电筒,然后进入地下室,不同的是,这次他带上了秦璃。 “阿璃,来,帮我选一口箱子。” 这次,李追远不再执着于把第一个箱子全部清干净。 阿璃走到中间的那口箱子前。 “这口么?” 李追远示意阿璃拿着手电筒,然后自己用力把箱子盖打开。 “阿璃,你帮我照一下。” 李追远开始在里面找书,这口箱子里的书都是厚厚的大套,和自己第一次看的《江湖志怪录》很像,都是至少20卷起步的,而且规整得很好。 但普遍都是基础类、概念类的,嗯,最多的是养生类。 李追远甚至还看见了一本《太玄双修经》。 抽出一卷翻了几页,有图有文字,各种动作姿势。 在阿璃按照以往习惯把头靠过来一起看书前,李追远赶紧把书闭合。 他皱起眉,这些并不是自己想要找的书,虽然他承认这些书未来很有用,可现在就是鸡肋。 李追远把身子探入箱子,打算把最底下压的那两套掏出来,费了好大功夫,流了不少汗,终于取了出来。 要是这两本还是养生类的,那这口箱子就可以永远吃灰了。 目光投向书封面,李追远马上来了精神。 《正道伏魔录上》! 虽然这书名听起来,有点像是如今大陆正流行的港台武侠小说, 但总比先前翻到的那些养生经要好太多了,而且给人以极强期待感。 只是,怎么只是“上”? 李追远看向拿出的另一套,封面上写着的是《正道伏魔录下》。 所以,这两套,加起来一百多卷,其实是一本书?可是,为什么要分上下呢? 箱子里的书,基本都是手抄版的,又不是出版物,想着上册销量好再出下册。 李追远分别从上下两套里,抽出第一卷。 快速翻页扫了一下内容格式,图文详细,里面还画出了各种环境下的各种死倒,还看见了用以对付死倒的东西。 只是,怎么有种熟悉的感觉? 怀着这样的心情,李追远拿出“下”的第一卷,翻开快速扫页,依旧是图文详细,但每个图文里都画着气泡,表示是在水里,而且道具使用变少了,更多的是和死倒的近身搏斗。 所以,上册讲的是岸上环境以及用各种道具对付死倒的方法;下册讲的是水下环境对付死倒的方法。 不过,这两者应该不算完全冲突,不是说岸上的方法水下就全都不能用。 作者这么分,应该是为了记述时方便,不能死搬硬套。 可是这舒服的字体以及这熟悉的配图画风……李追远马上把下册的最后一卷抽出来,翻到最后一页, 果然,在最后一行写着: “——魏正道著。” 看着这个名字,李追远感到很是亲切。 《江湖志怪录》算是他的启蒙读物了,但他真没料到,魏正道居然还写有后作。 前者是概念定义,那么眼前这上下两册,就是公式了。 李追远很喜欢这种严谨有序的感觉。 环视四周这十几口箱子,这里头,是否还有魏正道的书? 李追远心里升腾出一个念头,如果这个人真的从入门科普读物写起,一层层写高……那么,《江湖志怪录》里每一篇结尾死倒“为正道所灭”,会不会就不是单纯的作者自娱? 而是真的……魏正道所灭。 之前,李追远只觉得这个作者很有趣,也觉得这个念头很荒谬,毕竟一个人一辈子,哪能去那么多地方见那么多死倒还灭了那么多。 但在昨晚,亲眼目睹了秦叔的风格后,他意识到,好像也不是不可能? 就像太爷一直不相信自己在大学里上课一样,人确实很容易在自己的陌生领域犯经验主义错误。 “我要是把你写的书全看完了,那你算不算是我的老师?” 那以后自己要是写日记的话,下面该怎么写? 某某死倒, 为正道传承者所灭? …… 柳玉梅正吃着点心品着茶,然后看见李追远抱着一摞书走上楼梯,后头跟着的是自己孙女,她也抱着一摞书。 俩孩子把书抱上二楼,放进了卧室,然后重新跑下楼,又从地下室各自抱着一摞书上去,往返了好多趟。 柳玉梅有些无奈又有些想笑,唉,这可是自己从小呵护养大的宝贝孙女。 不过,这样也挺好,只要不让她继续坐在屋内门槛后发呆,男孩就算扛着锄头带她去下地种田,柳玉梅都不会阻止。 搬完了书,李追远先拿出毛巾,打湿搓洗了一下,先帮阿璃擦脸擦手,然后折了一下毛巾,擦了擦自己的汗。 随后,李追远拿出三罐健力宝,给阿璃开一罐收藏一罐。 接下来,男孩女孩一起坐在露台,边吹着傍晚的风边喝着饮料。 女孩的发丝不时被风吹起,扫在自己脸上,痒痒的。 男孩偶尔撇过头,看向女孩的侧脸,她坐在西侧,正好与暖橘色的夕阳同框。 “回来喽!” 润生推着车,太爷坐车上,怀里还抱着一个黄色纸板箱。 “小远侯,太爷给你把电视买回来喽!” “来了,太爷。” 李追远跑下了楼,迎了上去,表现出很高兴激动的样子。 拆箱,插电源,竖起顶部的两根天线,旋转频道,收看到了央视台和南通地方台以及县台。 县台正播放着一部琼瑶新剧,此时的地方小电视台只要能搞到片源就会放什么,也不在乎什么版权问题,反正看的都是本地人,辐射范围不大。 “咋样,小远侯,还挺清楚的吧?”李三江摸了摸电视机头,向李追远炫耀着。 “嗯,清楚呢。” “太爷我啊,可是买的最新款,好了,润生侯,把电视机抬小远侯房里去。” “不用了,太爷,就放一楼吧,这样大家都能看。” “那哪行,就是给你买的,咋能不放你房里。” “那样的话我会沉迷看电视,影响学习的。” “哦,那行吧,就放一楼。” “好嘞!” 润生很高兴地把电视搬进去,他每晚都在一楼桌子上打铺睡,这意味着自己可以整晚看电视。 刘姨这会儿说道:“该吃晚饭了。” 四组小饭桌已被摆好,润生手里攥着一根大香,旁边还摆着一捆小香,像极了大葱和小葱。 自打那天被小远提醒打开了新世界大门后,他就再也离不开这种吃法,只是每次吃香之前,他都得先将香点燃,然后从另一头开始啃。 李三江抿了口酒,对和柳玉梅刘婷坐一起吃饭的秦叔喊道: “力侯啊,后天史家村老赵家办丧事,我回来路上遇到了,人跟我订了十六套席用,你明天下午把桌椅碗碟这些的给他送过去。 哦,还有,婷侯啊,你再清点清点,家里存货够不够一批的,不够的话你抓紧时间补一补,后天让力侯办事时送去老赵家。” 刘姨点头道:“纸扎我会补好的,来得及,不过阿力他……” “力侯咋了?” 秦力起身离桌,走到李三江面前,说道:“三江叔,我老家大伯病了,怕是要不行了,他膝下没子女,我得回老家照料他。” “那力侯你啥时候回来?” “这就不知道了,至少,得把老人送走吧。” “那就要走挺长时间了啊。”李三江用筷尾挠了挠后脑勺,“就你一个回去么,婷侯哩?” “三江叔,就我一个回去,阿婷和我妈以及阿璃,还继续在这里。” “成吧,那你去吧。” “三江叔,你不用等我回来,家里事多,需要个壮劳力,你还是再雇个人吧。” “没事,没事,不用雇。”李三江指了指坐角落里啃香扒饭吃得满脸米粒的润生,“有润生呢!” “嗯,有我呢,没事!”润生不仅没推辞,反而很主动地用力点头。 “你放心,大爷我也不让你白干,给你开工钱。” “大爷,你说这话就见外了不是,在你这儿住着有肉吃有香嚼现在还有电视看,给你干活是应该的。” “放你娘的屁,老子差你这点工钱?要是让你爷知道你在我这里真就打白工,他不得呕死? 再说了,你在我这儿拿点工钱存着,过阵子回去给你爷再买点米面粮油啥的,别让那老东西真饿死。” “我爷那里有钱哩,上次在牛家那里挣了不老少,我又不在,他一个人够吃喝挺久的了。” “呵。”李三江不屑地冷哼一声,“那老东西一辈子没赌运,却还喜欢耍牌,那笔钱还不晓得能在他兜里捂多久。” 随即,李三江又看向秦力:“阿力啊,你啥时候走啊?” “明早就走了,去车站。” “这么快?东西准备好了么?” “阿婷都帮我收拾好了,也没多少东西,带几件衣服回去就是了。” 李三江伸手进兜里,把钱取出,递给秦力: “喏,大头都买电视了,这是剩下的钱,你回老家说不得还得给你那大伯看病,这钱你先带着。对了,别忘了买点南通特产带回老家,像西亭脆饼白蒲茶干这些的。” “三江叔,你的钱我可不能收,你快拿回去。” 李三江面色一肃:“臭小子,叫你拿你就拿着!” “真不行的,我不能再拿你的钱了,你看我一家老小不都在你这儿吃喝么,你也给了工钱。” “你那点工钱也是叔我占了便宜的,给你就拿着,不拿叔就要生气了。” 柳玉梅这时开口道:“拿着吧,记得你三江叔的好。” 秦力这才接下了钱,对李三江郑重鞠了一躬。 李追远默默低头吃着饭,他才不信秦叔回老家伺候大伯的话,他是去过东屋拜过灵堂牌位的,这分明就是全家,不,是全族都没了的架势。 秦叔走,只能是因为昨晚的事。 李追远能察觉到,他们住在太爷这里,一直在极力避免着某种忌讳,秦叔的离开,也是为了保险起见吧。 唉,这扶一次酱油瓶的成本,可真大。 偷偷看向柳玉梅,发现柳玉梅也正好向自己投来目光,二人短暂对视。 柳玉梅眼里意味深长,嘴角含笑。 李追远知道,这是无声的警告。 自己再也不能像过去那样,遇到棘手的事就回来求秦家人了,求一个就得走一个,这掸子还真没几根毛够自己薅的了。 晚饭后,润生就迫不及待地打开电视机,调起了台。 李三江也没去二楼躺着听说书,也在这里坐着,抽着烟。 很快,电视机里传出激昂的旋律,是县台,正在播放《力霸王雷欧》。 润生坐了回来,手里抓起几根香,拿火柴点燃,一边认真看一边啃着,像是在吃着辣条。 李追远没急着回屋看魏正道新书,而是搬来小板凳和阿璃一起坐着看电视。 李三江有些好奇地问润生:“那穿着红皮衣的家伙是啥?” “大爷,是力霸王。” “那圆圆的飞起来的呢?” “是圆盘生物,怪兽,坏的。” “哦,这样啊。” 润生以前没少蹭电视看,有时候是村里的,有时候在雇主家,甚至是在商店里,只不过都是断断续续的。 不过,这个年代,大部分有条件看电视的孩子,看这类剧,也很难系统性一次看完,中途难免有事会耽搁错过,亦或者电视台剧集没放完就换了节目。 虽说现在已经有了家庭录影带机,但一来机器贵,二则是录影带流通不便,也因此诞生了各地录影机厅的兴起,收门票一群人在一个屋子里一起看,晚上也会有固定时间点老板会放成人攒劲的影片。 一集放完,开始播放治疗牛皮鲜的药膏广告。 润生继续认真盯着广告看,希望广告结束后能继续放下一集,虽然,大概率是没有了,等他继续接触电视机一段时间,哪怕手里没节目表,也能在心里清楚记得这几个台每个时间段会放什么节目。 嗯,顺便,连那些个广告台词都能背下来。 等了许久,润生回头看向李追远,问道:“小远,这个你看过吗?” 李追远点点头。 “有多少集啊?” “四五十集吧。” “哇,真好。” 以前在家属院里时,李追远曾被几个大哥哥拉着一起去家里看录像带,他们收集到了好多套的全集,不过他们版本里的这个叫《超人尼奥》。 这个时期的汉化作品还是以香江版和宝版为主,也因此会出现翻译习惯上的差异。 柳玉梅这时走了过来,说道:“阿璃该休息了。” 这话,是对李追远说的。 “阿璃,跟你奶奶回屋休息吧,明早见。” 阿璃听话地起身,跟柳玉梅回了屋。 李追远离开了小板凳,走上楼梯时,回头看去,穿过一楼屋子里的纸扎品,看见还坐在电视机前津津有味看着广告的润生哥和太爷。 再联想起昨夜,开着摩托车载着自己疾驰的秦叔。 传统与新潮的剧烈碰撞,落后与先进的摩擦撕咬,真的很难想像,这么多东西,却居然能错位堆叠在同一个时代。 只是,身在这个时代的人,包括自己,大部分时间都无法察觉,哪怕这惊涛骇浪就在自己身边。 或许只有等多年后,一切沉淀,再回头看时,才会讶然惊觉,自己曾身处过怎样一段光怪陆离岁月。 “小远。”打破李追远思绪的是秦叔,他此时正站在二楼楼梯口,像是一直在等着自己。 李追远跑上去。 “蹲马步。” “好。” 李追远知道,这应该是最后一课了。 按照过去秦叔的教导,李追远扎起了马步,同时开始吐纳,让自己很快就进入了状态。 秦叔的手,不停在李追远身体肌肉关节处游走,认真调整着每一处发力。 持续一段时间后,秦叔说了声:“好了。” 李追远站起身,他不觉得累,反而感到身体轻松,现在看书久了后,他已经逐渐开始用扎马步来代替广播体操了。 “好好练,别放下。” “我记住了,秦叔。” “嗯。”秦叔走下楼。 李追远心里有些怅然,秦叔这么多本事,自己似乎就只学了个扎马步。 不过还好,魏正道的《正道伏魔录下》里,有讲述与死倒的搏击之法,自己倒是可以练那个。 回到卧室,打开台灯,李追远没急着去看下册,毕竟自己还是个孩子,练近战搏击前,还是先学学器物的使用吧。 翻开上册第一卷,从第一章开始看。 接下来, 李追远摒弃掉所有杂念,开始认真研究起——童子黑狗的正确培育。 …… 清晨,一觉醒来的李追远侧过头,看向坐在椅子上的阿璃,她今天没穿裙子,而是一套白绿相间偏紧身的服饰。 要是再给她配一把剑,就可以去武侠剧里演童年女侠了。 李追远嘴角露出笑意,看来,是柳奶奶刚换了新口味,阿璃也就换了新风格。 “早上好。” 走到女孩面前打了招呼,李追远目光不自觉落在女孩的腰带上,腰带泛着银光,上面有精细的雕纹。 额,该不会…… 李追远伸手在上面摸了摸,女孩没躲避,也不羞恼,就这么平静地站在原地。 感知着指尖传递回的触感,李追远不由讶然,女孩这腰带,居然真的是一把软剑! 心里不得不感叹一声柳奶奶追求完美的强迫程度。 或许,阿璃的强迫症表现,也有部分源自于柳玉梅的遗传。 阿璃见李追远对自己腰带感兴趣,就把自己手伸下去,作势要解下来给李追远。 “不不不,不用解下来。”李追远赶忙握住女孩的手阻止她的动作,然后赞叹道,“真好看。” 阿璃眼睫毛微跳,但这次不是发怒征兆,而是开心的表现。 李追远惊喜地发现,这是阿璃第一次用这么明显的动作来表示自己除暴走之外的情绪。 她真的在改变。 吃早饭时,秦叔背着行囊,和大家告别,然后走下坝子。 大家情绪都挺稳定,除了李三江。 他大概是最舍不得秦力离开的人了,倒不全是因为走了秦力这么一个拿钱少干活多的伙计,这人与人嘛,相处久了,总归是有感情的。 饭后,李追远走到刘姨面前,拿出一张单子和一笔钱:“刘姨,你今天要去镇集上买菜的吧,能不能帮我把这些买回来?” “好啊,顺手的事。”刘姨拿起单子,扫了一眼后,先目露震惊,随即又转为传统疑惑,“小远啊,你买这些东西做什么?” “学校布置了暑假课外实践作业,这是我完成作业所需的材料。” 这是一个很蹩脚的理由,但无所谓,因为只需要一个理由。 “行,姨到时候给你都买回来。” “谢谢姨。” 让刘姨去给自己买,自己是放心的,也不用多交代吩咐什么,因为大概率,人家比自己要专业得多。 上午,李追远继续在看书,这本书其实比较简单,难点在于实验操作,可以说,在不考虑实践的前提下,这套上册,更像是手工活动教科书。 同时,李追远也注意到,这里面讲的不少东西,其实太爷那里也有。 太爷每次捞尸或者坐斋时,都会带不少东西,可细究对比下来,却发现太爷的那些东西,只是形似或者名字雷同,本质上不是同一种东西。 李追远不禁疑惑,太爷居然是靠着一套假货,捞尸捞到现在的? 不过,这里的东西可真难搞啊,一些器物,得自己按照书里描述画出设计图,然后再请木匠和铁匠打造出来。 木匠村里就有,但铁匠现在去哪里找? 书里描述的“叮叮当”打铁的作坊,自己现在可找不到,或者,可以找个厂房,请师傅用机床给我车出来? 下午,润生要去给老赵家送桌椅碗碟,他不认识路,李追远知道老赵家住哪里,就陪着他一起去。 老赵家就住在史家桥东侧,距离昨晚李追远等车的位置不远。 润生一个人将大板车推上老赵家的坝子,帮着赵家人一起卸货。 灵堂此时已经摆好,李追远瞧见正屋中央,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逝者,是个挺年轻的小伙,可能也就十七八岁,比潘子他们大不了多少。 旁边有两个老太婆凑在一起低声说着悄悄话: “挺好的小伙子,怎么说没就没了。” “说是夜里去镇上戏完回来时,路上一个跟头摔田里,人就这么没了。” “那可真是的,郑大筒怎么说来着,心脏病突发?” “真是可惜了,啧啧,老赵家做小买卖的,家里倒是挺有钱的,可就这一个儿子。” 恰好有人开始给遗体化妆,盖在遗体上的白布也就被掀开,李追远看见遗体的真容,眼眶凹陷、眉宇瘫软,人中顺滑,下唇薄锐…… 在面相中,这就属于【福池缘浅,底塘有缺】。 这算是面相中的下下签,意思就是本身福缘就薄,还有缺口会不停流走。 要是惜福谨身,清简净心,也能勉勉强强安稳过一生,可要是纵享过度,比如吃喝玩乐这些,提前享受得太狠太急了,就很容易把自己榨干。 再结合那俩老婆婆所说的,老赵家条件挺好的,这种生活超出周围普通人的条件,反而对这种面相的人不合适。 送完货,李追远就和润生一起往家走。 前方路上遇到了并排走在一起的潘子和雷子,俩人头上不知道抹的是水还是胶,头发全都向后倒梳,中间分了一条很明显的缝,在阳光下,油亮油亮的。 “哈,远子,我们正要去太爷家找你哩,没想到在这里就碰到了。” “潘子哥,雷子哥。” 潘子上来就牵起李追远的手:“走,远子,哥哥们带你去镇上录像厅看电影去,下午要放发哥的《英雄本色》。” 边上的雷子,双手做出开枪动作不停耸动,嘴里还配着音:“砰砰砰!” “好啊,我也要去!”润生喊道。 李追远不想去,他想回去继续看书,就道:“我回去拿钱,请哥哥们去看电影,不过我就不去了,我还得做作业。” 早上兜里的钱都给刘姨了,其它钱则在卧室抽屉里。 “去去去,哪能次次要你掏钱,我们做哥哥的也是要脸的好不,我们以前是真的没零花钱,可不是就想占你这个弟弟的便宜。” “就是就是,我们俩现在有钱了,昨天刚去西村窑厂里搬了一天砖。” 说着,潘子和雷子各自把口袋里的碎钱拿出来,一起数了数,点了点人头,还把润生算进去了。 最后一合计,潘子笑道:“刚好,四张票,还能买四瓶汽水!” 润生高兴坏了:“我先把板车推回去。” 李追远见他们兴致这么高,而且是特意去搬砖挣的钱请自己这个弟弟去玩,也就不再好意思继续拒绝,只能答应同去。 不过在把推车送回家时,李追远还是顺便回了趟卧室,拿了点钱放口袋里,又和阿璃说了声,这才和他们一起去了镇上。 最终,四人来到了一家录像厅前,门面很小,上面就挂着一个简单的牌子: “梅姐录像厅。” 第二十六章 进屋一米不到,是一块立着的大木板,上面贴满了大大小小的电影海报,最大的那幅是王祖贤。 木板左侧是空道,可以从这里进去,前提是得在木板右侧小桌前买好票。 小桌后头坐着一个三十出头的女人,上身红背心下身牛仔裤,身材高瘦,背心领口低,可以看见她锁骨位置纹的那只花蝴蝶。 此时,她左手夹着烟右手按着传呼机,头也不抬地问道:“几个人?” “四个人,梅姐,一阵子不见,你又变漂亮了。” “梅姐,姐夫不在么,今天你一个人看店啊?” 潘子和雷子一边给钱一边主动凑着近乎,说着好话。 其实他们和这梅姐也不熟,但他们本就还属于不青不少的年纪,只要嘴巴甜一点,懂点眼力见儿,客人不多时,买一部时长的票就能厚着脸皮留这儿多蹭个一部两部的。 梅姐将钱收进抽屉里,开出四张票出来,边吐烟圈边骂道: “谁知道那王八蛋今儿个跑哪里去了!” 梅姐男人外号叫豹子,算是镇上这一带比较有名的混混,被称呼为豹哥。 要没这种背景,梅姐一个女人也不适合开这种录像厅。 取了票,李追远和润生就跟着潘子雷子从左边走了进去,那块木板不仅隔出了通道,还起到了遮挡门光的作用。 里头空间挺大,中间一圈全是低矮的小长凳,犹如简易版电影院。 以前,乡镇电影院还能依靠本地国营厂国营单位的集体票以及充当临时活动舞台来维持人气,现在,逐步脱离公营属性后,就无法避免地渐渐走向没落。 这也就给了像梅姐这样的私人录像厅快速野蛮生长和普及的空间。 正北墙下有一个长条柜,上头摆着一台老彩电,下面则有一台录像带机。 润生很是激动地凑到李追远耳边说道:“小远,这电视比太爷昨天买的大好多唉。” 李追远笑着回应道:“这个再大也是大家一起看,家里再小,也就你一个人看。” 润生也点点头:“是这个道理。不过到了晚上后,所有台都一个固定画面不动了,发着‘哔’的声音。 我差点以为新电视刚买回来就被我看坏了,吓死我了,还好早上又有台了。” “润生哥,可能是晚上电视台的人也得休息吧。” “嗯。”润生惋惜道,“可惜了,他们就不能白夜班倒么?” “润生哥,我们坐吧。” 虽是下午,但里头已经坐了些人,现在正放的片子是由周润发、梁家辉主演的《监狱风云》。 目前,电影才放到一半。 每天没什么大意外的话,播映时间段也基本是固定,所以这个买票进来的点也是潘子他们特意踩好的,能白嫖半部电影。 少年们手里落点闲钱不易,自然也就学会了如何一分钱掰成两半花,尽可能地花最少的钱实现自己的娱乐最大化。 李追远还注意到,在录像厅的东南角,有个带帘子的幽深小门,显得很是神秘。 不像是拿来做饭用的,因为没油烟味。 虽然是半部开始,但这并不妨碍大家快速投入到电影剧情中去。 观影时间过得很快,伴随着这个时代港片标志性的萧索怅然镜头语言,电影结束。 其实结束前,梅姐就进来站在电视机旁等着了,也不顾破坏氛围,喊着下一部是《英雄本色》,要加场的准备好。 结束后,有几个人有事离开,但大部分人都选择补票。 梅姐目光扫过潘子等人,并未说什么,算是默认他们买的是这一场。 《英雄本色》开始放映。 香江电影在此时属于全盛时期,不仅几乎统治了整个华语文化圈,还在日韩以及东南亚有着极大影响力。 录像厅里的录像带,也是以香江电影为主,偶尔也会有它国片,但封面都是很露骨的那种。 只是,刚看完一部发哥电影,又接了一部,李追远感觉有点难代入。 这种感觉,像极了以前在家属院那几个哥哥为了感谢自己帮他们写作业,硬要拉着自己看了一整天的《力霸王雷欧》。 一集接着一集还快进掉了片头片尾曲,原本每天一集的频率是难以描述的幸福,可量大管饱后就只剩下相同模式套路下的审美疲劳。 雷子先前换带时出去了一趟,从隔壁小卖部买回来了四瓶汽水,一人一瓶。 窑厂搬砖挣的其实也不多,还被他们父母各自收走了一半,余到手中的钱,也就只够消费到这里了。 电影刚放映了一刻钟,就一下子进来了四个青年人,带头的那个也不嫌热,穿着不合身的西服马甲,另外三个则都把上衣脱下来挂在肩上,一股子流气。 他们抽着烟,声音很大,交流时还故意发出夸张的笑声。 他们应该是早就看过这部电影的,边聊还在边剧透,而且习惯性每句话开头或结尾都得加句脏话。 周围人是有不满的,但没人会说什么,毕竟对方四个人。 潘子和雷子则是小声地向润生和李追远介绍这四个人是谁,在道上有什么什么名号。 这个年纪的青少年,对这类二流子似的人物,有着一种很奇特的崇拜感,似乎能跟他们认识都是一件很了不得的事。 不过,老李家这一代因李兰的缘故,都很重视教育,潘子和雷子也都是上高中了,要是初中就辍学不上了,估计这会儿很可能跟着他们一起混。 李追远不介意烟味,毕竟李维汉太爷他们都抽烟,但他不喜欢这四个人的大嗓门,实在无法忍受后,只得起身,走到最后排靠墙位置,那里有椅子可以坐,比前面的矮长板凳要高不少。 潘子、雷子确认李追远还在只是坐后头去了,也就回过头,继续看电影。 这时,那个穿西服的对后头喊道:“梅姐,人呢,人呢,都来这么久了,人呢!” 梅姐从木板后探出头,骂道:“叫叫叫,叫你妈魂呢,也不看看现在几点,给你们喊去了,过会儿就到!” “嘿嘿嘿。”西服男也不恼,只是对着梅姐吹了声口哨,“看来豹哥吸多了,你看你都下垂了。” “看你奶奶!” 梅姐又骂了句,身形自木板后消失。 没过多久,就有两个女人走了进来,都是三十朝上的岁数,画着浓妆,穿着裙子。 两个人进来后,在李追远左右两边坐下,然后都低下头,好奇地看着这个男孩。 “哟,小帅哥,坐在这里等姐姐呐?” “细皮嫩肉的,挺白净的,但年纪这么小就懂事了么?” 俩人开始调侃起来。 这时,西服男身边的俩小弟起身走过来,各自在一个女的旁边坐下,然后手就开始不规矩,开始探索,女的也不太抗拒,互动调笑起来。 李追远意识到,这最后排的椅子座位,并不是给正常观众准备的。 当他正准备离座坐回润生身边时,身边的两队男女却先他一步起身,掀开帘子,走进神秘的通道。 很快,传来两声关门的声音,里面应该还有几个小隔间。 而西服男在此时开始喊道:“梅姐,梅姐,换带,换带!” 梅姐探出头,骂道:“还没到晚上呢,换个屁带!” 西服男不满道:“加点火嘛,搞点氛围撒,换带!” 看电影的其他人,有几个还跟着起哄。 梅姐虽然背后有豹哥,但都是道上的混子,有时候骂可以,但还是得顺着点他们,因此,她也只能走到录影带机前,把《英雄本色》取出,从长条柜抽屉里翻出一部,放了进去。 李追远注意到潘子、雷子他们开始面露兴奋与期待,像是非洲部落的少年即将接受最原始的成年礼。 很快,新电影开始播放,是古装的。 没普通话配音而是粤语,不过好在有字幕,但往下看去后就会发现,有没有字幕并没什么大影响。 起初剧情还很正常,有种轻松戏剧感,李追远看见了一个卖炊饼的矮个子,心想这应该是香江版《水浒传》。 直到,一男一女进入房中喝酒,然后躺在桌子上,衣服开始越来越少。 李追远这才意识到,这是部什么片。 潘子和雷子瞪大了眼睛,比看发哥的电影还要投入,生怕错过任何细节,似要把每一帧画面都烙印进脑子里,方便回去后再细细回味。 李追远觉得,自己这俩哥哥,上课时看黑板,肯定不会这么认真。 润生则开始脸红,低下头,他倒不是在故作扭捏,而是真的不好意思看。 这个时期,也正是香江和宝岛午夜场电影的黄金时代,诞生出了一系列经典,在影史上留下其浓墨重彩的一笔。 不一会儿,先前进去的那俩男的就出来了,他们故作潇洒地抽出烟点燃,似乎想借用烟雾来遮掩一下某种尴尬。 “这么快?”西服男倒是丝毫不顾忌小弟颜面,“我这还没调动出情绪呢。” 说是这么说,但他也不愿意再等了,起身和另一个小弟也走入那幽深的通道。 然后,电影里的这段激情戏还没演完呢,他们俩就出来了。 这下子,四个人,全部坐在椅子上,抽着烟,不似先前喧哗,终于安静下来了。 像是在诠释着,什么叫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过了一会儿,西服男开始喊道:“梅姐,梅姐,放《英雄本色》!” 成佛状态下,内心慈悲,见不得“杀生”。 “妈的,屁事真多!” 梅姐确实很烦,但她倒是也能理解,进来重新取带换带,还调了一下进度,把电影拨到先前停下的位置继续播放。 做完后,梅姐故意目光看向他们,嘴角含笑,带着讥讽。 她知道,什么时候男人犹如拔了牙的老虎。 那四个男的果然都避开了视线,好似一下子成了非礼勿视的正人君子。 那俩女的依旧坐在后头,她们本不该这么早就来上班,算是被提前喊过来做了四单临时快活儿。 这会儿,也懒得回去了,反正入夜了还得再过来。 没过多久,她们就起身,开始在那些电影观众身边坐下,贴着他们说着话聊着天,手指也在男人身上拨弄着。 起初,那俩被选中的男的都义正言辞地拒绝,然后是礼貌性地婉拒,紧接着欲拒还迎地推诿…… 然后,都发出了一声叹息,站起身,如同迫于无奈般地以身饲虎,又像是但行好事的扶持帮助。 最终,本着一种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决然, 被拉去了幽深通道。 而潘子、雷子以及润生这边,从头到尾都被无视。 她们有眼力见儿,知道不应该在哪些人身上浪费时间。 要是有长得好看的,她们倒是不介意和他们坐着一起看看电影聊聊天,哪怕不收钱也是开心的,毕竟这种需求向来都是相互的。 但很可惜,潘子他们不符合标准,倒是有个男孩长得很好看,就是年纪太小了,要是再大个几岁就好了。 不过下午场毕竟人少,大部分都是奔着纯粹看电影来的,她们很快就没了潜在目标,就不在椅子上坐着,走出去和梅姐聊天去了。 电影放完时,已近黄昏。 潘子和雷子见今晚人不多,就很懂事地从中间区域换到边缘地带坐下,准备再蹭一场。 李追远则要回家吃饭,就先和潘子、雷子告别,然后和润生一起走出了录像厅。 润生是喜欢看电影的,但他更爱吃饭。 李追远去隔壁小卖部,买了四瓶汽水和几袋零食,准备去送给潘子、雷子。 经过梅姐那张小桌时,梅姐正和那两个女人说着话。 她们算是合作关系,梅姐提供场地与望风,她们每一单则都要和梅姐分成。 见李追远又回来了,手里还拿着东西,梅姐调侃道:“哟,小弟弟来给姐姐送吃的了,这多不好意思。” 说着,梅姐就作势伸手去拿。 她本意是打算逗逗男孩开开玩笑,谁成想这男孩非但没有抱着东西避让,反而主动摊开往这边凑近了些,方便她取。 她就真拿了一瓶汽水过来。 李追远又给她放下一袋辣条。 这一举动,反倒是把梅姐给弄得有些不会了。 然后,李追远就进去把汽水和剩下几袋零食都给了雷子和潘子。 等李追远重新出来时,梅姐指了指桌上汽水和辣条:“拿走,我咋吃你小孩子的东西。” “没事的,请你吃。” 李追远摇摇头,他无意讨好梅姐,而且录像厅他以后大概率也不会再来,但梅姐今天毕竟让他们白看了半部电影且现在潘子、雷子还在里头被默认蹭着继续看。 “呵呵呵。” 梅姐和身后两个女人都笑了起来,只觉得这男孩很有趣。 这时,外面传来呼喊声,一个老人骑着一辆三轮车边喊边骑来,车上还载着一个四仰八叉躺着的中年男人,其双脚双手都摊在车外,像是一只肚皮朝上的王八。 李追远注意到,中年男人十指都呈现出青色,嘴唇更是紫得吓人。 梅姐着急地跑了出来,跟骑三轮车的老人大吵着。 老人忙摆手委屈解释,自己只是收了钱把人送到,不关他的事。 事情脉络,也就在争吵中清晰。 昏迷的中年男人是豹哥,也就是梅姐的男人,他下午去石港镇的一家浴室洗澡,然后敲了个大背。 李追远不知道为什么夏天还用去浴室洗澡。 他更不知道,敲大背是什么意思。 他只能理解成,大背是一种更大力的敲背按摩,而豹哥应该是不吃力,这才在敲背途中昏迷了过去。 浴室老板没把人送医院,而是喊了一辆三轮车,把人拉回家了。 送医院,得花钱,人家可不愿意出。 梅姐气得脸一阵红一阵白,在男人身上用力掐了好几下,旁边那俩女的则不停地劝说,最后梅姐只能又加了点钱,她也上了三轮车,催促老人骑去镇卫生院。 可老人把人从石港拉到石南,已经蹬得力竭,毕竟他平日里在石港镇上的活儿也只是短途,当下就是梅姐愿意加钱,他也实在是骑不动了。 但昏迷中的中年男人本就情况很不好了,拍着脸也叫不醒,再不送去医院人可能就要没了,梅姐是急得又骂又哭。 “小远?”润生看向李追远。 李追远懂他意思,也就点点头。 润生走上前,示意老人下来坐后头去,然后他骑上了三轮。 太爷家是有三轮板车车的,按照太爷的吩咐,润生这几天也都在练习骑车,如今已经是会了。 只不过短途运货的话,还是手推板车更方便。 此刻,三轮车上虽说坐着三个成年人,但这点分量对润生来说,根本就不算什么,很快就骑了出去。 李追远只能在原地等润生回来后再一起回家,不过他没回录像厅,而是去了隔壁小卖部又买了一瓶汽水,在边上长凳上坐着边喝边等。 小卖部外头空地上摆着一张台球桌,此刻正有两个小伙在打着,这俩人水平很差劲,李追远看了一会儿后就忍不住犯困,侧身靠着小卖部墙壁打起了呵欠。 大概过了半小时,李追远看见豹哥回来了。 李追远很疑惑,病人回来了,那送病人去医院的人怎么还没回? 好在离家前跟刘姨她们说了自己是跟着潘子去镇上看录像,就算回去晚了太爷也不会担心,只当孩子贪玩忘了时间。 豹哥身上不复先前昏迷时的萎靡颓废,走路时更是流露出独属于中年二流子的潇洒与睥睨,摇头耸肩的。 只可惜,那俩正打着台球的年轻人,似乎不懂道上的事,豹哥从他们身边经过时,都不懂主动大声招呼。 这时,李追远忽然看见,走出台球桌遮蔽范围的豹哥,他脚上的皮鞋,后脚跟是提起的。 这一幕,瞬间让他想起那晚大胡子父子离家走向鱼塘的姿势。 他们也是踮着脚尖、脚后跟空悬走路,因此行进时摇摇晃晃的。 李追远心中猛地一紧,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同时,豹哥似乎也察觉到了一道目光在看向自己,他停下脚步,踮着脚,慢慢转过头,扫向小卖部。 李追远马上也把自己的头贴在墙壁上,还拿起手中的汽水,喝了一口,装作很是无聊的看着台球桌。 豹哥的目光来回扫了几遍,没发现那道特殊的目光。 紧接着,他继续踮着脚前进,走入了自家的录像厅。 李追远保持着原先的姿势没动,心里则是想着:虽然还没到头七,但豹哥急着回家看看也能理解。 随即,李追远又担忧起来,因为雷子、潘子他们,还在录像厅里。 但应该不会那么倒霉吧? 这时,录像厅里一个穿着裙子的女人走了出来,梅姐送豹哥去医院时,就嘱咐她们帮忙看一下店。 女人径直走向小卖部,而李追远就坐在小卖部门口,这也就意味着她要从自己面前几乎贴着经过。 李追远发现,她也踮着脚在走路,但与之前豹哥不同的是,她的双脚下面,还踩着一双脚。 是一双皮鞋,很眼熟。 然后,女人双腿后头,还紧贴着一双男人的腿。 至于再往上部分,李追远除非抬头,否则是看不到的,但大概能想象出:豹哥几乎贴在她身上,她的双脚踩着豹哥的脚,她几乎就等同于豹哥的衣服,或者叫木偶。 所以,这算什么? 只是,无论是先前看过的《江湖志怪录》还是现在正在看的《正道伏魔录》,主题都是死倒,非死倒存在在李追远这里属于超纲。 台球桌边的俩小伙子对女人吹着口哨,女人没理会,走到小卖部老板面前,要了一包烟。 老板很诧异地问道:“怎么抽这种?” 女人回答:“想换个口味。” 老板给了烟,还想再按照以往习惯调戏几句,却发现女人沉着脸,他喉咙里的调戏话语也就咽了回去。 女人转过身,撕开香烟纸,抽出一根烟,点燃,用力吸了一口。 “嘶呼……” “嘶呼……” 李追远听到了一男一女两道抽吸声。 显然,想抽这一口烟的,不是女人自己。 女人显然是要回录像厅的,但她却在李追远面前停下脚步,弯下腰,看着“半打着盹儿发呆”的男孩。 李追远想用这种方式蒙混过去,他知道先前豹哥不可见,但女人是能被周围人看见的。 可是,女人却伸手推了推他的肩膀,没办法,李追远只能流露出刚从迷糊中回过神的神情,有些疑惑地看向女人。 “小帅哥,进里面去等吧。” 女人的脸现在距离李追远很近,这使得李追远能够清晰看见女人头后面的第二张男人的脸。 女人开口说话时,豹哥的嘴巴也一样在动。 “不了,里面烟味大,熏得我头晕,我在这里等。。” “天都要黑了,还在外面不安全,来,跟姐姐进去。”女人牵住李追远的手。 这一瞬间,李追远感觉到有两只手同时抓住了自己的手腕,一只温热,一只冰凉。 “不去,不去。”李追远摇头,然后用力甩开了那“双”手的束缚,走到台球桌前,“我要看打台球,我要学这个,这两个哥哥打得真厉害。” “哈哈,小弟弟有眼光。” “来,小弟弟,站旁边好好看着,哥哥们教你。” 那两个台球打得很臭的小伙子,因为男孩的这句吹捧获得了巨大的满足感,主动将李追远拉到二人中间,让他瞧着自己的专业动作。 女人直起身,倒是没有再继续要求把李追远带回录像厅,而是自顾自地走了回去。 台球桌旁,李追远虽然注视着白球傻乎乎地入洞,可眼角余光却一直囊括着女人的身影。 这种两个人贴在一起走路的画面,真的好诡异。 安全起见,现在似乎应该把自己那俩哥哥喊出来。 “喂喂喂!”小卖部老板很不满地走出来:“一局还没打完啊,要么续费要么就停。” 这个时候的台球不是按时间算的,而是按局数,如果是陌生的俩人凑一台打,那就是输了的人包这局费用。 因此,老板最讨厌水平差的一对朋友来,打一局时间太久。 “喊什么喊,不就是加钱么。” “就是,像是我们给不起的样子。” 俩小伙子都开始伸手摸自己口袋,可这手伸进去了似乎就忘记了该怎么掏出来。 也不知是真的自己兜里没钱了,还是故意在等对方先把钱拿出来给了。 李追远这时也摸了摸自己的口袋。 俩小伙子目光马上盯过来。 “小弟弟,你有钱么?” “嗯,有的。” “那你续一桌,刚刚哥哥们是故意教你打的才打得慢,老板不高兴了。” “就是,我们都是为了你。” “哦,对不起,我的错。”李追远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币,“我给你们续桌。” 俩小伙子脸上当即露出笑意。 李追远又指了指录像厅:“我哥哥潘子雷子在里面,你们谁帮我喊一下他们,让他们出来带我回家。” “小弟弟,你自己怎么不进去喊?” 李追远很是腼腆地回答道:“里面在放男人和女人的电影,我不好意思进去。” “哈哈哈哈哈哈哈!” 李追远拿着钱去小卖部老板那里续桌了。 其中一个小伙子则走进录像厅帮忙喊人。 不一会儿,他出来了,李追远特意看了一下,他身后没人,也没踮着脚。 只是,潘子和雷子并没有出来。 “小弟弟,你那俩哥哥说让你自己回去,他们要看电影。” 另一个小伙子好奇问道:“在放什么电影现在?” “不知道,但挺攒劲的,男的站着,倒抱着女的,激烈得很。” 小伙子边说边做着动作。 “他妈的,居然还能这么拍,要不咱们也进去看看?” “我不去看了,打完这一桌就回家了,太晚回去我妈又得骂。” 李追远则皱起了眉,潘子、雷子虽然有时候很贪玩,但在当哥哥这件事上,他们还是很负责任的。 不说他们应该好奇自己这个早就该回家的弟弟为什么现在还在外面,就是平时正常情况下,知道自己喊他们,他们至少也会先出来自己当面说明一下情况。 可结果,居然只是让别人传个话出来,这显然不正常。 只是,虽然那个小伙子进去喊了人又安全出来了,但自己依旧不敢再走进那个录像厅。 要是这会儿润生哥在就好了,上次牛家冥寿时,面对中了邪的刘瞎子和山大爷,润生那巴掌抽得,那叫一个利索。 这时,录像厅里有两个人勾肩搭背地走出,是原先那四个二流子中的两个。 他们背后没东西贴着,但步履轻浮,像是喝醉了酒一般的摇摇晃晃,而且眼窝子凹陷,眼眶泛黑,像是连续熬了好几天夜。 可明明之前在里面见到他们时,虽然“成佛”后消停了,但精神头还是可以的,哪里会看了一会儿电影就变得如此颓废,像是整个人都被掏空。 最奇怪的是,李追远留意到他们的裤子在裆口处湿了一片,深色一路向下,顺着脚踝溢到拖鞋上。 像是尿失禁了…… 不,似乎不是尿,因为有些白和稠。 且渐渐的,这液体竟呈现出褐红色。 他们跌跌撞撞地朝着远处行走,身后,留下红色的拖鞋印。 李追远拉了拉旁边一个桌球小伙的袖子,指向那印记。 “你看。” “怎么了,看什么?”小伙不明所以。 “鞋印。” “哪里有鞋印?” 李追远再次扭头看去,发现地上的红色鞋印,消失了,哪怕现在是夏天,可蒸发也不至于这么快,而且还带着颜色。 这时,里头又走出了两个人,是那个西服男和另一个小弟。 这俩人前后走出,小弟走前面,西服男走后面。 都是一种随时都可能要跌倒的感觉。 西服男嘴里嘟囔道:“太生猛了,太生猛了,舒坦,舒坦,这电影看得舒坦……” 李追远目光下移,发现西服男的裤子,已经全红了。 而且红色的液体正顺着裤管不停滴淌,乍一看,还以为他刚在红色颜料池里浸泡过。 李追远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上前,对西服男问道:“哥哥,里面怎么了?” “怎么了?”西服男迷瞪着眼看向李追远,他像是喝醉了一样,似乎花费了很长时间才终于确定是眼前的男孩在和自己讲话。 “嘿嘿嘿,我给你讲,里头正在放着好东西,不过,少儿不宜,少儿不宜,嘿嘿嘿。” 说着,西服男就招手喊着前面的小弟:“你等等我,等等我,一起走。” “噗通”一声,西服男摔倒了,但他马上又爬起来,继续往前走,他在地上留下的红色痕迹,如同一台洒水车刚刚经过。 李追远这次没挪开视线,伸手想去拉台球小伙再看一次,可手刚伸出去,那印记就在李追远视线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不见了。 刚出来的那四个人,看似没生命危险,但李追远能感受到,他们失去了什么。 《阴阳相学精解》第六本就有这样的讲述:【相由心生,心系本源,源亏则心散,心散则相衰。】 意思就是,面相不是一成不变的,要考虑精气神等因素的实时影响。 那四个人原本的面相虽然只能算下一签,也就是比普通签差一档,大概就是一世浑噩,可现在,四个人脸上的面相,都有崩融下滑的趋势。 虽说自己的相签在薛亮亮和赵和泉那里都很快得到了正确的验证,但李追远并不迷信这个,也不认为自己看一个面相推演一个命格,就能给一个人的一生定性。 但这就跟看病时去做个检查一样,至少能说明,这四个人的身体遭受了极大的损失。 要是潘子、雷子继续留在里头,会不会也会遭遇一样的下场? 可是现在的自己能怎么办? 他已经发现了,在自己经过小黄莺事件后,身上应该发生了一些变化,让他能对那些脏东西有着更敏锐的感知。 可问题是,他更发现,在自己拥有这种感知力后,似乎也让那些脏东西更容易对自己产生兴趣。 先前那女人或者叫豹哥,就莫名其妙地想喊自己进录像厅。 台球小哥能进去后再出来,但李追远觉得自己进去后大概率会发生些意外。 最终, 李追远的目光落在了小卖部老板手边的电话机上。 还好,太爷又曾给自己留下过范题。 他再次走进小卖部,老板乐了,他挺好奇的,这男孩似乎兜里零用钱还真不少,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小孩子。 “这次要买什么?” “老板,我打个电话。” “好,你打吧。” 李追远拿起话筒放到耳边,然后目露思索,像是在回忆电话号码。 老板看了一会儿后,就转过头继续算自己的账了。 李追远趁机快速拨了三个号, 电话那头缓嘟了两声后被接通。 李追远先用清晰的声音讲述着这里的位置,中途还跟老板确认了一下,得到了老板的细节纠正。 老板心想这孩子应该是打电话让家里人来店里接自己,嗯,果然家里条件不错。 但李追远接下来的话,却让老板手中算账的笔落地,脸色也僵住了。 “我举报这间小卖部隔壁的梅姐录像厅,不仅非法传播淫秽录像,还在组织进行黄色交易!” 第二十七章 李追远挂了电话,对老板问道:“多少钱?” 老板有些艰难地咽了口唾沫,他还是觉得这孩子是在顽皮淘气装样子,但保险起见,他还是按了免提,又按了回拨。 短暂的回拨音让老板眉毛抖了抖,等接通后,里面传来接警员的声音: “你好,这里是通州公安局……” “啪!” 老板立刻挂断电话,他不敢置信地看着李追远,他没料到,这孩子居然真的打电话报警了! “细那康子,你到底在做什么!” 老板疯了似地离开柜台跑向隔壁,他要去通风报信,千万别等警察到了后给抓了个现行。 李追远看了一眼电话机,他原本以为老板回拨过去是要说“刚刚是小孩玩闹当不得真,给你们添麻烦了”。 结果,老板确认自己打的是报警电话后就吓得直接挂掉了,根本就没想到这一茬。 不过,李追远还是将电话费放在了柜台上,自己从柜台罐子里拿了两颗糖当找零。 这个时候的糖剥开外包装后,里面往往还有一层糖衣,是可以放进嘴里含化的,不过李追远还是习惯将它抠掉。 等糖衣清理干净,糖都被丢入嘴里吃了好一会儿了,也没见小卖部老板从录像厅里出来。 李追远知道,老板估计在里头出事了。 默默叹了口气,李追远决定自己还是走远点。 等马路上的车过去后,他穿过马路来到对面,可依旧觉得直线距离还是太近,就又往西侧走了挺长一段,在一家自行车修理铺前停下。 在这里,可以隔着马路遥看录像厅的情况,同时警察出警过来时,也会先从自己这边过去。 没等多久,李追远看见一辆警用摩托车开了过来,后头还跟着一辆警车。 两辆车在录像厅前停下,下来了六位穿着制服的警察,四位从正门进去,两位绕去铺后。 警用车辆的到来,吸引了附近不少人的注意,一些晚上来逛街的和周围店铺老板,纷纷凑了过来看热闹。 李追远没有往前靠,依旧站在原地,静静地等待结果。 两分钟不到,一名警察很是慌乱地从录像厅里跑了出来,一脸不敢置信的神色。 李追远心里一惊:难道,连警察叔叔也出问题了? 不过,在看见那位警察是去警车上拿起对讲机开始说话,且后面又有一位警察从录像厅里走出来后…… 李追远清楚,这瘴破了。 《正道伏魔录》里,关于“瘴”是单开一卷重点讲的,泛指死倒在某处盘踞后所形成的特殊环境。 那一卷里,讲述了很多探查、分析和破局的方法。 不过很显然,魏正道那个年代没电话机,也没有人民警察。 很快,增援的警力一拨接着一拨来了,其中有一个穿便衣的中年警察,下巴满是青胡茬,他下车后目光快速扫过四周。 虽然用这样的词汇来形容警察叔叔很不合适,但这位,却给李追远以鹰隼注视的感觉,因为他的目光,太锋锐了。 更让李追远感到诧异的是,对方居然没去录像厅,而是拨开身前人群,似乎要朝自己这边走来。 但他的这一行为,被后方的同事们喊话声阻断了,他不得不回过头。 这时,录像厅的人被一个接着一个带出来。 他们一个个身体看起来软绵绵的样子,走起路时都随时会崴脚摔倒,可脸上却都面色潮红且摇头晃脑得厉害。 那名中年警察走上前,抓住一个人的胳膊,手指在对方小臂上往上一推,很像是按摩推拿里推小臂的一个经典动作。 随即,他甩开这条胳膊,抓住第二个第三个,做一样的动作。 “谭队,怎么了?” 谭云龙摇头道:“不像是吸了。” 这话一出,让周围不少警察都露出错愕的神情。 说实话,起初只是一起比较简单的扫黄和传播淫秽,可等出警的同事到现场查看后,立刻激动地做了汇报。 然后,整个所都沸腾了。 谁能想到,在这个乡镇地区,居然能冷不丁地抓获一个聚众吸的窝点。 谭云龙知道同事们在想什么,当下也只能说道:“这只是我个人判断而已,先带回所里,然后请镇卫生院派医护过来检查。” “是,谭队。” 其实,谭云龙自己也不太确定,因为这帮人的表现,实在是太像了。 很快,录像厅里的所有人都被带到外面。 李追远在其中看见了雷子和潘子,他们俩居然没害怕警察,而是自顾自地说着话,不时击掌。 在录像厅从事兼职的那两个女的也是一样,竟还主动地对身边警察说说笑笑。 这种表现,瞎子都能瞧出不对劲。 另外,李追远注意到,那个女人身后的豹哥,不见了。 可豹哥到底去了哪里,李追远并不知道,也找不出来。 接下来,他们被一个一个地带上警车,录像厅以及录像厅隔壁的小卖部,则被警察进行了封锁。 本来,举报电话是从小卖部打进来的,这个一查就知道,可小卖部老板本人现在却扭得最厉害,上了警车后,还贴着车窗不停做着鬼脸。 可能是因为他是最后一个进去的,现在正在最兴头上。 李追远看了看四周,他有些疑惑,润生哥怎么还没回来? 正好前面有个黄包三轮车停在那儿看热闹,李追远走过去,上了车,报出镇卫生院的位置,问了下价钱。 等三轮车师傅报了价后,李追远忽然意识到自己因先前打电话的缘故,自然而然切去了普通话还没切回方言,就用南通话又问了一遍价格。 三轮车师傅讪讪一笑,报出了一个先前五折价。 到了镇卫生院,走了进去,还没等李追远询问梅姐润生他们在哪儿,就看见两个警察已经走在了前面。 他跟了上去,很快找到了一处安静的病房,病房外的长椅上,润生安静地坐在那里。 警察推门进去,李追远则走到润生面前,轻轻推了推他,问道: “润生哥,你坐在这里做什么?” 润生抬起头:“小远啊……” 经过交流,李追远才知道送去医院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首先,是豹哥抢救失败,被宣布了死亡。 听到这个消息后,梅姐当即昏厥了过去。 三轮车老人到医院后,就直接走了。 因此,润生被卫生院工作人员要求留下来缴费,可润生兜里又没钱,就只能坐在这里当“人质”。 他想着,等梅姐醒了,把话说清楚,他就可以走了,就是梅姐昏迷的时间有点长。 李追远主动推门进去找警察,病房里,梅姐躺在病床上,周围有两个穿制服的警察和一个便衣。 这个便衣是先来的,李追远事先并不知道,如果知道的话,他进来前可能还得犹豫一下,因为对方就是那个在人群中似乎一眼就注意到自己的那位。 李追远先找那两位警察,说明了一下情况,表示自己的朋友只是做好人好事,不应该沾惹到后续这种麻烦。 警察听清楚来龙去脉后,主动去和卫生院工作人员交流,很快,润生就被卫生院告知可以离开了。 “太好了,终于可以回家吃饭了!” 润生是饿狠了,恨不得把李追远背起来飞奔回家。 但身后的一道声音却在此时传来:“小朋友,你等一下。” 谭云龙走到李追远面前,弯下腰,认真看着男孩。 “小朋友,是你报的警吧?” 接警员那边给出的反馈,报警人是一个男孩,谭云龙到现场后,立刻就捕捉到了李追远的存在。 怎么说呢,在大家伙都在往前凑想要看热闹时,孤零零安静站在外围且是极佳视角的人,反而更显突兀,再加上男孩的朋友还把录像厅老板老板娘送医院来了,种种联系在一起,就不是巧合了。 “嗯,对,警察叔叔,是我报的警。” 李追远没否认,在这样一位资深警察面前,谎话实在是没性价比。 “你为什么要报警啊?” “可是,我不该报警吗?” 谭云龙一时有些被噎住,最后也只能笑笑道:“应该的,你做得很好。” “叔叔,我们现在可以回家了么?” “当然可以。”录像厅的事,具体检测结果还没出来,可不管怎样,都应该对报警人进行保护,“来,你们家在哪里,叔叔开车送你们回家,小孩子走夜路不安全。” “谢谢叔叔。” 谭云龙让李追远和润生上了车,开车前,他先将车顶的警笛摘了下来。 他也没把李追远直接送回家里,而是将车开到村道上就停下。 李追远和谭云龙告了别,然后就和润生下车往太爷家走去,在即将拐入小道的岔路口那儿,看见李维汉骑着二八大杠急赶,后头跟着四位大伯,风风火火地正欲出村。 李维汉满脸严肃,四位大伯,俩忧心忡忡,另外俩铁青着脸嘴里还在骂骂咧咧。 “爷爷,伯伯。” “小远侯,你快家去,爷爷和你伯伯们有事要去镇上一趟。” 李维汉这会儿连最疼爱的孙子也顾不上细看招呼了,实在是传话人传的话实在是太让人震惊了: 说雷子和潘子在镇上吸那个,被警察抓走了! 这消息,简直就是晴天霹雳! 他们此刻正急着往镇上派出所赶呢,那两位嘴里嘟囔着“打死这个孽障”的伯伯,就是潘子和雷子的爹。 润生好奇地问道:“小远,是发生什么事了么?” “先回家吧,我饿了,润生哥。” “对,我也是!” 回到家,刘姨有些嗔怪道:“你们出去玩怎就忘记了时间呢,我们早就吃好了,你太爷也吃完出去遛弯了。” 不过,刘姨还是很快将预留好的饭菜端上来,就是卖相上没那么好看了。 李追远面前就一个碗,下面是米饭上面是饭菜;润生面前是一个盆。 润生赶忙点起香,先连续啃了好几大口,一边咀嚼一边面露陶醉享受,像是终于缓过劲来。 他这个模样,比录像厅前那帮被怀疑的人,更像是吸了。 秦璃在李追远面前坐下,看着李追远吃饭。 正吃着呢,太爷遛食回来了,感慨道: “他娘的,村里怎么都在传潘子和雷子加入贩大烟的帮派了,地位还不低哦。” 李追远差点呛到饭,正在咳嗽时,感知到一只温柔的小手在自己后背上轻拍着。 李三江坐下来,点起一根烟,继续道:“真瞧不出来啊,这俩伢儿平日在村里看起来都挺老实的,还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太爷,应该是村里人传瞎话的,怎么可能呢。” “这可说不准哦,你爷和你伯伯他们这会儿都去派出所了。 小远侯啊,太爷可要警告你,其它事儿都好说,但这个东西,你可千万不能碰,但凡碰了,这辈子基本就算完了。” “我知道的,太爷。” “对了,你下午跟谁出去玩来着,玩到这么晚才回来?” “跟潘子哥和雷子哥。” 李三江的脸褶皱了一下,随即边舒展边点头道:“那应该是村里人听风就是雨的传瞎话呢。” 吃了晚饭,李三江上楼洗洗睡了,明儿他得早起去老赵家坐斋。 润生去井口那里冲了澡,也不擦干净,就迫不及待地打开电视坐着看了起来。 他这个湿漉漉不停滴水的样子,再搭配电视机投射出的白光,如同一个刚上岸的死倒。 李追远则在坝子上,扎起了马步。 阿璃站在旁边,陪着他。 练够时间后,李追远站直身子,长舒一口气,身上起了一层细密的汗,同时白天积攒的疲惫也被舒缓了许多。 柳玉梅一直坐在坝子上磕着瓜子享受着晚风,见李追远练好了,不由笑话道: “练这个有什么用呢,瞧你这副认真的样子。” “就当做广播体操了。” 这个回答,让柳玉梅神情一滞,不知不觉间把瓜子肉吐出,咀嚼起了瓜子壳。 李追远似乎也察觉到自己说错话了,找补道:“我是觉得练了这个后,身体舒服多了,精神也好多了,很神奇。” “你还小,骨头架子还没长开,不适合现在练硬功夫。” “好的,柳奶奶。”李追远目光看向阿璃腰间的腰带,“奶奶,阿璃这腰带,会不会有些不合适?” 阿璃遇到陌生人或刺激,本就很容易暴走,再给她配一把软剑在身上……那可就要砍人了。 “奶奶我觉得挺合适的,只有这条腰带,才能配得上我们家阿璃这身衣服。” 柳玉梅话刚说完,就见阿璃马上将腰带解开,丢在了地上,因为小远说不合适。 这下子,老太太的嘴角都不由得开始轻抽。 李追远弯下腰,将腰带小心翼翼捡起,虽然这东西很薄很软,但如果施加巧劲在上头,是很危险的。 “好了,天色不早了,阿璃,你该睡觉了,我们明早再一起玩。” 阿璃听话地回了屋。 李追远道歉道:“柳奶奶,对不起,我不该当着阿璃面说这个。” “奶奶就是有点下不来台,还不至于分不清好赖,晓得你也是好心。 不过有件事你想错了,应该是你太爷对你说过阿璃的事,阿璃真的发病起来,身边有没有武器,都无所谓。” “什么?” “你回屋吧,听阿婷说,你今天托她买了不少东西。” “是请刘姨帮我买了些作业材料。” “那你好好去做作业吧,老婆子我就先睡了。” “柳奶奶晚安。” 李追远上了二楼,打开自己卧室,就看见一屋子的各种材料,原本空荡的房间,一下子变得充实紧凑。 “刘姨的办事效率,可真高啊。” 李追远走到一个笼子面前,里面有一条黑色的小奶狗,笼子里有水碗还有食碗。 先前在楼下时,刘姨一个字都没提,显然,她只负责帮自己采买,至于后续如何和太爷解释,那是自己的事。 包括,养一条小黑狗。 按理说,这个年纪的小狗应该最活泼最会闹腾,可这只小狗却斜趴在笼子边,呼呼大睡。 哪怕自己都走到跟前了,它连眼皮都没睁一下。 确认过了,这条狗不适合看大门,让它看大门,它会比主人家歇得早起得晚睡得还更死。 不过,李追远要它,也不是为了做这个的,而是需要它的血。 这个听起来有些残忍,实则不然,童子黑狗血在《正道伏魔录》里出现频率很高,是很多器具激发使用的必需品之一。 但这东西,只取一个精气,也就是一点点血抹上去,当个催化剂用。 像太爷捞尸前做法事,动辄以盆来泼洒黑狗血……其实是错的。 李追远翻遍《江湖志怪录》和《正道伏魔录》,就没见过哪种死倒是被黑狗血给淋死的。 而且太爷泼的,好像也不是狗血,是他自己事先加颜料调的,具体用什么血,取决于前几日家里的肉菜是鸡肉还是猪肉。 正常来说,为了保证血气旺盛,最适宜用一月内取出的黑狗血,超出时间效果就会大打折扣。 每次取个啤酒瓶盖的量就可以了,然后加上其它东西捣和制成类似红色印泥,需要用时,打开印泥盖子,指尖一按,然后再往需要的地方涂抹。 这点量和这种频率,对狗的健康影响微乎其微,大不了每次取完血再给它个大鸡腿补补。 至于童子狗养成法,书中也有记载,并不复杂,就是喂药。 书里有一副药方,哪怕是给老中医看,都会认为只是一副给人的补药,但狗要是吃了,除了补了狗子身体外,会带一个针对狗的副作用,那就是会极大降低那方面的欲望。 将狗关黑屋子里与外界隔绝,这狗容易精神失常,狗血里带上煞气,效果就不好。 而单纯看管狗,又太费精力,而且一不小心给它找到机会出去潇洒破了身,你也无法查证,到时候拿着没用的黑狗血去面对死倒,倒霉的还是自己,代价太大。 至于把狗骟了一劳永逸就更不可取了,去了势的狗,其狗血就没精气了,一点用都没有。 因此,给狗喂这种补药最合适,只要按疗程喂养,它哪怕是在发情期也会做个正狗君子。 魏正道是个心善的人,还在书里提到等狗到三四岁时,可以停止喂药,赐予它自由,然后重新物色条新狗继续取血。 至于吃过药的狗,往往身体更强壮更健康,缺憾也就是那几年不能去行狗道。 但等解放它后,它依旧可以去拥有广阔的天空和精彩的未来,就当先苦后甜了。 见小奶狗还是不搭理自己,李追远也就没再去关注他,拿着自己的清单,开始一件件“入库”。 得亏亮亮哥之前给了自己一笔钱,要不然单靠自己之前的零花钱,买这么多东西还真不够。 再加上这还只是第一批原材料,还没算接下来的实验损耗和加工费用。 这一刻,李追远终于感受到了来自经济上的压力。 他有些后悔,当初推辞掉柳玉梅送给自己的那枚玉扳指。 清点完确认没有遗漏后,李追远坐回书桌前,开始画起设计图。 书上的图比较潦草,且多辅以文字描述,自己得把它翻译过来,才能方便在现实里找人去制作。 这种手工书,是真的难啃。 忙活到凌晨一点,李追远离开书桌,洗了个澡后上床睡觉。 第二天醒来,侧头一看,一身红裙的阿璃坐在椅子上。 李追远有些担心,要是自己回了京,以后醒来看不见她时,会不会失落落的不习惯? 笼子里的小奶狗似乎对阿璃很是感兴趣,面朝着阿璃小爪子不停扒拉着笼子。 只是阿璃和其她女孩不同,对这些可爱的小动物,提不起什么兴趣,否则,柳玉梅估计早就给她办个小动物园了。 洗漱时,听到下面坝子上有人在说话,是李维汉和李三江。 李追远在楼上安静地听了一会儿。 警察昨天抓了人回派出所,检查后,发现没一个人吸了那个,倒是先前走了的那四个混混里,有个带头的穿西服的,和这种东西有牵扯。 那家伙原本在家躺着呢,警察上门要求他去派出所协助调查,直接被吓得全交代了,他也只是个小喽啰,刚找着一个上线打算分销这个赚快钱呢,这下直接被顺蔓摸瓜了。 至于录像厅里那些人是怎么回事,警察给出的理由录像厅夹角小灶里煤气阀门没关好,大家伙煤气中毒了,导致不少人产生了幻觉。 李三江诧异道:“煤气中毒是这个反应?” 李维汉回应道:“警察是这么说的,潘侯雷侯他们挂了水,回到家后,人就正常了。” 李三江心有余悸:“乖乖,城里人用煤气冒着这么大的险呐,还是咱们的土灶好。” 李追远下了楼,和李维汉打招呼,李维汉抚摸着李追远的脑袋,顺便把潘子雷子当作典型又骂了一顿。 虽然没去吸那个,但跑去录像厅看那种录像,还被警察扫黄抓进去了,也是够丢人了的。 潘子雷子挂完水回家,为了帮他们提高睡眠质量,被两位伯父拿藤条狠狠鼓励了一番。 不过,李追远也听出来了,潘子哥雷子哥很讲义气,自己出了事挨了打,硬是没把自己也去录像厅的事给说出来。 李维汉离开后,李三江喊上润生,一起推着扎纸送去今日办丧事的老赵家。 李三江让李追远跟着自己一块儿去可以吃席,被李追远拒绝了,用的是自己“需要在家安心学习”这个理由。 接下来这一整个白天,李追远都在房间里做着手工,主要是一些材料的基础准备工作。 小奶狗也被李追远放出笼子让它跑一跑,不过它在企图靠近阿璃被阿璃身上忽然散发出的冷冽给吓到后,也就懒得再去探索,居然自己回到笼子里睡起了觉。 而且,从昨晚到现在,它除了上午“嗯嗯”几下提醒自己碗里没水外,就没再叫过。 李追远甚至怀疑,就算不给它喂那个药,它可能再长大一点具备那个功能后,也不会去外头厮混,因为它懒得动。 原本,李追远只是尝试让阿璃帮自己做一些简单的活儿,但在发现阿璃上手很快,做得也很精细后,他就将阿璃当作自己的正式合作者。 一定程度上,李追远甚至不得不承认,阿璃的手工能力更在自己之上。 俩人就在这种氛围中,度过了一整个白天,互动感比一起看书时更强,就是把阿璃给弄得脏兮兮的。 吃晚饭前,李追远拿毛巾帮阿璃擦手擦脸,衣服上那些脏的,就不好处理了。 柳玉梅刚拿起筷子准备吃饭,就看见浑身脏兮兮的男孩牵着自己同样浑身脏兮兮的孙女下了楼,惊得差点把筷子给捏断。 她孙女可是有洁癖的,身上需要一直保持洁净,可跟这小子在一起后,居然连这些都不在意了。 虽然理性上知道这一切都正在向好的方面快速发展,但感性上,当奶奶的她,还是有些接受不了。 眼前这场景,不就是自己锦衣玉食养大的闺女,忽然有一天说愿意和一个穷小子出去打工一起吃苦嘛? 而且,她已经不是说说而已了。 柳玉梅快速平复好自己的情绪,吃饭时,她还观察到,孙女今天不再是纯粹低头进食,她会吃几口,再抬头,看看面前的男孩,然后出现一点细微的肢体摇摆。 这让柳玉梅好不容易平复好的情绪又出现了波动……天杀的,这打工居然有用啊。 晚饭后,李追远不打算晚上再继续赶工了,也担心累到阿璃,晚上就自己一个人画画新图纸就好了。 将阿璃送回东屋后,就上楼,先在露台上蹲马步,结束后回房间开始画图。 夜深了,李追远走出屋想去洗把脸,途中发现太爷卧室是空的,听到楼下传来电视声后,他走下楼梯,看见润生一个人边啃着香边看着电视。 “润生哥,我太爷呢?” “还在席上喝酒吧。” 润生不适合上桌吃席,李三江就给他单独打包,让他一个人坐角落里就着香吃,吃了饭,他就打了个招呼早早回来看电视了。 “哦,这样啊。” “小远,你来看电视不?” “不了,润生哥你自己看吧,我上去了。” 回到二楼卧室,李追远又画了几张图,感觉今天已经到极限了,一看过零点了,可以洗洗睡了。 拿着脸盆准备去淋浴间,特意看了一眼太爷卧室,发现太爷居然还没回来。 下楼一看,润生正在边调台边摆弄着天线。 “润生哥,太爷还没回来,不会是醉在人家家了吧。” 李追远是知道的,太爷喜欢喝酒,坐斋吃席时,必然得好好喝一顿的。 “我不知道啊。” “润生哥,你陪我一起去看看吧,要是太爷醉了,咱们就把他背回来。” “好嘞。” 李追远拿出手电筒,装配好电池,老赵家距离这里并不远,但夜路不好走。 走在乡间小路上,快到老赵家时,见那面虽然还搭着棚子,却已基本熄了灯火,显然席面早就散了。 只是,刚走到坝子上,就看见大棚子下面有一盏灯还亮着,灯下面有三个人,还在那里喝着呢,其中一个就是李三江。 李追远心中不由感叹,看来太爷今晚是遇到酒友了,居然不顾主人家收席,硬是和人家喝着聊着直到现在。 这时,润生赶不及靠前,隔着老远就先举起手挥舞喊道:“大爷,人家都收席了,咱也回家吧!” 李三江听到润生喊话,醉醺醺的眼看了过来,摆手回应道:“没事的,我跟主家说怕他家伢儿晚上归家找不到路,就给他多坐会儿斋,主家高兴得很哩,给咱添了冷菜和多预留了酒。” 紧接着,李三江开始对自己那两个一起喝酒的人介绍道:“瞧见没,那是我曾孙,我曾孙长得又俊脑子又聪明,讨喜得很呐。可别看错了,不是那个傻大个,那是山炮家的。” 李追远走到桌边,想给太爷的两位酒友道个歉,然后把明显已经喝上头的太爷接回家去休息。 先前走过来时,以为是灯光昏暗的缘故,那俩酒友上半身尤其是脸,隐没在黑暗中。 可现在已经就在边上了,却依旧看不清楚他们的脸,只觉得太爷这俩酒友似乎比较年轻,难道是忘年交? 李追远拿起手中的手电筒,假装无意间摆动,扫过他们的脸。 瞬间, 李追远心神一颤。 因为其中一个坐在酒桌上喝酒的,正是豹哥! 另一个人,有些眼熟却想不起来在哪见过,只觉得年轻得过分,也就比润生大一点。 不过,很快答案就给出来了,因为手电筒灯光扫过二人脸上后,正好停在了灵堂中央,那张黑白遗照上。 今天这里的丧事,就是为他办的。 而他现在上桌了, 吃上了自己的席。 第二十八章 办喜事儿,新人忙碌,招待好亲朋后,饿得前胸贴后背的,在尾席坐下来凑合吃点儿,这很常见。 但从未听说过,谁家办白事儿的正主,还能亲自下场搂席的。 李追远这时才留意起先前自己和润生往这边走时,隔着老远润生就喊:“大爷,人家都收席了,咱也回家吧!” 当时自己只觉得有哪里不协调,却没往深处想,现在才反应过来。 正常情况下,见自家长辈正在桌上和别人一起喝酒呢,怎么着也得走到近前跟桌上其他人打了招呼后再把自家长辈领回家,隔着老远就在那里喊,则有些不把同桌人放在眼里的意思。 润生哥虽然性格憨直了些,却也是懂礼数知规矩的,那么他之所以会这么做,是因为在他眼里,桌上就李三江一个人在喝酒? 李追远看向一旁的润生,见润生已经背对着李三江,蹲下了身子,已经做好了背李三江回家的准备。 是的,确定了,润生看不见那俩人。 按照以往习惯,李追远下意识地也想装看不见,但这种路径依赖很快就被自己给否决了。 自己虽然没和对方直接对话,可先前一路走到桌边时的姿态,以及在太爷身边站定后,侧身面朝同桌那俩人方向……其实都在无声透露着,自己“看见”了他们。 这时候再装傻,只会显得自己真是个傻子。 李三江这会儿又主动握住了李追远的手,对同桌那俩人笑着说道: “瞧瞧,我大曾孙长得多白净,这一看就是个会读书将来会有出息的种子。” 润生都有些习惯了,自己这李大爷,每天都要夸好多遍小远,现在喝了酒,更是不停地在夸。 豹哥点点头,意味深长道:“这孩子,看着确实很聪明。” 今儿的主家,逝者赵兴,也附和道:“反正,比我小时候看得机灵,我是读书不行的。” 李三江乐得听到这种夸赞,笑道:“哈,听见了没,小远侯,在夸你哩!” 李追远内心一阵无奈,他刚刚还想着如何脱离眼前这个局面,没想到太爷直接一下子把自己拉入酒局。 当下,李追远也只能装作害羞地低下头,面露腼腆。 “来,小远侯,坐下,再吃点。” 李三江虽然年纪大了,可力道却依旧十足,要不然也捞不动尸更没办法背尸上岸,再加上他现在已经喝上头了,李追远拗不过他的手劲,被他强拉着坐了下来。 “来,小远侯,太爷给你夹排骨,这个是你喜欢的。” 李三江一连夹了好几块糖醋排骨放到李追远面前的碟子里。 边上正等着的润生有些疑惑地转过身挠挠头,不是小远说要背大爷回家的么,怎么小远自己还坐上桌吃上了? 要吃夜宵早说啊,自己从家里带点香出来也能上桌再吃几口。 “小远……” “润生哥,你在旁边等我们一会儿。” “好嘞,小远。” 山大爷告诉过他,说小远聪明,让自己多听他的话,润生自己也是这么觉得的,所以他就干脆背对着李三江和李追远,蹲在了地上,揉着眼睛打起了呵欠。 李追远心里也松了口气,只要事情还能有平稳转圜过度的余地,他就不愿意直接冒险撕破脸。 要是实实在在的死倒就算了,以润生哥的蛮力和经验,不是不能上去拼一拼。 可现在的问题很复杂,面前这两位不是死倒,至少,他们没有躯体在这里,而且润生根本就看不见他们。 那怎么打,跟鬼打么? 拿起筷子,夹起一块糖醋排骨,送入嘴里。 毕竟是货真价实办的酒席,和猫脸老太那次办的纸人宴不同,李追远是敢吃的,嘴里咀嚼着。 只是,这种环境下,再好吃的东西,也味如嚼蜡。 他这时候很担心,豹哥会不会还记得自己。 “小远是吧,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李追远有些疑惑地看向豹哥:“有么?” 李三江开口道:“怕是没见过的,伢儿这是第一次回老家,还没待多久,认不得多少人。” 豹哥继续道:“是么,就是细看下来,有些眼熟,昨天你去镇集了,对吧?” 李追远点点头:“嗯,去小卖部买零食和文具去了。” “哦,哪家小卖部?” “鞭炮店隔壁的那家,我还坐在那里边喝汽水边看人家打台球,看了好久。” 那家小卖部西隔壁是鞭炮店,东隔壁就是梅姐录像厅。 李追远故意避免提起录像厅,一是怕刺激到李三江,毕竟李三江是知道昨儿个录像厅所发生的事,加之现在又是醉酒状态,一不小心就可能打开话匣子。 二则是李追远在赌,赌豹哥昨天上那女的身时,只是能操控她动作,并不能知道对方记忆,同时也在赌小卖部老板进录像厅通风报信时,没来得及说清楚事情,就直接嗨了。 李追远觉得赌赢的成功性很大,因为要是豹哥知道昨天是自己报警的,他现在对自己的态度绝不会如此平静。 顿了顿,李追远继续道:“嘿嘿,昨天还有个阿姨,想请我去隔壁坐坐呢,但我更爱看台球,而且,润生哥当时把隔壁老板娘送卫生院去了,让我在原地等他回来,再带我一起回去,我得乖乖听哥哥的话。 是吧,润生哥?” “啊?”润生正用右手指甲清理着左手指甲,“嗯,对的。” 他隐约觉得这话听起来有些不对味,自己和小远在一起时,虽然自己年龄大,但每次拿主意都是以小远为主,怎么小远这话听起来,自己才是那个说话管用的大哥哥? 咦,不对,小远到底在和谁说话呢? “小远,你……” “润生哥,你安静一会儿嘛,等再坐一会儿我们就回家了,不要吵不要说话。” “哦,好。” 润生听话地继续抠指甲,不再说话。 豹哥说道:“那就对了,我昨天在那家小卖部里买了一包烟,应该是在那时见过你,但你大概是不记得我了。” “唔……”李追远微微低头,略带歉意地说道,“我那时应该看打台球看得入迷吧。” 看来,豹哥的确不知道是自己报的警,而且看他这个样子,似乎也不记得送他去卫生院的润生。 是因为那时候他还昏迷着,并没有死么? 可豹哥应该是在卫生院死亡后,亡魂从卫生院里出来走到录像厅的,他在卫生院里也没见到润生? 李追远回忆起润生说过,他当时想走来着,却被卫生院工作人员拦住了要他出医药费,他后来实在没办法,才去梅姐病房外等梅姐苏醒,所以这就错开了? 豹哥又问道:“我刚听你说,把人送卫生院去了,她怎么样了?” “医生说没事,休息休息就好了。” “哦。” 李追远留意到,豹哥看向自己的目光,变得柔和了一些。 这也是自己先前故意提起润生送梅姐去医院的目的。 其实,眼下还有一个问题,那就是自己现在能看见他们,这是一个巨大的破绽。 但同时,这个破绽因为李三江在这里,又似乎可以遮蔽过去,因为是李三江最先看见他们且和他们喝起酒的。 而李三江的身份又有些特殊,捞尸人,摆渡阴阳,本就具有一些特殊性,不仅是活人会找捞尸人帮忙,其实亡者也会。 《江湖志怪录》里就有过类似的记载。 至少,目前为止,无论是豹哥还是赵兴,都没对自己能看见他们而表示出惊讶。 连润生,也在自己遮掩下,处于“如见”状态。 “嘶……啧!” 李三江又是一杯酒入喉,抹了一下嘴后,拿筷子夹起一口菜压了压。 李追远默默叹了口气,自己在这里小心翼翼绞尽脑汁地缝缝补补,自家太爷却吃喝得正起劲。 赵兴开口问道:“今天的菜怎么样,满不满意?” 李追远低头继续吃起排骨:“好吃。” 李三江点了点头,说道:“你们老赵家是厚道人,这席面上的菜,是真不赖。” 李追远猜测,太爷应该是把赵兴当作赵家某位侄子了。 “那就好,大家能吃好喝好就行,就怕办得不好,怠慢了大家。” 赵兴脸上露出了笑容,只是他面色本就苍白,搭配上笑容,就更让人瘆得慌。 李追远又夹起一块咸肉,在碟子上蘸了蘸,放入嘴里。 桌上现在也就冷盘还能吃了,其它菜都凉了。 不过,这位主家还真挺在意席面评价的。 其实,白事儿上的酒席,但凡是原本该躺在那里的主家亲自爬起来询问,估计没人敢说席不好吃。 豹哥开口道:“要不是知道你这里席好,我能赶紧跑来吃么。” 赵兴笑道:“行了,过两天我不还得去你那里吃席么。” 豹哥应了声:“嗯,不过我家席面肯定没你家好,你老赵家是做大买卖的,我家那只是小买卖,平日里除去开销,没多少剩余,不过你来了,我肯定也会像你今天这样,好好陪你。” 赵兴摆摆手:“吃喝什么的都是次要的,主要是这个氛围,咱俩这关系,就不用讲究那些客套了。” 李追远又夹起一筷凉拌菠菜,这种死后互相邀约对方去吃自家席的交流,还真挺新奇。 不过,自己该怎么以比较自然的方式来结束这场酒局? 另外,他们俩现身和太爷喝酒,到底是因为寂寞了,还是有事情? 李三江看向豹哥:“咋了,你家也要办事儿了?” “嗯,快了,等我老婆身体好些,就要办起来了。” “那你这样不行,老婆生病了,你还留这儿喝酒喝这么晚,不该回去照顾人家去么,也忒不负责任了。 再说了,办席这种事,麻烦得很,你老婆既然病了,那肯定就得你来主事,躲不得闲的。” 李追远马上点头附和:“我生病时,都希望有人陪着我的。” 豹哥无奈地摇摇头:“我做了对不起我老婆的事,她的病也是被我气到的,所以啊,我现在回家不合适。算上今天,再在外面躲个六天,等到了第七天再回去,那时候,她也该消气了。” “呵呵。”李三江用筷子一指豹哥,“你们这帮年轻人也真是的,要么别结婚,结了婚就别再出去瞎搞嘛。” “叔教训的是。”豹哥拿起筷子,在手里翻转着。 李追远察觉到,豹哥生气了。 作为镇上的混混,哪能允许别人这样指着鼻子教育自己,搁以往,甭管你是老是幼,早直接动手教训了。 可现在,他在忍。 赵兴主动接过话茬:“我说叔……” “呸,你个伢儿才多大,看起来至多也就二十吧,也叫我叔?”李三江手指指向灵堂,“这老赵,也就只够着喊我一声叔,这还是我不跟他计较呢,你年纪和这今儿走的正角儿,差不多大吧。” 见李三江扭头去看灵堂上的遗照,李追远生怕晕乎乎的太爷瞧见后,意识到桌上这位灯下黑的是谁。 他赶忙拿起酒瓶给太爷倒酒,且故意将酒倒满后溢出。 “哎哎哎,够了够了,可惜了,糟蹋酒了。”李三江视线被迅速拉回,一边扶好酒瓶,一边低下头对着酒桌塑料纸上溢出的那滩酒水就是“吸溜”一口。 “是我手抖了,太爷。” 赵兴和豹哥对视一眼后,重新改口:“大爷,我们哥俩,想求您一件事儿。” “先说说看。” “石港镇上的老蒋,欠我们哥俩一笔账,一直拖着不还。” “老蒋?”李三江轻拍自己的前额,努力透过酒劲让自己去回想,“听着有点耳熟啊,啊,是石港镇上开唱歌房和浴室的那个老蒋么,这家伙在那一带老有名了,听说早年是做土方生意起家的?” “对,就是他。” “那可就难办喽,他欠你们钱,你们干嘛自己不去找他要啊,有欠条么?” “我们这不是被他抓着把柄么,还真不方便去见他。” “哎,这样的事,我可管不了。”李三江赶忙摇头,“咱也不是啥大人物,就一河里捞漂子的,哪帮得动这种事。我要有这能耐,至于现在还出来接活儿么,不早在家躺着享福了。” “他家里池塘中央有一口缸,缸里有一块大太岁,是他很多年前从河里捞上来的,就因为被他骗着吃了那东西,弄得我们哥俩现在很难受。 不敢去找他不说,还得继续在他手底下做事。” “啥太岁哟?”李三江听得云里雾里,“是毒药么,他给你们俩喂药了?” “我们只求您,能帮我们把他家那缸太岁给毁了,是烧是拿是埋是丢,都可以,只要别让那一缸东西继续留他家。” “我说,你们到底在说啥?这不是让我去偷东西么?我这都一大把年纪的人了,哪能去干这种事,你们找错……” 赵兴从桌下,一沓一沓地不断掏出大团结,总共掏出九沓。 每一沓钱都是崭新的,用白纸捆着。 李三江咽了口唾沫,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李大爷,您只要答应帮忙,这些钱,就都是你的了。” 李三江端着酒杯的手,已经在颤抖了,要知道,他当初可是为了钱,在明知牛家有脏东西却依旧拖着受伤的身子去了的。 只是这次,哪怕喝醉了,李三江也依旧强行低下头来,同时将手中酒杯重重往桌上一磕,掷地有声道: “不做!” 紧接着,李三江用手不断拍打着桌面,骂道: “两个瞎了眼的小逼崽子,就以为你家爷爷是那种为了钱就愿意去做偷鸡摸狗事儿的人么,呸!” 豹哥和赵兴都是一愣,随即二人脸上开始浮现出青色,这是发怒的征兆。 周围的空气,也冷了下来。 连在旁边蹲着几乎睡着的润生,也不由打了个哆嗦。 李追远开口问道:“那老蒋,犯过什么事么?” 见二人将目光投向了自己,李追远解释道:“我是想帮我太爷,问问清楚。” 赵兴摇了摇头,他不知道。 豹哥说道:“我见过,那口缸子下头的池塘淤泥里,埋着一个人,是老蒋的仇家,姓周。” “啥,还杀人咧?”李三江听到这话,酒意立刻消去了一点,不过他的第一反应就是,“你他娘的让我去杀人犯家里偷东西?” 赵兴看向豹哥,问道:“你什么时候见过的?” 豹哥回答道:“因为是我帮他埋的,老蒋说尸体埋在那儿,能滋养太岁。” 赵兴诧异道:“原来,你老早就帮他做事了,你不早点告诉我,要不然我也不会那么惨。” 豹哥冷笑一声:“你忘了么,我们是前后脚走的。” “也是,还真忘了这茬了。可惜了,我这家当啊。” 赵兴很是惋惜地看向四周,他家里条件好,自家爹有本事挣钱,所以他本可以继续享受生活,哪天玩够了,想正经娶媳妇儿了,十里八村的还真没他爹拿钱砸不下来的亲事。 只是,他不知道的是,正是因为他爹太会挣钱了,才导致他这个福薄之人,过早消受不起。 李三江正准备再说些什么,却忽然胃里一阵翻腾,侧身开始吐了起来。 李追远帮他拍着背,余光则继续关注在豹哥和赵兴。 豹哥催促道:“答不答应,快点给句准话,看在我老婆面子上,我不想让你太难看。” 李三江刚吐完,歇着气呢,听到这话,不解地问道:“我和你老婆有什么关系?” 问完,李三江又开始吐了,这次吐得比先前更厉害,整个人都躬着身子,侧躺在长凳上。 李追远继续给李三江拍着背,说道:“能帮我们就尽量帮,钱就不要了,做不成也不赖我们,行吗?” 这时,原本还勉强能算有个人样的两个人,此刻忽然全部直挺挺地坐在座位上。 面色铁青,皮肤上显露出一块块的尸斑,那双眼眸,更是彻底被白色所填充。 他们嘴唇快速开启又快速闭合,像是在说话,却听不清楚声音。 李追远努力想去再听一点有用的讯息,哪怕是威胁的话语,可事与愿违,他真的半点都听不懂,只觉得耳朵边像是有无数只苍蝇在“嗡嗡嗡”。 这是怎么回事? 刚刚不交流得挺好的? 是他们出了什么问题,还是自己这边出了问题? “啪!”“啪!” 两双筷子整齐插在了二人面前的饭碗上。 二人嘴巴还在不停快速抖动,依旧什么都听不清楚。 可一眨眼,二人就站起身; 再一眨眼,二人就离开了座位; 第三次眨眼时,二人就离开了棚子。 等李追远再定睛看去时,发现二人已出现在了远处的田地里,身影十分模糊。 然后,二人就彻底消失不见了。 可是,到头来,李追远还是没能明白,自己说的那个方案,那两人到底认不认? 不过,大概率,应该是不认的,要不然他们临走前,就不会说出那么多的话,虽然一个字都没听懂,但字数挺多。 至少,不会是简单的“好的,再见”。 李追远看向李三江,却发现李三江居然已经躺在长凳上睡着了。 是什么时候睡的? 好像是那两个家伙,说话自己听不清楚时。 “润生哥。”李追远去推了推润生。 “啊,吃好了么?” 润生伸了个懒腰,他刚真的睡着了,梦里忽然觉得有点冷。 “嗯,太爷喝醉了,润生哥,你把太爷背起来吧。” “好嘞。” 润生起身,先抓住李三江胳膊,然后顺势一甩,李三江就被他以很标准的姿势背起。 确实很标准,标准的背尸姿势。 李追远则将目光看向桌子中央的那九沓钱上,伸手拿过来,用手电筒照上去。 原本的大团结,在此时居然变成了冥钞。 “走了不,小远?”润生问道。 “再等等。” 李追远从李三江口袋里摸出火柴,然后把桌上的冥钞拿起,来到灵堂前,那里有个早已熄灭的火盆。 将冥钞放进去后,李追远将其点燃,捡起旁边烧焦一半的木棍,给它翻了个面以确保充分燃烧后,李追远对着遗照说道: “你落下的钱,都还给你了。” 不管事情最终怎么样,和这种脏东西先尽可能地断掉关系,这总不会错。 做完这些后,李追远往回走,经过那张酒桌时,手电筒扫到了先前豹哥和赵兴所坐的位置,当即出现了异样的反光。 他上前仔细看了一下,是水渍。 不顾恶心,用手指摸了摸,很油腻。 手电筒再往椅子下面照了照,发现在椅子下面,水渍已积攒了一滩,像是刚下过了一场小雨。 因为这里地势不平,所以先前水渍并未向自己和太爷所坐的位置流淌。 “湿的,这么多水……” 李追远马上按照记忆,去探寻之前几次眨眼,那俩人所停留的位置。 一滩水, 一滩水, 两双能看见脚印痕迹的水渍。 第四处在田地里,李追远就没再下地去找了。 此刻,联想到那二人说的,那口养太岁的缸是放在池塘里的,而且池塘下面还埋了一具尸。 以及,那二人对那水缸中太岁的畏惧,明显像是被掌控着。 李追远的目光逐渐沉了下来: “你们两个,不会和死倒有关系吧?” 润生扭头过来,正欲再催催,却在看见此时拿着手电筒站在原地的李追远后,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话语在嘴里卡住了,不敢说出来。 因为他忽然觉得,眼前的这个小远,好陌生,也好吓人。 越是心性纯粹质朴的人,往往对外界的感知最为敏锐,明明周围人都对觉得李追远很乖巧懂事,都夸他喜欢他,可润生自从第一次来李三江家时,主动上了一次二楼,之后就再也没上去过。 家里其他人都以为那是因为女孩在那里,而女孩不喜欢接触外人。 可唯有润生清楚,比起那个女孩,他更怵的是小远,他不敢去打扰他,除非他主动找自己。 李追远抬起头,润生马上扭回头,不敢对视。 “走吧,润生哥,我们回家。” “嗯。” 深夜的田间小路上,润生背着李三江在前面走着,后面跟着一个男孩。 男孩半眯着眼,低着头,行走时,双手轻轻攥着。 李追远现在很生气。 因为他再一次地,感受到了这种无力感。 之前,他也不是疑惑过,自己碰到这种事情的频率,是不是有点太高了? 可再看看太爷,喝个酒都能和俩脏东西凑上一桌。 又觉得自己的频率,还属正常。 而且,虽说这些事件里,死的人也有好些个了,可在常人眼里,那些人,都是死于意外或者疾病。 确实,正常一个普通人想遇到或者听到一件这样的事,都很难;可若是换成各种意外呢,一下子就变得很常见了。 自己,无非是因为一些特殊的变故,导致可以看穿一些普通人眼里的意外,知道自己碰到了什么东西罢了。 就像是现实生活里,细菌明明无处不在,可正因为人眼看不见,就都觉得正常,要是拿显微镜看,就哪哪儿都是。 李追远其实挺享受这种变化的,也喜欢去摸索和学习这条道路,但他反感这种一次次的突如其来,更厌恶自己一次次的苍白无力。 他可以承认自己是个差生,但并不意味着他能接受这种隔三差五地就来提醒汇报自己成绩的做法。 差生,也是有尊严的。 回到家,将李三江安置进卧室床上后,李追远就走进自己卧室,打开台灯。 之前出门时的疲惫,在此刻已经被刺激得不见了,他手拿着笔,在图纸上快速划动。 台灯下,男孩的眼里,满是坚毅。 像是一个平时不用功的学生,在临考前,做着最后的挣扎努力。 在李追远的人生经历里,他还从未进入过如此刻苦专注的学习状态。 终于,在时钟走到凌晨五点时,李追远画完了手中的图纸。 他起身准备整理,却发现自己双肩和双腿都失去了知觉,整个人一歪,要不是手及时撑住桌面,可能早就栽下去了。 过了好一会儿,这才从发麻的状态下恢复。 顾不得多做休息,李追远将图纸归总整理好,这当然不是《正道伏魔录》里的全部,事实上,这些图纸只是书中的冰山一角。 但这是李追远为自己挑选出来的,现如今制作最方便也比较实用的一套器具。 昨天准备好的一些原材料,也被李追远再次整理分类。 接下来,就是将它们给组装制作起来。 门在此刻,被轻轻推开,阿璃走了进来。 一般这个时候,她进来时,李追远都应该在床上睡觉。 女孩走到男孩面前,蹲下来,看着男孩,伸出手,摸了摸他的额头。 她的奶奶曾不止一次对她做过这种动作,在她的认知里,这代表关心。 “阿璃,你来了,我没事,不过今天,还得继续辛苦你了,我来给你讲一下这些图纸流程。” 昨天的阿璃就表现出了极强的手工天赋,李追远只需要把图纸给她讲一遍,她就能用现有材料做出来。 今天,阿璃是一身黑色的紧身练功服,李追远怀疑是柳玉梅吸取昨天教训,觉得黑色耐脏。 跟阿璃讲完后,李追远和阿璃一起制作,没多久,天就大亮了。 “阿璃,你先做着,我先出去一趟。” 说完,李追远就抱着一叠图纸和一张药方,来到楼下。 “小远,快吃早饭了。”刘姨正好从厨房出来。 “刘姨,您能帮我把这副药给煎出来么?” 刘姨接过药方扫了一眼,又看了看李追远。 “求求你了,刘姨,这是太爷要喝的,太爷最近身子虚,他说要补一补,这是……你的工作。” “好了,姨知道了,给你煎。” 煎药是个麻烦活儿,更是个技术活儿,李追远自己煎的话费时费力还不能保证药性,只能求助于刘姨。 虽然用这种方式半逼迫人家有些不合适,但李追远现在很缺时间,那俩家伙至多也就给个三天时间,到时候一看自己这边没完成事,估计就会再找过来。 “谢谢你,刘姨。” “哎,要吃早饭了,你去哪儿啊?” “我出去一趟。” 李追远跑到村里老木匠家,木匠家是二层楼,挺气派。 因为对方原本是在兴仁机械厂当正式工的,现在虽然退休在家,可平日里也会接一些活儿做做,再加上他俩儿子也都在机械厂上班,所以家里条件在村里算好那一拨。 李追远进来时,老木匠正在吃着早饭。 “你是,李维汉家的那个孙子?” “是我,爷爷,我叫李追远,这次是我太爷李三江让我来的,他说有一批工具,需要您抓紧时间帮忙做一下,越快越好。” 老木匠接过图纸,连续看了几张,惊讶地问道:“这图纸是谁画的?” 这手工图纸,画得很精细且专业,而且对于制作方来说,也很贴心。 其实,画图的能力李追远不是现学的,以前自己妈妈书房里,桌上地上都是这些图纸,他很小的时候就在这些图纸上爬了。 “我不知道,我太爷交给我的,太爷说急需,说欠您一个大人情。” 李三江的人情,在村里还是很管用的,尤其是对老年人。 因为人这一生,最终都逃不过那一个归宿,最后都是要请李三江来自己丧事上坐斋的。 李追远也不觉得自己这是在滥用太爷的人情,毕竟那俩家伙这次找上的是太爷,自己把这些东西赶紧制作出来,也是在帮太爷。 “成,包在我身上,没问题,我马上就赶工做,家里料子还有,都是现成的。只是,你这图纸上有些零部件,是需要机床车出来的…… 我让我儿子带去厂里,借厂里机床帮你做吧。” “真是太谢谢您了,您大概多久能完成?” “这么急?” “嗯!” “明天早上你来拿吧,我把我俩徒弟喊过来一起帮忙,做得会很快。” “辛苦您了,我明早来取。” 李追远道谢后,就跑回家,正欲上楼时,被柳玉梅喊住:“小远,你把阿璃喊下来吃早饭,我们喊不动她。” “没事的,不吃了,我们有零食。” 边干活儿边吃零食,不耽搁进度。 见李追远跑上二楼了,刘姨有些诧异道:“小远大早上起就急急忙忙的,这是怎么了?” 正在旁边坐着喝粥的柳玉梅,轻哼了一声: “谁知道呢,可能撞鬼了吧。” “那阿璃要不要叫下来?” “那小子不发话,谁能喊得动阿璃下来吃饭?” “也是。”刘姨刚去喊过了,但阿璃根本不给回应,“也不知道阿璃在屋子里干嘛。” 柳玉梅叹了口气: “干嘛?在给那小子打工呢。” …… 回到卧室,李追远把零食打开,放在自己和阿璃面前,两个人一边吃一边继续着手里的工作。 阿璃本就不说话的,李追远今天也顾不得说话,房间里只有捣舂和敲击声不断传出。 各种材料,在男孩女孩手里,被有条不紊地进行处理,一个个小零部件也被制作而出。 中午饭,二人也没下去吃,反正饿了就吃零食。 等到了傍晚,手头上的一切工作,都差不多算完成了。 李追远瘫坐在地,阿璃则看着自己和男孩这两天的成果,她似乎不累,甚至还有些意犹未尽。 这时,刘姨在下面喊了一声:“小远,煎好了。” 刘姨没叫太爷去喝药。 李追远走出房间,一宿没睡,他现在有些头重脚轻,下楼梯时也不得不扶着墙。 明天早上,只要去把打造好的工具拿回来,和手头上置备好的各种材料进行最后的组装,就算彻底完工。 今天,只剩下最后一步,做完了,就能好好睡一觉。 楼下,李三江正坐在那里和润生一起看电视,见李追远下来,李三江问道: “小远侯啊,你今天在屋子里干啥呢,饭都不下来吃?” “太爷,昨晚酒桌上……” “昨晚我喝多了,还做了个梦,梦里有人给我送了好多好多钱,叫我去干违法的事儿,被我给拒绝了。 哎哟,我到现在还心疼着哟,这个梦,也太真了,弄得我都差点误以为不是做梦,还好问了润生侯,润生侯说昨晚去接我时,就我一个人在喝酒。” 李追远:“……” 这一刻,李追远忽然共情到了山大爷。 李追远去端药。 李三江吸了吸鼻子,问道:“这是中药么?咋了,你身体不舒服?” 李追远对着碗边喝了一口,说道:“不是,刘姨怕我学习太辛苦,给我炖的补脑子的汤。” “哦,那得多喝喝。” 李追远端着药回到房间,刚把碗放下,那只小黑狗居然就自己跑过来,“吧唧吧唧”喝了起来。 这药的味道,不算难喝,却也不好喝,李追远原本想着要给它灌下去的。 小黑狗把药都喝完了,然后自己走回笼子,走得摇摇晃晃,似乎有些撑肚皮了。 李追远拿出一个小针管,走到笼子前,招了招手。 小黑狗就肚皮朝着笼子坐着,一只爪子抓着笼子,另一只爪子从笼子缝隙里探出,交给李追远。 这套姿势,李追远见过,那还是小时候爸爸妈妈带自己去动物园时,看见的正在接受体检的大熊猫。 李追远握住它的狗爪子,针头刺进去,往回抽了一点血。 然后用棉球,给它擦了擦。 小黑狗也不叫不闹,就很安静地等李追远做完,确认没自己事儿后,身子往后一倒,开始睡觉。 “你怎么这么乖……” 李追远觉得,要是魏正道复生,看见这么懂事的黑狗,怕是会羡慕得流下口水。 将黑狗血按比例,逐次滴入各个已经备好的配件里后,最后一个环节的制作过程很快就完成了。 就只剩下,明早最后的组装环节了,那个简单。 “阿璃,谢谢你。” 阿璃走到李追远面前,伸手摸了摸李追远的头,然后指向房间里的木床。 以前都是李追远这么哄她回屋睡觉。 “好的,我睡觉。” 李追远是真熬不住了,睡醒后再洗漱吧,往床上一躺,明明身下是硬硬的凉席,可整个人却舒服得像是陷进了棉花里。 在闭上眼之前,李追远看着上方的床顶,心里默念着: “反击,从现在开始……” 第二十九章 这一觉,李追远睡得很沉,没有做梦,没有起夜,甚至都没有变动过睡姿,只是简单地眼皮闭上再睁开,漫长的一夜就结束了。 习惯性侧过头,没有意外,女孩就坐在靠门口的那张椅子上。 但很快,李追远就发现了不对劲,因为女孩没有换衣服。 她身上依旧穿着昨天的那件黑色练功服,赶工时蹭上的污渍,仍清晰可见。 这意味着,女孩昨晚没有回东屋睡觉,她在这里,坐了一整宿。 李追远大概猜出女孩为什么会这么做,因为昨天自己精力透支得太厉害,她是担心自己睡觉时可能会猝死。 这种在外人眼里难以理解的理由,却是女孩最纯粹也是最简单的想法。 虽然自第一次见面起,她就没在自己面前说过话,但李追远却发现自己,越来越能读懂她。 起身下床,走到女孩面前。 女孩的脸依旧精致,看不出丝毫倦容痕迹。 可能,她过去经常这样熬夜,在她的世界里,早已模糊了昼夜更替概念。 否则,柳玉梅也不会经常提醒自己,让自己每晚都把阿璃哄回东屋睡觉。 女孩抬起头,与男孩对视着。 在她的眼眸里,李追远看到了一个近乎完整的自己。 他不是没有分析过,为什么女孩会对自己格外不同。 一切都源于猫妖老太来的那个夜晚,女孩站在坝子上,抬起头,看向站在二楼露台上的自己。 自己应该是第一个,走进她梦里的人。 这绝不是什么美梦,因为她的眼睛,能看见这个世界恐怖的背面。 一个十岁的……不,应该是更早更小的时候,她就已经是这样子了。 难以想象,一个牙牙学语的幼童,是如何面对这样一个环境的,放眼四周,全是无穷的丑陋与邪秽。 她应该哭泣过、畏惧过、尖叫过,但这个世界并未因她的情绪而改变,最终,她选择改变自己,将自己完全封闭。 自闭症、强迫症、失语症等等这些症状,都只是外层表现,真正的内因,是她排斥和外界的一切接触。 虽然有些脸红,可却是事实,自己那晚的出现,对女孩而言,犹如长年黑夜里忽然出现了一束光亮。 自己就像是一个用玻璃窗封起来的阳台,她站在阳台上,透过自己,小心翼翼地去接触和感知外界。 或许,自己只不过是恰好在这一刻,临时承载了她对这个世界的所有热情与期待。 可同时,她对于自己,不也是一样么? 妈妈已经讨厌自己了,爸爸也无法再继续忍受这个家庭,无论是南爷爷北爷爷,都不是只有自己这一个孙子。 但至少在眼前的这个女孩,她眼里满满的全是自己。 李追远伸出手,想帮阿璃整理一下耳边有点乱了的头发,可女孩却先伸出双手,搂住了自己的脖子,然后将脸,贴在了自己胸口。 自从那天见到自己对李三江做出这种动作后,她就记下了,也喜欢上了这个动作。 她一直在偷偷地模仿,拙笨却又可爱。 李追远只得伸手拍了拍她的头,继续念出那句台词: “阿璃想要什么我都给你买,我有钱,有的是钱。” 虽然这台词有些不应景,但女孩却很满意。 她挪离男孩胸膛,眼眸明亮地看着他。 李追远知道,她刚刚是在表达一种欢喜,庆祝自己“大病初愈”。 是的,昨天熬夜无比疲劳的自己,在她眼里,就是生病了。 李追远微笑看着阿璃,心里默念道: “其实,我们俩一样,都病得不轻。” …… 今天比平时起晚了些,其他人都用过早餐了。 当李追远牵着阿璃的手下楼时,坝子上,柳玉梅正低着头,喝着茶。 李追远没敢去细看柳奶奶的神情,反正,不会太好看。 刘姨把早餐摆好,走了过来,目光带着暗示。 李追远会意,对阿璃说道:“跟刘姨去洗漱洗澡吧,如果困了,就睡觉。” 阿璃听话地转身,走向东屋,刘姨跟了过去,关上门。 李追远坐下来,开始用早餐。 正吃着,李三江就从屋后厕所那儿走回来,来到跟前,弯下腰,仔细看了一下,说道:“小远侯啊,今儿个气色比昨儿个好多了。” “太爷,您坐,我有些事想跟您说一下,昨天太累了,没来得及说。” “缺零花钱了?”李三江去摸口袋,拿出一张村里小孩子零花钱里基本不可能出现的面额,放在了李追远的粥碗旁,“缺钱花了就跟你太爷说,太爷我有的是钱。” 李追远没急着拿钱,而是说道: “太爷,前天晚上在老赵家席面上,你不是一个人在喝酒,是和两个人一起喝。一个叫豹哥,就是大前天被警察查的录像厅老板,他已经死了。另一个叫赵兴,你灯下黑没注意到,他就是老赵家的儿子,前天的丧事就是为他办的。他们都不是活人,找你喝酒是为了求你帮……” “等等,等等!” 李三江打断了李追远,伸手覆住他的额头,随后又把手掌放在了自己额头上比对了一下温度,疑惑道: “哎哟,好像是有点烧,都说起胡话了。” “太爷,我说的是真的,他们俩找你喝酒,是为了让你帮忙去石港镇一个叫老蒋的人家里,处理掉一个放在池塘水缸里的太岁,如果你不同意,他们还会再来找你麻烦,你最近最好小心点。” “小远侯啊,你的意思是,太爷我那晚,是和俩……”李三江忽然压低了声音,“是和俩死人在喝酒,还喝到了半夜?” “嗯。” “唉,是太爷的错,太爷昨天不该和你说做的那个梦,这让你晚上做梦魇了,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啊。” “我没有,太爷,我说的是真的,我已经准备了一些可以派的上用场的东西,到时候能帮你解决……” “好了好了,太爷信你说的话的,来,等吃好了早饭,大爷带你去郑大筒那儿量个体温,再打个针。” 李追远微笑道:“太爷,你居然没被我编的故事吓到,你好厉害。” “嘿,你这细麻雀儿,还想吓得到太爷我,我和人喝酒喝到半夜我会不知道?润生侯也没看见,就你看见了?故事编得漏洞太大,这也太不经推敲了。” “嗯,下次我编得好一些。” “多花点心思在学习上,少琢磨这些神神叨叨的东西。对了,今晚开始,太爷继续给你转运。” 李三江拍了拍男孩肩膀,不再提去诊所打针的事,转而走进屋,上了楼,他要趁白天多补补觉,蓄养蓄养精力。 万一今晚做梦,又要在故宫里给那群僵尸领操呢? 李追远低下头,拿起那颗已经被自己吃了一半的咸鸭蛋,边转动边看着,喃喃自语: “不应该啊,怎么就说不通呢?” “说不通就对了。” 这是柳玉梅的声音。 李追远站起身,走了过来:“柳奶奶,您刚刚说什么?” “茶凉了,再泡一壶,少放点茶叶,今天嘴淡。” 李追远点头,开始泡茶,他听明白了柳玉梅话里的意思,在这个家里,说一些特殊的事情时,得浅尝辄止,不能说破。 就是那种,彼此心里都懂地打一些哑谜。 柳玉梅身子往椅子上微微一靠,看着男孩,说道: “是不是觉得,你太爷有时候会有些傻,有些事儿,他就是瞧不清楚,有些话,他就是听不进去?” 李追远点了点头。 “孩子,这很正常,人老了嘛,都是这个样子的。 你这个年纪,朝气蓬勃,对新事物有着本能的好奇,可正常人到了中年,就有些抗拒去接受新东西了,会自然而然走向守旧。 等老了,大部分就只信奉一条,那就是按照自己以前的习惯,像滚铁环一样,继续滚下去,一直到滚进棺材里。 他们往往会变得很执拗,很固执,你说他们错,他们会觉得你年轻,你说他们不该这样做,可他们就是按照自己那一套活到这一把年纪的。 对与错,对他们而言不重要,能活到老,本就是一种最好的证明,更是一种本事,你听明白了么?” “有点听明白了,但还想再听一些。” “呵。”柳玉梅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问道,“唐寅有首《桃花庵歌》,读过么?” “读过。” “最后两句。” “世人笑我忒风颠,我咲世人看不穿。记得五陵豪杰墓,无酒无花锄作田。” “是啊,你笑他听不懂,他笑你不懂活。” “柳奶奶的,你的意思是,我太爷是故意装耳背,听不进去话?” “不是,你太爷可没你这小家伙会演。” “奶奶说笑了。” “你觉得你太爷怎么样?” “太爷很有故事,有时候我觉得自己读懂了,有时候却发现自己迷惘了。” “是你看得太复杂了,把事情想简单点,别牵扯那么多弯弯绕绕。” “柳奶奶,你又把我绕进去了。” “你太爷,其实就是你太爷,他这个人本身,没什么稀奇的,和他人唯一的不同,大概就是他比较有钱,不,是太有钱了。” “太有钱了?”李追远开始思索,这里的“钱”,代指的是什么? “这人呐,钱多了,就容易飘,就会自以为是,就会听不进去话。 可没办法啊,谁叫他有钱呢不是? 有些时候啊,有钱,就是能为所欲为,很多事儿,都能用钱去摆平。 但花钱走关系,毕竟是见不得光的事儿,有时候连本人都不知道这钱到底输送到哪里去了,反正,那事儿发展到一定时候或者某个环节,就莫名其妙地被摆平了,本人也会觉得这难关过得稀里糊涂的。 而他身边的那些人,一次次的,都回过味儿来了,就恨他恨得牙痒痒。 倒不是真的恨,就是看不惯却又无可奈何,到最后,也就麻木了,认了。” 李追远问道:“柳奶奶,那要是和有钱人住在一起,是不是也能捡到钱发财?” 柳玉梅意味深长地看着面前的男孩,她知道,男孩听懂了。 “嗐,哪可能真有满地的钱给你捡哟,也就图个偶尔在坝子上犄角旮旯处,抠出个几分几厘的,都不知道得积攒个多久,才够给咱阿璃买块糖吃。” 李追远将太爷刚给自己的那张纸币拿出来,问道:“那太爷,也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多钱?” “他应该只是觉得自己有点小钱,却没料到,自己富得那么厉害,富得流油哦。” “那太爷,自己能主动花这钱么?” “呵呵呵……”柳玉梅捂着嘴笑了起来,“你这问得,也忒讷了点,他都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多钱,又怎么去主动花?” “但这钱,还是用出去了?” “没错,是用出去了。” 李追远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之前萦绕在自己心里的那些关于太爷的疑惑,此刻终于得到解开。 刚刚交谈中提到的钱,代指的是气运、福运。 福运雄厚的人,往往能逢凶化吉、否极泰来。 按照柳奶奶的说法,把事情看得简单一点,那太爷就是太爷,一个思源村很普通的捞尸人。 某种程度上,山大爷在业务能力上好像比太爷都更专业。 也因此,福运作用在太爷身上时,会显得很吊诡。 因为太爷本身真正会的东西并不多,太爷的那些器具也都是些没用的架子货,没有足够的承载物,那所谓的好运气在呈现时,就会难以合理化,反而会越来越过分和离谱。 比如上次在牛家冥寿上,刘瞎子和山大爷都被蛊惑心智,落得那叫一个狼狈,可太爷居然靠在那里睡着了,一点事都没有。 再比如前天晚上的那场喝酒,太爷恰到好处地喝吐了,然后睡了过去,第二天,就觉得自己只是做了一个梦。 最近的,就是刚才,自己和太爷面对面,当自己正式陈述前天晚上酒桌上的事情时,太爷根本就没听进去,认为自己在调皮编瞎话。 这其实已经显得很不合常理了,再怎么样,都不该是如此武断的态度。 偶尔一次能理解,次次都这样,就不单单只是巧合。 所以,他在躲避? 不,是它,在影响太爷去躲避,去寻求一个最安全的过渡。 太爷不是傻,也不是在装傻,而是冥冥中有一只无形的手,在特定时候会去拨弄他,这才让他的行为,看起来有些傻。 以这个逻辑,去反推之前发生的那些事情,似乎就都能解释得通了。 为什么自己一会儿觉得太爷深不可测一会儿又觉得太爷有些不靠谱,为什么刘瞎子和山大爷总是对太爷流露出那种恨得牙痒痒却又无可奈何的态度,他们与太爷都相识几十年了,怕是真如柳玉梅所说,麻木了,也认了。 李追远难以想象,一个人的福运,竟然能好到这种程度。 他忽然记起来,自己曾给太爷算的命格,那是自己的第一次尝试,以面相结合推演,结果给太爷算出个全部颠倒的批语。 那次真的是让自己深受打击,第一次体会到了学习上的挫败感,可要是自己其实并没有算错呢? 毕竟,之后自己在给薛亮亮、赵和泉他们这些人看相后,都很快得到了正确印证。 可要是自己没给太爷算错,那太爷的福运到底得有多深厚,才能把这命格完全覆盖……乃至颠倒? 李追远问道:“那太爷,自己就没怀疑过么?” 柳玉梅拿起一块点心,轻轻咬了一口,回答道: “谁会因为一辈子无病无灾日子过得潇洒舒服,还常在河边走却从来不湿鞋,就去主动怀疑自己这方面有问题,一定要去挖掘和反思自己过得这么顺的原因,挖掘出来这秘密后怎么样呢,改回去么?他有病啊?” 李追远意识到,自己确实问了一个很蠢的问题,谁会觉得自己运气好是一种病? 不过,他很快就又想到了一件事:“那这些钱,会用在其他人身上吗?” “什么意思,你也想捡钱?” “不是,我只是打个比方。比如,这钱的作用,会影响到我么?” 柳玉梅抿了抿嘴唇,目光闪烁,她似乎想回避这个问题。 李追远则继续道:“有好几次,捡到脏钱时,我第一反应都是想瞒着太爷,不告诉他真相,也都是过了好一会儿后,才醒悟过来不该瞒着他,可等真的告诉他关于脏钱的事时,太爷每次又都不信。 太爷不信,我现在能理解了;那前面我的反应变化呢,这里是否有受到影响?” “想要我告诉你么?” “想,柳奶奶。” “但我怕你会后悔知道。” “怎么会呢。” 柳玉梅指尖在茶杯边缘轻轻摩挲,目光落在男孩刚拿出来的那张纸币上: “有些东西,早已在暗中,标注好了价格,也完成了交易。” 李追远心神当即一震,他不敢置信地看着柳玉梅。 柳玉梅继续道:“你说,自打你被你太爷接到家里住后,你和润生他爷爷,有什么区别?” 李追远目光发愣地盯着地面,脑海中快速浮现出过去各种事情的串联。 太爷不惜拖着还受伤的身体也要去牛家挣钱,最后是自己去和猫脸老太沟通,帮猫脸老太设计了复仇计划,也让猫脸老太“死于”太爷的桃木剑下。 太爷被邀去九圩港给英子外公外婆驱邪,自己则去了河工,然后和薛亮亮一起染上了斑,最后前往人民医院后与太爷相遇。 接下来,真正处理掉白家镇事件的两个关键人物,薛亮亮和秦叔,都是自己找来的,而太爷,就是回家睡了个觉。 前天晚上,太爷和那两个不是人的家伙喝酒到深夜,最后,太爷以为是做了个梦,润生没看见,全程目睹这件事的,只剩下自己,然后自己顾不得休息连夜赶工制作器具,准备反击。 这三件事,都和太爷有直接关系,但最后的处理人,似乎都是自己? 那这样看来,自己和山大爷,确实没什么区别。 “我知道,你小子,似乎能看见脏钱,告诉奶奶,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李追远回忆起来,是遇到小黄莺后开始的……不,确切的说,是在太爷带领下,自己给小黄莺带阴路后变得更明显也更剧烈的。 在《正道伏魔录》里,自己身上表露出的这一特征,和“走阴”很像。 活人身上沾了太多阴间气息,阳间路和阴间路,就容易走混走岔,看见那些本不该见到的东西,书上还特意标注:心思深沉者尤重。 李追远抬头看向柳玉梅,没回答她上个问题,而是问道:“所以,这就是秦叔要回乡离开这里的原因?” “脏钱,总得有地方去花,要么埋着头,把自己当做个普通人,要么,就等着被莫名其妙地推出去扛灾顶事。 我知道你小子,这些日子一直在看什么书,你小子对脏钱这一行,可是痴迷得很呐。” “柳奶奶,你今天为什么要特意告诉我这些?” “因为你这小子,脑子好使,就算没师父教,光自己看书,学东西也快得惊人。我怕我再不提醒你,可能用不了多久,你就会想办法把你太爷的那个,给破了。” “可是,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不是我需要关心的,我只知道,你小子可能很快就有做成这件事的能力,我还得继续带着阿璃在这儿住下去呢,可不希望你破了这里的景致氛围。” “能破掉么?” “能。”柳玉梅肯定地说道,“再怎么有钱,碰到真正的硬茬子,钱也就没用了,他李三江的钱,也就在这乡镇小地方够摆个谱。这是其一。” 顿了顿,柳玉梅继续道:“老人年纪大了,一直按照自己的习惯节奏生活着,谁要是把这个节奏给打乱了,那么老人自己也就乱了,有可能本可以继续长寿的,却落得个没多久好活的结局,这是其二。” “那我刚刚……” “你太爷本就是真糊涂中的难得糊涂,你这小子却想着叫醒他,给他强行掰正过来,这本就是对他生活习惯的一种破坏,只不过你还没成功而已。 要是等你学习了更多知识,掌握了更多能力,展现出更高的水准,不再仅仅是口头上说说,那就真可以把他给掰正回去。 所以,你知道该怎么做了吧? 老小孩老小孩,人老了就和小孩子一样,你就多哄哄他吧,这不正是你这小家伙最擅长的么?” 李追远双手捂住自己的脸,缓缓揉搓。 柳玉梅一边抿着茶一边留意着男孩的反应,等男孩双手离开面颊,在自己面前的,又是一张干净可爱带着童真笑容的脸。 让她都忍不住想伸手去捏一捏这脸蛋,可感性与理性,在此刻发生明显的矛盾。 “柳奶奶,润生哥呢?” “他大早上就下地拾掇花生了,应该快回来了,你要做什么?” “我订做了些东西,要让润生哥陪我去取回来。” “然后呢?” “然后当然是去做我要做的事。” 柳玉梅坐起身子,凑近男孩,仔细盯着男孩的眼睛:“你还要继续做下去?” “不然呢?” “你就不难受,不委屈,不害怕么?” “不啊,我只知道,太爷是真疼我。” 哪怕,自己似乎就是在替太爷挡灾。 但,首先这条路是自己选的;其次,每次都是自己主动对太爷的关心,自愿做出的抉择,没人在胁迫自己。 最重要的是,太爷本身,并不懂这些,他是真的稀罕自己这个曾孙子稀罕得不得了。 就算一切都标注好价格完成了交易又怎么了? 他李追远,乐意。 李三江,依旧是李三江,哪怕知道了这些事,李追远对太爷的态度观感依旧没有变化,不,还是有点变化的,自己以后能心安理得地哄着他了,小孩去哄老小孩。 柳玉梅努力观察着,她想要从男孩脸上看见哪怕是一丁点的额外情绪,但她没有成功。 可是这……怎么可能? 就算是亲生父母子女之间,涉及到这种事,哪怕没立刻翻脸,也必然会生出膈应。 可眼前的男孩,却在瞬间,只留下几条最简单的逻辑,将一切没必要的情绪扼杀个干干净净。 这太可怕了,这孩子,骨子里是没有感情的么? “有件事,奶奶想问你,就是那次家里纸扎漏雨全毁了的那次,你太爷不是受伤得厉害么,在那之前,他做了什么?” 李追远眨动着自己清澈的大眼睛,摇了摇茶壶: “奶奶,茶喝光了。” “那就再泡一壶。” “喝不下了,已经撑了。” 李追远轻拍自己肚子,站起身,收拾起茶具。 恰好这时,润生扛着锄头回来了。 “润生哥,陪我去老木匠家取一下东西。” “好嘞。” 润生走到井边,打了桶水冲了一下脚,然后推着板车跟在李追远后面来到老木匠家。 老木匠早就等着了,东西也都做好了。 “爷,工钱的事我太爷说过阵子他来结。” “结个屁的工钱,这算是老头子我提前给三江叔的坐斋封利了。” “那您最好找个本子写下来,怕时间久了您就忘记了,您长命百岁。” 说完,李追远对老木匠认真鞠了一躬。 “嘿嘿,你这细伢儿,哪里学来的这些道道,嘴巴倒是挺甜的。” 老木匠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早已准备好的红包,递给李追远:“来,拿去买糖吃。” “没给您钱呢,怎么还好意思收您的钱。” “一码归一码,上次你来得突然,爷爷我也没来得及准备,晚辈第一次上门,本就该给的,这是规矩。” “谢谢爷爷。” 李追远收下了红包,那边润生已经把东西都搬上了车。 回到家后,李追远和润生一起把东西搬去二楼。 让李追远感到诧异的是,洗过澡换了一身衣服的阿璃,居然等在自己房间里。 等制作好的东西被搬进来后,她就很自然地开始组装。 “小远,你这些是啥啊,有些眼熟,像是咱门道里的物件儿。” 润生搬完东西后就在靠门位置处蹲着,他不能距离阿璃太近。 “嗯,就是门道里的东西。”李追远应了一声,“润生哥,你先下楼看会儿电视吃点香休息一下吧,待会儿还得麻烦哥你陪我出趟门。” “好嘞,你喊我就是了。” 润生离开后,李追远就和阿璃一起组装起来,这是最简单的活儿,也是收获感最强的一环。 很快,所有东西都组装完毕。 阿璃双手轻轻交织在一起,看着自己和男孩合力做出来的东西,然后又抬头看向书桌,那里还有很多空白图纸。 “我以后会继续画的,到时候还得请阿璃你来帮我一起做,我手笨,没阿璃帮忙,我还真做不出来。” 女孩眼睛亮得,像是藏了星星。 给女孩拿了两瓶健力宝让她坐着休息,李追远则开始收捡起自己的这一套器具。 总共有六件器物,外加四小件儿。 罗生伞,通体黑色,书中说撑开后可隔绝瘴气。 黄河铲,有多种用途可切换,初看设计图时,不由让李追远联想到了洛阳铲,但二者主攻方向不同,黄河铲主要应对水下和水边湿润泥沼区域。 七星钩,可伸展七节,是捞尸人用来勾取水上死倒的,但它每节都有特殊设计,隐喻北斗七星,可针对死倒的不同状态进行反制。 接下来还有回魂筐、思乡网,这两个加上上面的七星钩,其实太爷的家伙事里也有一样的,但和太爷的那套东西内在完全不同。 太爷的东西,只能单纯捞不会动的漂子,真正的会动的死倒,是不可能束缚住它们的。 最后一件是三清扇,名头很大,李追远按照书上要求,在每一片扇叶上都雕刻了符文,然后在内嵌的沟槽底部,加入了各种调制好的材料。 这玩意儿的用途,主要是抽自己。 遇到像猫脸老太那种善于蛊惑人心的死倒,就拿扇子拍自己的脸或者头,再根据需要打开暗扣,释出特制的粉雾,让自己快速从虚妄中清醒过来。 四小件则是特制的黑狗血印泥、黑帆布、八卦盘和一沓李追远自己画出来的符纸。 黑帆布内有夹层,里头装的都是木花卷儿,可每一片木花卷儿里都有特殊纹理,是阿璃拿着小刻刀一片一片刻出来的;对付死倒时,可以将它裹在自己身上也能去尝试盖到死倒头上,前者能起到辟邪防护效果,后者则能对死倒进行杀伤,反正,书上是这么说的。 八卦盘就比较简陋了,木质的,没丝毫花纹装饰,一点都不高级,里面的针头则是李追远自己磨的,他测试了一下,不准。 但不准得很标准,李追远只需要自己心算纠正就行了。 至于那一沓符纸,李追远是最没信心的,他第一次尝试画这个,大概率,没什么用。 而且就算有用,自己难道还得跑到死倒跟前,踮起脚蹦起来去往对方脑门上去贴? 李追远指尖按在符纸上,往外一划拉,一张符纸就飘出一米远,然后又折飘回来,转而落到李追远身后地面。 这效果,还不如扑克牌呢。 先测试一下自己画的这符纸有没有效果吧,要是有哪怕那么一点效果,那下次就找类似扑克牌材质的东西画那上面去。 但不管咋样,这一套器具和小件,算是齐活儿了。 下面,就是去测试它们的效果。 李追远出门去喊润生再上来,他要把几件东西交给润生用,比如那七星钩和黄河铲这两样,只有力气大的人才能真的发挥出来,就算它们完全没特殊附加效果,润生也能拿着它们去拍死倒。 留在屋里的阿璃,弯下腰,捡起地上的那张符纸。 符纸放在右手掌心,左手食指按在符纸上,指尖一划。 “嗖!” 符纸飞出,正正方方地贴在了门框正中央。 这会儿,李追远领着润生进来了,阿璃为了和润生隔开距离,就干脆脱了鞋上了床。 女孩抱着膝,坐在床角,看着男孩对润生讲解器具的功能用途。 听完讲解自己也实操之后,润生很是震惊道:“小远,这些东西里,不少我爷那里也有,但只是和你这个看起来像,可差距很大。” “我这个,应该是最专业的。” “感受出来了,好东西,真的是好东西。” 润生是有捞尸经验的,而且真的和死倒干过,他觉得衬手的东西,那必然是有信服力的。 “走吧,润生哥,我们去找地方试验一下。” “好!” 别的先不谈,豹哥、赵兴那俩家伙,做了伥,居然敢主动上门胁迫,那自己就去找他们,把这笔账先算一算。 润生先抱着东西下去了,先前没组装起来时都是零部件不好一次性拿,现在他可以一个人带起所有器具。 李追远走到床边,对阿璃说道:“我出门一趟,阿璃乖,回屋好好睡觉,知道么?” 嘱咐完后,李追远走出了卧室。 在男孩走后,阿璃在床上躺了下来,听话地开始好好睡觉。 李追远经过李三江卧室时,门恰好打开,太爷揉着眼,刚补了一觉,接下来打算放个水,然后回去继续睡。 “小远侯,你是要出门吗?” “嗯,太爷,我和润生哥出去玩。” “哦,出去玩。”李三江又习惯性摸向自己口袋,虽说他一直以孩子学习为重,但又从不会忍心拒绝孩子想玩的要求。 “太爷,你早上给过我零花钱了。” “那就再拿点。”李三江掏出兜里的零钱,一般村里人很少在兜里放大钞,不方便破钱。 “太爷,谢谢你。” “嘿,这么客气干啥?” 未等李三江话说完,就发现自己腰被抱住了,男孩的脸贴在自己肚子上,闭着眼。 李三江伸手摸了摸男孩的头,疑惑道:“你这是咋了?” “太爷,你真好。” “呵呵,成成成,太爷再去屋里给你拿几张整的。” “不用了,太爷,够了,我出去玩了。” “记得别太晚回来,晚上还得转运呢。” “晓得了,太爷。” 挥手告别李三江,下楼梯时,李追远神情恢复平静。 他早上面对柳玉梅时,可并没有说假话,因为他只需要知道,太爷是真心对自己好就行了,其余的,都无所谓。 说白了,要是自己真在意这个,那和牛家仨兄妹,又有什么本质区别? 再者,有一件事,李追远故意瞒着柳玉梅。 柳奶奶住在这里,将她自个儿形容成在犄角旮旯里捡硬币的,那太爷给自己转运,岂不就是相当于大额汇款? 这要是让这老奶奶知道了,估计得怄死过去。 人,往往是越老越惜命,也是越老越怕死的。 太爷这么一大把年纪了,都愿意以折寿为代价给自己转运,光是这一点,就足够李追远愿意以一个小辈的身份去为他做任何事情了。 自己从来都不是被迫卷入的,每次都是自己主动,也就不存在什么怨怼。 下到楼梯最后一层时,李追远忽然顿住脚步,他忽然想到了曾在太爷卧室里见到的那本《金沙罗文经》。 自己当时发现太爷每次画的阵图,都和书里的有些出入。 所以,要是太爷学艺很精,画得很精准,阵法效果拉满,直接就这样转运给自己,以太爷那浓厚到都能给自个儿改命格的福运……那自己岂不是要被撑爆? 额前,瞬间渗出了冷汗。 那个,就是连秦家人都避之不及生怕招惹上的福运反噬么? “呼……好险。” 但反过来想想,自己不也沾惹上了太爷的好运么,要不是住在太爷这里,自己怎么能发现地下室那么多的好书,自己又怎么能遇到阿璃? 自从和阿璃熟悉后,自己心底那种冰冷剥离的感觉,出现频率越来越低了。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 李追远摇摇头,他不打算再去想这些事了,开心做自己就好。 走到坝子上时,润生已经骑出了三轮车,器具全都摆在车上,还用塑料布盖住了。 “叮叮叮!” 润生拨弄着车铃,以前不觉得自己手里家伙事有什么问题,现在见到好东西后,他有种山猪迫切想尝尝细糠的冲动。 李追远坐上三轮车。 柳玉梅和刘姨站在坝子出入口。 “小远,别怪奶奶多嘴,奶奶只是想最后提醒你一声:你可想清楚了,你这去了,可就再也没办法回头了。” 李追远拍了拍润生的后背: “润生哥,出发,别回头,往前骑!” “好嘞,坐稳喽!” …… “小远,不是说要去石港么,怎么叫我先骑到这里了?” “润生哥,你在门口等我一下,我进去找个人。” 李追远下了三轮,走入派出所,一路问询,找到了谭云龙的办公室。 此时,谭云龙正闭着眼,靠在办公椅上打着盹儿,他脸上泛着油光,应该也是熬夜熬狠了。 不过,在李追远走进来时,他还是立刻睁开眼,那熟悉的鹰隼注视感,再度袭来。 “是你,小朋友?” “嗯。” “你是怎么找到我办公室的?” “我问人的。” “你知道我叫什么名字?” “我问那个眉毛长长浓浓的,还带点斜,瞪眼时很吓人的警察叔叔在哪里,他们都懂。” “哈哈哈哈……”谭云龙笑了起来,“好吧,小朋友,你找我是有什么事么?” “有事,我来报案。” …… 刚走出派出所大门,李追远就又转身,面向牌匾。 然后,他撑开双臂,走上前,将牌匾用力抱住。 门卫室的窗户被打开,一位老年协警探出头,问道:“小朋友,你在干啥呢?” “我长大也想当警察。” “好,好啊,当警察好啊,呵呵,好孩子。” 老协警没再说什么,点了根烟,安静地看着男孩继续抱着牌匾。 抱了好久,李追远才舍得松开手。 应该,蹭够了吧? 低下头,自己衣服裤子上已经是一层厚厚的牌匾灰。 犹豫了一下,李追远决定还是不拍掉它们了,留着。 随后,他坐上了润生的三轮车。 老蒋家很好找,是镇边的自建别墅,有五层楼,外面扩了一个大大的围墙院子,里面布置有池塘假山。 在这个年代,可以称得上是相当豪奢了。 润生拿起黄河铲,说道:“小远,来吧,我们杀进去!” 李追远有些疑惑地看着润生,见他不是在开玩笑,赶忙伸手抓住润生的手腕: “不,润生哥,就像吃席,我们不坐头批,我们等二批,因为我们要对付的,不是人。” “那谁坐头批,那些人由谁来对付?” 话音刚落, 远处, 警笛声传来。 上架感言! 失踪一年。 前半年,在养病。 正常人面瘫基本半个月就恢复了,结果我抽了个大的。 几个月后去医院做肌电图,半张脸还是没信号,眼睛一直无法完全闭合,每天只能靠滴眼药水缓解。 咨询医生后,得知这个病要是这么长时间一直没恢复迹象,那以后就难了。 于是我迅速做好了余生都面瘫的心理建设,然后直接放弃治疗,摆烂了。 摆着摆着,嘿,它居然自己开始一点点慢慢恢复了。 有段时间,习惯了只有半张脸的我,做表情时依旧只用半张脸,每次都是意识过来另半张脸能动了,再给它补回去,滞后对称了属于是。 现在虽然还有些后遗症,但已经不影响生活,也基本看不出来了。 前半年,除了面瘫,身体还出现了不少其它问题,以前觉得年轻无所畏惧,然后把身体造到最后,直接垮了。 当你开始回味青春时,证明青春已离你而去; 当你真的读懂“祝你身体健康”,不再把它认为是一个无所谓的客套词时,证明你至少失去过它。 那时候一个同行朋友生了病,他来跟我说,我安慰鼓励他,让他保持乐观积极心态,他也是这么做的,以后聊天时习惯加上笑容表情。 然后忽然有一天得到消息,他走了。 其实我们俩关系没那么亲热,都是宅男,现实里没见过几次,上次见面时我还记得大家吃完饭,服务员来买单时,我默默后退半步,让他露出来把单买了。 现在想想,啊,我真该死啊。 他在生命最后那段时间,也依旧表现得很豁达和乐观,但他的离去对我冲击很大,恰好那时我自己身体也不行了。 原来,那个鼓励他要乐观积极向上的我,是个怂逼。 我想那段时间我应该是抑郁了,严重的时候每晚睡觉都会心悸惊醒,每天的状态不是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就是莫名其妙地火起想发脾气。 那时候每次想起“码字”这件事,都会感到厌恶和恐惧,不寒而栗,实在是那次给自己造成的心理阴影太大,我一度觉得自己的职业生涯应该结束了。 休养了半年,身体恢复些了,就想着以前没时间,一直闷家里几个月都不出门,那就出去稍微转转散散心吧。 然后我自驾了一趟318,回来后,自驾G331环了个东北,回来后,自驾去了海南,回来后,又自驾去了WLMQ环了个北疆…… 我像是一只蚂蚁,在祖国的地图上爬来爬去。 以至于后来实在没地方可以去了,心里居然开始埋怨起老祖宗当年为什么不再多打下点地。 鸭绿江的断桥,长白山的壮丽,祁连山的豪迈,赛里木湖的宁静,内蒙的沙暴…… 真的,多出去走走确实有用。 我悟了,文艺点的说法就是感受到自己的渺小,通俗点的就是终于发现自己原来是个屁。 然后,我就手痒了,又找到了想写书的倾诉欲。 虽然我上次说我要利用空窗期好好学习补足自己短板让自己如何如何提升云云…… 但是,很抱歉的告诉大家,我是真的没有半点长进。 身为一个作者,我已经好几年没怎么看书了,不光如此,我还发现自己越来越脱节了。 上一章里,柳玉梅说的中年人失去了解新鲜事物的动力,说的就是我自己。 我去找书看了,很多书我能感觉到作者写得很好,很有趣,很精彩,但我就是看不下去,一些风格新潮的,不适合我。 然后,我又不愿意委屈自己去扫榜去学习去分析,理性告诉我身为一个创作者这是慢性死亡,我注定会被时代所淘汰,但感性告诉我,应该摆烂。 因为上次身心俱崩的经历告诉我,时代淘汰和我自己先gg,指不定哪个来得更快。 我很早就知道,我的风格写不出爆款成绩书,我只适合小众。 所以这次,我就很单纯地想写点自己感兴趣的。 南通是我的家乡,我把老家方言写了进去,我知道这很可能增加你们的阅读难度,不过没事,我代入感很强。 书里角色家,其实就是我老家亲戚家,我脑子里都有定位了,我老舅家是谁住的,我姨奶家是谁住的,包括李三江家做扎纸生意的,是我哪家亲戚,我小时候还经常去和他家同龄小孩一起看奥特曼。 所以小远侯他们在村里跑图时,我是上帝视角,哟呵,又去“云串亲戚”了。 过三十岁了,终于摸到可以写点年代文的门槛了。 其实我老早就想写了,但不适合,因为我不光要等我自己老一点,我还得等我的读者们也老一点。 还好,大家都老了。 可以愉快地搞点回忆杀了。 我写这本书的兴趣点,很大程度在于,我忽然又想到了以前的某个老物件,然后我写进去了,等着看本章说,等着和我一样的老读者发本章说“啊对对对,我以前老家也是用这个”。 不过,也难免会出现一些地理因素或那个年代农村地区发展不均衡造成的认知偏差。 比如我写李维汉家后头就是小河时,记得那天有个读者来喷我瞎写,说房子建河边不怕被水冲走吗!一看IP,是陕西的读者。 这很正常,要不是亲眼见过,我也不会相信会有城镇依靠着悬崖修。只能说,咱国家实在是太大了,地貌特征也实在是太丰富了。 其实,很多时候,灵异元素,更像是穿成这本书的一条线,至于线上的珠子,则是一个个故事和一个个人。 我认知里的传统灵异,就是不走纯粹升级路线的,别最后写着写着打破壁垒还飞升去了。 所以,这本书的节奏会很慢,很多东西会写得很细,会很水,会水漫金山,水得丧心病狂。 我把稿子开篇给主编看时,我的主编就提醒过我节奏太慢,容易劝退人。 我说没事,我故意的。 摆烂嘛,就得有摆烂的态度,反正不习惯这种风格的读者会被前面劝退,留下的……一路看过来看到上架感言这里的,都是历经磨难挺过来的。 当我对书成绩没什么大的要求后,我觉得我也可以主动选择我的读者,所以,这应该叫寻找同频共振者。 咱国家人口多,我又不是个万里挑一的变态,我一直觉得,我喜欢我觉得有趣的东西,肯定会有一批人和我是同样的口味。 前面劝退掉一些读者后,等字数多了,本章说里留下的大家,那都是喜好相近的好朋友,可以更和谐愉快地交流玩耍,有助于营造一个更舒适的氛围。 在这里,要感谢我的主编一索和责编朱砂,因为我从来都不是一个听话的作者,他们对我的包容和帮助一直都很大。 还要感谢阴天、pp、鸭少、凡凡、喵桑、斯斯他们,我忽然说要发书了,然后临时把他们喊来帮我搭起运营班子。 更要感谢过去一年里,不停在给我发私信问我什么时候回来的读者以及发书后很快聚过来的你们。 我发现我现在真的越来越懒了,煽情的话真的说不出来了,你看,我连每章标题都懒得取。 当然,也是因为每章篇幅太长,也不太好取标题。 整个新书期,我说的唯一作者的话,就是“0点前还有一章”。 除此之外,没再哔哔过一个字。因为我觉得没有必要,靠章节内容和大家交流就好了,我在下面加一串自己的话或者感谢话语,我觉得会破坏大家阅读体验。 好了,说这么多也该收尾了。 下一章就是上架章节,今晚0点发(可能会延迟个几分钟)。 不要说我偷懒黑掉了今天的更新,事实上我发书时手里就3章存稿,然后发书第三天起就都是现写的,要是有存稿的话,我也不至于脑子抽抽了每天动态发更新,还越发越晚。 这一点,老读者都清楚我的写作习惯。 另外,因为一些原因,上架计划是临时提前了的。 所以,今天的更新只能等到0点发上架章节,因为我要是哼哧哼哧地在晚上把更新写出来,等待我的就是上架的更新来不及写了,上头给我安排了上架活动,然后大家一看,哦豁,这货居然没VIP章节! 最后,很幸运能在人生路上有你们的陪伴,大家要多发本章说,多集思广益,写长篇你们可能不如我,但脑洞我不如你们。 最最后, 莫慌, 抱紧龙! 第三十章 警笛声一下子浇灭了润生的热血豪迈,他抽出一根香,用火柴点燃后嘴唇抿住另一端,腮帮子鼓起,深深地吸了一口,抽出了一种落寞。 李追远好奇地看着,期待他是否真能吐出烟圈。 下一刻,从润生的鼻孔里,喷吐出了袅袅轻烟。 他抽上了。 一时间,李追远不禁开始怀疑,这是否才是香的正确使用方式。 他倒是明白了润生为何会失落,家里电视基本都被润生抱着看,而本地的县电视台又喜欢轮播黑帮电影。 自己晚上出门方便时,总能听到来自一楼的砍杀声与枪击声。 润生这是一下子摄入太多,被影响到了。 其实,大部分人在这个年纪都会有这种幻想与冲动,区别在于,润生的体格与力气,具备着极强的行动力。 除了刚学看相算命时,给太爷和自己推算过命格,这之后,李追远就刻意回避给自己身边亲近人算这些。 命格这种东西,相当于一个人隐私中的隐私,随便窥觑会显得很不道德,而且也影响日常生活中的相处。 不过,哪怕李追远没拿算法去算,只是扫一眼润生的脸也能看出一些东西,因为他的面相,很经典,属于放教科书上可以当范题的那种。 润生是标准的七杀格,也叫偏官格,有冲劲、有毅力、有抱负以及有勇气,如笼中猛虎,属极凶。 不过,七杀格也可转变,可化凶为吉,主要看跟着谁以及被谁所影响。 “润生哥,电视里放的那些电影,你看看取个乐子就好,千万不要完全当真,也不要真的去学。” “啊?”刚还沉浸在失落情绪中的润生惊得手中的香都快掉了,“不能看电视了?” “不是这个意思,家里电视你随便看,但别真的完全代入进去,亮亮哥说过,以后这社会只会越来越有秩序也越来越平稳,打打杀杀,没未来的。” 放古代,很多将军都是润生这样的命格,可现在是和平年代,这种命格的人往往容易走入歧途。 “哦,好,我都听你的。” 润生挠挠头,只要不是不准自己看电视了就都行,吓得他赶紧又抽了口香压压惊。 好几辆警车驶到蒋家门口,带队下来的是谭云龙,他这边还没来得及出示文件说明来意呢,蒋家里头的人就主动把门打开,把警察迎了进去。 这让谭云龙有些意外,现实环境可不是电视里播的那样人人都是深藏不露的笑面虎,尤其是在乡镇这种地方,那些暴发户往往喜欢哪怕没利益可图、就算故意犯蠢,也要在警察面前顶一顶硬气,表现出我很有种的气势。 进去后,谭云龙就听到里头蒋家人在互相询问到底是谁报警了,等说明来意后,谭云龙才被告知,三天前,蒋东平也就是挣下这份家业的家主,失踪了。 起初家里人并未感到异常,毕竟蒋家在镇上有好几处娱乐产业,出去应酬也是常有的事,就算晚上没回来也不意外,估摸着是睡到哪个情妇家里去了,蒋东平的妻子也能表示理解。 可昨儿个是蒋家祭祖的日子,祭的还是亲自把蒋东平带大的爷爷,结果蒋东平人居然还没回来。 昨儿个找了一天,今儿个又在找,见警察上门了,他们还以为是家里谁报了失踪。 谭云龙眉头微皱,他第一反应是蒋东平畏罪潜逃了,可再看看蒋家人反应一点都不像,还有就是既然潜逃,哪有不事先处理好家产的? 不过,他一直记得来这里的目的,一边命人封锁池塘一边派人去附近工地借来了抽水机。 蒋家人对此感到疑惑,有人想上前阻止,都被警员拦住。 谭云龙记住了那几个上前企图阻止的。 后天挖的观景池塘,本就不算太深,没抽多久,里头就只浅浅一层水洼,大片淤泥露出。 最中央位置,是一座水缸。 谭云龙走到跟前,水缸里水是满的,里面有一大块黄白色的絮状物,有点像胶,又像是自家儿子喜欢吃的果冻。 “来,过来和我一起搬。” 缸很沉,底部和淤泥粘合在一起,谭云龙和几个警察一起合力,才将缸给挪开,然后他接过铁铲,指了指下面: “挖!” 往下挖了不到一米,一只手就露了出来。 周围警员们纷纷激动起来,不需要吩咐,就马上开始对整个蒋家进行布控,暂时不允许里面的人外出。 只有谭云龙目光里流露出疑惑,因为这手太过新鲜,不像是埋下去已久的样子。 而且手上还戴着一块金表,在阳光下反着光,埋他的人怎么不顺手撸去? 不过,至少真的挖出了个人,而且是个死人。 虽然只出现一只手,但已经能看出死前的凄惨,因为他的手是竖直向上探的,这意味着他的主要躯干其实在更下面。 其手指指尖破损严重,指甲也严重剥离,虽然鲜血早已被湿润的淤泥稀释,却也能瞧出曾经的挣扎求生惨烈。 应该是在清醒状态下,被活埋的。 但是…… 谭云龙将铁铲交给旁边警察,自己则一直往后退,退到池塘边停下,开始认真观察池塘四周的环境以及那口被移出来的水缸。 这座池塘,明显没有近期被开挖过的痕迹,那么这具新鲜的尸体,是怎么被活埋进去的? 先前搬水缸时,那底部的苔藓和植被明显与下方池底环境融为一体,那得是很多年放在那儿才能形成的,难道是有人搬走它后又特意做了修复? 修复文物的事儿谭云龙听说过,但修复这个……费这么大劲只为了杀人藏尸,那还不如直接丢附近采沙场里绞个粉碎。 “除了挖尸的那几个,其余人都不要进池塘,注意保护现场。” 吩咐完后,谭云龙就走到角落里蹲下来,掏出烟盒。 脑海中,浮现出先前和那个叫李追远小朋友的对话。 对话很简短,小朋友几乎是一句话将报案的事情讲完,真正让谭云龙感到诧异的,是当自己问他为什么特意找自己报案时。 小朋友说:因为我知道你不会给我的生活找麻烦。 “呵。” 谭云龙吐出一口烟圈,寻常嫌疑犯坐在他面前,都会刻意避开自己的视线,可那个小朋友,却能很平静地与自己对视,还敢在自己面前去抓谈话主动权。 “谭队,有问题。” “怎么了?” “这尸体不好挖,它在往下沉。” 谭云龙马上掐灭香烟,丢出围墙外,然后走进池塘,观察尸体情况。 原先基础上,又往下挖了一米,可尸体露出的部分,还是只有那只手。 谭云龙再次接过铲子,亲自加入挖掘。 挖着挖着,确实,尸体在往下沉,仿佛下面是个地漏子。 但不应该啊,这是后天挖出的池塘,要是下面是这个光景,平时又是怎么蓄水的?这池塘边可没抽水机一直补水。 “用绳子。” 绳子打好圈,向下一甩,套在了尸体手腕上,往上一扯,即刻收紧,谭云龙喊来另一个警员和自己合力拉,却根本拉不动。 仿佛下面有一股力道,也在拽着尸体,正和自己较着劲。 要是继续加大力道的话,很可能会对尸体造成破坏。 “谭队,喊个挖掘机来吧。” “那现场就彻底没法保护了。”谭云龙马上摇头否决,“而且尸体这么深,机器挖,必然会破坏到尸体,你们再挖着看看。” 几个警员又挖了一阵,还是没办法,沿着尸体边缘你挖一米,这尸体就向下面泥层里缩一米,眼瞅着那附近的泥层已经比较干了,可即使如此,尸体居然还在继续往下缩。 同时,在下面挖掘的警员也会有危险,保不齐什么时候脚下一空,被四周的淤泥给闷进去。 这时,有个上了年纪的警员默默走到谭云龙身边,小声说道:“谭队,有点邪性。” “孙哥,你有什么办法?” “要不,找个捞尸的来试试?他们可能有自己的方法,在确保尸体保存完好的前提下,把尸体给弄上来。” “有人推荐么?” “石南思源村,倒是有个比较出名的,姓李。” “给所里人打个电话,别穿警服,去请过来,再提前知会一声,问问他,能不能不要摆那么大的场面活儿。” “哎,我懂。” “算了,我去打吧。” “好的,谭队。”老警察如释重负,这事儿影响不好,他只是提个建议,也不想自己担干系。 谭云龙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向警车,拿出对讲机,将要求说了一遍,说完后,他背靠着车门,再次点起一根烟: “唉,只能等了。” …… “小远,我们还要等到啥时候?” “不知道。” “怎么这么慢啊,我看他们挖了很久了。” 三轮车停在一个土坡上,带着点居高临下,外加蒋家的院墙是用铁栅栏封的,并不阻挡视线,所以二人虽然距离有点远,却也能大概看到里头的情况。 “应该是碰到什么麻烦了吧。” 耳畔边,传来“咕噜咕噜”的声响。 李追远看过去,润生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他饿了。 虽然他断断续续地一直在吃香,但香对于他而言只是下饭用的大葱,没听说谁能天天靠吃大葱吃饱的。 李追远拿出太爷今早给的钱,递给润生:“哥,前面马路边有个小卖部,去那里买点吃的吧。” “啊,这多浪费啊。”润生摇头,“那些东西都是拿来尝尝味儿的,哪能真拿来当饭吃哦。” “先买点嘛,垫垫饥。” “那我骑车去镇集餐馆那里买点饭?” “那太远了,我们得守在这儿,保不齐什么时候那俩东西就会过来……或者出去。” “也对,那我去买点回来,小远,你想吃什么?” “我都可以,你买你喜欢的就行。” “那你在这儿等我,我马上回来。” 润生拿过钱,也没骑车,直接撒腿开始奔跑。 没多久,润生就抱着好几袋方便面和饼干回来了。 “给,小远,找的零钱。” “怎么不多买点?” “不舍得,就这点东西,要是买米面都能买好多了。” 李追远就吃了几块饼干,他早饭吃得晚,现在还不是太饿,润生早上还下田干活儿了,这会儿得优着他先吃。 毕竟,润生可是自己最大的依仗,可不能精良的器具都准备好了,可使用器具的人却因饿着肚子发挥不出来。 把东西都吃完的润生,将方便面里头的调料包都收拢起来。 李追远先前还疑惑,虽然现在条件不允许煮或者泡,可如果把调料包倒进去再捏碎方便面摇一摇,干吃也能更有滋味不是? 润生却没放,而是将方便面当整块的面饼吃掉的。 现在,润生则撕开一个调料包,将里头的调料粉倒在自己掌心,紧接着伸出舌头,对着掌心舔了一小口。 然后,边舔边继续倒调料包,他一脸满足,应该是很享受这种吃法。 见李追远在看自己,润生笑着问道:“小远,你要不要伸手也来点,好吃的!” “哦,好。” 李追远伸出手,让润生给自己掌心也倒了点,然后也对着掌心轻舔了一下,仔细认真品味了一下。 果然…… 是一股浓郁的方便面调料包味儿。 “嘿嘿,真好,以前一包料大家得互相分着舔,现在就我一个人吃。” 这个时期,孩子们日常零食获取量比较少,调料包就逐渐被传开了这种吃的方式,既有味儿,又好玩。 李追远摸了摸口袋里润生先前递给自己的零钱,虽说老木匠没跟自己要加工费,但这消耗的是太爷的脸面人情,只能这样用一次。 而且后续的材料和试验成本,包括接下来可能出现的使用损耗……靠零用钱,是远远不够支撑的。 看来,自己得想点办法搞点钱。 “润生哥,你知道哪里有人打牌么?” “打牌?我爷就打啊,他喜欢玩炸金花,村里有好几处固定牌局的,去了就能上桌打。” “山大爷打得咋样?” 听到这个问题,润生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小声道: “本来晚上能吃干的,他一去打牌,我们爷俩晚上连稀的都混不起个水饱了。” 李追远记起来,太爷似乎说过,山大爷打牌老输钱。 “润生哥,你想回去看看山大爷么?” “想。” “那明天我和你一起去西亭,看望山大爷吧。” “好嘞!” 润生很开心地站起身,边伸着懒腰边朝四周观望,很快,他就不笑了,伸手指了指远处正在行驶过来的摩托车: “那个,小远啊,摩托车后头坐着的那个人,像不像你太爷?” “就是太爷。” 李三江坐在摩托车后座,和司机之间夹着一个包裹,摩托车后头绑着一个,他两只手各抓着一个。 呼啸的风吹着,他的双臂也在抖着,这是累的。 公家派人来请,那怎么着都是得去的,要不然自己下次抱牌匾时就没底气了。 就是不巧的是,自家的骡子今儿个出去溜达了,更不巧的是,骡子还把三轮车骑走了。 “同志,停一下,停一下。” 摩托车停下,李三江看向站在路边的李追远和润生,诧异地问道: “你们俩怎么在这儿?” 李追远回答道:“和太爷您一样,被找来的。” “啥?”李三江愣了一下,也没再多想什么,把手里东西丢给了润生,“走着。” 李追远没想到,自己现在就能进蒋家院子。 刚进来,就感受到了来自谭云龙的目光,李追远故意避开。 谁知谭云龙居然主动走过来,弯下腰,将自己搂住,装作揉弄小孩的样子,嘴巴凑到自己耳边小声问道: “你报案是为了给自己接活儿?” “那这钱赚得也太辛苦了。” “呵呵呵。”谭云龙笑着摸了摸李追远的头,看向李三江,“大爷,让您受累过来一趟,你放心,劳务费我出。” “可别可别。”李三江忙摆手,“太见外了不是,这都是我应该做的,警民鱼水情嘛。” “这哪行,您能愿意配合我们工作,我们就已经很感激了。” “人是在池塘里不?” “对,您先看看。”谭云龙陪着李三江向池塘里走去,小声道,“大爷,就是待会儿做事时,得劳烦您场面弄得小一点儿。” “送我来的同志已经说过了,放心吧,我晓得。” “请您理解。” “理解理解。” 他当然知道这是为什么,毕竟穿警服的和封建迷信凑太近影响不太好,他上次在大胡子家鱼塘捞大胡子父子俩时,赶来的警察也都是回路上的警车旁等着。 大家该合作时合作,该注意分寸时注意分寸。 李三江对润生喊道:“润生侯,抄家伙!” 润生犹豫着没动,转头看向已经偷偷站到坑边往下打量的李追远。 瞧见下面的那只手后,李追远目露疑惑,这手怎么这么新鲜? 按豹哥的说法,当初是他在这里帮蒋东平埋的尸,这么着都有些日子了,甚至可以说有几个年头了。 这里又是池塘底部,本就湿润,尸骨肯定腐烂得很快,怎么会还能看见清晰的皮肉? 要么这具尸体不是那个被杀的老周,要么就是现在的老周有问题。 “润生侯,你傻站着干嘛,抄家伙啊。” 李追远回过神来,看向润生:“润生哥,拿好家伙。” 保险起见,还是用自己的吧。 “哎!” 润生应了一声,马上把三轮车上的塑料布揭开,将新的一套器具抱过来。 李三江有些疑惑地看着这些神似却又不是自己的新家伙事,但周围警察都看着,他也就不方便再问些什么,反正新的旧的对他来说都一样。 “太爷,先让润生哥来吧,要是润生哥捞不上来,就说明山大爷没那个水平教徒弟,到时候您再出手好好教教他。” “嗯,可以。” 李三江觉得小远侯说得有道理。 润生接过器具,将它们在坑边摆好,满脸都写着跃跃欲试。 李三江则找了个小木凳,将简单的贡品摆上,他甚至还带来了两根快燃到底的白蜡烛。 他确实是听了警察同志的要求,不搞大场面,所以一切从小。 点蜡焚纸,李三江嘴里念念有词,开始围着坑洞转圈。 周围,年轻的警察都好奇地看着,年长点的警察则默默退开了些距离。 谭云龙看了看周围,老蒋家宅子建得大,也就自然比较偏,附近没几个民居,再加上蒋家地头蛇的性质,也没多少村民敢在这时候跑来看他家热闹,围墙外围,也就站着零星十几个,有一半是路过这里看见警车停这儿才下来看热闹的。 至于蒋家人,已经被谭云龙要求都带进屋做笔录去了。 四下还算清静,不至于被太多人看到了说闲话。 李三江走完仪式后,从一个包裹里拿出两个用布条堵住的啤酒瓶,里面装着的是红红的液体。 谭云龙见状,马上上前阻止:“大爷,你要做什么?” “黑狗血,先给他去去煞,这玩意儿挖不出来往里头缩,这是有怨气呢。” “能不泼么?” “不泼?” “这泼下去,尸体就没法看了。” “那我试试吧,润生,可以动手了,看看山炮有没有教会你点真本事。” 说着,李三江就把自己手中两瓶调和猪血放在了地上。 为了显示出自己是老师傅的地位,他又特意往外走了几步,抽出烟,想点一根,撑撑架子。 旁边一名警员提醒道:“大爷,抽烟得再远一点,这里待会儿还得做物证搜查。” “哦,好。”李三江迟疑了一下,但到底是自己摆出的架子,只能拿着烟走到角落里,结果一摸口袋,发现自己出门匆忙没带火柴,只能去找人借。 因此现在,真正站在坑洞边的,就只剩下李追远、润生和谭云龙。 “谭警官,尸体是在往下缩么?” “嗯,是的,我们越往下挖,它就越往下陷。” “谭警官,你能让人把那口装着‘太岁’的缸,挪走么?” “那是重要物证,要带回所里检查的。” “不是叫你丢掉,让人挪到门外去就行,不要在这房子范围内。” “是有什么忌讳么?” “嗯。” “那行。”谭云龙马上命令外围的几个警察,将那口缸搬到门外去。 李追远点点头,这样,自己和豹哥与赵兴的这段因果,就算完成了,接下来,就是单纯地算账了。 谭警官回过头,看见男孩拿出一个简陋的木质罗盘,谭云龙觉得,就算是那些卖劣质玩具的小摊贩都不会进这种玩具,因为太丑了,根本卖不掉。 男孩先调整了一下站立方向,然后盯着手中罗盘原地转了一圈,站定后,又嘴里默念了一些数字。 谭云龙细心听着,本以为是要念诵什么咒语,可听到的全是数字。 心算校正完毕, 李追远低下头看向坑洞内,对身边的润生手指道:“用黄河铲,在这里,这里,还有这里……这六个位置,先各挖出一个下斜的小坑。” “好!” 润生拿着黄河铲下了坑,看都没看那只手的位置,而是先按照李追远吩咐,在周围侧壁上挖了六个坑。 李追远点点头,这六个坑其实是为了破瘴,扰乱尸体的“方向感”,让它接下来受惊想逃跑时,失去分寸。 《江湖志怪录》上有这一类尸体描述,指它们具备类似蛏子的能力,在土壤沙土里会钻洞。 但严格意义上,这种尸体并不算是死倒,魏正道特意标注:该尸附近必有蹊跷。 李追远拿出印泥盒,食指用力按上去,然后在七星钩划过,钩子每开一节,都依次补上红印,一直到七节全开,才将七星钩丢入坑中。 “润生哥,你和尸体中间,下钩,封路!” “明白!” 润生一把将钩子接住,按照吩咐,在自己和那只手中间,将七星钩插入。 很快,七星钩就只剩下头顶一端还在外头,润生手掌按住那里开始转动,地下当即传出一阵“咔咔嚓嚓”的声音。 到目前为止,因为没接触到那只手,所以尸体并未继续往下钻。 李追远五根手指都按上印泥,快速抓取在回魂筐与归乡网上摸过,然后将它们都向坑里丢去。 “正前布筐,后方下网。” “好!”润生刚接了东西,随即又懵了一下,问道,“小远,哪里是尸体正面?” “手心朝向是正面。” “明白!” 润生在手心前布下回魂筐,这筐子初看口很窄也很浅,但等把束扣解开后,开口和深度都能自己收放,且韧性极强。 至于回魂网,则被润生覆在了手背方向,网面积很大,几乎连那一侧坑壁都被覆盖了。 李追远拿起罗生伞,对着润生说道:“润生哥,接住我。” 说完,纵身向坑里一跳,旁边的谭云龙根本来不及阻拦。 润生接得很稳,等李追远站定好,就先低头近距离看着那只手,随后,他从口袋里拿出自己画的一张符纸。 准备工作已经完成,他现在想要做点私人测验,比如自己画的符纸。 《正道伏魔录》上对符纸的具体描述并不多,只是列举了几个满足条件,有点类似想学习这门知识前得先掌握某几个课程知识点。 那几个硬性条件,李追远一个都不满足,他就是单纯按照书册上的符纸样式,自己聚气凝神一气画出。 虽然知道大概率没什么用,但……万一呢? 这个距离刚刚好,在手掌上方,李追远松开了符纸,符纸缓缓落下,等快要触碰到那只手时,那只手手指忽然张开,猛地一把将符纸攥住! 符纸瞬间变黑。 “小远!”这忽然的变化让润生立刻将小远护在自己身后。 李追远则有些无奈,对方非但无视了自己符纸的威胁,还主动进行了挑衅。 “润生哥,把它撬出来吧。” “好!” 润生双手抓住七星钩一端,身子下蹲,开始奋力下压。 那只手开始动了,其下方的泥土开始快速龟裂,只不过这次它没有继续向下陷,而是前后左右不停变化方向,像是只无头苍蝇在乱撞。 润生还在继续加力,他紧咬牙关,双臂青筋毕露,双脚已经凹了下去,泥土到了脚踝位置。 李追远不得不在心里感叹,果然,捞尸是个体力活儿。 看看那晚的秦叔,再看看现在的润生,没一个强大的体魄,就算你有再好的器具,也发挥不了。 好在,自己现在还小,还能慢慢练。 一番着力下,那具尸体明显有些支撑不住了,忽然间,地下大量的泥土裹挟着黑雾喷出。 李追远立刻撑起罗生伞,挡在自己和润生前方,伞身震动,李追远觉得自己双手一阵发麻,却还在继续顶着。 在发现四周出现淡淡的黑雾后,李追远掏出三清扇,按下暗扣,扇子扇动,白色的香灰从扇子里飘出。 刹那间,空气里似乎传来了些许焦煤味儿。 “出来了!”润生发出一声低吼,“小远后退!” 李追远马上收伞后退,前方地面裂开一个口子,一具穿着睡衣的尸体被撬出,尸体下方是七星钩,每一节七星钩上都有外接延伸,像是一个个卡环,将尸体固定住。 尸体似乎没什么动作,但恍惚间,它又似乎在快速前移,钻入回魂筐后,筐子快速放大拉伸,尸体后倒,摔入归乡网,网格被卷起,将其包裹。 随即,尸体就安静了。 李追远舒了口气,问道:“润生哥,刚刚是尸体自己动了,还是你用七星钩在拉它?” “尸体好像没动,但它的重量刚刚一会儿变得很重一会儿变得很轻,我差点被它弄岔了劲。” “那就不是尸体在动,这具尸体不是死倒。” 尸体出来后,原地出现了个一人深的小坑,李追远走到边上向下看去,看见坑壁内,有两双白骨手露在外面。 这下面,还有两具化作白骨的尸体! 看来,豹哥帮忙埋的那个老周,可不是第一个被蒋东平杀了埋在这儿养太岁的人。 再仔细看那两双白骨手的位置和张开幅度,李追远用自己的双手比划了一下。 “小远,这下面怎么还有白骨?” “润生哥,这具尸体之所以会不断往下,是这两双手在拽着它,不让它走。” “那现在呢?还能动吗?” 李追远摇摇头:“不是死倒,只是阴祟,见光就消散了。” 在没人看见阳光照射不到的位置,这种阴祟才会动,搞些事情。 比如,很多人晚上睡觉时,会听到楼顶或者楼下亦或者是家里其它房间传来的悉悉索索的声响。 有些时候,并不是楼上楼下邻居亦或者是家里老鼠发出的,而是家宅里的阴祟。 但当你鼓起勇气,打开灯去查看时,却会发现什么都没有,阴祟是不会让你看见的,要是看见了,也就没了。 大部分阴祟也就只能弄出点小动静,没什么危害,个别厉害点的阴祟则会来到你的卧室,在你熟睡时,来到你身上,极小概率,形成鬼压床。 润生感慨道:“这三个人被埋在这儿,还埋出感情了,舍不得放另一个走?” 李追远看了一眼被归乡网包裹住的尸体,说道: “这具尸体,我怀疑不是被害者的。” “啊,那是谁?” “被害者的反义词是什么?” “是什么?” “润生哥,你把我举上去吧,我不想爬上去弄脏衣服。” “好嘞。” 李追远被举了上去,上头的谭云龙则伸手将李追远接了过来。 “刚刚下面怎么了?”谭云龙立刻忍不住问道。 他刚在上头,忽然下面淤泥飞溅视线也变得模糊,然后好像看见一只大耗子钻出来了,几下咕噜后,等视线恢复了,就看见网里头包着一具尸体。 “嘿哟!” 这时,润生一只手提着包着尸体的网,另一只手抓坡,很轻松地就上来了。 谭云龙瞪大了眼睛,这把一个“大活人”当小鸡提起来的力气,实在是有些吓人了。 尸体放上来后,润生迅速解开网,又把筐子收起,然后转身又跳回坑里,把黄河铲和七星钩捡回来,重新收拾包裹好。 这一套东西简直太有用了,他决定好好给三江大爷种田,等工钱攒够好,让小远给自己也打造一套,他要当传家宝。 谭云龙从口袋里掏出手套戴上,蹲下来轻轻拂去尸体面部眼耳口鼻处的淤泥,随即神情一肃。 李追远问道:“是蒋东平么?” 谭云龙惊讶地抬起头看着男孩:“你早就知道?” 李追远摇摇头:“不,我才知道。这下面还有两具白骨,谭叔你叫人继续挖一下吧,会很好挖。” 能被两个被害者死死在下面攥住,让其和自己二人一起沉沦在这淤泥底下的,也就只有加害者了。 “我知道了,谢谢你,小远。” “可以送我一块太岁肉么表达感谢么?” “你要那个做什么?” “谭叔你知道的,小孩子的好奇心总是很重的。” 谭云龙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塑料袋,里头装着一块类似果冻的东西,凑近身子遮挡外部视线后,将这小袋子塞入李追远口袋里。 “答应我,别吃它,可能有毒。” “我不会的,不过谭叔你可真爽快。” “缸里还有一大坨呢,送你一块没事。” “啥,已经捞出来了?”李三江这才刚抽了一根烟的功夫,就见事儿干完了,也就只能悻悻道,“看来,山炮教徒弟还是有两下子的。” “太爷,我和润生哥先骑三轮车回去了。” “事儿既然已经完了,那我也跟你们一起走,摩托车坐得我腚痛。” “太爷,您不能走,谭警官要请你留下来帮忙查看尸体,这尸体被泥水泡过,你有经验。” 谭云龙有些疑惑地看着李追远,尸检有专业的法医。 不过,他还是脱下手套,抓住李三江的手:“对,大爷,您先留下来帮我们一起看看分析分析,等完事儿后,我开车送您回家。” “那成吧。” “太爷,我们先走了。” “路上小心,你们两个,润生侯慢点骑,别摔坏了我家小远侯。” 润生背着器具走出大门,将东西平整地放在三轮车上,放完后,还忍不住伸手摸了摸。 “小远啊,等我攒够钱……” “润生哥,你动作幅度不要太大,悄悄看一眼我们先前待过的小坡位置。” 润生装作继续整理东西,余光扫了一眼,发现那儿站着两个人,有点眼熟。 “好像在哪儿见过他们?” “在录像厅,那四个说话声音很高的混子。” 他们的老大,那个西服男已经被抓进去戴罪立功了,不过也亏西服男还处于被发展经销下线阶段,他自己都没能拿到货,也就还没来得及给自己仨手下分派任务。 所以那仨混子,也就被看押了一天做完教育后就放了出来。 “他们也住这附近跑来看热闹?” “石港不比石南热闹好玩,住石港的要跑去石南看录像带么?润生哥,你再看一下他们的脚。” 润生又装作不经意地瞥了一眼,然后重新低下头:“小远,他们的脚是踮起来的!” “是他们来了,终于出现了,我们这次真正要找的目标。” 润生默默抓住黄河铲,说道:“我现在就冲过去,拍爆他们脑袋!” “润生哥……” “你放心,小远,他们肯定没我跑得快,何况他们还得踮着脚跑。” “润生哥,这么多警察就在旁边呢。” “啊……” “香江电影里的黑帮,也没你这么猖狂。” “我错了,小远。” “我们先上车,往反方向骑。” “听你的。” 李追远上了三轮,润生骑车往另一个方向行驶,等骑出一段距离后,拐弯进了另一栋民居的后头。 “润生哥,来,把这归乡网给咱披上,这样他们就看不见我们了。” 润生眼睛发亮:“这东西还有这用途?” “嗯,要不然怎么捆死倒,死倒力气那么大,正常的网它们随便一挣就破了,只有它们眼里看不见的网,才无法挣脱。” “真的,小远,我爷屋里那套家伙事,和你手上的这些比起来,简直可以卖给收废品的了。” “你放心,我以后给你也做一套。” “额……很贵吧?” “没事,明天去看山大爷,然后就应该有钱了。” “我爷没钱的,要不是米面不好在村里卖,我怕我们明天回家时,连饭都可能吃不上。” “明天再说,先去追那两个。” “成。” 就这样,润生开始重新卖力蹬起了三轮,路上一些车和行人和他们错开时,都惊愕地看着这个被网包住的三轮车以及里头的两个人。 骑到原地后,润生疑惑道:“不好,人不见了。” “在前面,他们往河边走了。” 果然,那两个人的身影出现在了河边,他们在顺着河流往下走。 “我要骑下去么?” “先在路上骑,远远地跟着他们,找个人少僻静的地方再下手。” 接下来,就是那两个人在河边走,李追远和润生在路上跟着。 他们逐渐走向偏远位置,拐入了小径。 “动手不,小远?” “再等等,看他们究竟要去哪里,那俩人只是伥子,背后有操控他们的家伙。” “操控他们的,不是那个姓蒋的么?” “姓蒋的自己都被埋进池塘里去了,你说会是谁埋的他?” “小远,你的意思是……” “我怀疑,蒋东平埋下的三个人里,有一个已经变成了死倒。” 李追远掏出谭警官送自己的那袋太岁肉,继续道:“这太岁,应该有点问题。” 死倒可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变成的,尤其是这种能控制伥鬼的死倒,已经是很罕见的级别了。 就是这太岁肉隔着塑料袋都能闻到一股腥臭,也不知道怎么有人敢拿这个当补品吃的。 天色渐暗,已入黄昏。 那两个人走入了一片坟头。 润生抱起器具,继续和李追远躲在网下面,蹑手蹑脚地跟着。 终于,那两个人在一座墓碑前停下了,“噗通”一声,对着身前的墓碑,跪了下去。 李追远和润生则裹着归乡网,躲在二人身前的一座墓碑后头,一人在左一人在右,自墓碑后探出头,极为谨慎地观察着他们。 然而,那俩人就一直跪在那里,一动不动,持续了很久,天色也渐渐黑了下来。 润生看向李追远,露出疑惑的神色:他们在干嘛? 李追远耸了耸肩:我也不知道。 润生指了指四周,又指了指手中的黄河铲:这里很僻静,没人,可以拍死他们。 李追远摆手表示拒绝,然后指了指润生的胳膊,润生有些没懂,但看见李追远把头靠过来后,他还是架起了胳膊让他靠得更舒服些。 不管怎样,小远这么做,肯定是有他的道理。 过了一会儿,那两个跪在墓碑前的人依旧一动不动,而头靠着自己胳膊的小远也是一样。 润生终于忍不住,侧头看向小远,发现小远闭着眼,正均匀地呼吸,润生整个人呆住了: 小远居然睡着了? 李追远没有算真的睡着,他只是努力尝试去打个盹儿,然后就在这半梦半醒间,他听到了凄厉的哀嚎以及绝望的求饶,这是豹哥和赵兴的声音。 他知道,自己进入状态了。 睁开眼,李追远发现自己身边倚靠的润生不见了,这很正常,润生没进自己的梦。 哀嚎声与求饶声还在继续,他们似乎在遭受着极为可怕的酷刑折磨。 这并不奇怪,上次豹哥和赵兴来酒席上找太爷时,从他们的要求讲述中,他们其实并不知道蒋东平已经被活埋了,也不知道真正控制着他们的,其实是一位曾经的被害人,且极有可能还是被豹哥亲自活埋的那位姓周的。 李追远慢慢地从身前墓碑边,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原先那俩人跪的地方,已经看不见那俩人了,他们和润生一样,不存在于这个梦里。 继续挪动视线,在那二人原本跪的位置更后方,李追远看见了跪伏在地上身体不停龟裂剥落的豹哥和赵兴。 刹那间,李追远整个人怔住了,全身冰凉。 因为之前看不见脏东西的原因,他和润生想当然地认为那俩人是在朝着身前的那座墓碑行跪礼。 可实际上,那俩人只是被附身的载体,他们其实是被利用走到这里后,就被脱去了的“鞋子”。 当鞋子不是被穿在脚上时,鞋尖所朝的方向,就不再代表人所朝的方向了。 现在,豹哥和赵兴所跪伏哀嚎的方向,是自己身前的这座墓碑! 而自己和润生,则在这座墓碑后面,躲藏了很久。 李追远缓缓低下头,他看见在自己的脚下,有一道很长很长的影子延伸出去,很显然,自己没那么高,所以这道影子不可能是自己的。 所以, 它, 一直就站在自己和润生的身后。 第三十一章 李追远现在脑子里就只剩下一个念头, 那就是: 归乡网,是否还有效果? 虽然现在看不见润生,也见不到网,但自己应该还处于被那张网覆盖的范围内。 脚下的影子,在慢慢地向前延伸,带着左倾的摇晃,这意味着它正在缓步向自己走近。 男孩内心的煎熬与恐惧,正不断加剧。 李追远再度抬头看向那边跪着的豹哥和赵兴,他们还在痛苦地哀嚎着,但他们的目光,并未聚焦在自己身上。 得幸于自己本就不高且还蹲着,而自己身后那位从影子上就能看出比较高大,因此哪怕双方现在站在一条视线上,也能清晰地从对面“二人”的目光里看出区分。 这意味着,归乡网的作用还在,它看不见自己! 可现在的问题是,它越来越近了,再有几步下来,它就要撞到自己身上了。 李追远保持蹲姿,开始小心翼翼地挪动自己的脚,尽可能地不发出多余的动静。 他在朝着润生所在的位置靠,不能向其它方向走,要是脱离了归乡网的作用范围,那自己就会直接暴露。 李追远觉得自己现在就像是一只螃蟹,横着走路。 最后一步时,他的脚刚挪开,另一只陌生的大脚就落地,要是再晚个半拍,就要碰脚了。 紧接着,对方的双脚落入李追远的视线,这双脚高度腐烂,可本该皮肉脱落的地方,却被一层层黄白色的肉瘤所填充。 这肉瘤的色泽,和水缸里的太岁,一模一样。 所以,被蒋家人视若珍宝的养生神物,就是这么来的? 要知道,他们不仅自己吃那太岁,还每天用水缸里的水烧茶煮饭。 李追远目光缓缓上移,对方身上没有衣服,这一点和池塘里后挖出的两具白骨一样,被害埋尸前,肯定被脱光了。 而蒋东平身上是穿着衣服还戴着手表的,这就可以判断出,眼前这个死倒,的确就是受害人变的。 它身上其余部位和双脚那里差不多,都是腐烂不堪,那太岁一样的物质,遍及全身,跟个胶水似的,将皮肉重新在骨架上黏合,保持着一个相对完整。 它的左腿有些弯曲外翻,像是跛了,所以它先前走得慢,也带着点左倾摇晃。 不过,在墓碑前,它停住了。 下一刻,它跪了下来。 李追远这才重新打量起这座墓碑,先前他和润生只是觉得这座墓碑体积比周围的都要大,适合自己二人藏身。 现在才发现,这是一座夫妻合葬墓。 快速扫过墓碑上的字,李追远注意到,墓碑上的丈夫姓“周”。 所以,眼前的死倒,大概率就是豹哥亲手埋的周姓人,而它现在所跪的,可能就是自己父母的墓。 他被蒋东平杀害埋尸,变成死倒后完成了复仇,来到自己父母墓前。 李追远留意到死亡年月,是两年前,老夫妻的死亡时间只差了一个月,也就是前后脚走的。 时下除非去走正版渠道,否则大部分电影海报都会印刷在日历上,以增强一个实用性。 而梅姐录像厅入门处的木板上,最大也是最旧的那张王祖贤海报,下面标注的时间也是两年前。 也就是说,很可能豹哥是靠着帮蒋东平杀人埋尸,赚了一大笔,这才能和女友梅姐在镇上开了一家录像厅。 死倒没有磕头,只是跪在墓碑前,它没有发出声音,但四周全是豹哥与赵兴的惨叫。 李追远终于明白,怪不得要故意不杀反而折磨他们这么久,因为只有来自仇人的哀嚎与惨叫,才是最好的祭奠。 但渐渐的,死倒的头忽然微微耸动。 它在吸鼻子,然后缓缓向李追远这一侧开始扭头,它好像发现了什么。 男孩的心也在此刻提到嗓子眼儿里,他今天出来的目的就是为了理论联系实际,但他为自己选定的目标是豹哥和赵兴,这两个居然敢上门威胁挑衅的伥子。 自己和润生再配合新打造的专业器具,对付他们,应该问题不大。 而这头能驭伥的死倒,其实有些超纲了,一上来就是如此难度,心里还真有些没底。 最重要的是,这个死倒生前是被害人,要是蒋东平变的,实在不行该干也就干了,可对这位,自己去主动干它,好像有些不合适。 但就在它头转到一半,再挪过去一点就能和男孩四目相对时,它身上竟然升腾起了阵阵黑雾,像是体内的水汽正在被蒸发一样。 死倒重新转回了头,面向墓碑。 自它喉咙深处,传来嘶哑的摩擦声,浑身上下的太岁也都在开始颤抖。 相似的一幕,李追远在猫脸老太身上也见过,那是在自己给出复仇方案后,她的怨念有了消散的趋势。 魏正道在《江湖志怪录》里就写过: 【死倒,集江湖怨气秽气而生。】 【若怨念无解,则游荡江湖沼泽之地,危害人间,当以天道镇杀之。】 先前看书时,李追远就留意过这后一句,尤其是这个“怨念无解”。 既然死倒是以怨念为载体诞生的,那么化解掉它的怨念,它不就消散了么? 就像是那只黑猫,它就快要完成复仇,也快要解脱了。 那么,书中的怨念无解,似乎指的就是仇人已不在或者无法找到,死倒无法通过这一方式自我消解,只能不停游荡在水系之间,对活人造成危害,必须要解决掉他们。 真的,只是这么单纯么? 那为何不提“怨念有解”呢? 《正道伏魔录》里,记载的全是镇杀死倒的方法,似乎在作者视角里,早就默认了“怨念无解”是唯一选项。 但他本可以不提的,句子也是通顺的。 李追远猜测,这应该是那个时代的政治正确,那就是死倒这种阴邪之物,绝对不能危害到活人。 魏正道之所以在书里加上这一句“若怨念无解”,其实是故意地画蛇添足,他既不想反抗他当时的政治正确,却又在写书时加了一个暗示后门。 因为,“若怨念有解”,也不用教什么具体的方法,你帮着死倒去解决掉怨念对象就好了。 但帮邪物伤害活人,那不就是典型的助纣为虐么? 正道人士,怎么可能干这种事呢? 不要提什么冤有头债有主,也不要想做什么理由申辩,要是政治正确能这样被影响到,就不叫政治正确了。 不过,李追远忽然发现,自己和太爷所遇到的每件事,似乎都走的是“怨念有解”。 看来,自己和太爷走的,的确不是“正道”啊。 …… 针对蒋家人的笔录,正在进行。 死人其实并不算什么大事,亡故的、病故的,意外的,事故的,只要一个地区人口足够稠密足够多,那哪天没死人才叫怪事。 但凶杀就不同了,民众对此的关注度极高,且极容易引起社会恐慌。 因此这次,一口池塘里挖出三具尸体,其性质可谓极其恶劣,怕是连市局也都在着重关注此事,谭云龙估计,很快由市局牵头的专案组就会下来。 除此之外,要是确认涉黑涉暴,那后期针对全市的打击清扫活动也必然会开展。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 走出所长办公室的谭云龙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辖区内出现这种恶性案件,不光所里,县里的压力都很大,如今唯一能做的补救就是以最快的速度破案,争取突出表现。 压力,层层下放,最终落在了谭云龙身上。 谭云龙点起一根烟,走进审讯室,他要亲自审讯那几个在池塘边企图阻止挖掘的蒋家人。 审讯进行得很顺利,一是他们心理素质与专业素养本就不行,蒋家其实就是靠蒋东平一个人撑起来的,现在蒋东平没了,余下这几个,就是群臭鱼烂虾。 二是谭云龙进行了诱供,暗示他们蒋东平已经死了,你们赶紧交代,把脏水都泼到蒋东平这个死人身上去。 这算是违规操作,但他谭云龙要是乖宝宝,也就不会被下放到镇派出所了。 总之,案情已经有了巨大突破和进展,他们还咬出了不少人,现在已经去抓捕了。 只是这里头有一个姓周的被害人,尸体没找到。 因为这姓周的左腿骨折过,是个跛子,另两具白骨检查过了,没有骨折痕迹。 而根据蒋家人供述,这姓周的和蒋东平生意上有竞争,蒋东平就伙同姓周的好友一个史家村姓赵的,将其以庆贺儿子生日的名义诱骗出来下了杀手。 那姓赵的已经被抓捕了,好像前不久他才刚死了儿子,周围警察们都纷纷说这就是报应。 谭云龙是不信这些的,但他也不排斥,要是这世上做了坏事报应都来得很及时,那警察绝对是最乐见其成的。 只是,现在的问题是,这消失的周姓被害人以及这莫名死掉的蒋东平,该怎么合理解释? 当然,要是不追求合理也可以,周姓被害人尸体被转移丢弃重新处理掉了,蒋东平则死于蒋家自己内讧,反正那几个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屎盆子往他们头上扣也没什么不可以。 不过,这些都和自己没关系了,案情突破到这里,自己已经可以交差。 谭云龙手里夹着烟,思绪回到那个近期并没有被挖掘破坏的池塘,他很疑惑,蒋东平那新鲜的尸体是怎么被埋进去的? 不过,这件事知道的人并不多,且现场哪怕当时再注意保护,该挖掘的也挖掘过了,也很难再确定近期池塘没被动过。 “谭队,整理好了。” “嗯。” 谭云龙接过文件看了看,点点头:“再深挖一下,该抓的一个都别放过。” “好的,明白。” “那位李大爷,还在所里?” “在呢,他正和咱们的小王法医聊得开心呢。” “真的?” “我刚去法医室拿文件,那李大爷指着尸体在说,小王法医拿着本子在记,跟老师给学生上课一样。” 小王法医很年轻,刚参加工作不久,也正是因为她来了,镇派出所才有了自己的法医室配置,放以前,要么从医院里请人要么就得去隔壁单位借人。 只是小王法医性格冷淡,所里几个年轻的单身男警员本想着去试试看,可全都被毫不犹豫地被冰冷拒绝,是一点机会和场面话都不留。 谭云龙想起了李追远小朋友挖尸体的场景,只能感慨道:“其实,一些民间能人,也是有真本事的,不能一概而论为单纯的封建迷信。” 办公桌上电话机响起,谭云龙接起电话,连续说了几个“是”后,挂断电话。 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 “市局专案组来了,我们去汇报一下侦破进程。” …… 墓碑前,死倒身上黑雾升腾的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快。 李追远知道,它快解脱了。 只是,他不知道具体是因为什么,让它中途进程得以如此剧烈加速。 难道,是因为警察在办案? 但……效率有这么高么? “吧唧!吧唧!吧唧!” 在黑雾挥发出一定量后,死倒的身体也缩小了一些,同时身上的太岁开始破裂,溅出脓汁。 四周,当即弥漫起一股浓郁的腥臭味。 李追远知道,这应该就是太爷他们常挂在嘴边的,水尸臭味。 刚死的漂子好捞,也不怎么恶心,那种死了好久泡发成猪皮冻的才叫真的口重。 捞一下它们,就算拿皂子洗了七八遍澡,三天后身上恨不得还能闻到味儿。 太岁都开始破裂了,死倒的身体也失去了黏合,腐烂的皮肉开始快速脱落,身体像是冰块融化似的,逐渐缩小。 李追远留意到,在恶心的气泡中,好像一块黑色的圆形东西在里头翻腾,这东西原本应该位于死倒体内。 好像,是一枚铜钱。 不过,意外还是发生了。 死倒伸出手,它的手掌只剩下白骨,手指向那边跪着的豹哥和赵兴。 它应该是打算结束这场祭奠,将这两个伥子带下去,但它有些错估了自己的消解速度,刚抬起的手,又渐渐无力地放下。 相较而言,那只黑猫就精明多了,它当时身上升腾起黑雾时,还能自己重新压制住,硬挺着要等复仇完成。 而且那只黑猫还懂得一些正道人士的规矩,不止一次对自己的帮忙表示出了惊愕与不理解。 但这具死倒,显然没那个本事,这也就意味着,它……玩脱了。 失去了桎梏与压迫的豹哥和赵兴,哪怕已浑身破碎,但两个人还是都缓缓站了起来。 现在的他们,看起来像是衣服店门口被打砸摔破损掉漆严重的塑料模特。 可他们眼里的怨毒,却更加浓郁,显然先前的痛苦折磨,已彻底激发出他们内心的所有戾气。 他们没有向这边走来,而是走向另一座墓碑。 虽然那里空空的,但李追远清楚,那是现实里两个混混跪着的地方。 “咔嚓……” 死倒已经几乎完全融入脓水之中,只剩下了一颗脑袋还带着点太岁和皮肉,它艰难地扭动过头,旁边的白骨手臂,也微微地向李追远这边挪了一下。 李追远眨了眨眼,很莫名其妙,他似乎能够感受到这具即将消解的死倒所要表达的意思。 就像是阿璃平时表情动作也都很细微,自己也能读懂她一样。 李追远点了点头,说道:“你安心走吧,你要相信,警察会为你主持公道的。” 紧接着,李追远又补了一句:“那两个,我来替你解决。” 男孩话音刚落,死倒脑袋上的血肉也随之剥落,它彻底化为了一摊白骨,在自己父母墓碑前,完成了消解。 李追远不喜欢无辜的人都死了,最后再感叹一句:正义虽然会迟到却绝不会缺席。 但这种情景之下,身为旁观者,有时候为了安慰自己,也会尽可能地去做一些美化。 比如自己现在就觉得:他们这一家,此刻终于团聚了。 这是来自男孩的善良与祝福。 因为李追远到现在,都无法百分百肯定一件事。 那就是,归乡网确实能在豹哥和赵兴面前完成隐藏,可面对这种能驾驭伥子的死倒,真的有用么? 要是真有用,那么它跪下来后,为什么又会扭头朝自己这边看? 有没有可能, 它其实一直都能看见躲在自己父母墓碑后的两个少年? “叮……” 一声脆响传出,那枚通体漆黑的铜钱顺着白骨向下滚落,一直滚到了李追远面前。 李追远没敢直接伸手去拿它,他怀疑这场异相背后,就有它的催发。 自己可不想浑身上下都长满太岁。 忽然间,李追远开始感到一阵头晕目眩,浑身上下都传来酸痛。 他大概猜到外头发生什么了,因为很快,耳畔边就传来润生的呼喊: “小远,别睡了,快醒醒,快醒醒。” 李追远睁开了眼,润生正抓着他的肩膀使劲摇晃着。 “呼……小远,你终于醒了。” “润生哥,你知不知道你的力气到底有多大?” “啊,抱歉,是他们站起来了。” 李追远扭头看去,那两个混混结束了跪姿,开始向这边走来,距离已经很近了,不过因为在归乡网里的原因,他们看不见自己二人。 “小远,你说该怎么办!” 润生右手攥紧了黄河铲,他早就想动了。 “润生哥,打残他们。” “哎!” 润生立刻发出一声低吼,浑身肌肉绷起,左手一扯,将网掀开,右手举着黄河铲就冲了上去。 那俩混混见到忽然出现的活人,一时间也被吓了一跳,连连后退。 但润生可不管,举着铲子就砸中了一个混混的胳膊。 “咔嚓!” 骨骼断裂的声音传来,这条胳膊直接就被废掉了,但混混却没尖叫痛呼,转而弯下腰,身子一甩,另一只手抱住了润生,脑袋和肩膀卡在了润生腰部,将润生缠住。 润生举起铲子,想要对着他脑袋砸去,但一想到小远的吩咐只是打残不能杀人,就只能将铲子倒翻,用铲柄卡在自己和那混混之间,以自己胸膛为翘力点,直接发力,就跟开瓶器一样,把混混从自己身上强行拔开。 可身后,另一个混混却张着嘴冲上来,对着润生的手臂就咬了下去,这架势,如同疯狗。 “嘶……” 润生痛得倒吸一口凉气,可脸上的兴奋却立即加剧。 此时的他,和平时唯唯诺诺推车种田的那个润生,仿佛根本就不是一个人。 只见润生也张开嘴,低下头,对着混混的脖子咬了下去。 “哗啦!” 这混混只是用牙齿咬,但润生则是口撕! 张嘴咬下去后,立刻抬头一甩,一大块皮肉就被掀开。 润生脸上全是鲜血,可他的兴奋感,却还在持续上升。 说白了,做伥子的,本就是做鬼里的低贱玩意儿; 而控制着这两个小混混的赵兴和豹哥,一个是仗着家里有点钱喜欢玩的体虚公子哥,另一个则是欺软怕硬的中年混混。 李追远记得有次过年家里人聚餐,北爷爷教训在学校里喜欢打架的堂哥时,骂了一句:老炮儿里想找真英雄,就如同去屎里淘金! 说白了,真有种的哪里会去干这种泼皮事。 这不,这俩人居然被润生这气势给吓到了,忘记了自己才是鬼,居然直接撒丫子要逃了。 不过,润生哥是真的猛啊。 李追远不禁怀疑,要是给润生哥再量身打造几件更好的器具,那么就算是先前的死倒对自己二人出手了,润生哥也不是不能干他啊。 先前打架时,李追远很识趣儿地没凑上去,但现在,他能出手了。 右手持七星钩,左手大拇指按下印泥,然后点在七星钩侧面,奋力一抽,七星钩七节延展而出同时也都抹上了红印。 下蹲马步,腰间发力,七星钩被李追远先扫向一个混混的脚踝,最前端那一节立刻分出两个如同螳螂钳一样的开口,将对方脚踝扣住。 “噗通……” 李追远受力道牵引,身子向前一倾,艰难稳住身形,而那个混混则直接面朝下,摔了个狗吃屎。 这是《正道伏魔录》下册里,抓死倒的招式。 “啊!!!” 混混躺在地上,抱着自己的脚踝开始尖叫。 李追远将归乡网捡起,对着他罩了上去。 另一个混混则被润生飞扑在地,润生举起拳头,对着他的脸就是一拳,刹那间,像是砸翻了染料铺,各种颜色全都溢出来了。 李追远马上喊道:“润生哥!” 润生像是忽然打了一个摆子,第二拳硬生生克制住了没有落下,他的面部神情也从剧烈兴奋渐渐转变为憨厚木讷。 李追远舒了口气,这第二拳但凡砸下去,那个混混就必死无疑了。 他倒不是可怜那家伙,甚至,他潜意识里也不是怕杀人,而是不想因弄出人命再牵扯出后续麻烦。 “接着,润生哥。” 李追远将黑帆布丢给了润生,这黑布夹层里都是木花卷儿,每一片上都是阿璃雕刻的纹路。 这次出来的目的就是做器具测试,看看哪些有用哪些没用。 润生将黑帆布覆盖在了混混的身上,一下子,混混开始哀嚎挣扎起来,居然还升起了些许白烟。 白烟里,似乎还有赵兴的那张脸,但很快就消散了,而这个混混也不挣扎了。 润生挪开黑帆布,摸了摸对方鼻息,说道:“小远,还活着。” 李追远点点头,这黑帆布效果出奇得好啊,不过,也得考虑到先前死倒对这两个伥子做了极长时间折磨的缘故。 随即,李追远看向自己身下被网包裹着的混混,从怀里掏出自己亲手画的那一沓符纸。 是的,他还不死心。 毕竟,其它器具都是他按照书上内容,完全“照本宣科”制作出来的,唯有这符纸,才算真正带有他自己的一点原创属性。 一张符贴到混混额头,符很快就黑了,然后滑落。 又是一张贴下去,继续变黑继续滑落。 第三张、第四张、第五张……一直到带来的符全部用完。 符全黑了,可混混身上连点白烟都没冒出。 李追远沉默了。 自己画的符能变黑,证明是有点用的,但只是能变黑的,也就只有个屁用。 那种差生的挫败感,再度袭上心头。 “润生哥,帆布。” “好嘞。” 黑帆布被丢了过来,李追远接住,然后对着下面的混混盖了上去。 白烟冒出,隐约间形成豹哥绝望的脸,然后迅速消散。 李追远将黑帆布举起来,这中间居然烧出了一个洞,里头不少木花卷儿都变黑了,只有三分之一还是原色。 这意味着这件器具,得重做了。 李追远走到墓碑前,一枚黑色铜钱躺在这里。 “润生哥,在边上挖个坑。” “明白。” 李追远开始观察这枚铜钱,润生则在挖坑。 过了好一会儿,见润生还在挖,李追远疑惑地扭头看去,发现润生居然挖出了一个可以埋几个人的深坑。 “润生哥,你在做什么?” “啊?”润生挠了挠头,指了指那俩昏迷且被捆着的混混,“不是要埋他们吗?” “不,是把这枚铜钱埋进去。” “哦,是我想错了。” “不要用手接触,用铲子。”李追远一边提醒着一边上前,将大量印泥涂抹在黄河铲上。 润生用铲子将铜钱挑起,小心翼翼地放入坑内。 “润生哥,先把那边土墙再修一修,人家骨灰盒都差点被你挖出来了。” “哦,好。” 这里是坟地,润生又挖得太深,一个骨灰盒一角都显露了出来。 修好坟墙后,润生开始回填土坑,填埋好后,李追远在那里用几块石头做了标记,然后对着地下骨灰盒所在方位,拜了拜: “不好意思,惊扰到您了,您就帮我看着那枚铜币吧,下次回来拿它时,我给您烧纸。” 在没确认那枚铜钱的作用和危害前,李追远不仅不会把它收走,连碰都不会碰。 再低头,检查一下润生的黄河铲,却惊讶地发现原本涂抹着红印的位置,都变成了白色。 挖土时变黑变紫变其它深色,都能理解,唯独变白了,只能说明那枚铜钱,是真的凶。 “润生哥,我们走。” “回家么?” “去派出所。” “还要去派出所做什么?” “还愿。” …… 刚和市专案组开完会的谭云龙,边打着呵欠边走回自己办公室,推开门,就看见自己办公室里坐着的男孩。 谭云龙拿起热水瓶,倒了一杯茶,放在李追远面前。 他并没觉得自己这么做有什么不妥,而且,他下一句的问话是: “骸骨在哪里?” “唔……”李追远露出苦恼的神情,“谭叔,你跳了好多步。” “因为你上次进我办公室就是告诉我骸骨位置的,现在,你又来了。” “在西郊村和东郊村交界处的坟地里,旁边还有俩人昏迷着。” “是负责转移骸骨的从犯?” “这需要警察叔叔们调查。” “谢谢你,小远,这次,你真的从头到尾,都帮了大忙。” “我太爷常教育我,要谨记警民鱼水情。” “小远,你户籍在哪里?” “谭叔,你不要吓小孩子。” “我就是随口问问,关心一下你,我儿子应该比你大几岁。” “那你肯定和你儿子关系不太好。” 谭云龙被噎住了,这确实,自己也就给儿子买吃的和玩的时,才能看见儿子对自己笑一下。 “谭叔,案情进展顺利么?” “侦破速度很快,等这副骸骨确认了,就基本能结案了。” “那真好。” 话说完了,李追远端起茶杯,喝一口茶,很烫,也就意思意思沾了一下嘴巴,然后放下茶杯。 “谭叔,我回家去了,你忙。” “我让人送你。” “不用,我司机在外面等我。” 等男孩走出办公室后,谭云龙似乎想起了什么,来到走廊拦住一个人问道:“小张,那位李大爷走了么?” “刚走,谭队,需要我把他喊回来么?” “不用了,没事。对了,你喊几个人,跟我出去一趟捡骸骨。” “拣排骨?今晚聚餐么?” …… 派出所门口停着好几辆空车,外头有车进不去,里头有车出不来,已经派人去喊人挪车了。 李追远走到“石港镇派出所”牌匾前,张开双臂,将其抱住。 他隐约觉得,这次那头死倒消散得那么快,彻底帮自己把潜在威胁提前剪除,和这块匾有很大的关系。 这时,堵在门口的车被疏通了。 李追远扭头看去,发现门另一侧,有个老人,也正抱着一块牌匾。 一老一小目光对视。俩人都默默地松开手。 “哎呀哎呀,见到了就忍不住想抱一下。”李三江拍了拍身上的灰,“小远,你怎么还没回家?” “我来接你的,太爷。” “哦,成,咱们回家。” …… 回到家后,李追远先上二楼去洗澡,润生则在坝子上的井口边,用井水直接往身上冲。 正在喝茶的柳玉梅微微摇头,发出一声叹息。 洗完澡的李追远下了楼,等待吃晚餐。 “小远啊,你跟奶奶来一下。” 李追远站起身走过来,原本已经坐下来等开餐的阿璃也站起身跟着一起过来了。 柳玉梅将男孩远引进了东屋,让李追远感到疑惑的是,柳奶奶这次没把他往牌位那边领,而是将他引进了她和阿璃的卧房。 进来后,李追远就知道柳玉梅是什么意思了。 床上几乎一半面积,被拿来整齐摆放着健力宝,每个瓶子之间的距离,都是一模一样的。 柳玉梅是没办法了,她和阿璃睡一张床,现在自己要打地铺了。 “柳奶奶,有空箱子么?” “有的,在这里。” 李追远动手,将床上的健力宝一瓶瓶地拿起,摆入箱子。 阿璃站在边上,低着头。 “用这个箱子来收藏多好,我们想办法,早点把这个箱子填满,你觉得怎么样?” 阿璃抬起头,看向李追远,然后转过身拿起床上的健力宝,摆入箱子。 柳玉梅对此已经习惯了,自己苦口婆心地几天几夜劝说,没男孩一句话好使。 “小远,想回头不?” “不想。” “这条路,可不好走。” “嗯,好走就没意思了。” 晚饭后,李追远陪阿璃看了一集《力霸王雷欧》,然后一个人来到露台,扎完了今天的马步。 回到卧室书桌前,打开台灯,拿出本子,翻开第一页,是他为自己今日行动写好的方案。 “嘶啦……” 方案纸被撕掉,揉成一团,丢入旁边簸箕里。 经过今天的事,李追远发现,再好的方案计划,在它开动后,就至少有一半可以直接作废。 拿起笔,李追远开始记录今日自己所犯的错误。 第一条:遇到坟地这种特殊经典的环境,不该过早跟着进入,必须要在外围摸索确认情况。 第二条:自己入梦走阴前,必须提前预判好接下来可能会发生的意外。 第三条:不走正道好像死倒会更容易解决。 翻到下一页,李追远开始记录各项器具今日的测试使用情况。 最后,写到符纸时,李追远犹豫了一下,然后写道: 符纸作用:可用来探测附近是否有脏东西,有则变黑。 刚放下笔,就听到敲门声: “小远侯啊,太爷我去洗个澡,你去太爷卧室里等着。” “哦,好的,太爷。” 李追远进入太爷卧室,和刚来那两天一样,瓷砖上摆了一圈蜡烛,还画了一个很眼熟的阵法。 之所以说是眼熟,是因为这个阵法,和之前那几次,又有些不一样。 而那本《金沙罗文经》,依旧摊开摆在地上。 这意味着,哪怕这个阵法已经画了好几次了,但太爷每次新画时,还得继续照着临摹。 李追远将这本书捡起,翻到转运仪式那一页,扫了一眼书后,又扫了一眼地上的阵法图。 “嗯?” 随即,他像是觉得自己眼花了一样,又看了一眼书,然后仔细看向地上的阵法。 “这次……太爷居然画对了?” 这本该是一件好事,但李追远却高兴不起来。 因为太爷画错阵法的时候,阵法效果反而可控,可谁知道太爷把阵法画正确后,会发生什么事情? 最可怕的,永远是未知。 站在李追远的立场,他是知道太爷为自己转运的目的是什么的,就是希望转走自己身上的那些世俗人眼里阴暗面的东西,让自己重新变回一个普通小孩,可以过正常的生活。 但这不是他想要的,自己已经走上这条路了。 再者,就算不考虑太爷福气太深厚把自己给撑爆的这一可能,自己拿太爷的福运做什么? 太爷开心潇洒了一辈子,临老万一因分福运导致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又何必呢? 南爷爷北爷爷都不止自己一个孙子,可太爷,却只认自己这一个曾孙。 别人对这福运垂涎三尺,可偏偏李追远对此毫无兴趣。 “太爷,您还是好好安享晚年吧。” 他蹲下身,拿起旁边的朱砂盒和抹布,先擦去了阵法正北方的一个小角,然后用朱砂重新补上去,只不过原本这个小角是朝内的,被李追远改成了朝外,而原本,南北这两个小角,都是朝内的。 虽然没开始看阵法相关书,但这阵子也临摹雕刻了不少在器具上,他知道这种细节上的对冲,很容易就能让阵法失去效果。 李追远暗自点头:这么大的一个阵法,改这么一个小角,太爷应该是看不出来的。 “小远,小远!” 楼下传来润生的喊声。 “来了。” 李追远下了楼,看见润生正抓着电视机天线不停摆动: “小远你看,这电视机怎么没画面了?” 李追远看向外面的夜色:“好像要打雷了,信号不好吧,明早就要去看山大爷,你也早点睡吧。要是电视机明天还没好,就顺路送去修一下,回来时再抱回来。” “额,小远,你那里还有钱修电视么,我听说,修电视挺贵的。” 要是电视机被自己看坏了,润生是不敢告诉太爷的。 “没事的,润生哥,不出意外的话,明天我们就有钱了。” …… 李三江洗完澡,穿着红裤衩,一边拿毛巾擦着身上的水珠一边走进卧室。 “咦,小远侯人呢?” 将毛巾随手丢到地上,李三江走向床头去拿烟准备点一根。 谁知刚好一个没注意,脚踩在了半湿的毛巾上,直接一滑,失去了平衡。 得亏老爷子虽然年纪大了,可身体依旧硬朗,反应也很快,快速一个侧身,左手撑地,只是膝盖稍微磕了一下,没有摔个全实。 有些庆幸地爬起身,李三江看了一眼发红的膝盖。 “咦,流血了?” 伸手摸了摸,没看见伤口,再把手放眼前看了看,不是血,是朱砂。 李三江低头看向地上的阵法,发现正南位阵法有快小区域,被自己用膝盖抹掉了。 他赶忙将朱砂盒拖过来,准备给它补上。 “哎,这里是个什么来着?” 这个阵法图他画了好多次了,虽然每次都得照着书,但大体也摸到了些规律,比如这个阵法图是个对称的。 抬头看了看正对位,也就是正北位。 “哦,是个朝外的角。” 李三江小心翼翼地用朱砂给它补上了,拍了拍手,很满意地点点头。 接下来,他点了一根烟叼在嘴里,然后将地上的蜡烛全部点燃。 李追远这时回来了。 “细麻雀儿,叫你等着,你瞎跑什么呐。” “嘿嘿,我这不是来了么,太爷。” “快坐进阵里去。” “好嘞,太爷。” 李追远坐进自己的位置,特意看了一眼阵法正北位,嗯,那个角还是朝外的。 李三江这时也坐了下来,从裤裆里拿起一张符纸点燃,一边挥舞一边念念有词。 最后,他深吸一口气,蓄力准备用力拍打地面,因为这样才能带起风把周围蜡烛吹熄,同时让头顶灯泡短路闪一下。 心中默念,一,二,三! 手持符纸拍下, “啪!” 黑暗, 瞬间吞噬一切。 ——— 应编辑要求,求一下月票。 第三十二章 “啪!” 像是短暂的一瞬,又好像已过了许久。 睁开眼,李追远发现自己躺在床上。 坐起身,认真环视四周,要确认的不仅是这里是不是自己的房间,还有眼下是不是在梦里。 良久,李追远确认了,这里是现实。 可耳畔,似乎还残留着太爷最后手掌持符拍向瓷砖的清脆声响。 然后,就是眼前一黑。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李追远就记不清了。 他甚至不记得转运仪式什么时候结束的,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从太爷房间里走出来回到自己卧室的。 低头,看向自己膝盖上的被子,每晚睡觉时被子都会盖在肚子上,而他有自己的对折被子方式。 也就是说,不是太爷把昏迷的自己送回床上的,因为这被子,是自己折的。 走下床,看了一眼钟表上的时间,凌晨五点,阿璃一般在六点左右才会过来。 走阴次数多了,在刚睡醒的那段恍惚中,心底难免会有些许心悸不安,本能地想去确认现实与虚幻。 就像是出门后走了一段路后,忽然停下,开始焦虑自己是否关了门。 而每次睡醒一睁眼就看见坐在椅子上的阿璃时,就能省去这一步骤。 口有些渴,李追远走到书桌边想去拿水杯,却发现杯子里全是纸灰。 他马上开始检查起自己的本子,虽然处理得很干净,却依旧能看出有页码被撕去的痕迹。 但被撕去的,不是自己写下的东西。 目光看向桌上的笔筒,那里有四支笔,摆放位置符合自己习惯,但自己最常用的那支笔油量下降了很多。 李追远脑海中浮现出这样一个画面: 深夜,自己躺在床上正在熟睡,书桌前则坐着一个陌生人,拿着自己的笔在自己的本子上写着东西。 最后,这个人又将写下的东西撕下来,点燃,投入杯中。 李追远打开抽屉,里面放着自己余下的零钱,一分都没少。 书本、作业簿以及笔筒都是按自己习惯归置,再结合自己丢失了昨晚转运仪式后的记忆,李追远不禁怀疑: 那个昨晚坐在这里写东西的人,会不会就是自己? 可是,要是自己的话,写下的东西为什么还要烧掉呢? 自己是有什么东西,是不能给自己看的? 而且,烧掉的这一举动,恰恰就说明了,昨晚的自己,似乎能预知到这段记忆会缺失。 李追远翻开桌上的这些书,并不奢求能在书里找到些线索,因为他没有在书上写写画画的习惯。 但在拿起《正道伏魔录》下册,翻到最后一页时,李追远看见了一处变化,一个字被涂去,旁边新写了个字。 ——魏正道著。 被改成, ——伪正道著。 李追远皱起眉,他现在几乎可以断定,昨晚坐在书桌前的那个人,就是自己。 因为不管是家里人、小偷、变态还是脏东西,都无法匹配上这般无聊的举动。 也就只有自己,对之前的“为正道所灭”,产生过些许恶趣味地联想。 “我到底,做过什么?” 李追远走到衣柜前,柜门镜子里倒映出他的脸。 刚一和镜子里的自己完成对视,李追远忽然感到剧烈的心慌,马上避开视线。 那股冰冷的剥离情绪,自心底再度浮现,而且这次来得格外凶猛强烈。 他用双手抱着自己的头,嘴里不停念叨着自己关系网里的名字,这次,念叨最多的是阿璃和太爷,至于其余人,包括爸爸妈妈他们,都只是最后一起顺带提一下。 终于,那股感觉消退。 李追远放下手,蹲在地上的他,扭头看向镜子里的自己,“两人”一起在喘息。 彻底平复好后,李追远站起身,拿起脸盆,准备去洗漱让自己清醒一点。 推开门,隔壁门也同时被推开。 李追远和李三江几乎同时从门里走出来。 “咳……” 清晨带着凉意的早风迎面吹来,李追远忍不住停下步子咳嗽了一声。 “吧嗒!”“吧嗒!” “我他娘的!” 空中,恰好有两只鸟并排飞过,而且同时遗落下了来自大自然的馈赠。 李追远看着自己身前地上的鸟屎,要是刚自己没咳嗽停步那一下,那鸟屎就落自己头上了。 李三江用手摸了一下头,看着手指上残留的白色,放鼻前闻了闻,皱眉欲呕。 他下意识地想要在墙上擦一擦,可又想到这是自己家自己卧室门口,也就只能走到露台水缸边,先洗手,再舀水准备洗头。 “太爷,我去给你接点热水,你这冷水洗头会感冒的。” “小远侯,你去给太爷我拿点洗衣粉,再拿条干帕子。” 李追远先把东西拿来,接着提起暖水瓶将热水倒入李三江洗脸盆里,然后自己也在旁边刷起了牙。 “娘的,今儿个真倒霉,晦气。” “太爷,就当是喜鹊给你报喜了。” “太爷我发现了,就属你这西那康子会说话。” “太爷,昨晚你什么时候睡的?” “转运结束我就睡了,睡得早,弄得我今天起得也早。” “太爷,你还记得转运后,都做了什么吗?” “还能做什么?当然是上床睡觉啊。” “就是太爷你把符纸拍地上后的事情,太爷你还记得么?” “记得啊,怎么可能不记得,我昨晚又没喝酒,又不会断片。” “真记得?” “小远侯,你咋了?” “太爷,昨晚仪式结束后,我有没有和你说些什么?” “你跟我说了晚安,就回你屋去了,你到底咋了,是又做噩梦了?” “没,没有。可能是昨晚睡得太舒服了,一些东西记不清了。” “这很正常,别说你是细伢儿了,就算大人也会这样,睡得舒服好啊,这证明转运有效果了。” 说话的功夫,李追远就看见楼梯口走上来的阿璃,阿璃今天是一身仕女服,端庄可爱。 李三江边擦头边砸吧嘴道:“别说,小远侯啊,这丫头长得确实好看,以前太爷我觉得‘美人胚子’就是个奉承客套话,直到看见这丫头。” 李追远点头:“阿璃确实好看。” 放以往,老长辈们的一大乐趣就是看着眼前凑一起玩的男女小辈,乱点一番鸳鸯谱。 但李三江只是摇摇头,叹了一声:“要是没病多好。” 老人至今还记得当初把糖塞小姑娘手里后,小姑娘暴起的场景。 “太爷,阿璃没病。” “行,她没病,你有病,行了吧?” “嗯。” 李追远知道,自己确实有病,早上才刚发作。 “对了,太爷,润生哥今天要回西亭看山大爷,我想跟着一起去。” “那你去吧。哦,对了,你等着,我回屋拿点钱给你,你买点东西一起送去。” “太爷,你对山大爷真好。” “我是怕那山炮把钱输光了饿死。” 李三江进屋给李追远拿了点钱,随后就走下楼,喊着:“婷侯啊,今儿早点做早饭,饿了!” 李追远看着手里的钱,又把自己余下的零花钱也放上去,露出微笑,本钱够了。 阿璃看了看男孩,又看了看男孩手里的钱,眼睫毛微微跳动。 坝子上,柳玉梅正在泡茶。 李三江走下楼,伸着懒腰,感慨道:“哟,今儿个天气应该不错,会是个大晴天。” 柳玉梅应了一声:“那你今天不出去遛遛?” “有啥好遛的,这么好的天气,就适合往藤椅上一躺,晒着太阳打着盹儿。” 柳玉梅笑笑,不再言语,转而用自己右手无名指和食指,将茶杯提起。 刚提到半空,忽的杯子晃动,里头的茶水也洒出了一些。 柳玉梅无视自己烫红了的指尖,不可思议地盯着手中的茶杯,确切的说,是盯着里面只剩下一半的茶水。 “怎么一下子洒出去这么多?” 虽说月有盈亏,潮有涨落,但基本都有迹可循,变化中可得静相,因此一般不会出现这种剧烈波动。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这时,李追远和秦璃走了下来。 柳玉梅的目光很自然地看向男孩,仔细观察男孩脸的同时,她那置于袖口内的左手,指尖交替轻触。 像是要逗女孩开心,李追远对阿璃做了一个鬼脸。 柳玉梅的手指不得不停止掐动,因为面相变了。 李追远转身朝向柳玉梅,很礼貌地问好:“早上好,柳奶奶。” “早,小远。” 李追远走去厨房,帮刘姨端粥和咸菜。 他留意到场子西北角晒着不少新制的香,开口问道:“刘姨,可以麻烦你帮我做一些短的香么?” “当然可以,要多短?” “和烟盒里的卷烟差不多。” “可是那么短的香,能拿来做什么,燃一会儿就没了。” “也不用燃太久,一根烟的功夫就行了。” “行,姨给你做。” “谢谢刘姨。” 用过早饭,李追远就和润生一起出发了。 要回家了,润生很兴奋,不时双放手唱着歌。 他唱了很多歌,但基本都只会唱一首歌里的经典几句,坐在后面的李追远,像是在听着歌曲串烧。 西亭镇并不算太远,润生唱歌也不耽搁蹬得飞快,没用太长时间,就骑到了家门口。 李追远看着这个家,和进村时所见的其它民房比起来,真的是够破败的。 润生进去后喊了好几声,没得到回应,然后走出来对李追远说道: “小远,我爷不在家,应该是打牌去了,不过家里米面还在,我们中午有饭吃,嘿嘿。” “那我们去找山大爷吧。” “走,我带你去找。” 村里有好几口“堂口”,都开在民居里,小的就三四桌,大的则有十几二十桌。 默认规矩,在这里打牌得交一份茶水钱,要是赢了大牌,老板也要分点喜钱。 而老板除了提供茶水瓜子花生外,还得帮忙联络人凑牌局,这一项能力,则决定了堂口是否能做大。 眼下还是夏天,不属于堂口旺季,真正的旺季是过年前后。 那些外出打工的,都回村过年了。 很多人在外头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带着攒了一年的血汗钱回乡后,就立刻穿上新衣服,坐上了牌桌,嘴里叼着为了过年特意买的好烟,摆开架势,开始大杀四方。 当然,大部分时候他们都是被四方大杀。 要知道,基本每个村里都会有一小群平日里也不正经上班,每天就打打牌混日子的人,他们,可就指望着过年时开张,赢下来年的生活费。 而那些外出打工的平时哪有多少机会打牌,水平本就比不上这些村里油子,再加上还可能碰到做局。 因此,经常有人刚回村没几天,就把一年打工挣的钱都输光的,还有不仅输光还欠债的,更惨的是年都没过完,就得灰溜溜卷起铺盖重新踏上打工之路的。 这些,都是路上润生对李追远说的。 因为润生听到小远说,他这次想来打牌,这才讲出这些来劝阻他。 李追远发现,润生真的是个很奇妙的人,憨厚是其本性,但他又有细腻的一面,否则也看不出这些门道,当然,他打架时的那一面,更让人震撼。 “润生哥,你知道山大爷打牌经常输,怎么不劝劝他?” “他是我爷爷,我得听他的话,就像你是我弟弟,我也得听你的话一样。” “你才是哥哥。” “我爷说我笨,这辈子就只能听两种人的话。” “哪两种?” “一种就是我爷他自己,我爷说,他其实也笨,听他的话可能会让我跟着他一起吃苦,但至少他不会害我。 另一种就是听聪明人的话,聪明人可能会害我,但害我之前会让我先享福。” 山大爷在村西头的一家小堂口打着牌,人不多,就一桌,玩的是四人斗地主。 李追远和润生进来时,山大爷刚放下手中的牌,正在给钱。 “哟,润生侯回来了。” “润生侯,好久不见啊。” “你爷才刚提起你哩。” 牌友们显然都认识润生,热情地打着招呼。 山大爷也站起身,摸了摸润生的胳膊,笑道:“好,果然,在李三江家吃得不错,看起来更壮实了。” 这模样,像极了看自家会跑去隔壁邻居田里吃饭的懂事牛羊。 “爷,小远也来了。” “山大爷。” “嗯嗯,小远侯。”山大爷伸手抓向牌桌上的钱,犹豫了一下,还是道,“打牌时拿钱会晦气,等晚上,大爷买熟菜给你吃。” “好呀,山大爷。” 李追远扫了一眼山大爷面前的那一叠钱……嗯,已经浅到无法再用“叠”这个字了。 开始抓牌了,山大爷嘴里叼着烟一边摸牌一边和润生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 李追远就站旁边安静地看。 没多久,山大爷就输了三把,两把地主一把农民。 样本太少,李追远目前还不确定山大爷牌运是否真的差,可至少确定了一点,山大爷牌技是真的很一般。 这种牌技又差又爱玩的牌友,到哪儿都备受欢迎。 不过,李追远并不打算在这里下场,斗地主节奏太慢,而且还牵扯到配合问题,赢钱效率不够高。 李追远拉了拉润生的胳膊,润生会意:“爷,我先带小远回去了。” “嗯,好。”山大爷头也不回地摆摆手,他已经输到兴头上了。 润生骑着三轮,将李追远带到一个大的堂口,民房外搭了一个棚子,里头有八桌人正在玩,有打斗地主的也有打桥牌的,最大的那张圆桌,则有九个人在炸金花。 炸金花这种赌博,得人多才好玩,才能“诈”起来。 “润生哥,记住我之前跟你说的话了么?” “嗯,记住了。”润生拍了拍胸脯,然后走到圆桌空位处,坐了下来,“加我一个。” 圆桌上其他人都愣了一下,目光打量着润生。 西亭镇位置四通八达,小堂口基本是本村人玩,大堂口则外村人多,所以不少人都不认识润生。 主要还是润生的年龄太尴尬,你说他还是个孩子吧,这个块头这个年纪,也不能算了,可你要说他是个大人吧,又有点稚嫩。 牌桌上的人不喜欢和小孩打,一是传出去不好听,二是小孩子兜里往往也没几个子儿。 堂口老板是个矮胖子,他对润生挥挥手:“润生侯,别闹,你爷不在我这里,你去别处找找。” “我说了,我要玩!” 润生故意冷着脸,然后把李追远给他的钱,全拍在了桌面上。 桌上人看润生这架势,再看看拿出的钱,都默默点点头,老板也不再说什么,转过身去倒茶,嘴里嘟囔着一句:“上梁不正下梁歪。” 润生有些紧张,却依旧继续绷着脸。 这一轮牌局还没结束,还剩三家在闷。 李追远目光一一扫过圆桌上的九人,将他们的面相全部记住。 炸金花就三张牌,技术含量比斗地主要低太多,运气成分也就是牌运占主要因素。 按理说,要想稳定赢钱,玩这个很不明智。 但李追远有自己的方法,他将这些人面相都记住后,接下来看牌拿牌时,这些人的任何微表情都逃不出他的眼睛。 精明的老赌徒会擅长隐藏甚至欺骗,但这没关系,《阴阳相学精解》里,那海量的面相图鉴,相当于在李追远脑子里建立了一个庞大的资料库。 再会伪装也不可能一点破绽都不露的,这世上肯定有这样的高手,但李追远相信在村里肯定碰不到,因为他们不会像自己这么无聊,跑村里堂口来挣钱。 这一轮结束,润生上了底。 连续三把,润生都是看牌后就丢,闷都不闷,而且丢牌时,都是故意掀开来丢,一点都不藏。 这是李追远要求的,他需要丰富一下自己的样本,比如什么大小的牌型对应的微表情表达。 当然,润生这三把牌都很烂,一手都不值得跟。 好了,样本数据收集完毕,也很详细,因为桌上的人,也喜欢掀牌,不喜欢藏丢。 李追远默默地往润生身边靠了靠,润生则挪了一下屁股。 下一轮发牌时,牌几乎就发在了李追远的面前。 这一幕,让桌上不少人都注意到了,他们是有些不满意的,润生还能算小伙子了,可润生身边这孩子也实在是太小了。 不过他们既然坐在一起,也就不便再说什么,毕竟,父亲打牌时把儿子抱怀里让儿子摸牌的都有的是。 李追远拿起钱,丢上去,跟着小闷了一手。 “这孩子是谁家的啊,长得真白嫩。” “衣服也不错哦,穿得挺洋气。” 桌上人开始对李追远进行评价。 李追远脸上露出了腼腆的笑容。 这些人不知道的是,即刻开始,牌桌上所有人,对眼前的小男孩,都是处于“明牌”状态。 这不算作弊,因为“察言观色”本就是炸金花的玩儿法。 闷了一圈后,有人看牌丢了,有人看牌继续跟。 李追远掀开自己的牌,是一对5,比较尴尬的牌,不过,看牌跟的那两个,一个是小牌诈一下,一个没自己大。 三个人看牌跟了,余下的也都不闷了,开始看牌。 李追远心下放心了,因为他“看见”了,全场自己牌最大。 最终,唯一剩下的那家,还想加大筹码吓唬一个小孩,却没吓成功,最后开牌输了,润生站起身,把钱撸回来,然后请下位的人帮忙洗牌,再请上位的人帮忙切牌和分牌。 因为李追远个子小,而润生抓牌的手笨,连分牌都不利索。 同时,这也是为了避免赢钱后可能会出现的麻烦。 下一轮。 李追远闷完一手后,看牌,一对A。 然后接下来每个看牌人的神情都落入他眼里,四圈后,还剩下五个人。 让李追远有些意外的是,那四个人,都是10以上的大对子,但自己也不慌,毕竟对子归他管。 因为牌都不错,又熬了几圈后,互相开,最后,李追远靠一对A赢下所有对子同行。 钱池里,也很丰厚,润生起身收钱时,激动地呼吸都在颤抖。 第三轮,老规矩,闷一手后,看牌。 金花,而且还是顺金。 这个牌,还有什么好说的? 但几圈下来后,李追远发现还真有要说的,因为排除自己余下五个人里,两家顺子,三家金花。 李追远不禁在心里感慨:这么配合的么? 这一轮,大家上得更多了,也更持久,最终,没意外,李追远赢了。 被开牌时,李追远还装作很是纯真地问道: “是不是还有喜钱啊?” 润生站起身,心里几乎在大喊:好多钱,好多钱! 其实玩这个,不是拿大牌就能赢很多,有时候拿大牌没人跟都丢了,可能就只能收个底。 只有好几家牌都不错时,钱池才能厚,血腥厮杀后,赢家才能吃得流油。 下一轮,闷一手,看牌。 李追远表情一直都是腼腆,但心里还是起了波澜。 666,豹子。 自己今天手气,有点好啊。 然后,随着大家都开始看牌,李追远“确认”了,其余还在的5家里,2家顺金,2家金花,1家顺子。 这…… 无法避免,一场腥风血雨被掀起。 最终,李追远和最后一个主动开自己的人开牌,牌桌上所有人都傻眼了,包括附近桌子上打牌的人也都离桌来看。 豹子虽然不太常见,但也不罕见,可拼成这样的,是真的少有。 “新手火气旺啊,看来。” “这孩子,今儿手气真好。” “哟,这已经赢了多少了?” 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李追远自己都觉得有些奇怪,今天牌运好像确实好啊。 润生已经把旁边瓜子袋子里的瓜子倒出去,用袋子装钱了。 他忽然感到疑惑:小远和自家爷爷,赌的是一样的博吗? 自他懂事起,他都没怎么体验过赢钱是什么感觉,更别提这种赢法了。 下一轮,继续闷一手,看牌。 李追远发现有点不对劲了,因为他拿到了:AAA。 然后,三轮过去,都看牌了,没一个人丢。 李追远“看了看”他们的牌,确定非常对劲了。 除自己外9个人里,5家豹子,4家顺金。 李追远怀疑自己是中邪了。 他摸了摸口袋里自己画的符纸,好想拿一张给自己脑门上贴一下,看看变没变色。 接下来,牌桌上已经不是血雨腥风了,而是江湖浩劫。 大家一是前几轮基本都在李追远这里出过血,眼下拿到这牌,都有种“天命在我”的使命感。 没人留手,没人留情,也没人心善劝一句别人见好就收。 最高码,一轮轮毫不犹豫地往里投。 有几个人自己手里钱不够,将牌透给站在自己身后看热闹的人看,让对方入股享分红。 李追远只觉得自己往上放钱都放得手臂有点酸了,这一轮,才终于迎来了结束。 当连续被几家看牌,都是以对方丢牌后,其实牌桌上的氛围就变得有些压抑了。 到最后,三张A摆出来,最后那家人,几乎哆嗦得瘫倒在了地上。 有人想嘀咕出老千,却说不出口,因为这俩人,都没自己洗过牌,都是由上下家帮忙,而这上下家,输得最多。 不过,现场之所以还能保持着相对安静,是因为润生站了起来。 润生感受到了威胁,而赢下这么多钱,让润生也进入了兴奋状态,他的眼睛已经在泛红,身上散发出昨天对付那两个被鬼上身混混时的气息。 李追远敢在这里赢钱,也是因为身旁有润生在。 不过,他也没想到会发展成这样,因为全程他准备好的手段,从事后诸葛亮角度看,是毫无用处的。 李追远问道:“还玩不玩?” 他打算故意输一些回去,要是输得太慢,待会儿就退一半回去。 “玩,继续玩,不过今天这牌旧了,换副新牌。”牌桌上一个留大胡子的中年人示意大家坐下,然后和坐在李追远上下位的那个人使了个眼色。 他们平时打牌不会合作,要合作也是在年关时,但今天,不得不这么做了。 新牌被拿来了,下位洗牌,上位切牌,然后代为发牌。 李追远照例闷一手后,看牌,三张Q,豹子。 而对家,他的神情告诉自己,他手里拿着最大的牌。 他们出老千了。 他们不知道,自己认为很滴水不漏的目光交汇,在李追远这里,如同大声喧哗。 “不要了。” 李追远将牌扣上,直接扣进牌堆里,顺便打散。 “什么?”大胡子猛地站起身,指着李追远喊道,“你出老千!” 他是通过自己出老千,证明了李追远确实在出千,否则谁会把豹子就这样丢了? “润生哥,把桌子钱,茶杯钱,和清洁费拿出来。” “啊?”润生有些疑惑,但还是听话地照做,估算了一下价格后,把钱从袋子里取出,放在桌上。 李追远起身,离开桌,说道: “砸桌。” “砰!” 拳头落下,桌子碎裂。 这不是普通人地掀桌子,也不是情绪发泄式地拍桌,这种大圆桌直接被捶崩碎的场景,直接将在场所有人都震慑到了。 李追远很平静地看着一脸狼藉的地面,出千的不是自己,但他需要解释么? 不需要的。 “走吧,润生哥。” “哎!” 润生脸上露出阴惨惨的笑容,还伸出手,指了指在场所有人。 这是他在前天晚上县台放的《赌神》里学的,可惜小远不涂抹发油,要不然就是他心中的发哥。 大胡子不敢上前,却站在原地,颤声道:“我们要报警察!” 这很滑稽,这种堂口民不举官不究,可真要追究起来,那必然是违法的,还得没收所有赌资。 李追远停下脚步,回头看向他: “镇派出所谭云龙,是我叔叔。” 说完,继续向外走去。 润生提着一袋子钱,一蹦一跳,鞋子在地面拖拉着,走出了时下女生的姿势。 李追远则显得很平静,甚至有些凝重。 坐上三轮车后,他马上抽出符纸,对着自己脑门、肩膀、手臂、大腿,全贴上了,仿佛自己是一只准备自裁的死倒。 过了一会儿,全都检查一遍,没一张变色。 将符纸收起,李追远叹了一口气,他知道了,喃喃道: “转运仪式。” 第三十三章 润生在前面欢快地骑着车,只觉得这蓝天白云田野水渠,在此刻都是如此美好。 自懂事起,每次爷爷对自己说: “润生侯呐,爷爷去打牌了,等赢了钱晚上给你买肉吃!” 起初,润生还真期待过;后来,每次听到这话,他都会马上跑到米缸边,查看剩下的米够不够晚上给爷俩煮一顿能立得起筷子的粥。 今天,润生终于意识到,原来打牌……它居然是可以赢钱的。 长时间的“家教熏陶”下,让他都快觉得打牌和逢年过节给菩萨上供一样,是一种献祭。 反观坐在后头的李追远,脸色就不是那么美丽了。 脚下是一袋子钱,零的整的新的皱的都有,这笔钱虽然绝对数目上没那么夸张,但考虑到时下农村的物价和人工,都够他在太爷家后头起一个手工小作坊了。 偶尔牌运好,是正常的,谁家过年不吃一顿饺子? 本质上,这还是一个概率问题。 可当一连串的运气密集砸来时,问题就逐渐从概率学转化为玄学了。 联想到昨晚转运仪式后自己的记忆缺失,李追远现在几乎可以笃定:仪式,生效了。 生效并不一定是成功,只是意味着它起了作用,带来了变化,甚至连这变化是好是坏都有待商榷。 李追远并不知道太爷到底转了多少福运给自己,但看刚刚牌桌上同桌人的“配合表现”,应该是给了不老少。 柳玉梅对自己说过,太爷的福运,不是那么好拿的,这更像是一笔交易。 秦叔和刘姨,拿着那么点工资,在太爷家是当牛做马地啥活儿都干,所求的,不就是柳玉梅口中的那犄角旮旯里的几颗钢镚。 自己一下子拿了这么多,那么接下来,自己将会为此付出怎样的代价? 此刻,没有满满的幸福,只有溢出的恐惧。 李追远低头,他觉得自己消耗福运去赌博的行为……很蠢。 像是个目光短浅的盗墓贼,冒着生命危险历经千辛万苦终于下了墓,可眼里只有那些金银饼子,完全无视了衣服、青铜器、瓷器等艺术品。 “润生哥,你不要双放手。” “好的小远。” “润生哥,你骑慢一点。” “好的小远。” “润生哥,你往边上骑一点,不,你还是往中间一点。” “……” “算了,润生哥,你正常骑吧。” 刚才,李追远心里蓦地一寒,他担心意外会不会忽然发生,比如给自己出个严重的车祸? 但短暂的焦虑后,他又马上恢复平静。 如果太爷福运的反噬仅仅是这样的话,未免有些太廉价了,甚至会让人觉得占了便宜。 可越是这样,李追远内心就越忐忑,因为这意味着,在不久后的“前方路上”,等待自己的,将是一个大的。 三轮车驶入山大爷家,润生挠挠头,对李追远问道: “小远,我能先借你一点钱给我爷再买点东西屯着么?等你太爷给我发工钱了,我再还你。” 李追远沉默了。 换做以往,他肯定会很不在乎地说:你随便拿吧。 可这笔不靠技术纯靠福运赢来的钱,他觉得有些烫手,把这烫手山芋交给山大爷,似乎有些不厚道。 李追远在袋子里翻了翻,拿出几张,这个数额没超过自己本钱,应该问题不大。 “不用这么多,真不用这么多,我给我爷再买点米面油就行,你这给得太多了,小远。” “没事,你多买点。” “不能买太多,给他买多了,他就方便卖了,到时候连饭都可能吃不上。” “还是你考虑得全面。” “嘿嘿。” “对了,润生哥,这次我赢钱打牌的事,要保密,不要说出去。” “可这钱怎么解释……” “就说是你赢的。” “嗯,好啊。” “润生哥,你家厕所在哪里?” “那头,从屋后田埂上绕一下,邻居家的厕所,我们共用的。” “哦,好。” 李追远刚出去,山大爷就从外头跑了回来。 老人家虽然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但依旧很有劲。 这看似很矛盾,实则不然,这样的老人往往不会在病榻缠绵太久,而是一旦大限来了,走得嘎嘣快。 也就是街坊邻居口中常说的:“我看他身体不是还挺硬朗的嘛,唉,怎么说没就没了。” 山大爷急匆匆跑回来有俩原因,一是因为他的钱,输光了。 他这人有个习惯,打牌输就输了,可绝不借钱翻本。 二是因为,他听说了,自家润生在大堂口赢了一大笔钱! 传话的人自然不可能传得那么细腻,他们又不认识李追远,也就自然而然说成了润生打牌赢的钱。 “爷,你回……” “啪!” 山大爷狠狠一大耳刮抽在润生脸上。 “我叫你不学好,去打牌!” “我错了,爷。” “钱呢?” “啊?” “我问你,赢的钱呢?” “在车上。” 山大爷走到三轮车旁,看见那一袋子钱,眼睛都直了。 “这些……都是你赢的?” “不是,啊不,对,是我赢的。” “你一个孩子手里拿这么多钱不合适,我给你管着。” “不,不行。” “怎么,赢了钱舍不得给爷爷?” “本钱,对,本钱是小远的,是他的零花钱。” “哦,这样啊……”山大爷将袋子里的钱分出一半,“那你的这一份,我给你收着。” “爷,这,这不行,这……” “好了,别废话了,就这么着了,你们还在家里做什么?” “不一起吃饭么,爷,我待会儿去镇上割点肉回来,咱们爷俩好好吃一顿。” “吃什么吃,你和小远侯吃吧,爷爷我忙着呢。” 说完,山大爷就重新奔赴了战场,边跑边摸着怀里沉甸甸的“子弹”,心里十分激动,这辈子,他还从没打过这么富裕的仗。 李追远回来了,看见站在那里一脸尴尬窘迫的润生。 “小远,我对不起你……” 听完润生的讲述后,李追远愣住了。 “小远,我是在这里等你回来征求你的同意,咱们把真相说清楚,我这就去堂子那里把你的钱从我爷手里拿回来!” “不用了,润生哥,本就是你和我一起赚的,给山大爷一半也是应该的。” “小远,你不生气?” 李追远摇摇头,他不仅不生气,反而还有点感动。 “润生哥,你不是要去给山大爷买东西么,快点去吧。” “可是,我爷他已经拿走那么多钱了……” “该买的还是要买的。” “小远,你人真好。” 润生骑车去买东西了,李追远找了张小板凳,在这院子里坐下。 手指轻点自己的额头,他开始回忆书里关于这方面的内容,确切的说,是这笔钱该怎么用。 他找到了,按照书中的逻辑:这笔钱,自己可以用。 但必须建立在公平、或者自己占便宜的基础上,也就是说,自己买东西要么公平价要么自己压价,绝对不能让卖东西或者卖劳动力给自己的人,觉得自己厚道,觉得在自己这里占了便宜。 否则,对方就等于分润了这份因果,因为你也享受到了这笔钱的额外好处。 “怪不得,古代会有株连的说法……” 虽然实际用途是加强违法震慑,但从法理上来说,哪怕是家中小孩子,也是享受到了家族违法所得带来的好处。 李追远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恰好润生也回来了。 “小远,我买了点熟食,爷不在,我们自己吃午饭。” “好呀。” 润生刷锅烧火做饭,除了买来的卤猪肝和凉拌海蜇丝外,润生还炒了个鸡蛋,煮了个丝瓜汤。 不过鸡蛋炒焦了,汤也是黏黏糊糊一点都不清爽。 “小远,我手艺就这样了。” 润生咬了一口香,然后自己先吃了一筷鸡蛋,又喝了一口汤,像是在主动试毒。 李追远对此也表示理解,你不可能期望一个平时连干的都不怎么能捞得着吃的人,会有什么高超厨艺。 饭后,润生把屋里和院子都打扫了一遍,然后骑上车,带着李追远回家。 从马路上拐入村道,看见潘子和雷子一身脏兮兮的,推着一车砖在走着。 时下,暑期工就算是在城里也不好找,更别说在乡下了。 远一点的地方又不方便通勤,所以离家近的窑厂就算是比较好的地方,虽然比较辛苦,但好在能日结。 倒是也挺适合潘子雷子这样的年轻人,趁着暑假挣点钱自己玩玩。 “潘子哥,雷子哥!” “哎,远子。” “嘿,远子。” 潘子的嘴角带着血痂,雷子眉眼还带着淤青,这都是父爱的痕迹。 “远子,还好那天你走得早,哈哈。” “就是,得亏你先走了,要不然也得跟咱们去派出所里蹲着了,还要抽血呢。” “哥,谢谢你们没把我说出来。” “那哪能呐,咱们是兄弟,怎么可能做出出卖兄弟的事。” “就是,你是咱弟弟,哥哥怎么可能不护着弟弟。” 其实,他们俩倒没硬气到故意想帮小远隐瞒,而是他们很清楚,要是他们把这件事说出去,让爸爸爷爷知道他们居然敢带着小远侯去看黄片,怕是会被揍得更厉害。 “哥,你们这是还要回窑里?” “对,我们今天给窑里送砖头。”雷子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也不知道是谁给的,叼着烟,很潇洒地抽出火柴点上,抽了一口后,就递给潘子。 潘子接过来吸了一口,递给润生。 这种一根烟哥几个轮着抽,在此时很常见,小卖部里的烟还能论根卖呢。 润生摇摇头,抽出一根香,用火柴点燃,嘬了一口,吐出烟圈。 潘子和雷子都看傻了,问道:“你这抽的是什么?” 润生回答道:“正宗的香烟。” 随即,润生将这根燃香递给他们,打算分享。 潘子和雷子连忙摇头,谢绝了好意。 紧接着,潘子看向李追远:“小远,明儿个四海子家要起鱼塘,我们俩去帮忙,你要来么,管顿饭,还有鱼可以拿。” “我不去了,太爷最近不准我出门,今天也就是陪润生哥去给他爷爷送东西才能破例出来。” “哦,这样啊,那真可惜。” “那我们明晚给你送条鱼来。” “不用了,你们带回家吃吧。哥,你们忙,我先回去了。” “好,改天我们再去找你戏,远子。” 三轮车驶出一段距离后,润生好奇地问道:“小远,你是不想和你那帮哥哥们玩么?” “没有啊,他们对我挺好的。” “那你……” “润生哥,我只是近期不打算出门了。” 在没解决好自己身上福运的问题前,李追远决定非必要不出门,尤其是涉水的地方,坚决不去。 潘子雷子喊自己去看人家起鱼塘,已经算是很大的忌讳地了,他担心现在的自己要是去了,天知道除了鱼之外,还会起出来个什么东西。 回到家,在坝子上没看见东屋门槛后头坐着的阿璃,李追远猜测,女孩现在应该在自己房间里。 她确实改变了许多,不再一味纯粹地坐在那里发呆了,哪怕是自己不在时,也会有些主观动作。 柳玉梅坐在东屋门口椅子上,双手叠放在身前,闭着眼像是在午睡。 在察觉到有人回来后,她缓缓睁开眼,再次以若无其事的目光看向男孩,同时叠在右手下的左手手指,开始掐动。 然后,她就又不得不停下了。 因为男孩侧过头,留个后脑勺给她,一边问西屋的刘姨今晚吃什么以及香做得怎么样了,一边就保持着这个姿势,走进了屋。 柳玉梅心里生出一股疑惑:是凑巧还是故意的? 应该是凑巧吧,要是故意的,那也就太胡扯了。 要想察觉到自己的推算,至少算相造诣得和自己一个水平,怎么可能? 她知道这孩子在看书,也知道这孩子按照书中设计打造了一批实用的器具,一次次接触下来,她更知道这孩子有多聪明。 她已经在心底,将这孩子拔得很高了,也勉强承认这孩子算是走上了这条路,可再怎么样,也不至于到那般离谱的程度。 柳玉梅一直在这个家里,所以她确定,男孩是没老师的,秦力也只是教了他一点扎马步,要是真看看书就能看到那种高度,那自己这一把岁数岂不是都活到狗身上去了? 就是今天这事儿,透着一股子不对劲,李三江身上的福运,怎么一下子亏空掉这么多的? 明天还得再观察一下,要是李三江身上的亏空还能慢慢回补回来,那就一切照旧,可要是就这么一直亏空下去,那事情可就麻烦了。 心烦意乱下,柳玉梅站起身,她想回屋和“大家伙”唠唠。 坐到供桌前,拿起一块酥饼,正准备开起话头呢,却忽然疑惑地看向供桌上的牌位们: “怎么感觉,有点稀疏?” …… 李追远上了二楼,看见李三江在水缸旁用洗衣粉洗头。 “太爷,你早上不是洗过了么?” “刚躺那儿睡午觉呢,不知道哪里来的死鸟,又拉到我头上了。今天也不知道怎么了,一天能顶两次鸟屎,真晦气。” 李追远大概猜到为什么了。 “小远侯,你咋这么早就回来了,山炮都没留你吃晚饭再走?” “山大爷忙着打牌呢。” “呵,这老东西,就是这副臭德行,对了,东西买了么?” “买了,米面油都添上了。太爷,您是真的关心山大爷。” “可不,他要是饿死了,再有大活儿时,我就找不到帮手了,虽然山炮这人脾气臭,但本事是有的,每次都能帮得上忙。” 李追远点点头,确实。 “小远侯,你手里提的黑袋子里装的什么?” 李追远提起手中一袋子钱:“给阿璃买了点糖,太爷你要尝一颗么?” 像上次那样,李追远还是打算请刘姨来负责帮自己采购、谈价,以刘姨的专业性,肯定能把钱都花在刀刃上。 要是自己去,不懂行,也不经常买东西,就很容易被吃钱。 做买卖嘛见人开价,李追远也能理解,所以他不自己去,他又不是厄运播种机,那些小商小贩也罪不至此。 其实,刚刚在楼下时,李追远本就打算把这笔钱交给刘姨的,可谁叫柳奶奶在偷偷看着自己呢。 真是的,早上看,下午也看,她也不嫌累。 “我不吃那个,你给我再拿条帕子来。” “嗯。” 给李三江拿了一条帕子后,李追远就往自己房间走去。 中途推开李三江卧室门,本想再查看一下瓷砖上的阵法,却发现已经被擦掉了。 他到现在都不理解,自己昨天明明已经动过手脚修改过了,可这阵法是怎么还能生效的? 往后退了几步,侧身,看向还在那里洗头的太爷。 最无奈的是,这种事自己还不能和太爷讨论,哪怕太爷是最重要的当事人。 因为李追远知道,就算让太爷复现一下昨晚他画的那个阵图,太爷保准给你画出一个新的。 来到自己房门前,推开门,李追远看见坐在小凳子上,正拿着刻刀雕刻木花卷儿的阿璃。 他其实没和阿璃说黑帆布坏了,但女孩自己发现了,还主动帮自己重新添置木花卷儿。 李追远走到女孩对面,看着女孩认真地雕刻。 这一幕,像极了过去女孩看着认真看书的自己。 女孩刻着刻着,也不时抬起眼帘看一下自己,又像极了当时他看书时对女孩的回应。 李追远觉得,这应该就是朋友之间,最舒服的相处模式。 没有迁就,全是享受。 就这样安静地看了好一会儿,李追远原本焦虑的心,也似乎彻底平复了下来。 他站起身,走到书桌前,打算把这次赢来的钱先放进去。 打开抽屉一看,里面不仅塞了四沓崭新的钱,还有六根小黄鱼。 不用猜,就知道是谁放的。 虽说这些钱和金条,李追远肯定不会要,待会儿是要拿下去还给柳奶奶的。 但怎么说呢,并不影响此时他的内心被腐蚀了一下,尤其在又看了一眼手中黑袋子后…… 原来,自己可以不用这么辛苦的。 李追远找了个空盒子,将抽屉里的钱和金条放进去,然后走到女孩面前,重新坐下,很认真地说道: “阿璃,谢谢你,看见你给我送来的这些,我真的很开心,但我不能要。” 阿璃停下手中刻刀,抬头,看着男孩。 她眼里流露出不解的情绪,她不理解,早上看见男孩看着手里的钱在笑,那为什么自己给他时,他却又不要呢? 而且,每次李三江给他零花钱时,他都接下了,而且笑得很开心。 明明这样的东西,她家里有很多很多。 “阿璃,礼物也是分轻重合适的,下次你要送我东西前,可以先问问我,如果合适的话,我就收下,可以么?” 阿璃目露思索之色,然后,点了点头。 李追远怔住了,他刚刚看见女孩点头了,而且幅度很大,不是以前的那种微不可察。 “阿璃,你真的听懂了?” 女孩再次点头,表示自己听懂了。 “那要是你没听懂的话,你会怎么表示?” 女孩摇了摇头,和正常人一样的幅度。 李追远脸上露出笑容,这意味着,女孩的病情在今天恢复了一大步。 虽然不知道是因为什么。 李追远笑容忽然僵了那么一下,不会是……因为今天的自己吧? 努力排除掉内心的忧虑,李追远打算聊点开心的: “刘姨说,她今天买了些木熏火腿回来,好像是浙江金华那边产的,晚上我们就可以尝尝了,阿璃你以前吃过木熏的东西么?” 阿璃摇了摇头。 “就是用这种点燃后熏烟,制作出的一种特殊风味……嗯?” 李追远顺手拿起旁边的一片木花卷儿。 上次做黑帆布时,里头的木花卷儿是自己从柴房里拿来一块木头,然后用小推子推出来的。 这次阿璃自己在做,也就是说木花卷儿是她自己推出来的。 可是,为什么这次木花卷儿不是黄白色,反而乌黑锃亮还带着股特殊的香气,挺好闻的。 “阿璃,你是拿什么木材推的?” 阿璃指了指小桌下面。 李追远低下头看去,然后眼睛直接瞪大了,因为桌下摆着的,是三个牌位! …… “柳奶奶,这个还给您。” 东屋内,李追远将装着钱和金条的盒子,放在柳玉梅身侧的桌子上。 柳玉梅打开盒子扫了一眼,就盖回去了。 “奶奶,你不数数?” “都送回来了,有什么好数的。” “那就好。” 李追远把一个化肥袋,也放到桌子上。 柳玉梅揭开袋口,朝里面看了看,然后马上站起身,将里面的三个牌位取出,擦拭后,放到供桌上。 “阿璃啊,你要拿什么玩奶奶都给你,但牌位有什么好玩的呀,下次不要动它们了。” 柳玉梅到现在也依旧是柔声细语,没有斥责孙女。 然后,她开始用手指,一个一个牌位数起来。 她似乎忘记了,自己刚刚才说过的:都送回来了,有什么好数的。 “咦,怎么还是少了几个?” 李追远没接话,因为少了的那几个,已经变成木花卷儿了。 自己总不能把那一袋子木花卷儿打包提过来吧,再说了,里面有一半都已经被阿璃刻上纹路了。 “小远啊,你有没有再找找,可能阿璃拿出去后,又落到什么地方去了?” “奶奶,我找过了,就只有这三个。” 李追远倒不是故意在推卸责任,而是他觉得,对柳玉梅来说,肯定更能接受牌位丢失而不是牌位分尸。 “哎。” 柳玉梅叹了口气,有些幽怨地看向秦璃。 好消息是,自己的孙女以前对什么都不感兴趣,现在明显活泼了,都会拿家里钱给外面男的了。 可你拿钱拿金条都可以,你拿牌位干什么? “柳奶奶,我跟阿璃说,以后不会再动牌位了,你说对不对呀,阿璃?” 阿璃点了点头。 柳玉梅也只能无奈地抚额,随即,她整个人忽的一颤,不敢置信地看向阿璃。 李追远:“阿璃,奶奶想确认你有没有知道了,你快告诉奶奶,你知道了。” 阿璃再次点头。 柳玉梅当即流出了眼泪,扭头看向供桌,带着哭腔道: “先人显灵,先人保佑了!” …… 走出东屋,帮忙关上门,里头柳玉梅正带着阿璃感谢供桌上的先人。 李追远长舒一口气,这件事,算是被自己糊弄过去了。 他赶紧上楼,把那一袋子钱提下来,交给了在厨房里忙活的刘姨。 “小远,你哪来这么多钱?” 恰好润生此时也在厨房里,边吃着香边闻着锅里的香气等待开饭,直接回答道: “我打牌赢的!” 刘姨用怀疑的目光看向润生,显然,她不信的。 李追远说道:“刘姨,这是单子,您再帮我进一批东西,然后,请您找两个瓦匠,帮我在屋后面挨着后墙,建一个小的工房,不用太大的,和柴房差不多就行。” 润生说道:“不用请人,我来就行,我会砌墙,家里围墙就是我砌的。” 李追远无视了润生的毛遂自荐,山大爷家围墙那坍圮样,他今天可是见识过了。 他可不想以后在工房里忙活时,房子塌了给自己埋里头。 “行,姨知道了。” “另外,姨,您得注意一下。” “注意什么?” “这钱不干净,别弄脏了您的手。” “嗯?”刘姨摸了摸袋子,目露明悟,点点头。“你放心,我懂了。” 润生疑惑道:“这钱还用在乎脏不脏的?” “是的啊,润生哥,纸币在流通时经过很多人的手,上面肯定会有很多细菌的嘛。” “哦,原来是这样。” 距离晚饭还有一段时间,李追远没再回二楼,而是去了地下室。 《正道伏魔录》里,无论是器物还是功夫,都需要耗费大量时间和精力,几乎不可能一蹴而就,所以李追远决定再去选一套书,利用间隙时间来看。 “啪!” 手电筒打开,李追远走向那些箱子。 忽然间,在手电筒光圈边缘,好像有一道正在蠕动的黑影。 李追远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将手电筒对准过去,那长长的黑影似乎也受了惊,开始快速游动。 是一条小蛇! “呼……” 李追远抿了抿嘴唇,他刚刚真怕是地下室里进来了什么恐怖的东西。 只是,这小蛇先向左又向右移动后,转而又朝着李追远这边游来。 李追远并不是很怕蛇,以前跟妈妈去过一些挖掘现场,那里蛇很多。 不过,他也没专业和勇敢到敢无视蛇,哪怕它很小,所以他还是在后退,等自己后背撞到箱子时,箱子上的铜锁发出一阵清脆的声响。 这动静应该是惊吓到了蛇,它快速改变方向,李追远的手电筒光圈一直照着它,直到它钻入了墙角消失不见,那里有一条手指粗的缝。 蛇走后,李追远转过身,看向自己刚刚撞到的箱子。 这口箱子因为位于箱群的最边缘,所以一直没被自己开过。 那这次,就你了。 手电筒放地上,李追远双手撑住箱子盖,双腿扎步,发力。 “吱呀!” 箱盖被打开,翻到后头去。 李追远拍了拍手,他觉得自从坚持练习秦叔教的马步后,他的力气大了很多,区别于自己身体发育所带来的力气增幅,这应该是偏向于对自身力量的使用和掌控。 捡起手电筒,对着箱子里的书照去,发现上头灰尘很多,不是尘封下来的,而是装箱时里头就布满了灰。 侧过头,连续吹了好几下,最上面那一排书封面才勉强显现出来。 按照以往经验,每个箱子里放最上面的书,都比较一般,好书还得往下面掏。 李追远原本也是打算这么做的,直到他看见了摆在最上面第一排中间位置的,那两套书的名字。 《柳氏望气诀》、《秦氏观蛟法》。 柳氏,秦氏? 李追远脑海中不由浮现出东屋供桌上,满是秦柳两家姓氏的牌位。 “不会这么巧吧?” 李追远将这两套书取了出来,很简陋,没封套。 《柳氏望气诀》有三本,都挺厚;《秦氏观蛟法》则有四本,也比较厚,而且它们不是按照卷来分本的。 “难道是柳奶奶放在太爷这里的?” 李追远很快就摇头,不对,太爷说过,地下室里的书被人寄存在他这里好多年了,而柳玉梅他们一家人来太爷这里,可没有太久。 更不可能是柳玉梅知道太爷地下室里有书,所以偷偷把自家绝学也放进这里了。 首先,柳玉梅没这么做的理由,其次,书上的灰尘也已无声诉说了其尘封时间之久远。 李追远打开《柳氏望气诀》第一本,刚翻页,就皱起了眉,这字也太潦草太难看了。 不是那种草书或者连笔,更像是写书的人时间紧迫,下笔很快,兼之本就没什么书法素养,所以单纯的难看,如同鬼画符。 这上面不少字,李追远甚至需要结合上下文才能猜出是什么。 连续快翻了十几页,发现每一页文字用版都没个定数,卷名和章节名,不是在正页开头,而是夹杂在内容中。 李追远脑海中,浮现出这样一个画面,一个人,左手放在一套精致的书上不断翻页,另一只手则在自己面前的空本上快速誊写。 一边写,一边还不停东张西望,生怕有人过来。 所以,这应该是一本盗抄书。 李追远又翻开《秦氏观蛟法》草草翻了下,果然,一脉相承,也是盗抄的书。 那就几乎断定了,这两套书,和柳玉梅没关系。 李追远记得,柳玉梅对自己说过,她知道自己在看些什么书,但分析其语气中的意思,大概只停留在认为自己在看些玄门书籍,并不知晓自己看的都是珍贵的手抄孤本。 另外,柳玉梅应该也没进过地下室,无论是柳玉梅还是秦叔刘姨,他们都很有分寸感,不去深入触碰太爷的事和东西。 要是柳玉梅来过地下室,翻看过这些箱子,不可能放任这两套书还留在这里的,这可是窃取他们两家的传承,犯了大忌讳。 “好吧,就这两套了。” 李追远自己都不知道,他是对这两套书中的内容好奇,还是对秦柳两家的事好奇。 将箱子重新盖上,李追远捧着两套书走出地下室,上了二楼后,将书放在书桌上,将每本书的封面撕下来,卷起后点燃,再一张张放进自己水杯里。 多少,还是需要遮掩一下的。 这两套总共七本书,最好看最清晰的字,就是封面上的书名。 李追远喜欢坐在二楼露台上看书,可别一不小心让柳玉梅抬头瞧见了书名。 至于说喜欢坐在自己身边陪自己看书的阿璃,这个没关系,不用瞒着,反正阿璃又不会告密。 刘姨的声音自坝子上传来: “吃晚饭了!” 李追远下了楼,坐到自己小桌边,阿璃提前坐好等着自己了。 “饿了没有?” 阿璃点了点头。 李追远脸上再次浮现出笑容,他觉得,要是能继续改善下去,女孩距离会说话,应该也不会太远了。 可是,要是继续下去…… “阿嚏!阿嚏!阿嚏!” 李三江连续打了三个大喷嚏,他天还没亮时就洗头,这是感冒了。 “太爷,吃完饭我陪你去郑医生那里开点药或者打个针吧。” “不去,这点小毛病,睡一觉也就好了。” 刘姨把汤端来放下,笑道:“这世上有这么一种人,劝别人去看医生可勤了,轮到自己生病时却死活不去。” 李追远再次说道:“太爷,说好了,待会儿我和你去。” 这次他加重了语气,因为他担心太爷现在的状况,可能经不住生病。 “行行行,去就去,去嘛!” 李三江摆摆手,拿起筷子开始吃菜。 刘姨又笑道:“到底还是曾孙子说话管用,呵呵。” 李追远刚给阿璃分好小碟,就听到远处村道上,张婶隔着一片稻田的叫喊: “小远侯,小远侯,电话,京里来的!” 李三江忙催促道:“快去,小远侯,应该是你妈妈打来的。” “那太爷,我去了。润生哥,你陪我一起去吧。” “啊?哦,好。” 润生刚等到开饭,正准备点香呢,但既然是小远要求的,他马上点头起身,跟着李追远一起向外走去。 隔着老远,李追远就看见小卖部外面站着的李维汉和崔桂英。 也对,既然张婶通知了自己,又怎么可能不去通知爷爷奶奶,而且,在妈妈那边看来,自己现在应该是住在爷爷奶奶家而不是太爷家。 爷爷奶奶身后还有一群李家的孩子,大家正高兴地分着零食,看见李追远来了,石头和虎子马上拿着零食递过来: “远子哥,来,吃,奶给我们买的,嘿嘿。” 李追远知道,崔桂英平时可舍不得主动给家里孩子买零食,毕竟现在家里孩子多,这零食全得顾着得花多少钱? 今儿之所以愿意买了,是因为她太高兴了,自己闺女终于打电话回来了。 要知道,自家闺女上次还是带前女婿一起回来的,那时候二人还没结婚,更没小远呢,自那之后,闺女这么多年,就再没回来过。 早几年,闺女还偶尔有电报或写信问候发过来,可之后,也渐渐没了。 虽说逢年过节的礼物都会准时邮寄过来,每个季度的赡养费也会汇来,从未断过; 按理说,闺女已经做得比全村同辈人的儿女都要好太多了,可这做爹娘的,有时候其实只是想听一听闺女的声音,和她说说话。 这个愿想积压得太久了,却渐渐成了一种奢望。 “小远侯,快,你妈妈打来的电话,奶和你妈刚说完话呢。”崔桂英脸上的笑容很灿烂,然后伸手拍了拍李维汉的后背,“快,小远侯来了,把电话给小远侯。” 李维汉虽然很不舍,但还是对电话那头喊道:“好好好,兰侯啊,我先让小远侯给你接电话,说完了你可别挂,待会儿我再和你继续说。” 李追远很疑惑,自己的妈妈,居然会主动打电话过来,更不可置信的是,妈妈居然还会和奶奶爷爷聊这么久。 李维汉很郑重地把话筒递给孙子:“快,你妈妈想你了呢,兰侯啊,让你儿子接电话了啊。” 李追远还是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虽然他很期盼妈妈会把电话打来,但他很清楚,期盼可不是许愿。 将话筒贴住耳朵,李追远听到话筒内传来的女人声音:“喂,是小远么?” 李追远嘴角抽了抽,话筒那头,不是妈妈,而是妈妈的秘书,徐阿姨,记得徐阿姨老家也是南通的。 所以,先前和爷爷奶奶通话的,不是妈妈李兰,而是徐阿姨。 爷爷奶奶,因为太多年没见到闺女了,也没和闺女通过电话,早就模糊了闺女现在的声音,再加上,徐阿姨也是能听懂南通方言的,因此根本就不可能分辨出这不是闺女本人。 此时,看着喜笑颜开比过年时都要高兴的爷爷奶奶,对妈妈的这种行为,李追远感到一股强烈的反感。 李维汉:“小远侯,快叫妈妈呀,快叫呀,你妈妈说想你得很嘞,你快点跟妈妈说,你也想妈妈了。” 崔桂英:“小远侯怕是不好意思了,可别听到妈妈声音就哭鼻子了哟,到时候晚上哭着喊着要妈妈,让三江叔头疼,呵呵。” 可以看出来,爷爷奶奶很期待自己现在喊一声妈妈给电话那边的闺女听,因为她们还未见过女儿和外孙之间的互动,周围兄弟姐妹们也都笑着起哄。 虽然知道那头是徐阿姨,可李追远脸上还是浮现出害羞,双手用力抓着话筒,用饱含思念的情绪,激动地喊道: “妈妈,我好想你啊!” 那边应该是开着免提,电话那头出现由远及近和由近至远的两种脚步声。 李追远能想象出,先前爷爷奶奶把徐阿姨当作女儿说话时,脚步声的主人嫌吵,故意走远了,走到听不见的位置。 现在,远处的那个人走回来了,而徐阿姨则走出去了。 所以,接下来将说话的,是自己的妈妈。 李追远心里升腾起了一股期待,虽然这种想法很不应该,也很不正确,但他无法控制自己这般去想:看来,妈妈对待自己和爷爷奶奶,还是有区别的。 电话那头终于传来李兰的声音: “李追远,你现在变得更恶心了。” 第三十四章 “李追远,你现在真是变得更恶心了。” 此时,李维汉、崔桂英、一众李家的兄弟姐妹以及张婶和几个傍晚来小卖部买东西的乡亲,都面带笑意与好奇地盯着李追远。 大家很安静,大家也很热切。 对美好事物的朴素向往,是人们的天性。 没有什么比母子间隔遥远却又能互听对方心声,更能让围观者觉得感动与欣慰的了。 李追远双手依旧用力攥着话筒,他脸上的害羞神情不仅没褪去反而变得更为浓郁,他轻轻侧了一点身,似乎想要避开众人的视线,但这在大家眼里,却更像是一种属于小孩子的欲拒还迎。 大家都觉得这一幕很可爱,脸上的笑容更为灿烂,都微微张着嘴,等待着接下来的对话。 虽然他们听不到话筒那边的声音,但可以通过小孩子的回应,来脑补出孩子母亲说了和问了些什么。 “妈妈,我在家过得很好,我很乖的。” “你不应该生气么,不应该愤怒地摔掉话筒么,不应该哭或者闹么,不应该质问我这个妈妈么? 哦,对了,你不会。 呵呵, 他们是在你旁边围成一圈,看着你吧?” “妈妈,我不是很想家的,我在这里很开心呢。” “李追远,你只是第一次见到他们,他们也是自你出生起第一次见到你,所以,你有必要,在他们面前继续表演么?” “爷爷奶奶对我很好,潘子、雷子、英子、石头、虎子,兄弟姐妹们也都对我很好,他们都带着我玩。” “李追远,你可真是虚伪啊,明明骨子里瞧不起他们,认为他们愚昧蠢笨,却还是要在他们面前营造着你的形象。” “村里可好玩了,有田,有水渠,可以抓鱼,抓田鸡,奶奶做的酱可好吃了,奶奶说妈妈你小时候也爱吃。” “你不觉得累么,我的儿子,你怎么就这么乐此不疲于这个游戏?” “我还去了香侯阿姨家,香侯阿姨跟我说了很多关于妈妈以前的事,很多人都还记得妈妈你呢。” “我真是厉害,生了这么让我感到恶心的儿子。” “妈妈你那边工作忙么,爷爷奶奶希望你多注意身体,要按时吃饭,不要把自己累到。” 李追远边说着边看向李维汉和崔桂英,老两口用力点头,示意李追远继续说下去。 “我原本以为我能控制住的,可是你的出生,却像是一面镜子,映照出我最讨厌的我自己,李追远,你知不知道,这几年每次见到你,我都在克制住自己想掐死你的冲动。 每一次你对我喊‘妈妈’时,在我耳朵里,都如同是恶魔的低语。” 李追远一边听着一边点头,在众人眼里,像是在遵从着妈妈的爱嘱,大家似乎能猜到,妈妈肯定在电话那头教导着他各种注意事项,要乖,要听话,不要调皮。 “我懂的,妈妈,我知道的,我明白的。” “我努力将我身上的这张皮缝缝补补,每天早上醒来,我都要对着镜子,一遍一遍地向自己暗示与确认。 可是你,却总是一次次地想要撕开我这张皮。 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李追远, 我们母子, 都是披着人皮的怪物。” “我懂的,妈妈你放心吧,我会听话的。” 李追远耳朵贴着话筒,轻轻晃着身子,像是一个孩子被自己父母唠叨得有些不耐烦,又有些觉得丢了面子,可却又甜滋滋的。 “你的爸爸曾帮我控制住病情,婚姻也曾给予我一定的帮助,我原本应该走回正途,直到,生下了你。 你的诞生,毁去了我这么多年的一切努力。 在我眼里, 李追远, 你就是一个不该发生的错误。” “妈妈,你能再寄一些零食过来么,那种曲奇饼干,我们很喜欢吃。还有一些文具,大家很喜欢我的铅笔盒呢,我答应了大家要送给他们的。” 石头虎子他们听到这话,都激动地互相抱了起来。 “我不该在发现了你的本质后,还妄图给你找寻治疗的方法,在你身上的一次次治疗失败,仿佛让我见证了属于自己的一次次挫败。 我的人生,本就是昏暗的,是你,将我的最后一点亮光,彻底堵死。 小远, 你为什么不去死呢?” “妈妈,你也是。” “如果你早早地自觉死掉了,可能还会激发出我的母性,不是么?” “嗯,我不会的。” “我要去参加一个秘密项目,那个项目危险系数很高,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着回来。” “妈妈,你自己要注意身体,我会担心你的。” “告诉你这些,是因为我不想要是我死后,这些真心话藏在心里,却没来得及对你说,我觉得,我们之间需要这样的一次坦白。 其实,你一直都懂,我能看穿你的同时,你也是能看穿我的,不是么?” “嗯,我听着,我会记下来的,妈妈。” “这条路,是你自己选的。 我和你父亲离婚时,任你父亲对你苦苦哀求,是你坚定地选择要跟我。 你父亲一直觉得是我有病,是我在变着法地折磨你们父子,给你们父子带来痛苦。 但他不知道的是,他的儿子,是一个比我更可怕的恶魔,他的一切父爱表现,在他深爱的儿子眼里,只是彻头彻尾的小丑表演。 他伤心了,他已经申请去了极地科考项目。 我要帮你改回姓时,你爷爷不同意,是你坚定地要改姓。 你奶奶说你要是跟着我走,以后就永远都不要再进家门,你却还是抓着我的袖口,跟我离开。 李追远,你以为你做这些,就能让我感动让我回心转意么? 我的心里只有一次次的烦躁呐喊: 为什么, 为什么你还要执意缠着我、继续折磨我!” “好了,好了,我都知道了,妈妈,你不用再说这些了,我都知道了。” “我明天就要去进项目组了,我不知道能不能安全回来,我只希望,要是我能活着回来,我的生命里,也将没有你。 我想通了,我也已经下定决心。 李追远,我要甩掉你这张狗皮膏药。 我会把你的监护人转移到你父亲那边,你父亲虽然不在,但你爷爷奶奶应该会很乐意接纳你,毕竟,你可是能进少年班的孩子,可以作为他们家的骄傲。” “我不要呢,其它的不要了,寄零食和文具就好了,要新款的,妈妈。” “我知道你不会要,你还是会使劲地抓住任何与我有关系的东西,所以,我才会把你送回我的老家,一个我这一生,都不会再回去的地方。 我会把监护人转移到我父亲那里,你的户口,你的学籍,都会转过去。 我很感谢这次的项目,给予了我们充分安排亲属关系的便利。” “妈妈,我现在住太爷李三江家里,太爷喜欢我,把我喊过去陪他住一段时间,太爷人很好。” “我知道了。” “嗯,就这些了吧,妈妈,我要把话筒给爷爷了,爷爷还想继续和你说话。” 李追远拿着话筒等了一会儿,等到那边传来脚步离去又有脚步走近的声响后,才恋恋不舍地将话筒递给了李维汉。 李维汉拿着话筒:“喂,兰侯啊,你放心,小远侯在这里挺好的,我们会把他照顾好的。” 李追远不想继续留在这里看着爷爷与徐阿姨聊天。 “爷爷,奶奶,我要回太爷那里吃晚饭了。” 崔桂英忙道:“你快回去吧,别让你太爷等着了,过阵子我和你爷爷就去问你太爷,看你什么时候能还俗回家。” “好啊,奶奶。奶奶再见,爷爷再见,大家再见。” 李追远和大家挥手告别,然后转身离开。 润生跟在李追远身后,他很饿,可现在却不敢提醒催促男孩走快些。 他一直都觉得男孩有两副面孔,虽然男孩一直都叫自己“润生哥”,可人多的时候和仅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这声“哥”听起来的感觉是不一样的。 前者是带哥的热情尊重称呼,后者,则像是自己名字就叫“润生哥”。 但他倒也没什么好奇心去了解,他爷说过他笨,就不要费心思去想聪明人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了。 他觉得男孩的情绪不高,他能做的,也就只是陪着男孩慢慢走着。 李追远脑海里,则一遍遍回荡着妈妈在电话那头的话语。 很欣慰的是,妈妈已经很久都没和自己一口气说这么多话了。 只是他知道,妈妈的这些话,其实也不是对自己这个儿子说的,更像是对妈妈心底的那个她自己说的。 而妈妈,把自己这个儿子,看作了她心底那个冰冷冷的化身。 换做是自己,要是橱柜镜子里那个面无表情的自己,以后会成为自己的小孩,他也会发疯,也会歇斯底里吧。 费尽心思,竭尽全力,想要努力遮掩压制下去的那股冰冷,最后,却变成了一个整天粘着自己,喊着自己“妈妈”的孩子。 这时,李追远笑了。 他觉得很有趣,像是一出滑稽讽刺的黑白无声电影。 他停下脚步,面朝着路旁的小渠蹲了下来。 天已经黑了,此刻渠水能映照出的,也只是一张黑黢黢的脸。 李追远看着这张脸,却不知道它是谁。 润生也在旁边跟着蹲了下来,默默地点起了一根香。 李追远捡起旁边的一块石子,对着水中自己的身影,丢了下去。 “噗通……” 褶皱了一圈后,它又马上恢复原样。 他知道,妈妈病入膏肓了。 今晚的电话,是她对她自己一种自暴自弃,她累了,她绝望了,她将彻底放下挣扎,不再抵触,她会融入。 往美好的方向去想,这通电话,是她的最后倾诉。 虽然充斥着难听、谩骂与诅咒。 同时,的确带有一种恨,甚至是嫉妒。 她的人皮已经彻底破了,她也想撕去自己儿子的皮。 所以妈妈,你是想在彻底沉沦后,再给自己寻找一个同类么? 愤怒么? 有的。 但是否强烈,李追远不知道,因为他能理解。 因为这就是绝对的理性。 她以自己的实践证明,再多的挣扎都是无用无意义的,所以想要通过这种方式,替自己省去这一过程。 但李追远又很茫然,因为她不该把自己送回来的,不该把自己送回南通的。 有时候,不要听别人说了什么,还得看她做了什么。 继续留在京里,继续上少年班,继续按部就班的学习,按部就班的毕业,按部就班的分配工作单位…… 只要按部就班下去,自己就能更早地,和她变成一样的人。 她只需要什么都不做,就能把自己变成她,因为,自己比她那时候犯病早,也比她严重得多。 但她还是将自己送回了老家,她说她这辈子都不会回来。 是因为这里,是你心中一直保留的最后幻想么? 这是你对我的,最后保护和期待? 你觉得,这里的生活,才是让你犯病比你儿子晚,还能结婚生子过一段正常人生活的原因? 李追远双手抱住头,表情痛苦:还是说,这一切都只是我的一厢情愿。 润生看见男孩的身子开始前后摇晃,他似乎想要栽进水渠里。 李追远确实想摔进去,跳入水渠中,一边拍打着水面一边哭闹,他认为自己这会儿应该发泄一下。 可最终,他的身形还是止住了,因为他觉得这么做很幼稚。 李追远侧过脸,看向蹲在自己身侧的润生。 润生哆嗦了一下,马上挪开了自己的视线,他不敢和这双眼睛对视。 李追远看着润生手里的那根香,他伸出手,轻轻将燃烧的香尖握住。 灼痛感很快传来,可男孩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 直到,来到一个临界点。 “嘶……” 男孩终于松开了手,面露痛苦。 “好疼……” 声音,也变为委屈的童声。 润生回过头,他刚刚感知到了手中香烛的晃动,再看看李追远手心处的伤口,马上焦急自责道: “对不起小远,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润生以为是自己刚转过头时,不小心让手里的燃香烫到了男孩。 “没事,润生哥,是我自己好奇抓了一下。” 润生眼泪都要流下来了,小远这个时候还为了不让自己自责,编出这样一个蹩脚的理由。 他更加愧疚了,自己居然还想东想西,认为小远刚刚的眼神很可怕。 李追远则看着掌心的伤口。 病情,已经加重到开始寻求自残了么? 李追远站起身,说道:“润生哥,我们回去吧。” “你的伤口……” “没事的,我会找刘姨要点药膏敷上。” 走回家,坝子上的大家伙还在吃着饭,应该是故意放慢的速度,等自己回来。 “小远啊,是妈妈的电话么?” “嗯,是的,太爷。” 李追远坐了下来,一边拿起筷子吃饭一边讲述自己和妈妈的对话。 他表现得很开心很欢喜。 和所有正常孩子一样,总会有一个时期,父母就是他们的偶像,开口闭口都是“我爸爸”“我妈妈”如何如何。 李三江听得很开心,不时插着话,每次李追远都会给予他回答,这让李三江更开心了,不停地用筷子敲着碗说:“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哈哈哈。” 刘姨也很高兴,她的性格本就偏开朗,很乐见家里的氛围变轻松些。 就连柳玉梅,也对着李追远问了几句。 心中感慨,这小孩子甭管再怎么聪明,终究是改不了孩子的天性。 润生边啃着香边吃着饭,看着李追远如此的表现,就下意识地认为先前回家路上的沉默,只是小孩子想妈妈了。 他没有爸爸妈妈,只有爷爷,所以看着李追远对众人不停地讲述,他的脸上也逐渐露出了憧憬的神情: 原来,有妈妈是一件如此幸福的事。 只有阿璃,默默地放下筷子。 她喜欢看男孩的表情,可面前兴奋高兴的男孩,眼里没有光。 饭后,李追远强行带着李三江去郑大筒那里开了些药。 本来打一针效果更好,但李三江死活不愿意。 回来后,一切照旧。 润生坐在电视机前,一边看着电视一边抽着香烟。 刘姨打扫好厨灶后,忙着给扎纸上色。 阿璃被李追远哄着,跟柳奶奶回屋睡觉。 李追远在屋后,认真扎完了马步。 回到二楼时,看见李三江正往手里倒着洗衣粉。 水缸边的石板上,摆着一盆热水,挂着一条帕子。 “太爷……” “太爷我又被报喜了。” “恭喜。” “去去去,细背锹儿!” “呵呵。” 因为妈妈的电话打了个岔,李追远这才意识到,自己身上的福运问题,还没解决。 可惜,没办法直接问太爷,因为太爷自己也不懂。 所以,这场耗费了这么多福运的交易,到底买卖的是什么? 李追远走回自己卧室,打开台灯,拿出了《柳氏望气诀》。 翻开,皱眉。 他想念魏正道的字了。 自己从地下室里拿出这么多套书,只有魏正道写的,自己看得最舒服。 强忍着不适,一页一页认真往下看。 也不知道是自己开始逐渐适应了这种狗爬体的神韵, 还是《柳氏望气诀》的内容确实玄奥神秘。 李追远越看越有滋味,渐渐停不下来。 这本书讲的,是江河湖海的风水之道。 很特殊的一个门类,因为正常意义上的“风水”,格局比较开阔,水则是其中之一,更主要的还是山峦陆地。 毕竟,无论是活人居住还是死人长眠,基本都是在陆地上。 而这本书,主打的就是水系,里面涉及到水葬、水狱、水劫等等方面,山峦陆地反而成了补充。 从实用角度的某方面出发,可以打个比方: 其他风水书,真的读懂读进去了,你能在游历名山大川时,心生感应:这里,可能有古墓。 这本书读完,你坐船时,站在船头,偶有所感,也能伸手一指:这里,可能有死倒。 李追远没急着一直把柳家的书看下去,而是又拿起《秦氏观蛟法》看了看。 发现主题是一致的,看来,柳家秦家当年,应该都是江上同等地位的大家族。 主题一致,但路线方法不同。 这对于学习者来说,有着极大好处,可以互相印证,加深理解。 只要两本都读懂了,那自己对江湖风水的认知,将变得极为深刻。 看了一眼时间,到自己睡觉的点了。 李追远放好书,关上台灯,拿着水盆去洗了个澡,然后回到卧室,躺上床,折好被子,躺下,睡觉。 一刻钟后,李追远坐起身,他睡不着。 再强大的行为逻辑惯性,也压不住妈妈这通电话对自己内心的影响。 推开门,走到露台,在藤椅上坐下,李追远看着漆黑的夜空,发着呆。 不知过了多久,东屋的门被柳玉梅打开了,看着要走出去的孙女,只能来得及给她身上挂了一件披风。 抬头,看见坐在二楼阳台上的男孩,柳玉梅心里五味杂陈。 这是白天在一起还不够,晚上也要一起玩了? 可看着男孩漠然的神情,她又有些疑惑:这孩子晚饭时不还好好的么,怎么现在成这个样子了? 是晚上睡觉时想妈妈了么? 虽说孩子的天性归天性,但柳玉梅觉得这个小男孩,不应该这么脆弱才是。 这副模样整得,活脱脱自家阿璃以前坐门槛后的翻版。 很快,她看见自家孙女的身影出现在了二楼,女孩在男孩身旁的藤椅上坐下。 过了会儿,女孩居然主动将身上的披风,分了一半,盖在了男孩身上。 柳玉梅瞪大了眼睛,自家孙女,居然会主动做出关心人的举动了? 住李三江家也有段时间了,但阿璃的病情也只是控制住了,没再恶化下去,至于好转,那是半分没有的。 也就只有在那小子也住进他太爷这里后,阿璃的病情才出现了好转的迹象,像是一块冰上,终于挂出了水珠。 可再怎么好转,也比不过今儿个的这一天一夜! 先是会点头摇头进行表达了,现在还能做出这种主动关怀的举措。 柳玉梅抬起头,不让泪水着急溢出眼眶,她是真真切切看到了,孙女病情恢复的希望,似乎,真的不用太久了。 她走进屋,坐到供桌前,手指着他们: “阿璃会生病,也是因为你们的不负责任,但凡你们当年留下一点灵来按传统庇护,阿璃也不会变成那样。” 拿起帕子,擦了擦眼泪,柳玉梅带着哭腔道: “早知道砸你们的牌位对阿璃病情有用,我早该把你们都劈了当柴烧了。” …… 李追远不知道女孩是什么时候来的,她好像已经来了很久,自己背上,也被盖上了东西,暖暖的。 “你来啦?” 女孩看着男孩,这次她主动去握住男孩的手,然后她似乎察觉到什么,低下头的同时,将男孩的手掌掰开。 掌心中,有一道伤口。 女孩指尖,摩挲着它。 这是难得的温情,李追远嘴角忍不住露出了笑容,但这笑容,很快就僵住了。 因为女孩的五根手指全部抵在了自己掌心,五根不长不短的指甲,直接刺入了自己的皮肉。 “嘶……” 李追远痛得站起身,身体都几乎扭了过来。 “阿璃,我痛,我痛……” 都说十指连心,但掌心处,也依旧是软肉敏感,女孩的五根指甲,深深扎入了肉里,而且还在持续发力。 这滋味,如同用钉耙在犁手。 先前蹲水渠旁的自己,主动伸手攥住润生手中的燃香,那会儿是真不觉得痛,因为那会儿的自己不正常。 可现在,自己是正常的。 求饶在此时似乎也失去了作用,一向最听自己话的女孩,在此时,仿佛无视了自己。 她的睫毛在跳动,她的身体在颤抖,她眼里的光泽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麻木。 一股危险的气息,自她身上散发出来。 以前,她每次要暴起时,男孩都只需要握住她的手就能安抚,可现如今,是男孩的手,正在加剧她的暴起。 李追远将自己的手从女孩那里抽出。 女孩身体,逐渐恢复平静,眼睫毛也不再跳动,眼帘低垂。 她转过身,向楼梯口走去。 原本盖在二人身上的披风落了下来,李追远捡起来,想给女孩披上去。 但随着他的再次靠近,女孩停下了身子,背影开始颤动。 李追远不得不停下脚步,甚至,还往后退了几步。 女孩恢复正常,继续向前走,身影没入了楼梯。 很快,女孩出现在了坝子上,东屋的门本就没关,她走了进去。 李追远站在二楼,手里还拿着那件红色披风。 以前,女孩总是很喜欢收藏一切和他们有关系的东西,现在,她不仅排斥与自己的接触,还排斥沾染过自己的东西。 李追远低下头,看着掌心中血淋淋的五道口子,还在流着血。 他很疼,却并不生气,反而很愧疚。 左手手指抹开了血污,让中心区域的那块烫伤露出。 他知道女孩为什么忽然生气了。 因为她发现,原本寄托希望在帮着自己爬出深渊的人,居然在主动往深渊走去。 这个世上最大的酷刑,就是于绝望中,先给予你希望,再亲手,将这团希望掐灭。 她本来,都已经习惯了。 李追远去冲洗了一下伤口,简单找了块干净的布条做了一下包扎,然后回到自己卧室。 往床上一躺,也不知道真的是睡意袭来了,还是他潜意识里渴求一觉之后天亮了,一切就都会复原。 总之,他睡着了。 他睡得很浅,好多次都在短暂的睡眠后因莫名的心悸而惊醒,但他没有睁开眼,强迫自己继续睡下去。 终于,在不知多少次后,隔着眼皮,他感受到了清晰的光感。 天,亮了。 侧过头,睁开眼,门口椅子上,没有人。 李追远拿着脸盆,走出卧室,路过太爷房间时,隔着纱窗门,看见太爷不在床上。 洗漱后走下楼,也没能在一楼桌子上看见润生。 自己今天,也没睡太晚,怎么大家都起得这么早? 李追远走上坝子,刘姨走厨房走出来:“小远,早啊,过会儿就吃早饭了。” “刘姨,我太爷呢?” “早上天还没亮村长就过来了,喊你太爷去镇政府,说有急事,润生就载着你太爷去了。” 李追远点点头,然后目光看向东屋。 东屋门槛后面,一袭黑色裙子的女孩坐在那里,她双脚放在门槛上,目光平视,没有丝毫情绪。 “小远,小远,你快点过来。” 早上,孙女没像往常那样早起,她就察觉到有些不对劲了。 等起床梳妆后,居然拿起板凳坐门槛后面了。 刹那间,柳玉梅只觉得天塌了! 现在,她唯一指望的就是男孩了。 李追远向东屋走去,刚靠近了一些,女孩身体就开始颤抖,双手不自觉地缓缓攥起,眼眸深处,也泛起了红色。 柳玉梅马上伸手制止李追远靠近,上前蹲在孙女身边,不停细语安抚。 孙女这反应,比以前陌生人靠近时,更剧烈。 李追远往后退了一段距离,在看见女孩在柳奶奶安抚下平复下来后,他咬了咬嘴唇,深吸一口气。 是的,和自己睡前想的一样。 一觉之后, 都复原了。 …… “啥,你们再给我说一遍,我没听清楚!” 李三江坐在民政局办公室里拍着桌子,他其实听清楚了,但他不敢相信。 民政局的主任和几个工作人员,只能耐心地对他又讲了一遍,哪怕这已经是第四遍了。 他们也是接到上级通知,有件事需要特事特办急批,因此早早地就来单位等着了。 其实,他们在看到传真过来的文件后,也感到了万分不理解。 这年头,居然还有这种操作的? “大爷,你是叫李三江吧?” “我身份证户口簿都带来了,你说是不是吧?” “是是是,其实,事情就已经很清楚了,现在,就看你愿不愿意签字了,你要是不愿意,我们就把这些文件打回去。” 李三江有些茫然地拿起笔, 问道: “是不是我这字签下去,小远侯就落入我户口了?” 第三十五章 “润生侯,前面口子停一下。” 润生停下三轮车,弯腰伸手将刹车把提起。 李三江从口袋里掏出钱,也不数了,递给润生:“去那边买点包子,再去隔壁店里给我买瓶酒。” “啥,大早上地喝酒?” “叫你去就去,哪来那么多废话。” “好嘞。” 润生把包子和酒买回来。 李三江用牙咬开瓶盖,甩头的同时吐出,然后拿起酒瓶,喝了一大口。 “额……额……呼……” 大早上的这一口闷后劲太大,他不得不连咬了好几口包子,这才压了下去。 “你咋不吃?” “大爷,早上走得匆忙,我没带香。” “那你还买这么多包子,等带回去都凉了。” “凉了也好吃,这可是肉包子!” “走走走,归家,归家去。” “那您坐好喽,别喝到兴头上摔下去。” 李三江白了他一眼,又举起酒瓶入了一口。 再想咬一口包子时,却打了个酒嗝儿,然后整个人忽的,神情落寞了下来,眼里也噙着泪,只得扭过头,伸手拉过润生的背心,擦了擦。 润生回头一看,问道:“大爷,你不该高兴么,怎么又哭上了?” “高兴,我高兴个屁。” “小远不落大爷你户口了么,这还不叫高兴?” “老子户口有个屁用,能比得上城里户口,能比得上京里户口么?” “京里户口怎么了?” “怎么了?就像是好不容易鲤鱼跃龙门上去了,结果他娘的又从龙门跳下来变回鲤鱼了。” “做鲤鱼也挺好,这样小远就不用走了。” 李三江叹了口气,抬起手,给自己来了两记嘴巴子。 自己一早就被村长喊去了民政局,一进去就被几个工作人员围住,文件摆面前,说是小远侯他妈要求的,要把孩子户口转自己这里。 自己当时只觉得莫名其妙,虽然他是真心喜欢这孩子,可绝对不可能干这种断孩子前程的事儿! 但人家的意思是,小远侯她妈好像出了啥事,这孩子户口问题必须得解决,他今天要不签字,文件退回去,那小远侯就得成黑户,以后学都上不成。 这红脸白脸的一逼一急,李三江晕乎乎地就把字儿给签了。 现在虽然喝了酒,可脑子经风一吹反而清醒了些,就算孩子北爷爷那边不要,要落下去也得落李维汉那儿啊,落自己这儿算个什么事? 虽然孩子现在住自己这里,但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不过,现在是有关系了。 李三江低头看着脚下的袋子,里头装的是户口簿等文件。 “他娘的,今儿个公家单位的工作效率咋这么高?” 抽出户口本,翻开,看着自己户头下面多出的一个名字。 李三江心里是五味杂陈,这老李家好不容易出了只金凤凰,飞到京里去了,还下了个蛋,结果这蛋又丢老家来了: “唉,辛辛苦苦几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 …… “得,才一夜,怎么就都回去了。” 柳玉梅手里端着茶杯,茶凉了,也没喝。 看着坐在门槛后一动不动的孙女,她只觉得嘴里发苦,这茶喝进嘴里,就更苦。 昨晚她还喜极而泣呢,早知道留点眼泪了,现在她想哭都哭不出来。 抬头看向二楼露台,男孩坐在藤椅上,认真看着书,只是偶尔会在翻页时,低头往下看一眼阿璃。 柳玉梅心里很想骂人:你小子别只光看呀! 要是普通孩子之间闹个架,互相喊一声:“哼,我再也不和你玩了!” 然后就赌气似的互相不理,这倒挺常见也挺正常。 可柳玉梅却知道,这种事儿不会出现在自己孙女身上,更不可能出现在那男孩身上,那孩子又聪明又沉稳,干不出这么幼稚的事儿。 所以,俩人到底怎么了? 犹豫再三,柳玉梅还是站起身,走入主屋。 平日,她是不会进这里的,更不会上二楼,可今天,她不得不破例了。 眼瞅着阿璃一切稳步向好,忽然间又回到最初的状态,她这颗心就像石头被烧得滚烫后被浇了一盆水,快痛裂开了。 她必须得问问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也不是她厚此薄彼,出了事儿就一定要找男孩问,她要是能从阿璃嘴里问出话来,还用住到这儿? 她走近时,男孩也拿着书站起身。 “小远,奶奶来找你聊聊。” “奶奶,您坐。” 柳玉梅在以前阿璃的那张藤椅上坐了下来,眼角余光扫了一眼男孩手中的书,只觉得一片鬼画符,根本看不懂写的是啥玩意儿。 “看书呐?” “嗯。” 李追远很有礼貌地将书放在自己身侧,半侧身朝着柳玉梅做认真倾听状,嗯,他刚刚看的是《柳氏望气诀》。 “你和阿璃,是怎么了?” “奶奶,是我的错。” 他昨晚受打击很大,因为李兰电话里的那些话。 李追远低下头,看着被自己包扎过的掌心。 自己是阿璃的阳台,她鼓起勇气走出黑暗,来到阳台上,开始小心翼翼地观察和接触这个世界。 就在昨天,阿璃发现阳台上出现了砖,意味着这座阳台,可能要被封死。 难以想象,女孩昨晚在看见自己掌心自残出的伤口时,她到底有多绝望。 她已经自我囚禁在漆黑的枯井下,有一天上面放下来一根绳子,还有个人在井口不停地和她说话聊天,正当她准备顺着绳子往上爬时,却发现头顶上,那个一直鼓励她的人,抓着绳子下来了。 李追远知道,因为女孩曾满眼都是自己,所以自己的沉沦,对她的伤害打击也就更大。 不,她昨晚上来了,她是想陪伴自己的,她不是怕自己消沉,她是无法接受自己放弃。 像李兰那样,放弃挣扎,自暴自弃。 她眼里的光,是自己,可自己昨晚,却将它熄了。 “嗐,现在较真谁对谁错做什么,奶奶是想问你,小远,你还有办法么,让阿璃变回前些天那样,可以么?” “有的。” 柳玉梅面露激动:“真的么,要怎么做?” “现在还做不了,奶奶,我需要点时间。” “你需要时间……那个,具体做什么呢?” “看书。” “看书?” 柳玉梅微微皱眉,她怀疑面前的男孩是在消遣她,可转念一想,忽又觉得很有道理,在她的印象里,好像之前就是男孩在这二楼看书,看着看着,阿璃就主动走向他了。 难道自己孙女,喜欢书生气息? 柳玉梅思忖起来,是因为自己喜欢让阿璃穿古装自己平时也喜欢看《西厢记》这类话本的缘故么? “奶奶,阿璃已经回屋了。” “什么?”柳玉梅向下看去,发现阿璃还坐在门槛后面,根本就没动,“不还在那么?” “得想办法把阿璃再喊出来,我才好当面对她道歉。” 柳玉梅有些无法理解,但看男孩说得很有条理,她又莫名感到心安。 “那你,好好看书吧。” “好的,奶奶。” 柳玉梅下去了。 李追远再次拿起《柳氏望气诀》,这鬼画符般的字啊,视线挪开一会儿,就又得重头找感觉,要不然根本就看不懂。 又读了一页,翻页时,李追远看向楼下的女孩。 对女孩的忽然“离开”,他没有丝毫的不满,他很喜欢这种被需要的感觉。 自己终于有一副,无法摘下来的面具了。 李兰,你找寻失败的,我找到了。 回到楼下的柳玉梅,神情也变得轻松了一些,给自己重新泡了一壶茶。 恰好这时润生骑着三轮车上了坝子。 “大爷,到家了,咱们到家了,大爷,你醒醒,你醒醒。” 柳玉梅上前问道:“怎么了?” “太爷喝醉了。” “哟,这是出门喝早酒去了?” “喝着喝着就醉了。”润生将车里的空酒瓶拿出来,瓶口向下,是真没一滴了。 “你背他上去吧。” “哎。” 润生左手抓住李三江肩膀,右手顺势一顺,整个人随之一颠,李三江就上了他的背。 柳玉梅问道:“谁教你这么背的?” “啊,没人教啊?尸体背多了也就习惯了。” “下次记得别这么背了,晦气的。” “哎,晓得了。” 柳玉梅挥挥手,驱散面前的酒味,同时也示意润生赶紧把人背走。 润生跑进屋,一口气上了二楼。 柳玉梅则走回自己茶几前,习惯性用食指和无名指夹起茶杯。 提到半空,杯身忽晃,可里头的茶汤却没洒出去一丝。 柳玉梅惊讶道: “这是,又被倒满了?” …… “小远,帮我开下门,你太爷喝倒了。” 李追远打开纱门,陪着润生将李三江安置在床上,李三江熏红着脸,一副醉得不省人事的样子。 随即,李追远又和润生走出房间来到外面。 “到底怎么回事?” 太爷爱喝酒,可也没到早上就开喝的地步。 润生挠挠头,说道:“小远,你户口被迁到大爷这里了,好像什么学籍这类的,也都转过来了。” 李追远愣了一下,这么快的么? 昨晚电话里,李兰说要把他户口转过来时,他说他现在住在李三江家故意做了暗示,很显然,李兰听懂了。 当然,她听不懂才叫奇怪,他们母子之间对对方的脑子都是认可的。 不过,这次不仅效率高,学籍还能转过来,看来李兰这次要参加的项目确实很重要,家属安置被特事特办了,连那帮老教授都无法阻止。 “小远,我先下去吃包子了。” “嗯,你去吧,润生哥。” 润生下去后,李追远拿脸盆洗了条毛巾,然后重新推开李三江的屋门,走了进去。 李三江躺床上,左臂横在额头上,双脚叉开。 李追远将毛巾挤干,递给了李三江。 “太爷,擦擦脸吧。” 李三江没动。 “太爷酒量好,没醉呢,真睡着了也会打呼噜的。” “咳咳……”李三江睁开了眼,看着床边的李追远,“小远侯,太爷做错事了。” “不,是太爷收留了我。” “你还小,可能还不知道京城户口意味着什么。” “太爷,那个没那么重要。” “你这细伢儿懂什么,等以后你长大了,肯定会怄气后悔死,听太爷的话,想办法找找你北爷爷那边,让他们给你弄回去。” “太爷,我现在姓李。” “唉,你说说,你妈弄的这叫什么事儿,你不心疼,太爷我心疼啊,太爷觉得对不起你,真是对不住你,我家细伢儿的前程,就这么给毁了。” “太爷,没事的,大不了我跟李……跟我妈妈一样,考上大城市的大学就是了。” “对了,上学的事,差点忘了!” 李三江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下来,然后快速跑到凳子上,将那个装有户口簿档案袋等东西的袋子打开。 “太爷还得托人给你找学校呢,石南小学行不?算了,还是石港的大一些,咱去石港念小学。” “小学……” “我跟你说啊,小远侯,暑假随便你怎么玩,但正式开学上课时,可千万不能落下,得把心思放在学习上。” “太爷,你学校里有认识的人么?” “没认识的不能找么?就算找不到直接的,找到能间接的能安心送钱的就成。 我听说学校里也分好班差班的,咱使使劲,怎么着也得给你送进好班去。 对了,小远,你上几年级?” “太爷,上次那位谭叔叔人挺好的。” “谭叔叔,哪个谭叔叔?” “就是派出所的谭队长。” “就见过两次而已,不熟啊,再说了,人又不是学校的。” “石港镇就这么大,他出面肯定更方便,他上次还邀请我去他家里玩的,我过阵子把档案带去,问问他。” “行,那太爷我到时候跟你一起去。” “不用,万一他办不了,您再去了,得多尴尬,还是我这个小孩子适合开口。” “那就先这么着吧,你去他家时问问,我这里也找找人。” 见李三江答应了,李追远心里也是舒了口气。 他现在舍不得离开这里,但也不想被太爷一下子给弄到小学去。 谭队长虽然接触次数不多,但他上次欠自己人情,应该会帮忙的,主要是要帮自己跳级,最好跳到高三去。 这样一年后,自己就能参加高考了。 想缩短时间的话,还可以参加每年冬季举行的全国奥数比赛拿保送名额。 不过,该去哪里上大学呢? 既然李兰不想见自己,那自己就不去她在的地方了。 李追远忽然想到了一个学校,这个学校从名字到专业,都很适合现在的自己……海河大学。 一念至此,李追远不由在心里笑道: 亮亮哥,看来我们以后,真的要做校友了。 太爷抓耳挠腮地想着他那人际关系网,李追远则走了出去,继续看书。 等到中午刘姨喊开饭时,才放下书下楼吃饭。 坐在自己的小板凳上,看着身侧空着,桌上也没摆上女孩的小碟,心里确实感到空落落的。 扭头看去,发现阿璃的小餐桌被端到了东屋内,柳玉梅一边给她分拣着菜量一边对她进行着劝说。 终于,阿璃拿起筷子,开始吃饭了。 柳玉梅欣慰地点点头,再站起身时,只觉有些腰酸,以前男孩一句话阿璃就吃了,哪用得着自己劝这么久。 一时间,她心底忽然产生了一种紧迫感,自己年纪越来越大了,要是等自己走了,阿璃的病还没好,那谁来照顾阿璃? 李三江也下来吃饭了,坐下来后,瞅见李追远一个人坐那儿,再找找,发现女孩坐屋子里去了,当即一摔筷子不满道: “我说,要这么现实么,我们家小远侯不就是没了京城户口么,好家伙,这就不愿意同桌吃饭啦?” 话音刚落,就看见潘子和雷子满头大汗地跑了过来。 “太爷,太爷,不好了,四海子家鱼塘出事了。刚起塘时,里头忽然翻出好多红水,跟血一样,四海子和那几个下鱼塘布网的,身上都烂了!” “太爷,那边人叫我们俩过来请您去看看。” “啥?”李三江蹭的一下站起身,“润生,走,去看看!” 李追远听到描述后,心中默念:地阴红煞么? 柳玉梅抚了一下自己鬓边,也是疑惑,这地界,怎么会有地阴红煞? 润生恋恋不舍地放下饭盆,跟着李三江去了。 李追远没去,在确认自己身上福运问题解决之前,他不会去水边。 回到二楼,李追远重新翻开书,继续看了起来。 只是地阴红煞的话,太爷那边应该没什么危险,因为地阴红煞这种格局,只会出现在饵穴位置。 古往今来,不是只有名山大川吉脉之处才能埋东西,事实上有不少古人会选择将东西埋在河道里,诸如墓葬、庙宇、宝藏之类。 泥沙淤积,河道变动,更容易快速形成“沧海桑田”的变化,让人更难以寻觅。 地阴红煞则是比较传统的一种风水机关格局布置,一旦被触破,其内部的东西很快就能随着水滚涌四散,对窥觑者造成伤害。 但基本都用在饵穴,也就是故意布置出来的陷阱,专门来钓水猴子的。 不过,这也能说明,附近很可能存在一座主穴,就是不知道里头到底埋的是什么东西。 李追远也没兴趣去找,因为有条件布置地阴红煞的,当年修建的肯定也是“活埋”,不是指的生埋活人,而是指其修建的水下建筑,能随着水文格局变化产生移动。 因此,可能当年修建时,几个饵穴和主穴之间是标准的,但现在,早不知道乱七八糟到哪儿去了,你就算知道一个饵穴,也没办法推算出主穴位置。 四海家也是倒霉,也不知道是他家鱼塘正好挖在了饵穴上,还是饵穴自己移动到了他家鱼塘下。 当然,要不是上述两种情况的话,那事情性质可能就变了,就可能真的是有水猴子被钓上了钩。 整个下午,李追远都在看书,太爷和润生直到晚饭时才回来。 吃饭时,李三江说了些四海家发生的事。 有俩外地人想高价承包四海家的鱼塘用来养甲鱼,所以虽然还没到起塘的时候,四海还是决定把塘给清了好租出去。 结果中午四海和他儿子下塘布网时,就出了事,一同出事的,还有当时在塘子里一起帮忙的那俩外地人,四个人身子都跟被石灰水滚过一样,烧烂了一大片,人虽然还没死被送医院了,可那模样着实吓人。 附近村民都被吓得不轻,李三江下午就在那儿做了法事,法事一做完,那满塘红色的水就下去了,村民都说是三江大爷镇住了邪祟。 说到这里时,李三江还自我感觉良好地摸了摸自己的下巴,顺便压了一口酒。 李追远则猜测,那应该是地阴红煞被触碰释放干净后,饵穴开启,塘子里的水最后都倒灌进饵穴了。 另外,那俩外地人还真是热心肠,不仅高价承包鱼塘,还能帮忙一起清鱼塘。 饭后,李追远准备上楼扎马步,却被润生神秘兮兮地拦住。 “小远,你过来一下。” 李追远跟着润生来到三轮车旁,润生掀开了上面的白塑料布,里头躺着一把有年头的铲子。 “小远,你看,这铲子是不是和咱们的黄河铲有点像?但也只是有点像,却没咱们的好。” 李追远接过铲子,尝试了几下折叠和变形,核心构造和黄河铲确实一样,但细节设计上,差得太多。 不过这玩意儿,确实有年头了,有不少修补痕迹,算是个老物件。 “润生哥,这是你今天在鱼塘边捡的?” “嗯,我没敢跟大爷说,自己偷偷捡回来的,因为我闻到了这上头有股子尸臭味儿。” 李追远凑过去闻了闻,他没闻出来,但他相信润生的判断,因为专业捞尸人对水尸臭味儿,往往有着一种常人难以理解的敏感。 “是那俩外地人的不?” “不知道,当时去的时候四个人都伤得厉害,这东西就丢在塘子边。” “你做得很好,润生哥。” “啊……我还以为小远你会怪我偷拿东西。” “这可不是一般的东西。” 年代久远的仿黄河铲,上头还带着水尸臭味儿,几乎明示了,肯定是那帮水猴子用的东西。 水猴子指的就是水下偷盗者,他们偷掘时,要是被岸上的人察觉到了,往往会将人拖下水杀人灭口,因此,各地也都流传着水猴子专找替死鬼的传闻故事。 “小远,有用不?” “有用,润生哥,以后你再闻到这样的味道,也要记得及时提醒我。” “好嘞,没问题。” “哦,对了,润生哥,你陪我打会儿牌。” “啥,陪你打牌?”润生想到了那天在堂口,小远大杀四方的画面,在他眼里,小远简直就是另一个赌神高进。 “玩几把,不来钱。” 抽屉里本就有开封过的扑克,李追远和润生相对而坐,由润生洗牌发牌,很简单,都是三张炸金花,发好后就直接开牌比大小。 发了二十把,润生赢了八把,自己赢了十二把。 李追远又换成自己洗牌发牌,二十把后,自己赢了九把,润生赢了十一把。 好像,自己身上的那股特殊福运,消失了? 可是,自己到底付出了什么代价? 李追远坐在那里,手中继续把玩着扑克牌,他一直在等待来一个大的,可那个大的,却始终没来。 算了,不想了,明早再找润生玩牌比下大小,要是还是这种正常输赢比例,那自己就能出门了。 东屋。 刘姨正在给柳玉梅梳着头发,叹息道:“那小远户口落这里了,这孩子,还真是运势不好,跌了这么大一个跟头。” “跌了大跟头?说不定那小子本人却没什么感觉。” “那是他还小,不懂吧?” “阿婷,你又不是没和他接触过,你真觉得他只是个小孩子么?” “不像。” “对常人来说,遇到这种事,怕是一辈子的运就折了,就此一蹶不振。 但这规则梯子,本就只是给普通人打造的,对真正的天才来说,根本就不算什么。 太平之世下,他们想上去就能上去,也多的是方法,普通人羡慕不来的。” “您说的对,确实是这么个理。” “不过这样也挺好,之前我还担心他暑假结束后就要走了,目前看来,他还会继续在这儿住一阵子。” “阿璃的病,小远有说法么?” “他说有办法,但他得看书。” “这是什么方法?” “静观其变吧,我们老了,年轻人的事,看不懂了。” …… 翌日清晨,李追远醒来时习惯性侧头看去,门口椅子上,依旧没有人。 “唉……” 李追远起床洗漱后,在外面看了会儿书,下去吃早饭时,身边还是没有阿璃。 饭后,李追远拉着润生,像昨晚那样,继续玩牌比大小,输赢比例很健康。 这下,终于放下心来,自己可以出门了。 …… “谭队,早。” “早啊,谭队。” “嗯,你们早。” 谭云龙穿着便服骑着摩托车进到所里,和路过的同事打着招呼。 现在其实不早了已经是上午,他也请了假晚到,因为大清早的,他就到儿子学校见老师去了。 暑假原高二下学期升高三的学生,假期很短,已经回校开始上课了,他儿子昨晚就在校外打架,闹得动静挺大,差点引发了群架。 不过他也没责怪儿子,因为儿子是为了保护被欺负的同学。 谭云龙对儿子学习一向看得很开,成绩不拔尖就不拔尖吧,高考考不上好大学就考不上吧,只要人品三观正就行。 这也是他当初工作调动时,不惜和妻子吵架也要把儿子转学到自己工作单位附近学校的原因,他得看着这小子。 警察做久了,见了太多形形色色的恶,他知道,不把孩子品性把控好,再把他怎么培养,都没什么意义。 走入办公楼,一路遇到的同事继续很热情地打招呼,辖区内虽然发生了恶性案件,但侦破得也快,为此他也得到了嘉奖。 就连所长也暗示他,趁此机会多跑动跑动,毕竟老关系还在,立了功也能顺理成章调回去,但谭云龙反而没什么动作,他觉得在乡镇派出所挺好的。 推开办公室的门,谭云龙怔了一下,随即嘴角露出笑意,将门关上。 拿起热水壶,泡了一杯茶,递到男孩面前。 男孩从脚下拿出一个用报纸包着的东西,在他面前打开,是一把铲子。 地下出土的文物都是国家的,私自盗取本就是犯法,而且他们的销赃渠道往往是国外,所以应该及时报警。 听完男孩简练的讲述后,谭云龙先起身走出办公室,安排人去卫生院的病房里进行布控,随后他又关门坐了回来,见李追远捧着茶杯,连续抿了好几口热茶都没放下。 “看来,这次是有事求我帮忙了。” “嗯,谭叔叔,我想请你帮我安排入学,这是我的档案。” 谭云龙翻看起这些文件,随即无法理解道:“这是什么操作?” “我想上学。” “行,我帮你联络镇小学,你以前上几年级?”谭云龙拿着学籍证明,仔细看了又看,“少年班是小学么?这大学名字,啧啧,你以前上的是这所大学的附属小学?” “我想跳级。” “跳到六年级?我知道京里教育资源好,但这里学生竞争也挺激烈,只论考试能力的话,京里的可不见得比这里好。” “高三。” “嗯,高三……什么?”谭云龙抬起头,盯着男孩,“你确定,不是在开玩笑?” “谭叔叔,您帮我安排走跳级流程就行,考试测验这些的,我自己来过。” 李追远知道各地都有跳级政策的,自己那时班上不少同学都是这么跳上来的。 “真的假的?”谭云龙来了兴致,“听你这语气,也就是现在高考结束了,要不然,你都能直接准备高考了。” “不呢,我还想继续留在这里一段时间,我舍不得离开。” “这样吧,我可以帮你,但为了避免我出个大丑,你今晚得去我家吃饭,我儿子也快上高三了。” “今晚不行,明后天都可以。” 见男孩如此气定神闲,谭云龙不由已经信了,问道:“你就是那种天才孩童?” 李追远犹豫了一下,更贴切自己的形容,似乎应该是患病儿童。 “那你怎么跑去做那个?”谭云龙挥舞了一下手,指的是捞尸。 这次李追远的回答很坚定: “好玩,有趣。” “如果你真是这种人,还是应该好好学习,报效国家的。” “我不是在做么。” “我指的不是这个意思。行了,那明晚,我去你家接你,我记得你住的地方。” “好的。”李追远站起身,对谭云龙鞠了一躬,“谢谢叔叔。” 谭云龙也站起来,侧身走向男孩,摸了摸他的头:“是叔叔得谢谢你。” 中午前,李追远就坐着润生的三轮车回到家。 家里来了几个瓦匠,正在后屋那里砌房子。 刘姨笑呵呵地走过来,对李追远说道: “你太爷刚还问怎么了,我说是你要求的给自己盖个手工室,你太爷居然就点点头,没再问,转身进屋就拿钱给我,被我给推回去了说钱够了。 他问我哪里来的钱,我说是润生打牌赢的。” “嘿嘿。” 在旁边停车的润生脸上露出了傻笑。 李追远则扭头提醒道:“润生哥,还不快跑。” “啥?” 主屋内,忽的窜出一道人影,手持扎纸用的藤条,直奔润生而来: “我叫你不学好,学谁不好学你家那山炮打牌赌钱,看我不打死你,打死你!” 润生跑,太爷追。 二人围着坝子前的田,打起了转。 李追远在心里感慨了一句,太爷身子骨真好。 感冒也好利索了,最近也没接鸟屎了,看来,自己这边福运问题解决后,太爷也恢复了正常。 随即,李追远看向东屋,阿璃依旧坐在门槛后面,一动不动,像是一尊精致的雕塑。 这几天,没有女孩的陪伴,看书也真的只是看书了。 柳玉梅给李追远使眼色,示意他上前再试试接触接触阿璃。 李追远没去,而是径直走进屋上了二楼,《柳氏望气诀》就差一点就能看完了。 他这阵子天天熬夜看,强行提高了进度。 柳玉梅坐在椅子上,看着二楼,心里无法控制地又升起一股烦闷,以前她还因孙女和男孩亲近而吃酸,现在她是巴不得孙女能和过去一样与男孩腻在一起玩。 可偏偏这男孩天天真的只是在看书,怎么着你也过来试试啊,不试试你怎么知道行不行?女孩子是需要哄的啊。 自小到大,阿璃就这一个玩伴,柳玉梅不信孙女对男孩完全没了感觉。 中饭后,李追远继续看书,下午,李追远终于把书看完了。 他身子后仰,躺在藤椅上,正抓紧时间将全书内容整理升华。 虽是闭着眼,但脑海中却浮现出一幅幅书中文字所记录的气象与画面,他的左右手不停无规则的比划着,在外人看来,这是男孩闭眼幻想自己是个音乐指挥家,可在李追远的感知里,自己拨弄的是一方方各不相同的水域环境。 这类书,死记硬背效果有限,必须得在深刻理解的基础上,达成一种类似艺术鉴赏的玄奥,才算真的入门掌握。 脸上渗出细细汗珠,眉头时而紧时而疏。 等彻底整理好后,男孩睁开眼,眼里满是疲惫。 坐起身,才发现自己脸上粘粘的,原来是流过鼻血了,流了不少,衣服上都浸红了一大片。 李追远知道,这是用脑过度,身体给出的警告。 几天时间,就吃透《柳氏望气诀》,即使对他来说,也是负荷极大的挑战,还好他完成了,不过这种事情,以后可不能再继续这么做了。 否则他很担心,别精神问题没来,自己身体先出问题了。 洗澡,换衣服,再把带血的衣服自己清洗,李追远下楼对刘姨说了声他困了,不吃晚饭,然后就又走去屋后。 李三江带着润生在给瓦匠师傅们打下手,工房依托主屋后墙而建,入夜前就能完工。 李追远对李三江说了声自己不吃晚饭,昨晚看书学习太晚,熬不住了,想先睡觉。 原本只是怕太爷担心更怕太爷晚上来查看自己情况打扰自己休息,所以来特意说一声。 可听到自己的话后,李三江的眼眶当即红了,忙摆手示意李追远回去睡觉休息。 等李追远走后,李三江用手背擦了擦眼睛: “嘴上说着不在意是为了让我心里好过,可小远侯心里也是着急呢,听听,他以前心思根本就不在学习上,啥时候深夜用功学习过。” 从屋后回到屋前时,经过东屋门口,李追远只能贴着墙壁走,拉开足够距离,否则阿璃就会应激。 在安全距离外,李追远站那里,看了女孩很久。 他之前还担忧过,自己以后回了京见不到阿璃了会不会不适应? 现在不用担忧了,他知道自己根本就适应不了。 正如阿璃本已习惯了黑暗,而自己,也本已习惯了各种面具。 如果未曾经历过,那完全可以一切照旧,可正因经历过……所以,回不去了。 “小远啊,来,陪奶奶喝茶。” “不了,奶奶,我累了,回屋睡觉去了。” 回到房间里,李追远躺上床,开始睡觉,他是真的累了。 这一觉,睡到了深夜,醒来后,他下了床,先来到太爷屋子里取了些东西,太爷睡得正熟,打雷都醒不来。 随后来到楼下,电视机开着,彩色固定画面。 润生躺在桌子打的地铺上,怀里抱着小黑狗,睡得正香。 这小黑狗现在就润生养着,当然,它也不用养,因为大部分时间它都在自己狗窝里睡觉,太爷也是过了好几天才发现家里多了一条狗。 “润生哥,醒醒。” “嗯……咋了,小远?” “润生哥,你跟我出去一趟,把器具都戴上。” “好!” 李追远又去取了些香烛,还去厨房拿了些食材,出来时,见润生在准备推三轮车: “润生哥,不远,我们走过去。” “好。”润生背着一个大麻袋跟上来,压低了声音小声问道,“小远,我们是去干他们吗?” “干谁?” “就承包鱼塘的那帮家伙。” “他们有警察管。” “那我们这是去干嘛?” “请人帮忙。” 润生扭头看了看自己背着的麻袋,又看了看李追远手里拿着的香烛祭品: “请人帮忙,要带上这个?” 李追远领着润生来到了一座鱼塘前,鱼塘正对着的,就是大胡子家。 大胡子妻子已经跟着大儿子去过了,这栋屋子目前打算要卖,但一来宅基地不太好卖给外乡人,二来这门前刚淹死过人,事儿传得很邪乎,哪怕价开得很低,暂时也没人敢接手。 所以,这里目前算是村子里,最僻静的几个地方之一。 李追远站在鱼塘前,先闭上眼,再缓缓睁开,脑子里浮现出《柳氏望气诀》内容。 当初,是他把小黄莺领到这里的,现在,他得确定一下,小黄莺是否还在。 水纹色泽,水草状态,岸边岸上,包括吹过它的风,这一切的一切的微小细节,凑成了李追远脑海中的气象。 李追远顺着鱼塘边缓缓行进,仔细观察,最终,他确定了,这座鱼塘里,有死倒藏匿。 小黄莺,还在这里。 “润生哥,这里,这里,还有那里,都挖个小坑,然后插上香。” “嗯。”润生拿起黄河铲忙活起来。 李追远则将带来的祭品,往池塘里特定的方位丢去,然后在池塘西南侧的接引位,摆下两根蜡烛,点燃。 做完这些后,李追远拿起一叠黄纸,用蜡烛引燃。 “润生哥,待会儿除非我叫你,否则你不要动手,你现在隔远点到时候跟着我们走。” 润生听话地站远了,然后疑惑道:“跟我们走?” 李追远举着燃着的黄纸挥舞,嘴里吟诵道: “小子李追远,请您出水,事后做三祭回礼。” “啪!” 黄纸拍入泥土,熄灭。 李追远转过身,背对着池塘,左手抱着香炉,右手举着铃铛。 润生虽然站得远,却也看得真切,就见李追远身后塘面上忽然泛起阵阵涟漪,随即一个长发女人的身影,缓缓上岸。 死倒! 润生呼吸当即急促起来,他想喊小远危险,但转念一想,这死倒明明就是小远自己招上来的。 紧接着,他大脑又拐了一个弯:天呐,小远居然能招引死倒! 他自小跟着自家爷爷捞尸,每次都是被动应对,可从未见过更未曾想过,居然还能有这种主动的方式! 小远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两只冰冷的手,落在了自己肩上,李追远感觉身子一沉,随即湿漉漉的水渍浸润自己的衣裳。 这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 不过这次,他心底没怎么害怕,但保险起见,他还是喊上了润生。 “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 清脆的铃铛声响起,李追远开始前进,身后的身影,也在跟着他前进。 月光下, 投下一高一矮两道身影。 …… 东屋卧室。 柳玉梅拿着蒲扇,正给阿璃扇着风,阿璃睁着眼,还没睡。 以前那小子每晚哄个睡,阿璃回屋就乖乖地闭上眼,努力让自己入睡好早起梳妆打扮去见他。 忽然间,柳玉梅似有所感,起身走到窗边向外看了一眼,随即,她又看向床上的阿璃,只见阿璃原本睁着的眼睛,竟在此时缓缓闭了起来。 “这……这是……这是……” 饶是见过大风大浪的柳玉梅,此时竟也因震惊而语塞,良久,她想到了前天男孩对自己说过的话: “奶奶,阿璃回屋了。得想办法把阿璃再喊出来,我才好当面对她道歉。” 柳玉梅脸上露出一抹哭笑不得的笑容: “不是,现在年轻人晚上约见面,都开始用这种方式了么?” …… 李追远摇着铃铛提着香炉,走到了坝子上,然后停了下来。 随即,李追远闭上眼。 虽然身上湿漉漉的,很冷很不舒服,但他还是在强迫自己进入睡眠状态。 其实,也不用真正的睡眠,只要达到半梦半醒的恍惚状态,就能走阴成功。 当他缓缓睁开眼时,先看了看身后,长发旗袍身影还在,看向更远处,却见不到润生的身影。 嗯,这是入梦成功了。 “您稍等一下,我过会儿就送您回去。” 说完,李追远放下手中的铃铛和香炉,然后自己往前走。 他脱离了那双手的束缚,那道旗袍身影,则依旧保持着双手举起的姿势,一动不动。 李追远走到东屋前,停了下来。 很快, 女孩的身影出现。 这一次,她终于不再像白天那样完全无视自己,而是将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 深夜, 漆黑, 坝子上,站着一个男孩,一个女孩,还有一头死倒。 男孩看着女孩,很诚恳地说道: “阿璃,你原谅我好不好?” 第三十六章 这几天,李追远主要做的事,就是看书。 他无视了来自柳奶奶的一次次暗示明示,他没有去打扰阿璃,没想着再去靠近寻求接触与解释。 因为他知道,一味的死缠烂打只不过是一场毫无意义的自我感动。 阿璃回屋了,她把自己又封闭了起来。 但李追远知道,该怎么把她再喊出来。 上次女孩出来,是因为猫脸老太进了家,所以,自己需要做的,只是场景复现。 李追远不知道猫脸老太消散了没有,可就算牛家仨人还没死,这会儿应该也被子女孝顺得奄奄一息。 黑猫身上的煞,估计散得七七八八了,药性可能不够。 再者,就算找它了,它大概也不敢来,怕进屋后再遇到一次僵尸。 可这死倒到底不是路边的大白菜,似乎总能在不经意间遇到,可正儿八经想主动找寻它们时,又挺难的。 思来想去的,也就只剩下一个小黄莺了。 首先,她住得近。 自己提着铃铛抱着香炉,走几步路,也就引到家了,总不能去外头活捉一只再由润生用三轮车载回来。 其次,有过合作经历。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是李追远清楚记得,小黄莺带着大胡子父子进入池塘时,她身上没像猫脸老太和周姓太岁死倒那样,升腾出黑气。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这也意味着小黄莺极大可能还在那里,她还没有消散。 眼下,场景复现成功。 小黄莺的到来,成功引起了阿璃的注意,阿璃出来了,来到了梦中,李追远也终于再次“见到了”她。 只是,在道歉之后,接下来,男孩就没话了。 他不想解释关于李兰那通电话对自己的影响,也不想阐述自己身上的病情,更不会去说自己也需要安慰扶持、我们可以互相帮助。 要是这些话对阿璃有用,那身为阿璃亲奶奶的柳玉梅,估计早已讲了无数遍。 累赘的解释能起到的唯一作用就是累赘。 他只需要表明一个态度,自己这座阳台又敞开了,希望你可以再出来看一看。 我有你所需要的,而我,也需要你的眼睛里,重新有我。 互相需要,才是人际关系中,最稳定的纽带。 男孩女孩,就这么互相沉默地站在那里。 二人身后,小黄莺依旧保持着双臂半举的姿势,她今天被带来这里,主要起到的,就是一个电话线的作用。 除此之外,因为她的存在,附近才得以吹起阵阵阴风响起低沉哭嚎,让环境与氛围不至于那般单调。 良久,阿璃转身,走入房间。 李追远没有喊住她,没追着要一个明确的结果,他只是抬起头,有些嫌弃地看了看夜空,期待黎明。 不过在黎明之前,自己还得把请来的人,再给送回去。 李追远重新走到小黄莺面前,弯下腰,捡起香炉和铃铛,然后转过身,往后慢慢踱步,直到那双冰冷湿漉漉的手,再度与自己的肩膀完成契合。 闭上眼,努力想象着自己现在在水底,身体正不断地向上浮出,向上,向上,再向上…… 在脑袋破开水面的同时,李追远重新睁开眼。 他回头,看见了站在坝子边,左手持七星钩右手持黄河铲保持戒备的润生。 回归现实,走阴结束。 今儿个喝多了酒此时正在屋里呼呼大睡的李三江怕是怎么都不会想到,自己辛辛苦苦多次布置转运仪式,只为了断绝小远侯身上的阴暗面,好让他过上正常人的生活。 结果,男孩却在一次次实践中,逐渐摸索出了走阴规律。 “叮铃铃……叮铃铃……” 铃铛摇起,李追远转身,身后的旗袍身影也扶着他的肩膀跟着转身。 润生用黄河铲的铲背,蹭了蹭后脑勺。 他有些不理解,小远大晚上地把死倒从水里带出来又带回去,到底是要做什么,还好他对于不理解的事也不会去深入思考,反正小远会告诉自己要做什么。 深夜也没遇到什么人,李追远一路很是顺利地将小黄莺又带回了大胡子家的池塘前。 “嗯?” 先前引小黄莺出塘时,李追远是背对鱼塘的,现在回来,小黄莺还在自己身后,没下去。 因此,李追远得以重新审视起,这座暂时失去小黄莺影响下的鱼塘原貌。 他以前不是没来过,但那时他还没看《柳氏望气诀》,那时就如同个还不识字的孩子去参观古迹名胜,根本看不懂碑文上写的什么。 现在,他察觉到了不对劲。 小黄莺明明不在里面,可这鱼塘里的风水气象,却比来时,更加阴沉。 要是变得消散清朗一些倒能理解,反着来的话就意味着这座鱼塘深处还有更特殊的东西,小黄莺在上面,反而对其起到了遮掩作用。 难道,这就是小黄莺完成复仇后,还没半点要消散迹象的原因? “叮铃铃……叮铃铃……” 李追远没有急着摆下蜡烛将小黄莺送下去,而是带着小黄莺沿着鱼塘边慢慢走着,他想尝试一下,看看能不能看出鱼塘里真正的奥秘。 只是,走着走着,李追远却没能得到更多的收获,反倒是身后的小黄莺,逐渐有了不安稳的迹象。 李追远知道,是因为自己把她请上来的时间,太久了。 原本扶着自己肩膀的双手,已改为抓,力道也在越来越大,湿漉漉的寒冷已浸润李追远全身。 一时间,李追远也被搅弄得心烦意乱,连带着望气的状态也很难维持,变得磕磕绊绊,像是之前中断后重新捡起阅读《柳氏望气诀》那鬼画符般的字。 不过,就在这时,李追远脑海中忽然灵光一闪。 他抬起手,尝试按照阅读那鬼画符潦草字体时的感觉,重新观察鱼塘的风水气象。 在这种扭曲折叠没有规律的波动下,好几处原本没看出来的细节,竟然呈现了出来。 【太阴垂钓、孤潭映月、利葬贵女、蓄引福泽。】 这是上佳的水葬之地,若是家族尊贵女性下葬于此,可庇护滋养后代福缘。 古人不喜水葬的原因就是水文易变,到时候不仅不方便后代子孙香火悼念也容易破坏原有的风水格局。 但水葬的习俗也是古来有之,一是佳穴宝贵,二是不容易被盗墓,三则是有些人身份特殊,就是想葬得不为人知晓。 眼下这座池塘,虽然也有极大程度的破损,但基本风水格局还是被保留了下来。 先前李追远之所以没能看出来,就是因为它的破损,相当于本就是一道错题,你拿正确的讲义去套,反而容易驴唇不对马嘴。 但这世上风水格局,除非刚修建的,否则又哪里能找到绝对无损的完美? 因此,这种潦草的错进错出,反而才是解决实际问题的正确思路。 这么说来,自己之前的猜想错了,这人不是抄书时紧张急迫把字写得极为难看,而是抄书人主动将自己的实践理解通过字体形式加了进去。 这真是……令人难以想象的高端手笔。 明明是偷抄的人家东西,可却比人家正主领悟得更为深刻。 为什么依旧能确定是抄的? 因为要是柳家人自己也掌握了这种提高实践的认知方法,不可能故意地把字继续写得工工整整给后代增添领悟难度。 而那天,柳玉梅扫过自己手里故意撕去封面的书,她只看到了字迹凌乱潦草,根本就没认出来这是她家的《柳氏望气诀》。 李追远好奇起来,这抄书的到底是什么人? 但眼下至少可以确定一件事,那帮水猴子要找的主穴,应该就在这里。 只不过那帮水猴子学艺不精,被四海家鱼塘那儿的饵穴给迷惑住了,触破了地阴红煞,还折了俩人手。 现在警察已经在卫生院病房那儿布控了,等着他们同伙过来探病,好一网打尽。 不,这是怎么回事? 李追远原本以为身上滴落的粘乎乎东西是来自于自己身后的小黄莺,可问题是小黄莺身上流下来的怎么可能是温温热热的? 低头,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又摸了摸自己下巴,最后摸了摸鼻子…… 好了,不用继续摸了,他已经感知到了自己鼻血剧烈涌出。 这是怎么回事? 是这几天提速学习《柳氏望气诀》给自己造成的身体透支还没恢复,还是说用新领悟的方法望气对自己本身也是一种巨大负担? 但不管怎样,自己再不止血,真的要出问题了。 最重要的是,似乎是因为自己鲜血不断流出,导致身后本就已经不再平静的小黄莺,变得更为躁动! 她已经不再满足仅仅抓着自己肩膀了,她的头已经凑到自己脸侧,虽然她没有呼吸,却像是一头野兽在抵近深嗅着猎物。 李追远不敢再耽搁下去,再说现在目的也完成了,他马上扭头看向远处站着的润生,伸手指向应该放蜡烛的位置。 原本润生只是在后头跟着的,没有离太近,所以不清楚李追远的情况,这会儿小远转身朝向他了,月光下,润生看见小远满脸满衣服的都是血,再结合小黄莺不断剧烈晃动的身形,他直接看成了是小黄莺在掐李追远脖子对着他脖子啃! 当即,润生就操起了黄河铲准备上来解救小远,却听得小远喊出一句话: “那两处,摆蜡烛,点燃!” 润生的脑袋和身体惯性产生了冲突,举着黄河铲的他来了个单腿支撑旋转。 要不是及时靠着铲子插入地面稳住身形,刚刚说不定就直接摔倒滚落鱼塘。 马上爬起身后,润生迅速摆好了蜡烛位置,然后拿出火柴点燃蜡烛。 李追远则摇晃着铃铛,恰到好处地将小黄莺领到了这里。 他背对池塘,将手中香炉里的香折断熄灭。 可小黄莺并未松手,依旧抓着他的胳膊。 她,不想走。 此时的情形,算是诠释了什么叫请神容易送神难。 润生已经拿起了回魂筐,他已经准备好将死倒罩住,然后抱着死倒一起摔入水中。 李追远将铃铛往自己脸上蹭了一下,裹上了鲜血,紧接着向后一甩,清脆的铃铛声在空中响起最后坠入鱼塘。 小黄莺松开了手,转过身,向鱼塘走去。 水面逐渐漫上她的身体,她的手抓住了浮在水面上的铃铛。 李追远马上抽出两张黄纸,用蜡烛引燃后,张开双臂,然后抓着燃烧着的黄纸对着用力一拍! “啪!” 黄纸火星四溅,却也直接熄灭。 而地上的两根蜡烛,焰心转为绿色。 李追远用脚踩去,将两根蜡烛完全踩灭。 做完这些后,他看向鱼塘里的小黄莺,小黄莺此时已转过身,水位没过她的胸口,却留有脖子和头,正盯着自己。 “生门已关,三祭会送,请君归去!” 终于,小黄莺缓缓没入水面,等黑发披散后完全陷入,就再也看不见她的身影。 李追远“噗通”一声,瘫坐在了地上,仰起头,可鼻血还在继续流。 “润生哥,帮我搓两个纸球。” “哎,好!” 润生马上拿起黄纸,搓了两个球,但第一次搓出来的有点太大,鼻孔塞不进去,只能又重新搓了一次。 塞进去后,鼻血并未止住,渗进了纸球后,继续流出,等重新又换了两个新纸球后,这鼻血,才可算是消停了。 李追远大口呼吸着,他感到很明显的胸闷无力,这是失血过多的症状。 润生则在旁边小心照料着,他也真不顾忌那鱼塘里有死倒,跑去那儿接了不少水,帮小远拍凉额头和擦洗脸颊上的血污。 “呼……呼……呼……” 休息了好一会儿,李追远才算是缓了过来。 润生则舒了口气,拍打着自己胸脯,后怕道:“小远,她好凶啊。” 李追远摇摇头:“她很好,是我的问题。” 小黄莺已经够克制的了,这次真的是自己的问题,谁能想到看个风水还能给身体看透支。 再温顺的狮子,你头破血流地去逗弄它,它要是真把你吃了,也是你活该。 但这也是理论联系实践时所必须要付出的摸索代价,只能说,还好是小黄莺,要是换做其它死倒,就算润生能救下自己,那么也免不了来一场和死倒之间大战。 “小远,你今晚到底在做什么?” 李追远伸手指向前面的鱼塘:“润生哥,下面有墓。” 润生闻言,立即面露振奋,马上再次攥起黄河铲。 “小远,我去挖了它!” “润生哥,你最近又看了什么电影?” “《夺宝奇兵》,有三部,都是县台放的。” “润生哥,盗墓是犯法的。” “额……” “还有,我建议你以后饭后可以先看看《新闻联播》。” “好,我会的,那这个地方怎么办?” “水猴子没找到这里,那就放着吧,反正是埋在下面。” 因为李兰的工作原因,李追远对考古也是有一定了解。 现如今,要么是大工程动工,要么是陵墓被盗或者出现自然损坏需要进行保护性考据挖掘,否则是不会去主动开挖陵墓。 水葬因其特殊性,墓室距离地面比土葬的要深得多,开挖难度也更大,既然小黄莺现在还留在这儿没消散,证明这里主穴保存状况良好,既然如此,那就让它继续保存着吧。 “润生哥,今晚的事要保密。” “明白。” 李追远慢慢站起身,再深深看了一眼面前的鱼塘,这里,确实是个不错的养尸地。 要是那伙水猴子没有完全落网,且还对这里的主穴不死心,他还真挺期待水猴子们能找到这里的,因为在这里等待他们的,可就不是简单的地阴红煞了。 回到家,李追远又洗了个澡,然后他发现自己这件衣服是没法洗干净了,毕竟是件血衣,随便乱丢可能会吓到人。 只能先折叠起来,等明天丢灶台里烧掉了。 把自己处理好后,李追远躺上床,趁着天还没亮,再眯个觉。 可身体应该真的透支得厉害,又流了很多血,这一眯,就直接眯到了中午。 醒来时,眼睛都没睁开,就感知到了来自正午的强烈阳光。 李追远睁开眼,看着床上方的雕刻,甚至仔细分辨了一下上面的各个图案。 最后,没办法躲避了,只能选择直面现实。 他侧过头,看向门口。 女孩坐在椅子上。 她今天穿着一套浅绿色的襦裙,带来一种端庄与新生并存的感觉。 每天一睁眼就能看见她的感觉,真好。 不用说过多的言语,也不用做多余的表达,就这一眼,就能让你身心开始愉悦。 李追远下了床,走到零食柜那儿,拿出三瓶健力宝,还是老规矩,递给女孩两瓶,其中一瓶帮她打开。 其实,男孩并不喜欢早上就喝甜甜的汽水,但女孩喜欢和他碰杯。 女孩喝了一口后,将健力宝放下,伸手握住李追远的右手,再次扒开。 伤口已结痂,昨晚洗完澡李追远就懒得再包扎,此时掌心的烫痕已经暗淡,倒是四周的五个指甲刺出的血痕,依旧清晰。 女孩无视了自己造成的伤口,食指在掌心烫痕上摩挲。 “放心吧,我不会再有下次了。” 那通电话后,在心里,他已经不再用妈妈这个称呼。 他不想再去思索那晚到底是李兰最后的歇斯底里,还是在病症发作时的最后扭曲温情,他累了。 她说自己不是她想要的儿子,可她又何尝是自己想要的母亲。 的确,两个精神都有病的人,却都想要从对方身上索取真情与依靠,最后可不就是互相折磨? 男孩已经决定,摘下面对李兰时的面具。 当你实际一无所有时,你会下意识地珍惜手里能抓到的一切,现在,他已经舍得丢弃。 女孩看着男孩,摊开自己的右手。 手掌上,是五个清晰的指甲刺入痕迹,伤口也已结痂。 这意味着,那晚她掐完自己后,也掐了自己。 李追远眼眸低垂,抓住女孩的手,沉声道:“你也没有下次了。” 女孩点了点头。 李追远手指抚摸着女孩手掌的伤口,他知道,不管是用“两小无猜”“青梅竹马”还是“玩伴”“伙伴”以及涉及到成年人的那种所谓情愫好感,来形容他们两个,都是不合适的。 因为他和她,都是赌徒。 正因体验过赢的感觉,输了后,才会不甘心,选择重新坐上赌桌。 本质上,还是输不起。 都想做一个正常人,都不甘心,所以他才会去找她,所以她才会回来。 李追远觉得,李兰应该很讨厌自己的这种思维模式,但无所谓,因为阿璃也无所谓。 有时候把事情习惯性想太简单和直接会显得很冷漠无情,但很多对相处煎熬的两个人,往往是因为想得太多。 两个人牵着手,下了楼梯。 阿璃很开心,李追远能感知到掌心的小手在晃动,尤其是在楼梯拐弯时,她似乎想要踮起脚转一下,虽然没做出这个动作,但李追远已经脑补出了。 坝子上,柳玉梅拿着帕子擦着眼角。 昨晚她偷偷站窗户后偷看了,她心急于男孩就说了那一句话,更忧虑自己孙女一点反应都没有就转身回了屋……睁眼醒来。 不过,孙女很快就又闭眼睡觉了。 柳玉梅愈发觉得自己老了,不了解年轻人的想法了,想当初她爷爷追求自己时,那可是弄得轰轰烈烈,秦柳两家都差点火拼。 谁能想到,这一代的年轻人,竟会变得如此含蓄。 但不管怎样,孙女又好起来了,这次,她可不想再出什么岔子,希望病情不要反复,一直到孙女痊愈。 嗯,他不是想要做那符文雕刻么,下午她就亲自拿斧子把家里牌位都劈了,送他们推木花卷儿去。 许是因喜悦太过强烈,导致柳玉梅现在也没去深入怀疑,那男孩是怎么做到接引死倒的。 当然,也可能她早怀疑了,却压根不想理会,说句不好听的,要不是顾忌福运反噬的影响,男孩现在就算是去杀人放火,她也会选择在背后偷偷帮他毁尸灭迹。 因为她已经品砸出味儿来了,自家孙女病情恢复的关键,在男孩身上。 这也不是说李三江的福运没用,恰恰是因为她们住在李三江家,才能遇到这男孩。 李三江下来吃早饭了,一瞅这俩孩子又坐一起了,当即感慨道: “果然,孩子们之间的感情是纯粹的。” 再抬头看了一眼远处擦眼泪的柳玉梅,不由小声哼了一声: “你继续阻止呀,市侩的老太婆。” 李三江对柳玉梅的观感一向都不太好,因为他不喜欢柳玉梅身上那股子落魄地主阶级少奶奶的摆谱劲儿,毕竟,他李三江也是为解放做出过贡献的! 吃过早餐,李追远去自己建好的工房里看了看,里面的各种工具和材料已经被摆放上去了,刘姨这个管家,确实没得说。 李追远把润生留在了工房里,让他开始了工作,都是些初期材料的处理和置备,难度不大,不过是有些费时费力。 润生干得很来劲,因为这是在为他打造一套新器具。 李追远根据润生的力气大的特点,接下来会更改一下器具的用料和尺寸,这也就意味着润生的原材料处理量得更大。 总之,这一整个白天,除了中午出来吃饭外,润生就没离开工坊,电视都不看了。 李追远早早地把新一套图纸给改好后,就坐在露台上看书。 这次不用强行拉进度赶了,他已经害怕了那种透支的感觉,再搞这么几次的话,别说以后面对死倒了,他自己就得先面如死倒。 所以与其说是在看书,倒不如说是在放松舒缓。 身旁坐着秦璃,手里捧着《秦氏观蛟法》,楼下的柳奶奶一边喝茶一边面带微笑地看向上方。 李追远也考虑过,要不要将秦柳两家“鬼画符”的新感悟告诉柳奶奶,思虑之后,觉得还不是时候,至少得让自己先把地下室里值得看的书都扫过一遍,万一里头还有秦柳两家其它传承呢? 下午,李追远放下书,和秦璃下了好几盘棋,又和她去一楼,一边开着成对的零食和饮料一边看着电视。 反正电视机霸不在,想看多久看多久。 就是单纯看电视也会乏味,李追远想着要不要带秦璃去电影院看场电影,现如今电影院除了节假日外,基本都是空荡荡的,也不用担心秦璃接触陌生人。 李三江午饭后出去了一趟,回来时看见李追远不在学习,不仅没生气反而很高兴,他觉得挺好,小远侯已经逐渐从失去户口的打击中缓过来了。 下午五点半时左右,一辆摩托车开了上来,司机摘下头盔,是谭云龙,他和李三江打了招呼后,就很容易地把李追远接上了车,然后重新发动摩托,一个拐弯顺滑地下了坝子。 谭云龙的摩托车开得比秦叔还要野,幸好,这次李追远有头盔。 等到了派出所家属楼,谭云龙领着男孩上了三楼,打开门,厨房里走出来一个系着围裙的中年女人,穿着朴素大方,很有亲和力。 “这就是小远吧?” “阿姨好。” “好,真乖,你叫我郑阿姨吧。” 谭云龙问道:“彬彬呢?” “彬彬在房里做作业呢。” 谭云龙打开儿子房间门,书桌前,一个身材很高穿着校服的高中生正埋头写着作业。 谭云龙走到书桌旁,将手放在了书桌上。 谭文彬的姿势,有了点变形。 随即,谭云龙打开了儿子的文具盒,从里面拿出一个俄罗斯方块游戏机,游戏画面居然还暂停着。 谭文彬低下头,不敢与自己父亲对视。 可能是因为有外人在场,谭云龙没发怒,反而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把果冻放到儿子桌上,然后又分出两个,递给李追远。 李追远默默撕开一个果冻,送入嘴里,他知道,这对父子的关系肯定很一般,可能谭文彬小时候喜欢吃果冻,但当爸爸的哪有给高三儿子继续送果冻的? 虽然谭文彬很给面子,也吃了一个,但看起来更像是在表演一场父子温情。 李追远看到这一幕,心里叹了口气,人家就算是在表演,可骨子里也是带着温情,哪像自己和李兰,没有感情,全是演技。 “这是小远,李追远。小远,这是我跟你说的我儿子,谭文彬,你叫他彬彬。” “你好,小远。” “你好,彬彬哥。” “来,你找一张空白卷子给小远做一下。” “什么,给他做?” “对。” “哦,那就这张吧。”谭文彬从一沓空白卷子里,抽出一张数学的。 高中课程,基本都在高二时全部学完,整个高三,其实都是在一轮一轮地复习重温与刷题。 “嗯,现在,你跟我出来一下。” “爸……” “出来。”谭云龙一边往外走,一边着手解起了自己的皮带。 谭文彬面露苦相,跟着出去了。 然后,隔壁房间门被关闭,李追远听到了好几声惨叫,夹杂着来自谭云龙的训斥: “打架的事我就不和你计较了,你居然敢偷拿你妈的钱买游戏机,我平时是怎么教育你的,学习成绩差点无所谓,但做人不能走岔路,你是不是想让我以后亲手把你抓进牢里去!” 不过,谭云龙就抽打了几下,接下来就开始了口头教育。 中途,郑阿姨来敲了几次门,均都无果。 两个小时后,父子俩走出来。 郑阿姨埋怨道:“家里还有客人呢,你不要吃饭难道让小远饿着?” “忘了。”谭云龙瞥了一眼儿子,“不还是怪这个不争气的东西。” 李追远早就离开了书桌,坐在床边看着从书堆里掏出来的一本漫画书,在父子二人进来前,他把漫画书藏进了被单下面,没被谭云龙看见。 谭文彬虽然不在哭了,但脖子还是一耸一耸的,看起来很可怜。 谭云龙拍了一下自己儿子后脑勺:“去看看小远做的卷子怎么样。” 谭文彬走到书桌前,把那张数学卷上下翻开,发现都答好了。 “做得怎么样,是都做对了么?”谭云龙催促道,“问你话呢。” “我手里没答案……我不知道。” 谭云龙:“……” 谭文彬翻起下面的卷子,发出惊呼:“居然都写好了!” 这一沓卷子是老师们提前发下来的,按照进度要求学生们在家做,里面不仅有数学还有多门学科。 谭文彬发现,除了语文卷的作文,其余卷子题目,都答完了。 他尝试挑了一些自己也会且简单的题,做了一下,发现答案和男孩写的是一致的。 其它难题先不论,可至少排除了男孩是纯瞎写一气的可能。 “到底怎么样,我跟着你在这里耗着丢脸呢。” “爸,这些,这些,都是对的。” “其它的呢?” “我还得慢慢做才知道,但从解题方法和过程上来看,他应该是会的,你想要对答案的话,我可以明天去找老师。” “这样做,你把以前写过考过的卷子找出来,选几科最难的大题,题抄下来,让小远做。” “哦,好。” 谭云龙现在要确认,男孩是否真的有高中生的水平,否则他去和校方说要跳级,万一出了差错,自己可就不好收场了。 谭文彬在本子上抄下一题,然后放到一边,对男孩道:“小远,你先做这个。” “好。” 李追远站在桌旁,拿起笔。 谭文彬则又拿出一个本子,开始抄第二题,第二题抄完时,扭头看去,发现男孩早已放下笔,在等着自己了。 “这么快?” 谭文彬拿过本子,对了一下,答案正确。 然后,他看见李追远“唰唰唰”地把自己刚抄好的题给做出来了。 对了一下答案,还是正确。 这可是难度超纲的题目,考试时,班上就两个人做出来了。 李追远提议道:“彬彬哥,你直接念题目吧,这样快点。” 谭云龙点头道:“你念!” 谭文彬拿起一张数学卷,从选择题开始念了起来,他每次刚念完,李追远就报出了答案。 很快,除了需要看图形的几何题,谭文彬将整张卷子题目都念了一遍,然后男孩次次都直接报出答案。 放下卷子,谭文彬人傻了。 他平时挺佩服班上成绩拔尖的那几个同学的,在他们面前讨论学习的事情时,他总能感到压力与差距,但在这个男孩面前,他没觉得有压力,因为他被直接碾碎了。 “全对?”谭云龙问道。 “嗯,小远哥哥全对。” 谭云龙像是捡到宝一样,直接抓着李追远的胳膊转起了圈: “哈哈哈,还真是个神童,真是个神童啊!” 家长总是对学习成绩好的聪明孩子带有严重滤镜,家里有考生的家长更为夸张,此时在谭云龙眼里,真有种文曲星降临自己家的感觉。 终于,兴奋过后,他将李追远放了下来。 李追远伸手抵着额头,刚刚有点被转晕了。 “小远啊,我打听过了,正式的入学手续得开学那会儿才能办,还得喊上教育局的人一起去学校。不过彬彬他们高中暑假也在上课,我们可以先去过了学校那边测验,手续后办,这样你就可以先进课堂一起上课了,你觉得怎么样?” 李追远摇摇头:“谭叔,我想过暑假。” “那好,那现在才七月底,暑假还有一个月的时间,到时候要去办入学时,我再来接你去。” “谢谢谭叔。” “不用谢。”说着,谭云龙又是一巴掌拍在自家儿子脑袋上,“看看人家,再看看你!” 谭文彬还没从先前的震撼中完全缓过来,下意识地回问道: “你怎么不问问人家爸爸妈妈是什么学历做什么的?” “啪!” 这一巴掌比上一次更重。 “我告诉你,你和小远以后就是同学了,你多跟人小远学习学习,另外,他年纪毕竟小,生活上你负责照顾好他。” “好。” 谭云龙点点头,自家儿子还不至于蠢到家。 你在生活上照顾人家,人家不也得在学习上照顾你么,虽然嘴上一直说孩子成绩不是第一位,但哪个当父母的脑子进水了不希望自己孩子成绩好? 先前男孩听题目直接报出正确答案的表现,也的确是把他这个老警察都给震撼到了,这样的孩子,自家儿子只要天天能跟他凑一起,哪怕是头猪也该沾上点仙气了吧? “郑芳,郑芳!” 谭云龙走出房间,他迫不及待地想去厨房和妻子分享一下刚才的所见,他相信妻子只会比自己更激动,同时还得提醒妻子赶紧再加几个菜,不管吃不吃得完,重要的是隆重。 房间里,李追远坐在床边,谭文彬坐在椅子上,一大一小俩孩子,面对着面。 “小远哥?” “彬彬哥,你不要这样,叫我小远或者远子就行。” “小远哥,你平时在家都做什么?” “看书。” “就一直看书么?”这个答案,让谭文彬有些泄气,但还是不死心继续问道,“除了看书,你还喜欢做些什么?” “捞死倒。” 第三十七章 “捞死倒?额……是一种小吃么?” “不是的。” “那是什么?” “就是字面意思。” “字面意思?” “人死了,倒在水里,然后,把他捞出来。” 谭文彬:“……” 放过去,谭文彬肯定会认为这是男孩的胡言乱语,但现在,他觉得这很可能是真的。 “小远哥,捞死倒,好玩么?” “好玩的。” “有多好玩?” “比学习好玩。” 谭文彬在脑海中浮现出两个画面,一个是在教室里埋头写卷子,另一个是站在河边拿着大网兜捞死人。 虽然后者瘆得慌,但确实比学习好玩啊! “小远哥,你是经常捞么?” “也没有那么多人天天掉河里淹死,而且掉河里淹死的,只有极小概率才会变成死倒。” “不是淹死的人都叫死倒么?” “我们一般特指,淹死后还能自己动的。” “死了后还能自己动的?”谭文彬的脸色变得复杂起来,“被水流带着动么?” “它自己动,还能上岸走。” “这……”这下子,谭文彬终于忍不住开始质疑了,“小远哥,你是在故意讲故事吓我么?” “没有。” “但你刚刚说的,我不信。” “嗯。” “除非,你带我去看一次,那种能动的死倒。” “不带。” “为什么?”谭文彬很不理解,说的话不被相信后的第一反应,不应该是急于证明吗? “捞死倒很危险的。” “没事,我不怕危险。” “彬彬哥你什么都不会,带你去就是一个累赘,这会导致我有危险。” “额……” 短暂的失语后,谭文彬马上凑上前,抓住李追远的手:“可是,你越这么说,我就越想去见见。” 李追远摇头。 “求求你,小远哥,哥,哥!” “不可以的。” “小远哥,你只要带我真见到了死倒,以后你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彬彬哥。” “你答应了?” “你能帮我干什么?” 谭文彬陷入了沉默。 客厅里传来谭云龙的喊声:“彬彬,带小远出来吃饭了。” 晚餐很丰盛,主要盘子很多,有些菜明显就是罐头打开后倒出来凑的。 郑芳歉然道:“小远啊,下次你来咱们去外面吃,你阿姨我其实不怎么会做饭。” “阿姨辛苦了,已经很多菜了,吃不完的。” 谭云龙边给李追远面前杯子里倒汽水边说道:“没事儿,剩下的菜让彬彬慢慢吃。” 晚餐的氛围很温馨和谐,典型的一家三口,加一个来做客的谭文彬。 快吃到结束,大家伙主要精力开始转向聊天时,谭云龙的传呼机响了,他低头看了一眼,然后马上起身。 郑芳早已习惯了这种生活节奏,马上去给自己丈夫拿来外套,说道:“小远今晚就睡我们家吧?” 谭云龙穿好衣服后摇摇头:“来时没和人家家里说睡这儿,晚上不回去他家里人会担心的,来,小远,跟叔叔走。” “你不是所里有事么?” “正好顺路,把孩子送回去。” “那行吧,路上小心点,晚上风大,别给孩子吹了风。” 李追远离桌走到谭云龙身边,郑芳从口袋里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红包,塞到了他手上。 “小远,第一次到家里来,去买点糖吃。” “谢谢阿姨。” 李追远将红包接了过来放入口袋,他知道谭云龙急着出门,就没有去做推辞。 出门下楼梯时,谭云龙说道:“医院布控的人打来电话,有人来探视那俩人,现在已经被抓住了。” “几个?” “就一个。” “那应该不止。” 水猴子的习性偏成群结队,明面上都出了两个假装外地老板来承包鱼塘,背地里肯定还有更多人。 “主要那俩受伤还昏迷着,也问不了话,现在抓到一个舌头,就能期待撬开嘴了。” 谭云龙跨上摩托车,等李追远上车后,他将头盔递过去。 先前的对话,更像是同事间的交流,谭云龙没觉得有什么不对,这起案子线索本就是男孩给自己的。 在摩托车狂野的轰鸣声中,他们来到了卫生院。 谭云龙丝毫没避讳,带着李追远走入住院楼。 四海父子俩和那一对承包老板病房都在一楼,不过一个在东端一个在西端。 一楼中央位置有一片长椅区,人不少,因为病房床位紧张,很多病人家属就会选择在这里陪宿。 保卫科室在西侧第一间,推门进去后,里头有三个人,两个便衣站着一个戴着手铐的坐着。 “谭队。” “谭队。” “问出结果了么?” “他不承认,说自己只是被人请托过来给那俩病床送果篮牛奶的。” 谭云龙皱眉道:“这怎么会搞错的?” “这小子有盗窃前科,我们上前要求他来协助调查时,他直接就要跑,被我们给逮住了。刚刚倒是交代了近期做的两起盗窃案,但死不承认认识那俩昏迷的。” “警察同志,那俩人我真不认识啊,就是有人给我钱,让我帮忙给那间病房的人送点东西的。” 谭云龙问道:“谁给你的钱?” “就一女的,戴着口罩,短发,大夏天的裹得挺严实。” 谭云龙对身边同事说道:“应该是弄错了,他讲的是南通话,那个团伙是外地人。” 盗墓团伙普遍以亲族为主,极少出现外乡人,更别说外省人了,财帛动人心,发死人财的最怕的不是死人,而是黑吃黑。 “谭队,那我们是不是被发现了?” “应该是,你们活儿不够细,人家可能早就观察到了就没落网,不过,也有可能是人家习惯投石问路。” 谭云龙忽然想到了什么,投石问路时,你至少得在旁边看个水花才是。 他马上推开门走出保卫科室,来到长椅区域,这里人很多,他的目光快速扫过。 “谭叔。” 李追远的声音传来,谭云龙这才意识到刚刚不知什么时候男孩就自己先出去了。 这会儿先看向他,然后再顺着男孩手指偷偷指的方向看过去,东侧通向开水间的长廊里,有一个人正在离开,从背影看,是一个女人。 谭云龙马上飞身跨过面前长椅,快步追上去。 似乎是听到身后传来的急切脚步声,女人马上改走为跑,二人就此展开了追逐。 后头的几个警察过来时,不见谭队,也不知道往哪个方向去了,李追远走过来提醒道: “谭叔往那个方向去了,在追一个女嫌疑人。” 几个警察这才跑过去增援。 李追远没跟着去凑热闹,而是重新走回保卫科室,里面还有一个便衣在看着那个扒手。 给自己倒了杯水,李追远就坐椅子上慢慢等着。 先前听到扒手一口南通话后,他就出来了,中央长椅区人确实多,但也不难找。 那俩水猴子病房在最西端,那只要把病房和保卫科室连成一条线,再做一个投影面落在长椅区,范围就一下子缩小了,因为只有在这个小区域里,才能观察到病房和保卫科室。 李追远去观察时,正好女人起身,李追远一下就注意到她了,因为她空着手。 过了大概一刻钟,保卫科室门被再度推开,谭云龙被搀扶着走了进来,一同进来的还有医生。 谭云龙上衣被解开,在其左胸位置出现了一道斜长的淤青,应该是被脚踹的。 李追远顺着这道淤青方向歪着脑袋,尝试思索踹出这一脚的发力姿势,感觉有些别扭。 医生给涂抹药油时,谭云龙也对同事讲述到:“我本来追到她也抓到她了,但她却把我一下子给摔了出去,再起来,又给了我一脚。” “谭队,那人身手这么厉害?” “也不是厉害,我不是为自己找面子,没抓到人还受了伤本就没面子可言了。 就是和她近身时,不管是她摔我还是踢我时,我其实都做了预备,打算反制擒拿她呢。 可她发力很古怪,我根本没料到,自己整个人就一下子被摔出去了。” 李追远听完后在心里表示理解,因为对方用的,是对付死倒的招式。 这种招式对付活人不一定好使,但谭云龙想着制服人本就留了手,一时不察,就吃了不熟悉的亏。 没多久,又有几名警察回来了,都有些垂丧,显然,人没跟上,给跑了。 “再加派点人手守着这里,医生不是说那俩人快醒了么,到时候从那俩人嘴里也能挖出线索。” 吩咐完后,谭云龙就穿上衣服,牵着李追远的手出来了。 “谭叔,你还能开车么?” 李追远见谭云龙一直用手捂着胸口,不由担心问道。 “问题不大,上车吧。” 这次,谭云龙摩托开得很慢。 “小远,下次你再出去时,得提前跟我说。” “好。” “我发现你倒是挺适合当警察的,有没有想过考警校?” “没有。” “那你想考什么大学。” “海河大学。” 听到这个回答,谭云龙嘴角抽了抽,因为他好像猜到了男孩想报这所大学的原因。 送到家,谭云龙给李追远递来一张纸条:“小远,有事呼我就行。” “好的,谭叔。” 看着摩托车驶离的背影,李追远又把目光挪向大胡子家的方向。 会专门对付死倒招式的练家子,就不再是简单的水猴子了。 不过,既然能被饵穴坑到,那这支水猴子就算复杂,也复杂得很有限。 那么,保险起见,自己要不要提前做些准备? 书里讲的都是消灭死倒的各种方法,可不会教你如何帮助它们,可同时书里也列举了非常多对付死倒时的禁忌…… 所以,把这些禁忌拿过来反着用就可以了。 这样,就算那支水猴子里出现了硬茬子,自己也能给小黄莺兜个底。 握拳,轻轻敲了敲额头,李追远忽然意识到: 自己这到底是什么邪道思维? 但他很快就又给自己进行了开解,他自幼接触考古,也见过不少被盗墓贼毁坏的国宝文物,更目睹过很多考古老专家的痛心疾首。 两害相权取其轻,自己可不是在帮助死倒助纣为虐,分明是在保护国家财产。 转身进屋,电视机关着,润生不在看电视,但隐约能听到后墙处传来的“叮咚”声,这意味着润生还在熬夜赶工。 不去打扰他了,李追远上了二楼,看见太爷居然还躺在露台藤椅上。 “太爷,你怎么还没睡?” “等你呢。”李三江挪了一下身子,又打了个呵欠,“谭警官那里怎么说?” “他答应了。” “真答应了?” “嗯,一个月后,开学前,他会亲自带我去办入学手续,太爷你就放心吧。” “那就好那就好,是去石港上吧?” “嗯。” “几年级?” “六年级。” 李三江伸出手指,算了一下英子、潘子他们的年纪和年级,问道:“你现在就去上小学六年级,会不会太快了?” “没事的,太爷,我年纪小,就算跟不上进度,还能留级,可以多学一年。” “也对。”李三江点点头,“这个划算。” “太爷,你快去睡觉吧,很晚了。” “嗯,是该睡了,明儿还得早点起,家里要来客人。” “谁啊?” “是太爷我以前的一个战友。” “您的战友……” “也是同乡,以前同村的。” “台商?” “这倒不是,他比较倒霉,当初我和他一起被抓的壮丁,我逃出来了,他没能逃出来,就稀里糊涂地一路败退去了云贵,一直退到了缅甸。 据说一开始日子过得还算不错,然后咱们这边又出兵给他们打崩掉了。 这之后他就流落在东南亚,据说发了点小财,年纪大了,想回老家投资来着。” “太爷,是他给你打的电话?” “对啊。” “村长呢?” “干村长什么事?” “华侨回国投资的话,一般镇长都会陪着来。” 李三江脸上当即浮现出“原来如此”的神情,甚至还露出了笑容: “嘿嘿,也就是说这老小子,回家撑架子骗阔呢?” “太爷,我只是瞎猜的。” “好了好了,睡了睡了,你也早点洗洗睡。”李三江边摇着蒲扇边走向房间,嘴里还笑呵呵地,“等过了暑假,咱小远侯也就上六年级了,真好。” 李追远去洗了澡,回屋后坐到书桌前,写起了自己的经验笔记。 以前他上学时他没有做笔记或者错题集的习惯,因为就算考试交白卷也没什么事,现在可就不一样了,错一步都可能会死。 他挺喜欢这种感觉的,考试嘛,就该有点心理压力。 至于自己上的是中学六年级而不是小学六年级,李追远觉得等开学后,太爷自己就会知道的。 自己这年龄和少年班,和外人确实不太好解释,不过高中那边应该有知道的,这样转学跳级也能减少很多麻烦。 翻开面前好几摞书,根据自己记忆,翻到第几卷第几页后,李追远选择性地摘录下了十条对付死倒时的“禁忌”。 这十条肯定不会全都用,顶多就拿两条,因此还得从实用性和可控性出发,继续斟酌筛选。 做完这些后,他就上床睡觉了。 一觉醒来,感觉精神头比前几次好了不少,看来透支的问题得到了改善,不过还是得多注意吃点补血补气的东西,这得和刘姨说一下。 门口椅子上没人,因为女孩坐在书桌前,拿着小刻刀正雕刻着木花卷儿。 李追远有些疑惑,自己屋子里的那些材料都让润生转移去了工房,以后要做器具都在那里进行,那阿璃哪里又弄来的原材料? 走近一看,发现还都是上次那种黑沉质地散发着檀香的。 “阿璃,你又劈了家里牌位?” 阿璃摇了摇头。 不是她劈的,是她奶奶劈的。 柳玉梅劈得可高兴了,生怕劈晚了导致自己孙女病情又反复。 李追远又去拿了三瓶健力宝,已经是最后三瓶了,又得拜托刘姨去进货了。 打开两瓶,一人一瓶。 女孩最早喜欢喝它,是因为她以前没接触过碳酸饮料,可其实,她不喜欢早上喝甜甜的东西,但她喜欢和男孩碰杯。 另外就是,她想早点把第一口收藏箱给放满。 早饭后,李追远回到二楼露台看书,阿璃坐在他旁边做着雕刻。 不时有几片没用过的木花卷儿被风吹起飘落下去,在阳光下闪着光泽,那是先祖欣慰的笑容。 客人来得比预计中还要早,远处村道上驶来一辆黑色轿车,轿车上下来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的老人,老人右手拄拐,左手被一个年轻金发女人搀扶着。 两人就这么走过了小道,来到了坝子上。 “哟,是你吗,林侯?” “呵呵,是我,三江侯!” 两个老人激动地握起了手。 随即,二人坐了下来,刘姨端来了茶水。 李追远对阿璃说了声,也下了楼。 “她是你孙女?”李三江问道。 “不是,是我秘书,姓金。” “哦,那就好。”李三江立刻转头招手道,“来,林侯,这是我曾孙,小远。小远侯,来,见见你丁爷爷。” “丁爷爷好。” “很聪明的小孩子。” “那可不,毕竟是我李家的孩子,这孩子现在就跟我过了。”李三江继续抚摸着李追远的头,没有让孩子退场的意思。 这意思,就很明显了。 丁大林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摸了摸自己西服口袋,尴尬道:“你瞧瞧,在外头待久了,都忘记这些习俗了。” 身边年轻女人拿出了钱,递给了丁大林,丁大林又转递给了李追远: “来,爷爷给你买糖吃。” “谢谢爷爷。” 李追远接过了钱,挺厚。 不过,他也留意到丁大林刚刚的话,明明外面的华人圈子更注重这些旧礼,怎么说会忘记这些习俗,除非他不是一直生活在正常社会里。 另外,丁大林身上的西服不是国外的牌子,虽然标签上是英文,但一扫就知道是南方货,虽然也挺贵,但肯定不是回国时带回来的。 至于这位女秘书的金发,应该是刚染的,手法比较粗糙,衣服领口和肩膀那儿,还出现了染料落痕。 再看这女人的身影,好像有点眼熟。 “太爷,我去帮刘姨端瓜子。”李追远借故绕着走,来到女人身后,看到了女人的背影。 确定了,是昨晚在医院逃出去的女人。 女人这时也扭过头,用眼角余光看向李追远。 嗯?你也认出我了么? 自己从保卫科室出来时,女人就站起身背对着自己走了,但自己最开始和谭云龙一起进住院楼时,女人应该是见过自己的。 那么,丁大林的身份也就呼之欲出了。 他们,就是水猴子! 李追远将瓜子端过来放着,然后就又找借口去厕所,去了屋后。 打开工房门,润生还在哼哧哼哧地干活。 “润生哥,先停下,外面来了俩客人,你去太爷身边站着。” “好!” 润生拿起身边挂着的黑色白毛巾擦了一下汗。 紧接着将短袖套上就出去了。 没直接告诉润生那俩人身份,是怕润生演不好,稳不住他们。 李追远则从屋后,绕了一下,打算从田里穿过,去张婶小卖部打电话呼叫谭云龙。 但走着走着,李追远忽然察觉到了不对劲,前面田埂路口那儿,有人蹲着在抽烟。 那人垫着脚,身子斜侧,一边抽烟一边也在观察着四周。 这是水猴子集体出动了,这边都有人在放哨。 出是出不去了,李追远只能在稻田里默默返回。 农村自建房之间间隔比较大,太爷这里又正好是前后没邻居的,既然这个口子有个人,那其它口子肯定也有。 还是回到家安全一点,毕竟家里有润生。 顺便再祈祷一下,刘姨是另一个深藏不露的秦叔,但李追远很怀疑,刘姨擅长的是做饭和医术。 柳奶奶则是年纪大了,不能把希望寄托在她身上。 李追远回来了,坝子上李三江正拍着润生的胳膊对丁大林道: “这也是我孙子,润生侯,见过你大林爷爷,嘴甜点,你大林爷爷刚刚给小远侯包了个很厚的红包哩。” “嘿嘿,大林爷爷。” 李追远没往前凑,而是走进厨房,刘姨正在烧饭,来客了,肯定要留午饭的。 “刘姨。” “怎么了,小远?” “你有毒药么?” “什么药?” “外面来了俩脏人。” 刘婷心里一震,这孩子居然是想直接毒死人。 她马上稳定住脸上的神色,说道: “放心吧,小远,既然脏人穿着干净的衣服,那就不是奔着干脏事来的。” 这话听起来很有道理,可问题是,那位金秘书认出了自己。 虽然自己工房里有些原材料是带毒性的,但那玩意儿人是能明显吃出来的。 “那刘姨你也会像秦叔那样,回去照看生病的大伯么?” 刘姨愣了一下,点了点头。 李追远脸上露出笑容,那他就放心了。 虽然家里没了刘姨以后吃饭都成问题,但总比以后再也用不着吃饭好。 李追远走出厨房,站到润生身边,他想听听这丁大林今天来的目的。 察觉到润生在用手戳自己,李追远侧头看去,发现润生把刚拿到的红包钱,递给了自己。 “润生哥,你自己留着吧,不用给我。” “器具材料费。” “放你那里保管。” “好。” 这时,李追远看见金秘书主动面向自己,还从口袋里拿出锡纸包着的巧克力,走过来,递给自己。 “小弟弟,给你吃。” “谢谢姐姐。” 李追远伸手接了过来,入手有点粘,里头巧克力应该早化了。 “怎么不吃呀,小弟弟?” “不舍得现在吃,想晚上睡觉时再慢慢含着。” “呵呵,没事,姐姐那里还有不少,下次有机会再给你送来。” 说着,金秘书就伸手摸了摸李追远的脸。 李追远感知到女人指尖皮肤凸起,掌心内侧老茧深厚。 男孩脸上露出腼腆的笑容,往后退了半步。 然后,李追远伸手拉过润生,润生弯下腰,让男孩得以把嘴巴靠近他耳边说起悄悄话: “润生哥,得亏你昨天把我落在镇集上了,我这才能被送去派出所,派出所的叔叔阿姨们给我吃了好多零食,最后还是一位叔叔骑着摩托车送我回的家,嘿嘿。” 润生听得满脑子浆糊, 但他还是本能地回应道: “嗯,是的。” 金秘书捂着嘴笑了起来,眼底流露出一抹戏谑与释然。 嗯,她以为自己很聪明,也确认了男孩没有认出她,毕竟她昨晚也是戴了口罩。 李追远在边上等着听丁大林的目的,可俩老人却开始忆往昔战友情。 主要这俩老人是鬼子投降后被抓的壮丁,真没什么可歌可泣的故事可讲的。 自家太爷是一路从东北打进关内,撂了平津,攻破淮海。 丁大林则是一路西进,最终虎踞东南亚,不过他倒是会给自己戴高帽子,居然说自己是远征军老兵。 可以看出来,自家太爷聊天兴致很高,毕竟村里他的同龄人要么死了,要么说话反应都不利索了,难得再碰到一个脑子清醒的老不死的。 但丁大林明显就有些意兴阑珊了,李追远察觉到对方好几次都想换个换题,却被聊兴正浓的太爷又给掰了回去。 最后,眼瞅着午饭时间都要到了,丁大林不得不图穷匕见: “听说,大胡子家前阵子死了人,死了俩?” 李三江马上皱眉,问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丁大林见李三江这反应,侧过脸和金秘书短暂对视了一眼,随即继续问道: “三江侯,你说说,那俩人是怎么死的?” 大胡子父子俩的死,是李三江的禁忌,他当即有些没好气地摆手敷衍道: “说是父子俩晚上喝了酒,吹牛比谁游泳好,就去鱼塘里比赛,淹死了。” “真的么?我听说,他们俩的尸体,是三江侯你捞出来的?” “啊,对啊,怎么了?” “我还听说,那两具尸体捞出来时,胀得很厉害,是这样么?” “尸体嘛,泡水后都会发胀的。” “可才一个晚上,怎么胀得开的?又不是泡发干木耳。” “这……我就不知道了。” “那你再具体想想呢。” “都快要吃午饭了,想那些事儿干嘛,你也别提了,吃饭时咱别倒胃口。” “不打紧的。” “哪能不打紧,你多久没回过家了,今儿个中午咱们俩好好喝一顿,你再尝尝咱家乡菜。” “其实,三江侯,我问你这个是有原因的,我老了,想着落叶归根,所以打算在村里买个房子。 大胡子家的房子不是在卖么,我看价格挺合适的。” “那不好弄哦,你虽然以前是本村人,但户口不在这儿了,宅基地是村集体的,只有本村人能买卖。” “那简单,我把钱给你,你来买,我住就是了。” “那怎么行?” “没啥不行的,我还能有多久好活呢,钱财都是身外之物,我早就看开了,等我死后,那房子就留你曾孙呗。” 李三江特意扭头看了一下站在边上的李追远,老实说,他心动了。 自从摘去了小远侯的京里户口,他这心里就老是愧疚,那就给小远侯多置办点房产?就算村里的房子不值钱,可那好歹也是块地不是。 “你要是信得过我,那我可以帮你办,但你最好还是换个房子买。” “咋了?”丁大林语气显得激动起来,追问道,“是大胡子那家,有什么问题?” “嗯,有点不干净。” 李三江是亲眼见着小黄莺走进鱼塘的,上次捞尸时他都不敢太过深入,生怕下面伸出一双手把他给拽下去。 这以后房子传给小远侯,岂不是要小远侯和那死倒做前后门的邻居? “不干净?具体说说呢,是房子有问题还是其它地方有问题,三江侯,别怪我多问,毕竟是买养老的房子,肯定得小心些。 我在东南亚待久了,那边人其实比咱们这儿更迷信更讲忌讳。” “那座池塘死过人嘛,你想想,你住那儿,每天往坝子上一走,就对着那座池塘,多膈应人啊。” “这又不算什么,除非那座池塘真的有大问题,你给个准话,要是你说有,我就不买了,换一家。” “有!” “行,那我就换一家!” “成。” “那我就以你的名义,去村长那儿问问,看看咱村里哪家还有意向卖房子的?” “没问题。” “行了,我走了。” “哎,留下吃饭啊。”李三江这句挽留绝对是真心的,毕竟人给了小辈两笔钱,该留人家吃饭的。 “不了,中午约好了饭局,要和镇长吃饭哩。” “那行吧,我就不留你了,改天再来。” “一定一定。” 金秘书搀着丁大林走下坝子,坐上车后,丁大林整个人神情变得阴沉起来: “看来没错了,大胡子家前面的池塘,才是主穴位置。” “老板,那个叫小远的男孩……” “那男孩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挺好看的。” 既然已经弄清楚了昨晚男孩在警察身边的原因,金秘书就懒得再提这件事了。 “呵,你关注人家孩子做什么,你都能当他妈了。 好了,说正事。 下一步,就是把大胡子家买下来,然后让我们的人化妆成戏班子搭台唱戏庆祝乔迁新居,晚上再进行挖掘。 连饵穴都用上了,那这主穴里葬的人,身份肯定了不得,墓里一定有好东西。 这一单做完, 我就能真的退休养老了。” …… 李追远手里拿着一枚硬币,站在坝子上,看着远处那辆车驶离。 这群水猴子,居然真的找到了主穴的位置,丁大林他们,就是奔着大胡子家的池塘来的。 那自己,现在是该报警还是帮一下小黄莺? 李追远低头看着手中的硬币,小声道:“交给天意,字就报警,花就帮小黄莺。” “砰!” 硬币被抛出,落地颤抖,最后平稳。 是字。 李追远点点头,捡起硬币,吹了吹, 说道: “天意如此,先帮小黄莺,再报警。” 第三十八章 午餐,很丰盛。 原本是准备招待客人的,可客人走了。 不过,大部分人的小桌上,也就是菜式多了些,分量上倒没什么变化,只有润生那里,原本的一大盆变成了两大盆。 李三江瞅见了,忍不住骂道:“他娘的,你怎么不干脆拿澡盆吃饭!” 润生有些喜悦地问道:“可以么?” 李三江被噎得翻了个白眼。 润生这才意识到自己会错了意,不好意思地笑笑,随即左手握香,右手拿勺,交替开吃起来。 李追远看着面前的醉虾,这虾用白酒泡过,佐以葱姜蒜去腥。 夹起一只,放进嘴里,轻轻一抿,虾肉就出来了,滋味鲜美。 他又夹起一只醉泥螺,用牙齿咬住前端,再慢慢往外推,实现泥螺肉与壳的脱离,螺肉很小,嚼起来很脆。 吃这个得小心,不能快,稍微心急一下,就可能把泥螺里的沙子一起吃进嘴里。 沿海地区普遍都有吃生腌的传统,对于吃习惯的人来说,这是难以割舍的美味。 但对于大部分内陆人而言,这种菜式,简直就是恐怖。 其实也对,生腌确实有较大的寄生虫风险。 李追远浅尝辄止后,见阿璃也对这两盘不感兴趣,一筷子都没动,就起身将这两盘端起来,打算送到李三江面前让他下酒。 “给我吧。” 柳玉梅发声了。 李追远就将醉虾和醉泥螺端到了柳玉梅和刘姨的餐桌上。 “吃不惯?” “嗯。” “好东西,不会享。” 柳玉梅连吃了两个醉泥螺,又抿了一口杯中的黄酒。 刘姨笑着说道:“阿璃也是不喜这些的。” 柳玉梅摇头:“阿璃只是嫌麻烦罢了。” 紧接着,柳玉梅又问李追远:“上午来的人,是打算做什么的?” “买房子,他们看上了大胡子家的房子。” “哦,那房子怎么样?” “很宽敞,鱼塘也挺大的,现在急着卖很便宜,奶奶你有兴趣去看看么?” “我去看什么,我又没钱买。” “不买,去看看也是可以的。” “没钱买,去看了晚上睡觉时心里就会更怄气,不如不去。再说了,我又不是这个村的,按规矩,我也买不了。 总之,凡事,还是得按公家的规矩办。” 李追远知道,这是柳玉梅在故意提醒自己,该报警解决,别自己瞎搞。 “警察叔叔也忙,再说了,派出所外墙上,不还涂着警民协作的标语么。” 柳玉梅深深看了一眼面前的男孩,端起黄酒,又抿了一口,淡淡道:“猴子群里,也有山大王的。” 意思是,这群水猴子里,真有个硬茬子。 李追远开口道:“也可能只是矮个子里拔将军。” “呵呵。”柳玉梅笑了笑,挥挥筷子,“去吃饭吧,孩子。” 李追远走回自己小桌。 刘姨压低了声音问道:“要不要我去看看小远看的具体是什么书?” 先前男孩话里,其实就隐隐包含了四海家鱼塘的事,暗指既然能认错饵穴跌了跟头,水平再高也就那样了。 这种认知,已经让刘姨感到心惊了,比早上男孩问自己有没有毒药更甚。 后者说明是孩子心性,前者则意味着这孩子,好像真的入门了,且入门很深。 柳玉梅摇摇头:“早些时候那孩子没来,去看看李三江地下室里的书,倒还能有些说头;现在这孩子已经看出门道来了,再去看,就容易把自个儿搅弄进去,莫非你是急着想去见阿力?” “怎么能,您身边得有人伺候。” “我虽是活了一大把年纪,但我是不会烧饭的。” 刘姨:“这样看来,三江叔地下室里的书,还真有些了不得了。” “确实了不得,他不是说过么,是破四旧时,有好几拨人,特意把书寄存在他这里的。” “那现在看来,那几拨人,身份倒也不一般了。” “这世上没这个道理,只准咱眼神好,别人就都是瞎子看不见。” “您说的是。” 柳玉梅其实还有几句话,留在了心里,没说出来。 那就是书再了不得,那终究是书。 而且越了不得的书反而越难看懂。 玄门的书,多少人穷极一生,都没能真正看进去一本。 她是喜欢坐坝子上喝茶的,男孩就坐她头上看书,只记得那孩子看书就跟翻连环画似的,一本接着一本。 真要是了不得的玄门珍藏,他以这种方式看,还能看进去学得会,可就真的是有些没天理了。 可事实却又似乎摆在这里。 刚搬进来时,他还只是个初次经历死倒被吓到的孩子,现在,不仅能分清楚饵穴主穴,还能亲自接引死倒。 这样子的孩子,搁解放前,怕是得被各家争破头抢着要来继承自家衣钵。 呵…… 要是自家供奉的不是死牌位,但凡有点灵在,估计夜里也得吵吵嚷嚷起来让自己代为收徒。 甚至还得为到底跟秦还是跟柳,两家牌位还得再打一通。 看吧, 柳玉梅提起酒壶,给自己又倒了一杯酒。 等以后阿璃病好了,为表感谢,自己兴许可以把《柳氏望气诀》传给他。 李追远坐回来后安心吃起了午饭,有些事儿,他不得不去和柳奶奶那边说清楚,自己的态度,也必须要表明。 毕竟,自己还需要刘姨来给自己保底。 虽说事儿会发生在大胡子家,但万一自己没能兜住玩脱了,可能也会波及到家里,那时候,就得请刘姨也回老家陪秦叔一起去照顾大伯了。 吃过午饭,润生挺着个大肚皮也不打算休息就要继续去工房干活。 李追远拦住了他,递给他几张图纸:“润生哥,这几样东西,你先帮我搓出来,有急用。” 润生接过图纸,看都没看,直接道:“好。” 他相信,小远不会给自己看不懂或者做不出来的图纸。 李追远则和秦璃来到了房间。 他对着那十条禁忌继续挑挑拣拣,阿璃则拿着刻刀继续雕刻。 书桌很大,容得下男孩女孩各自做着各自的事,互不干扰。 最终,李追远选出了两项禁忌。 其实,他所看过的这些书中,禁忌种类非常多,可很多并不具备实现条件,哪怕是经过自己严选的那十个,里头至少有一半也是因为成功条件太复杂而被他给剔除了。 有些必要材料,自己能看懂它们名字,却不知道它们现实里究竟是什么,而且前缀动辄百年千年。 还有些特殊引发器具,制作起来跟制作邪器似的,人皮鼓都出来了,还标注了得选多少岁以下的童男童女。 更有的,要求自己在特殊环境下造一座地宫,采集阴阳风水,再把小黄莺放进去。 说实话,自己要是有这种手笔条件,还用费尽心思想办法去对付那群水猴子? 最后选下的两条。 一条是通过初步变动风水,短时间内,将养尸地改变为冲煞地,有点像是往油锅里洒水。 一条是通过经文横幅,裹在小黄莺身上,触发其身上怨念沸腾,这得注意经文横幅的效果,类似大风能将火吹灭,可适当鼓风却能让火越烧越旺。 不过,以自己现在的水平,只需要担心能不能起风,而不用担忧风太大怎么办。 这两条,从实际角度出发,最容易实现。 而且效果类似兴奋剂,对小黄莺使用完后,她也会即刻陷入深度萎靡,不至于出现后期失控的情况。 阵旗的材料,李追远已经让润生去手搓了,就是这具体用法,他还得重新规划设计,至少得明确哪几个点的风水需要去改动,这就需要大量的推演计算。 打开抽屉,从里头抽出一卷大白纸,按照需求,裁了一截。 李追远拿起笔和尺子,开始遵循那晚的记忆,将大胡子家池塘以及四周的地形场景,画了上去。 他自小在父母那里就有这种家学熏陶,再加上记忆力好,所以用了大概半小时,就画好了。 比素描要精细得多,也舍去了很多不必要的累赘,双手抓住边缘举起,有那么一点照相机拍出来即视感。 李追远用双面胶,将它贴在了墙上,然后自己就站在那里,盯着它看。 可看着看着,他就逐渐皱起了眉。 之所以选择画出来,就跟用草稿纸一样,是为了减少自己大脑的负担,可偏偏,这张图……没能起到什么效果。 因为风水气象,本就无法用清晰的线条去画出来,等自己计算时,还是得在脑子里先形成现实画面,再去加风水气象添上去,最后再进行推演计算。 这张图,实属画得有点……脱裤子放屁了。 不能用这种画法,得用水墨画的方式。 李追远下了楼,家里做扎纸生意,一楼颜料调色盘毛笔都不缺,他选取了一套又跑了回来。 新裁了一张纸,摆在桌前,李追远拿起毛笔,开始画图。 但画着画着,他就又觉得不对了。 不是说这方法不对,方法肯定是正确的,关键是……他自己不会画。 天才,班上的那些同学他见得多了,但大家都只是学得快,没谁是生而知之。 专业赛道上,跳过学习过程,那天才也和白痴没什么区别。 这也是围棋他一直都下不赢阿璃的原因,阿璃明显是学过的,而他没有。 虽然最直接的方式,就是去现场看位置,但现在既然水猴子已经盯上了大胡子家,自己再贸贸然跑到那儿去晃悠,不可能不引起注意。 关键这不是看一眼就能出结果的,得推演计算很久,所以,现场是去不了了,风险太大。 刘姨肯定是会画的,自己观察过她给纸人上色的手段,分明有着极深的绘画功底在身。 柳奶奶也是会画的,她平日里就喜欢撑着一张桌子,拿画笔亲自给阿璃设计衣服。 可偏偏,这两个人是肯定不会帮自己画这个的。 李追远叹了口气,走出房间,下楼去往了工房。 推开门,里头的润生正奋力手搓着铁椎纹路,这些铁椎接下来会作为旗杆。 “小远,你来啦。” 润生将一个大瓷杯递给李追远。 瓷杯有点脏,里头泡着的是藿香叶。 李追远接过来,喝了两大口。 递还回去后,润生“咕嘟咕嘟”一气喝完,然后拿起小炉上的水壶,给瓷杯里重新倒满了热水。 “我说怎么这么热呢,润生哥,你怎么把炉子摆进屋里了?” “嘿嘿,有时候稍微加热烫一烫,更好制作,热是热了点,但多喝水就是了,不打紧。” “你得多注意身体。” “我身体好着呢,放心,吃饱了饭的。” 李追远知道,在润生的视角里,他只要吃饱了饭,就仿佛什么事儿都不是问题。 就是这工坊条件确实简陋,空间也小了些,要是以后能弄出个专业的工作室就好了,有自己的电炉、机床、切割机。 那样,造什么东西都方便。 不过,目前也就只能想想。 “哥,我跟你说件事。” “好,小远,你说。”润生没停下来,继续着手里的工作。 李追远将水猴子的事儿说了出来。 润生诧异道:“小远,早上他们来的时候你不告诉我,是怕我露出破绽么?” “嗯。” “可惜了,电视里看过类似的场景,我觉得我是能演一演的。” “不急,你可以再打磨打磨演技,以后就可以了。” “嗯!” 润生拿起黑色白毛巾擦了把汗, “所以,小远,咱们这是要趁着他们要动手挖那个墓时,捅他们的腚?” 说着,润生还举起了他刚打磨好的铁椎,做了一个“捅”的动作。 “说不定,不用我们出手,小黄莺就能让他们全部吃席。” “那多可惜,看别人动手自己不能下场,总觉得不得劲。 电影里一般都是那样演的,小黄莺先杀他们一通,然后他们中出现一个猛人把小黄莺镇住了,最后关键时刻,我们出场了。” “你都编排好了?” “总得想想嘛,这样干活才有劲。” “润生哥,你继续忙,我先上去了。” “好嘞,放心吧,你去想你的事儿去,这里交给我。” 受了润生情绪感染,李追远也收拾好自己的情绪,打算上去攻克那一难题,就算没办法画草稿纸上,自己也能硬算,大不了再流一次鼻血。 不过,李追远没有先上楼,而是来到厨房,这个点,是刘姨给自己煎药的时候。 “小远你来啦,呵呵,这一碗是给你的,这一碗是给狗喝的。” “谢谢刘姨,这一碗,是给我的吧?” 李追远又确认了一遍,他可不想喝错。 “对,没错,喝吧。” 药很苦,李追远匀速喝着,好不容易喝完。 “刘姨,这药很贵吧?” “不值钱的,都是些常见补药,煎熬时费点心思激发出药性互相调和,效果也就出来了,不过,小远,按你说的,你经常流鼻血头晕,可得注意好身子了,别造成了亏空提前损了元气。” “我知道了,刘姨。” “另外,这个药最好早上喝,最好刚起床时就喝,顺着晨气,身体复苏,再佐以药汤,效果最好。 这样吧,以后早上我让阿璃端给你,反正阿璃早上也要去你屋里。” 李追远点点头:“好的。” 他没拒绝,因为他知道这是柳奶奶她们想要加快进度,借着自己的名义给阿璃额外布置作业。 虽然,这个画面想起来怪怪的。 自己每天早上刚睁开眼,女孩就端着药走到自己床前。 但为了自己身体,也是为了女孩的病情继续好转,这药,自己还是得喝下去。 以前班上也确实有同学身体不好经常生病的,李追远原本以为自己没这个问题,因为李兰和自己有着一样的病,但李兰身体一直好好的,还能风餐露宿去现场。 但问题是自己现在接触了这些东西,计算它们,比计算数学题都要复杂耗神得多得多。 小黑狗在自己狗窝里睡觉,李追远端着药碗过来时,它睁开眼,打了个呵欠,自己过来,把药全喝了,然后挺着个水饱的肚皮,倒躺着继续睡觉。 经过这阵子的喂养,好吃好喝加好药,小黑狗的毛色更加黑亮了,而且李追远发现,它的舌头也是黑的,全身上下,唯一白的,也就只剩下牙齿了。 这是刘姨给自己挑买回来的狗,品相应该不一般。 上楼,走进房间,李追远打算先给自己卷好纸球,再去强行计算,却看见阿璃虽然还在书桌前,却挪到了自己原先的位置。 女孩手里拿着的也不再是刻刀,而是毛笔。 走近后才确认,女孩确实是在作画,而且已经画得差不多,正处于收尾阶段。 仔细看了看,李追远不由睁大了眼睛,她是仿照自己贴在墙壁上的鱼塘图画的,而且将气象也给画出来了。 困扰着自己的难题以及流鼻血的代价,被女孩,解决了。 最后一笔结束,阿璃放下毛笔,又用手指放入杯中,沾上水,再轻轻均匀洒在画纸上,让墨色进一步渲开,气象也是进一步清晰。 完成。 女孩转过身,看向男孩。 “阿璃,你真是个天才。” 女孩听到了夸奖,眉眼似乎轻轻弯了一下。 然后,她站起身,伸出手,环住男孩的脖子。 李追远觉得似乎有必要下次当着阿璃的面,对太爷换一个更适合的撒娇方式,或者偷偷告诉太爷,让他换一个回应语式。 否则每次这样,都得煞一次风景。 但当下,他也只能轻轻拍了拍女孩的头,说道: “阿璃想要什么我都给你买,我有钱,有的是钱呐。” 礼成。 阿璃心满意足地松开手,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李追远坐了下来,盯着画,开始推算。 每隔二十分钟,他就拿起笔,在画上标出一个点,这就是需要插旗的位置。 最终,他总共标了十二个点。 这十二个点就算全插上阵旗,也缺一个阵眼,但这个不用担心,阵眼就是小黄莺自己。 接下来,就是阵旗材料了,旗杆部分润生会做好,但棘手复杂的是旗面,普通的布料会被风吹动,不利于呈现,因此得是固定面,最好是质地上佳的阴质木片,这样雕刻上纹路后,才能将效果短时间内最大化。 原本,李追远是打算晚上和润生去一趟坟地,不用去挖坟,因为那里时常能见到破损露在外面的棺材板片。 但现在…… 李追远扭头看向阿璃面前的那些木花卷儿以及阿璃脚下被劈去一半的牌位。 似乎,已经有了更好的板材可以选择。 就比如, 这些先人板板。 …… 吃完饭时,村长来了。 村长笑容满脸,连说三江叔你这是得了好事。 随即拿出几份手写的文书,上面已经盖好了村委会的章,以及大胡子妻子和大儿子的签名手印。 李三江感慨着那丁大林速度真快,这就买好养老房了? 再低头一看文书内容,脸色就滞了一下:“怎么买的是大胡子家的房子?” 村长应是收了中间人红包,笑着说道: “白得的房子和鱼塘,你就说你要不要吧,他已经把钱结了,你签了这字,但凡良心黑一点,转头就去把人家赶出去,就算他想和你打官司也打不赢你。” “但我提醒过他不要买大胡子家的。” “便宜呗,我看他虽是归国华侨,但应该也没发什么大财,真发大财了回乡投资,镇里直接给他新批块宅基地都成。” “理是这么个理。” 虽然对大胡子这房子感到晦气,但本着不要白不要的原则,李三江还是签了字按了手印。 大不了等丁大林走了后,再让小远侯把房子转手卖出去就是了。 “那就成了,人家估计挺着急归乡住的,说明儿个就找人清扫,后天就正式入住,到时候要请个戏班子来吹打个全日,请全村人过来一起热闹吃席。” “这可真是热闹,大胡子家坝子上,这阵子吃席就没停下来过。” “呵呵,也就现在咱们这么说说,后天去人家那里随份子凑热闹时,可得把嘴守严实了,村里其他人我到时候也提醒一下。” “我晓得。” “哦,对了,他说请村里人来吃席时,不收份子。” “我还是给吧。” “对,你是得给,算是给你自己房子出个份子。” 李三江点点头,给村长拔了两根烟,村长接了里头的那根。 “行,就这样了,三江叔,我就先回了,你们吃着。” 李三江点了烟,对李追远道:“小远侯,太爷给你挣了一套房子。” “谢谢太爷。” “这个不算啥,你等着,太爷这里再攒攒钱,肯定在闭眼前,给你在市里也搞一套下来,让你结婚时用。” 说着,李三江还特意用眼角余光瞥了瞥坐在远处桌子上正吃饭的柳老太。 似乎怕对方没听到,还特意提高了音量: “咱小远侯结婚后,怎么着也得住城里的哟!” 哼,让你这市侩的老太太再瞧不起人。 柳玉梅端起酒杯,抿了口酒,她才懒得和这显摆的老头置气。 她秦柳两家,在苏淮扬等地,可都是有老宅的,早年还特意捐出去几座宅邸给国家当文物保护单位了。 不过,俩孩子现在一起玩得好,又不意味着以后必然得顺着青梅竹马的杆子往上爬到成婚。 她柳玉梅其实只是想把孙女的病给治好,并没怎么动过把李家那小子以后变成孙女婿的念头。 这自古以来,富贵人家招上门女婿,取的不是贤,而是老实本分。 真挑个精明能干的,压不住他,那以后家里产业可都是这小子的了,人直接吃干抹净,连个姓都不会给你留。 晚饭后,李追远画出了阵旗的纹路图纸。 然后下楼去厨房,亲自煮了十包三鲜面用脸盆给润生送去。 润生还在熬夜搓铁,见着一大盆面和上面盖着的两根粗香,高兴得嘴角几乎咧上了天。 又叮嘱了一遍早点休息后,李追远就上楼洗澡睡觉了。 一觉醒来,李追远先伸了个懒腰,然后侧过头。 看见坐在门口椅子上,手里捧着一碗药的女孩。 这模样,竟意外显得娇憨可爱。 阿璃站起身,端着药走到李追远床边,坐了下来,将碗口慢慢向男孩嘴边挪去。 男孩知道,她这是要学以前家里长辈对待她的样子,给自己喂药。 李追远欣然接受了。 然后, 大早上的,李追远去洗了个头。 李三江打着呵欠出了房间,瞧见了水缸边的李追远,问道: “小远侯,咋咧,你今儿脑袋上也落鸟屎了?” “太爷,我是觉得头发有点油了,洗洗。” 早饭后,李追远就回到屋,将设计图给阿璃,让她负责在板子上雕刻。 他自己则开始画起了经文横幅,有过去画符纸的经验,这次画起来倒是不难。 而且,符纸的“威力”,也让李追远相信自己的经文横幅绝对不会效果过火,只会刺激到小黄莺而不会真的镇了她。 中午,材料就都准备好了,润生那里的旗杆也都搓好。 下午时间,则是组装拼凑,十二面阵旗完成。 经文横幅上李追远特意加了个长绳,到时候可以远距离让润生甩上去。 原本李三江以为明儿个乔迁,那丁大林今晚应该会过来再和自己聚聚说道说道,谁知道丁大林没来,夜里来的是谭云龙。 谭云龙骑着摩托,后头还载着个谭文彬。 父子俩提了不少礼物,摩托车后备箱上,还捆上了床褥以及一个袋子,里头装的是洗漱用品。 原来,市里的教育局要进行检查,因此镇上高中不得不中断暑假的上课,给学生们放了一个星期假等应付完检查再回来上课。 谭云龙说自己工作忙,自己妻子近期要工作出差,只能将自己儿子先放这里受照顾,正好能跟着小远好好学习学习。 李三江听成了来给小远侯好好补习补习。 不过,李三江除了偶尔个别事情上有些难得糊涂外,大部分时候还是很精明的,他果断推回了谭云龙给的生活费,还拍着胸脯保证会把他儿子照顾得好好的,毕竟谁都清楚和派出所搞好关系的必要性。 谭云龙走到李追远面前,弯下腰,拍了拍李追远的肩膀,小声道: “那俩昏迷的,快醒了。” 李追远点点头,这意味着,那群水猴子,也快挖了。 “彬彬,就先麻烦你了,他要是不听你的话,你呼我,我抽死他。” 李追远扭头看向站在后头的谭文彬,谭文彬对李追远露出“你懂的”笑容。 谭云龙走了。 谭文彬抱着被褥说道:“小远,你房间在哪里,我和你睡?” 李追远看向润生,润生马上走到谭文彬身侧,拿过他的被褥,在自己的圆桌旁边又支起一张圆桌,利索地把被褥铺上去,拍了拍: “来,你晚上和我睡这里。” 谭文彬非但没不满,反而还有点兴奋地点点头:“好!” 入夜后,李追远早早地就睡了,明晚得熬夜,今天必须得养精蓄锐。 润生的活儿算是干完了,终于得以安心地继续看电视。 谭文彬就陪着他一起看,等把电视看到全是固定的黑白屏后,谭文彬拿出了游戏机,教润生玩起了俄罗斯方块,这机器里还自带另一个飞机游戏。 润生玩得很开心,但很快,游戏机就没电了。 “哎哟,我忘记带电池了。” “没事,那就睡吧。”润生关了灯,上了桌铺。 对面桌上,谭文彬也躺了上去。 黑漆漆的一楼,对面还全都是纸人,在月光下整齐地排着队。 谭文彬觉得很有氛围,有点害怕又有点激动。 他侧躺向润生,把被子蒙着半张脸,嘴巴在被子里,瓮声瓮气地问道: “润生,你知道死倒么?” “知道。” “是那种人死后倒在水里的尸体哦?” “不然呢?” “是那种死了后,可以自己上岸走的哦?” “要不然呢?” 听到这个回答,谭文彬一边眼睛里露出兴奋,一边默默地把露在外面的脚缩进了被子。 “润生,那你捞过么?” “捞过。” “你真厉害。” “小远更厉害。” “嘿嘿,我这次对我爸说,我要来这里学习,其实就是想看看有没有机会来见见死倒的。” 学校临时放假了是真的,但他妈要出差了是假的,他一提议,他爸妈马上就同意了。 因为李追远在谭云龙夫妻眼里,已经不属于别人家的孩子了,那是天上家的! 谭云龙办事靠谱,他特意给镇高中打电话询问了一下转学和跳级的事,对面问自己孩子以前是在哪里上学上几年级,谭云龙之前看过李追远的档案袋,也就把那个少年班报了上去。 起初,电话那头很客气地表示知道了,然后挂了,有点像是给自己一个面子。 一个钟头后,电话又打了回来,语气变得十分激动,那边更是七嘴八舌,吼着叫着询问谭云龙是否确定是那个少年班。 并且说,只要一切属实,马上就能来学校办手续,由校长主任等全程陪同办理,还有一系列的优待条件。 谭云龙知道李追远想过暑假,他就没告诉那边李追远名字和住址,推回去说等新学期开学前再带孩子去。 不过,谭云龙确定了一件事,这少年班不是自己想的那种大学附属小学。 润生准备睡了,他觉得对桌的这个家伙,好像比自己还笨一点的样子。 谭文彬则又自顾自地笑道: “嘿,你知道么,最早小远跟我说他喜欢捞死倒时,我还傻乎乎地问他,这是不是一种小吃。” 话音刚落,谭文彬就看见润生的眼睛像是亮起了光。 紧接着,掷地有声同时又带着无穷回味的声音传来: “好吃,美味!” 这一夜,谭文彬是缩在被子里睡的,都不敢下床去尿尿。 …… 翌日清晨,谭文彬迷迷糊糊地看见一个穿着红裙子的女孩,端着一碗药从自己面前走过,上了楼梯。 他昨晚来的时候,阿璃已经被李追远哄去睡觉了,所以他这是第一次见。 “这小姑娘,好漂亮啊,海报上的明星都没她好看。” 润生坐起身,松了松脖子,提醒道:“别靠近她。” “怎么了?” “除了小远,没人能靠近她。” “还有这规矩?” 天亮了,谭文彬觉得润生也没那么可怕了。 “不是规矩。” 润生这方面一直比较敏感,他记得自己第一次上二楼想要走向小远和阿璃时,阿璃身体出现的颤抖。 那时候,小姑娘给他的感觉,比他见过的最可怕的死倒,还要可怕。 “吃早饭了!” 刘姨的声音如同每天定点的闹钟准时喊起。 李追远和阿璃下了楼,今天他没让阿璃喂药,也就没有洗头。 谭文彬笑呵呵地想凑过来一起吃早饭。 “彬彬哥……”李追远赶紧握住阿璃的手准备提醒。 “你来陪我吃!” 润生一把抓住谭文彬的脖子,像是提小鸡儿一样,把他提到自己的用餐角落。 早饭是怎么吃的,谭文彬忘记了,反正餐后,他眼睛红红的,被香薰得有点痛。 早早的,大胡子家那里就锣鼓喧嚣,大喇叭大音响地放了起来。 村里人昨儿个都被村长通知到了,说是有个以前的本村华侨回国了要定居,请大家来吃乔迁宴。 而且声明了,大家来赏脸吃席就行,不收份子。 这下子,全村男女老少,早早地就过来看热闹了。 李追远和润生也来了,后头跟着个硬要跟过来的谭文彬。 “他晚上怎么办,他很好奇。”润生一边问一边在李追远面前做出了个手刀动作,“打晕了他?” 李追远眼皮跳了跳,他生怕润生哥入戏太深,没掌控好力度,给人一记手刀给劈死了。 “没必要这样,捆住他就行。” “好。” 李追远开始观察起今天的席面。 因为请的人实在是多,所以坝子上和一楼屋里,根本就摆不下,还往下延伸到了田里,搭上了棚子。 另外,戏班子演出的位置,则搭在了鱼塘边,音响喇叭和大鼓全摆在那儿。 李追远知道,这是为了方便夜里盗墓时掩盖动静。 因为办的是全日宴,也就意味着要吹吹打打一日一夜,白天是唱戏给活人看的,晚上则是唱给死人听的。 讲究的,是个阴阳都料理打点个通透,寓意日后顺顺利利。 不过,现在农村办全日宴的很少了,因为晚上的演出费比白天贵好几倍,普通人家还真不愿意花这个闲钱表演给鬼看。 这又是鼓又是大喇叭大音响的,晚上闹出再大的动静,村里人都不会觉得奇怪。 李追远不由在心里感慨,这才叫专业,也舍得下本钱,又买房又请全村人吃席的。 戏班子表演早就开始了,四周围满了人,李追远装作好奇的样子,领着润生绕着戏班台子走了一圈,又特意和润生去鱼塘对面人少的地方小了个便。 这其实是为了给润生确定插旗的坐标。 “都记住了么,润生哥?” “放心,都记住了。” “到时候我拿两根来插,其余的就靠你了。” 那阵旗有点重,李追远现在只能抱着两根跑。 “那我呢,那我呢?” 谭文彬跟了上来,也解开了裤带, “我拿几根?” 李追远安慰他道:“你放心,剩下的都交给你。” “保证完成任务。”虽然任务是什么他都不清楚,但他就是想参与。 中午开席了。 李追远带着谭文彬跟着李三江在一楼屋里入座。 谭文彬好奇地问道:“润生呢,怎么不来吃?” “润生哥在家吃,还有,不要说话。” “懂。” 谭文彬打了个“ok”的手势。 润生吃饭得配香,这一举动太过吸引人注意,平日里他跟太爷去坐席,太爷也是单独给他打饭出来让他一个人找个角落吃。 在今儿个场面下,自然更不能引起水猴子们的怀疑。 席面质量很高,请的是当地的厨子,谭文彬不说话后,吃得那叫一个满嘴油光。 散席后,不少村民心里过意不去,想去交份子钱,却被拒绝了,就纷纷回家拿点礼物什么的,过来送上。 接下来,整个下午,就都是大家一起观看表演的时间,晚上演的,活人忌讳,除了表演人员外,没人会来看。 这个戏班子的水平很高,唱歌的,跳舞的,杂技的,还有缩骨功以及胸口碎大石表演。 李追远留意到,这后头表演的……其实都是真功夫。 从表演者的行为习惯细节来看,都走的是对付死倒的套路。 这样看来,要不是最先那俩承包鱼塘的被饵穴里的地阴红煞给阴放倒了,以他们的身手,警察想抓住他们,还真不容易。 同时,也侧面说明,柳奶奶对这支水猴子的评价是对的。 因为,这绝不是什么临时凑班的野路子,这是一支很专业的水猴子。 毕竟,那些混不吝就想着盗墓发财的家伙,可不会人人都特意练就针对死倒的身手。 看来,小黄莺对上他们的话,谁输谁赢,还真很难说。 不过,看着眼前这热闹喧嚣的场面,李追远心中不由有些怅然。 自己第一次见到小黄莺,也是在这样的一个场面下,那时候,小黄莺还在台上表演。 是她,给了初到乡下的他,一种来自乡土的野性审美震撼。 李追远目光落到了鱼塘水面上,不知道现在鱼塘里的小黄莺,有没有也在看着表演? 她心底,对那个曾经拿了钱就对她下落不管不顾的白事班子,应该也是有怨恨的吧? 恰好这时,换了一身黑色紧身衣刚唱完一首歌的金秘书拿着话筒走到台边,对着下面问道: “大家想听什么歌,可以跟我说哦。” 农村人普遍面薄,第一遍问下来时,还没人好意思说话点歌。 李追远则率先举起了手。 金秘书认识李追远的,对李追远笑着招了招手,示意李追远靠近台子:“来,小朋友,你来说,你想听什么歌呢?” 她蹲下来,将话筒递到李追远嘴边。 李追远侧对着台子,正好面向鱼塘的水面,他用清亮的嗓音说道: “嗯…… 我想听, 《千千阕歌》。” 抱歉,请假一天。 第三十九章 “徐徐回望,曾属于彼此的晚上。 红红仍是你,赠我的心中艳阳。 ……” 歌声响起,金秘书的粤语发音很标准,唱得挺专业,舞台动作也更自然。 不像小黄莺,记得她当初拿着话筒说话时,普通话里还夹杂着南通方言。 可李追远还是认为,小黄莺唱得更好听。 当初,正是小黄莺的这首歌,将自己带去了一条以前从未设想过的道路。 当然,硬要强行找个现实理由也不是没有。 比如,小黄莺当初唱这首歌时倾注了感情,而金秘书,只想着早点走完白天的流程,好晚上去挖墓。 起初,鱼塘的水面没有丝毫波澜。 但等金秘书唱到: “来日纵使千千阕歌,飘于远方我路上;来日纵使千千晚星,亮过今晚月亮……” 李追远身子晃了一下,他感到了一股困意,尤其是双肩处也隐约传来熟悉的森寒,颇有种老寒腿能预知变天的意味。 他知道,小黄莺正在听,似乎有按捺不住的迹象。 李追远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强行清醒过来,可不能在此时走阴。 “滴呜!————” 音箱里传出刺耳的电流音,在场所有人都捂住了耳朵,小孩子们开始尖叫,台上戏班子的人也都纷纷上前调试设备,可以看出,他们普遍既熟悉又生疏。 应该都是知道怎么操作和使用的,但平日里的使用次数,并不多。 设备都是老的,班子又最怕断了活儿,按理说不该如此。 李追远双手缓缓下压,悄悄做了个安静的手势。 他不知道小黄莺能否看见,也不晓得她是否能明白自己意思。 可现在的情绪失控,只会让这群水猴子提前感到诡异以做好准备。 忍一忍, 等到晚上,再好好解决。 很快, 电音消失,设备也都恢复正常。 这种情况在当下表演舞台上挺常见,乡亲们先前还捂着耳朵难受,现在也都继续聊天说笑,没人离场。 金秘书拿着话筒对大家连续说着抱歉,然后背景音乐再度响起,重新唱起了这首《千千阕歌》。 她眼里流露出了不耐烦,要是说先前她还有些专业素养兜底的话,那么现在,她就是单纯地在敷衍进度,副歌部分干脆自己不唱,将话筒递向场下观众。 第一轮副歌时还有一些个外向的成年人以及闹腾的孩子,操着各自版本的粤语唱起来,可等到第二轮副歌她继续递出话筒时,现场就没人跟了,完全冷清了下来。 “唱啊,你唱啊。” “你快点唱啊,唱啊。” 下面有人在催促。 金秘书依旧保持着职业笑容,把这首歌给混了过去,根本不以为意。 歌曲结束,金秘书将话筒丢给旁边的人,自己走到角落,和几个人说起了话。 一位打扮得很夸张的人上台,表演起了扑克牌魔术。 李追远跟着一群孩子,往台侧靠了靠,勉强听清楚了金秘书他们在抱怨怎么还不结束。 先前他就留意过,戏班子上下十个人,都带着同一种口音的普通话。 而这次席面,厨师以及负责洗菜洗碗上菜的也都是由村长代为出面请的本村人。 这也就意味着,这支水猴子,只集中在这组戏班子里。 不过,还有一处需要留意,外围,是否还有被安排去放哨的? 魔术表演结束时,李追远一边随着大家一起鼓掌一边身子往后退,离开了观看人群。 大胡子家门口的路旁,润生坐在三轮车上早就等着了。 李追远上了车:“润生哥,顺着这条小道上村道,一直往前骑,不要停。” “好嘞!” 润生开始骑车,后头传来了谭文彬的声音:“等等我,你们等等我!” 村道上,三轮车在前面,后头跟着一个奔跑的大男孩。 这场景很富有生活气息,也能尽可能地避免引起警觉。 大胡子家西侧农田中间的电线塔上,有一个穿着灰白色工作服的电工正坐在上面。 这本该是个很正常的画面,但李追远是带着结果去反推找证据的。 他很快就发现这个电工的不正常,电工身边架子上挂着两个袋子,里面装的是食物和水。 可这里一不是崇山峻岭二不是渺无人烟,想吃喝时,可以轻松下到地面,真没必要带到上头去。 “润生哥,调头,去另一个方向。” “好!” 三轮车调头时,谭文彬终于爬上了车,他一边喘着气一边说道:“你们……你们不要丢下我。” “彬彬哥,我们现在需要你。” “真的么?” 等三轮车骑到大胡子家东侧时,远处又有一座电线塔出现在视野里。 “彬彬哥,你下去追着车跑。” “啊?” “哥,快点。” 见李追远不似在开玩笑,谭文彬马上跳下了三轮车,继续先前的样子,一边喊着“我还没上车呢”一边挥舞着双臂很夸张地追车。 车靠近了那座电线塔,上面也有一个电工,不过可能因为西侧那边靠的村道通大马路,他这里一侧则是村腹地,所以显得较为懒散,正斜靠在梁子上,手里夹着一根烟。 “润生哥,往南,去张婶小卖部。” “好。” 往南途中,又见到一个人,只不过这人待遇有点差,他没有电线塔,只有一根电线桩,因此只能通过工具,把自己给挂在上面。 出于谨慎,李追远经过他后,还是继续往南来到张婶小卖部,买了点东西。 谭文彬要了一包小苏烟。 当然,是他自己掏的钱。 只见他扯开包装纸后很是熟练地撕下一甩,再剥开烟盒的一角,倒扣在掌心弹了弹,几根烟就落出了半截。 “润生,来一根?” 润生回头看了一眼,又继续专注骑车:“不抽。” “小远哥,你要不要?” 李追远摇了摇头。 谭文彬只得自己咬了一根,拿出火柴用手掌挡着,点燃。 “嘶……呼……咳咳咳……呕!” 先是呛得连续咳嗽,再眼泪流出,最后到干呕。 看得出来,招式很华丽,估计脑子里模仿练习过多次,却不会抽烟。 谭文彬有些不好意思道:“有点紧张,想缓解一下。” 明明没人告诉他现在到底在做什么事,甚至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正在发生什么,但他却能给自己找到充足的代入感。 往北,就简单了,因为李三江家本就在大胡子家北边。 中途经过一个电线杆,杆上也挂着一个。 李追远现在可以确定,这四位电工,就是水猴子假扮的。 就算是农村电力设施检修,也不会一下子安排这么多人手而且还布置得这么密集,往往都是一位电工师傅一个人检查完一大片。 但除非有心,否则大部分人还真不会察觉出什么异样,大家早就熟悉了偶尔电线杆上会出现的电工师傅,而且也因为他们基本不是本村本镇的,也鲜有人会上去主动打招呼。 回到家,来到工房,李追远拿出纸笔,以大胡子家为圆心,画出了一个大概的农田、河流以及电线杆的草图。 润生和谭文彬一左一右把脑袋凑过来,也在很认真地看图。 平原地区农村,周围四个高点全有人,这还是已知明面上的,没发现的观察哨可能还有,或者白天没有的晚上又给加上了。 原本李追远还打算等入夜后,自己和润生带着器具偷偷摸摸靠潜入到大胡子家鱼塘边。 现在看来,是不可能的了,白天人多还能遮掩,晚上村里路上基本没人,而且他们在挖墓时,外头放哨的肯定会更警觉。 李追远:“戏班子里有十个人,外围至少还有四个,算上丁大林和现在躺在医院里的那俩,这支水猴子的规模,快到二十了。” “这么多人?”润生挠挠头,“我还以为这种活儿,一两个人干就可以了。” 李追远笑了笑,水葬之墓的盗掘难度本就更大,而且水系区域人烟一般也不会太过稀少,因此,水猴子们的规模普遍都比较大,主打一个快挖快走。 “润生哥,现在的问题是,我们晚上怎么潜进去不被发现。” 自己这边准备的手段,都是用来辅助小黄莺的,要是不能在旁边观察,根本就掌握不了动手时机,总不能小黄莺那边还没出场呢,自己这边润生就先和水猴子们干起来了。 要真这样,还不如现在就打电话报警。 “那个,小远,我们可不可以走这里?” 润生伸出手沿着图中的河流一路指了下去。 这条河距离大胡子家和鱼塘很近。 “走河里?” “对,小远,我们可以在水面下走,走到这里后上岸,躲进草垛子里;呼吸的话,可以一人叼一根吸管。” 一开始,李追远觉得这个提议很不靠谱,但细想之下,居然又意外得可行。 润生力气大且水性好,更有着水下斗死倒的经历,十二杆阵旗加捞尸人套具正好可以给他足够配重让其在水下行走。 同时,上岸后的草垛子本就距离鱼塘很近。 唯一的缺点就是,自己跟着一起过去时,怕是得拿条绳子绑在润生身上,姿势会有点难看。 “润生哥,你的提议很不错,我们就初定这么办吧。” 得到了认可,润生脸上露出了笑容,他就知道,多看电影是有用的。 “不错,真是个很好的办法。”谭文彬点了点头,“所以,能告诉我,今晚究竟要干什么吗?” “彬彬哥,等吃了晚席后,我就把事情都告诉你。” “小远哥,你不会骗我?” “不会。” “行,我信你。” 晚席开得很早,五点钟就招呼大家入座了,菜也上得很快。 李追远再次带着谭文彬找到了李三江,一起坐下吃席。 李三江脸上中午喝酒后留下的红晕还没消退呢,摸了摸肚子,也不觉得多饿,就问坐在他边上的丁大林: “怎么开席开得这么早?” “三江侯啊,你知道的,我在国外,有时差的。” “哦,这样啊。” 这理由很蹩脚,但眼下菜都开始上了,也就没必要再说什么了。 而且,厨房那边晚上上菜的速度也很快,热菜一盘接着一盘。 李追远知道,这都是为了早点散席,给晚上挖墓争取更多的时间。 席间,金秘书走到丁大林身边耳语了几句。 丁大林就看向李三江:“三江侯啊,你家里有没有灯笼?” “灯笼?有啊。” 一些基本的红白事儿物件,李三江家是都有点备着,方便出租。 这里指的不是纸灯笼,而是能回收利用的。 “我们那儿的特殊习俗,乔迁夜家里屋顶上得挂上红白两串灯笼,可不巧,原本订的灯笼耽搁了,今晚送不来。” “那算个啥。”李三江看向李追远,“小远侯,你回个家,叫润生把灯笼送来,再顺手帮人家给挂上。” “好,我这就去。” “吃完了再去,不急。” “不饿哩,太爷。” 李追远下了桌,谭文彬夹了一个鸡腿也赶紧跟了上去。 他下午跑了步,消化得也就比较快。 上次亮亮哥跟自己讲述去白家镇的经历时,说起过白家镇门牌坊上挂着的两串灯笼。 这其实是有寓意的,红表人事、白代鬼话,红白灯笼高高挂,阴阳两路都不搭。 白家镇摆这个,是因其特殊性,白家娘娘们处于似人非人似鬼非鬼阶段。 水猴子们搞这一出,也是他们这一派传统之一,图个顺顺利利,阳间太平阴间勿扰。 不过,这倒是给了李追远一个新的想法。 回到家,润生已经将阵旗和捞尸器具拿白塑料布打包好,他上身还斜跨了一根捆带。 李追远知道,这是准备出发下水时捆自己用的。 “润生哥,计划有变,我找到一个更好的进入方式。” “啊,小远,你打算咋弄?”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既然四周都有高点放哨,那我们干脆就不要想着出去了再进去。” “还是没听懂。”润生摇摇头。 “我听懂了一点,但还想再听下去。”谭文彬手托着下巴,目露思索。 李追远对着他侧了侧头,这个动作润生看懂了,他直接把谭文彬举起来,强行带到了屋后工房,然后拿了一条绳子,将他手脚捆起来。 “不,不,你们不能这样,小远哥,你答应过要把事情都告诉我的。” “嗯,我现在就告诉你。” 李追远在谭文彬面前蹲下,将水猴子和主穴的事儿,一五一十地告知。 听完后,谭文彬脸上露出了无比亢奋的神情:“这么刺激!” 随即,他又挪晃了一下自己被捆着的手和脚:“但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彬彬哥,你爷爷是做什么的?” “警察啊,我外公也是警察。” “那你以后打算做什么?” “做什么都可以,反正不做警察。” “别说气话,叛逆期说的话都不准的,你以后肯定也是做警察的。” “我才不要做……” “堵上。” “呜呜呜呜!” 润生很是麻利地给谭文彬堵住了嘴。 “润生哥,你刚听彬彬说什么了么?” “他说他不……” “他说他未来,一定会当警察。” “哦,对,是的没错。” “警察世家啊。” 李追远凑上前,伸手搂住谭文彬。 来不及去派出所抱牌匾了,抱抱你也是一样的,图个吉利。 等李追远起身,润生也凑过去,用力抱了抱,把谭文彬勒得都翻起了白眼。 “彬彬哥,我们这也是为了你的安全着想,下次有机会遇到和善点的死倒,再带你去看。” “就是就是。”润生帮腔附和,“人可比死倒危险多了。” 接下来,李追远就和润生一起,将东西放进灯笼罩内,然后扛着去了大胡子家。 此时,头批已经结束,二批正在吃着。 李三江和丁大林没落席,还在喝着酒,见润生来了,李三江就挥手催促道:“赶紧去帮人家挂上。” “好嘞,大爷。” 润生和李追远上了二楼,二楼有处开盖的地方,旁边放着张梯子,从这里可以通向屋顶。 架好梯子,将东西扛上去后,润生开始将灯笼撑起,一盏一盏地串绳,然后依次点燃,顺了下去。 东侧是红,西侧是白。 做完后,李追远说道:“润生哥,我下去把梯子挪回去,你留在上面准备接我。” “小远,不用这么麻烦。” 只见润生身子朝下一跳,双脚及时勾住边缘,整个人荡了下去。 然后抓住梯子,靠着腰部发力摆动,将梯子放回了靠墙的原位。 紧接再度发力,上半身回缩后双手抓住边缘,将自己一点一点地收了回来,最后再将盖子盖回,整套动作一气呵成。 李追远只得在心底再次感叹,润生这可怕的身体素质。 但这是人家天生的,羡慕不来; 就是不知道秦叔那种身上能长血腮下水的,是先天就这样还是后天练出来的。 近期因为坚持吐纳和扎马步,李追远觉得自己进步很大,可自己辛辛苦苦的日积月累,可能只是为了赶上人家的起跑线。 这时候,男孩心里生出了些许对天才的排斥与反感,凭什么? “小远,万一他们到时候上来查怎么办?” “润生哥,做什么事都有万一。” “也对。” 本地的屋顶就是纯粹的屋顶,并不会成为人们的活动场所,因此平日除了房子漏水外,不会有人上来。 屋顶大部分区域都是斜铺的大红瓦,四边有小水泥墙围着,墙很矮,都不够人蹲着,因此李追远和润生只能选择趴着。 润生离盖口那儿很近,手里攥着黄河铲。 他那把铲子是经李追远修改过的,更大更沉开锋处也更长。 水猴子要是没来检查屋顶还好,敢推开盖口探出脑袋来,那等待他的就是来自润生的一记铲削。 右手轻轻捂住胸口,李追远感知到自己砰砰的心跳,他有点紧张,但更多的还是兴奋。 彬彬哥,我没骗你,这确实是好玩的。 之所以不带你,也是因为我不想提高意外概率,我还想以后能继续玩下去。 偶尔,李追远也会轻轻抬起头,他这里恰好对着鱼塘,戏班台子就在鱼塘隔壁,视野非常之好。 渐渐的,二批也结束了,大家纷纷开始散场。 李追远听到了李三江的声音,他喝高了,拉着丁大林的手不停嘟囔着:“好兄弟,一辈子!” 可以看出来,丁大林一直在敷衍,好不容易才将李三江给劝走。 原本应该是厨师帮厨以及帮工们吃尾席的,但他们都被发了红包,也被允许将剩菜带走,大家伙也就高高兴兴地离开了。 喧嚣热闹的席,很快就安静了下来。 戏台子上的大喇叭和音箱都被调高了音量,还在继续敲着唱着。 戏班子的人则全都下来了,他们没有去帮忙收拾碗筷桌椅,而是对屋子坝子以及四周进行起了检查。 金秘书拿起一个手电筒,打开,举起转圈。 很快,外围有六处高点上,也出现了手电闪烁回应。 其中有一处,就在河边草垛上头。 李追远心里暗道一声好险,原本计划中,他和润生从水下潜行上岸后,就会躲进这草垛子里,那就真是老鼠自己主动往捕鼠夹上跳了。 下方二楼阳台上,也传来了脚步声,有人在挨个检查房间。 李追远侧过头,看向润生,润生正用耳朵贴着地,手中黄河铲随时做好准备。 不一会儿,脚步声离开了,李追远顺着身前水泥小墙上的排水孔,看见他们已经在坝子上聚集。 看来,他们已经检查完毕,而且放过了屋顶,灯下黑,确实管用。 丁大林换了一身明黄色的道袍,手持桃木剑。 一张供桌被摆在了他的面前,上面摆着蜡烛和祭品。 丁大林开始做法,和李三江不同的是,丁大林的动作频率很快。 毕竟人家只是为了走水猴子开墓前的流程,而自家太爷有时候得照顾一下主家情绪,多表演一会儿好让主家觉得这钱花得值。 但不可否认的是,丁大林的动作和仪态,比自家太爷要标准专业得多。 颇有种白天金秘书和小黄莺唱歌时的差距。 李追远愣了一下,用手揉了揉自己眉心,自己这是在瞎联想什么呢。 仪式完成,丁大林没脱下道袍,而是将桃木剑换成一只罗盘原地转圈看着。 这罗盘通体紫色,很大,上面雕刻镶嵌也是极其丰富,而且跟涉外酒店的挂钟一样,大圈外带着一排小圈,分别代指不同地区时间。 李追远抿了抿嘴唇,和这紫色罗盘比起来,自己特制的那个,就差太多了,每次使用时还得自己心算校正。 此刻,金秘书带头,总共十个水猴子,全部单膝跪在丁大林面前。 丁大林盯着罗盘,缓缓举起手: “吉时已到,开工!” 所有人单手举起,口中整齐默念着什么,念完后就起身,分开忙活。 水墓比之传统土墓的优势在于,空军概率低。 但水墓比土墓更难盗,危险系数也更高,凡是这样的行业,都会衍生出很多繁复的仪式礼节,不仅是为了敬鬼神,更是给自己加强点心理建设。 戏台子下面被搬出来不少东西,一眼可见的是两台抽水机和一台柴油发电机。 另外还有类似绞索圈的东西,有俩人正有条不紊地搭建架子。 时代在发展,水猴子们的盗墓方法,自然也在进步。 抽水机的动静被喇叭音箱给掩盖,水管子通到旁边河里,很快,鱼塘水面就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降。 润生这时也挪了过来,反正盖口那儿已经没风险了。 “小远,啥时候需要我下去插旗,跟我说一声。” “嗯,还早。” 插旗的契机,在小黄莺和水猴子们对上时,只有他们混乱起来,自己和润生才有趁乱跑外围布置的机会。 鱼塘开始见底,露出了底部的烂泥,还有很多已经死烂的鱼蟹。 水猴子们发出了笑声,他们认为自己距离目标更近了。 但李追远清楚,但凡一座小鱼塘里住着一头死倒,这里头的水产就别想养起来。 因此,这种场景,还真不是那座主穴引发的。 有五个水猴子穿着防水服下了鱼塘,他们手里拿着可以缩放的铁杆,对着地面下刺去,然后再将铁杆取出,从特定高度的夹层里,取出泥土。 丁大林坐在鱼塘边,罗盘早已被放在一边,现在他手里拿着是一个海碗和一只木勺。 取来的深层土被依次拿过来,倒入他的碗中,他拿起木勺品尝起来。 “妈耶,小远你看,他居然在吃泥。” “嗯,我看到了。” 李追远有些不理解润生为什么这么大反应,毕竟吃泥虽然奇怪,但比起吃香的你,还是要正常多了。 吃泥这一举动,书中虽然未有相关记录,但李追远还是能看懂其意图,应该是辨位的一种方式。 丁大林尝一口,就摇头,且连续五次都是摇头。 水猴子们则继续开始选位置开始刺入,然后继续提供新泥。 终于,丁大林尝了后点头了,伸手指了指那个位置。 大家拿起铲子开始挖掘,挖出一个土坑后,又拿出一块块钢板开始捶打嵌入,钢板之间还有锁扣,入土后全都搭上。 完成后,绑上绳索,连接到铰链机上,机器开始转动。 一大块土方就被掘出,一直拖拽到了鱼塘外。 用挖掘机太显眼,这玩意儿就起到了挖掘机的效果,另外,等会儿触及到墓葬时,还能用它来暴力开盖。 打盗洞什么的,过于费时费力,除非乔迁宴办它一整个月。 李追远知道,没用雷管不是因为他们善良,纯粹是条件不允许。 可就算是眼前这种方式继续开挖下去,对墓葬的损害也是极大的。 他们只想早点打开墓穴,拿出里头最值钱的东西,然后赶紧跑路,销赃国外。 钢板片的挖掘再配合人工,一个很深的坑洞很快就呈现出来。 得亏李追远现在是在楼顶,换其它位置,根本就不可能看见这动工细节。 润生小声问道:“小远,小黄莺难道不在家?” 李追远摇摇头:“应该是在家的。” 下午自己还感应到了小黄莺在听戏。 “小远啊,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她看这么多人来她家,她怕了,然后溜了?” “这……” 李追远也不确定了,因为事实就是,水猴子们都进展到这一步了,还没丝毫异变发生。 《江湖志怪录》里就描述过,死倒基本凭本能行事,但高级死倒,是会诞生智慧的。 这群水猴子人数多,且很专业,避其锋芒也是正常。 可李追远还是不认为,小黄莺会就这么跑了。 “挖到了,挖到了!” “找到了,看见了!” 坑洞下面的水猴子脑袋上戴着安全帽,帽子上还有灯,正十分兴奋地欢呼。 李追远也看见坑洞里头,挖出了一个圆弧顶。 因为上面的淤泥没被清理,所以看不清楚本色,但从造型上,很像是庙宇的塔尖。 李追远内心猛地一震,居然不是寻常水葬墓穴。 水葬里,分很多种类别,最容易犯忌讳也是最棘手的,就是这种庙墓。 因为它的存在,往往是古人为了镇压某种邪祟。 可以说,其它墓,出事儿的概率其实并不大,而这种墓,则是不出事儿的概率并不大。 就像是前阵子在河工上挖出的白家娘娘神像,其原本作用,也是为了镇压,结果锁链一砸开,怪异的事当晚就发生了。 而白家娘娘的那座一人神像的小庙,和眼下显露出的圆弧顶,根本就没可比性了。 这似乎,真的是一座塔,而塔身结构,最顶端往往最小,那么其整个的规模,又到底有多大? 吃惊的当然不仅仅是李追远,作为现场第一责任人,丁大林的神情一下子变得很是难看。 他顾不得自己年纪大,进了坑中,拿着手电筒开始抹开淤泥,观察着细节。 随即,他似乎发现了什么,身子抖了抖,目光扫向四周其它水猴子,摆了摆手。 金秘书也跳了下来,问道:“怎么了?” “这是庙墓,不能开。” “为什么?” “庙墓我经历过几次,没有哪一次是太平安稳的,这种墓一开,事后必然见邪。” “那这种墓里头会有好东西么?” “我说了,不能开。” “都到这一步了,你说不开就不开了?这次行动前后花费了这么大成本,还折了俩兄弟,现在还被警察看在医院里出不来。” “听我的,你们都说过的,要听我的,我是头儿!” 金秘书伸出手,抓住丁大林的脖子,冷声道: “老东西,今天这墓,怎么着都得开,警察已经注意到我们了,我们必须要干完这趟活儿好出去躲躲,没钱,大家伙躲个屁!” “你……你为了钱……不要命了……了么……” “没钱,要这条命有什么用?” 金秘书抽出一把匕首,对着丁大林的老脸上下蹭了蹭:“老东西,再给你一次机会。” “我开……我开……” “很好,接下来怎么弄?” 金秘书松开手,丁大林捂着脖子边喘息边回答道: “小庙墓讲究困锁,大庙墓讲究封闭性,都是为了把里头镇的东西钉死在这里,开这种墓,没有其它方法,只能用笨办法先沿下角开出缝,再用外力拉。 但我劝你,再考虑考虑,真的。” “呵,你要害怕了,就上去找个地方躲着去,别碍事。” “好言难劝……”丁大林最后看了一眼坑洞,然后就爬了出去,接下来又爬出鱼塘,来到了外面。 他重新拿起了罗盘,抱在怀里,低着头嘴里不停念叨着,像是在祷告。 “小远,那老头原来不是老大啊?” “当他能带着大家赚钱时,他才是老大,如果阻碍大家赚钱了,那就不是了。” 李追远看出来了,那丁老头也认出了庙墓,但很显然,他现在说话不管用了。 一根根挂钩被固定上去,这边打了个手势后,那边就开动了机器。 但绳缆都被绷紧了,却依旧没能把这顶给开下来,只是让它这圆弧顶倾斜了位置。 也就是说,这座塔,斜了。 “下去撬!”金秘书现在已经代替了丁大林的指挥地位。 一群水猴子开始拿着工具进行撬砸,各个忙活得满头大汗,时间也在一分一秒地过去。 “小远,他们怎么还打不开啊。”润生打了个呵欠,他都有些困了。 李追远也是感到些许乏味了,粗略估计,这群水猴子已经忙碌了近两个小时。 期间有人脱力后离开,换了新人过来继续忙,应该是和观察哨那儿换了班。 “咔嚓……” 听到这声儿,李追远和润生俩人迅速打起了精神,看样子是终于出进展了。 有缝隙出来,接下来就更好破壁了,伴随着绞索圈“吱呀吱呀”的作响,最终,绳缆猛地一个倒收,圆弧顶被整个掀出,露出了里面。 目前,还分不清楚是塔顶还是墓室甬道。 水猴子们经验丰富,纷纷后退,没人傻乎乎地这时就往里钻。 过了一会儿,见里头迟迟没什么动静,金秘书朝里头丢了好几枚信号弹,可里头似乎很深,丢进去后很快就没了光亮。 有个水猴子拿来一根长杆,杆头绑着一只公鸡,将吊杆往里探入,过了一会儿,杆子收回,那只鸡还活着。 “下面安全。” 杆子被直接丢砸了出去,落得很远。 金秘书点点头:“下去探路。” 两个水猴在自己身上绑上绳子后,正式入墓。 “小远,怎么办,那死倒还没出来,别真被他们给盗成功了。” 李追远叹了口气,说道:“那我们……” 就在这时,李追远看见丁大林朝着那只还被绑在杆子上的公鸡走去,他蹲下来,伸出手。 那只公鸡猛地挣脱出了束缚,对着他的手掌狠狠啄了一口。 这一幕,李追远在上头是看得真真切切,可却连他都无法反应出这只公鸡是怎么做到的。 因为杆子上,还留有那只公鸡的羽毛甚至是鸡皮,它几乎是从自己躯壳里,蹦出来啄人的。 而且,啄完人后,它显得更兴奋,在原地疯狂“咯咯咯”地叫着。 这画面,渗人的很,虽然经常吃鸡肉,但李追远还是第一次看见血淋淋走动的鸡。 丁大林此时顾不得自己手掌上的血窟窿,扭头对着金秘书那帮人喊道: “它出来了,它出来了,它出来了!” “老东西,给我安静点!”金秘书骂了一声。 这时候,水猴子们都围在鱼塘洞口边,等待里面的回应,视线关系,他们看不见那只鸡。 金秘书指了一个人:“你上去看看老东西怎么了。” “好。” 还没等那人上去,两条绳子就传来了拉扯动静,这是进去的两个人发出信号,他们打算出来了。 外面的众人都长舒了口气,看来里面是安全的,接下来等进去的那俩人出来说明情况,就可以大家一起进去搬东西了。 金秘书命令道:“收绳子。” 外面的人开始收绳子,不是为了拉拽他们,只是慢慢地将绳子提起,这意味着里面进去的两个人正稳步向外走。 没多久,他们就走了出来。 “里头有好东西,好多好东西!” “太多东西了,但太重,我们两个人搬不了,还有一口棺材,黑色的,绑着锁链,尊贵着呢,里头肯定有宝贝!” 众人脸上纷纷露出兴奋的神情,有人上来帮他们两个解开身上的绳子。 可就在这时,那俩人自己就解开了绳子。 不是用手,而是整个人,从自己衣服,不,是从自己天灵盖处,钻了出来。 “里面有好东西,好多好东西!” “快去搬,快去搬啊!” 两个血淋淋的人,在原地高兴地手舞足蹈,还在继续催促着同伴快点下墓。 这诡异恐怖的场景,让在场所有水猴子都怔住了。 他们都是这行老人了,下过很多墓,也出过一些事,但没哪次,可以比得上眼前! 开墓后,没有雾气,没有毒,也没看见死倒,刚刚还在分享喜悦,这骇人的一幕,就这么突兀地出现了。 “捆住他们!” 金秘书下达了命令,然后马上翻身离开洞穴边缘,跳过鱼塘,去找丁大林。 “出事了,头儿!” 金秘书看见,丁大林缩着脑袋斜靠在一块土方边,嗓子已经哑了却还在嘟囔着:“它出来了……它出来了……” “出事了,头儿,你快来看看。” 丁大林无视了金秘书的话语,继续重复着先前的话。 “我跟你说出事了!” 金秘书一脚揣在了丁大林背上。 “嘶啦……” 一声清脆的皮肉撕裂,丁大林的道袍和里面的人皮还留在原地,头皮上还有这灰白的头发,而一个血淋淋的人则被踹了出来,在地上不停打着滚,血肉上因此沾嵌进了很多泥土小石子。 可即使如此,这个血人还继续蹲在地上,嘟囔着: “它出来了……它出来了……” 金秘书后退了两步,不敢置信地看着这一切,因为她清楚,丁大林刚刚一直在鱼塘外,要是连他也这样了,那其他人…… 金秘书回头,看向鱼塘内坑洞,那里,一只只血人正爬了出来,在放干了水的鱼塘里绕圈奔跑。 她的脸上,全是恐惧,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触摸的那一刻,她的皮裂开了。 像是脱衣服一样,身上的皮和衣服全部落在了地上。 晚风如同刀子,切入她那毫无遮蔽的血管,她蹲下来,开始尖叫。 这一切,其实都只是在不到一分钟的时间里发生的。 李追远和润生都瞪大了眼睛,二人扭过头,缓缓对视。 润生根据电影里情节,李追远则是自己脑海推演,总之,他们都想象过今晚事的各种发展方向,可唯独没有想到,竟然能走到这一步。 小黄莺没出现,但此时下方的场景,比小黄莺出现更可怕无数倍。 就算他们是水猴子,他们死有余辜,可他们也是一群活生生的人啊,就这么干干脆脆地跟剥虾一样,赤条条地出来了? 先前经历的所有死倒,有哪个可以造成现如今的这种场面? 这时,血红的金秘书停止了尖叫,她踉踉跄跄地站起身,从自己衣服里,取下手电筒,打开,举过头顶,左一圈右一圈转动起来。 她在发灯语信号。 很快,外围六处高点也传来了灯光回应,而且回应的过程中,灯光正在下移。 李追远猛然意识到,她在故意打灯语,把外面的同伙喊过来。 而喊过来的结果就是……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李追远忽然想到了一个可能:这东西,想要所有知道这里事情的人,永远保守秘密。 那自己现在的这个位置,还安全么? “小远,他们到底是怎么了,我怎么没看见是谁弄……” 下方,原本背对着房屋的金秘书,放下了手臂,身形开始转动。 李追远:“跑!” 润生愣了一下,随即马上来到盖口处,正准备揭开盖子,却被李追远连拍了几下后背: “哥,来不及了,直接跳下去,屋后有柴堆。” “好!” 润生不做犹豫,起身就冲过去,一跃而下。 下方确实是有个柴堆,但并不是很高,从楼顶下来落差依旧很大,润生落下后没站稳,侧身砸了下去,身上好几处都被柴枝刮破了皮。 但他哼都没哼一声,马上强行站起,面朝上,而这时,李追远也跳了下来。 润生举起双臂,将李追远抱住。 可即使如此,李追远依旧感到胸口一闷,肋骨剧痛,鼻子更是擦到了润生手臂,现在已经有温热的液体流下。 这般生硬地强行下楼,不付出点代价,自然是不可能的。 “小远,你还好吧?” “跑……” 李追远指向前方,润生点头,马上将男孩背起,跳下柴堆后,快速穿过村道,然后没入了前方农田。 这会儿,倒是不用担心被外围放哨的看见了,一是他们现在已经离开了高点,二则是他们正往大胡子家鱼塘奔跑。 润生扛着男孩在稻田里穿梭,稻穗打脸上很疼,有种割裂感。 这种感觉在眼下十分吓人,因为无法确定,到底是稻穗造成的,还是自己的皮,也要破了。 李追远在流血,他想要抬高脖子去止血,却因为身下奔跑的润生而做不到。 润生也在流血,他很害怕,完全不敢停。 自打他记事起陪他爷爷捞尸以来,还从未见过如此骇人的场景。 终于,润生跑出了农田,上了路,然后顺着这条路,一口气奔到了家里坝子上。 工房里,谭文彬都已经睡着了。 忽的,门被打开,然后就看见浑身是血的俩人进来,给他吓得脸色都白了。 李追远抬起头,找纸折球,塞住自己的鼻孔。 好不容易,这鼻血终于止住了,又揉搓着胸口,肋骨虽然还痛,但问题不大了。 润生则拿起一把镊子,将刺入皮肉里的木刺给一根根拔除。 二人各自处理完后,面对面坐着不停喘着气。 润生眼神里是无措,他被吓坏了。 李追远眼里是茫然,这题超纲了。 上次白家娘娘们闹出的动静,都远远没有今夜惊悚离奇。 毕竟,白家娘娘的手段是能理解的,也是可以找到破解方法的,可刚才大胡子家鱼塘那种情况,根本就没有头绪可言。 到现在,李追远都有种深深的不真实感,为什么在思源村里,会埋着这种东西? 只是开了墓盖,一大圈人就落得这样一个下场,那里头的存在,到底得有多可怕? 李追远现在不得不怀疑,刘姨,还能不能兜得住底? 看着二人这个样子,谭文彬知道肯定是出大事儿了,他很好奇很想知道,可这二人似乎忘了他还被捆着堵住了嘴,因此他只能通过不停摇摆来吸引他们注意,蠕动得像是一只欢快的蛆。 终于,二人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眼里,也都露出了惊愕。 谭文彬停顿了一下,随即蠕动得更为剧烈,不是,这是什么眼神,你们居然真的忘了我的存在! 润生将谭文彬松开,谭文彬想开口问什么,却又马上夹起腿,垫着跑出了工房去了厕所。 “小远,我感觉身上有点痒,但我不敢抓。” 李追远抬起头,看见润生的皮肤呈现出暗红色。 他马上低头看了看自己,似乎也有点红。 “小远,我们不会也要那样子吧?” “不会的,要那样早那样了。” “我去用井水冲冲。”润生走出了工房。 松快后的谭文彬则走了进来,他倒是没生气,反而再次主动凑了过来,好奇地问道: “告诉我,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彬彬哥,你等润生哥告诉你。” “心有余悸?” 李追远点点头。 “这么严重?”谭文彬犹豫了一下,问道,“要不,现在报警?” “不,千万不要,那个地方,现在不能靠近。” 浑身湿漉漉只穿着一条裤衩子的润生赤着脚走了回来:“小远,井水冲了真有用,我皮肤不红了,你过来,我给你也冲冲。” 虽然无法理解这是什么原理,但李追远还是去了,几桶井水淋头泼下,身体下意识地开始哆嗦。 但确实,身上先前呈现的红色,消退了。 “小远,看来,咱们的问题不大。” “嗯,可能是我们距离远一点。” “另外,咱们跑得也快,还好你提醒我直接跳楼,要不然等着再走楼梯下去,我们可能也熟了。” 听到这里,李追远脑海中不由浮现出一个大血块头扛着一个小血块头在稻田里奔跑的场景。 “哎呀!”润生神色一变。 “怎么了?” “阵旗还留在屋顶,还有我那套捞尸器具,都还留在那儿呢!” 看着一脸惋惜肉痛的润生,李追远只能安慰道:“没事的,润生哥,器具可以再做一套。” 紧接着,为了防止润生做傻事,李追远提醒道:“哥,没有我的同意,你不准自己偷偷回去取东西。” 润生忙摆手道:“我哪敢,不敢的,我这次是真怕了。” “睡觉吧,先睡一觉。” 李追远走上楼,来到自己房间门口时,转过身,看向大胡子家的方向,迟疑了许久后,还是推门走了进去。 今晚,李追远做了一个梦,不是走阴,而是很单纯的一个噩梦。 在梦里,他依旧趴在屋顶上,看着下面跪着的两排水猴子。 他们一遍遍地从自己的皮囊里钻出来,变成了血猴子; 又一遍遍地钻回自己的皮囊,像是重新穿起刚刚脱去的衣服。 整个过程中,耳边充斥着他们那凄厉的惨叫。 而他们的目光,自始至终,都盯着屋顶上的自己。 也不知道是睡醒前做的噩梦,还是这个噩梦轮番做了好几遍,总之,当李追远承受不住转身跳楼时,一跳下去,他就醒了。 急切地侧过头,屋门口椅子上,阿璃手里捧着碗,坐在那里。 李追远闭上眼,重新躺下。 阿璃见他醒了,端着碗走了过来,这次,碗里多了一个小汤勺。 女孩也不想喂药时,再一不小心给倒男孩头上。 李追远坐起身,接受女孩喂药,勺子挺大的,一口接一口,很快就喝完了。 他昨晚鼻子又流了不少血,也确实需要补一补。 女孩放下碗,然后侧着头看着他,似乎察觉出男孩现在的魂不守舍,目露疑惑。 “阿璃,昨晚,我目睹了一件很可怕的事。” 女孩主动握住了男孩的手。 李追远则把女孩的手放在自己胸口,感知到这股柔软与温暖后,他又闭上眼,多打了个盹儿。 李三江边打着呵欠边下了楼,他昨儿个酒喝多了,现在一觉醒来,脑袋还有些晕乎乎的。 不过,在看见睡在一张桌子上,抱在一起的俩人后, 他还是忍不住提高了嗓门骂道: “混球,这是个什么睡相!” 谭文彬被喊醒了,他试图挣脱润生的臂膀,却无能为力,只能无奈地看向李三江。 谁知李三江只是骂骂清一清嗓子,自顾自地走到坝子上伸起了懒腰。 “吃早饭了!” 听到刘姨的声音,润生醒了,要吃饭了。 小远侯怕,他也怕,只是小远侯有阿璃,他身边就一个阿彬。 李追远也带着阿璃下来,大家各自入座。 谭文彬这次换了个座位,去和李三江坐了。 柳玉梅好奇地打量着李追远和润生,这俩孩子昨晚应该没怎么休息。 “小远啊,你过来一下,尝尝奶奶这里的点心。” 李追远站起身,走了过来。 柳玉梅将一块糕点递过去:“昨晚玩得开心不?” 李追远不知该如何回答。 柳玉梅继续问道:“见血了么?” “嗯,很多血。” “你们弄的?” “我们什么也没弄。” 柳玉梅有些意外地咬了口酥饼:“那还真是奶奶我看走眼了,真是矮个子里拔高个。” “不,您没看走眼,真的是山中有大王。” “怎么说?” “被一口剥了。” “剥了?”柳玉梅有些难以理解这个词,要是说“一口吞”还更好懂些。 李追远挺想把昨晚的事完全告诉柳奶奶的,但奈何在这家里,必须得打哑谜。 “好了,吃好了。”李三江放下粥碗,站起身。 刘姨说道:“锅里还有呢。” “昨儿个吃喝太多了,弄得现在没胃口。 明儿个是西村那儿办斋事,润生侯,你跟我去大胡子……哦不,是去丁老头家,把桌椅碗筷这些都收回来,下午就给西村那户送去,对了,昨儿还送去了一对灯笼,可不能忘了拿。” 润生抱着一大盆粥缩在角落,假装没听到。 “嘿,润生侯,我跟你说话呢,你听到没有?” “大爷,我今天不舒服。” “行,不舒服是吧,那我自己去,我还没老到走不动路。” 说完,李三江就去把板车推了出来。 李追远和润生马上早饭也顾不得吃,跑了上去。 “太爷,我和润生哥下午去收,不用你去。” 润生也应和道:“嗯,我下午去。” 李三江看着润生,伸手摸了摸他额头:“也没发烧啊,哪里不舒服?” “就是有一点,不打紧。” “呵。”李三江冷笑一声,伸手从兜里拿出钱,递给润生,“吃完早饭去郑大筒那里好好瞧瞧,该打针打针该吃药吃药。” 润生不好意思接钱,他是装病。 李追远伸手接过钱,放进润生裤兜里。 “太爷,我待会儿陪润生哥去,去了郑大筒那儿,再去收碗筷和灯笼。” “没问题再去收,有问题喊太爷我去。” 李三江放下了推车把子,抽出一根烟,点燃,按照习惯,他这是要饭后遛弯了。 “太爷,我陪你去散步。” “你早饭还没吃好呢。” “我和您一样,昨天吃得太好太多了,今天有点不消化,吃不下。” “你昨天也没吃多少,倒是那位壮壮,吃得那叫一个多。” 正在扒粥吃的谭文彬有些疑惑地抬起头:“大爷,我叫彬彬。” “走,太爷,我陪你走走。” “嗯。” 李三江还是喜欢和小远侯散步的。 李追远则是担心李三江散着散着就去了大胡子家,保险起见,还是盯着一起。 果然,刚走上村道,李三江步子就朝大胡子家方向走去。 “太爷,我们去小卖部吧。” “这么早去什么小卖部,还没开门呢,待会儿太爷陪你去买东西。” “那我们去刘奶奶家看看?” “我和刘瞎子平日里没什么好聊的。” “那咱去那边走走,那边风景不错。” “这村儿里的风景,什么时候分出个好坏来了?走,小远侯,咱去你以后的家看看。” “我以后的家……” “等丁老头一蹬腿,可不就是你家了么?走,咱去瞅瞅,他蹬腿了没,嘿嘿。” “太爷,人才刚乔迁,这么早去打扰不合适吧?” “有什么不合适的,乔迁又不是新婚。” 往前走了几步后,李三江自己停了下来,琢磨道: “好像也对,他身边那个秘书,天知道是用来干啥的,估摸着现在还睡一被窝里没起呢。” “就是。” 李三江脸上露出笑容,加快脚步:“哈,那我就更要去看看了!” 见哄不住太爷,李追远只得上前抓住李三江的手臂,实话实说道:“太爷,昨晚大胡子家出事了,那整个戏班子包括丁大爷,全部都被剥了皮,死得可惨了。” “小远侯啊,你大早上地编什么瞎话呢?” “太爷,我说的是真的。” “假的不能再假了,呵呵。” 李追远有些无奈,次次都是这样,关键时候太爷总是不信。 “小远侯,你看,那群剥了皮的人来了。” 李追远有些疑惑地抬头看去,一辆满装着音箱设备的卡车,从前面驶来,驾驶室里坐着四个,后头车厢里还站着好些个。 全是昨天戏班子的人,全都好端端的。 在看见李三江后,司机还按了按喇叭。 后车厢上的人,还挥起了手打起了招呼: “李大爷,起这么早啊。” “对啊,遛弯呢。你们昨儿个表演了一宿,今儿个也这么早啊。” “得赶下一趟的活儿呢,车上凑合睡了只能。” “那真是辛苦。” “回见了李大爷。” “回见。” 李三江和车上戏班子的人挥起了手,很快,卡车就在视野中远去。 “小远侯啊,下次编故事,你也得编得像样点,这样写作文才能好看嘛。” 李追远盯着那辆渐渐模糊的卡车,手脚开始发凉。 不可能的,昨晚他确定不是做梦,不是幻觉,更不是走阴,他是的的确确亲眼见到这群水猴子被剥了皮! 可刚刚卡车上的那群活人,又到底是怎么回事? “三江侯啊,早啊!” “早啊,林侯,你也遛弯呐。” “对啊,年纪大了,觉少喽。对了,你家的桌椅碗筷和灯笼,我都让人收拾好了,你啥时候来拖回去啊?” “下午吧,家里骡子身体不舒服,先让他去看看医生。” “哦,这样啊。哟,这不是小远侯么,真乖啊这孩子,这么早就陪你太爷出来遛弯啦?” “是啊,我家小远侯最乖最孝顺了。来,小远侯,和你丁大爷打个招呼。” 其实,先前听到这声音时,李追远的身子就有些僵了。 此时,他有些艰难地转过身,眼里满是不敢置信。 因为, 金秘书搀扶着丁大林,就站在自己面前。 第四十章 潘子、雷子曾对李追远显摆过,说有些明星就算穿着衣服,他们也依旧能在脑海中想象出对方光着身子的样子。 现在,李追远看着自己面前鲜活的丁大林和金秘书,脑子里,全是他们被剥皮后血红蹦跳的模样。 夏天,清晨,阳光明媚,却忽然冷得想要打哆嗦。 丁大林弯下腰,面露慈祥的笑容,疑惑道:“怎么了,这就不认得我了?” 李三江笑道:“咋可能,这伢儿刚刚才跟我说到你咧,说你……” 李追远当即吓得脊椎骨发凉。 可此时李三江的话已经到嘴边,也根本无法阻止。 “……说你上次给他那么大一个红包,夸你这爷爷怪好的咧。” “哦,是么,呵呵呵呵。”丁大林发出爽朗的笑声。 李追远则有些头眩,劫后余生的感觉直冲天灵盖。 李三江摸了摸李追远的头:“我这伢儿啊,谁对他好,他都记得,不像其他那些伢儿,对他们再好,转头就忘了,哪认得你是谁啊。” 丁大林点点头:“这论人的。” “那可不,有些伢儿,就是天生的白眼儿狼,养不熟。” “三江侯啊。”丁大林直起身子,目光从男孩身上挪开,看向李三江,“走,到我那里去坐坐吧,中午在我那儿吃饭。” “那怎么好意思。”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昨儿个办席剩下的菜挺多,别嫌弃,帮我一起吃了。” 办席后总会留下些剩菜,放久了容易坏,要是自家人口不多来不及吃的话,会在席后第二天再开两桌小席,只请近亲来吃。 这种席就没什么考究了,冷菜堆一堆,熟菜热一热,品相不好看,却也是好酒好菜。 李三江:“吃中饭,那也不用去那么早吧。” 李追远这会儿终于做好了表情管理,也确认接下来自己说话时不会颤音,可刚准备开口给自家太爷找理由推掉这一邀请,抬头就对上了来自金秘书的目光。 她看着自己,嘴角带着笑意,可眼眸里,却流转出一种空洞和冰冷。 寻常人很难看出来,可李追远以前就有观察和模仿别人的习惯,在读过《阴阳相学精解》后,对人的微表情观察更为细腻深入。 刚刚垒起的心防堡垒,此刻又出现了崩塌。 她没说话,有可能是自己的脑补,可他却真的仿佛看见了无声的警告。 是针对自己?还是针对太爷? 亦或者是, 针对所有可能看出他们皮囊的人。 “是这样的,我想承包个责任田,租金我一次性付清,但还得挂你名下。” “承包多大?” “十几亩地。” “承包多久?” “三十年。” “那得去!” 丁大林笑骂道:“好啊,你个三江侯,就笃定我活不了那么久是吧?” “三十年呢,咋可能活那么久,你我这样的岁数,要是再活三十年,这身皮都得皴破了。” “呵呵,咱都那么一大把年纪了,又不是年轻人要个形象,皮破了就破了嘛,缝缝补补不照样能用。” 李追远心里一咯噔。 他现在真的很怕太爷忽然嘴瓢,真把人家的皮给刺激破了。 虽然他知道自家太爷身上有福运,但柳奶奶也说过,这福运,也得看地方,看遇到什么,真遇到硬茬子,这福运也没啥子用了。 昨晚大胡子家发生的事情,其骇人程度,已经超越了李追远的想象。 眼下自己所经历的,更是将昨晚的事情,推向了更诡异恐怖的层面。 在这种情况面前,李追远觉得,太爷的福运……肯定扛不住。 “行,去吧。”李三江用手掌摩挲着自己的下巴,低头看着站在自己身侧的李追远,“正好趁着这个时候,我也把遗嘱给立了。” “哟,三江侯,你个无儿无女的老绝户,打算立给谁啊?” “我无儿无女,可我有曾孙子不是,我走后,留下的东西,当然是给我们家小远侯的。” 丁大林再次对男孩弯下腰。 李追远对他这个动作,极为排斥和抗拒,但还是挤出了一个腼腆的笑容。 这种神情对一个孩子来说,实用性真的很高,无论是对人……还是对鬼。 “小远侯啊,你瞧瞧,你太爷是真稀罕你啊,你长大了,可要好好对你太爷哦。” “嗯,我会的。” 丁大林直起腰,动作一顿。 金秘书伸手将其搀扶住。 李追远注意到,金秘书的右手在丁大林的后脖颈处,左手在丁大林下腰侧部,她不是手掌扶,而是抓,五根手指绷起,很用力。 像是在把崩裂的什么东西,给强行捏合回去。 “咋了,林侯?” “这老腰,不行了哦。” “晚上床上少打滚嘛。” “三江侯你个老东西,走吧,跟我家去。” 说着,丁大林就把手伸向李三江。 李三江主动接住,换他来搀着。 两个老人,就这么一边说着话一边并靠着往前走。 “走吧,小弟弟?”金秘书将手,放在了男孩肩膀上。 “我的暑假作业还没……” “你太爷要给你立遗嘱,所以,你今天是必须去的。” “……还没买橡皮,之前的橡皮不知道落哪里去了。” “走,阿姨给你买。” “不用了,我有钱。” 从这里去大胡子家,正好顺路经过张婶小卖部,靠近时,金秘书停下脚步。 李追远走到柜台前,正准备开口要块橡皮交差,自小卖部棚子后头蹦出来一道身影,是谭文彬。 这家伙图捷径,没走村道,是从田埂那儿穿过来的。 “哟,小远哥,买啥呢,来,我给你一起付了。” “橡皮。” “婶儿,拿块橡皮,再拿瓶风油精。” 张婶把东西递过来,谭文彬给了钱,把橡皮递给李追远后,他赶不及地扭开瓶子,往自己脖子和手臂上开始涂抹。 “昨晚看你们痒得厉害,弄得今儿个我自己也觉得有些痒了,我怀疑是润生传染给我的。” “彬彬哥,你回去吧,告诉润生哥和柳奶奶他们,我和太爷去丁爷爷家吃饭去了。” “啥,你还要去水……哦哦哦!” 李追远抓住谭文彬的手,指尖抓住他的掌心肉,用力一扭。 而这时,站在远处的金秘书,也走了过来。 谭文彬先前是从小卖部后头出来的,还真没注意到她也在附近,吓得继续叫起: “……哦哦哦!” 金秘书继续靠近。 “……要水是吧,给你买,哥给你买,婶儿,来两瓶健力宝。”说着,谭文彬还故意看向走过来的金秘书,“姐,你要一瓶不?” 金秘书摇了摇头。 “嘿嘿。”谭文彬再次付钱,然后将一瓶健力宝递给李追远。 “谢谢彬彬哥,那你回去吧,记得给家里人说,我和太爷不回来吃中饭了,不用给我们做。” “好。” 这时,金秘书忽然开口道:“一起去吃吧。” 谭文彬愣了一下。 金秘书:“昨天看你吃席上的菜,吃得很开心,中午还有,一起去吃吧。” “那不好吧……” “走吧,一起走,他们要走远了。” 金秘书伸出手,分别搭在一大一小两个男孩肩上,催促他们前进。 这是一种,不容拒绝的态度。 李追远都没料到,昨天谭文彬的席上的吃相,居然给人留下了深刻印象。 他但凡昨儿个吃席能斯文点,可能就没现在的事儿了。 不过,目前来看,谭文彬应该只知道水猴子的初版讯息。 那是自己昨晚和润生出发去大胡子家前,告诉他的。 昨晚回来后,他想要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自己那时不想重新回忆和讲述,就让他去问润生。 润生应该也和自己一样,暂时不想再提起那个恐怖的场景,没来得及告诉他。 否则,要是他知道的话,在看见金秘书时,怕是会如同裤裆里塞二踢脚,直接吓得跳起来。 走着走着,金秘书开口道:“家里是还有人么,让他们中午一起过来吃吧,不用做饭了。” 李追远忙拒绝道:“不用了,家里就剩下给太爷做工的人了,不算亲戚。” “那好吧。” 接下来的路途中,谭文彬逐渐放开起来,甚至主动找起话题说起了话。 李追远觉得,彬彬心里应该还挺骄傲。 他大概自觉是警察的儿子,有着遗传的反侦察意识,能在水猴子面前谈笑风生。 其实,这样也挺好的,会演戏还不会露怯。 就这么一路走到大胡子家门口,刚上坝子,李追远目光就是一滞。 坝子正前方就是鱼塘,此时,塘水丰沛,和昨个白天一模一样。 本该被抽干水挖掘开的鱼塘,复原了; 本该被剥皮死去的一群人,一个个的全都又活了。 自己记忆里的那个画面,此刻在逻辑上越来越向幻觉梦魇靠拢。 当这个世界以非常理的方式展现在你面前时,人们通常会先开始自我怀疑。 然而,李追远很确信,那绝对不是梦,昨晚的那一幕,就是真实发生过的。 鱼塘应该是昨晚又被填充回去蓄回了水,死去的人就是死了,至于现在还活着的他们到底是什么……他也不懂。 村长和村里几个乡老到了,大家坐在坝子上的长凳上,围成一圈,聊着天说着话。 金秘书端来了一个小茶几,上面摆着瓜子花生和糖果。 李三江顺手抓了两把,一把递给李追远,另一把则递给谭文彬。 丁大林对他们说:“去楼上看电视吧,房间里有,等到要吃饭时,再喊你们下来。” 李追远摇头:“家里有电视呢,太爷买了。” 李三江挺起胸膛,骄傲地说道: “那是,我给伢儿买电视看了,不过这伢儿爱学习,平日里也不怎么看,就便宜了家里的骡子天天守着电视机。” 其实,李追远是不想脱离人群。 虽然进入这里,就意味着危险,而且坝子上的这批老人绑在一起,也没多少实际作用,可至少能起到一点心理安慰。 感性让他自见到他们起就陷入恐惧之中,可理性告诉他,局面,还有的救。 毕竟,自己等人以及村长他们,没有一来到坝子上就被直接脱皮。 如果只是想要把人引来杀了,他们刚刚就可以动手了。 能坐这儿聊天,而且还真聊起了土地承包的细节问题,证明他们是有自己的目的和规划的。 那么,只要不违反他们的规则,自己和太爷,以及彬彬,兴许还能安全地回去。 村长这时有些为难地开口道:“可是,一口气承包三十年,会不会太久了,村里也不太好交代。” 丁大林说道:“承包费可以每年递增嘛,你给我一个最后具体的数就行。” 李三江对这件事很是积极,他是认为丁大林活不了那么久的,自己也活不了那么久,那这土地承包以后,不就还是小远侯的? “我说,人家要三十年就三十年嘛,大不了具体合同村里公示出来,大家都知道了,以后也就没人传闲话了。” 金秘书此时已回了屋,应该是去准备午饭了,家里就她和丁大林,因此只有她一个人能忙活。 而丁大林又把注意力从自己身上挪开,李追远觉得轻松了不少。 擅自离开这里,他是不敢的,任何出格的举动在此时都显得格外危险。 真逼急了他们,大不了现场人都换一次皮,既然能让戏班子那帮人又活过来,那把村长给活过来应该也简单,不会耽搁土地承包的事。 确保自己身影还在他们视线范围的同时,李追远走下了坝子,开始在鱼塘前的空地上转圈。 他知道这个圈不能一直转,否则会显得自己很傻。 这个时候,最适合的应该是玩点游戏,但问题是,自己兜里向来不会放小孩子玩的东西。 但好在,他没有,有人有。 谭文彬应该是看懂了小远哥的意思,他将手伸入口袋,掏出了一把五颜六色的弹珠。 “小远,我们来玩这个吧。” “好呀。” 李追远第一次发现,原来幼稚也可以变成天使。 一个准高三大男孩,兜里居然会装着弹珠,怪不得你爸会给你买果冻吃。 二人弯下腰,开始玩起了打弹珠。 李追远原本只是想借机近距离观察一下鱼塘,他相信,再完美的复原,终究才过了半天,肯定会留下痕迹。 但玩着玩着,谭文彬却渐渐进入了状态,只见他一弹一个准,每次都高兴地鼓掌为他自己欢呼。 这动静,不时引来坝子上一群老人的注意。 他们指指点点,嘴角都带着笑意。 大部分小孩子都会有相似的经历,那就是自己和伙伴们玩耍时,身边经常有大人站在旁边就这么看着,一看就很久。 他们其实看的,是自己的童年。 可李追远并不想营造这种温馨氛围,终于,他忍不住把一颗弹珠,弹到了彬彬的鼻子上。 彬彬先是一痛,捂着鼻子,随即目露释然,接着又是羞愧,他入戏太深了。 李追远开始故意朝着鱼塘方向打弹珠,谭文彬也配合着朝那边打,二人追着弹珠,来到了鱼塘边。 抓紧时间,目光快速扫过。 他发现了,鱼塘边缘地带,是翻过的新泥。 这鱼塘,确实是被回填的! 不敢在这个敏感位置多做停留,李追远立刻又打出弹珠,远离了鱼塘。 “哈哈,彬彬哥,这次我赢了。” “小远,你可真厉害。” 彬彬脸上露出大哥哥般的笑容。 李追远在雀跃跳起的同时,目光瞥了一下坝子上,正好看见丁大林挪回头。 是自己先前靠近鱼塘的举动,让其产生敏感了么? 接下来,李追远和谭彬彬越玩越靠近坝子。 “彬彬哥,我累了,休息休息吧。” “好。” 顾不得地上的泥土石子,李追远就这么坐了下来。 恰好鞋底在石子上磨过去,将几颗石子拨翻,石子下面,出现了红色,是血迹。 李追远赶忙收回脚,用鞋底把石子又翻了回去。 脑海中快速回忆昨晚的细节,自己现在所在的位置,不正是丁大林被鸡啄伤的地点么? 记得当时,丁大林的手掌,是被公鸡啄穿了的。 “小远侯。” “哎,太爷。” 李追远跑上坝子,来到李三江跟前。 先前土地承包的事已经谈差不多了,现在谈的是立遗嘱的事,村长拿着纸和笔在写着。 旁边一个老人开口问道:“三江侯啊,直接给孩子会不会不合适啊,你总得能给个可以给你养老的。” “养老的事,我安排了。” “靠得住么?” “靠得住。” 都是上岁数的人了,不用避讳这些话题。 李三江对李维汉的人品是绝对信得过的,但李维汉儿子多,孙子辈也多,自己的遗产要是给李维汉,最后大概率还得被那些个白眼狼分掉部分,这是他不愿意看到的。 村长写好了,说道:“正好当事人见证人都在这儿,直接把手印给按了吧,家里有印泥么?” 丁大林说道:“在二楼卧室床头抽屉里,我去拿。” “让伢儿去就行,小远侯,去拿下来。” 李追远想拒绝,但丁大林那边刚起的身子又坐下来了,这时候自己再抗拒,就有些不合情理。 “好嘞,太爷。” 李追远跑进去上了楼梯,谭文彬想跟着一起过去,却被李三江叫住: “壮壮啊。” “李大爷,我叫彬彬。” “你去厨房里帮忙端碗吧,人小秘书一个人忙不过来。” 谭文彬也不想去和那只水猴子单独相处,可他面对着和先前李追远一样的困境,只能笑着点头应了声,向厨房走去。 李追远来到二楼,发现这里被打扫整理过,阳台过道上很干净。 他没急着先进房间,而是来到小天井盖下方,身侧靠墙处就是梯子。 自己的阵旗以及润生的那套捞尸器具,这会儿应该还在屋顶。 可问题是,自己现在就算把梯子搬过去上屋顶,拿到那些东西,也带不走,因为太沉了。 就算丢屋后也不保险,动静太大,很容易被察觉。 最终,李追远还是转身,推开门,走进卧室。 卧室里的陈设很丰富,丁大林当初买房时为了不耽搁时间,应该是连带家具一起买下来了。 走到床头柜前,打开抽屉。 里面确实有一盒印泥,还有另一个李追远没想到的东西……罗盘。 紫色的罗盘,主圈外围带着五个小副圈。 李追远将罗盘拿在手里,轻轻转动,他很快就摸清楚了这五个副圈所代表的含义。 《正道伏魔录》里其实也记载过类似款式的罗盘,可因为制作过程极为复杂且需要很多特殊材料,所以先前压根就不在李追远的考虑范围内。 现在拿着它,李追远是真心喜欢。 有了它,在看风水格局时,就等于考数学时,可以带计算器进考场。 他现在是越来越发现,不能像过去一样过度依赖强行脑力计算了,这样他的身体会吃不消。 有了这玩意儿,再配合《柳氏望气诀》,像上次那样看鱼塘风水时,就不会透支流鼻血。 真正的丁大林已经死了,那它就是无主之物,自己拿了它,也不算偷。 但……还是太冒险了。 那群水猴子的其它东西都被打包清理带走了,可唯独这件东西却留了下来,证明还是很看重的。 它应该知道谁进入了屋子范围,东西丢了,肯定能锁定到自己。 算了,不能拿。 东西虽好,但还是自己的命重要,正当李追远准备把罗盘放回抽屉时, “找到了么?” 卧室门口,传来金秘书的声音。 李追远再次被吓了一跳,但他的抗压性也起来了,一边左手继续拿着罗盘一边右手拿起印泥盒: “找到了呢。” “我还以为你找不到,才上来看看的。” “这是什么呀,金阿姨?”李追远举着罗盘问道,“它好好看。” “一个玩具,你喜欢的话,就送你了。” 李追远的第一反应不是惊喜,而是:这是试探么? “东西都拿着,下来吧。” 金秘书说完,就转身离开。 李追远犹豫了一下,还是将罗盘和印泥都拿着,下了楼。 将印泥交给村长后,村长示意大家来按手印。 李三江看见罗盘,问道:“小远侯,这是啥?” 丁大林开口道:“家里的一个小物件儿,孩子喜欢,就送孩子当个玩具吧。” 李三江先接了过来,上下瞅了瞅,疑惑道:“怎么这么多圈圈,啥破玩意儿。” 贬低完,李三江就把罗盘很随意地丢给李追远。 李追远很想提醒太爷,这才是专业的,而你平时用的那个罗盘只是个指南针。 “小远侯,跟你丁爷爷说谢谢。” “谢谢丁爷爷。” “呵呵,好孩子。”丁大林伸手摸了摸李追远的脑袋。 李追远只觉得汗毛竖起,却还得生生受着,不敢躲避。 遗嘱弄好了,一式两份,一份村长拿着收进村办公室,另一份则被李三江小心翼翼地折叠好,很庄重地放进上衣口袋,还摸了摸。 午饭准备好了,大家入座。 菜很丰盛,在李追远面前,摆着一大盘白灼虾。 看到这虾,李追远就有些反胃。 “大家吃吧,多担待,没什么好菜。”丁大林举起筷子招呼起大家。 大家也都纷纷拿起筷子。 “来,壮壮,吃虾,这是你昨天最爱吃的。” 李三江用筷子,直接把盘子里三分之一的虾拨到李追远和谭文彬面前,然后伸手转动了一下餐桌。 谭文彬也不客气,拿起虾,先拔下虾头,剥开,蘸醋后对着虾头吮了一下,然后麻利地将虾身剥开,露出完整的虾肉。 取下虾线后,谭文彬蘸了蘸醋,放进李追远碗里。 李追远拿起筷子,夹起虾肉,肉质红嫩嫩的。 将虾肉放进嘴里,咀嚼时,脑海中不断浮现昨晚所看见的画面。 这还是李追远第一次吃到这种既美味又难以下咽的食物。 最终,他还是强行咽下去了,只觉得比吃猫脸老太寿宴上的“菜”更为痛苦。 见谭文彬还想继续给自己剥,李追远忙道:“彬彬哥,你自己吃吧,我不太喜欢吃虾。” “真的么?”谭文彬有些奇怪,“那我就自己吃了。” “嗯。” 金秘书端来一个大碗,里面是炖着的一只鸡。 丁大林用筷子拨弄了两下,问道:“不是老母鸡?” “老母鸡没剩的了。” “唉,这怎么行。” 丁大林有些不满意地摇摇头。 李三江打圆场道:“林侯啊,瞧你被惯的,这吃个鸡还分个啥公母,搁解放前想吃口肉可不容易。” 说着,李三江就亲自上手,扒下一根肥硕的鸡腿,放到李追远碗里。 李追远低头盯着它,没急着动筷子,不是他矫情,而是这只鸡,好像似曾相识。 原因是,哪怕是公鸡炖汤,是怎么做到连一块鸡皮都没有的? “怎么,不爱吃?”丁大林问道。 “爱吃的。”李追远夹起鸡腿,咬了一大口,有点柴。 “味道怎么样?” “好吃。” 丁大林满意地点点头,他起身夹菜时,李追远留意到他的右手虎口处,绑着一根黑纱。 这顿饭吃得很热络祥和,正常得让李追远觉得,仿佛他才是整张饭桌上最不正常的人。 可不管怎样,这次李追远难得的没有小孩吃完了先下桌,很规矩地一直坐到这餐结束。 饭后,大家开始抽烟聊天,做散场前的最后铺垫。 村长最先站起身,轻轻拍了拍裤子,说道:“那今儿,就先这样了,你那承包合同,得村里再做一下讨论,你放心,很快会给你答复。” “行,辛苦了,多费心。”丁大林起身和村长握手。 大家一同离开桌子,走出厅堂来到坝子,各自分了烟,又说了几句话,村长和几个乡老们,就向坝子下走去。 李追远很着急,因为李三江没走,他还站在丁大林身边,俩人嘴里都叼着烟。 “刚村长在我没好意思问,你这地承包了不种粮食,居然打算种桃树?” “嗯,种桃树,能结桃子。” “桃子卖不出去吧,谁买?以前种这些还有罐头厂可以收,现在我听说那些罐头厂自己都不景气了。” “就算卖不出去,看看桃花也是好的。” “我说,林侯,你咋了?”李三江伸手摸了摸丁大林的额头,“咋感觉今儿个你跟变了一个人似的。” 李追远的心,又一次揪了起来。 谭文彬开始给自己加戏,主动说道:“李大爷,你这就不懂了,咱丁大爷是为了追求美好意境,是啊,一想到以后这里都会种上桃树,等桃花盛开时,多美啊。” “那这鱼塘呢?”李三江问道。 “填了,也种上树。” “我说,林侯,你到底在国外发了多少财,能让你这么糟蹋?” “赚钱,不就是为了拿来糟蹋的么?” “看不懂你,算了,随你高兴吧。” “哦,对了,戏班子说有套音响坏了,要我赔修理费,我懒得拉扯,就干脆花钱当二手的给买下来了。” “你是不是傻啊,哪里找的戏班子,自己的设备坏了怎么好意思找主家赔钱的?” “也挺便宜的,那东西我昨晚鼓捣了一下,其实没坏,就是插头有些接触不良,现在已经搞好了。 我留着这东西没用,你不是做这生意么,以后也能看着用它来出租挣钱。 来,你跟我来看看,好的话你就拖走。” “行,去看看。” 李三江跟着丁大林走向一楼背阴的里间,李追远和谭文彬对视一眼,想着要不要跟上去。 “小朋友,你的这个忘记拿了。”金秘书的声音出现在身后,紫色罗盘被拿到男孩面前。 先前他故意放在餐桌边椅子上,不想表露出很急切。 李追远伸手接过,惊喜道:“真的给我啊?” “这东西,你会玩么?” “我当然会啊。” 李追远拿着罗盘,不停转着圈,看着里面转动的指针傻乐呵。 “金秘书,你过来一下,再调调。”丁大爷的声音自里面传来。 金秘书双手搭在李追远肩上,说道:“走,我们去看看。” 当女人双手落在自己双肩的刹那,李追远整个人怔住了。 他没急着走,而是缓缓抬起头。 金秘书此时也低下头,二人目光对视。 良久,里面再次传来丁大林催促的声音:“怎么还不来啊,等你弄呢。” “走吧。” “嗯。” 李追远走在前面,金秘书双手抓着李追远的肩,走在后面。 这段路明明很短,李追远却觉得有点漫长。 最后,二人一前一后地走近里面房间。 金秘书松开手,调弄了一下音响,然后拿起话筒: “呼呼……喂喂……喂喂……” 有点破音,但总体效果很好。 丁大林看了一眼李三江,然后又对金秘书说道:“来,唱首歌试试。” 金秘书点点头,问道:“唱什么歌?” “随便啊,三江侯,你想听什么歌,我这秘书会唱的歌可多了,你随便点。” “呵,我没你那么厚脸皮,跟个大丫头点歌听。小远侯,你想听什么歌,你来点。” 李追远摇摇头:“我都可以的。” 金秘书看着李追远:“小朋友,你点一个。” “我没有特别想听的,阿姨,你唱一个你想唱的吧。” 金秘书点点头,拿起话筒,没有伴奏,直接清唱: “徐徐回望,曾属于彼此的晚上。 红红仍是你,赠我的心中艳阳……” 歌声款款,粤语不准,却极为动听。 是《千千阕歌》。 第四十一章 昨天的金秘书在戏台上演唱这首歌时,粤语标准,演唱专业,男孩却不是很喜欢。 眼下的金秘书虽然粤语不标准,可唱出来的感觉,却像是河水开闸后流入本就挖好的渠,顺其自然。 歌声这东西,确实很神奇,不仅蒙着面能听出来,换了皮也可以。 先前金秘书双手搭在自己肩膀上时,熟悉的感觉就告诉了李追远,现在的她到底是谁。 同理,不出意外的话,昨晚那场恐怖血腥场面的真正制造者,应该就是丁大林这副人皮下的存在。 它,才是这里的真正主导位。 这就意味着,自己在这里的危机,并未解除,因为小黄莺在它身边,也只是一个次要地位。 那群水猴子,挖出来的……应该就是它。 李追远忽然发现,原本计划中的自己、小黄莺以及水猴子们,都成了配角,不,比配角都不如,纯粹是背景。 自己和太爷现在是否能保留下身上这张皮,还取决于它的心意。 因此,现在的歌以及先前的动作,都是小黄莺给自己的暗示。 一时间,原本因小黄莺的出现而稍稍放松下来的戒备心,又被狠狠提了起来。 李追远猛地意识到一件事,昨晚的“它”,既然能控制金秘书打灯语将外围观察哨的六个水猴子骗过来集体剥皮,那它又怎么可能没察觉到位于屋顶上的自己和润生? 自己和润生能全皮全尾地逃回家,真的是因为跑得快么? 水猴子们除了丁大林外全是外地人,而丁大林在这个村子里唯一认识的且已经搭上线,并且还借其名义买房的,就是李三江。 它想要把鱼塘填平了,想要在这片承包地种上桃树,就需要通过李三江。 原来,一直苦苦支撑着局面没有塌陷的,依旧是自家太爷。 金秘书一首歌唱毕。 李追远带头鼓掌,谭文彬见状也跟着鼓掌,连续夸了好几声“好好好!” 李三江则伸手摸了摸这套音响,说道:“行,挺不错的,待会儿我让骡子来拿桌椅碗筷时,把这东西也一并拉回去。” “呵呵,你满意就好。” 李追远一脸单纯地问道:“丁大爷,这多少钱?” 李三江微微皱眉,这本来是占便宜的事儿,自己带回去就带回去了,开口问多少钱做什么,这孩子,傻不傻? 可随即,李三江眉头又是一舒:真好,这孩子老实厚道性子,确实和那些白眼狼不同。 李追远是故意问的,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他隐约触摸到了“因果缘法”的规律,尤其是和另一个阴影面下的打交道,它的东西,可不是那么好拿的。 还是先听听对方的要求吧。 “对啊,林侯,你从戏班子那儿买下它花了多少钱,来,我给你,这东西我用得上,租个半年也就回本了。” “你和我之间,谈这些,就伤感情了。” 李三江一把搂住丁大林的胳膊,使劲晃了晃:“行,你刚回来时是我看走了眼,你林侯,确实是个厚道人,我不如你。” 初次见面时,李三江就觉得丁大林是故意撑架子摆阔。 但奈何人家又给房子又给地又送音响的,这观感很难不被改变,毕竟给得太多了。 “其实,三江侯,我也是有事想请你帮忙的。” 见人家顺着棍上爬了,李三江下意识地用小拇指掏起了耳朵: “好说好说,以后有事可以找我。” 李追远开口问道:“丁大爷,你有什么事你现在可以直接说的。” 可不能按照自家太爷语气,拖到以后,因为办不到他的要求,自己孙爷俩,估计就没以后了。 李三江努了努嘴,他对小远侯是生不了气的,只能顺着孩子话头又附和了一句:“对,林侯,你说。” “三江侯,是这样的,我原本是打算在这里长住的,可那边来了消息,有点事,我还得回去处理一下。 所以这栋屋子,还得请你帮我照看。” “你还要走?要走多久?” “不好说,事情要是处理顺利的话,可能半年就能回来,要是不顺利,我这把年纪了也随时可能走的,说不得,就再也回不来了。” “那你可得早点活着回来。” “怎么,舍不得我?” “也不是舍不得,你这以我名义置办了这么多东西,要是一去不回了,我这洋落捡得也太不好意思了。” “我是想回来的,是真想在这里好好安度晚年。” “我也是真想给你送终的,要是我先走了,大不了小远侯来给你办,不然你这东西拿得心里不踏实。” “三江侯啊,等村里承包合同弄好,我把承包费先交了,再留下一笔钱,你帮我先组织人,把这鱼塘平了,桃树也种上去,这样才不耽误事。” 李三江搓了搓自己额头,种树,可是个累活儿。 这不是简单钱不钱的事儿了,作为主家,还需要劳心劳力。 “好的,丁爷爷,你放心,你尽管去办事,等你回来时,就能赏桃花了。” 李三江点点头:“放心吧,林侯,这事,我接下了。” 倒不算是被曾孙胁迫,拿人手短嘛,李三江也清楚人家既然开口了,自己就没法拒绝,他可不舍得把名下的房子和地再还回去。 李追远心里默默舒了口气,不怕它提要求,就怕它没要求。 只是种树的话,不算什么,况且人地也租了,钱也会留下。 “那就好,谢谢你,三江侯。” “瞧你,谢啥谢,都是应该的,那这样……壮壮啊。” “哎。” “你跑回去喊一下润生侯,叫他把车推来,东西都装回去。” 谭文彬有些不放心地看了看李追远和李三江,他是不想走的,虽然他没他爸那么能打,但面对水猴子时,多个人多份力不是? “彬彬哥,你回家喊润生哥过来搬东西吧。” 昨晚近二十个水猴子都落得那个下场了,此刻局面,多一个人也不过是多剥一只虾。 “哎,好。” 彬彬走了。 “小远侯啊,我是发现了,家里的骡子听你的话就算了,这壮壮怎么也听你的话?” “啊,有么?”李追远面露茫然。 “嘿,挺好。”李三江拍了拍男孩的脑袋,“这说明我家小远侯,天生是做领导的命。” 遗嘱已经立下,太爷对曾孙的观感从非常偏心,转变为偏心得天经地义。 丁大林说道:“这说明孩子有组织力,确实适合当官。” 李三江提了提自己裤绳:“林侯啊,瓷缸那儿有纸么?” “篓子里有的。” “那我去上个瓷缸。” 李追远想跟着去,可刚走两步,就被丁大林喊住:“小远啊。” 迟疑了一下,不敢装没听见蒙混过关,还是停下脚步。 “啊?”李追远面向丁大林,“怎么了,丁爷爷?” “你太爷没看走眼,你确实是个热心肠的好孩子。” 李追远低下头,露出害羞的笑容。 之所以没流露出他最擅长的腼腆对视,是因为丁大林的眉心位置的皮,开线了。 很像是衣服被崩破了,没完全破开,但色泽出现断层。 这台戏眼瞅着就要收尾了,自己得避免出现演出事故。 丁大林伸手摸了摸自己眉心,金秘书走过来想要帮忙处理,却被他吩咐道:“取盆水来,我好好洗把脸。” “好。” 金秘书打来一盆热水,盆边挂着一条毛巾,她就这么端着站那儿,充当人肉台架。 丁大林走到面盆前,弯腰,将脸朝下,手指在脸上不停地来回轻点。 这一幕,像极了城里女人拿着化妆盒对着镜子补妆。 李追远想要离开房间,但金秘书站的位置,恰好堵住了门,因此,为了避免自己看到不该看的东西,李追远转而面朝音响,伸手摸了摸盖子。 “小远啊,你本地话是刚学的么?” “嗯,是的,说得还不太好。”李追远拿起话筒把玩。 “以前在哪儿生活来着?” “在京里。”李追远对着话筒,“呼呼……喂喂。” “建康?” 男孩拿话筒的手,抖了一下。 建康? 李追远知道,建康是南京古称,六朝时的都城。 东吴、东晋、刘宋、南齐、南梁、南陈…… 所以,它是哪个时期的人? “哦,是京里人啊,呵呵,我刚没反应过来,听岔了。” 丁大林发出了笑声,像是揭过了自己刚才的失言。 李追远的内心很复杂,哪怕是南陈时期的人,距今也快一千五百年了。 那是否也意味着鱼塘里的那座墓,也有这么多年的历史? 也不知道那群水猴子是幸运还是不幸,居然寻到这么一座极品水葬墓穴。 不过,好像更不幸的还是自己,自己才刚拿起书看没多久,正处于边读边学边实践阶段。 搁时下流行的武侠和武打片里,主人公们都是闭门苦修后,下山先碰到的练手目标是调戏民女的地痞恶霸。 到自己这里,还没学好下山呢,只是轻轻推开了自家屋门想晒个太阳:嘿,对门就是东厂。 “小远啊,你可是答应爷爷了,要帮爷爷好好种桃树哦。” “嗯,我会的。” “大点声,爷爷耳背。” “你放心吧,爷爷。” “转过来,对着爷爷说。” 李追远转过身。 正对着自己的,是一张没有脸皮红通通的脸! 刹那间的惊愕和思考后,李追远举起手,张开嘴,正准备发出尖叫声时,这张脸却忽然贴到了他的面前: “小远啊,你慢了一步哦。” 李追远的神情凝滞,手举到一半停住了,嘴巴张开,却不敢尖叫。 “小远啊,你刚刚是不是在想,自己该不该吓得叫出来呢?” 李追远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你这孩子,怎么像是不认得我了一样?” 相似的一句话,今早自己陪太爷遛弯见到丁大林时,丁大林就说过。 它,确实昨晚就看见了屋顶上的自己和润生哥。 “我会,帮你种树的。” “呵呵呵……” 它的手,抚摸上男孩的脸,轻轻拍了拍。 “你演得这么好,让我都有些分不清楚了,我和你,到底谁才是披着人皮的那个?” …… “滴呜!——” 电流声将李追远惊醒,他低下头,看着自己手里的话筒。 “小远啊,把话筒关掉,爷爷耳朵痛哦。” 李追远将话筒关闭,电流声消失,他转过身,看向丁大林。 丁大林抬着头,热毛巾敷在他的脸上,将他整张脸完全盖住。 他的声音,自毛巾下传来: “小远啊,你本地话是刚学的么?” 一样的问题。 李追远疑惑,刚刚的一幕,是自己的幻觉么? “嗯,刚学的。” “以前在哪儿生活来着?” “幽州。” “呵呵呵……” 丁大林发出了笑声,揭开了自己脸上的毛巾,露出了一张正常人热敷后略显红润的脸。 “真是个聪明的孩子啊。” 丁大林走到李追远面前,他的手,再度摸上男孩的脸。 “爷爷我,挺喜欢你的。” “我也很喜欢爷爷送我的红包和礼物。” 丁大林的手下移,抓住了男孩的右手,将其摊开。 李追远右手掌心处有一记烧伤痕迹以及五道血痂。 丁大林无视了那五道血痂,用指尖抵在那道烧伤痕迹上,故作惊讶道: “瞧瞧,你的皮,是不是差点烧破了?” “是我贪玩,自己不小心弄的。” “那可得小心,皮破了,可不好补啊,就算是找到了新的,也没原来的好,你说对不对?” “嗯,爷爷说得对。” 丁大林露出笑意,左手举起,缓缓握拳。 当初,阿璃都能看出来这记烧伤是李追远自残造成的,何况它? 可李追远现在完全摸不清楚它的脾性,按理说,自己已经劝太爷答应帮它种树了,这件事应该就此告一段落。 可它,似乎还想继续与自己发生点交集。 李追远开始羡慕谭文彬了,有时候懂太多,也没什么意义,还不如稀里糊涂的好受些。 忽然间,剧烈的疼痛感传来。 李追远低下头,看着掌心处本已愈合的烧伤疤居然重新裂开,这一处的掌心皮肉开绽。 心跳,开始加速,这种眼睁睁看着皮肉裂开的感觉,太过惊悚。 仿佛下一刻,它就会扩散出去,整张皮被剥开,自己血淋淋地走出。 李追远眼角余光看向金秘书,她依旧端着脸盆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也没看向这里。 丁大林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他的眼里,流露出挣扎。 随即,他的脖子开始忽的朝右忽的朝左,脸上的神情也不断发生变化,从慈祥到平静到阴沉再到贪婪。 最后, 他猛地仰起头: “畜生,我被你骗得好苦。” …… “咚!” 话筒落在了地上。 李追远咽了口唾沫,他转过身,看见正在洗脸的丁大林。 只见他双手掬起水拍在脸上,再搓了搓脸,最后拿毛巾擦了擦。 第三次了。 只不过这次,丁大林没再问自己口音的问题,他没说话。 门被推开,撞在了金秘书背上。 门被弹了回去,金秘书纹丝不动。 “哎?” 门外,传来李三江的声音。 李追远知道,刚刚那几次,不是幻觉,因为太爷上大号的速度,不可能这么快,有一段时间,确实被挪用了。 金秘书挪开身子,门被打开,李三江对丁大林道:“我家骡子来了,我就先装东西了。” “好。” 李三江转身又出去了,并未喊李追远出来,他可不舍得小远侯干活儿。 这就使得,李追远又被留在了房间里。 不过, “砰!” 门再度被打开,这次很用力,润生紧绷着脸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把铲子。 可以看出来,他非常害怕,紧绷的脸是他的保护色。 但他还是来了,他要救人。 “你咋咧?”李三江声音传来,“先搬桌椅,音响最后再搬。” 润生看向李追远,他在等一个眼神,只要眼神到位,他会毫不犹豫地抄起铲子对面前的二人削过去。 总之,不是他们肉绽就是自己皮开。 丁大林对李追远伸出手:“来,跟我上二楼,我房里有些从国外带回来的零食,都给你拿走吧。” 其实,根本就没有选择的余地。 李追远抓住丁大林的手,二人一前一后,从润生身边穿过,走上楼梯。 楼下,润生被李三江拍了一记后脑勺,骂道:“愣着干啥,小远侯去拿他的东西,你也该做好你的事,搬东西!” 润生很纠结,但既然是小远的选择,他就放下了铲子,开始搬起桌椅。 只是,先前鼓起的勇气不可能一直存在,昨晚的场景开始在脑海中不停回放,搬着搬着,他身子就开始抖了起来。 李三江见状,赶忙走过来,问道: “你身体还不舒服?” “啊?” “算了,你坐那儿歇着吧,我来搬。” 来到二楼,丁大林依旧牵着自己的手,李追远感知到手里粘乎乎的,他很怕待会儿松开手时,自己会扯下对方的一块皮。 事实,也的确如此。 当走进房间时,丁大林主动松开手,他的皮,就这么黏在了男孩手上,伴随着拉扯,逐渐绷起,最后…… “啪!” 声音很大,大得李追远被震得失了神,等再缓过来时,却发现屋子里一片昏暗,天黑了。 屋子里陈设都在,唯独不见了丁大林。 李追远闭上眼,尝试寻找那种上浮的感觉,他找到了,感觉自己开始飘起。 他马上睁开眼,打断了苏醒。 是的,自己走阴了,但不是自己主动的,是被丁大林拉进来的。 既然如此,自己现在主动醒来,就有些不给面子了。 走出房间来到阳台,李追远想找一下丁大林,他既然把自己拉进来,那肯定有他的目的。 漆黑的夜空中,挂着一轮月亮,月亮有些大了,甚至可以看见上头的坑坑洼洼。 李追远视线向下,落在了前方地面,然后用力眨了眨眼。 原本在现实里复原的鱼塘,现在又变回了昨晚水猴子们忙活后的模样,水被抽干,挖出深坑。 他大概知道,应该去哪里找丁大林了。 走下楼,楼下依旧是昨晚席面散场后的场景,桌面都在,还没被收拾。 走出厅堂口时,李追远先停下脚步,然后又往后退了两步,抬起头。 他看见了厅堂顶上,挂着的小黄莺。 因其长发垂落,你只有走到那个特定的狭窄区域,目光才能穿透长发遮掩看见她的面庞。 她闭着眼,表情淡漠。 李追远不知道,是她昨晚就一直藏在这里,还是说她现在本就在这儿。 小黄莺没睁眼,没给出任何反应。 李追远不再停留,走出厅堂,下了坝子,跳下鱼塘,来到坑边。 近距离看时,才能深刻感受到这个坑到底有多深。 李追远回过头,看向身后大胡子家屋顶,那里是自己昨晚藏身观察的地方。 弯下腰,小心翼翼顺着坑坡面向下滑,滑了好一段距离才落了底。 在自己面前的,是一座被挖开的塔尖。 黑黢黢的口子,就这般敞开着。 李追远手抓着壁面,慢慢往里走,伴随着他的前进,一盏盏灯燃起,因为这座塔倾斜了,所以里面的灯看起来也是斜的。 四周壁面上,没有壁画,显得很是单调,想来墓主人,似乎并不打算死后在地下世界里继续陶冶情操。 亦或者说,这座墓是墓主人生前时就修建好的,因为如果是旁人修的,免不了会留下些文字画面记述生平。 得亏这座塔斜过来了,这才有了可以走路的地方,要是竖直着从上头进来,估计就和跳井没什么区别。 越往里走,灯火颜色就越来越冷,从最外面那段的明黄色逐渐变为绿色。 终于,李追远来到了底部。 他看见了一座巨大的石棺,石棺是固定在塔底的,现在看起来,就跟贴在墙上一样。 石棺四周还有一些家具,都和棺材一样,固定着,因此没有散落,上头不仅镶金带银,还有玉石珠宝之辉流转。 都是好东西,难怪昨晚下去的那两个水猴子上来时那般激动,也理解了他们两手空空上来,说自己搬不动。 只是,都到底了,还是没看见丁大林的身影。 李追远目光再次落到石棺上, 他该不会,还在棺里吧? 石棺上捆绑着锁链,棺椁周围,还画着符文,很符合庙墓的特征,镇封邪祟。 “哗啦啦……哗啦啦……哗啦啦……” 锁链开始颤动,里头的东西,似乎想要出来。 李追远站在原地没动,虽然不清楚走阴时去开棺材会不会对现实产生些连锁反应,但他是不会冒这个险的。 并不是担心自己安危,而是这里毕竟是思源村,天知道把这口棺材里的东西放出来后,会造成什么后果。 自己是受生命威胁才一步一步来到这里,但哪怕再威胁,也不会去开棺。 不过,很快就不用纠结了。 因为伴随着一阵脆响,石棺上的锁链,全部脱落。 紧接着沉闷的摩擦声传来,石棺盖也缓缓滑出。 压根就不用自己帮忙,它自个儿就能出来。 李追远屏住呼吸,全神贯注,等待棺材里的人坐起身。 但等了好一会儿,它没有这么做。 场面就陷入了某种诡异的静谧。 渐渐的,塔里起了风,起先很微弱,只是将灯火吹得摇曳,随后,风越来越大,在塔内形成了呼鸣。 呼鸣声又慢慢变得细腻,最终,形成了人的声音,很沙哑,像是老式且缺乏保养的留声机。 “你就不好奇么?” 李追远回答道:“我很好奇。” “那为什么不敢走近?” “我害怕。” “你会害怕么?” “会的,恐惧是一种本能,和痛感一样。” “我们还是打开人皮说亮话吧。” “这是什么意思?” “把你身上的这张皮脱下来,我不想和一个孩子说话。” “不,我就是我,现在就是我。” “呵呵,有些人的皮在身上,而有些人的皮,则在心里。” 李追远知道,对方在嘲讽自己,但他无所谓,他的所有努力都是为了保下这张皮,既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阿璃。 “就算不想剥下皮,但也不要用孩子的口吻和我说话。” “我就是个孩子,好,我尽量。” “你知道,这里是哪里么?” “一种……庙墓。” “是的,庙墓。那你知道,是谁把我镇压在这里的么?” “是你自己。” 风声似乎停歇了片刻。 不过很快,又呼鸣起来,形成话语: “你猜的?” “我都不知道你具体是谁,也不知道你生的年代,你既然问我这个问题,那答案应该在我可选范围内,就只剩下你了。” “你真的很像一个人,他小时候,也和你一样,聪明得不像话。” “能说名字么?”李追远试探道,“这样,我以后种树时,可以查一查他。” “你查不到他的人名。” “哦。” “他是一头畜生。” “是他,骗了你?” “是我,太相信他了,虽然他和我几乎同龄,但一直以来,我都是以他为榜样。我之于他,就如同你身边那两个人之于你。” 李追远知道,它说的那两个人应该就是润生和谭文彬,因为它也就只有这几个有限选项。 “被信任的人欺骗,确实很让人愤怒。” “他不光欺骗了我一个,是欺骗了我们所有人,我们这些,追随他的人。” “他真可恶。” “他和你一样,很会伪装。” 李追远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对精神病人最大的伤害就是一遍遍提醒他有这个病。 现在和石棺内这位的对话,让男孩似乎回到了那晚和李兰通电话时的场景。 “伪装,是你们的本能,你们似乎天生就会。” “你是有什么交代么?” 李追远主动打断了这一话题,继续聊这个,他担心自己那股冰冷情绪会被勾引出来。 “填平鱼塘,种满桃树。” “你放心,我们会做的。” “其实,我早就该走了。” “去哪里?” “你猜得到,又还要问,果然,和他一样,虚伪,是你们的本能。” “可以不要再具体的形容他么,或者不要把我和他捆绑在一起形容,我是怕死,才顺着你的意思来到这里。” “然后呢?” “但有些东西,我宁愿死也不会放弃。” “他也说过一……” 风声再度停歇。 良久,风声再起。 “好。” “谢谢。” “不用谢,我原本是打算把你喊来,和我合葬的。” “谢谢你的原本。” 见对方又不说话了,可风声还在。 李追远看在“原本”的面子上,主动递了话: “他是怎么骗你的?” “他教了我一个方法,可以控制死倒。” 李追远内心一震,他看过的书里,记载了茫茫多对付死倒的方法,唯独没有提到过,死倒还能控制。 “我很高兴,也很激动,我是那么的信服尊敬他,所以,我学了。” “那你,学成了么?” 风还在继续刮,而这时,石棺内,传来动静。 一个男人,自棺材内坐了起来。 因为棺材悬在底座上,所以此时的男人,是面向李追远。 他留着长发,面容清冷,气质飘逸出尘。 只是,他闭着眼,而且接下来的声音,也依旧是通过风传出而不是他自己开口。 “我学成了,我也能控制死倒了。” “那他哪里骗了你?” “哪里骗了我?” 男人侧过头,风吹起他的鬓角,里面,露出了一双眼睛一只鼻子一张嘴,是一张人脸。 男人侧身幅度加大,露出了后背,风刮起长发,整个后脑勺,是另外一张女人的脸。 很渗人的画面,如此清俊的男人,却有这么多张脸长了出来。 不,李追远意识到自己是在走阴,所以自己所看见的并不一定是真实的,那这些现在实质化的脸,可能指的是男人的内心。 “呼呼呼……” 风声进一步加大,男人身上的长袍被吹起,凡是皮肤露出的地方,手臂、胸口,全是密密麻麻的人脸。 李追远下意识后退了两步,看到这个画面,他已经感到自己身上在发痒了。 不自觉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双臂,生怕这时候也长出陌生的脸。 “他没告诉我,我在能控制它们的同时,它们也能控制我。” 李追远挪开视线,等风声小了些后,他才将视线挪回。 男人又回归了原来的姿势,衣服和头发也都落了下来。 “他说,要除尽世上邪祟,还江湖一个安宁。 我相信他,也追随他,可结果却是,我解决的死倒越多,我自己,也就越来越像一头死倒。 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时,已经无法回头了。 所以,我修建了这座塔,我将自己镇封。 我打算用时间,磨死它们的同时,也磨死自己。 你刚刚看到的它们,都是闭着眼的,其实,原本它们都应该是睁着的,每天哭泣、嘶吼、咆哮、哀鸣…… 现在,它们都不在了,我成功了。 本来,再过几年,我也应该能把自己给磨死的。 可谁知,来了一群猴子。” “所以,要填平这里,种上桃树,你要继续镇压你自己?” “要快,因为我早就不是当初的我了。当初的我,为了不危害苍生,亲自镇压自己,现在的我,内心渴望,将你留下来与我合葬。 那个真正的我,已经死了,或者,我也已经无法分清楚,哪张脸皮下面,才是真正的我。” “我知道了,会马上安排的,趁你,还保留着清醒。” “你错了,我没有清醒,我不出去,是因为我已步入无法挽回的末期,出去也只会很快消亡,我想给自己保留一份体面。 其实,给那群水猴子剥皮时,我很快乐,没什么能比逗弄猴子玩,更有趣的了。 但凡他们人数再多一点,让我再多品尝一点这种快乐,我应该就会真的出来了。 要是昨晚再多两个,只要两个; 我现在都不会和你通过这种方式在这里说话。” 李追远心里念了一声好险,因为有两个水猴子现在在医院里。 他们同伙本打算把他们从医院里接出来的,按照他们的行事风格,就算是受伤的同伴也会带到这里,哪怕只是拿手电筒放放哨。 还好,自己及时报警了。 阴差阳错下,也算救了自己的命。 “而我,之所以改变拉你和我合葬的想法,也不是因为我对你的怜悯,是因为我发现了另一个,更好玩的方式。” “什么方式?” 风声在此时变得更加细腻,如同有人在你耳边诱惑呢喃: “我把他教我的方法,告诉你好不好?” 李追远摇了摇头:“你学了那个,都成这样了,现成的反例在面前,我怎么还可能去学?” 见对方没说话,李追远又补充道: “你说你都要消散了,我把鱼塘填了,上面种满桃树,我学没学,你又不知道,也不可能再上来找我了,是吧?” “呵呵,你会学的,学完后你也会忍不住用的。 当我‘看见’屋顶上趴着偷看的你时,我就笃定了这一点。” 李追远沉默。 “东西在梳妆台第一节抽屉里,拿不拿,随你。” 说完,男人重新躺回了石棺。 能控制死倒的方法…… 李追远走向梳妆台,将手放在第一节抽屉的把手上。 风声再度传来: “现在,你还想说什么吗?” 李追远抿了抿嘴唇,说道:“你看人真准。” “呵呵呵……所以啊,把你拉来合葬,哪有让你以后变得和我一样人不人鬼不鬼的好玩? 你本来好好种树就可以了,要怪就怪,你真的太像他了。 可是,我无法报复他了,只能,将这仇恨转移到你身上。” “吱呀……” 李追远打开抽屉,里面是空的。 当即,一股巨大的失落感袭来。 “你在耍我?” “你忘了这里是哪里了么? 这里,已经被复原了,难道还需要你重新挖开这里来取东西么? 我已经提前把它放在了一个,你一定会看见的地方。” 李追远将抽屉推回去,点点头,说道:“谢谢。” “不用谢,因为未来,你会恨我的,就像我现在恨他一样。 学会了这个,那些被你控制过的死倒,就会进入你的内心,扭曲、污浊你的所有情感。 终有一天, 当你照镜子时, 你会发现镜子里的自己,是那么的陌生。” 李追远:“……” 风声彻底消失。 石棺上的铁链再度收回,将棺材重新锁住。 四周的灯火,也在逐渐熄灭。 李追远还没闭眼,一股浪潮感就已经向自己袭来,他没反抗,感受着这股向上浮起的感觉。 忽然间,天又亮了。 李追远发现自己站在房间里,午后的阳光照射进来,带来些许温暖。 他再次看见了丁大林,但此时的丁大林,很薄。 他像是一件衬衫,被整齐地叠放在地上。 李追远弯下腰,将“衬衫”抱起。 没办法,总不能把他就这么摆在这里吧? 另外,虽然自己以前没掂量过一张成年人皮的分量,可他依旧觉得,有些过重了。 伸手在上头压了压,感知到了一些硬块。 翻找了一遍,没找到裂缝口。 最后只能深吸一口气,将手从丁大林嘴巴里伸进去,一路往下掏,抓住了一块硬硬冰凉的东西。 掏出来放眼前一看,黄灿灿的,是一块大金元宝。 这应该就是租地的钱以及种树的钱。 “你还真怪好的哩。” 楼下坝子上,传来喊声: “小远,小远!” 李追远抱着丁大林走到阳台,向下看去。 润生站在坝子上,手里挥舞着一张人皮,人皮散开了,伴随着他的挥舞,金秘书在空中摇曳生姿。 “吓死我了,小远,还好你没事,我真担心你也变成这样了。” “太爷呢?” “大爷推车回去了。这是怎么回事?” “没事了,润生哥,你上来一下。” “哦,好!” 润生快速跑上来,都没来得及将金秘书收起。 估计是扯到哪个墙角了,总之,当润生出现在阳台时,他手里的金秘书已经裂开。 “小远,你这里也有一套,那这两套皮衣怎么处理?” “先收起来,晚上你丢工房炉子里,烧掉。” “好。” “润生哥,搬梯子。” “干嘛?” “上屋顶。” “对,差点忘了,我们的东西还在上头。”润生将梯子搬好,自己先爬了上去,李追远往上爬时,他回头伸手拉了一把。 两麻袋包着的阵旗和器具都还在,旁边地上还躺着专属于润生的一人高黄河铲。 “小远,我把它们搬下去。” “润生哥,你先别动。” “哦,好。” 李追远走到装着器具的麻袋前,蹲了下来,打开麻袋口子,看见了被放在里面的一本黑色封皮的古书。 这,就是它留给自己的……方法。 将书拿出来,封皮上没有书名。 它没提过“书”这个字眼,只是说方法,那这本,应该类似于手写的学习笔记。 毫不犹豫,直接翻页。 然后,李追远怔住了,这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好看字迹。 他马上又连续翻了好几页,最终,确认了一个事实。 拿着书,站起身,看向下方的鱼塘。 所以, 骗你的那个人,他的名字是不是叫…… 魏正道。 第四十二章 李追远举着黑皮书,对着鱼塘方向挥了挥。 虽然不知道它能不能“看到”,但自己得把意思尽到。 现在,手头的事情和杂绪很多,得一件件去处理。 “润生哥,来拿东西吧。” “好嘞。” 润生走过来,将东西全部背起,掂了掂,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 阵旗就算了,但这一套捞尸器具可是他最爱的宝贝,今儿醒来自己都不敢想这一茬,一想就心痛。 “小远,他们人呢?” “回家了。” “那我们现在呢?” “也是回家。” 回到家,李追远径直上了二楼,走进自己房间。 书桌上整齐堆放着很多书,李追远从《江湖志怪录》《正道伏魔录》《阴阳相学精解》《命格推演论》《柳氏望气诀》《秦氏观蛟法》这六套书里,各抽出一本。 然后找寻书页边缘无字处,拿起刻刀,裁下大拇指宽的一条,总计收获六条。 犹豫了一下,他又翻开这本刚拿到手的黑皮书,也裁下了一条。 找了张白纸,将这七条按照次序包好,又找了个黑塑料袋,将那锭金元宝放进去。 提着这些东西,走下楼,来到东屋。 柳玉梅刚洗好澡,坐在茶几旁,银白色的头发上带着湿气。 见男孩来了,她指了指闭着门的屋里头说道:“阿璃在洗澡呢。” “柳奶奶,我是来找您的。” “哦?那泡茶。” 李追远将东西放好,开始泡茶。 “小远,奶奶我挺喜欢看你泡茶的。” “这是我的荣幸。” 等到二人各自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后,李追远放下杯子,将纸包拿出来: “柳奶奶,我知道您在纸布这方面是行家,我这里有一些纸条,您能不能帮我看看?” 柳玉梅平日里最大的兴趣爱好就是给阿璃设计衣服,经常看见她拿着毛笔勾画,虽然只是画衣服,可细节拿捏处能品出一股独特的韵味,丝毫不逊于家属院里退休的美院大家。 不出意外的话,刘姨的绘画功底应是师学于她,再者,阿璃的绘画底子也同样深厚。 这种丹青大家,往往对纸料很有研究。 “成,给你看看。” 李追远先拿出两张纸条,摆在柳玉梅面前,出自《阴阳相学精解》和《命格推演论》。 柳玉梅伸手在两张纸条上摸了摸,问道:“你是想知道是用什么材质方法做的还是想知道什么年代?” “年代。” “我看你小子对古董也是懂些的,怎么,古书的年代看不出来么?” “奶奶您说笑了,我只是以前看得多,其实不懂。” “也是,古籍在古董行里,算是比较小的分支。” 李追远安静等着答案。 “这两张,是民国的。” “民国的?” “没猜错的话,其上所书之字,应是工整小巧,适记录充填。” “您眼毒。” 李追远将《秦氏观蛟法》和《柳氏望气诀》的纸条拿出来,摆上。 上头没有字,也就不担心柳玉梅能看出是什么书,当然了,就算把字一起裁上,估计也看不懂。 这两本书,是越往后写,字就越写意也越难看,前面李追远还能联系上下文猜这是个什么字,到后头,都有点像是熟悉了书写者自创的特殊符号开始理解了。 当然,这难看的字本就有深意,甚至可以说,正是因为这难看的字,才使得这“盗抄版”的价值,远胜于原版。 柳玉梅将这两张纸拿起来,边轻搓边放到鼻前闻了闻,随后放下,说道:“明清的。” “原来如此。” “你小子要是拿有字的部分来,我倒是能看出更具体一点的年代。” “那我这就去把书拿来?” 柳玉梅摇了摇头:“不必了。” 李追远笑了笑,似乎早就知道这个答案。 接下来,他将《江湖志怪录》《正道伏魔录》以及那本黑封皮书的三张纸条,摆了上去。 其实,他主要想请柳玉梅看的,就是这三本。 李追远先前还是自谦了,刚那四本书的大概年代,他是能看出来的。 但魏正道的书,他一直摸不透年代,仅能从书的品质和留存状态,暂且认为是明清时期的。 可现在问题来了,鱼塘里的那个它是六朝时期的人,距今差不多一千五百年。 他给自己的这本黑皮书,里头的字迹又和魏正道的一模一样。 书的字迹是本人写的,还是后世人抄录时故意模仿的,李追远是能分辨出来的。 因为无论是《江湖志怪录》还是《正道伏魔录》,这字里行间里,都有一种“自我感觉良好”流露。 在这一点上,黑皮书上也有。 这也就意味着,自己手上这三套魏正道的书,不是后世人手抄版,而是原版。 但如果把时间跨度,一下子拉到一千五百年前,那这原版书的保存度,未免好得太过惊人了些。 柳玉梅起初只是随意地扫了一眼这三张纸条,紧接着神情一滞,立刻伸出手将三张纸条一把攥起,问道: “这是什么书上的?” 李追远问道:“您真要我回答?” “算了,不用回答。”柳玉梅松开手,三张纸条缓缓落下,她又拿起茶壶,不顾烫,用热茶清洗了手。 李追远好奇地问道:“奶奶,这三张是什么年代的纸?” “呵,这不是纸。” “那是……” “是人皮。” 李追远眨了眨眼:“人皮?” “人皮造纸术,听说过么?” “没有。” “没有就对了,只要愿意花足够的代价,追求书籍保留长久的法子有很多,用人皮做原材料反而是最费时费力还不讨好的。也就只有一些特殊的行道,才会用人皮纸写东西。” “我明白了。” “你真明白了?那你知道,这三张人皮纸,是哪个年代的么?” “东汉以后,隋唐以前?” “我可以给你一个最具体的年代。” “您说。” “南梁。” “奶奶,您再具体说说。” “梁武帝萧衍,曾以三千人皮制纸,誊录佛经以求拜真佛。 不过这批纸还没来得及用多少,侯景就叛乱了,这批纸也就从宫内流传了出去,被称为佛皮纸。 你这三本书,就是用这佛皮纸写的。” “拿人皮造纸,他不是信佛很出名么?” “有什么好奇怪的,做皇帝的拜佛求道,哪里是为了什么慈悲为怀普渡众生,无非是想求个长生好继续安享荣华罢了。 明朝的那位修道皇帝不也是一样么。 这种皇帝,不爱江山也不爱美人,只爱他们自己,骨子里自私得很。 所以,又怎可能真的在乎什么人命。” “受教了。” “这书,这纸,要是保存得好,就算真古董了,看来,你太爷地下室里真藏了不少好东西。” “您是早知道太爷地下室里有书?” “他自己说过,破四旧时有几帮人寄存在他这里的,都说以后会有人来取,可等到现在,都没人过来拿走。” “到底是什么人寄存的?” “我连那些书都没看过,怎么可能知道是哪些人,再说了,我现在老花眼了,也不适合看书。” “那真可惜,我觉得有几本书,还是挺有趣的。” “等阿璃病好了,你可以给奶奶我念念。” “念不出来的,还是得您自己看。” “你还有事么?” “有。”李追远打开黑色塑料袋,将那锭金元宝拿出来,放在了柳玉梅面前。 “你小子,跑去当水猴子去了?” “没有,不敢的。” “这是冥金,陪葬时用的。” “是金子。” “怎么,你是想在我这里换钱?” “是的。” “呵呵呵。”柳玉梅捂着嘴笑出了声,“你这小子,把奶奶我这里当成当铺了?” “合理买卖,不牵扯其它的。” 主要是它就留了一块金锭,这是租地和种树的钱,直接拿给太爷,一不太好解释,二拿去换钱也麻烦。 毕竟太爷只需要去村里交钱签字就好了,李追远需要考虑的事情就多了。 “行,这多重?” “没称。” 柳玉梅拿起金锭,在手里掂了掂,问道:“按现在金价折算给你?” “好。不过这是完整的金锭。” “呵,你小子,奶奶给你加一成。” “谢谢奶奶。” 这也是在柳玉梅这里兑换的好处,跑外头店里剪开,品相就毁了。 “阿婷。” “来了。”刘姨从厨房里走了出来,低头凑到柳玉梅耳边听完吩咐后,点了点头,“好,我这就去银行。” 柳玉梅看着李追远说道:“晚上就能给你。” “好的,奶奶。” “昨晚的事,你还没说清楚呢。” “不太好说清楚,但总归是解决了。” “那就好。”柳玉梅微微侧着身子,看着男孩,“你气色不太好。” “可能是没休息好吧。” “不,像是睡多了,你走点心,睡多了对人也不好的,容易睡糊涂,分不清楚现实还是做梦。” 这时,东屋的门开了,阿璃站在门口。 有些古人的词句总觉得是夸张,可当你在现实里真的见到后才会发现描写得是如此贴切,比如那句天然去雕饰。 习惯了看阿璃打扮好的模样,眼下这种刚洗完澡出来的她,分外清丽精致。 李追远脸上露出笑意,有她在,自己怎么会分不清楚梦和现实呢。 柳玉梅冷不丁地说道:“我年轻时,和阿璃一样好看。” 李追远接话道:“您十岁时爷爷就看上您了?” “小子,讨打。”柳玉梅伸手,要拍李追远,李追远避开了。 阿璃走过来,柳玉梅站起身,准备帮自己孙女装扮梳理。 谁知,她孙女直接跟着男孩跑进主屋上了楼。 一时间,柳玉梅有些尴尬,可站都站了,那干脆就伸了个懒腰。 “哟,大晚上的,锻炼呐?” 李三江和谭文彬推着空车回来了,他们刚刚一起去给人送了桌椅碗筷。 柳玉梅:“老胳膊老腿了,就得多动动。” “是得多动动,家里骡子生病了,我送一趟感觉真累。”李三江走到椅子上坐了下来,抽出烟点上,他需要缓缓。 谭文彬则问道:“小远回来了么?” “回来了,刚上了楼。” “好的,奶奶。” 谭文彬没上楼去找小远,而是跑到了工房。 一推开门,就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肉香。 “哟,润生,你好不厚道,居然在这里偷偷地烤肉吃。” 说着,他伸手从炉子上捏起一块,吹都不吹直接送入嘴里。 “呼呼……好烫……好烫!” 润生:“……” “脆脆的,不错,你这是在烤猪皮么,怎么不准备点蘸料,没辣椒弄点盐也好啊。” “好吃么?” “好吃啊,肉质挺新鲜的。” “那要不要再来点?” “废话,那当然。” “来,你想吃哪块,我给你切。” 润生将案子上的两套皮衣摆出来,“栩栩如生”。 他刚正按照小远的吩咐,进行销毁呢,谁知谭文彬一进来就上手吃了,他连提醒都没来得及。 谭文彬看见躺在案子上单薄的两个人。 神情呆滞了足足半分钟,嘴里却还在麻木地咀嚼着。 最后,他低头把嘴里的东西吐出来,捂着自己脖子: “呕!!!” “厕所就在隔壁,去那里吐。” 彬彬不为所动,蹲在地上继续干呕。 润生不想他把这里弄脏,干脆将彬彬提起,送进了厕所,让他扶着龙椅放声大吐。 回到工房后,润生将余下的皮衣全部切好,然后分批次放进炉中。 销毁是销毁了,但事后炉子也得清洗一下,不然里头挂满了油。 一脸苍白的谭文彬回来了,他看了看已经空荡荡的案子,问道:“我刚刚是幻觉,对吧?” “没啥事的,脏肉而已。” “不是,你是真吃这玩意儿啊?” 润生摇摇头:“我不吃。” “呼……”谭文彬舒了口气。 “这肉不够脏,没腌入味。” 谭文彬瘫坐下来,伸手抓了抓自己的头发,说道:“我总觉得你们在骗我。” “骗你什么了?” “从头到尾,好像都是一出情景剧,关键时刻我就被丢开了,我到现在都没见过会自己动的死倒。” “你就当是在骗你吧。” “但又不像,小远不会拿这种事骗我的。” 润生伸手摸了摸谭文彬的额头,关切地问道:“你食物中毒了?” 谭文彬很委屈地摇摇头,他是见过李追远一边听自己念数学题一边同步说出答案的。对于准高三生来说,这一幕,比见到会动的死倒还神奇。 “润生,现在能告诉我昨晚发生的事么?是小远叫我来问你的。” 润生点点头,将昨晚和今天的事情说了出来。 听完后,谭文彬的脸,更白了。 “所以,我今天遇到的那两只水猴子,其实是死倒附身的?” “还需要问么,皮你刚刚都吃进嘴里了。” “不要提那件事,我都已经忘了。” “你还有什么要问的么?” “不,没有了。”谭文彬颤颤巍巍地站起身,脚步踉跄地向外走去。 “你要去哪里?” “去小卖部打电话,叫我爸来接我回家。” 谭文彬走到坝子上,蹲下来。用颤抖的手摸出烟叼在嘴里,可这火柴擦了好多次,都没能擦出火花。 他刚刚只是开个玩笑,怎么可能打电话叫他爸来接他走呢,这次没能看见死倒,那下次总归是有机会的。 这种感觉,就像喜欢吃辣又不能吃辣的人一样,辣得很痛很难受,却又忍不住想继续尝试。 “嚓!” 打着火了,谭文彬马上低头凑过去点燃。 轰鸣声传来,一辆警用三轮摩托车开到了坝子上。 谭文彬叼着烟抬起头,与谭云龙对视。 “吧唧。” 嘴里的烟掉落在地。 谭云龙下了警车,走过来,来了一记父爱一踹。 “砰!” 谭文彬被踹翻在地,坝子平整,他滚了好几圈。 “我把你放这里来,是让你在这儿抽烟的?我看你是一点规矩都不懂了!” 谭文彬反驳道:“爸,你不也在公车私用。” “呵。”谭云龙开始解皮带。 “咋了嘛,咋了嘛。”李三江走了出来,拉住了谭云龙,“对伢儿别总上手,万一打坏了怎么办?” “大爷,这家伙刚蹲这里抽烟呢!” “哎,是我刚给伢儿拔的,逗弄他玩呢,伢儿根本就不会抽,你要打就打我吧。” “大爷,你可不能这么护着他,孩子太惯着了,会不学好的。” “我家小远侯我就惯着的,我觉得他挺好的。” “那能一样么?” “都是伢儿,有啥不一样的。” “我做梦都想有啥不一样的。” “来,坐,晚上留下一起吃饭。” “不了,大爷,我是来公干的,有个戏班子,中午在平潮镇那边出了车祸,车子过桥时撞破了护栏掉河里去了。” “哪家戏班子?” “昨儿还在思源村演的。” “哦,这家,人呢,人咋样?” “都死了。” “嘶……咋会这样。” “只是起单纯车祸,但死的人太多了,我就来这里例行公事走访问问,昨天演出时没出什么事吧,比如吵架打架引发矛盾什么的。” “没,没有,他们昨儿演得挺好的,估摸着演了一宿没合眼,疲劳驾驶了。” “嗯,这帮人身份有点特殊,是外省的戏班子。” “估计外省活儿不好干,来这里寻活儿来了,唉,可惜了。” “行了,那就这样吧,大爷,彬彬在这里,给您添麻烦了。” “不麻烦,这伢儿很好很不错,还帮我干活呢。其实吧,伢儿品性很好,我看得出来。” “就是学习成绩不行,不把心思放在功课上,整天只想着玩。” “伢儿不都这样么,我家小远侯也是,贪玩,也没什么心思学习。” 谭云龙:“……” “大爷,你是不是不知道你家小远的学习情况?” “还不是你帮的忙嘛,要不然我现在还得担心他学有没有的上。” “小远没跟你说?” “说了,他说你帮忙运作好了。” “这是我应该做的,九年义务教育,怎么可能让孩子没学上。” 既然老人不知道,谭云龙也不会多事解释。 “还是留下吃饭吧。” “不了不了,我走了。” 谭云龙和李三江告别后,就坐上摩托车离开了。 谭文彬见到自家老子走后,才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李三江拔出一根烟,递了过来:“还敢抽不?” “有什么不敢!” “啪!” 李三江赏了谭文彬一记重重的毛栗子。 谭文彬捂着头,很是委屈地说道:“大爷,你干嘛啊。” “别记恨你爸,你爸也是为你好,等你长大了,以后你爸会给你拔烟的。” “嘿……”谭文彬想到这个画面,嘴角不自觉露出笑容,“那敢情好。” “次那康子,等你爸第一次给你递烟时,你是笑不出来的。” …… 李追远没急着去看那本书,而是坐在屋里,和阿璃下棋。 一把一把地下,又一把一把地输,男孩很享受这种过程,有助于平复自己焦躁的情绪。 他知道自己有个坏毛病,总喜欢想得多,但在女孩面前,他会很安静。 刘姨上来了,敲了敲门,李追远走出去,接过她递来的一个袋子,里面装的是钱。 “谢谢刘姨。” “下来吃晚饭了。” “好的。” 因为刘姨去了趟银行的缘故,晚饭就比较简单,面条和两种浇头,但也很好吃。 “嘿,我说壮壮啊,你今晚怎么没胃口?” “中午吃多了。” “我还以为你爸把你胃踹坏了。” “不至于,他脚头准得很。” “壮壮啊,你以后也会当警察吧?” “我才不呢。” “当警察多好啊。” “我爷爷说,只是当警察挺好的,要是前面没‘人民’两个字的话,有这俩字,就累多了,担子也重多了。” “那是他老人家英明啊。” “额,你是说我爷爷么?” “他也是你爷爷。” 谭文彬扭头看向李追远,问道:“小远,你准备报考什么大学?” “海河大学。” “行,那我也考那里,到时候和你一起去学校报到。” “啪嗒!” 李三江用筷尾敲了一下谭文彬的头: “说的什么屁话,你和我们家小远侯一起去报到,你得留多少年的级!” 李追远注意到阿璃吃面的动作,变得很自然,也不追求每一次的长短均匀了。 等她吃完了,李追远问道:“还要么?” 阿璃摇摇头。 李追远拿起帕子,她主动前倾了身子。 给她擦了嘴和手后,李追远将帕子折叠,也给自己擦了擦。 见女孩一直盯着帕子,男孩则故意将其放兜里。 女孩似乎嘟了一下嘴。 饭后,李追远将阿璃哄回屋睡觉,回到主屋时,看见润生和谭文彬一起坐在电视机前,二人面前摆着藤条木条,一边看着电视一边做着扎纸。 令人意外的是,谭文彬的动作,很是熟练,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家也是祖传扎纸店。 “彬彬哥。” “哎,小远哥。” “你不看书写作业么?” “作业我都带来了,作文我自己写好了,其它的,等我回去前,你帮我写一下。” “你这样的话,以后你爸妈就不会让你来了。” “放心吧,我成绩越差,他们越是会把我放在这里。” “很有道理。” “嘿嘿,毕竟把我绑到文庙里,也没丢这儿来得灵。” “海河大学,好考么?” “小远哥,你是在提醒我要好好学习么?” “只是单纯问问。” “你不知道?” “不知道。” “哦对,国内大学在你眼里都一个样。以我现在的成绩,考海河大学的成功率,和以后家家户户都能有彩电的概率一样大。” “那你应该能考上的,我一个哥哥说的。” 来到二楼,李追远开始边吐纳边扎马步。 练完后,他就去洗了个澡,然后回屋。 坐在床边,手里拿着那本黑皮书。 他知道,自己肯定会学的。 因为他现在年纪小,按柳玉梅所说的,骨骼没长开前练硬功夫不合适,但他无法接受自己一次次遇到危机时的无能为力。 虽然,自己近期遇到的危机,是有些离谱了,明明是在家读书的赵括,出门就遇到了白起。 但……总得要学会些可以直接面对死倒的非物理手段。 它把这本书交给自己,是阳谋。 只是,最后的结果,未必是它想看到的那种。 将书放到枕头下,李追远下床,走到衣柜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陌生的感觉么? 可是我很早看镜子里的自己时,就感到很陌生了。 污浊扭曲感情么? 我也多么希望自己有感情让它去污染啊。 你说我像魏正道,那有没有一种可能…… 李追远将手放在镜子上,镜子里的自己主见变得模糊,似乎变成了另一个陌生人,当然,这只是李追远自己的臆想。 “魏正道,和我以及李兰,有着一样的病?” …… 睡得早,起得也早,一觉醒来,天还没亮,侧头看去,还没到女孩来的时间。 起床洗漱后,拿起黑皮书,走到露台边,看见东屋门被打开,白上衣马面裙的阿璃走出来。 她抬起头,看向站在楼上的男孩。 李追远露出笑容,对她挥了挥手。 天虽然还没亮,但他的太阳已经升起了。 女孩坐在身边,李追远开始正式翻阅这本黑皮书。 熟悉的字迹,熟悉的自我感觉良好。 似乎因为是为朋友写的东西,所以这种感觉更重,有种把自己的好东西给好朋友分享的愉悦。 李追远觉得,它,可能是恨错人了。 魏正道可能真就是很纯粹地教他这个方法,可有些方法,并不是所有人都适用。 等阅读下去后,李追远就确认了自己的这个猜想。 第一篇,走阴控制。 第二篇,意识融入。 第三篇,引导认知。 第四篇,完成操控。 这本书并不厚,内容也不多,讲的只是方法,学它的话,只需要依葫芦画瓢。 但难度,非常之大,光是控制走阴这一条,就不是什么人都能掌握的。 这样看来,那个它,还真是个天才,它居然真的学会了,还控制了那么多的死倒。 另外就是,这本书很阴损。 它是将死倒当作一种“动物”,通过走阴的方式达成联系,再进行意识融入,读取它生前记忆,最后,像是催眠、欺骗一样,对其进行行为上的引诱操控。 很像是……驯兽。 可能,正儿八经的书里,得端着架子,一遍遍地写着“为正道所灭”。 但在给朋友写的笔记里,就放开了,流露出真实想法。 魏正道啊魏正道,这种法子你都能想出来,算哪门子的正道。 对于李追远来说,第一步不难,第三步第四步也不难,他已经能控制走阴了,而且催眠、引诱,他也会,毕竟自己也是有着被心理医生研究过的丰富经验。 就是这第二步,他目前还没头绪。 魏正道的描述,玄而又玄,李追远得尝试把它“翻译”成现代字意才好理解。 很像是一种频率,类似收音机那种,要让自己和死倒形成一种共鸣。 可以这样理解么? 那怎么调控这种频率? 李追远身子后仰,靠在了藤椅上,将书盖在脸上,闭上眼。 他想找一找感觉,先寻到似睡非睡的状态,走阴一下。 身旁,女孩见男孩躺下了,也跟着一起躺下。 晨曦下,男孩女孩并排躺在相靠的藤椅上,只不过女孩是侧身,看着男孩的脸。 李追远找到了那种感觉,好像是走阴成功了,他缓缓睁开眼,四周却雾蒙蒙的,什么都看不见。 按照书上内容,李追远开始尝试操控自己的意识画面进行颤抖,这是他所理解的……频率。 现实里,躺在藤椅上的男孩,眼睫毛开始快速跳动。 阿璃注意到了,她伸手想要去抚摸,但手伸到中途却又收了回来,随即,她也闭上了眼。 雾蒙蒙的四周,没有丝毫变化。 李追远终于意识到一个大问题,那就是,连个试验对象都没有自己在这里试验个什么东西? 可那又能怎么办,难道喊润生哥一起出去绑一头死倒回来给自己做试验? 但就在这时,四周画面开始加速颤抖,像是有什么强有力的波段正在对自己进行主动回应。 身前的雾气开始退去,李追远看见前方,抱膝坐在黑暗中央的一个女孩。 额, 自己这是, 感应到阿璃了? 第四十三章 对这套控制死倒的方法,李追远尚处于摸索学习阶段,因此对眼下的局面,他也是有些捉摸不透。 但有一点可以先确定,那就是,阿璃肯定不是死倒。 所以, 死倒是我自己? 李追远还真认真回忆了一下自己的童年,确认了,自己只是和李兰有着一样的精神疾病,还不至于被开除人籍划归死倒行列。 那么,眼下的局面,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这就是一个人看书自学的弊端,没有老师教,没有成套的教学方案,也就没有完整的知识理论体系架构,有时候高处复杂的问题自己能解决,可遇到简单的概念却只能抓耳挠腮。 而且,在这一前提下,学习天赋越好的人,往往越容易走偏。 但, 来都来了。 李追远看着前方黑暗包裹中的阿璃,往前迈出一步。 这一步落下去,他只觉得周遭一切都在快速流转,一种比晕车更强烈无数倍的感觉正疯狂刺激着他的意识。 好在,这一切来得猛走得也疾,当周围“安静”下来后,李追远发现自己正坐在一张小板凳上,双脚则踩着前方的门槛。 这个坐姿李追远很熟悉,很长时间以来,女孩白天都是这么坐着的。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既像哭声,又像是动物的低鸣,有远有近。 就在这门外,距离门槛一线之隔,明明很写实的视角,却又充斥着一种水墨诡谲画风。 一个身高只有几寸、身穿黄衣的小矮人,骑着小马,赶着一辆黄色华盖的车,从门前一掠而过后,又拐了个弯,向前方乌云深处疾驰而去。 一条蟒蛇在门前草丛中穿行,蟒蛇只有一个头,但下面却延展出两条蛇躯,在爬行时,蛇躯不停交缠穿梭。 前方菜田里,有几个农夫打扮的人正拿着锄头劳作,他们腰间左侧系着水壶,右侧系着自己的脑袋。 远处河畔,几个妇女正蹲在那里洗衣,手里拿着槌子不停敲打,但她们敲打下的不是脏衣服,而是一个个痛哭的婴孩。 门外的环境是动态的,当你转动自己眼球时,门外看到的东西也就开始变化。 一时间,各种各样的鬼怪出现在视线中,有些是古书上记载过的,有些则是闻所未闻。 李追远抬起目光,天空中是乌沉沉的云,似乎有什么巨大的身影在里面若隐若现。 想要目光捕捉,却始终看不真切。 李追远回过头,看向身后,那里是一张供桌,供桌上摆满了牌位。 初看时,一股莫名的安全感油然而生。 但很快,就是浓郁的失落。 因为这些牌位不仅毫无光泽,反而尽显破败,上头全是触目惊心的裂痕。 李追远觉得,既然它们能出现在这里,那本该是能起到什么作用的。 可事实上,它们功能缺失了,每一块牌位前都有一盏油灯,可油盏里却没有丁点灯油,显然不可能再亮起灵光。 忽然间,李追远感觉到屋外变得好安静,光线也昏沉了下去。 他回过头,看向门口,发现一堵坑洼斑驳的墙壁,将大门给完全封死。 嗡! 下一刻, 墙壁中间裂开了一条缝,然后猛地撕裂开,一只巨大斜长的眼睛显露而出。 李追远心神巨震,耳边是刺耳的轰鸣。 身前的画面全部消散,他似乎是醒来了,但又看不见和听不见。 二楼露台上,男孩茫然地睁开眼,从藤椅上站起身,他开始左摇右晃,距离阳台边缘越来越近。 这时,一只小手抓住了他的手,将他拉了回来。 李追远跌跌撞撞地又坐回藤椅,然后神情木讷地平视着前方。 也不知过了多久,男孩才恢复了些知觉,随之而来的是头痛欲裂,他双手抱着脑袋,很是痛苦地低下头。 渐渐的,他平复了下来,扭头看向身侧的女孩。 女孩也在看着他,眼神里流露出点点期待,似乎是在等待着他的评价。 他刚刚去了女孩“家”,在她心房里,见到了足以让人终生难忘的恐怖。 可男孩并没有安慰、心疼,反而嘴角扯出弧度露出微笑,用干涩的声音说道: “真有趣。” 女孩轻侧脸颊,嘴角好像出现了浅浅的酒窝。 她很开心。 家境普通的小孩,带同学伙伴来自己家里玩时,总是会带着点局促和忐忑。 她的家,则是可怕,但再可怕,也是她的家。 这时候,同情、安慰、鼓励,都不是“主人家”所想要的,反而会加剧窘迫。 因此,最好的做客态度就是:放轻松,别当一回事。 李追远脸上也露出笑容,他伸手,在女孩鼻子上轻轻刮了一下。 女孩认真看着他的手,然后也缓缓举起自己的手。 男孩把身子往前凑了一下,女孩也在男孩鼻子上刮了一下,很轻很柔。 再次拿起那本黑皮书,李追远开始复盘先前的一整套流程,他觉得,自己好像在执行方法上是成功了,虽然结果是失败的。 而且,自己好像找到了一条训练途径,阿璃,就是自己的陪练。 虽然,他隐约觉得,这位陪练的水平,好像超纲了。 但难度越大,自己的进步也就越快,大不了就是头痛嘛,他受得住。 “阿璃,我们再来一次?” 女孩点了点头。 然后,俩人一起躺下,闭上眼。 一样的开始,一样的流程,一样的画面……以及一样的头痛欲裂。 当李追远刚从第二次中缓过来时,刘姨的声音自楼下传来: “吃早饭了!” 这感觉,很像是以前起早了后下几盘棋等早饭。 李追远觉得,自己又找到了一种和女孩之间的新游戏。 早饭是粥,但咸菜种类很多,既有南通本地传统的,也有柳奶奶那边的喜好。 一个个小碟摆在小桌上,很有仪式感。 当然,如果不考虑润生和彬彬的话。 润生吃饭一向如此,早中晚都得点香,用盆装粥,各式咸菜全都倒里头,搅拌之后,拿汤勺舀着吃,每一勺都粥菜均匀。 谭文彬则是完全融入。 李三江翘着左腿,他翘着右腿,俩人都是单手托着粥碗沿着碗边嗦半圈后,再拿筷子挑几根咸菜丢嘴里,咀嚼咸菜时,边用筷尾挠着痒边眺望远处。 饭后,李三江点了根烟。 谭文彬主动拿起火柴,帮李三江点上。 然后趁着火柴还没熄,他也从李三江烟盒里抽出一根叼自己嘴里,点燃后,赶紧将火柴丢掉快速甩着手。 李三江瞥了他一眼,倒是没说什么。 他不懂“叛逆”这个词儿,但他活久了看得也多,知道眼前这孩子正处于这个阶段。 一般孩子长大时,都会经历这一出的,总觉得长大成人了是一件多么了不得的事。 可等目光看向李追远时,李三江又笑了笑,自家小远侯肯定不会这么幼稚。 李追远将金元宝换的钱拿了下来,将袋子递给李三江: “太爷,早上丁大爷他们来过了,说急事,得赶回去,怕吵到你睡觉就没喊起你,就叫我把钱转交给你。” “是嘛,走这么急?” 李三江接过黑塑料袋看了一眼,嘴里的烟随之明显抽快了几口。 “哟呵,真不老少呢。” “太爷,应该够了吧?” “够是肯定够了,承包合同的钱一给,余下的钱就都种桃树,余下的钱多就种密一点,钱少就种疏松一点嘛。 行了,我去找村长签合同去,然后再去镇上打听下树苗,婷侯啊,中午我不回来吃饭了。唉,要不是看在房子面儿上,真不想折腾这种麻烦事。” 李三江提着袋子,往外走去,刚走下坝子,就听到他的声音: “小翠侯啊,你来找小远侯玩么?” “嗯。” “那去吧。” 很快,翠翠走到了坝上,她的目光在李追远和阿璃身上扫过,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 “远侯哥哥。” 她跑来时,李追远牵住了阿璃的手。 “远侯哥哥,今天我生日,我妈会给我买生日蛋糕,你中午去我家吃饭好不好?” 翠翠眼里满是期待,她一直幻想着能有小伙伴来陪自己过生日。 “好呀,我会去的。” “那阿璃姐姐呢?” 李追远看向阿璃,问道:“你想去么?” 阿璃看着男孩,点了点头。 李追远愣了一下,他还真没想到阿璃会答应。 远处,还在细嚼慢咽早餐的柳玉梅,也很是惊讶地抬起头,脸上露出欣喜。 “那阿璃也去。” “耶,那太好了。” “不过,翠翠,你得和香侯阿姨说,得单独准备一个小桌,阿璃不能和陌生人太近。” “我懂的,我上次就把阿璃姐姐的事跟我妈妈说了,我会让妈妈准备好的。” “那我也去。”谭文彬举起手。 “远侯哥哥,他是?” “壮壮。” “什么壮壮,我叫彬彬!” 李追远看着他说道:“我还以为你已经默认了。” “我是懒得和你太爷较真。”谭文彬翻了个白眼。 “那好呀,壮壮哥……哦不,彬彬哥你也来。” 翠翠自然希望自己的生日,来的人越多越好。 谭文彬对角落里还在大勺干粥的润生喊道:“润生,你去不去,有蛋糕吃。” 润生看向李追远,见李追远点了点头,他回道:“去!” 李追远对翠翠道:“那个,翠翠,还得告诉你妈,多煮一锅米饭。” “好的,我会的。那我就先回去了,中饭时你们要来呀。远侯哥哥、阿璃姐姐、润生哥哥、壮壮哥哥,再见。” 翠翠一蹦一跳地回去了,开心得似乎恨不得长出一双翅膀飞起。 谭文彬走了过来,说道:“小远哥,那我们现在去镇上挑礼物去?” 李追远点点头:“我回楼上拿钱。” “别介,我这儿有。”谭文彬拍了拍自己口袋。 为了怕他在人家家里造成负担,他爸妈破天荒地给自己一大笔零花钱。 “那好吧,润生哥,我们坐三轮车去镇上。” “来喽!” 润生端起盆子,将余下的粥全部扫入嘴里,然后走到井边洗了把脸,就去把三轮车骑了出来。 “阿璃,你去镇上么?”李追远问道。 阿璃摇了摇头。 李追远也就没有再劝,镇上人多,阿璃确实不适合去。 “等一下。”柳玉梅喊住了李追远,伸手从自己耳朵上摘下一对耳环,递了过去,“这是我们家阿璃的礼物。” 李追远没伸手接,说道:“奶奶,太贵重了。” “又不是送你的。” “但真的不合适。” “那你等着。” 柳玉梅转身走进屋,拿出一沓钱,往茶几上一放: “你去帮阿璃也买一份礼物吧。” “嗯。”李追远没全拿,只是抽出一张,“好的,奶奶。” 等三个男孩坐着三轮车驶下坝子后,刘姨提着一瓶热水走了过来,准备帮柳玉梅泡茶,看到茶几上的钱,笑着问道: “怎么,他没要?” 柳玉梅有些哭笑不得地摇摇头:“这孩子,估计是怕我们的钱蜇手。” “小远这孩子心细,就容易想得多。” 柳玉梅摇摇头:“他也不看看那女娃娃命硬得跟个什么一样,再蜇手的钱,她也花得开。” “那女娃我知道,村里都传她家里人命硬,但小远应该是不信这些的。” “他不信?”柳玉梅端起茶杯,“佛皮纸做的书他都看上了,你当他看不出来那女孩命硬?” “也有可能,这孩子,好像总是不声不响地,就知道了很多。” “现在是特殊时期,我们不能插手,等阿璃的病彻底好了,我们身上的链子也就松了。我打算,到时候把这小子收成记名弟子。” “那您是打算传他什么,柳家的还是秦家的?” 柳玉梅笑了笑,理所当然道:“自然是《柳氏望气诀》。” “怕是到时候由不得您来挑了。” “怎么?” “他和阿璃关系那么好,等阿璃病好了,他想学什么,阿璃不会教他?” “没用,各家都有传授之法,这些传承就算写在书上明明白白地摆在那儿,没师傅领着进门,至多也就看点皮毛,不可能真的学得会。” 说到这里,柳玉梅忽的升起逗弄一下自己孙女的想法,也是看孙女答应要去参加别人生日,她心里高兴。 走进屋,拿出一本书,上面写着《柳氏望气诀》。 女孩坐在板凳上,双脚踩着门槛,但这次,她不是一味地平视,目光会慢慢移动,四处打量。 “阿璃,你说奶奶我以后要不要把这本书给小远看呢?” 上次知道那小子缺钱,孙女就把屋里的金条和钞票全都拿过去了。 这小子喜欢看书,看见这书,孙女还不想抢着要送去? 但孙女的反应,却让柳玉梅有些看不懂了,阿璃居然无视了自己手里的这本书。 是没看清楚么? 柳玉梅把书往阿璃面前凑得更近了一些。 “啪!” 阿璃一把将书拍落在地。 柳玉梅疑惑地弯腰将书捡起,吹了吹上头的尘土,她倒是没多少欣喜,反而有些紧张: 哎,孙女这胳膊肘怎么又不往外拐了? …… “小远,是去石南镇上还是去石港镇?” 谭文彬拍了拍润生后背,说道:“当然是去石港镇了,石南镇上才几家店啊。” “润生哥,那就去石港镇吧。” “好嘞!” 谭文彬双手撑着三轮车边缘,迎着风,叉了一下自己的刘海,说道:“放心,石港镇上我熟,肯定能带你们挑到好礼物。” 来到石港镇地界,途中经过了石港中学大门,石南有初中却没高中,所以英子、潘子和雷子他们,也在这里上学。 谭文彬指着校门说道:“小远哥,看,这就是你以后的母校。” 李追远第一次听到,母校前面还能加上“以后的”。 学校第一栋教学楼上,挂着两条横幅:“今日我以母校为荣,明日母校以我为傲。” “彬彬哥,你过两天就要重新去学校了吧?” “放心吧,去不了了,大家已经给教育局集体写信举报暑假补课了。” “你组织的?” “嘿嘿。”谭文彬寻着风的角度摆动自己的头,“正是在下!” 润生说道:“小远,你以后要来这里上学吗?” “对啊,你才知道啊。”谭文彬抢先回答。 润生:“那好嘞,以后我每天早晚骑车接送你上学。” 谭文彬:“学校有宿舍的。” 李追远:“我不住宿舍。” 太爷家距离这里并不是很远,有润生哥接送也方便,家里有好吃的好喝的,有宽敞的大床还有阿璃。 “那你早自习晚自习怎么办,我们早自习六点就开始了,晚自习十点才放,你想想你得几点起床多晚才能回家。” “那我就不上早晚自习了。” 谭文彬:“……” 谭文彬忽然觉得小远哥说得好有道理。 他要是敢跟谭云龙说出一样的话,那他爸接下来肯定就要解皮带了。 “小远哥,那你干脆心情不好天气不好时,就不用来学校了。” “好的呀。” 在李追远看来,怎么能因为上学这种事,耽搁了捞死倒呢。 “真该死啊,真羡慕你啊,我为什么不能这样!” 润生:“你没这脑子。” “闭嘴,专心骑你的车。”谭文彬开始思索起来,“小远哥,有没有什么学习秘籍教教我?” 润生:“你爸知道你住过来好几天了,才第一次提起学习的事么?” “哎呀,你闭嘴啦!” “彬彬哥,学习的事,我不懂怎么才能帮得了你。” “比如,你的学习方法?” “学习……还需要方法?” 谭文彬摊开双手,表情扭曲,用扬起的声调怪里怪气地问道: “学习……不需要方法?” “捞死倒是需要方法的。” “啊……”谭文彬打算接受现实,“那你能帮我讲题么?” “我可以把过程写给你,这样快一些。然后,我也可以给你编些题,你来做。” 谭文彬默默地掏出一根烟,没点燃,只是放在鼻前嗅了嗅,点点头:“谢谢你,小远哥,我会努力和你考上同一所大学的。” 润生:“那我骑着三轮车送你们去上大学。” “先别说大学,你骑过了,百货大楼在后面了,快拐过去。” 车停在百货大楼前,润生拿起链子上起了锁。 随后,三人走入大楼,里面人很多。 在谭文彬的带领下,三人很快都买到了礼物。 李追远买的是一个音乐盒,他帮阿璃代买的是一件玻璃饰品,另外,还给阿璃买了一条丝巾。 买完后,谭文彬带二人去了附近的一条小巷子,里面有几家卖炸串的小摊贩。 “老板,鸡肉串来……” 还没来得及点菜,谭文彬就瞅见巷子深处,被四个男的围住的一个瘦小同学。 “别以为你有谭文彬罩着你就能牛气起来了,我告诉你,你想多了。” “别人怕谭文彬,我可不怕,就算他爸来了,我也不当一回事!” 连打带踹下,那瘦弱同学很快蹲到了墙角,双手捂着自己的脑袋。 谭文彬看向李追远:“小远哥……” “你同学?” “嗯,我同桌,人很好,就是性子软了点,容易被人欺负。这四个家伙里头,两个是其他班的,两个是外校的,常跟他要钱。” “哦。” “小远哥,润生,你们装作不认识我。” 说完,谭文彬就快步冲上前,不顾对面有四个人,对着其中一个,就是一记飞踹:“艹你吗!” 这一脚,颇有家传风采。 让李追远都不禁怀疑,谭叔叔平日里到底是在揍彬彬还是在传武? 踹翻一个后,另外三个马上过来动手,谭文彬立刻陷入群殴。 主要他跑得太快,打得也太快,快到李追远都没来得及说什么。 “润生哥,帮彬彬打架。” “好嘞!” 李追远转身,对炸串老板说道:“老板,二十个鸡肉串,三份炸豆腐,都要甜辣酱。” 得到李追远吩咐的润生,一步一步向前走去,边捏拳头边扭脖子,发出一阵骨节脆响。 他的脑海中,闪烁出的是一部部黑道电影。 但也正因为他在考虑情节走得慢,使得彬彬又被多挨了好几拳。 不过,局势在他加入后,立刻就发生了变化。 只见他先伸手抓住一个,提起来,然后对着那人的脸就来回抽巴掌,鲜血和牙齿开始纷飞。 他到底还是心里有数的,不能出人命,所以遗憾地松开手,那人就松软地瘫倒在地。 这如此生猛的一幕,把另外三个看呆了,一时间不知道该上不该上。 润生主动打消了他们的疑虑,一个俯冲上前,双臂横举,像是一头公牛,将俩人狠狠掀翻在地。 然后一左一右,各自踹了一脚,二人是真的被踹飞起来,各自砸在了墙壁上滚落下来。 最后一个见状,马上转身就要跑,但他的速度太慢,润生一个加速就赶上了他,抓着他的脖颈一个倒掀,将其在空中撩起画圆后,砸在了地上。 “我来!” 谭文彬大叫一声,冲上来对着这家伙就是一阵拳打脚踢。 见火候差不多了,又跑去先前那仨那儿,补上了伤害。 润生只是看着谭文彬一个劲地“阿打,阿哆!” 因为润生清楚,自己再出手的话,就容易收不住。 “呼……” 谭文彬终于打完了,那四个人,各个躺在地上哀嚎。 “妈的,爽,太爽了!” 谭文彬举起双臂,虽然死倒没看见,但有这一番畅快地殴打,他也觉得值了。 等谭文彬将那位同学安抚好后,他和润生就又跑了回来,此时李追远已经坐在摊位旁的简易木桌边,吃起了串。 他是丝毫不担心的,毕竟润生哥可是能以物理方式对决普通死倒的存在。 谭文彬坐了下来,激动地说道:“小远,真的,润生很适合混黑道,肯定能打下一片大大的地盘,当黑老大!” 李追远将签子放下来,抽出桌上圆筒里的纸,擦了擦嘴:“然后被你爸爸抓进牢里。” “额……”谭文彬被噎住了,只能低头吃串儿。 润生则边点起一根香边说道:“小远说过了,以后混黑道没前途的。” “那个,刚刚郑海洋想过来感谢你的,还说要请咱们吃串被我给推了,他爸妈是做海员的,平日是和爷爷奶奶生活。” 中午还要去吃饭,所以这顿只当是垫垫饥。 当然了,这年头炸串当饭吃饱本就是一件很奢侈的事,大部分孩子只能买个一根两根解解馋。 回到家,李追远就看见坐在那里心事重重的柳玉梅。 这是又发生什么事了? 李追远走过来时,阿璃站起身,主动迎了上去。 柳玉梅见状,这才舒了口气,她真怕像上次那样,孙女不理男孩,病情又回去了。 现在看来,是自己多虑了。 她觉得自己真难,居然在为孙女没往外给男的搬东西而感到担忧。 “阿璃,这是我帮你代买的礼物。”李追远将玻璃饰品递给阿璃,“这是我给你买的丝巾。” 丝巾不贵,是时下大陆电视电影里比较流行的传统款式,李追远觉得很配阿璃的气质,至于怎么搭配,反正不用自己操心。 让刘姨给谭文彬上了药后,大家就出发去翠翠家,李追远牵着阿璃的手走在后面,润生和谭文彬走在前头。 老远就看见站在坝子上翘首以盼的翠翠。 “远侯哥哥,你们来啦。” “翠翠,这是我的礼物,这是阿璃的。” “这是我们的。” “谢谢,谢谢大家。” 中饭简直就是李三江家的翻版,李追远和阿璃坐一桌,润生一个人坐一桌,唯一能坐上主桌的,反倒是谭文彬。 李菊香很开心地把菜这里分分,那里分分。 刘金霞端起一杯酒喝了,她倒是挺乐得孙女生日热闹的,但她这人就习惯嘴损一点,嘟囔了一声: “还真是萝卜开会。” 饭后是要留一会儿的,大家都在坝子上,翠翠拿出了皮筋用两根长凳撑起来。 本意是想邀请阿璃跳的,但阿璃摇头拒绝。 最后,是谭文彬和翠翠一起跳,他跳得还真挺好,这个时期,大家娱乐方式比较少,跳皮筋并不是女孩专属,男孩子也玩。 玩闹时,一个男人牵着一个小男孩走上坝子,这是来生意了。 刘金霞和李菊香将人请进里屋。 不一会儿,那男孩出来了,站在边上看着谭文彬和翠翠。 “你要一起玩么?” 男孩害羞地点点头。 原本,李追远是没什么感觉,阿璃也没特意看男孩,证明男孩身上很干净。 但男孩这害羞的神情一显露出来,李追远就沉下了眼皮。 他自己是擅长观察也擅长演的,所以他看出来了,男孩这个神情变化中,表演痕迹很重。 果不其然,一起跳皮筋后,男孩开始主动和翠翠聊天,聊天过程中,套出了很多刘金霞家中的情况。 李追远觉得,他在装小孩。 不过,李追远不觉得男孩和自己一样,是病友,自己和李兰的这种病,还是很罕见的,京里的心理医生都没见过,唯一现在可能算第三个的,也就是魏正道。 李追远开始认真观察起男孩的面相,他脑子里《阴阳相学精解》这个数据库,哪怕不算命,也能做个匹配对比。 果然,有问题,男孩虽然看起来是个十岁左右的样子,但其眉眼、皮肤、耳蜗、牙齿等细节处,都能看出“年轮”痕迹。 他根本就不是什么男孩,他是一个侏儒! 一个拥有成年人思维的人,装一个孩子,和另一个小女孩套话聊天,这怎么着都让人感到不舒服不对劲。 “翠翠。” “来了,远侯哥哥。” 翠翠马上过来了。 “你不要和他玩。” “好的,远侯哥哥。”翠翠没问为什么,只是点点头。 “噗哧……嘿嘿嘿。”旁边,谭文彬笑出了声,他还是第一次看见李追远说出这么符合这个年龄段孩子该说出的话。 李追远没搭理他,而是看向那个男孩,恰好此时,那个男孩也在看向自己。 男孩正表现出一种被孤立被排挤的委屈感,他在故意让翠翠看到,这样心软的女孩就会回到自己身边了。 翠翠是看到了,翠翠也确实是心软了,但翠翠丝毫没有想再搭理他的意思。 她是缺朋友,但她更珍惜朋友,远侯哥哥不想让自己和谁玩,那她就绝不和谁玩。 李追远捕捉到,男孩眼底流露出的一抹怨毒。 呵,这人,真恶心。 同时,李追远心里也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也这么恶心? 但自己和他不一样,自己生理年龄就是这个岁数,表演是为了不失去自我,而且不管怎么样,他只是在维系自己这个年龄段该有的一个样子。 可对方实际年龄,李追远推测怕是上五十岁了。 一个五十岁的男人,把自己伪装成小孩子,来和一个小女孩主动接触,到底是什么动机? “呜呜呜……呜呜呜……” 男孩蹲地上,哭了起来。 可是哭着哭着,却没人搭理他,主要坝子上的这些人,都听李追远的话。 男孩不哭了,他站起身,主动走向李追远。 “润生哥。” “哎!” 润生及时过来,伸手将男孩提起来,放到远处,然后伸手指了指他,对其进行无声警告。 男孩不敢再哭闹了,就低着头,站在原地。 过了会儿,那个男人出来了,二人长得确实很像,在外人眼里,就是父子。 只是,这父亲和儿子的身份,得对换一下。 刘金霞和李菊香也出来了,将这对父子送出了坝子。 “彬彬哥。”李追远指着那对父子离去的方向,“跟一段路观察一下,别被发现。” “明白。” 虽然不懂为什么,但谭文彬还是跟了上去,他这人,很容易给自己找到氛围代入感。 “喝汽水。”李菊香端来一箱汽水放在坝子上。 李追远问道:“香侯阿姨,刚刚他们来是为的什么事呀?” “那男的老婆走了一年了,准备给她办个小冥寿,请我和翠翠奶去家里办一场。” 小冥寿的意思是,只办法事不办席面,通常就自己家里人烧点东西。 “好奇怪哦,都请了你们了,却不办席。” “可能是村里人缘不好办不起来吧,那男的,脾气有点怪怪的。” “怎么了?” “翠翠奶奶问了一些具体的事,他回答不上来,多问几次后,他还委屈扒拉的,像是要被问哭似的,一个大男人居然这样,啧啧。” “香侯阿姨,那能不去他家办事么?” “那怎么行,钱都已经收了。” 谭文彬跑回来了,他皱着眉对李追远说道:“小远,你猜我刚刚看到了什么,他们走出去没多远,在路边,当爹的居然给儿子递烟点烟。” “哦。”李追远倒是不觉得有多意外,“听到他们说什么了么?” “路上不太好靠近,他们开拖拉机来的,拖拉机停在前面十字路口那儿,现在已经走了。” 李追远走进屋,推开里间的房门,刘金霞正坐在桌子后头拿着笔算着什么。 “小远侯啊,啥事?” 李追远走到桌边,看了一眼刘金霞面前纸上写的八字,他拿起另一支笔,在上头把结果写了上去。 刘金霞扫了一眼,疑惑道:“你在瞎写什么呢。” 很显然,刘金霞不认识正确答案,她一直以来,只是在按照自己那一套算法在推算,正确与否是次要的,主打一个努力过了尽了心意。 “刘奶奶,刚刚那对是父子么?” “不是父子还能是什么,眉眼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可惜了那伢儿,妈走得早啊。” “刘奶奶,那个男的是儿子,那个男孩才是爸爸,他已经至少五十岁了,他是个侏儒。” “侏儒?” “就是长不高的那种人。” “哦……真的?” “刚刚彬彬哥跟着他们出去,偷听到他们讲话了,男的喊那小孩爸爸,小孩喊男的乖儿子。 我一开始也不信,但彬彬哥说他能对天发誓,他们真的这么说话了。” “这……” “所以,父子关系都颠倒了,那给女的办的冥寿,又是个什么东西?” “是啊。” “刘奶奶,保险起见,你还是别和香侯阿姨去了,把钱退给他们吧。” 刘金霞神情严肃地缓缓点头: “好。” 这答应得,让李追远都感到一些措不及防,很不适应。 大概是因为和自家太爷待久了的缘故,自己都有些习惯太爷怎么说都不听了。 “您真的不去了?不是在这里糊弄小孩?” 刘金霞打开抽屉,将里面刚收到的钱拿出来拍在桌上,愤愤道: “家庭关系告诉我的都是错的,这不摆明了不是诚心办斋事有问题么,我怎么可能还带着香侯去他家里,保不齐会遇什么事儿呢。 傻子才会去!” 李追远一下子觉得好舒服。 “小远侯,谢谢你来告诉奶奶这些。” “刘奶奶,你不再问问彬彬哥,或者找人去他们村里再打听打听?” “没必要了,咱这行最重要的就是图个顺遂吉利,哪怕你刚说的都是假的,但你这个细伢儿在我刚接了活儿就过来说了,就算是假的……我也是不敢去的。 我就这条烂命,还指望着多活几年给你香侯阿姨和翠翠以后再攒点呢,我又不是你太爷那种东西,可不敢胡来。” 李追远点点头,他深以为然。 和翠翠告别,往家走时,李追远心情很好,牵着女孩的手不自觉地轻荡着。 很快,女孩也给予了回应,她也开始加力,一起荡起了手。 谭文彬回头看了看,建议道:“小远哥,现在还早呢,我看屋里有钓竿,要不我们现在去钓鱼吧?” “不去。” “哦,那我和润生去钓。” 润生:“我也不去。” “我发现了,你是小远哥说什么你就说什么,怎么像个跟屁虫一样。” “我没叫哥。” 谭文彬:“……” 回到家,就看见李三江坐在坝子上,他站起身,对润生道:“润生,刚小卖部来电话了,走,来活儿了,我们去西亭镇捞死倒去。” “哎,好,嗯?我爷没去捞么?” 润生家就在西亭镇,正常的死倒他爷爷也就顺手捞掉的事儿。 “说起这个我就来气,我也是才从电话里知道,你爷爷上个礼拜晚上打完牌回家,顺路去邻居家上厕所时摔进粪缸里去了,还是邻居听到动静把他给捞出来的。 虽然人没事,但摔断了一条腿。 那山炮不好意思说,居然一直瞒着我们!” 第四十四章 “啥,我爷摔断腿了!” 润生整个人都怔住了,他是被山大爷在河边捡来的,虽然爷俩经常过着饥一顿饱一顿的生活,但断顿也是爷俩一起断,因此感情是真挚且深厚的。 谭文彬兴奋地眉毛跳起,恨不得单脚撑地原地转几圈芭蕾,自己终于有机会见到死倒了! 李追远则心里有些愧疚,算算时间,差不多就是自己去西亭镇打牌赢钱后,当时山大爷分走了自己一半的钱。 唉,果然,这脏钱确实不好花啊。 “还愣着干啥!”李三江对润生喊道,“快点去准备好家伙事出发了!” “哦,好。”润生马上进屋拿东西去了,这次不仅是回去看爷爷,还得把活儿干了。 “李大爷,我也要去,带我一起。” 谭文彬恨不得整个人都挂在李三江身上,生怕这次再甩下自己。 “成成成,带你去。” 李三江直接答应了,因为那边电话里说,死倒是在一段流域里漂漂沉沉,好几个村民看见了,可真聚集人手去找时,却又找不着了。 这种死倒,危险谈不上,就是得费功夫找,多带一个人手去也是应该的。 “太爷。” “怎么了,小远侯?” “我想去看望山大爷。” “应该的,一起去吧。” 急着回去见爷爷的润生,把三轮蹬得飞快。 坐在后面的仨人,则都有些局促地抓着车边。 因为车中间区域,被三捆东西占住了太大的地儿。 李三江的家伙事,李追远的家伙事,外加润生自己的家伙事,润生全给装上了。 “我说,润生侯啊,你咋带了这么多东西,我们是去捞死倒的不是去给你家盖楼房的。” 润生没回话,他骑得太快,风声呼呼的,听不到后头的埋怨。 李三江也就懒得再费口舌,从怀里掏出了自己的罗盘,开始一本正经地校对。 李追远从袋子里拿起紫色罗盘,也开始校对,既然要去找死倒,那肯定得用上这个。 至于自家太爷手上的那个,是找不到死倒的,唯一用途就是带着大家去南极找企鹅。 刚到山大爷家屋外,从塌了一半的围墙里可以看见山大爷一个人正坐在院里头,打着石膏的脚翘在一侧板凳上,他手里正拿着一根红薯边剥皮边吃着,假牙搁在一旁。 李三江下了车,然后人未至声先闻。 “我说山炮啊,你就算牙口再不好,也不能去喝稀的啊!” 山大爷手里的红薯都掉在了地上,知道那老东西是知道自己掉粪坑的事了,当即老脸通红,赶忙抓起身边的拐棍想要起身跳回屋里关门。 但因为过于仓促,一个平衡没掌握好,反而直接摔倒在了地上。 这下身后脚步已然临近。 气得山大爷用拳头狠砸地面,死死咬着唇! 李三江伸手将他扶了起来,让其坐下,随后帮他拍了拍身上的泥土。 山大爷气鼓鼓道:“谁让你来了!” 李三江无视了他的嘴冲,笑道:“山炮啊,出了事儿还是得派人告知我一声的,咱怎么说都是这么多年老伙计了,说真的,你可别一声不吭地就走了,我孤单。” 这话说得情真意切,山大爷脸上的神情也缓和了下来: “三江侯啊……” “你就算要死也不能死粪坑里啊,这是被人提早发现了那还好,真要是泡个一宿,我来给你办丧事坐斋时,还得忍着味儿给你换寿衣,多埋汰啊!” 山大爷:“……” 李三江拔出两根烟,自己嘴里叼了一根,又给山大爷嘴里塞了一根,然后眼神一瞥,喊了声: “壮壮。” “来喽!” 谭文彬掏出火柴盒,擦出火,依次给李三江和山大爷点上。 “山炮啊,去我那里住吧,伤养好了再回来。” “不去,就断了一条腿,能自己吃喝,不碍事。” “那让润生回来照看你?” 山大爷嗫嚅了一会儿,还是摇头道:“不用了,润生住你那儿挺好,吃得好睡得好,人也更壮实了,伢儿有好日子过,我扯伢儿后腿干啥。” 这话听起来很感人,李三江却一挥手,道:“润生侯啊,快去屋里看看米缸油罐。” 润生跑进了屋,很快就又跑出来,惊讶道:“爷,你真把上次给你买的米面油都卖了?” 那玩意儿得从缸里刮出来零散买,这到底是窘迫到什么程度才会这样做啊。 山大爷吐出口烟圈,希望借这个来挡住自己尴尬的脸: “也不知道那两天是怎么了,总来大牌又总是输,一直输又一直让我看见希望,简直邪了门了。” “呵,所以你不让润生回来,是怕润生回来了,你红薯都不够吃了是不?” 山大爷侧过脸,没说话。 “我说你这老山炮,好歹也是个当爷爷的,不说给孙子留下点什么吧,你也别这么败家啊,等过几年润生侯要谈对象时,看看你这破屋,哪家姑娘愿意许他? 你再看看我,是怎么给我家小远侯存家当的,以后城里不好说,乡下这块十里八乡的姑娘,我家小远侯不随便挑?” 山大爷一下子抓住了重点,问道:“咋了,小远侯回不了京了。” 李三江面色一变,狠狠抽了一口闷烟。 “你是咋搞的,伢儿的京里户口都弄没了?” “你闭嘴!” “你也别再说我,我就闭嘴,要不然我就和你好好说道说道户口的好处。” 李追远走到山大爷面前,问道:“山大爷,你腿不严重吧?” “不严重不严重,养养就好。”山大爷有些不好意思地摆摆手。 他上次拿钱时不知道,是后来再回牌桌上才听了个清楚,原来主要打牌的是那个小孩子不是大孩子,自家润生就是跑了个腿,本金还是小远侯,可自己却居然拿走一半钱。 只是那钱已经输光了,还不了,想想自己做的这事儿,真是羞死个人。 “润生侯啊。”山大爷看向润生,“以后要听小远侯的话。” 没钱还,那就只能赔个人了。 润生点头道:“爷,我懂的。” “到了吗,我说,到了吗?”外头传来本地村长的喊话,先前电话就是他打的。 山大爷还不清楚是什么事,问道:“咋了?” 李三江没好气道:“要不是你们这儿出了死倒,我们还不晓得你腿摔断了哩。” “那你快去忙吧,把活儿干了。” “嗯。” 李三江刚欲站起身,就听得自己曾孙道:“太爷,你就在这里陪着山大爷说说话吧,润生哥去就行了。” 山大爷不放心道:“润生还是不稳当吧?” 李追远:“山大爷,以前润生哥不稳当,但在跟了我太爷后就不一样了,你等着看就知道了。” 山大爷撇撇嘴:“你这小远侯。” 李三江听得倒是开心,拍了拍膝盖: “成,就让润生侯先去找那个死倒吧,要是有什么问题,马上回来喊我。” 成功把自家太爷哄在家里待着,李追远马上对润生招手。 润生会意,扛起一套捞尸器具后,又将小远的那一套抛给了谭文彬。 然后三人跟着村长来到了一处河段,河面倒不是很宽,但两岸都是林子,岸边芦苇丛生,视线受阻得厉害。 “就是这一段了,这几天好多个人来跟我说看见有死人漂在上头,我带着人过来了几次,却都没找着,真奇了怪了。 要不,你们先找着,找到了需要人手时,再去村里喊我,我那里还有点急事要处理。” 润生点头:“好的村长,你去忙吧。” 村长拿出烟,递给润生,润生不要,小远年纪太小,最后就谭文彬拿了一根夹在了耳后。 等村长离开后,李追远拿着罗盘,站在了河边。 村长之所以离开,大概是他也不太抱今儿个能找到浮尸的希望,他之前应该组织过人手对这段河域查找过,却都是徒劳无功,找捞尸人来,算是死马当活马医,好歹对村民有个交代。 谭文彬已完全进入状态,一脸严肃地问道:“小远哥,要不要我和润生分头去河边走走看看。” “彬彬哥,你去吧,润生哥跟着我。” “是因为我洞察能力比他强么?” “是因为润生哥不在我身边,我怕自己一个人有危险。” “那……那我也跟在你身边保护你。” 李追远知道自己是有点草木皆兵了,村里没出什么怪事儿,那几个看见死倒的村民也能安全离开,证明那个死倒大概率就是个普通的浮尸。 可既然思源村都能出现南梁时期的水葬,他现在真的不敢太过自信,行事还是小心谨慎些好。 端着罗盘,沿着河边慢走,走了挺长一段路后,也没在风水气象上发现什么异常,当然,也没发现死倒。 谭文彬问道:“会不会漂去其它流域去了?” “有可能。”李追远指了指水面,“也有可能是河下面某一处有漏口,把尸体吸下去了。” “还能有这种东西?” “就像家里浴缸底的塞子。” “那岂不是说要潜水去找?我说,你们带这么多东西,怎么不想着弄套氧气瓶?” 润生:“这些器具,是专门对那种会动的死倒的。” “哦,好东西。”谭文彬拍了拍自己背上的麻袋。 不知不觉,已经走到这条河的拐口,前方有新建不久的桥。 李追远停下脚步,他们已经走完了一遍村长所描述的流域,还是一无所获。 谭文彬捅了捅润生的胳膊,问道:“那个,你以前遇到过这种来捞死倒却找不到死倒的情况么?” “有过的,我记得那时候我爷和太爷他们,会立个供桌做场法事来‘喊人’,让它自己浮出来。” 谭文彬闻言,凑到李追远身侧,问道:“小远哥,你会这个不?” 李追远微微皱眉。 谭文彬马上道:“没事的,不会也没关系,你在我心中还是最厉害的,哥。” 李追远摇摇头,他是会的。 魏正道以及秦柳两家的书里,其实都记载过不少“喊人”的方法。 可问题是,自家太爷和山大爷,可能只是学了个形式,成功了是他们本事高深,失败了是这死倒不一般,主打一个碰运气。 但自己,是真能根据风水气象选位设祭来引动的,自己是真会啊。 可越是真会,越不敢瞎用,可能这死倒早就漂走了不在这里呢?再说了这附近坟头也不少,河里什么情况也不清楚,真设了祭,万一没招出那头死倒反而招来了什么莫名其妙的东西怎么办? “过桥吧,我们从那头往回走。” 李追远上了桥,这是一座水泥板桥,没栏杆的,三块水泥板的桥宽。 等走到桥中间时,李追远忽然感觉周围的气象发生了变化,低头一看,罗盘指针也出现了紊动。 心中边默念《柳氏望气诀》边原地转了一圈,然后停下,看着罗盘上大小圈里的指针开始计算。 润生站在旁边默不作声,谭文彬好奇地伸着脖子在偷看,他觉得刚刚小远拿着罗盘转圈的样子实在是太有范儿了,可惜就是年纪小了点,长大些的话,靠这种仪态气质,哪家小厂老板开业前不得请他来转转? 李追远跺了跺脚,先前在河边走不觉得,等上了这座桥后才发现,这桥位置正好处于扼蛟位。 虽然河是小河,这蛟也是小得不能再小的蛟,但格局是完整的。 再看这四周环境,真的很少看见桥会修在河流拐口处的,一般都是在直河段。 只是,就算是扼蛟位,也没什么特殊的,更谈不上是什么煞位。 但如果是自己想要利用,故意把这里改成煞位的话…… 李追远低下头,看着脚下的水泥板,说道:“润生哥,你去河边看看桥下面,就我现在脚踩的位置。” “我来!” 谭文彬将东西放下来,快速跑下了桥,来到河边时,看得不够真切,居然二话不说地就往河里走。 这河虽然是小河,但中间也是挺深的,万一里面有漏口淤陷,把一个成年人闷进去也是轻轻松松。 润生蹲在桥边提醒道:“小心点,别待会儿还要捞你。” “这河下面烂泥好深啊,我才刚到河边。”谭文彬小心翼翼探步往前,他现在的心态就是,好不容易买到票进了游乐园了,那就得主动起来体验回票价。 终于,他不敢再往前走了,虽然还隔着挺远,但也能看清楚桥下面了,抬头看了看,目光一瞪,随即后退几步,对着上面的人喊道: “小远哥,有大铁钉,钉在桥背面,就在你脚下位置。” “是不是七根?” “啊?”谭文彬又往前了两步,一边维持着身体平衡一边抬头数着,“对,七根。” “钉子周围是不是红的。” “对,是红的,像是涂了红漆。” 果然。 本来还算普通的扼蛟位,被这么一改,直接变成了蛟龙放血。 李追远转过身,看向河流拐口处,这段流域的生气在这里流出去了,煞气则被截流,等于是在这儿利用自然环境做了一个风水局。 可为什么自己先前一路走来时,却没察觉到异常? 李追远马上想到一个可能:煞气,被死倒吸走了! 有截有吸,搁这儿成了一个动态循环。 怪不得有村民看见死倒后死倒又不见了,因为它吸煞时浮出来,吸完了就沉下去。 所以,这件事就不是什么单纯打捞浮尸了,这是有人在这里布局养尸! 李追远意识到,把自己放在一个邪恶面拿着结果去逆推,好像成功率真的挺高。 但他却没多少高兴,反而有些苦恼,自己怎么这么容易代入去对立面? 另外就是,这风水局布置得,也忒小家子气了。 用太爷在酒桌上常说的话就是:不是,你就倒这么点儿,养鱼呢? 要是自己来布置的话,可以多动工几处,至少把外面的煞也接引进来,形成对冲,这样才叫真的催化养尸么,你现在这手段只能叫尸体保鲜。 “看来,你看的书,质量不太行。” 李追远伸手拍了拍额头:不是,我到底在想什么东西呢? 不,这不是自己的错,是魏正道的错。 以前只是单纯看书上的概念感触不深,等真的开始实践后,不对劲的感觉就出现了,魏正道书里全是“正道内容”,他只教你如何代表正道去镇杀死倒。 但这家伙的叙述方式和内容布置,很多处都是能反推的,很多义正言辞的禁忌、错误,你反过来用就是另一个极端面。 这家伙,分明是打着正道的旗帜反正道。 “小远,你没事吧?”润生有些担心地问道。 “润生哥,我没事,这里是被人布置的……” “等等我,等等我,等到到了再讲!” 谭文彬一边大叫着一边举着手疯狂跑来,生怕错过这一段画面。 只是他鞋子裤子刚都湿了,快跑之下有些拌蒜,冲到李追远和润生身前时直接失去了平衡。 要不是润生力气够大,伸手将他抓住,可能大家都得被他撞进河里。 “嘿嘿嘿,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谭文彬蹲下来,边挤着裤子边道,“现在可以说了。” “这座桥是被人布置的一个风水局,那具死倒应该不是路人溺死的,而是他放的,他是在这里借着这段小河,养尸。” “养尸?”谭文彬张开了嘴,“哇塞,听起来真带劲。” 润生问道:“那小远,我们怎么办?” “有两种选择,一种,我把它的局破了,那死倒也就浮起来了。另一种,直接找上他家。” 润生刚想问怎么找,但他忍住了。 彬彬没忍住,问道:“怎么找?” 李追远指了指桥墩处的碑:“那里写着捐资修桥人的名字。” 谭文彬摸了摸脑袋:“对哦,妈的,我怎么觉得自己好蠢。” 润生“嗯”了一声。 修桥铺路自古以来都是积德的事,尤其是村里,财政拨款不足,很多时候路桥都得自己想办法解决一部分资金,全村平摊的那就罢了,要是大头是单独捐资人,那他的名字一般就会刻在碑上。 李追远来到碑前,上面就写着一个人的名字,证明这座桥是他一个人掏钱修的……周庸。 “我们去问村长吧,这个人应该就住在村里,不可能往这儿丢一具尸体自个儿去出远门了。” “我知道他家住哪里。”润生指了个方向,“他家就住村北角。” 谭文彬:“他家是不是很有钱?” 润生摇摇头:“村里比我们家日子过得还要惨的,不多,他家算一个。” 李追远思索了一下:“那就去他家吧,把事情摆开了说明白,省得我们这里捞上来了,他就又投放。” 谭文彬眨了眨眼,小声嘀咕:“这是尸体又不是鱼苗。” 润生说道:“小远的意思是,只处理尸体不处理活人,可能会带来后续麻烦。” 在润生的带领下,三人向村北角走去。 途中,谭文彬问道:“那个,要不要把我爸也喊过来?” 润生:“你想让你爸知道你住大爷家不是学习的而是来捞死倒的?” 谭文彬声音一下子放低了些:“这不是凶杀案嘛,归警察管的不是?” “彬彬哥,这不一定是凶杀案,他在养尸,你可以理解成是利用风水格局对尸体进行保鲜,如果是杀的人,没理由费这功夫。” “哦,这样啊,明白了。” “润生哥,待会儿你做好准备,如果有什么特殊情况,就直接动手,确保我们的安全。” “嗯,放心吧小远,我知道的。” 柳玉梅秦叔他们都算“家里人”,所以,这还是李追远第一次在外头碰到同行,他心里还是有些紧张的。 周庸家比山大爷家还要破,山大爷家至少还有个破院子,周庸家连个篱笆都没有,住的居然还是泥房。 眼下乡下村民们都在为盖二层楼而努力着,连个砖瓦平房都没有还是住泥房的,真的就属于村里生活水平真正垫底的了。 谭文彬不解道:“就这样的人,还全资捐修了一座桥?” 润生道:“他以前是兴仁农机厂的工人,后来老婆孩子都生病了,就上不了班,在家种地照顾。” 谭文彬:“那他老婆孩子还在么?” “还在的,我上次骑车经过他家门口时,还看见他老婆和孩子坐在门口晒太阳。” 说着,润生还扭头看向李追远:“就是上次小远你在家里等着我,我去镇集上给太爷买米面时,就从他家前面过去的,看到了。” 李追远点点头。 三人走上了小坝子,坝子上有一口井盖着一个大斗笠,打扫得挺干净,当然,也是因为确实没什么东西。 屋门是关着的,谭文彬舔着嘴唇上前推了一下,没推开,又推了一下,听到里头“叮叮当当”的门锁撞击声。 他回头看向李追远和润生,耸了耸肩,说道:“看来我们来的不是时候,人应该出去了,门在里头上锁了。” 李追远看了他一眼,反问道:“门在里头上锁了你不觉得奇怪么?” “有什么奇怪的,我家门也是在里面上锁的……哦,对哦,怎么会这样?” 村里木门上锁和家属楼那种钥匙锁是不一样的。 “彬彬哥,再喊喊。” “好嘞。”谭文彬一边拍着门一边喊道,“喂,有人在家么,有人在家么?” 里头没人回应。 润生这时吸了吸鼻子,然后摊开手:“彬彬,你安静一下。” 李追远见状,马上往后退了几步。 他知道润生的鼻子,闻什么最灵。 “小远,有尸臭味,很淡。” 谭文彬急切问道:“是死倒么?” 润生摇摇头:“不好说,味道太淡了,也有可能是什么东西发出来的。” 谭文彬猜测道:“难道,是把屋门在里头锁上去后,人在里头自杀了?” 随即,二人一起看向李追远。 李追远指了指旁边的窗户:“进去看看吧,要是发现了尸体,就报警,要是没有,就道歉赔钱。” 谭文彬走到木质窗户前,拉了拉:“也是锁着的。” 润生走过来,挤开他,抓住窗户边缘,一使劲,窗户就被整个卸了下来。 然后,润生就把身子钻了进去。 谭文彬见状,也是一咬牙跟上。 “吱呀!” 木门里面的锁被打开,门被推开,润生站在门后。 “小远,钥匙就放在桌上,我就直接开锁了。” “润生你干嘛,要是真有尸体在这里,你这就是破坏现场,我们作为目击者怎么圆?” 李追远从正门走了进来,说道:“没事,你爸会帮我们圆的。” “可是,这里不是我爸辖区。” “你在村里打牌,你爸请假便衣来村里抓你,然后撞见了这个屋子,他是第一目击者。” 谭文彬咽了口唾沫:“很合理。” 屋子里的空间不小,不过地上都是小泥坑,没铺砖做硬化。 而且很多木梁很矮,成年人走进去时都得小心磕到头。 很标准的住房格局,最东侧是厨房有灶台,中间是厅屋,靠墙位置摆了长柜,柜子上则是供桌神像,最西侧则是卧房。 屋子里东西比较多,很多东西明明很破了也没舍得扔,但收拾得井井有条。 谭文彬和润生一个去东头一个去西头,李追远站在厅堂,看着上面挂着的神像。 最左侧是观世音菩萨,最右侧是玉皇大帝,正中间的,是耶稣。 村里人挂什么神像都能理解,佛道混置也很常见,甚至儒家也能挂,比如太爷就在家里挂着孔子。 但把个耶稣挂这儿,就有些不伦不类了,和两边分明不是一个画风造型,明眼人都能看出不妥。 李追远走到柜子前,发现观世音菩萨和玉皇大帝前面的香炉早就很久不用了,积了厚厚的尘灰而不是香灰。 倒是耶稣前面的香炉,里头香灰满满,一看就是经常使用的。 可是,耶稣吃香么? 李追远抬起手,想要把长柜打开,这种柜子设计格局很像棺材,只能将上面盖子揭开才能看到里头。 每一节盖子下都有凹槽设计,像拼图一样对接,往往需要一节一节地开,可以存杂物,也能存粮。 但举起的手,最终还是放下了,保险起见,还是等润生来吧。 润生和谭文彬回来了。 “卧房里没人。” “厨房那边也没人。” 李追远问道:“润生哥,你能闻到尸臭味是从哪里散发出来的么?” 润生摇摇头:“进来后就分不清楚了,哪哪儿都是这种淡淡的味道。” 谭文彬闻言嘲讽道:“你的意思是,是有尸体在这屋子里生活走动,所以到处留下了味道,要不要这么离谱?” “彬彬哥,你是在叶公好龙么?” “啊?”随即,谭文彬马上想起自己是为了什么来的,脑海中当即浮现出尸体在这里走动生活的情形,立刻身子发凉,打了个哆嗦。 “润生哥,打开盖子看看里面。” “好嘞。” 润生会开这种盖扣的,先抓住一边,再往里一推,然后揭开。 李追远踮起脚向里头看,发现里面放的都是米袋,有一股略微刺鼻的味道,应该是防止米发霉做过薰蒸。 看来,厅堂这里是没什么东西了,因为这儿能藏东西的地方就这一个长柜。 李追远走向厨房,润生和谭文彬跟了过来。 厨房就是一个很标准的农村土灶厨房布局,灶台后头堆着不少干草和柴。 谭文彬指了指那边,说道:“我刚在那儿检查过了,柴草里面没东西。” 李追远依次揭开水缸和米缸盖子,水缸里满满都是水,米缸里满满都是米。 谭文彬又道:“这里我刚才也揭开看过了,没发现问题,不过这家过得再差,米缸也比润生家满。” 李追远再次往后退了几步,来到润生和谭文彬身后。 伸手指着米缸说道:“一家三口生活,用这么大的米缸,还填满了米。” 城市家庭米没了就出门去买,农村家里是有存粮,但也是大部分储存着,取少部分置厨房米缸里方便日常吃,等米缸快见底时再去取一点存粮放进来。 润生看向谭文彬,又看了看米缸,意思是,你去还是我去? 谭文彬身子在抖,但还是硬着头皮点点头,走到米缸前,伸手从中间扒拉开米。 扒拉着扒拉着,谭文彬忽然发出一声尖叫: “啊!!!” 然后整个人瘫坐在地,手脚并用往后爬。 李追远和润生走上前看去,米缸中央的凹陷区域里,出现了一团黑色的头发。 米缸里……有一个人! 也难怪谭文彬会吓成这样,这一幕,任谁不会被吓到? 尤其是你甚至能脑补出大米下面,这个人,蜷缩坐在里头的姿势。 李追远闭上眼,又很快睁开,平复一下情绪,说道:“润生哥,再确认一下。” “好。” 润生没二话,伸手上前继续扒拉,终于,头发下面的额头出现,确实是一个人,是一个女孩。 继续扒拉,可以看见女孩的眼睛。 她的眼睛,是睁着的。 女孩的双眼,完全被一粒粒大米,填塞满。 谭文彬刚站起身,重新凑过来,看了一眼后,就又吓得连续后退。 李追远挪开视线,这次不怪彬彬胆小,他都有些受不了这双眼睛。 “小远,没办法继续扒了,除非把米舀出来或者试着把她提出来。” “不用,先这样。” “好嘞。” 李追远吸了吸鼻子,他闻到了一股腻味。 “润生哥,你闻到了么?” “额,没有,还是那种淡淡的尸臭味,小远,你闻到什么了么?” “我怎么闻到一点香味。” “香味?” 李追远摇摇头,将目光看向水缸,这水缸里的水应该挺长时间没换了,加之屋子里阴暗,所以这水并不清澈,反而有些泛黑。 “彬彬哥。” 谭文彬马上疯狂摇头,对润生喊道:“润生哥。” 润生没犹豫,他穿的是背心,都不用撸起袖子,直接将整条胳膊伸进水缸里开始摆动掏弄。 最后,他将湿漉漉的胳膊抽出,甩了甩:“里面没有东西。” 谭文彬建议道:“那,我们先出去?” 润生扫了他一眼:“吵着要来的是你,见到了又怕得要死的也是你。” 谭文彬:“我这不才是正常人的表现么?” 李追远向卧室走去,润生跟上,谭文彬又看了一眼米缸里的那双眼睛…… 然后立刻转身,高抬腿追了上去。 卧室里有两张床,一张大的一张小的,都挂着蓝色的蚊帐,床上铺着凉席。 大床上摆着一件叠得很整齐的被子,小床上放着一条毯子。 两张床的凉席下面,都铺了好几层厚厚的被褥作床垫,这样睡起来更柔软舒服。 润生指了指床底和四周的衣柜橱柜:“小远,这些地方我都检查过了,没什么异常。” 谭文彬指着那被子喊道:“被子,被子,大夏天怎么会盖这么厚的被子。” 润生走上前,掀开蚊帐,将被子拉过来展开,确实只是一条厚被子。 谭文彬:“额……” “润生哥,把两张床的凉席都揭开。” “好。” 润生先将小床的凉席揭开,下面就是好几层棉絮。 等润生要来揭大床凉席时,谭文彬抢先一步过去,将凉席揭开,然后他单手继续掐着凉席一角,整个人踮起了脚跟开始转圈颤抖。 这是……被吓得痉挛了。 大床凉席下面,也是厚厚的棉絮。 但这棉絮中间,却夹着一个人,一个成年女人,她很瘦。 女人身体大部分区域都被棉絮覆盖,只有脸、肚子和脚那里露了出来。 女人也是睁着眼,她的双眼被棉絮完全填充,满得看起来有些肿胀。 而且双眼处的棉絮向上凸起,像是重新长出了新棉花。 “放下吧,彬彬哥。” “好。” 彬彬将手松开,凉席落了下去,将棉絮和里面的女人重新盖住。 随即,谭文彬走向李追远,李追远避开了,谭文彬只能走向润生,伸手将润生抱住,他现在需要抱抱。 他快哭了,其实,他眼角已经噙出了泪水。 他用带着哭腔的颤音问道:“小远,接下来怎么办?” “彬彬哥,别怕。” “我不怕……”谭文彬倔强地深吸一口气,但他下一刻就被润生推开了。 一个没站稳,他直接后退,躺到了大床凉席上。 “啊!” 一想到下头是什么,谭文彬就跟个弹簧一样窜起。 “我怕,我怕!” 李追远拍了拍谭文彬的胳膊:“别怕了,彬彬哥,我们去打电话喊你爸爸。” “爸爸……” 有一说一,当谭云龙的形象出现在自己脑海里时,谭文彬心中的恐惧真的平复了不少,哪怕他爸现在当着他面解下皮带,他也觉得那是火辣辣的温暖亲切。 李追远先走出泥屋,润生拿起先前卸下来的窗户打算装回去,却听得里头的谭文彬喊等一等。 然后只听得“咔嚓”一声,他把木门自里头重新上锁了。 紧接着他自己从窗户里爬出,让润生把窗户安了回去。 “嘿嘿,小远哥,我把门锁了,还把钥匙和锁都擦了,这样上面就不会留下润生开锁时的指纹了,也少了我们的麻烦。” 谭文彬觉得自己这一手很专业。 “你爸来时,也能让润生哥开锁的,还有,你不止把润生哥指纹擦了,是把上面所有指纹都擦了。” “这……”谭文彬意识到自己干了一件无用的蠢事。 “走,我们去给你爸打电话。” 按理说,这里应该留一个人看着的,但换哪一个留下来看着都不合适,最后还是三个人一起向外走去。 走出去挺长一段路后,就听见身后有人呼喊:“喂,润生侯!润生侯!” 三人回头,看见村长骑着自行车正行驶在他们来时的路上,隔着老远冲他们招手:“润生侯,你们捞到了么,捞到了没!” 润生举起手回喊道:“还没有!” 这时,三人视线里,正骑车过来的村长忽然做了一个向左侧转身抬手打招呼的动作,嘴里也说着什么,笑了笑。 一般这是在路上用以和路边屋子里的人打招呼的回应。 而那个位置,那个方向,正是周庸家。 三人一起挪过头,看向周庸家。 虽然隔得有些远, 却也能依稀看见小坝子上,正坐着的一对母女。 第四十五章 “小远哥,润生,我觉得我应该是眼花了,否则我怎么会看见周庸家门口坝子上,居然坐着两个人呢。” 谭文彬用力揉了揉眼,然后继续看去。 越看,他就越佝起身子,整个人也就越往后缩,默默地将润生保护在自己身前。 似乎犹觉不够,他又想继续往男孩身后缩。 低头时,却发现男孩在看着他。 有种被抓现行包的局促和窘迫,谭文彬马上挺起胸膛,小步小步地往前踱,最终又站回了与润生并排的位置,只是这小腿还在发抖。 他对尸体这类事物倒是有比较强的忍受力,到底有家学在,可他的家学又不是玄学。 李追远没说话,在看了一眼谭文彬后,他就再次拿起罗盘。 罗盘显示,一切正常,连一点牵引都没有。 虽然隔了一段距离,但也不至于一点反应都没,因为风水穴位这东西,说难很难变化万千,说简单也简单,邪祟站在哪里,哪里就是阴煞位。 村长过来了,他翻身下车,问道:“润生侯,是还没找到么?” 润生看向李追远。 李追远小声说了声:“快了。” 润生马上回答道:“已经有头绪了,快了,村长你放心。” “真的?”村长舒了口气,“那就快点找到捞上来,别再吓到其他人了,村里那几个看见的都吓得回家就发烧了,这两天都在诊所里挂水呢。” 李追远:“周庸。” 润生问道:“村长,周庸去哪里了?” “庸侯?庸侯现在应该在看打牌吧,咋了?” “他还打牌啊?” “他喜欢站旁边看别人打,他自己是不上桌的。” “哦,这样。” “地里农活总有忙完的时候,河里帮人布网捞鱼的活儿也不是天天有。手里没事儿时,庸侯就会去看人打牌,人嘛,甭管日子过得再苦,也得给自己找点乐子,谁愿意天天丧着一个脸呢。” “嗯,对。” “就是庸侯这个人吧,怎么说呢,也是没谁了。” “听说,他捐了一座桥?” “嗯,那座桥是他捐的,本来那里没太大必要架桥的,走的人也不多,但他非要捐建,说这是给他老婆孩子积德祈福用的。 我实在是拗不过他,就村里头筹措了点,再加上他的,给那座桥建起来了,估摸着以后路再多修修,走那座桥的人应该就会多些了吧。” “他这么做,我看不懂。” “看不懂就对了,庸侯人是好的,在村里人缘也不错,但自从老婆孩子生病后,就变得有些神神叨叨的了,除了看打牌时能安静些,其它时候你只要和他多说几句话,他就给你往那鬼胡扯的方向上引,也不晓得是喝了哪家的迷魂汤。 按理说,人捐钱修桥是好事,但我当时也劝他的,我说:庸侯啊,你有这笔钱要么给家里屋子推了重修个砖瓦房,要么就给老婆孩子买点好吃好喝好穿的,咱村也不差那座桥,你家倒是急着这笔钱把日子过松坦些。 嘿,他偏不,说村里不同意修他就自己找施工队。润生侯,你说说,这叫我还有什么办法。 我这几天正头大这件事呢,之前好心帮他家申请了低保户,还有些补助款,他这一捐钱修桥,好家伙,直接把我给架上去烤了。 真他娘的……唉,不说了,润生侯,捞到了跟我知会一声,活儿完了我家里给你和你爷摆个小酒,村里拿红封。” “嗯,你忙去吧,村长。” 村长离开后,小坝子上的那对母女,还在那里。 李追远迈开步子,向周庸家走去,他要验证一下自己的猜测。 润生见状,很自然地又走到小远身前。 谭文彬原地愣了几秒,还是半低着头快步跟上,虽说没敢继续和润生并排,但好歹走到小远前头。 距离越近,小坝子上的那对母女就越清晰。 妇人坐在板凳上,女孩依偎在她怀里,母女俩正说说笑笑,看起来很温馨。 谭文彬冷汗开始流出,他不时快速抬头看,看一眼后就又立刻低下头。 脑海中,全是女孩蜷缩在米缸,妇人躺在棉絮里的画面。 快到屋门口的路段时,李追远停下脚步。 终于,李追远停下了。 “彬彬哥,你继续往前走。” “啊?好。” 谭文彬抱着双臂,闷头继续往前走,等来到坝子前时,他停下脚步,向屋子看去,发现那里空空的,先前那对母女也消失了。 “没人了……”谭文彬转过身,露出很疑惑的神情。 李追远对他招了招手,示意他回来,谭文彬一个冲刺跑了回来。 再看向坝子上,嘿,那对母女居然又出现在了那里。 “这……” “润生哥,你往前走。” “好。” 润生向前走去,走到先前彬彬停步的位置,扭头看向坝子。 站在后头的李追远和谭文彬,看见润生有些尴尬地举起手,对着坝子那里摆了摆。 “润生看得见?” “嗯,因为润生哥是本村的人。” “还能这样的?” “因为他不想让别人知道,他的老婆孩子已经死了。” “他,是指周庸么?” “嗯。” “可是,小远哥,既然他老婆孩子在这里,那在河里凫水的是谁?” “周庸吧。” “啊?但村长刚刚不是说,周庸在看打牌么?” “死倒是会动的呀。” “死倒上岸去看村里人打牌,这么离谱的么?” “你不才刚吃过死倒做的饭么,记得桌上那盘白灼虾,就属你吃得最多。” “我……我那是不知道。” 润生走回来了,说道:“刚刚她们,和我挥手打招呼了。” “嗯。” 润生从麻袋里抽出黄河铲,问道:“我要砸过去么?” “不用的,其实那里什么都没有。” 李追远看向坝子上盖着大斗笠的那口井,镜花水月。 他又忍不住去想要是自己布置的话该怎么去弄,至少,不会弄得这么低级,最起码,设个瘴出来,把外头经过人的往里头去引。 像是下饺子一样,把他们一个一个地引落进井里。 李追远吸了口气,伸手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唉,魏正道,你真不是个东西。 “走吧,润生哥,我们去找周庸。” 润生挠了挠头头:“但我不知道周庸在哪个堂口看打牌。” “去最大的那家就行,就算不在,也方便问人,嗯,就是我们上次赢钱的那家。” 三人沿着村道走,没多久就到了那处堂口。 矮胖子周发宝正站在坝边,背对着路,掏出鸟,边哼着歌边给自家小菜园施肥。 一扭头,看见有仨人向这里走来,他下意识地加快了进程想要去安排客人。 可仔细一看,发现是润生,再一看那男孩,就是上次那个。 周发宝吓得一哆嗦,赶紧甩鸟。 “啊,你们这是?” 人都上了坝子了,周发宝没迎,而是站在那里,半挡着。 上次这俩人到自己这里打牌,最后把自己桌子都砸烂了,杯子烟灰缸什么的更是碎了一地。 虽说人很上道地赔了钱,但他是做这种不大能见得光生意的,怕的就是事儿闹大,可不敢再让这俩人到自己这里打牌。 润生问道:“我们不是来打牌的,我们是来找人的,周庸在你这里么?” “庸侯啊。”周发宝笑了笑,“他今天没来我这儿,应该在其他人那儿看打牌吧。” “哦。”润生看向李追远,“小远,周庸不在这儿。” “老板在说谎呢。” 周发宝:“……” 上次来这里炸金花时,李追远就记住了牌桌上所有人的面相细节,因老板会来端茶递水和收喜钱,也算半个桌上人,所以周发宝的面相也被李追远“收录”了。 虽说现在不在牌桌上,但李追远还是能看出来老板在“蒙骗”,微表情与“牌型”不符。 润生回头看向周发宝,加重语气又问了一遍:“周庸到底在不在这儿?” 周发宝忙不停摆手,同时露出极度委屈的神情:“真的不在,我骗你们干嘛哟,有什么好处么?” 李追远正打算提醒润生回忆一下电影里威胁人的情节,但谭文彬动作更快。 他有个人造皮的钱包,掏出来打开,拿出一张家族合照,里面男性除了他都穿着警服。 照片往周发宝面前一摆,问道:“说,周庸人在不在你这儿!” 周发宝有些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在的。” “我们找他有事。” 说着,谭文彬就径直向里走去,肩膀撞到了周发宝,周发宝马上避开。 润生在心里叹了口气:果然,小远说得没错,混黑道没前途。 屋里头七八张赌桌正在进行,场面很热闹。 谭文彬走进来,单手叉腰,目光锋锐,一时间,好似他亲爹降灵附身。 他的视线在全场人身上扫了一圈,两圈,三圈…… 最后,撑不下去了。 因为他不知道周庸长啥样。 等李追远和润生进来后,里头一半人停下手中牌局,看了过来,有些不知情的人马上询问身边人,得知身份后,也都看了过来。 那场邪门的炸金花,这里没人没听说过,大家伙已经打定主意,这小孩坐哪里他们就马上离桌。 李追远问周发宝:“周庸在哪里?” “庸侯……刚还在这儿的,现在人呢?可能是去后面吃东西了吧,他算是我本家,得空时来我这里看牌也会帮忙烧水倒茶什么的,我也会管他顿饭。” 周发宝带着三人来到后头,里面有几个老人坐在那里喝着茶聊着天。 周发宝问道:“婶婶,庸侯呢?” “庸侯啊,刚刚还看见在这儿的,现在不晓得去哪儿了。” 周发宝转身无奈道:“真没再骗你们,现在是确实不知道他去哪儿了,你们找他做什么,是他欠钱了么?” “没有,只是想找他问个人,不好意思老板,打扰你做生意了,我们走了。” 李追远走出了堂口来到路上。 润生揉了揉鼻子,说道:“小远,很奇怪,我刚在里面没闻到死倒的味道。” “这不奇怪,有些死倒具有特殊能力,可以把精神和身体脱离,还记得上次那个猫脸老太么?” “猫脸老太?”谭文彬露出惊奇的神色,“我是来晚了错过什么重要节目了么?” 润生目露凝重道:“如果是这样的话,小远,这周庸就比较难办了。” 谭文彬兴奋地搓着手,点头附和:“是啊,比较棘手了。” 李追远摇摇头:“又不一定非要干架,他目前又没伤害到村民,只是喜欢下河游游泳以及回家和死去的老婆孩子在一起的话,我们也没理由非得跟他过不去。 我们只要提醒他不要上潜被村民看见,外加问出教他这些方法的人是谁,就可以了。 本质上,我们可以和他相安无事。” “啊?还能相安无事?”谭文彬不解道,“不应该是正邪不两立,人鬼不共存,必须要镇压杀他么?” “彬彬哥,这样会很累的。” “额……” 就像小黄莺那样,她在报完仇后,没再继续害人,自家太爷也就当没她这回事儿了,压根没想继续处理她。 “那……我们现在去哪里找周庸,是去他家还是再去河边?” 李追远露出了笑容,看着前方的稻田,说道: “说不定,人家现在就在站在哪里,正盯着我们看呢。” 就算他在故意躲着自己,李追远也不慌,他有的是办法把他给逼出来对话。 但在此之前,需要先解决另一件事,那就是眼瞅着天就要黑了。 李追远摸了摸自己口袋,拿出钱递给润生:“润生哥,你去多买点高度白酒和熟菜回来,我们该吃晚饭了。” 回到山大爷家时,俩老人正肩靠肩坐在院子里抽着烟聊着天。 “三江侯啊,我这辈子最难的事儿,就是认识了你。” “山炮啊,你自己好赌败家,别把屎盆子扣我头上。” “呵,我可没扣你头上。” “是是是,你灌自己嘴里了。” “京里户口啊,我听说京里考大学也……” “山炮,你再提这一茬我就给你背起,丢你邻居家瓷缸里头去再腌一腌。” “呸,你老东西总是这么不要脸。” 李追远和谭文彬回来了,两位老人当即问起了情况。 “太爷,大概位置是找到了,也拿网兜住了,但天色太晚了,润生哥打算明天太阳出来了再去捞。” “瞧瞧,都找到了,你看看,润生跟着我比跟着你,长进多了吧?” 紧接着,李三江又对小远点头道:“对,是这么个理,做事儿最好别晚上做,容易出岔子。有时候原本普通的死倒,到了晚上,它就可能动起来了。” 润生买回来了酒菜,俩老人肯定是要整两口的。 再加上有得到任务指示的谭文彬在旁边活跃酒桌氛围,俩老人喝得很尽兴的。 前五杯李三江还说天色不早了,要带着小远侯家去了,后五杯下肚后,就和山大爷一起趴在了桌上醉得不省人事。 润生把自己爷爷和李大爷都搬上了床,给他们肚子上盖好被子,更是把家里的痰盂搁在床边方便他们晚上吐。 做完这些后,三人重新收拾好东西,来到了河边。 晚上的氛围感和白天确实大不一样,李追远也清楚自家太爷说得对,但也没啥意义了,因为周庸早就不仅能窜,还能抽空上岸看打牌。 走到那座桥边,润生涉水下去,放开七星钩,往上一甩,就卡住了一颗钉子,然后开始发力下拉。 连续拔下了三颗钉子后,润生停手了,他将七星钩收起,把黄河铲抽出,攥在手中。 没多久,河面温度就降了下来。 哪怕是站在河边的李追远,也察觉到了吹到这里的晚风中,裹挟上了寒意。 润生开始平缓自己的呼吸,凝神戒备。 动静,终于出现了。 润生前方十米处,河面上缓缓浮现出一个人的后背。 谭文彬右手拿着李追远的那把黄河铲,左手不停地在李追远后背戳戳戳。 死倒,死倒,死倒! 天呐,爸,你儿子我出息了,终于见到死倒了! 李追远有些无奈地回头看了他一眼,彬彬脸上既激动又紧张,仿佛下一秒就要昏厥过去。 这不禁让李追远想起在工体举办的演唱会里,那些因见到歌手而歇斯底里的歌迷。 河面上,后背开始渐渐上翻。 很快,人脸露了出来,这是一张很苍白的脸,像是敷了一层腻子,粘乎乎白白的,还在不停顺着下巴滴淌。 当他睁开眼睛时,一股股白色的浓液从其眼角溢出,完全遮蔽住了他的眼眸。 李追远抽出两张黄纸,折叠成束。 可身旁的谭文彬整个人已经木了。 “壮壮!” “哎!” 几乎是条件反射,谭文彬马上掏出火柴擦出火,帮李追远将黄纸点燃。 李追远手中挥舞着燃烧的黄纸,嘴里低声默念,最后将烧了一半的黄纸,塞入脚下装着黄酒的海碗里。 谭文彬则一个一个地将周围提前布置好的小蜡烛点燃。 每根蜡烛的摆放位置都是有推算的,包括祭位的布置更是不能改变,那三根钉子是拔下来了,但没全拔完,事情就还有余地。 这一举动,求的就是一个打一巴掌后再给个甜枣。 你要是能谈,那我们就谈谈,要是不能谈,那留在这里迟早也会发疯成为一个祸害,就只能来一场硬碰硬了。 李追远将酒碗端起,洒向河面。 然后伸出左臂让谭文彬扶着,自己则闭上了眼,寻求半睡半醒走阴的状态。 很多咒语,其实是有用的,包括自家太爷的碎碎念以及顺口溜,但这些咒语所想要起到的一个目的,就是“沟通”。 可还有什么方式,是能比直接走阴效果更好的? 当你能直接套公式时,就没必要再一步步苦苦推导过程了。 “我们没有恶意,就是来找你聊聊,一是请你不要上浮惊扰活人,二是请你告知何人教你布置。 你若配合,钉子给你再钉回去,阴阳两路,我们各走各的;若是不配合,今晚起我们就有一方以后没路可走。” 在李追远将手臂递给自己时,谭文彬就一直在心底默念着倒数,终于,他念好了,然后马上用力晃动男孩。 李追远被强行唤醒,打破了先前浅浅的走阴状态,这是他为自己上的一层保险。 虽说他已经学了控制死倒的方法,但也只是初学,他还没自信膨胀到现在就拿来用。 头有点晕晕的,还有点痛,这是强行外力打破走阴的症状,好在,有在阿璃那里经历过的头痛欲裂在前,眼下这点,就不算什么了。 话,已经传递到,接下来,就看周庸怎么选择了。 周庸缓缓转过身,背对着所有人,然后在河里慢慢前进。 “彬彬哥,你要不回去吧。” “不,不可能,我要保护你。” “哦,你自己选的,别后悔。” “怎么可能后悔,不会的!” 李追远指了指地上的布置,示意谭文彬收拾,然后在岸边跟着走,润生则在河里走。 谭文彬手脚并用地掐灭所有蜡烛,再拿个麻袋将碗碟什么的各种东西一股脑丢入,随后背起东西快跑跟上,他可不想再错过一次。 好在,润生在河里,小远再是哥,也没办法把自己捆起来丢芦苇荡。 走了一段路后,周庸上了岸。 看出来了,他是在往家走。 李追远拉住润生的背心,示意放慢速度,等自己三人步速缓下来时,前面走着的周庸,速度也慢了下来,他在等待。 他要把自己三人,领家去。 明确了其意思后,李追远拍了拍润生后背,三人恢复到正常速度。 再次来到周庸家小坝子上,三人停下脚步,周庸站在屋门前。 “咚……咚……咚……” 他在用头,轻轻撞门。 不一会儿,屋里亮起了灯。 透过粗大的门缝,可以看见有人出现在门内,接下来是一串开锁的脆响。 “吱呀……” 屋门,被打开了。 站在里面的,是周庸的妻子。 妇人安静地站在那里。 白天看见她时,她是躺在凉席下的棉絮里。 现在虽然是晚上,但借着屋里的灯光,才发现她不仅是眼睛,鼻孔耳朵里包括指甲缝里,也全都有棉絮像野草一样蔓出。 仿佛,这些棉絮不是沾身上的,而是就是从她体内长出来的。 妇人让开身子,周庸走了进去。 妇人继续站在门边,没关门,似乎是在等待客人进入。 润生看向李追远,李追远点点头。 本就是来接触对话的,既然人家都把自己等人领到家门口来了,就没有不进去的道理。 刚进屋的润生,向右侧看了一眼,然后身体一颤,明显是被吓了一跳。 这还是李追远第一次看见润生在这种场面下会出现这样的表现,他也走进了屋,也向右侧看去。 女孩已经从米缸里出来了,她站在那里,像是在迎接自己爸爸回来。 女孩眼睛睁得很大,眼里全是密密麻麻填充的米粒。 同时,在女孩衣服外露出来的胳膊和腿以及手脚上,也镶嵌着米粒。 这些洁白的米粒还在不停地脱落,可落下来的部分却没见少,仿佛女孩身上的毛孔里,正有米粒一颗一颗地长出。 这一幕看得,让李追远的呼吸在此时都顿促起来。 最后一个进来的是谭文彬,他因收拾东西落在了后头,外加晚上了,他就很自觉地和润生一前一后地护着小远。 进来后,谭文彬也向右看去,随即张开嘴,在自己失声尖叫前,他将手塞入嘴里,狠狠咬下。 这是真咬,都咬出血了,没办法,此时强烈的恐惧感已经让他都不觉得疼了。 周庸走到餐桌前,坐了下来。 餐桌有年代了,上面还钉上了不少用来修补的板子,至于这椅子,也是有些粗糙不平。 不过,因为地面是土质,本就是坑坑洼洼的,椅子再平整也没意义。 李追远在周庸对面坐了下来,润生坐在了左手边,谭文彬则坐在了右手边。 妇人则和女孩,前往了厨房。 很快,厨房里传来了鼓风箱被拉动的声响以及锅铲碰撞的声音。 但从厨房门那里,却没看见火光,也没看见做菜的热气。 坐在椅子上的周庸,半低着头。 “滴答滴答滴答……” 是他眼角的脓液不停滴落的声响。 因坑洼泥地,更容易积攒成小洼,所以很快下面就传来更清脆的“滴哆”声。 李追远将手递给润生,润生会意,握住了。 李追远低下头,再次尝试走阴。 柳玉梅曾提醒过他,走阴走多了对人不好,容易迷失,他自己也清楚,但却改不了,就像劝烟民戒烟劝酒鬼戒酒,听是听进去了,但依旧该抽抽该喝喝。 李追远走阴成功了,因为当他再次抬起头时,发现原本坐在自己两侧的润生和谭文彬不见了。 可周庸,依旧低着头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没说话,没反应,没表示。 唯一出现的动态变化就是,厨房那里,能看见火光和热气了,还能听到“滋啦滋啦”的油炒声音。 阴间烟火气,最恫凡人心。 李追远隐约猜到了,接下来很可能会发生的一个很不好的事情。 又等了一会儿,周庸还是没说话,那就意味着,周庸现在不打算交流。 他似乎在等一个流程,一个很质朴好客的风俗习惯: 要谈事,先吃饭。 掌心处传来剧烈的疼痛,李追远知道那是润生在掐自己,他闭上眼,找寻上浮的感觉,等再睁开时,回归到了现实。 从润生那里抽出手,轻轻揉捏缓解疼痛,也算是给润生一个信号,自己回来了。 再看一眼右侧的谭文彬,只见他坐得比比直直,不出意外的话,他上课时都没坐得这么板正过。 这时,预料中的发展出现了。 妇人手里端着两盘菜,走了过来。 两盘都是荤的,却不知道具体是由什么肉菜做的,李追远在上头看见了皮毛和尾巴。 妇人回屋,又端来了两盘素菜,素菜的颜色却不是绿的,而是有点像那种嫩笋炒出来的形状,仔细看还能看见分叉。 大部人都有过在家里吃饭,从菜里吃出妈妈长头发的经历。 但在这里,是妇人身上长出来的棉絮,飘进了菜里,被炒成了这种形状。 李追远开始有些怀念猫脸老太的寿宴了,虽然那菜是真难吃,但至少看起来很好看。 眼前这四盘菜,光看菜相,就已经非常吓人了。 就连润生,在此刻都皱起了眉,要知道,润生对食物的要求,是非常低的,但再低,也是有那么一点点要求的。 谭文彬则是瞪大了眼睛,目光不停地在四盘菜上逡巡。 妇人端上了饭碗,四个大碗四个小碗,四双筷子。 大碗里装的满满的米饭,都是生的,估计是从那米缸里直接舀出来的。 四个小碗是做酒碗,不过这酒水黑黢黢的,每个碗里都有一只黑色的蚯蚓一样的东西在蠕动。 将大碗和筷子分给众人后,妇人又进厨房了,应该是还有佳肴。 女孩则留在了这里,将手指放在自己嘴里。 周庸低下头,看着自己女儿。 女孩也抬着头,看着自己爸爸。 润生没看懂,谭文彬一脸迷茫,不知道他们父女在交流什么。 李追远看懂了。 他站起身,面带微笑地说道:“让孩子上桌一起吃吧,没事的。” 润生和谭文彬马上懂了。 润生:“对,上桌一起吃吧。” 谭文彬:“对对对,一起吃吧。” 女孩一边吮着手指一边向桌边走来。 男孩察觉到,她似乎是要向自己这里走来。 李追远马上指了指谭文彬身侧:“来,小妹妹,和这位帅气的大哥哥坐一起。” 谭文彬:“……” 女孩停顿了一下,就在谭文彬这边的长凳上,坐了下来。 谭文彬只觉得自后脑勺到尾巴骨处,一片冰凉。 周庸举起筷子,对着一盘菜,指了指。 李追远、润生和谭文彬也都举起筷子,大家一起对着菜指了指。 无声的表演,如同默剧,却又各自能脑补出每个动作该配有的对话。 周庸夹起一筷子,送入嘴里,咀嚼后,继续指了指菜。 李追远夹起一筷子,放入彬彬碗里。 谭文彬夹起自己碗里的菜,送进坐在自己身侧的女孩嘴里,女孩张口吃了。 他觉得自己真是太聪明了,应对得如此机智。 然而,周庸又亲自夹了一筷子菜,送到谭文彬碗里,然后看向女孩,女孩低下头,似是被责备不懂事。 谭文彬求救的目光看向李追远和润生,发现二人都躲开了他的视线。 没办法,周庸殷勤的“目光”就在面前,形成了巨大的压迫。 谭文彬只能拿起筷子,夹住碗里的菜,等快要送到嘴里时,他忽然意识到这筷子刚刚自己拿来喂过女孩,上头沾了女孩的口水。 要是正常吃饭时这样,他也不会在意什么,他没这么娇气。 可问题是,这个女孩的模样……自己却还要和她共用一双筷子? 周庸摊开手,往上抬了抬。 谭文彬笑得比哭还难看,将菜含泪送入口中,咀嚼。 周庸满意了。 四个酒碗本就在他面前,他拿起酒碗递给客人,先递给了李追远。 李追远站起身,指了指自己,又比了比个头,说道:“叔叔,我还是个小孩子,不能喝酒的。” 周庸点了点头,然后将酒碗递到了谭文彬面前。 谭文彬只能接了下来,放在了面前,这东西,他是绝对不会喝的! 但下一刻, 周庸却拿起自己的酒碗,和谭文彬面前的酒碗,碰了一下。 紧接着,周庸举起自己酒杯,一饮而尽。 然后将酒碗倒放,指了指。 谭文彬深吸一口气,伸手拿起酒碗时小拇指和大拇指快速一掐,将酒碗里的长蚯蚓捏甩出去。 行,喝吧,拼了! 举起酒碗就要一口闷时,酒碗却被周庸一把拿下。 谭文彬大喜,是啊,我也是个孩子,高三学生,脑子很重要的,不能喝酒。 谁知,周庸手掌倒扣在酒碗上,抖了抖,等他手拿开时,碗里头有十几只蚯蚓在爬来爬去。 周庸把酒碗推到谭文彬面前,手掌一伸,又拍了拍自己胸口。 谭文彬:“……” 第四十六章 “哦,你自己选的,别后悔。” “怎么可能后悔,不会的!” 曾经有一个可以离去的机会摆在面前,自己没有珍惜。 现在,谭文彬是真的后悔了。 他也看出来了,想要让周庸“开口”交流,想要弄清楚这件事背后的真相,不把这顿酒喝好,是不行的。 谭文彬再次看向李追远,见小远哥正拿着筷子低着头轻敲着碗边,一副童心未泯的样子。 再看向润生,润生这次居然没避开自己的视线,而是主动看着自己。 心里,当即涌现出一股暖流,到底是晚上一起打桌铺的室友。 小远哥,润生,要是我喝了它后出了问题,记得告诉我爸,我没当孬种。 心理建设完毕,谭文彬双手去抓酒碗。 就在这时,润生起身,将谭文彬面前的酒碗端了过去。 然后,端着酒碗在周庸面前晃了晃,一仰头,直接干了。 干完后还没结束,周庸面前余下的两个酒碗,润生也一个接着一个端起喝尽。 谭文彬感动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李追远只是侧头看了一眼,又继续低下头玩着筷子和碗。 润生的这一举动,他并不觉得奇怪。 但也是苦了润生哥了,他清楚,如果可以选的话,润生更喜欢“腌入味”的正肉。 这桌上的菜和这碗里的酒,虽然是脏的,但脏得不够彻底,死倒在润生哥眼里就像猪牛羊肉,但喜欢吃肉并不意味着喜欢吃下水。 润生的豪迈很快引得周庸的欢喜,他开始不停地给润生倒酒邀请碰杯。 期间,他还指了指桌上的菜,提醒润生不要忘记用菜压一压酒。 润生也完全放开了顾忌,桌上的菜直接夹起往嘴里送,咀嚼得“嘎嘎作响”。 然后再一抹嘴,就提碗继续和周庸碰。 席面上就是这样,喝酒的坐一起,喝起来后,也就旁若无人了。 李追远和谭文彬因此没再遭遇逼迫,俩人可以安静地坐在那里充当空气。 终于,桌上的菜剩得不多了,酒也喝到尽兴。 李追远将自己手里的这双筷子,插在米碗里。 润生放下酒碗,对着桌面敲了敲。 周庸也放下酒碗,重新变回了一开始的坐姿。 他的嘴,开始快速张开再闭合,发出的,是类似斋事上白事班子念经时的声音,有那么个调子可吐字却很不清晰。 这调子听得李追远有些犯困。 他忍不住打了个呵欠,强行驱赶掉困意,然后有些不满地看向周庸,他觉得周庸并不是在诚心交流。 但扭头一看,发现自己左右两侧的润生和谭文彬,此刻都闭上了眼,身子开始左右轻微摇晃,这是入梦了。 很显然,周庸正在和他们进行交流。 而自己刚刚感受到的困意,其实就是来自周庸的“邀请”。 这邀请,被自己的本能给拒绝了。 李追远怀疑,是不是因为自己近期频繁走阴,出现了抗药性。 可有些时候,恶性循环又是无法避免的,就比如眼下。 左肘撑着桌面,左手撑着下巴,李追远眼皮微闭,右手拿起一根筷子,对着碗边一敲: “叮!” 走阴成功。 他进来了,却又好像没进。 因为自己视线里,出现了润生、谭文彬与周庸正在说话的画面,可这画面与自己之间,却隔着一层流动的胶质。 李追远尝试伸手去触摸,感知到了一股阻力,当他继续发力想要拨开它进去时,扭曲的画面中,润生和谭文彬都露出了痛苦神色。 见此情景,李追远只能选择放弃。 虽然自己已经比较熟练的掌握走阴,却并不知道如何主动进入人家已形成的“梦”里。 阿璃是会的。 这就让李追远误以为,自己也该是会的,或者说,他都没觉得这会成为一个问题。 只能归咎于,自学的弊病。 不过,李追远也没有就此选择醒来,既然出现了这种情况,自己又参不了会,不如借机好好观察观察。 起身离座,这张桌子现在自成一体,无形的胶质将他们三个包裹在一起,李追远绕着桌子转圈。 他觉得,应该是有特定方法可以让自己融进去的。 比如,魏正道黑皮书里操控死倒的第二步,只需要自己将意识波动调到和死倒同频,就能进去。 但这里头,可不止一个周庸,还有润生与谭文彬,一个死倒加两个活人的频率,该怎么调? 还是说,他们现在其实已经混合成了一种频率? 李追远举起手,对着面前胶质轻轻拍了拍。 扭曲的画面中,润生和谭文彬再度面露难受。 算了,此时也不适合做具体试验。 忽然,李追远感觉到有一只手在轻轻拉自己。 他低下头,看见了女孩。 女孩蹲在地上,肩膀一耸一耸的,她正在哭泣。 自己刚进屋坐下时就走过一次阴,但当时女孩和她妈妈在厨房里不在客厅。 现在的视角里,女孩身上的白色米粒,开始蠕动。 不,这哪里是什么米粒,分明是密密麻麻正在她身体内钻进钻出的白蛆。 女孩抬起头,看向李追远。 她张开嘴,像是在发出着无声的尖叫,覆盖在她眼眶里的白蛆快速散开,黑黢黢的眼眶内,渗出了血泪。 她在告诉自己,她很痛苦,她很煎熬,她想要解脱。 黑猫曾告诉过李追远,身为死倒,越是具备思维能力,其所承受的煎熬就越是沉重。 死倒本身就是怨念的集合,支撑它们抵御煎熬的是更深的怨念。 可要是本身就没有这种怨念的人呢?同时,还得保持着清晰的思维能力。 那就等同于直接将自己置身于火海,单纯地进行酷刑焦灼。 在女孩的身上,男孩没有感知到怨念,只有极其强烈的痛苦。 李追远不禁扭头看向胶质包裹中的周庸。 有些东西,就算没有进行言语交流,靠眼睛,也是能知道些的。 女孩,分明是被强行留下的,而拥有想要留下她执念的,或者说,因她的离去而产生极大怨念的……只能是周庸。 厨房里,火光还在闪烁,按照餐桌习俗,最后一道菜应该是汤。 李追远走进厨房,没看见妇人的身影。 他走到锅边,看见里面正沸腾着黑色的汤。 这时,鼓风箱又响了起来。 李追远低下头,看见一只手从灶台后伸出,抓着鼓风箱的把手正在拉动。 继续往后走,来到灶台后,顺着那只手,却没看见女人坐在灶台后的身影。 因为手臂,是从灶台内伸出来的。 李追远蹲了下来,与灶台口齐平。 里面的女人,也抬起头,对着李追远露出了笑容。 这座灶,烧的不是柴火,而是女人自己。 她钻进了狭窄的灶台内,火焰在她身上燃烧,供给着锅里的汤不断沸腾。 可她的脸上,却浮现着舒适的神色。 大概,通过这种被焚烧的方式,可以缓解她自身本就存在的可怕痛苦。 李追远前不久就做出过自残行为,他很明白这种感觉。 周庸想要继续维系这个家的完整,所以……他将自己的妻女,一起拖进了地狱。 可能一开始,周庸并不知道事情会发展成这样。 但现在,再要去说他不知情,就有点离谱了。 他是知道的,但他选择了很自私地自欺欺人。 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教给周庸这个方法的那个人,他肯定是知道这么做的后果,那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呢? 起初,还能假设其是一个善良的人,觉得失去妻女的周庸可怜,用这个方法来“帮”他。 眼下看来,这个假设是不成立了,能做出这种事的人,本质和“善良”是没什么关系的。 走到厨房门口,见那边的谈话交流还没结束,李追远的目光,再次落向女孩身上,并对她招了招手。 女孩爬了过来。 先前吃饭时,她一直在被迫扮演一个“女儿”的角色,妇人也在被迫扮演一个“妻子”的角色。 严格意义上来说,她们,其实是周庸的伥鬼。 只是,周庸并不具备那种实力,他和李追远上次在坟地里遇到的太岁死倒,完全无法比。 那枚铜钱,到现在还都被埋在坟地里,李追远依旧不敢去取。 女孩爬到了李追远面前,她被困在这里,一直忍受着痛苦折磨,而眼前这个男孩近期出现在“这里”的唯一一个外来人。 支撑着她向男孩亲近的,是求死的本能。 李追远将自己的手,放在了女孩头上,他能感知到头发下面传来的密密麻麻蠕动感,他知道下面是什么东西。 但此时,必须先无视。 按照黑皮书里的方法,他开始调整自己意识波动。 他想借女孩的视角,看一看,那个帮周庸布置这一切的那个人,到底长什么模样。 很简单,就成功了,因为女孩非但没有抗拒,反而在主动配合。 李追远的视野里,出现了蓝色的蚊帐,他躺在小床上,只能虚弱地轻轻扭动自己的头,他(她)现在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有人在哭,她侧头看去,那个趴在大床边哭的人,是周庸。 大床上躺着一个女人,她已经死了。 周庸抓着妻子的手,哭得十分伤心。 哭了一段时间后,他开始捶地,他开始谩骂,大体内容就是,为什么人生、命运,要如此对待自己,为什么要对自己这么残忍。 就在这时,一道声音传来: “我能让你们一家人,重新团聚。” 说话的人并不在屋内,而是在屋外,他是借用窗户传递的声音。 让李追远感到诧异的是,这语调口吻,似曾相识,不,应该是很亲密,仿佛就是自己身边的某个人。 可一时间,哪怕清数完自己的关系网,也无法找到和这声音配合上的人。 周庸茫然地抬起头,他扑向窗户,似乎想要询问到底是谁在说话。 接下来,应该还有交流和发展,比如那个声音的主人是如何让周庸相信的,又如何让周庸按照他的吩咐去捐桥布置的。 然而,李追远没能看见后续,因为女孩太虚弱了,她闭上了眼。 先前要不是父亲哭得太吵,她根本都不会醒。 漫长的黑暗。 李追远在耐心等待着,他预感,在女孩死之前,接下来还会有画面。 果然,黑暗开始松动。 光亮,开始重新透入。 女孩再睁眼时,床边站着的是周庸。 此时,周庸脸上已经没有了痛苦的神情,反而流露出一种发自内心的喜悦。 “玲玲不要怕,爸爸已经找到办法,可以让我们一家继续生活在一起了,玲玲不要怕,爸爸和妈妈会永远陪着你。” 女孩闭上了眼。 接下来,应该就没有了,她应该要死了。 但当李追远正准备脱离时,忽然感到无法呼吸,紧接着肺部传来火烧火燎的感觉。 这是怎么回事? 如果是躺在床上病死的话,不太应该会出现这么剧烈的情况才是。 李追远感知到了可怕的窒息,他曾在第一次落水遇到小黄莺时体验过这种感觉,这时候不想再体验第二次。 他脱离了接触。 然而,接触是脱离了,可女孩的痛苦感却依旧还在,而且正越来越爆发,仿佛自己现在已经逐渐变成她,同时也在接受着来自她的一切情绪。 这是一种,字面意义上的——感同身受。 她的煎熬,她的委屈,她的绝望,全都在自己心底沸腾,像是烧开水后将被顶起的水壶盖。 李追远想到了鱼塘里的那个“它”,它身上,满是死倒的脸。 没想到,黑皮书所教的方法,居然在自己第一次成功使用时,就出现了如此强烈的副作用。 李追远不禁疑惑:你是个傻子么? 魏正道把这个方法教给你,你第一次使用时就出现这种情况了,你居然还继续使用这个法子去操控死倒? 到底是你对魏正道太过崇拜相信,还是你自身的贪婪与刚愎,认为你是特殊的那一个,可以找到化解这种副作用的方法? 如果是事后缓缓浮现出隐患,那倒是还能解释也可以理解,但症状都如此清晰直白了…… 呵呵, 你还真没有资格去恨魏正道。 再大的火苗,要是不继续投送燃料,也会很快熄灭。 这里的燃料,就是你自身的情感。 可惜,李追远没有。 火熄灭了。 李追远却又感受到些许悲哀和难受。 因为这等同于自己又被人当面撕开了伤疤,再次指着鼻子告诉你,你是个披着人皮的怪物。 是的,他的副作用是这个。 他不会像鱼塘里那个“它”一样,给自己身上留下那么多张脸。 不过,这也为李追远打开了一个新思路。 小女孩不行, 可要是换一个更强大的死倒呢? 要是控制、操控得当,自己是否就能留下不会熄灭的真正情感? 可惜,现在不是思索这些的时候,还是得把正事做完。 视线中,女孩依旧匍匐在地上,十分痛苦地在抽泣。 李追远收回了自己的手,眼前的女孩,好像不是死于病死,而是……他杀。 目光,再次落向周庸,是你杀的么? 周庸确实有这个动机,他得到了方法,让女儿早点死去才方便他把这个方法落实。 但,也不是没有另一种可能。 可惜,女孩的视角信息太少,他现在需要更多视角。 李追远走到灶台后,重新蹲下来,和里面正在火焰中炙烤的女人,对视。 他知道,女人死后,那个人才第一次和周庸进行了联系。 女人的视角里,肯定看不见那个人。 但他只是想看看,女人,是不是真的单纯病死的。 对视之后,开始调频。 和女孩一样,女人也是没做阻拦,反而主动进行着配合,这无疑让难度降低了很多。 李追远的视线再度发生变化,和上一个很相似,更大的床,更大的蓝色蚊帐。 不相干的视角画面,李追远开始主动掠过,但在这掠过的过程中,李追远产生了些许疑惑。 那就是按照自己现在的感官体验来看,女人似乎距离死亡,还有挺长一段距离。 难道是病情忽然恶化了? 亦或者是,女人的死亡,也并非正常。 这里要是出现不正常,那肯定和周庸没关系,在这个时间段,周庸还是在拼命想办法企图挽回自己妻女的生命。 就在这时,李追远听到了一个特殊的脚步声。 他立刻停下快进掠过,开始正常全身心投入感知。 这脚步,不是布鞋发出来的,更像是某种塑料底的摩擦,脚步声不是很重,摩擦声也很短促,这意味着脚步的主人应该鞋底不长……是个孩子? 女人睁着眼,她似乎想扭过头去看,可她躺在这里,肢体根本就无法听从使唤。 她应该是和她女儿一样,是一种遗传性疾病。 就像,自己和李兰。 一只拿着白色毛巾的手,出现在了视线中,这只手很白嫩,很小,确实是一个孩子的手。 毛巾,覆住了女人的口鼻,窒息感开始强烈。 紧接着,一张脸探入视线中。 李追远整个人怔住了,因为这张脸,是他自己! “自己”,正一脸冷漠地盯着女人,因为他正处于女人的视角,所以,现在等于是自己和“自己”正在对视。 刹那间,李追远回忆起先前女孩视角里,自己听到的从窗外传来的声音,为什么语调上会有那么强烈的熟悉感。 因为大部分自己说话时所听到的声音和在录音机里放出的自己的声音,是有差异的。 自己灯下黑,将这声音匹配了所有人,却唯独没有想到可能会是自己。 但,确实是自己平日里说话的口吻语气。 现在, 眼前的这个“自己”,也开口说话了: “你死得太慢了,拖慢了我的练习节奏。” 这句话,像是一个引子,话音刚落,强烈的扭曲感袭来,这一瞬间,自己的认知开始被剥离,直接陷入到“我是谁”的迷失漩涡中。 但这一幕,对李追远而言,又很熟悉,因为自己每次犯病时,都会产生这种自我认知的迷失,内心被冰冷充斥。 只不过以前,这种感觉是由自己内心产生的,这次,则是从外界进入的,而且效力上,弱了太多。 久病成医之下,他甚至不用去重复呼喊默念很多人的名字,只需要一遍一遍喊着阿璃,想着阿璃的模样,就能应对。 当然,这期间,他还顺便默念了两次太爷。 紧接着,这股感觉就慢慢消散。 真是,很轻微的一次发病,颇有种自己还没出汗就结束的不适。 视野里已经全黑了,因为女人已经死了。 李追远脱离了接触,他依旧蹲在灶台前,灶台里的女人也仍然在被燃烧着。 火光,映照着李追远的脸,让其脸色,忽明忽暗。 事实上,李追远现在的脸色,的确很阴沉。 因为他感受到了自己被冒犯。 肯定不是自己杀的女孩和女人,也不是自己教的周庸这种方法。 没有丝毫自我怀疑,更没有丁点迷茫内耗。 他知道,那不是自己,因为这是一个陷阱。 石板桥上的风水布局,小坝子上的镜花水月……这一系列手段,虽然做得很漂亮,可在李追远眼里,却有些低级。 可在这低级的手段里,却挖出了一个坑。 这种感觉,就如同是行走在荆棘丛中,虽然麻烦点,但拿个杆子拨一拨,也不算多么复杂困难的事,可谁知,快到终点处时,却埋下了一颗地雷。 撇开是背后那个人就是如此恶趣味的极小概率,那么很大可能是,那个人帮周庸布置下这一切后,还有一个手段高深的人出手,设下了一个陷阱。 一个专为同行,准备的陷阱。 人虽然不是自己,但他说的话,应该是真的,他提到了“练习节奏”。 恰巧,李追远本人现在也处于练习生阶段。 一个刚踏入这一道的人,在着手练习风水布局,他身边,跟着一个长辈或者老师,怕事情泄露出去,在这份练习作业里做了个收尾处理。 自私且无视了妻女痛苦的周庸,可能还在感激教他方法的那个人,殊不知,他全家,都只是那个人的一份练习材料。 李追远缓缓抬起头,喃喃道: “好,要这么玩是么?” 但下一刻,他神情猛地一变,对方显然不可能知道魏正道黑皮书里的方法,不晓得自己是在读取记忆,所以,先前来自自我认识的扭曲……并不是刻意留下来针对自己的。 那是针对这个女人的? 不,也不是,她和她女儿只是伥的地位,她们的存在状态,全都靠周庸维系。 所以,这种身份认知扭曲的陷阱伏笔,针对的是周庸。 不好,润生和谭文彬有危险! 李追远举起手,对着自己右脸直接抽了下去。 “啪!” 他醒了。 一睁眼,就看见润生和谭文彬还在梦里。 但周庸,却早已站起身,把脸凑到谭文彬面前,不停吸气。 一缕缕白气,从谭文彬鼻孔和嘴巴里溢出,被周庸吸入。 谭文彬,已经被吸得面色发青了。 李追远的睁眼动作,惊到了周庸,他以一种极慢的速度,缓缓转过头,看向李追远。 原本,他的眼睛里全是白色的粘液,现在,粘液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抹血红。 那个人埋下的伏笔,就在这里! 先前的周庸,确实是真正的周庸,他很自私,却对外人并不疯狂,至少,他的自私只是针对自己妻女和家庭的执念,而不是对外人的杀戮。 否则,他早就对看见他的村民动手了,也不会接受来自李追远的“交流”条件。 他是真的想把客人带进家里,“好酒好菜”地招待。 因为这样,才能体现出他一家还都团圆的感觉,这是他渴望想要展示出来的东西。 而面对这样的一种死倒,不伤人,好沟通,还愿意带你回家去说明情况,基本上大部分人都会感到同情和理解,从而卸下防备心。 但在其讲述的关键时期,会触发留下的陷阱,周庸眼睛里的污秽褪去,被扭曲掉认知,显露出死倒最原始最本能的一面。 这个陷阱,很精妙,不仅是手法上的,更是将人心拿捏也融入其中。 要是李追远当时被他也成功拉入梦中交心聊天,现在就是三个人呆呆坐着,等着被他一个接着一个吸干。 当然,最重要的是,周庸比那尊太岁死倒差太远了,他的主要力量需要放在维系那个梦,从而让润生和谭文彬不会醒来,余留下的那一点点,才能催动现实里的他,开始动手杀人。 这就是为什么,他的动作会如此之慢,也正因为这种慢,才给了李追远反应过来的时间。 李追远动了,他没急着先去救正处于生命危急时刻的谭文彬,而是直接抄起面前的碗,对着润生的脸,砸去! “啪!” 碗碎了,润生额头上被砸出了血,但润生也因此睁开了眼。 他立刻看清楚了面前的情况,抄起吃饭时就故意放在脚边的黄河铲,对着周庸的头,直接抽了过去! “砰!” 周庸被抽翻在地。 他所维系的梦,也就此崩溃。 谭文彬“噗通”一声,面朝下,磕在了桌面上。 李追远上前检查后,心里舒了口气,他没死,还有气。 太爷答应带谭文彬来,也是想着多个人多个帮手,自己这次也幸好带着谭文彬出来了,因为这给周庸多了一个吸的目标。 彬彬这是以身入局,为大家拖延了时间。 要是第一个吸的是自己,亦或者是润生,那局面,就真的难收拾了。 润生和周庸的搏斗还在继续。 按理说,死倒力气都是很大的,但周庸自己都是靠每天下河去风水局那里吸收煞气,回到家再以自身力量营造出一家团圆假象,而且今天还制造了梦境拉扯二人,虽说从谭文彬那里吸了一些过来进行补充,但依旧处于亏损状态。 而润生,不管先前饭菜怎么样,他是吃了饭的! 此时,润生把周庸压在身下,任凭周庸如何挣扎,都无法起身。 不过,黄河铲被周庸双手抓住,无法再被拿来继续攻击,润生没办法,只能左手也抓着铲子和其僵持,右手抽出,握拳,对着周庸的胸口就是一拳一拳不停砸下去。 “砰!砰!砰!” 每一拳,都砸得结结实实,而且每一次砸下去时,周庸身上都会溢散出一股黑气。 李追远走到麻袋边,拿出黑帆布,伸手进口袋揭开印泥盒,五根手指上快速按压,然后取出,在黑帆布上画下五道长长的红印。 上次实践中就证明,黑帆布是目前所有器具中,对死倒杀伤力最大的一件。 自己现在手里的这件是新修补的,威力肯定更大,因为这里头的木花卷儿,是阿璃用自家牌位雕刻的。 然而,就在李追远打算上前用黑帆布帮周庸镇压时,周庸忽然张开嘴,口中发出一声厉啸。 一大一小两道影子快速窜出,分别是女孩和妇人,她们全都扑在了润生身上,妇人用指甲抓挠润生后背,划出一道道血口子,女孩则咬住润生脖子,整个人都吊了上去。 “嘶!” 这种攻击之下,润生一下子脱了力,不仅整个人从周庸身上倒下来,更是被那母女一左一右按压住了身子。 周庸站起身后又立刻反压在了润生身上,双眸里流转的腥红表露出他此时的凶性。 李追远拿着黑帆布刚准备有动作,周庸和这对母女就都同时抬起头,盯向自己。 这让李追远一下子没办法进行下一步动作了,因为黑帆布威力是大,可使用条件很受限,一般是控制好死倒后补刀用的。 要是就这么当着它们的面丢过去,一是它们会躲,二是就算先覆盖到了,它们痛苦之下也会将黑帆布丢开甚至撕碎。 它们三个现在看似是在一起压制润生,可只要自己敢靠近或者有其它动作,其中一头就会迅猛冲向自己。 “小远,你快走,别管彬彬!” 润生再猛,也做不到一打三,他现在已经做出决定,拼命拖住这三个,给小远创造逃生机会。 李追远没走,而是半闭上眼,他的眼睫毛开始快速颤动,身体也随之在抖动。 “听我的话,我可以帮你们解脱痛苦。” “听我的话,我可以帮你们结束折磨。” “听我的话,我可以帮你们离开他的束缚!” 李追远眼睛猛地睁开,抬起手,指向周庸。 几乎同时,女孩和女人一起放开了润生,转而扑向了周庸,将周庸掀翻在地。 而刚刚还在被三打一的润生,一下子享受到了三打一的快乐。 他没耽搁,蹦起来后,捡起黄河铲,卡住周庸脖颈位置,将他彻底完成了压制。 在做着这些时,润生的眼里满是震惊。 难怪自己爷爷一直叫自己听小远的话,白天还又特意对自己重复了一遍,小远真厉害,现在连死倒都听他的话了! 李追远拿着黑帆布走了过来,他还处于操控状态,走起路时都有些不平衡,像是喝醉了酒。 这一点,很像是先前的周庸,在维系梦境的同时,他现实里的动作就变得很慢。 终于,李追远走到了周庸边,他蹲了下来,将黑帆布扣在了周庸脸上。 “啊啊啊啊!!!” 惨叫声传来,但不用担心惊扰到别人,一是周庸家在村里本就比较偏,二是外头镜花水月的布置还在。 就是这次黑帆布力道的确比上次强了好几倍,这汹涌窜出的雾气如同大堤破口。 这迫使李追远不得不将黑帆布拿开。 此刻,周庸气息萎靡,挣扎的力道也变得很弱很弱。 而且,他双眸里的血色褪去,重新被白色的粘液所覆盖,这意味着,陷阱的效果被破除了,他又变回了原本的那个他。 润生对此感到不解,小远为什么不继续用黑帆布盖着他把他彻底弄死? 先前大家是说过,只要好好沟通交流并说出幕后人,那以后大家各走各的道,相安无事。 可很明显,破坏规矩的,是这个家伙,那自己这边,自然不用再有什么顾忌,直接镇杀算了。 很快,润生似乎想明白了,眼眸里流露出激动: “小远,谢谢你,我会好好吃了他!” 正当润生张开嘴想要咬下去时,他听到了一道冰冷的声音: “润生哥,不要吃他,既然有人先算计了咱们……” 润生抬起头,他看见身前的小远在笑,可是这笑容却没有往日的和煦与温暖,反而让他回忆了那晚接完电话后蹲在溪边的那个少年。 李追远低头,看着下方的周庸,伸出手,在周庸那坑坑洼洼显得很是恶心泛腻的脸上轻轻拍了拍: “那我,就给他还一个大的。” 第四十七章 李追远坐在了地上,双手轻轻揉捏自己的太阳穴。 第一次操控死倒,他有些累,需要尽快放松舒缓,因为接下来,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不出意外的话,他将迎来自己最大的一次透支。 这种透支,大概率会对自己身体造成比较严重的损伤。 他清楚地知道,但他还是决定这么做。 因为他生气了。 一种对他而言,很宝贵的情绪。 这时,女孩和女人一齐对着他,跪了下来。 见状,李追远挥挥手,却毫无效果。 他已经解除了对她们的操控,按理说,她们现在应该站着不动,亦或者,一个回米缸一个回床上。 李追远无奈地站起身,母女也站起身。 李追远走到桌旁,在自己原先的位置坐了下来。 女孩和女人也起身,跟了过来,然后都在李追远右侧,坐了下来。 原本,谭文彬正昏睡在那里。 现在,他等于被一左一右,狠狠夹在了中间。 对此,李追远也懒得去调整了,这样至少能确保熟睡中的彬彬不会摔倒。 不过,坐下去的她们,脸上的神情和动作,开始了轻微扭曲,这似乎预示着某种失控。 李追远虽然不明白其中原理,但大概清楚该如何应对: “放心,答应你们的事,我一定会做到。 现在,请你们再忍耐一下,周庸只是被人指使的一把刀,你们也不希望放过那个,真正导致你们受此折磨的罪魁祸首吧?” 女孩和女人听到这话,又都安静下来。 “润生哥,把周庸先控制打包,做完了叫我,我先眯一会儿。” “好嘞,放心吧,小远。” 此时的周庸,被润生卡在了墙角,黄河铲固定在对方脖颈位置,将其物理困住。 现在的他,已经很虚弱了,虽然还在试图用手拨开铲子,可力气太小,无力反抗。 润生走到麻袋边,将回魂筐与归乡网取出,摊在了地面。 掏出自己的那盒印泥,十指依次按压后,按照特定步骤,做起了手势,依次抓取归乡网的各个位置,最后,十指紧扣网绳,双手合什,猛地一拍,这样,归乡网上就均匀对称涂抹好了红色印记,功效就能确保发挥。 整个过程,很流畅,很有仪式感,也很具备观赏性,就是缺乏了实用性。 毕竟,不是每个死倒都能站在那里不动,给你充足时间准备好器具。 当然,润生也想像小远那样,指尖一抹红泥,随手往上面一涂,器具就能“开光”。 他也试过,但没成功,小远的简单随意,是建立在计算上的,小远知道该抹哪里该抹多少,小远也教过他,但他算不过来。 依次在回魂筐和归乡网上完成准备工作后,润生将回魂筐扣在周庸头上,往下一拉,将其整个括进去,接着再用归乡网对其裹了一圈,简直把周庸包成了一个粽子。 最后,润生还拿出小远亲自画的符纸,贴上周庸脑壳。 一贴一个变色,撕下来再贴新的,继续变色,连续撕贴了七张后,润生这才停了下来,算是完成了最后一步仪式。 对此举动,连周庸那浑浊的眼眸里,都好似流露出了些许迷茫与疑惑。 李追远告诉过润生,自己画的这符纸没什么用,但润生不信,他认为小远在谦虚。 打包好后,润生背过身,以背尸的方式,将周庸背了起来。 这时,谭文彬醒了。 他觉得自己好疲惫,仿佛身体被掏空。 他迷迷糊糊地抬起头,睁开眼,看了看贴着自己左边的女孩,又转过头,看了看贴着自己右边的女人。 他觉得自己还没睡醒,还在梦里,就闭眼重新伏了下去。 很快,他再次睁开眼,看了看左边,又看了看右边。 咽了口唾沫。 猛地坐起身,刚准备发出尖叫,嘴巴就被润生的手捂住。 “呜呜呜……” “嘘。” 谭文彬点点头。 润生拿开手。 谭文彬扭头看去,恰好此时润生侧着身子去轻推李追远,背上的周庸则和谭文彬贴了个脸。 李追远醒了过来,见润生已经准备好了,他也站起身,不过,还是关切地询问道: “彬彬哥,你还好吧?” “我……我怎么了?哦,我没什么大碍,就是有点累。” “你回山大爷家睡觉吧。” “不,我还可以,还能帮忙。”谭文彬颤颤巍巍地站起身,终于脱离了束缚,然后弯下腰,开始大口喘息。 “彬彬哥,最近多吃点好的,补补。” “嗯,我会的,我之前也没想到自己身体这么虚。” “润生哥,我们走吧。” 三人出了屋,走下小坝子。 随即,屋内传来锁门的动静,紧接着灯关了,月光下,厨房和卧室那里,各有一道人影闪过。 因为周庸离开了家的范围,女孩和女人就只能回归先前的位置,等待周庸的回家。 这,就是周庸想要维系的生活。 李追远回头,盯着坝子上的那口井。 “润生哥,你待在这里。” “好。” “彬彬哥,你还有力气么?” 谭文彬用力点头:“还能。” “辛苦你了。” “小远哥,没事,相信我。” 李追远和谭文彬重新走上小坝子,因为润生背着周庸还留在外围没进来,所以屋子里的女孩和女人并未再被牵引起来活动。 掀开井盖上的斗笠,拿起旁边吊桶上的绳子,捆绑在了自己身上后,李追远将绳子另一端,丢给了谭文彬。 “抓好它。” “好。”保险起见,谭文彬将绳子也在自己身上绕了两圈,做了个“搞定”的手势。 李追远左手拿着手电筒右手拿着自己那小一号的黄河铲,下了井,一点一点地将自己放下去,一直到距离水面半米时才停下。 井口边,谭文彬将自己躺着卡在那儿,他双臂现在无力,只能把自己身体当卡槽。 在手电筒的照射下,李追远看见井壁上雕刻的纹路。 脚下水面里传来动静,手电筒向下照去,可以看见水面之下,有一条粗壮的水蛇正在游动。 李追远没担心这条蛇,因为它被困在水下,无法脱离水面。 拿起黄河铲,李追远开始改动这里的纹路。 井下很冷,但他却热得开始冒汗。 修改别人留下的纹路,比自己重新布置,要难太多,推演量也更大。 但没办法,一是时间不允许,二则是,李追远一时也很难凑齐布置这些的材料。 最重要的是,在保留人家布局的前提下,才能更容易坑杀到对方。 一个小时后,李追远扯了扯绳子。 上方,卡在那里身体虽然被勒得痛,但也算休息了一阵的谭文彬,开始发力将绳子慢慢拉出。 逐渐上升的李追远,低头看着脚下水面。 那条水蛇还在,却没有先前那般活泼了,而且在手电筒照射下,水面下的蛇躯,呈现出鲜艳多样的色彩。 李追远脸上浮现出一抹笑容,这样才对嘛,镜花水月那种东西,还是太低级了。 来到井外,呼吸到新鲜的空气,李追远擦了一下脸上的汗,手背上感知到一股黏腻,手电筒照了一下,红色。 “小远,你流鼻血了。”谭文彬开始从身上找纸。 “嗯。”李追远抬起头,接过纸球塞进鼻子后,他自己解开了身上的绳子。 “小远,你是不是太累了?” “还好,没事。”李追远不以为意,这才哪儿到哪儿。 小心检查一遍地上没滴落血渍后,将斗笠重新盖回井口,将这里复原。 走下小坝子,李追远示意润生可以走了。 来到那条小河旁,李追远手里拿着罗盘走在最前头,一边默念《柳氏望气诀》一边对润生指出需要挖掘和垫高的点。 等走到那座桥时,李追远瘫坐在了地上,仰着脖子问道:“润生哥,刚刚的都记住了么?” “放心吧,小远,都记住了。” “快点施工吧。” “嗯!” 润生将背上的周庸放下来,拿起黄河铲就开始挖掘和铺垫。 “小远哥,我去帮忙吧?” “不用了彬彬哥,你留下来再帮我处理一下鼻血,有些止不住了。” “哦。好。” 润生力气大,黄河铲又适合这种环境,他一个人干,效率会更高,也不容易出差错。 这边,谭文彬好不容易才将小远的鼻血再次止住,关切地问道: “小远,你真的没事么?” “没事。” “所以,我们这到底是在做什么?” “有人阴了我们一手,差点把我们全部坑死,现在我在布置反击。” “好,我明白了。” 后头地上,周庸还在蠕动。 谭文彬看着他,有些心有余悸,哪怕先前还坐在一张桌上过,可他依旧对死倒感到害怕。 “彬彬哥,等这次回去后,我会教你一些对付死倒的方法。” “真的么,那太好了!” 然后,俩人异口同声道: “对你爸保密。” “对我爸保密!” 说完,俩人都笑了。 润生一个人不能当两个人用,确实还是再需要一个帮手,先前的局面很像是带羊和狼过河的游戏,自己和润生必须有一个人得留在原地看着周庸防止出意外。 李追远闭上眼开始休息,他很困。 正睡得香时,被摇醒:“小远,小远。” 李追远睁开眼,眼里全是血丝。 润生有些心疼,却没开口劝阻,而是问道:“刚刚我都按照你说的弄好了,接下来怎么办?” 李追远站起身,拿着罗盘走到桥下。 润生护着他一起下来,生怕男孩一不留神摔倒被河冲走。 李追远开始讲述桥下要修改的地方,不需要动用大工程,依旧是在原基础上小修改,润生一个人拿工具就能搞定。 另外,李追远也发现了,润生哥虽然计算不行,但记忆力很不错,每次自己说的,他都能记得很清楚,干得没纰漏。 “记清楚了么,润生哥?” “记清楚了。” “嗯。” 李追远应了一声后,身子向前栽倒。 润生眼疾手快,将他抱起回到岸上,对谭文彬吩咐了一声照顾好小远后,他就拿着工具,从侧面爬上了桥。 谭文彬这里已经准备好清水和纸球了,但这次半昏迷状态下的李追远没有再流鼻血,可其眼角处,却有鲜血正在溢出。 “这……” 他先用水帮忙清洗,却发现擦干净后很快眼角鲜血就又流出来,可这眼睛又不是鼻孔,他也不知道该怎么止血。 只能将李追远的头放在自己腿上,双手帮忙按摩男孩的太阳穴,希望缓解一下他的疲劳。 “小远,小远……” 李追远再次被喊醒,睁眼后问道: “润生哥,你怎么浑身是血……” “小远,我没事,是你眼睛在流血。” “哦。”李追远这才发现,自己视野里一片腥红。 他艰难地站起身,蹲到河边,掬起水开始冲眼睛。 虽然依旧能看见鲜血在滴落,但视野好歹清晰了不少。 再回头,看向润生,发现润生身上全是泥土和石灰,手脚也都有多处磨破了皮,渗出了血。 “小远,你检查一下。” “嗯。” “来,我背你下河。” 润生将李追远背起来,走到河流中,李追远抬起头,他没去检查“施工细节”,而是直接查看风水格局。 连续抹了三次眼睛擦去血污后,他确认了,这里的风水局已经被自己改变。 “润生哥,你做得很好。” “接下来需要我做什么?” “润生哥,你可以休息了。” “那我们回我大爷家睡觉,我觉得你是真的撑不下去了。” “不,我还有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项要做。” “我来做吧。” 李追远沉默了。 润生明白了。 “那你,撑得住么?” “撑不住也得撑,我们的时间不多,他们最早,明晚就会来。” 风水格局分为两种,一种是自然之象一种是人造之局。 自然之象长久,除非突然发生大规模的地形变化,否则能改变这自然之象的,只有沧海桑田。 因此,古人通常都会把墓地选择在这里,借助的就是这种自然之象长久。 人造之局就像是在河流中截网自己养鱼,如果不去定时维护修补,一段时间后,渔网必然会被冲破,里头的鱼也会重新入流。 这种小河流域的布局,很简单,也很脆弱,白天查看时,李追远就发现已经出现了偏差,也该到对方来修补的时候了。 当然,对方也可以不来修补,但至少得来查看“练习题”的结果。 所以,周庸其实被骗的团团转,他以为的长长久久,其实一直都有阶段性保质期,对方不来维护,他就会很快烂在河里或者家里,连带着他的妻女。 总之,这件事拖不得,天亮之前,自己必须把一切布置都完成,然后再好好休息……养伤。 回到岸边,李追远在周庸面前坐下。 入阴。 身边的润生和谭文彬都不见了,只余下周庸,他现在非常虚弱,像是一条上岸已久的鱼。 这很好,因为李追远现在也很疲惫。 双方的虚弱的频率,现在倒是很好匹配,很快,就完成了同频。 这也让李追远有了一个新发现,那就是将死倒打得濒死时,可以更容易完成黑皮书上的步骤从而操控它。 只是这里有个悖论,要是能轻易通过其它方式把死倒解决,那自己还费得着去操控它么? 目前来看,维系一头死倒是很难的,你得给它创造一个合适的存在环境并定期维护,还得时刻提防对方的背叛。 死倒的存在状态,就注定它必然会反抗。 先前那对母女,在自己没有直接镇杀周庸时,就很快出现了失控迹象。 现在唯一例外的,是小黄莺。 但小黄莺是因为鱼塘里那个“它”的缘故,才获得了更长久的存在,而且目前,李追远也不清楚小黄莺去哪里了,或许……已经被那个它一起带去了地下。 魏正道在黑皮书里,自己也讲的是这是对付死倒的一种强力手段,而非《驯养手册》。 因为你无法指望一个一直处于煎熬折磨的东西,会对你具备长久的忠诚。 这一点,魏正道看得很明白,但魏正道那个朋友看得不明白,他倒是饲养成功了,但代价是把自己也变成了一头死倒。 所以李追远才觉得那家伙蠢得厉害,哪个驯兽师驯兽的目的是为了把自己关进笼子里去? “来,周庸,让我看看,你的记忆。” 李追远将手,放在了周庸额头上。 他现在很累,所以无意去细品周庸在妻女生病后的悲惨哀伤画面,他快速跳过了这些,只在几个关键节点停留。 第一个,就是周庸趴在床边哭泣亡妻时,窗外传来的话语。 周庸跑出去了,但他没找到人,那个人,只留下了一封信。 信上说,自己能帮他把妻女留在身边。 等女儿死去后,那道声音又一次出现,周庸又出去了,还是没找到人,又是一封内容一模一样的信。 妻女都死后的某天夜里,周庸枯坐在屋子里喝着闷酒,声音再次出现,他还是没看见人,捡起屋外那封信打开后,发现信上描述了具体方法。 李追远叹了口气,不得不说,对方手脚很干净。 明明在做着坏事,却不留一点痕迹和跟脚,这种行为逻辑,很像是柳奶奶他们。 这倒不是说柳玉梅也是坏的,而是他们这两拨人,一直都在忌讳着某种东西,生怕牵扯上关系。 就比如这一伙人,明明在做着极为恶心的坏事,却没有真的脏手。 甚至,就算很可能是他们动手杀的女孩和女人,但对于久卧病榻的她们而言,那时的死亡反而是一种解脱,类似西方的安乐死。 杀她们时,她们不会产生怨念,反而会内心感激。 当然,这是因为她们不知晓,死亡后等待她们的是什么……其实,要不是自己告诉了她们,她们的恨意,也只会集中向周庸。 手脚,太干净了。 这就是对那种禁忌的敬畏么? 这也是为什么,当自己给黑猫提出方案时,黑猫会很惊诧:你们正道人士真的能这么做么? 原来,确实是有这一条正道规则的。 不过,李追远并未因此而产生退却的念头。 对他来说,大不了事儿做完后,回家多抱抱自家太爷。 这周庸,也真是够有意思的,就凭三封信,真就把家底子全拿出来去修桥布置去了。 但联想到他家屋子里摆的耶稣画像,倒也能理解了,这人,本就迷信这类东西,属于好忽悠的那种傻子。 宁可家里日子过得拮据,也要把钱送给那些跳大神的骗子,还认为自己很聪明很睿智,觉得世人皆醉我独醒。 李追远强行打起精神,在周庸的视角里,开口道: “现在,我来说,你来看,我告诉你……真相。” 魏正道黑皮书第三步:骗! 周庸的视角被重新拨了回去,回到了周庸看牌回家发现自己妻子死亡之前,周庸刚走近自家坝子,就听到屋后传来了对话的声音: “好了,他老婆已经被我弄死了。” “弄死了好啊,一直不死,真耽误事。” “这样等他回来看见后,他就会伤心死的,也方便我们进行下一步计划。” “信准备好了么?” “好了,但是现在不留具体操作么?” “先不用,他女儿还没死呢。” 李追远强行撑起精神,继续拨动视角画面,来到周庸发现女儿死之前。 同样的场景,同样的偷听,甚至,只是改了几小处的对话。 不是李追远不想把活儿做得更细致,而是他已经快支撑不住了。 他很清楚,这种强行粗暴修改记忆的方式,会导致周庸原本的记忆链条出现紊乱。 但凡换一头正常的死倒,你都不能这么干,人晕乎一下后很快就能将错误的记忆当正常人昨晚做的梦一样,驱散遗忘掉。 可李追远相信周庸,因为他真的很好骗。 而且自己也是根据事实加以“改编”,是符合记忆链内在逻辑的。 继续拨弄,回到妻女死后周庸坐在屋子里喝闷酒的画面。 外头,传来对话声: “好了,我们把他老婆孩子都弄死了,现在可以进行下一步计划了。” “嗯,他真蠢。我已经把信丢在这里了,他会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按照我们信中的吩咐去做。” “你丢吧,他快出来了。” “嗯。” 李追远原本想着把最后的那段对话,再加深丰富一下的,但他已经顶不住了,走阴的状态难以维系,视角画面也出现了动荡和破碎。 不过,应该可以了。 李追远卸下所有力气,闭上眼。 等他想再睁开眼时,却发现自己根本睁不了,眼睛像是被堵住了一样。 他知道自己走阴结束了,因为耳畔传来润生和谭文彬的声音。 “润生,这血怎么止不住啊,太吓人了。” “你再擦擦,我再去弄点清水来。” “彬彬哥。” “小远,你醒了,你别着急,我们在想办法给你止血。” “彬彬哥,你看一下周庸,告诉我他现在怎么样了。” “他……他在不停地摇头,像是发起了羊癫疯,不过你放心,他挣脱不开筐子和网。” “你继续盯着他,告诉我他的变化,我现在看不见。” 润生走了回来,很快,李追远感觉到自己眼睛处有一股清凉感流淌。 现在,自己眼睛能睁开了,可视野里却是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 “小远,你的眼睛怎么一点神采都没有,你能看清楚我竖起了几根手指么?” 李追远摇摇头。 现在的他,怕是连患有白内障的刘金霞在自己面前,都能自夸一声自个儿眼神好。 他现在,和瞎了没什么区别。 “小远,你的眼睛不会有什么事么?” “小远哥,你别吓我!” “不用担心,我只是透支过度了,我现在是看不见,但我没真的瞎,休息休养好后,就会慢慢恢复的。” 《正道伏魔录》里,就有类似的记载:双目失明,旬月乃复,方知节制。 魏正道,以前也这样透支过,但他最后还是好了。 就是这里的“旬月”,不太好解读,可以指一个月,也可以指十个月,也可以指十天到一个月。 李追远觉得,第三种解读最合适,要是真瞎了整整十个月,魏正道在书写这段话时,语气会更沉重更后怕,就不是“方知节制”,而是“惊骇欲绝”“如获新生”。 “小远,周庸眼睛里的粘液褪去了,他眼睛又变红了,看起来很愤怒的样子。” “他在盯着我们三个人么?” “不,没有,他没有看向我们。” “嗯,好了,成功了。” 仇恨,已经被转移。 “润生哥,把网和筐都取下来,把周庸放进水里。” “好!” 虽然这个要求很不合常理,但润生从不问为什么。 他将周庸提到河边,拿去网和筐,然后看着还在岸边像是一条死鱼一样扑腾的男人,抬脚,将其踹回了河里。 一入水,半死不活的周庸一下子就活跃起来,一个猛子扎入水底。 “小远,我们去医院吧。”谭文彬说道。 “彬彬哥,你再辛苦一下,骑三轮带我回家。 润生哥,你留这里,照顾山大爷和我太爷。 明天开始,早晚各去一趟周庸家坝子上看看情况,要是没看到那对母女坐坝子上对你招手,你就来这条河旁边查找一下,应该能捞到死鱼。” “小远,还有什么要注意的么?” “记得和村长重新算钱。” “好。”润生答应了下来,转头看向谭文彬,“你还能骑车么?” “没问题。” 润生很诚恳关切地问道:“你现在看起来很累,要不要我抽你一巴掌给你提提神?” “不,不用了,我骑车时会自己抽自己的。” “注意安全,不要让小远出事。” “当然,你放心吧。” 润生收拾好东西,然后亲自把李追远背回家里。 屋内,俩喝醉了的老人鼾声震天。 自己这次,又算是帮太爷解决了一个问题。 不过,男孩本就不介意去帮太爷化解这些灾祸。因为待在太爷身边,自己做事也能更随心所欲,太爷一贯的行为逻辑,本就和所谓的正道不搭。 当然,也有可能现在的这个正道本就是假的是错的,太爷的做事风格,才是真的卫正道。 但换个角度想,要是自己没来,太爷可能也就不会碰到这件事了。 因为,没有自己,太爷拿着那块指南针,都找不到周庸家。 晨曦初现。 彻底累过头了,坐在三轮车上吹着凉爽晨风的李追远,反而没了困意。 虽然眼睛里黑漆漆的看不见东西,可他心情却很是愉悦,甚至哼起了一首儿歌《让我们荡起双桨》。 以前的一切成绩都取得的太过容易,在“捞尸”这门科目上,他第一次体会到了差生的感觉。 自己在辛苦努力学习,期盼着一点点进步,可你却居然敢诬陷我的同时,自己还敢作弊! 凭什么? 那就搞死你。 谭文彬一边骑车一边抽着自己嘴巴子,不过,在听着身后传来的歌声时,他也忍不住笑了。 后头坐着的男孩,似乎从一开始见面时,就给自己一种超出其外表年龄的可怕成熟,很多时候,他都觉得自己父亲在男孩面前,都有种被压制的感觉。 因此,他叫的那一声声“哥”,还真不是讨好,人家本就比自己聪明成熟嘛。 现在,听到男孩唱歌,他心里替男孩高兴,这才真的是有种小孩子的样子嘛。 “你很开心嘛,小远?” “嗯,开心得很。” …… 三轮车,平安驶上家里的坝子,骑车的谭文彬,脸都快被抽肿了。 到地儿后,他就晕晕乎乎地拉好刹车,然后倒在地上,睡了过去。 这一天一夜,他忙活个不停,不仅频频遭受惊吓,还被死倒吸了阳气,能支撑到现在,都算得上是正常人的奇迹。 柳玉梅、刘姨正在吃早饭,见状,纷纷丢下筷子起身跑了过来。 李追远左手右手分别被柳玉梅和刘婷抓起,随即,二人对视一眼。 刘姨松开手,将谭文彬拖回一楼餐桌铺位上后,就回屋去抓药。 柳玉梅则沉着脸,盯着李追远,叹了口气。 李追远很喜欢这种清静的氛围,没有多余的关心询问,大家都能看得清楚。 甚至,因为自己眼睛现在看不见,大家都不用再进行表情管理。 这个世界,一下子变得简单多了。 直到,自己的手,被一双柔软温暖的手握住。 单调的世界,又立刻变得丰富充盈。 “阿璃,你过来,我跟你说个悄悄话。” 阿璃靠近了过来,将自己贴在男孩身上。 李追远感知到,自己的唇碰到了女孩的头发,她是把耳朵贴了过来。 “我跟你说啊,有一伙人,想算计我,我很生气,我已经做好了布置,肯定能把他们阴死。” 这悄悄话,柳玉梅当然是听到了。 她原本以为自己孙女会对男孩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而生气,可谁成想,在男孩说完话后,自己孙女的脸上,居然露出了两个清晰的酒窝。 “阿璃,我现在看不见,带我回屋。” 李追远感知到女孩用一只手牵着自己往前走,另一只手,则扶着自己的手臂。 以前,每次都是自己在前面牵着女孩走的。 进了屋,一步一步上了楼,回到自己房间,坐上床。 李追远躺了下来,伸手去摸被子,却摸了空。 但很快,被子被盖在了自己的肚子上,连折叠方式都是自己习惯的。 女孩走了,李追远听到了开门声。 过了一会儿,开门声再度响起,女孩走回来了,然后李追远感觉到一条湿毛巾,正在自己脸上擦着。 擦一会儿,折叠一下,再继续擦,一如自己过去给她擦时一样。 原来,她一直在学。 房间门再度开启,是成年人的脚步。 “小远,你躺着别动,姨来给你上药。” “谢谢刘姨。” 药膏被贴在了眼睛上,然后用一条布带,绕着后脑勺绑起。 舒适的感觉在眼眶处荡漾,随之而来的,是深深的疲倦。 强撑着先不睡,李追远问道:“刘姨,我的眼睛,多久能好?” “旬月。” 李追远:“……” 刘姨发出了笑声:“呵呵,一个月,你也能消停消停了。” 李追远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臭小子,你是怎么还能笑出来的?” “一个月,正好过完暑假,不耽搁开学。” …… 白天,李三江醒了,得知小远和壮壮已经回去后,他也没当回事儿,而是抄起自己的家伙事,领着润生沿着河边又转了好几圈。 润生本想着就这么陪着李三江耗一耗时间,走一走过场的。 然后,他看见李三江掏出那块罗盘。 罗盘指向正南,他就跟着李三江来到那座桥下。 在桥下,李三江解开裤带,撒了泡尿。 男人撒尿时,往往不喜欢向下盯着看,而是荡胸生层云般地,扫视四周。 他看到了桥下的那座碑,感叹道: “润生侯啊,这个叫周庸的,是你村里的人么?” “是的,大爷。” “啧啧,他是不是很有钱,一个人捐建了一座桥。” “额……我对村里人不太熟。” “你们村的,你都不熟?” “大爷,你是知道的,我和我爷干这行的,平日里也很少和村里人接触。” “不应该啊,你们在村里人缘不好么,谁不喜欢打牌就输钱的山炮?” “我爷大部分时间,兜里也没钱打牌。” “哦,也对。” 润生舒了口气,他觉得自己算是把智慧都榨干了,才总算将这件事给搪塞了过去。 但接下来,让润生傻眼的一幕出现了。 李三江拿着指南针,往南走来到桥下,前面是河流拐口,没路了,那他就顺着指南针反方向指引,向北走去。 而周庸家,正好就住在村子北角。 润生就这么跟着李三江,走到了周庸家前面,完全一副见了鬼的表情。 自家爷爷一直说三江大爷没本事,这叫没本事? 昨晚小远可是费了不少功夫才找到周庸家的,三江大爷撒泡尿的功夫就寻到了! “哈哈哈,你们好啊!” 李三江举起手,对坝子上坐着的那对母女挥手打招呼。 因为润生这个本村人正好站在他身边,所以他才能看见那对母女。 “大爷,我们不要往前走了。”润生决定,如果李三江继续往前,他哪怕是扛,也要把李三江扛走。 “不去了不去了,就她们母女在家,去个什么劲,没意思的。” 人家女眷在家,自己一个大老爷们儿,也不适合去靠近了。 但这话在润生耳朵里,却有另一种解读,三江大爷一眼就知道周庸不在家了? 晃悠到下午,李三江就回了山大爷家。 村长也在院里,询问了进度,李三江拍了拍胸膛,说别急,就快找到了。 等村长离开后,昨晚剩余的高度白酒还有很多,村长又提前送来了些小卤菜。 俩老头就坐下来,继续喝酒。 喝着喝着,就又喝到兴头。 等快入夜时,李三江才想起自己来这儿是干嘛的,就打算起身,说趁着天还没黑,再去转转。 山大爷拉住了他,让他继续陪自己喝酒,然后敦促润生出去再转转。 润生应了一声,抄起东西就出门了,小远本就吩咐过他,早晚都要去看一次。 他跑到周庸家坝子前。 这次, 坝子上的母女,没有再出现。 …… 夜晚。 一个成年人肩上坐着一个男孩,正沿着河边走着。 这一看,就是一对晚上出来散步的父子。 可他们之间的对话,却让人感到震惊,因为成年男子,喊自己脖子上的男孩……爸爸。 “爸,刘瞎子家,托人把钱给咱退回来了,我们该怎么办?” “改天再去一趟,价钱翻倍,我就不信她不动心。” “好,她们家,真的那么重要么?” “很重要,她们一家子,命是真硬,尤其是那叫翠翠的小孙女。” “爸,你是看上她了么?” 侏儒用力拍了一下身下男人的脑袋,男人发出一声痛呼。 “你傻不傻,那么命硬的娶回家,你是盼着你爸早点死是吧?” “爸,你要不是那个意思,你打人家主意干什么?” “干什么,有用的,要是能和她们家攀扯上关系,以后有些事,就能让她们来扛了,她们命硬,能扛事儿,一家三个,扛死一个换一个,多好。” “那我们为什么不干脆把她们强行……” “强行个屁,忘了你爸我是怎么教你的么,我们这一行,最忌讳的就是犯白事,就算想搞点自己的算盘,也得注意个方式,清理好手脚。 要不然天知道什么时候就降个劫下来,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咱父子俩,一个侏儒症,一个巨人症,本就过得不容易了,不光老天爷看咱们不顺眼,连世人都另眼瞧咱,所以做事更得小心,明白不?” “晓得了,爸。” “对了,记得下次再去刘瞎子家时,提醒我去问问那个男孩的情况。” “爸,你还记着那个男孩啊,不就一个孩子嘛?” “我总觉得,那孩子看透了我。” “怎么可能,爸,你是不是想多了,你在外面,大家都以为你是我儿子。” “不会错的,那男孩就是看透了我,他似乎一眼就看出我内心的想法,你当时在里面,你不知道,那男孩的目光,太吓人了。” “难道,那个男孩和爸你有着一样的病?” “我不知道,所以下次去思源村,得再查一查,最好能去那男孩家里看看。哦,对了,倒是那男孩旁边那个文静的女的,是真的好看啊,跟电视里的人一样。” “我也看见了,她命不硬吧?” “看不出来,应该不硬。” “那以后给我当媳妇儿?” “呵呵,你是儿子,懂不懂规矩,哪里能先轮得到你。” “爸,没你这么当爸爸的。” “好了,别废话,到地儿了,下河,把那蠢货叫出来,看看你上次亲自上手的结果怎么样,让爸爸也检验一下你的成绩。” “放心吧,爸,没问题。” 男人肩扛着侏儒走下了河,正准备拿出东西召唤呢,谁知面前忽然浮起了泡泡。 后背显露而出,然后慢慢翻转,最终,显露出了周庸的身形。 “爸,你看,我养的死倒多聪明,都不用召唤,自己就出来了。” “确实是不错,儿子,我说过,这一行里,我真没见过谁,比你更有天赋的了。” “那是。” “吼!” 忽然间,周庸眼里的粘液褪去,化作赤红,直接扑向了男人。 “爸!”男人发出尖叫。 其头上的侏儒却拿出一张符纸,顺势贴在了周庸脑门上,周庸一下子停止了动作。 “爸,好可怕,刚刚到底怎么了?” “死倒失控,也是常有的事,不用担……” 桥头,掀起了阴风,河道里的煞气,顷刻沸腾。 周庸额头上的符纸,瞬间燃烧。 “吼!” 周庸的双手,刺入且洞穿了男人的胸膛,然后对着男人脖颈,张口咬了下去。 “咔嚓!咔嚓!咔嚓!” 骨骼断裂的声音,如此高频清脆。 男人一下子被扑倒,倒入河中。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不,这不可能!” 侏儒在水里扑腾着,他不敢相信面前的一切,事情为什么会这么发展? 河里,鲜血和碎尸块浮现,周庸继续扑向侏儒。 “你该死啊,你该死啊,你还我儿子!” 侏儒面容扭曲,完全不再像个孩童。 他手中出现了一根带刺的绳子,身形在水里像是一条鱼一样,灵动地绕到周庸背后,绳子套在了周庸脖子处,大力收紧。 “啊啊啊!!!” 周庸发出嚎叫,他的脖子正在快速融化。 不过,在周庸刚出现发出那声吼叫时,他家坝子上那口井的盖子,就滑落了。 井下面那条五彩斑斓的水蛇,也张开了蛇嘴向上无声嘶鸣,随即身体崩裂,化作脓水。 “砰!” “砰!” 屋子卧室和厨房的窗户直接被撞飞,一大一小两个女人跳出来后,就以极快的速度向河边行进。 润生也正在向河边跑呢,就忽然看见两条身影从自己身侧掠去,他认出了是谁,可他不知道为什么,那对母女现在移动时,双脚是在地上滑行,就像是两条快速滑动的蛇。 然后,她们一同跳入河中,水面上只出现两道疾驰而起的波纹。 “你该死啊,你害了我儿子,那可是我儿子啊!!!” 侏儒用手中的绳子,几乎将周庸的脖子切下了一半,周庸身上的气息也在快速萎靡,煞气快速消散。 这种冲煞位风水格局,本就效果短暂。 可就在这时,周庸忽然伸出双臂,抓住了侏儒的两只脚。 侏儒压根无所谓,他只知道这只死倒快被自己切死了。 可就在这时,他扭头看向身侧,水下面,似乎有什么东西。 猛然间,水面之下窜出两道身影,一左一右,分别抓住了侏儒,开始疯狂撕咬。 她们双眸如同蛇眸,每一口咬下去,侏儒伤口处流出的血都不是红色而是黑色。 “啊!!!” 侏儒发出惨叫,他有心甩开,可三只死倒近距离死死簇着他,让他哪怕身法再灵活,也没有了腾挪的余地。 最终,他很不甘心地面庞呈青灰中毒色,失去了所有生机,和这三具死倒一起,缓缓沉入河中。 在被李追远篡改记忆后,周庸的怨念,从对妻女能继续陪伴自己的执念,变成了要给自己破碎的家庭复仇。 当敌人死去后,他的复仇也就完成,怨念也就开始消散。 就算出现意外,还有另一层保障,那就是这条河风水被李追远改成煞气对冲,短时间内引燃这块区域煞气制造沸腾效果,自然也包括死倒身上的。 总之,周庸彻底消亡了。 他一结束,因他而存在的伥鬼妻女,也终于得到了解脱。 他们所有人在簇拥在一起沉入水下后,又慢慢散开重新浮起,只有那对母女,还搂在一起。 当润生跑到河边时,他不禁被眼前的情景吓了一大跳,这河面上,好多具浮尸。 “小远,你说得没错,鱼,好多死鱼!” 第四十八章 润生连续咽了好几口唾沫,他饿了。 小远说这是死鱼,是不是暗示自己要是觉得饿了就可以吃鱼? 润生下了河。 他无视了碎尸块和那个侏儒,也没去管那对母女,他的目标只有一个——周庸。 他将周庸拉扯到跟前,周庸的脑袋仅剩下一部分还连系着脖子,似乎随时都会断掉脱离。 镇集上品相坏掉的东西,是卖不上价的,解决办法就是自己吃掉。 润生低下头,咬了上去。 然后,他张开嘴将周庸推开,爬上岸,跪在地上,开始干呕。 真恶心。 他疑惑为什么会这样。 很快,他就想到了原因,自己按照小远的吩咐把这里风水格局给改了,导致周庸身上的煞气全给沸腾了个干净。 润生爬起来,重新回到河里。 这次他不是去找吃的,而是在侏儒尸体上摸了摸,摸出一条带刺的绳子,材质很特殊,又摸出几张湿漉漉的符纸以及一些七零八碎的小东西。 他又去找那尸块的衣服,可那里头除了湿了的烟和一些钱,其余什么都没有。 将东西收好后,润生离开这里。 村里小卖部正准备关门,门板都挂上一半了,润生边喊边跑过来,拿起电话开始拨号。 …… 谭文彬睡了一整个白天,醒来后发现,比脸更快消肿的,是胃。 他很饿,晚上刘姨煮了面条,给他盛了满满一脸盆。 吃第一口时,他还有些忐忑,特意瞥了一下墙角润生自己预备的“香葱”。 等第一口顺利咽下去后,他才彻底放心,开始大快朵颐。 这一盆面,被他吃了个干净,甚至还有些意犹未尽。 他自己都诧异了,自己什么时候饭量这么大了? “还要么?”刘姨问道,“再给你下点?” “不,不用了,再吃要把肚皮撑坏了。”他现在已经有些坐不住了,站起身,挺着个肚子,在坝子上遛着,“对了,小远呢,他不下来吃饭?” “小远还在睡呢。” “还在睡呐?” “嗯,怕是得睡很久,明天能不能醒还不好说。” “我的天,要睡这么久,也对,他是真累坏了。” 这时,隔着稻田的村道上,传来张婶的喊声。 张婶的声音一直很有辨识度和穿透力,往往先“哎~哎~”好几声,附近家里的村民都会竖起耳朵,接下来,张婶才会喊具体哪家的名字来电话了。 听到呼喊的村民,也会马上跑到自家坝子上,也对着张婶方向“哎~哎~”几声,再接几句“来了~来了~”。 平原地区见不到什么山,却也能唱起山歌。 这次张婶喊的是“壮壮。” 柳玉梅还有些纳罕地问道:“喊错了吧?” 谭文彬则颠颠跑下坝子。 刘姨端来一碟小菜,放在柳玉梅面前,笑着说道:“壮壮是三江叔给这孩子取的新名。” “哦。”柳玉梅点点头,“这孩子人倒是不错。” “家教好,骨子里正派。” “小远情况怎么样了?” “眼睛得不好使一个月,我觉得他心里早就有数了,也看得挺开,还说正好可以不耽搁开学。” “这孩子,做什么事都是有分寸的,发疯也是。” “确实是让人省心,当他爹妈,是有福的。” “你要打算生了就丢那儿不自己养,确实是有福的,还能等到他成年去摘桃子。” “阿璃还在陪着他呢?” “嗯,那可不,一会儿洗毛巾一会儿拿勺子喂水,你待会儿做点羹汤,记得晾好温,给阿璃端去喂他喝。 这臭小子,发个疯给自己弄瞎了,都能帮阿璃恢复病情。” 说这些话,柳玉梅嘴角是含笑的。 刘姨也附和道:“这俩孩子,是真有缘分,就是看着小远这样子,阿璃怕是得伤心难过了。” “还真没有,阿璃开心得很,你是没看见,今儿都笑出酒窝了。” “看不懂了。” “我们年纪大了,年轻人有自己的玩儿法。” “需要我去打听一下么?” 听到这话,柳玉梅手里的筷子顿了一下。 刘姨解释道:“我是怕这孩子,活儿没做干净,漏了鱼。” 柳玉梅端起醋,说道:“他既然没开口,我们就当不知道,别多问。” “明白。” 这时,二楼露台上走出来一个身影,手里拿着毛巾,去水缸那里洗去了。 “我都没享受过这待遇。” 柳玉梅将刚拿起来的醋又放了回去,面已经够酸了。 …… 谭文彬接了润生的电话,知道了事情的发展。 说实话,他也被吓了一跳,怪不得昨晚小远拼了命地也要把事儿全部做完,可不,第二天鱼儿就上钩了。 就是这鱼儿太多了,不太好处理,得叫自己爸了。 不过,在呼自己爸前,谭文彬犹豫了一下,依照他爸的习惯,要是看见是自己这个儿子呼他,要是忙的话估计就直接略过了,就算不忙怕是也懒得马上回电。 所以,他呼出去的内容是:谭叔叔,我是小远,请回电。 挂了电话,弹出一根烟,还在擦火柴呢,电话机就响了。 “艹!” 谭文彬将烟塞了回去,接起电话。 电话那头,传来自己父亲温煦和蔼的声音:“小远啊,是有什么事么,别担心,跟叔叔说,叔叔来帮你解决。” “爸。” “畜生。” 谭文彬:“……” 谭文彬觉得,一直艰难维系父子之间感情的,就是这道血缘关系。 要不是看过他爸年轻时照片,几乎是和自己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他都会怀疑,自己是不是领养的,亦或者是父母辈当初就像现在电视里放的那些苦情剧那样,曾上演过什么爱恨情仇。 “爸,跟你说件事儿,我在西亭镇打牌。” 电话那头沉默了。 “要不,您来抓我?” 电话那头继续沉默。 “爸,你先来石南接我上车,然后我们一起去西亭抓我赌博。” “小远叫你这么说的?” “啊,嗯。” “咔嚓……”电话那头挂断了。 谭文彬掏出钱,把电话费付了后,又抓了一把泡泡糖。 没多久,他就看见一辆摩托车开了过来。 谭文彬挥手主动走过去。 摩托车一个侧停,对着他脸掀起一阵尘土。 “呸呸呸!” “上车。” “哦,好。” 刚坐上车,车速就起来了,谭文彬只得用力抓住父亲的腰。 “爸,你开慢点,要是咱父子俩出了事,那不是解放我妈了么?” 说完后,谭文彬就有些后悔了,自己怎么敢当面调侃这亲爹了。 大体是昨儿个,真的被小远带去见过世面了,亲爹再可怕,也比不过那一窝子死倒。 令谭文彬感到诧异的是,他爸似乎没生气,而且通过摩托车后视镜,还能看见他爸嘴角勾了勾,像是在笑。 进入西亭镇后,谭文彬指路,进入村子,然后他先下车,进了一个堂口,这堂口润生说过,他爷喜欢在这里输钱。 等谭文彬进去后,谭云龙也就下了车,提着头盔也走了进去。 他掀了赌桌,将自己儿子踹了出来,都不用他出示证件亮明身份,堂口里的赌徒们也不敢真对他怎么样。 有些人的气场,是与生俱来的。 砸了堂口,父子俩走了出来,谭文彬领着亲爹来到周庸家门前,润生此时也站在那里。 “爸,我们进去过的,所以,现在要不要再进去处理一下指纹什么的,毕竟,你是专业的。” “你们进去过了。” “额,是昨晚,我们进去过了。” “你们进去过了。” “是啊,进去过了,虽然我们收拾了一下,但肯定没弄干净……” 谭云龙觉得,要是小远在这里,就不会出现上述这段废话。 他扭过头,看向润生:“下一步去哪里?” 润生回答:“河边。” 谭文彬思索许久,才终于想明白过来,既然他爹说进去过了,那就进去过了,就算留下什么痕迹,也是正常的。 而且,只要说进去过了,现在也就不用再进去了。 三人来到河边。 润生在河里布下了网,尸体没漂走,还停留在那儿。 饶是见过很多刑侦场面的谭云龙,看着这种现场,也不禁深深皱起了眉,面露愕然: “你们,到底做了什么?” …… 李追远醒了。 他睁开眼,习惯性侧过头看向门口,没看见女孩的身影。 因为他现在瞎了。 很快,自己的手被一只温暖的小手握住。 “阿璃,我睡了多久?” 三根手指被掰起。 睡了三天么,可真够久的。 “太爷回来了么?” 手被摇了摇。 “润生和彬彬呢?” 手再次被摇了摇。 “我想去洗个澡。” 说着,李追远把自己脸凑到女孩身边,闻了闻。 柳玉梅每次都会给阿璃的衣服熏香,不同款式的衣服熏不同的香味。 现在这味道,淡了。 证明女孩一直在床边陪着自己。 “阿璃,你也去洗澡吧,然后,睡一觉。” 阿璃伸手来搀扶他下床,李追远摆摆手:“没事,我可以的,在家里,看不看得见都无所谓。” 阿璃起身离开。 李追远在床边坐了会儿,然后下了床,刚瞎时,他是有些不适应,现在,他觉得自己已经习惯了,甚至开始提前担心复明后不习惯怎么办。 脑海中浮现出自己房间里的格局,每一步都计算距离,走着走着,伸出手,推开门,再右转,经过太爷房间后继续右转。 最后,推开浴室的门,走了进去。 干净的衣服会被提前叠好放在浴室门口的架子上,就是往上头水桶里倒热水和兑凉水有些难度,但小心之下也完成了。 洗完澡,换了身衣服,往外走一走吹会儿风,李追远感觉自己重新活了过来。 回到自己房间门口,在藤椅上坐下。 楼下,正在给刚洗好澡的孙女梳理头发的柳玉梅,全程目睹男孩很平静地走回来坐下。 藤椅在露台边缘,这很危险,她想出声提醒的,但又忍住了。 身下的孙女想要起身,她轻轻按了下,说道:“阿璃,他就算看不见了,咱在他面前,也得漂漂亮亮的,对不对?” 阿璃重新坐下了。 没办法看风景,也没办法看书,李追远就开始发呆。 好在没多久,就察觉到身侧女孩坐了过来。 吸了吸鼻子,桂花香,这香味,应该配的是明黄色的襦裙。 “阿璃,我们下棋吧。” 女孩握着他的手,用力按了按。 李追远抬起手,在面前画了一个框,然后在中间一处,指了一下。 女孩就握着他的手,在另一处,也指了一下。 两个人,就这么对着空荡荡的面前,下起了围棋。 下着下着,楼下就传来三轮车的声音,是太爷回来了。 刘姨问:“彬彬和润生他们呢,怎么没和你一起回来?” “他们啊,在派出所协助调查呢,这次捞了五具,呵呵,真是个肥活儿。” 李三江上了楼,本意想先去洗个澡,顺便也会看一下小远侯。 李追远没躲避,毕竟生活在一个屋檐下,自己眼睛的事不可能瞒得住太爷。 见到曾孙眼睛上蒙着布,李三江吓得魂都差点掉了,冲上来就把男孩抱住,不顾可怕的阿璃就在旁边。 李追远则一直握着阿璃的手,确保阿璃不会暴起。 不过,他也感受到了,女孩这次面对外人的靠近,排斥感比以前降低了许多。 刘姨这会儿也赶紧上来,向李三江解释小远这是得了眼病,已经敷药了,不到一个月就能完全复原,也不会有后遗症。 但李三江直接大骂道: “放你娘的屁,伢儿的眼睛还能是小事?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骂完,直接背着男孩下了楼,去了村诊所。 郑大筒检查询问后,摇摇头。 李三江就骑着三轮车,载着李追远去了卫生院。 在卫生院检查了大半天,医生得不出什么结果,连具体是个什么病因都没查出来。 李三江马上带着李追远出院,坐大巴去了市区医院,又做了一天的检查,依旧没查出什么门道。 李追远一边安抚李三江一边劝他放弃,反复说自己的眼睛很快就会好的。 他原以为到这里,太爷应该会作罢了。 可没想到,太爷直接带着他,从南通去了上海。 这还是李追远第一次坐汽渡船,也是他第一次来到这座大陆最繁华的城市。 可惜,他什么都看不到,大部分时候耳边只有发动机和鸣笛的喧嚣。 李三江待过老上海,但那都是建国前的事了,现在的他,和寻常乡下老农进城没什么区别。 不过,太爷不腼腆,更不木讷,会主动问人问路,而且都是一问一个准。 途中,大抵是白发苍苍的老人带着一个蒙着眼又长相可爱的男孩,这一组搭配实在是太经典也太可怜了。 所以坐过的摩的师傅主动不收钱,住的小旅馆老板娘还将房费偷偷塞了回来,门口早餐店的陕西老板送了早餐。 就连爷孙俩中午到医院,等医生下午上班的间隙坐楼梯上分着黄馍馍吃时,都能遇到一位恰好从这里下楼的老教授。 老教授让他们插了队,又请来了其它几个科室会诊,最终得出一个结论,孩子这是神经系统上的问题影响到了眼睛,需要静养不要劳心。 并且安慰李三江,说可能过一两个月,孩子眼睛就能慢慢看见,最后逐渐复原了。 这种神经系统的病,目前全世界都是难题,医院里也没有手术可以做,最后只能开了一些药。 老教授还留下了私人联系方式,嘱咐两个月后要是眼睛还没有好转,再来直接找他。 李三江对着医生千恩万谢,等领着李追远出了医院,走进隔壁的小胡同后,李三江抱着男孩嚎啕大哭起来。 “小远侯啊,都怪太爷没用,太爷没本事啊,没条件带你出国看病!” 一路的压抑,在此刻完全爆发,李三江跪在地上,哭得像是个孩子。 听着这声音,李追远也想哭,可他搜遍心里,却找不出悲伤的情绪。 他是能哭出来的,现在却不想演。 他只能一边抱着太爷的头,将自己的脸贴上去,一边开始痛恨这样的自己。 自此,李三江终于打住了求医之路,带着李追远开始返程回家。 途中坐在大巴车上时,李三江拿着一个本子在上面写写画画着。 “小远侯啊,等你以后眼睛好了,再去趟上海,这些人,咱至少得送点特产拜访一下。” 每个帮助过他们的人,太爷都硬留下对方的联系方式,记在了本子上。 去上海前,李追远为了打消太爷这个念头,说咱们家没钱去上海看病。 但李三江却拍了拍口袋里的存折,说这里钱够的,丁大林包地的钱已经给了村里,但种树的钱才只给了订金。 这把李追远吓了一跳,要知道鱼塘下面埋着的那位还没完全消散呢,要是桃树迟迟没种下去,说不得人就要重新翻土上来找说法了。 不过,李三江又补了句,这笔钱先拿来应应急,种桃树的钱回去后他再抵押房子。 好在,因为一切顺利且没在上海住院,所以除了点车马住宿开销外,倒是没花掉几个钱。 李三江嘀咕道:“那黄馍馍,我是真吃不惯啊。” 爷孙俩中午进医院前,在医院外头其实各自吃了碗面,太爷一边埋怨着上海物价死贵,一边不忘给李追远加了一份肉。 这黄馍馍,则是旅馆隔壁早餐店老板的好意,不是拿来卖的是他做了自己家人吃的。 爷孙俩都不太能吃得惯这糜子面,包子豆浆吃了后,黄馍馍就留着了,等在医院楼梯上坐着时,闲着也是闲着,李三江就掏出黄馍馍,自己吃一口再给李追远喂一口。 有点当零食吃的意思,也是为了不浪费粮食。 但这一幕落在老教授眼里,简直是悲情得不能再悲情。 后来才得知,老教授老家是陕北的。 …… 乡镇大巴车在村口停下,李三江牵着李追远的手下了车。 爷孙俩都各自舒了口气,总算回到家了。 李追远自己都没料到,第一次和太爷出门“旅游”,自己会全程处于瞎子状态。 不过,他尽量能做的事都自己做,不让李三江劳累。 可因为他眼睛看不见,所以不知道李三江每次看着他努力熟悉适应盲人生活状态时,眼角都会噙着泪,越看越伤心。 小远侯表现得越懂事,李三江内心的自责就越深重。 他觉得是自己没照顾好孩子,刚把孩子户口迁到自己名下,孩子就得了这样子的病,他都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个什么丧门绝户扫把星。 “太爷,没事的,医生不是说了么,再过段时间,我的眼睛就会好了,到时候我正好能去上学。” 一听到“上学”俩字,李三江顿了一下,眼泪又破了堤。 不过,他也在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尽可能只流泪不抽泣,不让孩子听出来。 “嗯,我家小远侯的眼睛,肯定会好的,肯定能去上学的,哈哈。” 去求医路上,每次李追远说自己很快会好这样的话时,都会得来李三江的叱骂,骂他细那康子不懂眼睛的重要还以为是件小事。 求医结束回来开始,李追远再这样说时,李三江就会附和了,而且他自己也会反复说这样的话。 老家的村道,田野花香。 回到家,来到坝子上。 李追远的双手,很快就被另一双小手握住。 这次,李追远感知到了来自这双手的颤抖,因为李三江待在旁边,很近的位置。 很明显,女孩对李三江的排斥,大幅度上升了。 李追远开口道:“阿璃,要懂事,太爷是带我去看病的。” 女孩的手停止颤抖,她听进去了,在压制。 李追远脸上露出了笑容,他有些遗憾,现在看不见阿璃的模样,不过还好,记忆里存了好多,这得益于阿璃每天都会换不同的衣服。 下一刻,女孩搂住了自己的脖子。 李追远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头,就是现在大家都看着这里,说那样的台词有些羞耻。 女孩身子轻晃,似乎对仪式迟迟未能完成而感到不满意。 算了,反正自己现在看不见,有什么好羞耻的。 “阿璃想要什么就跟我说,我有钱,有的是钱呐。” 女孩满足了,挪开身子,然后抓着李追远的手,轻轻摸到了她的眼睛。 这一幕,落在周围人眼里,必然是无比温暖的,让一个瞎子去摸自己眼睛,正常人思路里肯定是指的是:我是你的眼。 “不,不玩这个……” 但李追远却很慌,因为他知道阿璃的意思是想和自己玩游戏,比如以前那种走阴。 他就是透支严重了才瞎的,可不敢在眼睛还没复原前,再搞这些事了,要不然,很可能就彻底瞎了。 见李追远不同意,女孩就握着男孩的手,画了一个框,意思是下棋。 “再过一会儿吧,阿璃,我想先洗个澡吃个饭,下午我们再一起玩。” 最重要的是,因为太爷一回来就把自己强行带去看病了,他到现在都没能有机会从润生和谭文彬那里得知事情后续发展到底怎么样了。 “来,小远,我带你上楼洗澡。”谭文彬主动伸出手,领着李追远上楼。 “彬彬哥,你怎么还在这里?” “小远哥,你这话说的,我不在这里在哪里?” “我以为你回家去了。” “这儿缺人手,你们走的这段时间,我留这儿帮忙扎纸送货,我给你说哦,我现在扎纸手艺可棒了,我扎的纸人,刘姨都夸好。” “彬彬哥,你真厉害。” “嘿嘿,刘姨说,你的眼睛没大碍的,对吧?” “嗯,没事的,不用担心。说说那件事后续吧。” “哦,那晚润生打电话给我,然后我就打给我爸,我爸去了现场,河里五具尸体,除了周庸那一家,还有那俩上次翠翠过生日在翠翠家见到过的那对父子,就是父亲和儿子颠倒的那个。” “是他们?” 李追远对那个以老扮嫩的侏儒,很是反感。 说实话,当时如果他们是死倒的话,自己早就着手去收拾他们了,不可能留下这个隐患,可惜,他们是人。 从自己回到老家经历的这些事来看,死倒真的没有人来得可怕。 “嗯,高个子那个被分尸了,应该是周庸干的。侏儒也死了,好像是被那对母女咬死的。” “警察那边怎么说?” “侏儒家院子里搜出了不少具骸骨,还摆了特殊的姿势,屋子里神神叨叨的东西也不少,而且侏儒和他儿子的真实身份父子关系也被查出来。现在认定他们是信那种乱教的,是他们杀了周庸一家,最后在河里搞仪式,把自己也给祭了。” “辛苦你爸了。” “这不就是真相么?” “嗯,确实。” “对了,润生搜来一些东西,都包起来放在工房里了,小远哥,你要不要看一看?” “我现在拿什么看?” “噗哧……额,抱歉,哥,我没忍住。” “彬彬哥,你帮我放一下水,我先洗澡。” “哥,我帮你搓背吧。” “不用,我不习惯。” “好,我先给你兑水,然后在门口等着你。” 洗完澡出来,一路舟车劳顿感才算是消除。 谭文彬有些迫不及待地问道:“小远哥,你答应我的事……” “那些器具的用法,润生哥教你了么?” “啊?没有,他就教我扎纸了!” “你让润生哥先教你那些器具的用法吧,然后我再尝试教你一些其它的,就是比较难。” “哈哈,再难,有比考试做卷子难么?”随即,谭文彬醒悟过来,“哥,我嘴瓢了,你打住,千万不要往下说!” “彬彬哥,你先学基础的吧,我那套器具就给你用。” “真的么,小远哥,那太好了!”他眼馋那套装备很久了,润生的那套尺寸太大也太重,小远的那套他用得刚刚好。 李追远之所以打算把自己那套器具暂送给谭文彬,也是因为他现在的身体,挥使那些有些吃力,再者,他现在掌握了黑皮书内容,已经有了直面死倒的强力方法。 至于说要是身边缺少器具怎么办? 这不是什么问题,因为他是不会在没有润生和谭文彬的情况下,去单独面对死倒的。 男孩回到最熟悉的藤椅上坐下来,阿璃早就在那里等候,他伸出手,阿璃的手送了过来。 俩人开始对着空气下棋。 因为二人都习惯下快棋,所以在外人眼里,就是俩小孩握着手,不停地对着空中指指点点。 回到楼下的谭文彬疑惑道:“他们在做什么,天还没黑啊,就开始数星星了?” 润生抬头看了一眼,说道:“下棋吧。” 谭文彬没好气道:“你这是把我当傻子糊弄呢?” 润生懒得解释。 “小远哥说了,你得教我用那些东西。” “嗯,好的。” “那,什么时候教我?” “先把这批纸扎做完,人家急着要。” “怎么一下子要做这么多?” “牛家三家都订了。” “一家人,做三场斋事?” “是三家都死了人了,兄妹仨。” “要走一起走,这真是兄妹情深。” 润生闻言,笑了笑。 谭文彬马上发觉不对,问道:“我是不是又错过了什么?” “先干活儿,晚上教你用东西时再说。” “好!” 为了给爷孙俩接风,刘姨晚饭准备得很丰盛。 李追远坐下来后,谭文彬想靠过来:“小远,我来给你夹菜吧,喂喂喂!” 阿璃淡漠的眼神看了过来。 谭文彬吓得连续后退,坐回了自己位置,他之前就觉得女孩不好惹,可见过死倒后本该练了胆子,但对女孩却越发感到害怕。 李追远拿起筷子,他这阵子跟太爷去求医途中,倒是学会了盲眼吃饭,只需要提前摸索好菜盘位置和菜式,再在用筷子时感知敏锐一点。 只是,当李追远拿起碗时,就感觉到饭碗上被夹了菜。 李追远扒了两口后,上面又被夹了菜,是女孩正在给自己夹菜。 “嘿嘿嘿,嘿嘿嘿。” 李三江抿了一口酒,看着这一场景,脸上露出了憨笑。 连带着看向坐在远处小圆桌旁的柳玉梅时,也低了低头,脸上罕见露出了讨好。 以前拿了房子又拿了地,自然腰杆子硬,现在孙子眼睛瞎了,还不确定是否能好,面对这市侩的老太太,自然得谦卑下去。 再好的条件,也抵不过残疾,尤其是这眼疾,在这年头,就基本丧失劳动能力。 按村里风气,眼神不好的大概以后结婚,也是找同样眼神不好的。 唉,这丫头虽然脾气怪了点,也不会说话,可至少眼睛是正常的。 而且,长得那是真漂亮,可惜了,自家小远侯看不见了。 李追远只顾着吃饭,压根没想到自家太爷已经在为自己未来婚事操碎了心。 不仅如此,李三江已经准备晚饭后提点礼物去拜访一下刘金霞,打算提前为曾孙以后就业铺个路。 吃完饭,放下筷子,李追远坐在那里,女孩拿起帕子给他细心擦嘴。 这次,没等他劝女孩回屋睡觉,女孩先把他拉上了楼,等他进房间后,她才离开。 李三江提了些鸡蛋糕云片糕和糖,就准备出门去刘瞎子家了,临走前,看着坐在那里还在细嚼慢咽的柳玉梅,主动哈腰问了声: “哟,今儿个胃口不错啊,挺好,身体好。” 说完,这才离开。 刘姨一边给柳玉梅盛汤一边疑惑道:“三江叔这是怎么了,感觉有点奇怪。” 柳玉梅冷哼了一声,吐出鱼刺,骂道: “老东西这是担心自己曾孙娶不上媳妇儿呢。” “呵呵呵。”刘姨捂着嘴忍不住笑了起来。 柳玉梅一开始还冷着脸,最后也被带动着露出了笑意。 “您别说,三江叔这人,可真有意思。” 这时,阿璃从楼上下来,自己走进了东屋。 柳玉梅抿了一口黄酒,欣慰道:“我们阿璃,真的是越来越好了。” …… 入夜了,李追远坐在书桌前,打开台灯。 然后,他又把台灯关了。 摊开本子,拿起笔,他答应了谭文彬说要教他的,那就肯定会教。 虽然看不见,但对写字这种事并不影响。 自己曾看过英子姐的高中课本以及做过谭文彬的卷子,李追远就根据高中知识点和考点,给谭文彬写下了一本子的数学题。 出完题后,他伸了个懒腰,揉了揉有些发酸的肩膀。 这个本子,明天会交给谭文彬。 李追远没有故意为难他,因为根据自己的捞尸学习经验,数学运用,是必备基础。 器具运用,则需要用到物理。 材料制作,则需要用到化学。 哪怕是自己看的那些书,谭文彬想要看懂,还需要用到语文。 润生是天赋异禀,羡慕不来的天才。 自己和彬彬,只能走普通差生路线。 不过,要是谭文彬真能学下来,就能顺便解决高考成绩问题了,也算是自己完成了对谭云龙的承诺。 “喵……喵……喵……” 猫叫声,自外面传来。 有点远,没上坝子,但李追远自从瞎了后,听力就变好了许多。 李追远认出了是谁来了,他习惯性地拿起笔,准备对旁边杯子敲一下,好在停住了。 起身离桌,李追远慢慢走着下楼,一楼两张圆桌上,润生和谭文彬睡得正香。 李追远走下坝子,来到田边,蹲下来,伸出手。 很快,掌心处就传来毛茸茸的触感,黑猫,在故意用头蹭着。 李追远干脆坐在地上,黑猫跳到他怀里,他一只手托着它,另一只手在它身上轻轻抚摸。 和以往的接触不同,此时的它,身上暖呼呼的。 “都死了么?” “喵……” “挺好的,你也终于可以解脱了。” “喵……” 黑猫开始用爪子,轻轻扒着自己的脸。 “我眼睛出了点问题,过阵子才能好,我现在没办法走阴,咱们就这样告别吧。” “喵……” “下辈子要是还做猫的话,找个好主人。” “喵?” “哦,对不起,你已经有着世上最好的主人了。” 黑猫的身体开始消散,它身上的怨念已经不见了,所以分解出的不再是黑气,而是一片片晶莹。 月光下, 男孩坐在田埂上,怀里抱着一团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