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林十三 嘉靖三十四年,初秋。锦衣卫驯象所校场。 二十岁的堂帖校尉林十三坐在一块栓象石上,懒洋洋的翘着二郎腿。他的手边放着一壶杏仁茶,一包西瓜子。 林十三身材中等,长相称不上俊美,但也足够让给驯象所供饭食的春娘时不时偷瞄几眼。他把一颗西瓜子扔进嘴里,“噗”一声,瓜子皮便吐了出来。再来一口甜而不腻的杏仁茶,这秋日午后显得慵懒而惬意。 杏仁茶和西瓜子是他眼前的胖徒弟孙越孝敬的。 孙越刚入驯象所不久,比林十三小两岁,胖得像个可以移动的肉球,足得有两百多斤。把他的亵裤脱下来当成桌围子恐怕都绰绰有余。 林十三“呲溜”喝了一口杏仁茶,对孙越笑道:“知道‘宠物’二字出自哪里嘛?《汉书·杜钦传》。你入了驯象所,今后就得跟为师与走丢的宠物打交道。” 如今的大明,养宠之风盛行。西苑的嘉靖帝养了一只青猫“眉霜”,俸同正五品。上行下效,京城权贵们皆以养宠为乐。 飞禽走兽,皆可为宠。 锦衣卫驯象所便是为皇家养宠物的。只不过养的宠物大一点,每头重达万斤。 养宠物就难免会走失宠物。权贵家的宠物,性命比寻常百姓还金贵一些。 京城权贵皆知,家中宠物走丢了,去驯象所找堂贴校尉林十三。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林十三是寻宠的行家里手。 林十三的上司,满头白发的高小旗快步走了过来:“十三,你好悠闲自在啊。来活儿了。” 林十三如一只敏捷的大蛤蟆,从拴象石上蹦了下来,满脸堆笑道:“高爷。公差还是私活儿?有油水?” 高小旗已年逾六旬,即将告老。他是个慈祥的上司。林十三平日里与他关系不错。 高小旗毫不客气的拿起盛着杏仁茶的铜壶,“沌沌沌”灌了一大口:“私活儿,肥差。南城的六心居可听说过?” 林十三答:“晓得,卖酱菜的,比肉还贵。东家是赵姓三兄弟,靠着小小的酱菜生意成了大富。” 高小旗道:“老大赵存仁养了一只短翅山青大叫蝈,名曰‘盖雄鸡’。嘿,那叫声真脆生,号称打遍京城鸣虫行无敌手。可惜,三天前......丢了。” 林十三有些犯难:“鸣虫也好,斗虫也罢,皆不同于猫狗鹰鸽。丢了三天可不好找啊。” 高小旗道:“不难人家能来找你驯象所十三爷嘛?”说完他伸出了五根手指:“赵家老大愿出这个数。五十两!” 林十三听到这个数字有些吃惊。要知道,五十两银子足够置办五亩江南肥田。 林十三试探着问:“还是老规矩,事成之后二八开?我二您二总旗三百户三?” 高小旗的老脸笑成了一朵菊花:“成!我常跟同僚讲,驯象所属你林十三最懂人情世故。今年卫里有一批堂贴校尉转为在册的员额。好好干,你这后生前途无量。” 高小旗给林十三画饼,林十三微微一笑,并不当真。 弘治朝时,锦衣卫通过发放“堂帖”招募市井中人充当耳目或入卫办事。 这批“堂帖校尉”没有员额、不在册、不发腰牌。立了功,功劳是上司的;出了事儿,黑锅是自己的。 到了本朝,若有门路,拿得出两百两雪花银孝敬给锦衣卫的哪位千户,便可拿到锦衣卫的堂帖。 堂贴校尉是在锦衣卫里跪着要饭的。就这,多少人想跪还没门子呢。 锦衣卫内的确每年都有堂帖转为在册的员额,大概十员左右。但绝轮不到在驯象所效力的林十三。 无他,驯象所在锦衣卫三司、十四千户所中地位最低。 卫内权势第一是北镇抚司,管钦案、诏狱。百官闻之色变。 第二是南镇抚司,管本卫法纪和对外军情事。 第三是经历司。经历司那帮文人在密档房里笔杆子歪一歪,不知有多少部院大臣、封疆大吏、百战悍将要前程尽毁。 第四是核心五千户所。管皇宫卫戍、天子仪仗。皇上的身边人,整日锦衣锦簇,威风凛凛。 第五是增设六千户所,管军匠和力士。 第六是军屯所。管着卫内十万亩军田。肥得流油。 第七是马军所。 老末才是驯象所——给皇帝养大象的。 南、北镇抚司那些人精一般的堂帖力士足有数百。个个乌眼鸡一样盯着转在册的员额。哪里轮得着驯象所里的林十三? 虽知高小旗是在画饼,林十三却未说破。公门之中好修行,人情世故需钻营。 高小旗步履蹒跚,走向了茶房的方向。 林十三吩咐孙越:“胖徒弟,开拔,城南六心居。” 二人出得驯象所。林十三上了一头矮骡,孙越则步行给林十三牵着骡。 驯象所中,千户、百户出行骑马;试百户、总旗出行骑驴,皆是公畜。骡子则是家资殷实些的小旗、校尉们自带的,属于私畜。 孙越边气喘吁吁的走着,边问林十三:“师父,我入所也有三天了。怎么没见您老领着我伺候大象?” 林十三笑道:“伺候大象?美得你!” 孙越不解:“这话怎么说?” 林十三侃侃而谈:“一头象一天要吃三百斤的嫩叶,二十斤野果。一年的草料银足有一百两。一个在册校尉要管两头象,在草料银上动动脑筋,一年赚个七八十两绰绰有余。他们根本不会让咱这样的堂贴校尉插手象务。” 孙越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啊,是这样啊。真是靠山吃山,靠大象吃大象。真行。” 林十三笑道:“对喽。驯象所的大象越瘦,养它的在册校尉便越肥。” 孙越又问:“那咱师徒俩平日都做些什么?” 林十三答:“寻宠。京官、勋贵甚至皇家的宠物丢了,咱们便去寻。这是公差,没有额外酬劳。土财主家的宠物丢了,咱们亦去寻,有油水可捞。” 孙越提出了此刻最大的一个疑问:“蝈蝈这种屁大点的虫子丢了也能寻回来?怎么寻啊?” 林十三笑道:“一会儿你且看为师的本事。韩昌黎曰过的,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如是而已。” (附:锦衣卫机构图) 第二章 六心居 南城前门大街曲巷大栅栏。 大栅栏是南城商业最为兴盛之地。衣食住行,凡人所需,大栅栏这里几乎皆有商铺。 大栅栏东拐有一处宽朗疏阔的铺面,挂着一方匾额,上书“六心居”三个大字。落款竟是严介溪。 当朝内阁首辅严嵩,号介溪! 林十三骑着健骡,跟孙越来到六心居大门前。 孙越惊讶:“哎呦,这铺面真大啊。” 林十三道:“你是山东人,不晓得六心居在京城的名声。连严首辅都天天吃六心居的酱菜呢。瞧那大匾,是严首辅题的。有了这块匾,顺天府的税吏都不敢在六心居身上敲竹杠” 孙越摩挲着胖下巴,盯着那方匾额若有所思,“噗”在放了一个大响屁过后,他又有了新问题:“师傅,这六心居为何是六心?不是八心九心?” 林十三解释:“十几年前六心居初开张时,并非专营酱菜。百姓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六心居那时生意小,七宗货品中贩不起茶。故起名六心,取柴米油盐酱醋件件用心的意思。” 二人走进了六心居的大门。立马有伙计迎了上来,殷勤的问:“客官,要些什么?” 林十三没有说话,低着头望向自己脚上穿的靴子。 大明普通百姓只能穿鞋或皮扎,着靴者必为官家人。 大买卖家的迎客伙计自然很有眼力价。他立马改口:“啊,官爷贵干?” 林十三道:“锦衣卫的。来见你们大东家。” 驯象所怎么了?堂帖校尉怎么了?那也是“锦衣卫的”。唬唬无知百姓绰绰有余。 迎客伙计又改口:“啊,原来是上差。上差稍等,我这就去找大东家。” 林十三道:“我们锦衣卫不喜欢等人。带我去找他便是。” 迎客伙计做了个“请”的手势。领着师徒二人来到了内账房。 六心居的大东家赵存仁身穿布衣,眼神中透着买卖人的精明。他起身问:“你是?” 林十三道:“在下锦衣卫林十三。听上峰说赵老板有求于我?” 赵存仁如大旱见云霓:“啊呀!是十三爷!久仰大名,如雷贯耳,快坐快坐!上茶!上好茶!” 林十三和孙越坐到了椅子上。 赵存仁忙不迭的跟林十三说:“我那只盖雄鸡,那色、那翅、那鸣儿,嘿,甭提了。可就是这么一只绝世好虫,竟然丢了!我是做了什么孽呦!” 林十三察觉到有一丝异常。 寻常京城富贵人家丢了爱宠,表情、语气要么心如刀割,要么痛不欲生。 再看这位赵老板,此刻却是惊慌失措。仿佛那不是一只鸣虫,而是他的身家性命。 林十三打断了赵存仁:“尊家说的盖雄鸡,是短翅山青大叫蝈对吧?” 赵存仁答:“正是。” 林十三不动声色:“怎么丢的?” 赵存仁拿出了一个高粱杆八角蝈蝈笼:“不翼而飞。瞧,这是养盖雄鸡的蝈蝈笼。我三日前早晨去给它喂胡萝卜、羊肝、黄豆配的小食。一看笼子里空空如也......” 林十三拿过蝈蝈笼仔细观瞧:“怪不得呢。” 赵存仁连忙问:“怎么说?” 林十三侃侃而谈:“天生万物皆有灵性。短翅山青大叫蝈中的极品,乃是世间少有的灵虫。有孩童之智。关它的笼子,应为六六三十六根竖高粱条。你这笼子却是三十二根。高粱条之间缝隙太宽。易被灵虫逃脱。” 赵存仁叹道:“唉,是我虫艺不精。” 就在此时,一名伙计进了内账房:“傍晚时给严阁老府上送的八宝酱菜备好了,请大东家过目。” 赵存仁怒吼道:“滚!让二东家过目就是!” 林十三听了这声吼,心生疑惑:对于赵存仁这种大买卖人来说,生意比天大。何况是给严府送货的事?就因为一只鸣虫,他连严府的生意都漠不关心了? 不对,有蹊跷。 赵存仁又道:“十三爷,我买了紧挨着我家后院的三处荒院。打通了预备做酱缸场。荒院里杂草多,草木气盛。我就将这笼子挂在了荒院里。” 孙越插话:“盖雄鸡许是跑到了荒院的杂草里。” 赵存仁苦笑一声:“这位上差,我之前也是这样想的。我让二十几个伙计找了三天三夜,一无所获。” 林十三摆摆手:“打住。你说你让二十几个伙计在荒院里找了三天三夜?你六心居一共有多少伙计?” 赵存仁答:“四十几个。” 这话更让林十三起疑。京城皆知,六心居的赵家三兄弟把自家生意看得比命还重。这才能让六心居名扬京华。 可如今赵家老大丢了一只鸣虫,竟让一半儿的伙计没日没夜的寻找?生意不做了? 林十三对赵存仁说道:“请带我们去荒院中看看。” 赵存仁领着师徒二人来到了后面的荒院。孙越倒吸一口凉气:“这,这怎么找?” 六心居财力惊人,买的三个荒院打通后足有十亩。因尚未除草,称得上是杂草丛生。杂草几近半人高。 孙越问赵存仁:“赵老板,你为何不让伙计们把杂草都割了?割光了不是更方便寻你那盖雄鸡?” 林十三替赵存仁回答:“鸣虫喜杂草而居。在此处丢的盖雄鸡,它应该藏你在杂草中。杂草没了,盖雄鸡会令觅他处,更难寻。” 赵存仁连胜夸赞:“十三爷真是行家。” 孙越又道:“捉蝈蝈不是讲究听声辨位嘛?赵老板,你让伙计听着盖雄鸡的虫鸣声,拿小罩网捉回来就是。” 赵存仁道:“这法子我用过了。野蝈蝈倒是捉了十几只。唯独不见盖雄鸡啊。” 林十三道:“刚才说了,盖雄鸡是灵虫。它知道一群人在寻它,轻易不会发声。” 赵存仁焦急万分:“十三爷,你给我透个实底。盖雄鸡......能找到嘛?” 林十三笑道:“找是能找到。但我这人从不做糊涂事。你得告诉我,你为何把盖雄鸡看得这么重?为了它连生意都能不管不顾?你若不说实话,我立马就走。” 赵存仁“噗通”给林十三跪倒:“它哪里是虫......它是我赵家上下十五口的身家性命啊!他丢了,恐怕赵家在京城再无立锥之地!” 第三章 性命攸关的一只蝈蝈 一只鸣虫而已。赵存仁却说事关赵家身家性命。 这并不是危言耸听。 林十三将赵存仁搀扶起来:“赵老板,请起。说仔细些。” 赵存仁哭丧着脸,将事情原委和盘托出。 六心居每七日给严阁老府上送一次酱菜,已经有整整六年。跟严府熟络得很。 严家小阁老严世蕃也爱斗鸡走狗、养虫豢鸽。赵存仁的盖雄鸡在京城鸣虫行斗擂,连赢了九场。这事让严世蕃知晓。 严世蕃随口跟管家说了一句:“告诉六心居的人。下次来送酱菜,把那只盖雄鸡一并带来,借我赏玩赏玩。” 贵人开口,“借”其实就是“要”。 赵存仁心想,一只鸣虫而已。小阁老看上送他便是。跟六心居的生意相比,小小鸣虫又算得了什么?下次送酱菜把盖雄鸡带过去。说不准小阁老一高兴,赏下一锭大金元宝。 万万没想到,三日前盖雄鸡竟逃出虫笼,不翼而飞。 小阁老开金口跟你一个臭卖酱菜的要点东西。你能说东西丢了嘛? 还是你不想给?! 不给我严世蕃面子嘛? 如果用四个词形容严世蕃其人,那便是“聪明狡黠”、“喜怒无常”、“睚眦必报”、“暴戾无仁”。 据说某次严世蕃宴请工部的下属官员饮宴。一位员外郎因病未能赴宴。严世蕃认为是员外郎不给他面子。 他直接授意严党骨干,给那员外郎安了个罪名,判了斩监候。全家男丁发配宁夏。全家女眷罚入教坊司。 员外郎是从五品朝廷命官,不给小阁老面子的后果尚且如此严重。 一个卖酱菜的若不给小阁老面子,不得全家归西? 故赵存仁刚才说那鸣虫盖雄鸡乃是赵家上下十五口人的性命。 赵存仁讲述完一切,林十三狠狠拍了下赵存仁的肩膀:“嘿!你怎么不早找我!” 赵存仁吓了一大跳:“十三爷......” 林十三道:“俗话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要能救你全家的命,我便积了大功德。不就是一只鸣虫嘛?事情包在我身上。” 赵存仁如抓住了救命稻草:“现在是午时正刻。酉时正刻我得进严府。三个时辰,您找得回盖雄鸡?” 林十三笑道:“一个时辰足矣。” 孙越的脑袋仿佛又大了三圈:“师父诶,这十来亩荒草,咱要是细细搜寻恐怕得找上十天半月。再说了,二十几个伙计都没找到它......” 林十三道:“那是因为伙计们不得其法。用我的法子,一个时辰足矣。” 林十三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孙越心里有了底。 这胖厮转头望向赵存仁:“赵老板,我们高小旗说你只出五十两的赏格?十五口的身家性命可不止那点银子吧?” 赵存仁大惑不解:“五十两?我跟贵所高小旗说的是两百两啊。” 很明显,老奸巨猾的高小旗少说了一百五十两。他拿大头,剩下个小头给林十三和总旗、百户分。 林十三心中暗骂了一声:老滑头。 不过林十三倒是不恨高小旗。他觉得高小旗上了年岁,想多攒些银钱养老情有可原。 他骨子里是个善良的人。所以他干不了南北镇抚司那些血腥营生,只能在驯象所里过安逸日子。 高小旗也了解林十三的脾性。他知道,就算林十三从赵存仁处知晓真正的赏格数目,也会看破不说破。 孙越惊呼:“什么?二百两?” 林十三轻轻踹了孙越的肥屁股一脚:“别在这儿大呼小叫的。” 赵存仁试探着说:“我也知道这事不好办。赏格......还可以加。” 林十三大手一挥:“不。我从不强人所难。之前说好了多少赏格就是多少,岂能坐地起价?我家里也是做买卖的。做买卖最讲究诚信二字。” 赵存仁拱手:“多谢十三爷。那十三爷......开始找吧?” 林十三大手一挥:“不急!我给你半个时辰。你给我找齐几样东西。” 赵存仁连忙道:“什么东西,十三爷请说。” 林十三道:“晾干的玉泉山竹一根,要小孩手臂粗;锯一柄;开孔钻一把;牛皮绳五寸;金鱼眼大小的羊骨珠子八颗,要打过眼的;一丈长的细棉槐条杆一根;白面一碗;水一桶;五年陈秋露白一碗;青绿豆虫一只;三十六根竖高粱条蝈笼一个;贵号八宝菜四两;白面饽饽四个......不,八个。” 赵存仁所说的东西并不难寻。赵存仁道:“好,半个时辰内,我一定把东西找齐。” 林十三补了一句:“旁的不急。先让伙计把八宝菜和八个白面饽饽送来。” 赵存仁领命而去。 孙越问:“师父,你要这些东西做什么?听着跟蝈蝈一点关系没有啊。啊,豆虫和蝈笼除外。我晓得蝈蝈爱吃豆虫。蝈笼是关盖雄鸡用的。” 林十三笑道:“除了八宝菜和白面饽饽,其余用物皆与蝈蝈有关。” 孙越奇怪:“八宝菜跟白面饽饽与蝈蝈无关?那要来做什么?” 林十三指了指孙越隆起的大肚皮:“八宝菜跟白面饽饽是咱们的午饭。刚到午时,我就听见你这胖厮的肚子咕噜咕噜打雷一般了!” 六心居的伙计先给林十三师徒端来了八宝酱菜和白面饽饽。 八宝酱菜果然名不虚传,清脆爽口,咸甜适中,酱香四溢。用来佐食再合适不过。 孙越就着酱菜“蹚蹚蹚”连吃了六个白面饽饽,吃完一抹嘴,打了个嗝。 林十三惊叹道:“徒弟啊,你可真是个天生的......饭桶!我这一个饽饽还没吃完,你六个饽饽已经下了肚?吃饱了嘛?” 孙越贪婪的盯着笸箩中最后一个白面饽饽:“啊,八成饱。都怪六心居的酱菜太下饭。” 林十三骂道:“得了。最后一个也给你吧。我晌午少吃些,你师母晚饭要做小碗干炸。” 孙越笑道:“嘿嘿,那徒弟我就不客气啦!”说完一双胖手拿起白面饽饽。 二人吃罢了午饭。赵存仁把林十三要的东西找齐,带了过来。 赵存仁道:“十三爷,东西齐了。” 林十三满意的点点头:“好。你走吧。半个时辰后再过来。” 赵存仁疑惑:“半个时辰后?我寻思在这儿给您搭把手。” 林十三却道:“我寻蝈的本事乃是秘法,秘而不宣,不传外人。” 赵存仁恍然大悟:“对对对。就像我们六心居的酱方,也是不传外人的。我这就回避,半个时辰后过来。” 赵存仁走后,林十三指了指满地杂物:“得嘞徒弟,干活儿吧!” 第四章 发笔小财 林十三先用锯将玉泉山枯竹锯出了八块四寸长、一寸宽的竹板。又用开孔钻在竹板上打了眼。 他用牛皮绳将竹板穿了起来。每块竹板间隔处还穿上了一颗羊骨珠。 孙越卖弄起了学问:“这不是唱莲花落的乞丐用的竹板儿嘛?” 林十三笑道:“没错,它跟乞丐用的竹板唯一的区别就是板与板间多了一颗羊骨珠。” 孙越问:“这劳什子跟蝈蝈有关系?” 林十三颔首:“大有关系。一会儿让你见识见识。” 说完林十三又抓起一把白面,用木桶里的清水不断地冲洗,用手持续抓捏。 孙越道:“我晓得了。师父你这是在洗面筋呢。可面筋是黏夏蝉用的啊。” 林十三道:“能黏夏蝉就能黏叫蝈。” 面筋被林十三洗出黏性后,他将面筋裹在了棉槐条顶端,又将青绿大豆虫黏在面筋上。 做完这一切,林十三笑道:“万事俱备,寻虫!” 孙越问:“怎么寻?” 林十三没有说话。用手拿起做好的羊骨珠竹板儿。他轻轻晃动竹板儿,只听得竹板儿发出“咯咯咯”的声音,像极了蝈蝈叫声。 孙越惊讶:“神了!师傅你手里这劳什子会蝈蝈叫?” 林十三道:“此物名曰‘引叫’,是宋时贾似道为宋理宗寻极品鸣虫所制,知道的人不多。两年前我用了一只好画眉跟南城虫行一个老人口中得知此物做法。” (附:蝈蝈引叫器图) 孙越问:“它能发出蝈蝈叫声有何用?” 林十三道:“引叫所发乃是幼年蝈蝈叫声。万物有灵,虫儿与人相同,本性里皆带着保老护幼的善心。成年蝈蝈听到幼声,必以叫声回应之。” 正说着,杂草丛中传出“吱吱吱”的成年蝈蝈叫声。 孙越一拍手:“嘿!找着了,在西北角的草丛呢!” 林十三却道:“那不是盖雄鸡。只是一只普通的叫蝈。盖雄鸡是极品的短翅山青。叫声悠长悦耳、清脆响亮。如玉石相击般动听。” 片刻之后,荒院草丛中的五六处地方都响起了叫蝈声。可惜都不是盖雄鸡。 孙越有些发急:“那盖雄鸡不会让麻雀、燕子叨着吃了吧?” 林十三道:“莫慌。百虫皆鸣后,虫王才发声。虫王一声响,百虫皆噤声。” 林十三晃着手中的“引叫”晃了整整两刻功夫。 猛然间,荒院西南角的一棵苇草上发出一声悠长的虫鸣“吱吱吱”。那边虫鸣过后,荒院中的其它蝈蝈同时停止了鸣叫。仿佛在聆听者虫王的圣旨一般。 林十三压低声音:“是他了。胖徒弟,你站在此地不要动。我去去就来。” 说罢,他左手晃着引叫,右手擎着裹了面筋的棉槐条杆儿,小心翼翼的朝着西南角挪动步子。挪两步就要停下来片刻再继续挪。生怕惊了虫王。 终于,林十三停在了苇草前一丈之处。那只盖雄鸡正静静趴在苇草上振翅高歌。丝毫没有察觉危险。 林十三不再晃动引叫。引叫是为了找到虫王的位置。既然找到了位置,下一步便是诱捕。 他擎着棉槐条杆儿,小心翼翼的将顶端的豆虫靠近盖雄鸡。 极品鸣虫最爱吃豆虫,就宛如苍蝇见了屎、狗见了屎、屎壳郎见了屎、蛆见了屎、贪官见了银子和美女——绝难抵挡诱惑。 盖雄鸡直接蹦到了棉槐条上,抱住豆虫就开始啃。 林十三嘴角划过满意的微笑:“成了。”他向后一抽棉槐条。 盖雄鸡受惊,想要逃跑。可它的六肢已被牢牢黏在面筋上,动弹不得。 林十三朝着孙越高喊:“成了!拿蝈蝈笼和盛着秋露白的酒碗来!” 孙越撅着大腚,拿起蝈蝈笼和酒碗快步走到林十三面前。他伸手一指棉槐条上黏着的盖雄鸡:“就是它?” 林十三颔首:“错不了。” 孙越一脸愁容:“黏在面筋上呢。要是生扯,恐怕会扯下它的六条腿。总不能让赵老板给小阁老送一只没腿的残虫。” 说到此,孙越压低声音:“我可听说,小阁老瞎了一只眼,是个残废。赵老板给小阁老送残虫,小阁老再以为他含沙射影......赵家那十几口人,全得下死牢。” 林十三笑道:“所以我让你端来秋露白啊!” 秋露白是高粱烧制的一种酒,因秋天酿酒,故称秋露白。 林十三先将棉槐条的前端折了下来。右手拇指和食指轻轻捏住盖雄鸡的虫背。 随后他让孙越喂了他一小口酒。 “噗嗤”,林十三将酒喷在了盖雄鸡的六肢上。 几乎在一瞬间,盖雄鸡的六肢与面筋脱离,完好无损。 林十三小心翼翼的把盖雄鸡关入三十六根高粱蝈笼之中。大功告成! 孙越大喜过望:“成了?” 林十三颔首:“成了。” 孙越忙不迭的拍上了师父的马屁:“师父,您可真是鬼斧神工、神来之笔、神三鬼四......” 林十三笑骂道:“猪妖捧本书,你硬充什么太学生。高小旗答应分咱师徒十两银子。我留八两,给你二两。” 孙越搓了搓手,一副馋犟模样:“啊呀。胖徒弟我没出什么力,怎么好拿二两分润。” 林十三道:“高小旗让你当了我徒弟,咱师徒二人今后就是一条绳上的小蚂蚱。有福同享,有难......大难临头各自飞。客气什么。” 过了盏茶功夫,赵存仁回到了荒院当中。林十三将盖雄鸡完璧归赵。赵存仁顿感死里逃生。他对着林十三千恩万谢。 林十三笑道:“我是拿钱办事。没甚可谢的。赵老板赶紧准备给阁老府的酱菜才是正经。” 赵存仁低声道:“刚才这位胖上差说,高小旗那边称赏格是五十两?十三爷救了我全家的命。那二百两赏格不如我交给你带回驯象所......” 林十三连连摆手:“驯象所的规矩,谁接的私活儿谁拿赏格。我只是个办事分钱的。你这么干,会让我在上司面前难做人。什么二百两,我只知赏格是五十两。” 赵存仁一点就透:“好。我这就差人将赏格交给高小旗。” 孙越一胖脸愤愤然的表情。明明二百两里有四十两是他们师徒的,高小旗做人不地道,四十两变成了十两。 林十三狡黠一笑:“赵老板,贵号夏天用冰多么?” 赵存仁一愣:“多啊。夏天热,酱菜易腐。供给宫里和京城诸位大人的酱菜,都是用冰鉴盛装。每夏总要用冰上百大方。” 林十三这人并不讨厌钱。他救了赵存仁这个财主的命,只得十两银子自然心有不甘。但他又不能跟高小旗这个直属上司撕破脸,多讨要赏格。 这倒难不倒林十三:“嘿!这不是巧了嘛。您猜家父是干什么营生的?” 赵存仁问:“敢问十三爷,令尊高就?” 林十三笑道:“家父是开冰窖的。城南狗瘠薄街福源号冰窖便是我家的生意。” 我林十三救了你赵老板的命,不多要你的钱。你横竖年年要用冰,买我家的就是,这不算过分吧?很合理吧? 赵存仁当即表态:“没说的,今后六心居采买夏冰,只去令尊的福源号。” 林家的冰窖夏天每卖一百大方冰,大约是十两的利钱。 一年是十两,五年,十年呢? 给自己亲爹找一个用冰的大客商,不比跟上司撕破脸讨要差出来的三十两赏格实惠多了? 钱,要挣。但挣法有很多。不得罪人还把钱挣回家,这叫本事。 公门之中好修行。进了驯象所三年,林十三已深谙此道。 第五章 家资殷实林十三 傍晚时分,南城狗瘠薄胡同。 大明京都,权贵多住北城,引车卖浆贩夫走卒多住南城。 南城的大部分胡同讲究一个贱名有福。比如胡同像个猫耳朵,就叫猫耳朵胡同;九曲十八弯就叫羊肠子胡同。 林十三家所在的这条胡同,只能说形如其名。因形似狗的脊背,胡同又窄,故曰“狗瘠薄”胡同。 胡同口有一家小小的店铺。店铺高挑一方幌子,幌子的中央大书“福源号”三个字。旁边则是两行小字“秋售翌年夏冰票,童叟无欺透心凉”。 自汉唐时便有冰窖藏冰,夏时供给皇家。不过汉唐只有官窖,没有私窖。 到了宋明,官府允许民间商人开冰窖,夏冰不再是皇家专属。 林十三的家,是典型的前店后家模式。前面是四间铺面房,后面则是一个干净体面的四合院。 林父若没有这份殷实的产业,三年前又怎能拿得出二百两银子把林十三送进驯象所? 林十三找回盖雄鸡,只用了半个时辰而已。下晌他跟胖徒弟孙越没回驯象所,而是去茶肆听足了小曲儿,玩美了斗虫,喝饱了酽茶。 明日点卯就说今日办了一下晌差便是。高小旗占足了他的便宜,也不会细究。 林十三经福源号回到了自家四合院。他爹林有牛正躺在躺椅上,手里端着一个紫砂壶,悠哉游哉喝着茶。 这林有牛六十多岁,是个远近闻名的算盘精。 见儿子回家,林有牛道:“滚过来。” 林十三走到林有牛面前:“爹。儿下差了。” 林有牛瞥了林十三一眼:“什么时候能进北镇抚司?” 三年以来,林有牛每天都问儿子一遍这个问题。不厌其烦。 京里谁人不知,锦衣卫北镇抚司即便是一个小小的校尉都能在京城横着走。 但买北镇抚司的堂帖需一千五百两银子。林有牛毕竟是小买卖人,拿不起。只能花二百银子把林十三送进驯象所,指望着儿子好好钻营,早日升入北镇抚司。 林十三笑道:“猴年马月能升到北司。这不是坏事。儿我心不狠,手不黑。进了北司用不了一年,您老就得白发人送黑发人。” 林有牛吹胡子瞪眼:“逆子!废物!我早就晓得,辛苦半生攒下的那点银子,全得给你打水漂!” 林十三不紧不慢的说:“爹,你的废物逆子今儿给你揽了一桩生意。” 林有牛一脸不屑:“哼,怎么,把驯象所用冰的生意招揽下来了?就凭你?恐怕得指望太阳打被窝里出来。” 驯象所用冰每夏耗银达三万两以上。但这桩生意,是左佥都御史鄢懋卿名下的牙行在做。旁人根本差不上手,分不到羹。 林十三将父亲手中的紫砂壶拿过来,“刺溜”喝了口茶:“太阳没打被窝里出来,也没打裤裆里出来。我给您老揽下来的是一桩小生意。” 林有牛白了林十三一眼:“逆子!跟你爹卖关子是吧?准是你哪个同僚家要买一方半方的冰票,好来年过夏。哼,还不够送货时脚行的力钱。” 京城的冰窖都是秋天卖冰票,冬天按照售出冰票的数量制冰藏冰。来年夏天,冰窖会雇脚行的劳力给买主把冰送上门,随后取回冰票。 林十三顺手拿起一个锡水壶,浇灌着院中的兰花:“六心居您老晓得吧?” 林有牛眼前一亮:“当然晓得。”片刻后他又塌了脸:“哼,六心居是大买卖家。就你个不长进的废物也能揽住他家生意?” 林十三放下锡水壶,一脸认真的说道:“六心局的大东家晌午跟我说了,今后每年用冰都从咱福源号进。明日一早他就派伙计来送银子拿冰票。” 林有牛将信将疑:“你没唬我?” 林十三道:“我唬您老干啥?不怕吃家法啊。我今日帮他寻回了一只极品鸣虫,他欠我的情。那边每夏用冰一百大方。” 林有牛听到“一百大方”这个数目,眼睛里仿佛出现了一堆十两的银锭。这老头是属狗脸的,说变就变。 林有牛“噌”一下从躺椅上蹦了起来,满脸堆笑:“嘿,好儿子。都说老来得子必龙凤。打你小时候我就跟你娘说,你这娃不一般,是干大事儿的!” 刚才林十三在他嘴里还是“逆子”、“废物”。片刻就成了“好儿子”、“干大事的”。 林十三笑道:“我娘都驾鹤六年了。您老没说过这话,只有天晓得。” 林有牛愣生生把儿子拽到了躺椅上:“哎呀,办一天差了,累吧。乖儿赶紧歇歇。” 林十三道:“不歇了。办了一天差,饿煞了。碧云早晨不是说,今晚咱家吃小碗干炸?” 林有牛的眼睛此时已经笑成了一条缝,喜滋滋的说:“一年一百大方就是十两利钱。十年就是一百两。今晚还吃什么小碗干炸?吃醉霄楼的清炖病牛肉,四小碟儿!” 洪武爷曾颁布明令,禁止杀牛吃牛。病牛、老死牛除外。有“除外”二字就有漏洞可钻。 是病是老还是健牛,还不是官差一句话的事儿? 至嘉靖朝,牛肉已不是什么稀罕物。京城最大的屠牛行是司礼监秉笔陈洪陈公公的生意,牛肉敞开供应京内各大酒楼饭肆。 不过自古卖狗肉得挂羊头。清炖牛肉得加个“病”字。 林有牛朝着东屋厨房喊:“碧云,别忙活了,过来。” 十八岁的杨碧云走了出来。她是林十三的妻子,二人已成婚三年。她人如其名,简直称得上小家碧玉。 她鹅蛋脸,身材不高不矮,皮肤白皙,美得冒泡。走路风摆柳姿,好一个美娇妻。 这不奇怪。漂亮女人总爱嫁殷实人家。自古如此。 林十三是“锦衣卫的”,娘家说出去有面子;他人长得也很体面;林父又开了四十年冰窖,颇有家资。属于媒婆眼里的金龟婿。 当初是媒婆天天来林家,磨破了嘴皮子才让杨碧云进了林家门。 漂亮女人常有。又漂亮又贤惠又能干的不常有。 碧云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不说。还极为精通算学,平日帮着管冰铺账目,时不时还给冰铺那边出个卖货的好主意。 自从碧云嫁进了林家,林家的一切都显得井井有条。 连一向挑剔的林有牛都感慨:“碧云嫁进林家,是林家祖坟冒青烟,不......喷火,也不是,被雷劈了......” 第六章 林家的幸福生活 碧云走到林有牛面前,恭恭敬敬的说:“翁公,有何吩咐?” 林有牛笑道:“十三给咱家揽了一桩大生意。你去胡同口找索唤小七,让他送醉霄楼的清炖病牛肉和四小件来。” 索唤,即后世之外卖小哥也。 有些地道的老京城规矩大。家里小媳妇儿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林家却没这么多臭规矩。 林有牛十几岁时从顺德府逃荒到京城,穷得裤子都露着腚。 几十年苦熬苦掖,而今过上好日子了。他最不在乎那些看着挺讲究的繁文缛节。 碧云身姿轻盈,走出了四合院。 林十三道:“爹,说正经的。六心居欠我人情不假。可人家既然肯给咱这注生意,咱就得一分钱一分货,诚信做个长久。” 林有牛笑骂道:“还轮不着儿子指点老子。明日我就去玉泉山边再租三亩荡田。趁着还没入冬,再开两眼窖口,专供给六心居。” 冰窖在秋天时会租赁靠近江河湖附近的洼地,称之为“荡田”。冬至之前,将荡田内蓄满水。 等三九那天冻实,雇力行的壮汉去荡田凿冰,用牛车运到冰窖里。 等到夏时,买主便可以凭着冰票来冰窖取冰了。 林十三随口问:“虎儿呢?” 林有牛答:“今日他下晌觉睡晚了,还没起。” 虎儿是林十三和碧云的儿子,大名林虎,今年两岁。 林十三离开前院,去了东厢房。东厢房是林小三口的卧房。 卧房门口卧着一猫,蹲着一狗,还放着一个笼子关着一只兔子。 狮子猫懒洋洋的打了个哈欠。这猫是宫猫流出来的种,算起来跟嘉靖帝的爱宠“霜眉”还带着亲。 狗是一只大黄家狗。寻常百姓家养得那种,没有狮子猫血统高贵。 兔子是一只月精白毛兔。在笼子里风轻云淡的啃着一捆青草。 见主人归来,黄狗亲热的摇着尾巴跑到林十三面前,蹭着他的腿。 林十三笑道:“猫儿,今日没欺负兔儿吧?” 没错,林家的狗名叫“猫儿”,猫名叫“兔儿”,兔名叫“龟孙高小旗”...... 高小旗老占林十三的便宜,林十三一来碍于他是上司,二来看他年老无儿可怜,从不跟他计较。 但还是要在家里过过嘴瘾,没事儿唤一句月精白毛兔:“龟孙高小旗,又啃草呢?” 大黄狗似乎听得懂人话,主动侧了下脖子。脖子上缺了一大撮毛。明显是狮子猫所为。 它仿佛在说:天地良心欸!谁欺负谁呐! 林十三心领神会,骂了狮子猫一句:“逆子!”。随后他抬腿进得卧房。 卧房东墙摆着一张长桌,长桌上是琳琅满目的斗虫罐、鸣虫笼。 什么蟹青将军、鼓翅鸣螽、山青叫蝈,他足足收集了二十几只。都是中上品。 长桌上则有三条牛皮绳,悬在房梁上,挂着三个鸟笼子。一只画眉、一只百灵、一只金丝雀。 这些宠物随便拿出一个都值银几钱甚至足两。 别看林十三年俸不过七两半,架不住他油水多。每月接三五个富贵人家的寻宠私活儿,至少能赚个十两八两。 官俸和油水,林十三一向分为三份。 四成交给父亲用作冰窖周转。 三成给妻子,或买胭脂水粉,或扯几块像样的布料,或存起来当私房。 三成自己留着,买可心的花鸟鱼虫。 林十三不像他那些在册、堂帖同僚们,得了油水便逛勾栏、睡婆姨、狂嫖滥赌。他的钱全花在了眼前这些东西上。 小夫妻睡的是一张胡桃木床。即便林家这样的京城殷实人家,胡桃木床还是显得有些奢侈。 三年前找木匠打婚床时,林有牛对林十三说:“儿啊,新婚洞房里的什么梳妆台、三套柜、铜盆架都不重要。” 当时林十三问:“爹,那什么最重要?” 林有牛眯着眼,一脸不可捉摸的笑容:“最重要的是有张好床。” 这张胡桃木床的确不赖,真材实料。林十三和碧云睡在上面,一年便有了虎儿。 胡桃床边放着一张小床。白白胖胖的虎儿正呼呼大睡,口水流到了嘴角。 林十三轻轻捏了捏虎儿的小脸蛋:“虎儿,起来吃饭了。” 虎儿睁开眼,奶声奶气的喊了一声:“爹爹。” 随后又张开白藕一般的手臂:“爹爹,抱。” 林十三抱起了虎儿,亲了亲他的小脸蛋:“走,咱们去吃饭饭。” 四合院东屋有一间小小的饭厅,一丈半见方,摆着一张八仙桌。 碧云已经回来,在饭厅摆着碗筷。林十三抱着虎儿进来,笑道:“明日又有十两银子进项。给你三两,扯套过冬的绸袄裙、缎小衫。” 碧云抬起头,两眼含笑看着丈夫:“去年刚做了两套。留着你的银子,多买两只好虫吧。” 林十三凝视着貌美如花的妻子:“虫得买。家里美妻也得打扮。该花就得花。放心,老爷子这些年攒了不少。咱家穷不了。” 过了大约两刻功夫,门口响起索唤小七嘹亮的喊声: “林老掌柜,醉霄楼清炖病牛肉、莴苣包儿饭、酸笋鸡、煎黄鲫鱼、拌三丝儿,饭资共六钱银子或五百六十文,宝钞不收。腿儿钱十文嘞!” 不多时,林有牛拎着食盒进了饭厅。碧云连忙接过食盒,布好了菜,又从饭厅的酒箱里取出一壶老黄酒,放入烫酒用的锡壶里。 林有牛、林十三坐定。碧云这才抱着虎子坐下。 林有牛拿起筷子:“吃吧。” 清炖病牛肉酥烂多汁;莴苣包儿饭散发着草木清香;酸笋鸡风味别致;煎黄鲫鱼虽多刺儿,却鲜香俱备;拌三丝儿清脆爽口。 再加上一壶温黄酒,何止是美味,简直就是美味。 一家人和和睦睦,大快朵颐。简直赛过活神仙一般。 林十三看了看苍老但矍铄的父亲,又看了看美娇妻、白胖儿子。 他心中暗想:傻子才挤破脑袋钻营进北镇抚司呢。脑袋别在裤腰上的差事有什么好?一家人舒舒服服过日子才是正经。 有些事不经念叨,有些事不经想。 林十三怎会想到,一件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差事马上就要找上门。 第七章 天上掉下个大功劳 翌日清晨,林十三所在的第三小旗值房。 高小旗给手下十名堂帖力士点了卯,随后吩咐:“都出去各自办差吧。林十三留一下。” 众人散去,值房之中只剩下林十三和高小旗两人。 高小旗从公案下摸出一个小包袱。打开后里面是五枚各二两重的市银锞子。 林十三甚至能闻到银锞子上的酱菜味儿。 高小旗打起了官腔:“十三呐。如今朝廷年景不好。东南闹倭患;北边鞑靼隔三差五找茬儿入寇;河南又起蚂蚱。朝廷银根吃紧。六部那些文官这个月俸禄发得是胡椒、苏木......都长了虫了。” 说完高小旗拿起一枚市银锞子晃了晃:“这年头,有现银可拿就是福。六部三寺都察院那些六、七品正经朝廷命官都要羡慕你。” (附:明市银锞子) 每回接完私活儿分银子,高小旗这老厮都要喋喋不休,明明是自己沾了光,说得却像让林十三占了多大便宜一样。 林十三习以为常:“是。这得多谢高爷您提携,属下才隔三差五有现银可以拿。” 高小旗又开始画饼:“我无儿无女,再有一两年就告老了。到时你我认个干亲,我让你袭了我的小旗世职。” 林十三心中暗骂:你这厮怎么就爱画大饼。赶紧给我分润就是。 笑死,还让我袭世职呢。锦衣卫里的绝户往外卖世职,一个在册小旗能卖两三千银子。除去上官们的层层分润,到手也有一千两。 心里虽骂,圆滑的林十三嘴上却不能这么说。他笑道:“您老龙精虎猛,还能再为皇上效力三十年呢。” 高小旗终于将五枚银锞子推到林十三的面前:“这是六心居那活儿的分润,收好了。” 林十三将十两银子收入皮茄袋中,一拱手:“高爷,那属下先下去办差?” 高小旗刚要点头,却听见门外一声吼:“传千户军令。驯象所的袍泽整衣冠,去校场会集!” 军令一下,所有人立马整理好衣冠,以小旗列队,呼啦啦快步跑向校场。 别管驯象所的人平日里多懒散,遇到校场会集这种事儿,还是要表现得训练有素。 林十三猜测,应该是哪位锦衣卫堂上官来驯象所点验人马了。 一刻之后,驯象所校场。 一千袍泽,二百藩属国象奴在校场聚集完毕。 朝廷规制,锦衣卫内百户以上赐飞鱼服、佩绣春刀。 所内一位千户、两位副千户、十位百户,共十三位“飞鱼”在点校台上依次雁别翅排开,威风凛凛的坐着。 二十名总旗、一百名小旗则各自带领旗下弟兄,昂首挺胸站着。 林十三作为底层的堂贴校尉,平日里根本接触不到所内十三位“飞鱼”。也只有校场会集时,才能有幸一睹繁花锦簇的飞鱼服。 驯象所千户名叫常青云,时年五十岁。这位常千户精瘦无比。他的祖父常风曾是弘治、正德两朝的锦衣卫大掌柜。 有传言说,常青云幼年时曾是武宗的忘年交。 这样的人应该在锦衣卫内担任堂上官,至少也该执掌镇抚司。 嘉靖二十八年,高寿八十四的的常巨佬驾鹤前,却求了他的徒弟——锦衣卫都督陆炳。让陆炳把常青云调到权力最小的驯象所担任千户。 常巨佬还请旨嘉靖帝,把侯爵爵位传给了同族子弟,而非长孙常青云。 外人看,常巨佬是在死前犯了糊涂症。只有常青云晓得,祖父是为他好。 常青云的身边坐着一个布衣汉子。这汉子四十来岁,左边衣袖空荡荡的,显然失去了左臂。 独臂汉子道:“常千户,我家主人只是来你这儿借个人。何必这么大的阵仗?” 常青云情真意切的说:“您家主人是庚戍之变时朝廷的第一功臣。没他老人家,鞑靼人恐怕就打进京城了。您代他来驯象所办事,所内袍泽会集是对您和他老人家最起码的尊重。” 独臂汉子颔首:“多谢。把那人喊出来,其余人都散了吧。” 常青云高喊一声:“众人散去。校尉林......林......” 常青云忘了名字,很是尴尬。他压低声音问独臂汉子:“林什么来着?” 独臂汉子答:“林十三。” 常青云点头,高喊道:“校尉林十三留下!” 无论是十二位“飞鱼”,还是上千袍泽都十分惊讶。校场会集这么大的场面,最终常千户却只留下了一个校尉? 这校尉别是捅了什么天大的娄子吧? 即便林十三本人亦是震惊不已。他脑子飞快转动着,思考着自己最近得罪过谁,犯下过什么弥天大错。 想了一圈,除了拿富户们一点寻宠的赏格,自己也没犯过多大错。再说,这点芝麻绿豆大小的事,根本惊动不了常千户。 既然不是犯了错,那常千户留下我就只有一个原因:某位贵人的爱宠丢了。 这位贵人身份一定极高。高到常千户不敢怠慢,要亲自出面给我吩咐差事。 想到此,林十三镇定了不少。 林十三出列:“校尉林十三在。” 众人听命散去。校场上只剩下了千户常青云、独臂汉子、校尉林十三。 常青云喊道:“近前来!” 林十三快步走到了点校台上,低头跪倒。 独臂汉子上下打量了林十三一番:“你就是林十三。竟如此年轻。去年冬天,定西侯家的看家犬走失了十天十夜,还溜出了城。是你在西山上寻到的?” 林十三答:“回老爷的话,正是。” 大明对官员的敬称是“老爷”,对富户乡绅的敬称是“老爹”。 林十三不知独臂汉子的底细,称一声“老爷”再合适不过。 常青云却道:“你该称杨先生。” 在官场敬称中,先生比老爷又高上一层。只有资历极老、功劳极大、极为尊贵的官员才能被称为先生。 林十三面色镇定:“是。杨先生。” 常青云吩咐:“今日起,你跟随杨先生办一件差事。差事不办成,收回堂帖逐出驯象所。” 林十三心中暗道:杨先生提及定西侯的看家犬,差事必定是让我寻宠。 呵,就没我林十三寻不回的宠物。 这明摆着是天下掉下一桩大功劳,要让我在常千户面前出彩。 此等好事,我得提携下我那胖徒弟孙越。 第八章 英雄太监 林十三拱手,不卑不亢的说:“禀常千户、杨先生。属下寻宠需一帮手。属下在所内有一位徒弟,名叫孙越,办事精明干练......” 独臂杨先生一挥手:“事不宜迟。你去找你的徒弟。我在门口等你们二人。” 林十三本是好心,想让孙越跟着沾点光,在常千户面前出彩。 他哪里想得到,自己把胖徒弟拽进了一个深不可测的政斗旋涡之中。 盏茶功夫后,驯象所大门口。 林十三和孙越快步走了出来。二人看到杨先生已经骑上了一匹枣红马。 大明官员、百姓在京城内的出行方式有着严格的规制。 正三品以上官员及老人、妇孺可坐轿。 四品至六品官员,出行可骑马。 七品至九品官员,出行可骑驴。 至于不入流的小吏、普通百姓只能骑骡。 林十三心中盘算:杨先生骑马,必是六品以上官员。能被六品官尊称为“主人”的人,身份得多尊贵? 杨先生问:“你二人可有骡?” 林十三和孙越齐声答:“有。” 杨先生道:“嗯。你们骑骡,跟着我。” 杨先生挥动马鞭,在大街上疾驰。林十三和孙越骑着矮骡子,吃力的跟着。 越往前走,林十三越觉得不对劲。 怎么进了南城?京中权贵都住北城啊。 终于,杨先生在驴吊子街大王八胡同的一处四合院前勒动缰绳下马。 林十三和孙越亦下了矮骡子。 四合院的周围每隔十步就站着一个高大汉子。这些汉子皆着麻衣、草鞋,京中穷鬼打扮。但他们每个人都腰佩唐刀。腰间鼓鼓囊囊的。 一个高大汉子帮杨先生栓马时衣襟飘动。林十三看清,那人腰间竟系着一柄蝎子弩。 即便是六部堂官、世勋公侯伯家中都没有带弩的护卫。 林十三心中一阵兴奋。丢宠物的贵人身份越高,事后得到的好处自然越大。 杨先生吩咐林十三:“你们二人随我入院。记住,我家主人的名字你们不配问。” 林十三师徒齐齐拱手:“是。” 二人进得四合院。 四合院的石榴树下有一个面白无须、精神矍铄的六旬老者。老者正在树下鱼缸边喂金鱼。一个十六七岁的后生在一旁搀扶伺候。 杨先生快步走到老者身边:“主人。驯象所的那个校尉来了。” 老者答了一声:“嗯,辛苦你了。” 老者的声音尖细,又面白无须。林十三当即反应过来:原来是宫中内宦,怪不得谱儿这么大呢。 世人皆知,当今皇帝重用宦官以制衡文官。司礼监的权力不亚于内阁。御马监的权力不亚于兵部和五军都督府。 内宫十二监、四司、八局的管事牌子,随便拎出一个来都是响当当中的响当当。 纵观史书,宦官往往是贪婪、奸诈的代名词。 嘉靖朝却反了过来。宫中巨宦却往往有贤名。譬如麦福、吕芳、黄锦、高忠等等......陈洪除外。 林十三的心在狂跳:该不会是皇上宠爱的西苑御猫“眉霜”丢了吧?这要是寻到,升官发财岂不是唾手可得? 片刻后林十三转为疑惑:怪哉。若是宫宠丢了,内宦怎么在南城的四合院里给我派差事? 老者转过头,看了林十三一眼:“听说你善于寻宠?” 林十三答:“回公公的话。是。” 杨先生骂了一句:“无礼!净口!” 显然杨先生不满这一声“公公”。他觉得林十三在卖弄聪明。 没想到老者却不以为意:“呵,是个聪明的后生,蛮会察言观色。竟看出我是内宦。我已告老恩养,公公二字当不起。你只需称我一声老爹即可。” 大明的老人和富户,皆可敬称“老爹”。 林十三连忙道:“是,老爹。” 老者坐到了一张太师椅上:“我有一条细犬,是我一位老友送的。昨日丢了。一日之内你能给我寻回嘛?” 林十三道:“敢问老爹,细犬长相?” 老者闭上了一双浑浊的老眼:“我嘴笨。说不清楚。但有一张画像来着。” 说完老者吩咐身边的年轻后生:“矩儿,你去将那张画像拿来。” 不多时,年轻后生拿来了画像展开。 林十三定眼一看,吃惊地说不出话来。 只见画像上右侧有一行画跋“高提督携犬狩猎图”。另有一行小字“锦衣卫画士百户奉旨绘相”。 没错,大明的宫廷画师皆是锦衣卫。自永乐朝起宫廷画师们便“多假以锦衣卫衔,以绘技画工概授武职”。 林十三心中大惊:我的天!本朝能够被御旨钦赐绘相的提督太监,又姓高的只有一人。那便是庚戍之变时的大英雄,高忠! 高忠,嘉靖帝的宠宦。嘉靖六年便已做了御马监掌印。嘉靖二十二年又加“提督十二团营及勇士四卫营;总督内西校场操练,授都知监带刀。” 历朝历代御前带刀侍卫常有。本朝带刀侍卫官讳“大汉将军”。 御前带刀太监,高忠是开天辟地第一人。 嘉靖二十九年,庚戌之变。俺答汗南下入寇,掌军权的咸宁侯仇鸾畏敌如虎,故意避开鞑靼大军。导致鞑靼人打到了京城城下。 大明,危! 嘉靖帝询问首辅对策。 只知道整人、杀人和拍嘉靖帝马屁的首辅严嵩竟言道:“禀陛下。鞑靼蛮族,在城外抢足了东西大约就会走。” 当朝首辅说的是人话? 朝堂上一堆文官、勋贵也无一人献御敌之策。 关键时刻,是太监高忠站了出来! 他带领京师各营,上得城墙防守。 在城墙上,他带甲持刀,红袍随风而动。他告诉一众武将:“敌在京师之下,我等唯有以死保城!” 说完他竟挥刀砍下了自己的左手小指,并用尖细的嗓音喊出了一句英雄气概的话:“有畏战怯敌者,有如此指!” 鞑靼大军试探性攻城。高忠以宫中巨宦之尊,亲自在城墙上杀敌。 后来为退敌,高忠亲率八百敢死之士深夜缒城而下,奇袭鞑靼军营。 这次自杀式的夜袭,以八百敢死师全军覆没告终。 俺答汗正是因为这次夜袭,见识到了明军高昂的战意,引兵离开。 事后,明军出城为敢死袍泽们收尸,从死人堆里扒出了尚存一口气的高忠高公公。 高忠是个太监,也是一位猛士,一位英雄! 纵观华夏史书,每逢外敌入侵,总有高忠这样的人视死如归,挺身而出。这也是华夏一族延绵数千年的原因。 第九章 细犬虽小敢曰驴 林十三的眼前就是这样一位英雄。 如今高忠已告老恩养。他将嘉靖帝赐予的北城体面府邸改作了义学。深居于南城这座小小四合院内。 他为宦多年,替嘉靖帝办了那么多事,得罪了那么多人。为了安全起见,保留了嘉靖帝特旨派来的护卫。 这些护卫皆是勇士四卫营的百战老兵,跟高忠在京城的城墙上共过生死,对他忠诚无比。 林十三震惊过后,仔细打量起那张《高提督携犬狩猎图》。狩猎图的右下方有一条细犬,它通体乌黑、尾长垂地,躯体细长,四肢高长,前直后弓。 高忠似乎想考考他:“你可知这是何种细犬?” 林十三侃侃而谈:“此犬产于山东莱州府掖县海神庙附近的黑松林中,名曰‘掖乌龙’。是绝世难觅的名犬。掖乌龙善于捕猎,对主人万分忠诚。即便被人丢弃在五百里外,也能凭借嗅觉回家。另外......” 杨先生在一盘问:“另外什么?” 林十三支支吾吾:“呃......没什么。” 高忠轻笑:“呵,你不方便说。我替你说。公掖乌龙生性最淫,若不阉割,它见到任何活物都往上爬,无论公母。不光是犬,他连猫、兔甚至马、驴都不放过。” 一旁的孙越听得心中咋舌:这狗够猛的啊,敢曰驴......真行。 高忠将一把鱼食洒进缸中,继续道:“不光是活物,一张桌子、一张椅子都能变成它发泄的对象。弄得满家都是白汤子。我丢的这条掖乌龙,是阉过的。” 林十三刚才不好意思问掖乌龙阉没阉过。宫中内宦最忌讳别人谈论下面那点事儿。要是当着高公公的面说这话,有暗讽高公公是阉狗的嫌疑。 林十三道:“高公公,哦不,高老爹见多识广。小的佩服。有几句话,小的不知该说不该说。” 高忠这位巨宦没什么架子。他吩咐身边的年轻后生:“去,给林校尉和那个胖后生搬两把椅子。坐着说便是。” 高忠给林十三师徒脸,师徒二人不敢不兜着。但二人只敢把屁股挨着椅子沿儿,这是标准的“恭坐”。 高忠道:“哪几句话,说吧。” 林十三道:“刚才高老爹您说这条掖乌龙是昨日丢的。按它的习性,若是走失是一定会回家。最多在街上浪荡几日而已。无需刻意寻找。” 高忠淡淡地说:“我等不及它自己回来。一日之内,我定要见到它。” 林十三猜测,高忠是无儿无女的内宦,一定把那条掖乌龙当成了亲儿子一般。一日离它不得。 高忠又道:“我马上要出城办件事,明早回来。眼下是巳时正刻了。明日巳时,你得带着它见我。” 高忠又指了指身边十七八岁的年轻后生:“这是我的义子,陈矩。他会跟你们一同寻犬。” 说完高忠起身,吩咐杨先生:“独臂杨,备车伺候我出城。” 高忠走向四合院大门的方向。林十三却问了最后一个问题:“敢问老爹,尊家的掖乌龙有名字嘛?” 高忠头也不回的回答:“有。叫严青词。” 林十三愕然。他心中琢磨:前任御马监掌印家的细犬,名字当然不是随便起的。 当朝首辅严嵩,因写得一首好青词发迹。被世人讥讽为“青词宰相”。 高公公给自己的细犬起名“严青词”,八成是在暗讽严首辅是狗。 就像我给家里兔子起名“龟孙高小旗”。 够损的啊。 看来高公公与严首辅不睦。这条狗该不会是严首辅派人偷走泄愤的吧? 那我替高公公寻犬,岂不是在严家太岁头上动土? 想到此时,林十三的脑袋上已经冒出了豆大的汗珠。 杨先生搀着着高忠,消失在了林十三的视野里。 陈矩上前,拱手道:“林校尉。在下是内官监内使,陈矩。受皇命平日里伺候义父。” 大明官场凡是带“使”的都是大官儿。譬如文官中的布政使、按察使、巡盐使;武官中的指挥使、镇抚使。 内宦里却不一样。 宦官依次分为太监、少监、监丞等九等。最低一等即为内使。 陈矩是内宦里的最底层,正如林十三是锦衣卫里的最底层。 林十三拱手:“啊,原来是陈公公。久仰久仰。” 陈矩道:“林校尉,事不宜迟,咱们现在就开始寻犬?得从何处下手?” 林十三却有些心不在焉,良久没回答陈矩。 他心里有顾虑,怕寻来寻去,寻到严府头上。 陈矩重复了一遍:“林校尉,从何处下手?” 林十三这才反应过来:“啊。最便捷、有效的法子是以犬寻犬。” 陈矩有些奇怪:“以犬寻犬?” 林十三吩咐身边的胖徒弟孙越:“大王八胡同离狗瘠薄胡同不远。你去趟我家,把我家里的猫儿牵来。” 孙越的脑袋凭空大了三圈:“你家那货最爱咬我的屁股啊!” 林十三道:“你不会去胡同口猪肉徐那儿买一根棒骨带去?吃人嘴短,它一准不会咬你的肥屁股。” 孙越道:“成。徒弟我这就去。” 陈矩有些奇怪:“不是说以犬寻犬嘛?你怎么说让那胖校尉牵猫?” 林十三笑道:“陈公公有所不知。我家那条笨狗名字叫‘猫儿’。” 陈矩一愣:“这狗的名字起的......够各色的。” 林十三询问:“陈公公,那条掖乌龙平日里睡在何处?窝里可有被褥一类?” 京城权贵家的狗,过得比老百姓舒坦。 去年定西侯家的细犬丢了,侯府下人托林十三去找。林十三到了他家的“狗窝”一看。好家伙,红木打了一个一丈见方的小房子,完全仿侯爵府形制。窝里铺的竟是云锦被。狗盆是赤金打造,用金达五十两之巨。 最夸张的是,一条狗而已,竟有两个专门照顾它饮食起居的贴身婢女。 陈矩领着林十三进了四合院的北正房。这里是高忠的卧房,狗窝也在里面。 陈矩推开北正房的门,林十三进去环顾四周,吃惊的说不出话来:这是......前任御马监掌印的卧房? 第十章 狗肉滚三滚,神仙站不稳 一张杨木床,两个竹凳,一个洗手架,一个铜盆,一个大柜,外带一个木头制成的狗窝。这就是前任御马监掌印卧房的所有家私。 木制狗窝中没有什么云锦、杭绸,只有一堆破棉絮。另外还有一根磨牙用的羊骨棒。 林十三没想到久掌三大营的高公公竟如此清贫。 自庚戌之变后,嘉靖帝认为团营战力低下,故废团营恢复京师三大营旧制。三大营加起来足有十几万人。 十几万京营兵,由御马监掌印总管。高忠先掌团营七年,又掌京营五年。不说吃空饷喝兵血。即便只收收陋规银子,恐怕也能赚回一座银山。 可眼前陈设不像是前任御马监掌印的卧房,倒像是哪个京营大头兵的陋室。 林十三惊讶道:“陈,陈公公......没搞错吧,这是高老爹的卧房?” 陈矩似乎已经习惯了外人进高忠卧房时表现出的惊讶。他叹了声:“义父他老人家清廉为官,崇尚俭朴。前几日司礼监的吕公公、黄公公来看他,进了卧房止不住的抹眼泪。” 说完陈矩走到了狗窝前:“这就是严青词的窝了。” 林十三拿起磨牙的羊棒骨,又抓了一大把棉絮放进随身的褡裢里:“这些东西足够了。” 陈矩道:“林校尉,你可一定要帮义父找回严青词。这条掖乌龙是他一位故人所赠。义父每日都要牵着它遛街。” 过了两刻,孙越牵着黄狗“猫儿”来到了四合院中。 林十三摸了摸猫儿的脑袋,又从褡裢里拿出羊骨棒和破棉絮,给“猫儿”发出了指令:“嗅。” “猫儿”摇着尾巴,用鼻子闻了闻。 林十三轻轻一拍它的背:“寻!” “猫儿”迈动着四条退,颠儿颠儿的跑出了四合院。 林十三跟孙越、陈矩当即跟了出去。 “猫儿”每走十丈,便低头嗅着地面。他在寻找着掖乌龙“严青词”的气味。 三人跟着“猫儿”出得大王八胡同,经杨梅竹斜街,过上唐刀胡同、下唐刀胡同、土唐刀胡同,一直走到了高丽街的街口。 “猫儿”突然停滞不前,它似乎遇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一般,前腿跪地一动不动。片刻后它开始浑身颤抖。 陈矩皱眉:“怎么回事?你家这黄狗这是怎了?” 林十三苦笑一声:“并不奇怪。陈公公没听说过高丽街?” 陈矩问:“高丽街?是高丽人聚集的地方嘛?就如鞑官营那边住得都是蒙人。” 林十三答:“错矣。高丽街住的大部分都是汉人。” 陈矩打眼一看,只见街面上开着两溜共二十几家饭馆,饭馆门口皆挂着羊头。幌子上写着什么“香福号羊肉铺”、“正宗朱桥羊汤”等等。 陈矩问:“这街面上羊肉馆子不少啊。” 林十三却道:“挂的是羊头。卖的是狗肉。” 陈矩来了兴趣:“怎么讲?” 林十三对陈矩侃侃而谈,说出了高丽街的来历。 元时禁止汉人养狗。养狗要抄没一半家财。因蒙人久居草原,将狗看成了一种武器。 在蒙人看来,汉人怎么配拥有武器? 不准养狗,寻常百姓自然就没有狗肉吃。 俗话说,狗肉滚三滚,神仙站不稳。高丽人做狗肉是一绝。元廷颁布的法令中,不许汉人养狗,却没说不准高丽人养狗。汉人中的富户想吃狗肉解馋,就要找高丽人。 故元大都的高丽人,便做起了养狗、杀狗、炖狗的生意。为了不引人注目,便在店外悬挂羊头,自称是羊肉馆。 到了本朝,中山王徐达兵不血刃收复大都,改为北平。养狗禁令被取消。狗肉馆开始在北平城内兴起。 因高丽狗肉很是出名,故狗肉馆最为集中的一条街干脆改名为“高丽街”。 林十三解释完,陈矩道:“原来还有这样一段掌故。” 说完他又一指街面:“每个羊头边都挂着一根大棒子。这又是什么意思?” 林十三苦笑一声:“这事儿啊,赖名医李时珍。” 陈矩问:“哦?这又怎么说?” 林十三又给陈矩解释了一通。 原来名医李时珍写了一部医书。在书中他写名了吃狗肉的种种好处,譬如安五脏、壮气力、补五劳七伤之类。 但李时珍在里面补了几句“凡食犬不可去血,去则力少,不益人”。 狗肉馆听说这事儿,纷纷将屠狗方式由刀宰改为棒打。 用棒子把狗活活打死之后,还要倒掉起来。因狗属土命,怕死狗躺在地上沾了地气儿诈尸咬人。 大棒挂在羊头边上,是向食客表明本店杀狗一律用棒打,不去血,卖的狗肉符合医理有益身心。 林十三讲完这一切,陈矩道:“怪不得你家这黄狗到了此处便浑身颤抖。” 孙越在一旁道:“坏了。高老爹家的掖乌龙别是被偷狗贼偷了,卖到高丽街做成了狗肉吧?” 陈矩怒道:“活要见狗,死要见狗尸!真是那样,你们得找出偷狗贼。我把他大卸八块!” 林十三道:“陈公公稍安勿躁。线索到了高丽街,以犬寻犬的法子就不灵了。全天下胆子最大的狗进了高丽街也会吓作一滩烂泥。孙越,你将猫儿带回狗瘠薄胡同。” 孙越颔首,诌起了文词儿:“徒儿谨遵师命。” 孙越领着“猫儿”离开后,陈矩问:“接下来怎么办?” 林十三道:“我在高丽街有个熟人。此刻他应该在沁芳斋吃早肉喝早酒呢。他应该能帮得上咱们。” 沁芳斋是高丽街生意最红火的一家狗肉馆。 林十三领着陈矩走了进去。一进门二人便闻见了沁人心脾的狗肉香。 一个个瓦盆摆在桌面上,下面放着炭火炖着狗肉,“咕嘟咕嘟”冒着诱人的热气儿。 食客们趁着热,从瓦盆里夹着狗肉大快朵颐。 一众食客中既有粗人也有文人骚客。他们吃着狗肉个个赞不绝口:“狗肉滚三滚,神仙也站不稳啊!吃吃吃!” “狗肉壮身的,吃完这顿,晚上去怡红楼收拾小翠仙十拿九稳。嘿嘿嘿。” “肥瘦相间、细嫩多汁、回味无穷。妙哉妙哉。徐兄请用。” 陈矩看着锅里热气腾腾的大块狗肉,情不自禁咽了咽口水。若不是身上还有陪林十三寻狗的差事,他恨不能坐下来点一盆狗肉尝尝咸淡。 眼尖的林十三环顾大厅内的食客,看到了自己要找的人:“洪爷,你果然在这儿。” 第十一章 洪爷 林十三所唤“洪爷”今年五十多岁,膘肥体健。此人是顺天府派驻高丽街的暗捕,即穿便衣的捕快。 洪爷在高丽街当了三十多年暗捕,可谓是地头蛇。连街上哪家的小寡妇几时洗澡,洗澡时最爱搓哪儿都一清二楚。 林十三唤他时,他正在享受一盆砂锅狗肉。 只见砂锅中红油翻滚,香气扑鼻。洪爷熟练的拿起一双长竹筷,夹起一块色泽诱人,挂着晶莹汤汁的酥烂狗肉。 洪爷趁着热将狗肉“刺溜”一声吮入口中,细细咀嚼。随后又端起一杯甘香醇厚的花雕酒一饮而尽。他的脸上浮现出人吃到美食时才有的笑容。 将狗肉咽下肚,他才缓缓转过头望向林十三:“我当是谁呢。锦衣卫的上差十三爷啊。” 林十三笑道:“在洪爷面前,我怎敢当得一个‘爷’字。您老办公差吃皇粮时,我还是我爹第三条腿肚子里的一泡水呢。” 洪爷笑骂了一声:“油嘴滑舌的小东西。坐。” 林十三和陈矩坐到了洪爷对面。 陈矩此人虽清瘦却喜好吃。他情不自禁从竹筒中拿起一双筷子,夹了一块狗肉品尝。 林十三没动筷子,他道:“洪爷,我有事求你。” 洪爷一句话没说,只拿出一个空碗,放在了林十三面前。 林十三这两年找洪爷办事不是一次两次,深知洪爷的规矩。他从皮茄袋中掏出一枚带着酱菜味儿的二两银锞,放入空碗里。 锦衣卫又如何?找洪爷办事也得给钱。 洪爷五十多了,在顺天府捕房再无机会升上去,也不想升上去。他只认银子。 不给银子?那对不住了上差,我能力有限,实在帮不了你。 见林十三还是这么懂规矩,洪爷微微一笑:“说吧,又是哪个权贵家的爱犬被人偷了,进了这高丽街?” 林十三没说失犬是前任御马监秉笔家的,他怕洪爷坐地起价。他扯谎道:“啊,宛平一个土财主带着条狗进城闲逛。吃个饭的功夫狗就丢了。” 洪爷瞥了一眼面白无须的陈矩,又看了看陈矩使筷子夹肉时高高翘起的兰花指:“这人是?” 林十三答:“是那土财主家的小厮。” 洪爷面露不悦:“小十三你该晓得,洪爷我帮人有三不帮的规矩。没银子不帮、伤天害理不帮。最重要的一条,不说实话不帮。” 林十三在驯象所历练了三年,不仅学会了人情世故,更学会了撒谎时镇定自若的绝技:“晚辈说的是实话。如有半句假话,我愿在您面前吞粪自尽——蘸着大葱吞!” 大葱蘸粪是京城市井江湖里惩戒千门骗子手的私刑。 洪爷瞪了林十三一眼,又指了指陈矩:“他是宫里的人。宫里人的相貌、作派是掩不住的。我吃了小四十年的皇粮,什么人没见过。你说他是土财主家的小厮?” 陈矩不愧为巨宦高忠的心腹,反应极快:“我是自阉。在我们县于财主家讨碗饭吃。” 洪爷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哦,原来是自阉。” 阉割分为官阉、自阉。 官阉需拿得出五两银子,由宫内有资历的老宦援引,先在南城净身师傅小刀刘处签下“生死文书”,再动刀。 净身后一个月内若能活下来,再花五两银子请老宦当凭证人,立下“婚书”。把自己当成女人“嫁”到皇宫里。 自阉者则是穷得拿不出钱来的赤贫人家后生,胡乱拿镰刀把子孙根切了,等待二十四衙门广选。 自阉者,一个月内十不活五。活下来能够被广选入宫中的,五中只一。 这就导致大量自阉者进不了宫,沦落市井。这些人倒也不至于饿死,富户财主乐得收几个自阉者当仆人,享受下皇室待遇。 洪爷问林十三:“那条狗何时丢的?” 林十三答:“昨日丢的。” 洪爷又问:“是什么狗?” 林十三答:“是掖乌龙,一种名贵细犬。在骟驴街狗市上,一条品相好的纯种掖乌龙能卖四十两银子。” “噗”洪爷笑出了声:“再名贵的细犬进了高丽街也是一坨狗肉。且这细犬应该一时半会儿还上不了餐桌。谁吃那玩意儿啊。” 陈矩有些奇怪:“越名贵的狗不是应该越好吃越抢手嘛?” 洪爷嘲讽道:“怪不得你自阉呢。穷得吃不上饭,更别提享用狗肉了。竟说得出这话。” 陈矩道:“还请洪爷赐教。” 洪爷侃侃而谈:“吃狗肉讲究一黑二黄三花四白。黑狗口感最佳。细犬是猎狗,身上全是干巴肉,不好吃。偷狗贼把细犬卖给狗肉馆,狗肉馆除非生意太好,肉供不上,才会杀细犬充数。” 林十三颔首:“洪爷说得对。世面上值几十两的细犬,到了狗肉馆的后厨只值几十文铜子。” 陈炬又问:“那偷走贼为何不把细犬卖给养宠之人,为何要卖给狗肉馆?” 洪爷懒得解释。 林十三道:“偷狗贼在狗市卖狗太过招眼。卖给狗肉馆则不同,剁碎了被食客吃下肚,这叫毁尸灭迹。” 洪爷将碗中的二两银锞抓在手中垫了掂:“嗯,份量够。这忙我帮了。不过得等我吃完早肉,喝完早酒。” 说完洪爷开始大快朵颐,浓郁多汁的狗肉一块接一块的被他送进嘴里,半斤花雕酒很快见了底。 陈矩也没客气,跟着吃了七八块肉。 林十三却没动筷子。 陈矩问:“你怎么不吃啊?” 林十三道:“我家里养着黄狗。若嘴里有狗肉味儿,怕吓傻家里那条笨狗。” 洪爷和陈矩风卷残云一般吃完两斤砂锅狗肉。洪爷一抹嘴:“得嘞。我带你们去找个人。” 林十三知道洪爷要找谁:“好,咱们这就去找胡大眼。” 三人出得沁芳斋。洪爷在前面走,林十三和陈矩在后面远远地跟着。 陈矩压低声音:“林校尉,你既然知道洪爷带咱找谁,为何不饶开洪爷直接去找,能省二两银子。” 林十三叹了声:“唉。有些银子是不能省的。胡大眼是高丽街最大的狗贩子。他会给洪爷面子,却不会给我面子。” 陈矩更加奇怪:“一个狗贩子敢不给你个堂堂锦衣卫的面子?活腻歪了?” 林十三解释:“胡大眼是庚戌之变的功勋老兵。残了一条腿才退出行伍。卫里陆都督曾在庚戌之变时亲自守过城门。他早有严令,锦衣卫中人不得欺压庚戌老兵,违者家法伺候。” 第十二章 坐狗人 高丽街中有一条湘西巷,本是一百多名在京湘西土家人的聚居地。 弘治初年,这批土家人的女族长嫁给了一位锦衣卫堂上官做妾。族人们也都鸡犬升天进了锦衣卫当了堂帖校尉,全部搬离了这里。 如今整条湘西巷都被高丽街最大的狗贩子胡大眼租了下来。 洪爷领着林十三、陈矩走进了湘西巷。 巷子两侧摆满了木笼子,木笼子里关着形形色色的狗。狗嘴上都带着噤声笼套。 三人在巷内一座四合院前驻足。院门前站着四个彪形大汉。 四个大汉身上都缺点东西。一个没了左掌;一个少了一只眼;一个缺了一只耳朵;还有一个脸上有一道从额头横贯到下巴的伤疤。 林十三笑道:“胡大眼手下的四大金刚还是这么威风凛凛啊。” 四个大汉并不搭理林十三。其中的“一只眼”朝着洪爷一拱手:“洪爷。” 洪爷问:“你们胡爷在嘛?我找他有事。” 一只眼颔首:“在里面。请。” 三人进得四合院。四合院里二十来个人正忙得热火朝天。有陪着狗肉馆的伙计挑狗的;有拿着棒子杀狗的;有在木架上给倒吊着的死狗扒皮的...... 若仔细观察,能发现院里干活的这批人身上皆有残疾。 胡大眼这二十几个手下,皆是在战场上负过重伤的残疾老兵。 太祖爷开国颁旨,朝廷善待残疾老兵,万年不变。 这才过了一百九十年,已经变了。 若普通的军户负伤致残,会从战营调往军屯卫所。 军屯卫所中的各级将领,有一百种法子让残疾军户沾上利滚利的断头债。 最终残疾军户会在实际上沦为各级武官的家奴、雇农。 胡大眼不愿看到跟自己血战鞑靼的二十几个残疾袍泽沦为武官家的牛马。于是领着他们来高丽街讨活路。 这群人是刀口舔血出身,百战沙场。街面上的那些地痞无赖哪里是他们的对手? 不及五年,胡大眼便垄断了高丽街最大的一桩生意——贩肉狗。 洪爷朝着堂屋喊:“胡爷!” 堂屋内立马有回音:“老洪啊,我跟人谈个价钱。立马就出来。” 林十三和陈矩在院里看到了令人惊奇的一幕。 只见一个老头穿着一件肥大过膝的老羊皮大衣。他掀开大衣,一整条狗竟像一根绳子一样系在他的腰上。 老头解开腰上那条狗,放在地上。狗一动不动看上去已经死了。 一个汉子将一串铜钱递给他:“一百文,一文不少。” 老头伸手要去接。汉子却将拿铜钱的手往回一缩:“死狗我们可不收。” 老头似乎受到了侮辱:“我什么时候卖过死狗?” 说完老头伸出右手拇指一按地上“死狗”脖颈下两寸处。又扇了它两巴掌。 “死狗”立马从地上晃晃悠悠的站起。 老头顺手拿起一个噤声笼套,扣在它嘴上,拎着扔进了狗笼子里。 汉子满意的将手中铜钱递给老头:“还得是你啊!” 二十多步外驻足观看的林十三对陈矩说:“陈老弟,开眼吧,那老头是坐狗人。当下整个京城正经的坐狗人不超过十个。” 陈矩一头雾水:“坐狗?什么意思?” 胡大眼还没出来。林十三闲来无事,给陈矩讲述了何为“坐狗人”。 坐狗人不是一般的偷狗小蟊贼,是有巧妙偷狗手艺在身的大贼。 京城人家讲究秋、冬吃狗肉、喝花雕。每年立秋到来年初春这四五个月,是坐狗人最忙碌的日子。 坐狗人先在京城的街巷中四处转悠踩点。看好了哪家的狗肥,没栓绳。 黎明之前,坐狗人会披上一件肥大过膝的老羊皮大衣,前往踩好的点附近。 到了地方,坐狗人会拿出一块熟马肺,用肉香引狗走出家门,跑到他方便下手的地方。 这时坐狗人会把马肺丢给狗。狗忍不住诱惑,大快朵颐之时,坐狗人悄悄靠近。 靠近之后,坐狗人会用左手按住狗的后跨、右手掐住狗的脖子。双手反把。 一瞬间,他会往狗的腰上狠狠一坐。这便是“坐狗”——整个偷狗过程中最重要的一步。 狗的血脉都在腰上。这一坐的力道很重要。坐轻了,狗晕不过去,会跳起来猛咬坐狗人一口。 坐重了,狗会被坐死。死狗跟活狗价钱差了五倍。 只有不轻不重,恰到好处,狗才能只晕不死。 等狗晕死过去。坐狗人会掀起老羊皮大衣的下摆,将整条狗像捆腰带一般捆在腰间。 待到了收肉狗的地方,坐狗人再用巧妙手段,把狗弄醒。 林十三给陈矩讲述完这一切,陈矩感慨:“真是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啊。想不到偷狗也有这么大的讲究。” 林十三道:“是啊。坐狗虽不是什么光彩事,却也是一门精巧的手艺。” 那个满头白发的坐狗人拿了铜钱离开了四合院,跟林十三擦肩而过。 北正房里,走出一个四十来岁拄着拐的瘸腿汉子。此人便是胡大眼。 他人如其名,一双大眼跟铜锣一般。 胡大眼一瘸一拐走了过来,他看了看洪爷,又看了看林十三:“老洪,你又在帮驯象所这小崽子找狗?” 洪爷道:“拿人钱财,替人办事。我不喜欢这油腔滑调的小东西,可我不讨厌他给的银子。” 胡大眼骂了一句:“老洪,你他娘替我在顺天府捕房捞了个兄弟而已,却整整烦了我两年。连本带息也该还清了吧?” 洪爷笑道:“那我不管。你欠我的人情就该帮我的忙。这是江湖道义。我晓得你胡爷最讲道义。” “啊呵呸!”胡大眼攒了口吐沫,吐在洪爷脚下。 随后胡大眼转头望向林十三:“说吧。这次又在找什么狗?” 林十三答:“一条细犬,掖乌龙,一身短黑毛。” 陈矩在一旁补充:“脖颈上系着一个铜铃铛。” 胡大眼轻笑一声:“掖乌龙?身上的肉又瘦又柴。穷得裤子露腚的脚夫都不乐意吃。我这里从来不收。” 林十三大失所望。那二两银子看来是白花了。洪爷的规矩:收了银子,事办不成照样不给退。 林十三正要领着陈矩跟洪爷、胡大眼告辞。 胡大眼却突然想起了什么:“昨日傍晚的确有人来我这卖一条黑短毛掖乌龙。我嫌这狗不好吃,转卖到狗肉馆去会砸湘西巷的牌子,就跟他说不收。他系着狗走了。” 林十三从胡大眼的话中听出了端倪:“胡爷,你说那人‘系’着狗?而非牵着?那人是坐狗人?” 普通偷狗小蟊贼来卖狗都是牵着。唯有坐狗人是“系”着。 胡大眼道:“呵,你小子帮京城里那些狗官、狗勋贵、狗富户寻狗找猫三年,竟也有了几分道行。还晓得坐狗人。没错,卖掖乌龙的是坐狗人。” 林十三拱手:“敢问胡爷,那坐狗人姓甚名谁?家住何处?” 胡大眼道:“刚才他还在这儿呢。咦,人走了?” 林十三听了这话一声惊呼:“看来刚才那位坐狗人就是偷掖乌龙的罪魁......竟和他擦肩而过!” 第十三章 活得通透林十三 林十三与偷走掖乌龙的坐狗人擦肩而过,他脸上浮现出懊恼的表情。 他与陈矩对视了一眼,异口同声的说:“快追!” 只是问了几句话的工夫,坐狗人应该走不远。 洪爷坐到了一张椅子上:“我老了,跑不动。你们去追吧。我在此处等你们。” 林十三和陈矩冲出了四合院。坐狗人已经不见了踪影。林十三道:“陈公公,你往北追。我往南追。” 陈矩点头。二人朝着相反的方向疾跑。 林十三往南跑了足有二里地,他跑出了湘西巷,经皮条胡同、菊儿胡同、南锣鼓巷,一直追到了制锦市街。 制锦市街是京城最大的丝绸、布匹买卖之地。大街上人挤人,人挨人,哪里还能看到坐狗人的影子? 林十三只得往回走。在湘西巷中,他遇到了同样空手而归的陈矩。 陈矩气喘吁吁的说:“我从湘西巷一直追到了高丽街上,找了好一阵没找见他。” 林十三道:“无妨。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他总有个住处。去找胡大眼打听打听。” 二人回到了胡大眼的四合院。 胡大眼正在跟洪爷啃西瓜。 胡大眼道:“老洪。这可是庞各庄的秋后西瓜。种下去一亩才能结出三五个。给你个狗暗捕吃可惜了。” 老洪吐出一口西瓜子,笑骂道:“去你娘的吧。在你嘴里,官是狗官、勋贵是狗勋贵、富户是狗富户。我这个捕快也成了狗捕快。那我问你,西苑里住着的嘉靖大皇帝呢?” 胡大眼还没愤世嫉俗到在一个顺天府暗捕、一个锦衣卫堂贴校尉面前说当今皇帝是狗皇帝。 胡大眼狡黠一笑:“当然是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了。” 林十三喘着粗气,用焦急的语气问:“胡爷,那坐狗人姓甚名谁,家住何处?” 胡大眼啃了两口西瓜,这才抬头瞥了林十三一眼:“怎么,没追到?” 林十三反问:“我的胡爷,追到了还用回来找您打听他嘛?” 胡大眼和手下袍泽曾为朝廷抛头颅洒热血。成了残废后却被朝廷无情的抛弃。他对朝廷的人没有半分好感,自然也包括眼前的“锦衣卫”林十三。 胡大眼道:“他姓甚名谁我不晓得。家住哪里就更不知道了。” 林十三皱眉,用求助的目光望向洪爷。 洪爷道:“别看我啊。坐狗人不是寻常偷狗贼。他们有规矩,每七天换一个刷夜的住处。防得就是有人找他们的后账。” 林十三道:“洪爷,二两银子呢!总能换来一个名字吧?您不是号称在高丽街天上的事知道一半,地上的事全知道嘛?” 洪爷道:“呵,拿人钱财,替人办事。我若知道又何必卖关子?坐狗人从不轻易透露自己的姓名。” 胡大眼接话:“买卖肉狗是上不得台面的生意。卖主不跟我说姓名,我也不会主动问。” 陈矩倒吸一口凉气:“如此说来......线索断了。” 林十三等得就是这句话。 刚才他表现出的懊恼也好,焦躁也罢,都是做戏给陈矩看的。 别忘了,掖乌龙的名字叫“严青词”! 林十三是这样想的:那条掖乌龙十有八九是严阁老府上的人花银子找坐狗人偷走泄愤的。 严府不好明火执仗在府里养高忠丢的狗,或许吩咐了坐狗人:得手后那条狗你自行处置。 坐狗人本着能多赚点是点的原则,把掖乌龙偷走后牵来湘西巷售卖。 这是权相跟巨宦之间的争斗。我林十三屁大个堂贴校尉,圈进这事儿不得像蚂蚁一般被人踩死? 真要替高忠寻回掖乌龙。严府有一百种方法弄死我。一百种! 驯象所的常千户说“差事办不成,收回堂贴逐出锦衣卫”。 跟命相比,区区一张堂贴又算得了什么? 堂帖不就花了二百两银子嘛?这三年我靠着寻宠赚的钱早就不止二百两了,又没亏本。 我就算丢了差事又能如何?林家在京城好歹也算中等富户。以后跟我爹好好经营冰窖,守着娇妻、幼子热炕头,难道不香嘛? 再有,这三年来我善于寻宠的名声已经传遍了整个京城。就算我没了锦衣卫的虎皮,照样可以接寻宠的活儿。还省得小旗、总旗、百户层层分润。 至于什么前任御马监掌印的感激、青睐,呵,还是比不上命值钱啊! 如今线索断了,正好!我顺水推舟,回驯象所领罪,等着被收回堂帖就是。 至于巨宦高忠那边,应该也不会怪罪我。他义子陈矩看到了——我为了寻犬又是找人又是往里倒贴银子的,已经尽力。 得嘞,就这么决定了。三十六计走位上。 林十三是个活得很通透的人。 陈矩心急如焚的问林十三:“如今还有什么法子寻回掖乌龙?” 林十三摇头:“难啊!” 陈矩情急之下握住了林十三的右手:“我的林校尉,你不是号称驯象所第一寻宠能手嘛?” 林十三叹了声:“唉!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啊!寻犬一事,我其实就两板斧。一是以犬寻犬,二是来高丽街找洪爷。恕我无能为力。” 洪爷笑道:“怎么,小东西你泄气了?这可不像你。” 林十三道:“坐狗人行踪飘忽不定,线索已断。我也只有泄气的份儿。洪爷,胡爷,今日劳烦二位了。” 转头林十三又对陈矩说:“我这就回驯象所。陈小兄弟,再会。” 说完林十三脚底抹油,头也不回的走出了四合院。 陈矩追了出去。 林十三正要往巷口走呢,陈矩却拽住了他的袍袖:“林校尉,慢行。” 林十三压低声音:“陈公公,还有事嘛?” 陈矩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说完陈矩愣把林十三生生拽到了一个僻静处。 林十三道:“我的陈公公啊,我刚才说过了,寻犬之事我已无能为力。差事办砸了,该回驯象所受什么惩处我都认了。” 圣人曰过“自古英雄出少年”,圣人还曰过“一山还比一山高”。 林十三是个通透的人,陈矩比他更通透。 十八岁的陈矩能够得到巨宦高忠赏识,只因他有一件与他年龄不符的擅长之事——看人。 林十三在他面前表现的天衣无缝。可陈矩有一种强烈的直觉:眼前这个堂帖校尉不是没能力帮高公公寻犬,而是不想! 第十四章 抗倭大业在我林十三肩上扛着?噗。 说句题外话,能够成为青史留名大贤宦的陈矩,心智一定超脱常人。 他似乎能看透林十三的心思:“你不愿继续替高公公寻犬,原因是它的名字吧。” 林十三继续装糊涂:“那掖乌龙的名字我都给忘了。叫什么来着?” 陈矩道:“掖乌龙名叫严青词,你不要揣着明白装糊涂。” 林十三道:“哪儿能呐。我这人自娘胎里出来就不会装糊涂。” 陈矩仰天长叹:“唉!可惜......” 林十三还以为陈矩要给他画大饼呢。天天在驯象所被高小旗画大饼,他面对大饼时早就毫无波澜。 他猜测陈矩想对他许以重金,或允诺事成之后官升几级之类。 林十三心说:升官得有命当。发财得有命花。 万万没想到,陈矩叹息过后竟说:“可惜我们高老爹不是严家父子、陈洪公公那样心狠手辣的人。” 林十三问:“哦,这话怎么说?” 陈矩正色道:“高老爹最大的长处是一个‘善’字。最大的短处同样是一个‘善’字。若严家父子、陈洪公公让你这个无名小卒寻犬,寻不到他们会像碾死一只臭虫一样碾死你。你还想撂挑子?不怕全家乱坟岗?” 林十三试探着问:“换做高公公呢?” 陈矩道:“高公公上善若水,从不强人所难。你若拒绝继续帮他的忙,他绝不会为难于你。” 林十三心道:这陈小公公年纪不大,心思倒是挺缜密。换做陈洪、严家父子给我交派差事,我的确不敢半路撂挑子。 高公公是尽人皆知的贤宦,贤宦不会为难一个小人物。所以......这挑子我撂定了。 不过林十三不能把话挑明:“不管陈公公你怎么想。我都已无能为力。” 陈矩却道:“你知道这条掖乌龙是高公公的哪位至交好友送的嘛?” 林十三狡黠一笑:“高公公没对我说,自有不说的理由。我不想也不敢知道。” 陈矩咬了咬牙:“你不想知道,我也要告诉你。高公公那位至交的名字叫——卢镗!” 卢镗,威名远扬的抗倭名将。 曾几何时,大明有三位名冠天下的抗倭名将。 一位是现任浙江总兵,俞大猷。 一位是现任山东备倭都指挥佥事,戚继光。 一位是前任福建都司,卢镗。 三人之中,以卢镗资历最老。 卢镗统福建全省兵马,大胜倭寇于双屿港时,戚继光还是蓟镇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旗牌官;俞大猷只是个漳州守备——卢镗属下的属下。 卢镗为将不贪生、不怕死,善打巧仗,亦能打硬仗。福建沿海百姓尊称其为“卢龙王”。 可就是这样一位战功卓著的龙王,如今已被关押整整三年之久! 原因是党争! 严嵩有位死敌——前内阁首辅,夏言。 夏言有位门生——前浙江巡抚兼福建海道提督军务,朱纨。 朱纨有位心腹爱将——前福建都司,卢镗。 严党整死了贤相夏言、迫害能臣朱纨,捎带手把卢镗也送进了大狱。 卢镗已被关在刑部大牢数年之久。 林十三道:“啊,原来是福建的卢帅送的。怪不得高老爹视为珍宝。” 陈矩道:“天下人皆知,卢帅是冤枉的。现在义父寻到了一个替卢帅洗脱冤屈的机会。关键就在那条掖乌龙身上。有那条狗在,卢帅便可重归东南,抗击倭寇。没了那条狗,卢帅只能继续困于冤狱。” 林十三道:“陈公公玩笑了。抗倭名将东山再起的希望在一条狗身上?我是不信的。” 陈矩面色凝重:“你看我像在开玩笑嘛?” 林十三默不作声。 陈矩道:“今日你寻犬,不仅是为了讨我义父高兴。更是为了一代名将的清白、东南抗倭大业的成功!万斤重担都在你肩膀上担着......你若撂挑子,东南百姓必久陷于血火。江南半壁也......” 林十三打断了陈矩:“等会儿。陈公公好口才,我差点让你给绕进去了。你说东南抗倭的万斤重担在我一个连卫籍都没有的堂帖校尉肩上担着?” 陈矩也察觉到自己的话说大了:“至少你可以为东南抗倭大业出一份力。等你老的时候,不因自己平淡无奇的一生而悔恨。” 林十三不再油腔滑调。他说了一句很实在的话:“陈公公,大道理、小道理我都懂。可我......想活到自己老的那天。” 陈矩愕然,片刻后道:“蝼蚁尚且偷生,何况是人。一个堂帖校尉卷入如此大事之中,的确有身陷不测之地的风险。你不帮忙,我不会强求。” 林十三道:“打住。刚才那些话您没说,我也没听。事情经过很简单。高老爹养了条爱犬,丢了,让我找。我能力不足找不回。就这样。告辞。” 说完林十三头也不回的走向了巷外。 陈矩凝视着林十三的背影,无奈的摇了摇头。 林十三来到高丽街上,突然碰到了胖徒弟孙越。 孙越道:“猫儿已经送回去了。师父,差事办得如何啦?” 林十三苦笑一声:“办砸了。这次我可能要被逐出驯象所,再也当不成你师父了。” 孙越一脸诧异:“啊?怎么可能?师父您神通广大......” 林十三道:“马屁就别拍了。走吧。回驯象所领罪去。” 二人在回驯象所途中,经过了一个评事摊子。 “评事”在官场上是一个官职,大理寺的正七品官员。 “评事”在市井中则是一种谋生手段,顾名思义“评论时事”也。 百姓没有邸报可看,消息闭塞。一些嘴皮子利索的人便从高官大吏家的下人们口中打听一些时局大事,讲述给百姓听,赚几个赏钱。 大明的嘉靖朝远比后世人想象的要包容。 “评事”之时,只要不明着说皇帝陛下自私、严首辅奸佞、徐次辅贪婪之类的话,顺天府也好,兵马司也好,锦衣卫也罢,都是不会管也懒得管的。 林十三在评事摊子前停住了脚步。因为他听到了这样一句话: “今日咱讲讲五十三个倭寇在浙江上虞登陆,在浙江打了一个大圈,几万卫所军束手无策,最终兵临南京城下的事。” 林十三认为评事先生在危言耸听。这是他们谋生的技巧。 从浙江上虞到南京城,中间的卫所没有十个也有八个。大明卫所军没有五万也有三万。 倭寇区区五十三个人,能够从上虞一路打到南京城下? 他们都是三头六臂、脑袋喷火、屁股冒烟的怪物不成? 第十五章 嘉靖倭乱都不能说是魔幻,而是玄幻 林十三被评事先生的震惊体开篇吸引住了。 他走到了评事摊子前。孙越跟来过来。同样被吸引的还有几十个百姓。 评事先生看人拢得差不多了,开始说正题。 今年夏天,五十三个倭寇划着一条小破船在浙江上虞登陆。他们的目标是富庶的会稽县。 在会稽县,倭寇闯进了一所富户的宅子里,杀人、抢劫、奸污女人。畜生干的事他们全干了,畜生都干不出来的事他们也干了。 会稽县是一个千户所驻军,刨去空额也有八百多人。 八百对五十三,显然优势在我。 可八百明军围了民宅就是不打,出兵不出力。 士兵们的想法是:一个月拿那几个饷银,还要被上面的千户老爷盘剥。犯得上卖命嘛? 千户老爷的想法是:只要把他们逼出会稽,我便可奏捷击溃倭寇一股。用不着真打。 半夜时,明军主动让出了一条路。五十三倭寇顺利逃出民宅。 不出意外的话,五十三倭寇会带着抢来的金银逃回海上。驻军千户会因“击溃”这股倭寇得到上峰褒奖。 你好我好大家好。 然而世间事一向捉摸不定。不出意外?那是不可能的! 倭寇半路遇见一个轿队。这群兽类将轿队的人全数杀死,自然包括轿中坐着的老头。 老头是回乡探亲的都察院江西道监察御史,孙伯春。 御史遭倭寇劫杀,这是不得了的大事。 绍兴守备立即率绍兴三千驻军围剿倭寇。 三千对五十三,优势在我。 接下来发生的事都不能说是魔幻,而是玄幻。 双方交战。为首的倭寇首先砍杀了一个明军。 明军中不知谁喊了一声:“可不得了啦!见血啦!死人啦!弟兄们快跑啊!” 明军一触即溃,说好的围剿变成了抱头鼠窜。 在萧绍平原上,三千明军像三千头受了惊的猪一般,被五十三个高喊着“杀盖盖”的倭寇追着跑。 绍兴守备当时恨不能把自己的脸塞进裤裆里。 是役,明军死伤四百人,四散而逃。五十三倭寇毫发无损,平安逃出绍兴府。 在绍兴打赢明军后,五十三倭寇飘了。 明国军队就像是猪猡,毫无反抗之力。既然如此,我们为何不去打江南最大的城——杭州? 杭州,那可是浙江巡抚、三司的治所,一省首府。驻守杭州的三个卫所刨除空额足有上万人。 五十三倭寇去打一万明军守的城,那都不能说是狂妄,而是疯癫。 蚂蚁做梦曰大象了属于是。 然后,杭州城这座大象就被蚂蚁曰了。 五十三倭寇竟从城南的偏门打入城中,大肆烧杀抢掠后,又突围出城。 杭州城上万驻军竟像一层少女的薄纱,丝毫挡不住倭寇的凶器。 不过这一回,倭寇终于开始死人了。他们战死三人,成了五十倭寇。 离开杭州后,这伙兽类意犹未尽。又攻入昌华、于潜两县。见男人就杀,见女人就往上扑。 两县虽无驻军,但两县三班也有几百捕班快手、站班皂吏、壮班民壮。可话又说回来,上万卫所军都奈何不了他们,何况几百衙役? 且说明军这边。杭州被攻破,倭寇安然逃窜,浙江巡抚李天宠坐不住了。 他调集浙江三万卫所军,以十面合围之势力求围歼这股猖狂的倭寇。 然后......没围住。倭寇死了四个,人数变成了四十六人,冲出了包围圈,流窜到了淳安县。继续杀人、抢劫、强女干兽行。 四十六倭寇又飘了。既然我们打得进杭州,为何不去打明国的南京金陵?据说那里遍地都是黄金、美女。 倭寇一路进军歙县、绩溪、旌德、泾县、南陵、芜湖、太平府、江宁,明军无一处不设防。无一处挡得住倭寇的脚步。 再接下来就是南京城了! 南京城若被四十六倭寇攻破,那江南文武官员有一个算一个,都得抹脖子、吊房梁以谢天下。 苏松巡抚曹邦辅、南京兵备副使王崇古调集了六万大军,誓保南京城。 倭寇试探性进攻无果,见南京防守严密,城外又有几万大军围追堵截,无奈只得放弃了攻打南京的想法。 我们滴,该回家滴干活了。 离开南京后,这股倭寇又经溧阳、宜兴、武进、无锡进入苏州境内。倭寇一路烧杀淫掠自不必说。各地明军战力低下抵挡不住亦不必说。 兵备副使王崇古坐不住了。倭寇数十人,在浙直两省转战千里,沿途诸卫所近十万明军束手无策。杭州被攻破、南京遭受兵锋。若让他们安然逃回海上......朝廷的脸还要不要了?! 王崇古请命苏松巡抚,从南京诸卫中挑选出勇士三千人,追向苏州境内。 终于,终于,在横泾前马桥,王崇古与指挥使张大纲使用火攻,全歼了这股倭寇。 全歼这股倭寇称不上是什么胜利。 南京翰林院修撰何良俊在给朝廷的奏疏中写的一针见血: “贼才五十三人耳......今以五十三暴客扣门,即张皇如此,宁不为朝廷之大辱耶?” 评事先生讲完了事情始末。 林十三不是算命先生,自然不会算到日后这件事被载入史书,史称“嘉靖三十四年江南倭乱”。 此刻他对此事的真假存疑。他高声对评事先生说:“这该不会是你编造出来危言耸听,诓骗大伙儿钱财的吧?” 评事先生喝了口水,润了润喉咙:“此事是兵部职方司家的书童传出来的。万分可靠。信不信由你。” 孙越压低声音:“师父,我表弟刚从浙江回来。他也说过夏天有几十个倭寇大闹了浙江一场。不过没说得这么仔细。” 林十三语塞。不知道说什么好。 评事先生又道:“诸君,我说得热闹,你们听得稀奇。可你们想过没有,咱这三言两语的闲话中,不知有多少东南无辜百姓死于倭寇之手;不知有多少妇女被禽兽不如的倭寇奸污;不知多少人被倭寇害得家破人亡。” 评事先生顿了顿,悲天悯人道:“假如你我的父亲、儿子被倭寇杀死;妻子被倭寇侮辱;家被倭寇焚烧;你我心里什么滋味儿?” 这句话让林十三感到振聋发聩。 第十六章 福兮祸所依 林十三心想:是啊。这件事在评事摊子上说说,京城人只是当作一段奇闻轶事而已。但东南却不知有多少无辜百姓生灵涂炭。 这才是一股倭寇。东南大大小小的倭寇恐怕得有数百股。 而今我得到了一个机会,能为解救抗倭名将出一份力...... 孙越推了推林十三的肩膀:“师父,您怎么了?在这儿愣了半天。” 林十三还是没说话。 他的脑海仿佛出现了一黑一白两个小人儿。 黑色小人说:林十三,朝廷的水太深。你个没鼻屎大的堂帖校尉掺和什么?守着娇妻幼子,好好孝敬老爹,把家里生意打理好才是正经。别管这棘手的事啦!赶紧去驯象所交了堂帖,还能搂着娇妻睡个午觉。 白色的小人只说了四个字,字字铿锵有力:好呀好呀。 黑色小人和白色小人显然达成了一致。 林十三打定了主意:抗倭大业我当然想出力。但我人微力轻,保平安才是第一要务。大不了等朝廷哪天开抗倭捐的时候,我多捐几十两出来就是了。 想到此,林十三孙越说:“走,回驯象所,领罪去。” 锦衣卫驯象所千户值房。 五十多岁千户常青云坐在公案前,逗弄着笼中的一只画眉鸟。 别人是浮生偷得半日闲,他是浮生偷得万日闲。 曾几何时,常家在朝中可谓权倾朝野。常青云的祖父是锦衣卫大掌柜、父亲是户部左侍郎、义叔是宣大总兵。 他年轻时也曾有着雄心壮志,在朝中当个出将入相的大人物,造福百姓。 但祖父却在临死前逼着他父亲、义叔辞官,又把正值壮年的他弄进了永无出头之日的驯象所。 当时他不理解祖父。 但随着年龄越来越大,白头发越来越多,耳闻了太多朝中你死我活的争斗。他彻底明白了祖父的苦心。 当个安逸闲人,是福。 常青云用竹勺给笼中的画眉舀了十几粒小米。 一名贴身总旗走了进来:“禀千户,左二百户所第三总旗队的两个堂贴校尉求见、复命。” 从千户到副千户、百户、试百户、总旗、小旗、校尉,林十三跟常青云差了六等五品十级。 平日里林十三想面见常青云,无异于痴人说梦。 今日则不同。出所办差的军令是常青云亲自下达给林十三的。 按锦衣卫的家规,不管差事办成还是办砸,都要找下军令的上司直接复命。 常青云的眼神并未从画眉鸟身上移开。他吩咐道:“让他们进来。” 不多时,林十三和孙越跪倒在了常青云面前。 常青云没正眼瞧二人,心不在焉的问:“差事办成了嘛?” 之所以心不在焉,是因眼前的爱宠画眉已经三四天食欲不振了。 林十三答:“回千户,差事办砸了。” 常青云转头:“哦?” 林十三又道:“属下愿按千户的军令,接受收回堂帖逐出驯象所的惩处。” 常青云又拿起了鸟笼子,观瞧着他的心肝画眉鸟:“林,林什么来着?” 林十三连忙道:“属下林十三。” 常青云道:“林十三啊,杨先生让你出去办什么差事,怎么办的,为何办砸了......我一概不想知道。不过......” 常青云放下画眉笼子,走到了林十三面前:“不过,少掌柜陆绎怎么晓得你的名字?” 林十三心中暗惊:少掌柜晓得我的名字? 陆绎,锦衣卫都督陆炳之子。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北镇抚司千户。 卫中袍泽私下皆称陆炳为“大掌柜”,陆绎为“少掌柜”。 少掌柜这种大人物,怎会晓得林十三一个堂帖校尉的名字? 林十三如实回答:“回千户。小人不知。” 常青云又道:“少掌柜让人来给我传话‘若你手下的林十三、孙越没能帮高府把差事办妥帖,即刻锁拿进诏狱’。” 林十三目瞪口呆。收回堂帖跟锁拿诏狱相比,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不,地狱! 锦衣卫北镇抚司诏狱,整个大明最恐怖的地方。任何人进去不死也得脱层皮。 常青云坐回到公案后:“按私交辈分,陆绎该喊我一声世叔。可人家现在大权在握,我不能拒绝执行他的命令。” 说完他朝着门外喊:“来人啊,将林十三,还有这个胖后生一同锁拿,押往诏狱交给少掌柜。” 林十三吓得身体有些发抖。他连忙喊:“千户且慢!属下尚可竭力而为,誓死帮高府把差事办圆满。” 常青云是个很好说话的上司,从不为难别人。 常青云道:“哦?差事不是办砸了嘛?” 林十三磕头如捣蒜:“尚有转圜余地。” 常青云颔首:“嗯。我也不希望自己属下的校尉被关进诏狱,受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之苦。少掌柜也没说办差的期限。罢了,我再给你们一次机会。快去高府接着办差吧。” 林十三如得大赦:“属下这就去竭力办差。” 常青云道:“嗯,去吧。” 林十三和孙越起身,迈着小碎步倒退到值房门口。 公案前摆弄画眉笼子的常青云却喊了一声:“且慢。” 林十三的脑袋上沁出了汗珠:常千户该不会改主意了吧?难道我命中该有这一劫? 林十三壮着胆子问:“千户还有何吩咐?” 常青云慢条斯理的说:“听说你精通宠物事。你懂养画眉嘛?” 林十三答:“略懂一二。” 常青云眼前一亮,转头看向他:“我这画眉这几日食欲不振,一天只吃七八粒小米,怎么回事?” 林十三不假思索的回答:“秋时天气乍凉。热冷交替之时,画眉食欲不振是常事。” 常青云追问:“有什么解决的法子嘛?” 林十三答:“可每日三次喂给画眉蜂蛹,一次一枚。城南钓蚌街木耳胡同花鸟鱼虫市就有卖蜂蛹的。” 常青云惊讶:“蜂蛹?就这么简单?” 林十三道:“对。” 常青云颔首:“谢了。赶紧出去办差吧。办不好可要进诏狱。” 林十三和孙越出得驯象所。他拿出手帕,擦了擦头上的冷汗。 这下完了,高忠救卢镗的事不想卷进去也得卷进去了。 林十三忘了孙越一眼:“徒儿啊,是师父的错,把你卷进了这场祸端里。” 孙越却颇为豁达:“打我进驯象所拜了您当师父,咱师徒就是一条绳上的两只小蚂蚱。再说师父你不是说过一句话嘛。” 林十三问:“什么话?” 孙越想不起来,情急之下道:“就是那个什么脱了衣服是福,有了福脱衣服什么什么的。” 林十三哑然失笑:“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伏。” 说完他收敛笑容,又低声自言了一遍:“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伏。” 第十七章 演技纯熟林十三 林十三准备领着孙越回大王八胡同高宅找陈矩。 有件事他始终搞不明白:锦衣卫人人皆知,大掌柜陆炳与严嵩是盟友。二人曾联手扳倒过前任首辅夏言。 高忠与严嵩是政敌。这么算,陆炳亦是高忠的敌人。 陆家公子怎么会下严令,命我林十三去帮高忠?这不是敌友不分了? 二人途经制锦市街时,看到街边有几个波斯商人正在一家布铺里讨价还价。 波斯商人说着一口流利的汉话:“捧油,便宜点。嘟似捧油嘛。” 布铺掌柜道:“这可是正经的松江棉布。二两银子不能再低了。” 波斯商人连连摆手:“太贵了,太贵了,不买嘞。” 不光是高丽街挂羊头卖狗肉。朝廷也是一样。 西苑的嘉靖帝多次想要给海禁开口子。 朝廷中的清流文官们却疯了一样跪谏、死谏,说什么“祖制不可违,海禁不可开”。 清流文官反对开放海禁,满嘴冠冕堂皇的理由。 真正的原因却是:存在海禁就存在走私贸易。这群清流文官个个在背地里大做走私贸易。能够从中攫取暴利。 皇帝陛下要开放海禁,不是断文官们财路嘛?文官们必然以“死”相谏。 朝中靠着走私贸易赚得最多的,不是奸名满天下的严嵩,而是清流领袖、出了名的贤臣——次辅徐阶。 制锦市街不少绸缎铺、布铺,都是清流文官们的产业。 波斯人堂而皇之的入京,在制锦市街看样品,跟在京的幕后老板们谈妥价钱。再到文官们的老巢江南去交割货物。 孙越骂了声:“娘的,这些波斯人真是和尚戴帽子——无法无天。光天化日竟违背法度在大街上跟大明商人做生意。” 林十三叹了声:“唉,真正无法无天的不是这些商人。而是整天把‘敬天法祖’挂在嘴边的那些人。” 此刻的林十三尚不知,自己眼下卷入的这件麻烦事,跟海上贸易息息相关。 大王八街,高忠的四合院。 心烦意乱的陈矩正在空荡荡的院子里烤羊肉串。 羊肉在火上吱吱冒油,陈矩先撒了一把盐,火候差不多了又将一把胡椒粉撒了上去。 院子中弥漫着羊肉的香味儿。 问君能有几多愁,一把羊肉串解千愁。 任何人都有毛病和嗜好。聪明人陈矩每逢遇到愁事便寄情于美食;遇到喜事亦寄情于美食;闲来无事照样寄情于美食。 说白了他就是个吃货。 陈矩刚撸了两个串儿,林十三和孙越走进了四合院。 陈矩惊讶:“你不是不肯再帮忙嘛?” 林十三这人处事圆滑,一张巧嘴能把黑的说成白的,能把河里的鱼说得蹦上岸:“惭愧。” 陈矩问:“哦?惭愧什么?” 林十三道:“东南百姓正遭受倭寇荼毒。我却只想着自身安危。我错矣。” 陈矩狐疑的看着林十三:“这么快就晓得自己错了?” 林十三施展巧舌如簧大法。他用手一指孙越:“是他一巴掌把我扇醒了。” 陈矩皱眉:“你徒弟扇你耳光?罪过,罪过。这不成欺师灭祖了?” 林十三一脸惭愧的表情:“唉!我这徒弟是山东莱州府掖县人,跟掖乌龙是同乡。掖县靠海、产金,这些年没少被倭寇侵扰。” 孙越虽胖,却不蠢。他很会配合自己师傅:“啊,对对对。” 林十三又道:“我徒儿的亲叔父,就是死于倭寇之手。” 孙越心道:噗。横竖我爹就没有兄弟。随便师父怎么编排就是。 想到此,孙越强挤出几滴眼泪:“呜呜呜。我叔父死得好惨啊!被倭寇捉住好一顿打——吊起来打得!活活给打死了!” 林十三再道:“我将事情原委讲给了我这胖徒弟听,你猜怎么着?” 陈矩问:“怎么着?” 林十三道:“他劈头盖脸骂了我一顿,骂我不为抗倭大业出力,不晓大义,贪生怕死。” 陈矩对林十三的话只信一二分。聪明如他,他晓得林十三很可能在演戏。 但事情紧急,他也顾不得许多。他握住了林十三的手:“浪子回头金不换,亡羊补牢犹未晚。我深明大义的好林兄!” 林十三一行热泪滑过眼眶:“我得多谢高老爹,给我一个为抗倭大业出力的机会。我宽容大度的好陈兄!” 林十三在演戏,孙越在演戏,陈矩亦在演戏。 且陈矩的演技比之林十三有过之而无不及:“我与你一见如故。简直就像看到了异父异母的亲兄弟!大哥!” 林十三握陈矩手的力量又增加了几分:“二弟。” 二人同时爆发出一阵爽朗中偷着虚伪的笑声:“哈哈哈!” 天真无邪的孙胖子还以为这俩货玩真的呢。 孙胖子插了一句:“师父,陈公公,我去趟香烛铺子,买点蜡烛、高香、黄纸。你们在此结拜如何?” 陈矩和林十三这才双双发觉演戏演过火了。 林十三松开了手:“差事紧急,咱们还是言归正传。” 陈矩点头:“没错。” 林十三道:“我愿帮高老爹、陈公公的忙,但有几句话得先说定。” 陈矩道:“但说无妨。” 林十三道:“我只帮高老爹寻找丢失的掖乌龙。找到之后,利用掖乌龙替卢镗卢帅爷洗脱冤屈之类的事,我一概不参与。” 林十三一顿,又补充道:“我从始至终就不晓得掖乌龙跟卢帅爷有什么关系。” 陈矩心中暗骂:怪不得洪爷说你是小滑头呢。果然滑得像泥鳅一般。 不过当下寻犬要紧。陈矩一口答应:“你尽好本职,找回失犬便是大功一件。至于后面的事,不是你一个堂帖校尉能出得上力的。无需你参与。” 林十三伸出了自己的手掌。 陈矩很默契,与林十三击掌而誓。 陈矩道:“林兄。说说吧。线索已断,如何找掖乌龙?” 林十三道:“还得从坐狗人着手。” 陈矩问:“可湘西巷那个瘸子说,他既不知坐狗人姓名,也不知坐狗人的住处。坐狗人行踪飘忽不定,偌大京城怎么找?” 林十三道:“听胡大眼哄咱们呢。他从不和不知底细的偷狗贼做生意。” 陈矩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朝廷让他寒心过。他不想帮咱俩这对官家人?” 林十三伸出了大拇指:“陈老弟高见。眼下的关键,是让胡大眼开口。” 第十八章 狐假虎威 林十三坐到了陈矩的羊肉架子边,毫不客气的拿起两根羊肉串递给孙越。 陈矩急切的问:“如何让给胡大眼开口?” 林十三道:“想让一个人开口,无非两种方法。威逼、利诱。” 陈矩赞同:“没错。” 林十三又道:“抓起来上酷刑是威逼,拿亲友要挟是威逼。许以重利是利诱,帮他的忙亦是利诱。” 陈矩道:“高老爹希望寻犬之事办得低调些。他老人家不可能动用东厂的关系抓人拷问。” 林十三补了一句:“我想陈老弟也不屑于做拿人亲友要挟的下作事。” 陈矩道:“正是。我有自知之明,我最大的缺点就是不够狠。” 撸着羊肉串的孙越听出了门道:“那就只剩下利诱了?” 陈矩一摊手:“实话告诉你们吧。义父他老人家清廉如水,耗子看见他的钱匣都含着眼泪走。我也没多少积蓄。” 林十三道:“胡大眼这人很怪。他喜欢银子,但官府中人的银子他还真不稀罕。咱们可以帮他一个忙。” 陈矩问:“什么忙?” 林十三讲述了这样一件事。 胡大眼有个把兄弟,名叫刘金鹏。庚戌之变时曾救过胡大眼的命。后来胡大眼去了湘西巷贩卖狗肉,刘金鹏成了他的手下。 半年前,刘金鹏收了偷狗贼一条狗。那条狗竟是顺天府司狱司大使的爱犬。 大使竟一番打听,查到了偷狗贼和销赃的刘金鹏。 司狱大使只是从九品。在顺天府中专管牢房。属于底层官吏。但要跟一个收赃的狗肉贩子寻仇还是小事一桩。 大使派狱卒将刘金鹏抓进了顺天府大牢。 胡大眼也曾找洪爷疏通。奈何洪爷只是个小小暗捕。若胡大眼的兄弟中有人因得罪捕快、捕头而被抓,他可以帮忙解救。 刘金鹏得罪的不是捕快,而是从九品朝廷命官。 洪爷也无能为力。 说到此,陈矩当即明白:“只要咱们能帮胡大眼从顺天府大牢救出他兄弟,他便会开口?” 林十三颔首:“正是。陈老弟你毕竟是高老爹的身边人。不如拉大旗做虎皮?” 陈矩道:“事情紧急,我也只能狐假虎威了。” 说完陈矩走进了高忠的卧房,打开了高忠床头放着的钱匣。 钱匣内只有碎银一两多,铜钱一贯。另外还有一方腰牌。 只见腰牌上正面刻着“御马监掌印太监;提督神机营;总督内西校场,高”。 反面刻着“出京不用”。 太监是最高一级的宦官。告老时虽需交出印绶,但可以保留腰牌以为纪念。 高忠出门办急务之前曾交待过陈矩:“若遇紧急,可取用我的旧腰牌办事。” 陈矩拿了腰牌,回到院中:“走,咱们去顺天府大牢走一遭。” 午时正刻,顺天府大牢。 司狱李大使正在喝酒。下酒的小肴简单而精致。一碟茴香豆,一盘白肉炒茭菜,一碗五香豆腐。 李大使是举人出身。混到老撑死混个正七品。他早就对仕途无望,守着大牢这一亩三分地,靠牢吃犯人,日子过得也算安逸。 李大使夹了一块五香豆腐,咬了一口后“刺溜”吮了一口酒。 他心情不错,哼起了小曲儿:“吃了五香小豆腐,内阁首辅不及吾。” 一名狱卒走上前,将一包碎银子递给了他:“老爷。这是今儿上晌二十八名犯人家眷的孝敬。共计二十五两三钱。” 李大使骂了一句:“娘的,一群穷鬼。” 他喝了口酒,又道:“不过话说回来,若是富户,早就打通了上面推官、通判、治中的关节。也沦落不到咱这大牢里。” 说完他将那包碎银子揣进怀中。 另一名狱卒上前:“禀老爷。牢门口有两位锦衣卫校尉求见。” 李大使听了这话下意识的一哆嗦。锦衣卫?怎么招惹上了那群活阎王。 他整了整冠带:“我这就去门口迎接。”刚往前走了两步,他想起了什么。将怀中的那包碎银子顺手放进了公案抽屉里。 李大使来到牢门口。林十三师徒和陈矩已经站在了那里。 李大使笑道:“二位,哦不,三位上差。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林十三问:“大使贵姓?” 李大使道:“小姓李,木子李。” 林十三颔首:“咱们进去说。” 李大使做了个“请”的手势:“三位上差,里面请。” 三人跟着李大使进得大牢。李大使吩咐狱卒给三人搬来了椅子。 他边给三人热情的倒茶,边试探着问:”三位上差来此有何贵干啊?” 林十三开门见山:“我有个朋友名叫刘金鹏。因为犯了些事,关在了你们大牢。我想把他接出去。” 李大使一脸谄笑:“小事一桩。不过,敢问上差在锦衣卫哪个司、所高就?镇抚司?经历司?可否借腰牌一看?” 李大使笑里藏刀,办事缜密。 之前就出过千门骗子手冒充东厂番役从大牢里提走同伙的丑闻。他不得不防。 林十三道:“我没有腰牌。” 李大使收敛笑容:“没有腰牌?” 林十三道:“我是堂帖校尉。只有堂帖。”说完他从袖中拿出堂帖,递给李大使。 李大使定睛一看:“驯象所?” 林十三道:“正是。” 李大使立马变了脸!锦衣卫里的堂帖校尉多如狗。何况效力处还是没什么实权的驯象所? 林十三自称“锦衣卫的”能唬得住无知百姓,却唬不住眼前的从九品命官。 李大使坐到了椅子上,打起了官腔:“那个叫刘金鹏的犯人我不能轻易放。天子脚下朗朗乾坤,他竟敢横行不法。” 李大使顺手拿起酒杯,又喝了口酒:“朝廷有法度在。顺天府大牢的犯人必坐够判下来的日子才能开释。公人说情,等同谋私。” 大明的许多官员都有两张脸。一张热脸,一张冷脸。看面对的是谁,这两张脸可随时无缝切换。 此刻的李大使便是一张冷脸。 林十三看了一眼身旁的陈矩。 陈矩心领神会,开口道:“李大使,你怎么不问问我是做什么的?” 李大使问:“嗯?你是做什么的?” 陈矩一副趾高气昂的表情:“我是做什么的你不配问。我只给你一样东西。” 说完陈矩将高忠的腰牌放在了李大使的酒杯旁。 李大使先瞥了一眼,随后捧起腰牌仔细观瞧:“贵驾是......高公公的人?” 陈矩凝视着李大使,一言不发。 李大使被他盯得心里发毛,双手将腰牌奉还。 陈矩道:“高公公是我义父。义父他老人家虽告老在家,却还有几个好友在任。” 说完陈矩伸手抓了一把李大使的茴香豆,边咀嚼边说:“譬如司礼监掌印吕公公,司礼监秉笔兼东厂提督黄公公。” 陈矩喝了口茶,把茴香豆顺下肚:“皇上他老人家还隔三差五召我们高公公进宫弈棋呢。” 宰相门前七品官,巨宦门前亦然。 陈矩三言两语把李大使弄得冷汗直流:“属下有眼不识泰山。不知您是高公公的人,罪该万死。” 陈矩却摆摆手:“罢了。这俩堂帖校尉是我朋友。他们的朋友亦是我的朋友。那个叫刘金鹏的你看?” 李大使道:“得嘞!我这就亲自去开牢锁放人。” 第十九章 拔头粪 如果林十三等人从大牢中提走狗贩,再揶揄李大使几句,那这就是一个烂俗的扮猪吃老虎、装逼打脸桥段。 林十三不是那种人。 三人领着狗贩刘金鹏走出大牢。李大使一直送到了牢门口。 李大使拱手:“恭送三位上差。” 林十三却道:“大使,借一步说话。” 二人返身又进了大牢。林十三道:“小弟奉命帮高公公办事,若有得罪李大使之处还请海涵。” 李大使连忙道:“我与上差至好,亲兄弟一般。你这是说哪里话?” 林十三从皮茄袋中掏出一枚带着酱菜味儿的二两银锞子,顺手塞到了李大使的袍袖之中。 李大使连忙道:“上差,你这是什么意思?” 林十三笑道:“我那贩狗的朋友在牢中多蒙大使照应。这点小钱,全当给您买酒喝。” 林十三有两件事很擅长,一是寻宠。二是人情世故。 这两样长处,是他能够在京城里平平安安过安逸日子的本钱。 李大使管着顺天府大牢,谁能保证今后用不着他? 今日给人家个台阶下,再送上二两银子。来日人家说不准能帮他大忙。 李大使推脱:“都说了咱们是至好,我怎么能要你的银子?” 林十三道:“大使若不收,就是嫌少。不认我这个穷朋友。”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李大使也不好再拒绝:“那我就却之不恭。” 林十三又道:“听闻您也喜爱养宠。我在驯象所专司寻宠事。今后家里若有爱宠走失,尽管来找小弟我。” 给足了李大使面子,林十三这才跟陈矩等人离开大牢门口,前往湘西巷。 已是正晌午时分,湘西巷的四合院中,胡大眼正在跟洪爷吃炙子烤肉。 一张大铁板被支在一个炭盆上。铁板名曰“铛”。 先在铛上放猪油化开,再将提前腌制好的五花肉放到猪油上。 不多时五花肉便开始“滋啦滋啦”冒油。拿筷子夹起五花肉,蘸上点鲜美味重的韭花酱。入口肉香跟韭鲜通灌全身,那叫一个地道,那叫一个美! 胡大眼和洪爷没坐着烤肉,而是站着,一条腿踩在一张板凳上。这是炙子烤肉的“武吃”规矩。 老京城在吃上的讲究多了去了。 曾有评事先生自嘲:咱老京城就算吃粑粑都得讲究。必得早晨卯时起床空拉的第一泡。这叫“拔头粪”。 粑粑一定得四分硬六分软,拿贡稻磨成米粉,牛骨汤和面,裹粑粑挂糊。八成热油炸至外酥里嫩...... 言归正传。胡、洪二人正在炙子板前大快朵颐呢。林十三和陈矩走了进来。 胡大眼白了林十三一眼:“官府的人鼻子就是灵啊。闻着肉香味儿就来了。” 林十三不以为意:“胡爷在揶揄我们是狗呢。” 胡大眼道:“哪儿敢呐。你是锦衣卫的人,管官儿的官儿。” 洪爷插话:“坐下一块吃点?” 林十三却道:“不了。我们这趟来还是找胡爷打听坐狗人的姓名、住处。” 胡大眼怒道:“说了不晓得就是不晓得。难不成让我胡编个名字?” 林十三拿起竹筷,帮胡大眼翻了翻炙子上的五花肉:“胡爷稍安勿躁,您有个兄弟叫刘金鹏,现关押在顺天府大牢,对吧?” 胡大眼放下手里端着的韭花酱,凝视着林十三:“是。怎么?” 林十三问:“若我能把您兄弟从大牢里捞出来,能否换坐狗人的线索?” 胡大眼跟洪爷对视了一眼。他曾求洪爷帮忙从大牢里捞自己兄弟。奈何洪爷身份低微,捞不出得罪了从九品司狱大使的犯人。 洪爷道:“胡爷,他好歹也算锦衣卫的人。或许真有门路。” 胡大眼思索片刻后道:“行,只要你把我兄弟捞出来,带到我面前,我便给你线索。” 林十三道:“君子一言?” 胡大眼立马接话:“快马一鞭。” 林十三拍了拍手,高声道:“孙胖子!” 孙胖子推开了门,领着刘金鹏走了进来。 胡大眼见到兄弟平安归来,先是吃惊不已,而后欣喜不已。 想当年都是一口锅里搅马勺的兄弟。兄弟落难自己受手无策,之前他心中满是自责。 刘金鹏纳头便拜:“大哥。我回来了。” 胡大眼将他搀起来:“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林十三道:“人给您带回来了。坐狗人?” 胡大眼答:“那坐狗人名叫王老串。这几日在南城棒槌娘娘庙刷夜。” 林十三拱手:“谢了。”说完他就要跟陈矩转身离开。 洪爷却叫住了他:“慢着。” 林十三问:“洪爷,牵线的二两银子早就给您了。还有事?” 洪爷浑浊的老眼中透出狡黠的目光:“就为了给宛平一个土财主找走失的细犬,你不惜去顺天府大牢捞人?不知要搭上多少银子和面子。这里面有蹊跷。” 林十三义正言辞扯着谎:“洪爷、胡爷办事讲道义。我办事同样讲道义。既答应了那土财主,便一定要将细犬寻回。不管付出多大代价。” 洪爷笑道:“我猜那土财主一定许了你不少好处。” 林十三道:“呵,那是自然。您了解我,我一向无利不起早。” 洪爷用荷叶饼擦了擦嘴:“我吃饱了。下晌没什么事做。帮你们三个一起寻犬,如何?” 林十三心忖:洪爷是老京城了,南城江湖里的人都要给他几分薄面。有他帮忙也好。 想到此,林十三道:“那就多谢洪爷。” 洪爷却道:“别急着谢我。你无利不起早,俺也一样。京里的坐狗人有一个算一个,都滑得像老泥鳅一般......得加钱。” 林十三问:“加多少?” 洪爷伸出四根手指:“四两银子。” 林十三心中叫苦:高小旗那老吝啬鬼,好容易分我十两的润。这下好,早晨给了洪爷二两,刚才给了李大使二两。再给洪爷四两。得,我就剩下二两跑腿钱了。 不过这么大的一桩事,林十三不会吝惜这点散碎银两。 他从皮茄袋中又拿出两枚银锞,放在了炙板旁边。 洪爷拿了银子,站起身:“走。我领你们去棒槌娘娘庙。” 第二十章 棒槌娘娘庙的凶案 京城里的神、仙、佛多,庙也多。 棒槌娘娘既不属于道家,也不属于佛家,而是杂仙。 千门人有一桩骗术,叫神仙揽财局。说白了就是编造一个不存在的神仙,造谣他多么多么灵验。而后建一座小庙,长久的骗取香火钱。 棒槌娘娘便是典型的千门骗局。 千门人编造谣言,说西山有个仙姑,在河边化作一根捶衣棒槌,专门出现在河边洗衣的寡妇面前。 寡妇将棒槌捡回家私用......用不了三日,老天便会赐给寡妇一个精壮汉子当相好。 一句话,棒槌娘娘专门拯救寡妇于久旱。 棒槌娘娘庙建成那两年,着实吸引了不少寡妇来送香火钱。 甚至许多有丈夫的女人也来拜庙,祈求丈夫变得更精壮些。 可谎言终究是谎言,棒槌娘娘不灵,这庙也就荒废了下来。 林十三一行四人来到了娘娘庙前。庙门前杂草丛生。 陈矩正要往前走,洪爷却拉住了他:“别莽撞。” 林十三在一旁解释:“坐狗人为防丢狗的主家寻仇,会在刷夜的住处附近布置不少歹毒的陷阱自保。” 说完林十三从一棵枯树上折下一根笔直的长树棍。他边用树棍在前面探着陷阱,边慢慢往前挪。 “啪!”突然间树棍被拦腰截断。他的面前竟出现一个精铁打造的捕兽夹。 陈矩吃惊不已:“这也太歹毒了吧?这么大一个夹子,还带着锯齿。人腿踩进去这辈子就只能当瘸子了。” 林十三道:“坐狗人是三百六十行里的四大缺德行之一。缺德行的人为保命向来不择手段。” 说完他又返回枯树旁,多折了几根树根,边探路边往前挪。陈矩等人在后面跟着。 往前走了十几步,又发现一个捕兽夹。与之前那个不同,此夹是闭合的,夹上还沾了不少血。 林十三用手捻了捻血迹:“血还没干。” 说完他又闻了闻手指:“是人血,不是兽血。” 陈矩大骂:“若是过路人踩着陷阱,等于遭遇横祸!坐狗人果然够缺德的!” 林十三道:“这里荒废已久,周围又都是枯草。过路人会走前面的大路,不会进枯草丛。” 陈矩问:“那是寻仇的中了陷阱?” 林十三道:“嗯,十有八九。不好!若有人寻仇,被坐狗人察觉。坐狗人一定会更换刷夜的住处。” 众人小心翼翼的往庙门挪动。花了两刻功夫,终于到了庙门前。 庙门已经破败不堪,还结了不少蛛网。 林十三推开门,四人往庙里一看,当即齐齐愣在了原地。 孙越惊慌大呼:“夭寿啦!杀,杀,杀人啦!” 在棒槌娘娘的塑像前躺着一个人。正是众人在湘西巷中见到的那个老坐狗人王老串。 王老串双手、双脚被困。躬身躺在地上,宛如一只大虾米一般。他的腰上压着一块巨石,嘴边有一摊鲜血。 锦衣卫的本职是栽赃和杀人。镇抚司的缇骑们见惯了死人。 林十三和孙越这两个驯象所的校尉整日跟宠物打交道,死狗死猫死鸟见过不少,哪里见过死人? 洪爷当了几十年顺天府暗捕,见过不少人命案。他快步走到坐狗人身旁,用手一探他的鼻息:“这老厮已经死透了。” 林十三壮着胆子走上前来:“王老串的死状像极了笨狗被坐腰。难道是丢狗的人以私刑泄愤?” 洪爷道:“十有八九。他不是京城第一个横死的坐狗人。出了人命案,我得赶紧回顺天府禀报推官老爷。” 林十三道:“成。” 洪爷抱怨道:“唉,我算倒了八辈子血霉,统共拿你六两银子,却碰上了一桩命案。” 顺天府暗捕最烦碰上命案。自古以来人命关天。盗案、抢案、奸污案、骗案都可以慢慢办,甚至可以“挂”起来。唯独人命案是推官主管、府尹、府同知督办。 下面的暗捕为了查案得跑断腿。限期破不了案还会受惩处。 洪爷离开了娘娘庙。 三个没见过死尸的年轻人呆愣愣的站在原地。 孙越道:“这丢狗的人家也太狠了吧!抓住坐狗人或打断腿,或交送官府也就罢了。他们竟下了死手。” 林十三说了一句大实话:“在咱京城那些权贵眼里,人命向来赶不上他们养的猫狗金贵。谁偷他们的猫狗,他们便要谁的命。” 林十三说的是大实话。 有时权贵家的猫狗被偷,林十三捉了贼人将猫狗寻回。他向来不会跟权贵说猫狗是被偷,只谎称猫狗是自己走失。 因为他知道,这些偷猫狗的贼人一旦交到权贵们手上,至少也得断条腿,更有甚者会直接丢掉性命。 林十三最爱养宠物。但他始终觉得,再名贵的宠物的命,也不及人命金贵。 天生万物,人才是万物之长。 三人盯着死尸,本就身上发毛。 突然间,庙中央娘娘泥塑像后发出一声孩童啼哭:“呜呜呜!” 这一生啼哭让三人一个激灵。 二百多斤的孙越一个健步躲到了师父林十三身后:“师父,闹,闹鬼啦?” 林十三骂道:“孽徒!别胡说八道。这天地下哪有什么鬼神?有鬼也是人装,有神也是人扮!” 他既是在骂徒弟,也是在给自己壮胆。 林十三壮着胆子,战战兢兢走向棒槌娘娘的泥塑像。 当初千门人建庙时很下血本,泥塑像足有两人高。 林十三寻着孩童哭声,来到了泥塑像的背面。泥塑像背面有一个暗门。 暗门并没上锁,他打开暗门,只见里面藏着一个瑟瑟发抖的小女娃,大约五六岁的样子。 林十三哄那孩子:“娃儿莫哭。到我这儿来。” 小女娃见到林十三这个生人哭声更胜:“呜呜呜!” 林十三无奈,只得俯下去,半个身子钻入泥塑像的暗门里,把女娃抱了出来。 像这种千门人的骗钱庙,神像后基本都有暗门。千门人会提前躲进去,等信众来参拜时开口说话装神仙显灵。 林十三将小女娃抱出暗门。小女娃看到了坐狗人王老串的尸体,撕心裂肺的哭喊:“太公!太公!呜呜呜。” 看来小女娃是王老串的孙女。 林十三用手捂住了小女娃的眼,诓骗她:“你太公受了伤,昏过去了。我给他吃两剂药,一会儿便好了。” 第二十一章 王小串 小女娃哭得像个泪人儿。林十三即便遮住了她的眼睛也哄不住她。 好在陈矩是个吃家。他身上挂着一个糖荷包,荷包里装着牛皮糖、高粱饴、杏脯糖等各色杂糖。 陈矩把一颗杏脯糖放在了小女娃的嘴里。小女娃立时止住了哭声。 林十三将小女娃抱到庙门口问:“娃子,你叫什么?” 小女娃答:“我叫王小串。” 林十三又问:“你怎么跑到棒槌娘娘肚子里去了?” 王小串忽闪忽闪大眼睛:“糖。” 一旁的孙越对着王小串吐了吐舌头:“略略略,小小年纪就无利不起早。没糖不答话是吧?” 陈矩又从荷包里拿出一枚高粱饴,放进了王小串的嘴里。 王小串香甜的咀嚼着,吃完一抹嘴:“吃午饭前,外面抓狼的夹子响啦。太公说有坏人要进庙,把我抱进了娘娘肚子里,让我别出声。” 陈矩问:“你在娘娘肚子里都听到了什么?” 王小串伸出一双小手。 陈矩会意,把糖荷包摘了下来,放到了她的小手上:“这一荷包糖都给你。” 王小串答:“我听到那些坏人打太公。还跟太公要什么龙。” 林十三连忙问:“他们说的是不是掖乌龙?” 王小串点点小脑袋:“好像是。” 王老串被杀的人命案不归林十三管。林十三目的很明确——找到掖乌龙,了结这桩寻犬差事。 他将王小串抱了起来:“乖娃。你见没见过一条黑短毛的狗?四条腿很细。嘴巴尖尖的。” 王小串脱口而出:“你说的是大黑吧?” 陈矩插话:“你说的大黑,脖子上是不是系个了铜铃铛?” 王小串搓弄着手里的糖荷包:“对吖。不光系了个铜铃铛,还系个了磨牙的竹筒子呐!” 老京城养犬很讲究,都要在狗脖子上系一个磨牙棒。 磨牙棒材质多为牛胫骨、羊腿骨之类。极少数用竹筒。 陈矩眼前一亮:“错不了。她说的大黑就是严青词。” 林十三瞥了一眼陈矩,心道:陈公公还是不信任我啊。他之前只对我说掖乌龙脖子上有个铜铃铛,却未说有磨牙竹筒。十有八九,救卢镗的证据就藏在磨牙竹筒里。 转念一想:什么证据不证据的关我何事?我只管找到掖乌龙便罢。 想到此,林十三哄骗王小串:“乖娃,想不想要一整草柱的冰糖葫芦?” 王小串瞪大了一双眼睛:“想要,想要。” 林十三道:“那你得告诉我,你说的大黑在哪里?” 王小串一指棒槌娘娘庙后的髫髻山:“在山里呐。” 林十三问:“大黑怎么跑到山里去了呢?” 王小串结结巴巴的一通解释,林十三听了个大概。 王老串昨日“坐”了掖乌龙。在湘西巷出售被拒,便将它领回了娘娘庙。 不知怎的,孙女小串很是喜欢掖乌龙。掖乌龙刚被“坐”,受了惊。但它竟不怕王小串。晚上一人一娃相拥而眠。 今日清晨,王老串又“坐”了一条黄狗。准备系在腰上带去湘西巷出售。 临走前王老串对孙女说,乖乖在庙里等他。回来的时候,他会把掖乌龙烤了给她吃。 人之初,性本善。王小串怕祖父杀掖乌龙,便趁着王老串外出,把掖乌龙带到髫髻山脚下,解开了它脖子上栓的绳子放生。 掖乌龙舔了舔王小串的小脸,一头窜进了髫髻山里不见踪影。 王老串卖狗归来。王小串撒了个谎,说掖乌龙跑了。 再然后,娘娘庙外的捕兽夹响了。王老串把孙女藏进了娘娘塑像之中...... 林十三道:“看来掖乌龙在髫髻山中。” 孙越把脖子伸得像是永定河里的王八,他手搭凉棚望向髫髻山:“我的天,这破荒山方圆足有五六里。全都是高草、杂树。找起来得费牛劲。” 林十三道:“寻犬的难处不止山太大这一桩。掖乌龙是灵犬。它受了惊一定会躲到极为隐秘的地方。” 孙越问:“多找些人来搜山不成嘛?” 陈矩连连摆手,插话道:“不成。义父出门前一再交代,寻犬之事一定要低调。弄一帮人来大张旗鼓寻犬动静太大。” 说这话的时候,陈矩看向林十三:“我想你一定有巧妙的法子,从髫髻山中找出掖乌龙。” 林十三颔首:“这是自然。山东莱州府的百姓捕捉掖乌龙,有一个巧妙的法子。百试百灵。不过得等天黑。” 陈矩问:“什么法子?” 林十三没有回答,而是吩咐孙越:“这样。胖徒弟,你回趟城里,准备这几样东西。半斤干曼陀罗花、五升蜂蜜、一只活野兔、一个空酒坛。哦,再带一柄斧头过来。记住了嘛?” 曼陀罗花磨成粉便是顶级的蒙汗药。 孙越有些犯难:“曼陀罗花是害人的东西。药铺最多一次往外卖一钱,还得去顺天府记档。半斤绝不会卖。” 林十三叹了声:“唉,我的好徒弟啊。你整天吃那么多饭菜,感情只长肚子不长脑子。” 孙越摸了摸自己的大脑袋:“我爹活着的时候也常骂我脑仁小。” 林十三有些怒其不争:“你傻啊!咱们是驯象所的校尉。你就说所里有头大象要修象蹄,需半斤曼陀罗花放翻大象。” 说完林十三掏出皮茄袋中最后的二两银子,交给孙越:“快去办吧。” 孙越拿了转身离开。 陈矩指了指王小串:“这女娃怎么办?一会儿交给顺天府的人安置嘛?” 王小串边大嚼着杏脯边问:“太公什么时候能醒啊?” 林十三问:“你爹娘呢?” 王小串答:“早死啦!” 林十三又问:“你奶奶呢?” 王小串答:“也早死啦!” 林十三道:“你家里的亲人,叔伯婶娘呢?” 王小串砸吧砸吧嘴,说:“都死光啦!” 林十三生出了恻隐之心。坐狗人王老串是她唯一的亲人。王老串一死她就成了孤儿。 他哄骗王小串:“你太公明日就能醒过来了。你先跟我们待在一处。” 王小串奶声奶气的说:“对啦。你刚才答应给串串买一整草柱的冰糖葫芦。” 林十三点点头:“嗯,一定给你买。咱俩拉钩。” 王小串跟林十三拉了小指:“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林十三附和:“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孙越回了城里准备诱捕掖乌龙的一应用物。林十三则跟陈矩在庙门前边哄着王小串,边等待着顺天府的人来勘验命案的案发处。 第二十二章 童养媳 等了半个时辰,顺天府的人尚未到来。 林十三望向天真可爱的王小串。 她已是孤儿,若无人收养就只能送到顺天府的养济院去。 太祖爷开国后,在各府、县设立养济院,收养鳏寡老人和孤儿。 到了本朝,养济院已经变了味儿。 鳏寡老人住到养济院去,活不过半年必驾鹤西游。人死了却不销籍,院正老爷又能多吃一份养济银。 孤儿送到养济院倒不至于稀里糊涂夭折。但养到十来岁,男娃会被院正卖给富户当佃户、做家奴。 女娃则会被卖给烟花柳巷当粗使丫头、瘦马,长大后难逃为妓的命运。 太祖爷设立养济院的初衷是赡养无家可归的老幼。到了嘉靖朝,养济院却成了谋财害命、贩卖人口的窝子。这个窝子名义上还是官府所设。 大明很多桩“祖制”都是这样。设立初衷都是好的。一百八十多年后却都被执行的官员弄变了味儿。 “祖制”成了官员们牟取暴利、大发横财的保护伞。要不文官们总爱把“祖制不可违”挂在嘴边? 林十三不忍把王小串这天真无邪的小女娃送到养济院去。 他一排脑瓜,喃喃自语道:“怎么把这个茬儿给忘了。” 他儿子虎儿三代单传。身为祖父的林有牛把这大胖孙宠上了天。前几日林有牛还在林十三面前絮叨:“赶紧找门路给我大孙买个童养媳。” 陈矩问道:“你忘了哪个茬儿?” 林十三敷衍道:“没什么。” 他心中暗想:这小女娃比虎儿大个两三岁,年龄般配。看这白嫩的小脸,长大一准是个美人坯子。不如领回家去,给虎儿当童养媳。 等她大了,她若愿嫁给虎儿就给他们办婚事。若不愿,我就拿她当个女儿,发送嫁出去便是。 想到此,林十三已打定了主意,收养这可怜的女娃。 林十三这人太善,总爱发善心。 他有自知之明,就因为一个“善”字,他这辈子都不会进北镇抚司当差。 在北镇抚司,有善心的人必不得善终。那里混得开的,都是些心狠手黑的活畜生。 话又说回来,北镇抚司不是林十三想不进就不进的,自然,这些都是后话。 且说下晌申时正刻,洪爷领着顺天府的推官、刑房吏首、命案捕头、仵作、捕快等等,一行几十人浩浩荡荡来了娘娘庙。 顺天府的推管姓梁,当了三十年的老刑名,查命案很有一套。 洪爷给梁推管引荐:“他们是发现尸体的人证。一个是驯象所的堂贴校尉,一个是宛平县财主家的小厮,还有一个胖校尉,咦,人呢?” 林十三拱手:“在下林十三。见过推官老爷。” 梁推官捋了捋白胡须:“客套话就免了。你们二人是人证,一会儿我们勘验完案发地,仵作验、移了尸,你们二人随我回顺天府去录证供。” 林十三道:“推官老爷,我们还有差事要办。要录证供,至少要等到明日。” 梁推官面露不悦:“你们还挺忙。难道不晓得人命关天嘛?” 洪爷帮腔:“林十三,接私活儿帮宛平的土财主找走失的笨狗算什么正经差事?” 老洪虽前后两次拿了林十三共计六两银子。奈何出了命案,他思来想去不敢护着林十三。最多把银子退了便是。 梁推官正色道:“从大明官制上来说,堂帖校尉并不算锦衣卫的人。只算在锦衣卫帮差的白役罢了。对吧?” 林十三拱手:“推官老爷说的对。” 梁推官又道:“我身为朝廷的从六品推官,专管顺天一地的刑名、讼狱,有权把一个亲军白役锁拿回衙。” 洪爷附和:“林十三,你若是锦衣卫的在册校尉,连我们府尹都不能拿你。可你只是花银子买的堂贴,我们推官老爷可以随时拿你。” 林十三无奈,跟陈矩对视了一眼。 陈矩亦无奈。虽说高忠嘱咐他低调行事。但关键时刻,他又不得不表明身份,拉大旗扯虎皮。 陈矩对梁推官说道:“你近前来。” 梁推官破口大骂:“哪里来的腌臜泼才?一个小厮竟敢让本官近前?” 陈矩没有办法,只得亮出了腰牌:“我是内官监内使陈矩,我们在替前任御马监掌印高公公办差。” 梁推官闻言不敢轻视,让洪爷过去接过了腰牌,转递给他。 洪爷偷瞄了几眼腰牌,心中暗骂:好你个林十三,没跟我说实话!你们竟是在替高忠寻犬!不成,我得把这消息赶紧报给大理寺的上宪。 大理寺,大明三法司之一。如今内阁次辅徐阶的学生赵贞吉是大理寺卿。 自古贵人皆有袖中匕。 嘉靖帝手中有东厂、锦衣卫;严党有刑部督捕司;徐党手中则有大理寺左寺。 大理寺的左寺专管复审六部、京卫、五府各衙官员不法案件。当中有一批专办秘密差事的行家。 洪爷不仅是顺天府的暗探,更是大理寺左寺派驻顺天府衙中的耳目。 洪爷——是次辅徐阶那一方的喽啰。 梁推官看了腰牌:“哦?你们是在替高公公办差?” 林十三拱手:“正是。差事紧急,请恕在下今夜不能跟您回顺天府衙。” 梁推官道:“无妨。不过证供是一定要录的。等你办完了差,得空去趟顺天府找我便是。” 说罢,梁推官领着人进了娘娘庙,缉查凶案。 一番勘验,梁推官断定坐狗人王老串被杀是丢狗之人报复。 一直勘验到日头落山,仵作将尸体放上尸担,盖了白布。顺天府的人带着苦主尸体离开了娘娘庙,返回衙门。 林十三则跟陈矩看着王小串,等待着孙越归来。 酉时二刻,孙越终于牵着一头矮骡子,驮着师父吩咐他弄来的捕犬用物回到了娘娘庙前。 林十三细细清点着捕犬用物:“干曼陀罗花、蜂蜜、空酒坛、野兔、斧头......糟糕!” 陈矩面色一变:“怎了?” 林十三有些懊恼:“我忘了让孙越买一样重要的东西。” 陈矩问:“什么东西?现在去买还来得及嘛?不会耽搁咱们寻犬的差事吧?” 林十三说话大喘气:“那倒不会......我忘了让他买咱们的晚饭和夜宵。” 第二十三章 捉龙秘法 锦衣卫负责皇宫卫戍的大汉将军们有护心镜。 驯象所的胖校尉孙越有护心肉。 林十三以为他没买晚饭和夜宵。孙越变戏法似的从怀中掏出一个油纸包:“四斤天福号的猪肉脯,够咱们三个吃两顿了!” 天福号的猪肉脯选用西山大褐猪的后腿肉腌制、风干,很有嚼劲特别扛饿。 家境富裕的武官出征,都会去天福号买几十斤猪肉脯,作战时当随身携带的军粮。 林十三笑道:“你这胖厮,忘了什么也忘不了吃。” 孙越打开了油纸包,众人分食猪肉脯当作晚饭。小女娃嚼得满嘴流油。 用罢饭,天色已暗。王小串问:“太公什么时候醒过来吖?” 林十三诓骗她:“你放跑了那条大黑狗。你太公被你气晕了。得找到大黑狗你太公才能消气醒过来。” 王小串小脸一垮,小珍珠吧嗒吧嗒掉了下来:“嘤嘤嘤。都怪小串,惹得太公不高兴。” 林十三忙不迭给王小串抹眼泪:“不哭了乖娃。找到大黑狗你太公就原谅你了。” 安抚好王小串,林十三将斧头递给孙越:“你去砍一捆干柴来。” 孙越抱怨:“师父,你怎么净交给我这种粗活儿?” 林十三骂道:“你个胖厮吃得多、拉的多,不让你干粗活儿让谁干?还想不想跟我学寻宠的好本领了?” 孙越连忙道:“我干,我干。师父多教我些本领。” 入夜,林十三等人进了髫髻山。他抱着王小串;孙越背着干柴,腰上拴着个兔笼,屁股上挂着一包干曼陀罗花;陈矩则扛着酒坛,酒坛里已灌了五升蜂蜜。 在山中走了大约半个时辰,众人前方出现一块空地。林十三道:“就在这儿吧。” 陈矩问:“你捕捉掖乌龙的秘法到底是什么?” 林十三没有说话,让孙越卸下了兔笼。他拿起干曼陀罗花,放进兔笼喂给野兔吃。 野兔嗅了嗅干曼陀罗花,两只前爪捧起来开始慢条斯理的咀嚼。 不多时,半斤曼陀罗花被野兔吃了个干净。它像是一个喝多了的醉汉一般,在兔笼里摇摇晃晃。片刻后倒了下去。 林十三打开兔笼,拎出野兔。又抓了一把蜂蜜,均匀的涂抹在野兔的身上。 孙越道:“师父,您老才吃完晚饭,这就又饿了?要做蜂蜜烤野兔?卫里人都说我是饿死鬼托生。我看您老才是。” 陈矩在一旁道:“蜂蜜烤野兔不能这么做啊!得先剥皮,再去内脏。把蜂蜜均匀涂抹在兔肉上,小火慢烤.......” 王小串嘟着嘴,小声说:“小兔兔辣么好看,你们怎么能烤它......烤好小串要吃后腿。” 林十三哭笑不得:“这野兔不是给咱们吃的,而是给掖乌龙闻的。” 林十三终于说出了捕捉掖乌龙的秘法。 掖乌龙是灵犬。一旦进了山绝难捕捉。但它有个缺点——对蜂蜜毫无抵抗力。 掖乌龙产于山东莱州掖县海神庙外的黑松林。黑松林内有许多蜂巢。 母掖乌龙一窝能产八条幼犬,奶水不足。幼犬没长牙,又吃不了飞禽走兽肉。 公掖乌龙会找一个蜂巢,用巧妙方法引开蜜蜂,把前爪伸进蜂巢中,沾满蜂蜜。 回了狗窝,公掖乌龙会伸出前爪,让幼犬舔食蜂蜜。 这世上无论的人也好,兽也罢。最怀念的味道便是“小时候的味道”。 故掖乌龙长大后,最喜蜂蜜。 要捕捉掖乌龙,必要支起一口酒坛,内盛蜂蜜。下架木柴,小火慢煮。 蜂蜜味儿会四溢而出。掖乌龙嗅觉灵敏,在酒坛的方圆四五里内,它都能闻到蜜香。 它会按捺不住,循蜜而来。 等到了酒坛前,它看到煮得滚烫的蜂蜜,又会因怕烫不敢舔食。 这时,那只饱食了干曼陀罗花昏睡过去的野兔就派上了用场。 干曼陀罗花只有磨成粉,溶于水,才能将人放倒。 野兔吃了干曼陀罗花,因肠胃蠕动会让花的迷气在周身散发。人闻到并无大碍。 嗅觉灵敏的掖乌龙闻到却会被迷晕,四肢无力,瘫软在地。 掖乌龙寻蜂蜜味道而来,因蜜烫无法下嘴,正着急呢。看到旁边有一只浑身沾满蜂蜜的野兔,一定按捺不住,欲大快朵颐。 但不等它下嘴,干曼陀罗花的迷气便会进入它的狗鼻...... 这便是聪明机智的山东莱州人捕捉掖乌龙的秘法。 酒坛支了起来,木柴烧了起来。蜜香飘荡在髫髻山中。 林十三等人潜伏在一旁的草丛中,耐心的等待着掖乌龙现身。 这一等便是整整一个时辰。月亮高高挂到了树顶,哪里有掖乌龙的影子? 王小串已经睡着了。“啊呼、啊呼”打着小呼噜,还吐着口水化作的小泡泡。 陈矩有些发急:“那坛子蜂蜜都快熬干了。林老兄,你这法子顶用不顶用啊?” 林十三道:“捕捉掖乌龙最重要的是耐心。” 陈矩道:“朝局波诡云谲,哪里有那么多耐心给咱们空耗光阴?若今夜寻不到它,卢帅一代名将恐怕要永困于囹圄。” 林十三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有动静。” 且说城北灯市口同福夹道,内阁首辅严嵩府邸。 自多年前严嵩与陆炳联手扳倒夏言后,他便权倾朝野,党羽遍及天下。 但他远远称不上“独相”二字。 朝廷中的清流言官紧紧围绕在次辅徐阶周围,结成“徐党”。 徐党虽势力不及严党,却可起到一定的制衡作用。 这两年,徐党又攀上了惟一的储君人选——裕王这棵大树,对严党的制衡更胜。 深居西苑的嘉靖帝数十年不上朝,却将朝廷当成了一只蛐蛐罐。乐得看到严嵩、徐阶两只蛐蛐争斗不休。 严嵩书房。 一个独眼中年人风风火火踏入了书房的门。他身着正三品官服,带得却是正一品官员所佩玉带。 大明礼制森严,三品官佩一品玉带乃是僭越重罪。 独眼中年人却毫不在乎。因为他是朝中最聪明也最嚣张跋扈的六部堂官——工部左侍郎,严嵩之子,严世蕃。 书房内摆着一扇屏风。七十五岁的首辅严嵩正在屏风后埋头琢磨着给嘉靖帝代笔的敬天青词。 严世蕃高声道:“爹!那群人终于动了!” 屏风后只传来老严嵩的低声反复吟诵:“击磬鼓以镇诰兮......击磬鼓以镇诰兮。” 严嵩似乎不知下句该如何写。 第二十四章 好汉饶命 严世蕃最大的长处是聪明。最大的短处是性子急。 他抬高嗓门:“爹,那些人动了!” 屏风内,严嵩不发一言。 严世蕃道:“爹。这事简单的很。谁让皇上一时不痛快,严家就让谁终生不痛快!我已让督捕司的死士们出发了。” 屏风后终于传来严嵩苍老的声音:“哦。” 严世蕃坐到椅子上,端起一盅茶:“哼,今夜因那条名叫严青词的狗,不知有多少颗人头要落地。啊,爹,儿可没骂您是狗啊!” 屏风后的严嵩没有搭话,只是又重复了一遍:“击磬鼓以镇诰兮.......” 似乎在严嵩看来,天底下再大的事也没有给嘉靖帝写青词重要。 严世蕃放下茶盅:“爹,下句嘛.......接‘听秋水之谓晨风’。如何?” 屏风后的严嵩重复了一遍:“击磬鼓以镇诰兮,听秋水之谓晨风......嗯,妙。” 史书载,严世蕃擅诗词。严嵩所写青词,多为严世蕃捉刀。 严世蕃起身:“爹,儿这回杀人跟您打过招呼了啊。儿回房去等消息。” 严嵩却道:“慢着。” 严世蕃站住脚:“爹,你还有别的吩咐?” 严嵩道:“你忘了一件事。” 严世蕃很是自信:“这桩事的前前后后,儿都已思虑周全了啊。称不上是算无遗策吧,至少也是万无一失。” 屏风后的严嵩语气平缓的说:“事罢,告诉他,给那条狗改个名字。” 且说髫髻山中。 酒坛里的蜂蜜已经快被火熬见了底。陈矩心灰意冷,以为今夜恐怕要无功而返。 然而林十三却成竹在胸:“别急陈兄。半个时辰前掖乌龙已经在附近了。只是不敢轻易现身。” 陈矩问:“你说它观望了半个时辰?” 林十三道:“灵犬比人更有耐心。但总有它按捺不住的时候。” 正说着话,一个黑影狗狗祟祟从草丛中钻了出来。它警觉的踱了几步,四顾张望。在确定没有危险后,它终于飞奔向酒坛。 借着酒坛下的火光,林十三看清,奔向酒坛的正是掖乌龙。 陈矩压低声音:“严青词。没错,是它。” 掖乌龙在酒坛边转了转,看到酒坛里的蜂蜜因受热冒着泡,它又馋又不敢下嘴很是懊恼,围着酒坛转着圈。 突然间,它发现了不远处躺着一只野兔,野兔身上也散发着蜂蜜的香气。 掖乌龙兴奋的摇着尾巴,几个箭步窜到了野兔身边。 它先狂嗅了野兔一番。这味道,这肥瘦,真是妙他娘给妙开门,妙到家了。 掖乌龙张开嘴,亮出利齿,正要下嘴。突然它一阵晕眩,四条腿晃晃荡荡站不稳。 恍惚间它甚至有种错觉,自己的尖牙咬到了自己的鼻子。 片刻后,掖乌龙轰然倒地。 林十三笑道:“得手了!” 说完他快步跑向掖乌龙。陈矩和背着王小串的孙越紧跟上来。 林十三问:“陈公公,这是高老爹丢的那只掖乌龙嘛?” 陈矩点头:“没错,就是它。林老兄,你好手段啊!” 说着陈矩将狗脖子上挂着的磨牙竹筒摘了下来:“卢镗老帅有救了!东南的抗倭大业成功有望!” 林十三却道:“打住打住。什么卢镗啊,抗倭啊,我都不晓得。我只晓得我的差事是替高老爹寻犬。” 陈矩将磨牙竹筒放进怀中:“你就不想要营救抗倭名将的大功?你就甘心一辈子蹲在驯象所当个鼻屎大点的堂帖校尉?” 林十三道:“相比于升官发财,我更想要长命百岁。” 孙越插话:“对对对。师父总跟我说,全天下的金银财宝都没命金贵。” 陈矩叹了声:“唉。人各有志。” 林十三道:“咱们一同出山。出了髫髻山,我的差事就算办完。你陈公公走你的阳关道,我们走我们的独木桥。” 陈矩道:“成。” 林十三抱起了熟睡的王小串;孙越扛起了掖乌龙“严青词”;陈矩则紧紧捂着胸口的磨牙竹筒。三人走向髫髻山外。 突然间,一阵阴风刮过。乌云遮住了月亮。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 在途经一条小径时,三人听到了一声响哨。 “呼啦啦!”二十多个手持唐刀的黑衣人窜了出来,将三人围住。 林十三见有歹人,怒从心头起,正义感腾空而起上通天灵盖、下通胯骨轴。他大吼一声:“呔!好汉饶命......” 孙越是二百多斤的壮汉,向来嫉恶如仇。他也不遑多让,放下掖乌龙,撸了撸袖子......噗通就给黑衣人跪下了。 孙越高声道:“诸位好汉!我家里上有八十岁儿子,下有两岁老母。千万别伤我性命哇!要劫财,我有一些散碎银两。要劫色我没有......” 说到此孙越指了指旁边的陈矩:“你们看这人面白俊美,进了相公堂子得是红牌。要劫色就劫他吧。” 陈矩见林十三师徒如此怕死,大怒道:“看你们那没出息的样子!” “噌”,一柄唐刀横在了陈矩脖子上。 陈矩面对钢刀,正色道:“我义父是刀枪里滚出来的。我不能丢他的份儿。要杀要刮......高抬贵手哇!我还年轻,不想死!” 黑衣人的首领没说话,只看了看地上躺着的掖乌龙。 他的手下附到首领耳边:“这就是卢镗送给高忠的那条掖乌龙。错不了。” 首领点了点头,望向林十三:“你是驯象所的那个校尉?这胖子是你徒弟?至于这娘娘腔,你是高忠的义子,对吧?” 三人点头。 首领道:“你们卷入了一场不该卷入的事端里,这是你们自找的。我的上峰有命,不能留你们。我只是在依令而行。你们当了鬼要报仇得找对人。” 陈矩高喊:“我义父是前任御马监掌印!你们杀人要看主人!” 林十三亦高喊:“我,我们师徒是锦衣卫的人。杀锦衣卫的人,陆都督饶不了你们。” 首领“噗嗤”笑出了声:“陆炳认识你是哪根葱?还有那个娘娘腔,你义父不过是一只没了权柄的老阉狗。” 说完首领提起手中唐刀,作势就要捅向林十三的喉管。 生死一瞬间,林十三闭上了自己的眼睛:唉!我命休矣。 说时迟,那时快...... 第二十五章 黑山会 黑衣人的首领眼见就要将唐刀的刀刃刺入林十三的喉管。 电光火石之间,只听得“砰砰砰!”一阵响。黑夜中瞬间亮起一阵火光。 刚才一直在睡觉的王小串醒了过来,迷迷糊糊的说:“哪儿放鞭炮?我也要放。” 响动过后,黑衣人的首领放下唐刀,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脑门。他感觉有个大蚊子啶了他一口,有点痒。 摸完他把手拿到自己眼前,竟然是一滩血!首领轰然倒地。 显然这伙儿黑衣人遭遇了铳击。十来个黑衣人应声倒下。 林十三都已经闭上眼等死了。铳响过后他睁开眼左右四顾:咦?看来死不了了! 救兵的一轮铳已打完。他们抽出腰刀,与剩余的十来个黑衣人缠斗在一起。 还跪在地上的林十三问陈矩:“这些是独臂杨先生带来的救兵?高老爹的护卫?” 陈矩疑惑:“怪哉,义父的护卫只有弩,没有铳啊。” 乌云驱散了月亮,月光洒在髫髻山中。 林十三借着月光定睛一看,那些救兵个个身穿刑部捕快的官衣,其中为首的更是身穿正五品文官白鹇青袍。 林十三心道:明白了!那伙黑衣人一定是严家的人。这些救兵则是高忠或朝中大贪......哦不,大贤相徐阶徐阁老的人。 不多时,黑衣人被捕快们全部杀死,一个活口没留。 为首的正五品文官快步走到了林十三等人面前。 正五品文官问:“你们是高忠的人?” 林十三等人脑袋点的像磕头虫。 正五品文官微笑:“本官乃是刑部督捕司郎中,罗龙文。” 此言一出,林十三心里“咯噔”一下:完燎!完燎!我们还是得死! 京中谁人不知,罗龙文乃是铁杆的严嵩党羽。严世蕃的干兄弟加靴兄弟。 罗龙文本是安徽歙县的顶尖造墨匠人。他从匠人做起,二十几年时光竟成了“歙派墨”最大的墨商。 严家父子最喜上等歙墨。因罗龙文制墨制得好,竟得到了上京面见小阁老严世蕃的机会。 狗会汪汪,猫会喵喵。鸡会什么? 机(鸡)会留给有准备的人! 老罗抓住了面见严世蕃搞攀附的机会。一通巧舌如簧、溜须拍马,竟跟严世蕃成了朋友。 二人好到彻夜长谈,抵足而眠。不久他们拜了干亲。睡女人都睡同一个,你上半夜我下半夜,你床左边我床右边。实打实的靴兄弟。 严世蕃这人是出了名的无法无天。他竟动用严党的力量,让罗龙文入仕做了正七品文官。 大明官制极严。非举人、进士出身不得做文官。 严世蕃的做法自然引得朝中清流派群起而攻之。奈何严家深得圣宠,在朝中树大根深。清流言官们的弹劾不了了之。 罗龙文不止会做墨,更会做人、做官。不过五六年光景,他便从七品官升到了刑部督捕司正五品郎中。 要知道,刑部督捕司专替严党办秘密差事,是严党手中的“小锦衣卫”。 罗龙文成了严党中的核心骨干之一。 林十三判断:这条掖乌龙名叫“严青词”。罗龙文出手,这是要亲自为严阁老杀我们泄愤,向高公公示威。 完燎!刚才死,或许只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现在落在罗龙文手上,恐怕要被扒皮抽筋死无全尸。 万万没想到,罗龙文命令手下:“收起铳、刀。” 随后他和善的对林十三等人说:“你们还跪着做什么?赶紧起来。” 林十三等人战战兢兢的起身。 罗龙文道:“我穿着官服,又自报家门。是为了让你们高公公领我们严阁老、小阁老的情。” 林十三懵了:罗龙文这伙人是奉严嵩父子的命令来救我们的?没道理啊! 罗龙文又用刀挑开黑衣人首领尸体脸上的黑巾:“这一伙儿是大理寺左寺豢养的亡命徒。” 林十三再次震惊。都知道大理寺左寺是徐阶一党的“小东厂”。徐大贤相不是高公公的盟友嘛?怎么徐党杀手要来杀我们? 罗龙文揣了尸体一脚:“告诉你们高公公,让他和黑山会分清谁是敌人,谁是朋友。” 林十三心中疑惑:什么黑山会?从未听过。 陈矩却心领神会:“我一定如实将今夜之事禀报义父。另外,多谢罗郎中救命之恩。” 罗龙文又看向林十三:“你是驯象所那个擅长寻宠的堂帖校尉?” 林十三答:“正是。” 罗龙文道:“擅寻宠一定也擅养宠吧?” 林十三拱手:“略通一二。” 罗龙文道:“嗯。我养了一只金翅大将军。这几天不知怎得不开牙。你替高公公办完差,得空去我府上给它治一治。” 林十三连忙道:“是。小人明日便去。” 罗龙文道:“好了。我护送你们回高府。” 林十三只是锦衣卫中小人物里的小人物。自然搞不懂大奸相严嵩为何要帮高忠救他们;大贤相徐阶为何要杀他们。 朝中局面,一向波诡云谲;朝中大臣,也不是非黑即白。 权力会更迭,朝局会变迁。政敌可以暂时结盟,盟友可以拔刀相向。 横竖林十三命保住了,差事也办完了,说不准还有大人物给的赏赐。他那颗悬着的心,终于可以放下。 与此同时,京城西郊十八里外的黑山。护国寺内黑山会议事堂。 黑山会是朝中内宦的秘密结社。 黑山本是埋葬靖难之役的有功巨宦刚铁的地方。后来历代宦官老死后皆葬于此。 宦官们干脆在这里建立了祭祀组织——黑山会。 后来祭祀组织渐渐变成了宦官们的政治攻守同盟。 五年前,已故的司礼监掌印麦福与御马监掌印高忠在黑山“捐资置地七十亩,建护国寺一座。” 护国寺成了黑山会的秘密议事堂。 议事堂中,六位巨宦依次而坐。。 第一位是司礼监掌印吕芳。 第二位是前任御马监掌印,高忠。 第三位是司礼监秉笔兼御马监印、永寿宫管事牌子,黄锦。 第四位是司礼监秉笔、东厂提督太监,陈洪。 第五位是裕王府总管太监,孟冲。 第六位是裕王府庶务少监,冯保。 六人之中以吕芳地位最高。此人六十来岁,满头白发,长相慈善。 以高忠资历最深厚。人家是庚戌之变时拯救了京城的大英雄。正经给内宦,给黑山会长了大脸。 以黄锦最胖。这黄锦四十多岁,又白又胖。大明要有COSPLAY,他扮弥勒佛不用化妆。相由心生,他在宫中一向以仁慈、善良著称。 以陈洪为人最为狠毒,做事最为毒辣。不然嘉靖帝也不会把东厂交给他管。 以冯保最年轻。此人二十来岁,在裕王和李妃面前极受宠。是内宦中最有前途的后起之秀。 以孟冲最遭人膈应。此人是个事儿逼,话多,爱挑拨离间。 高忠开口:“今夜召大伙来,只为一件事——救卢镗。” 吕芳放下手中茶盅:“我听说救卢镗的证据在一条细犬身上。那条细犬丢了?” 陈洪开口:“我也听说了。帮高公公寻犬的是锦衣卫的人。这是否表明陆炳也打算出手,救卢镗?” 第二十六章 三万里河东入海 高忠没有正面回答陈洪。他意味深长的说:“咱们是皇上的人,陆都督和严阁老亦是皇上的人。” 高忠说的是事实。 大明近三朝中,弘治朝是文官的天下。 正德、嘉靖两朝的历史则是皇帝与文官的斗争史。 正德帝自不必说,为了从文官手中夺回权力,搭上了一条命。 嘉靖帝从入宫继位那天开始,便与文官水火不容。一个大礼仪事件就持续了四年。 后来嘉靖帝找到了对付文官集团的门道。为制衡文官集团,他重用宦官、家臣。 严嵩与陆炳都是嘉靖帝的家臣。积极维护皇帝的利益。 徐阶则是外臣,代表着文官集团的利益。 陈洪笑道:“高公公说话总是这样云山雾罩。” 孟冲半阴不阳的说:“别忘了,夏言、朱纨、卢镗都是严阁老和陆都督当年联手整垮的。咱们黑山会要救卢镗,岂不要得罪严、陆?” 高忠却道:“今时不同往日。诸位都晓得,两日前皇上对严阁老说了一句隐语‘三万里河东入海’。” 吕芳道:“我们已经揣摩过这句话。皇上有废海禁的意思。” 嘉靖帝想废除海禁已不是一年两年。他是一个聪明透顶的皇帝。怎能不知开放海上贸易对大明的益处? 奈何朝中大批文官靠着庇护走私、参与走私赚得盆满钵满。 其中获利最多的便是大贤相徐阶。 没了海禁就没了走私。没了走私,朝中的“道德君子”们就没了聚宝盆。 故而清流文官这些年一直高举祖制的大旗,反对开海。 嘉靖帝对严嵩说“三万里河东入海”,那是皇帝无奈的叹息。暗示开放海禁有“三万里”的路途那样远。 高忠道:“咱们能揣摩到上意,严阁老同样能!若要开放海禁,搞海上贸易,必备的条件是肃清东南倭患,打通东南海路。” 吕芳接话:“肃清倭患需要能打的名将坐镇东南。” 高忠颔首:“没错。故而严阁老准备放卢镗一马。诸位都晓得,自卢镗进了刑部大牢,三年来没有任何音讯传出。” 黄锦道:“谁人不知刑部是严党的地盘。严党的敌人在刑部的大牢,怎么可能传得出消息?” 高忠道:“可是昨日,严党的刑部郎中罗龙文却来我府上,代卢镗给我传话。” 陈洪眉头一挑:“哦?什么话?” 高忠答:“罗龙文告诉我,当年卢镗因杀良冒功、侵吞军饷的罪名入狱。严党对卢镗动手前,他知自己即将身陷囹圄,故送了我一条细犬,把洗脱冤屈的证据藏在了那条细犬身上。” 冯保毕竟年轻,他满腹疑惑:“既然当时卢镗有证据,他为何不在三法司会审时拿出来?反而要送给高公公您,等到如今才告知?” 高忠道:“因为卢镗是个明白人,严党想让他入狱,即便拿出一万份证据也无用。等严党......又或者说皇上要用他的那一天,只要拿出证据,走个过场,他便能安然出狱。” 陈洪惊讶:“这么说,严党那边表态了?他们准备放过卢镗?” 高忠点头:“没错。明日会有一名严党御史到刑部为卢镗喊冤。我把那份证据递交给刑部,刑部三位堂官走个过场,递个奏疏,皇上准了便能还卢镗清白。” 黄锦是个厚道人:“高公公,直说吧,需要我们这些人做什么?卢镗这样的忠臣良将,咱们不帮谁帮?” 高忠道:“刑部三堂官的奏疏,要经通政司递给皇上。通政司是徐阁老的人把持着。为防他们从中作梗,阻挠开海。咱们得借服侍皇上的便利,直接转递奏疏。” 吕芳道:“这简单,锦儿,明后两日是你在永寿宫当值。奏疏你代刑部的堂官们递上去。” 陈洪再次提出疑问:“那么问题来了。刑部为卢镗走过场洗冤,需要证据。证据在细犬身上。细犬又丢了......那证据就没了啊!” 孟冲附和:“就是就是。刑部总不能无证给卢镗翻案。清流言官们一定会群起攻之。” 高忠道:“诸位放心。我找了可靠的人寻犬。明日一定能够寻回。” 黄锦面露愁容:“怕就怕。那细犬是被徐大贤相的人偷走的。那就别想找回来了。” 其实黄锦想错了。 王老串偷走掖乌龙,并非徐党指使。而是单纯为了卖几十个大钱,维持日常生计罢了。 后来徐党的“小东厂”大理寺左寺渐渐查清了事情脉络。这才在棒槌娘娘庙刑杀王老串。又暗中监视林十三。 在林十三找到掖乌龙后,“小东厂”准备杀死林十三,抢走掖乌龙。 幸亏严党的刑部督捕司出手,才救下林十三等人。 高忠道:“寻犬的人是行家里手。陆绎推荐的。我有七成把握,他能够寻回掖乌龙,拿回证据。” 吕芳站起身:“那咱们就各自回去。静等这份证据到手吧!” 林十三这个小人物稀里糊涂,搅进了黑山会、严党、陆家这三角同盟与徐党的斗法之中。 一粒小石子进了巨大旋涡,通常的结果是小石子被旋涡吞没。 也有微乎其微的可能,小石子会借着旋涡的力量旋转,离开水面飞上青天。 午夜时分,大王八胡同。 罗龙文护送着林十三等人回了高忠的四合院。 罗龙文道:“我带人在此保护你们到天明,等待高公公归来。” 林十三和陈矩齐齐拱手:“多谢罗郎中。” 罗龙文笑道:“长夜漫漫,又不能找几个歌儿舞女相伴,污了高公公的地方。不如......” 说到此,他转头吩咐手下一名刑部捕快:“去趟我府上,把我那只金翅大将军拿来。” 刑部捕快领命而去。 罗龙文道:“林......林十三是吧。今夜你便替我那金翅大将军治治怂病。他若能开牙,我自有重谢。” 林十三拱手:“是。小的一定竭尽所能。” 半个时辰后,捕快带回来一个紫砂虫盆。 林十三小心翼翼的掀开虫盆一看。这“金翅大将军”虫种属于真青斗蟋。 只见它体型巨大、触角细长、后腿粗壮、一对大牙紧闭。最绝美的是一双金色的虫翅。 林十三惊叹道:“蟋蟀分四等十品。您这是一等上品,仅次于头等虫王品!” 养虫的人最爱听别人夸自己虫好。正如钓鱼佬最爱听别人夸自己钓的鱼大。 罗龙文满脸堆笑:“你小子还真是个行家。” 片刻后他又一脸愁容:“可就是这么一只一等上品的好虫,如今不开牙了!不开牙的斗虫,长得再膀实也是个废物。” 林十三信心满满:“罗郎中莫急。只需一刻功夫,我便能让它开牙,重新变成威振斗虫场的大将军!” 第二十七章 阴虫 林十三是玩斗虫的行家里手。奈何荷包里的银子有限。只能买些三等中、下品的斗虫过过虫瘾。 今日得见一等上品的好虫,他内心欣喜不已。 真正的斗虫耍家看到好虫不开牙,就好比......一个色痨鬼进了青楼,点了个又沟沟又丢丢美得冒泡的花魁,上得床榻卸了甲才发现花魁是个男人。 心里那滋味儿,别提多难受了。 林十三帮罗龙文治虫,不仅是为了感激他的救命之恩。更是兴趣所在。 林十三道:“罗郎中。治虫讲究望、问、切。我得问您两件事,您要如实回答。” 罗龙文颔首:“你问便是。” 林十三问:“金翅大将军是阳虫还是阴虫?” 罗龙文大失所望:“阳虫、阴虫?说的是雌雄?自然是雄的。你连斗虫雌雄都分不清嘛?” 林十三侃侃而谈:“罗郎中错矣。我说的阴阳不同于雌雄。金翅大将军属于真青斗蟋,真青分阴阳。阳者向阳而居。多在庄稼地或荒草地中。日出则外出觅食。日落则隐匿鸣叫。此谓阳虫。” 罗龙文来了兴趣:“哦?那什么是阴虫呢?” 林十三又道:“阴者寻极阴之地而居。多在墓地或河边石缝中。子夜极阴时才会外出觅食。日出则隐匿,且无声不鸣。” 罗龙文想了想,笑道:“那我这金翅大将军一定是只阴虫。景县的黄知县跟我说,为了替我捉这金翅大将军,他扒了一百三十多个穷鬼的坟头。” 罗龙文说的轻描淡写,林十三听得不寒而栗。 景县是出好虫的地方。可为了捉一只好虫,竟要扒一百多个坟头? 这和偷坟掘墓有何区别? 《大明律》载有铭文:发掘坟冢见棺椁者,杖一百流三千里;开棺见尸者,绞立决。 严党官员贪、徐党官员也贪。但二者有很大的区别。 小阁老严世蕃飞扬跋扈,下面的严党官员上行下效,总是明目张胆的横行不法、欺压百姓、贪污公帑。 一句话:严党喜欢豪夺,喜欢竭泽而渔。 徐党则在明面上“爱民如子”。喜欢钻律法和制度的漏洞。巧立名目盘剥百姓,蠹食公帑。 一句话:徐党喜欢巧取,喜欢小刀慢割百姓的血肉。 林十三听了罗龙文的话愣了半天,他心中暗想:那个知县为了巴结贵人,也太缺德了吧? 罗龙文见林十三半晌不说话,正色道:“怎么了?刚见了二十几具死尸,吓懵了?后生,记住我一句话‘杀人放火金腰带’。若连死人都怕,活该你一辈子在驯象所伺候畜生。” 林十三无奈,只得说:“多谢罗郎中教诲。” 罗龙文指了指紫砂虫盆:“这阴虫还有救嘛?” 林十三道:“当然有救。” 罗龙文道:“你刚说说治虫要望、问、切。看也看了,问也问了。切是如何?” 林十三道:“罗郎中,小的献丑了。” 说完他拿起虫盆边插着的探筒,打开探筒取出探草。 林十三拿着探草小心翼翼的触碰金翅大将军,嘴里念念有词:“草落正门,由轻至重,由窄至宽,草落如飞,清风浮面。晓虫路、探虫性,此谓之切。” 罗龙文听得津津有味:“还有这等讲究呐!我玩虫真是瞎玩。” 片刻后,林十三收起探草:“找到症结了。罗郎中,你最近没少让好友鉴赏金翅大将军吧?” 罗龙文点头:“对对对!你怎么晓得?得了好虫岂能不让旁人鉴赏?那不成了锦衣夜行?” 林十三追问:“看他的人中,不乏带兵的将领,对吧?” 罗龙文一拍大腿:“神了,真神了。你又怎么晓得?” 林十三娓娓道来:“阴虫最怕阳气。天底下什么人阳气最重?自然是带兵的将领。他们杀伐果断,阳气逼人。我想一定有一位将领,鉴赏金翅大将军时靠得太近,一口极阳之气喷在了金翅大将军身上。” 罗龙文此刻对林十三佩服的五体投地:“你说的真是一点儿都对!神机营的梁都司是我义兄弟。他眼神不好,前几日观我宝虫时,他撇着个大嘴把脑袋靠在虫盆边上。” 朝廷有制度,严禁六部堂官、司官结交京营将领。 罗龙文却直言跟神机营的梁都司是义兄弟,丝毫不避讳。足见其飞扬跋扈、无视法度。 神机营是三大营中的火器军队。这也解释了为何刑部督捕司的人会有火铳在手。想来定是罗龙文跟义兄弟那儿讨来的。 罗龙文说者无心,林十三听者亦无心。唯有旁听的陈矩却将此事暗暗记下。 陈矩心中暗道:嘿,林十三这人不在北镇抚司办钦案真是屈才了。他三言两语就套出了严党勾结京营将领这么大一桩秘密。 林十三道:“那位梁都司几口阳气喷在了阴虫身上,阴虫自然不再开牙。” 罗龙文有些发急:“那怎么办?有救吧?” 林十三胸有成竹:“当然有救。只要给金翅大将军一口极阴之气,它就能重振雄风。” 孙越在旁边插话,卖弄起了聪明的大脑壳:“带兵的将军是极阳。青楼里的姐儿一定是极阴。让姐儿朝着它哈口气,它就又行了。” 罗龙文道:“这胖后生说的有道理啊。不过高公公的四合院何等庄重,我不能弄个婊子来这儿脏了他的地方。” 严党官员与高忠为敌时也好、暂时结盟时也罢。心底里对高忠都是尊重的。 不是人人都当得起“力挽狂澜于既倒”这七个字——高忠当得。 没人家高忠,说不准京城早就被鞑靼攻破。严党官员们哪里还有如今的荣华富贵? 罗龙文可不想弄个青楼姐儿来这儿,冒犯大英雄高忠。 林十三道:“青楼里的姐儿称不上极阴。” 罗龙文苦思冥想:“她们不是极阴。那极阴的应该是......” 说这话的时候,罗龙文的目光望向陈矩。 罗龙文认为宦官没了把,那当然是极阴。 陈矩一阵尴尬:“我是半阴不阳,不是极阴。” 林十三微微点头,表示赞同陈矩所言。 罗龙文情急之下抓住了林十三的手:“我的林校尉,你就别卖关子了!到底谁才是极阴?” 林十三指了指旁边大嚼猪肉脯的王小串:“六岁以下的小女娃才是极阴之人。” 罗龙文大喜过望:“哈?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我的林校尉,不,十三爷!快让这女娃施展神通吧!” 罗龙文地位尊贵,却因出身商贾而非科甲,身上带着一股江湖气。 他眼里没有什么上下之别、长幼尊卑,不似那些爱摆谱的清流文官。 你有本事,能帮我,那你就是我罗某人的朋友。管你是什么出身,什么地位呢。 情急之下,他竟称林十三为“十三爷”。 林十三抱起了王小串:“把肉脯慢慢嚼咽干净。再朝着虫盆哈口气。” 第二十八章 罗龙文今后便是我徒弟 王小串贪婪的咽下嘴里的肉脯。她乖乖照林十三所说,朝着虫盆哈了口气。 林十三立马合上了盆盖:“罗郎中,只需一刻工夫,金翅大将军吸饱了阴气便能重振雄风,张开獠牙。” 罗龙文大喜:“嘿,今夜真是搂草打兔子,一举两得。不光救出你们办成了公事,还治好了宝虫了结了私事。多谢你了,小兄弟。” 林十三道:“治虫区区小事何足挂齿。您救了我的命,我该尊称您一声恩公才是。” 林十三精通人情世故,很会说话。 人有被需要的需要。 即便冷血、跋扈如罗龙文,听到别人喊他一声“恩公”,亦是心花怒放。 罗龙文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我这宝虫是阴虫。我却给他取了个阳气过盛的名字。不如改名叫金翅大太监......” 林十三一愣,陈矩尴尬一笑。 罗龙文意识到自己失言:“打嘴打嘴。今日怎么总在高公公的宝宅里冒犯于他。” 林十三道:“虫名和人名一样,只是个记号,无分阴阳。无需改名。” 过了一刻,罗龙文掀开了虫盆,拿起探草:“我打草试试。” 林十三道:“请。” “打草”是斗虫行话。指的是草师用探草逗弄蟋蟀,使之狂躁、开牙。 罗龙文用以前的法子,以草锋扫过金翅大将军的马门、前中刨、虫尾。 金翅大将军却如一滩烂泥,趴在盆中一动不动,两颗大颚紧闭。 罗龙文愤怒的看向林十三:“姓林的,你刚才一通口若悬河,怎么它还不开牙?你是在耍将本官嘛?” 罗龙文是个睚眦必报之人。谁帮他的忙,他就拿谁当朋友。谁耍他,他就拿谁当敌人。 今夜第一次见杀人,林十三害怕。在虫事上,他却是镇定自若:“罗郎中稍安勿躁。你的打草法子不对,它才不开牙。” 罗龙文怒道:“怎么不对?我那些玩斗虫的朋友都是这样打草的。” 林十三耐心解释:“草锋过虫儿的马门、前中刨、虫尾,这叫一点定乾坤式。适用于连日开牙的久战之虫。您这虫却是久未上沙场,自然无用。” 说完林十三伸出双手:“可否借探草一用?” 罗龙文将探草递给林十三:“你要治不好他,让我一时不痛快,我保准让你一世不痛快。” 鱼嘎鱼,虾嘎虾,乌龟嘎个大王八。罗龙文威胁人的口头禅都跟严世蕃如出一辙。 林十三赌咒发誓:“我使一套打草法。若无用,我愿倒立窜稀,吞粪自尽!” 林十三的誓发的够毒的。吞粪自尽已经是高难度了,还要倒立窜稀,上头拉下头吞...... 林十三默默拿起探草,草锋从虫头至虫尾笔直扫下。草锋在头时重,在尾时轻。 “咔!”金翅大将军竟张开两只大颚,直接把探草一咬分成两段。 果然重振雄风,凶猛如虫中恶虎! 罗龙文目瞪口呆:“神,神了啊!探草都能给撅折了。比它闭牙之前还要更凶猛一些。” 林十三道:“此打草法名曰‘蛟龙出水’。开牙一门灵。使此法时,一定要牢记‘头重尾轻’四个字。” 罗龙文伸出了大拇指,素质三连:“我好没本领,你好有本领,请你教我本领!” 老罗越说越激动,他竟握住了林十三的手:“我愿拜你为师。求师父教我斗虫本领!” 林十三本来想自谦一番后拒绝。 转念一想:收个严党“小锦衣卫”首领、刑部督捕司郎中当徒弟。对我似乎没啥坏处。 再说了,罗龙文这样的大人物给我脸,我一个小小堂帖校尉怎能不兜着? 想到此,林十三道:“我愿将斗虫的种种妙法教予罗郎中,定倾囊相授。不过您是我的恩公,我怎好收您为徒?” 罗龙文笑逐颜开:“那咱们以后各论各的。我称你‘师父’,你呼我‘恩公’。要不要给你磕个头算行拜师礼?” 说完罗龙文纳头就拜:“师父!”他虽心狠手辣,恶名远扬,却是真性情。 林十三本来想去搀扶罗龙文。可如果搀他,就像是在说“徒儿免礼”。那也太不尊重上官了。 无奈,林十三只得也给罗龙文来了个纳头便拜:“恩公!” “师父!𠳐!” “恩公!𠳐!” “师父!𠳐!” “恩公!𠳐!” “𠳐𠳐𠳐!” 二人像夫妻对拜一般,朝着对方一通磕头。更似一对儿偶遇的磕头虫。 终于,罗龙文停止磕头:“师父。我搀你起来。” 林十三连声道:“不敢,不敢。我搀恩公起来才是。” 陈矩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林十三一个鼻屎大的堂帖校尉,一夜之间竟成了严党大佬之一的师父? 这世上有一种人,人见人爱花见花开。这种人往往精通人情世故说话又好听,巧言能让听者如沐春风。 林十三显然属于这种人。 罗龙文则是个性情中人。他笑着朝孙越一拱手:“你拜师比我早,那以后我该称呼你师哥。” 孙越虽胖虽笨却不蠢。他连忙客套道:“不敢、不敢。” 罗龙文一声叹息:“唉!” 林十三问:“恩公何故叹息?” 罗龙文道:“按理说,我该把你调到督捕司去。督捕司是我的地盘。你去了那儿只管吃香喝辣。可惜......” 转调督捕司是大事,林十三不敢轻易表态。只得沉默。 其实林十三内心中还是希望待在驯象所,过他的安逸日子。 “小锦衣卫”也是锦衣卫,进了督捕司要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 好在罗龙文话锋一转:“可惜你虽只是堂帖校尉,亦算锦衣卫的人。我把你弄到督捕司,岂不成了挖陆都督的墙角?” 督捕司与锦衣卫,严党与陆炳,有时是敌人,有时又是盟友。双方关系敏感。 罗龙文又道:“且你们锦衣卫家规森严。锦衣卫的人转投其他衙门,是要受三刀六洞的。我不能为了离师父近些多学本事,害得师父身陷不测啊。” 林十三终于表态:“恩公,在驯象所待着挺安逸的。我这人没有什么大志向,这辈子只想当个安逸的小人物。” 罗龙文笑道:“嗯。人各有志,不可强求。不过我给你撂下一句话。今后在京城遇到任何事,尽管跟我开口。有事儿您说话。” 严党“小锦衣卫”首领对一个堂贴校尉说“有事儿您说话”。堂贴校尉可谓是一步登天! 林十三拱手:“啊,多谢恩公!” 罗龙文又从腰间解下一个荷包:“这一包金瓜子不多,有个四五两吧。就算给你的拜师钱。师父笑纳。” 说完罗龙文将荷包递给林十三。 嘉靖朝因猖獗的走私贸易导致大量白银内流。金银兑换的官价是一兑十。市价却是一兑十五。 五两黄金值七八十两银子。最妙的是,这袋金瓜子林十三可以吃全份。不用再被高小旗和总旗、百户扒皮。 林十三本来想馋犟一番。转念一想,严党高官个个都是巨富。这点金子只是带在身上随手赏人的,在他们手里不算啥。 不要岂不是不给罗郎中面子? 有钱不要王八蛋。我可不当王八。 想到此,林十三笑道:“恩公,那我就不客气了啊!” 第二十九章 秦始皇背儿子,赢上加赢林十三 为了细犬掖乌龙的事,黑山会今夜密会,严世蕃也跟严嵩打了招呼。 徐党今夜亦因此事密会。 内阁次辅徐阶府邸书房。徐党的四位徐党核心依次而坐。 坐首座的自然是徐阶。 第二位是大理寺卿赵贞吉,徐阶的学生。 第三位是太常寺卿高拱。 第四位是右春坊右渝德兼国子监司业张居正,他亦是徐阶的学生。 这四人皆是储君裕王信任的身边人。 高拱是个炮筒子脾气,说话直来直去。 高拱怒道:“赵贞吉,谁让你们大理寺的人去阻挠高忠救卢镗的?卢镗是忠臣,裕王的从臣却去害忠臣?你置裕王殿下于何地?” 张居正道:“此事孟静兄(赵贞吉字)做得的确欠妥。” 高拱怒道:“岂止是欠妥!简直就是在为一己私利,置东南百姓于不顾!你这是在阻挠抗倭大业!” 徐阶不动声色的对赵贞吉说:“解释。” 赵贞吉起身,跪倒在徐阶面前:“老师。咱们底下有些人的确被利益蒙了心,抵触抗倭,抵触开海。但请老师相信,我赵贞吉绝不是那样的人。” 高拱冷笑一声:“呵,你不是那样的人,净干那样的事。” 赵贞吉没有接高拱的话,而是继续解释:“卢镗是良将。学生怎会害他?解救良将的是好人。今夜阉党竟和严党勾结,想当这个好人!可笑!当初卢镗就是被严党弄进大狱的!” 张居正聪明绝顶。他立马会意:“明白了。孟静兄派大理寺左寺的杀手去杀高忠的人,抢夺卢镗翻案的证据。是为了把证据握在咱们手中,由咱们出面救卢镗,当这个好人。” 赵贞吉感慨:“知我者,叔大也(张居正字)。好人应咱们来当。而非严党和阉党。” 高拱阴阳怪气:“呵,明白了。本来你想当好人露脸,结果成了坏人把屁股露出来了!二十多名精干的手下,就这样不明不白死在了髫髻山中。” 赵贞吉连忙道:“不是不明不白。敢一次杀二十多个大理寺的人,唯有严党的督捕司有这胆量和狠心。” 高拱不依不饶:“这只是你的一厢情愿!你派去办事的那些人若拿到证据,不会交到你手里,而会销毁之。他们那群人巴不得卢镗永不出狱,倭患永不绝!他们才能从走私贸易上继续牟取暴利。” 徐党之中并不是人人都贪。高拱便是一个清官。又或者说他贪得不是金银,而是权力。 张居正道:“老师。咱下面那些人的确太不像话了。为了走私的暴利,连倭寇都敢勾结。” 张居正说话很有分寸,只说“咱下面那些人”。没明说“您徐次辅的那些同族亲戚、门生故旧”。 高拱道:“抗倭、开海利国利民。依我看,这回严党和阉党比咱下面那些人更晓大义。” 徐党也不是人人都抵制开海。高拱和张居正便支持这件事。只不过高拱毫不避讳,公开支持。张居正则是背地里支持。 徐阶终于开口:“你们说的都对。告诉下面的人,不该做的生意立即停下。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不违背法度就能赚钱的生意有千万桩。” 他口中的“下面”,明显指的是东南。 徐阶是头老狐狸。他听说嘉靖帝放出一条隐语“三万里河东入海”,立马嗅到了强烈的政治信号。 徐阶内心的态度是:看来皇上下了大决心,要肃清东南倭患。这些年我徐家在东南已经赚了不少钱,该适当收手了。我应跟皇上站在同一立场上,支持抗倭。 呵,话又说回来,倭患也不是那么好除的。至少三五年内,东南的走私生意还能继续维持。 徐阶站起身,望向窗外的明月:“这一遭,咱们比严党、阉党慢了一步啊。” 赵贞吉愤愤然:“严党也太狠辣了些。二十多个人,一个活口都没留。” 张居正插话:“孟静你刚才说,翻案证据的线索是一个大理寺眼线禀报的。你当时就派人前往髫髻山。严党怎能这么快知晓,派了督捕司的人去山里截杀?只有一种可能!” 高拱喝了口茶:“当然只有一种可能。大理寺的篱笆不牢,出了内鬼。” 赵贞吉道:“我回去一定严查。” 徐阶转过身:“对了,你说今夜替高忠找证据的三人里,有两个是锦衣卫?” 赵贞吉答:“是。” 徐阶摇头:“这可有些不妙。说明陆炳已经亮明态度,今后会与阉党、严党结成三角同盟。” 张居正却道:“老师不必担忧。在木工活上,三角之形最为稳固。在人与人的关系中,三角关系最不牢靠。他们绝非铁板一块。日后为了权力定会打作一团。” 徐阶颔首:“嗯,有理。你们听好了,明日严党一定会上奏疏,替卢镗翻案。阉党也会在皇上面前吹风。他们要做好人,咱们不能甘其后,也得做好人。” 张居正心领神会:“我这就去找咱们的人,明日联名上奏疏保卢镗。至于证据......在严党手中。头一等的好人只能让给严嵩做。” 严党、黑山会、徐党、陆炳四方做出了同样的决定——救卢镗。 这样一来,寻找掖乌龙拿回卢镗翻案证据的林十三,不会受任何一方的报复。 今夜林十三虽九死一生,差点被唐刀戳了喉管。却因祸得福,收了一个严党大人物当徒弟,白得了五两黄金。 巨宦高忠会感激他。锦衣卫那边,亦会因他办妥了差事给予奖掖。 林十三简直是秦始皇背儿子,赢上加赢啊! 在京城这条政潮涌起的大河里,小人物林十三就像是一片随波逐流的叶子。 但至少这一遭,他这片叶子没漂进业火地狱。 且说黎明之前。大王八胡同四合院中。 高忠终于从黑山赶了回来。 林十三、陈矩等人迎了上去。 高忠有些诧异:“罗龙文?怎么你也在?” 罗龙文将他率手下,救下林十三等人的事说给了高忠听。 高忠皱眉:“大理寺左寺的人竟如此狠辣?” 罗龙文道:“高公公,阁老、小阁老吩咐的差事下官办完了。告辞。” 高忠道:“你帮了我这么大的忙,多谢了。” 罗龙文道:“我是奉命办事。高公公要谢就谢阁老小阁老吧。” 突然间罗龙文想起了什么。他抬手一指还在昏睡的掖乌龙:“若要谢,不如先给这条细犬改个名字。” 高忠尴尬一笑,自嘲道:“对对。是该改个名字。以后它不叫严青词了。叫高阉狗。” 罗龙文告辞离去。 高忠问陈矩:“东西呢?” 陈矩从怀中掏出磨牙竹筒,双手递给高忠:“义父。” 高忠满意的点点头。他转头望向林十三:“林十三,你帮了我大忙。我该赏你。” 第三十章 金瓜子美滋滋 高忠是个清宦。 他有些无奈的说道:“不过要赏你银钱,我拿不出。要提拔你吧,我已告老,不在其位不用其权。” 林十三连忙道:“替拯救京城的大英雄效劳,为抗倭大业出力,是小的三生修来的福分。” 林十三既拍了高忠的马屁,又抬高了自己寻犬的初衷。 其实,他被迫卷入此事,只因少掌柜陆绎下了死命令。 高忠道:“难得你虽位卑却深明大义。我还有事要办,你先回去。我欠你一个人情,会还的。” 英雄巨宦说“欠你一个人情”,这句话本身就是千金不换的赏赐。 林十三抱起熟睡的王小串,跟孙越出得四合院。 林十三道:“胖子,今夜连累你跟我鬼门关走了一遭。罗郎中赏的金瓜子咱俩一人一半儿。” 孙越很憨厚:“京城里做手艺活儿的匠人都有规矩。没出徒前,跟着师父赚了钱二八开。我少拿点便是啦。” 林十三掂了掂罗龙文给的荷包。不掂不知道,一掂吓一跳。 罗龙文说荷包里的金瓜子有个四五两。实际七八两有富裕。 像罗龙文这样的高官巨富,根本不会注意荷包里赏人用的三瓜俩枣到底有多少。 林十三抓了一把,分给孙越。自己还剩五两有余。 跟大人物打交道虽有风险,好处也多。大人物随手一赏便是一个堂帖校尉十年的俸禄。 林十三心里已经盘算好了金瓜子的用处:一两给碧云打个金钗;一两给虎儿打个长命金锁;一两存起来;剩下二两去山西人开的钱铺里兑出三十两银子。二十两银子给爹用作冰窖周转;剩下十两嘛......买只二等中品的好虫过过瘾。 林十三又看了看肩头的王小串:今日不光得了五两金子。还给虎儿捡了个童养媳。 想到此,林十三志得意满的抱着王小串,牵着骡子返回狗瘠薄胡同。 他回到自家四合院。父亲林有牛已经起身,在躺椅上洗眼睛呢。 林有牛用手指蘸了些茶水,抹在眼睛上,嚎了一嗓子:“茶能明目!” 林十三道:“爹,我回来了。” 林有牛睁开眼,大骂一声:“逆子!整宿不回家,是不是嫖宿烟花柳巷了?” 这一声喊,引得碧云走出卧房。 碧云声如百灵般动听:“爹,您老人家高看他了。他纵有那心,也没那钱。我们屋的银钱全在我手里呢。” 做媳妇的自然要在公爹面前向着丈夫。 林有牛仔细一看林十三,惊讶道:“你抱着的这孩子是?” 林十三答:“这是给咱虎儿寻的童养媳。” 碧云快步走了过来:“什么童养媳?怎么从没跟我说过?” 林十三答:“说来话长。我昨夜通宵办差,捡了这没爹没娘的可怜女娃......你先把她安顿睡下。过后我跟你细说。” 碧云接过了酣睡的王小串。 林有牛道:“哼,废物点心。整日瞎忙。这回更好,办差办通宵。也没见你进北镇抚司。” 林十三拍了拍罗龙文给的荷包:“我昨夜可没瞎忙。我差事办得好,上官赏下钱来了。” 林有牛这人是刀子嘴豆腐心,他嘴上不饶亲儿:“一袋子铜钱能有几文?撑死几十个大子儿。” 林十三笑道:“爹,荷包里不是铜钱。” 林有牛眼前一亮:“是碎银子?那倒可观。” 林十三将荷包扔给了林有牛。 林有牛接过掂了下:“这么压手?不像是银子啊.......是金子?” 林十三道:“对喽。” 林有牛打开荷包,两眼放光:“嘿呦!哪位上官出手赏人如此阔绰啊?肯定不是你上头那个扒皮小旗。” 林十三从他爹手里拿过荷包:“老爷子,这包金子里就一两是给您老的。等我兑成银子再说。” 林有牛喜上眉梢:“逆子,哦不,乖儿子。你最近愈发出息啦!昨日刚帮我揽下六心居的大生意。今日又得了一荷包金子。得有四五两......长进了,真长进了。” 林十三没敢跟父亲坦言,这荷包金子是昨夜他用命换来的。 他拎着荷包走向卧房:“爹,我先去睡半个时辰,再去锦衣卫当差。” 回了卧房,虎子还在睡。林十三躺在了胡桃木床上。 碧云把王小串安置在北屋闲置的床上,身姿轻盈的回了卧房。 碧云问:“十三,那女娃到底怎么回事?” 林十三只对碧云说,王小串是他办差时捡到的一个无亲无故的孤儿。至于昨夜的惊险情形则只字不提。他不想让妻子担心。 碧云很是通情达理:“留下她吧。那小丫头粉琢的一般,咱虎儿白捡了个童养媳。她身世可怜没有依靠,到了咱家不说大富大贵,至少吃喝不愁。” 说完碧云去翻梳妆台边放着的铜钱匣子。 林十三问:“翻钱匣子做什么?” 碧云道:“拿几钱银子,一会儿去给那娃娃扯两块布,做两套新衣裳。” 碧云心地善良,更知冷知热。 林十三默不作声将荷包丢进了钱匣。 碧云打开荷包一看:“金瓜子?这么多?哪儿来的?” 林十三答:“昨日寻犬有功,上官赏下来的。” 碧云拿起一颗金瓜子,放在樱桃小口中用牙一咬。只见金瓜子上留下了一个浅浅的齿痕:“还真没唬我,是真金,成色还蛮好。” 林十三从胡桃床上站起,顺手带上卧房门。从后面搂住了碧云的纤腰。 碧云轻轻挣扎了一下:“做什么,大清早就猴手猴脚的。仔细让咱爹看见笑话。” 林十三涎笑道:“我一宿没睡。现在就是想捣鼓点事儿也是有心杀敌无力回天。” 碧云笑骂了一声:“哼,登徒子。” 林十三指了指小床里的虎儿,逗怀中娇妻:“你清高,你守身如玉,你与登徒子不共戴天,那床上的胖儿子是怎么来的?” 碧云道:“没正经。小点声,别把虎儿吵醒。” 林十三松开了手,躺回胡桃木床上:“说真的,你下晌去趟焦家金铺,拿这些金子打个一两的金钗子带,再打一个一两的长命锁给虎儿。剩下三两兑成银子,该存存,该花花。” 碧云回眸一笑,一双美目凝视着林十三:“什么金钗,我不要,太招摇。虎儿也有银长命锁了,要金的做什么?” 林十三握住美娇妻滑不溜丢的纤手:“那你说怎么处置这些金瓜子?你是内掌柜,我听你的。” 碧云道:“把给咱爹的跟你买虫的拿出来。剩下的去金铺熔了,铸个金锞子。在院里找个地方挖个坑,埋了。” 林十三笑道:“我成天笑我爹是守财奴。原来你才是。” 碧云轻启樱唇,劝丈夫:“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咱家虽如今过得不错,谁能保证以后不遇到个槛儿,碰到个难?有金子在手的时候还是埋起来存着好。” 林十三笑道:“成成成。你上晌拿三两金瓜子铸成锞子。剩下二两兑成银子。今晚我就悄悄挖个坑,把金锞子埋了。” 说到此,林十三用手捏了下娇妻的脸蛋,调笑道:“挖完埋金子的坑,我再回房挖深不见底的菜窖。” 碧云轻骂了一声:“德行。” 骂完她随手给丈夫盖上了被子:“快睡半个时辰吧。今日时辰紧,我去给你烙张饼,夹上昨晚剩的病牛肉。你路上吃。” 林十三看着娇妻拂柳一般扭动腰肢离开卧房。他闭上了眼睛,困倦让他立马进入了梦乡。 第三十一章 临时工转正 辰时正刻,驯象所内千户值房。 林十三与孙越跪倒在千户常青云面前,准备复命。 常青云依旧是平日那副对任何事都漠不关心的态度,埋头摆弄着鸟笼子。 林十三叩首:“禀千户。昨夜......” 常青云一摆手:“昨夜你们见过哪些人,发生了什么事,我一概不想知道。” 林十三只得缄口。 常青云放下鸟笼子:“昨夜的事,少掌柜已全部知晓。他夸你精明能干,当个堂贴校尉屈才了。” 上司夸下属办事办得好,老练的下属应该把功劳说成上司的。 林十三道:“属下愚钝。能办妥差事,全靠上官们指挥得当......” 林十三的这套说辞,能哄得寻常上司高兴,却哄不了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常青云。 常青云又一摆手:“这些牛皮糖话你就别说了。我不爱听。” 林十三连忙拱手:“是。” 常青云从公案的抽屉里拿出一个木盒。木盒中是一些新鲜蜂蛹。 他拿竹签挑了一枚,喂给画眉鸟:“那个谁,林......林十三是吧。你教我给画眉开胃的法子的确有效。多谢。” 林十三道:“能为千户效力是属下十世修来的福分。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常青云边喂画眉,边道:“少掌柜让我传他的话——林十三是有功劳的。咱锦衣卫一向有功便要赏。今日就让林十三去后军都督府备档卫籍,转为在册校尉,依旧在驯象所效力。” 林十三愣在了原地。 锦衣卫内各司、所,堂贴校尉转在册校尉所需的银子不一。 最贵的是北镇抚司。堂贴转在册需白银三千两。即便拿得出银子也不一定办的成,需立过中等以上功劳,且与千户及以上官员有关系。 最便宜的是驯象所。需白银一千两。且机会可遇不可求。 整个锦衣卫一年转在册的员额也就三五个,至多十多个。镇抚司、经历司的人还不够分呢,哪轮得着驯象所。 当然,除了掏银子,还有另外一种转在册的方式。那便是为锦衣卫立了大功,堂上官特别开恩。 陆绎虽不是堂上官,但他老子是。自古父子一体,锦衣卫是姓“陆”的,他开了口便顶用。 转为在册,好处大了去了。 最大的一桩好处,在册校尉可以世袭。世世代代都可以有个打不烂、烧不化的金饭碗。 驯象所在册校尉具体的好处是,每年能从大象草料银中分润七八十两。 还有另外几宗好处:亮明身份时,可拿出腰牌而非堂帖。即便是地方府、县正堂也要对你毕恭毕敬。 在了册,有了卫籍,你便真真正正算锦衣卫的人,没人轻易敢动你。 天下谁人不知,锦衣卫陆都督最护犊子。谁敢动锦衣卫的人,即便只动一个小小校尉,陆都督也会死磕到底。 一句话:堂贴、在册两字之差,天壤之别。 林十三听到这个消息心中狂喜,他对着常青云纳头便拜:“多谢千户提拔之恩!” 常青云却道:“别谢我。恩是少掌柜给你的。” 说完常青云从公案上拿出一个信封:“这里面是少掌柜批的条子,你一会儿去后军都督府备档时带着。” 林十三双手小心翼翼接过信封:“是,是。” 这信封不仅能让他此生衣食无忧。更能让虎儿长大后有个饭碗,不说富贵荣华,至少能做到暖衣饱食。 常青云突然话锋一转:“我要代少掌柜训斥你。跪下。” 林十三连忙跪倒。他心道:天下的上司真是一样。给了甜枣必打一巴掌。反之亦然。 常青云道:“下面的话都是少掌柜说的,不是我说的啊。” 林十三道:“属下明白。” 常青云这人与世无争,训人的口气都和缓的很:“林十三,听说你跟刑部的罗龙文攀上了关系?在锦衣卫效力,最忌这山望着那山高!” “说轻了你这叫攀附高官。说重了你这叫吃里扒外。锦衣卫家规五大杀第五条,吃里扒外者杀!” “念你初犯,不予追究。记住,南镇抚司执行家法的密裁校尉们,手中的刀很锋利。” 常青云的语气不重,但字字让林十三汗毛倒竖! 官员怕锦衣卫。锦衣卫内部则都怕南镇抚司。 南镇抚司的主要职责是“管本卫法纪”。说白了就是管处置家贼。 而锦衣卫处置家贼,又往往只有一个字:杀! 林十三磕头如捣蒜:“属下知错。属下今后一定......” 常青云风轻云淡:“罢了,起来吧。我说了,刚才那些话是代少掌柜转达的。你跟我赌咒发誓找错了人。” 林十三听命起身。 常青云道:“你下去吧。赶紧去后军都督府,捡你的金饭碗。” 林十三跟孙越迈着小碎步,低着头拱着手后退到值房外。 离开千户常青云的视线后,孙越狠狠拍了下林十三的肩膀:“师父,您老发达了啊!” 林十三叹了声:“唉,是发达了,也吓出了一身冷汗。” 孙越笑道:“师父您成了在册校尉,今后我跟您后面屁股办差,胸膛都能挺得老高。” 林十三半开玩笑的说:“你又不是怡红楼的婊子。胸膛挺老高又有什么用?” 二人回到所属小旗队的值房。 视财如命高小旗一脸焦急的迎了上来:“常千户给你们的差事办妥了?他跟你们说什么了?” 在锦衣卫中,校尉越六级直接从千户处领命、复命的状况极少。 若校尉办砸了差事,千户追究下来,校尉所隶的小旗官亦要连坐。 林十三道:“差事办妥了。” 高小旗搓了搓手:“可有赏银?” 这老东西,什么时候都没忘从下属手里分润。 林十三答:“没赏银。” 高小旗疑惑:“差事办妥了怎么会没有赏银?你别唬我。到底是办砸了还是办妥了?” 锦衣卫的功劳分为五等,皆有奖赏。 按规矩:蝇功给口头褒奖;微功给记档褒奖;小功给赏银;中功给小升迁;大功给大升迁。 堂贴转在册,虽还在锦衣卫的底层打转,却属于大升迁的范畴。 林十三扬了扬手中的信封:“的确没有赏银。但上头赏了我一个转在册的员额。” 高小旗听了这话呆若木鸡:“什么......” 高小旗之前猜测:千户亲自分派的差事,办妥了应是小功。 他哪能想到,寻犬之事能跟大功扯上关系? 不抓个草原细作头目,不扳倒个正三品以上大员,上哪记大功去? 第三十二章 放浪形骸沈炼公 高小旗半晌才从震惊中恢复过来:“你小子别是在我这吹牛呢吧?驯象所已经七年没有分到转在册的员额了。” 孙越插话:“小旗,我师父手里拿得是少掌柜批的条子。” 高小旗一双眼睛瞪得溜圆:“少掌柜?!” 林十三笑道:“小旗,您之前不还跟我说,卫里今年有十几个转在册的员额,让我好好干嘛?” 他这是在暗戳戳的讥讽高小旗画饼。 高小旗这老家伙脸皮比德胜门的城墙还厚:“啊!对对对!我没少在总旗面前说你的好话。我想.......” 林十三问:“您老人家想什么?” 高小旗一张老脸笑成了橘子皮:“我想一定是总旗又在百户面前说了你的好话;百户在副千户面前说了你的好话;副千户在千户面前说了你的好话;千户在少掌柜面前......” “说到底,是我的好话一层层传到了上面。才有了你这桩大升迁。” 林十三强忍住笑,装出一副感激涕零的日子:“对对对。属下能够转为在册,全靠着您老的提携。” 高小旗一拍手:“得嘞!你快去备档。等着请客吧,一顿醉仙楼的上等酒席你是逃不掉的。” 说完高小旗走出值房,边走边摇着脑袋,喃喃道:“没想到,真没想到。” 孙越看着高小旗远去的背影,攒了口吐沫:“啊呵呸!这老财迷。平日里活儿你干,银子的大头让他扒走,这还不够。还要讹你一顿酒席。” 林十三却道:“酒席是一定要请的。胖徒弟,你记住我一句话。” 孙越问:“什么话?师父赐教。” 林十三意味深长的说:“公门之中好修行。” 半个时辰后,后军都督府。 洪武爷开国时设五军都督府,分掌天下兵马。 到了本朝,五军都督府早就被御马监和兵部架空,成了摆设衙门。 五军十都督、十同知、十佥事成了赏衔,没有实权。 连寸功未立的外戚有时都能得到都督府头衔。譬如弘治朝国丈张峦就曾被授中军都督同知。 而今都督府的实际职权,似乎只剩下了管理将士们的军籍备档。 锦衣卫虽是亲军二十六卫之首,名义上依旧隶属于后军都督府。所以林十三得来这儿。 陆炳的母亲是嘉靖帝的乳母,跟嘉靖帝一同长大。又在卫辉行宫大火中救过嘉靖帝的命。身份非凡。 故陆炳的正式头衔不是“锦衣卫指挥使”,而是“后军都督府左都督掌锦衣卫事”。这是都督掌实权的特例。 后军都督府亦姓陆。 林十三进得后督府,给了引路小旗一两银子。 引路小旗带着他来到了后督府的经历司。 经历司掌管文牍档案。锦衣卫的校尉备档一定要经历官亲自执笔、用印。 引路小旗得了银子很是热心。他对林十三道:“我们后督府的张经历得病告假。陆都督把你们锦衣卫的沈炼沈经历暂调过来管备档。” “沈经历他这人好喝酒,量又浅。” “你记着,他若喝醉了,你定要仔细看他执笔的档纸。别把你名字写错了。” “锦衣卫的堂贴转在册,不知要花多少银子呢。档纸上的名字错了,银子就打了水漂。” 林十三道:“多谢老兄提醒。” 二人进得经历司大堂。只见堂上坐着一个身穿七品官服,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 这人便是锦衣卫经历,沈炼。 沈炼放荡不羁。大白天竟在大堂上喝着酒。他官服并未穿好,半敞着怀,没带官帽。 他手里拿着酒杯,一饮而尽后断断续续的吟诵着李白的诗:“五......五花马,千金裘,嗝!呼儿唤出将美酒。嗝!与尔......同销万古......愁!愁!愁!” 这让林十三大惑不解:眼前的酒疯子就是堂堂锦衣卫经历官? 之前以林十三的地位,是无缘得见本卫经历的。 锦衣卫经历虽只是文官从七品,却掌管锦衣卫的一切密档。 在林十三的想象中,经历大人应该是一脸肃穆,稳坐公案。动动笔就让高官大吏或前途尽毁,或平步青云。 可眼前的沈炼沈经历,着实有些放浪形骸。 沈炼喝多了酒走肾,竟在大堂上撩起官服下摆,脱了官裤,找了个空酒壶掐着下面就地方便。 引路小旗有些发急:“哎呦!我的经历老爷,你怎么又尿在酒壶里?酒壶口恁窄,呲得满大堂都是尿,一股骚味儿。我给您找个夜壶......” 引路小旗已经喊晚了。沈炼一半儿尿在酒壶里,一半全呲在了大堂上。尿完,他竟提起那酒壶要接着喝。 喝了就尿,尿了就喝。自尿自饮了属于是。 引路小旗大喊道:“沈经历!我的活祖宗!那是尿!那玩意儿能喝嘛?” 沈炼经小旗提醒,放下了酒壶,趴在公案上就打起了呼噜。 林十三大惑不解。谁人不知陆都督是个严肃庄重之人?他怎会容忍沈炼这样的酒疯子在卫中担任经历,掌管多少袍泽用汗水、鲜血甚至脑袋换来的官员隐事密档? 引路小旗叹了声:“唉,兄弟,你在这儿等着吧。得他酒醒才能给你备档。” 林十三问:“沈经历何时会醒?” 引路小旗叹了声:“没准。有时睡两三个时辰。有时睡一整日。我们经历司这位活祖宗就这德行。” 林十三道:“无妨,我慢慢等便是。” 转在册的天大好事,就算让林十三等上三天三夜他都乐意。横竖有少掌柜批的条子在,员额跑不了。 引路小旗走到沈炼身边,捏着鼻子拿起了盛着尿的酒壶。他返到林十三身边时说:“瞧瞧,天天这么个喝法,尿都起沫子了!” 林十三不好说上官的不是。只是微笑沉默。 引路小旗又道:“换作旁人这样,陆都督早就把他发配到边军吃沙子了。” “唯独沈经历这样,陆都督不仅不惩处他,还夸他......那个文词儿怎么说来着?” 引路小旗好一顿思索,终于想起了陆炳夸沈炼的文词儿:“啊,魏晋风骨。” 林十三家境不错,读过几年书。自然晓得什么是魏晋风骨。 他心中暗笑:喝光了酒壶里的酒,转头就往里尿。这的确是魏晋癫狂文人干的事儿。 他哪里知道,沈炼是因看不惯朝堂黑暗,自己又无能为力,这才整日灌醉自己,借酒消愁。 林十三站在经历司大堂中,从上晌一直等到了下晌申时。 沈炼终于醒来。他头疼欲裂,揉了揉太阳穴。 林十三拱手:“见过沈经历。” 沈炼闭着眼问:“什么时辰了?” 林十三答:“申时了。” 沈炼“哦”了一声,不再说话。一刻后他才略微清醒了些:“你来做什么的?” 第三十三章 木腰牌 酒疯子沈炼大醉初醒。林十三连忙自报家门,说明来意。 沈炼颔首。从公案上的茴香豆和空酒杯之间的档纸中抽出一张,问:“双木林,娉娉袅袅十三余那个十三?” 林十三答:“回经历官。正是。” 说完林十三上前,将陆绎批的条子递给了沈炼。 沈炼看了看条子,拿起笔开始给林十三写备档。 边写,沈炼边喋喋不休:“锦衣卫,皇帝耳目也。你既入了册,成了锦衣校尉,就要以除奸佞,护忠臣为己任。” “知道朝廷里最大的奸臣是谁嘛?严嵩,严世蕃父子!” “大明的官,贪者十之八九。清者十中无一。这对狗父子贪不要紧,更过分的是不干人事儿,尸位素餐。” “堂堂首辅,庚戌之变时,他至百姓于不顾;平日不为百姓谋福,只知整人、杀人。” “无论官员、将领是否有治国安邦的真本事,只要不从于严党,他们便罗织罪名,除之后快......” 沈炼的话让林十三的脑袋上沁出了汗珠。 林十三倒不是为自己担心,他是为沈炼担心。 谁人不知,严家父子权倾朝野。一个小小从七品经历,竟在官衙大堂上痛骂阁老、小阁老? 林十三身份低微,自然不知道沈炼的底细。 沈炼平日有三大爱好:喝酒、作诗、骂严嵩。 沈炼,正德年间出生于浙江书香门第。年轻时他曾追随一位真圣人游学,那位真圣人的名字叫王守仁。 真圣人的学生往往才华横溢。沈炼当时是“越中十子”之一。 嘉靖十七年,沈炼中三甲第一百六十三名进士。 这个名次不高。但因他是新建伯阳明先生的学生,长得又比较宝相庄严。故吏部授他溧阳知县。 溧阳是上等县,知县高配从六品。 在溧阳五年,沈炼为官清廉,护百姓抑豪强。 某恶霸欺民,按律法只能杖责,不能判绞、斩。沈炼干脆暗命衙役,当堂将那恶霸活活杖死。 因此事,他得罪了一位御史。那位御史正是时任礼部尚书严嵩的学生。 不久之后,沈炼便被降为山东茌平知县。茌平是下等县,知县正七品。 别人做官都是越做越大。沈炼的官越做越小。 在茌平任上,他带领百姓抗击蝗灾、兴教育。三年任免,他又降级了。 这回他被调往河南清丰担任知县。清丰是下等县里的小县。知县从七品。 在清丰,他依旧恪守清官、能官的本色。把个下等小县治理得有声有色。 离任之时,上万百姓扳辕恸哭,泣血挽留。他走后不久,清丰百姓便为他建了一座生祠。 锦衣卫每年都会派出大批缇骑,到各地微服暗访。暗访清丰的那位缇骑,将沈炼的事迹如实上禀都督陆炳。 陆炳对沈炼大加赞赏,调到了锦衣卫担任经历。二人一见如故,几成忘年交。 在京期间,沈炼看不惯严党的种种不法,多次想上奏参劾严嵩父子,都被陆炳压下。 要知道,陆炳跟严嵩是朝堂上的盟友! 有大恶而不能除。沈炼阴郁无比。渐渐地,他开始放浪形骸,以美酒麻痹自己。 只有他的知音陆炳知道:无论沈炼多么荒诞不羁,他始终还是阳明公那个满腹才华、嫉恶如仇的学生。 严党还是要给陆炳面子的。故沈炼天天当众骂严嵩,严党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沈炼写好了备档。大喊一声:“堂下小旗,上酒!” 堂下却无人回应。 沈炼怒道:“奸臣严嵩不让我参,酒也不让我喝。锦衣卫也好,后军都督府也罢,都是一群混蛋!” 林十三未免好笑:锦衣卫的经历官骂锦衣卫一群混蛋?这不是骂自己吗? 沈炼又对林十三道:“记住,当下皇家缇骑最该办的一件事就是除奸相严嵩父子!” 经历官训导,当校尉的不能不回话。但林十三可不敢附和沈炼骂严阁老。 小小校尉长了几颗脑袋? 且......严党骨干罗文龙,如今是林十三的斗虫徒弟。拿了人家的金子,骂人家的主子。这可不厚道。 林十三无奈,只得拱手:“禀经历官。属下不是镇抚司缇骑,只是驯象所养大象的校尉。” 沈炼摆了摆手:“对牛弹琴。罢了,你下去领腰牌吧。” 林十三如得大赦,离开大堂领了腰牌。 锦衣卫中,堂上官腰悬金腰牌;千户、副千户银腰牌;百户、试百户铜腰牌;总旗、小旗铁腰牌。 校尉、力士则是木牌。 林十三边往后督府大门口走,边把玩着这方木牌。 只见正面写着“锦衣卫驯象千户所校尉”。背面写着“锦衣卫悬带此牌,借者及借予者同罪,出京不用”。 林十三暗想:这么一块小小的木牌就值一千两银子。 待回到锦衣卫时已是傍晚,同僚们都散差了。林十三骑着骡子回了家。 一进门,他见父亲林有牛正蹲在地上,教王小串和虎儿拾羊拐。黄狗“猫儿”摇着尾巴在一旁转圈圈。 王小串见林十三回来,扔下羊拐屁颠屁颠的跑了过来:“我太公呢?他醒过来了嘛?” 林十三变戏法似的从褡裢里掏出一根糖葫芦,哄骗她:“你太公出城去给你赚嫁妆了。他让我把这糖葫芦给你。” 听说太公出城了,王小串不禁流下了悲伤的口水,伸手接过糖葫芦便开始大快朵颐:“真甜。” 林十三蹲下身:“你太公说了,让你暂住在我家。以后管我叫爹。老老实实听我的话。” 王小串这小家伙,只要给她好吃的,别说叫爹了,就算叫祖宗她都没二话。 她头也不抬的回答:“好吖好吖。” 这时,林有牛跟平日一样,骂道:“逆子!什么时候进北镇抚司?” 林十三笑道:“老爷子,北镇抚司我这辈子可能都进不去。” 林有牛骂道:“废物点心。” 林十三挺起胸膛,拍了拍自己腰间悬带的腰牌。 林有牛伸手拿过腰牌,仔细一看:“堂贴校尉带个假腰牌是要吃军棍的!你疯了吧?” 林十三却道:“爹,您看清了,这是真正的校尉腰牌。后军都督府发的。” 林有牛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你从哪儿弄了一千两银子买在册员额?再说了,驯象所的人有银子也买不到员额。” 林有牛在京城做小生意,也算是见多识广,听说过锦衣卫的种种规矩。 林十三笑道:“昨夜我不是立了个大功嘛。少掌柜亲自赏给我一个员额。” 林有牛的脸上立马浮现出笑容:“啊呀。乖儿子真是出息了。” 就在此时,碧云穿着一身合体的袄裙,迈着轻盈的步伐走了出来。她手里拿着两个皮茄袋:“金锞子打好了。银子也兑出来了。” 第三十四章 地上神仙 碧云今日心情不错,涂了些脂粉,更加艳丽动人。 林十三打趣道:“呦呵,这是哪家标致的小娘子啊?过来陪我耍玩耍玩。” 碧云白了丈夫一眼:“当着咱爹的面还这么不庄重。” 林有牛乐得看到儿子、儿媳恩爱有加。他捋了捋白胡子:“我啥也没听到。” 碧云将两个皮茄袋交给了林十三:“一个装了一枚三两的金锞子。你夜里刨个坑埋起来;另一个装了兑好的三十两银子,都是十两的中锭子。” 林十三拿出两枚十两中锭,递给林有牛:“老爷子,这二十两给你,用作冰窖周转。” 开冰窖需要大笔银子周转。这些年,林有牛赚到钱就用在增加窖眼上。 窖眼之于开冰窖的,有如肥地之于种田的。都是长久的可靠产业。 故林有牛手头的活水钱并不多。但他名下的三十三眼窖口,却值银五百两以上。 林有牛左右手各自攥着一个十两锭子,仿佛要攥出油来一般:“嘿嘿,乖儿子出息啊!” “刚给我揽来每年都能赚十两的大生意,这又给了我二十两周转银子。” “我真是上辈子积福,生出你这么个逆子......啊不,乖儿!” 林十三被亲爹逗乐了:“老爷子,给您银子就是乖儿子。否则就是逆子。您老真是钻进钱眼里了。” 林有牛收敛笑容,正色道:“你懂什么。这世上没有比钱更牢靠的东西。” 林十三抱起儿子:“虎儿,跟爹学——财迷。” 虎儿刚两岁,说话还有些咬舌头:“柴泥,柴泥。” 林十三笑道:“对喽!你太公就是个老财迷。” 夜半三更。 林十三拿着个羊角镐,在四合院的石榴树根下刨坑。碧云在一旁给他打着灯笼。 林有牛站在四合院跟冰窖铺子之间的过道中,给林十三把风。省得埋金子的事被铺子里住着的伙计们看到。 林十三挥汗如雨,一刻之后终于刨好了一个三尺深的小坑。 碧云将一个小瓷坛递给林十三:“喏,埋起来吧。” 三两的小金锞子裹着两层麻布,三层棉布,再放进小瓷坛,用油纸封口。可谓万无一失。 林十三把小瓷坛埋好,填了土。碧云道:“收了吧。我给你打水洗把脸。” 转头碧云又对林有牛说:“爹,弄好了。您快回房睡吧。” 林十三回房,碧云给他打水擦了脸,又洗了手脚。 小两口上得那张胡桃木床。旁边小床上的虎儿早已酣睡。 二十岁血气方刚的汉子,怀抱十八岁小娇妻。夜半三更岂能不捣鼓点事儿? 林十三涎笑道:“昨夜得了五两金子,今日又得了在册员额。咱家这小日子越过越红火了。咱俩得庆贺一番。” 碧云故意装傻:“半夜三更怎么庆贺啊?横不能我去敲开醉仙楼的门,弄一桌酒席回来。” 林十三狠狠一捏:“你说怎么庆贺?” 碧云欲拒还迎:“做什么。又不正经。” 林十三却道:“文人说,人欲即天理。老百姓说,半夜搂着老婆睡觉天经地义。有什么不正经?” 碧云轻笑道:“哪个文人说的。我怎么没听过?你不是要睡觉?那便睡啊......哎呀你解我肚兜干什么?” 林十三饿虎扑食:“把‘什么’去了!” 事罢。碧云昏昏睡去。 林十三则躺在鸳鸯枕上暗想:我身无病,心无忧,门无债主,匣有余钱,榻有娇妻,侧有胖儿,公有世职。真可谓是地上神仙。 林十三不是一个有野心的人。这样的日子在他看来已是神仙一般。 翌日清晨,他吃罢了早饭正要骑上健骡去驯象所点卯。一个身穿绸缎,五大三粗的汉子拦住了他。 汉子拱手:“可是林校尉?” 林十三答:“正是。” 汉子自报家门:“我是督捕司罗龙文老爷的仆人。明晚我们老爷要在家中开‘赏虫会’。特请林校尉前往。” 林十三心里“咯噔”一下。昨日常青云代陆绎敲打他,让他“不要这山望着那山高”。 转头严党的罗龙文就请他去宅邸赴什么赏虫会。 去吧,怕少掌柜一怒之下,派南镇抚司的人给他施锦衣卫的家法。 不去吧,又会得罪严党“小锦衣卫”的首领。 这真是骑虎难下,左右为难。 汉子见林十三沉默不言。他道:“林校尉是不晓得罗府所在?在北城福禄街。” 林十三只“哦”了一声。没说去也没说不去。 汉子一拱手:“信儿传到了。林校尉,告辞。” 林十三骑着骡子,满腹心事来到锦衣卫,进了本旗值房。 高小旗和孙越、八名同僚纷纷给他贺喜。 高小旗笑道:“挂上腰牌了?十三,你这回真是发达了!” 孙越道:“师父,这下你可真好比是野鸡飞上了树梢,成了金凤凰。” 孙越没读过什么书,说话憨得很。 高小旗笑骂道:“胖后生,你浑说什么呢?你师父是咱们驯象所的青年才俊。什么时候成了野鸡?” 林十三有心事,同僚们的祝贺他一个字都听不进去。 就在此时,他们上面的郑总旗火急火燎的走了进来。 众人连忙齐齐拱手:“见过总旗官。” 郑总旗质问林十三:“你惹什么祸了?” 林十三一愣:“属下似乎没,没惹什么祸啊。” 郑总旗道:“南镇抚司的刘守有刘百户来了驯象所,在我值房呢。点名要见你,说要请你喝茶!” 锦衣卫中人,最怕南镇抚司请喝茶。 南镇抚司管本卫法纪。若被他们请茶,十有八九要倒霉。 这回直接来了一个南司飞鱼。郑总旗猜测林十三犯了掉脑袋的死罪。 林十三心中忐忑:虽说罗龙文请我去府上赴会。可我这不是还没去嘛?这么快少掌柜就派南司的人来执行家法了? 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林十三去了总旗值房。 值房中坐着一个身穿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男人。 这人便是卫中人闻之色变的南司百户,刘守有。他在南司专门负责执行堂上官命令,密裁家贼。 林十三纳头便拜:“属下林十三......” 刘守有一摆手:“客套话就免了。罗龙文请你明晚去他府上赴会,对不对?” “你很奇怪我怎么这么快就知晓了,对不对?” “告诉你,天上的事儿,镇抚司知道一半儿。地上的事儿,镇抚司全知道!” 林十三拱手:“刘百户容禀。罗郎中是邀我赴会来着。但我没打算去。我刚受了卫里的恩赏。生是卫里的人,死是卫里的鬼。绝不会吃里扒外。” 刘守有眉毛轻挑:“谁说你吃里扒外了?这赏虫会你得去。不但要去,少掌柜还给你交待了差事......” 第三十五章 刘姥姥误入赛博坦 锦衣卫中,北镇抚司管钦案、诏狱。 南镇抚司的职责有两项。除了管本卫法纪,还管对外情报事。 对外情报事中的“外”,既包括蒙古各部、诸藩属国、倭国,也包括“小锦衣卫”刑部督捕司、“小东厂”大理寺左寺。 林十三忐忑不安。刘守有先是对他一通安慰:“你无需害怕。少掌柜知道你并未叛卫当家贼。” 林十三松了一口气,他试探着问:“不知少掌柜给我的差事是?” 刘守有道:“你大大方方的去罗龙文府上,赴他的赏虫会。严世蕃和一众严党高官到时都会去。你只需记下他们说了什么,回来仔细禀报。” 林十三恍然大悟。原来是让我当打入罗府的耳目。他拱手道:“属下领命。” 刘守有又道:“赏虫会是要带虫去的。你小门小户,恐养不起什么好虫。” 说完刘守有从袖中掏出一张银票:“我都打听过了。一等中、下品虫,价在百两左右。你拿这一百两的银票去买一只。” 当耳目果然有好处! 以林十三之前的进项,他做梦都不敢豪掷百两买一等中、下品的好虫。 如今刘守有主动给他银票,让他买好虫。这真是公差、私好两不误。 林十三伸手去接银票:“多谢刘百户。” 刘守有却一缩手:“给你一百两银票,你得带回远超百两价值的情报来。” 镇抚司在搜集情报时往往一掷千金。但若耳目耗用了银子却未带回有价值的情报,一定会吃家法。 林十三只得道:“属下一定尽力。” 刘守有这才将银票递给了他。 林十三得了银票,立马去了南城钓蚌街的花鸟鱼虫市。 卖斗虫的水很深,一般人根本把握不住。被卖主坑是常事。 林十三却是行家。买了一只物超所值的草紫黄。 这只草紫黄是四等十品中的一等下品,出自南京昆山,名曰“金陵副将”。与罗龙文的金翅大将军相比,它逊了两筹。 傍晚时分,北城福禄街,罗龙文府邸。 林十三换上了便服,拎着虫罐走到罗府门口打眼一看。他心中暗道:罗郎中不愧是严党骨干之一。真是招摇啊。 土生土长的老京城都晓得一句话“文官武官看门墩,官大官小看疙瘩”。 文官府邸的门墩是方的。武将府邸的门墩是圆的。 罗府的门墩则是一方、一圆。 大明只有出将入相的国柱,府邸门墩才配得上一方一圆。 譬如严党、阉党、徐党、陆炳都不敢惹的朝中大猛人杨博,出则经略蓟辽军事,入则担任吏部天官。他的府邸门墩就是一方一圆。 罗龙文一个正五品郎中,弄一方一圆两个门墩,往小了说叫招摇,往大了说叫逾制。 另大明礼制,官员门口石狮子的鬈毛疙瘩数量对应官员品级。 一品官的府邸石狮子头上十三个鬈毛疙瘩。二品十二个,三品十一个,四品十个,五品九个。 至于六品、七品官,连府邸立狮的资格都没有。 罗龙文只是正五品郎中,鬈毛疙瘩应该有九个。但林十三数了数眼前的石狮子,足有十二个疙瘩。 这是正经二品官才有的牌面。 此刻罗府的门口已经停了不少官轿。 罗府门房见林十三是走着来的,立马上前趾高气昂的问话:“你是做什么的?” 林十三答:“在下林十三。罗郎中让我来赴赏虫宴。” 罗龙文似乎提前支会过门房,对他的“师父”林十三要恭敬些。 门房听后立马换了一张脸:“哎呦诶!原来是十三爷!我们老爷交待过,您来了不用在茶房侯见,直接请去客厅。请随小的入府。” 林十三跟着门房进了府。他被罗府的气派震惊到了。 京城的北城寸土寸金。那些六部堂官、世袭勋贵、皇亲外戚大部分也只住三进三开的宅子。 罗龙文属于六部司官。大部分司官也就在北城住个四合院而已。 但罗府则是正经的四进四开。什么亭台、假山、水榭一应俱全。 老罗不但有权,更有钱。 他本就是安徽最大的歙墨商人。攀上严家做了官后更了不得,直接垄断了京城各衙门、地方三司衙门的墨纸供应。 连宫中司礼监用墨,都是他罗家供的歙墨。 光这一项,他便能年入十万雪花银。更别提身为督捕司郎中,还有无数贿赂可收了。 林十三犹如后世刘姥姥进了赛博坦。边走边发出“那亭子真气派”、“这水榭太精巧了”之类的感慨。 门房笑道:“十三爷是头回进府吧?” 林十三答:“是第一次来。” 门房道:“我们老爷说了。您虽没有官品,却是他的师父,属贵客中的甲等三格。让我们以甲等三格的礼待之。” 林十三愕然。看来这世上不光虫分三六九等,人一样要分个三六九等。 走了一刻,终于到了罗府客厅。 门房高喊一声:“十三爷到!” 罗龙文在客厅内应道:“师父来了。快请进!” 林十三入内,纳头便拜:“恩公!” 罗龙文哭笑不得:“师父,虽说咱说好各论各的。可你见我就磕头,我这当徒弟的得回礼。” “咱师徒见面,总不能变成一对磕头虫吧?以后这虚礼就免了。” 客厅中已然坐了不少官员。 官员们见罗龙文对林十三态度恭敬口称“师父”,纷纷猜测他的底细。 看这后生年岁不大啊。前途无量的庶吉士?不对啊,翰林院就没这号人。 世勋公侯伯?也不对啊,通传时那门房没喊爵号。 哪位高官加的衙内?更不是了。现下朝中正三品以上大员就没个姓林的。 罗龙文笑着给众人引荐:“林十三是我斗虫行里的师父。我那金翅大将军就是他治好的。” 客厅里的官员们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个白身。老罗这厮摆谱时比谁都大。交友时又三教九流什么人都交。真是个官场活宝。 罗龙文道:“诸位,今日小阁老和鄢佥院、赵部堂要来。等他们三位一到,咱们再赏虫。先安心喝一会子茶。” 罗龙文口中的小阁老指的自然是严世蕃。 “鄢都院”指的是左佥都御史鄢懋卿。官场中有名的缺德人士——“冒青烟”。 赵部堂指的则是工部右侍郎赵文华。严嵩的干儿子。 这二人跟罗龙文一样,亦是严党核心成员。 第三十六章 都让你们高完了 贵人谱儿都大。 众人在客厅中苦等了小半个时辰,门房这才通传:“工部赵部堂、都察院鄢佥院到!” 众官纷纷起身,林十三也站了起来。 赵文华和鄢懋卿迈着官场八字步,慢悠悠的走进了客厅。 林十三低头拱手时,偷偷瞄了二人一眼。 只见赵文华五十出头,长得宝相庄严,是标准天庭饱满地额方圆的官相。 鄢懋卿亦是五十岁上下。跟赵文华相反,他长相猥琐,两撇鼠须稀稀疏疏。 二人身后各自跟着一个仆人。手中拎着虫盆。 罗龙文虽比他们低了三级,说话却不怎么恭敬:“赵部堂、鄢佥院,你们真是贵人步迟啊。磨磨唧唧像是瘸了腿儿的老妪。对了,小阁老呢?” 赵文华道:“老罗,你这人说话总是阴阳怪气。我刚跟景卿兄(鄢懋卿字)去刑部大牢接卢镗出狱。小阁老今日有事,不来了。” 林十三听后心头一动:抗倭名将卢镗出狱了?咳,不枉我前夜九死一生。我吃了三年俸禄,总算替百姓出了一把子力气。 罗龙文道:“我听说了。卢镗出狱谱儿够大的。除了你们二位,司礼监、兵部也都派了人去接。” 赵文华坐到椅子上:“呵,卢镗这个刑部案犯摇身一变,成了正三品的浙东参将,还兼领浙西各卫所。话说回来,不是阁老替他说话,哪里有他的翻身之日?” 众人纷纷附和:“严阁老外举不避仇,真是古往今来第一贤相。” “严阁老不计前嫌,才有他卢镗如今的前程。” 林十三木木的站着,在高官大吏们面前,哪有他一个校尉说话的份儿? 罗龙文道:“小阁老不来,那咱们人齐了。还是老规矩,赏虫前先议事。都坐下吧。” 林十三听了这话,心中大惑不解:严党议事,为何让我一个锦衣卫校尉在场? 他们就不怕我把议事内容上禀镇抚司? 罗龙文身为“小锦衣卫”的首领,做事不至于如此粗枝大叶吧? 众人坐定。赵文华首先开腔:“诸位。皇上欲在东南大举用兵,扫除倭寇,救黎民于水火。” “阁老体察圣心,不计前嫌保了卢镗。” “咱们这些人,理应为皇上出力,为阁老分忧。” “我已与阁老深谈了一番。他老人家明日会建议皇上,命我为钦差,巡视东南防务。” “我去东南就三件事。抗倭,抗倭,还是他娘的抗倭!” 赵文华说完,林十三心中狂喜:严嵩要在皇上面前推荐赵文华出巡东南?这是朝廷大事!价值绝对不止一百两银子。南镇抚司刘百户那边能交差了。 众官纷纷开始拍马屁:“赵部堂此去,定像杨博公一样,以文官之身领兵扫清外患。出则为将,入则为相!” “浙直总督张经,还有浙江巡抚李天宠都是废物。区区倭寇都平不了。弄得倭患愈演愈烈要赵部堂出马收拾残局。” 赵文华压了压手。众人缄口。 旁边的鄢懋卿开腔:“明日,阁老还会在皇上面前举荐我为总理两浙、两淮、长芦、河东四盐运司盐政。我也会随赵兄去江南。” “我此去江南,是为赵兄筹措军饷的。赵兄在前方领兵杀敌,军饷包在我身上!” 鄢懋卿言罢,林十三心中又是窃喜:又探知一件大事。不光能在刘百户那边交差,可能还会受赏。 同时,天资聪慧的林十三也看出了严党的狠辣。 表面上严党全力支持东南抗倭,是在解黎民于倒悬。 实际上却是在谋私! 他们借着抗倭的名义,一方面可以抢夺东南的大权。另一方面又可以从所谓“盐务军饷”上大发横财肥私。 高,实在是高啊。都让他们高完了。 罗龙文道:“罢了。公事谈完了。开始赏虫吧!” 在这场赏虫会上,林十三原本想低调,却根本低调不了! 这群高官大吏,拿得出上千两甚至几千两买一等上品虫甚至超品虫王。但在养虫、斗虫之道上却有如学童一般。 众人纷纷向林十三求教。林十三一一解答。 不多时,林十三竟成了赏虫会的主角。 他滔滔不绝的说着:“吕少卿,您这蟹青要用力拔山河式的探草法。探草力度要匀,不可偏锋。若蟹青战前畏缩,可将草锋延伸到两前抱。” “啊,原来如此。受教受教!” “杨部堂,您这寿星头落口又快又急,应用盘龙领式探草。草锋自左向右,掠过寿星头的马门。” “妙啊!果然有效。不愧是罗郎中的师父。” 赏虫会只赏不斗,以免伤和气。众官在罗府热闹了足有两个时辰,近子夜时才各自散去。 林十三见罗龙文忙于送各路高官出府。他没打招呼,打算自行离去。 哪曾想罗府的管家却叫住了林十三:“十三爷,我们老爷说让你在书房等候他片刻。他有要事跟你说。” 林十三以为罗龙文又要请教他虫道,便欣然应允,去了书房。 几盏茶功夫后,罗龙文走进书房。 林十三从椅子上站起:“恩公。” 罗龙文默不作声,凝视着林十三。 此刻罗龙文的表情凝重,眼神中透着狡黠。全无刚才的憨气。 林十三被他盯得心里发毛:“恩公?” 罗龙文坐到了椅子上:“我知道,你今夜不光是我的师父,还是陆家的耳目。” “你的上官一定给你派了差事。让你将赏虫会上我们这些人说的话上禀。” 林十三愣在原地。 他早就听说过,锦衣卫、刑部督捕司、大理寺左寺三方之间的暗战极为激烈。 三方首领见了面客客气气。下面的人却在暗地里刀枪相向,残酷杀戮。 那夜在髫髻山中,罗龙文不就一口气杀了二十几个左寺的人? 如今自己赴会的目的被识破,罗龙文该不会杀人灭口吧? 罗龙文能为严嵩父子专办秘密差事,绝不是表面上粗枝大叶的憨蛋。他似乎能看透林十三的心思:“别怕,我不会杀人灭口。” “我让你来此,是为了把我想让别人知道的事透露给别人。” 林十三稳了稳心神:“敢问罗郎中,您说的事是?” 罗龙文道:“自然是严阁老即将举荐赵文华出巡东南,鄢懋卿掌管江南盐务这两件事。” “这两件事,严阁老希望能跟你们陆都督通个气。” “大人物之间通气,绝不是市井中人之间相互咬耳朵。得有个传话的人。” “你就是那个传话的人。今夜是,日后同样是。” 林十三愕然。我一个小小校尉,竟成了大人物之间的传话筒? 第三十七章 寻犬记终 这世上的所得往往都标注好了价码。 又是得金子,又是得好虫,林十三要付出的价码很高。 罗龙文说让林十三一个小小校尉做严党、陆炳之间的传话筒。不消片刻,林十三便反应过来为何老罗选择了他。 传话筒知道太多秘密。若有一天两方闹翻,定要将传话筒灭口。 小人物灭口方便。 想到此,林十三感到一股寒意上通天灵盖,下通胯骨轴。 说完正事儿,罗龙文的眼神中没了刚才的利气,恢复了平日里的憨气。 罗龙文笑道:“师父,你替我,哦不,替我们办事。我们亏待不了你。” “还是那句老话。你在京城里遇到任何麻烦都可以来找我。” 林十三拱手:“啊,多谢。” 林十三拎着装草紫黄的虫盆,离开了罗府。 回家的路上,林十三边走边愁:朝堂上大人物们今日结盟,明日为敌。严党、陆都督之间说不准哪日便要翻脸。 他们翻脸之日,恐怕就是我死无葬身之地之时。 保命的方法不是没有......那就是在他们翻脸之前,我尽量往上爬。爬到足够高的地位,让他们不敢轻易下手。 可往上爬谈何容易? 锦衣卫三司、十四千户所上万人,哪个不想往上爬? 我心不狠,手不黑。惟一所长就是寻宠、养宠、玩宠。 林十三越想越愁。他只能自我安慰:罢了,愁也无用。好好过日子便是,过一天算一天。 林十三忽略了一点。在京城之中想要往上爬,心狠手黑只是其次,最重要的是运气。 而运气若要来,是挡都挡不住的。 林十三拎着草盆走到自己胡同口时,一个黑影闪身挡住了他。 林十三一惊:“什么人?” 黑影低声道:“南镇抚司的。刘百户在等你。” 情报最重要的是时效。锦衣大掌柜陆炳曾有一个不太恰当的比方:狗吃屎都得趁热。 故刘守有大半夜还在等林十三的从罗府搜集来的情报。 黑影吩咐:“随我来。” 狗瘠薄胡同南边有一间食肆,名曰“十里香”。十里香是上不得台面的小食肆,客人往往都是贩夫走卒、脚行壮工。 南城的大小食肆亥时就上门板歇业。但锦衣卫的南司飞鱼想用饭,谁敢不开门? 黑影领着林十三来到了十里香门口。 门口站了十名身穿便衣的高大汉子。汉子们腰配长刀,上身鼓鼓囊囊的,一看就知道里面套着纸甲。 林十三进了十里香。只见刘守有正坐在一张满是斑痕的破木桌前,享用油炸萝卜丸子。 桌上整整摆了六盘油炸萝卜丸子。显然刘守有特别好这一口。 林十三拱手:“刘百户。” 刘守有头也不抬的说:“坐。” 林十三坐定。 刘守有慢条斯理的说:“萝卜丸子虽小,却有一番粗食细做的讲究。” “白萝卜、红萝卜、水萝卜细细剁成小块,加生粉、猪油渣、葱花、鸡蛋搅匀。” “炸好后撒上盐、胡椒粉。咬一口酥脆可口,香气四溢。” “所以啊,别小看小东西。小东西往往能满足大人物的所需。” 林十三知道,刘守有说的“小东西”并不是萝卜丸子,而是他林校尉。 林十三道:“禀刘百户,今夜在罗府,属下探知了两条重要消息。” 刘守有放下手中筷子,从腰间拿出一个小册子。旁边伺候的贴身小旗立马在饭桌上摆好了狼毫笔和砚台。 镇抚司诸飞鱼随身携带的小册子有个名堂,名曰“通云簿”。 通云簿每日都要交给大掌柜陆炳查看。 嘉靖帝多年前曾对陆炳言道:“朕是天,卿是云。” 故镇抚司飞鱼们给陆炳看的小册子得名“通云”。 刘守有拿起狼毫笔,吩咐林十三:“说。” 林十三道:“第一条消息。明日严阁老会在皇上面前举荐工部右侍郎赵文华为钦差,巡视东南防务。” “第二条消息。明日严阁老还会在皇上面前举荐左佥都御史鄢懋卿为总理两浙、两淮、长芦、河东四地盐政。为抗倭筹集盐饷。” 刘守有写完:“嗯,是两条大消息。你的差事办得很好。没辜负我那一百两的买虫钱。” 林十三道:“多谢刘百户褒奖。” 刘守有起身,准备深夜去陆府求见,上报这两件大事。 他用手一指桌上没吃完的几盘萝卜丸子,吩咐贴身小旗:“用油纸包起来。我办完差事再用。” 转头他又对林十三道:“今后你要找机会多去罗府走动。有任何消息,立即报我。” “如有延误,南司定你个吃里扒外,勾结外人的‘家贼’。你知道家贼是什么下场。” 林十三拱手:“遵令。” 从十里香出来,林十三心事重重的回了自家四合院。他将虫盆放好,上得胡桃木床。 虎儿在小床上鼾声如雷。碧云却没睡。 碧云问:“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林十三答:“那群朝廷高官的虫瘾不小。一直闹腾到午夜。” 碧云是个善解人意的女人。她道:“我看你皱着眉。遇到愁事了?” 林十三不想娇妻跟着担心:“哦,没什么。” 碧云道:“别看你整日嘻嘻哈哈的,可我晓得,你遇到愁事总爱藏在心里。” “你不愿说便不说吧。我一个小女人,帮不了你什么。至少今夜,当妻子的能略微替丈夫解愁。” 说罢碧云主动宽衣。一番夫妻人伦,自不必说。 别说,你还真别说。碧云替林十三解忧的方式着实有效。 林十三一时忘了自己性命悬于一线的事。这真是家有小仙妻,气死老中医。 啊不对,家有贤妻,如有一宝。 接下来的两个月里,林十三频繁出入罗龙文府邸,给南镇抚司提供了大量严党的情报。 自然,南镇抚司知道这是严党故意通过林十三透出来的。 双方心照不宣。 传声筒林十三虽有性命之虞,但着实得了不少好处。 传授给严党大人物们养宠之道,大人物们一高兴,随手赏点散碎银两,便是林十三几年俸禄。 两个月间,林十三从罗府里拿回的赏银,七七八八加起来能有三四百两。 南镇抚司那边对林十三也格外满意。时不时奖掖一些赏银。 但林十三清楚,银子拿得再多,也得有命花。 惟一保命的方式就是升到足够高的位置,让双方不能轻易灭他口。 秋去,冬来。林十三平步青云的运气,在这个冬天悄然而至。 (第一卷《寻犬记》终。开启第二卷《白鸽记》) 第三十八章 一个七品巡按御史 嘉靖三十四年,腊月初一。 林十三从南城的评事摊子上得知了三件大事。 第一件大事。浙东参将卢镗,率俞大猷、汤克宽两位老部下,于嘉兴府王江泾大破倭寇,斩首一千九百级,溺死者不计其数。 此即后来载入史册的“王江泾大捷”。 林十三那夜生死之间走了一遭,辛苦没有白费。他为救卢镗出了一份力,也是为抗倭大业出了一份力。 卢镗不愧是抗倭名将。自刑部大牢出狱去到浙江,称得上“猛虎出于柙”。 第二件大事。按理说,浙江抗倭大捷。浙直总督、浙江巡抚都是有功之臣。 然而,首辅严嵩在嘉靖帝面前参劾总督张经、巡抚李天宠“养寇自重”。 严嵩的逻辑清晰:瞧,为何倭寇在东南肆虐这么久,张经、李天宠束手无策?皇上您派赵文华去东南督师,立马就打了大胜仗? 明明就是张经、李天宠这些年养寇自重嘛!他们图谋不轨、意图谋反! 严嵩在嘉靖帝面前作出结论:王江泾大捷,功劳全在赵文华,还有个叫胡宗宪的巡按御史也出了些力;东南倭寇肆虐,罪过全在张经、李天宠。 不得不说,要论整人、杀人、夺权,严嵩是绝顶高手。 高,实在是高,比高老庄还高。 可怜一代抗倭名臣张经、李天宠,打了胜仗却掉了脑袋。锦衣卫前往浙江,将二人锁拿回京处死。 赵文华则返朝升授右副都御史衔,即将接任浙直总督。 第三大件事。卢镗再次被夺职戴罪。 名将卢镗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为保东南百姓的平安血战倭寇。好容易打了场大胜仗,这场胜仗却变成了严党夺取东南大权的理由。 而卢镗,成了严党的人精们夺权的工具。 在严党看来:夺权的目的已经达到,工具自然该扔到茅坑里。 一小股倭寇登陆浙东沿海抢掠。严党立马参劾卢镗“防倭不利,坐失军机”。卢镗再次丢了官职、兵权。 严党丝毫不顾及,若卢镗一直领兵,不知有多少东南百姓免遭倭寇荼毒。 林十三在评事摊子上听说这三件事后不甚唏嘘。转念一想:这些朝廷大事,不是我一个小小校尉该操心、能操心的。 林十三哪里能想到,第二件大事就像是投入水中的一块巨石,事罢后的涟漪即将波及到他这个小小校尉。 这日,林十三来到驯象所点卯。 高小旗迎了上来:“你可来了!常千户叫你过去呢!” 孙越在一旁道:“好像是有个当官的丢了宠物。让师父你出马。” 林十三颔首:“我这就去千户值房。” 林十三来到常青云的值房。 常青云依旧是往日那副慵懒的表情。 林十三跪地:“常千户。“ 常青云抬起头,看了林十三一眼:“会寻鸽子嘛?” 林十三当即道:“会。” 京城富贵人家往往喜爱养鸽,鸽子迷途飞丢了是常事。寻鸽是有许多窍门的。林十三深谙此道。 常青云道:“江南打了胜仗。浙江有个叫胡宗宪的巡按御史受奖进京。他带了一只绝品白鸽送礼用。前日白鸽却从鸽屋里飞跑了没回来。” 巡按御史,正七品。品级上是个芝麻官,权力却比天大。 朝廷往往选派都察院的监察御史“巡按地方”。 官制曰“巡按代天子巡狩,所按籓服大臣、府州县官诸考察,举劾尤专,大事奏裁,小事立断。” “代天子巡狩”这五个字,便能让二、三品的地方督抚对七品巡按御史礼敬有加。 常青云又道:“胡宗宪的父亲是我祖父以前的下属。论辈分,我得喊他一声世叔。” “他求到我门上,我不能不帮。你要拿出你寻宠的好本事来,替他办了这件事。” 林十三道:“属下一定竭尽所能。” 胡宗宪,正德七年生人。父胡尚仁,乃是锦衣卫派驻徽州的耳目。 他没有承袭父亲的世职,而是打算走科举入仕,造福百姓之途。 嘉靖十七年,胡宗宪得中三甲第一百八十八名同进士出身。 他科举的名次并不高,被派到刑部观政。“观政”者,官场实习生是也。 一甲和二甲名次靠前的进士,进翰林院。 二甲及三甲名次靠前的进士,授知县实职。 三甲名次靠后的同进士出身,则只能“观政”。 一直到两年后胡宗宪才得授实职,派为山东益都知县。 在益都任上,他带领百姓扑灭蝗灾、剿灭盗匪,可谓政绩满满。 但他的官运却不怎么亨通。一直在正七品上打转了整整十七年。 十七年间,他北上巡按宣府、大同,整军纪、固边关;南下巡按湖广,平定苗民叛乱...... 他既有功劳又有苦劳,就是升不上去。去年他转为巡按浙江,依旧只是个七品御史。 林十三并不知胡宗宪的底细,只晓得他是千户常青云的故人。自然要尽心帮他寻宠。 林十三问:“不知这位胡御史的住所?” 常青云答:“住在贤良寺。” 林十三闻言一时头大。 贤良寺毗邻皇宫。永、洪、宣三朝是皇子住所。后变成了地方大员进京暂住的地方。 地方官进京,大官住贤良寺,小官住各省在京会馆。 林十三本来以为,胡宗宪只是七品官,应该住在浙江会馆。 哪曾想人家却越级住在贤良寺里。 贤良寺紧挨着皇宫。若鸽子飞进皇宫里那还怎么找? 林十三一个校尉总不能大摇大摆进皇宫,跟守门的大汉将军说:“我要进去找一只鸽子”。 大汉将军不把他揍出屎来才怪。 无奈,林十三只得先去贤良寺中见胡宗宪。 贤良寺的一间客堂内,四十三岁的胡宗宪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十七年宦海沉浮让他明白了一个道理:要想实现治国安邦的大志向,就得爬到高位。要爬到高位,必要找一座大靠山。 此番赵文华出巡东南,胡宗宪攀上了赵文华。 赵文华打了胜仗,升了官,一高兴表示愿带胡宗宪进京,面见他干爹首辅严嵩。 七品巡按进京面见当朝首辅,这是千载难觅的机会。 胡宗宪做足了准备。因得知严嵩好养鸽,他几乎倾家荡产外加借债,花了三千两银子买了一只绝品白羽弓尾鸽。 这只鸽子,是他靠上严嵩的敲门砖。 这么重要的一块敲门砖,如今丢了。他怎能不着急? 一名小僧进得客堂:“施主,一个姓林的锦衣卫校尉求见。” 胡宗宪眼前一亮:“劳烦小师傅将他引到客堂。” 第三十九章 心急如焚胡宗宪 林十三被小僧引着,来到客堂。 胡宗宪问:“可是驯象所的林十三林校尉?” 林十三拱手:“见过胡御史,正是属下。” 胡宗宪对林十三很是客气:“久仰大名,如雷贯耳。我有急事相求。” 说完胡宗宪转身,从案头的一个铁匣内取出两枚十两的银锭:“这二十两银子是我请你喝茶的。你不要嫌少。” 此时的胡宗宪还不是日后名震东南的重臣,只是一个正七品官而已。 他这个芝麻官此番进京,不管是对待六部堂官、司官、主事,还是对待小小锦衣校尉,都是客客气气。 京城的水太深。谁知道小人物身后有什么背景,根儿在哪里? 胡宗宪做了十七年官,积蓄并不多。 入京前,他的幕僚师爷徐渭告诉他:“你进京前必先准备一注大财。圣人曰过的,伸手不打送钱人。” “圣人又曰过,礼多人不怪。到了京城见到任何人先用银子开路。” 胡宗宪深深体会到了“钱到用时方恨少”。 为了谋取高位,施展自己平定东南、还百姓平安的大志向,他也只能跟徽商同乡们借一万两银子。 徽商们知道胡宗宪这次进京必有一步大升腾,纷纷解囊。当天就给他凑够了数目。 胡宗宪心知肚明:徽商们的钱不是那么好拿的。今日借他们一万两,来日定得十倍、百倍奉还。 到京城后,胡宗宪见到任何人都很大方。见大鬼使大钱,见小鬼使小钱。 林十三心想:这位胡御史真是个敞亮人。刚见面还没帮他办事呢,先赏下二十两银子。 银子多了不咬手,人人喜欢。但接银子前还是要馋犟推脱一番:“属下何德何能,给您办差是我的荣幸。” “何况这差事还是我们驯象所的常千户交代下来的。属下还没办差呢,怎好要胡御史的银子?” 胡宗宪道:“收着。你若不收,我就不求你帮忙了。” 林十三嘴上说不要,身体很诚实。他伸手接了银子,装出一副诚惶诚恐的表情:“这怎么好......属下恭敬不如从命。” 银子送出去了,胡宗宪这才谈正事:“我进京时带了一只绝品白羽弓尾鸽。养在贤良寺的柴房外。林校尉可知绝品白羽弓尾鸽的习性?” 这可问到了林十三所长。他侃侃而谈:“回胡御史,鸽分三种。一为肉鸽,满足口腹之欲;一为信鸽,传递消息之用;三为赏鸽,体态清新高雅,观赏之用。” “白羽弓尾鸽集极品信鸽、赏鸽的特性于一身。既长得让人赏心悦目,又能用作飞鸽传书。且送信路程最远可达两千里。” 胡宗宪竖起了大拇指:“对。林校尉果然是行家。” 林十三道:“胡御史过誉。白羽弓尾鸽不同寻常鸽子。寻常鸽子皆关于鸽笼之中。” “白羽弓尾鸽若关鸽笼,必会头撞笼条而死。故它只能住在枯草搭成的鸽窝中。” “它生性好动。白天会离窝翱翔,一直到夜晚才会归巢。且它入夜不飞。” 胡宗宪面露愁容:“可是昨夜它竟没有归巢!哦对了,他在浙江的旧巢已被卖主当着它面毁了。它绝不可能飞回浙江。” 林十三道:“那它一夜未归定是在京内出了意外。” 胡宗宪问:“你给我交个实底,有几成把握寻回它?” 林十三实话实说:“三成。” 胡宗宪皱眉:“怎么才三成?” 林十三答:“京城内的鸽子出了意外不归巢,有四种可能。第一种可能,落地寻水时被南城人捉住吃了。” “南城住的都是些穷苦百姓。不少南城人爱在树上、井边挂捕鸟网捉鸟打牙祭。” “品相再好的鸽子,在穷苦百姓眼里也只是一坨肉。” 胡宗宪倒吸一口凉气:“嘶。第二种可能呢?” 林十三再答:“可能落在屋顶歇脚时被狐狸、黄鼠狼、野狗捉住吃了。” 胡宗宪一时头大:“啊?这两种可能,它都会尸骨无存啊!” 林十三道:“还有一种可能。他被京城里‘裹鸽子’的地痞无赖裹走了。” 胡宗宪疑惑:“什么叫裹鸽子?” 林十三耐心解释:“鸽子喜好群居。落单时,若有一群鸽子飞到它身边,它会跟随鸽群,弃了原来的窝。” “京城中有些地痞,专门养几十只鸽子,白天放飞。旁人养的落单鸽子会随它们入群。此谓之‘裹鸽子’。” “有些裹鸽子的老手,能在一年内让几十只鸽子变成上百甚至几百只。” “若是被裹,那还好寻。” 胡宗宪问:“那第四种可能呢?” 林十三反问:“您那只是公鸽还是母鸽?” 胡宗宪答:“是公鸽。” 林十三道:“大明南方的公鸽三月发情。北方的公鸽五月发情。白羽弓尾鸽却是产自南洋,古怪的很,腊月发情。” “若它遇到了一只心仪的母鸽,可能就随母鸽跑了。等母鸽产蛋、幼鸽破壳、羽翼渐满能展翅飞天,它自然会返回旧巢。” 胡宗宪倒吸一口凉气:“那得多少天啊?” 林十三答:“两鸽云雨后两天,母鸽会产蛋;再十七天幼鸽破壳;再四十天幼鸽能展翅。” 胡宗宪算了算:“也就是说,得五十九天后它才会回贤良寺柴房的旧巢?” 林十三答:“正是。若是这第四种可能,五十九天后它必归巢。” 胡宗宪情急之下脱口而出:“我三日后就要见严阁老。哪里等得了五十九天?” 胡宗宪从徽商处借贷一万两,加上自己为官十七年积蓄的两千两,此番上京一共预备了一万两千两银子。 其中三千两用在了买给严嵩的礼物——白羽弓尾鸽上。 阎王好见,小鬼难缠。严党其余官员,他都一一打点。光是拜仪见面礼,这几天便扔出去八千两银子。 剩下一千两,仅够赏人用。再给严嵩准备一份重礼是绝对不够的。 且人家严嵩最好养鸽。要投其所好,就得送绝品好鸽子才能讨得首辅欢心。 银子不够了,万不得已可以向在京徽商借。绝品好鸽却是可遇不可求。短短三日哪里买去? 林十三建议:“胡御史,你若要给上官送礼,最好做两手准备。不要光指望属下寻回白羽弓尾鸽。” “属下刚才说了。鸽子走失,寻回可能只有三成。” “且......” 胡宗宪问:“且什么?” 林十三答:“皇上喜欢闻鸽鸣。皇宫内养了不少鸽子。若被皇家鸽裹走,或它跟皇家母鸽入了洞房。属下总不能进皇宫去寻。” 林十三一席话,把胡宗宪的心弄凉了半截。 第四十章 无耻祖父无耻孙 胡宗宪此番来京,是带着平定倭寇、通商西洋的全盘计划来的。 想要实现这个计划,必须得到严嵩的支持。 想得到严嵩的支持,必须得到他的青睐。 想得到他的青睐,关键就是这只飞失的白羽弓尾鸽。 平定东南的大业,竟系于一只鸽子身上,未免可笑。 可这就是当下朝廷的现状。 师爷徐渭曾跟东翁胡宗宪说过:“当下的大明官场就像是一个大粪坑。想出大粪而不染是不可能的。” “欲实现君之抱负,唯有融入粪坑,做一只在粪海中游刃有余的狂蛆。” “狂蛆粪海游,方显大丈夫本色。” 徐渭的比喻虽不雅,还带着几分嘲讽东翁的意味。但......在理。 胡宗宪握住了林十三的手,宛若捉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林校尉,不,林老弟。那只鸽子事关汝贞(胡宗宪字)前程。请务必尽心寻找。” 林十三又开始了他的人情世故大法:“属下怎敢跟胡御史称兄道弟?听常千户说,您的父亲是他祖父的属下。” “按卫中辈分,您是我的祖辈。祖父吩咐孙子办事,孙子哪有不尽心的道理?” 林十三这是信口胡诌的辈分。反正在京里办差,见人就装孙子准没错。 说完林十三纳头便拜:“孙子一定尽力办好您老吩咐的差事。” 胡宗宪愣住了,心道:都说君子豹变。这一年来我为实现心中抱负,已经够厚颜无耻的了。 万万没想到,今日竟遇到了比我还厚颜无耻的人! 无耻啊,无耻......简直棋逢对手! 胡宗宪伸手,将林十三搀扶了起来:“啊呀。快快请起。林......世孙。” 林十三顺势站起。 胡宗宪道:“我在京期间杂事多。寻鸽之事不能亲自过问。若三日内你能替我寻回,我必有一份重谢。” 林十三离开贤良寺,先回了趟驯象所,找到了孙越。 寻鸽最好有个帮手。憨厚可靠的大胖徒弟最适合当帮手。 林十三先跟孙越分析了一番失鸽的种种可能。 孙越掰着手指头说:“被人吃了、被狗狐吃了、飞进皇宫。这三种可能都是有去无回。” “咱们就只能指望鸽子是被地痞裹走了。又或者跟寻常人家的母鸽结了亲。” 林十三道:“是啊。贤良寺离皇宫那么近,鸽子入了宫跟被吃了没啥两样。” 孙越提醒:“宫中养鸽子的地方叫什么来着......百鸟房?可惜咱们身份卑微,没法进宫跟百鸟房的公公们打听。” 大明皇宫内除了十二监四司八局,还有名目繁多的“房”。 管酒的叫御酒房,管牲畜的叫牲畜房。还有什么御药房、御茶房、猫儿房、更鼓房......等等等等不胜枚举。 其中内官监下设有一个百鸟房。专管宫中百鸟,其中自然也包括鸽子。 林十三一拍脑瓜:“嘿!这真是话不说不明。谁说咱们没法跟百鸟房的公公们打听了?” “你忘了?高老爹那夜说了,他欠咱们一个大人情!” “高老爹在宫中辈分高。多少巨监小宦都是他老人家的徒子徒孙。” “更别提我那小兄弟陈矩本就是内官监的内使!” “若他们肯替咱们打听,不就能确定白羽弓尾鸽是不是跑到皇宫去了嘛?” 孙越一拍大肚皮:“要不说我这大肚子装的都是粪嘛?一点心眼没有。怎么把高公公这茬儿给忘了。” 林十三领着孙越出得驯象所,上了健骡直奔大王八胡同高忠的四合院。 四合院前只站了两个护卫。林十三拱手:“兄弟,在下驯象所校尉林十三。求见高老爹。” 那护卫之前见过林十三出入高宅:“是林校尉啊。高老爹去永定河边钓鱼去了。” 林十三问:“高老爹在永定河哪一段钓鱼?” 护卫达:“就德胜门内,鸳鸯牌楼附近。” 永定河有三条分河道。其中一条从石景山经田村、紫竹院,由德胜门附近入城,流入京内诸“海”。 林十三朝着拱手护卫一拱手:“多谢。” 师徒二人骡不停蹄,赶往德胜门内的永定河道。果然在鸳鸯牌楼附近看到了高忠。 高忠正稳坐钓鱼钩,哦不,钓鱼台。陈矩在一旁伺候。十几个护卫则在二十步开外戒备。 林十三走了过去:“高老爹!” 护卫立马伸手阻拦。 高忠回头一看,喊道:“是林十三啊。让他过来吧。” 林十三和孙越来到了高忠面前。 高忠笑道:“矩儿,你最擅察言观色,琢磨人心。你猜猜,林十三找我做什么?” 陈矩不假思索的说:“看他火急火燎的样子,恐是让义父您还他人情来了。” 林十三道:“属下哪敢让高老爹还什么人情。只是有个小忙需您慷慨伸出援手。” 同样一件事,换个说法就能让人听得很舒服。这就叫人情世故、场面谈吐。 高忠道:“人情有借有还,再借不难。说吧,什么事?” 林十三说了个大概:“有个人托属下找一只飞丢了的鸽子。属下怀疑它飞进了皇宫里。想请您帮忙打听下百鸟房那边。” 高忠道:“鸽子长得都差不多。百鸟房那边怎么找?” 林十三答:“高老爹容禀。丢的鸽子名曰白羽弓尾鸽。乃是鸽中极品。十分好认。” “百鸟房的公公们都是养鸟豢鸽的行家,他们定然认得出。” 高忠笑道:“此事好办。陈矩,你下晌......” 说到此,高忠突然想难为下林十三:“稍等。让我还你人情,你得先帮我解个难题。” 林十三心中一惊:这位大贤宦怎么突然拿上了堂?别问出什么刁钻古怪的问题难为我。 高忠接下来的话让林十三松了一口气:“林十三,我在此地钓了三天鱼了。天天空篓而归。你有什么法子,让我上鱼?” 林十三道:“咳,这事儿啊。永定河道凹凸不平。您找到底了嘛?” 钓河鱼讲究鱼钩“找底”。大部分河鱼都在水的底层。 高忠将鱼竿递给林十三:“你看看我钓的是不是底。” 林十三拿了鱼篓旁放着的一卷软铅皮,使渔刀截下一块,用“重铅找底”的法子量了钓点的水深。 林十三道:“您钓的是底......您打窝了嘛?” 陈矩在一旁插话:“义父一天要打五斤麸糠的窝。” 林十三道:“咳!怪不得呢。冬天鱼不爱开口觅食。用寻常麸糠打窝万万不成。” 高忠道:“别告诉我得用酒米打窝。我是个穷太监,有酒米我还自己吃呢。” 林十三笑道:“属下这打窝的法子比用麸糠还便宜。名曰‘打臭窝’。” 高忠一听“便宜”二字顿时来了精神:“何谓臭窝?” 林十三反问:“您钓鱼是为了中鱼时的快感,还是为了......吃?” 高忠答:“为了中鱼时的畅快淋漓。” 林十三道:“不是为了吃,那就可以打臭窝了。” 孙越自告奋勇:“臭窝?别是拿大粪打窝吧?徒儿正憋了一泡屎,要不我拉河里?” 第四十一章 搓牛粪 孙越这厮越说越来劲,竟要伸手解皂服上的腰带。 高忠连忙道:“胖后生,赶紧打住。我钓了鱼不吃。可我得解钩啊。解钩时抓一手屎,是不是略微有一丁点儿不文雅?” 林十三笑骂:“胖子,别在这儿乱出馊主意了。” 高忠问:“你个小猴崽子别卖关子了。说吧,到底何谓‘打臭窝’?” 林十三侃侃而谈:“臭窝有两种办法。第一种法子,先找一块青砖。用铁丝绑好。放在炉子上烧到砖面起眼儿。” “再找一个粪坑。最好是那种荒废了的陈年老粪坑。用绳子系着铁丝把青砖扔进老粪里泡十天。” “钓鱼前把砖头扔到下钩处,河鱼必扎堆成窝。” 高忠对这法子感到新鲜,但他似乎有所不满:“要等十天?太久了。钓鱼的人总巴不得下一刻就上鱼。” 林十三道:“第二种法子快。找一坨鲜牛粪,最好是母牛现拉的,趁热分成拳头那么大份儿。” “用最劣等的下锅头酒浸泡之。再加杂草段百来根,揉搓成馒头状。” “钓鱼前把牛粪馒头扔到水中。待杂草浮于水面,便可垂钓。必定钓满鱼篓。” 高忠没有说话,看了一眼陈矩。那眼神的意思明显是:矩儿,快去按林十三说的准备牛粪馒头。 陈矩点点头,又用一种愤恨的目光看向林十三:“我说林校尉,我也没得罪过你啊。我怎么觉得你是诚心整我,让我去徒手搓牛粪呢?” 林十三拱手:“岂敢,岂敢。咱们至好,异父异母的亲兄弟一般......” 陈矩抱怨了一句:“兄弟最爱坑兄弟。” 高忠终于松口:“林十三你个小猴崽子,满嘴油腔滑调。也不知这俩法子是不是唬我呢。” 林十三赌咒发誓:“天地良心!高老爹您用我这两个法子若再空篓钓不到鱼,我情愿倒立窜稀,吞粪自尽!” 林十三满嘴油腔滑调,其实亦是人情世故的一种。 上了年纪的大人物,特别是高忠这种致仕荣养的,平日里无所事事,百般无聊。这种人往往最喜欢年轻人在他面前说笑话。 高忠大笑不止:“还倒立窜稀呢。你这小猴崽子,笑煞我了。” “罢了。陈矩,你先去趟宫里,跟百鸟房的崽子们打声招呼。让他们帮着林十三寻寻那鸽子。” 林十三纳头便拜:“晚辈多谢高老爹。” 高忠挥了挥手:“罢了。办你的差事去吧。” 陈矩建议:“义父,不如让他们跟我前往皇城外等消息。” 高忠颔首:“嗯。” 半个时辰后,北安门外。 陈矩领着一个年轻内宦出得北安门,来到林十三面前。 陈矩引荐道:“这位是百鸟房的火者,张鲸张公公。” 火者属内宦中的第八等,张鲸跟陈矩一样,在宫中三万宦官中属于底层小人物。 林十三拱手:“见过张公公。” 张鲸开门见山:“你的事陈公公跟我说了。最近两日,各宫的鸽舍内都没出现白羽弓尾鸽。” “白羽弓尾鸽是绝品好鸽。若飞进来我们不可能留意不到。” 张鲸的话让林十三大失所望。 张鲸又道:“若日后白羽弓尾鸽被百鸟房的鸽子裹进皇宫,我会告知陈公公。” 林十三连忙从荷包中掏出一枚十两银锭,飞快塞入张鲸袖中:“张公公费心了。这点散碎银两您喝茶用。不要嫌弃。” 胡宗宪之前给了林十三两枚十两银锭,林十三这一下就送出去一半。 张鲸见袖中银锭分量不轻,笑逐颜开:“瞧瞧,初次见面我怎好受你这么大的礼?” 区区宫中八等火者,一次赚一枚十两锭的机会不多。 林十三道:“张公公日理万鸡,哦不,日理万鸟。辛苦的很。还要抽空帮我留意失鸽。这点银子实在不成敬意。” 陈矩在一旁道:“林校尉一番好心,鲸哥儿你就别推脱了。” 张鲸笑道:“那我就却之不恭。多谢多谢。” 说完张鲸转身进了北安门。 陈矩笑骂道:“林校尉,托你的福,我得去搓牛粪了。你们也快去办差吧。” 林十三师徒跟陈矩分手。 返回驯象所的路上,孙越不解的问:“师父,您老今日好大的手笔啊。帮姓胡的七品官儿寻鸽,一下就搭出去十两银子。” 林十三却道:“那银子本就是胡御史给我的。他一个外放的巡按御史,想进一趟京不知要花多少银子、说多少好话、装多少孙子。” “官场之中,最难得的是‘机会’二字。为了这个进京的机会,他可能苦巴巴的熬了几年、十几年。” “他好容易攀上了大人物。却把送的礼给丢了,礼寻不回就要前功尽弃。” “做人要厚道,这样的人咱们能帮则帮。” 孙越跟着林十三,早就学会了拍马屁:“哎呀!师父真乃大好人。” 刚走到驯象所大门口。罗龙文府上的仆人迎头拦住了林十三师徒。 仆人拱手:“十三爷。我们老爷今夜又要开赏虫会。让您过去呢。” 林十三一愣:“贵府赏虫会是十日一次。三天前刚赏完虫,怎么今夜......” 仆人答:“工部右侍郎赵文华老爷巡视东南立了大功,刚刚返京。今夜既是赏虫会,也是给赵部堂安排的接风宴。” 林十三道:“原来如此。下了差我就过去。” 他心中暗道:赵部堂出巡归来。看来严党有大消息要透给陆都督,这才让我过去赏虫。 仆人传完话,骑上一头健骡离开。 孙越笑道:“师父,您老人家今夜又要发财了。” 林十三却意味深长的说:“有些财不是那么好发的。上面沾着七步断肠散呢。” 已近午时。二人去了驯象所的伙房用午饭。 锦衣卫内等级森严。伙房分为四堂。 甲堂只有两个单独的小饭厅,是给千户、副千户、十百户共计十三位飞鱼供饭的。每桌八个菜,四荤三素一汤。 乙堂给试百户、总旗供饭,菜品次之。 丙堂给小旗、在册校尉供饭,菜品又次之。 丁堂给堂贴校尉、藩属国象奴供饭,菜品最差。 林十三虽升了在册,却依旧习惯在丁堂用饭。因为伙头春娘对他青眼高看,总给他打满满一大碗肉菜。 春娘,二十七岁的寡妇。三年前她丈夫驯象时被大象一脚踏死了。 他丈夫是在册校尉,可世袭。但因其子只有三岁,不到袭籍领俸禄的年龄。千户常青云体恤孤儿寡母,便让春娘在丁堂当伙头。一个月有五两银子的工钱,伙钱上还有分润。 这春娘正值当打之年,长得美熟媚韵,艳丽动人,前凸后撅腿子长,美得冒泡。 如果说碧云是美貌小娇妻。春娘便是风韵小寡妇。 古圣贤曰:寡妇门前是非多。 第四十二章 春娘 《大明律》、《大诰》并未强行规定寡妇守节的年限。 但民间约定俗成的规矩是,寡妇要守节三年才能改嫁。 如今春娘的丈夫已经死了三年。她也到了找男人的时候。 其实她早就开始留心下家。孤儿寡母相依为命始终不成个事。 甲堂、乙堂用饭的人,她攀附不上。 那些当官的人别说娶妻了,就算纳妾也要找十四五的黄花大闺女。谁会让一个寡妇进门? 别看他们平日里没少言语调戏春娘,也不过是为了一夜风流而已,压根不会给春娘名分。 丙堂、丁堂用饭的人里,春娘唯独看上了林十三。 人家林校尉虽是拿堂贴的,但家境殷实开冰窖。虽成了婚,可京城殷实人家的男人谁不纳妾? 寡妇爱俏。林十三长得极为顺眼。 我春娘虽带了个拖油瓶。可这拖油瓶是有在册世职可袭的。我长得又不差,跟林十三正好配一对儿。 两个月前,春娘得知林十三转为在册,对他更加殷勤。 言归正传。林十三和孙越来到了伙房甲堂的放饭木窗前。 “啪嚓”。春娘把一海勺烧猪肉扣在了林十三的碗里,又添上几片菜叶。 “啪嚓”。春娘给孙越的碗里扣了一海勺的茭菜。只添了几颗可怜巴巴的肉丁。 春娘一双媚眼凝视着林十三,那眼神都拉丝儿了:“林校尉,慢用啊。” 孙越嘟着大嘴,一脸不悦:“我说春娘姐姐,你也太看人下菜碟了吧!凭啥给我师傅满碗肉,给我几个肉丁?” 春娘白了孙越一眼,嘴跟刀子似的:“瞅瞅你那一身胖肉。再吃肉我看所里别养大象了,养你。” “上万斤的巨象常见,三百斤的大活人不常见。把你送进宫,宫里人准能看个新鲜。” 说完春娘又对着林十三媚眼如丝:“林校尉就不一样了。他干吃不胖。吃一分肉就长一分力气,有了力气家里的小嫂子才能高兴。是不是啊?” 林十三被春娘抛来的媚眼电得虎躯一震:“啊,徒弟咱们还是赶紧用饭。用完饭还要办差事呢。” 春娘轻挑的笑道:“瞧瞧,还是林校尉上心差事。这样可靠的男人,谁嫁给他真是积了八辈子福气。” 林十三和孙越离开放饭木窗,坐到长桌边。 孙越笑道:“再这么下去,师娘恐怕地位不保啊。” 林十三将碗里的烧猪肉扒了一半到孙越碗里:“你可别在你师娘门前浑说八道。晚上她不让我上胡桃木床你负责?” 孙越笑道:“师娘不让你上她的床,还有春娘姐姐嘛不是?” 林十三用筷子敲了下孙越的胖手:“还是说正事儿吧。胡御史求我三日内寻回失鸽。咱们得抓紧。” “傍晚我得去罗府。下晌咱们抓些紧,去一趟钓蚌街花鸟鱼虫市鸽子刘那儿。” 且说贤良寺中。 胡宗宪毕恭毕敬,站在严嵩的义子赵文华面前。 赵文华刚从严府归来,一脸兴奋之色:“阁老说我升任浙直总督的票拟,司礼监已批了红。” 胡宗宪拱手:“啊,恭喜赵部堂。” 赵文华笑道:“东南今后是咱自家地盘了。这趟东南之行你帮了我这么大的忙,我绝不亏待你。” “三日后我带你进严府。只要讨得阁老高兴,说好的杭州知府是少不了的。” 胡宗宪此番进京,暂时只想谋一个杭州知府。 知府正四品,若能顺利,胡宗宪等于连升五级。且杭州又是江南重镇,比寻常地方的知府地位要高。 胡宗宪是这样想的:我跟赵文华拜了把兄弟。如今义兄做了浙直总督,我在他的治所当知府,那不是如鱼得水,如蛆得粪? 不出意外,我三年后就能高升浙江臬司或藩司。再巴结上严嵩,六年后有可能高升浙江巡抚。 到那时,我便可将抗倭、通海的大计划付诸实施。 赵文华又道:“现在的关键是,你要做到让阁老另眼高看。对了,你飞丢了的那只鸽子?” 胡宗宪道:“我去求了驯象所的常青云千户。他派了一位姓林的校尉替我寻鸽。” 赵文华一愣:“常青云?啊呀!论辈分,我得喊他一声大哥呢。” 胡宗宪惊讶:“赵部堂跟常千户有亲?” 赵文华笑道:“不是我跟常千户有亲,而是严阁老与他有亲。”随后他解释了一番。 常青云的祖父常风有一个义子,名叫尤敬武,曾做过宣大总兵。 严嵩的妹妹严娇嫁给了尤敬武,是常青云的义婶。 赵文华身为严嵩的义子,跟常青云可不就是平辈干亲? 林十三的顶头上司常青云就是这样一个身份高贵且复杂的人。他既是陆炳的义弟;又是严嵩的姻侄;还是先皇的伴读;妻子更是中山王徐达之后...... 赵文华又道:“驯象所姓林的校尉.......可是以数为名那个?” 胡宗宪答:“正是。名叫林十三。” 赵文华道:“哦!原来是那个传话筒啊。此人是罗龙文的斗虫师父。你放心,他善于寻宠,定能帮你找回那只鸽子。” 说完赵文华站起身:“那只鸽子一定要尽速寻回。它是你讨得阁老欢心,步步高升的敲门砖!” 南城,钓蚌胡同,花鸟鱼虫市。 这里是京城耍家们的聚集地。什么卖狗的、卖猫的、卖虫的、卖王八的、卖赏鱼的,各种售宠铺子鳞次栉比。 林十三是这里的常客。平日里他来这儿要么买宠,要么寻宠。 林十三师徒刚进了钓蚌街,迎面竟撞见了顺天府的暗捕洪爷。 洪爷的脸上多了一道新疤。 林十三惊讶:“洪爷,你也来买宠?” 洪爷答:“哪儿啊,府里推官老爷把我从高丽街调到钓蚌街了。” 林十三笑道:“钓蚌街的油水可比高丽街多得多。您老这是高升了。噫?您脸上这道疤?” 洪爷本来想脱口骂一句:这疤还不是拜你这小王八蛋所赐? 话到嘴边他又咽了下去。 洪爷背地里是徐党大理寺左寺的耳目。两个月前林十三到髫髻山寻掖乌龙的事,便是他偷偷给左寺那边报的信。害得林十三差点死于非命。 后来赵贞吉命大理寺暗查“内鬼”。洪爷被关了整整一个月,饱受折磨。 最终大理寺查明,洪爷并非内鬼。便让他来了油水多多的钓蚌街,算是一种补偿。 洪爷问:“你小子来钓蚌街又是找什么?” 第四十三章 鸽子刘 洪爷打听林十三来钓蚌街的目的。 林十三长了个心眼。 山中遇险之后这俩月,林十三怎么琢磨怎么感觉不对:那天洪爷傍晚回了趟顺天府,晚上就有杀手要截杀我? 这里面要没蹊跷才是见了鬼。 林十三跟要找的鸽子刘关系匪浅。找鸽子刘打听事儿,用不着洪爷当中人。 于是林十三扯谎道:“手头有些闲钱,来淘换只好虫。” 洪爷道:“呵,攀上了罗龙文罗郎中,果然发了大财啊。” 林十三一愣:“你怎么晓得?” 洪爷答:“整个京城斗虫行,谁不晓得罗郎中拜了你当师傅?” “你来钓蚌街可要小心些。不知道多少斗虫贩子想弄死你呢。” 林十三问:“此话怎讲?” 洪爷冷笑一声,开始哄骗林十三:“呵。罗府赏虫会的那些高官大吏,在斗虫贩子眼里都是人傻钱多的寿头。” “可经过你提点,现而今那些寿头个个精得很。晓得什么是好虫,什么是孬虫。好虫底价是几许。” “斗虫贩子们不知少赚多少银子。自古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啊!” “所以说,你来逛钓蚌街,最好由我陪着。省得被人打了闷棍。” 林十三这人长了毛比猴还精,怎能上洪爷的套? 他心中暗道:怪哉。洪爷这么想跟着我?不惜编出这么一个听着靠谱其实扯淡的理由? 想到此,林十三装出一副趾高气昂的日子:“我今日倒想看看花鸟鱼虫市里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打锦衣卫在册校尉的闷棍!” “锦衣卫在册校尉乃是皇家缇骑。攻击皇家缇骑,等同于谋反!谁活腻了可以站出来!” 洪爷轻笑道:“呵,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你小子升了在册,脾气也大了起来。” 孙越在一旁帮腔:“我们十三爷还是督捕司罗郎中的座上宾呢!他在钓蚌街若出一丁点闪失,锦衣卫、刑部可能会联手把花鸟鱼虫市给掀了!” 洪爷伸出了大拇指:“厉害,厉害。” 林十三反过来套洪爷的话:“坐狗人王老串的命案,顺天府那边查的怎么样了?” 洪爷敷衍道:“丢狗的人报复,打死偷狗贼。这种案子多了去了。查来查去都是不了了之。” 林十三追问:“哦?您是第一个发现王老串被杀的捕快。命案没破,您没被惩处不说,怎么还高升到了这油水多多的钓蚌街?” 洪爷怕林十三再问下去,他会露出马脚。只好说:“啊,闲言少叙。我还有公务。你也赶紧去买你的虫吧。” 三人分手。林十三师徒走进了花鸟鱼虫市。 孙越有些奇怪:“师父,鸽子刘的店面在东边。咱怎么往西边走?” 林十三压低声音:“你轻轻回下头,离咱们三十步的地方是不是有人跟着?” 孙越听命,回了下头,随后道:“师父,您老真神了。洪爷那老东西探头探脑的,就在咱们三十步后。” 林十三道:“前面有两条胡同知道吧?左边是肉葫芦胡同,右边是虮籽灯胡同。我往左走,你往右走。进了胡同疾步快行,甩开洪爷后在腚片胡同口汇合。” 林十三和孙越都是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洪爷始终上了年纪,脚力不足。 一刻之后,二人顺利甩开洪爷汇合。 孙越气喘吁吁:“可累死胖爷了!师父,洪爷怎么盯咱们稍?” 林十三意味深长的说:“洪爷是洞庭湖的老麻雀;西山里的老狐狸;隔了年的兔爷,老陈人儿。” “那晚在髫髻山我就觉得他蹊跷。今日看果然如此......” 孙越道:“师父您满嘴顺口溜,要考秀才啊。我明白了,这老小子有鬼。” 林十三道:“罢了。横竖已经甩开那老狐狸了。咱们去找鸽子刘。” 钓蚌胡同的最北边有一家偌大的铺子。铺子上挂着一方幌子,大书“天南地北各色飞奴”。 飞奴是鸽子的雅称。唐人张九龄喜爱养鸽,称自家鸽子为“飞奴”。 这鸽子铺的主人,是名震南城的打行巨佬鸽子刘。 京城内的地痞,分为大锅伙、访行、打行三种。 大锅伙多由北方人组成。取一锅吃伙饭的意思。坑蒙拐骗、明抢暗偷得了钱财,便交给锅主,本锅人人有份。 访行、打行则是进京的南方人组成。 访行多行骗术,或与讼棍、官府勾结,让百姓惹上官司敲诈之。 打行则顾名思义,打人为生。平日跟小商小贩收“平安钱”。 京城“裹鸽子”的地痞们,裹得了别人家的好鸽子,需一个地方销赃。 打行巨佬鸽子刘便开了这飞奴店,帮着同行销赃,赚取巨额差价。 自古官盗一家。天子脚下亦是如此。鸽子刘的飞奴店有顺天府治中老爷的股份。虽干得是销赃生意,却能在花鸟鱼虫市堂而皇之的开店。 林十三师徒来到店门口。店门口站着八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这八个汉子个个短打扮,裤腿处用黑布裹着,鼓鼓囊囊,一看就知道藏着“攮子”。 知道的这是鸽子铺,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赌坊呢。 林十三刚抬腿迈进店门的门槛。八个壮汉捏着嗓子,齐声细语道:“恭迎客官!客官称心如意。” 林十三笑道:“称心,称心。” 飞奴店里的气味儿不怎么好闻。里面密密麻麻摆满了几百个鸽笼。鸽屎味儿顶脑瓜子。 一名站柜先生问:“哎呦,这不是驯象所的十三爷?来淘换好鸽子?” 林十三掏出了腰牌,在站柜先生面前晃了晃。 站柜先生惊讶:“啊呀。十三爷高升了啊!佩上了锦衣卫的腰牌。恭喜恭喜。” 林十三道:“让你们掌柜的出来。我有事找他。” 站柜先生点点头,去了后院,找来了鸽子刘。 不多时,鸽子刘来到二人面前。此人三十来岁,长得跟个小豆子似的,一双眼睛却是炯炯有神。 鸽子刘用一口浓重的松江口音说道:“十三,脓吼,脓吼。” 林十三笑道:“我的刘爷,能不能别说你那乱七八糟的话。说官话成嘛?” 鸽子刘尴尬一笑:“刚招待了两个老家来的买主。没改过口音。抱歉啊。” 林十三跟鸽子刘交情匪浅。他开门见山:“贤良寺那边丢了一只鸽子。我来你这儿寻寻。” 鸽子刘一口答应:“成。随我去后院吧。” 第四十四章 乱坟岗之战 国有国法,行有行规。 鸽子刘的飞奴店亦有规矩。 地痞裹了好鸽子,送到飞奴店来,当时拿不到钱。 这些鸽子要在飞奴店放五天。这五天内,飞奴店并不会将它们出售。 京城权贵人家养鸽子的多了。若大人物家的鸽子被“裹”,鸽子刘当时就给卖了。今后查出来难免跟着吃瓜落。 这五天内,若有大人物的仆人或鸽子刘的熟人请托来寻鸽,飞奴店二话不说,立马完鸽归赵。 若无人寻鸽,第六天鸽子刘才会把它们摆到铺子里,供买家挑选。 鸽子刘边走边问林十三:“贤良寺丢了鸽子?是进京地方官的吧?” 林十三笑道:“刘爷,这您就别打听了吧。” 鸽子刘道:“打嘴打嘴。我不该多问。” 在后院当中摆着几百个鸽笼。都是还未到五日之限的。 一个身材高挑、肌肤如雪、前凸后撅,美得冒泡的女子正在拎着鸽食桶喂这些鸽子。 林十三道:“这女人眼生啊。” 鸽子刘笑道:“这是我刚纳得第十六房小妾。芳龄十九。怎么样,是不是像只大白鸽?” 林十三附到鸽子刘耳边:“我的刘爷,你就造孽吧。她哪是大白鸽,分明是匹大白马。你骑得住嘛?” 鸽子刘却道:“十三,你听说过缟狸嘛?” 林十三答:“听说过。缟狸身小,那什么却不小。” 鸽子刘笑道:“对喽。我便是松江缟狸是也。” 林十三伸出大拇指:“我真是小看刘爷了。” 鸽子刘收敛笑容:“十三,贤良寺的贵人丢的是什么鸽?” 林十三答:“极品白羽弓尾鸽。” 鸽子刘惊讶:“白羽弓尾鸽?那是鸽中之王。其中的极品更是值银几千两。” 林十三颔首:“您是行家。要么失主能心急如焚嘛?最近有裹鸽子的送过来白羽弓尾鸽嘛?” 鸽子刘连连摆手:“没有!若有我不可能不留心。能花得起几千两买鸽子的人家,绝不是等闲之辈。我不得把它像祖宗供起来,坐等失主来寻?” 鸽子刘从十三岁就混迹打行。矮小瘦弱的他其实并不适合吃这碗饭。 但他十八年间混成了京城打行数得上前十的巨佬,自然是个极为精明的人。 鸽子刘八面玲珑,滑得像只泥鳅。正如他所言,若有人把值几千两的鸽子送到飞奴店,他早就供起来等失主了。 甚至他会主动找人打听,谁家的宝鸽遗失,他会亲自送回府上。 林十三惆怅:“没送到你店里?这可是大大的不妙。” 白羽弓尾鸽若是被地痞“裹”走,那肯定性命无虞。 若是够上了野母鸽,生小鸽另建窝。偌大京城那可怎么找? 若被野狗、野狐吃了,更是会尸骨无存。 鸽子刘突然想起了什么:“有件事你指定感兴趣。” 林十三问:“什么事?” 鸽子刘道:“下晌,天顺坊的‘和字’锅伙跟上竹斜街的‘镇竹斜’打行要在德胜门外乱坟岗茬架。双方各勾了上千人。有熟人托我去替他们讲和。” 林十三皱眉:“锅伙、打行之间茬架,这事归顺天府的捕快们管。我不感兴趣。” 鸽子刘道:“我说他们茬架的原因,你就感兴趣了。” 林十三道:“别卖关子。我这事急的很,寻鸽时日有限。” 鸽子刘说出了事情原委。 “和字”的地痞们裹鸽子,“镇竹斜”的地痞们也裹鸽子。 昨日“和字”裹了一只上等好鸽子。刚要落地回窝,恰好镇竹斜养的一群鸽子飞来,把那上等好鸽子再次裹走了。 双方起了争执,便约定在乱坟岗茬架,勾多少人不限,生死无论。 鸽子刘讲述完一切,说道:“你想想,得多珍贵的好鸽子,值得双方各勾上千人茬架?” 林十三仿佛看到了希望:“有可能他们争夺的鸽子就是那只绝品白羽弓尾。” 鸽子刘点头:“你要不来,此刻我已骑着骡子赶往乱坟岗给他们讲和了。” 林十三道:“我俩随你去趟乱坟岗。” 鸽子刘却道:“二位穿着官家皂服,去那边恐怕不方便。大白鸽,过来。” 他的第十六房小妾走了过来:“夫君,有何吩咐。” 原来这美得冒泡的小妾名叫“大白鸽”。 鸽子刘吩咐道:“去准备两身粗布短打扮,给我这两个朋友换上。” 林十三师徒换上了地痞最爱穿的粗布短打扮。鸽子刘这才领着二人出了城,赶往乱坟岗。 一到乱坟岗,林十三倒吸一口凉气。 这哪是地痞茬架啊?分明是两军交战! 只见双方以一条野沟为界,人挤人人挨人,密密麻麻各自有上千人。 这些人都是精壮汉子,手里拿着木棍、短攮子、长攮子、铁棍子。他们杀气腾腾、怒目圆瞪。 这要是打起来,恐怕野沟里得血流成河。 “和字”跟“镇竹斜”的几名首领,此刻则站在野沟上的一座石桥上。 林十三喃喃道:“这打起来恐怕要死个几百人。” 鸽子刘却道:“放心。十几个人的小架好打。两千人的大架却万万打不起来。” “他们啊,就是相互争个面子。真要是死几百人,顺天府不得把双方头头的卵黄子挤出来喂苍蝇?” 林十三道:“有理。” 鸽子刘道:“你且在这儿稍等我片刻。” 说完鸽子刘骑着骡子,慢慢悠悠向着石桥那边去了。 不知谁喊了一嗓子:“钓蚌街刘爷到!” 汉子们纷纷避让,闪出一条通路供鸽子刘通过。 林十三看着鸽子刘上了石桥,跟双方的首领一番交谈。因隔着远,听不清他们说的是什么。 过了一会儿,只见鸽子刘站到了石桥栏杆上,高喊一声:“度尽余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 不打了! 双方的精壮汉子闻言,纷纷面露喜色。 别看这些地痞刚才气势汹汹,可他们内心也不希望真打了起来。 混口饭吃而已。谁愿意头破血流、缺胳膊少腿? 鸽子刘又高喊了一声:“今日鸿宾楼,三百碗烂肉面,咱们不醉不归!” 双方首领各自喊道:“弟兄们,散了吧。把家伙都交给城外的,各自回城。” 两千多人若人人手持凶器进出城门,一准会被德胜门的守门兵马捉起来。 故锅伙、打行茬架,凶器都是城外的同伙准备。 鸽子刘朝着林十三师徒招了招手。 孙越道:“一准是刘爷找到白羽弓尾鸽了!师父,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林十三师徒来到石桥之上。 林十三问:“找到它了?” 鸽子刘道:“双方争夺的的确是一只值银上千的极品鸽子......可惜是只紫点子。不是白羽弓尾。” 第四十五章 胡宗宪、郑泌昌、何茂才 这场两千人规模的地痞茬架,争夺的是一只紫点子。 林十三大失所望:“什么?紫点子?” 鸽子刘用手一指石桥栏杆上摆着的一个鸽笼:“就是它。” 林十三定睛一看,只见鸽笼中有一只白鸽,头顶、尾巴、上喙乃是紫褐色。果然是只紫点子。 白羽弓尾鸽既是信鸽,又是赏鸽。紫点子却只是赏鸽,不能用作飞鸽传书。 眼前这只乃是紫点子中极为罕见的鸳鸯嘴,头如盘,眼珠如黄金。 更为难的是,它色纯而浓,在鸽行里名曰“色酽”。鸽尾白羽跟紫羽如刀切一般泾渭分明。 林十三心中暗道:紫点子已是极为罕见。这样的绝品紫点子更是万中无一。拿到市面上至少值一千八百两。怪不得双方大动干戈。 林十三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他问鸽子刘:“这紫点子是给‘和字’还是给‘镇竹斜’?” 鸽子刘答:“谁也不给。放到我那儿寄卖。得了钱给他们双方平分。” 林十三道:“可否给我留三天?三日后我可能有个熟人过来买。” 林十三的想法是,若找不回白羽弓尾,就建议胡宗宪买下紫点子送给首辅严嵩。 紫点子虽不及白羽弓尾珍贵,但眼前这只亦算是世所罕见。 鸽子刘连连摆手:“你知道我的规矩。鸽子到我手里,必先留五天再卖。省得失主来找,惹上麻烦。三日太短了。” 林十三压低声音:“紫点子是买主买来送礼的。如果送的人权倾朝野,谁敢来找你麻烦?” 鸽子刘是多精明的人,立马明白过来:“你是为防白羽弓尾寻不回,让贵人买下这只紫点子代替?” 林十三颔首。 鸽子刘有些为难:“可我的规矩......你容我考虑考虑。” 林十三道:“成。你尽管先考虑着。万一这三日我能寻回白羽弓尾,也就不必让你为难了。” 林十三在乱坟岗扑了个空,骡不停蹄赶回城内,赶赴罗府的赏虫会。 罗府客厅。 林十三敏锐的发现,今日多了三张生面孔。一个是胡宗宪。另外两人皆是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一胖一瘦。因身穿便装而非官服,故不知品级。 客厅上首坐得依然是赵文华、鄢懋卿、罗龙文三人。 罗龙文咳嗽了声:“老规矩,先议事。赵部堂,请。” 赵文华满脸春风得意:“仰仗皇上敬天爱民的福报。赵某在东南打了个小小胜仗。惭愧的很,皇上开恩,阁老提携,竟升了我浙直总督。” “在座的诸位,都是在京各衙响当当的人物。今后东南有事,诸君可要多多帮衬。” 浙直总督是嘉靖朝特设的职位。论权力,当的上大明第一封疆。它所管辖并非只有浙江、南直隶两地。还包括福建、山东、广东、广西。 毫不夸张的说,大明的半壁江山都在浙直总督手中。 赵文华成了大明朝第一疆臣,怎能不沾沾自喜,红光满面? 一众官员纷纷开始拍起赵文华的马屁:“赵部堂此番高升浙直总督,定能建功立业,回京入阁只在三五年内。到时我们就要尊称一声赵阁老了!” “对对对。赵部堂真给严阁老争到了脸面。” “今后赵部堂可要多多提携啊。” 真正筹划军略打了胜仗的张经、李天宠掉了脑袋。冲锋陷阵的卢镗被夺职戴罪。寸功未有的赵文华却步步高升...... 朝堂就是这样,充满着残酷与不公。 正如弘治、正德两朝的锦衣卫大掌柜常某人告诫他人时所言:不要低估朝堂的残酷;不要低估文人的无耻;不要低估百姓的愚昧。 赵文华压了压手,示意众人噤声:“鄢都院在盐政任上兢兢业业,筹措抗倭军饷有方,亦被皇上加恩。由左佥都御史高升左副都御史,依旧掌管盐务。” 众人又是一堆彩虹屁。 好消息说完了,赵文华该说坏消息了:“不过,皇上今日另有旨意。今后浙直总督不再管辖山东、广东、广西。” 此言一出,大厅内鸦雀无声。 很明显,那位深居西苑的权谋老祖宗嘉靖大皇帝又在玩平衡之术。他并不放心把大明半壁全部交给严党。 罗龙文打破了沉默:“总之,赵部堂高升浙直总督可喜可贺。” 官员们开始继续大拍马屁,很快啊,客厅内又充满了快活的气息。 赵文华道:“诸位。下面我有件机密大事要讲。武官和文官正五品以下,请移步水榭阁,先过去赏虫。” 林十三一听这话,准备离开客厅。 罗龙文却朝他喊:“师父,你留一下。” 林十三心领神会:看来赵部堂所说的“机密”想让陆都督知晓。这才留下我这传话筒。 严党的杂官们离开后,赵文华用手一指赏虫会的三位生面孔,给众人引荐道:“这位是南直隶藩司参政,郑泌昌;这位是浙江按察副使,何茂才;这位是浙江巡按御史,胡宗宪。” 众人一番寒暄自不必说。 赵文华道:“我要替皇上、替朝廷、替阁老治理东南,首要之地是浙江。浙江地方官任用就显得极为重要。我打算举荐他们三个担任要职。” 说完他一指郑泌昌:“这位是未来的浙江布政使。” 他又一指何茂才:“这位是未来的浙江按察使。” 最后他指向胡宗宪:“这位是未来的杭州知府。” 罗文龙问:“那浙江巡抚呢?” 赵文华狡黠一笑:“阁老说,浙江巡抚要留给皇上钦定。” 地方封疆的任用,早已成了皇帝与臣子之间的交易。总不能所有位置都给严党内定,还是要留个位置给嘉靖帝来定的。 赵文华看向了吏部文选司郎中,万寀。 大明六部郎官中,以文选司郎中的位置最为重要。别看只有正五品,朝廷文官的一切任免,都要经文选郎举荐、发予官凭、官印。 严党牢牢把控着朝廷人事大权。吏部文选郎万寀与兵部武选郎方祥也被外人称为严嵩的“文武管家”。 赵文华道:“万老弟,我要用这三人,你支不支持我啊?” 万寀道:“郑参政、何副臬的升迁,阁老都对我打了招呼。只是这位胡御史做杭州知府......阁老并未跟我提及此事。” 林十三心中暗惊:严阁老手下这帮人怎么把朝廷官位当成了自家菜地里的萝卜白菜一般。说送谁就送谁。 第四十六章 徐阶的田产竟然有...... 赵文华忙不迭在万寀面前说起了胡宗宪的好话:“我这位汝贞兄满腹韬略,既懂民政又懂军事。对于抗倭,他有着自己的全盘周密计划,堪称高瞻远瞩......” 万寀摆了摆手,打断了赵文华:“你若荐他做任何一个地方的知府,我文选司那边都能自作主张。唯独杭州不成。那是仅次于应天的江南重镇。必得阁老发话。” 鄢懋卿喝了口茶:“赵兄,依我看,你还是及早带着胡御史去见阁老。只要他能讨得阁老垂青,杭州知府板上钉钉。” 罗龙文附和:“对对对。阁老喜欢什么,胡御史你就送什么当见面礼。” 胡宗宪满面愁容,一言不发。 赵文华道:“唉。本来汝贞兄花了三千两准备了一只好鸽子。奈何那鸽子丢了。林十三。” 林十三起身拱手:“属下在。” 赵文华急切的问:“汝贞托付你去寻那鸽子,有眉目了嘛?” 林十三实话实说:“尚无眉目。” 赵文华骂道:“废物!你是干什么吃的?” 罗龙文咳嗽了一声:“我的赵部堂,别当着我的面骂我师父啊。打狗还要看主人呢。” 罗龙文看似是在说“林十三是我的人”,实则是在提醒赵文华:“林十三是锦衣卫的人,他的主人是陆炳”。 赵文华立时领会:“啊,林老弟,事情紧急,我话说重了一些,你不要在意。” 林十三自然不敢跟新任浙直总督置气,但也不能显得自己白拿了胡宗宪的银子啥事儿没干。他拱手道:“属下今日已托人问了皇宫百鸟房,又查访了京城裹鸽子的打行、锅伙。” “那白羽弓尾鸽既没飞进皇宫,似乎也没被地痞裹走。” 赵文华道:“你就明说吧,有几成把握找回它?” 林十三实话实说:“之前属下跟胡御史说过,寻回的把握只有三成。” 赵文华倒吸一口凉气:“也就是说,有七成可能找不回汝贞送阁老的礼物?” 林十三道:“属下斗胆,有个建议不知当讲不当讲。” 罗龙文道:“师父,这里都是自己人。你讲便是。” 林十三道:“若白羽弓尾鸽寻不回,不如另外买一只绝品好鸽。我知钓蚌街花鸟鱼虫市有一只绝品紫点子。不如胡御史买下......” “啪!”赵文华立马将手中茶碗放在了桌上:“若汝贞送阁老一只绝品紫点子,他这辈子都别想再升迁了!” 罗龙文大惑不解:“这话怎么说?” 赵文华反问:“你爱玩虫,却不懂鸽道。你知道绝品紫点子别称是什么嘛?” 罗龙文问:“别称什么?” 赵文华指了指林十三:“让你师父告诉你。” 林十三道:“绝品紫点子的上喙为紫,下喙为肉色。故别名‘鸳鸯嘴’。” 赵文华怒道:“夏言活着时,有一回竟在内阁值房讥讽阁老是鸳鸯嘴。阁老当时养了一只紫点子,回了府盛怒之下把那紫点子摔死了。” “鸳鸯嘴”顾名思义,人前一套,人后一套是也。 林十三不晓得还有这等掌故。他连忙道:“属下无知。不该胡乱建议。” 罗龙文护着林十三:“不知者无罪。咱赵部堂大人有大量,不会怪你。” 赵文华道:“你还是得用心去找白羽弓尾鸽。找到了,我赠你一百亩江南肥田。” 一百亩江南肥田价值千两,谁人不动心? 赵文华对自己的“知己”胡宗宪够仗义的。为了帮胡宗宪谋取杭州知府的官位可谓是下了血本。 林十三拱手低头道:“属下一定尽力。” 罗龙文咳嗽了一声:“赵部堂,还是接着议正事吧。”说完这话时,罗龙文朝赵文华眨了眨眼,又朝着林十三的方向努了努嘴。 这件“正事”显然是要让林十三转传到陆炳耳朵里。 赵文华道:“嗯。此番我去江南,查到了一件天大的事。咱们的徐阶徐次辅老家是松江。” “你们猜,徐家在松江有多少亩田?” 一众严党官员开始在传话筒林十三面前配合着演戏。 万寀道:“徐阁老为官三十二年。做过地方学官,掌过翰林院,又做过两个部的堂官。如今贵为次辅......应该能积下几千亩土地吧?” 赵文华一摆手:“小家子气了不是?诸位,再猜!” 罗龙文道:“怎么也得有一万亩。” 赵文华大笑:“哈哈,老罗你也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一万亩?连零头都不够。” 兵部武选司郎中张祥吃惊的长大了嘴巴:“一万亩还不够零头?到底是多少?” 赵文华终于说出了数字:“徐阁老在松江有田十七万亩!” 林十三听得心惊。十七万亩?那得一百七十万两银子! 好家伙。不都说徐次辅是朝中大贤相嘛?恐怕他做八百年内阁次辅,也积不出十七万亩地来。 地是从哪来的? 赵文华的眼神掠过林十三的脸。林十三的脸上写满了“疑惑”二字。 赵文华主动答疑解惑。他高声道:“咱们这位徐次辅啊,表面上从不贪污公帑。纳贿之事也鲜有听说。” “但他擅长一件事。在他的职权之内,庇护他的家人大做生意。” “譬如今年开春他上奏疏建议皇上修缮凤阳祖陵。上奏疏前他便让家人进了五万根上等好木,运到凤阳。皇上准了他的奏疏,命他专办此事。他便左手进右手出,拿着公帑买自家的木头。” “又譬如今年夏,皇上下了大决心要在东南用兵。他让家人囤积了三万石大米。并致信给浙江巡抚李天宠,让李天宠收购他家的大米当军粮。” “再譬如,朝廷严禁跟外番私下做海上贸易。你们猜怎么着?” 罗龙文问:“怎么着?” 赵文华道:“松江产上等棉布。松江最大的棉布走私贩子是他亲侄子!” 一直没说话的鄢懋卿高喊了一声:“啊呀!真脏了我的耳朵!这比明面上贪污公帑、收受贿赂还可恶!” “嘴上全是仁义道德,心里全是自家生意。有人贪财,有人贪名。他是既贪财又贪名。” 严党这群人做戏是给林十三看的,说的这些话是给林十三听的。 但他们的这番话,十成保真。 大“贤”相徐阶的确不是什么清白人。 但徐阶有一点远胜于严嵩。 徐阶不会为了抢夺权力,去害死抗倭的忠臣良将。更不会,又或者说不敢,把朝廷的军国大事当成自己抢夺权力的工具。 但在贪财这点上,严党、徐党是五十步笑百步。只不过徐阶捞钱的法子没严党那么招摇,更为隐蔽。 子夜时分,赏虫会终于结束。 罗龙文留下了林十三,在书房单独说话。 罗龙文开门见山:“知道为何今夜议事时把丘八和小官儿都请出去了,唯独留下你嘛?” 第四十七章 怡红楼 如果换了寻常蠢货,一定会回答罗龙文:知道知道,今晚这些事儿你们想透给陆都督,这才故意留下我这个耳目。 林十三却装起了糊涂:“啊,恩公,我这人愚钝的很。就是一头听使唤拉磨的蠢驴。实在不知其中缘由。” 罗龙文竖起了大拇指:“混官场有一个诀窍。这个诀窍有两种说法。一种说法叫看破不说破。另一种说法叫装糊涂。” “别看你年仅二十,却深谙此道。我的小师父,你前途无量啊。” “你若不是锦衣卫的人。我真想把你召入麾下。假以时日,你必成大器。” 林十三拱手:“恩公过誉了。我是个笨人,只管办好诸位上官交代下来的差事。” 罗龙文拿起茶盅:“浙江那个巡按御史的事,你要尽心去办。要人我给你人。要银子我给你银子。” “天晚了,你赶紧回府歇了吧。呵,我听说我师娘名叫碧云,芳龄十八,正是十八路弹腿横着练的年纪。长夜漫漫,她没你可不行啊。” 看上去老罗在跟林十三开荤腔。 实际上他在威胁林十三,言外之意:不听我的话,小心家里人跟着遭殃。 且说林家的四合院里。 王小串想爷爷王老串想得睡不着。碧云干脆把她抱上了胡桃木床。 王小串天真的问:“娘,太公什么时候能回来吖。” 她是林十三给儿子找的童养媳。早就改口称碧云为“娘”,喊林十三“爹”。 只要有好吃的,让她喊林十三老祖宗都不成问题。 碧云敷衍她道:“再有个一年半载就回来了。” 王小串小脸一垮,小珍珠“吧嗒吧嗒”掉了出来:“怎么去那么久啊。” 碧云是个善良的女人。最见不得孩子掉眼泪。她只能编了个谎:“你太公去了好远好远的地方给你捉神仙猪。” 王小串问:“娘,什么是神仙猪啊?” 碧云刮了刮王小串的鼻子:“神仙猪是神仙养的。割它一块肉,它立马就能长出来。” “谁要是捉住它,这辈子天天都能吃肉。” 王小串听了这话,眼泪戛然而止,破涕为笑:“啊?天天都能吃肉,那不跟活神仙一样嘛?” 碧云将王小串搂紧了些:“所以才叫神仙猪啊。快睡吧。” 王小串终于闭上眼,不多时便吐起了小泡泡,打起了小呼噜。 碧云从胡桃木床上起身,披上衣服坐到椅子上等待着夫君归来。已是子夜,她有些担心。 这两个月来,梳妆台边钱匣子里的银子越来越多。石榴树下又埋了两回金子。 这不仅没让她感到高兴,反而让她不安。她深信一个道理:小富是安,大富是祸。 狗瘠薄胡同南边,十里香食肆。 林十三像往常一样,跟刘守有禀报着从赏虫会探知的情报。 刘守有依旧边嚼着萝卜丸子,边将林十三所言记在“通云簿”上。 林十三禀报严党内定了浙江布政使、按察使、杭州知府时,刘守有并不感到惊奇。 严党将朝廷官位当成自家萝卜白菜,私相授受,这并不是什么稀奇事。 但当刘守有听到徐阶家田产十七万亩时,立马放下了手中的狼毫笔:“林十三,你是不是听错了。是十七万亩还是一万七千亩?” 刘守有久任南司飞鱼,也算见过大世面的人。但他还是对这个数字感到不可置信。 林十三答:“没错。就是十七万亩。属下怎敢记错这么大一件事?” 刘守有倒吸一口凉气,心中暗道:如果不是严党胡诌出来栽赃徐阶的,那就只能说,徐老贤相.......真他娘了个蛋的贤啊!贤得都流油! 林十三道:“今日赏虫会上的事,属下已禀报完毕。” 刘守有颔首:“嗯。对了,少掌柜让我传话给你,让你尽心帮浙江那个巡按御史好好找鸽子。” 林十三一愣:这胡宗宪的面子也太大了吧? 常千户让我帮他,罗郎中让我帮他。连少掌柜也发了话,亦让我帮他? 林十三有些发愁。白羽弓尾鸽飞入皇宫、被地痞裹走,这两种可能皆已排除。 那就只剩下被狗、狐、猫吃了,或被母鸽勾走另建窝这两种可能。 第一种可能恐怕连毛都找不到一根。 若被母鸽勾走另外建了窝,偌大京城可怎么找?大海捞针! 他心事重重回了家,进了卧房。看到碧云在等他:“还没睡?” 碧云道:“我怕你半夜肚子叫饿,给你煮了一碗清水面。” 林十三望向胡桃床:“小串怎么没在南屋睡?” 碧云答:“这孩子想她太公了。难受的睡不着。我好一通哄才把她哄睡。” 林十三端起了桌上的面碗。碗里是纯白的面条。下饭的小菜是一小碟韭花酱。 他边吃面边说:“那今夜咱把卧房让给俩孩子。咱们去南屋睡。” 胡桃木床足够大,睡得开三个人。林十三让娇妻跟他去南屋,很显然,他想捣鼓点事儿。 知夫莫如妻。碧云问:“你又遇到愁事了?” 林十三每逢遇到愁事,总爱跟娇妻练练十八路弹腿这桩高深莫测的武功,借以消愁。 吃罢了夜宵,夫妻二人出得卧房,进了南屋。在南屋那张小杨木架子床上凑合了一夜。 天刚蒙蒙亮,林十三没吃早饭便出了家门。他打算在驯象所点卯前,先去找自己玩宠的师父,讨教如何寻鸽。 南城,皮条胡同,怡红楼。 怡红楼是南城最大的妓馆。既有大同婆姨、扬州瘦马、西湖船娘、泰山姑子这些伺候权贵富商的“大灯笼”。也有伺候贩夫走卒的“脆生蜡烛”。 怡红楼的背景很深。最早可以追溯到弘治年间。那时,锦衣卫以前的大掌柜常帅爷、定国公徐光祚、国舅张延龄在这里都有股份。 林十三来到了怡红楼的大门前。 昨夜跟碧云练了大半个时辰的武艺,显然他就算来了这儿另寻对手也有心杀贼无力回天。 他来这儿不是找女人的。 林十三的玩宠师父是怡红楼的大茶壶,即跑堂的是也。 怡红楼此刻已上了门板。林十三敲了敲门板。 一个小龟公探出脑袋来,揉着眼睛说:“客人,这时辰姑娘们没有挂牌子的。您午时以后再来吧。” 林十三道:“小川子,我来找你们张伯。” 小川子似乎跟林十三很熟:“啊,是十三爷啊,请进请进。” 张伯的名字没人知道。他在怡红楼已经当了四十多年的茶壶。是怡红楼的老人儿。 据说他少年时是高官家的衙内。后来父亲因罪被斩,上面开恩,没给他连坐。他才沦落至此混口饭吃。 第四十八章 老醉猫 林十三的玩宠师父张伯此刻躺在怡红楼龟窝的一张破床上。 青楼中跑堂的、端茶倒水的、拉皮条的男人统称龟公。故他们睡觉的地方得名“龟窝”。 张伯在怡红楼做事四十多年,是怡红院的老资格。连怡红院的鸨母当年做红牌姑娘时都受过他的照应。 鸨母对张伯着实不错。衣食住行皆给了张伯特殊照顾。 住方面,张伯拥有一个单独的龟窝。不必跟其余龟公挤大通铺。 食方面,张伯跟楼中的“大灯笼”们同等待遇,可以吃灶上的小炒。客人的剩酒张伯更是可以敞开喝。 衣方面,一年四季都有干净布单衣、棉袄穿。 行方面,若姑娘们被“叫了堂子”外出,张伯随行可以骑骡。 除了衣食住行,鸨母还给了张伯另外一样天大的优待。 张伯小六十岁了,还是个老光棍。普天下的男人无论老少都一样,有正常的需求。 怡红楼中“大灯笼”们下面的“脆生蜡烛”,只要晚上没接到过夜客人,挂了牌子没人取牌,张伯皆可叫到自己的龟窝中陪睡。 对于一个孤老头子来说,怡红楼简直就是天堂。 此刻,林十三站到了张伯的破床边。张伯鼾声如雷,旁边放着一个锡酒壶。 林十三拿起锡酒壶晃了晃,已经空了。他自言道:“这老家伙,又喝了个烂醉。” 他推了推张伯的肩膀:“师父。” 张伯揉了揉眼:“谁啊?十三你怎么来了?” 林十三笑道:“嘿嘿,徒弟想师父您了。来看看您。” 张伯起身,坐到床沿儿上:“屁,你小子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啥事儿?” 林十三问:“师父,您可晓得白羽弓尾鸽?” 张伯起身,拿起桌子上的茶壶灌了几口,一抹嘴道:“晓得啊。产自南洋的好东西。既能赏玩,又能传信。其中绝品更是可遇不可求。翻遍整个京城鸽行都找不出一只来。” 林十三道:“有个地方官进京,带了一只送礼,意外飞丢了让我寻。” 张伯问:“哦?在哪儿飞丢的?” 林十三答:“贤良寺。” 张伯道:“没飞进皇宫?” 林十三坐到张伯的破床边,翘着二郎腿。他从张伯的被窝里拿起了一个红肚兜:“嘿,师父您老当益壮啊。六十的人了还能收拾楼里的小妖精。” 张伯冷哼一声:“京里有些大员,七十岁都能把小妾的肚子弄大,老来得子。这有什么稀奇的?说正事儿。” 林十三把红肚兜放下:“嗯。皇宫百鸟房那边我已经打听过了。它没飞进皇宫。” 张伯又问:“鸽子刘那儿也打听过了?” 林十三答:“打听过了。也不是被锅伙、打行的人裹走的。” 张伯道:“那就不好找了。” 林十三走到张伯身边,给他捏着肩膀:“师父,要是好找我还来找您嘛?您老见多识广,给出个主意。” 张伯笑道:“小崽子。求你师父办事不带壶好酒来?” 林十三连忙道:“哎呦我的好师父,这大清早的酒铺都不开门。这不是没来得及嘛?” “这回我受了一堆贵人托付,若寻不到它,岂不驳了那群贵人的面子?恐怕饭碗不保啊。” “人家给了我三日时限,到此刻就剩下两天了。” 张伯道:“诺大一个京城。想寻到一只鸽子,只有一个办法,以鸽裹鸽。” 林十三道:“师父,京城里裹鸽子的地痞没有三百也有二百。他们都没裹到那白羽弓尾。我一个人怎么裹?” 张伯笑道:“那是他们的法子不对。这帮人裹鸽子都是白天。早晨放飞鸽子,晚上关笼。他们却不晓得,白羽弓尾乃是夜里出门寻食。” “再有,白羽弓尾生性桀骜。不愿与寻常鸽子为伍。” 林十三眼前一亮:“这么说,您老有裹白羽弓尾的法子了?” 张伯道:“你得答应帮我办件事,我才能告诉你法子。” 林十三笑道:“徒弟帮师父办事不是应当应分的嘛?” 张伯道:“楼里有个叫小红的姑娘。他爹不长进,借了大栅栏打行的王豹子十两银子去赌。如今利滚利已经滚到了八十两。” “他还不上钱,几乎天天挨打。你想法子找人跟王豹子疏通疏通,把利钱去了,只还本十两。小红这两年攒得钱够还本的。” 林十三笑道:“您老一准是睡了那位小红姑娘。有道是吃人嘴短,拿人手软,睡人哪儿都软......您心软了?” 张伯一吹胡子:“屁话。怡红楼里的脆生蜡烛哪个我没睡过?大灯笼我都睡过好几十个。你就说帮不帮忙吧。” 林十三颔首:“这不是什么大事儿。小红姑娘他爹叫什么?” 张伯答:“诨号叫徐大骰子。” 林十三应承了下来:“记下了。这事儿出了怡红楼我就去办。” 张伯道:“成。我告诉你裹白羽弓尾鸽的法子。它产自南洋,未被人捉到时,以豌豆为食。” “它最喜豌豆味儿。去买一些豌豆糕,熬成浆子,刷在裹鸽尾上。傍晚时将裹鸽放飞。若裹鸽遇到白羽弓尾,一定能裹回来。” 林十三道:“两日时限,用这法子裹白羽弓尾,那裹鸽得越多越好。” 张伯笑道:“你小子在鸽子刘那边面子大。京城里裹鸽子的几百号地痞又都唯他马首是瞻。” “你若能请动全城裹鸽子的地痞帮你忙,两日之内应该能将白羽弓尾寻回。” 张伯喝了口茶,又道:“怕就怕白羽弓尾已经被猫狗狐狸吃了。” 林十三起身:“眼下也只能用您的法子试一试。师父我先走一步。” 张伯凝视着林十三的背影,笑着喃喃自言:“这小子。” 张伯的身份,远不止一个青楼大茶壶那么简单。 他的父亲是正德朝吏部尚书,张彩。 年少时,张伯锦衣玉食,是京城里有名的大玩主。把养宠一道玩出了花样,玩出了学问。 后来张彩依附权宦“立皇帝”刘瑾。刘瑾失势,张彩受牵连被斩首。 当时的锦衣卫大掌柜常风跟张彩有多年交情。常风在正德帝面前给张彩的家人求情。张伯这才免于流放。 怡红楼是南城最大的青楼,来的人鱼龙混杂,是锦衣卫搜集情报的好地方。 常大掌柜便让张伯来了怡红楼当大茶壶。张伯在此一干就是四十多年。 张伯亦是有卫籍的,属北镇抚司。四十多年了,他虽未立大功,但也靠着资历老熬到了百户。 这个怡红楼龟窝里的老醉猫,其实是北镇抚司正儿八经有飞鱼服在身的老暗桩。 北镇抚司多次让他公开身份,回司里担任明差。 张伯却因习惯了怡红楼的生活,依旧选择在这儿蛰伏,替北司搜集情报。 林十三哪里知道,他的老醉猫师父正经算他上司。 第四十九章 裹鸽赛 林十三先去锦衣卫点了卯。随后领着孙越去了趟刑部督捕司。 他跟大栅栏那边的打行头子王豹子不熟,去督捕司是求助罗龙文,派人消了徐大骰子的印子利。 男子汉大丈夫一口吐沫一个钉。答应了醉猫师父的事,就得办到。 罗龙文听说此事后,只派了一个无品无级的督捕司捕快前往大栅栏,威压王豹子已是绰绰有余。 随后林十三来到了贤良寺,找到了胡宗宪。 胡宗宪见到林十三如大旱之望云霓,又如寡妇见甘霖。他急切的问:“鸽子找到了?” 林十三拱手:“尚未找回。” 胡宗宪大为失望,片刻后他问:“可有眉目?” 林十三干脆利落的回答:“有眉目。但需银钱。” 胡宗宪刚找在京徽商又借了三千两银子用作在京交际。他深知办大事不能心疼小钱的道理。于是他问:“需要多少银钱?” 林十三答:“白银一千两。” 胡宗宪道:“实话讲,这对我这个七品御史来说并不是小数目。可否告知作何之用?” 钱只是胡宗宪实现抱负的工具。他不是守财奴。但他也不想当冤大头。 今年在浙江,他为了搭上赵文华的线,被一个绍兴师爷骗去了九百两银子。 故胡宗宪先询问了银子用途。 林十三说出了自己的寻鸽大计划。 若要在两天内寻回白羽弓尾鸽,那便要发动全城四五百个裹鸽子的地痞,用张伯的法子在夜间裹鸽。 这帮地痞都是无利不起早。即便有鸽子刘的面子在,给他们一人区区二两银子,人家也不一定愿帮忙。 要是给的太多,林十三又怕胡宗宪承受不了。 故而,林十三打算在京城搞一场“裹鸽赛”。名为比试地痞们的裹鸽技艺,实为寻找白羽弓尾鸽。 这场裹鸽赛的规则很简单。谁能裹到白羽弓尾交给林十三,谁便是赢家。 赢家的彩头是白银八百两。 地痞们最好赌。一人给他们二两银子,他们看不在眼里。但若有机会一次赢八百两银子,他们的眼会瞪得像铜铃。 且地痞最爱逞强斗狠。谁裹到白羽弓尾,谁就是裹鸽子行当里的魁首,能挣下天大的面子。 这场“裹鸽赛”既有银子拿,又有面子挣。恐怕他们会挤破头。 白羽弓尾的价值三千两,远超彩头八百两。但林十三丝毫不怕地痞们裹到它后私藏。 他会让鸽子刘提前放出话去:胜负鸽白羽弓尾乃是京中一位贵人所借。 地痞们若裹到它私藏,那它就成了赃物。一来整个京城鸽行没人敢花银子收这脏;二来刑部督捕司会严查。查出私藏者断手断脚。 既不能换银子,又有断手脚的风险,傻子才会裹到它后私藏。定会老老实实拿出来换八百两彩头。 至于剩下二百两,则是用来购买海量的豌豆糕。 林十三说完一切,胡宗宪道:“好,我给你拿银票。” 胡宗宪从公案的抽屉中拿出一沓银票,数出十张,递给了林十三。 这些银票都是晋商钱庄“世合昌”的。正面大书“世合昌;凭帖取市足银壹佰两;字某某号;嘉靖某年某月某日”。 银票反面则是钱庄防伪用的复杂图案。 胡宗宪道:“每张一百两,一共一千两。” 林十三并未接过银票。他拱手道:“银子即便花了,也有可能寻不回白羽弓尾。” 丑话还是要说在前头好。省得银子打了水漂,胡宗宪怨恨他。 胡宗宪道:“就算只有一成的可能,我也愿花这注钱。” 事关前程,胡宗宪也只能割肉。 从在浙江攀附赵文华,到随赵文华来京这段日子,他深深体会到了“一文钱难倒英雄汉”这句老话。 说句后话,胡宗宪得势后经常挪用公帑充作用度,被人戏称为“银山总督”,也正是因为发迹前吃过没钱的亏。 林十三接过了胡宗宪手中的银子:“胡御史,请您在贤良寺静候佳音。” 得了银子,林十三师徒来到了鸽子刘的飞奴店。 鸽子刘问:“你那只白羽弓尾找到了嘛?” 林十三答:“我正是为寻鸽的事来此。” 他将“裹鸽赛”的计划说给了鸽子刘。 鸽子刘当即伸出了大拇指:“好办法。” 林十三道:“有劳刘爷挨家告知京城里裹鸽子的锅伙、打行兄弟们。” 鸽子刘笑道:“你放心。裹鸽赛本来就是鸽行的一桩盛事。同行们难得凑在一起比比本事,还有八百两的彩头可拿。他们一定踊跃前来。” 林十三道:“可惜,你如此上心这件事。我却没有好处给你。” 鸽子刘意味深长的说:“能替住在贤良寺的贵人办事,本身就是一桩好处。” “我混迹京城二十多年,干着上不得台面的营生。一直没翻过船,靠得就是让自己对贵人们来说有用。” 鸽子刘那句“让自己对贵人们来说有用”令林十三有醍醐灌顶之感。 林十三暗道:是啊,我如今当着严党、陆都督之间的传话筒。随时都可能被灭口。保命的唯一方式就是让自己变得对他们来说有用。 “有用”二字是我的护身符。 鸽子刘喊来三十多个打行弟子,吩咐他们挨户告知裹鸽子的弟兄来飞奴店。 林十三又递给他二百两银票:“这二百两你兑成碎银子,让你的打行弟子们到京城各处采购豌豆糕。” 鸽子刘拿了银票:“成。我这就让他们去办。” 午时。 京城二十八锅伙,十三打行内裹鸽子的地痞齐聚飞奴店的后院。他们足有四五百人。 原本宽敞的后院人挤人人挨人,人从众,显得有些拥挤。 林十三已让孙越兑出了八百两现银。鸽子刘的小妾“大白鸽”身穿合体的小衫、袄裙,撅着大腚将四十枚二十两制银锭堆成了一座小山。 围观的一个地痞们赞叹了一句:“真白嘿!” 旁边的地痞笑骂道:“咱打行规矩,觊觎大嫂要下油锅,小头朝下。” 那地痞连忙辩解:“我说的是银子真白。” 林十三高声道:“弟兄们,白的玩意儿谁都喜欢!白银子能买白女人,对吧?” 地痞们哄笑:“没错。这么多银子,我讨五个小妾都够了!” “瞧你那出息。我要有这么多银子,就天天睡怡红楼,夜夜当新郎。” 林十三道:“裹鸽赛的事,刘爷应该已经跟你们说了。” 地痞们回道:“说了。要裹白羽弓尾不是?那玩意儿可不好裹啊!” 林十三道:“不好裹是因为你们不知它的习性。我告诉你们两个窍门。其一,要在夜间放飞裹鸽。” “其二嘛......” 林十三举起一包豌豆糕:“其二,白羽弓尾最喜欢豌豆的味道。要把豌豆糕熬成浆子,刷在裹鸽的鸽尾上。” 第五十章 噫,好,我中了! 京中养鸽,二十只为一鸽棚。一棚分两群或三群。 三对鸽或五对鸽为一鸽群。所谓“三五成群”典故正出于此。 裹鸽子的地痞们,通常少则有两三个鸽棚,多得有十个鸽棚。 五百多地痞,加起来恐怕得养了五万只左右的裹鸽。 傍晚时分,壮观的一幕开始了。 地痞们已按林十三所言,在自家裹鸽的鸽尾上刷了豌豆糕浆。 日暮时分,他们各自在家里打开鸽棚,拿着带着彩条的木棒拼命挥舞。五万只裹鸽从京城的四面八方飞向天际。 鸽鸣声响彻云霄,传遍京城,甚至惊动了西苑的嘉靖帝。 嘉靖帝对侍候他的黄锦说了几句:“怎么今夜京城的鸽鸣声这么重?着实悦耳的很。让百鸟房关严了鸽笼,省得朕的御鸽被野鸽裹了去。” 嘉靖帝哪里能想到,今夜京城这场鸽鸣狂响,是他的家奴——锦衣卫中一个小小校尉捣鼓出来的。 林十三和孙越坐在飞奴店后院的小银山边,坐等有人前来交鸽领头彩。 鸽子刘的小妾“大白鸽”殷勤的给林十三和孙越倒茶、端果子盘。时不时给林十三抛个媚眼。 林十三不为所动,恭敬的一口一个“劳烦嫂子”。 “大白鸽”见他不解风情,转而朝着孙越抛媚眼。孙越馋得哈喇子都快淌出来了,二人的眼神短兵相接,简直称得上天雷勾地火。 林十三尴尬的咳嗽了一声。“大白鸽”这才扭着腰肢离开。 孙越低声道:“确实白啊。” 林十三骂道:“别胡说八道的。朋友妻不客气......不可欺,这是做人的原则。” 孙越涎笑道:“徒弟我也就是过过眼瘾。” 林十三问:“你家里又不是没有。何苦馋别人家的?” 孙越哭丧着脸:“我两岁时我爹给我娶了二十四的童养媳。那母老虎今年都快四十了。” “我要有师父你的财力,死活娶个狐狸精似的小妾。” 二人从傍晚一直等到了子夜时分。 林十三靠在小银山边打起了盹儿。 孙越趴在桌上鼾声如雷,涎水流得像一条大河。 与此同时,城北的一棵白杨树上,树顶枝岔间有一个野鸽子窝。 白羽弓尾鸽跟一只野母鸽你浓我浓,好不亲热。 前日它在贤良寺上空盘旋,偶遇了这只热情似火的野母鸽。馋的它立马尾随。二鸽在这棵白杨树上喜结连理。 白羽弓尾的习性是夜间觅食。它恋恋不舍的离开新婚鸽妻,飞出鸽窝。 就在此时,一群鸽子从它身边飞过。它从这群同类身上闻到了浓烈的豌豆味儿。 豌豆是它的先祖在南洋老家最爱的珍馐。 本性压倒了对新婚鸽妻的眷恋。它竟混进鸽群,跟着这群鸽子越飞越远....... 南城,大粪巷。 大粪巷乃是京城粪工们的聚居地。粪巷南头有个破败不堪的小院。 院中住着一个二十多岁的锅伙底层喽啰,蒋田养。 蒋田养往上数四代都是粪工。打永乐朝起就跟臭大粪打交道。 他十六岁时,父亲掉进粪道内活活淹死了。他暗自发誓,这辈子一定要摆脱大粪,出人头地。 于是他拜了引路师父,进了锅伙。 锅伙说不好听就是地痞,虽平日里能招摇过市、吆五喝六。但大粪巷的街坊邻居都在背后戳他的脊梁骨。 我们大粪巷可都是规规矩矩凭力气吃饭的人。怎么就出了蒋田养这个败类? 蒋母也对他加入锅伙的事大为愤怒:小兔崽子,不走正道! 锅伙的底层喽啰,其实赚不了几个钱。 引路师父看蒋田养可怜,便提议让他裹鸽子,并传授给他裹鸽子的技艺。 裹鸽子得先养一群鸽子。蒋田养拿出粪行赔给他家的人命钱,买了半棚鸽子。 蒋母得知此事,直接气得把眼睛哭瞎了:那可是你爹用命换来的钱。你拿你爹的命换了一群鸽子? 蒋田养耐心给母亲解释:我拿我爹的卖命钱换来的不是一群鸽子,而是咱家翻身的机会。 这四五年来,蒋田养的运气很差,从未裹到过名贵的赏鸽或信鸽。 裹得那些野鸽、家鸽换来的小钱,仅仅够他跟瞎娘填饱肚子。 但蒋田养不相信自己一辈子都是一条贱命。他坚信自己总有出人头地的一天。 宁欺白头翁,莫欺少年穷。终须有日龙穿凤,不信一世穿窟窿! 此刻,蒋田养站在自家鸽棚前,静静地等待着裹鸽群归来。他梦想着那群心肝宝贝能裹回一只羽如白纱、尾如弓箭、嘴如烈火、眼如黄金的鸽子——白羽弓尾。 蒋田养畅想着:有了它,我就能拿到裹鸽赛的八百两彩头。搬出大粪巷,娶个老婆,生个儿子,置办一个像样的四合院,再在宛平或大兴买几十亩好田......不再当京城里最低贱的人。 已是后半夜。强烈的困意袭来,蒋田养睡了过去。 恍惚间他做了一个美梦,梦见白羽弓尾鸽在他眼前晃来晃去。片刻后鸽子变成了一个美得冒泡的女人,女人挑着一个扁担。扁担两头各有一个筐,筐里满是白花花的银子...... 蒋田养不知睡了多久,“啪叽”一声,一坨鲜嫩多汁的鸽子屎落在了他的脸上。 蒋田养睁开眼,用手一擦脸上的鸽粪,骂了一声:“晦气!这辈子算是离不开粪了。” 正骂着,突然他看到鸽棚里落了一只鸽子。这鸽子白如纱、尾如弓箭......正是他梦中所见的白羽弓尾鸽。 蒋田养目瞪口呆,他用力揉了揉眼睛——我没眼花。 随后他又狠狠掐了下自己的大腿根,生疼——我没做梦。 白羽弓尾在鸽棚中闲庭信步。 蒋田养拿起鸽棚边立着的抄鸽网,蹑手蹑脚的走了过去,他猛然用力扣下抄鸽网。白羽弓尾鸽落入网中! 蒋田养将手伸入抄鸽网,捏住了白羽弓尾的双翅。 他想起锦衣卫那位林校尉说过,白羽弓尾不能关鸽笼,否则要撞笼柱致死。只能用绳子拴住腿,架在手臂上。 他如法炮制,拴住了它的腿也拴住了改变自己一生命运的机会。 做完这一切,蒋田养高呼一声:“噫!好!我中了!” 瞎蒋母在家里破床上大骂:“畜生,你中了什么?大清早就号丧!” 若蒋母没瞎,一定会下床扇他两个大耳瓜子。这个不走正道的逆子让她伤透了心。 蒋田养高呼到:“我中了裹鸽赛的头彩!” 这只白羽弓尾鸽,不仅能改变巡按御史胡宗宪的命运,锦衣校尉林十三的命运,也改变了小地痞蒋田养的命运...... 人世间的万事万物,就是这么奇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