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瓜沙归义 午后、西北的风沙呼呼吹过,刮得人脸生疼。 祁连山下,浑身漆黑的一群乌鸦站在一棵枯树枝上,那漆黑的眼中所倒映出来的,是躺满了一道道身影的草原。 这里发生了一场遭遇战,地上还未干涸的血则表示战斗结束的时间并不长。 他们皆是着甲的军人,毫无变动,似乎无人幸存。 这群身影半响没有变动,任由鲜血流尽,可存活下来的几匹马儿并未离去,似乎在想自己的战友还要在地上躺多久。 “呼……呼……呼……” 随着时间推移,一个衣衫褴褛,顶着杂乱头发的少年郎从不远处的土坡下方爬了上来。 见到不远处的尸体,原本还气喘吁吁的他,眼睛立马瞪得老大,仿佛会发光一般。 “嘿嘿……发财了!发财了!”看着这一地的尸体,少年郎立马跑了过去。 虽然激动,可他依旧保持着警惕。 抵达尸堆后,他先是从地上捡起了一把长刀,随后开始用刀翻动尸体。 对他而言,甲胄和兵器什么的都不是他在意的。 他所在意的,唯有这群尸体腰间的食物和钱吊子。 他持刀翻动尸体的手法有些笨拙,但架不住物资丰厚…… 当太阳逐渐西斜,原本昏黄的戈壁滩开始黯淡了起来,而这少年郎仍然用嘴叼着一张胡饼,双手不停在尸堆中翻找,却连刀都丢在了一旁,失了防备之心。 在他的背上,由尸体中搜来的粮食和钱吊子将包裹弄得鼓鼓的。 感受着背上的压力,他翻找东西的双手变得更快了。 然而就在他翻一具尸体时,这尸体却突然一动,一把抓住了少年郎的手,趁少年郎反应不及,将他压在了地上。 “爷爷饶命!爷爷饶命!!” 少年郎的求饶声基本是哀嚎喊出来的,下身甚至因为害怕而失禁了。 “唐人?”听到少年郎的话,挟住他的人愣了一下,随后缓缓松开了手。 少年郎见到此人松手,他才连忙跪在地上抱手礼回应道:“小的不长眼,得罪了主人爷爷,求主人爷爷放过……” “你是哪人,可曾见到我大军进抵……”听到此人的唐音,这血肉模糊之人舒缓了一口气,算是卸下了些许防备。 “唐……唐音……”少年郎愣了愣,这才反应过来眼前身穿番兵甲胄之人说着唐音。 “我是唐人,自然说唐音……帮我卸一下甲……” 面前之人艰难的说着,然后便开始了脱甲,而少年郎也连忙上来帮忙脱甲。 也就是这个时候,少年郎才关注起了战场。 之前他都忙着捡东西,这会儿才发现,战场上的尸体恐怕有四十多具。 由于这群人皆穿番甲,故此少年郎先前还以为是肃州的番兵与城外的龙家人(焉耆遗民)发生了冲突。 现在仔细一看,这倒在地上的旌旗竟然分为两派。 “嘶……” 甲胄褪去,军人身上的血垢便裸露了出来。 少年郎拿出水囊为军人倒水,不多时血垢便被冲刷,最后露出了大大小小的十余处伤口。 这些伤口有的是刺伤,也有的是钝器捶打的内伤。 眼见这样的伤势,少年郎都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说着唐音的男子能挺到现在真是造化……” “烧水煮布,帮我敷药……” 说着、军人站了起来,而少年郎这才发现军人很高,最少都有六尺,比他高出整整一个头。 为了保命,少年郎不紧不慢的帮军人上药,到了这会儿他才敢开口问道;“小的贱名张小六,敢问军爷怎么称呼?” “沙州军……刘继隆……” 刘继隆淡淡开口,却是让张小六手突兀的一抖。 “沙州军?” 张小六从未听说过这支人马,心里不免忐忑起来。 “沙州军民随张刺史起义,如今已经光复瓜州,正驱兵向肃州而来,我便是大军先驱的探马塘骑。” 敷好了药,刘继隆精神了不少,也没有半点隐瞒,而是实实在在交代了这一切。 毕竟大军即将抵达,没有必要遮遮掩掩。 “瓜沙……光复了?” 张小六神情恍惚,反应过来后仿佛发疯一般手舞足蹈:“瓜沙光复了!瓜沙光复了!哈哈哈哈……瓜沙光复了!” “镇静!”刘继隆按住差点陷入癫狂的张小六,开口询问道: “我要返军将军情带回,你自哪里而来,可曾晓得甘、肃二州之状况?!” “知道!知道!”张小六连忙点头,而后立马后退一步,毕恭毕敬作揖行了一礼: “肃州酒泉唐人张昶,见过将军!” 他这一礼行得恭敬,不待刘继隆追问,他便主动交代道: “我是那番虏治下的酒泉逃奴出身,那肃州有酒泉、福禄二城,福禄番兵多少草民不晓得,但那酒泉番兵不过六七百,而城中有积怨汉胡一千多户,五千余口。” “张刺史若率兵前来,城内汉胡必然响应!” 张昶交代了自己的真实姓名,还将酒泉的情况全盘托出。 听闻酒泉番兵仅六七百,刘继隆缓了一口气,随后看向四周一地尸体。 “这么说来,这三十余番骑恐怕便是他们在西边所能置放的所有塘骑了。” “这个草民不知道,但若是将军要收复酒泉,草民愿为马前卒!”张昶连忙作揖。 刘继隆闻言颔首,抬头看了一眼天色,估算了一下自己昏迷的时间,随后才道: “打仗是我等之事,你安心为我敷药,想来最多半个多时辰,便能见到张刺史派出的其余塘骑了。” “好!”张昶连忙点头,尽管此刻的他蓬头垢面,可当听到瓜沙汉人起兵,试图收复肃州时,他的眼神再没有了先前的惶恐不安,取代的是满眼希望…… 他按照刘继隆说的,为他烧水煮布,将兵器甲胄和草药收集,然后又自告奋勇的在树下挖掘坑洞来埋葬战死此地的沙州军其余塘骑。 至于番兵的尸体,则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 瞧着他干劲满满的背影,裹上草药与绷带的刘继隆长吁一口气,抬头看向了远方的黄昏。 “前世保家卫国的愿望,倒是在这辈子实现了……” 在刘继隆的长吁中,西方的地平线上渐渐出现了烟尘,那是塘骑行动带来的烟尘。 他们往刘继隆这边奔逐而来,显然是通过炊烟判断了此地有人。 随着他们渐渐逼近,正在挖坑的张昶也看到了他们奔逐而来的身影。 激动的张昶握住了那面他先前不曾认识的三辰旗,消瘦的身影在夕阳下不断挥舞着三辰旗。 “在这!在这!” 他呐喊着,不知不觉带上了一丝哭腔。 多少年了,从他出生识得外面世界开始,他终于见到了唐人自己的军队。 今日起,他便不是番兵口中的“狗奴儿”,是能真正挺直腰杆的唐人了…… 第2章 盘根交错 “唏律律……” 黑夜,金山与祁连山间草原上响起了马匹的唏律声和鼎沸的人声。 只见在这千百日夜都空旷无物的草原上,此刻竟然不知不觉多出了一座规模不大的营盘。 这营盘依靠金山,东西长二百步,南北深三百步。 由于身处草原,仅仅依托金山,故此并不算是易守难攻的地方,反倒容易遭到袭击。 正因如此,班值兵马都打起了十二分精神来,防备着游牧在瓜、肃之地的胡人。 “驾!驾……” 举着火把的塘骑策马从东方归来,守住辕门的步卒见状查验,随后便放这十余人进入了营盘之内。 不多时,一名十八九岁的青年将领身负甲胄,手握横刀步入营盘居中大帐。 当他走入帐中,帐内主位坐着身负甲胄的五旬健壮将领,左右两侧分别坐着二十到五十不等的十数名将领。 “刺史,去寻第三伙的塘骑找到他们了。” 将领入帐作揖,众人的议论声戛然而止。 此时,坐在主位的将领向前探了探身子:“如何?” “第三伙的塘骑遇到了肃州酒泉的番人塘骑,伙长李怀深及其余九名塘骑阵没,仅存刘继隆一人。” “仅存一人,那人如何活下来的?”左首的一名三旬将领冷脸询问。 面对此人询问,青年将领回应道:“据他所说,是李怀深率领他们血战番骑,末了他手刃了数名番兵塘骑,而后又被一酒泉逃人所救才得以存活。” “独他一人存活后,还能手刃数名番骑?哼!”三旬将领显然不信。 不止是他,其余人也都露出皱眉的举动。 别说他们,就连坐在主位将领也沉默不语。 “你刚才说有酒泉逃人救了他,那酒泉逃人何在?” 主位将领开口询问,青年将领侧身道:“此人正在帐外……” “传他进来。” “是!” 随着主位将领一声令下,很快帐帘便被掀开,蓬头垢面的张昶出现在了这大帐之中。 当他看到坐在主位的五旬将领,他当即下跪叩首道:“酒泉唐人张昶,参见张刺史。” 坐于主位的将领,便是亲手光复瓜沙二州的张议潮。 面对张昶的叩首,张议潮叹气道:“起来吧,说说酒泉的情况。” “是……”闻言,张昶激动发抖地站了起来,并将酒泉的情况如实说出。 不过说完之后,他又补充道:“草民所知的这些,皆是半个月前出逃的情况,此时城内如何,草民也不太清楚……” “有这些情报就足够了。”张议潮点点头,脸上露出慈善的笑容道:“塘骑禀告说你救了刘继隆?” “却也不敢说是救,草民到那里的时候,那位已经将番兵悉数宰杀了,只是因为伤重无力而晕了过去。” 张昶实话实说,张议潮闻言颔首,四周将领依旧不太相信有人能在独活的情况下,还能手刃数名甲兵。 不多时,思虑过后的张议潮看向青年将领:“淮深,你带这小兄弟下去休息吧。” “是!”青年将领作揖应下,张昶闻言却连忙作揖道:“刺史,草民求刺史收留投军!” “呵呵……”听到张昶的话,张议潮抚须道:“要投军也得好好休养几日再说。” “可我……”张昶还想说什么,张议潮却抬手道: “放心,我大唐尚有陇右十余州落于番人手中,有的是你报仇的机会。” 张昶闻言表情挣扎,最后还是不甘心的点了点头:“是……” “下去吧。” 张议潮示意张昶退下,张昶见状也小心翼翼的退出了大帐。 在他走后,张议潮开口道:“那刘继隆可还能行动?” “回刺史,尚能行走。”青年将领作揖回应,张议潮闻言颔首:“那便传他进来。” “是!”青年将领应下后走出大帐,而在帐外则是站着刚刚换上干净半臂、长裤的刘继隆。 “进来吧。”青年将领开口示意,刘继隆闻言作揖行礼:“是!” 刘继隆认识青年将领,青年将领也认识刘继隆,因为刘继隆正是他招募的兵。 饶是这西北之地,寻常男子也不过五尺五六寸罢了,像刘继隆这样身长六尺逾的兵卒,对于手下人马不算多的青年将领来说,还是很难忘记的。 若非兵员紧缺,没有那么多官位,他甚至会让刘继隆直接担任伙长乃至队正。 唐军的编制从武德年间开始,期间经过多次调整。 由于瓜沙之地与大唐断绝近百年,故此张议潮采用的是李靖兵书之中留下的编制。 唐中前期初府兵制尚未被破坏时,基本编制为:卫—府—团—旅—队—伙—伍。 其中府设折冲都尉,团设校尉,辖二百人,下辖二旅。 每旅设旅帅,辖一百人,下辖二队。 每队设队正,辖五十人,下辖五伙 每伙设伙长,辖十人,下辖二伍,而每伍设伍长,下辖五人。 眼下沙州军的军制,基本便是唐朝中前期的“二五”进制。 到了中唐以后,唐军通常以二百五十队为一军,士兵数量为一万二千五百人。 虽然队正放在一个军里,只不过是二百五十分之一,但对于当下只有两千步卒,二百余骑兵的沙州军来说,这已经不是一个小位置了。 沙州军起家沙州,后来又拿下了瓜州,内部有譬如索氏、张氏、李氏、曹氏等家族和豪强。 这些豪强和家族子弟参军从吏都需要占据位置,哪怕是一个小小的伙长,对于他们来说也是需要争夺的位置。 譬如刘继隆那伙的伙长李怀深便是李家人,而李家人身死,却独活刘继隆一个人,这不免让李家人心生疑虑。 不过早在那厮死的时候,刘继隆便已经做好了解释的准备,所以深吸一口气后,他便跟着青年将领走入了大帐内。 步入帐内,刘继隆便吸引了不少目光。 “十三团二旅二队第三伙兵卒刘继隆,参见刺史、诸位将军!” 入帐后,刘继隆便主动作揖行礼,声音沉闷却令众人都能听到。 “倒是个好汉子!” 张议潮眼前一亮,率先夸赞了刘继隆,随后对青年将领笑道:“淮深,你倒是募了个好兵。” “赖刺史光复瓜州,不然末将再有本事,却也遇不到他。” 青年将领毕恭毕敬回话,而听着他话的刘继隆却不免在心底叹了一口气。 他自后世来,自然知晓二人的未来。 张议潮收复瓜、沙、甘、肃、伊等五州后,唐宣宗置归义军,册封张议潮为归义军节度使。 得到册封的张议潮十分振奋,在几年后收复凉州,而唐军也趁着吐蕃内乱收复兰州、河州等地,至此河西光复…… 河西光复后不久,张议潮被召入长安为质,而他亲手创建的归义军则是衰败于唐廷的权谋手段之中。 至于张淮深,这位张议潮所托付的归义军将领,最后却在归义军的内斗中落得了一个身首异处,子嗣断绝的下场。 面对此时意气风发的二人,刘继隆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只是他不想说,却有人想对他说。 “刺史,第三伙伙长李怀深也颇具勇力,末将想问问这兵卒,李伙长是如何阵没的!” 第3章 东进路上 金山下的沙州军帐内,随着一名身穿圆领袍的参军开口,众人都将目光投向了张议潮身上。 那参军刘继隆认识,是沙州李氏的李恩,自己那个战死的伙长就是他的族侄。 “刘继隆,既然李参军有疑惑,那你就解答一下吧。” 张议潮稳若泰山,只是轻笑抚须,而刘继隆闻言颔首作揖: “我军与番兵塘骑于金河以西相遇,起先番骑不过数人,李伙长为讨得更多情报,令我等四下探索。” “大约过两刻钟,南北又涌出二十余番骑,李伙长这才下令撤兵。” “我军自清晨出塘探马,至午时已经耗费不少马力,李伙长所乘骑马匹中箭数支,最后马力不足,率我等于一处树下与番兵鏖战。” “力战中,李伙长面部中箭,自知生路无望,故出阵搏杀番兵二人后力尽而亡,我等只能结阵御敌。” “我能存活,也实属侥幸……” 刘继隆给了自己的前任伙长体面,实际上那厮面部中箭后就毙命了。 可他如果真的那么平平淡淡交代,不免折了李家的面子,李恩怕是不会那么轻易放过自己。 “如此说来,这李怀深倒是一勇士,只可惜……唉……” 张议潮缓缓开口,避免了李恩继续追问的同时,也算给了李恩体面。 “淮深,写信给你父亲,令他从沙州府库中拨些钱粮给这李伙长及阵没将士的遗孀。” “是!”张淮深应下,李恩闻言也不再继续追问了。 见状,张议潮又缓缓抚须,眼中略带笑意看向刘继隆:“我看你这厮相貌不凡,又有勇力,加上此次建功,便让你暂代第三伙的伙长吧。” “你既然已经负伤,此次进攻酒泉便不用参战了,待拿下肃州,你自己从募兵处选下自己的兵卒。” “刺史……”听闻一个伙长的位置就这样让张议潮分配,其余将领皆欲言,却被张议潮抬手打断。 “先前那小子的话你们也曾听到,这酒泉之中有汉胡五千余口,此次若是能成功收复,可添兵二团。” 张议潮的意思明显,二团有四队二十伙,他只是提前分出一伙的位置罢了。 闻言,四周将领也不再说话,而张议潮也笑着对刘继隆摆手道:“退下去好好养伤吧。” “承蒙刺史抬爱!”刘继隆表现沉稳,这让张议潮对他更加喜爱了。 见刘继隆起身,张议潮眼神示意张淮深,张淮深也秒懂跟了上去。 他们退出了大帐,而后走出数步后,张淮深才对刘继隆说道:“你好好养伤,酒泉不日便可拿下。” “是……”刘继隆作揖行礼,张淮深也开口道: “之前募兵时倒没想到你谈吐有些说法,可曾读过书?” “家中祖先曾在上元年间担任过河西道的白直(县衙当值无月薪的小吏),番贼入侵后虽然死于战乱,但依旧给子孙留了一些残破的杂书,故此我才识得些字。” 刘继隆可不敢说自己懂文识字,毕竟这个年代还有许多字都没有简化,刘继隆虽然看得懂大部分书籍,却并不能顺利书写。 “懂得倒也不错了,毕竟你家境贫苦。” 张淮深露出果然的表情,随后开口道:“此次若能拿下甘、肃二州,到时候我便留你在身边学些东西。” “谢校尉赏识!”刘继隆连忙表态,毕竟在他的记忆中,张淮深起码还能有三十几年的光明前途。 自己没有什么背景,依附张家才是正途。 “好了,你去休息吧。” 张淮深示意刘继隆离去,刘继隆见状便作揖行礼,而后离开了此地。 在他返回自己的营帐,只见早上出发前还热闹的营帐,此刻却只剩下了拿着一把刀在草席上躺着,时不时左顾右看的张昶。 “军爷!”见到刘继隆出现,张昶连忙起身将角落的一盘东西端来。 “这是刚才其它军爷送来的吃食,说是张校尉让送来的。” “另外,其它军爷说,今后我便是军爷您伙下的人了!” 张昶解释的同时,刘继隆也看清了盘子里的东西。 一碗浮着油沫的汤,以及两张人脸大小的胡饼,还有一小包肉干。 “坐下一起吃吧,日后叫我伙长便是,莫要军爷军爷的叫嚷了。” 刘继隆很饿,虽说当兵吃粮,但在这个年代,当兵也不敢说每顿都能吃饱饭,更别说他这种身强力大之人了。 前世的他就是一个普通小职员,来到此界后,虽然得了这身强力大的躯体,可每日的吃食也成了头痛的问题。 来这个世界这么多年了,那种吃撑的日子屈指可数。 对于他来说,自己前世那些美食味道的记忆,早已在这十七年时间里被消磨殆尽了。 “张昶,你几岁了……” “二十,伙长你呢?” 刘继隆开口询问,却不想瘦小的张昶却比他还大三岁。 “我十七……” “十七?!” 张昶哑然,反应过来后只能干笑几声:“不愧是伙长。” “吃吧……” “诶好!” 一个年龄问题,瞬间把帐内气氛搞得尴尬了起来。 好在俩人都十分疲惫,简单吃完过后,便躺在各自的席上睡着了。 次日清晨,俩人是被军中将士起床的声音所吵醒的。 四月的肃州地界还略微有些凉意,走出营帐后,刘继隆便将自己的马匹交还了本队的队正。 “伙长,这马匹还得归还啊?” 在刘继隆交还马匹后,张昶眼看二人走远,这才开口询问。 对此,刘继隆也沉稳解释道:“我军虽已经起义一年有余,可军中物资奇缺。” “似我这般不能上阵的伤兵,莫要说马匹,便是甲胄也要交出去。” 刘继隆解释的同时,张昶也终于在蒙蒙亮的天色中看到了收拾营盘的沙州军全貌。 除了靠近中军大帐的四个团八百余人能穿戴甲胄,其余外围的千余人基本就是简单的长短兵。 他们的身上仅有绵袴、袄子和幞头这些衣物,至于像样的防具,便只有手中简易的木盾了。 “这么简陋……能收复酒泉吗……” 张昶咽了咽口水,心里不免担心起来。 刘继隆看穿了他的想法,用极为平淡的语气说道: “当初张刺史收复敦煌时,我军不过兵刃数百,甲胄数十。” “而今兵刃甲胄皆翻数倍,均是收复各城时,从那些番人身上扒下来的。” “待收复甘、肃二州,我们也会有属于自己的矿场、匠作坊……” “届时,你我也就不用再穿番甲了。” 刘继隆一面为张昶诉说着未来,一面伸出一只手摸在了自己的胸膛。 他的表情,仿佛真的在胸膛处摸到了属于自己的唐甲。 兴许正是因为他的这番话,让张昶的心渐渐有了底,对前方的道路充满了信心。 同一时间,太阳从东边慢慢升起,照亮了沙州军东进的道路。 第4章 攻取酒泉 “琵琶长笛曲相和,羌儿胡雏齐唱歌。” “浑炙犁牛烹野驼,交河美酒归叵罗。” “三更醉后军中寝,无奈秦山归梦何……” 盛盛日下,虽说四月的西北还有些冷意,但此刻张议潮整个人却无比炙热。 在他的前方,在那金河的身后,便是他刚才口中诗词中所指的酒泉城。 这首《酒泉太守席上醉后作》,是昔年边塞诗人岑参于唐肃宗至德二年所作,距今已有九十多年了。 “吁……” 张淮深策马上前,与自家叔父并列的同时,目光也直勾勾的看向了那金河对岸的酒泉城。 祁连山下大风狂吹,吹得人衣袍猎猎作响。 张议潮沉吟良久,语气感慨道:“酒泉失陷番贼已有八十余载,今日我天兵降临,务必要收复酒泉,光复甘、肃全境!” “侄儿愿率本团兵马先登!”张淮深闻言作揖,张议潮却并没有立马答应下来。 他直勾勾的看着金河对岸的酒泉城,深吸一口气后才缓缓抬起手。 “渡河!” 随着他一声令下,两千余沙州军开始了横渡金河。 对此,酒泉城内的吐蕃番兵无能为力,只能据城坚守。 此时的陇右乱成了一锅粥,驻兵河西、陇右的吐蕃将领尚婢婢与论恐热打得不可开交,而高原上的吐蕃内部也陷入争斗,无力干涉陇右。 好在尚婢婢和论恐热的争斗战场在陇右一带,暂时波及不到河西。 至于河西地界的吐蕃势力也因为高原上的内斗而抽调了不少兵力,导致河西地界空虚。 此时的河西有汉胡数十万口,其中又以被黠戛斯击败南逃的回纥人为主。 甘凉二州游牧的回纥人号称控弦十万,谁都不想节外生枝的和他们爆发冲突。 摆在张议潮眼前的,除了这座酒泉城,还有整个肃州和更东边的甘州。 一旦沙州军进入甘州地界,不可避免的要与回纥人打交道。 想着这些,刘继隆也护着瘦弱的张昶渡过了那冰冷刺骨的金河。 张议潮准备的十分充足,十余张木筏拼接过后,每次都能载一队兵马前往金河东岸。 刘继隆的伙虽然只有两人,可毕竟隶属张淮深麾下,二人也算沾了光,成为了率先渡河的一批人。 渡河的兵卒皆身披甲胄,唯有刘继隆和张昶没有着甲,显得格格不入。 但是现在没有人注意他们,所有人在上岸过后便开始自发结阵,警惕北边二里外的酒泉城。 沙州军虽然成立不到两年,可张议潮训练兵马的手段却不差。 能够着甲的四个团,无不是十里挑一的精锐。 眼看他们结阵,张昶眼底透出羡慕,而刘继隆则是眯着眼睛观察北边的酒泉城。 酒泉,这个对于刘继隆来说,不管前世今生都尤为出名的地方,此刻成为了他与身旁袍泽的目标。 从天空俯瞰,酒泉城由城和障两部分组成,大城东西长约二百四十步,南北宽约二百步,面积约一百六十五亩左右。 作为肃州治所,酒泉城墙底宽一丈三尺,顶宽九尺余,高二丈五尺,城墙整体夯土板筑,十分坚固。 其城池南﹑西﹑北三面各有城门及瓮城,城墙呈直线,唯以东城墙连续四次内折。 酒泉全城共有内外角墩七个、马面八个,东北方向连接一座小城障。 小城障东西长约五十步,南北宽约六十步,面积约九亩,依旧是夯土版筑,底宽二丈八尺,顶宽九尺三,高三丈三尺。 整座城墙墙体保整,想要攻打并不容易…… “我们有巢车两座,云车六座,冲车十二座,巢车留给刺史,其余的分给四个团。” “对,兵分四路强攻,就不信这城内的番贼能抵挡得住我们这四个团!” 午后,随着营盘开始搭建,营盘大帐内也开始针对酒泉城商讨了起来。 沙州军内虽然豪强子弟较多,可在吐蕃人的针对下,能系统性学习兵法的人毕竟在少数。 即便不少人已经担任了校尉、旅帅等军职,但他们带兵打仗的本事却还是凭借一腔热血与勇气。 所以在大部分时候,张议潮都不会选择听从众人的建议。 不过今日不同,面对众人的建议,张议潮难得没有布置,而是颔首道:“既然如此,便定下来吧。” 张议潮抬头看向众人,这才缓缓道:“索忠顗、淮深、王景翼……” “末将在!” 随着张议潮开口,张淮深及两名四旬左右将领先后起身。 “明日辰时,尔等各率本部,取云车、冲车,进攻酒泉南北西三城,东城及城障由我率大军收复。” “传令三军,收复酒泉,便在明日!” “是!”诸将纷纷起身作揖,张议潮的目光也穿过了帐帘,眺望向那酒泉城。 次日清晨,伴随着太阳缓缓升起,沙州大军的号角声开始奏响。 两千余沙州大军一分为四,其中人数最多的部分向大军正面的城墙攻去,其余三个团则是各自推动云车、冲车进攻西、南、北三城。 作为伤兵的刘继隆被留在了本阵,亲眼看着张议潮站在巢车上指挥兵马进攻东城。 前世的刘继隆没有学过兵法,也没有当过兵,所有的一切,都是他这一世学的。 只可惜在活字印刷术出现前,书籍的传播十分缓慢,刘继隆家里就是普通的汉民,自然没有兵书给他学习。 正因如此,他关于领兵打仗的一切,都是从在瓜州加入沙州军开始学习的。 如今的他,已经了解张议潮麾下军队的行军、扎营、出阵等各种流程了。 不过这些只是一个将领的基础,真正难学的,是关于野战的那些知识。 “张刺史好厉害!” 站在刘继隆旁边,张昶忍不住激动的夸赞起来。 他看了一眼旁边的刘继隆,发现刘继隆面色如常后,连忙闭上了嘴巴。 不得不说,在河西这块地方,张议潮训练的沙州军绝对可以称得上“令行禁止”,但也仅仅在河西来说。 若是对比此刻中原藩镇的牙兵,亦或者是神策军的精锐,那毫无疑问会被击溃。 军队在于练,而练兵必然会给士兵带来消耗。 消耗无法补充,那么只会把人练垮。 现在的沙州军,基本都是靠先前缴获的瓜、沙二州府库来维持作战。 饶是如此,刘继隆在瓜州时,也不过每五日操练一次,如此训练半年有余,沙州军便开始粮草不足,谋求东进了。 仔细算来,这半年时间里,他们也就训练了三十几次罢了。 “呜呜呜——” 在刘继隆作响的同时,前方的二百甲兵已经推动云车和冲车抵达了酒泉的东城。 第5章 酒泉光复 “呜呜呜——” “咚…咚…咚……” 阵上,号角与呼声持续不断,张议潮稳站巢车之上,将东城一览无余。 在他的目光下,己方三座云车已经靠近酒泉的护城河,冲车则是在等待机会。 酒泉城的护城河水取自金河,护城河宽三丈有余,距离城墙相隔十步左右。 眼看甲兵护送冲车和云车抵达护城河畔,张议潮侧目看向旁边的三旬将领。 不必多言,三旬将领转头看向了身后等待许久的众多无甲沙洲兵。 “出阵!” 三旬将领拔剑示意,旁边旗手挥舞旌旗。 很快,各团校尉纷纷开始行动,除护卫巢车的两个团没有行动,其余四个团的兵卒纷纷换上了木盾和掘土工具。 负伤的刘继隆和张昶站在巢车之下,没有参与此次行动。 在他们的目光中,八百余兵卒向前行动,队伍有些杂乱。 他们和刘继隆一样,半年多加起来只训练了几十日,所以只能乱哄哄的跟随校尉出阵。 好在没有人将主攻的希望放在他们身上,他们出阵的目的只是填平酒泉的护城河。 “举盾!” 随着八百兵卒依靠云车靠近护城河畔,各团校尉纷纷开口,旗手挥舞旗语。 嘈杂的队伍开始慢悠悠的举盾,直到大部分人都已经举盾,校尉们才带着他们蹚入了护城河中。 城头的吐蕃军队见状,很快便在将领的指挥下弯弓搭箭,不断用箭雨干扰沙州军。 在此期间,不少兵卒倒霉,被箭矢从盾与盾的缝隙中射中。 见状,不少甲兵举盾上前,将他们从河中救出来。 “都凑近点!” 校尉与旅帅、队正们开始发挥作用,他们不断指挥无甲兵卒们聚拢,让头顶的盾墙密不透风。 在他们举盾的同时,被委任掘土的一些兵卒也开始埋头掘土。 一筐筐的泥土被运到前面,倒入护城河之中。 酒泉城的护城河水流很慢,因此不到半个时辰,护城河便被无甲兵掘土截断。 只是这样还不够,松松垮垮的土桥不足以支撑云车和冲车渡过,因此现在需要夯实土桥。 在刘继隆的注视下,巢车上开始挥舞旌旗。 与此同时,城墙下的甲兵们也开始张弓搭箭,对城头那二百余吐蕃兵卒发起了反击。 面对甲兵的反击,酒泉城内的番兵纷纷还击,一时间箭矢在两方上空交织。 然而这交织的场景不过持续了十几个呼吸,便以番兵不敌,埋头女墙之后为结果而终止。 眼看没有箭矢的危险,许多无甲沙洲兵纷纷开始用早早准备好的石盘夯实土桥。 期间番兵也曾想偷袭,可每每冒头便被沙州甲兵放箭压制,于是他们只能通过女墙的孔洞来反击。 好在部分骚乱的无甲兵终于在校尉、旅帅们的指挥下列起盾墙,致使番兵所做一切都成了无用功。 “收复酒泉,便是在今日了!” 后方,刘继隆凭借过人的目力看到了前方的一切,不免开口说出结果。 此时在他身旁不远处的一名青年也轻笑道:“你这厮,倒是有几分眼力见。” 刘继隆望去,眼见这人身穿甲胄,腰间腰带銙九(装饰品),便知晓了他是一名校尉。 这青年略抬下巴,桀骜道:“这群番兵,若是在城外依托护城河结阵,那反倒能够坚守,只可惜他们胆气全无,龟缩城内,便是死路一条了。” “敢问校尉,城外如何坚守?”刘继隆不放过任何一点增长知识的机会。 闻言,那青年瞥了一眼刘继隆,随后才道:“大军依托护城河与吊桥结阵,在营盘外布置堑壕、羊角墙、拒马,与城墙上守军遥相呼应,再使箭楼使绞车连弩支援……” “如此一来,不过百余人兵力,便能稳妥据守城墙一面,使得敌军不敢轻易挪动阵脚。” 这青年抬手指道:“所谓守城,最忌闷守,应据城而击敌,使敌军疲于奔命,而我军在城内以逸待劳。” “这群番兵丧了胆气,不敢在城外布置营盘,那我军便如鱼得水,可凭借兵马众多在四个城门来回游走,如此他们便失了先机。” 青年的话,让刘继隆明白了几分。 原本他以为守城就是单纯守城,但是听了青年的话后他才知晓,守城还有那么多说法。 确实,如果要防守反击,亦或者牵制敌军,那在城门外布置营盘,无疑是很好的办法。 敌军若是进攻,那就不可能无视营盘,强渡护城河,肯定要先拔除这颗钉子。 如果守城器械充足,那己方完全就可以依托城墙上的弩车、投石车来最大杀伤敌军。 毕竟在那么狭小的地方,便是几十万人冲上来,己方也仅仅只需要面对百余人罢了。 “守中带攻……” 刘继隆呢喃着,随后将目光放到了前方战场上。 在他的注视下,云车及冲车开始行动,显然是土桥已然夯实。 随着土桥夯实,云车和冲车在兵卒们的推动中成功渡过护城河,来到了城墙之下。 番兵们不得不张弓搭箭来反击,可是这一切都是徒劳。 沙州甲兵开始放置云车,沿着云车的云梯爬向城墙。 番兵们开始投掷石块、檑木及滚水,一时间前方不断传来凄厉的惨叫声。 张昶听得脸色煞白,刘继隆则是看着那两百甲兵不断涌上。 他们吸引了大量番兵,而无甲沙州兵卒则是在校尉们的指挥下接过冲车的任务,朝着酒泉城门发起进攻。 在他们冲撞城门的同时,城门上方突然降下黑乎乎的粘稠物。 不待他们反应,一把大火便将十数人烧成了活人。 “额啊!!” 在惨叫声中,着火的火人开始向后方的护城河逃去,期间撞到不少人,致使沾到的地方迅速起火。 “石脂……” 巢车之上,三旬将领铁青着脸,从牙缝中挤出了这两个字。 在他面前,张议潮稳若泰山,丝毫不因为数十名兵卒被点燃而悲伤。 号角声和鼓声不断,其余无甲兵将着火的冲车拉出来,更换了新的冲车对城门发起新一轮的进攻。 在他们的进攻下,酒泉的防线岌岌可危,甚至连城头都登陆了好几名着甲的沙州甲兵。 “杀番狗!” “杀番……” 忽的、城内传来了焦躁之声,而巢车之上的张议潮也舒缓了一口气。 他的目的最终达到,大事定矣…… 第6章 境况不善 “额啊!!!” “砍了它,砍了它!” “给他按住了,这甲片融进他肉里,得一片片取出来!” “啊啊啊——” 入夜,受伤兵卒的惨叫声络绎不绝响起,听得人毛骨悚然。 在军营外,酒泉街头时不时可见暗红色的血迹,而街道两侧是捧着粮食、家禽、水壶的百姓们。 哪怕已经入夜,哪怕没有火把照明,可他们依旧笑容灿烂的站在军营外的街道两侧,将手中各类东西强行递到出营将士的怀中。 饶是将士们百般推脱,可百姓们的态度更强硬,干脆把东西塞在将士怀里,转头就跑。 这样的场景,在酒泉大大小小的街头争相上演。 在那酒泉城头,原本城墙上高悬的吐蕃旗帜已经被焚毁,取而代之的是猎猎作响的沙州军旗。 “这一处便是二百余六石三斗二斤。” “确认好了,别弄错。” 酒泉城内谷仓处,疲惫的张淮深并未休息,而是带着本团兵卒接管了酒泉城内的粮仓。 由于刘继隆说过他识得一些字,所以便被他也给唤来了。 此刻张淮深坐在粮仓的院子内,刘继隆则是跟着几名吏员开始统计此处粮仓有多少粮食。 他负责称重,同时将城中的数报出去,然后由旁边坐着的吏员统计。 借此机会,他趁机学了不少字,同时心里也对张议潮十分佩服。 仅凭沙州军的力量拿下酒泉城并不困难,但死伤是肯定会有的。 正因如此,张议潮在大军从瓜州开拔之前,便早早布置了间客潜入酒泉。 在沙洲大军强攻酒泉城时,城内遭受吐蕃欺压近百年的数千胡汉百姓在间客的带领下揭竿而起,响应沙州大军。 府库及粮仓这些最重要的地方被率先拿下,数百番兵在内忧外患中覆灭。 张议潮用自己的手段给刘继隆表演了什么叫做“攻城为下,攻心为上”。 “没了。” 刘继隆对身旁的吏员开口,那吏员看了一眼空荡荡的土屋,随后计算了一下统计好的各袋粮食,最后写下一个总数,拿着文册便起身向张淮深走去。 刘继隆瞧着他离开,便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开始休息。 他的伤势不轻,虽然体质非凡,可这才休息了两天,适时休息是必要的。 “拿下酒泉之后,应该会休息两天,我倒是可以趁机在酒泉养养伤。” 刘继隆暗自想着,心里也不指望自己能在接下来攻取福禄、张掖、山丹(删丹)这些城池时能一步登天。 沙州内部的情况他算是了解了一些,张议潮虽然有极高的威望,却也不能专断独行。 哪怕自己立了功,张议潮也得考虑一下其它豪强的看法,而不是直接任命自己军职。 “刘继隆” 忽的,张淮深叫了一声自己,刘继隆因伤势缓慢起身,而后走到张淮深案前作揖:“校尉。” “你把这些粮册送到郡守府去。”张淮深示意刘继隆去送粮册,而他显然不能离开。 “领命!”刘继隆应下,随后拿起六本粮册就往外走去。 在门口拿了支火把后,他一手拿粮册,一手拿火把向郡守府走去。 酒泉城内的道路都是夯实的土路,走起来十分舒服。 走在这土路上,他的耳边能听到一些沿街屋舍内传来的笑声,时不时有人打开窗户,窥探屋外行走的人。 这样的笑声不是一道两道,而是无处不在。 听着这些笑声,便是连他的心情都不免愉悦轻松了起来。 “止步!” 酒泉城并不大,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刘继隆便来到了守备森严的酒泉衙门。 门口的兵卒将他拦下,仔细检查后,便直接将他放进去了。 他手刃番骑数名的事迹已经传开,沙州军的弟兄都知道军中有一个高六尺的猛人在张校尉手下当兵。 身高六尺在这个时代,就好比后世的两米,想要冒充的难度比手刃番贼数名还困难。 “多谢。” 感谢一声后,刘继隆便将火把挂在了府内院墙之上,接着往里走去。 走入院内,左右巡视的甲兵足有数十人,而他面前便是一个大约百来平的空地。 空地前方是郡守府的正厅,也是议事的地方。 在那里面,此刻聚集着十余位身穿淡绿色袍子的校尉。 刘继隆也不胆怯,直接走向正厅,并在门外躬身呈出粮册。 “刺史,张校尉让标下送粮册过来,请您检阅。” “送进来吧。” 张议潮示意他进来,刘继隆也毫不客气的走入正厅,并来到张议潮面前,将粮册呈上。 张议潮接过粮册后开始翻阅,刘继隆见状便要退出去,然而不等他行动,张议潮便主动开口道: “既然是淮深叫你来的,那你就在旁边旁听,稍许将议事内容传给淮深。” “是!”闻言的刘继隆点头应下,随后走到了一旁角落旁听,心里则是对张淮深多了几分感激。 显然,张淮深是有意让他来刷脸,以此加深张议潮对自己的印象。 “一万二千四百余石,算上我们的军粮,差不多能凑齐一万四千石。” 张议潮放下了粮册,将内容交代的同时也开口道:“有了这些粮食,拿下福禄问题不大。” “现在的问题是福禄的粮食有多少,够不够我军收复甘州。” 张议潮说罢便沉默下来,目光扫视眼前诸将,诸将闻言面面相觑,唯有一人站起来作揖道:“够不够得打了再说!” 刘继隆看去,这才发现是自己白天见到的那名青年校尉。 “索勋说得对,福禄那边的情况我们已经通过郡守府的文牍了解了,区区五百兵马,拿下轻而易举!” 见索勋开口,坐在他旁边的四旬将领也站起来帮腔。 见状,其余人纷纷开口帮腔,而张议潮闻言点了点头,目光却下意识看向了刘继隆。 刘继隆感受到了张议潮的目光,连忙低垂眼眸,躲避对方的目光。 尽管张议潮平日里对兵卒们很好,可刘继隆却不敢与他对视,毕竟他只是一个小小的伙长。 见刘继隆低垂眼帘,张议潮也回过头去,将手放在桌上说道:“酒泉城内有六千七百余口,其中光二十三岁以上成丁的男子便有二千二百余口。” “裁汰掉四十五以上的男子,可征募的兵卒有九百多人,可募得四个半团。” “我准备在此地募兵四个团,诸位意见如何?” 张议潮才说罢,便有人起身作揖道:“昔年朝廷以十八岁为中男,若是招募中男,城内可募兵八团,为何不以中男为限?” “没错,那番贼不知何时会卷土重来,我军不过二千余兵马,此次攻打酒泉又阵没负伤六十余人,理应以中男为限。” “是也……” 堂上几位三四旬的校尉争先恐后的开口,听得张议潮皱眉。 面对质疑,他沉声道:“若是将中男以上都抽调走,那这酒泉城外七万余亩耕地又该由谁耕种?” 张议潮说罢还不解气,直接把沙州的老底揭开。 “我军虽控瓜、沙与肃三州之地,但口数不过四万余,兵员不足三千,田不及三十万亩。” “若是再因募兵而苛农,真不知道明岁该吃什么,又该怎么收复河西全境!” 第7章 汉道衰败 “西尽伊吾,东接灵武,得地四千余里,户口百万之家” 这一句话,是前世刘继隆去敦煌时,从《敦煌写本》碑文中了解到的归义军巅峰盛况。 在他的记忆里,河西这块地方在开元年间,光纸面上记载的人口就有五十多万,因此结合《敦煌写本》的碑文,刘继隆还真的曾以为河西之地有户口百万。 尽管亲身体验了在吐蕃治下的十七年瓜州生活,可他仍然对碑文中的盛况抱有期待。 直到此刻张议潮将三州老底揭开,刘继隆曾经的期待才彻底破碎开来。 河西经过吐蕃九十多年的蹂躏,汉人人口锐减的同时,部分亲汉的其它民族人口也跟着遭殃。 现在的河西,排除甘州回纥、凉州嗢末与河西吐蕃三部,恐怕连明面上的五十万口人都没有,即便他们拿下甘、肃二州,恐怕治下之民也不会超过十万。 十万百姓,又能支持他们拉出多少兵马来向东前进呢? 刘继隆下意识看向了面色铁青的张议潮,而他此刻的脸色,是刘继隆未曾见到过的。 “张议涣率部及伤兵留守酒泉,另募兵四团,其余兵马休整三日,三日后出发收复福禄!” 张议潮说罢起身,不给诸将建议的机会,铁青着脸离开了正厅。 眼见张议潮离开,诸将脸色露出不悦,但都没敢直接说张议潮的不是,只是纷纷起身离开了正厅。 瞧着他们离去,刘继隆也想跟着离开,却不想有名兵卒朝他走来作揖。 “刘伙长,刺史让您去后院,有事情让您传给张校尉。” “是”刘继隆没有怀疑什么,毕竟刚才张议潮确实在气头上,没来得及交代什么也正常。 他在兵卒的带路下来到后院,随后便看到了内穿扎甲,外穿文武袍的张议潮。 年过五旬的他,此刻脸上没了刚才的铁青,恢复到了平常。 刘继隆见状,除了暗叹对方养气功夫好之外,便再没有其它想法。 “刺史……” 刘继隆对张议潮作揖行礼,张议潮闻言看向他,随后目光放在兵卒身上:“你退下,我有事情与他说。” “是!”兵卒告退,刘继隆也在张议潮的示意下直起了身子。 “听淮深说,你家中八十余年前是河西道的直白?” 张议潮示意刘继隆跟上,随后一边走一边询问。 “回刺史,家中三代以前,确实是河西的直白。” 刘继隆并没有说谎,他祖上确实是河西的直白,一开始在凉州从事。 后来吐蕃入侵,便开始跟随官吏们西迁,一直退到了瓜州才因为退无可退,当了吐蕃治下之民。 由于吐蕃对汉人控制严苛,因此刘继隆的父亲和爷爷都需要服徭役,自然没有太多时间学习。 到了他这一代,家中根本就没有任何有关知识的书籍,所谓的杂书也是刘继隆为解释自己识字而胡诌的产物罢了。 “不知是哪一司治下白直?” 张议潮有一种打破砂锅问到底的节奏,不过对此刘继隆也不紧不慢道:“司户治下直白。” 这是刘继隆胡诌的,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祖上是跟着哪司官员办事,只不过他因为前世的“敦煌之行”了解部分开元年间河陇之地的人口数据,所以他才扯出了司户衙门。 “喔?”张议潮停下脚步,诧异看向刘继隆。 片刻后,他才缓缓开口道:“家中可曾留有河西道户籍的书籍?” “未曾,番贼入瓜后便烧毁了。”刘继隆摇头否认,张议潮闻言眼神失落几分。 不过不等张议潮提出新的问题,刘继隆却又道:“不过家中口口相传中,却记载了部分户籍的事情。” “且说来听听!”张议潮眼前一亮,刘继隆也借机说道: “以家中口口相传所记,河西及陇右道在开元年间有十二万户,五十余万口。” “家中居住的晋昌县,昔年有户四百七十余,口四千九百余,而今却是不知。” 刘继隆说罢,张议潮缓缓皱眉,叹了一口气道:“如今那晋昌,却只有四百五十四户,四千二百余口了。” 八十多年的沧海桑田,河西大地上的人口不增反降,全因吐蕃横行。 每每想到此处,张议潮只觉得痛心疾首。 长舒这口气后,张议潮才道:“肃州的户籍我已经拿到,你可曾记得甘州和凉州户口数量?” “记得!”刘继隆不假思索的点头,而后报道:“时间有些久远,具体记不清了,但甘州应该是六千户,两万余口。” “那凉州户口最多,应该是二万户,十一万口。” 随着刘继隆说罢,张议潮稍微提起了几分精神:“此二州之地,若是能有汉口十万,我等东归之事便指日可待了。” 此时张议潮还不知道,因为沙州异军突起,整个河西走廊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尚婢婢和论恐热更是连脑子都快打出来了。 在他看来,即便收复甘州和凉州,但是陇右地区的十几个州还在吐蕃的控制下,东归的事情依旧困难。 对于这点,刘继隆无法交代出来,毕竟他没有解释消息来源的合理借口。 “你觉得我军拿下甘肃二州后,是否要东进拿下凉州?” 忽的,张议潮竟然对刘继隆提出了这个问题。 这样的问题,让刘继隆下意识作揖:“标下不知!” “是不知道,还是不敢说?”张议潮直勾勾看着他。 活了半百,张议潮看人从未走眼过,他自上次见到刘继隆,便知道刘继隆不是普通的兵卒。 虽是兵卒,但他身上多少沾了点书卷气,并且有些“爱干净”。 尽管刘继隆的‘爱干净’程度无法和张、索、李三家的子弟相提并论,但这也说明他并非寻常兵卒。 他的眼里,有着连张议潮都看不清的东西存在。 “标下确实不知……” 刘继隆不想做出头鸟,更何况他位卑言弱,即便说了也无法被重视,所以迟疑过后,他还是给出了原本的答案。 他迟疑的这呼吸间,张议潮脸上闪过了些许失落。 “我知道了,你退下吧。” “是……” 刘继隆告退后转身离去,瞧着他的背影,张议潮看向了头顶的夜空,长吁了一口气。 “大唐……” 第8章 屈居人下 “唏律律……” 次日清晨,随着天色渐渐亮起,一夜没有休息好的张议潮来不及休息,便开始主持起了为酒泉百姓分地的事宜。 分地这种事情自古有之,吐蕃不善治理,加之内乱频频,这才导致河西农商凋零。 如今张议潮要稳扎稳打的向东迈进,那就必须恢复三州之地的农业和商业。 酒泉城外的耕地被张议潮按照户数均分下去,而分田的同时,各户二十三岁以上成丁的男子也被要求参军入伍。 有分田在先,后面招募兵卒的事情就轻松了许多。 从清晨到正午,张议潮所要求的四个团名额便尽数招满,一夜未眠的刘继隆也在午后见到了本伙的兵卒。 “兵我给你带来了,这里是甲胄和军粮,你既然负伤了,那就在酒泉好好训练第三伙的兵卒。” 酒泉军营内,一身戎装的张淮深与身旁的刘继隆交代着。 对此,刘继隆除了作揖保证,便再也没有别的能说的了。 瞧着沉默不语的他,张淮深眉头微皱,低头走进了刘继隆身后的土屋内。 走入屋内,一股复杂刺鼻的味道便传入了张淮深的鼻子中,使得他原本就皱起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刘继隆跟了进来,并在看到张淮深紧皱眉头的同时作揖道: “这酒泉军营虽然有土屋遮风挡雨,但番贼邋遢,味道有些刺鼻,稍后我就带着本伙兵卒把这里清理一遍。” “怎么清理,这味道恐怕都渗入土里了,一股子骚味。”张淮深坐在了刚刚打扫好的一张木床上。 坐下后,他目光看着刘继隆,话有深意:“不日我们便要拿下肃州全境,届时是否会攻打甘州还不为人所知。” “你留在这酒泉,待我得胜归来后,你是准备与我回沙州,还是留守酒泉?” “我……”刘继隆刚准备开口,却见张淮深抬手制止,同时补充道: “肃州这地方产铁,刺史不会放心把这地方交给旁人,故此这地方会留守我张氏兵马。” “你若是要留在肃州,我交代两句便是。” “谢校尉。”刘继隆作揖行礼,张淮深满意颔首道:“你考虑考虑吧。” 话音落下,他起身走出了这充满尿骚味的土屋,而刘继隆也跟着走了出去。 他亲眼瞧着张淮深带着十余名甲兵离去,直到对方走远,他这才将目光放到了一旁的空地上。 在那里,连带着张昶在内的十名男丁正等着他示下。 刘继隆走到他们面前,站成一团的他们,纷纷转头看向了刘继隆,并伸手作揖行礼。 刘继隆的目光在他们身上打量,眼瞧着他们的年纪从二十到四十不等,心里的高兴大过了带兵的担忧。 “张昶,带他们进去把这土屋拆了重新坯土,别把床弄坏。” “是!” 随着刘继隆开口,张昶便带着其余九人将那土屋的四面土墙几脚踹塌,质量可见一斑。 他们用简单的工具将屋内的泥土刮了一尺,然后从不远处挖土铺上,用脚夯实。 倒塌土墙的土块被他们和上水,用军营内早期坯土的工具坯成长砖晾晒。 在他们工作的同时,刘继隆也一个人把军帐搭了起来,并去见了一下留守的队正和旅帅。 由于留守的将领是张氏族人,所以他们倒也没有为难刘继隆,只是交代了些规矩便让他离开了。 返回军营角落,整个军营的屋舍区都热闹了起来。 在刘继隆离去的这段时间里,新募的兵卒被先后带来此处,人数二百多。 每伙兵卒有土屋一座,其中部分还算干净的土屋打扫打扫就行,其余的则是都被推倒重建。 第三伙的兵卒干活最早,因此在刘继隆返回时,他们已经在帐篷内坯了上百块土砖。 这些土砖需要阴干多日才能使用,所以都被放在了帐篷里。 “张昶,今天开始你就是伍长了!” 眼看张昶把任务完成的不错,刘继隆便不假思索的委任了他。 张昶听到这则消息后十分激动,顾不得擦拭手上的泥巴,连忙作揖回礼:“标下谢伙长提拔!” “干活吧。” 刘继隆交代一声,同时也对其余九名兵卒道:“还有一名伍长的名额,这个伍长名额归谁,看你们接下来训练时的表现。” “是!!”众人纷纷鼓足力气回应,刘继隆则是颔首后沉默不语。 他敢任命伍长,是因为他现在已经站在张氏这一边了,加上新增四个团兵力,沙州几大家族根本瞧不上一个小小伍长。 沙州几大家族,虽然以家族对外称呼,但人口也不过几十到百余人不等,族中子弟能占据的位置就那么些。 沙州军不仅有武职,还有文职。 眼下沙州军占据五县三关,不久之后还将收复福禄县,故此急需大量懂文识字之人。 这里的懂文识字,不仅要懂得汉字汉话,还得懂得吐蕃文字和吐蕃话,毕竟沙洲军内部民族众多,而吐蕃过去又限制说汉话,故此说吐蕃话、写吐蕃字就成了官吏必要的技能。 各县虽有各自的豪强,但毕竟不是从沙州起家的那几大家族,因此能得到的位置也不会高。 历史上张议潮的这一次行动是收复了甘、肃二州四县之地。 这么大的地盘,光四州八县的流内官和杂任、杂职就需要最少三百人,军中队正以上也在三百人左右。 如此一来,起码需要六百名懂文识字的人,才能使得四州八县运转起来。 沙州的几大家族加一起,也不过六百多人,其中能出仕为军的男丁也不过二百多。 四州八县这么大个蛋糕,几大家族是吃不下的,但他们也不会轻易把蛋糕分出去,所以其它几个州县的豪强家族就得站队了。 在刘继隆看来,跟随张淮深是最好的一个选择,不过他得展现出自己的价值,不然这个小小的伙长,便是他这辈子的顶点了。 想到这里,刘继隆感受了一下自己身上的伤势。 这些伤势,十天半个月是好不了的,所以福禄的战事他肯定是参与不了了,但后续进军甘州,收复张掖、山丹二城的战事他必须要参加,并且要展现出自己的价值。 屈居人下的滋味,他前世忍受了一辈子,这一世也忍了十七年。 眼下有了机会,他绝对不会放过。 他现在想做的事情,就是一步步的向上走,一直走到他能走到的最高位! 第9章 奇货可居 “长枪居前,短兵居中,刀盾两侧,此为小三才。” “若遇大阵,则弓弩手在前,弩手去贼一百五十步即发箭,弓手去贼六十即发箭。” “若贼至二十步内,即射手、弩手俱舍弓弩,令驻队人收。” “弓弩手各先络膊,将刀棒自随,即与战锋各队齐入奋击。其马军、跳荡……” “杀杀杀——” 辰时,在酒泉城军营内将士们都忙碌修葺军营屋舍的时候,校场上却也响起了肃杀之声。 尽管声音不大,却也引来了许多人侧目。 在军营内的校场上,身负甲胄的十名兵卒正在按照刘继隆的指挥进行操练。 他一边讲解第三伙平日训练的小三才阵,一边讲解大军作战方式。 相比较许多不识字的伙长,他娓娓道来,还能时不时解答并翻译为白话的方式让第三伙将士并不难理解。 沙州军收复酒泉已经是三天前的事情了,而刘继隆等人也在三天内坯出了足够的土,就等着阴干后建筑土屋。 眼看衣食住行的问题都解决了,刘继隆也就开始对本伙人马的训练。 他没有引进什么现代的训练方式,因为没有那么多粮食供他每日操练。 在当下以粟米为食,每人不过二斤,油盐肉等物资极为缺乏,基本就是野菜搭配小米、顶多再加点酱罢了。 这样的吃食条件下,训练也只能从简而来,因此刘继隆只能训练本伙人马的临敌配合。 只要把“小三才阵”练成了肌肉记忆,他们这伙人马也就练出来了。 饶是如此简单的训练,不过训练区区一个上午,张昶他们便叫苦不迭的躺在了校场上。 “没力了……” 张昶大口喘着气,其余九人也好不到哪去。 “休息休息,稍许张昶你和赵迁去买点米肉,晚上加餐!” 刘继隆说着,突然从腰间掏出半吊子钱丢了过去。 张昶闻言连忙坐起来,伸出手一把将这半吊子钱抢到手里:“好嘞!” 其余九人也纷纷坐了起来,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伙长,都买啊?” “都买!” 张昶询问,刘继隆作答,并补充道:“先买三斤肉、一斗米,如果还有剩的,就买些油盐。” “那标下这就去!”张昶高兴的把钱揣进怀里,同时转头看向一个爬起身来的青年示意:“赵迁,走!” “诶!”赵迁乐呵呵跟了上去,其余八人也来了精神,说说笑笑的讨论着上次吃肉是什么时候。 在他们讨论约一刻钟后,刘继隆身后响起了一道声音:“听闻你自己拿钱给兵卒买米肉吃?” 刘继隆下意识转身看去,只见一身甲胄的张淮深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他的身后。 他回头看向那群说笑的家伙,心里暗骂:“一帮憨货!” “校尉,这都是先前在战场上缴获分配的钱粮,非标下私藏!” 刘继隆连忙起身与张淮深解释,张淮深颔首:“我没说你私藏钱粮。” 深吸一口气,张淮深缓缓开口道:“城外的大军已经集结准备开拔了,我刚才在校场角落看你练了几个时辰的兵,手段不错……” “标下不敢当。”刘继隆依旧小心应对,这举动让张淮深皱眉的同时又添了几分欣赏。 “第三伙是本团的塘骑伙,我给你调来的这些人,也都是放牧出身,马上功夫不错。” “大军开拔,我是没有办法给你留什么好马,但驽马却给你留了十一匹。” “好生照料它们,希望我回来后能看到第三伙恢复曾经。” 张淮深毕竟器重刘继隆,因此给他留下了可以训练马术的驽马。 刘继隆也知道张淮深不会平白给东西,所有的东西背后都有需要付出的回报,因此他连忙作揖。 “标下一定尽快将弟兄们训练成材,待校尉凯旋后参入团中!” 他这话让张淮深若有深意的看着他,刘继隆却不回避,目光与张淮深四目相对。 “当下,西域和河西、陇右都为吐蕃人所占据,我们若是能东征成功,西域必然震动,西域各族百姓也都会揭竿而起,推翻吐蕃暴政,与我们一起重归大唐。” “我给你这些物资,如此关照你,不为别的,只为你上阵时能多杀几个番兵。” “你若是……算了,你忙吧。” 张淮深似乎有很多话想和刘继隆倾诉,只是说到一半后,他又觉得说这么多没用,叹气过后转身离去。 瞧着他离去,刘继隆错愕片刻,反应过来后,依旧隆声送礼:“待校尉凯旋!” 不多时,张淮深已经走远,刘继隆这才回身骂道:“一群蠢材,见校尉来,竟不通知我!” “这般轻怠,日后上了战场,怕是番贼摸到边上都不曾知晓。” “全体都有,给老子站起来,加练半个时辰!” 众人被骂,却也不敢反驳,只能连忙站作一团开练。 很快,校场上再度响起了喊杀之声,而离去的张淮深也在走出校场后上马,一盏茶间便来到了城外。 此刻,城外近两千沙州将士厉兵秣马,其中穿上甲胄的兵卒已然扩大到了六个团,着甲达到了六成。 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这群兵卒都是穿着吐蕃甲胄,而非众人心心念念的唐甲。 望着沙州的将士,张淮深心里有激昂振奋,也有些许失落。 在这样的复杂情绪中,他策马来到了大军中军的位置,熟练翻身下马走入帐内。 此刻大帐内充满了进进出出的人,张淮深走入其中后,便见到了被搬空的环境,以及站在主位的张议潮。 “叔父!” 由于不是正式场合,张淮深便将称呼叫成了叔父。 张议潮闻言看了他一眼,随后将手中地图示意道: “我布置在福禄、张掖等城的间客没了消息,大抵是被发现了。” “从酒泉前往福禄虽然只有九十余里,但这一路上有龙家和回纥的人马,将士们负甲进军,恐怕需要四日才能抵达福禄。” 正常来说,大军行军路上是不着甲、不骑马的,也正是如此,古今史上才会有许许多多以少胜多的突袭战例。 着甲的三千人,若是对毫无防备的十万大军发动突袭,那足够将这十万大军击溃。 只可惜,河西情况复杂,沙州兵马没有不着甲赶路的权力。 面对这样的局势,作为指挥者的张议潮只能稳扎稳打,而将士们也需要多吃许多苦。 “福禄城小,两日便可拿下,关键是从福禄去张掖这一段路。” 张淮深闻言回应道:“这段路三百二十余里,城外基本都是龙家与回纥人的草场,便是连吐蕃人都不敢与他们为敌。” “我们若是进军张掖,难免会和他们生出矛盾。” “嗯……”张议潮颔首表示认可:“这群回纥人被黠戛斯人击败后便四处溃逃,听闻昔年北庭治所的庭州便被他们所占据。” “假以时日,这些回纥人,恐怕会在西域形成一股强大的势力……” 张议潮说罢,他缓了一口气,而张淮深却道:“我刚才去试探刘继隆那厮了。” “那厮果然知道我大军会进取甘州,他还特意说会等我凯旋福禄而归。” “不出意料。”张议潮并不觉得奇怪,只是吩咐道: “这刘继隆身负勇力还懂文识字,出身又干净,这样的人不可放过。” “此次收复福禄后,你也不必回来,直接将他调往福禄便是。” “是!”张淮深应下,可又迟疑道: “若要拉拢他,伙长倒是委屈他了,可若是拔擢他为队正、旅帅,位置却又不是那么足够,这……” 面对他的迟疑,张议潮眸光沉着,沉稳开口:“收复甘州后,有的是位置给他,不过得先看看他能不能建功。” 第10章 练兵重食 “香,真香……” 酒泉军营内,在火光的照耀下,刘继隆他们十一人围在了火灶前,分别看着两个石锅,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十二斤米与三斤肉分别在两个锅内煮着,三斤猪肉切成小块倒入石锅内,放上一些酱和粗盐,便已经开始飘出了香味。 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刘继隆也按耐不住开口道:“开饭吧。” “诶!”张昶闻言立马拉着赵迁一起动手。 一个巴掌大小的木碗递到了刘继隆手里,这木碗里面装着沉甸甸的粟米饭,浇上了肉汤和十几块指甲盖大小的猪肉。 望着手里的汤饭,刘继隆顾不得烫,埋头就扒起了筷子。 滚烫的汤饭烫得他舌头刺痛,可他却不舍得吐出来,只是用力呼吸几口气,趁其凉了之后连忙咽下。 “香……太香了……” 一碗简单的汤饭,其内容甚至不如后世农家吃完饭后,将残羹剩饭混合制成的狗饭来得丰富。 饶是如此,刘继隆却像是吃到了世间最美味的东西一般,不停往嘴里扒饭。 不只是他,张昶他们也是同样的情况,其中还有两人吃得眼眶发红。 吐蕃治下的他们,其生活与奴隶毫无二异。 不得说汉话,不得写汉字,不得无事聚集,不得…… 回想起曾经的那些种种不得,再看着面前的这碗肉汤饭,又有谁能不感慨呢? “我上次吃肉,还是四年前的正旦(春节),原本以为这辈子吃不上了,没想到……” 队伍中,年纪最大的马成忍不住开口感叹,张昶更是骂道:“这群番贼将我等视为奴隶,平日里自己吃肉酪,只给我等吃些带壳的粟米。” “待日后上了战场,定要杀几个番贼解恨!” “对!” “娘地狗番贼,上了战场定要宰几个!” 随着张昶开口,其余人都跟着骂了起来,唯有四十岁的马成没有掺和进去,而是端着汤饭看向刘继隆。 “若不是伙长拿自己的军饷买米买肉,我等哪里能有这汤饭吃。” “伙长,日后但凡您驱使,我等绝不抗命!” “是!俺这条命就是伙长的了!” “俺这条命也是!” “还有俺……” 马成毕竟年纪大,经历的事情多些,也自然懂得什么是人情世故。 他这一带头,众人都表达了态度,浑然忘记了两个时辰前被训练时,自己对刘继隆的谩骂。 “都是本伙的弟兄,你们虽然都年长我,可军中以勇力、智谋称雄。” “你们入了第三伙,便是我的弟兄,此次东征,我早已安顿好了家里,不知什么时候就有可能身首异处。” “这些钱粮与其留着,倒不如与诸位兄弟行乐。” 刘继隆下了本钱,自然有所图。 他所图的,便是第三伙的人心。 只有他拥有了忠心自己的人,方能在日后与军中内部几大家族博弈中保全自己。 “伙长您放心,日后俺们一定好生训练,在战场上与您并肩子杀敌!” “对!” 众人说说笑笑,刘继隆也跟着笑了笑,但他并不觉得一顿饭就能收买所有人的人心,要做就得坚持才行。 “对了,你们家中都分了田没?” 刘继隆询问起这个话题,众人脸上笑容愈发灿烂起来。 “分了,家中每有一口分四亩,参军者家中分府田五十亩。” 张议潮在河西采用的制度,基本是昔年的府兵制,不过昔日的府兵制里,府兵需要自备类似箭矢的消耗性装备,而沙州军不用。 河西的情况复杂,张议潮必须趁吐蕃内乱的这个机会,尽可能多的收复更多土地和人口。 如今虽然已经收复三州,但沙州军的甲胄依旧不足,除了第三伙这种得到张淮深关照的队伍能有甲胄和驽马,其余留守酒泉的九百多人里,大部分人连称手的兵器都没有。 不过城中制作兵器的匠所已经开始打造兵器和甲胄,按照一副扎甲三十工,每日一副来看,一个月产量不会低于三十副。 看似很低,但如果其余四个县也能有这样的产量,那每年还是能生产一千八百副的。 况且城中招募了许多四十五岁以上的男人前往匠所学习制作甲胄,甲胄的产量肯定会不断提升。 以沙州军的战力,只要有万余甲兵,那足矣收复甘、肃、凉等河西十余州全境。 想到这里,吃饱喝足的刘继隆起身对张昶吩咐道:“吃完后你安排一下。” “是!”张昶不傻,说到底他是逃奴出身,察言观色的本事并不差。 刘继隆这番话,显然是提醒他,有事情要与他交谈。 正因如此,张昶开始快速扒动碗筷,吃饱喝足后交代了洗石锅的事情后,便往帐内走去。 待他掀开帐帘,除了见到一地的土砖外,便是盘腿坐在木床上的刘继隆。 “伙长,我来了。” 张昶笑着上前,随后便见到了刘继隆面前堆放着的一堆铜钱。 这些铜钱,都是刘继隆负伤那日,张昶收集的战利品。 按照军中的规矩,半数交给了军中,剩余的则是刘继隆本伙的所得。 不过由于第三伙死的只剩他一个,他又成了伙长,所以这些钱自然就是他一个人的了。 “我数了一下,还有四贯六百五十枚钱。” 刘继隆看着眼前这堆钱开口,同时看向张昶:“酒泉城内物价如何?” “粟米一斗二百枚钱,羊二十枚钱一斤,猪肉三十五枚钱,活鸡一只百枚钱,斤盐三十枚钱。” 张昶将城内物价交代一番,由于河西在吐蕃治下涌入大量西部、北部的游牧部落,因此羊肉不算贵,反倒是猪肉贵得离谱。 这个年代的猪肉并不好吃,不仅骚气很重,还很不好处理,可架不住河西百姓养猪少,加上猪肉脂肪多,自然也就贵了。 此外,由于河西走廊有多处井盐,加上人口较少,所以盐价也算便宜。 日后刘继隆有机会了,倒是可以把作用在牛羊身上的阉割技术推广到猪身上。 “军中每日给本伙发二十二斤粟米,平日里吃绝对够了,但本伙还得训练……” 肚子里没有油水,对谷物的消耗十分惊人,若是油脂补充得当,哪怕每日操练,一个人也不一定能吃下去两斤粟米。 刘继隆思考物价片刻,随后便对张昶道:“本伙两日一练,若是操练,你便多买一斗米、四斤肉、半斤盐。” “这些钱,足够我们用一个月了!” 刘继隆说罢,直接把钱推向张昶: “从今日起,你来管钱!” 第11章 负重前行 “杀!杀!杀……” 炎炎盛夏,随着时间步入五月,饶是往日凉爽的酒泉也开始慢慢燥热了起来。 距张议潮率军东征福禄已经过去十日,而这短短的十日时间里,留守的沙州军其余将领也将军营修葺一新。 原本的土屋被推倒后重建,城外也兴起了一所军营,容纳着六百多人的训练。 不同的是,城内的团练兵是张氏直属,而城外的三个团则是分属索氏、李氏和其余几个沙州小家族。 十天时间,第三伙的弟兄已经被刘继隆摸清了性格,而他们也在刘继隆的喂养下,一日比一日健壮。 半个月前,他们还大多都是城内吐蕃贵族的奴隶,每个人不说瘦骨嶙峋,但也称得上脸颊凹陷。 只是半个月的时间,他们的脸颊都渐渐鼓了起来。 “好!” 望着眼前站成一排的本伙弟兄,高大的刘继隆满意开口:“今日上午的训练结束了,午后继续马上功夫的训练,现在都给我滚去睡觉!” “是!!” 张昶等人纷纷应下,随后在刘继隆的“解散”声中跑回了一座土屋内。 土屋东西长两丈,进深一丈,足够他们十一个人好好睡觉。 屋内除了十一张木床,还有一块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一堆木板,以及旁边放着的一堆木炭。 第三伙虽然两日一操,但有一件事却是每日都要参与的,那就是晚上的学习。 在吐蕃的严格控制下,河西之地的汉人鲜少能说出纯正的大唐官话,更别提写一手楷书了。 刘继隆深知河西的情况,如果自己没有“读书人”,他就得用地方豪族的人,而这是他极力杜绝的。 正因如此,他才会带队教导第三伙的弟兄学习,因为他需要自己人。 时间长了,许多其它伙的人也会来跟着学习,而刘继隆则是来者不拒。 渐渐地,他的名声也传开了,眼下军中都知道第三伙的伙长是一位能文能武,能断文识字的“刘先生”。 走入屋内,刘继隆本想坐下好好休息,却不想他才坐下没多久,门外便传来了脚步声,随后便见一人来到门前问道:“刘先生在吗?” “我在!”刘继隆下意识回应,心里有了猜想。 “张校尉请您过去一趟。”兵卒解释一番,刘继隆闻言便起身道:“走吧。” 走出门前,刘继隆回头看了一眼张昶和年纪最大的马成。 “你们两个身为伍长,稍许我若是没回来,便盯着他们去训练。” “莫要偷懒,免得日后战场上学艺不精丢了性命。” “是!”二人作揖应下,见状刘继隆才放心离去。 走在前往牙门的路上,那名兵卒对刘继隆十分客气。 以他对刘继隆的称呼来看,显然他也是曾经来第三伙学习过的兵卒。 酒泉的城内军营并不大,二人走了一会便来到了牙门处。 牙门是酒泉城内外队正以上议事的地方,以刘继隆的职位,无事肯定不能来此地。 刘继隆观察了一下,果然看到了十余匹正在疯狂进食饮水的驽马。 “看来福禄是拿下了,不过时间比我预计的要久。” 在刘继隆的预估中,张议潮拿下福禄顶多八天,而今多拖了两天,显然是遇到了别的事情。 “刘先生,里面请。” 兵卒做了个请的手势,并站在了原地,显然示意刘继隆一个人进去。 “多谢。”刘继隆作揖行礼,随后便走入牙门内。 牙门内没有太多的布置,就是一个简单院子,只是左右两侧有耳房,正中间有主屋和正厅罢了。 刘继隆刚走进来,正厅内的人便瞧见了他,他也将众人一览无余。 他快步上前,来到正厅门前作揖:“十三团二旅二队第三伙伙长刘继隆,参见校尉及诸位旅帅、队正!” 驻扎内城的校尉是张氏的族人,名叫张议涣,年纪四十左右,长相平平,但弓马娴熟,能听进人言。 这些日子,刘继隆也算与他相识,因此见到刘继隆到来,他便直接开口道:“刘伙长,进来接令吧。” “是!”刘继隆起身走入正厅内,见到了酒泉城外的三个校尉和十余位旅帅、队正。 这样的阵仗,显然不是因为他一人而来。 果然,刘继隆刚刚走入正厅,张议涣便开口道: “刺史已经拿下福禄,如今准备继续东征收复甘州。” “传你来不为别的,除了调你本伙前往福禄,还需要你带着这些日子打造的三十套甲胄和五千支箭矢前往福禄。” 酒泉的军工能力比刘继隆估计的还要强,仅仅十日就制作了三十套甲胄和五千支箭矢。 “敢问校尉,本伙何时出发?” “明日辰时出发,牙门会给你准备好挽马车和军粮、淡水,明日辰时之前你带人前往东门接收便可。” 刘继隆询问,张议涣作答,随后便摆手道:“其余无事,你退下吧。” “是……”刘继隆应下便退出了牙门,随后快步向土屋走去。 好在他回来的及时,因此张昶他们还没有带人出去训练。 “伙长?” 瞧着刘继隆回来的急促,张昶等人心里都升起了不好的预感。 “明日辰时我们要出发去福禄,而且很有可能会参与东征。” “张昶,把剩下的钱分一分,你们各自都回家吃顿好的,明日辰时东门集结。” 刘继隆的话让屋内顿时无声,众人面面相觑。 关键时刻,老成的马成主动开口道:“娘地,练了十日,总算有机会上战场了。” “今天回家和家里人吃顿好的,明日大伙一起去东边杀贼!” 随着马成开口打圆场,屋内气氛也热闹了起来。 “终于能报仇杀贼了!” “杀他娘的!” “哈哈哈……” 屋内回荡笑声和叫骂声,驱散了众人心底的不安。 张昶打开了屋内的一个箱子,骂骂咧咧道:“早上才买的肉,还没吃就要各自回家吃饭了。” “伙长,这米肉我们俩人吃,叫他们回家吃白饭去!” 张昶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将这些日子剩下的钱做出了分配。 每个人领了二百多钱,与刘继隆打了个招呼后,便背负自己的甲胄兵器,前往土屋外不远处迁走了各自的驽马。 瞧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刘继隆吐出一口浊气,转身看了一眼空荡荡的土屋,不知作何感想。 “伙长,既然明天要出征,那我现在就开始弄饭吧,不然这块肉放久了也不好吃。” 耳边传来张昶的声音,回头看去,只见他提着一条羊肉,止不住的咽口水。 刘继隆笑了笑:“今天就我们两个人,这肉就不炖了,烤着吃!” “行,我这就去收拾!”张昶双眼放光,提着肉便去处理去了。 与此同时,军营内的其余兵卒也听说了第三伙即将开拔的消息,纷纷来与刘继隆道别。 对于他们,刘继隆也都热情招呼,称日后若是有机会驻扎一城,他还会免费讲学,希望众人还能遇见。 闻言,许多人忍不住鼻头发酸。 在这个没有活字印刷的年代,哪怕是中原腹地的百姓都难以接触到书本上的知识,更何况在这痛失汉音近百年的河西之地。 刘继隆这些日子的免费讲学,别的不敢说多,但至少让许多人都知道了自己的名字怎么写。 对于他们来说,仅仅是一个名字的书写方式,便能够称得上恩德…… 第12章 一路向东 “伙长,马成他们不会跑了吧?” “瞎说什么屁话!” 酒泉城东门门外,坐在挽马车上的张昶忍不住开口,换来了刘继隆的教训。 此时已经接近辰时(7点),三辆挽马车停在城门外,拉拽着粮食、帐篷、甲胄、箭矢等物资,旁边还站着张昶和刘继隆所乘骑的驽马。 他们二人已经将甲胄穿在身上,长短兵器也准备充足。 在这河西之地赶路,哪怕是平日里都得戒备,更别提此时他们还拉拽三车物资,如小儿抱金砖过市。 “伙长!” 忽的,甬道内传来了叫嚷声。 张昶与刘继隆看去,只见赵迁与马成牵着驽马从城内走来。 酒泉城不是什么繁华大城,土路与土屋所构成的街景,宛若前世二三十年代的农村。 从三皇五帝到六十年代前,农民的生活并没有太大的改变,所改变的无非就是服饰和发型罢了。 “过来穿甲!” “诶好!” 刘继隆对其招呼一声,二人连忙牵马走出东门。 随着二人出现,其余七人也先后抵达,没有一个人迟到。 刘继隆亲自上手为他们穿戴甲胄,同时将一袋东西拿出来:“这袋子里装着肉干,路上累了就吃两口。” “是!”众人脸上露出笑脸,刘继隆见状也抬头看了一眼酒泉城的城门楼。 沉默良久后,他才缓缓开口道:“走吧!” 一声令下,第三伙踏上了东进的道路。 这个时代的河西走廊,比起后世要湿润温暖许多。 祁连山下草原遍地,向北延绵二三百里后才渐渐露出地皮。 正因如此,在漠北战败的许多回纥部落都聚众来到河西、西域游牧。 他们的到来,加上吐蕃的内乱,致使了河西局势的失控。 当然,也正是因为他们的到来和吐蕃的内乱,这才让沙州军队有了起义东归的机会。 “呼…呼…呼……” 第三伙向东步行约十里后,便已经花费了近两个时辰,步行的众人都气喘吁吁。 饶是刘继隆已经安排轮班驾驭挽马车来休息,可穿戴近五十斤甲胄,还是把人累得不行。 “坐下休息一刻钟!” 刘继隆体质很好,一路走来没有气喘,这点重量对他来说不算什么。 他招呼众人坐下,自己则是牵着马眺望四周。 南部的祁连山连绵壮丽,好似一排锐士,矗立在这西陲大地上。 北部的草原绿意盎然,风一吹过,便好像绿色的毛毯被人抖动,起起伏伏。 这壮美的一切放在后世,一定会被人圈起来当做景区。 可在这个时代,这壮美景色的背后却是让人不得不小心翼翼的危险。 龙家、回纥、嗢末等游牧部落占据着远离城池的草场,尽管此地距离酒泉不过十里,但却容不得刘继隆放松。 他心里暗自算着时间,随着时间一点一滴的流逝,他这才转头招呼道:“出发!” 没有片刻的耽搁,第三伙的人先后起身戴上头盔,穿戴甲胄负重前行。 在河西,除了城池以内是安全的,其它地方都需要小心敌人的袭击。 至于敌人是谁,可以说只要非己方的所有人都是敌人。 人心是浮动的,随着刘继隆他们再度走了十余里,第三伙的兄弟尽管什么都没说,可刘继隆却清楚他们正逐渐浮躁。 “给马喂水,穿戴马鞍。” 步行二十余里后,眼看正午到来,刘继隆也开始吩咐众人为驽马穿戴马鞍。 “好勒!” 听到可以骑马,先前的浮躁瞬间消散,众人争先恐后忙了起来。 在他们的忙碌下,除了驾车的三人外,其余人都将马鞍穿戴在了驽马身上,熟练地翻身上马。 “走吧,今天起码还要再赶三十里路……” 抖动马缰,刘继隆招呼众人前进。 没有想象的策马奔腾,而是骑着马优哉游哉的前行。 饶是如此,双腿得到休息的众人也都忍不住享受了起来。 渐渐地,先前沉默浮躁的气氛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众人的说说笑笑。 不过与他们不同,刘继隆始终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随着太阳渐渐倾斜,刘继隆估算了时间,随后抬手示意众人止步。 经过判断,他这才回头对众人说道:“快进入龙家地界了,都小心些,骑弓上弦。” 在他的交代下,众人心里一紧,随后下马为自己的骑弓上弦。 能进第三伙的,都是张淮深考察过后马术不错的存在,而马术通常与弓箭密不可分。 吐蕃治下的汉人虽然被管控严格,但放牧的奴隶还是能携带一些软弓来保护牧群,因此众人的箭术虽然不算好,但也差不到哪去。 一手握弓,一手持缰,第三伙的众人在刘继隆的率领下继续前进。 事实证明,刘继明并非无故放失,因为在他们握弓前进后不久,他们便与龙家人碰面了。 “哔哔——” 刺耳的哨声响起,那声音从北边传来,一片灰白色的牧群正在移动。 在哨声响起后,数十名龙家牧民骑马持弓向刘继隆他们靠近。 “戒备!” 刘继隆交代一句,随后催马上前。 “伙长!”张昶担心的叫嚷了一声,随后便抖动马缰与他共往,其余人见状也都作势要跟上。 “听令!”刘继隆呵斥众人,继续催马上前,在众人身前五十步外驻马,目光直勾勾看着那数十名龙家牧民。 这群人来势汹汹,直到凑近瞧见刘继隆一行人身穿甲胄,这才勒马驻足。 他们与刘继隆相隔不到十步,双方都能将对方看得一清二楚。 刘继隆目光一扫,便将他们的情况看了个清楚。 大约三十余人,除了为首的四旬男人穿了个胸甲,其余人都穿着缝合兽皮的布衣。 至于兵器,这群人手持软弓与弯刀,没有什么钝器。 瞧着他们这副模样,刘继隆立马朝着他们的牧群望去。 他这一举动,立马引起对方警觉,为首男子策马出来用吐蕃话说道:“这里是我们的牧场,请你们离开。” 经过吐蕃近百年的深耕,河西的通用语言早已变成了吐蕃话。 对此,刘继隆也用吐蕃话回答道:“我看你们气势汹汹的来,不像是单纯的驱赶。” “我们没有看到你们的旌旗,以为你们是吐蕃人,现在见到了,误会就解开了。”那为首男人想要息事宁人。 尽管他们的人数是刘继隆他们的三倍,但刘继隆他们人人披甲。 双方如果真的打起来,他们这边恐怕连逃跑的机会都没有。 “原本以为是群绵羊,没想到是豺狼...”为首男人心里有些后悔。 “哼!” 面对男人的话,刘继隆冷哼一声。 第三伙的旌旗高大显眼,即便看不到人,也不会看不到旌旗。 这群家伙明明就是想要趁火打劫,只是没想到自己一行人穿戴了甲胄。 刘继隆敢肯定,如果己方没有穿戴甲胄,刚才这群家伙肯定会一口气冲过来,将他们俘虏作奴或杀死,将货物抢光。 河西的法则就是这样,张议潮不可能在收复城池的同时,还在城外得罪龙家、回纥、嗢末等部落。 “我们冒犯了你们,赔你们一只羊,怎么样?” 为首男人十分忌惮刘继隆,只能割肉平事。 刘继隆身后的张昶等人听到有一整只羊,眼睛纷纷亮了起来。 刘继隆也不想在任务之外节外生枝,故此对那男人道:“把羊带过来,我们走。” “好!”男人生怕刘继隆反悔,于是应下后便与左右吩咐。 在他左侧男人策马出队,随后朝牧群疾驰而去。 不多时,刘继隆便见他提着一只老羊赶了回来。 虽然是老羊,但至少也有四五十斤肉,刘继隆见状策马上前,伸手将那只捆好四肢的羊接过。 他侧过马身扫视这三十余人,看得这群人心里发毛。 “肃州现在是大唐的地界,今后商道若有为盗者,我等必然围剿。” 留下这句话提醒众人,刘继隆这才调转马头,一手提着羊离去。 瞧着他的背影,四旬男人有些恼怒,但他却不敢发作。 片刻后,他还是带人驱赶着牧群,无奈离开了此地…… 第13章 抵达福禄 “噼啪……” 入夜,祁连山下早已漆黑一片,只是仰望天空,依旧能看到没有任何光污染阻挡的星空。 “嗷呜……” “娘地,这群狼跟了俺们这么久,吵得人不得安宁。” “俺执弓去收拾了它们!” 漆黑一片的丘陵上,火光与香味吸引了四周的野生动物。 坐在帐篷前,围着篝火坐成一团的第三伙众人骂骂咧咧,赵迁甚至要执弓去射杀野狼。 只是不待他起身,仰望星空的刘继隆便低头扫视了他:“坐下。” 遭遇呵斥,赵迁只能压下脾气,一屁股坐在了马鞍上。 刘继隆理解他们,所以才要约束他们。 在这个时代,出一趟远门无疑是渡劫,而在河西当兵出城的危险更不用多说。 白天与龙家部众发生冲突的场景还历历在目,耳边又一直传来畜生的嚎叫。 这样的环境下,没有几个人能说说笑笑,各自都沉默着,心里装着说不出的话。 在这营地里,只有经历过野外生活的张昶,以及年纪最大的马成,还有身为伙长的刘继隆能平静对待身边事物。 “今晚我和张昶、马成三人轮流值夜,你们几个吃完东西就去休息吧。” “记住,甲胄不能脱下来,兵器不要远离身边。” 刘继隆交代一声,随后将目光放到了篝火上放烤着的一只烤全羊。 这是白天从龙家部众那得来的那只老羊,第三伙扎营休整后,刘继隆便让人将它给收拾了。 其内脏被用来炖汤,肉则是用来炙烤。 一把盐撒上去,那滋味无需言语,直让人口水飞流。 瞧着那久久没有成熟的米饭,刘继隆深吸了一口气。 虽说汉代就已经出现铁锅,但直到唐代,这玩意也不是普通人能用得起的。 在河西之地,一斤铁都得五十文朝上,远不如石锅和陶器来的便宜。 如果刘继隆没有记错,铁锅大规模的推广,那得到北宋年间了。 “日后得找个机会弄口大铁锅……” 刘继隆咽了咽口水,他怀念起了前世那些花样百出的炒菜。 此刻若是能吃上一盘简单的小炒,哪怕是让他一个人临阵杀十个番贼,他也会毫不犹豫的拔刀。 “好了好了,可以吃了。” “羊腿就给伙长他们三个吃吧,他们今晚值夜。” “行!” 负责烤羊的兵卒是一个二十五六岁的汉子,名叫耿明,烤的一手好肉,经常吹嘘自己的手艺传自关中。 吆喝分肉的是稍大耿明几岁的李骥,老实憨厚,家中有二子,妻子早亡。 瞧着眼前众人,刘继隆接过了那只三斤多的羊腿,埋头吃了起来。 其余人见他开口,也纷纷低头吃了起来。 老羊虽然肉柴,但对于这群两天才能吃一顿肉的汉子们来说,这顿饭值得他们深藏在记忆里,直至本心更变。 在众人的围攻下,四十多斤肉的烤羊被吃了大半。 吃到这里,众人已经有些撑了,但他们的目光依旧盯着还未煮熟的米饭和羊杂。 “先去休息吧,这石锅煮得太慢,我们扎营太晚,稍许我叫你们出来吃。” “至于剩下的肉熏一熏,明日还能吃。” 刘继隆吩咐一声,又看向张昶和马成:“你们俩也去休息。” “是。”闻言,众人意犹未尽的走进了帐篷内休息。 在他们走后,篝火堆前只剩下了用树枝拨弄篝火的刘继隆。 他身上套着甲胄,外面系着灰白色的披风。 没过多久,帐内传来了此起彼伏的呼噜声,而空气中的气温也开始下降。 西北的昼夜温差很大,更别提刘继隆他们扎营的地方在丘陵之中。 感受到空气中的冷意,刘继隆从众人拾来的枯枝柴火中取出一截枯木放到了篝火中。 这个时代的河西走廊依旧水草丰茂,树林虽然不多见,但走个十几里却也能碰到。 今日他们赶了五十几里路程,沿途经过了四片林子,不过其中有一片林子已经被砍伐殆尽,其余三片林子的树木也有些稀疏。 自西域和漠北的游牧部落涌入河西,河西之地的水草树林就遭到了破坏。 也不知道这样的破坏持续几十年后,河西走廊还能否找到成片的林子。 “啪啪……” 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刘继隆便盯着篝火开始了发呆。 经过吐蕃治下十七年的生活,他早已没有了当初重生时的意气风发。 河陇的尚婢婢、论恐热,甘凉二州和西域的回纥、吐蕃、嗢末…… 这些势力将沙洲军民包围,而东边的大唐也不会给予他们太多支援。 刘继隆从不觉得自己是张议潮、张淮深那样的理想主义者,大唐对于他来说,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封建势力罢了。 他这十七年来所想的,以及他当下在做的事情,都只是想让自己的生活变得更好罢了。 至于所谓的天下大势,却不是他这个衣食都难以保障之人能妄加揣测的。 他们的敌人太多,能多活一天,对于刘继隆来说便是赚了。 他这样的想法,也是当下绝大多数沙洲将士的想法。 至于归唐,那不过是一句口号罢了。 倘若大唐真是书中那样的大唐,也不会近百年不来营救他们了。 长安的天子,恐怕早已忘记在这遥远的西北之地,还生活着数十万被奴役的子民了吧…… 时间一点点的流逝,不知不觉中,远处的天边就翻起了鱼肚白。 这时,帐内也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刘继隆转头看去,只见马成小心翼翼的走出了帐内。 冷风迎面吹来,使得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伙长,您这是守了一夜啊?” 马成庆幸自己醒得早,刘继隆见状则是颔首道: “你来接班,这些米饭和羊杂汤就放在篝火堆旁温热着,待他们醒了,方叫他们吃。” “好”马成应下,然后接替刘继隆的位置坐在篝火堆前。 刘继隆观察了一下四周,确定没有什么危险后,这才走进帐篷内,躺在了马成原先的位置上,裹紧了毡子。 他并没能睡很久,便被众人起床的声音给吵醒了。 尽管众人已经尽量小心,但刘继隆的感官太灵敏,些许风吹草动都会导致他从梦中惊醒。 揉了揉发酸的眼睛,刘继隆强提起精神来走出帐外。 围坐一团的众人见他醒了,纷纷闭上了嘴,唯独马成开口道:“伙长,您这才睡了一个多时辰,再……” “现在什么时辰了?”刘继隆眯着眼睛询问,尽管精神十分疲惫,但他更想要前往福禄城休息。 “大概卯时(5点)了。”张昶回答。 “吃了饭就赶路吧,争取在酉时(17点)前抵达福禄。” 说罢,刘继隆便坐下与他们一起品尝起了有些干巴的粟米饭,以及味道有些不太好的羊杂汤。 吃饱喝足后,众人收拾了一切,继续踏上了前往福禄的道路。 三十几里路,从清晨到午后,除了中途碰到一些游牧的龙家部众和回纥部众,便再没有什么人物出现在他们的视野中。 兴许是因为距离福禄城太近,这些部落见到了刘继隆他们一行人的旌旗,纷纷都驱赶牧群离得远了一些,降低了押送物资的难度。 最终,第三伙在刘继隆的带领下,于出发次日酉时前见到了天边的福禄城。 经过城池外围塘骑的检查后,他们押送着物资来到了福禄城下,而张淮深的身影也出现在了城池西门的门口…… 第14章 磨刀霍霍 “你们倒是来的不慢。” 福禄城下,张淮深扫视着眼前的第三伙队伍,满意点了点头。 刘继隆上前作揖,递出了一块牌子:“甲胄箭矢,具运抵福禄,请校尉接收。” “去休息吧,明天午后来寻我,我有事交代你。” 张淮深接过牌子,交代之余也对身旁兵卒示意道:“带他们去城内军营休息,另外调二斗米,一斗豆,一只羊给他们。” “是!”兵卒作揖,刘继隆也对张淮深作揖:“谢校尉赏赐。” “多谢校尉!”第三伙的弟兄与刘继隆一唱一和。 “去休息吧。” 张淮深最后交代一次,随后便翻身上马,调转马头返回了城内。 瞧着他背影远去,刘继隆这才带着第三伙的弟兄脱了甲胄,轻装牵马,跟随张淮深交代的那名兵卒走入城内。 福禄城比酒泉还要小,这就导致了能驻扎在城内的兵马极少,基本以张氏子弟率领的队伍为主。 至于其余兵马,刘继隆询问了一番身旁的那名兵卒。 据他所说,此次攻打福禄,遇到了甘州吐蕃派来的援军,所以才打了那么长时间。 好在最后福禄还是拿下了,而在此地,沙州军又招募了两个团的兵马驻守。 其余的,便不是兵卒能接触到的信息了。 在兵卒说完一切的同时,刘继隆他们也来到了福禄城内的军营。 这里的土屋都被推倒,所有人都扎着帐篷休息,放眼望去,数十顶帐篷挤满了校场。 他们的驽马在走进军营的时候就被人牵走了,毕竟他们是塘骑,之前张淮深留驽马给他们是因为他们不用作战,但依旧需要训练马术。 如今来到福禄,大军不日便要东征收复甘州,驽马也自然要交回。 若是有任务需要出战,军中也自然会调拨军马给他们。 在兵卒的带路下,他们背负甲胄兵器走进了校场,路过了许许多多敞开的帐篷门口。 狭长的道路上有着许多打趣的兵卒,他们的目光都朝着第三伙看来。 这倒不是第三伙有多么精锐,而是刘继隆太过引人注目。 “刘伙长,这就是你们的帐篷,里面都安排好了,刚才校尉交代的东西,稍许我带人送来。” 兵卒驻足在一顶空荡荡的帐篷前解释,同时对不远处的一顶大帐作揖道:“那边便是张校尉的大帐。” “多谢了。”刘继隆作揖感谢,兵卒连忙回礼,随后交代两句便离开了。 在他走后,刘继隆带着众人走进了帐内。 占地二十余平的帐内摆放着十一张垫好干草的毯子,人躺上去后休息并不舒服,但起码比在野外舒服。 “我还是第一次走出酒泉,这福禄比酒泉小了许多。” 走入帐内,众人也都放松了不少,说笑间各自选好位置,将甲胄和兵器放好后便躺的躺,坐的坐。 瞧着他们,刘继隆开口道:“这里驻扎的都是我们十三团的人,都低调些,不要闹出什么事情。” 刚才一路走来,刘继隆见到了不少熟面孔,故此便知道了这里是十三团的驻地。 张议潮一如既往的将城池交给了张淮深驻守,而他则是率大军在东门外休整。 “伙长,我们什么时候开拔啊?” 张昶忍不住询问,刘继隆则是不假思索道:“应该很快了。” 他之所以这么说是有道理的,刚才进城一路走来,他没有见到太多男人。 若是没见到成丁的男人,那还没有什么,毕竟沙州募兵就是募成丁的男人。 可刚才一路走来,他连未成丁的男子都没有见到太多,只有十岁以下的孩童依稀可见。 这样的场景,说明张议潮已经组建起了民夫队伍,为的就是帮助军队押送物资粮草。 从酒泉攻打福禄,哪怕军队速度再慢,五天时间也足够抵达了,而兵卒单兵随身携带的口粮足够支撑十日。 正因如此,张议潮在攻打福禄的时候,并没有征调太多的酒泉未成丁男子。 可如今要从福禄向张掖进军,这三百余里的路程,起码要走十天左右,所以不太可能轻装简行。 就刘继隆对福禄城内人口的印象,恐怕城内十三岁以上男子都要被征调做民夫,随大军攻打张掖。 “伙长,那我们应该是大军的塘骑吧!” “那肯定啊!” 张昶与赵迁二人有些激动,他们二人年纪不大,想的都是建功立业。 不过面对二人的激动,刘继隆还是给他们浇了一盆冷水。 “即便是塘骑,也不可能是前军塘骑,大概率是后军塘骑。” “你们虽然马术都不错,但河西最不缺懂马术的人。第三伙训练时间短,所以即便担任塘骑,也不可能将最危险和重要的前军塘骑交给我们。” 刘继隆说罢,他对坐着的马成交代道:“稍会刚才那兄弟带来的羊先养着,把昨天剩下的先吃了,不然明天吃不了了。” “好。”马成点头,随后看向身旁:“走,跟我弄昨天的肉和骨头去。” 他起身招呼,耿明和李骥跟上了他的脚步。 瞧着他们离开,刘继隆这才说道:“这几日好生休息,训练暂缓。” “好!”赵迁和其余几人咧嘴笑着,唯有张昶知道,伙里的钱已经用完了,再训练的话,可买不了肉吃了。 虽说团里会发一只羊,但瞧着伙长那样子,估计是准备把羊留到最后几天吃。 “你们在这里待着,我出去转一转。” 刘继隆起身交代,随后便向外走去。 随着他出现在帐外,许多目光顿时朝他看来。 刘继隆视若无睹,向着军营外走去。 来到街上,夯土的茅屋随处可见,偶尔能见到占地不小,拥有门楣的院子,大概率便是福禄当地一些家族的院子。 走在夯土路上,街道上显得有些萧条,不过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 吐蕃治下的河西是压抑的,如今沙州军队来将他们解放,还准许所有人说汉话、穿戴汉服汉冠,被压抑了近百年的民族文化,瞬间得到了释放。 瞧着那些街道上嬉戏的孩童,以及站在街道一角,脸上洋溢笑容的福禄城百姓。 尽管他们衣衫褴褛,尽管他们骨瘦如柴,可他们的眸子却异常明亮,与曾经被解放的瓜州百姓一样。 长呼一口气,刘继隆抬头看向那已经渲染了几分暮色的天空,心情也稍微放松了一些。 第15章 马不停蹄 “唏律律……” “张校尉!” “嗯,看好我的马。” 夜色下,张淮深率领几名骑兵出了福禄城,走进了火光通明的城外营垒。 随着他翻身下马,一名队正走上前来接过马缰,与他交代了几句话后便离开了。 他朝着中军大帐走去,不多时便掀开了帐帘,见到了正在查阅地图的张议潮,以及站在他身侧的李恩。 张议潮穿着红色的袍子,整个人不苟言笑,眉头紧皱,显然有事情烦扰着他。 李恩站在一旁,表情很不自然,显然与张议潮闹了矛盾。 “来了?” 抬头看到张淮深出现,张议潮也放下了手中地图。 “嗯!”张淮深颔首,随后上前看了一眼地图,这才开口道: “甲胄已经分下去了,我们确定不再等等其它四个县的甲胄和军械吗?” “兵贵神速。”张议潮回应道:“趁着张掖援军被围剿福禄,我们必须出兵拿下张掖。” “明日你从府库里调些钱粮,每队发羊一只,酱油盐各十斤,粟米五斗。” 张议潮说罢,站在一旁的李恩忍不住道:“发这么多?” 这话一经说出,张家叔侄纷纷皱眉。 “三日后大军即将开拔,开拔前让将士们吃些好的又有何妨?” 张淮深辈分小,不好开口,所以张议潮开口回应了李恩。 李恩有些心疼,忍不住道:“我军虽缴获甚众,可各县府仓仅够维持半年之用。” “倘若此次进攻张掖失利,那……” “不会失利!”张议潮斩钉截铁的咬定,堵上了李恩的嘴。 站在二人面前,张淮深见气氛有些凝固,主动作揖道: “龙家派人送来了消息,愿意归顺我军民,只不过他们居所不定,暂时无法献上户籍等册。” “愿意归顺就行。”张议潮颔首道: “这龙家自焉耆被吐蕃占据后便被吐蕃东迁河西,如今分为三股,每一股都有部众数千,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势力。” “如今稳定了他们,便能腾出手来拿下甘州了。” “听闻东边尚婢婢和论恐热内斗严重,故此河陇一带的兵马肯定抽调不出来,正是我们的机会。” “甘州兵马不过四千余,这次驰援福禄被我们斩俘近千,剩下不过三千人。” “我等务必要在尚婢婢与论恐热争出胜负前拿下甘州,伺机收复凉州才行。” 说起收复失地,张议潮眼底闪过光芒,张淮深也受到了鼓舞,唯有李恩心思不在此处。 “刺史,收复甘州倒是不难,不过如何与甘州境内回纥相处倒成了问题。” 张淮深说出自己的担忧,而这也是张议潮与李恩刚才所争论的问题。 故此,当这个问题再度出现,李恩便收敛心神,直接开口道: “回纥与我大唐有旧怨,加上其反复无常,必须要给予雷霆,方能威慑住他们。” 他的话让张议潮皱眉,反倒是张淮深心里有些支持,不过面上依旧等待张议潮决定。 自从十年前黠戛斯击败回纥,草原上的回纥人便分为三支,各自逃生。 后来,这三支中的一支迁到西州(吐鲁番),还有一支迁到葱岭以西的楚河一带,再联合当时在这一带地区活动的其他民族和部落联盟,如样磨、葛逻禄等创建了新的汗国。 至于最后一支,则是迁到河西走廊的甘、凉一带,被称呼为甘州回纥。 甘州回纥部众近十万,如果不是受限甲胄、兵器不足,那河西恐怕早就被他们所夺取。 饶是如此,回纥依旧能拉出三四万控弦之士,也是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 他们盘踞在张掖北部的草原上,是吐蕃的心腹之患,也是三人所争论中的一个潜在敌人。 面对李恩的话,张议潮眉头紧皱,良久后才道:“回纥人反复狡诈,这点我自然知道。” “可若是我们挺进甘州后便与他们爆发冲突,那一旦尚婢婢与论恐热争斗出了结果,我们必然要在大战之后面对河陇数万番兵的兵锋。” 张议潮也不喜回纥人,可河西“胡多汉少”的局面,注定了他不可能听取李恩的建议。 “等我们拿下甘州之后,他们自然会找我们谈的。” 张议潮很清楚,回纥人不精耕种、手工,因此他们必须依靠己方,才能获取一些必要的生活物资。 不过即便如此,他也不会放心回纥人,必要的关注和提防是不可缺少的。 “好了,都下去吧。” 张议潮不准备继续谈论这些,现在他只想收复甘州,然后停下来,好好消化四州之地。 在他的目光示意下,张淮深与李恩先后离开。 瞧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张议潮长叹了一口气。 与此同时,在福禄闲逛的刘继隆也早早返回了军营,并在帐内与张昶他们分食了昨日剩下的羊肉。 在他回来的时候,帐内的角落里已经堆放了三斗米、豆,以及一只被木桩固定拴好的羔羊。 哪怕已经吃饱了,众人却还是对这只羔羊流出口水,张昶更是擦擦嘴道:“伙长,这只羊我们什么时候吃啊。” “咩——” 似乎感受到了来自众人的恶意,那羔羊咩咩叫了几声。 刘继隆闻言无奈,只得开口道:“先看看大军何时开拔吧。” “倘若三日内没有消息,那三日后就对它下手。” “好嘞!”张昶乐呵呵的看向那羔羊,似乎已经想好了如何炮制它。 “伙长,我想给家里写封信。” 马成突然开口,其余人也纷纷看向刘继隆。 见状,刘继隆也点头到:“报报平安也好,你们等着。” 说罢,刘继隆起身走出账外,往十三团的牙帐走去。 不多时,他便带着一叠粗糙发黄的纸张与笔墨返回,在众人的注视下,为众人书写家书。 出门在外,向来都是报喜不报忧,加上众人没什么文化,因此都只是简单说了几句话,报了平安后便结束了。 刘继隆将信收起来,装到一个由信纸折叠起来的“信封”内,等待次日交给团内牙帐,后续跟随辎重队一起送回酒泉。 做完了这些人,众人这才安心的躺回毡子上,先后陷入了梦乡中。 这一夜,刘继隆梦到自己回到了前世,将那些曾经自己有些嫌弃食物吃了个干净。 只可惜美梦太短,他都来不及回味,便被兵卒的甲片声给吵醒了。 下意识翻身起床,刘继隆看了看还跟死猪一样睡着的其它十个弟兄,无奈摇头。 这要是被人袭击,恐怕他们十个人的头早被充作军功了。 “刘伙长!” “来了!” 帐外响起了一道声音,刘继隆穿鞋走出,将帐帘掀开。 帐外,天色已经渐渐清明,一名五尺五六寸的三旬队正出现在了刘继隆面前。 他穿着甲胄,身后跟着两名与刘继隆同级别的伙长。 “传刺史军令,大军两日后开拔,稍许你叫两个弟兄去校场领米肉酱油。” “此外,本团归属后军,大军开拔时,第三伙最末出发。” 队正交代完一切,随后便转身离去了。 刘继隆见他离去,揉了揉有些朦胧的眼睛。 事情不出他预料,第三伙果然得到了关照,不过这也是好事。 想到这里,刘继隆回头看向了帐内还在鼾声起伏的众人。 “起床,去校场领米肉酱油!” 第16章 身向张掖 “唳!” 五月初,当天空中的苍鹰掠过蓝天,其目光始终死死盯着那广袤的大地。 在那水草丰茂的河西大地上,一支队伍如棕色的长龙般,一路向东。 在这长龙前后左右各十余里外,零星遍布着许多骑马的塘骑。 他们的存在,使得长龙中的弟兄可以轻装简行,不必负甲行军。 “唏律律……” 军马唏律,马背上的刘继隆眺望前方十余里外的沙州军队,驻马看了一眼自己的四周。 辽阔的草原上,塘骑以十里为间隔扩散开来,将四面八方的情况及时向中军汇报。 经过福禄一战,沙州军缴获了不少军马和驽马。 如今的十三团也从步七骑三的混合团,变成了步骑各半的混合团。 百余名骑兵在行军时充当塘骑,在作战时充当侧翼,而第三伙只是其中的一部分。 这是大军开拔的第七日,这些日子大军每天行军四十里,速度不算慢。 “按照这个速度,我们后天就能抵达张掖,估计明天前军的探马塘骑就能和张掖的番贼碰上。” 刘继隆交代着,同时躬身从马鞍一侧取出水囊,打开喝了一口。 五月中旬的河西走廊已经十分炎热,作为塘骑,刘继隆他们人均穿戴甲胄,阳光照射下,甲片滚烫发热。 普通的兵卒没有钱置办类似绣衫的东西,便只能用布缠绕上半身,使得甲片没有那么烫。 “这天气,也太热了……” 驻马刘继隆身侧的张昶忍不住开口擦汗,其余人也都面色发苦。 这个季节的河西走廊炎热,以刘继隆前世的经历来说,正午时分的旷野外,起码有三十五六度的气温。 这样的气温,加上祁连山丰富的雪水资源,也难怪这个时代的河西走廊能做到遍地草场了。 “走吧,还得这样慢吞吞的走两天呢。” 抖动马缰,刘继隆催促众人跟上。 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当太阳距离落下还有三个指头高度的时候,前方的大军也开始驻足扎营了起来。 见状,刘继隆他们并没有松懈,而是警惕打量四周,等待其它团的塘骑换班。 此次沙州军东征,有步卒一千五百人,骑兵四百人,另外还有民夫一千八百人,合计三千七百人。 相比史书上动辄十几万、几十万人的战争,他们这点人数明显不够看。 不过在这河西走廊,还没有任何势力敢保证能轻易吃下他们这点人。 大军扎营时,张议潮亲自指点将士们如何扎营,而张淮深、李恩、索忠顗、王景翼等人则是跟在他的身后。 对于大军当下的规模,所有人都感到十分自豪。 “等拿下了甘州二城,好好训练一番,我们也能拥兵上万了!” 开口说话的是粟特人索忠顗,是当下沙州内部几大家族之一的家主。 自沙州军队一路东征以来,眼下在敦煌等六城设置了二十个团。 加上张议潮率领东征的九个半团,合计是二十九个半团,计五千九百人。 在这些团里,张议潮能控制近十一个半,索氏六个,李氏五个,其余类似曹氏、清河张氏等家族各自控制七个。 正因如此,索忠顗现在说出这种话,绝不是单纯的感到骄傲,而是在试探。 面对他的试探,张议潮没有立即作答,反倒是跟在张议潮身后的李恩开口道: “拥兵上万说着好听,但养起来可不是什么便宜事,单说甲胄就足够四州之地打造数年。” “哈哈,那是自然!”索忠顗看似豪爽耿直,可心思狡诈。 他并不想和李恩争斗,所以他对张议潮道:“刺史,我军若是拿下甘州,那这甘州之地,不知道交给谁驻守?” 索忠顗暴露了他的真实想法,他想要夺得甘州的治理权。 他的这一做法,很快引起了众人的反感。 甘州六千多户百姓,一旦拿下,那将超过沙州,成为沙州军内部人口之最的大州。 经过吐蕃的霍乱,人口无疑就是河西这片土地上最大的财富。 这个时代的河西不缺草场、河流、土地,缺的只有人。 只有拥有足够多的人,才能开垦足够多的耕地,放牧足够多的牧群,生产足够多的商品来获取利益。 拿下甘州的治理权,能让一个家族迅速崛起。 因此即便对索忠顗不喜,众人却还是将目光放在了张议潮的身上,试图从他的回答中知道,甘州究竟交给谁。 面对众人的目光,张议潮还没开口,年轻气盛的张淮深先沉不住气,压着脾气道: “甘州还没拿下,现在讨论这些有意思吗?” “呵呵……张校尉,你莫不是怀疑刺史?”索忠顗模样憨厚: “有刺史率领,拿下小小甘州可以说手到擒来。” “倒是拿下之后的,这甘州作为日后我军东进收复凉州的基石,必然要交给有能力的人治理。” “如此,方能在我军东征时,提供足够的粮秣兵器……” 索忠顗这话说罢,众人也纷纷颔首,明面上十分认可他的说法。 “索……” “好了淮深。” 张淮深还想说什么,却被张议潮打断。 张议潮看着矗立起来的营栅,转过身面无表情的对众人道: “如何治理甘州,这我已经有了想法,张掖、山丹建功者最先考虑。” “好!!” 索忠顗连忙作揖:“如此,那我等必然要在几日后好好表现!” 无利不起早,张议潮深知自己不许诺,这些人便不会出力,故此才会许下这样的承诺。 “都各自散去吧,早些休息。” 张议潮示意众人离去,而得到了答案的众人也各怀心思离开了。 瞧着他们离去,张淮深忍不住道:“叔父,这甘州还没拿下,这群人就……” 张议潮抬手示意他别说了,同时看向他道:“收复张掖和山丹这两场战事,我要你率部先登!” “是!!”张淮深的怒气一下子被平息,因为他看到了自家叔父的想法。 自古以来,战场上功劳最大的无非就是先登、斩将、夺旗、陷阵。 这四个里面,又以先登难度最大。 倘若自己率十三团先登张掖与山丹两座城池,那甘州的治理权毫无疑问会落到他的身上。 张淮深虽然年轻,可他有自信将甘州治理好。 瞧着他激动的模样,张议潮不免提醒一声:“养精蓄锐,好好休息吧。” “是,侄儿晓得了。”张淮深颔首,随后与张议潮朝着中军大帐走去。 与此同时,刘继隆还在黄昏下的草原中喂蚊子…… 第17章 大战在即 “唏律律……” “伙长,来人了!” 随着太阳落下,河西草原再度变成了一片漆黑的模样。 能带来光亮的,唯有手中的火把和头顶的月光,因此当夜幕下出现另一片火光的时候,刘继隆他们便做好了回去休息的准备。 果然,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十一名其它团的塘骑出现在了刘继隆他们的面前。 “第九团第二旅第二队第五伙伙长王参,交替夜值。” 来人是第九团的人,这个团刘继隆知道,听闻是李氏子弟担任校尉。 刘继隆没有多想,交换了塘骑的牌子后,便带着本伙弟兄往营垒赶去。 一炷香的时间,他们在营门处经过简单的盘查后,便被指引来到了本团的休息处。 由于他们负责大军正后方的方向,所以是回来比较早的那一批。 待他们将军马拴好,十一个人分工明确的开始了给军马喂水、喂豆,以及正常做饭烧水等等事情。 张淮深调给他们的那只羊,早已被他们制作成了一根根肉干。 所谓做饭,也不过是把石锅洗干净,倒入水囊的清水后,放入一块醋布,随后捞起醋布,倒入粟米,削些羊肉干便煮来吃了。 捞起石锅内煮的发白的醋布,耿明啧啧两声:“伙长,这醋布的醋估计都泡完了。” “明日去队里领一张大些的。”刘继隆交代着,同时从自己的怀里拿出一个小布袋,示意耿明将石锅的盖子打开。 耿明打开后,刘继隆从布袋里拿出了一块指甲盖大小的晶状物。 他用筷子夹着晶状物在锅里涮了涮,随后便捞起来放回了布袋里。 这盐晶的制作方法是取盐三斤,下水入锅煮沸,直至坚小不消的模样就能收集起来。 模样就是三个指甲盖那么大的块状物,重量三两,每次做饭时用刀削去一丝,亦或者在水里涮一涮即可。 醋布的做法也类似,一般是将一尺粗布浸泡入一斤醋中,暴干后,每次做饭时,剪下一寸,泡入水中,待粗布变色再捞起。 这些东西,就是古代版的便捷式军粮。 尽管能满足人的身体所需,不过味道却不怎么好。 匆匆吃了碗羊肉焖粟米饭,众人便躺在毡子上呼呼大睡了起来。 次日清晨,刘继隆去领了一尺醋布,随后便等待队正的指挥,与营外的塘骑换班。 眼看大军拔营,他继续率领第三伙的弟兄在后方十里警惕放哨。 眺望大军开拔,他们这才驱马跟上,一边警惕后方,一边眺望前方。 从辰时到未时(13点),后方一路无事,反倒是前方出现了骚动。 “伙长!” 张昶勒马看向刘继隆,刘继隆抬手示意,同时眯了眯眼睛。 在他的注视下,前方大军的骚乱并未中止,见状他立马对身旁的张昶、马成下令。 “张昶、耿明、李骥跟我来,马成你们几个继续驻守。” “是!” 随着马成回应,刘继隆抖动马缰,驱马往前方赶去。 不待他抵达后军,便见后军有旗手挥舞军旗,传递旗语。 “吁……” 刘继隆勒马抬手,示意张昶三人停下。 他仔细看了看旗语,随后调转马头:“回去吧,是前军的塘骑碰上番骑了,看样子我们距离张掖不远了。” “好!”张昶等人闻言颔首,与之一起调转马头离去。 在他们返回后,他们将前军的事情与马成等人交代了一番,便继续在后方探马,警惕四方。 然而大军的骚动似乎打开了潘多拉魔盒,紧接着一下午,大军两翼的塘骑都发出了遇敌的消息,致使大军骚动不断。 好在沙州军队一路征战而来,即便遇敌也不会自乱阵脚。 从午后到黄昏,随着大军前方出现了一条宽数十步的大河出现,张议潮这才下达了扎营的军令。 “前面那条河应该就是甘州河(黑河)了。” 黄昏下,由于左翼力量不足,刘继隆他们被调往了左翼帮忙,因此也看到了横亘在河西大地上的甘州河。 “伙长,这甘州河是什么河?” 张昶开口询问,年轻的他充满了好奇心。 不止是他,就连赵迁、马成等人都朝着刘继隆看来。 见状,刘继隆也就介绍道:“这甘州河发源于祁连山中,是河西大地上最大最长的河流,河长千余里,从祁连山一直北上到居延泽中。” “居延泽我知道,听说现在被回纥人占据。”马成适当插话,刘继隆也点了点头。 “居延泽水草丰茂,周围百余里都是草场,可羊牧群百万,只可惜百年前为吐蕃占据,十年前又被回纥侵占。” 他这般说着,众人心中立马升起不忿。 “那原本是我们的草场。” “没事,以后会收回来的。” 张昶气恼说着,马成则是安慰着他。 听着二人的话,刘继隆沉默无言。 据他了解,居延泽从吐蕃侵占河西开始算起,似乎直到五百多年后的明朝建立才得以收复。 只可惜收复不过六十余年,便在宣德年间再度失陷于胡虏之手。 后来明军虽然在亦集乃大捷的声势下收复,结果随着土木堡之变再度丢失。 “唉……” 长叹一口气,刘继隆眺望天边,瞧着太阳渐渐落下,又振作起来。 “我们应该在甘州城北部的甘州河西,明日渡河后,大军应该会向北行军。” “今夜回到营盘好好休息,明日还有一场恶战等着我们。” “是!”众人颔首,刘继隆也取出火把点燃,安静等待着其它团的塘骑来换值。 随着时间流逝,大约半个时辰后,便有一伙塘骑前来换值。 换值结束后,刘继隆便带着第三伙的弟兄返回营盘,准备好好休息。 然而才回到营帐门口,不等刘继隆下马为军马卸下马鞍,便见不远处一名兵卒朝营帐走来,同时对刘继隆作揖。 “刘伙长,张校尉有令,请您返回营帐后,去团里牙帐议事。” “好,我现在就去。” 刘继隆没有询问什么问题,而是直接答应下来,并转头对众人吩咐。 “我去一趟牙帐,你们正常收拾做饭。” “是!” 见众人应下,刘继隆这才与那兵卒前往了十三团的牙帐…… 第18章 先登者赏 “校尉怎么突然召集这么多人?” “不知道,应该有大事。” “也对,明天估计就能包围张掖,估计刺史有布置。” 穿过数十顶帐篷,随着刘继隆走进团里的牙帐,此刻帐内已经聚集了十三团的大小武官。 两名旅帅为帐内左右第一排第一位,其次便是四名队正。 类似刘继隆这种伙长,只能在内里第二排排队。 由于身材高大,六尺逾的刘继隆在五尺六七寸的诸多武官中格外显眼。 听着前排旅帅与队正们的交谈,刘继隆一言不发,只是安静等待张淮深出现。 大约过了一刻钟,身穿戎装的张淮深从帐外率两名甲兵走入帐内,在主位坐下。 “校尉……” 帐内众人躬身作揖,张淮深抬手道:“传弟兄们来,主要是商讨过几日的战事。” 张淮深目光扫视众人,在与刘继隆对视的时候停留片刻,随后挪开。 “刚才刺史已经示下,攻取甘州立功最大者,授甘州刺史之位。” “攻城掠地,功劳最大无非就是斩将夺旗、先登破阵。” “因此,攻取张掖与山丹二城,我们十三团必须先登!” 张淮深是一个很少把话说绝的人,如今他既然这么说,那就说明他对甘州刺史之职势在必得。 对此,众人也纷纷作揖:“遵命!!” 十三团是张淮深的嫡系,倘若张淮深能成为甘州刺史,那以甘州的人口耕地,帐内之人,每个人都起码能升一级。 若是能在此战中表现出众,平升二级也并非不可能。 故此,所有人的内心都十分火热,包括刘继隆。 现在的他没有太多崇高的理想,他只想往上爬,让自己的日子越来越好。 不过他也清楚第三伙的实力,所以并没有被欲望冲昏头脑。 坐在主位,张淮深扫视了一眼众人,十分满意。 “先登者,我个人赏其钱千贯!” 张淮深再度放出重磅消息,按照沙州军内部的封赏制度,这一千贯由团长张淮深开口,那就是从旅一级开始瓜分。 比如刘继隆在战事中夺得先登功劳,那一千贯会在旅一级分走一半,队一级分走一半,最后到他手上还有二百五十贯。 这二百五十贯,由第三伙平分,但正常情况下,伙长都能多分。 不过即便是平分,第三伙的普通兵卒也能到手二十多贯。 这笔钱放在河西,足够一家五口一年的花销,不是笔小数目。 如果刘继隆到手二百五十贯,即便分给张昶他们每人二十贯,他还能留下五十贯来练兵。 想到这里,刘继隆抓紧了腰间的革带。 “好了,都下去好好休息吧!” 张淮深将事情说完,随后便示意众人离去。 没有片刻耽搁,众人纷纷作揖告退。 不过在众人离去后,刘继隆又被叫去旅、队先后议事,这繁琐的议事让他有些无奈。 好在这些议事没有耽搁太长时间,刘继隆返回第三伙时,张昶他们也不过刚刚把米饭煮熟。 刘继隆返回后,他没有第一时间告诉张昶他们牙帐议事的内容,而是示意他们先吃饭。 等吃完了饭,他这才把牙帐的事情告诉了他们。 闻言,马成沉默不语,张昶和赵迁这几个年轻气盛的,反而激动了起来。 “若是先登,我们岂不是每人都能有二十多贯?” “这有什么的,最重要的是先登后可以论功擢升!” “对!伙长能力那么大,我们得帮伙长坐上队正、旅帅的位置才行!” 张昶他们倒是没有忘记刘继隆对他们的好,这让刘继隆有些欣慰。 不过面对众人的乐观,刘继隆还是给他们浇了一盆冷水。 “先登不是那么好拿的,张掖是河西重镇之一,城池高大不说,又有甘州河作为护城引水之河,番贼守军更是不会少。” “先登功劳虽大,却不能被功劳冲昏头脑,盲目攻城。” 刘继隆深吸一口气,随后继续道:“我把你们从酒泉带出来,也想把你们带回去。” “过几日攻城,你们不用管其它,只管盯着我就行。” “若是要登城,我第一个上,若是要先登,也是我先先登。” 刘继隆说罢便躺下了,不给众人反驳的机会。 瞧着他的举动,众人面面相觑,忍不住小声议论了起来。 他们的议论声都是针对攻城的一些问题,这些刘继隆都教过他们,也在训练中教导过,因此刘继隆并没有打断。 兴许是白天太疲惫,迷迷糊糊中刘继隆便睡了过去。 似乎是为了让十三团养精蓄锐,张淮深调走了团内的军马给其它团充当塘骑,让十三团不必承担塘骑的任务,得以好好休息。 次日一早,刘继隆清醒后便被队正通知轻装简行。 穿着长衫裤子,腰间系着革带与长刀,这便是行军路上的轻装。 至于甲胄与长兵、钝兵,则是都放在了民夫的挽马车上。 一伙兵卒有民夫一人驾驭挽马车,挽马车上除了一伙人的甲胄,还有一伙人及民夫的口粮。 仔细算下来,挽马车起码拉拽着近千斤的重量。 由于后方耕种需要大量挽马、耕牛,因此沙州军队挽马不算充足,每辆挽马车仅有挽马一匹。 这样的配置使得马车的速度快不起来,时不时还需要停下休息。 “怪不得每天走那么慢,拉这么重的货物,哪里快得起来。” 大军行至甘州河西畔,张昶看着被解开缰绳的挽马,不由得啧啧几声。 马成他们倒是不在意这些,毕竟人都累成这鸟样了,谁还在意马累不累。 倒是刘继隆轻笑一声,对众人安抚着: “庆幸吧,这也就是在河西不缺马匹,若是放在中原和河北,两伙人都未必能分到一匹挽马。” 他一边解释,一边看着甘州河四周的景色,感受着此地的壮阔,同时也感叹着此地的丰茂。 也难怪回纥南下后会在甘州游牧,就甘州的这水草,又有那个游牧民族会不贪恋呢? “十三团,负甲渡河!” 伴随着张淮深下令,刘继隆等十三团的兵卒纷纷将马车上自己的甲胄背负身上,手持长枪下水。 在五月中旬这种燥热的季节下水,不得不说是一种享受。 甘州河的河水不算深,张议潮选定的渡河地点更是近十里最浅的地方,河水仅仅没过成人腰间,河床也比较坚硬。 随着时间流逝,渡河成功的人也越来越多,第三伙也跟随其中,安然渡过。 第19章 张掖城下 “一刻钟,全团着甲!” 正午时分,随着十三团渡河成功,湿漉漉的张淮深转头便继续下令。 面对他的军令,十三团的所有人也都没有怨言。 渡过甘州河,便是吐蕃的地盘了,倘若有番骑发起袭击,那他们这二百多人不消片刻就得身首异处。 唯有穿戴甲胄,结阵接引河西大军,才能让他们立于不败之地。 很快,窸窸窣窣的甲片声不断响起,倒是吐蕃的骑兵一如既往的没敢出城阻击沙州大军。 伴随甲胄穿戴整齐,十三团二百余人着甲结阵,为河西的人马打下了牢固的渡河基础。 见状,河西的沙州将士们也开始了渡河。 马匹、粮秣、马车…… 河西的兵卒护卫着这些重要的物资,将它们一点点的运送到河东地界。 三千七百多人的队伍从午时忙碌到未时,耗费一个时辰,这才将物资全数运抵河东。 之后为挽马穿戴缰绳,将物资放上马车又花费了大半个时辰,等大军能够行军时,却已经是申时(15点)了。 没有时间耽搁,大军如刘继隆预料般北上。 一个时辰后,天际边出现了一抹土黄色,而中军也传来了扎营的军令。 大战在即,刘继隆脑中没想太多东西,现在的他只想好好睡一觉。 随着营盘搭建,他带着第三伙的人埋锅造饭,吃饱喝足后便休息了。 不过这一夜,也只有他能睡得舒心,第三伙的其它人要么激动得睡不着,要么就是忐忑的无法入睡。 好在刘继隆的鼾声影响了他们,不多时众人的眼皮就开始发酸,最后不知不觉陷入了睡梦中。 与此同时,张掖城却灯火通明,全力准备守城物资。 西北的昼夜温差很大,白天酷热无比,到了夜晚便透露出寒意。 站在营门处,身披披风的张议潮眺望天际边的那抹火光,久久无言。 忽的,他身后响起了脚步声。 不必回头,光从脚步声,他便知道了来人是自己的那个侄儿。 “叔父还不睡吗?” 披着披风的张淮深走到张议潮身侧,与他一同看向张掖城。 张议潮摇了摇头,沉吟片刻后才开口:“张掖钱粮充沛,若是城内番贼殊死抵抗,我们也讨不得便宜。” “叔父放心,明日侄儿率部攻城,必然先登!” 张淮深安慰着张议潮,同时对他作揖道:“您这半个月都没好好休息过了,劳烦听侄儿一声劝,今夜好好休息吧。” “唉……” 张议潮长叹一声:“若是淮铨、淮鼎他们能有你一半懂事,我也就放心了。” 他所说之人,是他的儿子张淮铨、张淮鼎。 张淮铨才干平平,张怀鼎志大才疏,这两人都不能接替自己,唯有侄子张淮深有能力接替自己。 不过张淮深始终是自己的侄子,而非儿子,所以他哪怕有心让张淮深接替自己,却也要面对不小的困难。 正因如此,他这次东征才会带上张淮深,才会示意张淮深在攻取甘州时要取得功劳。 唯有这样,张淮深才能累积功劳,才能服众。 “张掖城高二丈,基厚二丈六,顶高一丈六,四座城门皆高大坚固,而城内不缺水源。” “我等若是围城,除柴薪外,番贼皆不缺。” 张议潮对张淮深交代着:“明日攻城,即便无法克复此城,你也要打出声势,莫要输了索、李等人。” 索忠顗、李恩等人的心思,叔侄二人十分清楚。 张议潮昨日既然答应了论功行赏,那么沙州各豪强子弟都会在接下来几天卯足了劲的表现自己。 倘若张淮深的功劳不能服众,那从大局着想,张议潮也无法将甘州交给他管理。 “叔父放心,明日克此城者,必张氏也!” 张淮深做出承诺,张议潮见状颔首,随之转身朝营垒内走去。 张淮深护送张议潮返回大帐休息,自己则是在十三团的牙帐内磨了一晚上的长刀。 待天色渐渐明亮,横亘在河西走廊中部的张掖城也暴露在了沙州大军的兵锋下。 甘州六千余户百姓,有近七成居住张掖城内,故此城池规模比起敦煌、常乐、酒泉等城要大了一倍不止。 其城南北八百余步,东西六百余步,可容纳上万户百姓生活其中。 在城外,沿着张掖城护城河向外,大片被焚毁的耕地将地皮裸露出来。 显然,为了不让沙州军队获得任何一丝粮秣,张掖的吐蕃守城将领做事十分决绝,竟然在盛夏便焚毁了城外所有农作物。 从张掖城护城河向外十余里的农田作物,都遭到了焚毁。 如此一来,哪怕张议潮他们能攻克张掖,也将面临一个艰难的问题,那就是如何养活张掖城内上万百姓。 “番贼……” 望着眼前的场景,凡是出营的将士,无不咬牙切齿,哪怕是休息了一夜的张议潮,脸色也阴沉的足以滴水…… “节儿,看看这些汉奴,现在恐怕已经气得发抖了吧,哈哈!” 张掖南城门楼上,一名身穿将领甲胄的三旬干瘦吐蕃人嘲笑着城外的沙州军。 在他身旁,一个身材魁梧,官职更高的吐蕃人则是没有放松警惕,而是沉声道:“就是这支叛军杀了卜勃他们。” “可他们看上去很普通。”三旬将领摸了摸自己没有多少胡子的下巴。 “总之还是得小心应对,毕竟他们的人数是我们的倍数。” 魁梧将领说罢,当下转身对身后的将领、官员们吩咐道: “盯紧城内的人,如果有人敢叛乱,全家斩首,邻里断足!” “是!!”诸多官员将领先后应下,那魁梧将领也将目光放到了城外。 在他的目光注视下,沙州军队一分为四,驱赶挽马拉拽一些攻城器械的零件开始向张掖其余城门赶去。 城外,张议潮也在对诸将做着最后的部署。 “与昨日议事结果一致,李恩你们三人率部攻北城,索忠顗你们四人率部攻西城,淮深你和淮溶率部攻东城,我主攻南城!” “驻守甘州的节儿是开元年间吐蕃大相路达札的后人达扎鲁布,他几次镇压回纥的作乱,不容小觑。” “尔等攻城若不利,暂且撤下,稍作休整复攻城,万万不可热血上头,可曾明了?” 张议潮最后交代着,而他口中的节儿是吐蕃在河西占领区设置的一种军职。 吐蕃占领河西后,在河西设有乞利本(即万户长,相当于唐朝节度使),乞利本下设置节儿,即千户长,掌管着一州全权。 节儿的下属官员有小节儿、将头等官员,正常来说节儿治下军队在千人左右,不过甘州是河西人口大州,自然不可一概而论。 吐蕃在甘州驻扎四千人,不过其中一千人被张议潮全歼于福禄城内,故此只剩下三千人。 以城头旌旗判断,驻扎在张掖城内的番兵不会低于两千人。 以不到两千人去进攻两千人驻守的城池,这难度不言而喻。 可即便如此,张议潮身后却早已没有了退路。 只有拿下甘州二城,他才能在河西组织起一条防线。 念头落下,张议潮沉着目光,扫视了一眼张淮深他们。 “攻城!” 第20章 金戈铁马 “呜呜——” “咚咚咚……” 金戈铁马、号角长鸣。 辽阔的河西走廊上,伴随着沙州的号角吹响,擂鼓作鸣,其声震撼四野,回荡于苍穹之下。 刺眼的阳光照耀在沉重的扎甲上,反射出点点璀璨,一千九百余名沙州军士仿若铁流,分成四股,驱赶马车,缓缓逼近张掖城池。 张掖南门楼前方,张议潮手执长刀,矗立巢车之上,眼神坚定。 此刻,不管是城内还是城外,张掖城上空的空气中弥漫着紧张和危险的气息。 城墙上,数百名重甲番兵严阵以待,还有一千多名身穿锁子甲的番兵正在驱使壮丁烧煮金汁,准备檑木等守城器材。 战场的气氛十分凝重,让人难以呼吸。 面对这种场景,即便是经历过战事的沙州军士也不免呼吸沉重。 或许正因为他们经历过战事,所以导致他们在看到守城番兵时,便清楚了自己的对手并非是先前收复瓜、沙、肃三州的酒囊饭袋。 那明晃晃一排的吐蕃扎甲,足以说明他们的实力。 “止步!” 军令声通过奔走的旗兵传递,十三团及十二团两团人马,最终将脚步停在了张掖东城外。 刘继隆抬头,眺望那看上去便十分高大的城墙。 张掖番兵不曾在护城河对岸设置营垒,但他们却在城门处设置了营垒。 尽管那营垒不大,仅仅能容纳百余人。 可有了这个营垒,就代表城内的吐蕃骑兵随时可以出城骚扰他们。 刘继隆握紧了手中的长枪,手也不自觉搭在了腰间的钝兵上。 “伙长……” 身后传来声音,刘继隆转头看去,只见昨夜还十分激动的张昶、赵迁等人,如今脸上都挂上了紧张之色。 “放心跟着我。”刘继隆回头看向张掖城,声音无比沉重:“我答应了带你们回家!” “呜呜呜——” 阵前,张淮深眺望不足二百步的张掖东门,手抓紧了腰间的刀柄。 “淮深?”旁边一名二十出头的青年校尉开口,他是张淮深的族兄张淮溶。 听着自家叔父指挥方向传来号角声,张淮深深吸了一口气,目光坚定的看向张掖东门。 “传令,组装撞车、云车!” 随着张淮深下达军令,东城外四百余名沙州将士纷纷行动。 他们将挽马车上的零件取下,拼装出一座又一座的云车。 除此之外,三辆挽马车也被组装成了三辆人力推动的撞车。 随着攻城器械组装完毕,六座云车及三辆撞车出现在了大军阵前。 “十二团出阵!” 张淮深沉着下令,而他后方的十二团两百余名兵卒先后出阵。 “攻城!” 没有过多言语,有的只是满腔热血。 在他下令过后,十二团二百人推动云车及撞车开始行动。 与此同时,东城上的吐蕃小节儿(小千户)也拔出了腰间长刀。 “放他们过来!” 在小节儿的命令声中,城墙上下的吐蕃兵卒纹丝不动,放任十二团的二百兵卒推动攻城器械开始渡河。 不到一丈的护城河根本起不到什么作用,一辆云车被推入水中,紧接着铺上木板,一座简易桥梁便支撑起了渡河二字。 一辆辆撞车与云车通过,五十名持盾的沙州将士在攻城器械前前进。 渡河过后,摆在他们面前的是城门外的堑壕、羊角墙等防御工事。 “弓弩手放箭,骑兵备敌待命!” 城楼前,小节儿沉稳指挥。 在他的命令下,箭矢从城头及城门口不断射出,沙州将士行军速度一滞。 饶是如此,他们依旧有条不紊的前进,遇到堑壕就铺设木板,遇到羊角墙就推动撞车将羊角墙撞倒。 箭矢落入盾阵之中,不少卡在了甲胄缝隙间,受轻伤的人数不胜数,然而在胸中的那腔热血面前,这点疼痛根本无法阻止沙州将士进军的脚步。 他们是人,他们也怕死,可他们更害怕无数日夜回想起自己在吐蕃治下的悲惨生活。 要想不再经历这样的生活,他们就只有不断前进…前进…… “嘭!” 忽的,城墙两角的马面上传来物体的撞击声。 一瞬间,两支长枪大小的弩矢猛然轰入盾阵之中,数名甲兵被弩矢贯穿身子。 “额咳!” “别停……向前!!” 一名伙长不断咳血,可即便如此,他依旧挥舞兵器,怒吼向前。 “一群汉狗奴儿,看来给你们的教训还不够多!” 城头,那小节儿瞧着沙州将士脚步未曾停下,当即转头对左右将领吩咐:“上石脂!” “是!”二人颔首,随后在他们的示意下,穿着锁子甲的兵卒将装满石脂的陶罐用力投掷。 陶罐砸在了盾阵上,哪怕沙州将士已经嗅出了不对的味道,可火箭的速度更快。 “放箭!” 霎时间,燃烧火焰的箭矢成批破空而来,将盾阵燃起大火。 面对困境,兵卒们只能抛弃木盾,奋力向城门攻去。 前进道路上,箭如蝗石,不断射在他们的身上,冲在前排的人很快变成了一个个“刺猬”。 好在他们的努力得到了回报,他们冲进了城门口的营盘中,与营盘内的吐蕃兵杀在一处。 “杀番贼!” “报国就在今日!” “克复甘州!” “汉狗奴!” 短兵相接中,将士们的呼喝声充斥着城门前的营盘。 面对生猛的沙州将士,城头的小节儿也露出了片刻的错愕,但清醒过后就是恼羞成怒。 “别让他们上来!” 他愤怒吼叫着,可云车还是搭在了东城墙的城头。 “十三团,出击!!” 眼见云车已经成功搭在城头,张淮深拔出腰间的长刀,发出了冲锋的信号。 十三团二百人向城下冲去,哪怕身负数十斤的甲胄,却没有一人想要放过这个难得的机会。 不只是他们,受创的十二团将士们也在云车搭上城墙的第一时间,对城头发起了冲锋。 他们衔刀而上,可迎面出现的却是滚烫的金汁与沉重的檑木。 那滚烫的金汁在倒下的一瞬间,便将冲锋路上的沙州将士正面烫出了水泡,皮肉与甲胄粘黏一块。 “额啊!!” “狗番贼!” “汉狗奴!!” 叫骂声、惨叫声金属交锋声、木制攻城器械的碎裂声…… 这些声音汇集成为了当下战场的主旋律,而刚刚冲过护城河的十三团,也迎面撞上了那些被救下来的伤兵。 “额啊!!” “我的眼睛!我的眼睛!” “医匠!医匠去哪了!” “把他拖下去!快!” 那挥舞双手,五官被烫得不成形状的兵卒被拖走,从十三团身旁如牲畜般被拖离战场。 一时间,所有人心里都冒出了刺骨的寒意。 刘继隆下意识看向了张昶他们,此刻的他们脸色惨白,哪怕平日做事老练的马成也止不住的身体发颤。 是人都会怕死,可他们却不得不上。 望着他们,刘继隆紧握手中长兵,声音盖过了战场的厮杀声。 “不要想那么多,跟紧我!” 第21章 汉儿凶猛 “浇下去,烫死这群汉奴!” “额啊!!” “攻进去!不要停下!” “破了城门营盘,冲进城内,光复甘州!!” 张掖,沙州将士与吐蕃守军如同两股凝固的潮流,交汇在烽火连天的城墙下。 城门口的吐蕃守军依托营垒,将试图冲入营垒内的沙州将士阻击并使用钝兵锤杀。 一旦沙州将士对城门的进攻疲软,他们就开始使用弓箭干扰攻城的将士。 倘若城门口的营垒守不住,他们就退回城内,同时城楼的兵卒浇下石脂,点燃大火,阻断沙州将士冲入城内的机会。 城头上的吐蕃守军也不慌不乱,手中的金汁和檑木好像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砂石般不断投下。 滚烫的金汁将无数沙州将士重创,皮肉粘黏着衣物与甲胄,那灼烧的疼痛感,让许多人在昏厥与清醒之间来回打转,残忍异常。 远处,沙尘卷起,仿佛大地在叹息,为这些年轻生命的消逝而哀哭。 “半个时辰了,四门都没有传来先登的消息。” “刺史……要不撤军休整休整吧……” 站在张议潮身旁的一名参军忍不住开口,张议潮则是眸光坚定:“现在撤下来,如何与刚才受创的将士们交代?” “传我将令,先登者拔擢三级!” “告诉将士们,如若今日无法克服张掖,等到陇右的番贼援军抵达,所有人都逃脱不了被奴役的命运。” “是做人还是做奴隶,让他们自己选!”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张议潮坚信这个道理,但他也知道仅凭重赏无法让三军产生死斗的想法。 唯有揭开河西所有汉人曾经为奴婢的这道伤疤,才能将所有人刺激起来。 “是……” 参军颤抖着双手作揖应下,而张议潮的军令也在各个城门战场被传播开来。 只是与拔擢三级这一封赏相比,那些死在自己身旁的弟兄才更能激发一个人的斗志。 东门外,十二团的将士已经死伤过半,而城门口的受伤番兵却不断被城内番兵接应带回,身穿重扎甲的番兵不断补充而上。 半个时辰的战斗,城门口的番兵人数不仅没有减少,反而比战前还要多。 不仅如此,他们几次从营垒中冲出,在城头守军的配合下,不断袭击进攻城墙的沙州将士。 十二团将士虽然悍勇的几次冲上城头马道,可很快就被围攻而来的大量番兵包围全歼。 吐蕃人发动了城内除汉人以外的所有民族男丁来备战,数百名各族男丁在数百番兵的监督下,不断倾倒金汁,投下檑木。 十二团的进攻越来越乏力,送往后方的兵卒也越来越多。 如此场景,使得等待将令的十三团将士口干舌燥,手脚无力。 “淮深!” 满脸血迹的张淮溶在亲兵的护卫下撤到了河畔,他的目光带着一丝绝望。 面对他的目光,张淮深转身看向了自己身后的那二百多张面孔。 “第一旅牵制城门,第二旅进攻城墙,先登者拔擢三级,赏三千贯!” 他的脸色严峻,郑重开口,随后转身看向了那惨烈的战场,深吸一口气:“杀!!” “杀!!” 呐喊并不能取得什么实质性战果,但却能短暂地驱散众人心中恐惧。 在呐喊声中,十三团终究冲上了战场前线。 第二旅的一百人一分为十,带着难以形容的一种癫狂,发了疯似的冲向云车。 刘继隆也是其中一人,他并非不畏惧死亡,只是他身后有着需要他保护的人。 “长枪给我!” 刘继隆抢过前方十二团某个兵卒的手中长枪,不待众人反应过来,他便朝着城头女墙投出长枪。 “嘭!” 长枪在瞬息之间扎穿了试图倾倒金汁的民夫面颊,致使手中无力松开。 与他一同倾倒金汁的民夫来不及反应,只觉得手中一沉,那装满金汁的陶罐瞬间砸在地上。 滚烫的金汁将其小腿以下烫得不成样子,在他嚎啕惨叫之余,一名番兵举起檑木便朝着云车砸下。 不等他行动,又一道黑影袭来,不过这次的准头差了些,长枪撞在了他的胸口,锁子甲凹陷一大片,这番兵也一口气上不来,栽倒在地。 “好汉子!” 前方几次被击退的十二团兵卒忍不住叫了声好。 “冲上去!” 刘继隆催促前方的十二团将士,尽管他们只剩数人,可他们看到了登城的希望。 他们一窝蜂涌上城墙,呼吸间便被反应过来的番兵围堵。 “我们上!” 瞧着十二团的人已经占领女墙口子,没了金汁和檑木的威胁,刘继隆一马当先爬上了云车。 张昶他们慌张跟上,动作太慢,完全跟不上刘继隆的速度。 十二团的人都是老卒,饶是被倍数番兵围攻,却也为刘继隆争取了片刻的时间。 刘继隆爬上女墙时,只看到了身披锁子甲的数十名番兵,以及被驱赶下城墙的数十名民夫。 远处,数十名身披锁子甲的番兵朝着这处失陷的女墙口子涌来,但却被其它口子的沙州将士给拦住了。 此处口子的十二团老卒只剩下了三人,勉强抵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番兵围攻。 “猪狗的番贼,你阿爷来了!” 没有时间思考,他跳下女墙,从腰间拔出准备好的钝兵,朝着那些涌来的番兵就是一顿猛砸! 面对五尺出头的一群番兵,刘继隆如虎入羊群般,几个呼吸间就把包围圈撕开。 被他重击的番兵,往往连惨叫都发不出来便倒地抽搐。 “好汉子!!” 十二团的那三人激动叫嚷着,主动为刘继隆掩护起了左右两翼及身后。 与此同时,更多的番兵涌了上来,张昶他们也先后登上城头。 “小三才阵,结阵守住口子!” 刘继隆在搏杀间不忘指挥,张昶他们虽然是新兵,可是手忙脚乱之余,还是根据过去半个月的训练结阵。 他们不需要刻意去寻找敌人,因为四周都是番兵。 那些城内的各族民夫已经被番兵驱离,三十多名番兵将刘继隆他们团团围住。 刘继隆这边砸翻两名番兵,便有配合默契的番兵持长枪朝他面部刺来。 “伙长小心!” 一名四旬憨厚汉子冲上来,用盾牌为刘继隆挡住了左侧的长枪。 与此同时,刘继隆也后退一步,抬手用单臂夹住朝他刺来的数杆长枪,挥锤砸断。 抓住机会,几名番兵欺身上前,铁锤朝他面门招呼而来。 “伙长小心!” 另一名三十出头的汉子也持盾出来为刘继隆挡住。 “焦大、毛忠,都小心些!” 刘继隆脑海中浮现二人的名字,他们都是第三伙中不起眼的人物。 可是到了战场上,他们就是最出色的袍泽兄弟。 没有心思打量别的,刘继隆才吩咐完,便又有两杆长枪从正面朝他刺来。 眼疾手快,他单臂夹住两杆长枪,左臂铁锤猛然砸下,将长枪砸断的同时挥动铁锤,砸向正前方一名番兵的面颊。 铁锤砸在面部的手感令人头皮发麻,粘黏血肉的牙齿从口腔中飞出,番兵栽倒在地,生死不死。 顾不得招呼别的,刘继隆手持双锤,在焦大、毛忠等人的掩护下左右奋击。 不过几个呼吸间,倒在他面前的番兵便不下双手之数。 面对凶猛的刘继隆,饶是围攻他的番兵人数众多,却也不免感到胆寒。 他们跟随达扎鲁布镇守甘州多年,不是没有碰到过硬茬子,但像刘继隆这么硬的茬子,他们确实没有碰到过。 一时间,此处防线岌岌可危,先登之功似乎唾手可得。 正在率领第一旅强攻城门的张淮深瞧见了此处情况,当下不再犹豫。 “第一旅第一队的弟兄殿后,第二队的跟我来!” 在他的招呼声中,四周能听得到他声音的将士纷纷脱离了城门战场,跟着他冲向了刘继隆他们那方的云梯。 “缠住他们!” 营垒内的一名吐蕃百户振臂一呼,张淮深他们很快就被缠住。 与此同时,城门楼上的小节儿也瞧见了迟迟无法拿下的刘继隆等人。 “一群废物!” 小节儿辱骂一声,随即带着身边百余名重甲精锐冲向刘继隆那一方。 刘继隆于乱阵中瞧见这一幕,只能强撑一口气,奋力挥锤砸翻两名身穿锁子甲的番兵。 “番狗,朝你阿爷这边来!!” 第22章 沙场血气 “杀了那个高的汉奴,赏牛羊各十头,钱百贯!” 东城马道上,小节子看出了刘继隆的凶猛,毫不吝啬的下达了封赏军令。 在他的军令下,百余名番兵气势汹汹冲向了刘继隆他们。 气喘吁吁的刘继隆刚刚解决最后一名围攻他们的番兵,便瞧到了气势汹汹冲来的百余名重甲番兵。 他们不是刚才那群身穿单薄锁子甲的番兵,而是驻守张掖的精锐。 来不及多想,刘继隆捡起地上两把钝兵,胸口生出豪气。 “结阵!!!” 仿佛要将胸中的空气全部排出,刘继隆的声音震耳欲聋。 此时此刻,冲向他们的并非只有那百余名重甲番兵,还有另一个方向冲来的十余名锁子甲番兵。 “犬彘还敢来,宰了他们!!” “守住口子!” 在刘继隆的鼓舞下,初上战场的第三伙将士们也生出豪气,哪怕先前两股战战的马成都吐了口唾沫,捡起地上长弓,朝着那些番兵射出几箭。 “狗汉奴!” “杀猪狗!” 喊杀声响彻马道之上,百余名重甲番兵冲向了第三伙。 刘继隆瞥了一眼城下,只见张淮深率领百余名兵卒且战且退,不断朝着自己身后的云车靠近。 他们还需要时间,可第三伙已经没有时间了。 刘继隆看向了自己身后,马成他们脸上写满了紧张,队伍不知何时已经少了两人。 此刻他清楚,不能等那百余名重甲番兵冲过来,一旦他们冲过来,就第三伙这点人数,一个呼吸间就会被冲垮。 想到这里,他猛地冲出小三才阵,独自一人朝着那群番兵冲去。 “伙长!!” 张昶声嘶力竭,却只换回刘继隆的一句:“守住口子。” 刘继隆想减缓重甲番兵的冲势,可第一次参与攻城的他,终究是小瞧了这群番兵。 身披扎甲的番兵,哪个不是精挑细选,耗费钱粮训练出的人物。 他们早在城楼瞧见了刘继隆刚才勇猛的模样,故此在刘继隆冲向他们的时候,前面的数名番兵跪下张弓,与后面的数名番兵一同朝刘继隆张弓搭箭。 刘继隆反应神速,他丢弃一把金瓜锤,从地上抓起一名番兵的尸体充当盾牌,卯足了劲的冲向前方。 “放!” 小节儿怒意横生,前方的十余名番兵也纷纷松开弓弦,十余支箭矢如飞蝗般射向刘继隆。 眨眼间,被充作盾牌的尸体就插满了箭矢,不少箭矢甚至射穿了锁子甲,差点伤到刘继隆。 “番狗!!” 刘继隆冲到了队伍跟前,将尸体猛地抛出,砸倒一片人的同时,整个人踩着倒下的番兵冲入队伍内。 由于马道并不宽阔,一些站在内侧的番兵在猝不及防之下,被刘继隆直接挤倒,坠入城内。 近两丈的高度让这些人久久爬不起来,而刘继隆凭借身高力大的优势,打了其余人一个措手不及。 他挥锤将一人砸下城头,坠入城内,不待回身,便有左右数名番兵挥钝兵朝他袭来。 他甩出手上铁锤,将二人砸中的同时,抓住其中一人挡在身前。 呼吸间,四五根长枪朝他扎来,刚好让他用此人及时挡住。 百数十斤的活人在他手中如玩物般,挡住长枪后,便依托此人为盾牌,双腿发力冲入人堆之中。 因他力大,四五名脚下功夫不稳的番兵被挤出马道,栽入城内。 只是他这番行为,却让他深陷包围之中。 呼吸间,他便被番兵手中兵器招呼数下,可他却好似不知疼痛般,抓起两名番兵挡在身前,依托身后女墙,将番兵火力吸引。 喊杀声挤占了他的双耳,肺部如烈焰灼烧,呼吸粗重异常。 面对如此局面,饶是刘继隆也不免生出“今日要交代此处的念头”。 “伙长!!” 念头才刚刚升起,张昶、马成、耿明等人的声音响起。 与此同时,撞击声传来,许多番兵被第三伙一行人持盾牌撞退,刘继隆得以喘息。 他单膝跪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张昶他们则是不断用盾牌挤压面前的敌军,给刘继隆腾出空间。 “伙长!” 李骥试图扶起刘继隆,但刘继隆搏杀许久,此刻已然力尽,根本不想行动。 他喘着粗气朝女墙口子看去,只见源源不断的沙州将士正在登上马道,将另一方向番兵击退同时,还朝着此处涌来。 “张昶!!” 忽的,前方传来惊呼声,刘继隆下意识看去,只见张昶被人一箭射在铁胄(头盔)甲片处。 那箭矢似乎穿透了甲片,将张昶脸颊射穿。 耿明搀扶他退下,可张昶却好似杀疯了般,挥舞兵器不断咒骂。 “猪狗的番贼,耿二郎你放开我,我要宰了他们!!” 张昶的咒骂含糊不清,期间还吐出几口血水,显然是被射穿了脸颊。 “送他下去!” 刘继隆勉强提起一口气,示意李骥和耿明送他离开。 张昶不服的看向刘继隆,染血的脸上流露出不甘。 刘继隆瞧了瞧他的伤势,不由骂道:“若非甲片卡住箭矢,你现在已经魂归西天了,滚下去!” “可焦大和毛忠他们都死了,我要替他们报仇!” 被刘继隆骂了一声,张昶顿时憋不住,委屈地哭了出来。 他的话让刘继隆心里一凉,下意识看向了前方。 在那满地的尸体中,两具腰间系着沙州革带的尸体格外显眼。 他们的面部血肉模糊,根本认不出来。 若非张昶哭闹,刘继隆或许都没有发现,自己的第三伙又折了两个弟兄。 兔死狐悲,此刻他只觉得鼻头一酸,抓起地上的长枪便撑着站了起来。 “犬獠的猪狗,杀不死他们!!” 刘继隆凭空多出一丝力气,红着眼就要朝番兵冲去。 “伙长,您受伤了,不能去啊!!” 李骥与耿明抱住刘继隆,阻止他再上前线搏杀,却被力大的刘继隆扒开。 他怒目瞪着二人:“照顾好张昶!” 话音落下,他便冲向了前方的队伍中。 此刻,张淮深他们已经领兵接替了马成他们,数十余名沙州将士硬生生顶着百余名番兵冲向城门楼。 番兵队伍不断后退,任由那小节儿不断呼喊,也难以止住颓势。 刘继隆提着长枪从队伍中挤进去,张淮深瞧见这一幕不由大骂:“刘继隆,滚回去!” “我要替我兄弟报仇!” “娘贼的,我让你滚回去!” 刘继隆杀红了眼,试图冲上前去,却张淮深狠狠拦住。 “这是战场,头系腰间的地方,你当塘骑的时候就该知道!” “娘贼的!你给我滚……” 张淮深试图骂醒他,却见后方涌来了大批番兵,脸色一沉。 此刻刘继隆还试图冲上前去,却被张淮深抓住了披搏。 “你给我转过头去,瞧瞧后面是什么!” 刘继隆回过头,便瞧见了一名甲胄华丽的吐蕃将领,率领百余名重甲番兵朝另一个方向杀来,将那个方向的沙州将士杀的节节后退。 在那方沙州将士身后,还有着负伤退下的马成等人。 “滚回去,护住你那群弟兄!” 张淮深推开刘继隆,而经过这一番胡闹,刘继隆也清醒了不少。 他知道自己刚才冲动了,于是咬紧牙关,拎着长枪便往回赶。 瞧着他背影,张淮深松了一口气的同时,目光也看向了近在咫尺的城门楼。 唯有拿下城门楼才能拿下城门,决定胜负。 “十二团的将士殿后!” “淮深不可!” 张淮深方才下令,张淮溶便作势拦住了他。 “现在拿下城门楼才是关键,后方番兵交给殿后的弟兄就足够!” “荒唐!”张淮深破口骂道:“仅凭他们十余人,如何拦得住达扎鲁布亲率的精锐。” “淮深!”张淮溶恨铁不成钢,在他看来,用殿后那十数人的性命换取快速拿下城门楼,这很值得。 “东城兵马以我为尊!”张淮深怒目瞪着自己的这位族兄。 张淮溶气愤挥刀劈砍几名番兵尸体,但到了最后,还是带着不足五十人的十二团将士朝着后方冲去。 瞧着他们离去,城门楼方向的番兵们也得到了喘息,竟有隐隐回推之势。 见状,张淮深抛弃手中长刀,捡起地上两把钝兵,嘶吼着冲向了前线。 “夺下城楼!!” 第23章 血战东城 “杀汉奴!” “把他们的牙都打碎!” 张掖东城,达扎鲁布万万没想到,率先需要自己支援的,竟然是进攻人数最少的东城。 此刻他站在百余名甲兵身后,脸色阴沉的难看。 “莽布这个废物,竟然连四百人都拿不下来!” “节儿,我只要一刻钟就能拿下他们!” 站在达扎鲁布身旁的一名小节儿开口请功,达扎鲁布却摇了摇头,同时观察城外说道: “北城和东城、南城的汉奴都在往这边赶,你一刻钟拿不下他们。” “将城门口的兵马撤回来,紧闭城门,另外从其它三城抽调半数兵卒来这里。” “把城头的这群汉奴吃掉,让张议潮那个奴婢知道,张掖没有那么容易拿下!” “是!!” 达扎鲁布的军令下达,身旁的小节儿便遵循军令开始调动兵马。 一时间,城头二百余名沙州将士被挤压,空间渐渐缩小。 张淮溶率部来到了东线,此刻的刘继隆正在与原本留守东线的十二团兵卒们竭力抵御着番兵的前进。 在张淮溶的指挥下,七十余名沙州将士轮流进攻,而番兵那方也因为达扎鲁布的指挥得利,故而稳住了跟脚。 东线陷入了僵持,这让达扎鲁布坐不住了。 在他的目光中,张淮深率领的百余人正在朝着东城的门楼逼近。 一旦让他们逼近城楼,再等张议潮率部抵达,那张掖城恐怕真的会失陷。 “催促其余各部,立马到东城来!” “是!” 小节儿点头应下,随即吩咐左右再去催促。 “猪狗的番奴!” “狗汉奴!!” “宰了他们!” 城头上,短兵与短兵碰撞出无数火星,沙州将士与吐蕃兵马交织成一幅残酷的战争画卷。 夯土夯实的马道上积蓄起了鲜血,双方人马每一次金属交击的声音都伴随着将士们怒吼的回荡。 队伍之中,已经不知道第几次冲上前线的刘继隆以他壮硕身躯和顽强意志,在这狭窄的马道上展现出了非凡的力量。 他数次冲向达扎鲁布的亲卫队,每次都因为力竭而后退,每次都能杀番兵数人,身上的伤势也不断加深。 “伙长,您休息一会吧!” “我们已经做得够多了!” 眼看着刘继隆还要再上,马成、耿明试图搀扶刘继隆坐下休息,可刘继隆却顽强的站在原地。 望着不断前进的己方将士,即便双手的虎口已然开裂,颤抖不止,可他的注意力却不在自己的伤势上。 满脸染血的他扫视面前,不知不觉中,在他面前的第三伙兄弟,只剩下了马成和耿明两个人。 赵迁、焦大、毛忠他们几人的面孔已经不在,这让刘继隆鼻头一酸。 回望自己四周那些袍泽兄弟的尸体,此刻所有的物欲都成了下品。 拿下张掖,结束这场战事成了他唯一的心愿。 因此,即便双手发颤,虎口疼痛,他还是握紧了手上的兵器。 “你们好生养伤,有我在前面顶着,你们不会有事的……” 刘继隆望着二人,声音带着丝决绝。 “伙长,我们也……” 耿明与马成闻言扶墙而起,只是不等他们开口,身后便出现了熟悉的声音。 “直娘贼地,老子要宰了这群猪狗番贼!!” 熟悉的声音响起,三人纷纷回头看去。 只见女墙豁口处,脸上缠绕布条的张昶竟然回到了战场,双目赤红的盯着番兵的方向。 “李骥,你干什么吃的!” 马成望着负伤上阵的张昶,忍不住质问带张昶下去的李骥。 “这厮偏要来,我也拦不住。” 李骥说话间从地捡起一把钝兵,刘继隆也深吸一口气道:“第三伙,只剩我们了,我说过要带……” “杀了这群猪狗,反正这辈子当了一辈子的奴隶,临死前杀了这群猪狗,赚了!” 张昶打断了刘继隆的话,马成、耿明等脸上也露出苦笑,目光却变得决绝。 是啊,这城头的汉人,哪个不是给吐蕃贵族当了一辈子奴隶的人。 那样糟糕的人生都体验过了,死亡又能算得上什么。 临死前杀些番狗,也算对得起曾经在吐蕃贵族马鞭前的自己了…… 刘继隆深吸了一口气,没有什么言语,只是默默转过身去,面朝那群番兵,将铁胄戴回头上。 “走,再冲一次!” “宰了他们!” “娘地,拼了!” 刘继隆开口便赢得了张昶的附和,马成闻言也一咬牙关,骂骂咧咧的捡出了地上钝兵。 不止是他们,许多负伤后退休整的十二团、十三团将士瞧见第三伙的姿态,也都纷纷捡起了自己的兵器。 “杀!!” 喊杀声中,他们向着番兵冲去,支援了前方作战的袍泽兄弟。 身高六尺逾的刘继隆一路冲到阵前,挥动手中长枪横扫番兵群中。 伴随枪杆断裂声响起,数名番兵被他扫下马道,坠下城内。 “好汉子!!” 眼看刘继隆如此凶猛,己方毫不吝啬的喝彩,士气大涨。 与之相比,番兵一方肝胆欲裂,饶是坐镇后方的达扎鲁布也不免露出错愕的表情。 “那汉子是谁?” 他对身旁小节儿询问,那小节儿闻言仔细看了看,最后不确定道:“看束带,应该只是个十户长的官职。” “十户长?!”达扎鲁布错愕,不免摇头道:“这样的勇士,竟不能为我大吐蕃所用!” 说话间,他从身旁兵卒手中接过长弓箭矢。 在小节儿的注视下,他张弓搭箭,瞄准了正在阵前厮杀的刘继隆。 “嘭——” “伙长!!” “我没事!” 风驰电掣间,箭矢便越过了五十步距离,直勾勾射中了刘继隆的胸膛。 那沉闷的力道让刘继隆跟脚不稳,后退半步才稳住身形。 他低头看向胸口,箭矢射穿了扎甲,但自己感觉不到疼痛,估计是被锁子甲卡住了。 紧接着他抬头看去,立马瞧到了在马面上放冷箭的达扎鲁布。 他不知道达扎鲁布是什么人,但瞧着甲胄的装饰,显然不是一般人。 “给我弓箭!” 刘继隆后退至众人之中,与身旁的马成交流着。 马成见状从地上捡起一把染血的长弓,递过箭矢交给刘继隆。 刘继隆接过之后,却发现达扎鲁布正在准备射第二箭,于是呼吸间张弓放箭,一气呵成。 “嘭——” “节儿!!” 刘继隆射来的箭矢力道极大,直接将马面墙上的木制哨塔钉穿。 只可惜他使用长弓并不是什么好弓,加上没有经过磨合,故此偏了几寸。 即便如此,那箭矢却力道极大,哪怕没有射中达扎鲁布,却也换来小节儿的一道惊呼声。 达扎鲁布刚刚反应过来,却见刘继隆继续张弓搭箭,连忙蹲在了女墙之后。 “嘭嘭嘭——” 箭矢连珠射出,在达扎鲁布依靠的女墙上射出品字形状,沙土飞溅。 经此遭遇,达扎鲁布却是不敢再贸然冒头,而刘继隆也拿着弓箭,依仗身高对番兵进行收割。 刘继隆的目光如同利箭,穿透云烟,紧紧锁定战场上的每一个动向。 他每一箭都瞄准番兵面门射出,往往一箭就能带走一名番兵性命。 在他的箭下,番兵一个接一个地倒下,期间也不乏有使用弓箭反击者,但大多被刘继隆反射杀而死。 吐蕃兵马,原本以人数众多而自豪,如今在这狭窄的空间内却成了致命的束缚。 他们无法发挥人数的优势,反而被沙州将士打得节节败退。 面对沙州将士的凶猛,刘继隆那神乎其神的箭术,阵前的吐蕃士兵眼中充满了惊恐。 与此同时,他们身后传来了山呼海啸的呼喊声。 所有人都忍不住用余光望去,只见城楼处的吐蕃旌旗已经折断,取而代之的是迎风招扬的三辰旗。 东城门楼收复,光复张掖就在眼前。 这一幕令十二、十三团的所有将士热血沸腾,哪怕是力竭之人,都不由凭空生出一股力气。 “杀!!” 第24章 功成骨枯 “城楼丢失了!” “呜呜呜——” “城外!汉奴的援军来了!” 随着战斗的进行,当吐蕃军队目睹城楼丢失,城外沙州援军出现,他们的士气径直跌入谷底。 相比较他们的失落,沙州将士则越战越勇,他们的呐喊声中充满了胜利的喜悦。 在这场生死较量中,沙州的勇士们用他们的性命与勇气将传奇书写。 城墙上下,生与死的界限被鲜血所模糊,但沙州将士的心中只有一个信念“收复失地,战至最后一刻”。 “攻城!” 城外,当张议潮看到城楼插上三辰旗,他不假思索的下令攻城。 从南北涌来东门的上千沙州将士齐聚,乌泱泱的涌向了东城门。 面对乌泱泱涌来的己方援军,张淮深没有休息的资格。 夺取了城门楼,仅是防止了城门楼使用石脂对进攻城门部队的进攻及偷袭。 没有了石脂的阻碍,城外的沙州将士固然可以毫无顾忌的使用撞车攻城,但张掖的城门也并非那么容易攻破的。 为了拿下张掖城,张淮深还需要拿下内城门口,将城门打开。 “弟兄们,与我再杀一阵,收复城门!” “杀杀杀!” 张淮深不顾伤势的做法,赢得了十三团将士们的附和。 留下二十人驻守城楼,张淮深便带着剩余不足百人冲下马道,向城门口的数百番兵杀去。 与此同时,那些原本被抓来守城的各族壮丁眼见吐蕃兵马失势,当下也纷纷从城下捡起一些兵器,加入到了对城门口番兵的围攻中。 还有一些机灵的壮丁,则是趁此机会向城内各处巷道奔走,不断呐喊着吐蕃将败的消息。 “东门丢失!猪狗的番贼要死了!” “拿家伙起事!大唐杀回来了!” 胜利的天平向沙州将士倾倒,街头小巷开始出现零星叫唤的男人。 一些被吐蕃禁足家中的百姓听到这些人的声音,纷纷激动的捶胸顿足。 一白发老翁听着家门外的声音,激动的看向自己身后。 不大的土院内,三名壮年男子与七八名少年少女目光紧盯着他,每个人脸上都露出激动之色。 老翁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三媳妇带着女娃子们留下,老孙家的男人并肩子上!” “是!!” 他们将院门打开,持着木质的农具,毅然决然冲向了整个城池喊杀声最大的东城。 没有人愿意让自己的子子孙孙为奴为婢,但凡有机会,他们都不会放过。 哪怕他们只有血肉之躯,可为了那一点希望,他们都毫无疑问的奉献出了自己。 “收复张掖,赶走这群番贼!!” “杀番狗!” “杀这群猪狗不如的番狗!” “宰了他们!!” “杀……” 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城内喊杀四起,这让城头上的达扎鲁布脸色阴沉,足以滴水。 “节儿……” 小节儿口干舌燥的看向达扎鲁布,达扎鲁布沉着道:“我们还有最少一千五百人,我就不信这群奴婢能翻天!” “是……”小节儿虽然应下,可他依旧口干舌燥。 局面如此,再想挽回已然很难,达扎鲁布虽然有足够的才能,但沙州军太过顽强,胜负已然难说。 想到这里,小节儿不由为自己谋求起了出路。 与此同时,达扎鲁布起身站在旗杆下,试图指挥从各城驰援而来的援兵。 只是他才刚刚冒头,一支箭矢便擦过他的头盔。 “该死的汉子!” 达扎鲁布没有过多思考便判断出了射出这箭的人,除了刘继隆,没有人会一直盯着他这里,并能射出威力这么大的箭矢。 他刚才看到了,那汉子将制式弓拉了个满月并连续射出多支箭矢。 河西地区的吐蕃制式弓箭与唐军的一样,都是桑拓木长弓,弓力在四斗到一石不等,但张掖城内吐蕃兵马都是老卒,使用的长弓都是六斗弓。 能将六斗弓拉出满月,并连续射出最少一壶箭,那汉子的力气可称“龙象”。 也正是因此,他即便再痛恨那人,也愿意称呼他为“汉子”,而非对其他人称呼的汉奴、奴婢。 “杀!!” 甬道之中,番兵与沙州将士、张掖百姓的厮杀已经渐入尾声。 随着最后一个番兵被张淮深砸翻在地,张淮深立马带人上前将那三百斤的城门栓抬了下来。 “收复甘州,收复张掖,杀!!” 当城门打开,源源不断的沙州兵马开始涌入城内。 这样的场景为达扎鲁布所见,他顿时便知道,今日他恐难守住张掖了。 “納措!納措!” 达扎鲁布试图呼喊那小节儿,结果转头看去,那厮竟然在不知不觉中跑了。 “狗奴婢!!” 达扎鲁布气愤骂道,随后从地上捡起一面被丢弃的盾牌,鼓足一口气冲了出去。 “啪啪啪……” 只是奔跑十余步,他便感受到了手中木盾传来三次极大的力道。 好在他脱困成功,沿着马道翻滚下城去,与城下节节败退的番兵汇合。 “向北门撤退!” 达扎鲁布一边下令,一边举盾看向城头。 确认刘继隆没有注意他后,他这才带着匆匆赶来的数百番兵边战边退,向北城撤退。 与此同时,整个张掖城都乱成了一锅粥。 平日里被欺压的各族百姓揭竿而起,拿上他们所能拿到的一切“武器”,气势汹汹的冲向了东城,亦或者是吐蕃兵卒家眷居住的地方。 只是这一切已经与刘继隆无关,此刻的他虎口迸裂,血垢堆积得可怕。 他靠在女墙上,四周都是尸体,血腥味十足。 曾经满员的第三伙,此刻只剩下了他与马成、李骥、耿明、张昶五人还活着。 厮杀过后,留给他们的只是无法参透的迷茫,以及存活的侥幸。 不止是他们,十二团与十三团的所有人都是这样的念头。 不同于其它团追击番兵时的高歌猛进,东城城头不知何时开始,竟然响起了啜泣声。 那啜泣声一开始很小,可渐渐地越来越大,各伙都哭嚎着在马道上寻找自己曾经袍泽弟兄们的尸体。 刘继隆靠在女墙上,他已经没有力气站起。 张昶他们坐了一会儿后,也跟随队伍开始寻找起焦大、毛忠他们六人的尸体。 “赵迁!!” 不多时,张昶的嚎啕声将刘继隆从疲惫中唤醒。 他朝着嚎啕声看去,只见张昶他们跪在尸堆中,搂着赵迁、毛忠等人的尸体哭嚎。 刘继隆试图起来,可他动了动手指头,只觉得整个人仿佛被撕裂了一般,根本站不起来。 他只能依靠着女墙,目光呆滞的看着这惨烈的城头,望着昔日袍泽弟兄们的鲜血一点点流尽,将整条马道侵染上血色。 他还是食言了,他未能如战前所说的一般,将第三伙的所有弟兄带回家…… 第25章 克复张掖 “要杀就杀,不用来羞辱我!” “老实点!” 沙场黄昏,当战事结束,沙州军队基本控制了张掖城的各个角落,试图反抗的番兵都被诛杀,投降的则是被囚禁西门瓮城之中。 与此同时,张议潮等人也率部进入了张掖城内的甘州节度衙中,将几个时辰前还胜券在握的达扎鲁布带上衙内。 张议潮坐在主位,左右的校尉们基本都甲胄整洁,而达扎鲁布却头发散乱,甲胄染血,十分狼狈。 即便被俘,达扎鲁布依旧保持着他的高傲,不曾跪下。 哪怕是身后的兵卒猛踹他双腿,他也咬着牙忍下了。 “你……” “好了!” 眼看兵卒还要再踹,张议潮主动开口制止,同时目光看向达扎鲁布。 “达扎鲁布,你是个将才,若是你愿意献出山丹、凉州等地的情报,我可以考虑饶你不死,还会赏赐钱粮给你安度一生。” 张议潮说这话的时候,目光淡然的盯着达扎鲁布。 不过对此,达扎鲁布却桀骜笑道:“我虽然不是祖先那样的大才,没能当上大论,但也不会屈服汉奴的威逼利诱。” 吐蕃王族称“论”,宦族称为“尚”,而大论、小论即大相、副相。 达扎鲁布以曾经当过吐蕃大论的祖先为骄傲,态度显然。 “找死!” 索忠顗闻言将手按在刀上,不等他动手,张议潮便打断:“你不说,总会有人说。” 话音落下,张议潮表情一变,对身侧的李恩开口道:“带他去东门,让他面向我大唐百姓而死!” “是!”李恩阴郁着脸应下,随后便带着几名兵卒,将达扎鲁布押往了东门。 与此同时,张议潮也开口说道:“传我军令,除十一、十二、十三团及伤兵外,其余兵马驻扎城外,无我军令,不得入城!” “是!!”诸将纷纷起身应下,随后军令开始传往城内各团兵马。 只是一个时辰,除张议潮所说的三个团和伤兵外,其余兵马纷纷退出张掖城,就居于昨日搭建的营盘中。 此次攻城张掖,从清晨至未时,整整花费了大半天,尽管速度很快,但付出的伤亡却十分惨重。 十二团、十三团亡者过半,后续支援的各团兵马也有死伤。 具体的死伤刘继隆不清楚,此时的他正躺在张掖城内的军营中,牙关紧咬,青筋暴起。 “好了……” 如释重负的声音响起,刘继隆也松懈了胸中那口气。 此刻的他躺在木床上,面前是一名为他清理伤口、进行包扎的医匠。 刘继隆大汗淋漓,那医匠也同样如此。 不过前者是因为疼痛,后者则是因为耗费太多心神。 刘继隆战场的凶猛,所换来的便是满身伤口。 由于身负先登之功,张淮深特意调了几名医匠来治疗他们这先登的几人。 “箭创十二处,刀伤七处,挫伤六处……” 那三旬医匠擦了擦自己额头的汗水,不禁摇头道:“换做旁人,恐怕早就毙命了。” “好在你这些伤口都不算深,不然真是神仙难救。” 医匠感叹着刘继隆的伤势,只觉得这真是自己职业生涯中最大的挑战。 刘继隆闻言却咳嗽几声道:“我这伤势,不知多久能好?” “起码一个月,另外你这一个月时间里,尽量不要干什么重活,不然你的虎口怕是会再度迸裂。” 那医匠回应着刘继隆,随后将自己的外伤箱子合上,起身说道:“你就好好躺着吧,稍许我会去禀告张校尉,让他给你安排个人来伺候。” 话音落下,医官转身便走出了这还算宽阔的屋子,而刘继隆则是躺在床上,目光望着屋顶,久久没能休息。 此刻他闭上眼睛,脑海中尽是张昶抱着赵迁、焦大尸体哭泣的画面,心里难受得紧。 尽管只相识不到一个月,可赵迁他们毕竟是自己一手训练的弟兄,也是他第一次率领的兄弟。 只是一场攻坚战,第三伙便折了大半,他良心何安…… 从黄昏到入夜,在浑浑噩噩中,刘继隆等来了一名十四五的少年人。 他名叫曹茂,是达扎鲁布府上的奴隶,也是张淮深所请来照顾刘继隆的人。 尽管十二团与十三团亡者过半,可张淮深却没有休息的资格,城内有太多事情需要他去做。 饶是如此,他却还是没有忘记刘继隆这边,派曹茂来照顾他的同时,还令人弄了一只肥鸡炖煮给他。 刘继隆不知道张昶他们是否也有此等待遇,但腹中的饥饿让他难以忍受,待那鸡肉端上桌,他便忍受着伤痛,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 在河西,肥鸡可比羊肉难得太多了。 纵使过去半个月他带着第三伙的弟兄吃的不错,却依旧有些不足。 今日厮杀,若是刘继隆能将自己养得膀大腰圆,说不定还能再厮杀几场。 “伙长……” 刘继隆刚刚吃完一整只肥鸡和两斤粟米饭,便听到了张昶那令人熟悉的声音。 他回过头去,只见脸上缠绕布条的张昶正杵着拐杖,与马成、李骥、耿明三人站在门口,神情没落。 “都吃了吗?” 刘继隆招呼众人进来,张昶他们点了点头。 “张校尉让人宰了几只活鸡给我们与十二团的郑处,我们吃饱了才来寻您的。” 张昶边说,边在马成几人的搀扶下进来。 刘继隆扫视他们,只见他们人人有伤,伤得最严重的就是张昶。 他面颊中了一箭,大腿也受了刀伤,好在腿保住了。 “伙长,焦大、赵迁他们……” 张昶嘴里苦涩,屋内气氛瞬间一滞。 “先看看军内的封赏和抚恤吧……” 刘继隆不知道该怎么说,只能与众人道:“若是军中给的钱粮不足,我们几人凑一凑,定要照顾好他们的家人。” 刘继隆说这话的时候,脑中不禁回想起了那个年少轻狂,做事冲动的赵迁。 这个前些日子还意气风发,希望扬名立万的青年,如今却已经成了冰冷的尸体。 张掖之战是刘继隆经历的第一场攻城战,哪怕他之前已经做足了准备,却没想到最后的结果依旧那么惨烈。 “据张校尉说,先登、夺旗都算我们六人身上。” 马成压低声音说着,同时说道:“若是真的这样,日后照顾起赵迁他们的家人,也能轻松些。” 马成这话令众人点头,不过刘继隆还是有些担心。 按照战前的说法,先登者赏三千贯,拔擢三级。 也就是说,除了三千贯赏钱,刘继隆他们还将连跳三级。 眼下刘继隆为伙长,往上三级就是团校尉。 他一个毫无背景,依附于张淮深的平民小子,想要凭借一场功劳就获得二百人的兵权。 哪怕张议潮同意,那些豪强们恐怕也不会同意。 想到这里,刘继隆不免心里一沉…… 第26章 苟利难止 “窸窸窣窣……” 入夜,穿着甲胄的沙州将士在城内举着火把不停穿梭,甲胄声窸窸窣窣。 百姓们躲在屋内,笑声时不时传出,都在为自己获得自由而高兴。 军营里,伤兵们因伤势的哀嚎声此起彼伏,悲戚成片。 与这些小人物不同,张掖城节度衙内的诸多“大人物”则是安静的等待张议潮发话。 昏暗的衙门内,豪强出身的校尉、旅帅们老神在在,上首的张议潮则是在翻阅文册。 他的桌案上摆满了文册,但他并非要全部看光,只需要看一部分便可。 良久之后,随着张议潮合上文册,众人纷纷看向了他。 一场仗打完了,是时候瓜分利益了。 望着下方众人那闪烁的目光,张议潮只觉得身心疲惫。 倘若在他合上文册,低头看见诸将请命收复山丹,那他只会觉得神清气爽。 但现实中他低头只看到了众人那充满利益的眼神,这不免让他觉得疲惫。 “张掖遭番贼霍乱多年,户口也从当年的二万二千余口,降低到如今的一万九千八百余口。” “此外,白天城内百姓起义,为我军拖住番贼而造成不小死伤,这部分还没算进文册,因此文册上的人口只会少,不会多。” 张议潮试图唤醒众人的理想,但众人心底只有利益。 面对张掖有多少人口,他们所想的是谁能获得更多更大的利益。 “我军此战阵没一百七十六人,负伤五百二十六人,其中残疾者恐怕不下二百人。” 张淮深是诸将中率先讨论将士死伤的第一人,他面色凝重,眉宇间有化不开的忧愁。 “唯有拿下东边的山丹,才能让张掖百姓安心耕种,可我军现在能动用的兵马已经不足一千三百人,拿下山丹……” 张淮深有些迟疑,结果却被人抓住了把柄。 “张校尉这话不对,不管还有多少人,我们都必须拿下山丹。” “没错,如果张校尉抱着这种妇人之仁,那恐怕不适合坐镇甘州。” “论功行赏是应该,但更应该考虑对人选才是。” “唉……” 一群沙州豪强叹气摇头,不断借题发挥,惹得张淮深脸色更加难看。 张议潮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却并没有直接发言,而是等到众人都无话可说,他才缓缓开口:“都说完了……” 他的语气有些不善,这让刚才嘲讽张淮深的豪强们脸色不太好。 “战前就商议好的事情,若是朝令夕改,那真不知道我大军内部还有何信义可言!” 张议潮嘲讽着众人,也表达了自己的态度。 他的目光扫视众人,最后落到了脸色缓和的张淮深身上。 “十二团、十三团夺下东城,这便是张淮深的能力,也是他的功劳。” “即日起,张淮深担任甘州刺史兼防御使,张淮溶担任甘州司马。” 大唐一个州的主要官员包括一把手的刺史,二把手的别驾,再下面的文官为长史,武官为司马。 正常一个州里有仿照三省六部制的录事参军、六司/曹参军。 这些官员共同构成了唐朝州级行政单位的核心管理团队,各自承担着不同的职责,共同维护州的正常运作。 至于张淮深兼任的防御使,实际上安史之乱后出现的官职,一般由刺史或观察使兼任,乃一州或一镇的军政长官。 对于甘州被张议潮牢牢交给张淮深,众人都不敢有什么太大的意见,毕竟张淮深确实做到了他们战前所说的事情。 只是如今刺史和司马都被张议潮分配,剩下的别驾和长史就成了众人争夺的对象了。 “李渭为甘州别驾,曹谦义为甘州长史。” 张议潮接着宣布了甘州的另外两大官职,同时对张淮深道:“剩下的官职,就交给你去选拔合适的人选吧。” “末将领命!”张淮深不卑不亢应下,哪怕此时的他早已精神疲惫,可他对外依旧表现的精神抖擞。 “敢问刺史,甘州应设多少团兵马?” 下方的索忠顗忽然开口询问,张议潮也不等其余人将目光投向自己,干脆道: “山丹虽未拿下,但甘州毕竟是我军抵御吐蕃的前线,加之又是人口大州,我欲设二十个团,其中张掖十五个,山丹五个。” 张议潮一开口,堂下众人清一色皱眉。 此时沙州军不过三十个团,若是再设二十个团,则是达到五十个团的总数,兵力也将达到一万人。 原本的三十个团里,张议潮能控制近十二个,索氏六个,李氏五个,其余类似吴氏、曹氏、清河张氏等家族各自控制七个。 如今增设二十个团,可是甘州刺史兼防御使却由张淮深担任。 也就是说,张氏能掌控的兵马,从原本的二千四百人,骤增至六千四百人。 张议潮要增加张氏的兵权,同时还要扶持张淮深,这是众人反应过来后的判断。 不过即便他们知道,他们却也没敢翻脸,毕竟张议潮在张掖之战中又一次证明了自己。 这般想着,众人皆是沉默不语。 张淮深却没有时间与这群人扯皮,他恭敬对张议潮作揖:“刺史,既然事情告定,那末将先回营了。” “去吧,记得把先登将士的功劳报上来。” 张议潮这般说着,张淮深闻言颔首退出了衙门。 走出衙门后,他带着十二团的十余名兵卒前往张掖军营。 此时夜已深,许多百姓都在高兴中安然入眠,但张淮深还不能休息。 马不停蹄的赶往军营后,他立马召集了十一、十二、十三团中还能行动的武官们。 张淮溶等十余人在张淮深的召集中来到了牙门,而张淮深也在他们抵达后,开门见山的将自己成为甘州刺史兼任防御使的事情说了出来。 “刺史封赏我为甘州刺史兼防御使,淮溶你担任甘州司马,甘州授二十个团的军额。” 随着张淮深交代所有,牙门内的旅帅、队正们面面相觑,眼神中都透露着一丝激动。 “淮深,你准备怎么做?” 张淮溶没有说的很清楚,但意思很明显,那就是该封赏分利益了。 对此,张淮深目光也是扫视了一眼牙门之中十余名武官,沉声缓缓开口…… 第27章 终成一将 “这次拿下张掖,十三团和十二团出力最多,因此自然要先授功给他们。” 牙门内,张淮深沉声说出自己的想法,目光也放在了下方的一名校尉,与他身旁的几名旅帅、队正身上。 那是十一团的校尉张淮铨,也是自己叔父张议潮的长子。 “大兄做法有理,我等自然敬服!” 张淮铨虽然是张议潮的长子,可他才干平平,好在心胸宽阔,并没有觉得张淮深在针对自己。 对此,张淮深松了一口气,对张淮铨露出感激目光的同时,也直接说道: “十三团与十二团中,又以十三团的刘继隆出力最多。” “此次攻城,若非刘继隆先登夺旗,怕是没有那么顺利就能拿下。” “因此,我准备按照刺史战前所说,拔擢刘继隆等先登六人。” 张淮深目光如鹰隼,锐利扫视众人,话中内容不容置疑。 尽管张氏子弟们心里有些不舒服,但他们也知道张淮深所说属实。 “这刘继隆先前是伙长,若是拔擢三级,那便是校尉了。” 张淮溶眉头微皱的说着,不过他并不是嫉妒刘继隆,而是担心刘继隆一下子拔擢太快,没办法带好一个团的队伍。 “我观他智勇,率领二百人,想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张淮深为刘继隆站队,而张淮溶见他这么说,也只能颔首表示同意。 如今张淮深升任甘州刺史兼防御使,麾下领兵二十团,分给刘继隆一个团,倒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除了刘继隆,其余几人也都按照战前刺史所说封赏,皆拔擢三级。” “不过他们没有刘继隆的智勇,是否能担任官职,还得好好看看。” 张淮深这般说着,不待众人反驳,便继续道:“此外,十三团和十二团的众人,皆拔擢一级。” “十一团虽未参与战事,但也可凭才能而居上位。” 三言两语间,张淮深便安抚了面前的十余名张氏子弟。 按照张淮深所说,不出意外的话,他们这十几人在未来都将成为一团之首的校尉。 这样的好消息令众人喜上眉梢,张淮深见状也松了一口气,同时起身。 “都下去好好休息吧,大军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征讨山丹了。” “我等告退!”诸将作揖,先后退出牙门。 张淮溶却没有第一时间离去,而是等众人走后,这才对张淮深开口道:“真要拔擢刘继隆为校尉?” “嗯!”张淮深疲惫的点了点头,面对张淮溶的不解,他长吁一口气。 “如今校尉之职,全以豪强子弟担任,而刘继隆乃白衣出身,若是将他拔擢为校尉,也能激励军中同为白衣的广大将士。” “原来如此。”听见张淮深这么说,张淮溶这才松了一口气。 他对张淮深作揖,而后退出了牙帐。 在他走后,张淮深这才令人为自己脱甲休息。 这一夜,注定难眠。 张掖的百姓激动自己重获自由,沙州将士庆祝战事胜利,也在悲伤袍泽们的阵没。 武官们庆祝自己的高升,文官们庆幸张掖府库的缴获。 尽管经历了这样的难眠,但次日的张掖军民却依旧精神。 百姓们一如既往的摆摊、牧羊、耕种,不过现在的他们都能挺直腰杆,不再是吐蕃人口中的奴隶,也不会被吐蕃人欺压了。 他们当然也想过会被沙州军欺压,但昨夜沙州军用军纪证明了他们比吐蕃军队好上太多。 在张议潮的节制下,沙州军是不可能发生欺压城内百姓这种事情的,因为他比谁都知道,想要光复河西,到底需要拉拢哪些人。 “刘继隆!” 辰时,刘继隆刚刚吃过早饭,便听到了有人唤自己的姓名。 他回头看去,只见张淮深竟然来到了他的门前。 “校尉!” 刘继隆艰难作揖,张淮深见状轻笑走进屋内,看了一眼屋内陈旧的摆设,随后坐在床上,打量了一下刘继隆。 “你的伤势,我听医匠说了。” “你不用着急,大军短时间内不会开拔。” “我这次来这里,也是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的。” 张淮深脸上挂着笑意,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 “待你伤愈,你便是甘州十三团的校尉了。” “这……谢将军提拔!” 刘继隆脸上闪过片刻的错愕,随后便对张淮深改了称呼,同时感激起来。 “你倒是转变的灵活。” 张淮深轻笑,随后才道:“与你先登还活着的那几人,也会暂时委任一段时间的官职。” “不过要是他们无能,那也只能逐级向下,将他们安排到合适的位置了。” 他说这话的同时,目光也在打量刘继隆的表情。 对此,刘继隆没有露出什么不满的表情,只是颔首道:“若是无能,反倒是害了与他们作战的弟兄。” “你能这么想就好。”张淮深满意点头,随后看向门口。 呼吸间,两名兵卒便抬着一个箱子走了进来,将箱子放在了屋内角落。 “这是你们先登的封赏,分到你这伙手中,尚有六百多贯。” “这钱怎么分,看你们自己了。” 三千贯赏钱,经过旅、队瓜分后,留到刘继隆手中的只有六百多贯。 对此,刘继隆也没有不满,只是询问道:“那十二团的弟兄郑处……” “他的已经给他了,这里是你这伙的赏钱,另外阵没的将士,刺史也让后方各城抚恤钱米了,你不用担心。” 张淮深解释着,同时起身道:“我倒是有些事情想要问问你,不过你现在这模样,即便问了也没用,暂且休息着吧。” 说话间,他走到了门口,回头看了一眼刘继隆:“等你伤愈,我再与你好好说道说道。” 话音落下,他便朝外走去。 不过在走出门口的时候,他却停下了脚步,转头看向刘继隆。 “历来先登者十不存一,死伤兄弟是难免的。” “你初领兵卒,能留下四个弟兄已经做得很好了。” 他安抚着刘继隆,说着说着,脸上也露出追忆。 “我初次率兵上阵时,也折了许多弟兄,现在虽说当了校尉,可最初那几人的面孔却依旧在心底记着,难以忘怀。” “只是世道艰难,你我之辈没有太多悼念过去的时间,早些平定这乱世,比独自悼念过去更重要。” 张淮深说完这话,便转身走出了门口。 望着那空荡荡的门,刘继隆沉默片刻,心里也不知道作何滋味。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便是相处几日的猫猫狗狗去世都会难受,更何况这群与自己同吃同住,一起操练的弟兄呢。 刘继隆躺了下来,尽力不再去想战场上的事情。 说实话,他没想到张议潮叔侄二人真能兑现了诺言。 哪怕他知道历史上这对叔侄是个什么样子,可历史上关于他们的描写太少,对于归义军的内容更是少之又少。 他本以为自己能擢升个队正、旅帅便到了头,却不想自己竟真成了一团之首的校尉。 “呵呵……” 刘继隆脸上露出难以描述的苦涩,他不知道自己能否带好一个团,而张淮深所说的事后详谈,也让他心里充满了不安。 驱散这些烦恼,刘继隆将目光投向了角落的木箱子。 六百贯钱,若是用来买米,在这米价不便宜的河西之地,仅能买米二三百石。 这点米若是用来养兵,也不过仅仅能供应二百兵卒不到两个月的吃食罢了。 说实在的,刘继隆伤愈之后肯定会缺钱,因为军里发的物资根本不够训练他想要的军队。 他没有来钱的路子,这六百多贯是他为数不多的钱财。 他大可以把钱留下,留到他伤愈后练兵所用,但刘继隆知道一件事。 那就是比起他们这群活着的人,阵亡的赵迁他们及他们的家人,或许更需要这笔钱。 哪怕张淮深已经保证了阵亡将士的抚恤,但那是军中给的,而非自己给的。 自己将他们从酒泉带出来,结果未能保全他们性命。 自己要是什么都不做,日后怎么有脸见他们的家人呢…… 深吸一口气,刘继隆抬头对门外那照顾自己的少年人招呼起来。 “曹茂,帮我叫马成过来!” 第28章 福祸未知 “慢点慢点,别把这罐肉弄撒了!” “我知道,倒是你脚步短些。” “晓得嘞……” 六月人间最炎热,这话放在这个时代也同样适用。 伤势养好大半的李骥、耿明二人端着一个陶罐,小心翼翼走进了一间土屋之中。 这土屋还算宽阔,但挤入五六人后,却也不免有些拥挤。 好在屋内的众人都不在意这点,只是等着耿明、李骥将陶罐放下,这才将旁边木盆内的粟米饭添到了碗内,伸出筷子就对陶罐内的鸡肉发起了进攻。 “这天气真热啊……” “再过两个月就冷了,到时候还得弄件棉衣穿。” “也不知道军里会不会发棉衣……” 炎热的天气里,昔日第三伙的刘继隆、张昶等人连带着照顾刘继隆的那少年人曹茂,一边闲聊,一边吃着午饭。 张掖之战已经是半个月前的事情了,随着时间推移,他们各自的伤势也好了大半,所以才如此精神。 “对了校尉,那钱已经送到了,赵家婶子她们也托人代笔写信感谢了。” 张昶忽然说起了一件事,刘继隆听后点点头:“拿到就行。” 半个月前,刘继隆让马成托运送残疾将士的队伍,将六百贯钱中的五百贯送往了酒泉城。 这五百贯钱在之后,分别被人送往了赵迁、焦大等人的家中。 张昶所说的赵家婶子,便是赵迁的母亲。 “唉,这顿吃完,下顿鸡肉估计要等到开拔时候才能吃到了。” 坐在屋内,李骥叹了一口气,马成瞪了一眼他:“这半个月天天吃鸡、羊、牛肉,你还嫌不够?” “肉哪里吃得腻啊……”李骥啧啧几声,耿明和张昶也点头表示认可。 “放心吧,还有一百多贯钱,饿不到你们。” 作为管家的张昶忍不住开口,其余几人听到纷纷露出笑容。 刘继隆表情如常,只是将目光看向那十四五岁的曹茂:“今天小张刺史可曾派人来过?” “不曾。”曹茂吃得满嘴流油,而刘继隆口中的小张刺史,自然是张淮深。 由于张议潮还没有对内自称河西节度使,因此众人以大、小刺史来称呼张议潮和张淮深。 不过对于刘继隆来说,他依稀记得张议潮在收复甘州全境不久后,沙州派出的使者就绕道抵达了长安,并取得了唐宣宗赐予张议潮的圣旨和印信。 最后张议潮并没有得到他心心念念的河西节度使,而是得到了一个归义军节度使。 虽然都是节度使,但归义军节度使显然不如河西节度使的含金量高。 对此,刘继隆除了对张议潮等人行为的结果感到惋惜外,便再没有任何能做的了。 毕竟大唐自从安史之乱后看谁都像反贼,更别提张议潮他们这种脱离大唐近百年的河西遗民了。 “听说今早城外的兵马开始收拾东西了,怕不是大军要开拔收复山丹了吧?” 马成消息灵通,将自己早上打探来的消息告诉众人。 “又打?我伤还没好呢……”李骥有些牙疼。 “应该不会派我们跟过去吧?”耿明也有些担心。 “肯定不会,我们都升了官,总不能顶着官名去当兵卒吧。” 张昶这般说着,目光却看向刘继隆,希望刘继隆给个说法来安心。 “放心吧,即便开拔,也轮不到我们上阵了。” 刘继隆给出了一个让人安心的答案,众人纷纷长舒一口气。 只是不等他们把这口气吐完,门外突然响起声音。 “刘校尉,张刺史请你去牙门议事!” “好!”听到门外的话,刘继隆心里升起一丝不好的预感。 他起身走出门,张昶和马成见状翻开一个箱子,从中取出一套浅绿色的袍子为刘继隆换上,同时系上了代表品级的革带。 随着袍子与革带穿好,刘继隆这才戴上了幞头。 由于不知道大唐官员的服饰具体是什么模样,因此张议潮只规定了官员袍子的颜色,并没有制定具体的形制。 刘继隆换好衣服,便跟着门口久等的那兵卒往牙门走去。 张掖城池比酒泉要大,军营也更大,所以走了一会后,他才来到了军营的牙门中。 他走入牙门内,根据袍服颜色,站在了张淮深他那一排之中。 此时他伤势还没痊愈,但已经不影响走动跑跳了,甚至虎口的伤势也已经结痂脱落了。 按照医匠的话,他的恢复速度比常人快了许多,大概再休养十日,就能完全康复。 这般想着,刘继隆隐晦打量了一下牙门内的情况。 穿着深绯色袍子的张淮深,以及穿着浅绯色袍子的李恩、索忠顗等人,再往下便是穿着深绿色袍子的索勋,以及浅绿色袍子的自己。 浅绿色的应该都是校尉,其余的刘继隆就不知道了,反正按照站位来看,这群人都比自己官大。 “刺史……” 忽的,众人纷纷躬身作揖,刘继隆也连忙跟着作揖。 在众人目光下,张议潮走出并坐在了主位。 他目光扫视一圈,期间在刘继隆身上停留了一会。 “好了,都起来吧。” 张议潮抚须说着,众人也先后起身。 瞧着众人起身,张议潮这才开口道:“原本是想着休整到七月下旬再进攻山丹,不过刚才山丹送来消息,准备投降我军。” “为避免山丹诈降,我准备先派一团兵马前去接收山丹城,我自领大军跟随后方。” “倘若此事无诈,那也省了一番功夫。” 闻言,众人面面相觑,眉头都舒展了几分。 山丹位置重要,其城距离张掖不到一百里,距离凉州的番和县一百五十里。 山丹北部是龙首山脉,南部是祁连山脉,东部与凉州番和县中间隔着的是焉支山。 如果拿下山丹,再在焉支山境内布置石堡,那就能提前预警凉州吐蕃军队动向,也能及时防守和支援。 冷兵器时代,一个好的地理位置,胜过千军万马。 “接收山丹后,我准备将山丹的老弱迁徙至张掖,留下独身的青壮在山丹屯垦。” “山丹位置重要,不知你们有谁敢毛遂自荐?” 张议潮说着,目光却看向了刘继隆,然而刘继隆老神在在,根本没有感受到对方的目光。 在他看来,自己伤势未愈,而且手里没兵没钱,这种差事轮不到自己。 只可惜,他终究还是失算了。 “刘继隆,你可愿往?” 第29章 坚定本心(月底最后一天求月票!) “刘继隆?” 牙门内,当张议潮将话题引导到刘继隆的身上,众人目光纷纷朝他投去。 被这么多人直视,刘继隆也感到头皮发麻。 他下意识看了一眼张淮深,却见张淮深与他目光碰撞时点了点头,似乎在示意他接下这个任务。 “我……” “听闻刘校尉负伤未愈,我索勋愿前往!” 刘继隆才刚刚开口,便被“熟人”索勋打断了。 深绿色袍子的索勋虽然是六品武官,可实际却还是一团之校尉,故此他也能参与其中。 “刘继隆,索校尉所言可真?” 张议潮沉着眸子询问,刘继隆闻言站出来作揖:“前几日确实伤势未愈,但如今已经伤愈七八,不影响上阵。” “好,既然如此,那便由你率领十三团的兵卒前往山丹。” 张议潮不给索勋争的机会,直接拍定了由刘继隆率兵前往的结果。 闻言,刘继隆隐晦看了一眼索勋,只见索勋面无表情的退回位置上,不知心里如何作想。 稍微整理了思绪,刘继隆想到了一个问题,不由作揖。 “敢问刺史,那山丹吐蕃为何会突然投降?” 刘继隆问出了他最关心的问题,而这个问题也让牙门之中众人反应了过来。 按理来说,山丹吐蕃背靠人口大州的凉州,加上山丹属于军事重镇,有近千人守备,不管怎么说都不至于投降才是,可现在他们却投降了。 不管怎么说,这都有点说不通。 诸将将目光放到了张议潮身上,张议潮却对刘继隆露出满意的目光。 “尚婢婢与论恐热对峙于河州,加之河陇各族奔走大唐者甚众,这山丹的吐蕃小节儿也趁此机会投降我军,妄图谋个好差事。” 张议潮将原因道出,这令牙门之中诸将振奋。 “好!” “朝廷若是此时出兵,河陇可复矣!” “对!没错!” 诸将振奋异常,身为沙州之主的张议潮也是同样。 只是当他看到刘继隆一脸冷静后,他那炙热的心也不免慢慢冷静了下来。 虽说他很看重刘继隆,可刘继隆毕竟只是直白之后,他并不认为刘继隆能有多高的眼见。 “刘继隆,你三日后领十三团出发山丹,我亲率六个团的兵马在五日后出发。” “末将领命!” 张议潮将事情拍案,刘继隆也没有反驳,直接选择了应下。 “对了,我们一路东进,攻城拔地间俘虏番贼近三千人,加上山丹的这近千番兵,倒是可以收降部分,设为兵马。” 河西缺人,张议潮自然不会放过各城的吐蕃降兵。 他如今提出这件事,不仅仅是为了增强沙州军实力,也是为了平衡各大豪强。 “敢问刺史,这些番兵,应该收降几何?” 索忠顗率先作揖开口,其余人也都直勾勾的看着张议潮。 “裁汰二十以下,四十以上,具体收降几何,容我拿下山丹后再说。” 张议潮只是给众人吃了枚定心丸,以免他们觉得自己太过偏向张氏一族。 事实证明他的这枚定心丸很有用,起码这些日子里脸色都不太好看的诸将在听到这则消息后,脸色都不免缓和了几分。 “退下吧!” 张议潮起身向牙门深处走去,诸将躬身作揖,将其送走后,这才谈笑着离开了牙门。 不过在此期间,不少人都用好奇的眼光上下打量着刘继隆。 曾经为刘继隆解释过“如何守城”的索勋也在路过时,朝他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这差事……不好干啊。” 刘继隆只感到口腔苦涩,好在张淮深在众人走后来到了他的身旁,轻拍了他的肩膀。 “宽心些,你一步登天,起初自然会引人注目,等拿下了山丹,你这位置便巩固了。” “另外,叔父暂时没有东进凉州的打算,这次前往山丹虽然有些危险,但以你的本事应该能轻松应对,毕竟叔父率大军在你身后,你不用太过担心。” 张淮深安抚着他,刘继隆闻声颔首:“十三团的兵马补足了吗?” “已经补足训练大半个月了,这次你率领他们前往山丹后,我准备将你留驻山丹。” 张淮深说出自己的打算,刘继隆听后有些恍惚。 山丹的重要性他知道,可他并不想留在山丹。 按照他前世游敦煌时了解的归义军历史,张议潮在拿下甘州后,便将重心放到了西域的伊州(哈密)。 等张议潮再次对东边的凉州用兵,似乎大唐的皇帝都换人了。 当然,也有可能是刘继隆记错了,毕竟他来了大唐十七年时间,许多事件发生的时间,他都记得有些模糊了。 不过张议潮收复甘州后,确实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没对东边用兵。 这么想着,刘继隆似乎心有不甘,但张淮深却看出了他大概的心思。 “你想跟随我叔父回沙州?” “这……末将只是想,此次我军连续收复二州之地,治理这二州之地,恐怕需要不少时间,甘州短时间内恐怕不会继续用兵了,那末将……” 刘继隆还没说完,张淮深抬手道:“收复凉州,重返大唐是叔父的执念,你且在山丹待着,比乱跑要更能得到重用。” “山丹收复后,我会派大兄率五个团驻扎山丹,我希望你能帮着大兄。” 张淮深口中大兄,便是曾经十二团校尉的张淮溶,如今的甘州司马。 “去府库领二百贯钱犒军,具体的你自己安排,十三团的老卒不多,你的事迹他们都知道。” 他拿出早就写好的条子递给刘继隆,转身便朝着张议潮消失的方向走去了。 望着手中的条子,刘继隆转身走出牙门,抬头仰望天空的同时,不由在心底苦笑几声。 他原本想跟着张议潮返回沙州,然后再随军攻打伊州。 这么做,他很快就能累功巩固位置。 只是经过张淮深提点,他也知道自己必须听从张氏的安排,况且张淮深如今担任甘州刺史,跟着他走下去,起码路子能顺些。 因此思虑再三,他还是决定坚持最开始的想法,先跟着张淮深往上爬到最高点再说。 “走吧……” 捏着手中的条子,刘继隆便向府库走去了。 第30章 开拔在即(月底最后一天求月票!) “那羊的毛收集好,洗干净晒干后织成短衫,暖和的咧!” “米饭宁愿弄多,也不能弄少,炖肉别舍不得放油盐,三天后大军开拔,路上就吃不到什么油荤了!” “碗筷洗干净些,别偷懒!” “那边那个,说你呢……” 嘈杂的校场上,十三团的将士们忙碌得热火朝天,却不是因为训练,而是为了出征前吃些好的。 刘继隆领了二百贯钱后,当即便令张昶、马成他们去十三团叫人,在城内买了十几只羊与活鸡。 张淮深为了让刘继隆更好的指挥十三团,他将十三团原本的两名老队正留了下来,并凭功拔擢他们为旅帅。 此外,张昶、马成、李骥、耿明四人也被他留在十三团中,但并未授实职,想让他们和老队正们学习一段时间,看看表现再说。 “校尉,再有两刻钟就能吃饭了!” 校台上,刘继隆坐在露天的椅子上,两名身体健壮的汉子上前朝他作揖,身后还跟着马成、张昶他们四人。 这两名汉子就是张淮深留下的那两名老队正,国字脸少须的三旬汉子叫做酒居延,另一名满脸络腮胡的三旬汉子叫做陈靖崇。 酒姓在河西之地还是比较常见的,基本都是两汉时归化匈奴人的后代,不过也有人说他们是先秦楚王后代。 这些问题太繁杂,刘继隆不想了解,他只知道酒居延自称自己是汉人,那他便是汉人了。 “都坐下吧,等着饭菜上桌就行。” 刘继隆吩咐六人坐下,同时站在刘继隆身旁的少年人曹茂也主动上前为众人斟酒。 军中禁酒,但是开拔前三天喝上一些还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在这张掖买酒买肉还真不容易,这里的百姓不要钱,硬是往我们车上放。” “我也是遇到了,之前在酒泉和福禄,虽说百姓也是这样,但拦个几次,那些百姓也就各自散去了,但在这里不行。” “我现在不头疼去山丹,我头疼明天买酒买肉要怎么拒绝他们。” 众人刚刚坐下,便争先恐后的说起了那热情到让人害怕的张掖百姓。 刘继隆听后,不由得想起前世的那些子弟兵救灾场景。 尽管沙州军达不到那种程度,可他刘继隆为何不能往那方面去训练呢? “这样的场景,以后还会有的。” 刘继隆举起陶碗,示意众人先喝一口再说。 “呵呵……希望别了。”张昶他们苦笑着将酒饮下。 这也就是他们生长在河西,从未见过真正的唐军,只听过传说中的唐军。 由于吐蕃压迫河西汉人过甚,汉人们都会将唐军给描述成相反的一面。 吐蕃军队有多坏,唐军就有多好。 正因如此,他们所了解的唐军,与现实的唐军并不是一回事。 类似河西军民其乐融融的一幕,不敢说大唐境内没有,但一定是极少的。 如果刘继隆记得不错,现在的皇帝应该是唐宣宗,而唐宣宗具体在位多少年,他却是记得不太清楚了,只记得是张议潮收复凉州不久后,唐宣宗就驾崩了。 之后上位的唐懿宗对归义军并不信任,张议潮也不知道具体因为什么原因前往了长安为质。 后来唐懿宗分置河西,将归义军不断弱化,而唐军又没有办法守住陇右、甘凉之地,直接导致了河西再度被其它势力侵占,归义军龟缩瓜沙二州。 当然,真正让刘继隆感到无奈的,还是张淮深多次请节度使旌节不成,最后死于归义军内乱。 每每想到这里,刘继隆脑海中都会浮现张淮深的面容,心里对他感到惋惜。 在这河西,人人都向往大唐,哪怕在饭桌上,张昶他们也会时不时讨论那距离他们千里之外的大唐。 只是不知道,当他们真正了解大唐之后,他们是否还能如此向往大唐。 “喝!” 感到心情沉闷刘继隆举碗一饮而尽,看得众人面面相觑。 “校尉,这饭菜还没上来呢,您这么喝,迟早得喝醉。” 张昶嬉笑着与刘继隆打趣,刘继隆闻言爽朗一笑,转头看向曹茂:“曹茂,你去催催羊肉,坐下来一起吃!” “小的不敢。”曹茂不过十五岁,参军是没有资格的,只能为刘继隆打扫打扫卫生,照顾他饮食起居来留居军中。 正因如此,他每日也是谨小慎微,生怕犯错后被逐出军中。 以他的年纪和背景,离了军队后,他即便分到了田地,也没有时间等到粮食成熟。 “你啊……” 张昶笑道:“校尉别的不说,对兄弟是一等一的好,你虽没有参军,却也是我们十三团的人,叫你坐下就坐下!” “是是是,坐下喝酒吃肉,过几日就吃不到了!”耿明也是爽朗笑着。 瞧着他们打趣自己,曹茂红着脸跑下了校台,往烹煮羊肉的那边跑去了。 见他离去,刘继隆将目光投向了酒居延、陈靖崇二人。 “我这四个兄弟参军时间短,虽说眼下担任了旅帅,但还得托你们二位多带带。” “虽然不知道二位能留在十三团多久,但二人在一日,我们便是一日的兄弟,我敬二位!” 刘继隆说罢,举起碗便是一饮而尽。 瞧着他豪爽的模样,酒居延和陈靖崇面面相觑,也是站起身来举碗一饮而尽。 “校尉名声在外,当初若不是校尉率兵在城头撕开口子,我等恐怕也拿不到先登之功,又如何能拔擢为旅帅呢?” “校尉若不嫌弃,我酒居延愿为校尉鞍前马后,共赴前程!” “我陈靖崇也是一样,请校尉收留!” 人言面由心生,酒居延说起奉承的话,还真的说得头头是道。 至于陈靖崇,他倒是给了刘继隆看张飞说“俺也一样”的错觉。 “二位先我参军,都是我的前辈,如今既然同在一团,便都是袍泽兄弟。” 刘继隆起身回应二人,张昶等人也先后起身,跟着刘继隆举起酒碗。 “话在酒中。” 话音落下,刘继隆带着众人将酒碗内的酒一饮而尽。 这也就是喝的浊酒,倘若是蒸馏酒,恐怕众人已经喝得大舌头了。 “校尉,肉来了!” 曹茂的声音适时响起,众人看去,只见他端着一盘新鲜的炖肉快步走来,当着众人的面放在桌上。 “好!”刘继隆颔首,对左右交代道:“肉已上桌,今日须得尽兴!” 在他的交代下,众人大口吃肉,大口喝酒,不多时便将气氛炒热了起来。 第31章 胡人无畏 “检查水囊、军粮,同样的话别让我说第二遍!” “磨磨唧唧的,菩萨蛮穿衣服都比你们快!” “甲胄和长兵、口粮可以放在车上,但短兵都给我别在身上,谁敢放在马车上,自己领一马鞭!” “路上不准喧闹,若有……” 太阳初升,张掖东门外的空地上便已经喧闹了起来。 经过补充,十三团再度以满编的状态面对辽阔的河西走廊。 二百披甲兵卒,其中编制为步卒八十人,马军、驻队各五十人,奇兵(骑兵)二十人。 此外,还有二十辆挽马车与五十名民夫,合计二百五十人。 由于物资不足,因此并不能完美的复刻唐军编制,诸如跳荡、战锋等队,全因物资和马匹不足而没有组建。 不过刘继隆这只是一个团,倒也没有必要将所有编制凑齐。 站在草地上,刘继隆目光扫视着十三团的军民,随后收敛目光,转身作揖。 “刺史,十三团随时可以出发。” 在他身前,张议潮所率的大批武官队伍正在检阅十三团的出发准备。 虽说因为补充近百新卒而精锐不再,但有足够的老兵带领,相信用不了多久,十三团就会恢复曾经的战力。 “东进路上,若是遇到嗢末与回纥寻衅,暂时忍下,拿下山丹为重。” 张淮深交代着刘继隆,而他也颔首回应。 相比前者,张议潮显然有许多话想交代,但考虑到自己身后的李恩等人,他欲言又止后才道: “早年我布下的间客曾传下消息,那山丹城守将不过是吐蕃的贵族子弟,从未带兵打过仗,想来山丹兵马早不如当年。” “此次进军,若事情有变,可伺机而动,如若不能,便安心在城外扎营,等我率大军抵达。” 长舒一口气,张议潮将目光重新投向十三团的军民: “既然准备好了,那就出发吧,每日行军四十里即可。” 交代结束,张议潮转身便朝东门走去,其余武官也纷纷跟随他的身影离去。 张淮深留到了最后,眼神鼓励一番后,也跟着离去了。 望着他们离开,刘继隆这才松了一口气。 在这群“大人物”面前,他这个小小校尉只觉得压抑。 这样压抑的场景,并不是他喜欢的场景。 他更喜欢做自己的主人,而不是他人的下属。 只是局势如此,他即便再不喜欢,却也只能在面对这群人时低眉顺眼。 深吸一口气,刘继隆转过身去,目光似乎越过了辽阔的河西走廊,看到了更远的地方。 “终有一天,这一切都会改变。” 不知不觉中,刘继隆将手搭在了腰间的刀柄上。 “校尉,都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出发!” 身穿甲胄的酒居延带着张昶一行人走来,作揖禀告。 闻言,刘继隆看向十三团的将士们,只见五十名马军已然穿好甲胄,牵着马匹站在队伍一侧,随时准备翻身上马。 除了这五十名马军,其余的二百军民都只是穿着衣物,没有穿戴甲胄。 大军行军的好处就在于这点,只要有塘骑在外围巡视,中间行军的队伍就可以轻装简行,不用穿着沉甸甸的甲胄赶路。 “出发吧!” 刘继隆说罢,抬头与酒居延他们走向了队伍。 身为校尉,刘继隆自然是有骑马权力的。 除了他以外,其它诸如旅帅、队正,也都有骑马的权力,只是不能疾驰。 至于更下一级的伙长、兵卒,那就只能轻装徒步了。 奇兵虽说是留守骑兵,但在这种情况下,也是不能骑马赶路的。 反倒是他们的马会被刘继隆他们轮流乘骑,以此保持马力充足,可以随时应对突发战事。 不管怎么说,二百人的队伍,光军马就有七十匹,不可谓不奢侈。 这也就是在河西,换做其它地方作战,肯定缴获不了那么多军马。 河陇、高原地区的吐蕃虽然内战不断,但河西吐蕃的马匹还算充足,各城马厩基本都是满的。 “等拿下了山丹,必然要与张司马要些军马,在焉支山布置营垒,驻防凉州吐蕃。” 翻身上马,刘继隆与酒居延、张昶、马成他们交谈着,同时抖动马缰,向东进发。 队伍缓缓行动,速度并不算快,也就与一个普通人正常散步差不多。 前世的刘继隆来过张掖,不过走的是高速,看到的是黄绿交接的大地。 然而这一世再走张掖,路上所见皆是青草成片,小溪河流随处可见。 感叹这个时代环境之余,刘继隆也不免惋惜于往后近千年对环境的破坏。 虽说全球降温是大势,但滥牧导致土地荒漠化也是其中一个原因。 “哔哔……” 大军走出不过十余里,便听见前方木哨声作响。 不多时,大军前方的塘骑伙开始陆续派出一名塘骑返回报信,将消息汇报给了队伍前方的陈靖崇。 陈靖崇得到情报,立即放慢马速,等待刘继隆他们上前后作揖。 “校尉,前方出现了回纥人的部众,规模不下千人。” “千人……” 刘继隆沉吟,同时看向酒居延:“我们出发多久了?” “差不多一个时辰,应该走了十二三里路了。” 酒居延回禀消息,刘继隆闻言自嘲道: “这地方距离张掖城不过十二三里,居然生活着上千回纥人。” “这么说来,其它方向是不是也有那么多的回纥人?” “看样子,这甘州地界的回纥人还挺多的……” 他这话说的明显,酒居延也点头道:“这些回纥人,平日里自己不敢与吐蕃作战,倒是我们拿下张掖后,如蝗虫般将城外的草场给占据了个遍。” “看样子他们所说的控弦十万还真不是虚言,至少男女老弱不下十万。”陈靖崇也沉声说着。 张昶与马成在二人左右,不过他们都没有打岔,只是看着刘继隆,等待他发话。 “罢了,让奇兵穿着全甲上马,步卒备好弓弩,与驻队穿着胸甲行军,外围马军小心行事。” 唐军的步卒基本人手一把弓弩,所以不用专门指定弓弩手,可沙州不行。 沙州的虽然连战连捷,可缴获的弓弩还不足以装备全军,必须划出一部分弓弩手。 不过沙州的弓弩手也并非是单纯的弓弩手,一旦遇到战事,他们便会转变为战锋。 正如兵书中说一样:【其弓弩手先络膊,将刀棒自随,即与战锋队齐入奋击。】 当然,这本兵书的具体内容,刘继隆是无法亲自翻阅了,这种书籍都是豪强的底蕴,不是他一个平民出身的人能轻易找到的。 刘继隆能了解这句话,还是此前在瓜州从军训练时,从张淮深口中听到的。 “窸窸窣窣……” 在刘继隆渴望兵法的时候,十三团的将士们却已经开始行动,奇兵着全甲,其余着胸甲。 正常着全甲便是六十多斤,但由于奇兵有军马可乘骑,倒也能节省不少体力。 至于弓弩手及驻兵只能步行,所以穿着十余斤的胸甲就足够,若是塘骑传来消息,再让民夫帮助他们穿其余部位的甲胄也来得及。 “奇兵着全甲,上马行军!” “步卒穿戴胸甲,手持长短兵,长弓上弦!” 随着刘继隆吩咐下去,酒居延几人分别骑马在大军来回穿梭,传达军令。 二百多人的队伍不算长,很快便将军令传达到所有人的耳内。 伴随着军令传达,军中的民夫都开始帮助奇兵穿戴甲胄,而只需要简单穿戴胸甲的弓弩驻兵则是可以独立完成。 不过长弓上弦这种有难度的事情,还是得两两一组的将其完成。 花费一刻钟的时间,一百五十名兵卒才穿戴好了甲胄。 眼看他们穿戴好,刘继隆这才下达了前进的军令。 外围的五十名塘骑见状,也在距离大军一里外的地方开始了缓慢进军。 烈日下,十三团在刘继隆的率领下,走出了张掖城所能庇护范围…… 第32章 汉人势衰 “唏律律……” 午时过半(12点),随着正午到来,七月的河西草原透着属于青草味的闷热。 在绿色的“地毯”上,银白色的长阵高举三辰旗,在甲片“窸窸窣窣”的声音中缓慢向东行军。 炎热的太阳照在身上,加上身上的甲胄,不少人汗如雨下,气喘吁吁。 “止步,原地休整一个时辰!” 刘继隆抬手下令,酒居延等人将军令传达,军中将士纷纷松了一口气,依靠着板车便坐下。 相较于他们的松懈,刘继隆则是眉头紧皱,目光眺望北方。 他的目光越过了外围的塘骑,直直看向了距离大军约三四里外的一片灰白色浪潮。 那并非是真正的浪潮,而是回纥部落的牧群。 在过去的十年时间里,由于甘、凉吐蕃无法压制这些南迁的回纥人,这些回纥人开始在甘凉之地驻牧,不断发展壮大。 曾经狼狈南逃的他们,如今已经成为了甘凉地界上的一方霸主。 在刘继隆的记忆里,这群回纥人似乎在几十年后占据了甘州、肃州,并几次进攻归义军大本营的瓜沙之地。 在后世的记载中,似乎说过他们发展到极盛时,号称控弦三十万。 当然,这也仅仅是号称,实际上应该是二三十万部众。 饶是如此,却也是河西地界上的人口大族了。 至少就刘继隆在甘、肃二州的经历来说,张议潮所收复的四州之地,恐怕连四万汉人都凑不齐。 哪怕甘州回纥虽然还没发展到二三十万部众,可现在的他们,依旧不容小觑。 如果可以,刘继隆很想将他们扼杀在摇篮中,但他的实力不够,只能忍下这个想法。 “嗡隆隆……” 忽的,北边的牧群方向传来了沉闷又密集的马蹄声,这使得刚刚坐下的十三团将士,纷纷站了起来,向北戒备。 十三团的北方塘骑策马向北方奔去,不多时那滚滚沙尘便渐渐平息下来。 与此同时,去而复返的塘骑也向南疾驰而来。 刘继隆盯着北边的情况,直到那塘骑来到队伍前方,翻身下马,他才收回目光。 “校尉,北边的回纥部落来了数百骑兵,说是我们侵犯了他们的草场,让我们赶紧离开……” “放他娘的屁!!” “一群猪狗,占了几年草场就说是他们的了!” “这里是唐土,是我唐人的土地!” “叫他们滚开!” 塘骑话音还没彻底落下,刘继隆身旁的张昶等人便炸开了锅,各自瞪着眼睛谩骂。 酒居延的脸色也不好看,手更是按在了腰间刀柄上,似乎随时都要发作。 “这群猪狗,披甲没有?” 刘继隆沉声询问,那塘骑摇头:“未曾披甲。” “没披甲都敢在我汉人面前寻衅,真以为我汉人刀不利?”刘继隆怒了。 若是这群回纥骑兵是群披甲骑兵,那他们要求自己离开,倒也算是拳头硬。 然而他们未曾披甲,说难听点就是带刀的牧户。 这样的实力,也敢对他们这二百着甲精锐吆五喝六,真当甘州姓回纥了? “酒居延,带奇兵队去问问他们,这甘州土地是姓唐还是回纥,让他们知晓这土地上的主人是谁!” “末将领命!!” 刘继隆沉声下令,酒居延不假思索应下,随即带着二十名着甲奇兵(骑兵)策马向北。 与此同时,北边也冒出了一支队伍在远处驻足。 不用多说,这支队伍就是那数百名不知天高地厚的回纥人。 眼看二十几名披戴扎甲的骑兵向北进发,北边的那数百回纥人立马作鸟兽散。 酒居延率兵追逐出数里开外,方才调转马头返回本阵。 饶是如此,回来后他仍然骂骂咧咧:“若不是刺史有言在先,我们就该把他们的这几千牧群给抢了!” “欺软怕硬的猪狗,我呸!” 回阵下马,酒居延看向刘继隆,刘继隆心情也愉悦不少,对左右道:“再休息两刻钟,两刻钟后出发” “是!!” 驱逐之事,令十三团的将士们士气高涨,纷纷觉得出了口恶气。 马成见状,倒是与刘继隆说道:“这回纥人都瞧见我等着甲,竟然还敢上来寻衅。” “反倒是那龙家人,虽然也是气势汹汹,但瞧见我等着甲,纷纷没了心气。” “哼!”陈靖崇冷哼一声:“那龙家部众不多,若是他们也如甘州回纥这般部众众多,恐怕也是这番姿态。” “我汉人衰败,倒是让他们这群猪狗骑到头上了。”张昶也是有些不服气。 感受众人的气愤,刘继隆的心情也被影响了,半天没说话。 回纥与大唐的恩怨太长了,当初北庭都护府与回纥联手抗击吐蕃,结果战事失利,回纥不满,竟然将北庭都护府杨袭古诱骗到军中杀死。 尽管这已经是六十年前的事情,可河西之地依旧有不少汉人记得这件事。 一想到这里,刘继隆就气愤得想率军烧毁那些碍眼的帐篷,砍下那营地中的回纥旌旗。 这样的想法,直到一盏茶后才渐渐平息。 冷静过后,刘继隆也感叹起自己的养气功夫太差。 相比较张淮深、张议潮,自己还得多经历,多磨练。 “出发吧。” 随着休息时间结束,刘继隆一声令下,十三团的将士们,继续踏上了东进的道路。 从午后到黄昏,刘继隆根据塘骑回禀的地势,寻找了一处丘陵扎营。 二十辆板车被围在北面,以防北边有敌人发起袭击。 东西两侧是值夜将士休息的帐篷,只有南面是大军主要休息的地区。 这么布置,是因为南边是祁连山,相对来说比较安全,一旦遇到不可敌的敌人,也能逃入祁连山中,避免全军覆没。 随着时间推移,当营地搭建起来,刘继隆带着酒居延、陈靖崇和张昶他们绕着营地走了一圈,确定没有什么问题后,这才招呼将士们开饭。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营地中心的篝火也被点燃。 火光驱散了黑暗,让人感受到了丝丝温暖。 十三团的兵卒坐在帐前,在篝火外围成一个大圈,隔着五六步的距离,对着篝火发呆。 有些性格放开的兵卒见气氛不行,还主动走到篝火旁边,又唱又跳的表演起来。 “高昌兵马啊……如霜雪啊!” “汉家兵马啊,如日月诶!” “日月照着寒霜雪啊!” “回首望去它自消诶!” 两名兵卒用长短调歌唱着贞观年间留下的《高昌童谣》。 一唱一和的身影站在篝火前,搭配简单又滑稽的提气动作,立马让营地内充满了笑声。 火光照在大伙的脸上,饶是夜间的丘陵十分寒冷,却也被大伙的热情给驱散。 望着这热闹的场面,哪怕是刘继隆也不免在想:“若是时间能停在这一刻,那也挺好的。” “好!!” ‘好!’ 一声叫好,将刘继隆从幻想中唤醒,反应过来后的他也跟着大伙叫起了好。 得了喝彩,那二人表演的更加卖力了,将众人逗得合不拢嘴。 一时间,众人脑中没了疲惫,没了对生与死的担忧和对功名利禄的远望。 他们有的,只是简单的欢声笑语。 “校尉,您读过书,您带我们唱几句!” “对对!校尉您带我们唱几句!” 不知是谁起哄,十三团的将士们纷纷邀请起了刘继隆。 刘继隆一开始还想推辞,但一看到众人的目光,他便站了起来,走到篝火面前。 “行吧,那我就教你们唱一首我曾经在昌乐听过的曲子,听好了,我只唱一遍……” 他当着众人的面站好,没有思考唱什么,一首曲子就从他脑海中冒了出来。 但似乎又觉得这首曲子不妥,他下意识换成了曾经听过的一首曲子。 “君不见,汉终军,弱冠系虏请长缨。” “君不见,班定远,绝域轻骑催战云……” 第33章 男儿重危行 “男儿应是重危行,岂让儒冠误此生。” “况乃国危若累卵,羽檄争驰无少停!” “弃我昔时犁,著我战时衿,一呼河西十万兵,高唱战歌齐从军。” “净胡尘,誓扫番奴不顾身!” 炎炎盛夏,一支队伍高唱着《从军歌》向东方缓慢前进。 队伍中,张昶忍不住问道:“校尉,这个班定远是什么,是个人吗?” “傻子,班定远你都不知道?”耿明鄙视看了一眼他。 “那你说说!”张昶较真询问,耿明却支支吾吾说不出来。 瞧着他们的模样,刘继隆笑着解释道:“这班定远啊……” 他将班超的事迹讲给了众人听,就连后方的兵卒听到后,都不由得降低了唱歌的声音,生怕错过。 听着班超投笔从戎、出使西域、招抚乌孙、击败贵霜,最后封侯的故事,他们的心中都不免生出向往。 张昶听到班超封侯时,更是激动地连连称赞。 “等打通了河陇,我也要像班定远一样出使西域,封候拜将!” “就你这模样,长得雷堆,派你出使,莫不是丢了我汉人的脸面。” “我呸!到时候爷当了使者,定让你给我当个马夫!” 面对张昶的愿望,耿明毫不留情的打击,最后自然是换来张昶的一顿嘲讽。 瞧着他们打打闹闹,刘继隆也笑着抖动马缰远离,加入到队伍中,一齐高唱起了曲子。 歌唱曲子的同时,刘继隆也不免感叹起了这个时代的“知识”垄断。 活字印刷术还没发明,哪怕纸张价格已经下来了,可书籍的价格,依旧不是他们这群平头百姓能买得起的。 河西有造纸术,尽管技术并不好,但也能产出足够的纸张。 若是自己可以安定下来,改良印刷术,那自己就能培养大量懂文识字的人才,也就不用像张议潮一样,依靠河西的豪强大族们了。 索氏、李氏的嘴脸,刘继隆早在前世的敦煌历史上就了解过了。 这群人支持张议潮,是因为张议潮有着清河张氏的背景,而自己…… 至少从祖父辈的口中,他并没听到自己有什么显赫的家世背景。 一个毫无家世背景的平头百姓想要出头,这难度不是一般的大。 即便出头,也需要和豪强大族处好关系,不然连可用之人都没有,就连寒门子弟都不一定会帮自己做事。 背景不行,又不愿意低头,刘继隆能想到的,就是自己培养属于自己的人。 尽管这件事还很遥远,但只要他努力,他相信他一定可以。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刘继隆脑海闪过了这句话,目光也扫视起了十三团的将士们。 他们与自己都一样,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往上三代都是泥腿子的平头百姓,连布衣都算不上。 可这样又如何,自己偏要带着他们建功立业,让那群世家豪强见一见,泥腿子也能登高位。 “驾!” 抖动马缰,队伍继续向东前进。 昨日他们已经赶了四十里路,今日再赶路四十里,那么距离山丹城也就只有二十里路了。 这般想着,刘继隆也将心思都放到了山丹城身上。 从辰时到黄昏,这一日的他们见到了许许多多盘踞在甘州草原上的回纥部落。 有的部落比较识大体,见到着甲的十三团,都知道甘州变天了,主动献上一些羔羊。 还有的部落站中立,不欢迎也不闹事。 类似昨日那种闹事的部落也不少,但面对数十名披甲骑兵的追击,他们总是留下个落荒而逃的背影。 四十里道路越过,许多将士在扎营后,没有了昨日的活跃。 见状,刘继隆对张昶吩咐:“把今日那些部落送的十几只羊宰了,让兄弟们吃口饱饭。” “是!”张昶沉着点头,他的脸颊上多出了一道红色的伤疤,那是在张掖之战中留下的。 随着时间推移,它的颜色会慢慢变淡,却不会消失。 刘继隆知道,张昶担心明天接收山丹的事情,于是伸出手拍拍他肩膀。 “放心吧,只要他们敢让我们着甲进城,那就没有什么好怕的。” 山丹虽然有近千吐蕃守军,可经历过张掖之战后,刘继隆估计这近千番兵,能披扎甲的也就半数。 若是他们能披甲进城,那即便有诈,刘继隆也能拉着这群番兵在山丹打巷战。 要知道山丹中还有数千百姓,这些百姓中,哪怕只有十分之一帮忙,刘继隆都能拿下山丹。 “嗯,我走了校尉。”张昶挤出一个笑容,作揖后转身离去。 不多时,营地内飘起了浓浓的烤肉香味。 十几只羊被处理好,放在篝火堆面前烤制,油脂滋滋作响,听得人口水横流。 与曾经的第三伙兄弟们一样,十三团内许多新卒都许久没有吃过肉,只是在大军开拔前吃了三天。 如今虽然才隔了一天,可他们却已经想念起肉味了。 对于天天吃肉的人来说,天天吃肉会很腻,但对于肚子里没有油水的十三团将士们来说,一口肉能让他们做很多事。 许多人以为这是战前的最后一餐,不顾羊肉滚烫,用小刀割下一块肉就往嘴里送,狼吞虎咽,吃的满嘴流油。 “都多吃点!” 刘继隆拿着水囊,痛快喝了一大口,笑着示意众人多吃。 两斤羊肉下肚,萎靡的状态也都消失不见,营地里再度响起了说说笑笑的声音。 刘继隆简单吃了两口肉,便回到了自己的牙帐内。 不过在他走进牙帐后,却见李骥和耿明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坐在里面,手里拿着磨刀石,不断为刘继隆的长刀、长枪打磨。 “校尉!” 二人见刘继隆进来,下意识站起身来。 刘继隆看着那已经被吃光的羊骨头,亲善道:“肉吃完了,出去继续吃点,兵器放着,我自己来吧。” “是……”二人对视,放下兵器后,便一言不发的走出了牙帐。 瞧着他们离去,刘继隆来到位置上坐下,用磨刀石打量着自己的兵器。 不多时,帐外的吃喝声变小了,反倒是多出了许多打磨兵器的声音。 听着营内那铮铮磨刀声,刘继隆将打磨好的兵器放好,目光看向了自己的甲胄。 他不知道明日会遭遇什么,但他知道,帐外那二百余人都依靠着自己,自己的任何一个举动都能决定他们的性命。 一时间,他只觉得肩头沉甸甸的,不由想起了张掖中战死的赵迁他们。 “呼……明天,早些来吧……” 第34章 兵至山丹 “唳……” 正午,当苍鹰掠过天穹,一座城池赫然出现在那辽阔的平原、丘陵上。 在苍鹰的眼中,这奇怪的“山体”被三座延绵不到头的山脉从南北东三个方向包围,由东向西而言,这绝对是一个易守难攻的地方。 不过由西向东来说,山丹便是易攻难守了。 正因如此,驻扎在此的吐蕃军队才会想着投降沙州。 “叮铃铃……” 城楼飞檐下的铜铃作响,猎猎西北风中,吐蕃的旌旗如暴风中的一叶扁舟,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被风刮走。 山丹城,作为甘州面向凉州的重要军镇,此地居住吐蕃、嗢末、回纥和汉人等五千余口军民,其中大半都是吐蕃兵卒及其家眷。 依靠丹水,山丹城发展的不错,但城内建筑依旧有种灰扑扑的感觉。 穿过不算长的主干道,山丹节儿府便出现在了视野中。 越过驻守衙门的十余名番兵,走进内里,一块洒满碎石子的空地出现,再往前则是衙门正厅。 此时,山丹守将“没卢延”坐在主位,下方则是十名百户。 没卢延是没卢家族的人,虽然只有三十出头,并且从未领兵打过仗,但他却还是坐上了山丹小节儿的位置。 这个世道就是这样,除非能力逆天,不然家室才是决定一个人前途最重要的筹码。 原本凭借没卢的姓氏,他能在山丹坐许久的土皇帝,但随着自己的族人,拥兵数万的尚婢婢与论恐热僵持,而论恐热则是不断募兵势大,所以他也动摇了起来。 万一尚婢婢兵败,那他恐怕会被论恐热那个疯子斩手断脚,挑于枪尖而死。 加上他得知张掖城破,凉州没有兵力支援自己后,他便只能做出了投降张议潮的举动。 不过他并不想就这样简单的投降张议潮,起码他得得到他该得到的东西。 想到这里,他抬头扫视衙门内的众人。 “哨骑已经回禀,那张议潮的人马已经距离此地不到十里,虽说只是先锋,但也有二百重甲兵卒。” “我们是放他们进来谈,还是在外面谈?” 没卢延这般说着,厅内众人闻言也七嘴八舌的说了起来。 不过说了半天,他们也没讨论出什么,只能让没卢延自己做决定。 想了想,没卢延决定放这支人马进城,然后加以限制。 这支人马的领头人顶多就是个二百户,根本做不了主。 放任他们在城外,自己不放心。 倒不如将他们放入城内,然后再加以限制,若是几天后张议潮率大军到来,还能拿他们做谈判的资本。 这么想着,没卢延暗自点了点头,同时对左右道:“他们如果来了,让他们把甲胄和马车放在瓮城,只能携带短兵入城内。” “是!”众人抱胸应下,而军令也随之传出。 不到一个时辰,山丹城内的所有兵卒都做好了准备。 没卢延派五百人看住城内的汉人、回纥人和粟特人,其余三百人驻扎在瓮城马道上,二百人把守瓮城城门和城池城门。 在他的安排下,一个针对十三团的包袱已经打开口子。 随着时间推移,官道的尽头渐渐出现了十三团的身影。 在刘继隆的率领下,十三团只花费两天半就行军百里,来到了这甘州重镇的山丹城。 吐蕃的哨骑与十三团的塘骑率先接触,双方简单的言语交流后,十三团塘骑率先回禀消息。 塘骑策马返回本阵,在刘继隆前勒马作揖:“校尉,山丹的小节儿没卢延让我们率部进城。” “……”听到这话,刘继隆眉头微皱。 此刻的十三团已经是全副武装,除了那五十名民夫没有甲胄可穿,其余二百人都武装到了牙齿。 可即便如此,贸然进城,也有可能被打一个伏击,更何况山丹城有瓮城的事情,刘继隆早在张掖就知道了。 他坐在马背上,目光扫视山丹城外。 丹水从祁连山缓缓流下,从山丹西侧绕过,向低洼的北方渐行渐远。 依靠丹水,山丹城外耕种着规模不下万亩的耕地,这还是刘继隆肉眼能看到的耕地数量。 不得不说,这地方是一个好地方…… “告诉他们,进城可以,但要让我们检查瓮城和城门,并且我们要先派五十个人接管内城门。” “是!” 观摩完山丹城外的情况,刘继隆这才开口传令。 那塘骑作揖应下,调转马头向那吐蕃哨骑奔去。 刘继隆见状,当下吩咐:“全军席地而坐,等待我军令再行动!” 为了避免大战,刘继隆特意让将士们休息,恢复恢复体力。 此刻他们距离山丹城不过二里地,真的走起来,也就一刻钟的时间罢了。 刘继隆策马上前,往前前进了二百步,却还是觉得有些看不清。 眼看己方塘骑与吐蕃哨骑重新碰面,不到片刻,那吐蕃哨骑便调转马头返回山丹。 与此同时,刘继隆借机再上前二百步,距离山丹城仅一里地。 陈靖崇、耿明都不放心他,策马上前跟随他一起观摩山丹。 不得不说,作为军事重镇,山丹的规模虽然不大,可城墙却用西北的黏土夯实二丈还高,东西约四百步,南北大概也是如此。 刘继隆在心底算了算,若是山丹四面城墙都长四百步,那这地方顶多四五百亩,能生活四五千口人。 想到这里,刘继隆收回目光,扫视了一眼城外和远处的祁连山。 “靖崇,带两个人去南边的林子看看,有没有新砍伐的痕迹,算好了来告诉我。” “是!” 陈靖崇应下,调转马头便去调查去了。 他似乎知道刘继隆的意思,不过耿明却不清楚,不由询问:“校尉,看树木干嘛?” 刘继隆目光深邃,眼里只有山丹城和城外延绵里许的耕地。 “这城池大约能生活四五千口人,而他们每日烧火做饭都需要木柴。” “去看树木砍伐痕迹,主要是判断他们储存了多少柴火,能坚持多久。” 火是人类最重要的一件宝贝,倘若没了柴火,那就只能拆家取木来烧火煮饭。 倘若连房子都拆完了,那就等吃泡冷水的夹生饭,长期吃下去就会患病。 刘继隆了解这些,就是为了围困山丹做准备。 耿明听后眼前一亮,挠挠头:“这当兵还有这么多学问啊。” “学问多着呢,你多学吧。” 刘继隆的目光扫视整个山丹,对这个地方愈发满意。 这地方水源充足,若是好好开发,还是能开垦十数万亩耕地,养活几万人不成问题。 “这地方倒是不错,若是能为我所用就好了……” 一时间,刘继隆不免有些羡慕张淮溶,这个自己未来的上司。 在他如此作想的时候,吐蕃塘骑也将他的要求告诉了没卢延。 “五十兵卒?” 节儿府内,哪怕已经得知刘继隆率部前来,可没卢延并未重视,而是坐在府内遥控指挥全城兵马。 在他下首,一名百户行礼道:“节儿,不能放他们进来。” “才五十人能闹出什么事情?”没卢延并未重视,只是对塘骑摆摆手: “告诉钦陵礸,放那五十兵卒进来检查,如果那唐将有异动,立马将他拿下!” “是!”塘骑行礼退出节儿府,不多时便将消息传回了西门。 与此同时,西门百户也派出塘骑与十三团接洽。 十三团的塘骑上前迎接,双方简单沟通过后,十三团的塘骑便朝着刘继隆这边赶来。 只是片刻,那塘骑便来到他面前作揖。 “校尉,番贼同意了。” “好。”刘继隆颔首,转头对耿明吩咐:“告诉酒居延,塘骑在城外游荡,派第一队驻扎内城门,等第一队传来消息,我们再进城。” “是!”耿明应下,调转马头后,朝着酒居延他们的方向奔去。 望着他离去,刘继隆也转过头来,将目光放到了山丹城上。 “希望你这番人识些大体……” 第35章 遂定山丹 “唏律律……” “开城门!” 申时(15点),伴随着城门打开与马匹焦躁不安的喘息声响起,山丹城门口的十三团也全部戒备着。 “进城!” 眼看城门被彻底打开,无需刘继隆开口,酒居延便率领第一旅第一队的五十名将士齐步走入城门内。 望着他们穿过甬道,走入瓮城之中,刘继隆的目光死死盯着城门口的数十名番兵,不放过一点痕迹。 随着一刻钟的时间过去,酒居延率领两名甲兵返回,在城门前对刘继隆作揖。 “校尉,两道城门都没有问题,我们的人已经把内城门控制住,没卢延请您前往节儿府。” “不过在此之前,他要求我们剩下的一百人将车马与甲胄留在瓮城……” “不可能!”刘继隆用唐音断然拒绝了这个要求,目光锐利看向城池,却又眼睛一转,用吐蕃话点头:“告诉他们,可以。” “是……”酒居延应下,刚想调转马头离去,却见刘继隆低声用唐音说着:“进了城之后跟着我走!” 酒居延眼前一亮,于是也不自己返回城内,而是派一名奇兵前往城内报信。 不多时,待那奇兵返回,刘继隆一马当先,率领除城外马军的剩余一百五十名军民进入瓮城。 “马成,你带二十人留后,用几辆板车堵住城门口!” 刘继隆低声说着,马成心领神会,慢慢退到了队伍末尾。 渐渐地,队伍进入瓮城,此地平整,空无一物,面积约二三亩,四周都是两丈高的夯土城墙,只有前后两扇城门可以通过。 刘继隆看到了把守内城门与城楼的第一队将士,没有任何征兆,他突然行动起来,朝着内城门策马而去。 酒居延反应及时,立马对身后大喊:“跟随校尉!” “你们干什么!!” “谁都不许动!” 城门楼上,吐蕃的数名百户也反应了过来,他们试图关城门,却被刘继隆安排的甲兵持长兵相对峙。 刘继隆策马冲过内城门甬道,直接冲入内城,向着节儿府冲去。 山丹城的普通兵卒听闻要投降,便对他们没有了防备,而那些百户们则是没想到曾经温顺的汉奴会如此不讲规矩。 猝不及防之下,十三团的大队将士冲过了内城门,刘继隆更是率领二十名奇兵冲向节儿府。 突发的情况被一名百户尽收眼底,他翻身上马,试图超过刘继隆他们,先一步返回节儿府。 然而瞧着他行动,刘继隆取下马钩上的长枪,直接投向了他的身前。 军马唏鸣,被突然出现的长枪吓了一跳。 那百户猝不及防之下被从马背甩下来,刘继隆不曾停下,只是用吐蕃语对其喊道:“我知道在哪,不用送!” 百户被摔的七荤八素,等他爬起来,只能眼睁睁看着刘继隆他们冲向节儿府。 不到半盏茶的时间,刘继隆他们二十余人便冲到了节儿府面前,在此守备的百余名番兵纷纷持枪戒备。 刘继隆就在马上,他抬起手中马鞭,示意奇兵们驻足。 “唏律律……” 他在马背上驾驭军马来回渡步,同时用吐蕃话交代:“告诉小节儿,我带人来了!” 府门前的百余名番兵手心冒汗,队伍中一人退回府内,火急火燎的跑向了正厅。 此刻正厅之中的没卢延还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只是听到了嘈杂声。 “节儿,那唐将带着二十名奇兵冲来府门前了!” 百户火急火燎的冲进来,对坐在主位却漫不经心的没卢延交代着。 “你说什么?!” 没卢延一下子站了起来,反应过来后恼怒道:“城门口不是交代好了吗?五百人还拦不住他们二百人?!” “这……我……我也不知道,但那唐将已经在门口了。”百户口干舌燥的解释着。 “没用的东西!”没卢延心里也十分慌乱,但还是抬起双手:“帮我穿甲!” “是……是!” 百户与正厅的几名兵卒手忙脚乱的走上来,为没卢延穿戴起了甲胄。 大约半盏茶后,没卢延这才脸色阴沉的带着百户与数名兵卒走出节儿府。 此时的节儿府外,近百名身穿甲胄,举着三辰旗的沙州兵马列阵府门前。 其左右、后方还有后续追赶而来的吐蕃守军,乌泱泱一片,将道路占据。 望着局势还在自己这边,没卢延松了一口气。 他还未与类似沙州军这样的精锐交战过,只是听说张掖都被沦陷了,加上自己的族人尚婢婢在河湟局势不妙,他才有了投降的心思。 虽说一时不察,让这群唐人冲到了节儿府前,但好在已经将他们团团包围,想来也翻不出什么浪花。 这么想着,原本还有些心虚的没卢延也胆子大了起来。 他推开挡在自己身前的两名番兵,走到刘继隆面前,抬头仰视这个马背上的高大汉子,略皱眉头。 “你就是沙州来的校尉吧,怎么和我刚才答应你的不一样?” 没卢延是指刘继隆先前答应的事情,不过刘继隆却轻笑着用吐蕃话回应:“我担心有人会不满你归顺我们,所以带人来帮忙。” “你……”没卢延瞪大眼睛,他还真没想到刘继隆居然会用这种借口。 “好了,既然已经进来了,那就请您让城内番兵卸甲交兵,各自返回家中等待刺史率兵到来吧。” 刘继隆目光扫视左右那数百番兵,竟不将他们放在眼中。 没卢延瞧他那空目一切的模样,心里有些气恼,下意识将手搭在刀柄上。 可不等他反应过来,刘继隆却突然催马上前一步,将没卢延吓的往后退了数步。 “哈哈……马儿受惊,惊扰小节儿您了!” 刘继隆爽朗一笑,身后的十三团将士也跟着笑了起来。 城内的吐蕃兵卒瞧见自家主帅的模样,士气不由受挫。 没卢延反应过来后也急忙看向四周,随后脸色阴沉道:“在张刺史来到前,我不会交出山丹!” “那好,那我们……” 刘继隆话还没说完,便见吐蕃兵马传来骚动。 他下意识转头看向城门楼,只见城门楼的吐蕃旌旗已经被换下,取而代之的是沙州的三辰旗。 刘继隆咧嘴一笑,调转马头的同时看向没卢延:“既然这样,那我就带着弟兄们在西城门楼驻守……驾!” 他抖动马缰离去,张昶、耿明、李骥三人也率队跟随他撤往城门楼。 “城门楼怎么弄丢了?!” 看着刘继隆他们远去,没卢延无能的对几名百户怒吼。 “我们……我们瞧他们直奔这里,就都跟着过来了……” “我!”没卢延差点没被气死,却不想想兵马松懈如此,都是他平日不常训练的缘故。 倒是刘继隆率部返回西城,自己住进了城门楼内。 眺望远处的节儿府,刘继隆嘴角一挑,耳边隐约能听到城下一些院落中传来欢呼声。 “山丹,遂定……” 第36章 河陇局势 “十三团校尉刘继隆,携山丹小节儿没卢延,参见刺史!” 七月初,呼声焦躁的山丹西城外,随着刘继隆唱声行礼,一支规模庞大的队伍横亘在城外,三辰旗猎猎作响。 千余名沙州将士与近千名民夫组成的队伍,使得刘继隆身旁的没卢延乖顺了不少。 马背上,身穿扎甲与文武袍的张议潮翻身下马,走上前扶起刘继隆,而后走到没卢延面前扶起他。 他脸上露出和善笑意,轻拍着没卢延手背,好似一名长者。 “小节儿能归顺我大唐,这是山丹军民的幸事。” “即日起,我愿请封小节儿你为瓜州别驾,不知道小节儿怎么看?” 张议潮这般说着,可没卢延也知道自己没得选择。 他已经投靠了张议潮,哪怕官职不如意,可现在反悔也来不及了。 “谢谢刺史请封……” 没卢延这般说着,张议潮也看向刘继隆。 他目光深邃,似乎知道没卢延肯定搞了不少事情,但最终还是被刘继隆给收拾了,因此他对刘继隆安抚道:“你也辛苦了。” “皆末将分内之事,不敢言苦!” 刘继隆作揖回应,依旧是那副不卑不亢的模样。 相比较豪强们动不动就谈利益,刘继隆在张议潮眼中的形象,无疑是非常好的。 换做豪强子弟,恐怕已经挟功请封了。 “先去节儿府吧。” 张议潮满意点头,刘继隆也侧身让出道路。 跟在张议潮身后的张淮溶牵马上前,在张议潮上马后,其余人才纷纷上马。 西北风中,沙州将士涌入了山丹城内,将其余三门及街道彻底接管。 一千名吐蕃兵卒卸甲回家,等待安排。 张议潮率领诸将来到小节儿府前,翻身下马,走入府内。 他打量了这充满吐蕃风格的节儿府,站在院中许久,也不知道想些什么。 不多时,他走入正厅,坐在了主位之上,同时招呼没卢延坐在副首位。 待他们二人入座,张淮溶、李恩等人才先后入座。 刘继隆得到了一个左首的末尾位置,面色如常。 这一切都被张议潮看在眼里,他暗自赞喜,但表面并未夸赞,只是在诸将面前,与没卢延聊起了对方过去的往事。 作为没卢家族出身的人,没卢延的统战价值不言而喻,更何况他和鄯州的尚婢婢还是同族。 倘若能通过他来策反尚婢婢,那对于收复河陇,无疑能起到关键的作用。 张议潮的心思,众人都心知肚明。 没卢延为了展现自己的价值,也将自己知道的一切尽数交代。 通过他的交代,众人也知道了山丹以东十八州的情况。 自会昌二年(842),达磨赞普死后,吐蕃王室内分离成两派,两位王后各自支持两位年幼王子来继承赞普位。 其中,吐蕃国相尚思罗及鄯州节度使尚婢婢支持乞离胡,而落门川讨击使的论恐热则是自号国相。 只是自号国相不久,眼看吐蕃内部依旧动乱,论恐热自然就升起了自立的念头,同时反对立乞离胡为赞普。 他的做法,自然遭到吐蕃国相尚思罗及鄯州节度使尚婢婢反对。 面对反对,论恐热则是集结四万兵马,号称二十万大军,进攻尚思罗及尚婢婢,略地至渭州,于洮河擒杀吐蕃国相尚思罗。 随后因为轻敌,于河州为尚婢婢所败,单骑逃脱。 面对不利于自己的局势,论恐热希望借助大唐的认可来以壮声势,并要求大唐承认他为赞普。 好在唐宣宗也不傻,知道这样做会在河湟之地养出一头豺狼,所以将其拒绝,而论恐热遭拒后又举兵反唐。 去年二月,被吐蕃占领多年的秦州、原州、安乐等三州及石门等七关守将因为河湟战乱而叩塞请降。 唐宣宗倒是没有放过这个机会,命太仆卿陆耽为宣慰使,诏泾原、灵武、凤翔、邠宁、振武出兵应接。 六月,泾原节度使康季荣收复原州及石门等六关。 七月,唐军先后接管投降的安乐州、萧关、秦州、宁州。 “如今尚婢婢盘踞鄯州,论恐热则是盘踞河州,而凉州则是由诸位节儿统治,没有一个统一的头人。” 没卢延将自己知道的事情交代了清楚,厅内沙州诸将听得十分振奋。 “为何大唐没有继续出兵收复河陇诸州?” “应该是不知道我们已经收复瓜、沙、甘、肃四州之地,若是知道,一定会西进响应我们的!” “对!没错!” “哈哈,归唐在即了!” 一时间,厅内被欢声笑语充斥,张议潮脸上的表情都不由舒展。 只是相比较他们的乐观,刘继隆却清楚一切。 唐宣宗虽然信赖张议潮这群义士,可却没有主动出兵河陇的打算。 另外刘继隆如果记得没错,大中年间的河朔和两淮藩镇也不安稳,几次作乱。 相比较白手起家,还有着理想主义者张议潮作为头领的沙州军民,河朔与两淮的藩镇才能真正代表着中晚唐的风气。 尽管大唐境内还有着许许多多理想主义者,可大唐距离落幕已经不远了。 刘继隆应该庆幸自己加入的是张议潮的部队,而不是河朔和两淮的藩镇,不然他现在恐怕就得知道知道,什么叫做“长安天子,魏府牙军”。 只是可惜,历史上的归义军也在唐懿宗和唐僖宗的手段下分崩离析,最后闹出了杀死张淮深这个归义军最后一个理想主义者的事情。 对于刘继隆来说,归义军的历史从张淮深被杀开始就断开了。 张淮深死后的归义军,已经和河朔、两淮的那些藩镇没有任何区别,只是归义军的底层武夫没有魏博牙兵那么凶猛罢了。 不过也不奇怪,不是每个藩镇的牙兵都能有魏博牙兵那么疯狂。 刘继隆想了想,如果他是魏博牙兵的头子,估计他睡觉、入厕都得戴头盔,更别提变法改革了。 想到这里,刘继隆想到了自己的十三团,更是下定决心要好好教育他们。 “好了,天色也不早了,诸位先在这里休息一下,等待膳食上桌。” 在刘继隆神游天外的时候,张议潮与没卢延不知聊了多久,最后还是因为天色渐晚才结束了话题。 张议潮已经令人去烹煮饭食,而他也站起身来,目光先是看了一眼张淮溶,随后扫视一圈,最后停在刘继隆身上。 “淮溶,刘校尉,你们二人随我来。” “是!” 张淮溶下意识应下,刘继隆则是反应过来后连忙应下,起身跟着二人走向衙门之外。 第37章 再获封赏 “大唐万岁!大唐万岁!” “军爷这个你们留着吃!” “阿爷,大唐就是我们东边的家吗?” “是是是……但现在山丹就是我们的家,这里就是大唐……” “大唐……” 黄昏下,得知山丹城被沙州将士彻底接管,这几日躲在家中的一些汉人、粟特、嗢末百姓纷纷从自家走上街头。 在他们的注视下,当城门楼与城内钟、鼓楼的吐蕃旌旗被撤换为大唐的三辰旗时,百姓们好似发了疯般的狂欢。 更多的人从狭窄的街巷里涌出,他们的脸上不再是往日的忧愁和恐惧,而是带着如释重负的笑容,那笑容中蕴含着对未来的希望和对自由的渴望。 欢呼声、锣鼓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了庆祝的交响曲。 有的孩童在询问,老人在回答,在感慨…… 成群的孩子在人群中穿梭奔跑,尽管整个人灰扑扑的,但那双眼睛却闪烁着明亮的光芒。 尽管他们已经不知道如何说汉话,也不知道如何书写汉字,可他们知道自己是汉人,是大唐的子民。 成群结队的百姓将家里值钱的东西拿了出来,在衙门、在府仓前激动地献出自己的一切,生怕没了这点东西,沙州军队就会撤离山丹城。 他们对巡道的沙州将士十分热情,动辄作揖顿首,每一个动作都在诉说着心中的喜悦和感激。 家家户户的门口,都摆放着精心准备的食物。 粟米饭团、陈年肉干、埋藏多年的浊酒…… 这些桌上的每一样东西,都是对沙州将士深深敬意和浓浓感激。 沙州军的将士们身着戎装,甲片在黄昏下闪着冷冽的光芒。 然而面对百姓的热情,他们的神情中却流露出一丝温暖和柔情。 他们不敢接过食物,却用粗糙的手指轻轻抚摸着孩子们的头,与老人们作揖。 那份庄重和尊重,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感受到了沙州将士的威严与温情。 街道两旁,破旧的招牌在风中摇曳,仿佛也在为这座城市的新生欢欣鼓舞。 炊烟袅袅升起,飘散着家的味道,也预示着这片土地上人们生活的重启。 山丹城,这座曾经沉寂在吐蕃阴影下的城池,正在三辰旗的庇护下,焕发出了新的生机与活力。 “几位军爷,拿着吃吧!” 一些百姓涌上前来,将自己平日里舍不得吃的家禽宰杀后烹饪,激动的献上来给张议潮、刘继隆他们。 尽管被护卫的兵卒拦住,可他们却执拗的要献上自己最好的东西。 “淮溶,让将士们接受吧。” 张议潮望着眼前一幕,竟然准许了接受百姓的赠予。 这样的军令,让张淮溶错愕,但片刻反应过来后,他还是选择了遵循军令。 张议潮继续向前方走去,不多时便带着刘继隆和张淮溶上了山丹城的鼓楼。 鼓楼由夯土筑成,高两丈有余,放置大鼓,用于报时。 上面的空间并不宽阔,不过十余平米。 张议潮站在大鼓前,双手扶在女墙上,目光眺望远处即将落下的太阳。 落日的余光照在他脸上,却没有照出他的年迈,反而使得他更精神了。 “甘、肃收复,我们此次东征也要结束了。” 张议潮带着难以言表的心情说出这句话,随后侧目看向刘继隆和张淮溶。 “山丹是我军东进门户,我欲在这里设折冲中府,由淮溶你兼任折冲都尉兼领右果毅都尉,索勋担任左果毅都尉,继隆你暂时担任右果毅都尉帐下别将。” 大唐折冲府分三等:兵千二百人为上,千人为中,八百人为下。 折冲府设置折冲都尉一人,左右果毅都尉各一人,兵曹、别将各一人,校尉视等级定人数。 刘继隆没有想到自己才升官不到一个月,现在居然又连跳一级,成了别将。 别将又称偏将,虽然没有兵马可以领,但就张议潮的话中含义来看,这分兵是让自己帮张淮溶领右果毅都尉治下兵马。 想到这里,刘继隆只能在心里感叹大人物对小人物的拔擢是真的很容易。 与此同时,他单膝下跪,抬手作揖:“末将领命!” 相比较刘继隆,张淮溶就没有那么快答应了。 他站在原地没有作揖,张议潮看到后便示意刘继隆:“继隆,你先去下面等着。” “末将告退!”刘继隆缓缓后退,随后转身走下了鼓楼。 在刘继隆走后,张淮溶这才开口道:“刺史,这刘继隆自然是有勇有谋,但这么快将其拔擢至别将,恐怕索忠顗和李恩他们会有所反应。” “这就是我让他担任别将,帮你领兵的原因之一。”张议潮长叹一口气。 “刘继隆出身底层,身份干净。” “眼下我军中诸多别将、校尉都是豪强子弟出身,长此以往,下面的将士们必然怨声载道。” “拔擢一个刘继隆,既能彰显公平,又能树立标杆,何乐而不为?” “况且李恩、索忠顗他们都有着自己的心思和打算,不如这个刘继隆纯粹。” “山丹这个地方重要,索勋那孩子不错,是索氏子弟中少有东归心思之人,所以我将他留在这里。” “只是只留他一人,我担心你制衡不过来,若是一时不察,难免会让山丹成为索氏再发家之地。” “留下这个刘继隆,让他帮你兼领兵马,这就是我能想到最好的办法了。” “叔父……”张淮溶的称呼亲近了些,他也知道自家叔父很难。 面对索忠顗、李恩等一众有着自己心思的人,自家叔父却满脑子想着的都是东归大唐。 整个沙州军内部,除了自家叔父会这么想,便只有自己的族弟张淮深了。 面对这样的世道,他们这般纯粹的人实在太难得。 想到这里,张淮溶单膝下跪,抬手作揖:“请叔父放心,侄儿一定将山丹治理好!” “嗯,我相信你。”张议潮将他扶起,同时说道: “这次我们率军东进山丹,北边的回纥不算安定,我还要回去张掖主持大局,山丹就交给你了。” “那个刘继隆,你把他用好了,制衡索勋不成问题,不过对于他,还是需要好好防范。” “防范?”张淮溶不解道:“叔父不是说他很纯粹吗?” “是啊……”张议潮长吁一口气,走到女墙旁边,低头看着鼓楼下等待的刘继隆。 “相比较那群人,他确实很纯粹,但他也有自己的心思,只是他知道我们现在该做什么,而那群人不知道。” 张议潮渡步走到鼓楼另一面,黄昏的余光被大鼓挡住,他看着遥远的东方,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半晌过后,他才缓缓吐出一句话。 “若要东归大唐,必须收复凉州,只是我军实力孱弱……不知我有生之年,能否实现……” 第38章 别将刘氏 “刘别将!” “嗯,辛苦了。” 翌日正午,随着刘继隆从节儿府旁的一座小院走出,两名班值门口的兵卒向其行礼,而他也嘴上回应了一番。 一个晚上的时间,他成为别将的事情就已经传遍了沙州军,众人对他的称呼也发生了改变。 对此,走出院门的他低头看着自己“革带九銙”的模样,忍不住在心底啧啧几声。 张议潮是一个理想主义者,这是刘继隆一直认为的事实。 只是昨日张议潮的表现,无疑展现了他作为沙州军首领的手段。 扶持没有背景的自己成为山丹别将,以此来让自己帮助张淮溶,导致索氏不能独霸山丹。 尽管被人利用了,但刘继隆却还是挺高兴的。 似他这种没背景的人,能被利用反而是好事。 反倒是他如果没有任何利用价值,那说明他这辈子也就是个校尉了,这并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当上了别将,他自己也有了自己的小院子,尽管只是石块夯土成的围墙小院,内里也不过屋舍五间,但他依旧很高兴。 曾几何时,只能住在大通铺的自己,如今也成了有着独立院落的人了。 想到这里,刘继隆心里的高兴溢于言表,更别提当上别将后的其它待遇了。 单从官职来说,整个山丹城只有张淮溶和索勋的官职比他高,其他要么是平级,要么是下级。 这样的情况,不正是他长期以来一直期盼的吗? 只是想要当好这个第三人,他还需要做很多事情,而且这个第三人也不是那么好当的。 “刘别将!” “辛苦了” 来到节儿府,刘继隆如刚才一般与门口的十余名兵卒客套了一句,随后走入府内。 穿过大门与空地,随着他来到正厅,正厅之中的许多校尉都对他作揖,打起了招呼。 众人都知道刘继隆能升那么快,是因为得到了张议潮的赏识,但他们也不嫉妒刘继隆。 说到底,刘继隆确实有真材实料,这点他们不得不服。 在众人的作揖中,刘继隆来到了队伍右首第二位,而在他之前的人是曾经酒泉城外提点过他的索勋。 “索果毅……” 刘继隆对索勋作揖,二人年纪差不多,索勋颔首表示知晓,并未回礼。 对此,刘继隆也没说什么,只是站在原地,等待张议潮和张淮溶他们走出来。 半盏茶的时间过去,张议潮与张淮溶、索忠顗、李恩等人先后走入正厅,众人纷纷作揖行礼。 张议潮来到主位坐下,张淮溶站在他身旁,索忠顗与李恩二人则是站到了左首第一二位。 眼见众人都到了,张议潮这才开口道:“清晨我与张司马他们去了城外,看了看城外的情况。” “山丹是我沙州东大门户,为了避免番民作乱,我准备率山丹番兵及其家眷移驻肃州。” “此次东征已然结束,因此我要返回沙州坐镇,其余各州各城的一些安排,我会在返回沙州后决定。” “诸位可有意见?”张议潮目光扫视厅内,众人面面相觑,却都没有出言反驳。 当初仅仅收复瓜、沙、肃三州时,还有人敢质疑张议潮。 可随着张议潮收复人口大州的甘州,他的威望无疑更上一层楼,而沙州军队内部的豪强数量也越来越多。 面对复杂的局势,即便是李恩、索忠顗这沙州豪强,也不会在明面上质疑张议潮。 “既然没有意见,那即日起令山丹番兵及其家眷收拾行囊,三日后出发肃州!” 话音落下,他便将目光看向索勋: “如今河陇动乱,不少番贼都往河湟聚集,为了以防番贼入寇,昔年遗弃的祁连城必须修复,这件事便由索勋你率兵马去办。” “末将领命!”索勋不假思索的应下。 祁连城在祁连山脚下,位于丹水上游,而丹水绕山丹而过,是山丹境内最长最大的河流。 守好祁连城,就能守好山丹的水源,也能防备河湟之地的吐蕃翻越祁连山来袭。 正因如此,张议潮才会这么在意此地,将此地交给索勋驻守。 不过索勋虽然没有意见,但索忠顗却不愿意。 “祁连城固然重要,但也不必派索勋去吧,相比较祁连城,山丹才更重要。” 索忠顗看出了这是张议潮限制索氏的手段,所以才出言阻止。 “山丹有张司马在,不用担心。” 张议潮平静瞥了一眼索忠顗,随后起身:“就这么安排,都退下吧。” “我等告退!” 他转身离去,诸将纷纷作揖行礼,哪怕是脸色难看的索忠顗也得如此。 一场议事简单结束,索忠顗和李恩这等人转身离去,而昨夜被通知驻守山丹的官员则是留了下来。 张淮溶坐在了刚才张议潮所坐的主位,目光扫视着索勋、刘继隆及其它五名校尉。 “都入座吧,事情很长,一时半会恐怕说不完。” “是……” 众人应下,索勋则是走向了对面的左首第一把椅子并入座。 刘继隆见状,也自己往前挪一步,坐在了右首第一把椅子上。 其余五名校尉则是各自挑选了自己的位置入座,静待张淮溶吩咐。 “刚才刺史的话,你们也都听见了,今日起山丹便由我们驻守了。” 张淮溶坐在主位,虽然他没有张淮深的能力,但起码他愿意沟通,不是什么刚愎之人。 “山丹的府库我看过了,文册我也都翻阅了。” “没卢延及番兵、家眷迁走后,山丹还剩三百六十五户,二千二百余口百姓。” “刺史说了,府库谷仓和畜栏的钱粮牲畜都不带走,留给我们恢复山丹所用。” “我想问问诸位,对于恢复山丹,有何看法?” 他话音落下,目光扫视众人,索勋当仁不让的作揖开口: “我会带轻骑先去看看祁连城的情况,当下山丹第一要事是修建祁连城,防备河湟的番贼来袭,因此钱粮人畜都必须先支给祁连城。” “此外,我军需要在祁连城、龙首山、焉支山各处修建烽火台和石堡,防备北边的回纥,东边的番贼。” 索勋的建议没有任何问题,前者是张议潮交代要修复的城池,后者也是整顿防务的重点。 对此,张淮溶点头表示认可,随后将目光投向刘继隆,似乎示意他说点什么。 感受到张淮溶的目光,刘继隆也深吸了一口气,随后抬手作揖道: “末将以为……” 第39章 兼任主薄 “末将以为索果毅所言甚是,山丹民生虽说急需恢复,但山丹首要是军城,而后才是民城。” “三山的防务要做好,尤其是东边的焉支山方向必须放在首位。” “其次,我山丹虽然有上千将士,可随着番民迁徙,便只有二千二百余口百姓,养军将会成为一件棘手的事情。” “我虽不知刺史日后将给予我山丹钱粮多少,但山丹理应做到自给自足,减小对张掖和刺史府的依赖。” 衙门正厅内,随着刘继隆用唐音说出这些放在沙州内部有些文绉绉的话,众人心里皆是一震。 本来刘继隆能把唐音说好,还能写一手楷书就很了不起了,如今瞧他谈吐,哪里像是一个别将,分明更像一位长史。 索勋上下打量着刘继隆,张淮溶也重新审视起了刘继隆。 对此,刘继隆并没有停下,而是继续说道: “山丹虽以丘陵居多,但境内平原适合开垦耕种之地绝不下百万。” “末将这些日子巡视山丹城外,发现城外耕地不过二万余亩,且土壑起伏不平,急需修整。” “昔年番贼治河西时,因畏惧我汉人而禁止我汉人使用铁器,故此山丹汉民所用农具多以木、石为主。” “末将以为,农为根本,理应发放铁质农具给百姓。” “若是挽马及耕牛足够多,也当按照此前刺史之令,将牲畜发给百姓使用,并召集百姓重新挖掘土壑,引水入田。” 刘继隆将农业上的问题交代好,然后又马不停蹄地继续道: “此外,山丹城依靠丹水才得以水草丰茂,可河西之地的水文,多依靠祁连山所融化之雪水为主。” “可派知晓水官寻找适合修建堰堤之地,以免防止干旱与洪灾。” “另外……” 刘继隆滔滔不绝的将自己对山丹的建设意见提出。 之所以他不藏拙,第一是为了报答张议潮对自己的提携之恩,第二是因为他升官太快,如果不展现点能力,恐怕会被人觉得是虚有其表之人。 当然,第二点是他想多了,就凭他在张掖之战的表现,便不会有人觉得他虚有其表。 “继续说下去!” 张淮溶身子前倾,神态已经从一开始的将信将疑,转变为聚精会神。 不止是他,就连索勋和其余五名校尉也是如此。 他们倒是没想到,往日里自称“只懂几个字”的刘继隆也能说出这一番长篇大论,关键还说的头头是道。 一时间,张淮溶和索勋及五位沙州豪强子弟出身的校尉们,都不由得怀疑自己过去所读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了。 “家中祖辈曾在河西司户中担任直白,曾记得昔年安贼作乱前,甘州就曾上报六司,言甘州石炭(煤)、铁矿皆不缺乏,只是未曾来得及开采,便因为安贼作乱而放弃。” 刘继隆再度扯起家中大旗,反正瓜州老刘家死的也没有几个人了,剩下一些女眷也不可能戳破他的谎言。 况且山丹这个地方确实有煤矿和铁矿,前世他路过山丹时,就见到了不少矿场。 只是前世和今世的地形地貌差距太大,让他去找肯定找不到,但拜托有这份才能的人去找,肯定能找到。 “山丹确实有石炭和铁矿,这倒无需派人寻找,此前番贼便强征数百男丁开采,不过那石炭开采常有人中毒而毙,加之山丹不缺木柴,便将其封存了。” 张淮溶的话令刘继隆意想不到,同时针对他的话,刘继隆也解释道: “这石炭坑中有毒气,但毒气浮矿坑顶部,因此只要令人制作陶管连接,插入坑中,令人用一些小物件抽取毒气,便不会有人中毒毙命。” 虽说大部分知识还给了学校,但瓦斯比空气轻这件事,刘继隆倒是没有忘记。 至于他口中的小物件,那便是手摇的鼓风机了。 “若是如此就能解决,那倒是不错,不过山丹不缺木头,这煤炭即便不开采也影响不大。” 张淮溶坦然说着,刘继隆闻言倒是忘记这一出了。 隋唐时期,汉人虽然已经用煤炭来煮饭、打造兵器,但大部分不缺木头的地方,还是以木头作为燃料。 一直到北宋因为河东、河南、关中等地因为成片树林消失,煤炭才渐渐成为主要燃料。 如果没有燃料的需求,那确实没有必要刻意的开采煤炭,除非刘继隆会焦炭技术,能大幅度提升沙州的冶金产量。 可问题在于,刘继隆如果会焦炭技术,那他早就在张议潮收复瓜州的时候,献上焦炭技术了。 这么一来,开采煤矿就显得无关轻重了,毕竟山丹不缺森林资源,至于环境保护什么的,那是吃饱饭才能考虑的事情。 简单思考后,刘继隆这才道:“若是如此,那只需专心开采铁矿便可。” “嗯……”张淮深颔首,随后看向索勋:“索果毅意下如何?” “末将觉得,刘别将所说,皆可采纳。”索勋倒是偏向了刘继隆这边。 他也看出来了,刘继隆在治理民生这块还是挺有一手的。 日后自己在山丹,少不得要与他打些交道,若是他后续能协助张淮溶将山丹治理井井有条,那自己在祁连城也能快活些。 “既然如此,那便这样定下吧,这衙门被吐蕃占据多年,有些过于简陋。” “明日我与刺史说说,将这县衙重新恢复一下,同时征辟些有识之士充入城内。” “虽说山丹改县为军城,没了县令与县丞,但其余官职还是得有的。” 张淮溶交代着,同时起身道:“今日之事便商议到此,刘别将暂代主薄,回去后将今日衙门内所谈记录,拟个章程,明日由我交给刺史。” “遵命……” 刘继隆等人先后起身作揖,张淮溶也转身朝内堂走去。 瞧着他离去,索勋与刘继隆他们也朝外走去。 刘继隆的表现过于惹眼,除了索勋急匆匆离去外,其余五名豪强子弟都与他交谈起来。 众人一阵恭维,最后还是刘继隆以书写章程为由,先一步离去了。 瞧着他背影,其中一名校尉不由感叹:“这刘别将自今日起,恐怕是要一飞冲天了。” “一个平民子弟罢了,哪里敌得过我等底蕴。” “哼,这山丹情况复杂,担任主薄做好了无功,做不好反倒有过,这些差事也就他愿意领。” “不知者无畏,他愿意干就让他干吧,干不好受罚的又不是我等。” “诶……此等话还是少说为妙……” 几人交谈间向军营走去,而刘继隆也返回了家中。 抵达院门的第一时间,他便派门口的两名兵卒去传张昶他们过来,同时让他们去府库领些纸笔。 关于怎么治理山丹,他还有更多的想法与建议…… 第40章 吾日三省 “今日堂上,你不应该答应那么快。” 山丹城内的一处院落内,当索忠顗开口呵斥匆匆返回的索勋,索勋则是面露不满。 “耶耶(父亲),孩儿已经长大了。” “我若没有能力建功,大不了就蹉跎几年,却也怪不得旁人!” 索勋为人倒还算正派,只是他的话令索忠顗火冒三丈。 “这山丹局势复杂,干好了功劳不大,干不好却要背负责罚。” “那李恩都将自己的幼子安排去了张掖,我本也想这般做,可你却执拗在此建功。” “原本以为你在山丹驻守也就罢了,可现在你还领了祁连城的差事。” “那祁连城早就荒废,你过去驻扎,最少耗费大半年时间。” “我不妨告诉你,刺史这次返回沙州后,便要整军在来年开春向伊州进军,伊州才是你建功立业的地方!” 索忠顗将一个重要消息告诉给了索勋,索勋也脸色微变,但还是咬牙道:“大丈夫自是无悔!” “你啊你……” 索忠顗也是无奈,若是他有几个成材的儿子,他早就收拾索勋了。 奈何他虽然子嗣众多,可成材的只有索勋一人,而索勋年少,心气还没调整好。 “对了耶耶,刚才……” 索勋有意岔开话题,因此将刚才刘继隆的表现告诉了索忠顗。 索忠顗听后也露出了片刻的错愕,但很快便反应过来,摇了摇头。 “可惜他已经在张淮溶帐下,不然倒是可以成为你的臂膀。” “嗯”索勋也点头表示认可,他确实有些惋惜刘继隆归入他人帐下。 “罢了,你先在这山丹待着吧,若是刺史拿下伊州后,还有意收复西州,届时我再将你调回沙州。” 索忠顗只能承认了索勋在山丹任职的事实,同时也拍了拍他的后背: “你在这里须得谨慎,不求无功但求无过,若是有机会,我便会争取将你调往张掖,到时候调回沙州也方便些。” “这是自然!”索勋也想调往张掖任职,不过不是为了调回沙州,而是为了东进凉州做准备。 在他看来,凉州才是自己建功立业的地方,而甘州只不过是打基础的地方罢了。 甘州的基础打得越牢固,他在凉州建功就越简单。 “那刘继隆,虽说不能拉拢,但礼尚往来却是不能少的。” “他既然有些才干,你平日里便与他好好结交。” 说罢,索忠顗便摇头走向内堂,索勋也转身安排去了。 与此同时,刘继隆所住小院也变得热闹了起来。 原本他让门口的兵卒唤张昶、马成过来,却不想张昶将酒居延、陈靖崇他们也都叫来了。 除此之外,留在军营的曹茂也以民夫身份跟着过来了。 瞧见他们,刘继隆也开心不少,将身上剩余的钱财都花了个干净,买了只羊与一些野菜来做宴。 “军中有禁酒令,今日便以水代酒,大家喝一口就行!” 小院内,坐在厅堂的刘继隆起身招呼,面前的众人也纷纷起身回礼。 他们所处的小院是昨日张淮溶分配给刘继隆的,原房主是山丹的某位百夫长,不过如今那人已经拖家带口的在城外军营居住了。 在大军返回沙州前,除了没卢延以外的吐蕃将领、兵卒都得拖家带口在城外的军营中居住,以便监视。 这小院是一座长方形的两进式院落,由八座房屋组成。 院落内,沿中轴线从南到北依次排列着门厅、厅堂、后室等建筑,三座建筑的东西两侧各有两厢房,中间的厢房较为高大,南北的略小。 其中,门厅左右两侧的厢房主要是值夜兵卒的居所和仓库,堆放柴米油盐等物资。 尽管所有建筑物都是夯土的墙壁,但对于刘继隆和酒居延等布衣出身之人来说,已经算是了不得的居所了。 他们坐在厅堂内,由于是平民出身,所以吃饭还是保留着合餐制的习惯。 众人坐在一张桌子面前,倒也显得热闹,没有贵族之间分餐制的疏远。 “这桌椅坐着不舒服,改日我让人改良改良。” 刘继隆看着眼前怎么看都觉得别扭的桌椅,笑着招呼众人,众人只是笑笑,却没敢说什么。 “如今你们都是旅帅了,过几日就应该能分到各自的院子,到时候挑些离我近些的,平常也热闹。” “至于曹茂,你等会就不要离开了,就在这里照顾我的起居。” 虽然喝的是水,但刘继隆确实有一种骤富的气质。 这也不怪他,又有谁升职加薪后不炫耀炫耀,更何况苦了这么多年的他。 对此,众人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只是笑着答应说一定。 只要不瞎,谁都看得出来自家将军成了张氏的红人,跟着他,总比再找旁人要来得轻松富贵。 “来,大口吃肉!” 刘继隆招呼着众人分食羊肉,同时还让曹茂分出两大块肉给门口的兵卒送去。 从午后到黄昏,一场宴席这才结束,酒居延他们也先后告别离去。 站在门口,刘继隆送走了酒居延他们后,倒是觉得这场宴会收获了意外之喜。 说到底,酒居延和陈靖崇毕竟是张淮深的旧部,所以今日他才没有刻意交代兵卒传酒居延二人来。 不曾想酒居延他们跟随张昶来了自己这里,那也就说明二人也是想跟着自己干的。 对此,自己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至于张淮深会不会生气,刘继隆倒是觉得不可能。 他虽然和张淮深接触不深,可张淮深确实不是小气之人,况且自己也不是要自立门户,而是依旧在张氏手下干活,他也不至于不满自己。 想到这些,刘继隆也就放平了心态。 他回头走回院内,看着这个属于自己的院子,心里不免有些飘飘然。 只是等他走回厅堂坐下,看着忙碌收拾的曹茂后,他又慢慢的冷静下来,不禁在心底笑骂自己。 “刘继隆啊刘继隆,这才一个小院子就把你高兴地,就你这性格,还想做成什么大事?” 吾日三省吾身,这几乎是张掖之战以来,刘继隆每天都会做的一件事。 先前张昶他们都在,高兴之余倒是有些轻浮,现在反应过来,他这才觉得自己有些太得意了。 山丹不过是如今沙州军治下四州八县之一,就这么个小地方,自己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想了想,刘继隆这才彻底冷静下来,起身看了一眼曹茂,轻声吩咐起来。 “收拾完就早点休息吧,明日我去府库看看,能不能支些俸禄,先给你我弄几身衣裳。” “诶……好,多谢将军!”曹茂毕竟是少年人,乐呵呵笑着答应下来,紧接着又低头继续扫起了地。 瞧着他高兴的模样,刘继隆也将兵卒带回的纸笔砚墨拿到了厅堂的东厢房。 与曹茂吩咐一声,将此地作为自己日后的书房后,他便坐在椅子上,提笔书写起了治理山丹的章程。 第41章 布衣之苦 “这是他写的?” “应该是,从这字就能看出来。” 翌日清晨,刘继隆便亲自将治理山丹的章程带来了衙门,由兵卒转交给了张淮溶。 他将这章程题名为《治山丹章》,而得到这文章的张淮溶也将其带给了张议潮。 此时的衙门内堂中,一身常服的张议潮坐在主位,张淮溶坐在一旁。 张议潮看着眼前的《治山丹章》,虽然满意其中内容,但眉头却始终微皱。 无他,全因刘继隆的字有些不太好看,甚至可以说有些丑陋。 若是站在普通人的角度,字只要能看懂就行,但对于官员来说,写字和文章还是有些讲究的。 刘继隆所写文章的字体大小不一,看起来很费劲。 “内容不错,就是这字得多练练,你从府库中拨二刀麻纸给他,让他好好练练字。” “若是等张掖那边调人过来,那群吏员少说得笑话他这字几日。” 张议潮有些嫌弃的说着,同时将手中的《治山丹章》放下。 “淮深倒是给你寻了个好帮手,你令他兼任主薄也无可厚非,有他在,你这边我就放心了。” 闻言,张淮溶也轻笑道:“希望淮深知道后,莫要与我争。” “呵呵,他那边人多,张掖城内的豪强虽然被我们收服,但他们也要争取利益。” 张议潮解释着:“山丹这边,过些日子便会安排些人过来任职。” “他们过来后,你得把握住他们与沙州来人的平衡,切不可自乱阵脚。” “叔父放心!”张淮溶严肃点头,见状张议潮也将目光放到了《治山丹章》上,不过这次他没有继续说什么。 倒是不等叔侄二人继续讨论其它话题,内堂外的院子却走来了一名兵卒。 “司马,刘别将想支取今年上半年的俸禄,您看……” 兵卒在内堂前作揖开口,闻言的张淮溶略皱眉头。 沙州虽然处处标榜大唐的官制,可由于物资紧张,因此施行的是年俸制,也就是一年发一次。 正常来说,除了战死将士,其余都是等到入冬前发放。 刘继隆现在来支取俸禄,还碰上了张议潮在的时候,这不免让张淮溶有些不舒服。 “支给他吧。” 张淮溶还没发话,张议潮便主动开口,并对张淮溶教育道: “凡事不能以自己标榜他人,这刘继隆家中的情况我查询过,虽说其祖辈随军逃难至瓜州,传至如今却也不过三脉。” “刘继隆幼年丧父,参军前又丧母,全靠充当牧奴才得以养活自己,家中积贫多年。” “虽说他屡次获得赏赐,但他出手大方,常自掏钱财请食将士,估计那些钱粮早就被他挥霍了。” “他来支取钱粮,给他便是,还能让他对你生出感激,何乐而不为?” 张议潮为刘继隆解释着,同时也不禁在心底对张淮溶摇了摇头。 张淮溶什么都好,就是有些豪强子弟的习性。 他们这些豪强子弟,虽说也曾因为月例花光而窘迫于钱财,但起码的衣食住行却不用担心,哪里能知晓底层将士们的难处。 今日若是自己不在,这小子即便给了刘继隆俸禄,怕是也会生出间隙,还得自己好好开导才行。 “叔父教育的是,侄儿这就让人支取钱粮给他。” 经过张议潮点拨,张淮溶也是反应了过来,同时主动建议道: “如今山丹新立,许多将士远离家乡,不如趁此机会,将去岁十月至今岁六月的俸禄一并发放。” “届时将士们若要寄钱粮回家,也好由大军押运返回,免得遭胡虏劫掠。” 张淮溶倒是能举一反三,这让张议潮稍微放心了不少,颔首道:“如此最好,不过还是得改进改进。” “押送钱粮徒增耗费,你且下令告诉山丹折冲府的将士们,就说提前发放这九个月的俸禄,若是有人要寄钱财回家,便在领取军饷时交代清楚,依理减除。” “你让直白们将这些将士的需求记录成册,我便带着册子返回沙州,让沿途的府库发放钱粮给他们的家人,省去押运的麻烦。” “是!”张淮溶连忙称是,随后便让兵卒去告诉刘继隆,让他召集随军直白们到衙门摆案集合,同时向山丹军营传去发九个月俸禄的消息。 由于刘继隆就在正堂等着,所以当传信的兵卒走出来,坐在椅子上的他下意识便起身等着兵卒开口。 “刘别将,传张司马军令,请您召集随军直白,于衙门前摆案集合,告诉山丹折冲府的五个团弟兄们来衙门提前领九个月的俸禄。” “此外,若是有兄弟要寄钱财回家,便直接从这次发俸中减去,由刺史令各州县发放。” 兵卒毕恭毕敬的作揖,同时递出了张淮溶交给他的鱼符。 刘继隆双手接过鱼符,仔细打量后便作揖应下:“刘继隆领命。” 说罢,他直起身子,拿着鱼符看向正堂内办事的两名随军直白。 “召集随军所有直白来衙门摆案,同时去军营调旅帅酒居延所部来衙门维持秩序。” “待酒居延到此地,再另行通知军中弟兄前来领饷。” 直白们闻言起身作揖,刘继隆也将自己怀中的鱼符递给其中一名直白。 很快,二人作揖离去,不多时便唤来了三十余名直白。 刘继隆招呼他们在衙门外摆案,按照一人记录,一人分发军饷,一人计算的方式进行编队,各自在桌案后就坐。 随着衙门前的街上布置好,窸窸窣窣的甲片声便跟着传来。 酒居延率领十三团第一旅的上百名着甲弟兄到来,刘继隆指挥他们去府仓搬来钱粮。 虽说吐蕃禁止汉人铸钱,甚至禁止用新钱,但吐蕃对大唐的商品却十分依赖,因此府库中还是有足够多铜钱的。 当一切准备好,刘继隆一边让人去军营通知山丹五团的将士来领俸禄,一边拿起文册好好查阅起来。 不过一刻钟,长街尽头便浩浩荡荡走来了满脸激动的将士们。 刘继隆也合上文册,目光看向酒居延。 酒居延心领神会,立马让人维持起了秩序,而刘继隆则是站在直白们身后,看着他们发出军饷。 第42章 治山丹章 “酒居延,折冲府旅帅,从八品上,领禄米四十六石五斗,寄归家中四十石,余者折钱十三贯。” “张昶,折冲府旅帅,从八品……” 唐朝官员的俸禄主要是三种,第一种是禄米、第二种是料钱、第三种则是土地。 然而河西情况特殊,因此基本只采用了给禄米和给土地这两种,禄米若是想要折钱,还得看府库的钱够不够用。 所以正常情况下,普通的兵卒和队正、伙长、伍长的下层军官都是直接领禄米,折钱都是旅帅及以上军官才能享受的权力。 对于官吏的俸禄,也是参考书中贞观年间的情况来发放。 从午后到黄昏,五个团的将士们都已经领完了自己的军饷,刘继隆和直白们也是累得不轻。 将酒居延他们这一个旅的军饷发完后,刘继隆这才拿到了属于自己的九个月俸禄。 “刘别将,您是从七品上的别将,另外兼领从九品上县主薄,过去九个月的禄米是九十一石半,您看……” 黄昏下,一名直白舔了舔干巴巴的嘴唇,下意识询问着刘继隆。 刘继隆倒是没想到,兼领主薄居然能多领一份俸禄,所以大手一挥:“留八十石运到我院里,剩下的折钱。” “遵命。”直白应下,酒居延见状便让人称八十石粟米运往刘继隆院里。 直白将剩余的禄米算了算,最后折成二十三贯装入布袋中,也交给酒居延运往刘继隆院子了。 这最后一笔算好后,直白们才开始计算今日发了多少钱粮,又需要寄多少钱粮。 直至天色彻底变黑,刘继隆才在火把前看到了最终的文册。 不提仓、库中的布匹和其余杂物,光说钱粮,山丹还有三千余贯,二万余石。 将士们寄出的钱粮,分别是七百余贯,一万八千余石。 看着很多,但分配到各县就不算多了。 如今沙州兵马上万,每年支出的军饷近三十万石,这并不是一笔小数目。 “文册交给我,我拿去给张司马吧。” 既然担任了主薄一职,刘继隆自然要和张淮溶讨论一下山丹的问题。 自己的《治山丹章》也交上去几个时辰了,想来张淮溶应该已经有了判断。 拿着文册往衙门内走去,不多时刘继隆便得到了张淮溶的接见。 跟随兵卒来到内堂时,他也见到了坐在主位和次位的张议潮、张淮溶。 “刺史、司马……” 刘继隆站在内堂正中,对二人行礼作揖。 张淮溶示意他坐下,同时询问:“军饷发完了?” “是,山丹折冲府弟兄们的军饷都发完了。”刘继隆回应着,目光也盯着张淮溶的手。 张淮溶他们已经用过晚饭,此刻正在饮茶。 唐代的茶主要还是以煎茶为主,哪怕吐蕃禁止许多大唐文化,可煎茶文化却不是那么容易废除的。 不止是河西的汉人豪强在延续茶文化,就连吐蕃贵族也在延续茶文化。 列具、取火、用水、炙茶、碾茶、罗茶、煮水、投茶、投盐、育华、酌茶等过程看得人眼花缭乱。 直至茶叶被磨为粉末状,张淮溶才将其赶到了茶碗中,抬头看向刘继隆:“喜欢辛辣些还是甜腻些?” “就这样冲些水就行。”刘继隆可不喜欢喝这个时代的茶。 张淮溶闻言颔首,简单冲水后,便示意身旁的兵卒将茶碗端给了刘继隆。 与此同时,他则是往自己与张议潮的茶碗中添加起了葱、姜、大枣、桂皮、橘皮等物。 瞧着他的一番操作,刘继隆端起茶碗抿了一口,眉头紧皱,心里暗下决心:“等弄出了铁锅,我一定要把炒茶弄出来!” 艰难吞下口中的茶水,刘继隆这才安下心来等待。 张议潮的心思不在茶水上,因此也只是抿了一口,便看向刘继隆。 “你的章程我看过,写的很不错,就是字差了些,回去后要好好练字。” “是……”刘继隆汗颜。 “山丹的屯垦事宜,未曾见你写在章程上,只是说视情况而定,我倒是想知道,你是怎么视情况而定的?” 张议潮对刘继隆治理山丹的想法很上心,毕竟沙州不缺将才,真正缺乏的是帅才和治才。 对此,刘继隆也是心知肚明,所以他没有藏着掖着,抬手作揖的同时解释道: “农耕之事,首在于田,其次为水,再次为肥。” “末将幼时跟随家中族人耕种,便发现若是将粪便堆肥,掺入草木灰尘、绿肥后,更能提升粮食产量。” “我观城内百姓粪便,多以排污为主,若是衙门令百姓将粪便集中于城外堆肥,再命人烧荒加入草木灰尘与绿肥,这田间粮食少说能增加一二成。” “此外……” 刘继隆将堆肥的事情给说了出来,其中他还将“拉粪车”的想法提出,也就是命人在街头巷尾拉粪到城外堆肥,待到来年春耕时播撒。 他这套说法,倒也没有超出张议潮和张淮溶的认知。 虽说汉人利用粪便施肥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商朝,但是并不普遍和广泛。 哪怕到了唐代,更多的还是利用动物粪便施肥,而人粪主要还是以排污为主。 正因如此,《唐律》才规定了人在街上乱倒粪便,杖六十的律法。 至于使用人粪堆肥,那得到南宋时期了,而百姓将挑粪视为生意,划分粪道,那基本上是清代中后期的事情了。 到了民国时期,为了争夺粪道的区域,粪夫之间也开始拉帮结派,经常发生械斗。 京城头号粪霸“于德顺”坐拥三十六条粪道,硬生生靠挑粪挑出了上百套房产,良田千亩。 当然,处理人粪并不是一门简单的学问。 人的粪便多种多样,若是处理不当,很容易致人患病。 如七八十年代,在许多农村地区,经常将厕所与猪圈结合,导致猪食入粪便。 这些粪便中如果有绦虫脱落下来的节片,就等于食入了虫卵。 若是食入虫卵的猪被宰杀贩卖,购买人的烹饪方法导致肉不成熟,那虫卵就会传染给人类,形成一个闭环。 除此之外,还有将未堆好的肥浇在菜园中,也会让蔬菜携带上绦虫的卵。 如果买菜的人清洗不干净,或者生吃这些蔬菜,那也会被感染。 正因这些种种问题,人粪堆肥的使用才会那么晚。 刘继隆前世跟随长辈务农时见过如何处理人粪堆肥,前世他觉得这种事很恶心,却不想这一世倒成了技术。 “可以一试,但最好不要占用太多耕地,避免作物受灾。” 听完刘继隆的建议,张议潮较为慎重的点评,刘继隆也连连点头。 紧接着,他又说了一些屯垦的事情,张议潮都听得十分上心。 直到一个时辰后,张议潮才在刘继隆说完的同时示意他可以回家休息了。 第43章 事务繁杂 “唳——” 七月初九,伴随着张议潮规定的时间到来,数千吐蕃军民出现在了山丹城外的官道上。 他们拖家带口,身后的挽马车上装满了锅碗瓢盆与粮食、钱财。 在他们的两侧,身着简易胸甲的沙州将士目光锐利扫视他们,但凡有人做出不善的举动,便会遭到镇压。 此前随张议潮由张掖而来的民夫,如今都穿上了简单的胸甲,拿着长枪便充作行军路上的临时“驻兵”,负责保护辎重。 “叔父,今日一别,再见恐怕就是收复凉州之时了。” 站在队伍前方,张淮溶百感交集,他的目光望着眼前年过五旬的自家叔父,不知道说些什么。 对此,身穿戎装的张议潮拍拍他手臂:“守好山丹,用不了多久,我们就会再见的。” 话音落下,张议潮没有继续耽搁,而是转身走了几步,从兵卒手中接过缰绳,熟练的翻身上马。 他调转马头,看了一眼身旁的索忠顗、李恩等人后,便抖动马缰向前离去。 “呜呜……” 号角声响起,自年后出发的东征大军终于结束了此次东征,踏上了回家的道路。 只是相比较出发前,东征队伍中的许多人却已经无法活着返回家乡了。 望着他们离去,此时的刘继隆想起了赵迁、焦大他们,尽管相处时间不长,可他们的面孔却还在他记忆中清晰可见。 “走吧!” 张淮溶转身离去,对刘继隆交代了一声。 刘继隆颔首跟随,二人先后从兵卒手中接过缰绳,翻身上马后便沿着官道走向山丹西门。 官道两侧是高高的粟米作物,时不时还能见到大豆和其它作物。 “山丹耕地二万四千余亩,这粟米便占了七成,剩余皆是豆、麻等制油、制衣服的作物。” “丈田之后,你按照品阶、官职将耕地分给将士们作永业田与职分田,剩余发给城中百姓耕种。” 张淮溶交代着刘继隆,而他对治理山丹,还是按照曾经的治理方式。 对此,刘继隆直接提出建议:“司马,末将以为不妥。” “嗯?”张淮溶侧目看向他,希望他说出个一二来。 面对他的疑惑,刘继隆也解释道:“山丹毕竟是军城,而且还是我军东出门户,因此储粮是我军必须要做的事情。” “我军将士多以瓜、沙、肃三州将士为主,若是分山丹的田地给他们,他们将家人接到山丹来,那只会加重山丹的负担。” “因此末将以为,将士们的永业田和职田,应该按照家乡有家者分家乡耕地,无者分山丹耕地。” 他话音落下,张淮溶却皱眉道:“可不分山丹的耕地,不把将士们的家人接过来,那日后大军东进,便是招募民夫都成问题。” “只要粮食足够,民夫可以从其它地方调!”刘继隆与张淮溶争辩着。 当然,最主要的是他知道,以沙州目前的实力,几年内都不会发动东征,除非山丹能提前储备足够多的粮食。 “看来你对你的屯垦之法很有自信。” 张淮溶面对刘继隆,不由想到了刘继隆献上的《治山丹章》。 他不是个刚愎的人,所以他给出了承诺:“明年入冬前,倘若你能让山丹的赋税增长二成,那我记你大功。” “倘若不能,甚至有所倒退,那你所建议的一切,我便只有推倒重来了。” “请司马放心!”刘继隆作揖回应,同时跟着张淮溶进入了山丹城内。 此时山丹内的百姓都在城外耕作,而刘继隆还需要为百姓分田的事宜忙碌。 在分田前,山丹的耕地需要重新丈量,为此,刘继隆返回城内后就忙碌了起来。 他让人用府库中存储的麻布制成布尺,自己带着三十余名直白用木尺为布尺记录距离。 同时,挖掘水渠、修理河道、管理牧群等诸多事宜,还需要他亲力亲为。 索勋率几十名马军去北边打探祁连城情况,练兵的事情则是交给了张淮溶。 吐蕃经营河西这些年,基本没有开拓什么新的水利设施,所以刘继隆经常要带人前往城外,看看哪些地方可以修筑堤坝,哪些地方的河道需要修理、加固。 从七月初九忙碌到十五日,随着布尺制作完成,刘继隆这才请张淮溶领兵,率领直白们开始丈量山丹城耕地。 与此同时,他也带着百姓们开始拓宽耕地的土壑,将土壑挖深,在山丹向南五里外选择了一处地方修筑堰堤。 一些流向四方的小溪也被刘继隆规整到了丹水中,一些小河则是因为工程量太大而放弃了。 忙忙碌碌到二十日,离开山丹城十二天的索勋也带人返回了山丹。 他们一行人风尘仆仆的返回,好在没什么人受伤,就是马匹掉了不少膘,需要好好喂养一段时间。 “咕噜……哈!” 大口喝下一口水后,返回山丹的索勋才将目光投向了刘继隆和张淮溶。 山丹的变化他看在眼里,虽然只是初见变化,但他可以想到日后山丹的改变。 “那祁连城距离此地一百二十里,四面城墙都是缺口,城内屋舍都被番贼捣毁了。” “想要修葺城池,最少需要调派五百人,才能在入冬前修葺好两面城墙,其它两面城墙和屋舍,恐怕需要等明年开春后,再耗费四个月的时间。” 索勋坐回了位置上,目光看着张淮溶。 此时张淮溶略微皱眉,因为调派那么多男丁,显然会拖慢山丹这边的进度,所以他还是拒绝了索勋的建议。 “城外的堰堤、土壑倒是可以等等,可秋收在即,调五百人给你,这恐怕不行。” “不如等到秋收结束,届时我多调兵马给你,如何?” “那不行!”索勋皱眉道:“番贼最喜在开春和秋后劫掠,我若是按照司马之言行动,那万一番贼入寇,罪名由谁承担?” 索勋可不管春耕的事情,他只知道修筑祁连城是山丹的头等大事。 万一山丹被祁连城方向的番贼入寇,那他可就要为张淮溶背锅了。 “你……” 张淮溶见状想说什么,却见刘继隆突然起身: “祁连城确实重要,反正耕地还在丈量,不如先停下堰堤和土壑的事情,调三个团与五百民夫,随索果毅前往祁连城。” 此言一出,索勋与张淮溶纷纷看向刘继隆,面露错愕。 索勋是不相信刘继隆选择帮自己,张淮溶则是不相信刘继隆没有站在自己这一边。 只是出于对刘继隆的信任,张淮溶还是艰难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那队伍三日后出发,不得有误……” “好!”索勋闻言起身作揖,随后向外走去。 这些日子他风餐露宿,好不容易回来三天,自然要好好休息。 瞧着他离去,张淮溶这才脸色难看地看向刘继隆。 “刘别将,这件事你恐怕得给我个解释……” 第44章 班底何来 山丹衙门内,张淮溶的脸色阴沉的足够滴水。 站在原地的刘继隆见状,却也不惶恐,而是冷静对其解释。 “祁连城守着鄯州前来甘州的大斗拔谷道、三水道。” “那没卢延之所以投靠我军,本就是因为尚婢婢交战不利所致,万一尚婢婢真的战败,那祁连城就显得格外重要了。” 历史上尚婢婢在张议潮收复甘州后不久,就因为战败而退守鄯州,最后甚至逃往了甘州,而论恐热一边攻打鄯州,一边派轻骑追击。 之前刘继隆不知道这群人走的哪条道,只以为他们是绕道凉州而来,因此他没有和张议潮说这件事,毕竟他也不确定,历史上的没卢延是不是投降沙州了。 只是随着这几日的治理,他这才通过山丹的图籍发现了鄯州有多条直通甘州的谷道。 万一尚婢婢和论恐热走这几条谷道前来,那祁连城就显得格外重要了。 “他们斗了十几年,会有这么快分出胜负?” 张淮溶的嗅觉有些差,他并不认为论恐热和尚婢婢能在这么快决出胜负。 “难说。”刘继隆摇摇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反正祁连城早晚得修,恶了索勋,对我们没有什么好处。” “这倒是。”张淮溶冷静了下来,倒也不针对索勋了。 他起身左右渡步,愈发觉得刘继隆说的有道理。 “这样吧,调三个团和二百壮丁、三百中男给他,另外我手书给淮深,让他早些恢复张掖到山丹中间的驿站。” “有了驿站,万一尚婢婢他们真的来了,那我们也能及时通知到张掖。” “司马英明!”刘继隆也毫不吝啬的献上马屁。 张淮溶没心思应付他,转身便走向了内堂。 瞧他离去,刘继隆也不着急走,而是坐在椅子上思考起来。 历史上关于归义军的史料并不多,最为详细的记载就是敦煌洞窟中的古籍。 然而原本详细的记载,也因为敦煌洞窟古籍的丢失而模糊起来。 刘继隆记得的内容,是尚婢婢西迁后和张议潮结盟,同时献上了兰、鄯、河、岷、廓等五州的图籍。 论恐热虽然派兵追击,但具体结果如何,并没有详细的记载,只是并未抓到尚婢婢。 在此之后,张议潮收复伊州,而西州回纥的仆固俊借着归义军的起义大风,率领所部回纥人揭竿而起,同时依靠张议潮,献上了西州的图籍。 正因如此,张议潮才凑出了瓜沙等十一州的图籍,交给张议潭送往长安。 与此同时,尚婢婢留在鄯州的拓跋怀光也守住了城池,同时和沙州军保持着互不侵犯的关系。 至于尚婢婢,他并没有返回鄯州,而是就这样消失在了历史的长河中,没有人知道他的结局。 在这些他记得的史料中,有两点问题困扰着他。 第一点是尚婢婢是怎么逃到甘州的,第二点是论恐热派出了多少追兵。 要知道现在甘州二城的兵马,虽然表面上有二十个团,但实际上有作战能力的就十个团左右。 论恐热在历史上的兵力,基本是以“万”作计数。 万一这厮派出几万追兵,那历史上的归义军肯定要遭受了不轻的损失。 当然,刘继隆最担心的,是自己到来而导致的蝴蝶效应。 万一历史上论恐热追击尚婢婢时,张议潮才刚刚拿下张掖和山丹,还没有率主力返回沙州,所以论恐热的追兵才无奈撤退,那与现在的局势相比,变化就大了。 想到这里,刘继隆就有些担心,不免对衙门厅堂前的班值兵卒招呼道: “告诉酒居延,让他去检查一下各城墙仓库中的檑木、石脂还够不够。” “是!”兵卒闻言作揖,转身便向外小跑而去。 吩咐完这些后,刘继隆也只能整理整理心情,准备去城外看看土地丈量的进度如何了。 走出衙门,山丹的情况是肉眼可见的好转了许多,百姓们身上都穿着崭新的麻衣,身上也没有那么灰扑扑的了。 在刘继隆的治理下,昔日为奴为婢的百姓虽然还没有开始正式的分田,但每户都领了两匹麻布。 没卢延在山丹这么些年,别的暂且不提,府库倒是留下的挺充盈。 除了三千多贯钱和二万余石粟米,还有麻纸五百刀,豆五百石,丝绵二十匹,麻布三千匹,袄子五百件,羊毛五千斤。 另外,畜栏中还有八百多头耕牛,一千多头肉牛,六百余匹马和近万只羊。 刘继隆让人去训练肉牛为耕牛,估计来年春耕时就能用上。 看着自己的杰作,刘继隆很是满意的翻身上马,往北门快走而去。 因为迁徙了大半人口去肃州,此时山丹的人口并不算多,街道上甚至有些空荡荡的,更别提什么商业了。 望着这一幕,刘继隆也知道这样不是办法,没有商业,山丹就只能靠农业。 光靠农业,想要养活山丹这种重兵驻扎的地方还是很困难的,更别提刘继隆他们的目标是储备足够收复凉州的粮食了。 “还是得走捷径才行……” 望着山丹的情况,刘继隆只觉得心里沉甸甸的。 现在的他,除了努力往上爬外,还真的没了其它什么念想。 他这种毫无背景的人想要爬,首先就是要建功,其次还得有足够的平台。 这次他能当上山丹的别将,首先是张议潮这次东征的成果足够大,大到沙州的几个豪强家族都吃不下,所以不得不让出部分利益。 正因如此,他才能那么顺利的当上这个别将,同时兼任主薄。 可若是任由豪强们发展几年,届时他们通过结盟、联姻的手段扩大自己的势力,那沙州内部的位置就会很紧张了。 届时,他这样毫无背景,仅仅靠着依附张氏的人,恐怕就没有上升的空间了。 因此,摆在刘继隆升迁问题前的问题,就是如何将沙州的蛋糕做大。 在这个时代,做大蛋糕的最快方法就是攻城略地。 “凉州……” 马背上的他缓缓说出一个地名,目光变得坚定起来。 这个山丹东边的人口大州,倘若能被提前收复,那沙州的蛋糕将扩大一倍,而他刘继隆也将论功擢升。 不过这个擢升如果只是他一个人,那他永远都只能是一个局外人的身份,无法做分蛋糕的那几个人。 他必须在收复凉州前组建自己的班底,同时带着自己的班底一起擢升,成为沙州内部不可忽视的一股力量才行。 念头落下,刘继隆却已经策马来到了城外。 “别将!” 正在丈量土地的张昶瞧见了他,连忙策马往这边过来,跟在他身后的,还有马成、耿明、李骥、陈靖崇这四人。 望着他们,刘继隆的目光都明亮了几分。 “班底,便是他们了……” 第45章 以战养战 “吐蕃人的计数确实有问题,我们重新丈量后,光是这一片就比文册上多出了三百多亩耕地。” “另外我们还看了看这田地里的庄稼,长势都喜人着呢,估计光城北这一片,就能收获五千石粟米!” 乡间小道上,张昶与马成等人激动地向刘继隆汇报成果。 在他们眼前是山丹城北的一片片粟田,其中还掺杂着豆、麻等作物。 山丹城外的耕地面积虽然很大,可山丹折冲府的人力也不少。 十几天的时间过去,该丈量的田地也都丈量的差不多了。 刘继隆从陈靖崇手中接过文册翻看,时不时点点头。 半响过后,他合上了文册,看着田间那群赤裸上身,用布尺丈量田地的兵卒和百姓,不由舒缓了一口气。 “按照这个进度,明天的这个时候应该就能丈量结束,山丹的耕地估计在二万五千六百余亩左右,比文册上多出七八百亩。” “你们觉得向外开垦的话,还能开垦出多少亩耕地?” 刘继隆询问陈靖崇等人,陈靖崇闻言作揖:“末将觉得,光是山丹城附近的耕地,就能开垦最少三十万亩。” “对!”张昶也忍不住道:“只是我们没有那么多人,不然都能开垦出来。” “还有其它地方也有。”马成接上话茬。 “从张掖来这山丹的路上,能开垦的地方不在少数,就是开垦个百万亩都行,关键就是人不够。” “对,人不够……”李骥和耿明跟着点头。 对此,刘继隆颔首道:“山丹的百姓太少,可西边的百姓也少,而且这里情况特殊,不能放太多吐蕃人。” “对了别将!”陈靖崇见刘继隆话音落下,连忙指着北边说道: “午后丈量时,北边的塘骑兄弟回来禀告,那群回纥人越过龙首山,朝着山丹南下了好几里。” “按照这种速度,再过两天,他们就该在城北安家了。” “对,这群回纥人着实可恨!”张昶表情写在脸上,附和着陈靖崇的话。 他们所说的回纥人,便是盘踞在甘州北部的甘州回纥。 从刘继隆他们进入甘州开始,再到后来的前往山丹,这一路上他们都在和甘州回纥打着交道。 吐蕃占据甘州时,他们不敢与吐蕃为敌,而今沙州击退了吐蕃,他们反倒是开始南下侵占草场了。 万一被他们把草场都侵占完了,那日后山丹的牧群就只能在城池以南放牧了。 “看样子得把他们驱赶回龙首山以北才行。” 刘继隆眯了眯眼睛,他是知道现在山丹所面对局势的。 倘若尚婢婢和论恐热真的把火烧到山丹,届时山丹城内守军肯定要驰援祁连城。 万一回纥人趁山丹空虚,趁机抢占山丹,那自己的经营就白费了。 想到这里,刘继隆调转马头,对众人吩咐一声:“陈靖崇、张昶,你们两人率百余骑将那群回纥人驱赶回龙首山,我去找张司马。” “末将遵命!”陈靖崇张昶作揖应下,不过不等刘继隆离去,陈靖崇连忙追问道: “别将,倘若那群回纥人动兵,那我们……” “直接动手,但别杀人,把牧群留下就行!”刘继隆给出标准。 “得令!”陈靖崇听到标准,精神大振,连忙应下。 刘继隆没有耽误,抖动缰绳便往城内赶去。 不多时,他便返回了衙门,并在走入厅堂的同时,见到了坐在主位的张淮溶。 “怎么回来那么快?” 张淮溶没想到刘继隆才出去两刻钟就回来了,刘继隆则是作揖道:“北边有事情。” “什么?”张淮溶放下手中茶碗,刘继隆也将北边的事情告诉了他。 闻言,张淮溶来回踱步,似乎有些拿不定主意。 他也知道回纥越过龙首山会带给山丹威胁,可沙州本就和吐蕃交恶,万一再把回纥弄成敌人,那局势可以说糟糕的不能再糟糕了。 “这件事情先按照你说的办,另外派出塘骑驻守龙首山,别让他们再南下。” “具体的,还得我请示一下淮深和刺史才行。” 张淮溶只觉得山丹事情太多,往往一事未平,一事又起。 虽说他早就有了准备,可这么多事情一起出现,还是让他有些手忙脚乱。 这种时候,他也不得不感叹自己身边能有个刘继隆,不然这些事情就足够让他忙的焦头烂额了。 “这甘州回纥日后必然会成为我甘州大患,我的建议是能动手就早动手。” 面对甘州回纥,刘继隆露出了狠辣的一面。 他自然清楚甘州回纥日后会发展成什么模样,如果能趁着他们弱小歼灭,那就等于提前消除了一大隐患。 当然,如果能歼灭甘州回纥大部分男丁,那就能迁入数万女眷进入甘州,这也是刘继隆希望能看见的。 女人向来依附男性,倘若甘州男丁被杀光,这群女的会很快融入到甘州。 数万女眷,足够照顾十余万亩耕地…… “我也知道,只是我军现在力有不及,腾不出手来收拾。” 面对刘继隆的话,张淮溶也是十分支持,但也诚如他所说,沙州的实力还是太弱小了。 现在的沙州,勉强能凑出两千重扎甲兵和两千锁子甲的轻兵。 仅凭这点人就叫嚣全歼控弦十万的甘州回纥,不免有些托大了。 对此刘继隆也清楚,他之所以说给张淮溶听,也是想看看张淮溶面对异族的态度,是否与他一致罢了。 如果态度一致,以后办许多事情都会轻松许多。 现在看来,张淮溶确实很适合自己,起码他在很多事情上没有主见,必须依赖自己。 相比较控制欲较强的张淮深,张淮溶才是自己最好的遮阴伞。 因此在张淮溶表态后,刘继隆便继续作揖道: “倘若尚婢婢和论恐热真的把战火燃到山丹,那我们有些计划恐怕得改变。” “什么?”张淮溶皱眉看向他。 迎着张淮溶的目光,刘继隆缓缓从口中说出一句话: “组建一支精骑,出焉支山,往凉州去。” “以战养战,此消彼长……” 第46章 图谋未来 “以战养战,此消彼长……” 张淮溶呢喃着这八个字,眼前一亮:“继续说下去!” “是!”刘继隆颔首,紧接着走到厅堂东厢,取出地图。 他将地图铺在了一张桌子上,然后将桌子搬到了张淮溶面前,指着地图上的山丹说道: “山丹虽地广人稀,却能团结一致,将心一处。” “凉州虽然兵多将广,可却群龙无首,各个节儿只知占据凉州五城享乐。” “凉州和甘州不同,凉州是人口大州,除了五城有人口外,城外还有许多番部游牧。” “倘若我们能组建一支精骑,集中马匹供其使用,不断掠夺番贼的牧群和人口,便会达到此消彼长的作用。” “这么做,不仅能削弱凉州兵力,还能充实山丹实力。” 面对人口和实力都比甘州强大的凉州,刘继隆想到了这个办法来增强山丹,削弱凉州。 这个办法在历史上并不少见,但能玩透的,无不是马军强大之政权。 所以刘继隆的前提要求就是马匹充足,不然很容易在作战后,被四面八方涌来的吐蕃骑兵给拖住,最后葬身凉州。 刘继隆能想到的前提,张淮溶自然也想到了,因此他沉着道: “马厩有马六百八十四匹,不过其中有半数都是挽马,不适合做乘马和军马。” “入冬后,你从中挑选一些,另外除了第一、第二团的人马你不能调动,剩下三个团的兵马供你挑选。” “这三个团的军马和驽马还是能凑出二百匹的,你自己看着招呼。” 他对刘继隆的支持力度很大,就连刘继隆都没想到,自己可以随意在三个团里挑选兵马。 没有丝毫犹豫,刘继隆直接报出自己需要的人和钱粮。 “山丹第三团是沙州十三团改编而来,里面的人我用着最熟。” “要想不被凉州的番贼咬住,起码要做到一人三马,所以我需要六百匹马。” “眼下的马匹数量,还远远不够,但将第三团训练为马军,却也需要小半年的时间。” “这半年时间里,我想将第三团的吃食标准改为每人米三斤、油二钱,每五日发羊肉一斤。” “当然,若是有其它团的弟兄看不过眼,也可以挑战第三团中任意一人,战胜者顶替!” 刘继隆将第三团的待遇提高了一截,而他也知道这么做肯定会引起一些人的不满,所以他给予了挑战的资格。 这份资格可不仅仅是资格,更关键的是他们都会在之后成为刘继隆的兵。 长此以往下去,山丹城内的第三、四、五团,起码会有大半的人是刘继隆带过的兵,而他要的就是这个。 “你确定这支马军能取得你说的战果?” 面对这么大的投入,张淮溶忍不住质问刘继隆。 只是对此,刘继隆很是自信的点头:“一定能,倘若不能,此半年所用耗费,便从我俸禄中逐年扣除。” “你那俸禄才几个钱……”张淮溶苦笑着摇了摇头,但那语气还是让刘继隆不要有负担。 二人又闲聊了一阵,直到衙门的兵卒说酒居延找他,刘继隆才走了出去。 他刚走出衙门,便见一身戎装的酒居延牵着马在门口等待。 见刘继隆出来,他连忙翻身下马,走到跟前作揖:“别将,都看过了,守城物资足够。” “走,去匠作坊看看去。”刘继隆颔首示意他跟上。 由于匠作坊就在衙门百来步开外的地方,所以二人也没有骑马,步行就走到了门口。 门口的两个兵卒对他们十分熟悉,作揖后便放行了。 二人走入坊内,敲敲打打的声音络绎不绝。 坊内的规矩是匠作为主,不必行礼,因此坊内工匠都在忙碌自己眼前的事情。 刘继隆走了一圈,这匠作坊不算大,四四方方的也就二亩地左右,其中有一亩地还是存放木料、铁矿石的仓库。 坊内的王直白见刘继隆到来,连忙上前作揖迎接。 “不知刘别将到来,请别将恕卑职失礼。” “无碍。”刘继隆不在意说着,目光放到了仓库中堆放的铁矿石。 “如今这铁矿石,每日产出多少铁料,是否够用?” “回别将。”王直白略微思索,便回答道:“如今龙首山铁矿有矿工五十人,每日能挖出二千斤矿石,能冶铁七百斤左右。” 王直白的话让刘继隆咋舌,因为细算下来,一个矿工一天也就能挖四十斤铁矿石,仅能炼十几斤铁。 在没有将火药作用采矿的这个年代,挖矿确实是一件费力气还费时间的活。 刘继隆记得唐代官营的冶铁最高产量,似乎也就才二百多万斤,官民炼铁最高产量也才一千万斤。 到了将火药运用采矿的明代,单官营的产量就达到了一千八百多万斤。 除了感叹一句科技就是生产力,刘继隆还真不知道该怎么说这情况。 只可惜,黑火药需要的硫磺在河西走廊很难找到,至少在这个时代,还没有什么人发现。 刘继隆从落户山丹的第一天起就搜寻硫磺的线索,可直到今天都没有谁听说哪里有硫磺。 没有硫磺,黑火药就只能胎死腹中了。 在心底叹一口气,刘继隆走到了冶铁的地方。 冶铁的地方是一个一人高的黏土熔炉,里面燃烧着木炭,时不时能见到工匠把捣碎的铁矿石倒入其中。 匠作坊虽然不大,可只要铁矿石足够,每天还是能出两千斤铁的。 当然,如今的它,每天只能产出一千五六百斤铁,用来制作盔甲、兵器,顶多能满足二十几个人的装备。 不过甲胄的制作并不容易,坊内二十个专门制甲的工匠,一年下来也就顶多制甲二百套,刚刚够装备一个团。 “匠作坊产量如何了?” 刘继隆看了个大概,对王直白询问一声。 “每月可产出扎甲十五套,刀枪二百,长短弓各二十把,箭矢五千,还能存入一万八千斤铁。” “这些铁基本都要送往张掖去,张掖那边虽然也有铁,但需求太大。” 王直白如实回答,刘继隆也有些庆幸。 若是日后商道畅通,山丹还能以铁为生,这也算是好消息了。 思绪到此,刘继隆想起了自己来匠作坊的目的,因此向王直白要了纸笔,很快便绘画出了几张图纸,并注明了要点。 他将纸上墨迹吹干,随后递给王直白。 “这些都是守城要用到的器械,你差人去招募城中木匠打造,不要舍不得料子,每样先打造二十具,有大用。” “是……”王直白看都没看图纸上的器械,他只管按命令做事就行。 刘继隆也没有时间与他闲聊,只是交代完后,便带着酒居延离开了匠作坊。 第47章 回纥南下 “驾!驾!” 入夜,随着城外的塘骑先后返回城门,山丹的四面城门牢牢紧闭,而新的消息也不断送到衙门。 回纥人的身影在西边、北边先后出现,他们驱赶牧群,在山丹的草场上肆意放牧。 尽管刘继隆下令将他们驱逐,可这群人只要有机会就涌入山丹,试图将所有草场占据。 “龙首山得驻扎一个旅,把守住各个隘口。” “对,这件事还得和张掖那边说清楚,将龙首山各处隘口把守住。” “这群回纥狗不敢去凉州放牧,便趁着我们休整的机会来龙首山南放牧,着实可恨!” “胡虏就是这样,当年他们不就因为战败而骗杀了杨北庭吗?” 衙门厅堂内,几名校尉讨论着如何对付回纥人,同时提起了曾经被回纥宰相骗杀的北庭大都护杨袭古。 新仇旧怨让他们对回纥的仇恨不比对吐蕃少,而坐在左右首位的索勋、刘继隆,以及坐在主位的张淮溶都沉默着没有开口。 其实他们心底又如何不恨这群回纥人,只是眼下的局势太过复杂,四面八方都是敌人,而山丹也并非他们三个人的山丹。 没有张议潮的军令,他们除了驱赶这群回纥人,确实没有其它太好的办法。 刘继隆看了一眼索勋、张淮溶,见他们二人不说话,便知道他们是舍不下自己那豪强子弟的架子。 “看来这个坏人只能我来做了……” 叹了一口气,刘继隆心里无奈。 “山丹地势复杂,处于回纥、嗢末、吐蕃之间,我们便是想要和回纥作战,也得等到修好祁连城,等到张掖的将士们训练好才行。” 刘继隆准备将这件事拖一拖,碍于他过往的功绩,以及这些日子在山丹积攒起来的威严,一时间五名校尉也没说什么。 只是刘继隆很清楚,这样一直压着他们脾气不是什么办法。 现在他只期望是自己记错了时间,尚婢婢和论恐热还没决出胜负。 不然,这刚刚走上正轨的山丹,恐怕很快就会被战火点燃。 这么想着,张淮溶也开口为刘继隆解围:“行了,都退下好好休息吧。” “我等告退……” 见张淮溶这么说,五名校尉只能压着脾气起身作揖,转身离去。 在他们走后,索勋也一言不发离开了厅堂,留下了略感头痛的张淮溶、刘继隆。 良久之后,张淮溶率先开口道:“这山丹的局势越来越复杂了,希望嗢末那边别闹出什么事情。” “应该不会。”刘继隆颔首认可,他记得嗢末和归义军一直要到归义军收复凉州才爆发了冲突。 在此之前,嗢末一直在凉州北部的休屠泽、白亭海放牧。 甘州回纥说到底还是欺软怕硬,若是张议潮率主力还在甘州,他们也不敢如此放肆。 昔日他们不敢招惹甘州吐蕃和休屠泽的嗢末部,而今倒是跑来欺辱他们甘州将士了。 “淮深那边三五日后就会来信,届时我会派人寻你前来,你也下去休息吧,这些日子也是辛苦你了。” 张淮溶安抚着刘继隆,刘继隆倒是不觉得有什么。 对于他来说,如今的生活比起一年前,简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曾经的他还得为吐蕃贵族牧马来讨口吃的,而今不说每日烹羊宰牛,但肉食却是少不了的。 衙门每日会宰老羊十只,分给军中伙长以上的一百三十余名武官,以及懂文识字的二十余名直白。 如刘继隆他们这三人,每顿饭起码能有二斤羊肉,校尉能领一斤,而旅帅和直白各领半斤,队正们则是羊肉与羊杂掺杂合计半斤。 至于伙长,那基本就是肉汤和一些肉丝了。 这样的日子,刘继隆已经很满意了,至少他不会再为温饱问题而犯愁。 “既然如此,那末将便先告退了。” 刘继隆起身朝张淮溶作揖,随后退出了衙门,往自己的院子走去。 在他返回院子后,便见十五岁的曹茂已经为他做好了一顿饭。 一碗炖羊肉,一碟炒野菜,还有一桶四五斤的粟米饭,这就是刘继隆一顿饭的标准。 他招呼曹茂坐下一起吃,曹茂也轻车熟路的坐下,同时对刘继隆说道: “将军,今日张司马差人给我们送来了五斤面粉和一匹绢。” “明日我找人来为您量一下身子,做两身衣服。” 曹茂乐呵呵笑着,显然是对当下的生活很满意。 放在两个月前,他还是张掖城内吃不饱的孤儿,每日要为贵族劈柴放马,只能吃些粗食。 自从跟了刘继隆在山丹安家后,每日粟米饭吃到饱,还有羊肉汤和几两羊肉吃。 这样的日子,是曾经做梦时才敢梦到的日子。 “那匹绢做成官服模样吧,平日里还是穿戎装。” 刘继隆可不舍得把绢布衣服当常服来穿,曹茂闻言也笑着点点头,低着头便对自己碗里的野菜和粟米饭发起攻势。 刘继隆为他夹了两块羊肉,自己也跟着低头吃了起来。 吃饱喝足后,刘继隆便去书房处理今日送来的政务了。 山丹虽小,可事情却不少,每天还是需要花费半个时辰来处理的。 等他处理好,却已经是月上枝头,该脱衣服休息了。 一夜无梦,待第二日才睡醒,刘继隆让曹茂去请裁缝,为自己丈量尺寸后,特意让裁缝将尺码做大一些。 如今他不过十七,还有几年长大的空间,为了日后衣服不显小,只能现在往大了做。 一个时辰过去,随着丈量结束,换好衣服的刘继隆还没来得及出门,便听到了敲门声。 不用吩咐,曹茂便跑去开门迎客了。 待刘继隆走出书房,这才看到跟着曹茂走进来的酒居延。 “怎么了?” 见酒居延来找自己,刘继隆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酒居延闻言作揖:“那回纥人又越过龙首山来放牧,不过这次他们换了身皮甲,带着长刀短弓,看样子来者不善。” “末将不敢做主,特意来请示别将。” 闻言,刘继隆下意识反问:“告诉张司马和索果毅没有?” “索果毅出城了,张司马说请您去处置。” 酒居延老实回应,同时也不免为刘继隆打抱不平:“这些事情理应是张司马和索果毅处置,您大可……” 刘继隆抬手示意他别说了,侧头对曹茂开口:“为我着甲,我亲自去城外看看这群猪狗的回纥人想干嘛!” 第48章 两军对峙 “唏律律……” “哞……” 草原上,苍穹如盖,风卷大地,牧草抖动得仿若绿色大海。 在这人腰高的草原上,身穿皮袄的数千回纥牧民手持短弓箭矢,只等前方一声令下便要发作。 在他们前方,装备精良的数百回纥骑兵横刀立马,威慑四方。 灰棕色的甲胄在风中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铁盔上的羽毛随着主人的行动而微微颤动。 他们眼中闪烁着野性的光芒,为首之人不过十五六岁,却高抬着下巴,目空一切。 在他们的对面,百余名沙州塘骑齐聚一处,如同原上猛虎般,随时准备发起进攻。 双方明亮的扎甲,映照着太阳的光芒,诉说着他们的精锐。 远处,回纥人驱赶而来牧群如同绿色草原上的朵朵白云,数万牛羊马匹正在悠闲地啃食着草根。 望着己方草场被回纥人的牧群肆意啃食,沙州将士们的怒火与敌意如同即将喷薄而出的熔浆,只待一丝冲动,便能引发毁灭性的后果。 在这紧张的对峙中,几个月前还性格跳脱的张昶,此刻却如同一座孤峰,稳稳地站在阵前。 他的眼神也充满了愤怒,可他并没有被愤怒冲昏头脑。 相反,正因为他矗立阵前,时刻保持冷静,所以沙州将士们才能忍住拔刀的冲动。 他们在等,在等待张昶的军令,而张昶也在等,他在等自己的主心骨,那个几次拯救他于水火的男人。 “簌簌……” 草原的风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混合着一丝即将爆发的火药味。 两军之间,随着对峙时间越来越久,此地的气氛已经凝重到可以让空气凝固。 正在此刻,南方尘土飞扬,数百名身穿明晃晃扎甲的甲士策马而来。 “驾!驾!” 风吹旌旗,铁骑狂奔。 伴随着数十面三辰旗与数百名甲士出现,原本态度还有些轻视的回纥一方,立马就骚乱了起来。 “张昶!” “将军!” 刘继隆身披扎甲,带领不少于二百甲士策马而来。 此时率领第三团的是张淮溶的族弟张淮涧,不过他领兵能力一般,大部分时候都是由酒居延、陈靖崇辅佐他。 至于张昶、马成、耿明、李骥等人则是被刘继隆整编到了第四、第五团内。 看着刘继隆率领二百甲兵出现,张昶连忙策马过来,用马鞭指着远处的回纥人。 “那是甘州回纥大汗的孙子药罗葛黠利,他们让我们退出草场!” “不仅是这样,他还让人去龙首山北边去叫来更多的回纥人!” “将军,您说我们动不动手!” 此刻的张昶仿佛是见到了家长的孩子,不停向刘继隆告状。 刘继隆闻言皱眉看向远处的回纥大纛,大纛之下,一名十五六岁的少年人。 “走!” 刘继隆抖动马缰,汇合之后带着三百名甲士向着药罗葛黠利靠近。 尽管这其中只有一百五十名骑兵,剩余都是披甲步兵,而对面的回纥人最少有三四千人,但他丝毫不惧。 在河西生活十七年的他很清楚,不管是回纥人还是龙家人,亦或者他没有见过面的嗢末人。 这群人本质都是欺软怕硬之徒,自己一旦示弱,他们就会得寸进尺。 “都督,要不然我们先后撤吧。” 黠利身旁的一名将军向其提出建议,但十五六岁的黠利却抬手打断了他。 “一群汉人奴婢,不过侥幸击败了吐蕃人,真以为河西就是他们的天下了?” “可汗既然派我来,我就一定要把这件事情给弄好。” “龙首山以南的草场,不止他们汉人有一份,我们回鹘人也有一份!” 黠利将自己称呼为回鹘,而非回纥。 在他与将军商量的同时,刘继隆已经率领三百甲兵靠近了他们,双方距离不过百余步。 这种时候,刘继隆缓缓抬起左臂,三百甲兵驻马不前。 在黠利惊诧的目光中,刘继隆率领张昶、马成、耿明、李骥四人策马上前,留张淮涧、酒居延、陈靖崇三人统兵。 “都督,要上前吗?” 回鹘将军看出了刘继隆的意思,看样子是双方主将会面。 他本想示意黠利上前,却不想黠利皱眉道:“我们人多,理应是他们来见我们。” “这……”将军错愕,主将会面可不是比哪边人多。 黠利如果不上去,那己方的将士们只会觉得是主将怯懦不敢上前,士气大跌。 “回纥的主将,难不成你还畏惧我们这四个人吗!” 在黠利不愿上前的同时,刘继隆已经率领张昶他们四人来到了距回鹘大军不足四十步的位置。 这个位置,如果黠利下令放箭,他们五人都会被射成刺猬。 哪怕有甲胄防护不会毙命,但紧接着的骑兵冲锋就能将他们践踏进泥土里。 “唐将,我们都督的军令不会传达第二遍!” 硬着头皮,回鹘将领策马上前三十步,与刘继隆隔着十步叫嚷。 “今天起,我们回鹘人的牧民,可以在龙首山以南随便放牧,甘州的草原,也有我们回鹘人的一部份!” “回鹘?”刘继隆皱眉,他自小只听说过回纥,从未听过什么回鹘。 面对他的质疑,黠利策马上前,趾高气扬道:“你们的大唐皇帝已经为我们改名为回鹘。” “你连这个都不知道,看来你也不是什么大唐的子民!” “放你娘的屁!”张昶一点就炸。 他们收复了河西走廊,为的就是重回大唐。 现在有人说他们不是大唐子民,张昶气得拔出腰间长刀。 “你想干嘛!”回鹘将领拔刀与张昶对峙,黠利也是脸色一黑。 不止是他们,回鹘与山丹将士都拔出了兵器,双方剑拔弩张。 这种时候,刘继隆抬手将张昶的刀按下,同时催马上前。 “你要干什么!” 一开始回鹘将领不以为意,可随着刘继隆缓缓走近,他只觉得压力骤增。 刘继隆身材高大,所乘骑的马匹也是山丹城内最高大强健的马匹。 同在马背上,刘继隆整个人高出他们一尺还多,一个人的体型几乎能遮盖他们两个人。 “我孤身一人前来,需要那么畏惧吗?” 刘继隆笑声爽朗,提高了己方的士气,打压下了回鹘的士气。 不等将领开口,刘继隆又道:“不管是回纥还是回鹘,总之龙首山以南是我汉人的草场。” “我给你一刻钟的时间,带着他们撤回龙首山以北,我们井水不碰河水……” 他话音未落,脸色阴沉的黠利便突然抬手。 呼吸间,三百多名身披扎甲的回鹘骑兵张弓搭箭,瞄准了刘继隆与张昶他们五人。 “我说了,龙首山以南……” “嘭!!” 不待黠利说什么,几乎在眨眼间,刘继隆拔出马鞍上钝器,一锤将黠利胯下马匹砸翻在地。 战马临死前的哀鸣听得人毛骨悚然,一旁的回鹘将领汗毛耸立,下意识看向黠利。 黠利只觉得天旋地转,等他下意识翻身蹲起来的时候,刘继隆手中的锤子已经指在了他的面前。 他与刘继隆目光相对,只觉得刘继隆眼神冷冽,似乎下一秒就要锤杀自己。 “我说了,退回龙首山以北!” 第49章 虽千万人 “一锤就将马砸死了?” “这汉子还是人吗……” 草原之上,目睹刘继隆在瞬息间将军马砸死的回鹘人议论纷纷,每个人额头都渗出了冷汗。 三百回鹘甲兵口干舌燥,握弓的手心汗水直冒。 阵前,回鹘将领将手搭在了刀柄上,可他却没有信心能救下黠利。 他与黠利的目光看向地上的那匹军马,只见它躺在地上,头部血肉模糊,时不时肢体抽搐,喘息粗重。 黠利收回目光,望着那沾满血肉的铁锤,这才发觉这铁锤竟有自己的拳头大小,要知道寻常钝兵锤子也不过孩童拳头大小罢了。 这锤子,恐怕有十几斤沉重…… “将军不是说好好谈吗,怎么动手了……” “一锤子将马砸死,这力气。” “不是说不能动手吗……” 不止是回鹘人口干舌燥,就连山丹的将士们也冒出了一身的冷汗。 要知道昨日刘继隆才说了不能轻易动手,可现在他上前都没和对方说三句话就直接砸死了对方的马,这…… 一时间,便是张昶、酒居延他们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能将手搭在刀柄上,随时准备出手。 “你这样的武艺,留在唐军中太可惜了,来我帐下,我举荐你做都督!” 尽管被刘继隆手中锤子指着,可黠利在慌乱后便冷静了下来。 他望向刘继隆的目光炙热,生怕刘继隆觉得价码不够: “如果你觉得都督的位置太小,那你大可放心,我日后可以帮你做上叶护的位置!” “我没有给人当狗的习惯。”刘继隆将其打断。 “我再说一次,带着你的人,退回龙首以北!” 他目光冷冽,好似下一秒就会对黠利动手。 “你们在甘州才多少人?” “我一旦死了,我阿巴(爷爷)一定会借着这个机会,率领十万骑兵南下甘州,到时候……” 黠利没敢继续说,因为刘继隆的锤子往前逼近了一寸。 “十万骑兵?你们还真敢说……” 刘继隆语气中的轻蔑让黠利失神,不待黠利反驳,刘继隆便开口道: “你们如果真的控弦十万,那早就带领族人杀回草原了。” “难不成你以为就这种连甲胄都穿不上的牧民,能对我们形成什么威胁吗?” 他的目光扫过那数千回鹘人,而黠利的脸色也渐渐难看起来。 确实,甘州回鹘并没有他说的那么强大。 倘若他们真的有十万男丁,哪怕大部分都没有甲胄,他们也早就南下击败甘州吐蕃了,哪里会让沙州军收复甘州。 他们这次南下,也不过是奉了自己阿巴的军令,来看看山丹的唐人是不是外强中干罢了。 倘若真的爆发冲突,自己阿巴也不会愿意看到。 况且,就眼前这个汉人的手段来看,山丹的唐军应该是有依仗…… 思绪间,黠利脸色不定,而刘继隆也在打量着他。 来到山丹的这些日子,他已经从山丹城内被解放的回鹘奴隶口中了解了甘州回鹘的制度。 回鹘人的官制沿袭了草原游牧汗国的传统,又深受大唐的影响。 可汗之下有两“杀”典兵,大臣自叶护以下共二十八等,这些与突厥相同。 可汗之下又置内、外宰相,各部设都督,下有将军、司马,这是模仿唐朝制度。 甘州回鹘有大小十余部,每部设一名都督,节制几百户到几千户不等。 自己面前的这少年郎,恐怕便是一部都督,而这数百甲兵和数千牧户便是他的部众。 虽说自己身后只有三百人,但刘继隆有自信击垮面前的三百回鹘甲兵。 没有这三百回鹘甲兵,剩下的数千牧户便是待宰的羔羊,任由自己拿捏。 这般想着,刘继隆余光瞥到了龙首山的方向,瞳孔不由紧缩。 在数里外,沙尘阵阵,显然是有大队人马在行动。 那个方向,刘继隆不用猜都知道来人是谁。 “张昶!” 刘继隆拔高声音:“派两个弟兄去请张司马前来,比比谁的人更多!” “是!”张昶没有任何迟疑,果断调转马头,将军令传给了酒居延他们。 酒居延派出一伙塘骑往山丹城的方向疾驰而去,而这一幕幕都被黠利看在眼里。 黠利还在想着要不要退走,却突然听到了身后传来骚乱声。 他用余光一瞥,却见后方沙尘滚滚,这让他喜上眉梢。 哪怕刘继隆的破甲锤就在他面前,可他却有了底气:“汉子,看样子你是等不到你的援军了。” “呵……”刘继隆脸上露出嘲弄:“我也可以保证你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如何,要不要赌一赌?” 刘继隆说这话的同时,破甲锤往黠利的脸怼去,吓得黠利闭上了眼睛,心里痛骂自己嘴欠。 好在疼痛感没有传来,刘继隆的破甲锤停留在了他的鼻尖。 只是呼吸间,他整个人都湿透了,仿佛从水中刚刚捞起。 “唏律律——” 远处,一条黑色浪潮席卷而来,带着马匹的嘶鸣与践踏声,好似要用气势压垮沙州将士。 面对那无边无际的队伍,沙州阵中不免有些骚动。 可是这一切的骚动,在看到稳若泰山的刘继隆背影时戛然而止。 从肃州到甘州,刘继隆的事迹不断被传播,不同于张淮深、索勋、张淮溶等人,刘继隆具有极强的特殊性。 张淮深、索勋、张淮溶等人都是豪强子弟出身,他们得到拔擢并不奇怪。 哪怕在吐蕃治理河西的时期,地方豪强也是吐蕃需要拉拢的存在。 正因如此,在吐蕃统治河西的时期,豪强子弟只要谨言慎行,便不会遭到吐蕃人的针对,但平民不一样。 河西的平民,不论民族,都是吐蕃贵族的财产。 他们做过吐蕃人的牧奴、马奴,做着最累的事情,接受最差的待遇,动辄便要遭受吐蕃贵族的鞭打。 这些遭遇,豪强子弟体验不到,只有他们这群平民能体验到。 刘继隆,他和广大的沙州将士一样,他是平民出身,而且以平民身份参军,不到一年就连升十级,从流外的兵卒,成为从七品上的折冲中府别将。 对于沙州将士而言,尤其是与刘继隆共事的山丹将士来说,他就是一个平民子弟的标杆。 张议潮有意拔擢他,也不仅仅是因为刘继隆的才干,还有他的背景和出身。 沙州需要刘继隆这样的人,他的存在,代表着平民子弟也能挤进沙州权力的中心。 在山丹的这些日子,刘继隆自己想清楚了自己的作用。 因此在面对外来强敌的时候,他没有退缩的可能。 他如果退后,那沙州平民子弟的这杆标杆就倒下了。 哪怕他心里同样怕死,可他却不能表现出来。 一旦他表现出些许怯懦,豪强子弟们虽然不会嘲笑刘继隆,但他们会觉得“平民就是平民”。 这种想法不能出现,所以刘继隆也不可能后退。 他的目光比任何人都要坚定、锐利,仿佛能洞穿面前的黠利,穿越那数千名回鹘人,将那黑色浪潮中的回鹘人尽收眼底…… 第50章 偃兵息鼓 “唏律律——” “呜呜呜……” 山丹草原上,当吆喝着怪声的近万回鹘援军加入对峙,挡在他们面前的三百山丹将士仿佛汪洋大海上的一片扁舟,随时都有可能沉没。 回鹘人仿佛占据了整个山丹草原,四面八方都是他们的人。 唯一让刘继隆庆幸的,便是他们绝大多数人都只是身穿皮袄的牧户,而且其中还有老人和女人的面孔,根本无法形成战力,只是看着人多罢了。 他的目光扫视这一眼看不到边的回鹘队伍,手中的破甲锤未曾放下。 那锤子十几斤沉重,可他单臂平举最少一盏茶的时间,这份力气让回鹘将领不敢松懈。 黠利也丝毫不怀疑刘继隆能在自己做出多余动作前,一锤子结束自己的性命。 忽的,回鹘队伍中传来了嘈杂声。 刘继隆余光看去,只见一批身穿棕色扎甲的甲兵骑马缓缓走出,加入到了前排的三百回鹘甲兵中。 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回鹘一方的甲兵达到了六七百人的规模,而队伍中也走出了一名身穿更高级甲胄的将领。 他看模样二十出头,身旁跟着十余名甲骑,其中一人举着大纛。 刘继隆打量了一下,发现他与黠利的大纛不一样后,他便知道这是甘州回鹘中的两个部落。 “黠利,这个汉奴就这样把你吓唬住了?!” 那二十出头的回鹘人缓慢催马上前,可随着他靠近刘继隆,他脸上的轻佻也渐渐转变为凝重。 体型可以说谎,但兵器却说不了谎。 十几斤的锤子可不是正常人能用的,况且像刘继隆那样平举半天纹丝不动。 这青年凝重着抬手,示意身后甲骑驻足的同时,自己也没敢上前靠近刘继隆。 “呵呵……庞特勒,怎么不继续上前了?” 尽管被刘继隆的锤子指着,可黠利还是冒着冷汗嘲讽起了那青年。 面对嘲讽,庞特勒并不上当,而是目光扫过刘继隆及其身后。 只是一扫,庞特勒心里就升起了不好的预感。 三百甲兵并不足以威慑他,可架不住这三百甲兵面对近两万人包围还纹丝不动,哪怕这两万人有大半都是女眷和老人。 尽管同样是甲兵,可经历生死的甲兵和训练出来的甲兵却是两种生物。 况且,虽然同样是甲兵,但刘继隆那方的甲兵甲胄明显要比己方甲胄厚实。 倘若这只是甘州唐军的冰山一角,那与甘州唐军为敌,绝不是一件好事。 庞特勒脸色阴晴不定,刘继隆也将目光投向他,用吐蕃话冷冷开口: “龙首山以南是我们的土地,你们现在立马撤回龙首山以北,我还可以既往不咎。” “不然,我会上奏张甘州,让张甘州提兵去与你们可汗好好聊聊!” 吐蕃话是过去近百年的河西通用语言,即便回鹘人南迁甘州不过十年,但许多人都能听懂吐蕃话。 正因如此,面对刘继隆的警告,回鹘甲兵们都露出了愤怒的目光。 可惜他们的愤怒无济于事,更重要的是黠利和庞特勒的想法。 黠利现在一动不敢动,但他依旧没有松口。 庞特勒在衡量,他在衡量与刘继隆爆发冲突值不值当。 他与黠利不同,黠利是带着任务来的,而他只是为了草场而来。 如果他与唐军爆发冲突并死伤惨重,那即便抢占了甘州的草场,也有可能被可汗分给别的部落。 因此他想知道,他能以什么样的代价拿下甘州草原,或者是山丹草原。 刘继隆派出塘骑的举动,刚刚来时他便已经看见。 现在他要等等看,看看山丹能拉出多少兵马。 若是山丹的兵马不足,那他不介意吃下山丹…… 这般想着,庞特勒也不着急,而是饶有兴致的打量刘继隆,目光更是在他手上多次停留。 他想看看,这汉人能举着十几斤的锤子多久。 一盏茶、一刻钟、两刻钟…… 随着时间推移,庞特勒的脸色变得越来越凝重。 这汉人的臂力超过了他的想象,他不敢想在战场上遇到这厮,自己要损失多少兵卒才能将他拿下。 同时,他也不免庆幸自己刚才没贸然靠近刘继隆。 “汉人的底蕴果然深厚,总是能冒出这样的勇士……” 庞特勒年纪比黠利大了七岁,因此他年幼时也曾接受过汉学。 那是他阿巴从河套掳掠来的一个汉人直白,教导了他七年的时间。 可惜那老直白死在了路途中,不然自己还能掌握更多的汉学。 “嗡隆隆……” 忽的,远处传来了密集的马蹄声,庞特勒也从回忆中回到了现实,目光紧盯着山丹城的方向。 在他的注视下,一面面三辰旗从南方地面升起,明晃晃的扎甲在阳光照射下,几乎要闪瞎他的眼睛。 二百多马军率先抵达战场,而他们似乎被眼前的场景吓住了,竟然停留在二里外久久不曾前进。 不过庞特勒并未放松,因为他知道汉人阴谋诡计很多。 果然,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又有数百甲兵从山丹城的方向步行而来。 一时间,回鹘甲兵的数量竟然落了下风,这让庞特勒的表情变得有些难看。 张议潮留在山丹的甲兵数量,远超出了部落中人估计的数量。 光是这规模近千的甲兵,别说他要忌惮三分,就连可汗率十三部前来,也需要掂量掂量才能决定是否开战。 “今中国强,戎狄弱,以我徒兵一千,可击胡骑数万。” 这句话是昔年天可汗所言,虽不能当成惯例,却也足以说明那位的自信。 张议潮率两千瓜沙将士东征,不到三个月就拿下了甘、肃二州近七千番兵。 这样的战果,也足够说明这支河西唐军的强悍。 庞特勒虽然有自信在与黠利联手的情况下,击退这支山丹唐军,但距离此处百余里外的张掖还有足够多的唐军。 倘若他们交战不利,被张掖唐军追击,那结果可想而知。 开战,得不偿失…… “我愿意撤回龙首山以北!” 不等庞特勒开口,被刘继隆指着近半个时辰的黠利率先坚持不住开了口。 他本就是来试探甘州唐军虚实的,如今仅山丹就拉出了一千甲兵,甘州显然没有部落中想的那么空虚。 想要的情报已经到手,继续僵持下去也不会讨到什么便宜,既然如此,倒不如果断撤退。 “滚吧!” 刘继隆收起了破甲锤,这让黠利终于敢大口呼吸。 他警惕看着刘继隆,后退几步后才眼神示意一名甲骑让马。 翻身上马后,他总算有了安全感,目光看向庞特勒,似乎想看看庞特勒的态度。 却不想庞特勒脸上凝重化作笑容:“呵呵,你这汉子姓甚名谁,可愿意来我帐下,我愿意授你都督之位。” 他用唐音说出了这句话,尽管说出的唐音有股怪味,可刘继隆还是听懂了。 “大唐别将刘继隆。” 刘继隆将锤插回原位,调转马头侧身面对庞特勒与黠利:“如果你们愿意让出可汗之位,那我可以考虑当你们的大汗!” 话音落下,他抖动马缰离去,庞特勒与黠利的脸色却瞬间黑了下来。 望着刘继隆的背影,以及远处那数百名朝此处行军的唐军,黠利不甘心的抖动缰绳离去。 庞特勒则是死死盯着刘继隆的背影,目光阴冷。 “狗汉奴,让你再猖狂几年,看看最后鹿死谁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