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重要人物年龄 书中延康十二年,对应红楼十一年,此时贾宝玉十一岁。 林黛玉十岁。 宝钗年龄有很大争议,这里取小,按红楼十三年宝钗及笄算,此时十三岁。 贾迎春比宝玉大三岁,此时将满十五岁。 贾探春小一岁,此时九岁。 贾惜春更小了,才六岁。 史湘云与探春相当,生日小一些,此时九岁。 红楼七年,冷子兴说荣国府,提及凤姐儿嫁了贾琏,也有了巧姐儿,按此时十八、九推算,红楼十一年时凤姐儿二十二、三,将到花信之年。 贾兰:红楼八年时,原文提及贾兰五岁,已经上了学。所以贾兰比宝玉小三岁,此时七岁。 李纨:结合明清风气、原文来看,李纨大概比贾珠小一些。明清风气,穷人家的女儿早嫁,富人家的女儿不会太早嫁人。李纨的父亲是国子监祭酒,我上一本草率的认定李家寒酸,回过头来看大概是想错了。 国子监祭酒是个大肥缺,李家绝对不穷。这般推算,李纨18嫁人,19生子,贾兰七岁时,李纨才二十六。 邢夫人:这个要着重说一下了,绝对不像老版红楼里面的老帮菜。 邢夫人是填房,我这里只凭记忆就不翻看原文了。记得文中说过,迎春生母死后,邢夫人进的门,随后贾赦发话,说感念迎春生母过世,以后再不要孩子。后头又有个比迎春小的贾琮。 贾琮在原文中露面,自己弄得乌漆嘛黑、狼狈不堪,被邢夫人好一通数落。有分析据此认定,贾琮可能比贾兰年纪还小。 我这里假定贾琮正是人嫌狗厌的年纪,又是个庶子没人搭理,这才衣衫不整。 贾琮比宝玉小,假定其为九岁,那就是说邢夫人至少在贾琮一岁时就过了门。这样推算,邢夫人就算跟傅秋芳一样晚嫁人,出嫁时二十二岁,此时也不过三十。若按照二十算,她此时才二十八。比凤姐儿不过大了五六岁而已,站一起跟姐妹一样,你说凤姐能甘心? 话说回来,书中假定邢夫人此时年纪二十九。 王夫人:此时理应四十出头了,过几年就会说‘奔五十的人’。 薛姨妈:薛姨妈比王夫人要小一些,奈何书中宝钗年龄变来变去,实在不好推算,干脆假定薛姨妈此时三十六岁。 后续邢岫烟、薛宝琴、李家姊妹等另有补充说明,暂时就这些。 写在前头的一些话 近来看书评,总有读者拿原文来辩驳,一个个回复过去怕是来不及,干脆在开篇说明一下。 我写的是红楼同人,自然要遵循原著,这个没的说。但原著有些话是正话反说、反话正说,正应了那句‘真实隐、假语存’。 这里举两个例子,先拿争议极大的秦可卿举例。 看原文描述:她长得袅娜纤巧,性格风流,行事温柔和平,被贾母赞为重孙媳中第一个得意之人。 贾母下面的重孙不少,成婚的就一个贾蓉,那这重孙媳中第一个得意之人……说了有啥用?这不是废话吗?就这么一个,正着数、倒着数都是第一。对吧? 再看这一句‘袅娜纤巧,性格风流’,这话放在现在是好话,可放过去可不是好话,起码不能用来形容大妇。放在成书那个年代,谁要是用这话形容哪家的正室夫人,那就跟骂街没区别,擎等着人家跟你翻脸吧。 有了这个前提,再看这话还是好话吗?明显是反话正说。 另有一例,书中说王子腾累次保举,贾雨村这才高升大司马。 可原文分明写的是,贾雨村补授,补授什么意思?品级早就够了。而王子腾才是迁,迁才是升官。 再说,王子腾先是京营节度使,后为九省统治,最后为九省都检点。 这官职实在不好对照,可按照京营节度使来看,理应是武官,甚至后头明升暗降,有没有兵权都不好说了。 再看贾雨村履历,红楼元年进京赶考,其后红楼六年自知府任上丢了官。不到六年,升到了正四品的知府,这说明什么?说明贾雨村八成是翰林出身。 以这个逻辑推算,贾雨村大概率与林如海是同年,否则解释不了一个进士怎么跑去林如海家教导黛玉一个小女孩的。 林如海什么履历?进士探花,其后肯定进馆阁授翰林编修,文中有个兰台大夫,这就跟御使言官沾边了。 明清之际两个升官快车道,一个是入翰林,一个是走言官路线。御史只是正七品,可只要升一级,上头就是左右佥都御史,那可是正四品的官职。 林如海死在扬州,名为巡盐御史。网上都说林如海是正七品,这个就扯淡了。探花出身,入馆便授翰林编修,怎么可能只是一个七品官?平常的庶吉士放出去都是知府起步。 如此推算,此时林如海应该是盐运史,从三品的官职。这个官职必须是皇帝亲信,有自己军队,地方上管不着,比正经巡抚还要厉害,只比总督差一些。 以此为前提再来看,贾雨村罢官后投奔林如海是不是就靠谱了? 所以后头贾雨村官复原职……不能说官复原职,如州只是寻常州,金陵一地可是堪比顺天府的,按规矩来说,金陵知府比平常知府还要大才对。 原文中说林如海写了一封信,让贾雨村去找贾政帮忙跑官,贾政不过是个员外郎,能帮得了这事儿? 以林如海当时的身份,他自己就能给办了! 再看其后贾雨村升迁轨迹,眼看就要入阁拜相了,这说明什么?先前的政治污点肯定是没了的,不然不可能补授大司马。 合理推测,这期间肯定是翻案了,林如海有没有插手不好说,但贾雨村的官肯定是林如海办的。 所以此处文中大概率是以贾家的视角来描述此事,后续贾雨村连宗,同样也是如此。 人家都兵部尚书了,又是馆阁翰林出身,又协理军机,入阁拜相指日可待,跟你个日薄西山的旧勋贵连宗? 纵观历史,开国前两代勋贵还吃香。第一代跟着皇帝创业,第二代好歹脸熟。到了第三代皇帝,这可是从小长在宫里的,跟对外头勋贵防范大于信任。 贾家到贾琏这儿都第四代了,你说皇帝如今是个什么心思?贾元春封贤德妃看似风光,贾家腆着脸自称贵妃,历史上哪儿有两个字封号的贵妃? 我看元春封妃,与其说是宠幸,不如说是骄兵之策。 这等情况下,贾雨村疯了才会跟贾家连宗! 回过头来再看王子腾累次保举,这话大抵就是反话正说了,极有可能,贾雨村与王子腾是政敌。 还是那句话,真事隐、假语存,后续还有不少,随着慢慢展开我再逐一说。 大家伙也不用急着喷,非得说跟原文不符,同人嘛,逻辑自洽就好,我要是真有严重逻辑矛盾,到时候你们再喷也不迟。 说说红楼中的妾室 女子嫁人,可分作若干等级,这头一等的正室、大妇自不用多说。 往下就是妾室,但这妾室可以分作很多等级。 头一等的,媵妾,正室夫人的亲姊妹,陪着正室一道儿嫁过来的。好比娶了迎春、探春,姊妹两个一起过的门,那按规矩迎春是正室,探春就是媵妾。 与媵妾并列的,是赐妾。顾名思义,皇帝赐给你的女人,身份来头不用多说,论尊贵堪比媵妾。比如历史上的陈圆圆,她就属于赐妾。 妾往下数,就是室。侧室,还是以迎春、探春为例,若先娶了迎春,后纳了探春,那探春就是侧室。通常来说,侧室都是正室夫人的亲姊妹或堂姊妹。 以红楼中尤二姐为例,贾珍为什么不纳尤二姐、尤三姐? 尤氏、尤二姐血缘上不是亲姐妹,但按宗法来算,她俩就是亲姐妹。 尤二姐一旦进门,就是侧室。其后若是尤氏一直无所出,万一尤二姐、尤三姐有了子嗣,这让尤氏如何自处?说不定转头就把尤氏修了。 所以不论如何,尤氏都要拦着尤二姐、尤三姐进门。 侧室往下是副室,这个就不是亲姊妹、堂姊妹,变成了表姊妹。举个不太恰当的例子,大家理解意思就行了。如果娶了迎春,后头纳了黛玉,那黛玉就是副室。 副室往下,就是偏室。偏室就变成了与正室结拜姊妹的关系。 原文中宝钗拉拢袭人,袭人也不是傻的,为什么就被宝钗拉拢了过去?原文中有一段宝钗、袭人共绣鸳鸯,这里头就有结拜之意。袭人为什么不遗余力推动宝钗做正室? 因为宝钗允诺了,她做了正室,袭人这个结拜姐妹就成了偏室。 包括程高本后续里平儿扶正,她是个陪嫁丫头出身,按道理不可能扶正。只有被凤姐儿认可了,结拜为姊妹,成了偏室,这才有了扶正的资格。 说完了室,再说房,这偏房也分作几个等级。贵妾、良妾、贱妾。 先说贵妾,与正室没什么关系,出身良好,自愿给人为妾室,这样的女子是偏房里头的贵妾; 还是用尤二姐举例,她就是贵妾这一等的。为什么凤姐儿急吼吼的要对付尤二姐? 尤二姐进荣国府,按规矩来说,她就是贵妾。按说威胁不到王熙凤。但别忘了尤氏可是宁国府主母,贾珍是族长,宁国府是大宗,而荣国府是小宗。有这么硬的后台在,但凡尤二姐生下儿子来,哪里还有凤姐儿存身之地? 说不好听的,但凡尤二姐生下个男孩,而王熙凤还没生男孩,尤氏出面挑拨一番,依着七出之规,贾琏完全可以休了王熙凤,尤二姐顺势就能扶正。 所以现在知道凤姐儿为啥恨不得弄死尤二姐了吧?只能说,尤二姐没存好心,凤姐儿手段狠辣,最后是王熙凤技高一筹,弄死了尤二姐。 什么是良妾?也是良家女子出身,或许赶上灾年家里过不下去了要卖儿卖女,这时候主人家给了聘金将这女子纳进家门,这样的算是良妾。 再往后是贱妾。贱妾一般都是贱籍出身,通常都是专门买来的清倌人、戏子之类的。 偏房往下,是陪房,陪着正室一道儿嫁过来的丫鬟。比如平儿就是陪房,因为跟凤姐儿关系好,可能后头就抬成了偏室。 陪房往下是侍妾,这个一般都是男主人家里的丫鬟。 侍妾下头还有个等级,叫做婢妾,或者叫罪妾。这个就好理解了,大抵是犯官罪人之女,到了人家给人做了妾室。 这里头的区别是,侍妾往上、包括侍妾生了孩子,家里就不能往外头赶人了。婢妾不同,就算生了孩子也能赶出去。 回过头来看,芳官为什么敢指着赵姨娘鼻子骂?因为芳官觉着自己就算来日给宝玉做了妾室,好歹还算在偏房这一等的,赵姨娘顶多就是个侍妾,说到底还是个奴才,可不就由着芳官骂? 再往后,还有个通房丫头。大抵是男主人宠幸了,也没提别的话,身份上比普通丫鬟强一些,却不算妾的行列。 明清之际,勋贵、官员纳妾都是有规矩的。什么级别能纳多少妾。 有人就问了,那怎么那些富商随便纳妾? 这里头有区别,按照朝廷的规矩纳的妾,可以入宗谱。超出规矩纳的妾,那朝廷法律就不管了,也不会纳入宗谱。 就好比尹继善,皇帝亲自给他生母发了诰命,结果他爹直接跟尹继善翻脸,认为坏了国法、宗法规矩。 说这些也是便于大家理解,为什么红楼里的小姐、丫鬟有斗争,斗争的焦点是什么,又是怎么分化拉拢的,以及个别金钗之间为什么不死不休。 后续文中也会点名,但这么大篇幅的讲明,怕是有水字数嫌疑。所以干脆放在前面,大家瞧个热闹就好。 薛蟠一案 为什么说薛家被坑了,咱们先看原文: 冯渊老仆:被殴死者,乃小人之主人。因那日买了一个丫头,不想是拐子拐来卖的。这拐子先已得了我家银子,我家小爷原说第三日方是好日子,再接入门。这拐子便又悄悄的卖与了薛家,被我们知道了,去找那卖主,夺取丫头。无奈薛家原系金陵一霸,倚财仗势,众豪奴将我主人竟打死了。凶身主仆已皆逃走,无影无踪,只剩了几个局外之人。小人告了一年的状,竟无人作主。望大老爷拘拿凶犯,剪恶除凶,以救孤寡,死者感戴天恩不尽! 注意,‘众豪奴将我主人竟打死了’,不是薛蟠亲自动手打死了人。 门子:……这也是前生冤孽,可巧遇见这拐子卖丫头,他便一眼看上了这丫头,立意买来作妾,立誓再不交结接男子,也不再娶第二个了,所以三日后方过门。谁晓这拐子又偷卖与了薛家,他意欲卷了两家银子,再逃往他省;谁知又不曾走脱,两家拿住,打了个臭死,都不肯收银,只要领人。那薛家公子岂是让人的,便喝着手下人一打,将冯公子打了个稀烂,抬回家去,三日死了。 注意这一句:抬回家去,三日死了。 明清律法,当场打死,跟事后死了,这量刑可就不一样了。 旁白描述:……薛蟠见英莲生得不俗,立意买了,又遇冯家来夺人,因恃强喝令手下豪奴将冯渊打死。他便将家中事务嘱了族中人并几个老家人,他便同了母妹等竟自起身长行去了。人命官司一事,他却视为儿戏,自为花上几个臭钱,没有不了的。 诸位读者老爷看红楼一文,不能代入现在的律法观念。首先从冯家老仆告状来看,人家根本没咬薛蟠,一直都说是豪奴打的。 说难听的,就算当场打死了,依据这老仆的状纸,薛家顶多交出去一个奴仆顶罪也就是了。更何况还是三日后才死的,多赔一些银钱,连顶罪的都免了。 再看第三段的旁白描述,‘又遇冯家来夺人’,不用‘理论’,而用了‘夺’字,大概率是冯渊先动的手。 冯渊先抢人,薛蟠这个混不吝哪儿能忍?一摆手‘给我打!打死了算我的’。 但凡是有脑子的奴仆,上去打归打,不能真打死了人。结果是什么呢,冯渊三日后死了。暂且不论这三日里发生了什么,只说冯渊是因为挨打而死,薛家孤儿寡母就被家中奴仆给卖了。 奴仆一推二六五:薛蟠让打死的,咱们都听吩咐行事。 不管怎么看,这案子都很简单,起码牵连不到薛蟠身上。结果呢,偏偏牵连到了薛蟠身上。 这案子拖延了一年,直到贾雨村上任才判了薛蟠暴毙,这里头能没蹊跷? 再依着远近关系,以及势利来看,此时的王子腾声势超过贾家,贾家只是死鸭子嘴硬不认。那为什么薛家舍近求远,非要去贾家,哪怕贾母明嘲暗讽的,薛家也不肯搬走? 王夫人是王家女,但嫁了人就是贾家媳妇。王子腾可是薛姨妈兄长,按远近亲疏来看,怎么看都是投靠王子腾更靠谱。 但书中没有,内中逻辑就在这儿呢。薛蟠成了活死人,官面上再没资格继承家业。 薛家要不跑,薛家其他几房就得上来撕咬;薛家跑去王家,此前王子腾给贾雨村去了几封书信,偏偏弄成这个结果,薛家就算再傻事后也回过味来了:王子腾是不是也存了吞下薛家大房家产的念头? 所以,薛家到了京师,这才赖在贾家不肯走。当然,赖在贾家的缘故还有一点,这个咱们后头再说。 所以我这书中薛家将香菱送了过来。有读者就说,不怕香菱泄密? 香菱就算说出去又能怎么样?薛家现在也是满是委屈。但这案子是贾雨村断的,后头还有个王子腾,这官场彼此勾连,薛家想翻案那是难如登天。 若真有个傻子替薛蟠翻案,薛家肯定高兴坏了,大不了按殴伤致人性命论,发配边疆就是了,总好过成了活死人。然后贾雨村、王子腾肯定将这大傻子按死了。 于这俩人来说,一个涉及仕途,一个涉及谋划。也就是说,要想翻案,首先得掀翻贾雨村与王子腾。 这就是薛蟠一案,以及我书中的逻辑。 第一章 留余庆秋日闲坐、忽有远亲来投 大顺延康十二年。 已是进了九月,头两日一场秋雨起了霜寒,偏今儿又是艳阳高照,和风旭日的好生暖和。 荣国府东跨院外书房后的倒座房里,几个丫鬟正小心往水缸里倒入清水,再小心将那连着枝叶的整串葡萄倒挂在水缸盖上,再轻轻覆在其上,又用软泥封住缝隙。如此,这大玛瑙葡萄能一直存到正月里还保持新鲜。 王善保家的看在眼里,眼见几个丫鬟做活儿仔细,便清了清嗓子道:“都仔细着,正月里开了缸若朽烂了,小心你们的皮!” 一言既出,众丫鬟纷纷应承不迭。一旁的媳妇子谄笑着道:“嬷嬷,太太这会子正等着呢,少了嬷嬷只怕太太自个儿都不知寻谁来讨主意呢。” 那王善保家的不无得意一笑,道:“说的好似太太自个儿没主意一般,这话可不好传出去。太太不过是不耐烦琐屑罢了。” 那媳妇子立刻附和道:“可说呢,这东跨院儿里头的小事儿,可不就要嬷嬷帮着参详?” 王善保家的笑了笑,扭身往外便走。须臾领着两个媳妇子跨过三层仪门,进得邢夫人院儿当中,在天井里遥遥便见娇红、殷红、翠云几个陪坐两侧,当中的邢夫人端坐堂上,外罩小簇刺绣镶领琥珀泥金二色纹样缎面披风,内中白色偏襟立领袄子,下身象牙色裙脚绣花细褶裙。 头插攒珠点翠头面,看年岁不过花信才过,身姿丰腴,偏面向挂着若有若无的刻薄。 抱厦前侍立的丫鬟瞥见王善保家的,紧忙往内中传话道:“太太,王嬷嬷回了。” 王善保家的闻言紧走几步,入得内中面上已然笑得花团锦簇,朝着邢夫人并嫣红、翠云几个屈身一福道:“太太,那大玛瑙葡萄都存得了,老婆子便在一旁仔细瞧着呢,保准差不了。待正月里取出,一准儿新鲜着呢!” 邢夫人略略颔首,捻起一枚嫣红软籽石榴送进唇齿之间,蹙眉说道:“你是办老了事儿的,我自然放心。秦昱家的还不曾回来?” 这秦昱家的乃是王善保家的女儿,迎春大丫鬟司棋的母亲,如今与妯娌秦显家的一道儿在东跨院当差。今儿一早得了邢夫人吩咐往邢家走了一遭,却是邢夫人的妹妹三姐儿生儿,邢夫人打发其送了贺礼过去。 王善保家的闻言弯腰道:“回太太话儿,秦昱家的晌午那会子便回了,老婆子瞧着太太小憩着,就打发其先回家歇息了,算算这会子也该来了。” 话音刚落下,外头便有丫鬟叫道:“太太,秦昱家的来了。” 话音落下,便见一媳妇子快步进得内中,朝着邢夫人、几个姨娘屈身一福,拘谨着说道:“太太……” 这秦昱家的是个话少的,还不等说什么,邢夫人便问道:“三姐儿可都好?四弟弟还好?” 秦昱家的回道:“都好着呢,三姐儿还说回头得了空要来谢过太太呢。” 邢夫人眉头紧蹙,心下哪里肯信?邢家本是小门小户,嫁入荣国府给贾赦做续弦就好似鲤鱼跃龙门,莫说是邢夫人自个儿,便是全家上下都扒了一层皮。 为了凑够那八千两银子的嫁妆,家中浮财尽去不说,少不得还要问亲戚家中举了债。如此耽搁下来,邢夫人的二妹妹前几年方才出嫁,这三妹妹眼看双十年华生生成了老姑娘,如今竟挑不得好人家,只好待字闺中,那邢大舅说亲之事更是没了指望。 本道嫁入荣国府从此便改换了门庭,谁知这荣国府外面花团锦簇,内里却好似一包糠,偏生大老爷贾赦又是个貔貅性子,因是哪怕邢夫人嫁入荣国府十几年,如今所得的银钱也有限,这三妹妹出嫁一事只怕还有的等呢。 心头杂乱,千头万绪却不知如何开口,最后只化作一声叹息。邢夫人便于王善保家的道:“嬷嬷得空往家中走一趟。” 王善保家的乃是邢夫人身边人,自是知晓邢夫人所虑,当下不迭颔首道:“老婆子省的了。” 正说话间,忽有丫鬟入内一福,道:“太太,门子传话儿,说外头有太太的亲戚造访,那人送上一物,说太太瞧了便知。” 说话间双手将一枚赤金累丝梅花挑心奉上,王善保家的眼明手快,紧忙接了又递上去。 邢夫人接过那挑心,瞥了两眼只怔怔出神儿,王善保家的却道:“莫不说巧姐儿家的……” 邢夫人幽幽一叹,苦笑道:“讨债的上门儿了。”说罢看向那传信的丫鬟,问道:“来人何等模样,多大年岁?” 丫鬟回道:“说是瞧着十四、五年岁的哥儿,身边儿只领了个挎着包袱的丫鬟。” 王善保家的便道:“太太过门前一年巧姨妈先出的阁,算算年岁可不就对上了?” 邢夫人不无苦恼道:“嬷嬷且先去迎了人进来,不拘如何,先见了人再说。” 王善保家的应下,转身去迎。嫣红、翠云几个姨娘极为识趣,娇红便道:“既是太太家中晚辈来访,咱们几个却不好久留,这就先回了。” 邢夫人应下,瞧着几个姨娘领着丫鬟退下。须臾光景,便见王善保家的领了个眉清目秀的少年过抱厦入得内中。那少年果然十四、五年纪,身形挺拔,面上稚气未脱,目若朗星。 束发网巾,内中穿着蔚蓝交领中衣,外罩淡蓝箭袖圆领袍,腰间系着白底彩绣荷包。略略观量,那王善保家的便笑着道:“远哥儿,这边是太太,哥儿嫡亲的姨妈哩!” 再看那少年躬身一揖,朗声道:“外甥陈斯远见过姨妈!” 邢夫人面上勉强挤出笑意,心下乱成一团麻,深吸了口气才道:“哥儿快起吧,嬷嬷请哥儿落座。” 王善保家的紧忙邀那少年落座,邢夫人又吩咐丫鬟奉上茶点。邢夫人口中问起往京师来时情形,心下不禁想起那十几年不曾见过的堂姐来。 却说那赤金累丝梅花挑心本就是邢夫人之物,当日这少年的母亲出阁时,邢夫人亲手将此物送去做了贺礼。隔年邢夫人要嫁入荣国府,将家中刮了个底儿朝天也不曾凑够嫁妆,不得已只得往扬州去了封书信求助堂姐,也是得了其两千两银子的资助这才得以嫁了贾赦,成了荣国府大房的续弦。 早年信笺往来说得好,邢夫人曾说待其积攒几年凑够了银钱便将这挪借的银两还上,谁知不过二年那堂姐便染病一命呜呼,从此邢夫人便与扬州断了音信。 如此十几年过去,错非今日这少年登门,只怕邢夫人早就忘了这一茬。 此时那少年也已说过往来情形,邢夫人随口问道:“也不知远哥儿家中可还安好?我与你母亲本就是姊妹,当年也多得你母亲援手……” 不料话还不曾说完,就见那少年红了眼圈儿。非但如此,便是随着那少年进来的婢女也暗自抹泪。 邢夫人与王善保家的愕然对视一眼,王善保家的便问:“哥儿可是受了委屈?” 就见那少年拱手道:“实不相瞒,自母亲过世,不过一年父亲便娶了续弦,又广纳姬妾,此后开枝散叶,几年下来便得弟妹数人。外甥那继母是个笑里藏刀的,明面上待我极好,私底下却百般苛刻。父亲在时好歹还大面上过得去,待父亲一去,继母、兄弟等视外甥如奴仆。 若非实在忍不下去,外甥也不会远走扬州,往京师来投姨妈!” 第二章 安置 “这——” 邢夫人听罢分外为难,悄然与王善保家的递了个眼神,可不待王善保家的说些什么,便见那啜泣的丫鬟说道:“太太不知,这些年哥儿过得极苦,老爷在世时四时衣裳从未短了,偏每日吃食或早、或晚,总要拖延上些许时辰,内中饭食又多是半生不熟,惹得哥儿坏了胃口,以至于如今生得羸弱。 待老爷过世,那夫人便愈发苛刻,吃食比照下人不说,连四时的衣裳都没了。此番来京师,还是哥儿当了自小随身佩戴的玉佩这才凑足了盘缠。也不怕姨太太笑话,若姨太太今儿不收留哥儿,只怕哥儿便要领着奴婢露宿街头啦。” 那丫鬟说罢兀自垂泪不提,便是那端坐的少年也红了眼圈儿。 眼见如此,邢夫人那推举的话到了嘴边儿便再也说不出口。心下暗忖:早先他家帮了自个儿,若自个儿此时推拒,传扬出去只怕坏了名声。且谁知这外甥随身带没带当日信笺?若拿出信笺催自个儿还账,只怕又生风波。 当下隐晦瞥了眼王善保家的,那王善保家的便叹息道:“老婆子一直跟着太太,先前只道姨太太嫁了好人家,从此锦衣玉食呢,未曾想哥儿却这般苦楚。” 叹息一声,又道:“哥儿本就是太太嫡亲的外甥,哥儿此番来投,太太断没有置之不理的道理。只是哥儿也知,这家中乃是大老爷做主,太太又是续弦的,大事小情都要大老爷点头才好……这,哥儿不妨先等等,待大老爷回来了,太太与大老爷提上一嘴。 若是大老爷点了头,哥儿便先在府中住下;若是不行,那就暂且去老宅与三姨、大舅住上一阵儿?” 陈斯远闻言起身拱手道:“那就劳烦姨妈了。” 邢夫人赶忙道:“哪里用得着说劳烦?远哥儿实在外道。” 恰此时秦昱家的匆匆入内,回道:“太太,大老爷回府啦,这会子往外书房去了。” 话音刚落,便见邢夫人豁然起身,张张嘴,又瞥了眼陈斯远,这才交代道:“嬷嬷先招呼着,我去寻大老爷说道说道。” 王善保家的与陈斯远应下,目送邢夫人匆匆出了正房。那邢夫人方才出来,便低声问秦昱家的:“大老爷脸色如何?可曾饮了酒?” 秦昱家的忙道:“不曾。大老爷瞧着很是高兴,听说是花费二百两得了个前朝的好扇面,这会子正在外书房观量哩。” 邢夫人暗自舒了口气,领着一众丫鬟、婆子出得三进仪门,转眼便到了外书房之前。 刚好丫鬟秋桐奉了茶水来,不待秋桐问候,邢夫人便提了茶壶,径直入得内中,略略观量,便见大老爷贾赦满面堆笑,正斜身观量这一副扇面,边看边颔首连连。 邢夫人暗自松了口气,上前斟了茶水,随即听得大老爷贾赦自顾自说道:“好啊,好啊,这墨兰图果然妙不可言!嵩樵公少有扇面留存于世,这墨兰图如今才二百两,说不得过上十年便是三百两也难求啊!” 邢夫人赶忙奉承道:“这般说来,老爷今儿可是得了个好宝贝?” “宝贝?”贾赦笑着瞥了邢夫人一眼,道:“你这妇道人家哪里知晓其中的妙处?” 邢夫人笑道:“老爷说的是,我莫说读书了,便是字都不识得多少,只瞧着这扇面画得好看。” “哼,嵩樵公的扇面哪里是一个好看能说得清的?最妙的是其中的意境……罢了,我与你说不着。”顿了顿,贾赦恋恋不舍放下扇面,抬头瞥了眼谄笑的邢夫人,问道:“又有何事?” “这……”邢夫人放下茶壶,紧忙在一旁落座,压低声音说道:“老爷不知,我有一堂姐,十几年前远嫁扬州。老爷也知,我家中小门小户的,亏得那堂姐多加帮衬,这才维系了下来。方才那会子忽见我那堂姐的儿子登门求见,问过才知自堂姐过世后,我那外甥便过得艰辛,如今实在过不下去,这才典卖了贴身之物来京师投奔。这……老爷看……” 贾赦顿时变了脸色,只道那人是上门来打秋风的,说道:“你自家弟、妹也就罢了,如今怎地连外甥也要来?” 邢夫人暗自绞着手中帕子,面上苦涩不已,求肯道:“老爷开开恩,远哥儿瞧着是个好的,如今也十四、五了,过几年总能谋个出身。再说我对堂姐多有亏欠,老爷……” 见贾赦闷头饮茶不放声,邢夫人眼珠转动,忽而瞥见书房门前侍立的秋桐来,咬了下唇低声道:“老爷,我瞧着秋桐这丫头愈发出息了,不若老爷回头将秋桐收了房?” “嗯?”贾赦一怔,扭头瞥了眼秋桐,便见那秋桐欲拒还迎地扭过脸儿去,心下不禁一荡。 “老爷?” “嗯……嗯。”贾赦不禁动了心思,沉吟道:“你既这般说,便打发人寻了凤丫头,在后头寻一处屋社先将你那外甥安置下来。至于旁的,往后再说?” 邢夫人顿时大喜过望,起身笑道:“那我叫远哥儿来谢过老爷。” 贾赦这会子心思全在秋桐身上,哪里肯见那劳什子八杆子打不着的穷亲戚?当下便道:“却也不必,远哥儿一路舟车劳顿的,暂且先去安置吧。待回头儿得了空儿再说。” 邢夫人眼见贾赦一双贼眼不时扫量秋桐,心下哪里还不知贾赦的心思?暗骂贾赦老不羞,面上堆笑,奉承两句这才起身离去。 且不说外书房里情形,却说邢夫人风风火火回返正房里,此时陈斯远吃了两盏茶,用了些许点心,正有一搭没一搭的与王善保家的说着话儿。 见邢夫人快步入内,陈斯远赶忙起身相迎。贾赦既开了口,邢夫人便生出无边底气来。当下随意摆手让其安坐,自个儿落座后呷了两口茶,这才吩咐道:“老爷应承了。嬷嬷打发人往凤丫头处知会一声儿,让她拾掇个屋社来。” 王善保家的紧忙应下。 陈斯远也起身拱手道谢:“多谢姨妈收留。” 邢夫人摆手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老爷方才本要见远哥儿,可想着远哥儿一路远来风尘仆仆的,便熄了心思,只叫远哥儿先行安置,待来日再见。” 陈斯远自是不迭谢过,免不得红了眼圈儿,感念不已。 却说王善保家的出来便点了秦显家的去办差,秦显家的自黑油大门出来,又从荣国府东角门入内。过马厩自小角门入内宅,绕过梦坡斋与王夫人院儿,自东北上的幽静客舍进小后门,又连过角门,经过大奶奶李纨教习三个小姑子所在的三间小抱厦,不一刻到了粉油大影壁前。 绕行过去,进了半大门,此处便是二奶奶王熙凤的居所了。入得内中,便见几个婆子正在候见。刚巧眼见一打帘栊,平儿自内中出来,秦显家的紧忙上前一福道:“平姑娘,大太太吩咐我来寻二奶奶。” 平儿纳罕道:“秦嫂子,不知大太太吩咐了何事?” 秦显家的便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通,临了才道:“太太与大老爷说过了,大老爷也是点了头的。” 平儿面上不动声色,说道:“既如此,我去与奶奶说一声儿,劳烦秦嫂子暂且等候一会子。” 秦显家的不迭应下,平儿挑开帘栊又进了内中。入得西梢间里,便见王熙凤正抿嘴、蹙眉打着算盘,显是还在盘账。平儿不敢搅扰,便侍立在一旁。 须臾,噼噼啪啪的算盘声停歇,王熙凤抬眼观量,说道:“怎么又回了?” 平儿这才道:“奶奶,方才出门便撞见秦显家的了,说是得了大老爷、大太太吩咐,要寻个屋社安置来投的亲戚。” “什么亲戚?” “说是大太太堂亲的外甥,自扬州来的。” 王熙凤不禁冷笑一声,说道:“真个儿是什么阿猫阿狗都来打秋风了。” 平儿自知二奶奶的脾气,当下只闷声不言语。 王熙凤过了良久才道:“罢了,大老爷既然发了话,那咱们便照着办就是了。” “是。”平儿应下,随即道:“那奶奶瞧着,往何处安置妥当?一处是东北上的客舍,另一处挨着梨香院,就是有些老旧了。” 王熙凤便道:“那客舍还有用处,便是挨着梨香院那处吧。那打秋风的是自个儿来的?” 平儿道:“说是带了个丫鬟来。” 王熙凤道:“那便拨两个粗使丫鬟,一应饭食比照常理,旁的就不干咱们事儿了。” “是。” 第三章 如此远亲 秦显家的自去回去报信儿不提,平儿领了人亲自监看,临近申时屋社方才拾掇齐整,这才紧忙来东跨院回话。 听闻屋社也已拾掇过,邢夫人假模假式的还要亲自去送,陈斯远却道:“本就是搅扰姨妈,如今哪里还敢让姨妈来送?姨妈劳累一日,快些歇息吧,外甥自去便是。” 邢夫人顺势应下,便吩咐王善保家的:“嬷嬷带远哥儿去安置吧。” 王善保家的应下,一应人等随着平儿往外行去。出黑油大门自角门入府,七扭八转好半晌到得一处毗邻后街屋社,平儿便道:“远哥儿瞧,便是此处了。” 陈斯远定睛观量,便见此处屋社不过一进,正中开门,两侧各有两间厢房,正中是一处三间正房。即便方才洒扫过,依旧能瞧出此间朽旧。 那平儿含笑道:“正房东梢间瓦片短了些许,我已叫人记下,明儿便能修葺。这仓促之间难免不周全,来日若是缺了什么、短了什么,哥儿只管打发人知会一声儿便是。” 陈斯远赶忙拱手道:“劳烦平姑娘了。” 许是瞧着陈斯远唇红齿白的生着一副好皮囊,那平儿掩口笑道:“可当不得劳烦二字,我不过是二奶奶身边儿的丫鬟,可不就是应当应分的?” 陈斯远面上不动,心下腹诽,这平儿说得谦卑,实则能在凤辣子身边儿混成通房丫鬟,又岂是简单的? 当下平儿嘱咐一番,领着两个小丫鬟告退而去。那王善保家的倚老卖老也叮咛一番,一直不肯走。陈斯远心下透亮,连连给丫鬟柳燕儿使眼色。柳燕儿瞪了瞪眼,这才不情不愿自荷包里摸索出一块碎银来,笑着交到王善保家的手中,道:“嬷嬷是姨太太陪房,我们主仆初来乍到的,不知府里规矩,往后少不得嬷嬷帮衬。这银钱与嬷嬷吃酒,还望嬷嬷多加照拂。” 那王善保家的得了银钱,顿时笑得花团锦簇,口中道:“诶呀,这怎么话儿说的?” 推让一番,王善保家的顺势收下,笑眯眯道:“哥儿尽管放心,太太好歹也是正室夫人,总能说得上话儿。日后便安心在府中住下来,过个三年五载的待哥儿谋了前程,我们太太也算对得起姨太太了。” 陈斯远连连应是,又千恩万谢、谨小慎微地将王善保家的送出门外,遥遥见王善保家的转过拐角,陈斯远与丫鬟柳燕儿对视一眼,二人合力关了房门,一并往正房走去。 这正房三间,东梢间为书房,只是博古架上空置,只有几个新才搬来的赏瓶。柳燕儿进了房便往东梢间而去,对着那赏瓶这个摸摸、那个瞧瞧。 陈斯远再没了方才的谨小慎微,大咧咧扯了椅子落座,目光往西梢间看去,见内中一处架子床,窗边又有砌了火炕的暖阁,心下不由得暗自松了口气。 此时,那丫鬟柳燕儿撇着嘴将赏瓶放下,鄙夷道:“还道这荣国府是泼天的富贵呢,结果几个赏瓶都是本朝的,还有个竟是私窑的!就算尽数卷出去又能值几两银钱?” 陈斯远回头笑道:“那好物件儿都在主子房里,如何能摆在此处?去瞧瞧水房在何处,打些水来伺候着。” 柳燕儿柳眉倒竖,咬着牙行到近前,却一屁股坐下来,翘起二郎腿乜斜一眼道:“哟,当了几天主子,莫非还真当自个儿是主子了不成?” 陈斯远四下一指,笑道:“出了荣国府不好说,可你若不想事败,在这荣国府中你就是丫鬟,我才是主子。” “你——”柳燕儿气得咬牙切齿,也不知想起了什么,忽而展颜娇媚一笑:“哥儿既吩咐了,那我便伺候着便是。” 说着起身往外走,陈斯远又嘱咐道:“这荣国府里规矩大,少不得四下打点,燕儿可别舍不得银钱。” 柳燕儿脚步一顿,回身笑道:“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此事不用哥儿费心。” 待柳燕儿走了,陈斯远敛去笑意,暗自寻思起来。他本不该是此间人士,依稀记得前世自个儿好似做着‘营销’的活计,原本顺风顺水,怎料一朝‘裁员’,生活顿时困顿不已,无奈之下只得去做‘骑手’。 某日天黑路滑,一摔之下人事不知,待醒来便成了扬州城外的小乞丐。数年前路遇一老人,被其收养在身边,传授一身本事,成了正儿八经的‘雀字门’传人。 何谓雀字门?雀通缺。此时交通不便,官员上任路途遥远,这雀门中人胆大心细,但凡得了消息便以此冒充官员或勋贵子弟,或走马上任刮地三尺,或敲诈勒索下级官吏,一击即中随即远遁千里,可谓防不胜防。 两月前,师父过世,陈斯远方才安葬了师父,便被师父的旧友寻上门来,说其得了天大的机缘,泼天的富贵近在眼前。小半是蛊惑、大半是胁迫,这才有了陈斯远冒充邢夫人外甥,登门投靠之事。 没错,那柳燕儿自然不是什么正经丫鬟,乃是千门中的燕字门之人。燕通颜,说白了就是美人计、仙人跳、扎火囤。此女与其说是丫鬟,莫不如说是打来身边儿监视自个儿的。 陈斯远与其入荣国府,外间还有二人配合,一则是评字门的孙广成——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师叔,另一人则是挂字门的胡莽——瞧身形就像卖大力丸的。前者总揽全局,后者提供武力威慑。 来京师路上陈斯远一路寻机,奈何看押的太严始终不得脱身。这甫一入得荣国府,陈斯远又隐约想起前世种种,慢慢才记起来,此间好似是《红楼梦》? 越琢磨越对得上,惹得陈斯远心思杂乱。心下不由得暗忖,不拘如何,此时的荣国府可是大腿,说不得自个儿寻机洗白上岸便要应在这贾家身上了。 老话儿说得好,‘别看贼吃肉、不看贼挨打’。这年头可没什么‘司法公正’,尤其是得罪了大户人家,说不得还不曾过堂人就没了。 陈斯远的师父就是失手被人家拆穿,生生被人打断了腰,这才缠绵病榻一命呜呼而去。且这年头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陈斯远受够了低人一等,便琢磨着给自个儿谋算个出身。 只是,那柳燕儿、孙广成、胡莽等人熟知自个儿底细,此行又存心不良,若果然有了出身说不得又要被其盘索……总要想个法子,将这几人摆脱才好。 思忖间忽而听得外间有吵嚷声,陈斯远收回思绪,心下略略盘算,那柳燕儿去了足足两刻,这会子还不曾回来,莫非是人生地不熟的惹了祸事不成? 当下起身抚平衣裳迈步往外行去,方才出得门来,抬眼便见箭道拐角处围着一干人等,内中一张俏脸正焦急四下张望,忽而瞥见陈斯远,那柳燕儿慌忙叫道:“远哥儿快救我!” 第四章 丫鬟 却说柳燕儿腹诽着自院儿中出来,兜转半晌方才寻了个婆子问名,那水房乃是在东大院儿里。 柳燕儿又回转回来,过了陈斯远所在的小院儿不多远便是东大院的后门。入得内中,遥遥便见一处小花园,水房便在一侧。 与那水房的管事儿婆子一角碎银,随口扫听,那婆子便不迭道:“这东大院早先半数是校场、半数是花园,后来老公爷一去,家中也无人再操练武艺,几个姑娘也年岁渐长,这才建了屋社。” 抬手一指,那管事儿婆子笑道:“你且往那边厢瞧,二姑娘住北面儿,三姑娘、四姑娘年岁小,如今一道儿住在南面儿。这东边厢茶房、厨房挨在一处,方才我瞧着平姑娘吩咐过了,你径直去寻柳嫂子取了饭食回去吧。” 柳燕儿纳罕道:“这才申时刚过,怎地这会子便要用饭?” 那管事儿婆子面上略略鄙夷,不无得意道:“咱们家可不比外头小门小户的,用餐向来都是两餐三点。” 柳燕儿愈发纳罕不已,紧忙伏低做小与那婆子道:“还请嬷嬷明示,我实在不知这两餐三点是怎么个说法儿。” 管事婆子略略拿乔,数落道:“外头那些每日三餐的,不过是些个暴发户,咱们府中可是遵着古礼。也罢,瞧你是新来的,我便与你多说两句。” 那婆子当下便细细说来。何谓两餐三点?既巳时、申时用早晚两正餐,辰、午、酉三时用点心。 柳燕儿听得咋舌不已,心道这贾家果然奢遮,原道每日三餐、锦衣玉食便是了不得了,谁知这贾家竟这般讲究? 旁的不说,府中十几号主子,单单是每日吃食怕是就要几十两银子! “亏得嬷嬷教导,不然来日我定会闹了笑话。”柳燕儿笑着奉承,心下愈发炙热。寻常扎火囤每回不过卷了百十两银子就不错了,这回混进贾府,不卷个千八百的银子岂不白来一回? 与那管事儿婆子辞别,出了茶房又往隔壁厨房行去。恰巧此时平儿正在此间与一婆子交代着,柳燕儿不敢搅扰,便在一旁束手而立。 却听那平儿说道:“……好歹是大太太的外甥,听着一时半会的离不得府,柳嫂子不妨再想想?” 那柳嫂子垂头略略撇嘴,挤出一抹笑容说道:“平姑娘说得自然有理,奈何我家五儿自小体弱多病……这不,方才入秋就又染了风寒。她这会子年岁还小,我与当家的商议着,不行就再留二年。” 平儿面上笑容不变,说道:“柳嫂子既然这般说,那此事就作罢。” 柳嫂子顿时舒了口气,紧忙招呼媳妇子将二奶奶王熙凤的食盒奉上,平儿接了食盒,扭头便见侍立一旁的柳燕儿,顿时笑道:“你来了?”当下引荐道:“柳嫂子,这边是远哥儿身边的燕儿。二奶奶吩咐了,比照几位姑娘的份例,往后也给远哥儿预备一份儿。” 柳嫂子不迭应下,平儿又与柳燕儿道:“回去与你们主子说,这会子正在饭口,一时间抽不出人手,我们奶奶先打发个小丫头过去,待明个儿再补齐人手。” 柳燕儿规规矩矩一福谢过,这才目送平儿提着食盒娉婷而去。待回转身形,却见柳嫂子沉下脸来,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说道:“府中主子用餐的规矩可知道了?” 柳燕儿扮作乖巧道:“方才乔嬷嬷说过了。” 柳嫂子哼哼一声,说道:“赶早不赶晚,往后早些来。”当下又提了个食盒送将过来。 柳燕儿接了食盒,又从荷包里摸索出一角碎银来,上前笑道:“我也姓柳,与嫂子夫家说不得五百年前是一家儿呢,往后咱们多亲近亲近。” 柳嫂子得了银子,掂量着约莫有个三钱,面上这才缓和了许多。 出得厨房,柳燕儿紧走几步,待到得东大院后门左近眼见四下无人,便将食盒展开往内中窥去。便见内中几样菜肴,火腿炖肘子、姜醋桂花蟹、灰条菜乾子、野鸡瓜齑、酸笋鸡皮汤,又有红稻米粥与枣泥馅的山药糕,直看得柳燕儿暗吞口水。 心下暗骂那陈斯远进了贾府算是走了狗屎运,这菜品只怕家中良田千顷的大户人家也吃不起吧? 扣上食盒,方才从东大院行将出来,遥遥便见两个俊俏少年手拉着手自后门行将进来。柳燕儿初来乍到,不知这二人如何称呼,便避在一旁。 不料那二人待走得近了,其中一人扭头瞥了一眼柳燕儿,随即驻足纳罕问道:“你是新来的?” 柳燕儿紧忙回道:“回……这位公子,我……奴婢是随着远哥儿下晌进府的。” “远哥儿?那又是谁?” “是大太太的外甥。” 说话间柳燕儿抬眼扫量,便见问话的少年十二、三年纪,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面如桃瓣,目若秋波。项上金螭璎珞,又有一根五色丝绦。 内里穿着米白暗纹绸窄袖圆领袍,外罩淡黄底子五彩花卉纹样缎面四开裾无袖圆领袍,端地神采风流,好似菩萨身边金童一般的人物。 再看其人一旁,那少年虽衣着略显寒酸,面容却尤有甚之,生着一双桃花眼,真个儿是男生女相、顾盼风流。 “大太太的外甥?”那少年嘟囔一嘴,身旁的少年便道:“想来是大太太家中远亲,宝玉可要见见?” 柳燕儿心下一动,又扫量一眼,暗想此人原是宝二爷。 此时就听宝玉笑着说道:“我不过是纳罕这丫鬟怎地见了我不喊人,以为是府中新来的,谁知竟是外人带进来的。钟哥儿,咱们快些走,老祖宗还等着咱们一道儿用饭呢。” 那‘钟哥儿’应下,与宝玉牵着手进得东大院,转眼身形掩于花草林木之间。 柳燕儿心下不禁暗忖,这般世家哥儿,家世好,生得更好。若得其垂青做了身边儿人,可不比如今这般强百套? 随即暗自叹息一声,她自家知自家事,这扎火囤的燕字门哪里还有清白的?这等残花败柳之身只怕入不得那哥儿的眼了。 回转身形,便见一行人等立在身前三尺,那当中的男子身量中等,身形粗壮,样貌寻常,面色酡红,许是方才饮了酒,一双眸子直勾勾盯着自个儿,自有一股子混不吝的劲头。 柳燕儿骇了一跳,赶忙敛身一福,正要提了食盒回返自家,便听那人粗着嗓子叫道:“兀那丫头,你是哪家的?” 话音落下,柳燕儿正不知该如何回话,就听一旁的俊俏男子调笑道:“蟠大叔才从锦香院出来就忘了云儿?来日侄儿定要与云姐儿分说一二。” 那蟠大叔嘿然一笑,没言语。另一边的男子与蓉哥儿有几分挂相,调笑道:“蓉哥儿不知,锦香院的云姐儿再好,奈何老鸨子一直不肯松口让蟠大叔赎身。这丫头颜色虽略逊,可体态尤胜云姐儿,可不就对了蟠大叔的心思?” 薛蟠这才说道:“还是蔷哥儿知我心思。” 贾蓉观量柳燕儿一眼,说道:“如此还不简单?待问明了叫什么,过会子我去寻二婶子说道说道,定将这丫鬟送到蟠大叔房里。” 柳燕儿入燕字门几年,除去宝玉那般世家公子哥儿,形形色色的什么男子没见过?眼见那薛蟠双目满是淫邪之色,顿时急切道:“我……我今儿方才跟远哥儿进府,不是府中的丫鬟。” “远哥儿又是谁?” 柳燕儿道:“是大太太的外甥。” 若说旁人,贾蓉、贾蔷或许还会顾忌几分,可偏偏那远哥儿是邢夫人的外甥……那邢夫人莫说在老太太跟前,便是在大老爷跟前都没有脸面,又哪里放在这二人眼里? 当下那贾蔷不动声色,贾蓉收拢折扇说道:“既是自家亲戚,此事倒是好办了。蟠大叔不妨先行领了人回去,待侄儿过去与……远叔分说一二。左右不过是个丫鬟,谅远叔也不会太过吝啬。” 一旁的贾蔷蹙眉说道:“这……我看还是先行寻了人分说分说?” 此时的薛蟠却哪里管得了那么许多?今儿他领着贾蓉、贾蔷去那锦香院厮混,洒出去几十两银子,那云儿百般撩拨,偏生不许其入巷。薛蟠这会子正心火升腾,又听闻柳燕儿的主子乃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鲁莽劲头一上来,上前便扯了柳燕儿的胳膊,道:“不妥不妥,还是蓉哥儿的法子合我心思。哈哈,蓉哥儿,此事便交给你了。若办的妥帖,来日我在锦香院置了席面连请你三日!” 贾蓉顿时大喜,应承道:“蟠大叔既这般说了,此事包在侄儿身上!” 柳燕儿被扯了胳膊,挣扎两下却挣脱不开,心下想着家门就在眼前,紧忙叫嚷道:“蟠大爷快放开奴婢,我家哥儿还等着奴婢呢……” 薛蟠扯了其便走,笑道:“不差这一顿饭,来日我自当谢过你家哥儿,现下还是先随了我去吧!” 那柳燕儿虽学过几手防身能为,却哪里能抵得过五大三粗的薛蟠,闻言求告不已,身形却被拖拽着往那梨香院而去。 正此时,柳燕儿瞥见陈斯远自院儿中行将出来,紧忙扯着嗓子叫道:“远哥儿快救我!” 第五章 讨个公道 前世种种陈斯远虽记不大真切,可唯独那红楼一书能大略回想起来。是以待陈斯远瞧清楚远处情形,眼见扯着柳燕儿的男子二十来岁年纪、身形粗鲁,当下心中便有了揣测。 因是不由得心下暗忖,方才还在思量着如何将这几个千门中人摆脱,不然就好似身边儿埋了炸雷,说不得何时就炸了,终究不妥……不料如今就得了契机!当下心中窃喜不已,面上却装作惶恐,连忙紧走几步,颤抖着叫嚷道:“你……你们又是何人?为何要拦住燕儿?快撒手!” 那薛蟠只是回头瞥了一眼,便兀自扯着柳燕儿往那梨香院去,贾蓉、贾蔷兄弟二人对视一眼,不待陈斯远上前便一左一右上前拦住。 那贾蓉笑道:“可是远叔当面?说来咱们也是亲戚,侄儿贾蓉,就住在东府。”朝着贾蔷扬了扬下巴:“这是蔷哥儿,咱们兄弟二人都该当称呼一声远叔来着。” 陈斯远还在往前挣着,口中叫着‘燕儿’‘快放开燕儿’,心下却暗忖:原来当面的便是贾蓉、贾蔷这两头臭鱼烂虾。能与此二人厮混在一处,且样貌粗鲁,不问自知,扯着柳燕儿的定是薛蟠那厮无疑了。 果然,拦下陈斯远的贾蓉折扇遥遥一点,指着薛蟠道:“这位也是咱们家的亲戚,紫薇舍人之后,远叔说不得也要叫一声蟠大哥呢。” 此时贾蔷接茬道:“这个……蟠大叔多饮了几杯,远叔还请见谅。” 贾蓉道:“哈哈,蟠大叔真性情,一眼便瞧中了远叔的丫鬟。都道君子有成人之美,我看远叔不如遂了蟠大叔的意,将这丫鬟送与蟠大叔如何?” 陈斯远一怔,随即摇头连连:“不可,不可啊……” 贾蔷全说道:“有何不可的?左右不过一个丫鬟,又能值几个银钱?” “正是,”那贾蓉说话间忽而恍然道:“是了,这亲戚之间总不好开口闭口的提银钱。我看不如这般,待来日蟠大叔酒醒了,再让蟠大叔赔远叔一个丫鬟可好?便是如此,今日初见,咱们兄弟瞧着远叔亲切,可谓一见如故。蔷哥儿,还不快请远叔一道儿叙叙?” 贾蔷推搡着陈斯远便往小院儿里行去。陈斯远心下乐开了花,面上急切叫嚷,身形却顺水推舟一路后退,只须臾便退进了小院儿之内。随即装作脚下绊蒜,惊呼一声连退几步仰面倒地。 陈斯远面上愠怒,指着面前二人道:“你,你们欺人太甚!” 那贾蓉立在门前冷笑一声,歪头与贾蔷说道:“蔷哥儿,这远叔好似不识抬举啊?” 贾蔷笑道:“许是新才登门的还有些见外?我看咱们兄弟不如明日再来寻远叔叙叙?” “诶呀,蔷哥儿说的是,看来方才是咱们兄弟莽撞了。”说话间唱了个肥喏,皮笑肉不笑道:“既如此,那远叔先歇着,侄儿等来日再来寻远叔。” 说罢兄弟二人扬长而去,待陈斯远磨磨蹭蹭寻将出去,却哪里还有薛蟠与柳燕儿的身影?余光瞥见四下有两个婆子观量,陈斯远不禁跳脚连连,叫道:“造孽啊!天理何在?王法何在?” 迈步疾行,旋即又见自身衣裳脏了,赶忙又折返进了小院儿。入得内中身形忽而悠哉悠哉踱步而行,面上也挂了笑意。 甫一进贾府就遭了这等欺辱,这告状自然是要告的,只是总要等生米煮成了熟饭才好说。那便宜姨母邢夫人是个损人不利己的性子,薛姨妈又是王夫人的姊妹,听闻这等事儿说不得便要在贾母跟前上上眼药。 这往后说不得还能混一些好处……便是没有好处,摆脱了那日夜盯梢的柳燕儿也是好的。 进得厅堂里,寻了包袱、换了一身月白衣裳,方才自东梢间转出来,便见一个十来岁的小丫鬟,生得十分水秀,提着包袱正撅着嘴气鼓鼓的立在门前。 待瞥见陈斯远,那小丫鬟略略讶异,面上气恼之色稍退,潦草一福,起身说道:“见过远大爷。” 这怕是府中安排的丫鬟?只是平儿方才说是安排两人过来,怎地这会子只来了一个? 陈斯远明知故问道:“你是?” 那小丫鬟开口清脆道:“奴婢是二奶奶打发过来的,名叫芸香。” “芸香?”陈斯远蹙眉思忖,一时间却想不起来芸香是何人。想想也是,那红楼梦乃是鸿篇巨著,内中有名有姓的人物无算,陈斯远能将正、副册金钗记周全就不错了,又哪里会记得这等小丫鬟? 因是陈斯远点点头,吩咐道:“既是二嫂子打发来的,那便寻个厢房先行安置吧。我这会子还有事儿,须得去寻姨母说说话儿。” 芸香应了一声,四下观量,不由得纳罕道:“不是说远大爷身边儿还带着位姐姐吗?怎地不见人影?” 陈斯远蹙眉叹息一声,什么话都没说,拔脚便走。只把那小丫鬟芸香晾在原处。 眼见陈斯远身形掩去,芸香鼻子轻皱,低哼一声:“不说便不说,使脸色唬谁呢?” 四下观量一眼,提着包袱进得西厢房里,芸香丢下包袱,身形扑在炕上,闷声苦恼道:“真个儿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好端端的伺候着宝二爷,怎地被打发了出来?是了,定是晴雯那狐媚子又在宝二爷跟前嚼舌了!” 不提小丫鬟芸香如何腹诽,却说陈斯远一路疾行,绕过梦坡斋转眼到得角门跟前,偏生被个媳妇子拦下,道此间角门不许外男通行。陈斯远与其理论,那媳妇子说道:“哥儿若往东跨院去,不妨自后门出来,从东西二府间的私巷绕行,如此咱们都方便,不然我还得禀报了太太才好放行。” 陈斯远心下腹诽荣国府规矩多,转头又兜转回来,依着那媳妇子所说绕行半圈儿方才到了前头的黑油大门。与门子言语一声,旋即便在仪门前等候。 这所谓的仪门,换在小门小户人家便是所谓的二门……没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那个二门。此门隔绝内外,仆役、外男等闲不得入内。 过得好办事,便见王善保家的行将出来,瞥见陈斯远便道:“哥儿可曾用过饭了?这会子太太正在老太太跟前伺候着呢。” 陈斯远面上急切道:“啊?这可如何是好……” 王善保家的纳罕道:“远哥儿……可是遇了事儿了?” 陈斯远红着眼圈儿道:“燕儿被人掳了去,还请嬷嬷救救燕儿啊!” 王善保家的大吃一惊,道:“晴天白日的……莫非燕儿出府了不成?” 陈斯远道:“不曾,便是在府中被人给强拉了去!还请嬷嬷快去与姨母说道说道,我怕再迟一些,只怕是……只怕是……” 王善保家的愈发纳罕,道:“哥儿这就混说了,这府中哪儿来的强人?” “便是那薛家的薛蟠。” 王善保家的眨眨眼,心下暗忖,若换作旁人还不好说,可那薛蟠是谁?号称呆霸王,曾在金陵闹出过人命官司,为了避祸方才阖家来了荣国府避祸。这等混不吝,半斤猫尿下了肚,什么荒唐事儿干不出来? 转念一想,此事须得赶快告知大太太——那薛家与王夫人蛇鼠一窝,这二年没少在老太太跟前儿落自家大太太的脸子。说不得,此番也让薛家与太太闹个没脸儿! 拿定心思,那王善保家的绷着脸道:“荒唐!薛家竟欺负到哥儿头上了!哥儿放心,我这就去寻太太,总要为哥儿讨个公道!” 第六章 赚香菱 陈斯远与王善保家的一道儿出了黑油大门,前者自私巷回返,行至半途忽而听得内中语笑嫣然,隐约听得有丫鬟说道:“蓉大奶奶可算是好转了,过些时日便是重阳,奶奶,西府可有说法儿?” 随即听得一女子说道:“老太太上了年岁,哪里有什么说法?不过依照常例,往会芳园游逛游逛,吃酒、听戏罢了。” 先前的丫鬟合掌赞道:“还想着今年能去西山登高呢,不过有戏听总是好的。” 巷子里的陈斯远略略顿足,听得女声远去,便拔脚往自家小院儿回返。这且按下不提,却说王善保家的自角门进得荣国府里,又自仪门左面的角门进得内宅里。 前头便是三间向阳大厅,两侧有暖阁、穿堂。王善保家的自左面儿穿堂到得西路园,便到了贾母院儿前。抬头是垂花门,两侧有抄手游廊,那抄手游廊连着两旁厢房,一路往内中绵延进去。 王善保家的往内中行去,过得三间穿堂便到了二进院里,那院中摆着紫檀架子大理石的大插屏,自三间小厅旁穿过,便是正房大院。贾母便在此间居停,五间正房、三间抱厦,端地气派非凡。 这宅子原本四进,后头便是后罩房,可去岁家中又在后头修了一进大花厅,因是如今便成了五进。 王善保家的到得抱厦前,便有一高挑女子迎将过来。那女子外罩青碧撒花绸缎镶领艾绿布面交领长背心,内穿水蓝圆领袄子,腰间系着松花绿绣花汗巾,下身穿着水蓝长裙。 蜂腰削肩,鸭蛋脸,乌油头发,高高的鼻子,两边腮上微微的几点雀斑,正是贾母身边儿的大丫鬟鸳鸯。 “嬷嬷怎地来了?” 王善保家的不敢怠慢,略略一福道:“鸳鸯姑娘,可否劳烦姑娘将我家太太唤出来?家中有急事须得太太拿主意。” 鸳鸯颔首道:“那我去唤一声儿,嬷嬷稍待。” 王善保家的的不迭应下,鸳鸯一甩辫子扭身往内中行去,转过屏风,便见邢夫人、王夫人陪在贾母左右,薛姨妈陪坐下首,宝玉与秦钟在贾母对面落座,李纨、凤姐儿、宝钗三个小辈的在一旁侍立。 这会子也不知凤姐儿说了什么玩笑话,惹得众人纷纷掩口而笑。老太太指着凤姐儿道:“你们瞧瞧,我就说她是个泼皮破落户可有说错?” 凤姐儿撇嘴不依道:“老祖宗要是这般说,那我往后可不敢在您跟前儿放肆了。不然啊,说不得大太太与太太回头便要给我个好儿呢!” 邢夫人面上笑着,心下讪讪。下首的薛姨妈笑道:“凤丫头且宽心,老太太心里头疼着你呢。” 凤姐儿一甩手中帕子,娇嗔道:“哪里就疼了?明儿便是我生儿,虽说算不得整生儿,可也不见老太太有什么说法儿。” 贾母笑着连连摇头,道:“你们看,哪有上赶着要贺礼的?我看啊,她就一门心思惦记我那点儿物件儿!” 王夫人打圆场道:“这家中谁不知老太太的梯己物件儿最好?凤丫头眼看双十,老太太这回的贺礼可不能薄了。” 贾母笑道:“预备着呢,头两个月便预备着了。琥珀,去将我那一对紫玉镯子拿来,也不等明个儿了,干脆今儿就给了这泼皮破落户。” 丫鬟琥珀应了一声,扭身去到里间,须臾便捧了盒子出来。王熙凤喜滋滋接过,打开来见内中果然是一对紫玉镯子,顿时喜不自胜,朝着贾母连连道谢,俏皮话更是一个接着一个。 此时鸳鸯悄然到得邢夫人身旁,刚要俯身言语,贾母便道:“有事儿?” 鸳鸯忙道:“是王嬷嬷来寻大太太,说是东跨院有急事。” 贾母瞥了眼谄笑的邢夫人,吩咐道:“既然有事,也就不留你了,快去吧。” 邢夫人起身一福,赶忙往外头行去。到得抱厦里,迎面撞见王善保家的,开口问起缘由,那王善保家的赶忙添油加醋说了一通。临了说道:“太太,那薛蟠无状,我瞧着远哥儿可是受了老大的委屈!” 陈斯远委不委屈,邢夫人是半点不在意,她在意的是那薛蟠。心下暗忖,前些时日自个儿与大老爷拿了凤姐儿立规矩,惹得老太太老大不痛快,这几日没少给自个儿脸色瞧。 那王夫人虽然面上没说什么,可说不得心里如何讥笑呢,何不趁此之机也落一落王夫人的脸面? 当下拿定心思,与王善保家的道:“你且随我进来。” 邢夫人领着王善保家的入内,邢夫人好似没事儿人一般又到贾母跟前伺候。贾母不禁纳罕道:“不是说东跨院有事儿?怎地又回来了?” 邢夫人瞥了王夫人一眼,笑道:“不过是小儿辈胡闹,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儿。”顿了顿,眼见贾母应了一声也不追问,邢夫人赶忙轻咳一声与凤姐儿道:“凤丫头,远哥儿处的丫鬟可曾拨付了?” 凤姐儿回道:“一时间腾不出人手,暂且打发了个小丫头子,待明日我再另选个妥帖的丫鬟过去。” 不待邢夫人言语,贾母便纳罕道:“远哥儿?” 邢夫人才要开口,宝玉抢白道:“老祖宗我知道,方才回来撞见个脸生的丫鬟,问了才知是大伯母的外甥来咱们家了。” 贾母心下极不待见邢夫人,闻言只道:“既是亲戚登门,总要好生照料了。凤哥儿,明儿尽早将丫鬟打发了去,免得短了礼数。” 凤姐儿应下,那邢夫人开口道:“只怕这回要多拨付个丫鬟了。” 这言辞间的阴阳怪气连宝玉都听了出来,更遑论是贾母了,因是贾母问道:“这又是怎么个说法儿?” 邢夫人就道:“老太太不知,我那外甥原本身边儿带了个丫鬟,名叫燕儿。下晌方才安置了,远哥儿打发燕儿去提食盒,也不知怎地回来便撞见了蟠哥儿——” 说话间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王夫人与薛姨妈,二者顿时心下咯噔一声,连那侍立的宝钗都蹙起了眉头。 邢夫人继续道:“——许是饮多了酒,不拘远哥儿如何分说,那蟠哥儿扯了燕儿就走,说是当时就扯回了梨香院。”顿了顿,眼见薛姨妈面色铁青,这才道:“远哥儿身边儿本就一个贴身丫鬟,如今这一去,可不就得再补一个?” 话音落下,上房里落针可闻。 贾母不待见邢夫人,同样也不待见王夫人与薛姨妈。错非碍于规矩,贾母恨不得刻下便将掌家的差事尽数交给凤姐儿打理。 尤其那薛家,打着给宝钗小选的名义寄居贾家二年有余,府中又传出劳什子金玉良缘的名头来,薛家安的什么心思谁人不知? 贾母干脆不开口,正要落一落薛家的脸面。王夫人面色也不大对,嗔看薛姨妈一眼,碍于姊妹情分转圜道:“这,怕是内中别是有什么误会?” 邢夫人掩口笑道:“是哩,许是蟠哥儿瞧着远哥儿新来,小哥俩闹着玩儿呢。” 这会子薛姨妈哪里还坐得下,起身一福道:“蟠儿酒后无状,老太太,我这就回去瞧瞧。” 贾母应了一声没多说,薛姨妈紧忙与宝钗往外便走。母女二人一路无话,自后头大花厅旁的穿堂过来,经过凤姐儿居停的粉油大影壁,过了角门薛姨妈方才骂道:“这个孽障,一时照看不到便要惹祸!这叫阖府上下如何瞧咱们薛家?” 有些话不好明说,如今黛玉远赴扬州年余,宝钗正好趁虚而入,如今宝玉时不时便要来梨香院寻宝钗耍玩。这金玉良缘,说不得过上几年便要坐实了,此事节外生枝岂非坏了好事? 就算不考虑宝钗,薛蟠这般年岁也到了该开亲的时候,这等恶名传扬出去,好人家的姑娘哪里还敢嫁进门? 不理会几个丫鬟劝说,薛姨妈领着宝钗急切而行,不一刻到得梨香院,迎面便撞见了守在门口的丫鬟同喜。 瞥见薛姨妈与宝钗,同喜赶忙迎上来道:“太太可算回了,大爷扯了个丫鬟回来,如今便在厢房里胡天胡地。奴婢等怎么劝也不听,香菱多言语几句,便挨了大爷窝心脚。” 薛姨妈面上铁青,径直往厢房寻去。到得门口隐约听见内中女子呜咽声,薛姨妈身形一顿,转头看向一早儿停步的宝钗,吩咐道:“我的儿,你先去房里歇息,我去内中瞧瞧你哥哥!” 宝钗应下,薛姨妈推开房门,抬眼便见个衣衫不整的女子跪坐床头,这会子正啜泣不已。那薛蟠仰面朝天,如今竟鼾声如雷地睡了去。 那女子瞥见薛姨妈,咬牙叫道:“我,我不活了——”说话间赤脚跳下来往墙头便撞! 薛姨妈唬了一跳,叫道:“快拦下!” 出了这等事儿,薛姨妈与宝钗经营二年的名声已然毁了,若逼出人命来,薛家哪里还有脸面继续赖在贾家不走? 同喜、同贵两个丫鬟急忙上前将柳燕儿拦下,薛姨妈忿忿瞥了一眼丑态毕露的薛蟠,温言与柳燕儿道:“可不好寻死觅活的,你且放宽心,出了这等事儿,我总会给你个说法。同喜,快带了她下去拾掇。” 同喜应下,与同贵扶着柳燕儿往正房行去。薛姨妈有心抽打薛蟠两下,可瞧着鼾声如雷的薛蟠,到底还是叹息一声,扭身出了厢房。 薛姨妈进得梨香院正房里,西梢间里柳燕儿呜咽哭泣也就罢了,连宝钗身前的香菱也兀自啜泣不已。 薛姨妈一时间没了主意,到得宝钗身前道:“我的儿,你哥哥他……哎,如今该当如何啊?” 宝钗咬着下唇,先行让莺儿扶了香菱往东梢间歇息,待内中只余下二人,这才开口道:“妈妈,为今之计,也唯有缓和、弥补了。哥哥既然强占了人家的丫鬟,那咱们便送个更好的去,总要堵了那人的嘴才好。这会子犹豫不得,此事须得越快越好!” 薛姨妈蹙眉道:“也是个主意,可急切间上哪里去寻品貌上佳的丫鬟去?” 宝钗没言语,只往东梢间瞧了眼。薛姨妈福至心灵道:“你是说……香菱?” 第七章 薛姨妈登门 薛姨妈释然一叹。想想也是,她身边同喜、同贵两个丫鬟都是自小养在身边儿,如今使唤惯了的;宝钗身边儿的莺儿也是如此。且因着生怕薛蟠胡闹损了身子,家中伺候薛蟠的丫鬟大多姿容寻常,数来数去,也唯独一个香菱合适了。 想那香菱虽品貌上佳,瞧着依稀有东府秦大奶奶的品格,奈何素日里目光呆滞,时常发怔。加之早先也是因着她,薛蟠方才闹出了人命官司,可算是红颜祸水……如今送将出去倒也妥帖。 只是薛蟠将香菱视为禁脔,待来日知晓了说不得就要闹将起来。 眼见薛姨妈犹豫不定,宝钗出言道:“妈妈,当断不断、其后必乱。如今不赶紧挽回一二,只怕难掩悠悠众口。” 是了,香菱再如何又哪里比得过自家孩儿的前程要紧? 当下薛姨妈颔首道:“好,就这般办!” …………………………………………………… 却说陈斯远告了一状后回返自家小院儿,入内便见芸香在厢房里好似松鼠一般用着饭食。眼见陈斯远瞧过来,那芸香三两口扒了饭,起身便迎将出来。 陈斯远自晌午便粒米未进,这会子自然五脏庙闹腾起来。他负手而行,故作蹙眉问道:“燕儿可回来了?” “没。”芸香低声回道。 陈斯远心下一喜,这会子还不曾回来,料想是生米煮成熟饭了,薛家再如何不要脸面过后也不能送将回来。如此,身边便少了一大掣肘。 迈步进得正房里,便见八仙桌上摆着食盒。随在其后的芸香鹌鹑也似的闷头而行,略略抬头低声道:“我,我瞧见外头打烂的食盒被洒扫的婆子拾掇过了,想着大爷还不曾用饭,便又去求柳嫂子拿了一副食盒回来。” 说罢,小丫鬟芸香半是同情、半是鄙夷的瞥了一眼陈斯远。事发至今大半个时辰过去了,柳燕儿被薛蟠生生抢走的事儿早就闹得府中人尽皆知,芸香自然也从丫鬟、婆子口中知悉了。 这会子眼见陈斯远怅然落座,芸香赶忙铺展开食盒,将内中吃食一一摆放在其跟前,又乖顺无比的为其斟了茶。 有道是不打勤、不打懒,专打不长眼!眼前的哥儿再怎么算不得正经主子,那也是主子。她不过是个小丫鬟,私下里腹诽鄙夷也就罢了,当面可不敢表露一星半点。 陈斯远也是饿了,接了芸香递过来的湿帕子,擦拭过双手便抄起筷子来用餐。眼见芸香在一旁闷头伺候也不言语,陈斯远禁不住问道:“你先前在哪儿上差?” 芸香鼻观口、口观心,小心回道:“回大爷,先前是在宝二爷外房当差。” 宝玉身边儿的丫鬟? 陈斯远道:“既然在宝玉处当差,怎地舍得来我这儿?” 芸香嘴角牵动,说道:“宝二爷身边儿大大小小丫鬟十八个,但是大丫鬟便有八个,又哪里记得我是谁?” 话是这般说,可谁不知宝二爷处才真个儿是好去处?芸香只盼着陈斯远尽快走人,她也好重新回宝玉处。 “哦,”陈斯远吃了口肘子,说道:“你是家生子还是外头来的?” “回大爷,奴婢是家生子。” “家中多少人口?” “六口,我上头还有三个姐姐。” 陈斯远筷子一顿,纳罕道:“这般说来,你行四?” 行四,岂不就是宝玉身边的四儿?依稀记得,好似是袭人为其改了名,其后正怄气的宝玉干脆焚琴煮鹤,将其改成了四儿。 芸香眨眨眼,道:“是啊。” 陈斯远没再言语,朝着小丫鬟招招手,待芸香小心翼翼到得近前,这才自腰间荷包里取出一块碎银来,随手交到芸香手中。迎着芸香不解的目光,陈斯远道:“我初来乍到,许是许多规矩都不懂,往后家中大事小情还得劳烦你。这银子赏你了,留着采买胭脂水粉吧。” 芸香低头瞧了眼碎银,估摸着起码一两上下,顿时喜形于色,屈身一福道:“谢大爷赏!” 心下不由得暗忖,宝二爷虽也大方,奈何得了赏赐的都是袭人、晴雯那等内房的丫鬟,她这等外房伺候着的小丫鬟何曾得过这般好处?眼前的新主子虽说瞧着窝囊了些,可瞧着脾气还好,跟着其殷勤些混些赏赐也是好的。 芸香这般想着,随即伺候起来愈发殷勤。待陈斯远用过饭食,又为其净手、奉茶漱口。 忙活间外头天色将暗,忽而听得有拍门声传来:“陈大爷可在?” 芸香连忙跑去开门,便见同喜、同贵随着薛姨妈立在门前,薛姨妈身边儿还随着提了包袱、满脸懵然的香菱。 芸香眨眨眼,赶忙唤人,又扭身叫道:“大爷,姨太太来访。” 陈斯远听得动静,心下不由暗忖,薛姨妈果然找补来了,却不知是要以势压人还是给些封口的好处。 他踱步出来,面上故作愁容满面,到得近前拱手一揖道:“姨太太,还请入内叙话。” 薛姨妈笑容满面,说道:“哥儿何必外道,算来都是沾着亲的,哥儿若不嫌弃,也叫我一声姨妈便是。” 陈斯远张张嘴,到底没言语,点点头便错开身形,将薛姨妈一行邀进来。他一眼瞥见提着小包袱脸上茫然的娇俏丫鬟来,见其粉雕玉琢一般,顿时心下一动。暗忖,此女莫非便是香菱? 到得内中,众人分宾主落座。同喜、同贵侍立薛姨妈身后,那娇俏丫鬟被薛姨妈扯在身边儿。待芸香奉了香茗也侍立陈斯远身后,薛姨妈这才为难道:“我那蟠儿非是那等欺男霸女的恶人,只是多饮了几杯,发了性子,倒不是有意欺负远哥儿。” 抬眼见陈斯远蹙眉无动于衷,薛姨妈又道:“我方才也问过了,燕儿自幼随在哥儿身边儿,这情谊自然非比寻常……只是事已至此,凡事须得朝前看。蟠儿既然扯了燕儿去,那便罚他将身边儿的香菱让渡与哥儿。 亲戚里道的,咱们日后还要常来往,犯不着因着这点小事儿便生分了。我也知哥儿这会子正在气头儿上,哥儿且放心,待明儿个蟠儿酒醒了,我亲自提了他来给你道恼。” 说话间扯了香菱到得身前,吩咐道:“香菱,还不快给你新主子磕头?” 香菱屈身便跪,磕头道:“奴婢香菱见过大爷。” 果然是香菱!陈斯远心下暗喜,将个累赘、掣肘换了美香菱,心下自是雀跃不已。 因是陈斯远眉头略略舒展,怅然道:“姨太太……在下……” 第八章 一腔热血勤珍重 不待陈斯远说完,薛姨妈便笑道:“远哥儿这般称呼实在外道,不如与宝玉一般叫我一声姨妈便是了。” 陈斯远这会子转动心思,心下暗忖,这先前的亏明面上已经吃了,好处又近在眼前,按说如今自个儿借坡下驴也是该当。 只是……若只是这般闷声不言,今日薛蟠能欺负上门,说不得来日阿猫阿狗都能欺负到头上来。 这荣国府中的下人都生着一双富贵眼,一双眸子恨不得长在脑瓜顶上。自个儿一个无权无势的远亲本就不受待见,再这般忍气吞声,想想也知来日如何境况! 因是陈斯远沉声道:“姨太太怕是不知,在下自幼生在扬州,家中算不得高门大户,却也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奈何母亲早亡,继母欺我年幼,寒衣冷食、百般苛刻。待家父过世,更是栽赃陷害将我赶出家门。 燕儿自小便照料在下,错非其百般转圜维护,只怕我也苟存不到今日。” “这……远哥儿说的在理,只是事已如此——” 陈斯远摆摆手,肃然道:“姨太太且听我说完!也是感念燕儿百般回护,我曾立誓,但凡来日有所出息,必不负其! 香菱纵有百样好,可于我心中又哪里比得了燕儿万一?呵——” 陈斯远说着惨笑一声,道:“燕儿果然说得没错,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这世道若不狠下心来撞他个头破血流,只怕没人会用正眼瞧你!姨太太把人领回去吧,明儿我便去求姨妈讨回公道!姨妈为难,我便去求老太太!老太太为难,那我便去顺天府!” 那掷地有声的言辞,唬了薛姨妈一跳! 她此番连夜转圜,本就存着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的心思,若真个儿闹得满城风雨,薛家哪里还有脸面赖下去?若真闹到对簿公堂的地步,莫说是名声,薛蟠假死脱身之事只怕也要发了! 薛姨妈吓得赶忙起身道:“远哥儿何至于此?都是亲戚,凡事都能商量!” 陈斯远冷笑道:“商量?薛蟠强夺燕儿时可曾与我商量了?陋室寒酸,在下又初来乍到,就不招待姨太太了。芸香,待我送客!” 身边儿的小丫鬟芸香被陈斯远的骤然迸发唬得心下砰砰乱跳,闻言赶忙哆嗦着应承下来,挪步到得薛姨妈身前,低声道:“姨……姨太太,请吧。” “这……这……哎!” 薛姨妈臊得满面晕红,有心再掰扯两句,却见陈斯远一脸决绝。暗忖面前的少年犯了倔,这会子自个儿再说什么都听不进去。 薛姨妈不由得后悔不迭,早知如此,就该先去寻了邢夫人说道说道,有邢夫人这个长辈转圜,也不至于闹到如今僵住的地步。 有道是‘亡羊补牢、为时未晚’,眼下多说无益,不若去寻了邢夫人说项,不拘让渡多少好处,总要先将这倔驴陈斯远安抚住才好。 拿定心思,薛姨妈叹息一声,起身领着同喜、同贵两个丫鬟便走。那挎着包袱的香菱犹豫了下,琢磨着自个儿方才那个头好似白磕了,便随在薛姨妈之后也往外走。 到得小院里,薛姨妈略略驻足,瞥了眼昏暗厅堂里端坐的陈斯远,又瞥了眼茫然的香菱,思量了一番道:“我既将你送与了远哥儿,那从今往后你便跟着远哥儿,不必再回梨香院了。” 香菱纳罕着不知该如何是好,可她素来逆来顺受,眼见薛姨妈这般吩咐,也唯有应了声‘是’,便站定在小院当中。 薛姨妈一行匆匆而去,小丫鬟芸香回转身形,略略瞥了站在院中的香菱,便快步入内去回话。 “大爷,姨太太走了。” 陈斯远应了一声,思量着做戏做全套,说不得薛姨妈这会子便去寻邢夫人搬救兵了,总要赶在邢夫人来之前造起声势来。 因是陈斯远蹙眉吩咐道:“去东梢间寻了包袱里的笔墨纸砚来!” “哎。”芸香应了一声,大气儿也不敢喘一声,轻移莲步自东梢间里寻了笔墨纸砚来,又伺候着研磨。 俄尔,便见陈斯远提笔思量须臾,便径直往那雪白的墙壁上落墨: 不惜千金买宝刀, 貂裘换酒也堪豪。 一腔热血勤珍重, 洒去犹能化碧涛。 书罢掷笔负手而立,叹息一声道:“芸香。” “大爷?”芸香紧忙凑上前。 陈斯远踌躇道:“还须得劳烦你将我那行李拾掇了……这荣国府,我怕是再不能待了。” “啊?”芸香大吃一惊,旋即心下欣喜不已! 先前还道这位陈大爷是个软弱好哄的主儿,可方才那一番掷地有声的言辞,却让芸香发现自个儿看错了。这位平素看着好脾气,可真个儿发作起来那叫一个不管不顾! 姨太太的脸面都不给,且瞧如今决绝的模样,怕是大太太与老太太的脸面也不给!这等吃了熊心豹子胆的主儿,哪里是她一个小丫鬟能开罪的? 走吧,走了也好,这般自个儿好歹能重回宝二爷身边儿……宝二爷如今方才十二,说不得过几年放出去几个大丫鬟,自个儿也有机会进屋里呢。 这般想着,芸香应承一声,紧忙又去东梢间拾掇行囊。 不提此间情形,却说薛姨妈出得小院儿,本要去东跨院寻邢夫人帮忙说项,路过梨香院又心中拿不住,便进得内中寻宝钗问计。 母女二人并肩而坐,薛姨妈蹙着眉头将方才情形说完,随即道:“我瞧那姓陈的真个儿动了肝火,此事只怕不易了结。我这边厢去寻大太太说项,我的儿,你可还有旁的主意?” 宝钗闻言虽苦恼不已,却也明晰那陈斯远因何大动肝火。自小丧母,继母苛刻,生父也不理会,唯独身边的丫鬟百般维护,这主仆之间的情谊又岂是寻常? 推己及人,若换了自个儿只怕也要大发雷霆呢。 宝钗略略寻思,舒展眉头说道:“总是哥哥这回错的离谱,也无怪人家发火……” 薛姨妈急切道:“我的儿,这会子说这些又有何用?” 宝钗却道:“妈妈莫急,这寻大太太说项自是该当,可有道是解铃还须系铃人,那陈斯远是因着燕儿遭遇方才这般恼火,我看妈妈不若先行说服燕儿,过会子请了大太太、带了燕儿一道儿去说项,咱们再多加补偿,此事也就按下了。” 薛姨妈听罢眼前一亮,好似漫天的云彩散了,顿时长出一口气道:“还是我的儿有法子,就是这般!” 当下母女二人到得西梢间里,便见莺儿正陪着呆愣的柳燕儿说着话。 薛姨妈上前扯了柳燕儿的手抚慰道:“可怜的丫头,可是苦了你了。” 那柳燕儿顺势啜泣不已,薛姨妈便温言道:“事已至此,总要往远处想想。” 宝钗凑坐另一边,问道:“不知姐姐庚齿几何?” 柳燕儿哭着道:“十七了。” “家中父母可还健在?” 柳燕儿早前与陈斯远对过,当下摇头道:“家中并无父母,我是自小买进陈家的。” 宝钗闻言与薛姨妈对视一眼,薛姨妈便道:“也是可怜人。我家蟠儿一喝多了便是个混账性子,可平素心地也不算坏。事已至此,总不能押了蟠儿去衙门问罪。有道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这般年岁也合该出阁了。 我也知你心思,只怕还惦念着你家哥儿。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如今落得这般情形,我看不若将错就错。” 顿了顿,薛姨妈道:“我现下便给你个准话,来日便让蟠儿纳你进门,可好?” 柳燕儿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转动心思。心下早将陈斯远祖宗十八代都骂了去,又将薛蟠、贾蓉、贾蔷等骂了个狗血流通。至于贞洁……她一个燕字门出身,专门扎火囤骗婚骗财的,早就没什么贞洁了! 此时又听莺儿不无艳羡道:“姐姐也算是因祸得福了。咱们家虽比不得荣国府,可祖上好歹是紫薇舍人,如今蒙恩荫又操持着皇家营生,可不是那等乡下小门小户能比得了的。 姐姐若过了门,往后这辈子可就不用发愁了。说句不好听的,你家哥儿便是日后攀上枝头成了凤凰,可说不得其间要跟着吃多少苦呢。哪里像是如今这般,只消姐姐点个头,便掉进福窝哩!” 狗屁的福窝!给薛蟠那等不当人子的货色当小,来日说不得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可转念一想,事已至此,自个儿被那薛蟠强占了,总不好再回去,为今之计也唯有将计就计。薛家是皇商,定然家资颇丰,不若寻了机会卷了去,如此出了恶气不说,后半辈子也有了指望。 想到此节,柳燕儿呜咽着道:“我如今万念俱灰,已然没了主意……往后全凭太太做主就是。” 薛姨妈顿时大喜过望,揽过柳燕儿道:“我的儿,你且宽心,往后我定不会让蟠儿欺负了你。”安抚两句,又道:“远哥儿如今还在气头上,说不得过会子还要你去帮着劝说劝说。” 那柳燕儿嘤咛一声应下,薛姨妈便不再多言,起身紧忙去寻邢夫人。到得门前,忽而想起邢夫人乃是见钱眼开的货色,便踟蹰着点过同喜,自箱笼里寻了件金累丝嵌珠镶白玉送子观音满池娇分心(分心为头饰,插在挑心侧面),这才急急往东跨院寻去。 第九章 好处 一盏茶饮尽,陈斯远展眼望过去,便见那香菱兀自伫立庭院当中,身形嫽俏。 小丫鬟芸香又来斟茶,陈斯远顺势叹息一声,抬手指了指外间的香菱道:“罢了,此事与她何干?你且去带她进来吧。” 芸香应下,须臾便将提着包袱的香菱领着回转。闷着头的香菱又是屈身一福,低低的唤了声:“陈大爷。” 陈斯远颔首,指了指一旁椅子,道:“你且坐下等着吧。” 香菱道过谢,小心提着包袱落座。 陈斯远心下有心探寻,却也知这会子不是时候,因是只是闷声饮茶。那香菱极为乖顺,鼻观口口观心,半晌方才瞥见对面雪白墙壁上的题诗,略略心下诵读,旋即目光明亮起来。 是了,香菱可是读过书、识了字。她自小被拐,那拐子见其颜色出众,便一心当其是瘦马养了,错非几年前被冯渊、薛蟠盯上,只怕拐子还要多养一些年头,也好卖出高价。 若真个儿养到如今,香菱只怕也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了。 胡乱思忖间日头西沉,忽而听得外间脚步声杂乱,旋即便有婆子上前拍门:“远……陈大爷可在?太太来瞧大爷了!” 叫门的是王善保家的,来的自然是邢夫人。 名为便宜外甥,陈斯远自然不敢简慢了,赶忙起身抖落衣袍迎将出去。小丫鬟芸香开了门,果然便见邢夫人领着几个丫鬟、婆子停在门前。 那邢夫人本就是见钱眼开的货色,方才得了金累丝嵌珠镶白玉送子观音满池娇分心,自是心满意足,巴巴儿的赶忙过来奔走。如今甫一见得陈斯远,见其身形萧索、形容阴鸷,心下顿时略略动容。 开口叹道:“哥儿委屈了。” 陈斯远拱手道:“姨妈来了,还请堂上叙话。” 邢夫人解释道:“先前王嬷嬷来传话,我本想立马来看哥儿,奈何老太太身边等闲离不得人。这不,方才自老太太那儿回转,我就过来了。” “外甥谢过姨妈。” 说话间进得内中,邢夫人一眼瞥见不安伫立的香菱,扫量两眼顿时心下暗赞‘好品格’。又瞥见桌案上拾掇齐整的包袱,面上便是一怔。有识字的大丫鬟瞥见墙上题诗,紧忙凑过来低声耳语几句,待听罢邢夫人已然变了脸色。 心下不由得暗忖,这远哥儿果然决绝,这是一言不合便要干脆离府啊!方才薛姨妈自然许下不少好处,邢夫人以为陈斯远好唬弄,还存了中间过一手的心思,如今想来怕是不妥。 若远哥儿真个儿离了府,好说不好听且不说,说不得自个儿从此便要与薛家结了死仇。 这大宅门里妇人斗法,上头有老太太镇压着,素来都是斗而不破。真真儿撕破了脸面,闹到老太太跟前大家伙面上都不好看。 拿定心思,邢夫人率先落座,不待小丫鬟芸香奉上香茗,那邢夫人便道:“事儿我都知晓了,此番那薛家实在太过。方才姨太太来寻我道恼,说是远哥儿彻底恼了,便求我分说一二。可我又该如何分说?” 一旁的王善保家的帮腔道:“正是,论亲论理,不拘怎么论都是合该太太帮着哥儿。哥儿不知,方才太太可是没给姨太太好脸色。也是姨太太苦苦求肯,太太念着亲戚情分,又想着不好搅扰了府中安宁,这才不情不愿来说项。” 陈斯远蹙眉拱手道:“姨妈——” 不待其往后说,邢夫人便打断道:“哥儿且听我说,若我说了哥儿不满意,那咱们就将此事闹到老太太跟前去。” 陈斯远只得停下,随即听邢夫人说道:“这登门道恼自是不提,姨太太可是应承了,明儿个一早便提了那薛蟠来给哥儿赔罪;”说话间转头瞥向香菱,继续道:“薛家强占了哥儿的贴身丫鬟,自然要赔一个……我瞧着这丫头就顶好。” 顿了顿,又道:“哥儿远来京师,自是要奔一份前程。姨妈也不瞒你,我虽是荣国府大房继室,可万事都要瞧大老爷心意,不敢违逆半点;家中管家的虽是凤姐儿,可掌家的却是弟妹……哥儿的前程,姨妈可说是有心无力。” 王善保家的的叹息道:“哥儿不知,太太这些年过得不易。”抬眼朝着几个丫鬟使了个眼色,连邢夫人身边的两个带芸香、香菱,俱都到门外伺候。待内中只余下陈斯远、邢夫人与王善保家的,方才继续道:“太太与二房的那位名为妯娌,实则看年岁差着辈分呢。这家中的管事儿半数都出自二房陪房,我们太太平素还要看那位的脸色过活哩!” 陈斯远颔首。面前的邢夫人保养得当,虽三十出头,瞧着却跟花信之年仿佛。王夫人比邢夫人大了十来岁,不说内情,外人瞧过去可不就差着辈分? 邢夫人说道:“我与你母亲不是亲姊妹,胜似亲姊妹,远哥儿既来了家中,我总要为远哥儿谋一份前程。方才姨太太允诺,若此事揭过,愿将外城朱宝市廊一处三开间绸缎铺子转给远哥儿。” 王善保家的笑道:“哥儿远来,有太太在,自然不会短了哥儿吃食、衣裳,成婚前安心在府中住着便是。可这旁的开销,太太却不好帮衬太多……哥儿也知,哥儿那三姨母如今还不曾出阁。有道是长姐如母,太太总要为三姐儿打算一二。 那朱宝市廊便在正阳门下,便是内城的铺面也比不过。一年到头少说能赚这个数儿!” 说话间王善保家的比出三根手指。 一年能赚三百两,这可就不少了!此时一户五口之家,年入二十两出头便能过得有滋有味。寻常乡下有个几百亩良田的地主,一年到头都不见得能收入三百两银钱。 邢夫人说道:“这营生方才是安身立命的根本,有了营生便有了银钱,回头儿再叫大老爷寻亲朋故旧走走门路,旁的不说,好歹能混个黉门秀士。” (注:黉hong门,意为学校,此时代指国子监。) 旁的也就罢了,待听到此句陈斯远不由得心下一动。所谓‘万般皆下品、惟有做官高’,自个儿一无官身、二无靠山,便是富甲一方也不过是旁人案板上的鱼肉。 唯有读书入仕方才能自保! 大顺开国百多年,自太宗李过鼎定中原,历四帝,到如今已然由盛转衰。刻下太上虽已退位,新帝登基十余载,奈何朝堂上满是旧臣。凡有大事必往太上跟前请示,有好事者称此为‘双日同悬’! 而今太上老迈,延康帝逐渐收拢权势,说不得哪一日便会清洗太上党人,这等进身之机陈斯远又怎会错过?所以他才应承了柳燕儿等人,千里迢迢来这京师,冒充邢夫人的外甥,所谋的不就是这等进身之阶? 眼见陈斯远沉吟不语,邢夫人又道:“再者说了,姨太太已然说通了燕儿,来日便将燕儿纳进门。我知远哥儿主仆情深,就算为了燕儿往后,远哥儿也不好闹得太过。” 陈斯远纳罕道:“燕儿应承了?” 王善保家的笑道:“事已至此,燕儿如何不应承?哥儿,燕儿如今便在外头,我叫进来让燕儿与哥儿叙话?” 陈斯远暗忖,这柳燕儿惯会哄人,如今顺势而为也是寻常。知晓自个儿不好再拿捏,于是叹息着吐口道:“姨妈既这般说了,外甥还能如何说?一切依着姨妈的意思便是了。” 邢夫人顿时大喜过望,笑道:“哥儿且放心,有过这一遭,若来日哪个不开眼的还敢招惹哥儿,姨妈便是舍了脸面也要给哥儿做主!” 第十章 传扬 眼见诸事停当,邢夫人不愿久留,便说道:“燕儿就在外头等着,哥儿与她说说话儿吧,姨妈就不多留了,总要先将哥儿那铺子定下来才好。” 陈斯远起身道:“劳烦姨妈,我送送姨妈。” 他起身将邢夫人一行送出门外,果然便见拾掇齐整的柳燕儿侯在左近。那邢夫人又与柳燕儿交代两句,旋即快步离去。此时临近晚点,左近人来人往,陈斯远与柳燕儿对视一眼,分明感知到这女子心下怨恨,却不好多说什么,只招手道:“罢了,先进来说话吧。” 柳燕儿应下,哭哭啼啼随着陈斯远进得内中,待陈斯远将芸香、香菱打发下去,柳燕儿顿时面上一变,咬牙切齿骂道:“驴肏的瘪色,不想终日打雁却被雁啄了眼!且等着此事一了,我必要给姓薛的一个好儿!” 陈斯远心下暗乐,面上却感同身受道:“哎,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我也没想到那薛蟠竟是这般腌臜鲁莽的……这还是在荣国府,可想此獠当日在金陵是何等猖狂。” 柳燕儿观量陈斯远一眼,眯眼道:“呵,哥儿只怕这会子心下尚且幸灾乐祸吧?此番可算是称了哥儿的心意!” 陈斯远笑道:“这话从何说起?当日议定谋算,定下的可是我自个儿进荣国府,丫鬟之类的采买一个就是了,是你不放心,生怕我卷了银钱遁走,这才死乞白赖非要跟着。如今怎地又怪到我头上?” 柳燕儿咬牙运气,一肚子心火无处撒,只恨恨道:“且等着吧!连姓薛的带薛家,早晚要其吃不了兜着走!” 陈斯远奚落道:“你也就在我跟前说说罢了,啧,薛家的姨娘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当的,要我说,莫不如姐姐从此洗心革面,踏踏实实做那薛家姨娘,如此也算后半生有了指望。” 不待柳燕儿发飙,陈斯远摆手又道:“再者说了,那薛家可是皇商,虽说底子比不得贾家,可里子却不见得比贾家差了。那薛蟠莽撞、少智,姐姐略施手段,拿捏起来还不是轻松如意?到时候寻机谋算,说不得还能大有斩获。” 陈斯远说得柳燕儿心下一动,暗忖那薛蟠可是薛家大房独子,皇商又落在薛家大房头上,这家底儿厚实着呢。若真个儿卷了万贯家财遁去,从此金盆洗手,招个俊俏书生入赘岂不美哉? 想明此节,柳燕儿心下稍稍顺了些,开口道:“我如今怕是不好出府了,往后与外头往来,还须得哥儿亲自去。” “你且安心就是。”陈斯远暗忖,那挂字门的胡莽也就罢了,想些手段总能摆弄了,偏生那孙广成是个老奸巨猾的,须得想个周全法子将其打发了。 此时,就见柳燕儿伸出手来,目光灼灼看向陈斯远。 陈斯远呐喊道:“什么?” 柳燕儿翻了个白眼,说道:“陪嫁啊,咱们既然主仆情深,我如今出阁,哥儿总要给一份陪嫁。” 这倒是应有之意,奈何陈斯远恨不得柳燕儿去死,心下又哪里甘愿送一份陪嫁?暗自腹诽半晌,陈斯远咬牙道:“好好好,转头就算计到我头上了,姐姐好手段。” 柳燕儿哼声道:“给不给的,全凭哥儿心意。” 陈斯远怎能不给?这主仆情深须得扮下去,若戳破了让吃了大亏的薛家如何做想? 当下心中暗骂不已,到底从包袱里寻了两张百两银票来,蹙眉说道:“这二百两来日从姐姐那份儿里扣除。” 柳燕儿探手夺了银票,嬉笑道:“那等来日再说。” 此时外间传来脚步声,想来是芸香已然安顿好了香菱。那柳燕儿顿时戏精上身,倏尔红了眼圈,跪地磕头道:“燕儿这就去了,哥儿……保重!” 重重磕了三个头,柳燕儿起身掩面洒泪而别。 香菱许是勾起了心事,看得感同身受,禁不住也红了眼圈儿。再看向陈斯远,便见陈斯远愁眉不展,瞧着柳燕儿背影探手张嘴,半晌却一句话都不曾言语,万般愁绪只化作一声长叹。 香菱有心劝说,偏她是个呆的,话到嘴边又不知如何开口。 小丫鬟芸香看得眼珠乱转,这新主子没走成虽让芸香略微失望,可从头到尾吃了这般大的瓜,却让芸香很是心满意足。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方才新主子提笔落墨写了一首诗,偏生她不识字,却不知写的到底是什么。 好半晌堂中无人说话,陈斯远寻思着总不能再往下演吧?当下看向两个丫鬟道:“我此时心绪大坏,你们且下去安置吧。” 芸香赶忙道:“大爷,香菱姐姐如何安置?夜里大爷身边儿总要有人值守。” 陈斯远瞥向香菱,二人视线略略触碰,那香菱紧忙又垂下头来。陈斯远琢磨着,这会子薛蟠那厮还醉着,待明日醒来指不定还会闹出什么变故来。这呆香菱既到了自个儿身边,他又怎会再放手? 这丫头身世可怜,又是个随遇而安、逆来顺受的性子,若真个儿再落在薛蟠那货手里,说不得照旧落得个香消玉损。 因是陈斯远说道:“依着规矩便是。” 芸香应下,又说道:“眼看到了晚点,那我过会子去给大爷取了晚点来。” 陈斯远应了一声,起身往东梢间行去。 芸香扯着香菱出了正房,随即一溜烟进得厢房里。待关了门,芸香便与香菱说道:“香菱姐姐,我方才见你总往大爷墙上写的诗上瞄,姐姐莫非是读过书、识了字的?” 香菱道:“早年随着姑姑学过一些,不过是略微识了字。” 芸香合掌赞道:“姐姐真能为!”旋即又诱导道:“那姐姐瞧,大爷写的诗可好?” 香菱顿时有了些神采,说道:“我虽不会作诗,却也能瞧出大爷写的诗顶好。” “真的啊?”芸香憋嘴道:“可惜我不识字,也不知大爷写了什么……诶?不若姐姐读给我可好?” “嗯,”香菱不曾多想,便将那诗原样读了两遍。 芸香虽不识字,却也是聪慧的,不过两遍就默记在心。当下心中好似长了草一般,急不可耐起身道:“大爷既写得这般好诗,说不得来日也能金榜题名呢。姐姐在房里伺候着,说不得也能给进士老爷做了姨娘。” 香菱顿时面上羞红一片,想要辩解两句,那芸香却已然起身往外行去:“我先去给大爷取晚点,姐姐先歇着吧。” 说罢一溜烟而去,只把个呆香菱晾在了原处。 却说芸香一路默念那诗,一路进得东大院里,旋即便被一嬷嬷拦住。 “这不是芸香?那陈大爷如何了?我瞧着方才大太太去了一遭,可是有什么说法?” 芸香一挑眉头,一双圆眼四下观量一圈,扯着那婆子到角落里道:“嬷嬷不知,薛家这回可是吃了大亏!那位陈大爷瞧着是个和善的,谁知真个儿发作起来三言两句便怼得姨太太没了话儿。 姨太太一走,陈大爷吩咐我拾掇了行李,又提笔在墙上写了诗,后来大太太过来一瞧,顿时唬得只敢温言劝慰,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敢说呢。” 那婆子啧啧称奇、幸灾乐祸一番,转而又说起陈斯远来,道:“你家大爷瞧着文弱,料想定是读书种子,说不得来日考取功名也能博个前程呢。” 芸香眯眼笑道:“这却不好说,不过我家大爷那诗词写得顶好。嬷嬷可知我家大爷在墙上写了什么?” “写了什么?” “嬷嬷听好啦——”当下清了清嗓子,芸香低声复述了一遍。那嬷嬷也不识得几个字,只觉得那诗朗朗上口,用芸香那脆生的嗓音读起来极为好听,免不得待芸香诵读完了又赞叹了一番。 芸香是个爱展扬的性儿,与那嬷嬷别过,转头又与相熟的丫鬟嘀咕了一通。不过是来取晚点的,奈何小丫头一路八卦,生生耗了大半个时辰方才心满意足提着食盒而去。 也是拜其所赐,陈斯远与薛家情形转眼传遍阖府,连带那首诗也落在了主子们的耳中。 第十一章 各人心思 绮霰斋。 当啷—— 令箭在投壶瓶口跳动两下,到底落在瓶内。晴雯合掌连连,娇笑道:“咯咯咯,中了中了,可算是赢了一遭!” 宝玉乐呵道:“不想才学了几回,你便这般能为了。不成不成,来日可不敢与你耍了,不然岂不是连这玉都要输了去?” 晴雯笑道:“二爷那宝玉命根子也似的,我哪里敢要?” 袭人在一旁笑道:“宝玉要拿那玉做抵,你就收着,来日太太、老太太不见了那玉坠子,你瞧老爷不给他个好儿!” 宝玉讪笑道:“好端端的,提老爷作甚?” 正待此时,麝月提着食盒转过屏风入得内中,瞥见内中情形,说道:“二爷莫耍玩了,该用晚点了。” 麝月将食盒放在桌案上,晴雯兀自点着赢来的碎银子,那袭人已然起身伺候着宝玉去净手。 宝玉嘟囔道:“整日家都是那些吃食,也不曾有什么新意,今儿可曾有花样?” 麝月铺展着食盒内的饭食,笑着回道:“还是那些,不过我方才倒是听了一桩事。二爷可知大太太的外甥陈大爷?” 宝玉擦过手道:“自是知晓的,下晌那会子还撞见个脸生的丫鬟,扫听了才知是他带来的。诶?不是说蟠大哥将那丫鬟抢了去?莫非又送回去了?” 麝月无语道:“薛大爷那般人物,既是夺了去,哪里还好往回送?”当下便将听得的流言蜚语一一说将出来。 宝玉听罢沉吟着说道:“可惜了。” 也不知是可惜陈斯远不曾闹大,还是可惜柳燕儿委身给了薛蟠。两年前宝玉在秦可卿房中小憩,其间旖梦一场,待回来便与袭人一道儿知了人事儿。 只是一边厢是薛家,一边厢是素昧平生的陈斯远,宝玉不好多说什么,便只道了一声‘可惜’。 袭人伺候着将筷子递过来,笑着说道:“要我说没准是坏事变作了好事。姨太太既然吐了口,那丫鬟便是板上钉钉的姨娘,这下头不知多少丫鬟想着、念着却不可得呢。” 话音落下,晴雯却过来驳斥道:“你这话好生没道理,给薛家大爷做姨娘又岂是好事儿?错非不得已,哪个好人家的女儿会甘愿给他做小?” 袭人笑道:“你这话可不好传出去。” 晴雯撇嘴道:“传出去又如何?天大地大道理最大,我又不曾说错。” 眼见越说越离谱,宝玉夹起一块鹅脯塞进晴雯嘴里,说道:“这话房里说说就是了,到底是家中亲戚,可不好闹到红了脸。” 晴雯嚼着鹅脯歪头得意道:“不过是话赶话,我又不识得什么陈大爷、燕儿的,何必出去嚼舌平白得罪了人?” 此时那麝月说道:“说来那会子陈大爷让丫鬟拾掇了行李,又题诗一首,大有破釜沉舟之意。” “哦?”宝玉来了兴致,问道:“他写了什么?” 麝月便将那诗复述了一遍,宝玉思量着复述了‘不惜千金买宝刀, 貂裘换酒也堪豪’这一句,赞道:“这陈家哥哥倒是好生豪气,这一句当浮一大白。”旋即又摇头道:“只可惜后一句落了下乘。” 晴雯讥讽道:“你说人家落了下乘,那你何不写个上乘的来?” 宝玉摇头道:“偏你会混说,我又没那等豪侠胸臆,哪里写得来?这陈家哥哥心性豪爽,倒是能结交一二……不若过会子吃过了,我便去瞧瞧!” 袭人情知宝玉是想一出做一出的主儿,赶忙拦下道:“宝二爷,外头天色眼见擦黑了,哪里有夜里登门的道理?不若明儿个天亮再说。” 宝玉恍然道:“怪我怪我,那就明儿个再说……诶?明儿个是凤姐姐的生儿,晴雯你去将我那压箱底的扇坠子取了来,凤姐姐素来眼里不揉沙子,这贺礼若是不用心,往后定会遭了埋怨。” …………………………………………………… 东大院。 几个丫鬟提着食盒入内,绣橘抬眼便见自家姑娘迎春正与三姑娘探春手谈着。棋子落在棋枰上啪啪作响,三姑娘旋即捏着棋子蹙眉沉思,不一刻掷子认输道:“输了,果然还是二姐姐棋高一招。” 二姑娘迎春掩口笑道:“不过是险胜,三妹妹棋力渐长,说不得过些时日我便要输了。” 探春笑道:“二姐姐太过谦了,只怕再过几年我还是胜不过二姐姐呢。” 惜春冷着小脸儿说道:“三姐姐说得有理。” 绣橘上前笑道:“三位姑娘,该用晚点了。” 大丫鬟司棋上前接了食盒,与侍书、入画等一道儿将食盒铺展开,那入画是个嘴快的,说道:“方才我们去厨房取食盒,可是听了个热闹。三位姑娘可知薛大爷抢了陈大爷的丫鬟一事?” 三姑娘蹙着眉头心下不喜,尤为厌嫌薛蟠为人,奈何她是个庶出的,素日里小心翼翼从不肯得罪人,因是只道:“倒是听了一嘴,也不知后头是如何了结的。” 二姑娘迎春是个锯了口的葫芦,唯唯诺诺,从不肯多言语。此时却也抬眼看向入画——那邢夫人虽是继室,论起来也是她的嫡母,如此,新来的陈斯远也算其表亲……就是不知是表哥还是表弟了。 惜春向来冷口冷心,只闷头瞧着食盒没言语。 亏得三姑娘接了茬,那入画就娓娓道来:“说来陈大爷可是刚性十足,先是三言两语噎得姨太太哑口无言,后来又拾掇行李,提笔在墙上写下诗一首,说是薛家若不将礼数赔个周全,便要将此事闹到老太太跟前去。还说若是老太太不能解决,那就去顺天府衙门告状呢。” 顿了顿,又道:“后来姨太太求了大太太转圜,薛家赔了一处铺面,又将薛大爷身边儿的香菱姐姐送了去,便是如此陈大爷也不肯吐口。还是那名叫燕儿的丫鬟被姨太太说动了,自个儿来求陈大爷,陈大爷顾念着主仆一场,这才松了口。” 二姑娘闻言顿时松了口气,暗忖如此就好,闹将起来红了脸就不好啦。 惜春漠不关心。 三姑娘探春暗自一掌拍在椅子扶手上,强忍着不曾赞叹出口,却也道:“陈大哥果然刚性……却不知他到底写了什么诗。” 侍书笑道:“姑娘,我知道。” “你知道?” 侍书道:“陈大爷身边儿新来的丫鬟芸香是个藏不住的,方才那会子四下传扬,我留了心,便将那诗记了下来。” 探春喜道:“那可是好,你快念来。” 当下侍书便将那诗复述了一遍。吟诵过了,迎春只觉得那诗锐意十足,太过锋利;四姑娘惜春这会子倒是艳羡起来,暗恨自个儿不是男儿身,也没有陈斯远那般豪气;再看三姑娘探春,这会子哪里还忍得了?当下拍案、合掌,雀跃着赞叹不已。 说道:“好,好个不惜千金买宝刀,貂裘换酒也堪豪。想来古之豪侠也不过如此了。”顿了顿,探春欢喜着扯了迎春的手道:“二姐姐、四妹妹,家中来了这般有诗才的亲戚,不若咱们明儿个抽空过去瞧瞧?” 惜春点头道:“三姐姐拿主意就是。” 二姑娘迎春却犹豫着推诿道:“我却不好过去……” 待转过年来迎春便要及笈,此后便要待字闺中,不好再见外男,因是她这会子自然存了避讳的心思。 探春却洒脱道:“二姐姐转过年来方才及笈,此时不见往后只怕更难见了。说来也是二姐姐家中表亲,看望一场旁人也不会多说什么。” 二姑娘是个没主意的,眼见探春这般说,只好点头道:“那就依着三妹妹就是。” 第十二章 陈大爷是个好人呢 却说另一边厢。 陈斯远方才用过晚点,将剩下的一碟螃蟹小饺分与了两个丫鬟,正要往书房拾掇自个儿行囊,那王善保家的便将铺面文契送了过来。 又倚老卖老扯闲篇良久,陈斯远实在受不得其唠叨,赏了其一角碎银,王善保家的这才心满意足而去。 打发小丫鬟芸香拾掇桌案,陈斯远到得书房里展开文契,只扫了一眼便蹙起了眉头。这铺面的文契倒是没问题,问题是内中并无香菱的文契。 这是何意?故意留一手,等薛蟠那厮醒了来寻自个儿晦气?薛姨妈就算再不智也不会这般犯蠢。思忖着,陈斯远便将香菱叫到了东梢间书房里。 眼看香菱一身拘谨,陈斯远温言道:“你可有本名?如今庚齿几何?何时到得薛家?可曾读书识字?” 香菱的来历,陈斯远心下一清二楚,此番自然是明知故问。 果然便听香菱低声道来,说其自幼被拐,被那拐子养家中认作女儿,待稍大一些便请了‘姑姑’来教其琴棋书画。到得十二、三岁,拐子家中银钱不凑手,便将其卖给了冯渊。 转天又‘一女二嫁’,将香菱卖给了呆霸王薛蟠。这才有了其后薛蟠打死冯渊,贾雨村‘葫芦僧乱判葫芦案’,薛蟠假死脱身,薛家举家投奔荣国府一事。 待香菱说过,陈斯远说道:“原是这般……那你可有身契?” 香菱迷茫道:“原是有的,爹爹那日写给了冯公子……如今却不知有没有了。” 原来如此。 按说香菱本名甄英莲,乃是良家女儿,拐子不好将其落籍为奴,这才养作女儿。那当日写给冯渊的文书,应当是纳妾的聘书才对。不论怎么论,如今的香菱都合该算作良家女儿。 陈斯远思维发散,忽而想起前世种种来。那聘书陈斯远自是见过的,大抵写明某女年岁,愿纳入某人家中为妾,收取聘金多少两,又请保人做保。之后一抬小轿将姑娘从角门抬进家中,就算是礼成。 有良心的会请几个亲朋好友宴饮一场,没良心的直接洞房,什么都省了。 此时明媒正娶虽也有彩礼,可女子出嫁是有陪嫁的,比照彩礼往往加倍返还。纳妾却不同,女子没什么陪嫁,大抵拎个小包袱,带些随身物件儿也就是了。 这般看来,那前世婚嫁明码标价的索要彩礼,说是明媒正娶,实则与此时的纳妾有何分别? 啧,可怜江西老表一秒! 收敛心思,陈斯远又问道:“月钱可有定例?” 香菱回道:“回大爷,太……姨太太给我定的是月钱一吊。” 陈斯远颔首道:“常言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你既来了我这儿,总不好比不过以往。如此,往后就定月钱一两,每月初五发放。” 此时银贵铜贱,且私钱泛滥,那偷工减料的小钱与铅多铜少的劣钱满街都是,是以一两银钱大抵能兑一千二、三百铜钱。 香菱低声应下,面上却只是寻常。 陈斯远起身吩咐道:“你也是识字的,我那书箱有不少书册,你且分门别类码放了。” 香菱又应了一声,行过来蹲踞了打开书箱,将内中书册一摞摞拿将出来。 陈斯远则转头寻了个包袱放在书桌上,将内中瓶瓶罐罐一一码放了。他学的是雀字门那一套,须得冒充王公贵胄、仕宦子弟,扮出一身贵气不说,胸中也不能没有半点文墨。 那四书五经他虽不喜,却也通读过,余下附庸风雅的杂书更是时常翻阅。至于这小巧包袱里,装着的则是其师父的秘传幻术……或者说是害人、吓唬人的戏法。 什么井中捞月、叶上开花之类的,不明所以的以为玄奇,实则拆穿了不值一提。 陈斯远略略拾掇了,心想着这等物件儿回头须得寻个箱子锁起来,免得在外人面前漏了行迹。忽而察觉一旁的香菱没了动静,陈斯远扭头看过去,便见香菱捧着一册书籍怔将起来。 陈斯远起身踱步过去观量一眼,便见那书册乃是杨成、杨三山的《诗话》,陈斯远心下微动,暗叹这香菱果然是个慕雅女。 “这是杨三山的《诗话》,总计十卷,若无底蕴只怕瞧着晦涩。杨三山还有五卷《诗法》,你若想学作诗,可以从那一本入手。” 陈斯远突然出声骇了香菱一跳,其紧忙将书册码放在书架上,低声说道:“大爷说笑了,我一个奴婢,哪里能学姑娘那般吟诗作赋?再说如今也迟了——” 话是这般说,可香菱却目光灼灼、恋恋不舍的瞧着那书册。 陈斯远笑道:“心若有所向往,何惧道阻且长?才情这东西也不是高门大户家中的姑娘才有,那富贵人家的姑娘有才情的又有几人?你既然识字,得空多翻阅几回,说不得过上几年也能作出诗来呢。” 香菱扭头,欣喜着看向陈斯远,说道:“大爷许我翻看?” 陈斯远道:“想看的话看就是了,你看过了也不会少一页。” 香菱大喜过望,赶忙屈身一福道:“大爷放心,我一准仔细着,不会损了、污了页码。” 陈斯远笑着颔首。 待主仆二人整理过,此时夜色已深。陈斯远舟车劳顿今日方到京师,这会子禁不住哈欠连连。 香菱便小意殷勤着伺候着陈斯远漱洗,又打了洗脚水来伺候着其沐足。 一边蹲身揉搓着陈斯远的双脚,香菱一边莺声燕语着雀跃道:“今儿个仓促了些,方才我去问乔嬷嬷要浴桶,乔嬷嬷说须得去库房里翻找,待拾掇干净怕是要来日才会送来。” 顿了顿又道:“熏笼倒是送了过来,可只送了十斤黑炭来,乔嬷嬷说那银霜炭都是有数的,取用须得问过二奶奶。大爷放心,我明儿便去求平姑娘。” 陈斯远莞尔道:“怎么听着香菱好似很高兴?” 揉搓双脚的白嫩双手一顿,香菱仰起小脸来抿嘴一笑,说道:“大爷是好人呢。” 许其翻阅书册,学着作诗便是好人了?这丫头的要求可真低。想来先前在薛家时日子过得并不顺遂。 沐过足,陈斯远歪在床榻上寻了本闲书翻阅,香菱先去将水倒了,又赶忙回来点了熏笼。 碳火升起,香菱盖上罩子,又将些许檀香放在其上炙烤,如此过得些许时候便会满室皆香。奈何那黑炭实在糟糕,方才烧起来便腾起黑烟来,莫说是熏笼边的香菱,便是床榻上的陈斯远也被呛得咳嗽连连。 “这炭烧不得了,快挪出去。” 眼看香菱费力,陈斯远干脆自床榻下来将那熏笼搬去了厅堂里,转头又开了门窗透气。 转头再瞧香菱,便见其好似做错了事一般,闷头咬着下唇,双手绞在一处,战战兢兢好不可怜。 “大爷,我——” 陈斯远纳罕道:“是那炭火不好,又不是你做错了,怎地这般模样?” 香菱抬头眨眨眼,心下顿时松了口气。暗忖着:是了,陈大爷是个讲道理的好人呢,才不会如薛大爷那般胡乱发作。 因是香菱又道:“可是没了炭火,大爷夜里冷了该如何?” 陈斯远道:“今儿还算暖和,盖上厚被就行了。” 当下主仆二人熄了炭火,陈斯远回了床榻,香菱洗漱过便去了北边的暖阁里和衣小憩。 这夜里值守的活计最是熬人,主子在床榻上睡着,丫鬟便在暖阁里假寐,不能真个儿睡过去。一旦有风吹草动、主人起夜,丫鬟就得赶忙掌灯伺候着。 舟车劳顿的,陈斯远这会子也的确困了,不一刻便睡了过去。也不知过了多久,许是饮多了茶水,陈斯远生生被尿意憋醒,他这边厢方才一动,那边香菱便窸窸窣窣起身道:“大爷可是要起夜。” “嗯。” “大爷稍待,我这就掌灯。” 马桶就放置在墙角,外头围了四开屏的屏风。夜里寒凉,陈斯远嘶嘶呵呵放了水,昏沉着回了床榻上,想要重新入睡,凉意却一阵阵的侵在头皮、面颊上,是以一时间反倒睡不着了。 暗骂一声狗眼看人低的乔嬷嬷,陈斯远紧了紧被子,忽而听得窸窸窣窣的翻腾声。 陈斯远逐渐清醒,忽而想起来,那暖阁又不曾烧了火炕,香菱只一身薄被,夜里这般寒凉又哪里遭受得住? 陈斯远禁不住问道:“香菱,你可是冷了?” 香菱回道:“大爷不用挂心,我,我受得住的。” 陈斯远蹙眉,披了衣裳起身落地,那香菱慌忙重新掌灯。陈斯远瞥将过去,便见香菱冻得面上惨白,双手发青。都这般了还在强忍着,说不得到了明日就得冻出病来。 陈斯远上前握住其双手,皱眉道:“再忍下去可就要冻出病来了。” 香菱道:“要不我再去生了炭火,在堂中放一会子烟气,没准就得用了。” “这么晚了,就别折腾了。”说话间陈斯远扯着香菱便往床榻而去。 香菱先是懵然,随即想到了什么,面上腾起红云来,嗫嚅道:“大……大爷,我……” 陈斯远却不容她分辨,将其按在床榻上,扯了被子便将其蒙住,说道:“今儿就先这般凑合着吧,旁的事明儿个再说。” 香菱心下骇得怦怦乱跳,心道或迟或早总躲不过这一遭,不想便应在了今日。也罢,这陈大爷瞧着总要比薛大爷强百套。 这般胡乱思忖着,不料须臾光景,那枕边人竟发出些许的鼾声。香菱懵然着转头瞥过去,奈何内中黑漆漆的,只瞧了个模糊的轮廓。 先前的惶恐、忐忑与不安尽数褪去,心下忽而安宁起来。香菱嘴角禁不住上挑,暗道:不一样呢,陈大爷可是个好人。 第十三章 宝钗教兄 清早。 喜鹊喳喳乱叫,又有沙沙的洒扫声自庭院里传来。 陈斯远倏然转醒,只觉右侧半边膀子酸麻无比,转头便见那香菱猫儿也似蜷缩在自个儿怀里。一只手搭在自个儿胸口,右腿还压在自个儿小腹处。 陈斯远忍着酸麻,忽而笑了下,暗忖这丫头果然是个随遇而安的性子,初来乍到便这般没睡相。转念一想,又或者是果然信了自个儿是好人,这才短了拘束全无防备? 穿越一遭,前世种种只记得零星,唯独这红楼记得清清楚楚,如此想来,莫不是自己前世爱煞了这红楼中千娇百媚、最终又千红同哭万艳同悲可怜女子? 自己来这一遭,总不会照旧还是落得个‘白茫茫一片真干净’吧? 思忖间陈斯远禁不住臂膀酸麻,略略抽动,怀中的香菱便倏然转醒。迷茫地瞧了一眼陈斯远,待瞧清楚那张脸,香菱顿时‘呀’的一声爬起来,俏脸好似蒙了红布一般,嗫嚅道:“大爷……我……我怎地睡死了过去?” 陈斯远故作蹙眉甩着臂膀道:“还是呢,半边身子让你压得不过血,这会子酸麻的紧。快别说旁的,先给我揉捏揉捏。” 香菱慌忙应下,待陈斯远坐起身形,紧忙探出一双素白小手为其揉捏。 木着的半边身子略略缓过来,陈斯远见香菱闷着头鹌鹑也是,尤其眉心那一点胭脂红似火,便瞧着外间的天色道:“什么时辰了?” 香菱回首观量一眼道:“大抵是卯时过半。过会子伺候了大爷洗漱,我须得去厨房给大爷取了早点来。” “不急。”顿了顿,陈斯远说道:“待取了早点回来,你去寻个嬷嬷将脸上汗毛绞了去。” “啊?”香菱顿时惊呼一声。 绞去脸上汗毛又叫开脸儿,贴身丫鬟被主子收了房才会如此作为。 她虽懵懂,却早就见识过薛蟠那厮寻了丫鬟胡天胡地,算是知了人事儿。因是香菱眨眨眼不禁暗忖,好似昨个儿只挨着睡了一宿,并不曾有什么肌肤之亲,自个儿怎么就要开脸了? 陈斯远寻思着说道:“那薛蟠是个混不吝,我料定此人必定心有不甘,说不得还会再生波折。” 原是怕自个儿又被薛大爷抢了回去啊。 香菱禁不住心下略略暗喜,抬眼瞥向陈斯远,眼见其眉目俊俏,心中又生出几分异样来。她年纪与陈斯远相差仿佛,情窦已开。之前几年在薛家,入目的是薛蟠那等腌臜货色,只存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心思,全然不曾想过旁的。 而今换作随了陈斯远,单是品貌,那薛大爷便与其有着云泥之别,加之待自个儿又极好,香菱难免心下怦然。 低低应了一声,香菱随口道:“大爷可好些了?” “过血了,偏生愈发酸麻。” “那我再揉捏揉捏。” 香菱说罢不再言语,只是眉眼时不时偷偷瞥上陈斯远一眼。 一回两回也就罢了,待又瞥将过来,陈斯远便笑道:“总瞧我作甚?” 香菱嗤的一声闷头笑了起来,说道:“大爷笑起来没那般咄咄逼人了,瞧着便应了那句‘霞姿月韵’了。” 陈斯远朗声而笑。两世为人,见此情形又岂不知女儿家的心思?他探手食指轻点了下香菱眉心的胭脂,说道:“生得如何全靠爹妈,可不是我说了算的。好多了,这会子倒是真的饿了。” 香菱停手,起身落地道:“那我伺候大爷洗漱。” “嗯。” …………………………………………………… 梨香院。 柳燕儿伏在几上嘤嘤哭泣,左脸上赫然印着鲜红巴掌印。宝钗凑坐一旁,正低声安抚着。 堂中薛蟠赤足单一,那中衣上身敞着怀,露出巴掌大的护心毛来。此时拧眉瞪眼、睚眦欲裂! “凭什么?”薛蟠嗡声道:“妈妈,当日为了那香菱,儿子与那姓冯的大打出手。原本前几年便要收房,偏妈妈横加阻拦,只说年岁未到。如今眼看到了年岁,到嘴边的鸭子却飞了,凭什么?” “你——混账!” 薛蟠梗着脖子道:“那姓陈的不过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咱们家与贾家世代联络有亲,我不过抢了个丫鬟罢了,大不了赔他百八十两银子就是了,怎么能拿香菱抵账?我想不通!” 薛姨妈气得浑身哆嗦,指着薛蟠道:“孽障,若不是你四下惹祸,我又何必四下低头求肯?如今金陵待不住了,莫非你要闹得咱们连京师也待不住!” 薛蟠为之一噎,说道:“妈妈说的这都不挨着,哪儿跟哪儿啊?” 薛姨妈又要训斥,就听宝钗说道:“妈妈,不若我与哥哥说清楚吧。” 薛姨妈情知自个儿气忿之下与傻儿子掰扯不清,宝钗又素来聪慧,擅说道理,便干脆起身指着薛蟠道:“好生听你妹妹说话,若再犯了驴脾气,仔细你的皮!” 说罢,薛姨妈领着同喜、同贵,又让莺儿搀了柳燕儿往外头去了。内中只余下宝钗与薛蟠兄妹二人。 那薛大傻子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怕了这不动声色却出口如刀的妹妹。眼见宝钗瞥将过来,薛蟠便不自在地胡乱拢了中衣,待莺儿送来外裳与鞋子,紧忙穿戴了这才站在当场闷声道:“妹妹要说什么?” 宝钗叹道:“哥哥且坐下说话吧。” 薛蟠不情不愿地落座,不禁又想起香菱来,说道:“香菱这二年愈发出息了,那姓陈的保不齐夜里就办了好事儿,真真儿可恨!” 此时就听宝钗轻声说道:“哥哥可知,金陵城内勋贵无算,旁的不说,单是那甄家就强过咱们薛家良多,可为何外人提及起来却只说贾史王薛四大家?” 薛蟠道:“这有什么的?咱们四家世代姻亲,又同进同退、互为奥援,因此名为四家实为一体。” “哥哥说得不错。” “嘿嘿……” 不待薛蟠说旁的,宝钗又道:“哥哥自小也是读过书的,可知书上有这么一句‘攻城为下、攻心为上’?” “隐约记得。” “那哥哥可知内中缘由?” 薛蟠眨眨眼,说道:“这却难不住我。不说金陵,单是这京师外城,高四五丈,宽七八丈,内中屯兵无算,真要硬打,怕是几万人填进去也打不下来。” 宝钗笑道:“都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哥哥果然长进了许多。” 薛蟠憨笑道:“见识的多了,总能有些进项。妹妹怎地说起这些?” 宝钗敛去笑意,说道:“便以这京师为例,明代元,近乎儿戏般就占了去;太祖、伪清、太宗,更是三度兵不血刃拿下了京师。哥哥可知为什么?” “这……元朝的事儿我没看过,不过前明倒是知道一二,大抵是人心散了,文武百官只想着开门归顺,全无抵抗的心气儿?” 宝钗颔首道:“哥哥一语中的。”顿了顿,目光深邃道:“咱们贾史王薛四大家,就好似这京城,城墙高筑,只要四家一心,外边厢便是再强的豺狼,想要啃下咱们四家也得崩碎满口牙。 如此,那豺狼自然不敢轻举妄动。于是另行谋算,试图将四家分拆开来,如此才好逐个击破。” 薛蟠茫然道:“妹妹又混说,妈妈与姨太太是亲姊妹,王家又是舅舅做主,史家与咱们也是多有往来,哪里就不齐心了?我看是妹妹多虑了。” 宝钗叹息着瞥了薛蟠一眼,目光有些怜悯,更多的是自怜。四大家齐心协力?今上御极前或许如此,可自从今上御极,随手丢了根肉骨头,四家从此便各有心思了。 贾家老国公在世时,曾号称贾半朝,盖因宁、荣两国公战功赫赫,军中将领半数都是宁荣二公的亲兵。 待今上登基,时任部堂的王熙凤之父王子肫隐退,偏生舅舅王子腾跳将出来,接了那京营节度使的差事,四大家本道王子腾是自己人,总要回护四家一二。谁知王子腾上任不多久,便将刀子对准了京营中的贾家亲兵。 待将贾家亲兵清缴一空,王子腾又转任九省统制,名义上巡视九边,实则还是在清缴贾家亲兵。可以说王子腾那大红官袍乃是用贾家亲兵的血染红的。 舅舅如此作为,莫说是贾家,便是王熙凤之父,王家大房的王子肫也与其数度争执,如今更是闹得红了脸儿,等闲不得往来。 连王家内里都鸡飞狗跳,想那金陵四大家又如何心齐? 且当日薛蟠摊上的案子,薛蟠顶多是纵奴行凶,又不曾亲自动手,转圜一番往衙门里交个狐假虎威的奴仆也就了结了。谁知舅舅王子腾书信一封,生生砸实了案子,逼得薛家远走京城。 也是路上回过味来,薛家母女计较一番,生怕被王子腾吃了绝户,这才舍了脸面托庇贾家屋檐之下。 过往种种好似浮光掠影在眼前划过,宝钗说道:“若我真个儿多虑,那咱们家为何还要避走京师?以舅舅的能为,免了哥哥的官司,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儿。” “啊?” 眼见薛蟠懵懂,宝钗叹息道:“哥哥,今时不同往日了……且京师乃是天子脚下、首善之地,真个儿闹起来,就算舅舅真有心,只怕也救不得你。到时金陵的案子翻出来,只怕——” 只怕什么,宝钗没往下说。 薛蟠唬得眉头紧锁,眨眨眼,忽而拍案道:“不对啊,既如此,更不能将香菱让出去了!旁人或许只知晓个囫囵,香菱那丫头可是从头到尾都一清二楚啊。” 宝钗嗔看其一眼,说道:“金陵那案子不过是秃子脑袋上的虱子,有心人早就门儿清了,哪里还用得着香菱说将出去?”她起身踱了两步,背转身形幽幽道:“哥哥只消知道,如今咱们寄居贾家,若贾家无事,哥哥过往那些混账事便算不得什么;若贾家倒了……” 说话间宝钗转过身,灼灼看向薛蟠,一字一顿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第十四章 案卷藏毒计 薛蟠眼见宝钗说得愈发唬人,偏他想破了头也想不明白贾史王薛四大家怎么就闹得生分了? 想不明白干脆就不想,因是薛蟠挠头道:“妹妹说得我不懂,不过你自小聪慧,往后我多听你的话就是了。” 宝钗半是失望、半是欣慰道:“如此,待用了早点,哥哥就去登门道恼吧,可不敢再胡乱发了性子。” 薛蟠闷声应下,不片刻薛姨妈回转,薛家三人一道儿用了早点,薛蟠拾掇齐整便要去登门道恼。 谁知方才从梨香院出来,迎面便见香菱从夹道转将过来。那香菱见了三人赶忙见礼:“见过……薛太太、宝姑娘、薛大爷。” 薛蟠瞪着一双牛眼扫量一眼,纳罕道:“你在我家也不曾短了吃喝,怎地见天木着脸,反倒才送出去一夜就这般容光焕发?” 正要呵斥两句,薛蟠忽而醒悟过来,指着香菱道:“你,你……开脸了!” 香菱昨儿个夜里与陈斯远相拥而眠,虽不曾有肌肤之亲,而今回想起来却也蚀骨销魂,因是不觉便羞红了脸儿。 薛蟠顿时三尸神暴跳,跳着脚叫嚷道:“姓陈的欺人太甚!这才一夜,一夜啊!姓陈的竟收了房!” 薛姨妈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左右人已经送了过去,何时收房又能怎样?因是上来连番劝慰薛蟠。 宝钗略略蹙眉不喜,暗忖那陈斯远或是饥色之徒,要么便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心眼针鼻儿也是,怕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这等人往后还是少往来为妙。 因是宝钗直言道:“若不是哥哥酒后无德,又怎会有如今情境?” 薛蟠被宝钗一句话怼得哑口无言,又想起宝钗方才所说,顿时一腔义愤泄了去,蹙眉身形委顿道:“酒色害人不浅,罢了罢了,从今儿个起戒酒!” 眼见身前香菱鹌鹑也似的,宝钗上前扯了其手儿道:“别怕,哥哥如今酒醒了,妈妈与我当面,他不敢胡来的。” “嗯。”香菱心下稍安,说道:“宝姑娘,我家大爷还等着我呢。” “那你快去吧。” 香菱应下,屈身一福告辞而去,旋即快步进了隔壁小院儿。 宝钗道:“走吧,我随着妈妈、哥哥一道儿去瞧瞧。” 薛姨妈心下纳罕,方才分明说定了只她领着薛蟠去道恼就好,怎地这会子宝钗也要去?旋即恍然,是了,这是怕薛蟠那孽障又胡乱发了性子。 当下薛家三人移步到得陈斯远居停小院儿跟前,那陈斯远方才早得了香菱禀报,也不敢拿大,这会子已然迎了出来。 众人彼此见过,薛姨妈说了几句场面话,随即朝着薛蟠连连使眼色。薛蟠垂着脑袋蔫头耷脑的上前一步,拱手一揖到底,嗡声道:“远兄弟,昨儿个哥哥酒后无德,实在对不住,这边厢给远兄弟赔罪道恼啦!” 陈斯远心下半点也不怨恨薛蟠,错非因着薛蟠,他哪里会这般容易就摆脱了狗皮膏药也似的柳燕儿:这也就罢了,还平白得了香菱与一处绸缎铺面。如此一计较,简直就是双赢啊,里外里赢了两回! 人家放下姿态,常言道伸手不打笑脸人,陈斯远便拱手道:“事已至此,只盼着薛大哥来日善待燕儿。” 薛姨妈赶忙道:“好说好说,这回啊,正应了那句不打不相识。我看远哥儿与这孽障年岁相当,往后时常来往。本就沾着亲,说不得来日愈发亲近了呢。” 陈斯远挤出一抹笑来,让过身形邀道:“外间天寒,还请姨太太、薛大哥、宝姑娘入内叙话。” 薛姨妈开口道:“就不叨扰远哥儿了,今儿可是凤丫头生儿,昨个儿就说定了要去老太太跟前热闹热闹。” 陈斯远颔首道:“如此,在下就不留姨太太了。” 当下薛姨妈一行往回走,不过走了几步,宝钗忽而顿足,与薛姨妈道:“妈妈稍待,我还有话要与远兄弟说。” 目光看向随行的莺儿,莺儿便将提着的篮子送了上去。宝钗亲手接过,转头到得小院儿门前,与陈斯远说道:“这二三年我与香菱名为主仆,实则情同姊妹。如今她来了远兄弟身边,我心下虽不舍,却只有高兴的份儿。这些物件便算是我送香菱的添妆。” 说着目光越过陈斯远看向香菱,笑道:“如今也是比邻而居,香菱若是得空不妨多来寻我说说话儿。” 香菱赶忙一福应下,口中应声不迭。这二年多错非薛姨妈、宝钗看顾,她早就被那薛蟠生吞活剥了。 篮子送到香菱手中,宝钗不再久留,饶有深意瞥了眼那篮子, 这才朝着陈斯远屈身一福、扭身而去。 恰此时一丝微风袭来,陈斯远便嗅到那凉森森、甜丝丝的幽香。陈斯远略略恍惚,这才拱手相送,心下暗忖,那香气想来是宝钗服用冷香丸后身上的体香? 收摄心神,暗忖此事竟不曾生出波折来,瞧薛蟠那俯首认命的情形,也不知薛姨妈、宝钗是如何与其分说的。 还有宝钗方才那一眼,莫非这篮子里另有玄机? 当下与香菱回转堂中,便见香菱这会子又红了眼圈。这丫头虽是个呆的,却是因着无力反抗命运而心下麻木,实则谁但凡对她好上一点,她要动容上许久,往后日子里一直记得那人的好儿。 小丫鬟芸香随着进来瞧热闹,陈斯远便吩咐道:“昨日库房送的黑炭实在呛人,”探手自袖袋里摸索出一块碎银来,递与芸香道:“你去寻库房的管事儿说说,取些银霜炭来;蜡烛也不太够,顺道儿一并多取些。剩下的留与你买零嘴吃。” 芸香顿时欢喜不已,接了那碎银,估摸着能有一两出头。想着此番自个儿总能剩下一串钱,顿时拍着胸脯道:“大爷放心,我定办得妥帖。” 丢下一句话,芸香乐滋滋颠颠儿而去。 陈斯远这才转头与香菱道:“快打开瞧瞧宝姑娘给你的添妆。” “嗯。”香菱应下,打开篮子,便见上层是银纹丝攒珠梨花形头面八件式一套,另有头花两对,下层则是一叠满是娟秀字迹的稿件。 香菱面上先是欢喜,继而纳罕起来:“咦?姑娘的墨宝怎地也装了来?莫非是莺儿犯了糊涂?” 莺儿或许会犯糊涂,可宝钗又怎会这般大意?料想宝钗方才那饶有深意的一眼,便应在这稿件上了。 “拿来我瞧瞧。” 香菱不疑有他,径直将那稿件递与了陈斯远。陈斯远接过来快速翻阅,旋即蹙起眉头来。 这其上并非诗词,而是抄录的乃是当日金陵一案的部分口供案卷。 冯家老奴初次状告时言:“这拐子便又悄悄地卖与薛家,被我们知道了,去找拿卖主,夺取丫头。无奈薛家原系金陵一霸,倚财仗势,众豪奴将我小主人竟打死了。” 办案的捕头两日后回前任金陵知府:“……谁知又不曾走脱,两家拿住,打了个臭死,都不肯收银,只要领人。那薛家公子岂是让人的,便喝着手下人一打,将冯公子打了个稀烂,抬回家去三日死了。” 后续口供大抵如此,都是指冯渊撞破拐子重卖,薛蟠不肯退让,急切之下冯渊径直上前夺人,这才有了薛家家奴将其殴伤,抬回家三日后毙命。 起初陈斯远还瞧得纳罕不已,不知宝钗是何意。待多看几遍,忽而便有了几分明悟! 此时律法可不像是后世那般,好比那宗族械斗,两个村子大旱之年抢夺水源,一场械斗下来死上十几人都是寻常。官府根本不想管,也管不了这等私斗,多是在事后做个和事佬,死伤多的村子不过多得一些银钱罢了。 至于严惩凶徒,全然没这回事! 比照此例,两家不肯相让,又是冯渊先动的手,且其人还不是死在当场,事后便是告上衙门,也不过是薛家多出一些银钱补偿罢了。 那冯家老仆告状时所言,一句话没提薛蟠,想来也是存了多要一些烧埋银子的心思。 可偏生那前任金陵知府不知是如何想的,此案一拖再拖,直到贾雨村上任,竟胡乱判了冯家胜诉,薛蟠社会性死亡,直接成了活死人。 按说贾雨村得了林如海举荐,又通过贾家走通门路这才复了职,怎也不会冤将仇报…… 且此案明明白白,就算当日不知,如今已然过了两年,贾家、王家再如何迟钝也该反应了过来,偏生并无一人问责贾雨村,更无人替薛蟠翻案。 想明此节,陈斯远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暗忖着莫非当日贾政、王子腾写给贾雨村的信笺有问题? 可贾家、王家为何要害薛家呢?是了,薛父已故,薛家大房只薛蟠一根独苗,不拘薛蟠是身死还是社死,薛姨妈、宝钗一介女流又如何保得住万贯家财?这是要吃绝户啊! 正待此时,忽而听得外间拍门,随即有清脆女声道:“陈大爷,我们姑娘来瞧大爷了。” 第十五章 好个陈青山 “陈大爷,我们姑娘来瞧大爷了。” 闻言香菱回首瞥了眼,道:“是二姑娘、三姑娘与四姑娘。”囫囵将篮子放在一旁,香菱先行迎了出去。 这会子陈斯远思绪还不曾转出来,想明白了金陵一案怕是另有隐秘,跟着自然便明白了薛宝钗的心思——香菱不是薛家的把柄,外人也休想用薛蟠的事来要挟薛家。 陈斯远翘了翘嘴角,于他而言薛家非但不是仇人,反倒是恩人——不然哪里会这般容易将那柳燕儿打发了去?且薛家再如何落寞,也不是自个儿这个没出处的骗子敢招惹的。 收摄心思,陈斯远随着香菱往外走,遥遥便见那敞开的门外莺莺燕燕环绕,心下却不知贾家几个姑娘因何来访。 陈斯远到得近前,顾不得扫量几个姑娘,连忙长身一揖,说道:“见过三位姊妹。” 此时他方才抬起头来略略扫量了。 便见左边一姑娘,瞧着十四、五年岁,肌肤微丰,合中身材,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温柔沉默,观之可亲。外罩浅金镶边苹果绿撒花缎面圆领袍,内衣衬着白色交领袄子,下着墨绿绸缎马面裙。想来便是二姑娘迎春了。 右边一小姑娘,身量未足却眉眼如画。外罩浅金镶边姜黄撒花绸面圆领袍,内衬白色亲领袄子,下着肉红色马面裙……想来应是惜春。 中间一姑娘,削肩细腰,长挑身材,鸭蛋脸面,俊眼修眉,顾盼神飞,见之忘俗。外罩肉粉色纹样镶边桃红粉白二色凤尾纹样圆领袍,内衬白色亲领袄子,下着棕黄色马面裙。 此时三女一道儿屈身还礼,迎春抬头略略瞥了眼,便羞答答垂下螓首来。一直养在深闺,等闲不得见外男,这骤然得见了……还是这般气宇不凡的,自然羞怯得紧; 惜春绷着小脸并无异样,只是好奇观量着陈斯远; 当中的探春见得陈斯远神采奕奕、双目如电,心下暗道:果然也唯有这般的人物方才能写出那等豪迈诗文来。 因是探春笑着说道:“见过远大哥,这是二姐姐迎春……也不知你们俩怎么叙庚齿。” 陈斯远看向迎春,说道:“不知二姑娘几月里的生辰?” “二月。”迎春低声回道。 “那便是二姐姐了,我是五月十三的生儿。” 惜春眨眨眼,说道:“那岂不是与伽蓝菩萨同一天生儿?” 探春赶忙介绍道:“这是四妹妹惜春。” 陈斯远朝着惜春颔首,又笑着与探春道:“那想来你便是三妹妹探春了。” 探春应道:“正是小妹。” 探春这般爽利性子,既富感染,连带着陈斯远都被感染得心下豪迈了几分。当下哈哈一笑,侧身探手一邀:“昨儿个方才安顿,怕是有些招待不周全,二姐姐、三妹妹、四妹妹还请入内吃一盏茶。” “正要叨扰远大哥呢。” 探春说罢,三姊妹彼此瞧瞧,顿时笑作一团,旋即随着陈斯远往内中行去。 到得厅堂里,随行的小丫鬟侍书悄然捅了下探春,又朝一旁努努嘴,探春歪头便见墙上刀劈剑砍一般书就的那首诗。 陈斯远的师父当日有心传其衣钵,为此可没少抛费银钱,琴棋书画、文章典故,一股脑的教给陈斯远。这冒充世家子弟,这些精致的淘气可以不精通,但不能不懂。 可喜陈斯远也争气,这些雅致学了个囫囵,尤擅书法。 探春一边落座,目光依旧停留在那字迹上,待收回目光转而看向陈斯远,便觉此人果然锐利如刀、不可轻辱。 陈斯远吩咐了香菱奉茶,探春禁不住赞叹道:“远大哥好书法,颜筋柳骨,远大哥可称得上尽得柳骨真谛。” 陈斯远笑摇头道:“恩师在世时便点拨过,说我这字迹太过张扬,不懂藏拙,只怕为考官所不喜。果然,蹉跎至今也不过是个童生。” 探春闻言为其打抱不平道:“远大哥才多大年岁?自然学不得那庸庸碌碌之辈。所谓不招人妒是庸才,以远大哥的才情,他日金榜题名乃是应有之理。” “那就借三妹妹吉言了。” 探春又笑道:“昨儿个便听说远大哥新来,又听得远大哥做了这般豪爽的诗,小妹见猎心喜,这才不管不顾硬拖着二姐姐、四妹妹一道儿来叨扰。” 惜春这时道:“远大哥才情极好,可知还有旁的佳作?” 感情是被自个儿抄袭的诗文招来的? 陈斯远说道:“倒是有一二旧作……香菱,你去书房将我那文稿取来。” 香菱为惜春斟了茶,应了声便往东梢间取了诗稿来。 探春有心刻下便看,却也知长幼有序,便先行请二姐姐迎春观量。惜春年岁小,这会子却没耐性,说道:“一个个看过来实在麻烦,咱们何不凑在一处一起瞧?” 初次见面便这般,实在有失礼数,二姑娘却只嗔看了惜春一眼,没有言语。探春是个爽利性子,又认定了陈斯远乃是顶天立地的豪爽男儿,当下也就不作假,笑道:“四妹妹说得有理,远大哥,那我就不作假啦。” 陈斯远笑道:“我最烦繁文缛节,二姐姐、两位妹妹自便就是。” 于是三姊妹凑在一处,观量起了那诗稿来。翻看来略略展望,眼见笔迹如出一辙,探春先是暗自赞叹了一番,随即才瞧起诗文来。 这最上头的题着《八月初九离乡往京自勉》。 惜春歪头扫量诗文,轻声念将出来:“孤身立志出乡关,学不成名誓不还。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无处不青山。” 童音抑扬顿挫,分外悦耳。 探春只觉胸中意气激荡,禁不住合掌赞叹道:“好!远大哥好志气!” 陈斯远笑道:“自勉之语,未免贻笑大方,二姐姐、两位妹妹瞧个热闹就好。” 探春却道:“好男儿志在四方,若胸无大志,只怕蹉跎下去便也成了那等唯唯诺诺、蝇营狗苟之辈。” 陈斯远自傲一笑。他两世为人,虽前世种种记忆模糊,却也厌倦了伏低做小、阿谀奉承。既然这一世是赚的,何不率性而为,为自个儿活上一场? 姊妹三人低声赞叹了两句,二姑娘不曾多说什么,小姑娘惜春却愈发仰慕。 待翻过此页,便见又是一首诗。 题为《惊蛰初听蛙鸣》。 惜春又念道:“独坐池塘如虎踞,绿荫树下养精神。春来我不先开口,哪个虫儿敢作声。” 探春只觉得浑身酥麻,那童音咏诵的后两句好似洪钟大吕般在耳际回响,又似一道惊雷落下,震得探春周身百骸舒爽无比! 探春哪里还禁得住,迷迷糊糊间两步行到陈斯远身前,目光灼灼雀跃着赞道:“好,好,好!好个陈青山!” 第十六章 贺礼 “好个陈青山!” 探春赞罢忽觉不妥,却也不曾道恼,只是热切地看着陈斯远。 陈斯远略略错愕,笑道:“当不得三妹妹谬赞,倒是这青山一号颇得愚兄心意。” 探春道:“诗以寄情、言志、隐喻,远大哥此诗激得人胸中意气鼓荡,乃是顶顶的好诗。料想来日词林必有远大哥一席之地。”说罢又屈身一福,略略腼腆道:“小妹僭越了,远大哥原谅则个。” 随即红着脸儿又退了回去。 待其落座,陈斯远这才捧起茶盏来与惜春说上几句,偶尔又与二姑娘迎春说上一句。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倒是将彼此过往说了个大略。听得陈斯远身世可怜,三女皆唏嘘不已。 尤其是那惜春,好似感同身受。她好歹还有荣国府收留,这陈斯远却被逼得远走他乡,有家不能回。小姑娘心下起了同病相怜之心,不觉便亲近了几分。 探春蹙眉道:“远大哥既是嫡长,何不将此事闹将出去?到时且看那继母如何收场。” 陈斯远苦笑道:“三妹妹不知,那继室家中算得上扬州一霸,愚兄闹了两回,第二回更是险些身死……大丈夫能屈能伸,不得不先谋功名,再寻报复之机。” “原是这般——”探春尚小,有心说不若求了大太太与大老爷,随即又觉不妥。那大太太在大老爷跟前唯唯诺诺,哪里敢张这个口?再则都说县官不如现管,这些年不知多少京师外放出去的过江龙在地方上折戟沉沙,便是大老爷贾赦有心帮衬,此事只怕也是难为。 因是便叹息一声,倒是一旁的二姑娘迎春宽慰道:“远兄弟诗才脱俗,料想文章定是好的,潜心考取功名方才是正理。说不得待远兄弟来日取了功名,此事便迎刃而解了呢?” 陈斯远笑着朝迎春拱拱手:“二姐姐所言在理,我也是这般想的。” 目光略略触碰,迎春赶忙垂下眼帘避开。探春瞥见东梢间书房里铺了半满,喜道:“远大哥好多的书册,也不知有没有那等有趣的闲书。” 陈斯远纳罕道:“妹妹在府中还缺书看?” 探春苦恼道:“我们姊妹如今随着大嫂子读书,学的不过是女四书罢了。还是前一回宝姐姐来了,才问宝姐姐借了一些书来观量。” 陈斯远便道:“那倒是巧了,我以往只爱看些闲书,三妹妹若是有钟意的,只管拿回去翻看便是。” 探春顿时大喜道谢,过得一盏茶光景,果然往书房里走了一遭,借了几册《古今小说》。 又略略坐了一刻,迎春便道:“今儿个是凤姐姐生儿,昨儿个老太太发了话,凤姐姐又在一旁求了情,大嫂子这才让我们姊妹松快一日。料想这会子凤姐姐已拜过了各处长辈,咱们也须得回去送贺礼了。” 探春也道:“远大哥,我们就先走了,待来日再来拜访远大哥。” “稍待,”陈斯远道:“仓惶离乡,也不曾扫听府中人口,倒是预备了些物件。今儿个既然撞见了,正好将礼物一并送了。” 迎春急切道:“这……我们姊妹也不曾预备贺礼,远兄弟不必这般客套。” 陈斯远一边往西梢间走,一边回道:“不是什么值钱的物件儿,也就瞧个新鲜罢了。” 说话间他进了西梢间,探春便与迎春说道:“是我鲁莽了,不过远大哥心胸广阔,二姐姐若是过意不去,回头儿预备一份回礼便是了。” 惜春颔首道:“刚好绣了条腰带,本待明年生儿送给宝二哥的,如今倒是能腾出来先送给远大哥。” 探春打趣道:“四妹妹倒是会偷懒,也不怕宝二哥知道了心下不喜。” 惜春笑而不语。宝玉连二姐姐、三姐姐都不曾放在过心上,早先只对那林姐姐上心,如今林姐姐不在又隔三差五便往梨香院跑,又何曾在意过她这个妹妹? 思忖间陈斯远业已回返,手中提了个小巧包袱,放在桌案上铺展开来,先行露出了一套矮墩墩、圆滚滚的福禄寿三星。其后又露出三件儿栩栩如生的青花瓷美人来。 陈斯远道:“早年有北客带了津门泥人,我瞧着稀奇,便也学着开了私窑烧了一些,误打误撞的倒是烧出了青花。二姐姐、三妹妹、四妹妹,且挑着可心的选一件儿吧。” 迎春心下原本推拒,待看见其中一青花美人趺坐手谈,顿时那婉拒的话便说不出口了。 惜春到底差着年岁,惊呼一声便到了案前,抄起一具树下观画的青花美人爱不释手,观量半晌,又小心翼翼道:“远大哥,这物件儿果然送我了?” 陈斯远笑着颔首:“大丈夫一言既出,哪里还能作假?” 惜春便喜滋滋将其捧在怀里,道:“谢过远大哥,来日我便回礼。” 探春嗔看了惜春一眼,上前便瞥见当中那山间舞剑青花美人,顿时也挪不开眼儿了。她确是个爽利的性子,选了那青花便笑道:“这件儿我瞧着亲切,多谢远大哥了。” 最后轮到迎春,她却不好开口说什么。陈斯远便道:“二姐姐若是不喜这件儿,我房中还有旁的。” 迎春忙道:“这件儿就好,很合我心意……远兄弟无需劳烦了。” “那就好,”说话间陈斯远又将那福禄寿泥人装在包袱里,径直送在探春面前:“今儿个既是二嫂子生儿,我却不好短了礼数。劳烦三妹妹将我这贺礼送上。” 探春爽快道:“远大哥放心,凤姐姐见了定然欢喜的。” 三个姑娘家得了赠礼,或喜在脸上,或喜在心里,又再三谢过,这才辞别陈斯远往外行去。 陈斯远将三人送出大门外,这才回转房内。略略歇息,掐着时辰又去寻邢夫人,却被王善保家的拦下,只道‘大老爷出门了、太太身子不爽利’。 惹得陈斯远心下暗骂不已,那邢夫人果然是个过河拆桥的势利眼。昨儿个还外甥叫的亲热,今儿个就翻脸不认人……也罢,左右那事也不急在一时,想那位潇湘妃子还须得好些时候才会回返。 且不说陈斯远郁郁回返,却说迎春、探春、惜春三个到得前头,果然便寻见了凤姐儿。 王熙凤劳动了一早儿,这会子正歪在炕上与平儿说着话。听闻三个小姑子来了,王熙凤这才笑吟吟起身来迎。 见面便道:“我看这生儿不过也罢,我过生儿你们三个倒是得了松快,偏生这府中的大事小情还要我管着,回头儿我便跟老祖宗言语一声儿,使唤人也没这样使唤的。” 探春笑道:“能者多劳,且不是还有平儿姐姐在吗?大好的日子,哪个不开眼的敢来劳烦凤姐姐?” 王熙凤瞥了眼平儿,嗔道:“她?倒是知道四下端水,若真个儿管了家,只怕府中早就被蛀空了。” 平儿也不生气,陪笑道:“可说是呢,这下头的人奸猾得紧,少了二奶奶镇着,还不知生出多少事端来呢。” 惜春就道:“凤姐姐,我们兴高采烈来送贺礼,可不是听你发牢骚的。” 凤姐儿故作气恼道:“你们瞧瞧,我如今连发牢骚都不能了,天下哪儿有这般道理?” 众人嬉笑一番,三春各自将贺礼送上。或是绣了帕子,或是绣花鞋、侍女团扇之类不值钱的玩意,不过是凑数应景。 凤姐儿也不嫌弃,喜滋滋收下,还道:“平儿可须得帮我记好了,来日啊,咱们也按照这个回礼。” 又笑了一回,探春这才将包袱送上,铺展开来,露出内中矮墩墩、圆滚滚的福禄寿三星来。 王熙凤瞥了一眼就笑道:“哟,这是哪里的手艺?好好的福禄寿三星怎地成了胖娃娃?” 这泥人也是出自陈斯远的手笔,Q版的造型,落在凤姐儿眼中可不就成了胖娃娃? 那探春说道:“是后院儿远大哥送的,凤姐姐可别记错了人。” 王熙凤反应了须臾才想起来,探春说的竟是新来的陈斯远。 因是纳罕道:“打发个丫鬟送来就是了,怎么反倒要三妹妹帮着送?” 惜春说道:“凤姐姐不知,方才那会子我们去后院儿瞧了远大哥,捎带手便将贺礼送了来。” “原是这般。” 提及陈斯远,探春顿时双目放光,说道:“凤姐姐不知,远大哥可是顶天立地的伟丈夫。昨儿个便有一首诗流露出来,今儿个我们可是又瞧见了两首好的。诗词才这般,料想文章也不会差,说不得来日远大哥就会金榜题名呢。” 探春说过,惜春也附和了两句,倒是惹得凤姐儿哭笑不得。照说三个小姑子是来贺自个儿生儿的,怎地话里话外说的全是陈斯远? 还是迎春觉着不对,扯了个话头说起旁的,这才就此打住。待三个小姑子离去,王熙凤瞧着那福禄寿三星不由得略略出神。 她入贾家数年,如今身边只得了个女儿,也不知何时能得个带把的。 转念又想起陈斯远院里还短了使唤丫鬟,因是问平儿道:“大太太那外甥处可安排妥了丫鬟?” 平儿道:“回奶奶,还不曾。柳嫂子不肯松口,旁的也是能躲则躲。倒是宝二爷处的小红自请换个去处,我与她言语了,她只说考虑一二,还不曾拿定主意。” 凤姐儿瞧着那三个胖娃娃越看越欢喜,便道:“总归是大太太家中的亲戚,不可薄待了,此事你尽快办妥当了。” “是。” 第十七章 原来是你啊 陈斯远自荣国府后门进得内中,方才转向自家小院,迎面便见个穿着几件半新不旧的衣裳,一头黑鬒鬒的头发挽着个纂,容长脸面、细巧身材、却十分俏丽干净的丫鬟迎面行来。 那丫鬟不似旁的丫鬟那般避过自个儿窥过去的目光,下了死眼盯了自个儿两眼,这才赶忙错身避让,又屈身一福道:“陈大爷。” 陈斯远应了一声,那丫鬟起身便走。陈斯远迈步半边身子进了院门,忽而停下扭头看过去。便见那丫鬟扭头瞧了自个儿一眼,这才以帕掩面快步而去。 “古怪。”陈斯远嘟囔一声,这才进了门。 刚好小丫鬟芸香应来,只听了一耳朵便问道:“大爷,哪里古怪了?” 陈斯远摇了摇头,道:“没事,方才撞见个丫鬟一直盯着我瞧。” 芸香有心打趣,又不曾摸清陈斯远的脾气,于是生生忍住,心下说不出的憋闷。待送了陈斯远进房里,芸香扭头便出来寻那丫鬟,奈何这会子早没了踪影,于是芸香便愈发憋闷了。 荣国府西裙房。 这荣国府后头东西两侧都是仆役裙房,荣国府仆役上千,单是在府中听使唤的便有三、四百。因着人口滋生,当差的仆役倒是有大半都在荣宁后街安置。能在府中有居所,不拘如何说出去也是一份体面。 小红家中便有这一份体面,因着爹妈都在府中当着管事儿,二奶奶没过门时太太便做了主,许他们一家搬进来安置。 小红回想方才种种,禁不住面红耳热,因是深吸一口气,拿定了心思方才进了家门。 此时辰时刚过,妈妈林之孝家的正在家中用早饭。 听得响动,扭头便见自家女儿回来了,开口就问道:“回来了?可用过饭了?”说着又觉不对,忽而变了脸色:“怎地这会子回来?莫非是恶了宝二爷?” 小红摇了摇头,撇嘴道:“宝二爷都不知我是谁,我又哪儿来的本事恶了宝二爷?再这般熬下去,只怕就是个三等丫鬟的命。到了年岁配了小子,往后就是粗使婆子。” 说话间上前来为妈妈布菜。 林之孝家的闻言蹙眉不已,说道:“再忍一忍,我与你爹商议着,总要在府中寻个靠山。如今太太只掌个总,管家都交给二奶奶打理,若走通了二奶奶的门路,妈妈定给你寻个好去处。” 府中谁人不知宝二爷处是个好去处?当日给宝玉选丫鬟,林之孝两口子费劲心力、用尽了人情,这才将女儿红玉送了过去。奈何宝玉房中几个大丫鬟实在出挑,又四下严防死守,好好的红玉因避讳改成了小红这般烂俗的丫鬟名不说,熬了几年也始终在外头听吩咐。 眼看着女儿留在宝二爷处没了出路,林之孝家的这才急了,因是这些时日一直撺掇着林之孝走通二奶奶王熙凤的门路。 小红便道:“如今三位姑娘处都有大丫鬟在,我便是去了还能顶了旁人不成?不是家生子便是陪房带来的,一个不好就结了仇怨。” 林之孝家的蹙眉不已,撂下筷子顿时胃口大坏。瞥了眼红玉,还是宽慰道:“这事儿……急切不得,你且再等等。” 小红却道:“我可是等不得了,再等下去真个儿就要配了小子。”顿了顿,又道:“妈妈,这头一等的去处怕是去不成,倒是这次一等的去处,如今就有个机会。” “哦?哪里来的缺儿?” 小红绕过来为林之孝家的揉捏肩头,轻声道:“一早儿平姑娘寻我说话,说是新来了位陈大爷,乃是大太太的外甥……” 话未说完,林之孝家的顿时变了脸色,摇头连连道:“不成,这可不成!” 小红道:“妈妈也不扫听扫听,那位陈大爷可是有本事的。” 林之孝家的却道:“再有本事又如何?了不起中个进士。荣国府是何等门第?你且去门房瞧瞧,整日家想要攀附的进士还少了?在外头说着光彩,到了门前还不是点头哈腰?就说府中的管事儿,往顺天府衙门走一遭,那府尹都要客气招呼,这体面又哪里是区区一个进士比得了的?” 小红搬过林之孝家的身子,肃容道:“那体面是冲着荣国府,又与咱们这些奴才何干?说难听的,不过是狐假虎威。真个儿计较起来,谁会拿咱们当回事?咱们林家三辈子奴才,爹爹、妈妈好不容易熬成了管事儿,到了我这一辈总要寻思着改换门庭,总不能越活越回去了吧?” 林之孝家的被小红噎得说不出话来。 小红又道:“再者说了,我瞧那位陈大爷英气勃发,早间府中三位姑娘都去拜访了。听入画说,那位陈大爷颇具才干,来日金榜题名有如探囊取物。此时我若去烧冷灶,总好过继续在宝二爷处干熬着。” 林之孝家的扫量了一眼女儿,犹豫着说道:“我可是听说,昨儿个闹了那一场,姨太太便做主将薛大爷身边的香菱赔了过去。那香菱我见过,乃是一等一的品格,你若去了……” 小红苦笑道:“妈妈想的太多了,说这些有些早。且……就算那位陈大爷瞧不上我,以我的能为,总能入了陈大爷的眼,来日做个女管事儿也是好的。” 林之孝家的有些不情愿,可想想小红说的也对,再耽误下去可就真要拉去配小子了。 此时小红又求肯道:“妈妈不若信我一回,往后是苦是甜,女儿都认。” 话已至此,林之孝家的便叹息道:“罢了,你说的也是,那你便去回平姑娘吧。” 小红嬉笑着揽住林之孝家的脖颈,说道:“妈妈放心,女儿的眼光准着呢。说不得来日冷灶变热灶,旁人想进都进不来呢。” 母女二人至始至终没提身契之事,一则林之孝两口子都是管事儿,自有一份体面在;二则家中人口滋生,主子们巴不得下人自清放出去呢。 与妈妈商议停当,小红是个拿定主意便不回头的,转头便去寻了平儿。临近巳时,小红便从绮霰斋提了个小巧包袱出来,随着平儿到得陈斯远处。 这回小红收摄了那股子放肆,鼻观口口观心,任凭平儿介绍道:“这是小红,往日在宝二爷处听使唤,今儿个便拨付到远哥儿处听使唤。” 小红赶忙上前屈身一福:“见过远大爷。” 陈斯远目光在其身上略略一定,暗忖原来是你啊,林红玉! 第十八章 云板叩丧音 收摄目光,陈斯远略略颔首,旋即拱手与平儿道:“有劳平姑娘了。” 平儿笑道:“本就是分内之事,远哥儿这般说就过了。是了,方才二奶奶得了贺礼,瞧着愈发喜爱,还嘱咐我谢过远哥儿呢。” 陈斯远笑道:“二嫂子喜欢就好,我还怕太过寒酸,二嫂子瞧不上呢。” “远哥儿哪里的话,这贺礼重在心意,若只论贵贱,不若大家伙都直接送金银好了。” 陈斯远哈哈一笑,道:“是我说错了。” 平儿也笑道:“我们奶奶还等着我回话,远哥儿回吧,我先走了。” 陈斯远不敢怠慢,送了两步这才回转身形,饶有深意的瞧了红玉一眼,说道:“你原本就叫小红?” “回远大爷,我原本叫红玉,后来为了避宝二爷的讳,这才改作小红。” 陈斯远道:“我这里没什么避讳,还是改回本名吧……红玉听着可比小红好多了。” 红玉笑着应道:“听大爷的。” 陈斯远又叫过芸香,让其领着红玉去安置。自个儿回了房中,禁不住有些暗喜。 小红啊,聪慧有主意,要强好胜,有野心、有志向,又有情有义。若依着原本脉络,小红怕是要待来年才会大胆的朝贾芸丢帕子,不想因自个儿搅入其中,小红会提前将宝押在自个儿身上。 一时间陈斯远只觉志得意满,果然唯有女儿家的青睐方才是对自个儿最好的鞭策。 此时香菱奉茶过来,撂下茶盏说道:“小……红玉是个伶俐的,大爷往后不妨让她将这小院管起来。” 陈斯远纳罕道:“你认识红玉?” 香菱点头道:“总是见过几回,宝姑娘曾夸过她几句呢。” 陈斯远调笑道:“你倒是心大,就不怕来日她鸠占鹊巢?” 香菱显然懵然,好半晌方才回过味来,一时间霞飞双颊红了脸,俄尔才嗫嚅道:“我,我做些铺床叠被的活计也就罢了,旁的也不会做,莫不如让红玉来。” 陈斯远想着香菱本就是这般不争不抢的性子,便摇摇头道:“罢了,你去看书吧,也不用一直守在我身边。” 香菱欢快的应下,转身进了书房,捧着书册眨眼便将心思尽数沉浸其中。隔着格栅瞧见香菱那认真的小模样,陈斯远只觉赏心悦目。 旋即又收回心思,暗忖昨儿个方才进府,倒是不好这会子便去寻那两个骗子。本道有要紧事去寻邢夫人,奈何那蠢妇这会子拿起了乔,真是让人郁闷。 过得须臾,芸香领着红玉入内,说道:“大爷,都安顿好了。” 瞧芸香那昂首挺胸的模样,好似认定了自个儿与陈斯远更亲近一般。 不料下一刻就遭了如遭雷击。 就听陈斯远道:“往后这院中事务,红玉多担待着。” “啊?”小丫头芸香眨眨眼,顿时嘟起嘴来。又不是傻子,哪里听不明白这后来的红玉要骑在自个儿头上了? 红玉笑着应下,道:“大爷信重,红玉往后必尽心尽力。” 也不理会傻眼的芸香,陈斯远自桌案上取过檀木匣子,叫过红玉交在其手中道:“这荣国府规矩多,我初来乍到的也不懂,往后少不得上下打点,这内中的银钱你瞧着支取。” “嗯。”红玉只觉心下熨帖。暗忖自个儿果然不曾看错,于是禁不住又直勾勾看向陈斯远。 陈斯远又说道:“你们二人的月例是怎么定的?” 红玉回道:“回大爷,我与芸香都是三等丫鬟,照例每月五百钱,初五前发放。”顿了顿又补充道:“大爷,我与芸香月例都是走的府中。” 陈斯远就道:“府中是府中的,来了我这儿,总不好丁点好处也没有。这样吧,往后芸香额外加一串钱,红玉多加两串钱。” 红玉喜道:“谢大爷恩赏。” 回过神来的芸香也一并谢过。这月例涨了按说是高兴事儿,偏生后来的红玉涨得比自个儿还多,于是芸香就有些高兴不起来。 “就是如此,你们且下去吧。” 打发走了红玉与芸香,陈斯远干脆进了书房。装模作样也好、临阵磨刀也罢,这四书五经总要翻看翻看,免得来日漏了底。 到得下晌时,前头愈发热闹,隐约有锣鼓声传来。好事儿的小丫鬟芸香出去扫听了一番,回来不无艳羡道:“前头请了耍百戏的与戏班子,过会子还要在大花厅开席呢。” 眼见陈斯远无动于衷,这丫头又去寻红玉说嘴:“要是还在宝二爷处就好了,说不得也能跟着瞧个热闹。” 红玉顿时变了脸色:“咱们都是三等丫鬟,哪儿来的福分随着去瞧热闹?你若是念着宝二爷处的好儿,请了爹妈疏通疏通,调回去就是了。” 说罢甩手而去。芸香憋着嘴不敢言语,待其走远了才道:“说得轻巧,我爹妈又不是管事儿的……我上头两个姐姐还没差事呢。要不是我走了运,又哪里会进府当差?” 那鼓乐声直到戌时过半方才停歇。 陈斯远看书看得头昏眼花,早早便让香菱伺候着洗漱过,上得床上安歇。因一早儿使了银钱,下晌时送了银霜炭来。香菱便将熏笼生起,又放了檀香在其上,不一刻便满室皆香。 香菱洗漱过到得西梢间里,双手绞在一处有些不知所措。心下想着,昨儿个没熏笼,大爷这才扯了自个儿同床共枕。今儿个生了熏笼,按说……不用了吧? 思量间,陈斯远拨开床帷,不解的说道:“杵着琢磨什么呢?快过来安歇。” 香菱心下本就纠结着没主意,闻言便乖顺地行将过来,钻进了被窝里。 冰凉的菱脚不小心触碰在陈斯远腿上,又紧忙缩了回去。陈斯远道:“怎地这么凉?” 不待香菱回话,便觉自己的脚丫被一双宽厚的脚包住。随即一只胳膊自脖颈下穿过,将其揽住。 香菱心下怦然不已,随即便听陈斯远说道:“睡吧。” “嗯。”香菱应了一声,却难掩心下慌乱。过得须臾,听身后的人鼻息匀称,她便缓缓探出手来,轻轻覆在那手掌之上。 又生怕惊动了陈斯远,方才要挪开,不料旋即便被那手擒住。蒙着头的香菱先是一惊,旋即便觉心下暖流涌动。许是心下安定,香菱不一刻便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而听得有云板连叩四下,那声响在静夜里格外刺耳。 非但是香菱惊醒过来,便是陈斯远也醒了过来。 “什么动静?” 香菱迷糊道:“我也不知……听着不像是打更。” 正待此时,忽而听得外间红玉敲门:“大爷,大爷!云板连叩四下,乃是丧音,也不知是哪位主子不好啦!” 第十九章 秦氏其人 死人了? 贾母虽年事已高,可身子骨康健着呢,直到迎春嫁了人也不曾故去。如此思来,这会子死的是秦可卿? 陈斯远心下惋惜,都说那秦可卿兼钗黛之美,他虽不曾生出觊觎之心,可见一见也算偿了夙愿。奈何缘悭一面,如今这秦可卿竟已死了! 陈斯远起身吩咐道:“你往前头扫听扫听,看看是谁不好啦。” “哎。”红玉答应一声快步而去。 这觉是没法睡了,陈斯远起身,香菱紧忙服侍着其穿戴齐整,又沏了一盏酽茶来提神。 过得一刻,红玉回转,眼见内中光影晃动,便知陈斯远已起了身。于是拍门而入,到得内中禀报道:“大爷,说是东府蓉大奶奶不好啦。这会子连老太太都惊动了,宝二爷还咳了血。” 陈斯远略略颔首,想着宝玉咳血,是因着当日在那秦可卿房中一场旖梦吧?也是因此,这世间方才有了意淫这个词儿。 东西二府虽分府而居,却实为一体。如今家中死了人,陈斯远作为远亲不好直接往内宅里闯,也不好装作不知。 当下起身,还不曾吩咐,那红玉便道:“大爷为大太太外甥,这会子合该往东跨院去问问。” 陈斯远道:“我正有此意,那香菱、芸香留在家中,你随我走一趟。” 红玉应下,那门口的小丫鬟芸香因着年岁小,这会子正哈欠连天。闻听陈斯远吩咐,倒是没生出争抢的心思来。这大半夜的,又是东府死了人,还不知要熬多久呢。与其如此,莫不如回去睡饱了再说。 当下陈斯远领着红玉便走。与后门的门子计较一番,便从后门出来,绕行私巷。 行走其间,隐隐便听得宁国府内哭声震天。 陈斯远心下纳罕,不禁放缓脚步,低声问红玉道:“那位蓉大奶奶是何等样人?” 红玉纳罕瞥了陈斯远一眼,说道:“大爷这话问的,我不过是个丫鬟,也没见过蓉大奶奶几回,又哪里知道是个何等样人?”顿了顿,又道:“倒是听下头人说起过,说蓉大奶奶对长辈恭敬有加,对平辈的和睦亲切,对下一辈的颇为慈爱。素日里会行事,心又仔细,便是对仆从老小,都是怜贫惜贱、爱老慈幼的,没人说不好。” 俄尔,又道:“就是思虑过重,听了什么事儿,往往便自个儿思虑上三五日的。” 陈斯远点点头,又问:“可知这位蓉大奶奶娘家情形?” “倒是听过一嘴,说是秦家老爷乃是营缮郎,与府中老爷颇为熟稔。蓉大奶奶乃是秦老爷自养生堂抱养回来的。” “养生堂?”陈斯远道:“如此说,那位蓉大奶奶乃是养女?” “嗯。”红玉应了一声,虽面上不曾变化,可借着灯笼光亮,陈斯远隐约瞥见红玉眼中一丝鄙夷来。 若非陈斯远在此间过了不少年,他还真不知红玉因何鄙夷。这鄙夷,便落在养女二字身上了。 陈斯远前世那会子,养女与干女儿好似混为一谈,提起来也没什么高低贵贱,实则在此时乃是天壤之别。 国朝历史上有两位著名养女,一则司徒王允的养女貂蝉,一出美人计离间了董卓与吕布;二则汉元帝认王昭君为养女,转头赐给了呼韩邪单于。 说汉朝有些远,那就再说说宋代。宋时禁止人口买卖、为奴为婢,大户人家的仆役多是契约奴,主人家不得随意打杀,说白了就是拿薪水的雇工。 宋朝还不让人随意纳妾,大户人家又有需求,这该怎么办?穷则思变,干脆收养女。 所以国朝历史上,养女跟春秋、战国时的姬、家妓没什么区别。不但要满足男主人的需求,还要满足客人的需求。 是以此时养女不过两条出路,要么入了主人家眼,成了妾室;要么就成了主人家交通往来的贿赂,须得应付各路人等。 也因此,秦可卿这般出身,才让红玉都暗自鄙夷。只是让陈斯远不解的是,这个养女又如何嫁了贾蓉,成了蓉大奶奶?宁国府这般门第,怎会娶个养女做正室? 这话陈斯远不好张口,便是张口了红玉怕是也不知晓。当下主仆二人快步而行,不一刻到得黑油大门前,便见角门敞开,有仆役进进出出。 红玉上前与管事儿的言语两声,主仆二人径直入得内中,又被仆役引到了外书房等候。 过得一盏茶光景,外间传来响动,却是邢夫人随着一平头正脸、五旬开外的男子行将进来。 陈斯远料定此人便是贾赦,赶忙起身见礼:“外甥见过姨父、姨妈。” 那贾赦只是略略颔首,眉间难掩愁绪。邢夫人则上前道:“琏儿还不曾回返,老爷身边儿正好缺得用人手,远哥儿你随着老爷往东府走一遭。” “是,姨父但有所求只管吩咐就是。” 贾赦道:“事不宜迟,咱们这就走吧。” 陈斯远领着红玉随着贾赦便走,那邢夫人略略缀后,低声吩咐道:“有些眼力劲!” 陈斯远低声回道:“姨妈放心。” 一众人等出了黑油大门,那宁国府虽近在眼前,外间却早已预备了马车。贾赦与邢夫人进了马车,陈斯远自然进不得,还好有仆役牵了马来。 当下前头仆役挑着灯笼开道,行不多时就到了宁国府前。 骑在马上,陈斯远仔细观量,只见府门洞开,两边灯笼照如白昼,乱烘烘人来人往,里面哭声摇山振岳。 车马径直从中门入内,停在仪门前。贾赦、邢夫人下来,当下兵分二路。邢夫人往东路院内宅去见尤氏,贾赦则领着陈斯远一路过仪门、大厅、内厅、内三门、内仪门,到得中路院正房。 那正房规制一如荣国府,乃是五间正房、三间抱厦。刻下内中人头攒动,有一老者领着几个贾家宗亲正与一壮年男子说话。 陈斯远仔细观量,便见那人面相伟岸,蓄着胡须,这会子哭得泪人儿也似,不住的捶胸顿足,显是心下大恸! 陈斯远暗忖,此人理应是贾珍了。想那焦大说过‘扒灰’之语,贾珍如今又这般如丧考妣,这话怕是要应在此人身上了。 正思量间,身前贾赦忽而快行两步,蹙眉呵斥道:“蓉哥儿媳妇好端端的,怎么说没就没了?” 一言既出,那贾珍撇下老者只顾着哭嚎,陈斯远却被贾赦震得错愕不已……人家贾珍扒灰,秦可卿死了自然悲恸,你这隔府的长辈为何这般急切?莫非也跟蓉哥儿媳妇有一腿不成? 第二十章 宁府听闻 “赦大叔……此事……一言难尽!”贾珍如丧考妣,扯着贾赦往内中行去:“且往内中叙话。” 那贾赦又要呵斥出口,却瞥见一众人等俱在,当下面上铁青着强忍了,随着贾珍去了次间说话。 陈斯远心下好奇的紧,却也不好随着进去,只得停在堂中。四下扫量一眼,六张座椅都有了人,陈斯远便寻了个角落等候。 陆续又有人等进来,观其彼此称呼,大抵都是贾家宗亲。 便有两个二十啷当的哥儿寻将过来,其中一人拱手道:“兄弟瞧着面生,不知是哪一房的?” 陈斯远道:“见过二位兄台,在下乃是西府大太太的外甥,名陈斯远。” 那二人面上一僵,笑道:“原来是陈兄弟,既是大太太的外甥,那咱们也不是外人,往后须得多亲近亲近。” 二人与陈斯远笑着寒暄两句,旋即又去寻别人攀扯。陈斯远行走江湖,又是二世为人,自然知道那二人不过是客套之语,当不得真。 想那邢夫人乃是填房,又是小门小户出身,自然不被贾族中人瞧得起。 又过得半晌,忽有管事儿的寻来,入内寻不见贾珍,便拱手道:“大爷何在?蓉大奶奶如今要下榻,还请大爷吩咐行至。” 陈斯远扫量一眼,见那管事儿的不过三十出头年岁,也不知是不是赖升。所谓‘下榻’不过是避讳之语。 人死之后,按此时规矩,须得先行初终。 大顺承明制,初终时,逝者家中男女哭泣尽哀,跟着将尸体抬放在堂内席垫之上,谓之“下榻”,卧于灵床,依礼设帏,惟帏外暂不设灵位,以便棺殓。 此时,尸身卧向头朝北、脚朝南,头、脚分别置以碟盏茶油,放灯芯,点燃为灯,谓之“长明灯”。尸身安置于灵床谓之“正寝”。 正寝后,家人这才发出讣闻,报丧与各亲友,随即商议治丧事宜。 陈斯远倒是门清,盖因他先前方才将师父给发送了。 管事儿的话音落下,便见贾珍、贾赦自次间出来,贾珍吩咐几句,管事儿的领命而去。 贾赦寻了个椅子落座,扫量一眼,陈斯远赶忙到其背后站定。那贾珍则与各处亲友招呼,每每来客提及秦氏,贾珍便不免涕泪横流。 俄尔又有婆子来寻,问惟帏事宜,得了吩咐小跑而去。跟着又有亲友登门,一时间贾珍忙得脚不沾地。 贾赦眼见其忙乱,连外来女眷如何安置都要其亲手料理,忍不住问道:“珍哥儿,你媳妇这会子怎地不出来?” 那贾珍回道:“大叔不知,尤氏正巧犯了胃病,这会子正在后头躺着呢。” 贾赦蹙眉若有所思,旋即道:“发引事宜牵扯颇多,这后宅总要有人做主才是。” 贾珍叹息道:“大叔也知,尤氏本就不是个顶事儿的,这会子又病了,侄儿一时间又哪里去寻人手?” 贾赦正要说些什么,此时又有宾客到来,来宾上前劝慰,贾珍免不得恸哭道:“合家大小,远近亲友,谁不知我这媳妇比儿子还强十倍!如今伸腿去了,可见这长房内绝灭无人了。”顿了顿,又洒泪道:“如何料理,不过尽我所有罢了!” 方才安置了宾客,又有仆役来报,说是秦业、秦钟、尤老安人、尤二姐、尤三姐并尤氏亲眷一并到了。 那贾珍四下拱手道‘少陪’,迈开大步径直迎将出去。陈斯远本道能瞧一瞧尤氏姊妹何等颜色,谁知随着贾珍回转的就只秦业与秦钟。 那秦业七十开外,胡须灰白,面上爬了几块老人斑。行走之际愁眉不展,却只是苦闷,不见半点哀伤。再瞧那秦钟,竟也只是绷着脸,连眼圈都不曾红了去。 秦业也就罢了,秦钟这般作为多少有些说不过去。秦业不曾续弦,想来其自小是秦可卿带着的。先前好似秦可卿又为秦钟进学堂之事没少求肯,再不是亲姐弟,也不至于半点情谊也没有吧? 陈斯远暗忖,要么秦钟此人凉薄,要么就是……这秦家父子二人从未当秦可卿是自家人。 当下又是一场忙乱,那秦业落座后只叹息连连,许是碍于无关人等都在,于是竟不发一言。 过得好半晌,又有管事儿的来报,说是王夫人帮衬着,这下榻事宜总算妥当了。 当下贾珍点过一人吩咐道:“你明儿个一早往钦天监走一遭,请了钦天监的来择日子。” 待那人应下,贾珍又朝着四下拱拱手:“诸位亲朋,蓉哥儿媳妇甫一去,我如今心绪大乱,实在是招待不周了。诸位不如先行回去,待来日送了讣闻再商议置丧事宜。” 众人杂乱应下,纷纷告辞而去。陈斯远停在贾赦侧后方,此时眼见贾珍与贾赦使了个眼神,贾赦便略略回头吩咐道:“远哥儿也先行回去歇着吧。” “是。”陈斯远应下,随在众人后头往外走。 出了内仪门,陈斯远便觉人有三急,赶忙寻了门前丫鬟问道:“净房在哪儿?” 那丫鬟屈身一福,指点道:“前头内厅东西两侧厢房都预备了屏风、净桶。” 陈斯远便朝着东侧厢房而去。进得厢房里,果然便见角落里伫立一屏风,陈斯远宽衣解带正要放水,忽而听得隔间有说话声传来。 “蓉哥儿这帽子戴得稳当啊……我方才瞧见,那厮方才扯了丫鬟进了厢房。啧啧!” 另一人道:“珍大哥拿的主意,蓉哥儿敢不听?再说宁国府这般门第,来日正儿八经娶个续弦,什么都不耽误。” “嘿……我可是听说,焦大那老货说了‘扒灰’之事……莫非珍大哥……” 另一人嗤笑道:“又何止是珍大哥?不过我倒是瞧着,珍大哥好歹还有几分真心在。呵,那旁人就不好说啦。” “嘘,隔墙有耳,这些话私底下再说。” 当下二人推门而出,陈斯远一直屏息聆听,眼见二人走了,赶忙追出来开了门缝观量,却见那二人背影依稀是贾珩、贾珖。 待其走远,陈斯远这才回转解手。一边厢放水,一边厢暗忖,怎么听着二人言语,秦可卿果然是个‘养女’,可书中记载其房中陈设又是怎么个说法? 第二十一章 孙师叔 (特意注明:本章以及后续两章为孙广成、陈斯远猜想,不代表真相。) 心下不解,陈斯远出得厢房,前行会同等候的丫鬟红玉一并往外行去。出得宁国府正门,方才转入私巷,陈斯远便见红玉好似欲言又止。 因是问道:“有话要说?” 红玉道:“大爷,方才我听了一耳朵,说是蓉大奶奶身边儿的瑞珠撞柱而亡,后头可是闹腾了好一会子。” 瑞珠死了? 陈斯远应了一声没言语。那瑞珠是秦可卿的贴身丫鬟,秦可卿这一死,身边丫鬟伤心茫然自是该当,可为之殉葬就有些说不通了。想来定是撞见了什么隐秘,这才被杀人灭口? 身旁的红玉又欲言又止,陈斯远回过神来观量一眼,顿时明晰其心思,便道:“总归是别人家事,听个热闹就好。” 那红玉顿时松了口气,说道:“大爷说得在理,再是亲戚,到底隔着远。再者说……宁府内中乱成一团麻,大爷还是少掺合为妙。” 陈斯远笑而不语。二人自后门回转家中,便见正房里依旧亮着灯火。打发了红玉下去歇息,陈斯远推门入内,迎面便有香菱来迎。 “大爷!” 陈斯远褪去外衣,香菱赶忙接过。陈斯远便道:“怎么不早些睡?” 香菱笑着摇了摇头,又觉陈斯远身上寒意逼人,便催促道:“都这个时辰了,大爷快进房安睡,我再添些炭火。” 陈斯远便任凭香菱伺候着褪去衣裳,上床钻进被窝里。香菱忙活着添了炭火,又到得厅堂里为窗棂留了些许缝隙,这才回转身形进了屋。 娇俏的身子钻进被窝里,陈斯远才要揽过,香菱便躲避着道:“大爷,我身子也凉呢。” “没事儿。” 陈斯远也是困得紧了,搂着香菱不片刻便睡将过去。 香菱螓首埋在陈斯远胸口,呆愣了好半晌,这才探手揽住陈斯远的腰身。触手便觉后脊犯凉,便轻轻搓热了小手为其敷着。俄尔,她也禁不住困倦沉沉睡去。 鸡鸣三遍,身子虽乏得紧,眼皮也颇为沉重,偏生脑子却倏然转醒。香菱微微睁眼观量了下外头天色,旋即便觉身后有一物顶着。 香菱心下纳罕,昨儿个夜里大爷分明脱了衣裳睡下的,怎地身上还藏了卷起的书册? 禁不住好奇,香菱探手一握,入手略略呆滞,旋即俏脸红胜火。心下乱颤,有心挣脱陈斯远的臂弯,不料却被其死死搂住。 香菱略略挪动,寻了空容纳,总算好受了几分。偏生惊醒了身后的人,便听陈斯远哼哼两声道:“几时了?” 香菱道:“大抵过了卯正。” 陈斯远便道:“昨儿个忙了半宿,也不必起那么早。” 香菱咬着下唇道:“那,那我去与红玉说一声。” 陈斯远含糊道:“用不着,红玉清楚着呢。” 于是香菱便不作声,心下杂七杂八胡乱思忖。她自小被拐,略略大了些年岁,拐子便请了个姑姑来教导其琴棋书画。拐子将其发卖前,香菱还学了些伺候人的本事。 有道是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身后异状,香菱自是明晰。这几年落在薛家,那薛大爷几次要用强,多亏了宝姑娘与太太看顾,这才没让薛大爷得逞。 实则香菱那会子早已认命,想着或迟或早都有这一日,那吃一些早一些又有何妨?没准被收了房还会好过些,或许身边能配个丫鬟、多得几分月例,那薛大爷腻烦了,自个儿也能多些空翻看诗书。 不意峰回路转,如今竟到了陈大爷身边。比照起来,二者自然判若云泥,加之虽只两日,陈大爷却待自个儿极好。香菱心下便不禁生出几分异样来,只觉便是此时将自个儿交出去了……也是好的。 这般想着,香菱的左手几次往后下探又缩回,如此往复,到底咬着下唇拿定心思。 陈斯远忽而蹙眉闷哼一声,就听身前的人儿颤声道:“大爷,我……我也知晓些伺候人的法子呢。” 香菱转头,脸儿便好似被朝霞染过一般,连那眉心的胭脂也更红了几分。 忽而外间有小丫鬟芸香道:“香菱姐姐,大爷可要用早点?” 香菱不知如何作答,陈斯远便朗声道:“让红玉去取吧,我这就起了。” 芸香答应一声去了。 陈斯远探手戳了下香菱眉心的胭脂,笑道:“夜里再说,先用早点吧。” 香菱声如蚊蝇地应下,起身伺候着陈斯远穿戴,随即又打了水伺候着其洗漱。不一刻红玉提了食盒归来,陈斯远思忖着吩咐道:“过会子你往东跨院走一遭,问问大太太可有什么吩咐。” 红玉应下,过得两刻回转,回话道:“大爷,大太太说并无吩咐,让大爷自行其是就好。” 陈斯远点点头,暗忖着今日已是第三日,总要出去寻孙广成等人应付一番。于是待辰时用过了早饭,陈斯远便要自行出门,只说是外出访友。 不料还没出门,小丫鬟芸香便追了过来。 “大爷——” 眼见这丫头支支吾吾,一副为难的模样。陈斯远驻足问道:“可是有事?” 芸香鼓足底气道:“大爷,头一日姨太太可是送了个绸缎铺子赔罪?” “是啊。” “那……那铺子如今大爷接了手,总要换上自己人才好。我三姐罗香虽不出众,打理内外却是一把好手。大爷瞧,是不是让我三姐试试?” 陈斯远纳罕道:“你三姐如今没在府中当差?” 小丫头芸香憋嘴道:“荣国府又哪里那般容易进?各处的差事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便是出了缺儿,也是紧着嫽俏伶俐的,我那三姐平头正脸的,哪里进得来?” 原来如此。 陈斯远便道:“这事我记下了,等我接手了铺面再说吧。” 小丫鬟芸香憋憋嘴,潦草一福道:“谢过大爷。” 小小年纪就这般势利,往后留在自个儿身边还了得?陈斯远想着回头吩咐了红玉好生教导这丫头一番。 当下自后门出来,走不多远撞见往外租赁的马车,便乘车往外城而去。 此时京师分做三重,内里是皇城,外间是内城,再往外是外城。这衙门都在内城,达官显贵的府邸自然也多在内城。外城则是龙蛇混杂,三教九流各色人等都有。 马车出了内城,兜转一番到了元王寺后八角胡同。陈斯远下车绕行半圈,眼见无人缀在其后,这才大步流星到得一处小院前。探手拍门,须臾便有雄厚男声问道:“谁?” “老河。” 院门打开,络腮胡子的壮硕男子扫量一眼,蹙眉道:“展点呢?” “失了风,进去再说。” 大汉待其入内,紧忙关了门,随即警惕地斜眼观量陈斯远,领着其进了内中。 正堂八仙桌案左侧,一男子端坐,瞧年岁四十许,生得仙风道骨,一双眸子尤为矍铄,瞥将过来隐有精光放出。 陈斯远上前拱手道:“孙师叔。” “嗯。”孙广成点了点头。 那大汉胡莽两步到得孙广成身侧,低声道:“他方才说柳燕儿失了风。” 孙广成不紧不慢点了烟袋,喷吐着烟气道:“师侄,这还不到三日光景,你就把柳燕儿给坑了?” 陈斯远咧嘴幸灾乐祸道:“她自个儿不走运,又与我何干?” 第二十二章 道破玄机 说话间陈斯远自行落座八仙桌另一侧。 孙广成问道:“且说说,怎么个倒霉法儿?” 当下陈斯远便将柳燕儿流年不利,方才进府就撞见了薛大傻子、生生被扯去做成了熟饭一事说将出来。 待陈斯远说过,那胡莽皱眉冷哼道:“说的轻巧,谁知是不是你背后搞鬼?” 孙广成却呵斥一声:“嗯?” 那胡莽顿时住口。孙广成随即才道:“陈师侄初来乍到,哪儿来的功夫布置手段?咱们这行就怕这等浑人,真个儿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任你舌绽莲花也是无用。” 陈斯远便道:“说不得也能因祸得福——那薛家皇商出身,薛蟠又是个拎不清的,燕姐儿稍稍使些手段,说不得几万两银子就有了。到时分润一番,这辈子都够了。”顿了顿,瞥向怒不可遏的胡莽道:“退一万步,便是无机可寻,燕姐儿安心给那薛蟠做了妾室也不错,好歹后半辈子有了指望。” “你——”胡莽气炸了! 陈斯远笑眯眯看向胡莽道:“怎地?胡兄这是舍不得燕姐儿了?啧,不是我说,胡兄这就想不开了。那燕姐儿又不是什么良家,有了银钱胡兄什么标致的姑娘买不来?” 胡莽拍案道:“再浑说老子剁了你!” 陈斯远笑了,道:“好啊,倒要看看你个卖大力丸的能不能剁了我。来!” 这话说到最后,已是声色俱厉。 那胡莽受不得激,撸胳膊便要上前,却被烟袋拦住身形。 那孙广成出言道:“一报还一报,当日在扬州,我让你好生将陈师侄请来,偏你要动粗。合该你今日受辱。” 又看向陈斯远,叹息着劝说道:“陈师侄,老夫都赔了不是,胡兄弟当日也是一时戏谑,我看此事就此揭过吧?须记得,还是大事要紧。” 陈斯远顺势道:“师叔既这般说了,我这边厢自然无不可。只是那大事如何作为,事到如今师叔也该透露一二了吧?八月里林盐司便沉疴不起,想来时日无多,若是贾琏回返,只怕什么大事都成了一场空。” 孙广成抽着旱烟笑吟吟道:“不急。林如海故去,贾琏总要发引了才好回转。算算时日,就算咱们走时林如海死了,也须得冬月初贾琏方才会回返,最少还有两个月光景。足够了。” 顿了顿,孙广成将桌案上的邸报推过去,道:“陈师侄且瞧瞧,老夫的谋划便在其上。” 陈斯远接了邸报仔细观量,上头多是升迁、贬谪事宜,又有圣人下旨申斥广西,命其尽快平息边乱。 陈斯远逐条看下去,忽而目光凝在一处。其上写着准浙江巡抚严羹尧所请,于松江开埠事宜。 “开埠?” 孙广成哈哈一笑道:“陈师侄好眼力,不错,这大事便应在开埠一事上了。”顿了顿,又道:“过得几日,老夫便能住进浙江会馆。” 陈斯远蹙眉思忖,大抵知晓了孙广成的谋算。评字门的手段,大抵类似前世的股评人。 扯虎皮做大旗,拿着伪造的截图四下吹嘘、勾人眼球,而后荐股、诊股一条龙,诱骗散户上套,他则趁机高位套现。可按着孙广成如今的谋算,瞧着更像是雀字门的手段。 因是陈斯远道:“师叔也懂雀字门?” 孙广成谦逊道:“触类旁通。” 见其不肯多说,陈斯远也不多问,说道:“那师侄往后就听师叔吩咐了。” 孙广成笑道:“做了这一票,当师叔的保准陈师侄往后衣食无忧。”说话间自怀中掏出一封信笺来递将过去:“你且看看。” 陈斯远接过,小心取出内中信笺,展开来观量一眼,顿时错愕不已。 “这……师叔……” 孙广成笑道:“富贵险中求,这东西你只管给贾赦瞧,以此人心性必起贪念。到时咱们才好用此事吊着,驱使此人为我所用。” 贾赦那人贪鄙无状、骄奢淫逸,与那邢夫人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若此物落在贾赦手里,说不得还真个儿如孙广成所想。 陈斯远却犹疑不已,说道:“师叔,若此事被揭破,师侄只怕这小命就交代在那儿了。” 孙广成老神在在道:“你怕什么?京师往扬州,书信一来一回最快也得月余光景。有这些时候,什么大事办不成?到时候天南地北一藏,任贾家有天大的本事也寻不着。” 陈斯远心下暗忖,此时怕是推拒不得。今儿个推拒了,来日这老狗怕是就会将自个儿卖了。冒充贾家亲戚,只怕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为今之计,也只有走一步看一步,慢慢找寻破局之法。 那孙广成见其不说话,又道:“师侄可是怕了?放心,老夫这手法,便是那人当面也瞧不出破绽来。” 陈斯远拿定主意,爽利一笑道:“师叔都这般说了,我还有什么可怕的?过几日寻个空,我便将此物给贾赦瞧瞧。” 孙广成大笑道:“无怪我那师兄选了你传衣钵,雀字门须得胆大心细,讲究的就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师侄既然应了,此事也就成了小半。” 当下堂中热络起来,孙广成打发了胡莽去倒茶,一口一个师侄叫得亲热。陈斯远半是热络半是防备地套话,奈何每每问及关要,那孙广成总会顾左右而言他。 陈斯远心下不知将这老狐狸骂了多少回,却又无可奈何。 茶水斟上,陈斯远说起昨儿个夜里情形,临了才道:“师叔,那秦氏一应用度便是大太太都不敢用,莫非背后另有隐情?且以其出身,却嫁给了贾蓉……秦氏莫非是哪位贵人的私生女?” “咳咳——”一口烟呛住,孙广成咳嗽连连,烟袋遥遥点了点陈斯远,笑道:“陈师侄真会说笑。” 陈斯远一看老狐狸神色,便知其有了忖度,忙拱手问道:“不知师叔有何见解?” 孙广成道:“且不说秦氏,我且问你,其父秦业官居何职啊?” “工部营缮郎。” 孙广成道:“这就是了,营缮郎啊……哦,我那师兄去的早,怕是没教过你这官场的道道。罢了,今日便教你个乖——你道世上哪个差事最肥?” 陈斯远不假思索脱口道:“自然是盐司。”顿了顿,醒悟过来道:“不是?莫非是那劳什子营缮郎?” “不错!盐司利厚,官民无不知晓,盖因巡盐御史是与那些盐商打交道。”烟袋斜着指了指皇城:“那营缮郎是跟天家打交道,官老爷巴不得从天家嘴里抢吃食呢,又哪里会点破?” 见陈斯远还是不解,孙广成又道:“营缮司掌缮治皇城、陵寝、坛庙、宫府、城垣、仓库、廨宇、营房事宜。每岁过手的银钱几百、上千万,区区盐税才几个钱?” 第二十三章 闲子 (备注,本章为孙、陈猜想。讲故事嘛,抽丝剥茧才有意思,我明晃晃、直勾勾说出来,然后主角莫名就发达了,大家伙瞧着也没啥意思。奈何这个行业越来越浮躁,所以只得写下这一行备注。后续也有猜想,但只要不是当事人说的,一概不算真相。) 孙广成说罢,陈斯远不禁沉思起来。 按其说法,这营缮郎乃是天下一等一的肥缺啊! 陈斯远身边几个丫鬟,红玉伶俐有分寸,香菱懵懂,唯独那小丫鬟芸香半懂不懂的喜欢嚼舌。昨儿个得空陈斯远没少听其嚼舌,那芸香提起秦家不无鄙夷,说当日还是秦氏四下求肯,秦钟这才进了贾家私学。 连那束脩都是秦业东拼西凑才送去贾代儒处的,是以秦家可谓寒酸。 问题是可能吗?顺承明制,五品郎中正俸虽只八十两,可三节两寿的赏赐,加上冰敬、炭敬,一年少说也有个两千两银子。为了区区二十四两银子的束脩东拼西凑?何至于此? 说不得,那秦业就是在装穷。 为何要装穷?盖因秦业此人并无背景。 于是问题来了,一个没背景的老朽,又怎会安安稳稳把持营缮司十几年? 想明此节,陈斯远便道:“师叔是说,此人背后有靠山?” 那孙广成笑道:“自前明至今,营缮司向来把持在权贵手中。那秦业既然能安安稳稳坐在营缮郎的位置上,想来是交了投名状。” 若如此说,秦业暗地里贪下的银钱,大头都拿去给权贵分润了,小头才留存了下来。饶是如此,心下兀自兢兢战战,还要保证各处工程不出差错。 往前推敲,这营缮郎的肥缺又怎会无缘无故的落在秦业头上? 是了,说不得当日秦业自养生堂抱养了一男一女就存了以此攀结权贵的心思。那男孩没留住,只留了个女孩。 都道‘四大铁’,一应权贵先成了‘同道中人’,卸去芥蒂,这才拱着秦业爬上了营缮郎的肥缺。 此一条理顺,可陈斯远心下纳罕不见少,便问道:“师叔,师侄还是不解,那秦氏这等身份,又如何堂而皇之的嫁进了宁国府?” 孙广成眯眼笑道:“师侄还是见识少了……” 陈斯远笑道:“我不过初出茅庐,哪里比得上师叔有见识?此事莫非是那贾珍拿的主意?” “贾珍?他还不够格。”孙广成喷吐烟气道:“莫要忘了这世间既有外室,也有外妇啊。” 何谓外室?养在外头的外宅,便是生了孩儿也随自己姓,说白了就是养在外头的妾室。不过是因着各种缘故,不好纳入家门罢了; 何谓外妇?就是个玩物,人家也不在意这女子是不是跟旁人有染,更不在意女子生的孩儿是不是自个儿的,贪一时欢愉,提上裤子转头就丢在一边。 孙广成道:“自古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从前达官贵人将外妇嫁与旁人,时常登门宠幸,这等事儿还少了?” 陈斯远这才恍然,可不就是如此?依稀记得前世还有当爹的将三儿介绍给亲儿子的…… 这般想来,秦业以秦可卿笼络权贵,攀上了某位贵人,秦业得偿所愿得了天下头一等的肥缺。那贵人眼看秦可卿年岁渐长,不好再留在秦家,便与贾珍……或许还有贾赦?总之与贾家几人议定,便将秦可卿嫁与了贾蓉。 那位说了,贾蓉心里头能不别扭?呵,别扭又如何。那贾珍在宁国府说一不二,且说不得其中还牵扯海量银钱,小儿辈心下别扭又如何? 娶回来养个几年,待秦可卿没了用处,直接‘暴毙而亡’,贾蓉风华正茂,要家世有家世,要银钱有银钱,什么样的女儿家娶不到? 无怪红玉曾说秦可卿‘思虑过重’,心思再宽泛,处在这个位置上都得思虑过重。背后的各家权贵得了分润时,自然你好我好大家好;但凡工程出了差池,秦家父女就是被人丢出去的夜壶! 回想正派玄孙贾蔷先前无缘无故搬出宁国府,此后那秦可卿就发了病。陈斯远那日去见邢夫人而不得,路过私巷时听内中人说过秦可卿病好多了,结果转天就死了…… 要说这内中没有隐秘,可能吗? 再想昨个儿夜里贾珍如丧考妣,怎么也不像是假的……许是秦可卿嫁入宁国府之前,贾珍就与其有染……说不得还生出了几分情谊了。如此推断,此番定然不是贾珍下的手。 贾珍没动机,贾蓉自然也不会冒着开罪贾珍风险办下此事。 且贾珍在宁国府里说一不二,能让贾珍认下此事而不敢声张,这动手的莫非是那位贵人? 为何动手?工程上出了差池,还是秦业贪了银子不曾分润? 罢了,多想无益,连贾珍都惹不起,自个儿又如何敢招惹这背后的那位贵人? 当下陈斯远收摄心思,说道:“多谢师叔解惑。时辰不早,那师侄就先回去了。待这两日得了空,定将此物呈在贾赦面前。” 那孙广成道:“也好。往后也不用你寻过来,每三日我叫胡莽在宁荣后街留下记号,你见了记号隔日寻来就是了。” 陈斯远应下,站起身来却不曾走。 孙广成眨眨眼,问道:“还有事?” 陈斯远笑道:“说来惭愧,那贾家仆役都生了一双富贵眼,只当师侄是个穷酸打秋风的,因是各处都要打点、开支。这个……燕姐儿被薛家收了房,小侄还被拿走了二百两陪嫁银子。师叔你看……” 那一旁的胡莽忍不住道:“这才几天,那五百两银子就没了?” “啧,”陈斯远肃容道:“燕姐儿就拿了二百两,水房、厨房、库房各处都须得打点,当日新来不知规矩,库房拨付的是黑炭,点起来呛死人!那一晚我可是硬顶着睡了一晚! 再说这银钱又不是我自个儿花了,还不是为了大事?来日事成,便是十个、百个一千两都赚了回来。” 胡莽还要再说,孙广成放下烟袋笑先说道:“好说好说。我先支你一千两银票……不过师侄还是省着些花用为妙。” 陈斯远得了银票,顿时大喜过望,连道“省的”。 又奉承了孙广成两句,这才施施然告辞而去。 待其一走,胡莽就凑过来道:“孙老,姓陈的怕是脑后有反骨,咱们须得防上一手。” 孙广成哼哼两声没多说,反倒吩咐道:“你现在就走一趟,扫听扫听营缮郎秦业。” 胡莽虽应了一声,面上却满是不解。 孙广成老神在在道:“权当是一枚闲子。说不得,有时这闲子反倒成了妙招!” 第二十四章 回购 出得巷子,陈斯远兜转一圈眼见无人跟着,面上喜色旋即褪去。不过区区一千两银子,他那师父临终前可是给他留了三千两!陈斯远方才不过是虚以委蛇,让那孙广成摸不清自个儿的路数罢了。 相识不过两月,陈斯远暗忖那孙广成虽老谋深算,却嗜财如命。秦家那么大一块肥肉吊在那里,料想孙广成必查探一番。 陈斯远暗自冷笑一声,心道探查一番也好,真个儿惊动了秦家背后的贵人,都不用陈斯远出手,姓孙的就得身死异处;便是不惊动那贵人,分散了姓孙的精力也是好的。 略略触碰怀中的信笺,顿觉好似烫手的山药一般。转念一想,自个儿本就是个没根脚出身的,不若行险一搏!若真个儿成了,从此海阔天空,可谓一跃入龙门! 拿定心思,陈斯远雇了马车往那正阳门下而去。不片刻到得朱宝市廊,下车抬眼便见三开间的‘薛记绸缎庄’。 抬眼扫量,虽已是深秋,内中却往来不断,那账房的算盘珠子打得噼啪乱响。 陈斯远昂首入得内中,便有伙计来迎,笑着作揖道:“客官可要选绸缎?咱们家都是苏样货色,京师地面上都少见。” 陈斯远道:“我姓陈。” 那伙计怔住,兀自不知陈斯远所言何意,打后头快步来了个富态中年人。遥遥拱手作揖道:“原来是新东家登门,失敬失敬。” “好说,不知如何称呼?” 那人回道:“小姓张,得东家青眼,如今是这绸缎庄子的掌柜。”顿了顿,那张掌柜又道:“太太吩咐过了,陈公子何时登门,在下便领着伙计、账房何时撤走。内中一应银钱、绸缎都归陈公子所有。” 陈斯远笑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回头儿我自当谢过姨太太好意。” 当下张掌柜也不多说,招呼伙计、丫鬟、账房鱼贯而出,转眼就走了个干干净净。 陈斯远也不着急,干脆寻了椅子落座。等了不过一盏茶,便见一老者登门。 “辛苦辛苦,敢问可是陈东家?” 开口道‘辛苦’,必是江湖人。 陈斯远笑着起身拱手道:“正是,敢问老丈如何称呼?寻我何事?” 那老者笑着拱手道:“昨日听闻薛记业已转手,小老儿不胜欣喜,这才厚颜等着陈东家登门。敢问陈东家,你这铺面是自个儿做营生,还是往外赁卖?” 陈斯远问道:“赁是个什么说法?卖又是个什么说法?” 老者道:“赁的话,随行就市,月租二十八两,押金十两,年付;卖的话倒是简单了,陈东家这铺面前后总计十六间半,按市价值银八百两有奇。不过只要陈东家三日内转手,小老儿便凑个整,出一千两。” 这价钱绝对公道。京师分内外两城,一间铺面均价在三十五到四十五两之间,好一些的地方便是七、八十两也是有的。 这三开间的铺面说的只是门脸,门脸后头还有库房等,加起来一共十六间半,给一千两倒也公道。 陈斯远也不急着答应,说道:“不瞒老丈,此事我还不曾思量过。对了,不知老丈高姓大名?” 说话间邀那人落座,那老丈说道:“小老儿贱名不足挂齿,姓张,名德辉。” 张德辉?此人可是薛家的老管家啊,啧!明白了,感情是薛家回购。 陈斯远暗忖,定是那日自个儿脾性刚硬,让薛姨妈赔礼时多了几分小心。想着直接给银钱怕自个儿认为受了辱,于是这才给了个铺面。 只是陈斯远一无人手、二无货源,便是得了铺面又如何?说不得还得往外发卖。于是这才打发张德辉寻来,这么一倒手,自个儿得的还是一千两银子,说出去却好听了许多。 因是陈斯远哈哈一笑,径直从袖袋里掏出文契拍在桌案上,说道:“这过契事宜可还要我出面?” 张德辉笑道:“小老儿自问在这顺天府还有几分脸面,倒是不用陈公子劳动。” “痛快,那就成交。” 张德辉也不废话,当下招呼门外随从,递了一千两银票来。陈斯远揣好银票抬脚就走,此事彼此都心知肚明,没必要寒暄、纠缠。 乘车回返荣国府,到得黑油大门前,立时便有管事儿的迎上前来。 “远大爷来了?” 眼见那门子殷勤里透着小心,陈斯远便心知自个儿那脾性已然在荣国府流传开了。前日来寻邢夫人,那门子可是正眼都不瞧自个儿一眼。 陈斯远一抖衣袖,随手丢过去一角碎银,道:“拿去吃酒。” 门子慌手慌脚接过,眼见那碎银最少三钱,顿时眉开眼笑道:“谢远大爷赏!听后头说,远大爷头晌出去了?回头儿大爷要出门知会小的一声,小的提前给大爷预备车马。” 贾府的下人都生着一双富贵眼,陈斯远如今银钱趁手,于他而言倒是一桩好事儿——所谓有钱能使鬼推磨。 当下门子点头哈腰引着陈斯远往里走,陈斯远随口问道:“大老爷可在家中?” 门子低声回道:“蓉大奶奶过身,大老爷今儿个一早告了假,一直留在家中。不过方才有客登门,如今大老爷正招待着。” 陈斯远停步道:“哦?来的是谁?” 门子回道:“来的是齐国公府陈老爷与治国公府马老爷。”顿了顿,门子又道:“小的瞧着大老爷心绪大坏,怕是也没空见大爷……大爷不若来日寻个时候再来?” 陈斯远暗忖,以那日贾赦怒不可遏的行状推断,秦家的买卖贾赦必然知情,没准还参与其中。如今齐国公、治国公纷纷打发人来寻贾赦,莫非便是因着秦可卿身死之事? 这时候登门没得触了霉头,不若择日再来。 因是陈斯远思量道:“姨父既然招待贵客,我便不好搅扰。果然,今儿个来的不是时候。” 顿了顿,又看向门子道:“不错,你叫什么?” 那门子恭敬道:“小的余四,小的还有个兄弟余六便在角门也做门子的差事。” 陈斯远笑道:“不错不错,我记得你了,往后少不了赏赐。” 夸赞一句,余四顿时喜眉笑眼,吉祥话不要钱一般不迭地说将出来,一直到陈斯远出了黑油大门方才停歇。 却说陈斯远自私巷往后门行去,路过私巷时侧耳倾听,却只听得宁国府中一片静谧,再无旁的动静。 摇摇头出得私巷,眼看到得后门跟前,迎面便见一俊秀男子自后门出来。二人本待错身而过,那人瞥了陈斯远一眼,忽而拱手笑道:“可是远大叔当面?” 陈斯远停步,瞧了眼那人,问道:“你是?” 那人作揖道:“侄儿贾芸,见过远大叔。” 第二十五章 信重 “侄儿贾芸,见过远大叔。”顿了顿,贾芸又道:“昨儿个夜里,侄儿有幸远远见了远大叔一面。” 贾芸?陈斯远仔细观量,见此人身量高挑,生得斯文俊秀,出言谦恭,言辞中隐隐透着一股子讨好意味。 隐约记得书中此人极有能为,后来好似又将巧姐儿给发卖了?不过都说后四十回是伪作,当不得真,也不知是真是假。 陈斯远倒是不在意,明面上他不过是攀附贾家的八杆子打不着的远亲;暗地里则是冒籍谋算贾家的骗子。贾芸如何,又与他何干? 当下纳罕不已,出口笑道:“原来是芸哥儿,你这是才从府里出来?” 贾芸道:“本要见周嫂子,奈何周嫂子去宁国府帮衬了。”顿了顿,又道:“相请不如偶遇,侄儿见了远大叔便觉颇为亲近,不若远大叔赏个脸面,咱们一道儿坐坐?” 这会子陈斯远已然回想起来,若无意外,此时贾芸正一门心思往荣国府里寻差事呢。这是没堵着周瑞家的,搂草打兔子干脆来自个儿这儿寻机缘?问题是自个儿哪儿来的机缘? 诶?不对,自个儿这儿倒是真有——薛姨妈方才赔了一处铺面,岁入三百两。落在贾琏那般公子哥儿眼中自然瞧不上,可落在眼看揭不开锅的贾芸眼里,那可是天大的富贵。 不过那铺面转手就让薛家回购了,不拘贾芸如何打算,注定都是一场空。 本要开口婉拒,转念一想,自个儿是个没根脚的,正缺得用人手。贾芸正值困苦之际,自个儿舍了善财,没准儿就收拢了个得用的人手。 心思电转,再开口陈斯远便颔首笑着应下:“好啊。” “啊?”那贾芸不料陈斯远应承的这般爽快,后续一股脑的说辞生生憋闷在心,旋即又喜形于色,道:“远大叔果然爽利,这边请!前头有个羊肉铺子,滋味极妙!” 陈斯远边走边道:“早间出门访友,这会子方才回来。看天色怕是过了午时,正寻思如何吃食,不想芸哥儿就来相请。” 贾芸笑道:“可见咱们叔侄有缘。” 当下二人说说笑笑,便沿着宁荣后街往西行去,须臾便到得一处铺面。 那贾芸以袖拂去长条凳上浮灰,邀着陈斯远落座,张口便道:“关婶子,今儿个可有什么好肉,上几碟来。” 一四十许妇人踱步出来,瞥见贾芸便笑道:“是芸哥儿啊,今儿个庄子上摔死了一头牛,早间送来的,这会子卤成了,芸哥儿可要尝尝?” 贾芸爽利道:“牛肉来一碟,老酒来一壶,旁的婶子瞧着上。” 那妇人答应一声,转头便将六碟送上,又送上一壶温好的老酒。 陈斯远扫量一眼,便见一碟卤牛肉,一碟酱牛肝,一碟羊蹄,一碟白果,另有炝拌时蔬两碟。 贾芸起身为陈斯远斟酒,邀着饮了两杯。这贾芸能说会道,虽不曾真个儿出过京师,倒是听得外间不少典故。 又捧着陈斯远说话,一时间倒是宾主尽欢。 酒过三巡,陈斯远忽而道:“芸哥儿如今在何处营生?” 贾芸面上一僵,苦笑道:“说来惭愧,如今侄儿还要靠家中老母养活,实在愧对七尺男儿身。” 陈斯远笑道:“芸哥儿见识不凡,不过一时困顿,来日必有前程。” 贾芸笑道:“借远大叔吉言。”顿了顿又道:“实不相瞒,方才侄儿便想寻周嫂子讨要个差事,奈何贵人事忙,缘悭一面啊。” 他说得洒脱,可周瑞家的是何等样人?贾芸又是何等样人?周瑞家的不过是王夫人的陪房,贾芸再如何也是贾家子弟。能说出贵人事忙这话,可见贾芸潦倒、无奈到了何等地步。 陈斯远就道:“可惜了,我如今初来乍到,一时间倒是不好为芸哥儿说上话。” 贾芸摆摆手,说道:“此事随缘就好。是了,远大叔,听闻前几日薛大叔与远大叔生分了?” 陈斯远便道:“不过是误会一场,说开了就好。”那铺面已经转手,陈斯远不好接茬。 贾芸兜转一番,眼见陈斯远就是不接茬,便只好说起旁的来。一时间二人谈天说地,倒是颇为热络。 一壶酒下肚,贾芸酒意上脸,正说着老国公往日光彩,忽而自外间进来个昂藏大汉,方面阔耳满脸的络腮胡子,这时节尚且敞着怀,露出巴掌大的护心毛。 入得内中便叫嚷道:“兀那关嫂子,牛肉切上二斤,老酒打上一斤。挂在账上,月底我来会账。” 内中关婶子应了一声。那汉子扭头一瞥,忽而瞥见贾芸,顿时蹙眉不已,禁不住呵斥道:“你老娘整日家为人浆洗衣裳,辛辛苦苦养了你,便是让你贾二爷跑来吃酒的?” 贾芸赶忙道:“老二,这是大太太的外甥——远大叔,我与远大叔一见如故,这才聚在一处。” 那人瞥了眼陈斯远,当下也不放声,接了递过来的酒壶与油纸包,竟扭头就走。 贾芸复又落座解释道:“那是我家紧邻,叫倪二,有个诨号醉金刚。如今好似随着蓉哥儿办差。” 原来那厮就是倪二。 陈斯远暗自记下,又与贾芸推杯换盏。待未时过半,桌案上只余下残羹冷炙,陈斯远便招呼道:“今日兴尽,不若来日得空再聚。” 贾芸应下,虽面上笑着,却难掩心事重重。 二人一并出了羊肉铺,陈斯远忽而停步,扯了贾芸的手塞过来一物,语重心长道:“不过一时困顿,芸哥儿不可失了锐气。我如今初来乍到,一时倒是不好劳烦芸哥儿。嗯……待来日吧,若有机会,定要芸哥儿帮衬一二。” “远大叔客气了,但有所言,侄儿定赴汤蹈火。” 陈斯远笑着拍了拍贾芸肩膀,扭身就走,只摆了摆手道:“我自个儿回了,芸哥儿也早些回去吧。” 贾芸哪里肯?顾不得看手里塞的是什么物什,到底将陈斯远送进了荣国府后门,这才回转。 进得巷子里,贾芸这才撒开拳头看向手中,便见内中是两张百两的银票。 二百两!贾芸只觉气血上涌,一时间竟有些目眩!他自幼丧父,全靠着母亲浆洗作工养活,顶着贾二爷的名号,又何曾见识过这么多银钱? 这些年家中不免困顿,少不得妈妈与他四下拆借,拆借是要还的,就算如此也免不了亲戚的冷言白眼。又何曾有人初次相识就赠以厚金? 头皮发麻半晌,贾芸慌忙将银票揣在怀里,缓缓舒了口气,低声嘟囔道:“府中传闻果然不假,这远大叔真个儿豪爽。不冲旁的,只冲着这份信重,来日但有差遣,不说赴汤蹈火,少不得也要为其鞍前马后奔走!” 嘟囔罢,贾芸这才兴冲冲往自家回返。 第二十六章 婚约 往后几日,陈斯远始终要见贾赦而不得。大老爷贾赦不是在外书房会客,便是往宁国府招呼往来勋贵,生生将陈斯远忘在了脑后。 陈斯远便每日四下转转,因始终不见记号,他便也不曾往八角胡同去寻孙广成。 红玉果然是个伶俐的,四下打点一番,每日吃食、用度都不曾短过;香菱一门心思扑在书册上,二人少不得夜间耳鬓厮磨,倒是情谊愈深;小丫头芸香最是嘴快,许是还想着给三姐罗香谋个差事,因是但凡扫听到了什么大事小情,回来都一股脑的说给陈斯远听。 于是陈斯远便知道了,他撞见贾芸那日下晌,薛蟠一千两银子卖了贾珍一副棺木,说是劳什子樯木质地,原本是给义忠老亲王预备的,奈何老亲王坏了事,这才转卖给了宁国府。 跟着是钦天监阴阳司的人来了,择了日子,停灵四十九日。又请了一百零八个和尚、九十九个道士做法事。 又听说贾珍认了瑞珠做孙女,如今就停灵在登仙阁。秦氏身边的小丫鬟宝珠甘愿为其义女,誓任摔丧驾灵之任。如今宁国府上下都称其为‘宝珠小姐’。 第三日开丧送讣闻,亲朋故旧陆续登门。随即又有内相戴权坐了大轿亲来上祭。不过几日,府中便传闻贾蓉捐了个正五品的龙禁尉。 转眼头七已过,这日陈斯远方才用过午饭,便有媳妇子登门道:“大老爷有请,远大爷快些吧。” 陈斯远扫量一眼,来的确是秦显家的。 当下便道:“秦嫂子稍待,我换了衣裳就去。” 秦显家的应下,扭身退下。陈斯远换过衣裳,那红玉便道:“大爷,可要我一道儿随行?” 陈斯远说道:“这倒不用。芸香年纪小,香菱管不得事,你还是留在院中吧。” 红玉点头应下,随即将陈斯远送出院外。 陈斯远一路绕行,转眼进了黑油大门,那门子余四低声道:“大老爷方才从宁国府回来,瞧着心绪倒还好。” 陈斯远心中有数,笑着点点头别过余四。此人贪财,却也不好将胃口养刁了,为免来日狮子大开口,这回陈斯远便没给赏钱。 过仪门,随着小厮进得外书房里,便见贾赦正落座书案后观量着一只赏瓶。 那小厮道:“老爷,远大爷到了。” 贾赦这才撂下赏瓶,待陈斯远见过礼后说道:“宁府那边厢须得给秦氏选处坟茔,这些时日亲友陆续登门,蓉哥儿、蔷哥儿轻易不得闲,此事又不好拖延,不若你跟着阴阳司的人走一遭。” “是,外甥记下了。” 许是觉着就这般打发下去,实在有些说不过去。于是贾赦又道:“你也来了几日,可有什么打算?” 陈斯远说道:“回姨父,外甥读书略有所得,打算往国子监深造一番。” 贾赦眯眼观量,说道:“此事容易,那黉门监捐个百八十两银子就能进去。珠哥儿媳妇之父曾为国子监祭酒,待过几日我疏通一番,远哥儿便去国子监攻读吧。” 陈斯远心里骂娘!捐监还用你疏通?那不是掏银子就能进的吗?问题是捐监除了行走方便,旁的什么好处都没有。真要捐监,又何必等着贾赦指点? 陈斯远正要再说,那贾赦却没了兴致,只摆摆手道:“且下去吧,仔细办差。” 陈斯远却没动,而是拱手道:“姨父,外甥有一事做不得主,还要请姨父拿个主意。” “嗯?何事啊?” 却见陈斯远抖落衣袖,自袖袋里寻出一封信笺来,前行几步递上案头:“姨父请看。” “嗯。”贾赦应了一声,神色不耐地抽出信笺来观量了几眼,随即忽而三角眼瞪圆,禁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这……这信——我再瞧瞧!” 贾赦瞪眼仔细观量,便见其上写着: ‘致令正乔夫人: 如海遥拜。 余染沉疴,恐不久于人世,不能登门亲见,还望令正海涵。 余与宗佑自幼相识,可谓良朋益友。虽远隔千里,亦书信互通。宗佑染疾而亡,余心下大恸…… ……余常缅怀宗佑,不意余今也病入膏肓。 余此生上报圣人、下安黎庶,自问于心无愧。 临终之际,唯挂心小女一人。 小女黛玉,自幼丧母,性本纯敏,心尤娇弱,今失怙恃,余唯恨不能见其结缡。 今听闻宗佑有子枢良,秉性纯良、才情出众。若令正不弃,余愿促小女、枢良结秦晋之好。 唯余子嗣单薄,来日恐愧对先祖。若得令正首肯,望二人来日行兼祧之礼。 所诞长子,既承陈氏名分,袭祖业、继祭祀,依长幼秩序入陈家谱系,开枝散叶,绵陈家根基; 次子归余家长房,袭书香世第之名,掌余长房祖产,赓续簪缨之望,使两门皆有后嗣承祧,不致宗祧失序、香火断绝。 若令正垂怜,则余虽在九泉,亦感念情谊。 临书涕零,不知所言。 如海敬上。 延康七年正月十六。 其下又有林如海私印。’ 再看落款,既有林如海签字,又有盐司衙门官印与林如海私印。 仔细观量笔迹,果然是林如海手书,挑不出半点错漏来。直把贾赦惊了个瞠目结舌! 好半晌,贾赦回过神来兀自不肯放下婚书,一双浑浊眸子看向陈斯远,开口道:“你家中与林如海有旧?” 陈斯远拱手道:“姨父不知,家父早年林盐司乃是同榜举人,还曾一道儿进京赶考。奈何家父名落孙山,林盐司一路高中探花。此后虽分隔南北,书信往来却不曾断过。待林盐司主政扬州盐司衙门,家父每岁总会拜访几回。” 陈斯远上述所说全是真话,唯独他是假的。 随即陈斯远挤出一抹苦笑来,说道:“如今家父早已亡故,这信笺到得家中,险些被毁了去。还是家中老仆忠义,悄悄将婚书盗了出来,只可惜先前的书信被烧了个干净。” 这话就是纯纯的假话了。盖因这婚书既不是写给陈家的,更不是给陈斯远的。也不知是偷还是抢,总之此物是孙广成那厮自贾琏处得来的。之后用了手段消去一些文字,又模仿林如海笔迹添上陈斯远姓名,直到前些时日方才做好。 也是因为这一封婚书,孙广成这才裹挟了陈斯远来京师贾家谋取富贵。 陈斯远此时心下忐忑生怕露出破绽来,面上却满是苦涩。 那贾赦虽直勾勾盯着他观量,却不疑有他,只是心下不住的思忖。 林如海虽娶了贾敏,却始终与贾家不甚亲近。其人在扬州为主理盐政数年,那可是天下数得着的肥缺,再不贪,只拿常例也赚了个盆满钵满。 是以前番林如海病重,贾家这才商议着让贾琏一路护送黛玉南下扬州。内中心思不问自知,自是存了吞掉林如海家产的念头。 先前贾琏陆续回信,林如海果然沉疴难起,旁人且不提,贾赦可是摩拳擦掌,恨不得立马就吞了那白花花的银子。 如今陡然横生枝节,林如海竟给了陈斯远婚书,这煮熟了的鸭子岂不是要飞了? 第二十七章 奇货可居 想到此节,贾赦心下便是一沉。朝着门口的小厮招招手吩咐道:“去将太太叫来,就说有急事。” 小厮应下,不迭跑去寻邢夫人。 贾赦忽而眯眼问道:“远哥儿既得了婚书,又身在扬州,何不径直去盐司衙门?” 陈斯远面有凄容,拱手回道:“一则位卑,有家难回,心恐有负林……叔父所托;二则听闻林盐司沉疴缠身,听闻几日里只醒了一刻便又昏沉过去;三则林家别房盘踞,这……外甥递门贴,被奚落了一番撵了出来。” 贾赦一琢磨,这倒也合理。半月前贾琏来信便说林如海每日里昏沉的时候多,清醒的时候少,时而醒来竟认不得人了。那会子便有林家别房奔着林如海家产而来,每日吵嚷不休,气得黛玉将两个闹得凶的乱棍打了出去…… 此时就听陈斯远又道:“林叔父厚爱,外甥心下至今尚且不知所措,反复思量也不曾拿定主意,这才来请姨父做主。” “嗯。”这么一说倒是合情合理。贾赦端了茶盏慢慢饮着,思量着内中利弊得失,一时间也不发话。 他暗自运气、一言不发,陈斯远稳稳当当立在书案前,鼻观口口观心。 良久,贾赦又道:“既有此事,远哥儿何不早说?” 陈斯远道:“前几日一直寻姨父而不得,也是今日得姨父召唤,外甥这才得空将此事说了。” 贾赦一噎,倒是忘了这一茬。他连邢夫人都不甚在意,更遑论那劳什子堂姐的儿子,若不是腾不出人手来,只怕贾赦还想不起来有陈斯远这个人呢。 贾赦又道:“这婚……书信我看过了,然则远哥儿有何打算?” 陈斯远躬身道:“全凭姨父、姨妈做主就是,外甥全无异议。” “唔……” 贾赦听得此言,不禁沉吟起来。全凭自个儿做主,这倒是好事。前番贾琏来信虽不曾明说,可估摸着林如海少说也得有个十几万家财。若婚事由他做主,那过过手留存个几万两不过分吧? 想明此节,贾赦不由得心绪转好。面上也带了笑模样,摆手道:“远哥儿也莫站着了,且坐下说话。” 陈斯远应下,自行搬了凳子落座。 这会子外间环佩叮当,陈斯远扭头便见邢夫人领着丫鬟婆子来了。 甫一入得内中,邢夫人紧张地观量陈斯远一眼,又谄笑着与贾赦道:“老爷寻我可是有事儿?” 贾赦吩咐道:“且都退下吧,我与太太、远哥儿说些梯己话儿。” 一众媳妇、丫鬟应下,随即鱼贯而出。 邢夫人纳罕着又瞧了陈斯远一眼,挪步到得贾赦身边儿,忐忑着小意道:“老爷?” “唔,”贾赦随手将书信交给邢夫人道:“你且看过了再说。” 邢夫人接过书信尴尬道:“老爷惯会作弄人,我何曾识字了?” 贾赦一怔,冷哼一声便要发作,念及大事要紧,这才耐着性子说道:“这是如海写给远哥儿与黛玉的婚书。方才远哥儿才说,其父竟与如海是故交。” “啊?”邢夫人大吃一惊,狐疑着瞥了眼陈斯远,说道:“老爷,这……这会不会弄错了?我那堂姐夫不过是个举人,怎会与黛玉的父亲攀上干系?” 贾赦嗔看其一眼,训斥道:“妇人之见!读书人往来素来不看重门第,远哥儿之父与如海乃是一同中的举人,有些情谊也是寻常。” 邢夫人顿时讪笑不已:“老爷说得在理,是我见识少了。”顿了顿,又蹙眉道:“只是此事……老爷是如何做想的?” 这会子贾赦已然拿定了主意,说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海眼看着不好,既有婚书在此,我总要为我那外甥女做主。” 邢夫人一时间闹不清楚贾赦是何意,于是干脆闭口不言。 却听贾赦道:“远哥儿放心,此事自有我为你做主。” 陈斯远赶忙起身谢过:“多谢姨父。” 邢夫人顿时急了,慌忙道:“老爷,这事儿……不妥吧?黛玉自小送来,与宝玉一道儿养在老太太身边儿,府中都道老太太有心两好凑一好。这事儿若闹到老太太跟前,只怕……只怕得不了好。” 贾赦横眉呵斥道:“你知道什么?老太太不过是黛玉的外祖母,这婚姻大事哪儿有外祖母做主的道理?” 邢夫人眨眨眼,不知如何是好了。暗自寻思,今儿个怎么老爷犯了邪?这般费力不讨好的事儿也乐意担下?他犯病不要紧,老太太本就不待见自个儿这个小门小户的,若是牵连下来,来日自个儿哪里还有好儿? 她心下急切,又不敢开口驳斥。 就听贾赦又道:“不过太太方才说的也在理,此事……须得从长计议。左右黛玉年岁还小,及笈还须得几年,出阁就更远了。远哥儿不妨多等等,回头儿姨父定给你个说法。” 陈斯远说道:“乍见此……信,外甥也六神无主,如今也不知该当如何……要不然就此作罢?就当没有此事?” 没这事儿?这哪儿成啊! 贾赦想明白了,林如海家产进了贾家,那也是落进公中。了不起贾琏私底下侵吞一些,自个儿威逼一番又能勒出几两银钱来? 若是促成陈斯远与黛玉的婚事就不同了。来日黛玉父母双亡,这陈斯远……就有个恶毒继母,那婚事还不是由着自个儿主张? 有这般由头在,林如海的家产先放在自个儿房里存着……不过分吧? 贾赦精光四射,不由得肃容道:“胡闹!你家与林家乃是通家之好,如海既写了婚书来,这婚姻大事又岂能含糊?” 此时陈斯远惆怅道:“外甥是怕年少位卑,配不上林家妹妹。” 贾赦拍案急道:“大丈夫何患位卑?功名利禄只管……科场上见真章!是了,远哥儿那几首诗做的极好,想来文章也差不了。这样,过几日我便寻了陶监丞,让你进国子监。” 眼见陈斯远照旧愁眉苦脸、不为所动,贾赦蹙眉道:“这捐监的确不大好,罢了,我再给远哥儿谋个荫监如何?” 陈斯远心下欢喜,面上惶恐道:“姨父,此事会不会太过劳烦了?” 贾赦霸气一摆手,说道:“都是自家亲戚,说什么劳烦不劳烦的?远哥儿且回去安心等着,不出十日必有结果。” 陈斯远当下谢过,便被贾赦打发出来。出得外书房,陈斯远心下警醒,那老狐狸孙广成算计人心是一把好手,单看此番谋算竟无一处落空。来日若想算计此人,只怕不易。 不提陈斯远半是欢喜、半是防备,心事重重而去,且说外书房里。 眼见陈斯远走远,邢夫人起身慌张道:“老爷糊涂了,怎地胡乱就应承这事儿?宝玉是老太太的心尖尖,黛玉也是老太太的心头肉,真传扬出去,只怕老爷头一个挨排头!” 那贾赦却笑眯眯道:“些许训斥、数落而已,又如何比得了林家那十几万家产?” 邢夫人面上不解,旋即恍然:“老爷的意思是——啊,还是老爷想得远啊!” 贾赦笑道:“此事不急。是了,往后多往你那外甥处勤走动着。还有,此事不好张扬,你且去吩咐了,若有胆敢外传的,一律打了板子撵出府去!” 第二十八章 专打不开眼 陈斯远自私巷回返,这会子心下稍安,想起方才贾赦、邢夫人情形,暗想这儿人只怕是拿自个儿当做了奇货! 孙广成那老货惯会摆弄人心,此番早已算定了贾赦的贪鄙,怕是也算定了贾母绝不会准许。 这往后推演,贾母自是恶了自个儿,偏又有大老爷回护着。一边厢占着情分,一边厢占着理儿,说不得便就此僵持起来。再往后等黛玉回来又该如何? 陈斯远忽而醒悟,哪里还敢撑到黛玉回来?黛玉一回,贾琏必回,到时候自个儿这个冒籍的假货只怕早就逃之夭夭了。 思忖间到得后门,忽有一人迎上来作揖道:“侄儿见过远大叔。” 陈斯远回神,便见拦在身前的是贾芸。 不禁纳罕道:“芸哥儿?你又来寻周嫂子?” 贾芸尴尬道:“周嫂子贵人事忙,侄儿可不好轻易叨扰。上次得了远大叔恩赏,偏赶上母亲生病。今日母亲好转,听闻远大叔仗义疏财之事,将侄儿骂了个狗血淋头,赶着让侄儿来听远大叔吩咐。” 说话间又是一揖到地,道:“若无远大叔援手,母亲这一回只怕是难了,请受侄儿一拜!” 陈斯远上前搀扶,说道:“咱们年岁相当,又志趣相投,犯不着如此生分。”待贾芸起身,陈斯远又道:“也是凑巧,姨父方才叫我去,吩咐我明日会同阴阳司一道儿为蓉哥儿媳妇选个墓穴。你明日若无事,便随我一道儿去瞧瞧吧。” 贾芸顿时一怔,旋即应承道:“远大叔既然有事,侄儿自当鞍前马后。如此,侄儿明儿个一早便在门外候着。” 二人定下此事,贾芸自行回返家中,陈斯远迈步进得荣国府,心下自然知晓方才贾芸为何发怔。 那秦可卿为贾蓉正妻,照理说或是埋入祖坟、或是停灵家庙,留待贾蓉百年之后夫妇二人殡骨。 贾家不比寻常小门小户,宁荣二公设铁槛寺为家庙,按说秦可卿理应入铁槛寺停灵,又何必急切去寻劳什子的墓穴? 且贾家祖坟各处墓穴早已预留,按说也不用四下找寻。 陈斯远却知,如何处置秦氏发引一事上,只怕宁荣两府意见不一。 依着贾珍,自然是大操大办、风光大葬。如此处置,难免有些僭越;若依着贾政与贾赦的意思,那秦可卿无所出,依着规矩进步的祖坟,干脆寻个风水宝地埋了了事,免得来日麻烦。 东西二府各有心思,却与陈斯远无关。他如今虽说因着那封婚书境况略略改善,可依旧是攀附而来打秋风的穷亲戚。这上头斗法,他依着本分规矩做事就好,旁的一概不用管。 眼看回转自家小院儿,忽见自夹道转出二人。当先一人满身绫罗绸缎,披着西洋呢的赭红披风,身边还随着个十来岁的小丫鬟。却不是柳燕儿还有哪个? 那柳燕儿也瞥见了陈斯远,当下杏眼瞪圆狠狠一瞥,这才屈身一福:“远哥儿。” 如今柳燕儿落在薛蟠手里,陈斯远须得避讳一二,因是只略略颔首便自行进了家门。 心下暗忖,这才几日光景,那柳燕儿便穿金戴银,想来定是将薛蟠那厮唬弄住了?他与那柳燕儿虽各有心思,可对着贾家却算是一条心的,暂且不用担心柳燕儿将其卖了。 问题是陈斯远存心对付孙广成等人,待图穷匕见,二人总要分道扬镳……须得想个法子将这威胁消弭了才好。至于法子,不过是分化、拉拢罢了。老人家成例在前,自然要将朋友搞得多多的,敌人搞得少少的。 进得小院儿,抬眼便见红玉沉着脸儿,小丫鬟芸香也是气鼓鼓的模样。 见陈斯远归来,两个丫鬟上前来迎,陈斯远观量二者神色便问道:“怎地了?这是谁招惹了你们?” “大爷——” 芸香方才开口,红玉便道:“不过是小事,我回头便能处置了,也不用事事都劳烦大爷。” 芸香却道:“那赵亦华都欺负到咱们头上了,他又是宝二爷身边的人,姐姐还能如何处置?” 红玉蹙眉恼道:“如何处置是我的事儿,总之处置了就是了。” 陈斯远停步道:“到底何事?” 红玉抬眼观量陈斯远一眼,张张口没言语。那芸香便巴巴儿说将出来。 却是今儿个一早,红玉眼见天气愈发寒凉,眼见正房里的丝绢屏风不中用,便去寻了库房管事儿的打算换个屏风。红玉打点了银钱,挑中了一具檀木四联屏梅兰菊竹四君子屏风,说好了下晌送来,谁知左等不见人来、右等不见屏风。 实在等不起,红玉打发芸香去过问,谁知那管事儿的却道,那檀木屏风却被赵亦华半路截了胡。只说宝二爷有用,转头便叫人搬走了。 红玉听闻后气了个半死!宝二爷如今还在老太太处住着,不曾搬出来,那绮霰斋用的都是六联屏,何曾用过四联屏了?定是那赵亦华扯虎皮做大旗,打着宝二爷的名号将物件儿搬去了自家。 荣国府中下人向来生着富贵眼,平素吃那卡要自是不提,如今竟欺负到主子头上了,还不是瞧着陈斯远不算正经主子?否则又哪儿来的胆量敢半路截胡? 听小丫鬟芸香说完,陈斯远顿时笑了。有道是不打勤、不打懒、专打不开眼!自个儿方才被贾赦当做了奇货,这光景正好拿人立威。还想着从何处着手呢,不想着赵亦华就自个儿送上了门。 笑过,陈斯远面色发冷,说道:“赵亦华?这人可住在府中?” 红玉赶忙拦道:“大爷,管事儿的应承了,明儿个定选个好的屏风送来。为这起子小人,大爷犯不着气恼。” 陈斯远看了红玉一眼,情知红玉是想着自个儿初来乍到,招惹了是非容易惹人厌嫌。莫说是自个儿这等远亲了,贾家其余几房,好比那贾芸,不照样被一众奴才刁难? 陈斯远存心立威,先前与薛蟠闹了一场,到底消弭了,只怕那些刁奴尚且心存侥幸。如今大闹一场倒是正好。 因是陈斯远冷声道:“咱们不招惹是非,却也不怕是非。与人为善自是该当,可也分人。这等没规矩的奴才,莫非我还要忍着让着不成?芸香,你来带路,我倒要看看那屏风到底摆在了何处!” 芸香顿时来了精神,赶忙前头领路。 陈斯远拔脚就走,红玉眼看拦不住,紧忙缀上,低声劝慰道:“大爷思量清楚,那赵亦华可是太太的陪房。” 言外之意,如今可是太太掌家。常言道打狗还得看主人呢,就这般打上门去,这让太太的脸儿往哪儿放? 得罪了太太,陈斯远来日还如何在贾家寄居? 陈斯远却昂首道:“再如何,也不能没了规矩。” 此时三人转入西面夹道,芸香兴奋地指着一户人家道:“大爷,便是这家!” 第二十九章 裙钗一二可齐家(上) 此间为裙房,侧面开院门,用于安置府中仆妇人等。这会子小门开着,陈斯远一言不发抬脚就进了小院。 芸香、红玉紧随其后,那院中正有一妇人晾晒一物,忽见三人闯进来,禁不住蹙眉道:“你们是谁?可是有事?” 妇人不曾见过陈斯远,却认识红玉,知道其曾是宝二爷处的丫鬟。心下骤然想起,这红玉好似改回了原名,又拨付到了新来的大太太外甥处。目光转回陈斯远,心下咯噔一声,顿时晃过神来,猜到了来者便是陈斯远。 妇人骤然变了脸色,数落道:“小……红玉,再是什么急事,也没有这般急吼吼往人家闯的。” 此时房门拉开,自内中行出一人来,扫量一眼顿时慌张不已,却强自撑着场面,朝陈斯远作揖道:“原是陈大爷……大爷虽是主子,却也不好四下乱闯。” 那小丫鬟芸香半边身子躲在陈斯远身后,探出头来叫嚷道:“姓赵的,你半路截了我家大爷的屏风,如今我家大爷亲来,你还不赶快将东西还了来!” 赵亦华蹙眉说道:“这话可不能乱说,那屏风是宝二爷瞧中了的,我不过是办差的,怎能怪到我头上?陈大爷若是不满,不若去寻宝二爷说道说道。” 那赵亦华存着什么心思,陈斯远心知肚明。他这等外男,自然不好往内宅去寻宝玉,又哪儿来的机会当面对质? 陈斯远只是来立威,与此人理论难免失了身份,因是也不开口。倒是身后的红玉站将出来,数落道:“赵亦华,你少拿宝二爷扯虎皮!绮霰斋用的是六联屏,宝二爷讨了四联屏有何用?” 赵亦华道:“这话说的,我不过是奴才,主子如何吩咐自然如何办差。还是那句话,陈大爷不若去寻宝二爷说道。” 陈斯远冷笑一声,朝着那赵亦华招招手。赵亦华心下惴惴,到底挪步上前,道:“不知陈大爷有何吩咐……啊——” 话没说完,陈斯远一脚踹出去,赵亦华猝不及防,惨叫一声飞出去趴伏在了地上。 那妇人赶忙过来搀扶,急道:“你……再是主子,也不能胡乱打人啊!” 陈斯远理都不理,只吩咐道:“去里面瞧瞧那屏风可在。” 猝然动手,小丫鬟芸香唬得愣了神。红玉却二话不说便往内中寻去。那妇人顾不得赵亦华,紧忙去拦,红玉情知今日怕是不能善了,干脆推搡开妇人闯进了屋里。 随即回身掀开门帘,与陈斯远道:“大爷快看,这屏风果然被这刁奴搬回了自家!” 妇人慌了神,踟蹰着不迭声‘这这这’个没完,却是说不出一句旁的话来。那赵亦华小腹结结实实挨了一脚,这会子情知碰上了硬茬子,心下后悔不迭,于是闷着头不敢言语。 小丫鬟芸香这会子回过神来,眼看陈大爷大发神威,顿时狗仗人势道:“你这刁奴还有何话好说?”眼见赵亦华闷头不言语,又挑唆道:“大爷,咱们占着理儿,这等刁奴干脆打死了账!” 红玉急了,上来便拧芸香的耳朵,教训道:“再浑说明儿个就送你回家!” 小丫鬟芸香顿时讷讷不敢言。 红玉又与负手而立的陈斯远道:“大爷,此事还是报与二奶奶处置吧。” 陈斯远是寄居的远亲,自然不好处置贾家奴仆。 陈斯远道:“不急,你们二人先把那屏风搬出来再说旁的。” 芸香便道:“是了,总要将东西抢回来再说。” 当下红玉、芸香入内去搬屏风,那妇人终于回过神来,噗通一声跪地求肯道:“陈大爷,我……当家的一时痰迷了心窍,还望看在太太的份儿上,饶过当家的这一遭吧。” 陈斯远理都不理,那妇人絮絮叨叨说了半晌也不见回音,只得暂且住口。此时芸香与红玉将那四联屏风抬了出来。 陈斯远扫量一眼,便知是个好物件。通体黑檀木,其上雕绘细致,四扇上各有梅兰菊竹君子图。只怕拿出去发卖,少说也值个几百两银子。 “大爷,是不是这就搬回去?”芸香问道。 陈斯远却吩咐道:“放下就得了。” 红玉、芸香依着吩咐放下,便见陈斯远上前一脚,咔嚓一声将那屏风踹断,跟着又是几脚,眼看着便碎了一地。 陈斯远停手才道:“这等狗奴才用过的,便是砸烂了我也不用!”又吩咐红玉:“你去寻二嫂子,我便在此处等着!” 芸香吓得噤若寒蝉,红玉应了一声,紧忙快步去寻。 …………………………………………………… 凤姐儿院儿。 凤姐儿方才回转,三个小姑子便寻了过来。凤姐儿略略说了宁府事宜,忽而故作嗔恼道:“大哥哥这般求肯,太太也发了话,我还能说什么?只得先行应承下来。结果方才才知,敢情那馊主意竟是宝玉出的!真真儿气死个人!” 这话说的是今日凤姐儿随着邢夫人、王夫人一道儿往宁国府帮衬,中途贾珍闯进后堂,说家中纷乱,尤氏又犯了旧病不能理事儿,便央求凤姐儿过府来帮衬。 凤姐儿本就是个爱揽权的性儿,心下自然是千肯万肯的,只是碍于王夫人也在,这才一直矜持着。后来王夫人发了话,凤姐儿也就顺势应承下来。 闻言探春便道:“尤大嫂子发了病,宁国府可不就乱了套?数来数去,可不就是凤姐姐处事妥帖?” 迎春也笑道:“珍大哥可是会选人,凤姐姐这一去,自然便将后头事宜理顺了。” 凤姐儿闻言娇笑道:“诶哟哟,你们几个小的就别捧着我了。这千头万绪的,我还没理出个头绪来,加之这荣国府也不能撂下,说不得来日我一个人儿须得劈成两半来用呢。” 正待此时,忽而平儿转将进来,凤姐儿见其神色凝重,便道:“有事儿?” 平儿便道:“陈大爷身边儿的红玉来寻二奶奶。” 本道凤姐儿会先行打发了三个小姑子再说,不料凤姐儿却蹙眉径直问道:“有话直说便好,这三个小的还是外人不成?” 平儿笑道:“我是怕污了三位姑娘的耳朵……是这般,赵亦华抢了陈大爷的屏风搬回自家享用,却推说是宝二爷的意思。陈大爷登门一瞧,结果那屏风就在其家中。如今人赃并获,陈大爷打发红玉来请示二奶奶该如何处置。” 凤姐儿顿时三角丹凤眼闪过寒意,略略思量,冷笑道:“早知这家中的下人失了尊卑,下人不是下人,主子不是主子的,可好歹大面上还过得去。这倒好,如今竟敢骑到主子头上来!” 第三十章 裙钗一二可齐家(下) 王熙凤话音落下,三春彼此观量一眼,虽不作声却各有思量。 荣国府奴大欺主之事不新鲜。探春庶女出身,胜在明辨时务、乖顺讨巧,境况比照迎春、惜春强了许多,奈何却有个糊涂生母与不懂事的兄弟拖累;迎春同样庶出,自打生下来贾赦便不管不顾;惜春可算是嫡出了,奈何却是宁国府的,偏刻下寄居荣国府,一年也不见回宁国府一回。 三个姑娘说出去都是金闺玉质,吃穿用度自是不缺,可被奶嬷嬷、婆子哄骗、盗窃、勒索之事就不曾少过。 因是方才听平儿说起,只觉心下气愤不已。待听闻陈斯远打上门去人赃并获,先是觉着出了口恶气,旋又为其担忧不已。 那赵亦华乃是王夫人陪房出身,如今在宝玉处听差,这般不管不顾撕破脸皮,难免王夫人事后多想。 奈何迎春是个锯了嘴的葫芦,惜春寄人篱下谨小慎微,探春倒是个爽利性子,偏偏因着王夫人也不好张嘴。于是三个姑娘彼此观量一番,探春只道:“既如此,我们便先去寻大嫂子听讲了。” “去吧。” 凤姐儿打发走了三个小姑子,待平儿伺候着其围了大红斗篷,旋即昂着头领着丫鬟、婆子浩浩荡荡出了小院儿。过穿堂经过大花厅,再过角门上了东面夹道,不多时便到了赵亦华居所。 当先的小丫鬟丰儿叫了声‘二奶奶来了’,当下内中为之一静,王熙凤粉面含霜,顾盼生威,到得院里先是瞥了眼兀自趴伏在地上的赵亦华,又瞥了眼战战兢兢的妇人,最后方才看向转过身形来的少年郎。 但见那少年虽只十四、五年纪,身形却比她还要高上大半个头,身形挺拔,眉目俊俏,尤其一双眸子分外引人,内中好似藏星蕴月一般。 凤姐儿打量着陈斯远,陈斯远也在观量凤姐儿。便见凤姐儿外罩大红斗篷,内中是玄色底子织金凤凰纹样锦缎对襟褙子,内衬浅紫镶蓝边方口立领偏襟袄子,下着深紫镶金边缎子马面裙。 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 陈斯远拱手道:“斯远见过二嫂子。” 凤姐儿笑道:“想来当面的便是远兄弟了?都说家中来了个才貌双全的哥儿,可惜一直不曾得见。今儿可算是见着了。是了,远兄弟上回送的福禄寿三星极对我心思,摆了好几日生怕污了去,这两日方才收拢在箱子里。” 陈斯远笑道:“能入二嫂子眼就好。” 凤姐儿颔首道:“旁的话往后再说,”说话间冷了脸儿看向那夫妇二人:“先处置了这等没规矩的狗奴才再说!” 那妇人骇得噗通一声跪伏在地,捣头如蒜求肯道:“二奶奶宽宥啊,当家的不过一时糊涂,瞧着那屏风稀罕,只想着搬回来多瞧两眼,过几日就送回去了……可没想着偷拿主家的东西啊!” 那赵亦华也爬起来道:“小的糊涂了,小的该死,求二奶奶饶了小的这一遭吧。” 凤姐儿瞧着那七零八落的屏风有些纳罕,一旁的陈斯远便道:“二嫂子,方才兄弟一时气愤,又不好与这奴才计较,这才将屏风砸了去。” 凤姐儿闻言赞道:“砸得好!本就是给主子用的物件儿,被这奴八辈儿的占了去,就算抬回去谁又肯再摆在房里?” 顿了顿又骂道:“野牛肏的,你也是太太身边的人,府中的规矩都忘了?没旁的话,奴大欺主,家里怕是留不得你了,拾掇了东西明儿就给我滚出去!” 赵亦华夫妇又是捣头如蒜,那妇人道:“当家的不过一时糊涂,求二奶奶念在这些年当家的勤勤恳恳,一直跟着太太,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儿上,宽宥一遭吧。” 陈斯远面上不动,心下玩味,这是搬出王夫人来压凤姐儿? 凤姐儿果然更恼,骂道:“什么功劳苦劳我是没瞧见,你既然拿太太说话,那咱们这就到太太跟前去,且看太太怎么发落你这狗奴才!” 赵亦华一把将妇人推倒,说道:“咱们下人跟着主子是本分,哪里好提什么功劳苦劳的?二奶奶,这回是小的犯了贪念,认打认罚别无二话。只求二奶奶莫要将小的赶出去。” 陈斯远看向赵亦华,暗忖这厮也不蠢啊,那先前所作所为就纯纯奔着自个儿这远亲好欺负了? 果然,凤姐儿听了这话怒气稍减,说道:“阖府上下都说我是个严苛的,也罢,莫说我不容情。你既这般说了,打三十板子、罚半年月例银子——”又瞥了眼七零八落的屏风:“再将这屏风赔了,此事就算了结。你可服?” 赵亦华心如刀绞!三十板子打下来,说不得就得躺个十天、半个月的,半年月例也就罢了,不过六两银子,可那屏风就要了命了,没三五百两银子下不来。他这些年鞍前马后伺候着,虽得了宝玉不少赏赐,可一时间哪里又凑的出来这般多银钱? 可事已至此,不应承明儿个就被赶出府,因是只得咬牙道:“小的别无二话。” 凤姐儿换了脸色,笑着看向陈斯远道:“远兄弟甭搭理这起子蹬鼻子上脸的小人,过会子我叫平儿选个妥帖的屏风给远兄弟送去。” 陈斯远笑道:“那敢情好。方才兄弟一时气恼,倒不是真个儿为了那屏风,只是心下气不过。二嫂子处事公道,如今这心气儿顺了,也没旁的话说。” 凤姐儿笑着颔首,又往左右吩咐道:“明儿个一早拖到我门前打足三十下,让那些刁滑媳妇、婆子都瞧瞧,免得来日说我不教而诛!” 左右轰然应下。 陈斯远这才拱手道:“如此,此间事了,兄弟就先回去了。” 凤姐儿道:“快回吧。平儿,仔细挑个好屏风给远兄弟送去。” 当下众人散去,陈斯远领着红玉、芸香沿着东侧夹道往自家小院回返。 陈斯远面上风轻云淡,不过治了个刁奴,他心下又何曾会在意?红玉面有忧思,生怕此番陈斯远恶了王夫人,那往后日子可就不好过了;唯独那小丫鬟芸香,这会子好似斗胜了的公鸡一般,昂首阔步、趾高气扬,恨不得打个鸣让阖府都知道。 转眼到得院门前,便见王善保家的匆匆出来,亏得陈斯远拉扯一般,不然这婆子就得撞他个满怀。 “诶哟……远哥儿?你可算回了,太太听闻你打了个奴才,生怕远哥儿挨了欺负,赶忙就寻了过来。” 话音落下,随即便听内中邢夫人道:“好端端的,怎么跟个奴才计较起来了?” 第三十一章 虚情假意 眼看邢夫人眼中三分虚情假意、七分幸灾乐祸,陈斯远禁不住暗自腹诽,无怪邢夫人处处被那王夫人压一头,演技这般拙劣,便是傻子都能瞧出来,又如何瞒得过贾母去? 陈斯远沉声道:“姨妈,二嫂子方才来了一遭,都料理妥当了。咱们进去说话。” “啊?都料理妥当了吗?” 邢夫人也知院子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当下二人进得内中分宾主落座,香菱奉了香茗,二人这才叙起话来。 却说邢夫人怎么来了?方才陈斯远离了外书房,大老爷、邢夫人两公婆计较一番,邢夫人不禁反思,如今这外甥成了奇货,奈何前些时日自个儿一直待搭不理的,如今忽而热切起来难免不美。 因是回返后宅计较一番,便寻了些前些时日存下的果子,领了丫鬟婆子往陈斯远处而来。到得内中,问过香菱方才知晓,陈斯远竟领着人去寻那赵亦华晦气去了。 这话到得王善保家的嘴里,就成了邢夫人听闻陈斯远与人闹将起来,急吼吼过来撑场面了。 方才那会子邢夫人又惊又喜,惊的是万一闹到老太太跟前,只怕陈斯远再不好在府中居停,如此岂非坏了自个儿与大老爷的好事?喜的是,此番抓了赵亦华马脚,此人可是太太的陪房,来日说将出去少不得落一落太太的脸面! 本道虚情假意一番,回头儿再寻了大老爷讨主意,谁知此事竟料理了个干净。 听得陈斯远说罢,邢夫人挑不出凤姐儿的不是,这打也打了,罚也罚了,只可惜没将那赵亦华撵出府去。 荣国府中的仆役、丫鬟来源大抵有三处,一则是家生子,二则外头采买来的漂亮小丫头,三则便是随着女主子嫁过来的陪房。 于她们这些嫁过来的女主子而言,自然是陪房管着的差事越多,自个儿的地位便越高。 这些年王夫人仗着掌家之便,四下安插自个儿的陪房,邢夫人是后嫁过来的不说,家中还寒酸,陪房里就王善保一家子能略略有些用处。这各处的差事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王夫人的人先占了,不打发出去邢夫人哪里好安插自个儿的人手? 因是邢夫人开口便道:“都说凤姐儿是个狠辣的,我瞧着也就是那么回事儿,雷声大雨点小。这等狗奴才,径直打了板子赶出府去就是,府中哪里还容得下?”顿了顿,又低声道:“这琏儿媳妇怕是心里更向着她那亲姑姑多一些。” 这话陈斯远不好接,那邢夫人便又道:“远哥儿也是寻思的少了,下回有这等悖主之奴,远哥儿只管提了人去寻我,万事自有我替你做主。” 陈斯远便笑道:“我也是怕劳烦姨妈——” 话没说完,邢夫人就嗔道:“远哥儿这是什么话?你是我嫡亲的外甥,你又占着理儿,我还能不为你做主?”顿了顿,邢夫人目光闪烁,好似自个儿都有些不信,言辞为之一弱道:“就算我做不得主,那不是还有大老爷吗?” 陈斯远暗忖,真个儿信了邢夫人的话,只怕来日一准儿被坑死。心下这般想着,面上却笑道:“是,外甥记下了。” 二人说了半晌话,邢夫人又瞥见一旁侍立的香菱,当下将其招过来,扯着手儿赞道:“这丫头生得眉目如画,我瞧着就欢喜。”看向香菱道:“你既跟了远哥儿,往后须得仔细勤快些,来日哥儿有了出息,我做主让哥儿纳你过门。” 香菱低声应下,俏脸晕红。 邢夫人又咬咬牙,自手腕上褪下一枚手镯,顺势便戴在了香菱手上,随即赞道:“这镯子你戴着吧,啧啧,瞧这藕臂,戴了这镯子反倒衬着更白净了。” 香菱赶忙屈身一福:“谢太太赏。” 邢夫人又豪气瞥向红玉、芸香二人,道:“嬷嬷,拿两串钱来赏了。你们往后尽心照料哥儿,往后少不了你们的好儿!” 红玉、芸香屈身谢过,邢夫人这才起身道:“时候不早,哥儿先歇着,我还得往老太太跟前走一遭。” 陈斯远起身相送:“我送姨妈。” 邢夫人一行风风火火的走了,陈斯远回转身形,打发了红玉与芸香下去歇息,进得房中便见香菱已然拾掇过了茶盏。见得陈斯远进来,香菱展颜一笑,叫道:“大爷!” 陈斯远见其面上不见忧虑,就笑着问道:“就不怕我跟人闹起来?” 香菱先是点了点头,跟着又摇了摇头,仰头瞧着陈斯远道:“闹就闹了,又能怎么样?了不起这荣国府待不下,我随着大爷一道儿出府就是了。” 真个儿是好姑娘啊! 陈斯远探手挑起香菱下颌,不待其反应便将嘴唇覆了上去。香菱先是愕然、茫然,随即慌乱得好似烂泥一般瘫软下来。错非陈斯远探手扶住其身形,只怕就要委顿在地了。 俄尔,陈斯远松开香菱爽朗一笑,说道:“今儿个我高兴,来来来,我教你读书。” …………………………………………………… 凤姐儿院儿。 王熙凤这会子歪在炕上,平儿去而复返,说道:“奶奶,我给陈大爷选了个紫檀木四联屏屏风,就是去岁北静王府送来的那一件儿,其上绘着四美人,想来能合陈大爷的心意。” “嗯。”王熙凤手撑在炕桌上,显是在蹙眉沉思。 平儿不敢放声,便侍立一旁等候。 须臾,王熙凤回过神来道:“这远兄弟倒是个眼里不揉沙子的。大哥哥托我料理宁国府事宜,我想了想,总计不过五样事儿:头一件是人口混杂,遗失东西;第二件,事无专执,临期推委;第三件,需用过费,滥支冒领;第四件,任无大小,苦乐不均;第五件,家人豪纵,有脸者不服钤束,无脸者不能上进。” 顿了顿,又道:“这后头我亲自坐镇倒是好说,倒是这外头须得有个人镇着。先前还想寻了贾芹来帮衬,如今瞧着,远兄弟岂非比贾芹更合适?” 第三十二章 涟漪 那贾芹是什么货色,凤姐儿心知肚明。错非实在无人可用,凤姐儿又哪里敢用此人? 新来的远哥儿自是不同,瞧着就一身正气,又是个刚正不阿的性儿,也不用多,帮衬自个儿月余光景,这丧事定治得妥当。 凤姐儿越琢磨越对味儿,此时平儿却泼冷水道:“奶奶,那可是大太太的外甥,又是要考取功名的,哪里能随便使唤?” 凤姐儿冷笑道:“我那婆婆什么性儿你还不知?再是亲戚,处得久了也难免生出间隙……你甭管了,过几日我寻远兄弟问问就是了。” 平儿应道:“奶奶有主意就好。” 凤姐儿瞥了眼自鸣钟,赶忙起身道:“哟,都这个时辰了,快拾掇了,须得往老太太跟前去了。” 主仆二人拾掇停当出得门前,刚巧便撞见散了课的李纨领着三春也往贾母院儿去。 众人撞在一处,自是好一番说话,随即一并过穿堂往前头绕行。 此时探春禁不住问道:“凤姐姐,那事儿料理的如何了?” 凤姐儿就道:“还能如何?这等悖主的奴才,自是该打打、该罚罚。” 惜春也问道:“那远大哥呢?” 凤姐儿不禁纳罕道:“又不是远兄弟的错儿,我处置过了,他自然回去歇着了……哦,我还让平儿送了一副屏风过去。” 三春彼此观量,纷纷暗自松了口气。惜春年岁小,这会子还没城府,便笑着说道:“我便说远大哥无事,偏三姐姐还挂着心。” 凤姐儿嗔怪着吃味道:“好啊,这才几日,你们不说挂着我,反倒一直念着新来的远兄弟,三个小白眼狼,亏得我往日待你们这般好。” 迎春赶忙笑道:“凤姐姐这话却错了,远兄弟新来,被那等悖主的奴才欺负了也是寻常;凤姐姐如今管着家,又有哪个不开眼的敢抚虎须?” 探春也道:“正是这个道理,可不是咱们偏心眼。” 凤姐儿笑道:“还虎须……敢情我倒成了母老虎!” 凤姐儿与三个小姑子闹做一团,李纨在一旁笑看,心下忽而醒悟,难怪方才三个小姑子学女红时时而心不在焉,原是记挂着那新来的远哥儿。那三首诗倒是顶好,可惜不知那人文章如何。 李纨转念一想,此人性子这般烈,又哪里是长久之道?万不可让兰儿学了去,是以还是莫要沾染为妙。 说话间自游廊进得荣庆堂里,内中只王夫人、薛姨妈陪着贾母说话。 见得凤姐儿、李纨、三春一齐到来,贾母自然欢喜不已,笑着打趣了几句,又赶忙吩咐鸳鸯、琥珀为几人倒茶。 待众人落座,贾母便道:“凤哥儿怎么才来,可是宁国府又有事?” 凤姐儿瞥了眼王夫人,笑着说道:“倒不是宁国府,反倒是这家中出了事。有个奴才瞧着远哥儿挑中的屏风好,偷偷搬回了自家,正好被远哥儿拿了个正着。” 凤姐儿这话避重言轻,自是碍于姑母王夫人。 贾母顿时变了脸色,道:“还有这等事儿?凤哥儿如何处置的?” 凤姐儿道:“这等悖主的奴才,自然要狠狠收拾!明儿个一早当着一众媳妇、婆子面先打三十板子,罚半年月例,再将那损了的屏风赔来。” 贾母略略蹙眉,刚要说这处罚的有些轻,忽而醒悟过来,凤姐儿一直不曾说那奴才姓甚名谁,不问自知,只怕一准儿是王夫人身边的陪房。 贾母便道:“这般处置倒也妥当。过会子叫了赖大,明儿个一早干脆拖到仪门外打了,让里里外外的下人都瞧清楚。” 凤姐儿笑着应下,那王夫人虽也陪笑,手中的念珠却禁不住越转越快。 自古婆媳少有和美的,大多都要或明或暗的斗上一辈子。想那王夫人早年未出阁时也是个泼辣、阔朗的性儿,到得贾家几十年,生生磨成了如今这般见天吃斋念佛的。 好容易熬到掌了家,可上头的婆婆还在,家中各处关要照旧是老太太的人。因是王夫人干脆将管家的差事交给了凤姐儿,自个儿只在后头掌个总。 方才凤姐儿那饶有深意的一瞥,王夫人哪里还不知,那犯了事的奴才只怕是自个儿的人?当下又恨又怕,便琢磨着回头寻了凤姐问个究竟。 且不提荣庆堂里其乐融融,却说那赵亦华遭重罚之事转眼便在阖府传扬开来。 一众丫鬟、媳妇子、婆子、下人,提及凤姐儿自然惧怕不已,连带提及那陈斯远来也惧了三分。 私下里的流言蜚语,转眼便传进了王夫人院儿。 却说这日贾环寻到赵姨娘跟前吵嚷着要买个蝈蝈笼子,盖因私学里香怜、玉爱二人怀中揣了鎏金蝈蝈笼子,眼看要入冬,那蝈蝈还活得好好儿的,用草茎略略拨弄便会鸣叫不已。 贾环瞧着眼热,回来便与赵姨娘闹将起来。 赵姨娘哪里舍得给贾环买这般玩物?当下少不得一通臭骂,临了到底塞了贾环一角碎银,那贾环这才乐颠颠而去。 贾环才走,丫鬟小吉祥儿便跑来回道:“姨娘,方才听胡婆子说,姨娘的兄弟贪占了远大爷的屏风,被远大爷拿了个正着,随即叫了二奶奶来。二奶奶发了话,说是明儿个一早要打三十板子,还要罚半年月例呢!” 赵家乃是王夫人的陪房,兄弟姊妹一共三人。赵姨娘在当间,上头有个哥哥赵国基,下头就是这兄弟赵亦华。 早年赵姨娘趁着王夫人产育,到底寻机上了老爷贾政的床,等王夫人回过神来,赵姨娘肚子里已然揣了探春。事已至此,只得捏着鼻子认下。 那赵国基自然是跟赵姨娘一条心的,凡有所求,无不应允;倒是那兄弟赵亦华是个胳膊肘朝外拐的,反倒跟王夫人更亲近些。 因是姐弟二人生了间隙,如今听闻赵亦华倒霉,赵姨娘顿时一挑眉眼,恨声道:“啧啧啧,真个儿以为跟着夫人就是主子啦?不分远近的东西,合该他挨打!” 话音刚落,外头小鹊道:“姨娘,赵嫂子请见。” 赵姨娘略略纳罕,转眼便见小鹊将赵国基家的引了进来。 二人名为姑嫂,如今却天差地别。赵姨娘为贾政妾室,好歹也算半个主子……实则赵姨娘全然当自个儿是主子——赵国基家的乃是贾家家生子。 二人相见,自然一个端坐一个站着回话。 赵姨娘便问道:“今儿个怎么来了?” 赵国基家的就道:“好叫姨娘知道,是当家的叫我来与姨娘借些银钱……说是他那兄弟如今实在不凑手,到底一笔写不出两个赵字,总要帮衬一把。” 赵姨娘顿时炸了:“凭什么?你回去跟我哥哥说,这会子想起咱们来了,当日卖咱们的时候怎么就忘了?” 第三十三章 结交(上) 赵姨娘大骂不止,什么‘黑了心的蛆虫’‘王八行子’‘白眼狼’一股脑的骂将出来。 那赵国基家的闻言非但不恼,反倒凑过来添油加醋道:“姨娘说的正是道理!此时记起咱们来了,早干嘛去了?不怕姨娘笑话,要不是当家的逼着,这一遭我是不想来的。” 赵姨娘就道:“我哥哥就是老好人的性儿,你不用管他,过几日也就消停了。再说赵亦华这些年跟着宝玉,也不知贪了多少好东西。不过几百两银子,我就不信他拿不出!” 赵国基家的顿时同仇敌忾,数落了赵亦华一通,这才心满意足而去。 赵姨娘方才消了气,转头小鹊又来回话:“老爷来了!” 赵姨娘‘呀’的一声自炕头跳将下来,寻了镜子抚了鬓角,又赶忙涂了胭脂,这才不迭地迎将出来。 才到小院门前,便见贾政眉头紧锁行将过来。 赵姨娘规规矩矩屈身一福,叫了声‘老爷’,旋即起身半边身子挨将过来,低声道:“老爷这是才散衙?” 贾政就道:“往秦家去了一趟,哎……白发人送黑发人,秦郎中愈显老态。” 赵姨娘扶着贾政往屋里走,笑道:“老爷来了我这儿,就莫要寻思那些烦心的了。瞧着老爷疲乏得紧,我给老爷松快松快?” 贾政应了一声。二人进得屋里,待贾政落座,赵姨娘便到得贾政身后,探出双手为其揉捏起来。一边厢揉捏,一边厢身前时不时贴向贾政背脊,嘴里巴巴儿便将赵亦华的事儿说将出来。 那贾政被撩拨得心头火起,赵姨娘这才道:“老爷说说天下间哪儿有这般道理?当日哈巴狗也似的连亲姐姐都不认,上赶着去太太跟前听差。如今出了事儿倒是记得我这个姐姐了,怎地不去寻太太帮衬?” 因着秦家的事儿,贾政正心烦意乱,哪里有空理会这等狗屁倒灶的屁事儿? 当下只含糊道:“凤姐儿不是处置了?到底如何处置的?” 待赵姨娘说了处置法子,贾政颔首道:“也算妥当,好歹也能警醒一番。”顿了顿,又想起陈斯远来,正要说些什么,忽觉那揉捏的一双手不规矩起来,赵姨娘还甜腻腻在其耳边叫了句:“老爷啊~” 一嗓子叫得贾政心下火热,忽而记起眼看要到申时,这才道:“胡闹!” 赵姨娘顿时哼哼着委屈不已,贾政咳嗽一声才道:“过会子就在你这儿摆饭。” 赵姨娘顿时大喜,招呼外间道:“小鹊、小吉祥儿,去厨房吩咐了,就说老爷今儿个在我这儿摆饭!再把那坛子虎鞭酒拿了来!” 贾政顿时咳嗽连连,偏生赵姨娘还不知错在何处,只一边厢顺着其背脊,一边厢媚眼勾人。 贾政心下暗叹,罢了,虽蠢了些,可好歹满心满眼都是自个儿,总比那身在贾家却想着王家的强了许多。 …………………………………………………… 一夜无话。 这日一早陈斯远用过早点,嘱咐几个丫鬟守好门户,穿戴齐整便自后门出来,结果迎面就撞见了等候多时的贾芸。 陈斯远纳罕道:“不是说过芸哥儿径直在前头等着就是了,怎地还在后门等着?” 前头有门房遮风挡雨,还能吃一些热茶。这后门可没门房,大冷天冻上半个时辰,整个人都僵了。 那贾芸笑道:“远大叔不知,侄儿也是才到。琢磨着先行等一会子,若远大叔不来,侄儿再去前头。” 陈斯远点点头说道:“那就一道儿去吧。” 当下二人自私巷转到前头,进了东角门,旁边便是马厩。陈斯远寻了管事儿的言语几句,管事儿的立马吩咐小厮牵了两匹马来。 二人骑了马,又会同阴阳司人等,一路穿街过巷出了京师,一路往风水宝地寻去。 如此一连折腾三日,风餐露宿,倒是选了两处风水宝地。这日一早又从京师出来,沿着官道一路往西,却是朝着那西山寻去。 清早出发,晌午才到,匆匆用了些干粮又往回返。陈斯远打马而行,贾芸缀后半个马身,此时观量天色道:“远大叔,除非打马疾行,否则今儿个怕是回不了京师了。” 阴阳司的官佐骑了骡子走不快,哪儿能撇下人家打马疾行? 因是贾芸又道:“前头五里便是铁槛寺,不然今儿个便在铁槛寺歇息一晚吧。” 陈斯远颔首道:“就是这般。” 当下贾芸调转马首与阴阳司的人分说清楚,一行人等转头直奔铁槛寺而去。 行不出三里,果然遥遥便见得了铁槛寺。待到得近前,却见一群下人提了哨棒将三个满面风尘的汉子团团围住。 有管事儿的跳脚骂道:“贼配军,今儿个不赔了银子别想走!” 一汉子朗声道:“咱们弟兄规规矩矩借宿,银钱不曾少过,那牛氏半夜自个儿钻我兄弟怀里,我那兄弟可是吓得不敢动弹,如今怎地还怪到咱们兄弟头上了?” 有一癞头啐了一口道:“呸!我那媳妇平素最守妇道,哪里会平白无故进了房?定是贼配军用了强!” 两帮人众说纷纭,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一时间剑拔弩张,陈斯远瞧见后头一汉子佩刀出了半鞘,显是要拼命了。 此时贾芸观量一眼说道:“远大叔,那人是牛癞头,那牛氏……风评极差,是以几年前才敢到铁槛寺来。” 陈斯远略略颔首,仔细观量那三个汉子。眼见三人成犄角之势,身形粗壮,行事极有法度。又听闻辱骂其‘贼配军’,当下心中便是一动。他如今正缺人手,此时不上前结交更待何时? 当下催马上前,蹙眉朗声道:“吵吵嚷嚷成何体统?” 那管事儿的刚要发话,忽而瞥见贾芸,又见贾芸缀后陈斯远半个身子,顿时到嘴边得话生生咽了回去,规规矩矩拱手道:“这位爷如何称呼?” 贾芸便道:“这是大太太的外甥远大爷,如今得了大老爷吩咐出来办差。” 管事儿的闻言顿时一缩脖子……那大老爷睚眦必报,犯在其手讨不得好也就罢了,还免不了被气敲骨吸髓,哪里是好招惹的? 因是再开口又客气了几分:“原是远大爷当面,小的白琯给大爷作揖了。”起身又将先前种种说将出来。 陈斯远听罢笑道:“我怎么听说那牛氏极不守妇道?这回莫不是要扎火囤?”顿了顿,看向那癞头厉声道:“你这贼厮还不从实招来!” 第三十四章 结交(下) 那癞头骇得一缩脖子,兀自低声辩驳道:“远大爷哪里听来的?” 不待陈斯远发话,贾芸指着那人道:“我说的。阖府上下哪个不知你家那口子的名声?” 癞头气势顿时弱了几分,却依旧梗着脖子道:“二爷说的是过往,如今又不曾亲眼瞧过……再说这几个贼配军一看就不是好人,二爷哪儿能帮着外人欺负我?” 陈斯远眯着眼观量道:“你既不服,干脆咱们往衙门走一遭。我若冤枉了你,直接赔你二十两银子如何?” 癞头顿时为之一噎。不待其言语,陈斯远又与众人说道:“尔等也是,既知他是什么东西,怎地也跟着胡闹?帮亲不帮理是没错,可总要有时有晌,总不能这癞头杀了人你们也过来帮衬吧?” 几个提着哨棒的下人连忙道:“那不能。” “远大爷这话说的,真个儿杀了人咱们躲还来不及呢。” 又有人道:“杀人?牛癞头做了十几年望八也没见杀人,他那脾性哪里敢?” 乱哄哄七嘴八舌,陈斯远面上一笑,抖手丢过去几枚散碎银角子,吩咐道:“都散了吧,这银钱拿去吃酒。今儿个我要在铁槛寺留宿一晚,切些好肉,温一壶老酒,各式菜肴都送来几份,少不了尔等的赏!” 一干人等顿时兴高采烈,这个道“谢远大爷赏”,那个说‘远大爷仁义’,又有白管事笑道:“远大爷来得巧,头晌新才套了两只松鸡,过会子做成荷叶鸡给远大爷添菜。” 陈斯远笑着摆摆手:“都散了吧,不好吃我可是要骂娘。” 贾家仆役乱哄哄散去,当场只余下那三个汉子。 当先一人拱手道:“多谢这位公子解围。” 陈斯远笑道:“无妨,还是家中不曾管束好下人,三位好汉这才遭了此难。”顿了顿,又道:“我瞧三位风尘仆仆,莫非是打西边来?” 另一矮壮汉子道:“不错,我等三年前投军一路荡平西域,而今功成便退了行伍,寻思着来京师做些营生。” 此事陈斯远倒是知晓,三年前大顺兵发三万精兵进兵西域,大将军岳钟琪领一营京营为前锋,主帅乃是老将军冯唐。 准贼号称控弦二十万,瞧着势大难治,谁知竟是个猪尿泡——一戳就破! 没等冯唐领兵跟进,单只岳钟琪的先锋就三战三捷,第三战更是俘、杀准贼两万精兵,吓得葛尔丹策零舍了伊犁遁入高原。 错非补给跟不上,卫拉特部早就被岳钟琪给灭了。此后二年,西域各地偶有反叛,如今冯唐已率大部班师回朝,岳钟琪领一营兵马四下镇压。 陈斯远听罢肃然起敬道:“敢情是平定西域的英雄,失敬失敬!” 那三个汉子顿时腼腆起来,干瘦的汉子道:“不敢当公子一礼。说书先生说‘位卑不敢忘忧国’,咱们弟兄世代习武,听闻准贼屡屡寇掠,自是心下愤懑。待听闻朝廷有意出兵,当即便从山东往京师来投军。” 陈斯远笑道:“我平生最喜英雄豪杰,眼看天色不早,三位便是去了京师只怕也进不得城。不若在此歇息一晚,咱们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可好?” 三人对视一眼,领头那人有些犹豫,矮壮汉子却是犯了馋虫,爽利道:“有何不可?公子既这般盛情,咱们再不应承就是给脸不要了。” 干瘦的汉子也道:“咱们方才欠了公子恩情,莫说是喝酒吃肉,便是刀山火海也去得!” 陈斯远大喜,抬手相引:“既如此,三位英雄,请!” “请!” 当下一行人汇在一处,一道儿往那铁槛寺而去。到得地方,也不用陈斯远出面,贾芸撒出去银钱,内中管事儿的立马腾出客房,端茶送水、殷勤伺候自是不提。 到得日头西沉,陈斯远打发了贾芸去款待阴阳司等人,自个儿另置一桌酒席招待那三个汉子。 到得这会子,三个汉子方才有些拘谨。推让一番,陈斯远做了主座,三人这才依次落座。 陈斯远前世营销出身,最善破冰。当下也不多言,寻了几个由头,连着与三人饮了几盏。 三巡酒下肚,三个汉子酒意上脸,这言语自然热络起来。 那领头的汉子叫马攀龙,曾为权哨官……按大顺军制,约等于陈斯远前世时的连长。 矮壮汉子名钱飞虎,干瘦汉子名徐大彪。 那钱飞虎便道:“咱们弟兄本想往西域走一遭,若不幸战死,也算报效了朝廷;若侥幸不死,凭着一身武艺总要搏个封妻荫子。” 徐大彪撂下酒碗骂道:“肏他娘的封妻荫子,咱老子习武十几年,自问一身本事少有人敌,谁知上了战阵一身力气使不出来。” 马攀龙唏嘘道:“今时不同往日啊……”见陈斯远面上不解,便解释道:“陈公子不知,如今战阵可不比前朝。以武毅营为例,死兵三成,穿重甲立在阵前;后有七成自发火铳兵。 打将起来,死兵只消立住阵脚,身后自发火铳连绵不绝,三轮齐射下去,任你如何精锐也去了大半锐气。” 徐大彪补充道:“其后冲杀,我等身穿重甲,奔行不过三里便泄了气力,那驴肏的火铳兵装了刺刀,反倒冲杀在我等之前。贼他娘,一场大战打下来,咱们死兵死的最多,偏计功还不如拿烧火棍的!” 钱飞虎道:“咱老子算是瞧清楚了,往后这武艺没了用处。眼看西域平定,咱们兄弟商议一番,干脆退职归乡。” 陈斯远暗忖,算时候这会子正好对照前世的满清,也不知这大顺比照满清哪个更强一些。 开口却道:“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三位来京师,可想过要做什么营生?” 钱飞虎道:“还能如何?行伍待不下去,可朝廷禁火铳,咱们就想着干脆开个镖局。” 徐大彪也道:“不错,陈公子不知,咱们乃是同乡,家中习练武艺的后辈多的是。而今从军三年攒了些银钱,干脆开一家镖局,也算给家中后生找一条门路。陈公子是读书人,不知这镖局行当可有前程?” 陈斯远正色道:“主意不错。如今票号开得四下都是,单京师就几十家。当今虽圣天子在位,奈何旱涝不定,山川湖沼之地难免有匪人啸聚山林。三位瞧着本事就不低,合该吃镖局这碗饭。” 此言一出,三人纷纷面露喜色。陈斯远又道:“我见三位英雄心生佩服,虽帮衬不得什么,却还算薄有家资。三位来日却有短缺,只管来荣国府寻我便是。” 眼见陈斯远豪气干云,连那马攀龙都变了颜色,说道:“未想读书人中竟也有陈公子这般人物。” 陈斯远哈哈一笑,举杯邀道:“不瞒三位,我素日里想的便是学汉儒一般,提三尺青锋,功名只管马上取。奈何考取功名乃亡母所愿……不说这个,道左相逢便是缘分,满饮!” “干了!” 第三十五章 请托 这一场酒径直喝到了后半夜,几人方才醉醺醺散去。也不知是否因着前世之故,陈斯远如今的身子极擅饮酒,可谓千杯不醉。 回得自个儿房里,原本醉眼迷离的陈斯远顿时清醒过来。心下暗忖,此三人身形彪悍,老于战阵,乃是难得的打手。马攀龙虽略有戒备,那钱飞虎、徐大彪方才可是跟自个儿称兄道弟了。 所谓交人须得交透,今日为其解了围,饮了酒,明日临别送上厚礼,这交情不就有了?来日自个儿惹了是非,三人又怎好袖手旁观? 暗自算计一番,陈斯远沉沉睡去。待翌日天明,陈斯远寻了贾芸,塞过去一张银票,嘱咐其如此这般。 贾芸心下不解,却也不多问,拿了银票打马出门依着吩咐办理。 待辰时过半,马攀龙等三人陆续醒来,又一道儿来寻陈斯远告辞。 陈斯远便笑道:“我与三位一见如故,来日三位但有所需,只管来荣国府寻我就是。” 这会子三人酒醒,昨儿个酒桌上那等‘称兄道弟’的话自然就不作数了。因是口中说着‘一定一定’,面上却又恢复了几分腼腆。 当下陈斯远也不揭破,径直将三人送到铁槛寺门外。三人眼看要上路,陈斯远忽而叫住:“三位且慢。” 说话间朝着贾芸招招手,便有下人送了三匹骏马来。 “这……”马攀龙错愕不已。 钱飞虎与徐大彪更是面上动容。 陈斯远便笑道:“昨儿个下头人不懂事,惊扰了三位。我为贾家远亲不好随意处罚,这三匹马便算作赔礼,三位一定收下。” 马攀龙道:“陈公子这就过了,那事与陈公子无关,我等怎能要赔礼?” “那就不算赔礼。我见三位乃是英雄好汉,这英雄好汉怎可少了骏马代步?” “这就更不能……” 不待马攀龙说完,陈斯远忽而冷下脸来:“朋友之间自当仗义疏财,马兄可是不拿我当朋友?” 马攀龙兀自犹豫不定,钱飞虎却是见猎心喜,禁不住说道:“好马!二哥,陈公子既然拿咱们当朋友,那咱们可不能给脸不要。” 徐大彪也道:“不错。今日得陈公子厚礼相赠,咱们来日自当报还。” 马攀龙见两个兄弟都这般说,只得郑重拱手道:“既如此,咱们就厚颜收下了。来日镖局开张,陈公子还请赏脸一叙!” “哈哈,好说,到时便是马兄不请,我也是要去的。” 那三人也是爽利性子,拱手谢过陈斯远,牵了缰绳翻身上马,随即打马而去。 又过半晌,待那阴阳司人等用过早饭,陈斯远一行这才往京师回返。 到得荣国府,陈斯远先行还了马匹,又往东跨院而去。过了黑油大门,问明余四大老爷正在外书房,随即打发小厮通禀。 过得须臾小厮回返,引着陈斯远进了外书房。陈斯远事无巨细将各处墓穴说了一通,临了那贾赦却浑不在意道:“不用管了,此事……珍哥儿另有主张。” “另有主张?” 贾赦冷哼道:“珍哥儿执意让秦氏停灵铁槛寺。” 那自个儿不是白忙活了?不待陈斯远腹诽,贾赦便道:“这几日你也辛苦,回去先歇着吧。那国子监一事,待过些时日闲暇了我便去办。” 陈斯远谢过贾赦,出得黑油大门又从私巷绕行,到得宁荣后街随意一瞥,忽而便是目光一凝——便见那围墙上不知何时多了个铜钱也似的白灰记号。 陈斯远快行两步四下观量,眼见无人瞩目赶忙随手擦去,随即自后门回返自家小院儿。 两日不见,小院内中一切如常。香菱伺候着陈斯远净过手,待落座,红玉便奉了香茗,说道:“大爷,今儿个一早燕儿姑娘来了一遭。” 陈斯远端着香茗的手一顿,问道:“她可说了何事?” 香菱说道:“只寻着我说了些话,问了大爷日常起居,旁的倒是没说。” 陈斯远又道:“薛蟠舍得放人来我这儿走动了?是了,燕儿可是纳过了门?” 红玉回道:“我倒是听莺儿提了一嘴,说薛大爷还不曾娶亲,不好如今就纳妾。姨太太说,总要等到亲事定下再说旁的。” 拖字诀? 柳燕儿来路不正,又不是什么清白之身,也就是如今形势所迫,薛蟠又宠着,待过二年薛蟠厌嫌了,说不得薛姨妈就会寻个由头将其打发了。 柳燕儿如何,他暂且管不着,如今该琢磨的是孙广成——好些时日不见记号,今儿个陡然来了记号,莫非是孙广成将一切安排妥当了? 正思量间,忽而外间的小丫鬟芸香叫道:“大爷,二奶奶来了!” 陈斯远闻听此言不敢怠慢,赶忙撂下茶盏起身来迎。 到得当院,果然便见王熙凤领着平儿到了门前。陈斯远快步上前拱手见礼:“见过二嫂子。” 那凤姐儿笑道:“昨儿个就要寻远兄弟,奈何听闻远兄弟去办差事了。这不,方才听说远兄弟回来了,我就不请自来了。” 陈斯远笑道:“还不曾谢过二嫂子送来的屏风呢。二嫂子快请。” 一行人入得内中,分宾主落座,待上了香茗,那凤姐儿便开口道:“远兄弟,我也不绕来绕去了。实在是身边儿缺得用人手。” 平儿在一旁道:“陈大爷不知,我们奶奶得了东府珍大爷之请,如今便在东府治丧。” 凤姐儿颔首,说道:“这东府治丧,西府杂事,大事小情都要经手。内宅里的事儿还好说,外头的仆役难免有偷奸耍滑的。远兄弟性子强,我意是请远兄弟这尊大神来震一震外头那些妖魔鬼怪。” 陈斯远闻言笑道:“二嫂子,我不过是远亲,只怕下头人——” 平儿巧笑道:“陈大爷何必妄自菲薄?如今阖府谁不知陈大爷性子刚强?” 凤姐儿也道:“远兄弟先别推脱,我意思是请远兄弟震慑宵小,也不用时时镇着,三五日来一回,四下巡视一圈,有什么错漏报与我知晓就行。” 陈斯远略略思量,往后想要在荣国府吃得开,总要与凤姐儿交好。因是痛快应承道:“二嫂子既这般说了,但有差遣,只管吩咐就是。” 凤姐儿顿时大喜,笑道:“有远兄弟帮衬,我可算是放心了。” 第三十六章 小院旖旎 计议停当,凤姐儿杂事缠身,略略饮了一盏茶便风风火火而去。 香菱拾掇了茶碗,眼看陈斯远这几日生生晒黑了几分,不禁心疼道:“大爷这几日辛苦了,左右下晌无事,不若先去小憩一会子。” 陈斯远从善如流,说道:“也好,说着瞌睡就来了,我先去眯一会。” 香菱紧忙先行入内为其铺展被褥,伺候着陈斯远更衣躺下,这才往东梢间书房里看书。 外间。 小丫鬟芸香一边厢洒扫,一边厢往内中观量。待洒扫过了,拍拍手便蹑足往正房而来。不料被红玉瞧了个正着:“往哪儿去?” 芸香驻足,瘪嘴道:“我寻大爷有事儿要说呢。” 红玉两步拦在其身前,审视几眼道:“大爷歇了,有事儿回头再说。” 芸香哪里肯干?说道:“上回问过大爷那铺子的事儿,这都过了十来日也不见大爷回话,昨儿个我三姐还一个劲寻我问呢。” 红玉面上一冷,说道:“你哪里来的脸面追问大爷?你不过是打发来大爷屋外的三等丫鬟,本来就没白使唤你,大爷体恤,每月还多给了一吊钱。就是这般你还敢得寸进尺?今儿个是你三姐,明儿个是不是你大姐、二姐的差事也要寻大爷帮衬?” 芸香顿时不干了,犟嘴道:“你也是打发来的,与我一样都是三等丫头,大爷不过随口一说,偏你拿了鸡毛当令箭,如今真当自个儿是大丫鬟了?” 红玉嗤笑一声道:“几等丫鬟那是在府中论的,在这小院里,大爷吩咐过了,往后你就得听我的。你不听也行,回头我与大爷说了,明儿个打发你哪儿来回哪儿去!” “你!”芸香气得浑身乱颤,偏偏被红玉拿住了道理反驳不得。 红玉又冷声教训道:“还有,往后少把大爷的事儿拿出去嚼舌。今儿个燕儿姑娘来了一遭,明明是问香菱,人家香菱还不曾说什么,你倒是竹筒倒豆子说了个干净。再这般碎嘴,往后说一次扣一吊钱!” 芸香气得红了眼圈儿,赌气顿足扭头跑进厢房里,趴在炕上啜泣不已。 这会子陈斯远方才躺下还不曾睡着,外头吵嚷声自然一丝不落的进了耳朵。待吵嚷完,陈斯远不禁莞尔一笑。心道还不等自个儿吩咐红玉便教训了那不知天高地厚的芸香,红玉果然是个贴心的。 又思忖了片刻如何对付孙广成,不觉间沉沉睡去。待再一睁眼,却见内中已然亮了灯火。 西梢间清微响动,香菱便卷了香风快步而来。 “大爷,你醒了?” 陈斯远活动着脖颈闷声问道:“什么时辰了?” 香菱回道:“眼看酉正了。红玉取了食盒回来,我见大爷还睡着,就没叫大爷。那食盒如今就熥在熏笼上呢。” 说话间过来伺候着陈斯远穿戴齐整,陈斯远说道:“这几日沾了一身尘土,过会子取了浴桶来,晚上须得好好洗洗。” 香菱乖声应下。 许是睡多了之故,陈斯远胃口寻常,不过略略用了些便撂了筷子。香菱拾掇了碗碟,旋即便有红玉、芸香抬了浴桶进来。 一下晌不见,那芸香双眼还是红通通的,不过瞧着倒是比往常乖巧了许多。 红玉、芸香一桶桶提了热水进来,陈斯远暗自掐算,这一个来回少说一炷香光景。于是待浴桶半满便道:“可是往东大院水房提的水?” 红玉称‘是’。 陈斯远便道:“太过麻烦。我看东厢房耳房里有灶台,往后天气渐冷,不若咱们自个儿烧了热水。” 芸香就道:“各处姑娘都没这等规矩,只怕管事儿的又要多嘴。” 陈斯远笑道:“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红玉,明儿个你打点一番,将此事办妥。” “是,大爷放心。” 陈斯远吩咐完,那芸香又要说些什么,却被红玉一个眼神瞪了回去,这才不情不愿的随着红玉退了出去。 香菱揉身凑过来,羞红着俏脸道:“大爷,我,我伺候你沐浴。” “嗯。” 陈斯远略略张开双臂,任凭香菱为其宽衣解带,不片刻褪去中衣,陈斯远抬腿便进了浴桶。 香菱打湿了帕子,略略撩拨了水渍在其背脊,旋即为其擦拭起来。 陈斯远瞧着瘦弱,实则是身量高显得瘦弱。这衣裳一脱,猿背蜂腰晃得香菱面色愈发羞红。 陈斯远眼见香菱不说话,便问道:“这两日读书可有所得?” 香菱声如蚊蝇道:“大爷不在,我也不知寻谁解惑,只瞧了个热闹。”顿了顿,又道:“二姑娘、三姑娘都说大爷的诗作的好,干脆我拜大爷为师可好?” 拜师?男教师と女学生の日常解惑.AVI? 陈斯远收摄思绪说道:“过些时日吧。且我那作诗的法子只怕不适合你……你先自个儿学着,待过些时日我给你寻个师父。” 香菱应了一声,过得半晌嗫嚅道:“大爷,背脊擦过了,该……该转过来了。” 陈斯远应了声,香菱旋即转到其正面,红着小脸儿拿了帕子擦拭起来。熏笼里炭火烤炙得热气蒸腾,香菱只穿了中衣,略略活动便露出内中若隐若现的肚兜来。 陈斯远瞥了几眼,顿时心火升腾。暗道:不急不急,总要安顿好了后路再说,不然岂非害了香菱? 待安顿好了后路,能蒙混过关自是上上之选,瞒不过去那就带着香菱远遁千里。不算来日收益,单只身上的四千多两银子也足够二人逍遥快活啦。 过得好半晌,香菱累得香汗淋漓,为陈斯远冲洗了身子,又寻了干净中衣为其穿上。 陈斯远自去床榻上歇着,香菱拾掇了半晌,方才闷头进了西梢间。 因着十几日都是如此,香菱便乖觉地上了床榻。陈斯远又探出臂膀将其搂住,香菱旋即一怔,暗忖大爷怎地又藏了书册? 过得须臾,香菱忽而转过身形来,眉眼低垂道:“大爷,我……胭脂还不曾卸去,大爷……可要吃?” 香菱那娇羞的模样,足以胜过万千情话。陈斯远心下一荡,当即垂首覆上。 好半晌二人分开,香菱喘息粗重,埋在陈斯远怀中。半晌仰起俏脸来,眸子里带着些许不解。 陈斯远笑了笑,说道:“你岁数还小呢,太早破身不好。” 香菱咬着下唇应了一声,须臾又低声道:“上回……我与大爷说过,那伺候人的法子……” 香菱说不下去了,大着胆子抬头观量,却见陈斯远又应了一声。香菱深吸一口气,身形一路下滑,探手下去…… 第三十七章 先收利息 清早。 陈斯远用过早点,临行前吩咐道:“我往东府去了,若有人来访就仔细记下,旁的等我回来再说。” 香菱、红玉、芸香一并应下。陈斯远当即昂首阔步而去。 待其走了,香菱自是拾掇食盒,红玉则领着小丫鬟芸香一桶一桶的往外倒洗澡水。 那芸香眼珠乱转,只是碍着红玉在身旁才不曾开口。 那食盒拾掇齐整,香菱探手去提忽而吸了口凉气。芸香忙问:“香菱姐姐怎地了?” 香菱面上酡红,摇了摇头,目光闪烁、含糊说道:“许是昨儿个夜里受了凉,右边膀子有些使不上力。” 恰此时红玉先行提了水桶出去,芸香就道:“说来昨儿个我正眯着,忽而听得有人叫了一声。我还道香菱姐姐不妥了,想要出来观量却被红玉姐姐给拦下了。” 香菱面上顿时红得好似能滴出血来。仓惶道:“我,我去还食盒!” 丢下一句话便匆匆而去。小丫鬟芸香人小鬼大,昔日又不是没见识过宝二爷与碧痕戏水。瞧着香菱远去,芸香暗忖道:“这般性儿往后定会被红玉吃得死死的。罢了,谁叫我心善呢,往后说不得要帮衬几分。” 瞥见红玉回转,芸香赶忙闷头舀水。红玉进来见其贼眉鼠眼,顿时蹙眉道:“又胡乱思忖什么呢?快些干活,那院子还等着你洒扫呢!” 芸香嘴巴撅得好似能挂个油瓶,只在红玉转身之际白了其一眼。心下却已拿定主意,便是没有好处也要帮着香菱坏了红玉的好事儿! …………………………………………………… 此时陈斯远业已进了宁国府。许是王熙凤早已吩咐过之故,一众下人无不照着规矩来,倒是没不开眼的敢来招惹陈斯远。 待陈斯远去见凤姐儿,一干下人又凑到赖升跟前儿问计。那赖升就道:“左右不过一个月,忍一忍就过去了。里头那个是有名的烈货,脸酸心硬,一时恼了,不认人的;这新来的劳什子远大爷更是个脾气暴的,听说那薛大爷都吃了瘪。他吩咐了什么,咱们只管听着就是。” 一应下人道:“有理。咱们外头还好,倒是里头合该整治整治了。” 陈斯远见过凤姐,眼见其呼来喝去好不威风,依稀有衙门公堂上大老爷的风采。凤姐儿这会子正忙,当下把采买等差事交托陈斯远,便打发去前头照应。 宁国府自有买办,陈斯远不过传个话的事儿,随即便四下巡视起来。 这宁国府格局与荣国府仿佛,同样是三路三进,不同的是宁国府西路院乃是贾家宗祠,后头还有个会芳园。 东路院分作前后,前头是贾蓉的外书房与居所,后头则是尤氏院儿。方才见凤姐儿时听了一耳朵,说那尤氏旧病还不曾好,如今还在后头躺着。 陈斯远不禁暗自寻思,不过是胃病,难不成是胃穿孔了?自秦可卿死,这都十几日了也不见尤氏好转……亦或者是尤氏有意避讳? 一路巡视过来,忽而到得贾蓉院儿。陈斯远停步问一旁随行下人道:“蓉哥儿便住在此处?” 那下人得了赖升吩咐,不敢怠慢,当即回道:“回远大爷,自大奶奶过世,蓉大爷伤心欲绝,一直不肯回正房……如今夜里住在前头外书房。” 这是怕秦可卿回魂找他麻烦? 陈斯远点点头,也不多问。右手暗自捏了捏袖袋里的小瓷瓶,迈步朝前头书房巡视而去。 方才到外书房外,便见贾蓉、贾蔷二人嘻嘻哈哈自内中行出来。 瞥见陈斯远,二人面上笑意顿时一滞。贾蓉讪笑一声,上前说道:“一早儿就听二婶子说过要请远大叔来,不想远大叔这就来了。” 陈斯远眯眼笑道:“好说。蓉哥儿……节哀啊。” “啊?”贾蓉嘴角抽动,皮笑肉不笑道:“也是秦氏没福分,去岁就病重了一回,谁想今年就去了……是了,外间还有事,远大叔,咱们兄弟少陪了。” “好走不送。” 负手而立,目送这兄弟俩远去,陈斯远又继续巡视。半晌兜转回来,忽而捧腹道:“人有三急,这附近可有更衣之处?” 那随行下人不疑有他,指着书房旁的厢房道:“那处便是,远大爷自去就是。” “好。” 陈斯远急切而去,那下人便停在原地等候。陈斯远回头见那下人扭头观量树上鸟窝,快步到得正房前,拇指弹出瓶塞,将内中好物尽数洒在了正房门扉上,随即赶快进了厢房更衣。 须臾回转,这才若无其事与那下人一道儿巡视而去。 有道是‘有仇不报非君子’,陈斯远初来乍到,想堂堂正正以势压人自是要有的等了,能不能等到都不好说。不过这阴邪手段他也有,此番只当是收取利息了! 巡视一圈,陈斯远又到前头坐镇。打发出去的买办将各式物件一一送来,陈斯远盘算过价钱,大差不差的也就随手放过。 忙忙活活转眼便到了夜里,眼见王熙凤还不曾出来,陈斯远暗忖这会子自个儿也不好先走,便留在前头等着。 此时东路院里,那贾蓉、贾蔷两兄弟业已回返。 二人进了院儿,那贾蓉便嬉笑道:“如何,我那二姨、三姨可不比那锦香院的姐儿还要俏上几分?” 贾蔷附和道:“妙,妙不可言!” 贾蓉笑道:“往后咱们时时孝顺着,保准心想事成。” 贾蔷犹豫道:“这个……我瞧着珍大叔似乎有意——” 贾蓉眨眨眼,说道:“我爹还在乎这个?” 贾蔷恍然,随即会心一笑。 兄弟二人眼看到得书房前,贾蔷忽道:“方才酒饮多了,我去方便则个。” 贾蓉自顾自进了外书房,只摆摆手让其自便。 进得书房里,贾蓉顿时寻了丫鬟讨胭脂吃,一时间内中嬉笑怒骂不迭。忽而听得外间‘诶呀’一声大叫,贾蓉唬得一怔,抬眼隔着玻璃窗便见那贾蔷裤子都不曾提便狼狈自厢房滚了出来。 贾蓉赶忙出来观量,便见那贾蔷叫道:“鬼……鬼……鬼啊!” 贾蓉吓得心肝儿直颤,哆嗦着问道:“哪儿……哪儿来的鬼?” “就,就在里头。” 贾蓉一把扯过一个丫鬟,厉声吩咐道:“你,进去看看!” 丫鬟自然也不敢,贾蓉眼睛一瞪,骂道:“奴几辈的!你敢不去,明儿个爷就把你发卖出去!” 丫鬟顿时唬得红了眼圈,委委屈屈、战战兢兢只得去厢房观量。颤颤巍巍进得内中,借着烛火观量一圈却不见异状,那丫鬟心下纳罕,此时便听外头贾蓉叫嚷:“你往净桶里瞧瞧!” 丫鬟依言绕过屏风,往净桶里一瞧,顿时白眼上翻——那净桶之中,赫然腾起一张惨白的鬼脸来! 第三十八章 情急道隐情 中路院,仪门后向南大厅。 陈斯远端坐暖阁里,自有小厮将茶点奉上。他一边厢吃着点心,一边厢暗自思忖,也不知此番能不能整治了贾蓉、贾蔷那两个货。 他虽是雀字门出身,少时便展露出心灵手巧,师父见猎心喜,也不知从何处淘弄了一本彩字门的幻术来。陈斯远胡乱习练,仗着手巧倒真个儿练成了七八。 所谓彩字门、幻术,说起来玄之又玄,实则不过是戏法、障眼法罢了。 正思量间,忽见一小厮狼狈奔逃,口中兀自嚷嚷着:“快,快叫后头的法师来!” 陈斯远精神一振!起身拦下小厮,嘴里呵斥道:“慌慌张张成何体统?” 那小厮结结巴巴道:“远……大爷……不,不好啦!东路院书房……闹,闹鬼啦!” 这是戏法起作用啦? 陈斯远暗自心喜,面上眉头紧蹙,抬手就是一巴掌将那小厮抽倒在地。骂道:“混账行子,宁国府积善之家又怎会闹鬼?来人,把他看住啦!” 当下便有两个小厮上前将那小厮拿住,那报信的小厮急了:“陈大爷,小的没说谎,是蓉大爷叫小的……呜呜呜——” 话没说完就被人给堵了嘴。 “快拖下去!”陈斯远吩咐一声,转头叫过一直跟在身边的管事儿,低声吩咐道:“你往后头去,悄声与珍大哥说了,莫要声张。” 那管事儿的心悦诚服,说道:“还是陈大爷思量的周到,小的这就去办!” 那管事儿急急往后头报信,陈斯远又点了两个小厮,道:“你们且随我往蓉哥儿书房瞧瞧去。” 眼见陈斯远镇定自若,两个小厮生出几分胆气来,轰然应诺,随着陈斯远出了仪门往左朝着贾蓉外书房寻去。 不片刻到得书房小院外,就听内中胡乱叫嚷不休。 “和尚呢?道士呢?快,再去个人叫来!” “哥儿,小的记得公鸡血克制邪祟,后头张婆子今儿个新买了一只,小的这就去取?” “快去快去!” 陈斯远此时沉着脸迈步而入,略略顿足朝着左右吩咐道:“守住门,谁也不许放出去!” 两个小厮大声应下。 那贾蓉瞥见来的是陈斯远,顿时急切道:“怎么是你?和尚道士呢?” 陈斯远暗忖,此时不报复更待何时?上去一巴掌抽在贾蓉脸上。 贾蓉捂着脸错愕不已:“你……你打我?” 陈斯远沉声道:“蓉哥儿四下张扬,是想将此事闹得人尽皆知吗?” “可……里头有鬼……” “子不语怪力乱神,哪里来的鬼!” 贾蓉为陈斯远气势所慑,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偏在此时,就听得噼啪一声炸响! 在场众人无不循声观量,还不待有人问询,就听又是一声噼啪炸响,连那书房的门扉都晃动了些许。 “鬼……鬼打门!” “娘啊,快跑啊……” 贾蓉面色煞白,叫嚷道:“你,你死得冤枉又与我何干?冤有头债有主,谁害了你,你找谁去啊!怎地偏偏来找我……呜呜呜——” 急切间,贾蓉已然骇得掉了眼泪。 再看那贾蔷,身形瘫软堆在地上,兀自嘟囔道:“可儿……是他们逼我的,我没想……”话说一半,眼睛一翻竟昏厥了过去。 陈斯远乜斜过去,眼中精光一闪,暗忖:敢情竟与你有关,说不得那‘养小叔子’说的就是你! 他面上装作错愕不已,好半晌才抬手将两个守门的小厮叫过来。 “大……大爷?” 陈斯远吩咐道:“此间怕是不能待了,你二人先行将蓉哥儿、蔷哥儿从角门走,送去后头安置了。” 那两个小厮也吓了个半死,当下如蒙大赦,赶忙一个扛着、一个拖拽,连同外书房的小厮、丫鬟一道儿奔逃而去。 陈斯远立在院门前心下暗忖,不过是用了‘马桶椎花’‘使鬼打门’二法,本意是吓唬贾蓉一番,不料竟将贾蔷那厮吓破了胆,生生说出了内情! 可儿……大抵是秦可卿的小字?贾蓉方才那话理应是实话,是以秦可卿之死大抵与其无关。倒是贾蔷所言,以此推断是有人要秦可卿死,这个‘他们’又是谁? 那秦可卿才死,贾珍便好似死了亲娘一般,这丧事也大操大办,以此推断大概不是贾珍下的手。或许贾珍知情,却无力阻止。 可秦可卿一个外妇,谁会执意要她死? 细细思忖,只怕根子还是出在秦家,确切的说是秦可卿养父秦业身上。八成是秦业贪了银子?好似有些说不通,详情到底如何,暂且不得而知。 身后脚步声杂乱,陈斯远回首便见贾珍领着一干下人明火执仗而来,其后还缀着王熙凤与平儿。 眨眼间一行人等到得近前,贾珍哆嗦着问道:“远兄弟,内中到底如何了?” 陈斯远自是会说话的,当即拱手道:“见过珍大哥……许是这外书房年久失修,冷热交替之际有些异响也是寻常。我方才暂且叫人送蓉哥儿、蔷哥儿去后头歇息了。” 话音落下,但听得又是噼啪一声炸响。 贾珍的身子随之也是乱颤一番。 陈斯远镇定道:“或许老鼠嗑了梁木也未可知。” 贾珍僵硬一笑,道:“对,还是远兄弟有见识,果然是闹了老鼠。来呀,暂且将此地封了,待来日除了老鼠再行解禁。” 几名仆役呼喝着上前,将那小院关门落锁自是不提。贾珍目光深邃地始终盯着内中,不自查地暗自叹息一声,随即与陈斯远道:“多亏了远兄弟帮衬,做哥哥的旁的不说了,咱们往后瞧。” “好说,都是自家亲戚,珍大哥无须客套。” 贾珍点点头,回身又与凤姐儿言语几句,这才领着人往后头而去。瞧其身形愈发萧索,也不知其心下如何做想。 凤姐儿与陈斯远对视一眼,丹凤眼里满是探寻,却也知此地不是说话的地方。当下便道:“远兄弟,咱们也先回去吧。” 陈斯远应下,随着凤姐儿到得马厩前。陈斯远本意步行回返,那凤姐儿上了马车却道:“天黑夜凉,远兄弟不若一道儿乘车吧。” 陈斯远从善如流。待马车出了宁国府,凤姐儿急切问道:“远兄弟,方才到底怎么了?可是秦氏真个儿回来了?” 第三十九章 风乍起 凤姐儿这般问了,陈斯远自是据实而说。待说到最后,陈斯远沉吟道:“那会子离得远,只隐约听蔷哥儿嘟囔着‘可儿可儿’的,莫非是府中哪个丫鬟?” 王熙凤面上一滞,她为秦可卿闺中密友,自然知晓秦可卿的小字。东西二府不过隔着一道私巷,宁国府种种传闻又怎会落不进凤姐儿的耳朵? 王熙凤粉面寒霜,银牙暗咬,心下将贾蔷骂了个狗血淋头!随口说道:“是了,好似是后头伺候的小丫鬟。” 言罢抬眼与陈斯远对视一眼,却见其目光灼灼看将过来。王熙凤是个伶俐狠辣的,哪里不知陈斯远方才所言是故意遮掩? 当下沉吟道:“远兄弟,这起子混账事……” 陈斯远赶忙道:“二嫂子放心,我又不是那等嚼舌根的小人。” 王熙凤暗自松了口气,搭眼观量,眼见马车业已到了荣国府前,王熙凤就道:“夜里绕行不便,我让平儿送远兄弟往后头去吧。哦,明儿个不用远兄弟来督办,待隔三五日的远兄弟来一回就是了。” 陈斯远沉声谢过。 那马车进了荣国府,王熙凤自有丫鬟服侍着往后头去了。平儿则提了灯笼引着陈斯远过角门、梦坡斋、夹道,一路送到小院前方才回转。 进得小院里,芸香、红玉听得动静自厢房迎出来。此时陈斯远心绪极佳,瞧了眼绷着脸的小丫鬟芸香,说道:“天气渐凉,怎地还穿这么少?” 不容芸香回话,陈斯远又吩咐道:“红玉,明儿个拿了银钱给大家置办两身衣裳。” 先前被红玉训斥了一通,芸香原本心绪低落,此时闻听陈斯远所言,顿时兴高采烈起来。不迭的屈身一福道:“谢大爷体恤!” 陈斯远笑道:“你们尽心得力,我也不好薄待了你们。不用你们伺候了,都回去歇着吧。” 陈斯远迈步进了正房,香菱迎在门前,目光款款,视线略略触碰便红了脸儿。 “大爷。” 陈斯远过去扯了香菱的手道:“膀子可还酸?” 香菱羞不可抑,掩着俏脸‘嘤咛’一声别过头去。陈斯远哈哈大笑,略略戏弄了一番,这才将其放过。 一夜无话。 转天日上三竿,陈斯远到得前头马厩领了马匹,方才出了府便撞见了薛蟠。那厮领着几个仆役骑马而行,瞥见陈斯远便是面上一僵。 想起妹妹宝钗所言,薛蟠别扭着拱手道:“原来是远兄弟。” 陈斯远略略蹙眉拱手道:“见过薛家大哥。” 薛蟠挠头道:“这个……有一笔大生意登门,愚兄实在等不及,这会子就少陪了,咱们来日再叙。” “哦,那薛家大哥先请。” 目送薛蟠远去,陈斯远方才翻身上马,一路直奔外城而去。过得大半个时辰,陈斯远到得八角胡同,眼见四下无人这才上前拍门。 奈何拍门良久,始终不见内中有人回应。邻人听得动静,探出脑袋问询道:“公子是找人?” “正是。” 那邻人说道:“公子来迟一步,前几日租住此房的二人退了租走了。” 走了?就算孙广成住进了浙江会馆,也该留个人手用于往来交通吧?怎么胡莽那厮也一道儿去了? 心下百思不解,又翻身上马往回返。方才出了巷子,就听路边一处火烧铺子有人重重咳嗽一声。陈斯远扭头观量,那人不是胡莽还是哪个? 陈斯远不动声色,继续骑马前行,寻了个偏僻巷子进得其中。略略等候片刻,果然便见胡莽那厮寻了过来。 二人碰头,胡莽冷着脸道:“怎么才来?昨儿个怎么没见你人?” 陈斯远冷笑道:“你道荣国府是你家开的,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大老爷给我派了差事,昨儿个忙了一天,今儿个才闲暇下来。” 胡莽冷哼一声,说道:“孙老进了浙江会馆,声势也造了些,下晌就给你派帖子。” 陈斯远思量道:“这回还是老一套?” 胡莽闷声道:“问那么多作甚?明儿个见了孙老,你自然就知晓了。” 交代清楚,胡莽也不多留,瞪视陈斯远一眼,随即匆匆错身而过朝着远处行去。 陈斯远暗自咬牙,如今行事全靠自个儿,实在寻不出人手盯梢。再这般下去,只怕自个儿迟早是那案板上的鱼肉。转念又想,也不知那三位好汉如今落脚何处,若是打个晃直接离了京城,那先前岂不是白结交了? 这日不到晌午便回返自家小院。闲来无事,干脆陪着香菱一道儿读书。 果然到得未时便有婆子登门,说前头送了请帖来。 陈斯远接了请帖只观量一眼便知是孙广成手笔,见那婆子一脸探寻,陈斯远也不多说,只笑道:“原是故人。” 随即叫了红玉塞了那婆子一吊钱,自个儿施施然回返屋中。陈斯远展开请柬,内中大半都是客套话,最后才说后日请其往浙江会馆一叙。 撂下信笺,陈斯远思量着回头儿须得将此事透漏给小丫鬟芸香。这丫头跟个大喇叭也似,但凡听得大事小情转头就能传扬出去。 思量间,芸香在外头叫道:“大爷,曲嬷嬷又来送信笺了。” 怎么又来?这请柬还用得着送双份的? 陈斯远纳罕着自内中行出来,又谢过曲嬷嬷,待接了信笺一观量,顿时喜形于色! 这送信的不是旁人,正是他心心念念的马攀龙! 陈斯远按捺住心下雀跃,问那曲嬷嬷道:“送信的人可在?” 曲嬷嬷道:“回远大爷,说是就在门房候着呢。” 陈斯远一扬信笺朗声笑道:“前几日结识了几位杀敌报国的好汉,本道不过是一面之缘,谁知如今又有相见之日。” 当下拿着信笺大步流星而出,不一刻转到荣国府正面,果然便在角门门房里见得了送信来的马攀龙。 那马攀龙别别扭扭在门房里坐着,见了陈斯远赶忙起身拱手:“陈公子!” 陈斯远哈哈一笑,上前握住其双手道:“我还道马兄遇事不顺离了京师呢,怎地这些时日才来寻我?” 马攀龙先前在荣国府转了半晌才大着胆子登门送信,等候时更是心下忐忑。先前只听闻过贾家富贵,却不知是这么个富贵法!如今见得陈斯远,眼见其一如往常热络,顿时心下为之一暖,随即老脸臊得通红道:“这……实不相瞒,我等原本想着待镖局开起来再请陈公子登门。谁知才开了个头就出了岔子!” 说说秦可卿 给各位读者老爷作揖啦! 咱们直奔正题,原文中曾有这一段:“她长得袅娜纤巧,性格风流,行事温柔和平,被贾母赞为重孙媳中第一个得意之人”。 以现在的眼光看全都是好词,问题是放在成书那个年代,‘婀娜纤巧’哪儿有用来形容大妇的?端庄、贤良淑德,这等词才是说正经人家大妇的。 贾母这个年岁,下头重孙不少,可重孙媳妇就秦氏一个。这个‘第一’正着数、反着数都是她,没啥意义,可为什么偏偏要提这一句? 且秦氏一死,贾母立刻拦着宝玉不让去,这里头很能说明问题了。 再看宝玉在秦可卿房中见闻:案上设着武则天当日镜室中设的宝镜,一边摆着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盘内盛着安禄山掷过,伤了太真乳的木瓜。上面设着寿昌公主于含章殿下卧的榻,悬的是同昌公主制的涟珠帐。 很多人看这段干脆一笔带过,只当秦氏富贵,实则仔细探究就知道不简单。武则天当皇帝公开找面首,就在满是镜子的房里与面首厮混,这宝镜能是好东西? 赵飞燕在古代名声可不好,其被父母抛弃而不死,为阳阿公主调教为舞姬。姬跟妾不同,古代可是用来待客的。她用来跳舞的金盘能是好东西? 第三个,安禄山之爪这个都知道吧?略过。后头宝玉说宝钗像杨妃,宝钗立刻就恼了!为什么恼?杨贵妃在当时也不是什么好名声。 后两个别有所指,这里先不谈。单只这三个就很能说明问题了。 这三样哪个正经媳妇会用? 秦氏又用来干什么? 不论是焦大所言,还是这几样陈设,都说明了秦氏本质——淫。 有读者说秦氏是被强迫的,若真是被强迫的,那她房里就不会这么陈设。 秦氏被强迫这说法哪儿来的?据说是跟早前的zzzq有关,其后网文前辈开了先河写了红楼同人,文中沿用了这种说法,还创造性的提出秦氏是红楼第一美,绵延至今就成了刻板印象。 什么‘被迫’的,什么‘红楼第一美’,书中只说了兼美,可从没说过是第一美。就好比说一女子身具‘胖迪’‘神仙姐姐’之美,你能想象这人长什么样吗? 看到这儿肯定有人骂街了:我不管,她就是第一美。别人都这么写,凭啥你就要标新立异,是不是找骂? 哎,随便吧。反正我写的是红楼同人,又不是套皮红楼; 反正我写的东西也不是爽文,书友群炸之前,里面活跃的都是对红楼有一定认识的老读者。我提前把秦氏是主淫写在前头,不爱看的直接点叉,能接受的继续往下看,这多好? 总好过上架我再这么写,您骂骂咧咧骂我骗钱好吧? 既然是红楼同人,好歹人物要贴合原著,就算找出不同点来,总要自圆其说,对吧?我总不能睁眼瞎一样,明知秦氏是什么东西,还昧良心非得写她是个好的吧? 同样,各位读者老爷大可不必为秦氏抱屈,曹公原著就这么写的,您真没必要找我毛病。 又有读者说,那就略略提一嘴就行了,何必写这么详细? 秦可卿一个养女,能嫁进贾家为正室,这背后牵扯到一个利益同盟。我不写仔细了,写到最后贾家如何如何,可能大家只当我是跟着原著走。 且这背后的较量对主角极其重要,且对后文的伏笔极其重要。再说就剧透了,总之很重要。我写秦可卿不是为了将她钉死在耻辱柱上,而是为了很重要的主线。 思来红楼一书还是我上学时草草读过,上本写红楼同人,虽重温了一回,又看了许多解析,可现在回想起来,大概也只了解了个皮毛。 如今再开红楼,又再读了一遍,看了一些解析,感觉对红楼又有了新的认识。感觉红楼这书越读越有意思,‘真事隐、假语存’,书中很多话都是反话正说、正话反说,还有一些只是一面之词。 就好比王子腾一个在外武将能保举贾雨村当兵部尚书一样,怎么琢磨这事儿都不靠谱。 正是因着有了新的认识,这才动笔写了如今这一本——不然瓶子跟酒都不换,真就成了恰烂钱了。 总之,我试着换个合情合理的角度,与大家伙一道儿重温一遍红楼! 此致。 第四十章 义薄云天 马攀龙说道此节哀叹一声,却因着一旁还有贾家仆役在场,是以不曾多说。 陈斯远便笑道:“马兄何必这般小儿女情状?大丈夫一时困顿,想那秦琼尚有卖马时、杨志也有卖刀日,来日还不是自有造化?马兄如今在何处落脚?” 马攀龙道:“惭愧,如今咱们兄弟三人便在外城安化寺左近赁了一处屋舍。” 陈斯远就道:“今日正好闲暇无事,正要去寻三位痛饮一场。” 马攀龙见陈斯远一如往常,不以其落拓而瞧不起,当下爽快应了。 陈斯远去马厩取了马匹,会同马攀龙一道儿往安化寺而去。此时京师广阔,内城略显拥堵,外城却显空旷。 陈斯远附身小乞丐身上重新活过来时,还以为扬州繁华,城中必定鳞次栉比,屋舍无数。不想这扬州城里竟广有农田。 如今到得京师一看,敢情这京师城内也有农田! 后来思量明白了,此时战事须得攻城略地,保有城中农田,就算一时间种不出粮食,种一些果蔬也能多维系一些时日。 不过这京师又有不同,好些个农田干脆也不种粮食、蔬菜了,直接挖土售卖,或是干脆自个儿起了窑烧制砖瓦。如此每岁所得,比脸朝黄土背朝天强多了。 也是因此,二人骑马而行,时不时便在外城瞧见一处深坑。 那安化寺位于京师东南角,此地荒僻,三人只赁了一处农舍落脚。半路上马攀龙寻了个由头让陈斯远稍待,转头便提了一些酒肉回来。 陈斯远暗忖,这是怕自个儿抢着付钱啊。 不一刻到得农舍,钱飞虎、徐大彪二人正在农舍前对练。听得马蹄声,瞧见马攀龙领了陈斯远到来,二人顿时大喜过望,纷纷上前招呼。 陈斯远翻身下马,与二人见过礼便怡然自得进得农家小院。 那马攀龙还要沏茶,陈斯远径直摆手道:“咱们兄弟就不用讲究了,我看天时不早,还是吃肉喝酒痛快些。” 钱飞虎大笑道:“陈公子颇对咱胃口,那劳什子茶汤有什么好喝的?还是喝酒来的痛快。” 当下众人进得屋舍里,架起缺了一条腿的炕桌,四人围坐炕头,置了酒菜,随即大快朵颐起来。 待酒过三巡,马攀龙还不曾说什么,徐大彪便吐起苦水来,直说这京师不是人待的地界! 陈斯远追问两句,钱飞虎、徐大彪二人你一言我一语便说起这几日过往来。 他们兄弟三人甫一到得京师,便急吼吼寻人扫听开设镖局事宜。没成想牙人还没给回信,那镖师行会的一干人等便寻上门来。 这年头三百六十行,各行各业都有个行会。一则抱团取暖,二则集体排外。这京师盘子就这般大,若是谁都能来开镖局,那先开的吃什么? 话不投机半句多,镖师行会的人直说,想开镖局可以,大家各出三人比划,三局两胜。胜了随你开,输了立马滚出京师。 三人行伍出身,自是怡然不惧,奈何这三兄弟习练的武艺大开大合,擅长的都是战阵上的杀敌本事,又如何会点到即止的比武? 都没用三局,两场下来就输了个干净。 三人气馁不已,结果转头那牙人领了个公子哥寻了过来。那公子哥口气极大,直说想开镖局不过是小事一桩,只消拿了二百两银子来,连那镖师行会都能一道儿摆平。 提及此事,钱飞虎气得破口大骂:“那李衙内说得有鼻子有眼,咱们寻思他是长安县尊的小舅子(清微改动,顺天府下长安、万年二县),再如何也不会哄了咱们,便当场给了二百两银子。结果咱们门脸都租好了,那贼厮却一推二六五,今日推明日,明日推后日,昨儿个更是寻不见人!” 徐大彪咬牙道:“欺人太甚!惹急了咱老子,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大不了咱们重回西域投军去!” 陈斯远道:“确实不当人子。不想区区几日,三位兄长竟落得这般情境。” 徐大彪瞧了眼马攀龙道:“都是二哥要脸面,咱早就说过,这等事不若寻了陈公子问计,偏二哥心思多。” 马攀龙尴尬道:“我也是怕搅扰了陈公子。” 陈斯远哈哈笑道:“马兄这就见外了,咱们几人一见如故,这等事谈何搅扰?”顿了顿,端起酒碗来一饮而尽,说道:“若我说,这镖局也算不得好行当,三位哥哥若是不急,不如等我一些时日,待我寻个稳妥行当,咱们再一起发财。” 钱飞虎顿时大喜:“陈公子气度不凡,咱老钱可就信了公子的话了。没旁的,咱干了!” 余下光景只吃肉喝酒,再不说旁的。马攀龙许是心事重重,酒到杯干,酒宴还没散就醉了过去。 临近傍晚,陈斯远也不用钱飞虎、徐大彪相送,晃晃悠悠牵着马出了小院,临别只道:“这两日兄弟还有些杂事,待过几日再来寻几位哥哥痛饮。” 徐大彪大着舌头道:“咱这地方敞开门,陈兄弟何时来咱们何时酒肉伺候!” 转眼到得翌日,这兄弟三人兀自宿醉不已。 马攀龙点算了手头银钱,顿时愁眉不展。徐大彪揉着太阳穴出主意道:“二哥,实在不行咱们将马卖了吧。” 钱飞虎顿时不乐意啦,道:“那马是陈兄……陈公子送的,咱们这才骑了几日就要典卖?来日叫陈公子如何看咱们?” 马攀龙颔首道:“老四说得在理,我那儿还有一把罗刹国的西洋刀,典卖出去也能值个几十两银子。” 余下二者闻言顿时默然不已,徐大彪一巴掌拍在火墙上骂道:“肏他娘的李衙内!” 正待此时,外间忽而传来车马之声,旋即有人叫道:“马兄可在?” 三人对视一眼,纷纷纳罕不已。紧忙穿鞋出门,到得院儿中这才看清,敢情是那日随着陈公子的贾二爷来了,其后还跟着一辆驴车。 三人到得门前,钱飞虎道:“贾二爷?你这是——” 贾芸拱手笑道:“我算什么二爷?三位若是不介意,叫在下一声兄弟就是了。”抬手指了指后头的驴车道:“远大叔说三位兄长新来京师,只怕物件也不曾置办齐整,就打发我来给三位兄长添置一些。” 马攀龙仔细观量,便见那驴车装得满满当当,锅碗瓢盆、油盐酱醋、大米白面,甚至连被褥都有三床,简直是应有尽有! 钱飞虎、徐大彪感念不已,嘴上不住的说着感谢话。便是马攀龙也心下暖流涌动,心道亏得结识了陈公子,不然此番只怕三人就要灰溜溜滚回山东了。 且陈公子还给他们留了脸面,只送吃穿用度,一分银钱不送。这等情义,算算拢共不过见了两回,可当得上义薄云天! 第四十一章 邢夫人试探 转眼到得这日,陈斯远拾掇齐整便要赴会。 香菱欲言又止,眼看陈斯远起了身,这才叮嘱道:“大爷……这回可莫要太过贪杯啦。” 前日夜里陈斯远醉醺醺回返,许是那烧刀子甲醇残留太高,折腾得陈斯远夜里起来吐了两回。连带香菱挂念着,一夜都不曾安睡。 陈斯远顿住身子,回头笑着观量香菱一眼。香菱便垂下螓首,低声说道:“大爷还不及弱冠,酒饮多了容易伤了身子骨。” 陈斯远回转身形,抚了抚香菱的俏脸,随即笑道:“嗯,这回不过是寻常应酬,浅饮几杯也就是了。” 香菱被撩拨得又红了脸儿,陈斯远便道:“你安心等着,我下晌就回了。” “嗯。” 陈斯远再不耽搁,扭身大步流星而去。香菱追到房门前,暗怪自个儿一时羞怯竟将要事忘了。可眼见陈斯远已然出了门,便想着左右大爷下晌回返,到时开口也是一样。 这日陈斯远果然守信,巳时出的门,未正时分便已回返。去的时候骑了高头大马,只贾芸一个随行;回返时乘的青呢马车,贾芸还在,另有车把式、仆役前后伺候。 贾家外院众人眼见那马车虽只寻常,可拉车的骡子却神俊非常,心下极为纳罕今儿个又是哪位宴请了这位陈大爷。 那门子余六试图套话,被陈斯远三言两语揭过,只得悻悻去寻贾芸。 贾芸这会子刚还了马匹,只觉此番跟着陈斯远大涨见识。余六赔着笑拱手道:“二爷,陈大爷这回又是哪位老爷宴请啊?” 贾芸虽沉稳,可这会子喝了酒难免有几分少年人意气,闻言便道:“这回倒不是哪位老爷……而是浙江严巡抚的幕友。” 余六有些见识,眨眨眼道:“浙江……那岂不是严羹尧那——”严羹尧此人号称官屠,主政浙江数年,不知多少知府、知州锒铛入狱。事涉二品大员的外号,余六强忍着没说出来,随即纳罕道:“陈大爷……竟识得严巡抚?” 贾芸道:“这倒不是,不过远大叔与严巡抚幕友算是旧识。” 余六思忖道:“朝中有人好做官啊,陈大爷识得严巡抚幕友,一句话就能搭上严巡抚……” 贾芸面上微微一笑,心下暗忖,远大叔的能为又岂是你这门子能忖度的?当下别无二话,昂首阔步出了荣国府,自行回返家宅。 却说陈斯远一路思忖。那孙广成果然有些本事,今儿个宴请,席间非富即贵,连镇国公府的世子都请了来! 孙广成才来京师几日,怎么可能结识这般多达官显贵?细细思忖,只怕此番谋划,理应还有外援不曾露面才对! 眼看自个儿越陷越深,陈斯远心下暗忖,时不我待,说不得明日便要寻那三位好兄弟帮衬一番了。 寻思间到得自家小院,红玉去了东大院,只小丫鬟芸香与香菱迎了出来。 陈斯远暗自叹息一声,随即面带喜色昂首入内。那芸香观量其神色,禁不住笑着问道:“大爷可是遇着好事儿了?” 陈斯远笑道:“这却难说了,只是若谋划得当,说不得能发一笔小财。” “啊?”芸香眨眨眼,咬着下唇问道:“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啊,不知大爷遇了什么好事?” 陈斯远停步抬手戳了下芸香额头,笑着训斥道:“多嘴,外头狼多肉少,传出去哪里还有什么油水?” “唔——”芸香顿时瘪着嘴讷讷不言。待陈斯远入得内中,转头红玉又从东大院回返,小丫鬟芸香眼珠一转,与红玉道:“红玉姐姐,院里无事,我去寻妈妈说说话儿。” 红玉蹙眉教训道:“不准惹是生非,更不准四下嚼舌!” “知道啦。” 芸香转身吐了吐舌头,出得小院儿便欢快而去。 正房里,香菱服侍着陈斯远净了手,待其落座又奉了酽茶来。二人不过说了几句话,香菱正要说起正事儿,忽而外间红玉道:“大爷,大太太来看大爷了!” 陈斯远不敢怠慢,紧忙迎了出来。 方才到得房门前,便见邢夫人领着两个小丫鬟已然到了近前。 陈斯远躬身施礼,道:“姨妈来了,外甥有失远迎——” 话没说完,邢夫人便摆手亲热笑道:“远哥儿客套个什么劲儿,都是自家人。” 陈斯远笑道:“那姨妈请入内说话。” 二人进得房里,纷纷落座,待香茗奉上,邢夫人就笑道:“我此番来还是为着远哥儿的事儿……你姨父这几日四下走动,倒是给远哥儿寻了两个进国子监的法子。” 陈斯远顿时喜道:“什么法子,还请姨妈示下。” 邢夫人不慌不慌呷了口茶水,方才说道:“这一则……这太常寺有位王寺丞,年逾六旬也不曾有子嗣,家中更是丁口单薄,便想着过继一子。老爷与那王寺丞略略提及,其人听闻远哥儿人品才俊,便想着要见远哥儿一面。若相中了,说不得便要收养远哥儿。” 邢夫人此人心下并无半点城府,言语之间目光中审视、试探之意溢于言表。再者说,陈斯远在此世活了十来年,人情风俗自是熟稔于胸。 当下便蹙眉拒绝道:“那岂非要改名换姓?不可不可,家父虽视我为草芥,外甥却不能弃了祖宗!” 他说得决绝,邢夫人眨眨眼,假模假式的叹息一声,道:“可惜了……既然远哥儿不愿,那还有个旁的法子。”顿了顿,说道:“老爷与平安州节度使相交莫逆,哥儿也知,这地方大员每三年可保举优生一名入国子监。哥儿若是有意,那便寻了户牌,老爷运作一番,让那节度保举了哥儿。” 陈斯远故作犹豫道:“姨父先前说的可是荫监——” 监生分几类:优生、荫生、选生、例生。前二者自不必提,选生就是考进国子监的,不过此时各地书院群起,乐意来京师坐监的选生寥寥无几; 最后的例生便是常说的捐监,早年一千斤白米就能得监生,如今行情稍涨,米不收了,直接收百两左右的银钱。 邢夫人闻言便道:“老爷奔走好些时日,可是给了法子,哥儿不是不愿吗?”顿了顿,观量着陈斯远道:“是了,哥儿怕是户牌不曾带在身上吧?正好老爷要给琏儿去信,不若让老爷提一嘴,捎带手就将哥儿的户牌带了回来。” 第四十二章 撒饵 顺承明制,尤其大顺乃是自流民而起,坐了龙庭自然对流民极为防范。 是以此一世保甲法严苛,乡野之间不好说,城中住户大抵都有户牌。出门还须得拿了户牌去衙门办路引,寻常百姓便是有缘故要出门远行,不喂饱了衙门胥吏还想出远门?做梦! 邢夫人目光里满是探寻,陈斯远起身拱手道:“姨妈稍待。” 说罢起身往书房而去,过得须臾寻了一张户牌来。 “姨妈请看。” 邢夫人接了户牌,只瞧了一眼左下方的江都县官印,便纳罕道:“哥儿怎地随身带着户牌?” 这户牌顾名思义,乃是一家一户所用。 陈斯远面上苦涩道:“姨妈不知,错非外甥同意分家,那继室又怎肯放外甥远行?” 有道是‘有钱能使鬼推磨’,陈斯远真身早被凌虐致死,他不过寻了胥吏使了几十两银钱,便将这正儿八经的户牌办了下来——防的就是有心之人探寻。如今倒是正好用上! 邢夫人见陈斯远面上坦诚,并无慌乱之意,心下不禁腹诽大老爷太过小心——当日初见时远哥儿可是连堂姐的信物都拿了来,又岂会是假的? 于是假模假式叹息道:“那继室真个儿歹毒,哥儿用心攻读,待来日读书有成,定要她好瞧!” 说话间邢夫人将户牌叠好,揣进袖袋里。她又不识多少字,这物件儿须得给大老爷贾赦看过才是。 探寻的事儿揭过,邢夫人过问了几句衣食、起居,忽而想起方才王善保家的说起,远哥儿可是坐了马车回返的。 当下便纳罕道:“远哥儿新来京师,哪里识得那般多朋友?听闻方才远哥儿是坐旁人马车回返的?” “正是,”陈斯远思量着笑道:“说来也巧,孙师早年为家中塾师,其后到得严巡抚身边为幕友,主管钱粮。外甥启程前刚好路遇孙师,提及此行要来投奔姨妈,不想前脚才来,不过十几日孙师竟后脚到了。” 官屠严羹尧谁人不知?先前为顺天府尹时,好些个勋贵人家都倒了霉,单是流放的子弟就有七、八人。倒是听大老爷贾赦闲暇时提及过,说勋贵人家实在怕了此人,干脆一并保举,将此人送去了浙江为巡抚。 邢夫人心下想着,随口问道:“那孙幕友既主管钱粮,怎地不在严巡抚身边待着,这会子偏生跑来了京师?” 陈斯远心下暗喜,面上蹙眉犹豫,观量了一眼邢夫人的两个丫鬟。 邢夫人心下一跳,暗忖莫非还有什么隐秘不成? 当下一摆手,吩咐道:“你们先下去罢,我与远哥儿说些体己话儿。” 两个丫鬟屈身一福应下,陈斯远又朝香菱、红玉递了个眼神,四人便纷纷出了正房。 内中只余下陈斯远与邢夫人,陈斯远身子前倾,压低声音说道:“姨妈可知松江府开埠事宜?” “哦……倒是听了一耳朵,怎地?此事是严巡抚主张?”邢夫人言辞含混,实则全然不知这回事。 陈斯远便道:“正是。姨妈不知,这开埠于朝堂上不过一封旨意的事儿,落在地方实则千丝万絮。圈地、修码头、建钞关、笼络各处行商,哪一桩哪一件不要银钱?” “是啊。” “江浙之地虽富庶,然则朝廷抽税最重,便是巡抚衙门也不曾留存多少银钱。可这事儿……旨意好不容易下了,又岂能不办?姨妈大抵听闻过严巡抚脾性?” 邢夫人知道这个,赶忙道:“听闻此人脾性最是暴烈、刚强,听说连圣人都被其一番言辞噎得无话可说?” “没错!”陈斯远声音愈发低沉,道:“那巡抚衙门无钱,严巡抚便只好打发孙师来京师找钱来了。”顿了顿,见邢夫人浑不在意,他又道:“严巡抚有意年底前往扶桑发几船货,这一来一回若是顺遂,不说开埠的所费,便是巡抚衙门来年度支都绰绰有余啊。” 邢夫人眨眨眼,眸中精光一闪,叫道:“海贸?” 这年头什么最赚钱?私盐、私矿,除此之外就数海贸!洋面上私船数不胜数、屡禁不绝,便是如此,那广、泉钞关每岁所得银钱也有数十万。海贸之利由此可见一斑! 京师权贵看在眼中,自是眼热不已。奈何强龙不压地头蛇,几番尝试都折戟沉沙,慢慢也就消停了。 如今又不同,那松江可是新才开埠,说不得京师人家也能插上一脚! 邢夫人心动不已,又紧忙问询道:“那孙幕友是何意?莫非还能将码头分润出来不成?” 陈斯远嗔怪道:“姨妈想太多了……码头如何还不好说,不过严巡抚有意借鸡生蛋。”顿了顿,又道:“那孙师昨日曾说,严巡抚与扶桑幕府将军私底下有书信往来——” 点到即止,陈斯远不说话了。 邢夫人思忖半晌,略略转过弯来,喜道:“既与幕府将军有私交,那行船过去岂不是干赚?诶唷唷,哥儿,不知那孙幕友是怎么个说法?” 陈斯远故作纳罕道:“姨妈问这些作甚?孙师的意思是,一脚一千两,年前发船,待来年二月按脚数分润。外甥也不太懂,不过听席间人等私下言语,最差最差总有个五成利。” “五成?”邢夫人先是惊呼一声,险些欠身而起。又后知后觉掩口落座,低声道:“远哥儿,姨妈自问待你不薄,不知能不能让姨妈插一脚?” 陈斯远面上狐疑,说道:“姨妈还要为三姨存嫁妆,哪里还有旁的银钱?” 邢夫人一甩帕子叫了委屈,说道:“这不是还不曾存足吗?姨妈手头总有个两千两,便是预备给你三姨的。那孙幕友既然允了五成利,不过等上半年,两千两就能翻成三千两,你三姨的嫁妆不就够数了?” 陈斯远犹疑道:“这……常言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我看姨妈还是须得谨慎些。” 邢夫人却起身道:“这等天上掉馅饼的大好良机不抓住喽,还谨慎个什么劲儿?”顿了顿,蹙眉看向陈斯远道:“远哥儿,我且问你,姨妈待你如何?” 第四十三章 勾兑 好言难劝该死的鬼啊! 邢夫人都这般说了,陈斯远还能如何说? 当下只得道:“姨妈待我自是极好。” 邢夫人便道:“这等发财良机,哥儿不想着姨妈,莫非还要紧着外人?” “这……罢了,回头我自去寻孙师说项。” 邢夫人闻言面色缓和,凑过来落座笑道:“这般就对了,姨妈也算没白疼你。” 陈斯远心下腹诽:你狗辈子当我是外甥了? 计议已定,邢夫人也不急着走,扯着陈斯远好一番诉苦。说了家中弟妹,又说了不省心的继子,尤其是儿媳凤姐儿对其极为不恭。 陈斯远顺势便道:“国有、家有不如自个儿有,姨妈就没想过……自个儿生个孩儿?” 邢夫人顿时面上一怔,含混道:“我何曾没想过?奈何你姨父起了誓,自打迎春的妈妈过了身,便拿定心思不要孩儿了。” 不要孩儿了?这年头也没套套,丫鬟、妾室还好说,避子汤伺候着就是。可总不能邢夫人也喝避子汤吧? 眼见陈斯远又要问起,邢夫人赶忙转移话题道:“是了,这几日哥儿若是得空,来我那儿取了棉衣给你三姨、小舅舅送去。哥儿来京师十几日,也该去瞧瞧。” 陈斯远应承道:“姨妈说的是,就算姨妈不说,外甥这几日也打算登门拜访呢。” 邢夫人颔首,瞥了眼天色,说道:“老爷差不多该回了,哥儿歇着吧,我先回了。明儿个我兑了银票再送来。” “我送姨妈。” 陈斯远起身将邢夫人送出门外,回返房里,那香菱拾掇过了,凑过来正要说些什么,外头红玉又道:“大爷,燕儿姐姐给大爷送鞋来了。” 柳燕儿来了? 陈斯远想着柳燕儿此番登门,定是有话要说。当下看向香菱道:“你二人见了只怕尴尬,你不若先去寻红玉耍顽一会子?” “嗯。”香菱本就不喜柳燕儿那热络劲儿,听得此言不迭颔首应下。 陈斯远端坐堂中,香菱开门将柳燕儿迎进来,自个儿则关门离去。 柳燕儿演绎了一番主仆情深,又仔细观量外间动静。 陈斯远嗤笑一声,说道:“姐姐别演了,她们都去厢房了。” 柳燕儿松了口气,面上一沉,说道:“这些时日你倒是好享受……我看香菱开了脸儿,真真儿是便宜了你。” 陈斯远笑道:“姐姐也不差,那薛大傻子不也被姐姐哄得五迷三道?” 柳燕儿哼哼一声,上前抄起茶壶自个儿斟茶,喝了一盏才道:“今儿个见着孙老了?” 陈斯远低声道:“见了,方才连饵料都下了。” 柳燕儿面上犹疑,说道:“回头我跟那傻子也透透风……不过倒是有一桩事不知该不该说。” 陈斯远笑吟吟沉默以对,那柳燕儿眼见拿乔无用,便咬牙说道:“这几日那傻子得了一桩好买卖,说是义忠老亲王府有意出售先前囤的楠木料子,价钱折半。昨儿个那傻子被人领着往义忠老亲王府走了一遭,仔细点算了木料。如今就想着再杀一刀,便将那木料一口吃下。” 陈斯远道:“薛蟠长进了啊。” “狗屁!”柳燕儿阴沉着脸说道:“我仔细问过,与他兜搭的不是先前的王府管事儿,而是个劳什子梁管事。” 陈斯远心下一动,面上却道:“王府又不是一个管事,这有什么的?” “呵!”柳燕儿观量着陈斯远道:“哥儿到底差着年岁,不知这里头的门道。旁的且不说,这薛蟠如何,我可是全都告知了孙老。你说孙老会不会撇下咱们自个儿做上一桩好营生?” 陈斯远眯了眯眼睛,说道:“姐姐既然能联络孙老,何不自个儿去问问?我也是纳闷了,姐姐是怎么里通内外的?” 柳燕儿白了其一眼,说道:“我自有我的法子……总之你也留心,孙老可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小心卷了钱财不说再将咱们俩卖了!” 忽而听得外头脚步声由远及近,柳燕儿面上忽而凄楚起来,低声说道:“哥儿也不用挂心,蟠大爷……这几日也不打我了,太太待我也是好的。哥儿须记得按时进餐,免得又坏了胃口。” 陈斯远笑嘻嘻叹息一声道:“罢了,事已至此,你往后自个儿多保重。我这儿不用挂心,免得那人拿你撒气。” “是。” 柳燕儿翻着白眼应下,起身掩面推门而去。 刚好此时红玉气势汹汹提了芸香耳朵进来。 陈斯远愁眉不展,观量一眼才问道:“这是怎地了?” 红玉道:“大爷,芸香怕是留不得了!” 芸香哭道:“大爷饶我一回,下回再也不敢啦!” “到底怎么了?” 红玉瞪了一眼芸香,这才说道:“前脚方才嘱咐过,院中事务不得往外头去嚼舌。谁知芸香转头便四下嚼舌,如今府中四下都在传,说大爷得了严巡抚青眼,不日就要得了前程!” 妙啊,这小喇叭有大用! 陈斯远顿时哭笑不得,指了指芸香,见其面上讪讪,又放下手道:“罢了,她年岁还小——” 话音未落,红玉就不乐意了,道:“大爷,此事怎能就此揭过?我看芸香秉性如此,不如赶了出去为妙。” 芸香顿时哭了,噗通一声跪伏在地,求告道:“大爷,下次我再也不敢了。我,我方才就跟妈妈提了一嘴,谁知她传扬得四下都知道了。呜呜呜……” 好家伙,你们一家子都是小喇叭啊! 陈斯远思量道:“不知礼方才不守礼,这样吧,我让香菱教她几个字,罚她写二百个大字。” 被罚写二百大字可比乱嚼舌赶出去好多了,旁的不说,坏了名声哪个主子还敢用她? 芸香顿时大喜叩头,急切间鼻涕泡都冒了出来,不迭声道:“我愿写大字,多谢大爷宽宥!” 说罢又一叩头,起身扭头就跑:“我去寻香菱姐姐受罚!” 红玉哑然半晌,忍不住说道:“大爷也不好太过心慈手软。” 陈斯远笑道:“念在她初犯,略施惩戒也就罢了。下回再犯,你说如何就如何,可好?” 红玉这才屈身一福应下:“都听大爷的。” 红玉告退而去,须臾光景香菱咬着下唇入内,到得陈斯远身前,犹豫半晌道:“大爷……今儿个,若不然让红玉守夜吧。” “啊?” 第四十四章 红玉心思(周一求收藏、追读) 亏得陈斯远手中的茶盏方才端起来,不然岂非要一口茶水喷出去? 他纳罕看向香菱,便见这姑娘绞着双手,垂着螓首,面上红彤彤一片,略略抬眼瞥了他一眼,又赶忙低垂眼帘,随即声如蚊蝇道:“大爷,我……这几日不方便。” 懂了,敢情是大姨妈来了。 陈斯远温和道:“可是小日子到了?那是不太爽利,这几日少沾水,都喝温热的。” 这话放在前世说将出来,一准儿被喷渣男,可如今却让香菱感念不已。 面上略略内疚道:“多谢大爷体谅,那我就叫红玉来了。” 陈斯远道:“也用不着红玉,大不了你夜里去暖阁歇息就是了。” 香菱却不住的摇头,说道:“不好不好,没得污了大爷的屋子。” 此时可不比前世,女子来了天癸,多是用布带垫了了事,讲究些的大户人家,都是寻了白布裹了草木灰、银霜炭灰,女子戴着行动起来自是不便。 陈斯远情知红玉是个伶俐的,不比香菱呆憨,他如今心事重重,时日久了难免被红玉窥破蛛丝马迹来。是以这些时日陈斯远只肯留香菱一个在房里,只将小院事务一并交给红玉打理,从未提及让红玉守夜。 他有心再说,却见香菱怎么也不肯,这才无奈道:“也好,那你这几日好生歇着,也不用来房里伺候。” “嗯,谢过大爷。” 香菱屈身一福,又上前为其斟了茶水,这才恋恋不舍出了房。 过不多时,房门轻叩,陈斯远应了一声,便见红玉开了门自外间款款入内。陈斯远抬眼打量,便见红玉面上敷了薄粉,唇上涂了胭脂,面上羞羞答答,自有一股风情。 陈斯远暗忖,想那原书中红玉大胆朝贾芸留了个帕子,可见是个什么性情。这会子仔细梳妆打扮过,果然是存了爱慕之心。 奈何如今他头顶炸雷,一个不好就会粉身碎骨,实在不想分神在红玉面前演公子哥儿。因是他略略颔首,便道:“我去书房,你若无事就先歇着。” 待红玉应了一声儿,陈斯远起身干脆进了书房。 红玉面上平静,实则心下忐忑不已。她再是胆子大,也不过十四、五的姑娘家,主动来远大爷身边儿已是破天荒,哪里还敢再胆大妄为? 这些时日趁着陈斯远外出,红玉自是与香菱熟稔了起来。她说话周全,不经意便将香菱种种套了出来,隐约也将夜里情形扫听了。 那香菱来的第二日虽开了脸儿,却不曾真个儿与大爷有什么,可见远大爷是个怜香惜玉的。加之身形挺拔、品貌甚伟,错非差在家世上,又如何轮到红玉这等宝二爷房外的三等丫鬟? 再说远大爷不过是一时困顿,那几首诗姑娘们都赞好,听闻连宝二爷都啧啧称奇,可见远大爷是有才情的。眼看就要进国子监,有大老爷帮衬着,就算来日不曾金榜题名,补个小官也是寻常。 如此,岂不比来日配了小子强百套? 林家数代经营,红玉爹妈都做了管事儿,到得红玉这一代总要跃升才是,总不能越活越回去。如何跃升?这仆役上头有赖家,了不得做个管事媳妇子,也唯有改换门庭方才算是跃升。 就好比那赵姨娘,早先也不过是丫头,一朝入了老爷贾政的房,如今吃穿用度比照主子不说,身边还有使唤丫鬟。下头丫鬟、媳妇虽暗地里嘲笑赵姨娘犯蠢,可实则谁不艳羡赵姨娘一朝得宠成了半个主子? 红玉是个伶俐的,混迹绮霰斋房外几年,早就熄了攀附宝二爷的心思。前些时日她还想着寻个贾家子弟,不成想远大爷就来了。 那日只观量一眼,红玉便拿定了心思,哪怕为此与爹妈吵嚷了一回。 不拘如何,她到底来了远大爷处,随即得了信重,院儿中一应事务都交给她来打理。可红玉心下又岂会满足于做个管事儿的大丫鬟?如赵姨娘那般鲤鱼跃龙门才是她心下所想。 可巧今日香菱小日子到了,总算轮到红玉值夜,她心下自是又忐忑、又期盼。 拾掇过了桌案,红玉观量着书房里烛花爆闪,随即寻了剪子来剪了灯芯。略略瞥了一眼,便见远大爷正蹙眉读书,瞧着极为用心。 红玉又暗忖,自家大爷果然是个上进的,说不得来日还真能金榜题名呢。 剪过灯芯,红玉干脆寻了个凳子落座,这一等便是一个时辰。 外间夜色深沉,红玉心下纳罕不已,寻思着往日里也不见远大爷这般用心,今日怎地还不歇息? 正思量间,便见陈斯远起身舒展身形,合上书卷揉捏了几下眉心,随即说道:“夜里,打水来洗漱罢。” “哎。”红玉应了一声,赶忙出去端了水来。 仔细伺候着陈斯远洗漱过,又打了热水为其洗脚。待陈斯远上了床榻,红玉赶忙又自个儿洗漱过。待进得西梢间里,便见远大爷竟已鼻息匀称着睡了过去。 红玉瘪了瘪嘴,心下好一番气恼。转念一想,自个儿不过初次值夜,平素也不曾与远大爷交心,自然不能与香菱相提并论。 暗自吐了口气,红玉便褪去外衣到得暖阁里,覆了被子侧躺着暗自思量。她是个心思刚强的,但凡拿定了心思,定会百折不挠。因是观量一眼床榻,便暗自嘟囔道:也不急在这一时,往后日子还长着呢。 不知过了多久,红玉半梦半醒间隐约听得响动,赶忙起身观量,便见陈斯远正四下摸索着蜡烛。 红玉赶忙下地,寻了火折子点了烛火,便见陈斯远拿着个火镰尴尬不已。 “还想着自个儿点了亮呢,不想到底把你吵醒了。” 红玉不禁笑道:“大爷这是说得什么话儿,这值夜哪儿能自个儿睡死了,有什么事儿都让主子自个儿忙活?” 陈斯远便道:“我这儿也不用那般严苛,你该睡就睡,若是有事儿我唤你就是了。” 红玉笑道:“多谢大爷体恤。” 因着慌忙起身,红玉一身中衣略略敞开,露出内中蜜耦色肚兜,那脖颈下一片白腻,晃得陈斯远略略怔神,这才赶忙去解手。 红玉后知后觉裹紧了衣裳,面上羞怯不已,旋即暗自朝着陈斯远的身形翘了翘嘴角。心下暗忖,论品貌自个儿虽比不上香菱,可放在阖府也是上等的丫鬟,果然还是因着不熟的缘故啊。 第四十五章 牵线(求追读、收藏) 清早。 陈斯远悠悠转醒,转头便见暖阁里已然拾掇齐整,外间传来窸窸窣窣声响。陈斯远略略缓了缓,方才撑起身形来。 外头听得响动,红玉便快步入得内中。瞧见陈斯远已然坐起,便过来伺候着其穿衣,笑道:“大爷起了?今儿个厨房预备的是红枣莲子碧粳米粥,还有大爷爱吃的豆腐皮包子呢。说是昨儿个夜里宝二爷就吵着要吃,二奶奶当场吩咐了,今儿个一早还特意说了,给大爷留上一份儿。” 陈斯远笑道:“二嫂子有心了。” 说话间已然穿戴齐整,陈斯远瞧着红玉为其穿好鞋,忍不住问道:“香菱怎样了?” 红玉掩口笑道:“女儿家的事,难得大爷还挂着心。许是前两日着了凉,这会子香菱有些腹痛。” 陈斯远便道:“这女儿家的病才不好慢待了,明日若不见好,你径直去前头请了太医来给她瞧瞧,免得以后坐了病根。” “省的了。” 红玉乖顺应了,忽而瞥见陈斯远鞋子前头有些破口,当即抿了嘴暗自留了意。 这日用过早饭,陈斯远出得门外,吩咐贾芸歇息一日,自个儿往前头领了马匹,溜溜达达径直往外城而去。 待到得安化寺左近三位好哥哥落脚处,遥遥便见一女子提了个包袱自内中行出。那女子身形嫽俏,面上却遮着帷幕斗笠,出得小院儿行不多远便进了另一处农舍。 陈斯远催马上前,又见马攀龙自屋里追出来,抬眼寻不见那姑娘,忽而瞥见陈斯远,顿时面上一僵,旋即这才喜道:“陈公子来了?” 陈斯远哈哈一笑飞身下马,上前说道:“怎地隔一日不见,马兄就这般外道了?” 马攀龙心下犹豫,到底抱拳道:“是咱的错,陈兄弟!” “这才是了!” 马攀龙赶忙上前帮着拴了马,又说道:“昨儿个陈兄弟送来许多物件儿,这个——” “诶?既是朋友,理当有通财之义,马兄不必多说。” “好,外头天寒,咱们入内叙话。” 二人进得内中,陈斯远便瞥见钱飞虎、徐大彪二人嘀嘀咕咕正在咬耳朵。见了陈斯远赶忙热络见礼,又偷眼揶揄看向马攀龙。 陈斯远二世为人,略略思忖便知内中猫腻。当下也不揭破,只落座与三个好哥哥谈天说地。 说了半晌,陈斯远这才话锋一转,说道:“方才我见一女子从房里出来,不知——” 马攀龙咳嗽一声说道:“那位是雪姑娘,就住在左近,平素做一些浆洗的活计。我看着她可怜,便将衣物交给她打理。” “哦。” 陈斯远才应了一声,钱飞虎嗤的一声笑道:“二哥好不爽利,我瞧二哥分明对那姑娘有意,偏见了面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徐大彪也道:“正是!二哥既相中了,寻了媒妁上门提亲就是了。” 马攀龙顿时恼了,叫道:“不可浑说,没得污了人家姑娘清白!” 这马攀龙瞧年岁三十啷当,有道是‘当兵三年、母猪赛貂蝉’,见到合意的姑娘起了心思也是寻常。 陈斯远暗忖这马攀龙果然动了真心,不若送佛送到西。因是便道:“马兄何必迟疑?不过是寻人问上一嘴,成了自然皆大欢喜,不成……来日兄弟再给哥哥寻一桩婚事就是了。” 那钱飞虎、徐大彪也起哄连连,惹得马攀龙脸色红成了猪肝,支支吾吾半晌才吐了口。 陈斯远也不耽搁,只让马攀龙等信儿,自个儿出了屋舍,径直往后头寻到了那农舍前。 遥遥便见有一老妇在门前喂着鸡仔,陈斯远上前见礼道:“婆婆请了,晚辈有些事寻婆婆打听一二。” 那老妇一惊,见陈斯远衣着不凡,当即屈身一福道:“折煞老婆子了,公子可是问路?只管问来,老婆子知道的定说个清楚。” 陈斯远摇摇头,说道:“婆婆,这家中可有位雪姑娘?” 那婆子顿时面上惊醒,狐疑道:“公子扫听这个作甚?” 陈斯远笑道:“婆婆不知,我有一位兄长,因心下钟意雪姑娘,又生性腼腆不好明说,是以我这才来替其奔走。” 婆子顺着陈斯远的手指看了看前头的屋舍,略略放了心,叹息一声说道:“这……我却不好做主。实不相瞒,那姑娘不过是跟婆子搭伙,这等事公子不若径直寻了她去问?” “哦?”陈斯远心下纳罕,又问起那位雪姑娘的来历。 婆子只道:“说来也是可怜人。当日我见她割了脸面,大冬天的蓬头垢面躲在安化寺外啜泣,一时不忍,便将其领了回来。她只说本是大户人家的丫鬟,因恶了主子就被赶了出来。” 顿了顿,又骂道:“那大户人家也不是好东西,只赶了人出来,又不给身契,若非她拼死割了自个儿脸面,只怕就要被拉到窑子里——” “冯妈妈!”房门忽而推开,那戴着斗笠帷幕的女子自内中走出来,停在陈斯远身前屈身一福,忽而掀了帷幕,便见嫽俏的脸上多了一道一乍长的伤疤。女子沉声道:“如此,公子也该回了。” 陈斯远面上不动声色,朝着女子拱手一礼道:“姑娘落魄时不甘堕其志,在下佩服。只是此事却不是我能做得主的……我只问一句,若我那兄长并不在意,姑娘又如何说?” 那姑娘忽而笑了道:“我这张脸谁瞧了不蹙眉?若他真个儿不嫌弃,我便嫁了又何妨?只是我身契如今还在荣国府。” 荣国府? 陈斯远问道:“敢问姑娘在府中怎么称呼?” “茜雪。” 茜雪?陈斯远回思半晌,只依稀记得因着李嬷嬷偷喝了枫露茶,宝玉迁怒茜雪来着,再往后就再没见茜雪出现。敢情是被撵了出来? 陈斯远思忖罢,便道:“好,如此我先行去问过马兄。不拘如何,过会子再来寻姑娘说话。” 茜雪颔首,再不言语。 陈斯远大步流星回返前头,入内与马攀龙等一说,那马攀龙略略诧异,钱飞虎则道:“可惜了,这等女子竟坏了脸面。” 徐大彪浑不在意道:“好女子多的是,待来日咱们发了家,什么嫽俏女子寻不见?” 马攀龙思忖一番却道:“陈兄弟,咱们兄弟都是刀口上舔血,素来朝不保夕。这茜雪姑娘品性上佳,那刀疤我不在意,只是那身契——” 陈斯远笑道:“这有何难?退一步,没了身契,往后马兄寻了衙役,使上几十两银钱也就好了。再者说,如今我便在荣国府,不过是出府丫鬟的身契,过些时日定能讨了来。” 马攀龙见他如此说,顿时拿定了心思,说道:“如此,此事就拜托陈兄弟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