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海氏兄弟 大明天下,有北直隶、南直隶、十三承宣布政使司,俗称“两京一十三省”。 广东承宣布政使司,下辖十府及罗定直隶州一州。 十府中位于最南方的,是地处海南岛上的琼州府。 琼州府治,在琼山县。 这里于汉唐时属崖州,所谓天涯海角,孤悬海外,在中原人看来,实属荒蛮之地。 所幸如今已是嘉靖九年,公元1530年,作为琼州府最为繁华的地方,琼山县的城景也像中原城镇一般,砖瓦建筑林立,街道宽敞,行人往来,商贩叫卖。 区别在于,中原小贩皆清一色的汉子,这里则多有女子身影,挑着担子,吆喝叫卖。 年轻的往往打扮得花枝招展,眼波流转,有的露腿赤足,落落大方,引得行人频频侧目。 只是这一日,大伙儿都顾不上看窈窕的小娘子了。 府衙差役捕手出动,手持棍棒清场,被驱赶到两侧的行人先是莫名其妙,待得护卫的人马自州衙而出,中央拱卫着一台大轿,招摇过市时,又忍不住议论开来。 “那轿子里坐的是谁?好大的排场!京师来的大官人么?” “你竟不知?是安南国的王子出使啊!七日前就来了琼山,一直住在衙门里呢!他的手下每日出来采买,出手可大方了,都是要最好的!” “安南……哦,交趾啊!” 大明永乐朝,曾将交趾收复,定为两京一十四省,后裁撤,交趾重新独立,对内称“大越”,对外称“安南”,以藩属自居。 对于安南国,广西和云南的百姓无疑更加熟悉,毕竟接壤,边境之地还有摩擦,但这里是广东海南,安南的商贾倒是偶尔坐船来此,可什么时候见过一国的使节? “安南人入京朝贡,此后走我琼山北上么?” “好事啊!这群安南人喜欢什么,赶明儿都卖它!” 瞧热闹的百姓交头接耳,察觉到商机的商贩兴高采烈,府衙官员骑在马上,与轿子并列,语气里则带着无奈:“黎正使莫要忘了自己的职责,还是回府衙吧!” “小王本盼着尽早上京,奈何顾府尊不允,只让我耐心等待。承蒙诸位盛情款待,感激不尽,只是这府衙的日子,实在令人烦闷难耐……” 一道清朗的声音从轿子里传了出来,说的是大明官话,只是口音略显古怪:“年前偶得一部《新刊出像西游释厄传》,小王读后,叹为观止,不知翻阅了多少遍!可惜只写到三十回,后续便无下文,听闻此书正是贵府才子所作,若能得见作者一面,实乃了却一桩心愿,还望邵推官成全,圆小王此愿!” 府衙官员皱起眉头:“我琼州书肆里多有《三国志通俗演义》《韵府群玉》《青楼韵语》,琳琅满目,黎正使若是喜欢演义之作,大可随意阅览。” 安南王子失笑的声音从轿子里飘出:“不同!大不相同!小王独爱西游,烦请带路,见一见那位才子!” “也罢,走吧!” 一行人浩浩荡荡,穿行街市,朝着西南而去。 琼山县终究不比江南大镇,半个时辰未到,一片青瓦高墙的建筑群便遥遥印入眼帘。 书声琅琅,墨香轻飘,颇有几分人文荟萃。 轿子落下,一位相貌儒雅,身材削瘦的男子从中走出,正是安南王子,府衙官员也下马,介绍道:“那便是东坡书院,琼山县学所在。” 安南王子打量着书院,由衷地道:“久仰了!” 府衙官员一奇:“黎正使早早听过这座书院?” 安南王子眼珠转了转,微笑反问:“《唐宋八大家文钞》里的东坡先生,小王岂能不知?” “原来如此!” 府衙官员恍然,露出敬意:“四百多年前,花甲之年的东坡居士,三次受贬,至海南儋州,办学堂,兴学风……” 去岭南吃荔枝,是古代官员避之不及的噩梦,更别提直接贬到海南岛上,再下去就要去海里了,苏轼当年是真的挺惨,六十多岁的老人,还被这样折腾。 然而这位大文豪,却很豁达。 “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我本儋耳人,寄生西蜀州。忽然跨海去,譬如事远游。”“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 这些诗词绝非牢骚与自嘲,苏轼到了儋州,不仅没有颓废地度过人生最后的时光,反倒大办学堂,吸引了许多文人一路远行追随,连带着整个海南的学风都盛行起来。 琼山与儋州同属海南,当年苏轼一叶孤舟,渡海而来之际,就曾借寓琼山的金粟庵,后来朝廷赦免,苏轼北返时,又于琼山暂住。 琼山本地人为纪念,便建了一座书院,至今已有数百年历史,三十年前黎乱被毁,重新修葺,成了琼山县学,时人依旧习惯于称呼其作东坡书院。 安南王子聆听着,神色有些漫不经心,似乎对于过往的历史并不在意,等到介绍完毕,倒是迫不及待地道:“小王知晓了,我们去见一见那位编著西游的大才子吧!” 府衙官员有些不悦,侧头看向一下随行的师爷。 师爷心领神会,快步由侧门进入书院,先一步去寻人。 “请!” 府衙官员则领着安南使节一行,朝着书院走去,正巧教谕和训导匆匆迎出。 “啊?什么游?西什么?” 琼山县学的教谕是一位胡子花白的老者,慢吞吞的,口齿不清,好半晌才弄明白说的是啥,神色顿时变得愤慨:“取经的故事啊!那是海十三郎编的!唔!编到一半没了,气煞老夫!” 安南王子顿时感同身受起来,连连点头:“对对!唐僧赶走悟空后,在宝象国被那魔王所害,变作老虎,八戒到底有没有把大师兄寻回?唐僧是不是后悔错怪了这个徒儿?后续到底如何?” “你没听老夫说么?后面没有啦!” “哎呀!怎么能没有呢!” 眼见两人说着说着,竟都急了,府衙官员有些茫然。 不就是一部西游么?自宋元传下的剧目,让玄奘取经的故事变得家喻户晓,甚至收录进了《永乐大典》之中,此后各种新编也是层出不穷,怎么一个个多稀奇似的…… 府衙官员没有看过那部前一阵传得挺火的新编西游,但在心里断定,不会是什么好作品,十之八九就与书肆里面卖的《精忠录》一样,将关于岳武穆的史书材料,拿白话讲一遍,把相关的奏章、题记、檄文、书信一股脑编进去,毫无文学性可言。 可如此差的质量,偏偏演义的销量惊人,甚至有一版专供内府,实在没道理,只能说演义之作,确实让不少人津津乐道。 安南蛮夷之地,不知经史子集乃学子首重,可现在县学老教谕竟也这般失态,让他难以理解。 所幸就在这时,先前派出去的师爷匆匆而归,来到身侧低声禀告:“东翁,著作者姓海名玥,尚未及冠,族中排行十三,在书院里被称作海十三郎。” “还未及冠?” 如此年纪就能著书,哪怕是演义之作,倒也令人有些刮目相看,府衙官员免不了生出惋惜:“年少早慧,不求圣贤之道,却误入歧途……唉!” 师爷顿了顿,又接着道:“我见到了海十三郎,说及外藩使臣喜爱他新编的西游,他却无喜悦,反倒皱起眉头,有言不再分心他途,只求专心攻读,考取功名,以光耀门楣。” “哦?” 府衙官员有些不信。 师爷补充道:“这位海十三郎还有一位同岁的兄弟,姓海名瑞,行次十四,被书院同窗称作‘道学先生’,便是当成先生来请教学问,都说是能成廪生的,两人便在一起备考,准备下月的县试。” “嗯……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府衙官员颔首称赞,专于科考,亡羊补牢,这就挽回了不少印象分,再结合姓氏,喃喃低语:“应是故御史海澄的族人了!” 明朝海南有三位进士——李珊、海澄和陈实,分别当过南京监察御史、四川道监察御史和广西道监察御史,朝廷曾在他们的家乡,立了三座绣衣坊,其中海澄正是琼山海氏人,当地也尊称这一族为绣衣海氏。 这个姓氏不多见,家学渊源,应该没错。 这边低声讨论着学子的来历,那边安南王子和书院教谕也就西游交流好意见,朝着学堂走去。 书院内的学子早被惊动,听得是府衙来人,更有外藩使臣陪同,赶忙涌到门口,齐齐行大礼。 没有从众的,是坐在后排靠窗的两名学子。 一位身着月白澜衫,眉眼俊逸,身材高大,既有文人的清俊气质,又有其他学子不具备的雄俊魁伟,端的是仪表堂堂。 另一位五官与之稍有几分相似,穿着一袭浆洗得有些褪色的青衫,身材瘦长,骨骼锋棱,气宇间亦有股清硬不折之气。 “海玥!海瑞!” 众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越过前排,望向那不卑不亢的两位少年郎,生出赞叹:“绣衣海氏,好一对贤昆仲!” 第二章 十四弟:国有诤臣,不亡其国 “本官邵靖,忝为州衙推官,这位是安南王子黎氏维宁,持节出使我大明。” “见过邵推官!见过黎正使!” “不必多礼!不必多礼!小王维宁,表字怀德,哈哈……恕小王冒昧,那西天取经的故事,可是海小相公所著?” “黎正使说的对,但西天取经是一段真实的历史事件,发生在唐朝初年的中土与天竺,佛门高僧玄奘远行万里求取真经,经由历代创作积累,才展现出一段奇思妙想的神话冒险,我充其量只是稍作演义……” “不然!不然!市井里的西游故事,小王也听了不少,与海小相公所著的大不一样啊!你写的太精彩了,就不知宝象国中,唐僧被妖魔所害,化作老虎,后面如何了?” “后面没有了。” “为什么……没有了?”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我辈士子之愿,当苦读圣贤书,追寻先贤大道,岂可分心演义?” “这……小王实在喜欢这个故事,不知海小相公能否透露一下后续?一点点!就一点点!” “如果黎正使实在憋得慌,就当唐僧没救回来吧。” “!!” …… 双方见面后,友好而坦诚地进行了交流。 琼州府推官邵靖旁听,眼见安南王子黎维宁是真急了,不由地唇角微微上扬。 海玥仪表堂堂,声音清朗正派,谦而不卑,已经完全扭转了最初的印象。 这般不为外藩王子的请求所动,说断就断,更让他暗暗点头。 干的好啊! 大明士子,正该如此! 殊不知海玥面对着这个外藩书粉,也有些无奈。 《新刊出像西游释厄传》,即后世百回本西游记,确实是他的“作品”。 现在不愿多提,不是故作矜持,不是自抬身价,也不是觉得对不起吴承恩或李春芳,倒还真有些像邵靖认为的那样,悔过自新…… 两年半前,他穿越来这个时代,成了大明嘉靖年间,琼州海氏十三郎。 后世的他,叫海岳,山岳的岳。 这一世成了海玥。 玥,传说中上天赐予有德圣皇的一颗神珠。 海氏这一辈,都以玉石有关的斜玉旁为名,如海珀、海珍、海琪、海珅、海玥、海瑞,海瑞的瑞在这里不是吉兆,而是瑞玉,古代一种玉制的信物。 对于古人来说,尤其海氏为书香门第,这确实更符合取名的习惯,以玥字取名,寓意着生来就赋予殊荣,是被上天选中的人才。 海玥确实长得相貌堂堂,一表人才,哪怕没有系统展开,没有深蓝加点,没有任务天赋,也没有作死后可以两眼一闭重回现代的福利,现代人穿越回古代,熟知历史走向,外加眼界知识,本就是高屋建瓴。 何况还有发明和文抄。 发明这方面,海玥不太擅长,十六世纪的明朝也不是距后世千年之久的汉唐了,许多日常用品都已出现。 至于文抄,其实更不容易,所幸他特别喜欢西游,曾经背诵过不少精彩篇章,这一世的记忆力更是尤为出众,竟还能回忆起七七八八,便开始尝试“创作”后世最经典的百回本《西游记》,准备凭借名著出人头地,站稳脚跟。 穿越的第一年,他的精力都放在适应环境和编著西游上,结果迎来的不是名利双收,坐着在家数钱,而是被书商剥削,“卖文字”的恶名他来背,实惠却是少之又少,落得个“我耕彼食”的下场。 所幸西游是长篇,他又没有一次写完,那还犹豫什么,断呗! 内容恰恰到第三十回《邪魔侵正法,意马忆心猿》,说的是宝象国中,黄袍怪把唐僧变为老虎,小白龙扮成侍女斗老魔,落败后说动八戒,去花果山请被唐僧赶走的悟空回来。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唐僧变了老虎,文抄之路中断,海玥深刻体会到古代社会地位的重要,及时改变努力的方向,准备往肩上要压一压担子。 进县学,走入仕。 海氏发家不久,仅仅三代人,在琼山就出过一位进士,数位举人,殊为不易,虽然海玥这一房画风有些独特,家学条件还是有的。 海玥能文抄,有一定的文学水平,毋须好高骛远,穿越后第二步的目标,就是取得功名,成为士人阶级里的一员。 在这样的人生规划下,对于找上门来的州衙推官,海玥还能保持礼节,对于这个什么安南王子,就基本无视了。 一问一答,黎维宁好说歹说,愣是没得到半句有用的后续,表情不禁有些讪讪。 可他似是真的爱极了这个故事,在遭到如此回拒下,依旧不肯罢休,转而对着邵靖道:“邵推官,可否容小王在书院暂住?” 邵靖一怔,断然摇头:“万万不可!使节团岂能居于县学?见了人,黎正使就随本官回府衙吧!” “呵!在府衙内也不见得安生……” 冷笑的声音从黎维宁身后传出,众学子侧目,发现说话之人身材魁梧,面孔方正,手按在腰间的刀柄上,似是这位安南王子的护卫,但对于府衙大为不满,顿时起了好奇之心。 “不可无礼!” 黎维宁侧头,责备了一句,转向邵靖,又温和地道:“顾府尊临行前,曾嘱咐我等在此安心住下,言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四方宾客,一入贵境,皆当以常供相待,不至有所匮乏,务使其宾至如归。’然而,纵使款待得再周到,若无法北上,小王仍觉度日如年,如今在州衙苦等,心中焦灼难耐,还望邵推官体谅,成全小王之愿!” “这……” 邵靖皱起眉头,但看着堂内的学子竖起耳朵,意识到这里不是争论的地方,沉声道:“请移步。” 说罢,转身率先朝外走去。 “小王告辞!” 黎维宁作揖,与众学子告别,温文尔雅的姿态赢得了不少好感。 众人齐齐送出,唯独海玥象征性地走了几步,就掉头坐了回去。 不待他埋首于案上的书卷,弟弟海瑞的低语从身后传来:“安南人出使大明,不该远航过海,至我琼山吧?” 海玥头也不回,声音清晰地传了过去:“走海路,不仅是舍近求远,更要冒生命风险,安南此行必不寻常,再结合府衙的为难之色,或是内生动荡,遣使求援,地方州县不敢贸然答应,互相推诿着呢!” 安南即越南,在海南岛的正西边,后世从海南三亚飞到越南芽庄,起落只需一个小时出头。 但这个年代,两地间隔大海,往来远没有越南和广西接壤的边境方便频繁,消息并不互通。 不过海玥若是没有记错的话,中国、日本、越南古代各有一段南北朝对立,越南的南北分裂内乱,就是从嘉靖朝前期开始的。 结合历史进程,这位安南王子舍近求远,突然出现在海南琼山,背后的缘由就可以推测一二了。 当然,对于海玥来说,这就是稍稍回忆的事情,对于此世人而言,就相当厉害了。 海瑞稍加思索,觉得十分有道理,由衷地道:“兄长所言甚是!” “厉不厉害你十三哥!” 海玥扬了扬嘴角。 琼山海氏,历史上出过一位家喻户晓的人物,而这个人,正是身后这位与他同龄的弟弟,海瑞。 两人一般大,都是正德八年出生,海玥的生辰是十月八日,同族兄弟里排行十三,海瑞是十二月二十七日,同族兄弟排行十四。 今嘉靖九年,都是十七岁。 他们的祖父叫海宽,举人出身,曾于福建松溪县任知县。 海宽生有八子,海深、海浩、海泌、海瀹、海潮、海浴、海沂、海瀚,海玥的父亲是排行第二的海浩,海瑞的父亲则是排老幺的海瀚。 海瀚本是廪生,每月能从府衙领取廪米,虽然未中举人,但在秀才里面也是佼佼者,可惜在海瑞四岁那年就去世了,此后一直由寡母谢氏将其养大。 谢氏性情要强,不愿受人恩惠,渐渐的就与海氏其他几房疏远,除祭祖外少有往来。 海玥却不管,直接登门拜访,一来二去,双方也熟悉了,如今两人同在书院进学。 对于海瑞,海玥没有完全受未来的名声影响,而是接触之后,默默观察。 后世不少人存在着偏见,认为海瑞是只会喊口号的礼教卫道士,纯粹的理想主义者,执政能力很差,等到电视剧大明王朝火了,也认为那是影视作品的美化,主角光环的体现。 可事实上,电视剧不仅没有夸大海瑞的能力,在某些方面反倒略略简化了些。 历史中真实的海瑞,任淳安知县时,可没法抬出裕王和清流之类的隐性靠山,他是单枪匹马,在得罪一众官僚的情况下,对衙门进行人事大换血,稽查黄册、清查虚税、重新量田、重整均瑶,桩桩件件都是为当地百姓办实事; 在严党如日中天的时候,海瑞又敢与胡宗宪、鄢懋卿针锋相对,手段巧妙,刚柔并济,让他们无法直接拿住把柄,后来严党倒台,发现时局并未好转,便将矛头直指罪魁祸首,嘉靖皇帝; 一篇《治安疏》把嘉靖都快逼得精神分裂了,一会儿骂海瑞是畜物,无父无君的畜生,一会儿又觉得海瑞是比干,自己杀了就成纣王了,犹豫不决。 嘉靖想要让内阁解决海瑞,堵住悠悠之口,结果内阁不干,这种千古骂名谁愿意背,最终只能将海瑞关在牢里,直到病死都没有处置。 等到隆庆登基,海瑞名望如日中天,开始接连升官,但也没人敢给他实权,俨然成了朝廷的吉祥物,海瑞不愿被高高架起,借助京察给各方施加压力,最终巡抚应天,对上前任首辅徐阶,拿松江徐氏开刀…… 为国为民的青天,当之无愧的传奇! 现阶段的海瑞,自然没有历史上那么老辣,但其心怀良知、奉公正己、忧国忧民的品质,已经初步展现出来,海玥有时候也会逗一逗,比如用十四弟、老十四称呼。 家有诤子,不败其家,国有诤臣,不亡其国,这方面海瑞还挺适合~ 两人低声说完话,送别的学子也返回,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议论的自然是安南使节。 海南地处大明的最南端,独悬海外,平日里最多就在岛上跟生黎人龇牙,还真没见过多少外藩人,出于物以稀为贵的准则,他们对于安南人是很好奇的,何况来者还是一位王子。 不仅是议论,很快还有学子出去打探消息,不多时匆匆而归:“住下了!安南人真在书院住下了!” 大伙儿拥过去,接连发问:“在哪?在哪?” “就在学舍,安南人在选屋子呢,还有护卫巡逻,威风凛凛的。” 去打探消息的学子朝外一指,又看向海玥,满怀期待:“玥哥儿,那位王子看来是不放弃,想是要住在你隔壁的,他这般诚心,你就不能接着写下去?” “是啊!至少把宝象国这一难写完吧!” “断在这里,实在过分!” …… “考完一定!考完一定!” 海玥例行回应,在同窗的唉声叹息中,又提醒道:“到饭点了哦!” “吃饭吃饭!” 前世今生都是如此,大伙儿顿时被干饭转移了注意力,一股脑地朝膳堂涌去。 等到了膳堂,脚步声传来,刚刚入住的安南一行,嗅着油盐烹肉的香气,也恰好抵达。 为首者灼灼的视线,第一时间落在海玥身上,带着如沐春风的笑容,大步走了过来:“海小相公,一起用膳吧!” 第三章 十三哥:侠王 “这是我海南当地的特产,蚝。当年东坡先生居儋州时,就试过烤生蚝,盛赞其滋味,‘恐北方君子闻之,求谪海南,分我此美也’。” “唔!确实美味!” “这是椰子……” “哈!小王知道,‘胡桃银杏可传茶,椰子葡萄能做酒’,西游第一回天宫中就有椰液萄浆,天宫的神仙都饮椰子酒呢!” “这是酸笋,这是江瑶柱……” 安南王子热情,海玥也没有拒人于千里之外,介绍了一番当地美食,略尽地主之谊后,开始打探安南国内的真实情况:“不久前我听一位安南商人说,贵国明君在位,贤臣辅政,百姓富足安康,一派勃勃生机,万物竞发?” 此问一出,黎维宁进食的动作一顿:“这……啊?” 海玥不等气氛僵硬,接着道:“不过另一位安南商人却言,贵国有乱臣贼子,犯上作乱,扰得境内四方不宁!我从未去过安南,不敢道听途说,不知哪一位说的是真话?” 黎维宁缓缓地道:“小王多么希望前者所言为真,然而可惜,我安南境内确如后者所说,正有逆贼犯上作乱!此獠名为莫登庸,曾为我王东征西讨,立下赫赫战功,手握重兵,却不料如今竟生异心,祸乱朝纲……” 伴随着这位的讲述,海玥后世有关古代越南的模糊记忆,顿时清晰起来。 永乐年间,明灭安南,设置了交址三司,派遣官员,予以管辖,然而经略上操之过急,当地反叛此起彼伏,明军逐年压制,损失越来越大,被拖入战争的泥沼。 等到朱瞻基继位,考虑到“数年以来,一方不靖,屡勤王师”,认为得不偿失,撤省撤军,安南在反抗首领黎利的带领下,再次独立,开后黎朝。 安南亡又复立,也算因祸得福,依靠着逼退明朝后在南洋诸国获得的威慑力,同明朝军队长期作战的经验,不断向中南半岛的其他方向扩张。 最强盛的阶段,其影响力向南抵达马六甲,向东辐射琉球,无论是旧敌占城,还是西面的暹罗、真腊,都感受到庞大的压力,一时间颇有些地域霸主的雄姿。 但中原王朝都经受不住穷兵黩武的折腾,更何况这区区小国。 军事动员的背后,是内部矛盾的不断积压,终于到了三年前,即公元1527年,权臣莫登庸羽翼丰满,自立为安兴王,先逼恭皇黎椿退位,随后很快将之杀害,完成篡位,由此在安南北方,开启了长达六十多年的莫朝统治。 之所以仅仅在北方,是因为国内反对莫登庸的人很多,安南王一脉的黎氏也很快重新立朝,莫氏与黎氏,各自占据半壁江山,南北对立。 这就是越南历史上的南北朝时期。 现在的内乱,只是南北分裂的开端,黎维宁自然不能未卜先知,在他的描述中,叛臣莫登庸弑主犯上,倒行逆施,人神共愤,安南境内到处都是义军揭竿而起,要拨乱反正,重新拥护黎氏正统。 讲到这里,他也顺势说出了此行的目的:“如今我安南烽烟四起,民不聊生,小王万分悲痛,却也无能为力,今至贵国,便盼着尽早入圣京,觐见大明天子!” 海玥颔首:“愿天下太平,百姓少受兵戈战火之苦!” 这话真心实意,而落在这里,就像是期盼安南内乱结束,黎维宁顿时露出笑容,拱手道:“是啊!是啊!” ‘还能笑得出来?’ 海玥觉得对方讲述国内动乱时,语气里并无多少悲痛,如今笑吟吟的模样倒是真心实意:‘当王子的这般不关心国家存亡,难怪要南北分裂……’ 默默摇头的同时,海玥又看了眼黎维宁的身后。 这位安南王子自从露面,身后就始终跟着一位高大魁梧的护卫,之前开口驳斥府衙推官邵靖的,就是此人。 而就在黎维宁讲述安南境内的纷争时,这位贴身护卫的神色反倒更加丰富些,嘴唇抿起,眉宇间透出厉色,想来是对于国内的叛乱愤恨不已。 海玥见此人形貌出众,气质强悍,倒是有了兴趣:“这位壮士是?” 护卫看了过来,眼神并不友好,冷冷地道:“在下阮正勇,护卫殿下安全!” 黎维宁补充:“这位是禁卫将领,武艺高强,忠心耿耿,此番出使,多仰赖他保护左右。” 海玥直言不讳:“我见这位阮壮士至书院后,依旧形影不离,莫不是担心叛臣莫氏,派出杀手行刺吧?” 黎维宁笑了笑,神态沉稳:“此乃大明,天朝上国,那群叛贼不敢乱来的!” 海玥则觉得对方有些天真:“贵国境内烽烟四起,叛臣莫登庸的势力又囤聚于安南北方,堵住了出使我大明的道路,才迫使你们走海路,对么?” “确实如此……” “使团至琼州,避开了北边的叛贼,可你们能出海,莫登庸的部下也能出海!叛臣弑主,内部局势未定,更不希望宗主大明干涉,他们但凡知道使节团的行踪,肯定会千方百计破坏的。” “海小相公见识非凡!” “不敢当,在下只是东坡书院的一位普通学子,都知道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的道理,黎正使肩负出使重任,关系到安南境内千千万万的百姓安危,更不能疏忽大意,还请回府衙吧!” “多谢好意!但我们暂时不能离开……” 海玥想劝这群安南人离开。 可黎维宁态度固然谦和,在这件事上却很执拗,似乎是借着离开府衙,与那位推官较劲,怎么说都不愿离去。 “也罢!” 海玥没劝动,也就放下,专心干饭。 现阶段他的人生目标,是通过县试、府试、院试,成为一名秀才,若是能成为得朝廷供养的廪生,那就更好了。 穿越回古代,科举之路最是平平无奇,但不得不承认,也最稳妥。 明朝的科举不比唐宋,一定要获得进士功名,才有巨大的回报,在明清时期,举人、秀才乃至童生,都拥有不同程度的社会地位,这便有了范进中举的故事。 海玥也很实在,他不指望一步登天,金榜题名,就是先取得一个功名兜底,获得一定的社会地位,再看看是继续考取进士,专心仕途,还是走别的更适合自己的道路。 至于安南来使,过客罢了。 然而很快,他就发现,并非过客。 “外面在吵什么?” 饭后谢绝了黎维宁的邀请,海玥与海瑞一同回到自己的屋子,正在温习书卷,院外喧闹的声音就飘了进来。 海瑞性情沉静,此前因为家贫,连县学都没法进,如今十分珍惜机会,真能做到两耳不闻窗外事,连头都没抬,专注于书本。 海玥则皱起眉头,趁机丢下背得脑壳疼的程文程墨,站起身来:“怎么回事?还让不让人用功了?” 海瑞习惯地递话道:“兄长去看看?” “哼!我去去就回!” 海玥出了门,就见一群五大三粗的安南护卫,与同窗起了争执。 “玥哥儿!” 眼见这位出现,众学子赶忙靠了过来,指着对方:“他们欺人太甚,竟拦在门口,要求搜身!” “搜身?” 海玥脸色沉下,排众而出,看向安南护卫:“你们这是何意?黎维宁吩咐的?” 为首的汉子膀大腰圆,瓮声瓮气地道:“不用殿下吩咐,是俺郑五在办差,你们明人会偷贡祀,府衙的人就偷了,把珍贵的沉香带出去,俺们受到责罚,打得很疼!现在开始,进出这里,必须要搜身!” ‘贡祀?府衙之前的冲突,是这么回事吗?’ 海玥皱起眉头。 安南作为外藩,入明朝的主要名目有:朝贡、告哀、请封、谢祭、贺即位等,而大明派遣使臣出使安南的理由,则主要是:告即位、宣立太子、吊祭、册封、赏赐等等。 此番黎氏出使,是国家内乱,恭皇被杀,来大明搬救兵的,但也可以用朝贡的名义,带上贡祀。 考虑到是跨海而来,金银器皿、马、象、象奴之类的贡品不好携带,那么方便运送,价值又高的沉香,确实是不二之选。 而照这个郑五的意思,之前使节团在府衙时,沉香遭窃,护卫还受到责罚,如果真的发生过这种争端,难怪那位邵推官最终退让,同意让使节团留在书院。 只是这群护卫如今的作为,实在过分,俨然是把每个进出之人当作了贼,学子最重体面,怎能接受得了搜身? 海玥也不与他们争辩,直接朝着西南方向一指:“看到那边没有?” 郑五下意识地转过头,瞅了瞅,才转过来:“看到了,怎么着?” 海玥道:“那是单独的院落,有十几间号房,足够使节团居住了,你们既担心贡祀遭窃,就搬去那里住,彼此互不打扰!” “府衙都允许我们住在书院里,你这小秀才却让我们搬去那什么号房?”郑五哼了一声:“就不搬,怎么着?” 黎维宁斯文有礼,海玥也斯文有礼,这群护卫粗鲁凶恶,海玥同样不再客气:“取棍子来!” “给!” 不知何时,海瑞悄然出现在身后,递来了一根白蜡杆。 “十四弟,你也不专心用功啊~” 海玥探手接过。 海瑞退开几步。 这位兄长家传武艺,使的一手好棍棒,因此著作新篇西游,以猴子为主角,使如意金箍棒时,大伙都觉得正常,有代入的嘛! 而兄弟俩闲聊时,十三哥更是笑称,若是条件允许,最想当一位侠客,行侠仗义,棒打不平,潇洒快意,如此才不枉来世间走一遭。 只是现实与梦想之间终究有差距,自从创作失败,入了书院,准备进学科举后,兄长的性情也收敛许多,却未丢下武艺,转棍棒为内练。 穷文富武,以海瑞家的条件,不足以支持他习练武艺,但身为男儿,自然也向往威风凛凛,更是支持兄长给这群不知礼数的安南人一个教训。 “有好戏了!” 其他学子同样眉飞色舞,默契地退到旁边。 安南护卫见状面面相觑,为首的郑五更是咧嘴道:“呵!小秀才,你要跟俺们动手?” “你准备好了么?可别说我是偷袭……” “哈哈!你尽管……” 砰! 棍势骤起,直出直进,快若闪电,只听一声闷响,那庞大的身影踉跄着倒飞而出,重重摔坐在地。 “怎么着?小爷给你一棍棒!” 第四章 《安南王子遇害事件》 “不服!俺不服!俺大意了!被你偷袭得手!” “就知道输不起,再来?” “再来……” 嘭!! 当膀大腰圆的郑五第三次被放倒,安南护卫面色齐变,众学子则欢呼起来:“兄长威武!”“玥哥儿侠义!”“悟空到底回没回去救师父啊?” “俺要撕碎你!” 郑五翻身爬起,咬牙切齿,满是狰狞,然而下一刻,他却立刻缩了缩脖子,垂下头去。 “住手!住手!” 两道身影飞速逼近,为首的正是黎维宁,大惊失色,一路小跑,已是不顾仪态。 其后是阮正勇,步子迈开,紧紧跟随,先是狠狠瞪了一眼郑五,吓得他气焰全无,再望向海玥,冷冷地道:“好棍法!没想到大明学子,竟是文武双全!” “承让!承让!” 海玥将白蜡杆背于身后,潇洒一笑。 琼山海氏是出过绣衣御史的书香门第,但也不是每个海氏子都有习文的天赋。 海玥的父亲海浩,就更擅长武艺,甚至有“琼海第一勇士”的赞誉。 甭管是不是第一,在这样的声名下,海浩创办了一个民间结社,号英略社,有点类似于清末民国的广东武馆,在里面教授武艺,以此谋生。 海玥的武艺正是从小父亲耳提面命,打好基础习得的,而枪棒是外功,招式路数其实算不得太稀奇,各家真正秘传的,是内练法门。 如他从小修炼的内练法,名“安禅制龙”,取自唐朝王维的一句诗词“薄暮空潭曲,安禅制毒龙”,意为安禅之心入定,以制伏尘俗的毒龙。 此法一旦入门,运劲便精巧无比,远不是蛮劲可比,若论气力,海玥的身材同样高大,但也不见得比这个膀大腰圆的郑五强上多少,可比起技巧,后者就远不是对手了。 郑五明显是败都不知如何败的,阮正勇则识得厉害,语气固然冰冷,但打量海玥的目光里,隐隐闪过一抹异色。 而黎维宁小跑到面前,满是不解:“呼!呼!这是怎么了?怎的动起手来了?” 海玥道:“黎正使这就要问一问你的护卫了,府衙内贡祀失窃,其中缘由我不知情,不便妄加评议,然则诸位既已入住书院,却因担忧贡祀被盗,欲对我等学子搜身查验,却是万万不行!” “说的对!” 此时其他学子也闻声走了出来,听了事情原委,都纷纷叫好。 安南一方的脸色则难看起来。 海玥本以为,这位王子总要袒护自己的部下,不料黎维宁听完过程,瞪大眼睛,毫不迟疑地对着护卫质问起来:“此来大明,肩负的是出使的重责,你们怎敢这般失礼?我等是客,更当谨守礼数,岂有在主人之地肆意妄为之理!” 郑五面色青白交加,鼻子里喘着粗气,显得忿忿不平,阮正勇则上前几步,挡住了这个粗鲁的护卫,对着黎维宁躬身道:“末将管教无方,请殿下责罚!” “哼!” 黎维宁怒哼了一声,转而看向海玥,立刻露出歉然:“小王确是喜爱西游,才来叨扰,不料竟致书院纷扰,实非本心所愿,还望诸位海涵,恕我冒昧之过!” 说罢,双手作揖,向四方行礼。 众学子有些动容,方才怒气冲冲的,脸色也缓和下来。 虽说安南是外藩,可一国王子终究是贵人,这般谦逊,着实不易。 海玥则不为所动,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谁不会啊,朝着西南方指了指:“黎正使,看到那片院落没有?” 黎维宁奇道:“那是?” 海玥再度提议:“是号房,有些屋子简陋,有些则足够使节团居住,你们既担心贡祀遭窃,就搬去那里,与书院学子互不打扰,如何?” 周遭学子的神情变得怪异起来,本以为是刺激对方的话,结果你还真想使节团搬啊? 号房终究是临时居所,条件怎么的也不比学舍,这安南王子绝不会同意…… “这个法子好!就去号房住!” 然而黎维宁眼睛一亮,居然颔首应下。 阮正勇面色微变,沉声道:“殿下,我们已经安置好了……” 黎维宁看着这个护卫统领:“你们担心贡祀有失,我也担心叛臣刺客,万一真有贼人来行刺,能护我周全否?” 阮正勇立刻道:“我等定保殿下无碍!” “那旁人呢?住在学舍里,刺客行凶,岂不殃及无辜?” 黎维宁道:“多亏海小相公提醒,搬去号房,你们护着我,便是有刺客来,也不会波及书院,正是两全其美!搬!” 事实证明,黎维宁不是嘴上说说,真的督促护卫,把行李从整理完毕的屋子搬出,去往号房。 那是一片单独的院落,县学府学都有,每年科举前三场预试开启时,给前来应试学子居住的地方,条件相对简陋不少,还需要重新打扫。 安南护卫进进出出,脸色都不好看,众人则纷纷出来围观,窃窃私语间,对于安南王子印象都很不错。 “如此甚好,大家相安无事,省去麻烦!” 海玥都笑着对着弟弟海瑞说了一句。 甭管是不是表里如一,对方至少真的愿意让步。 井水不犯河水。 不过事实证明,搬去号房,不代表双方并无接触。 接下来的几日,每每在书院遇见,黎维宁总是凑过来闲聊,态度越来越亲热: “若蒙不弃,请称呼小王的表字‘怀德’,小王也能称海小相公一声‘十三郎’?” “咱俩还没那么熟,黎正使也不必屈尊纡贵……” “怎是屈尊纡贵呢,所谓王子也不过是大明外藩的王室宗族,十三郎来日金榜题名,前程定然远大!” “承怀德兄吉言!” “贵地也有一座五指山吧,小王还曾畅想过,那位齐天大圣是否曾经压在山下,等待取经人解救?” “确有此山,你来我海南不久,对于这里的地理却很了解?” “哈!西游是我大爱嘛……尤其是悟空!三打白骨精那里,实在委屈他了,我最难受的是悟空欲拜唐僧,唐僧不受,悟空变出分身,拜了一拜,这才离去!哼!唐僧肉眼凡胎,辨不清真伪,宝象国该有此难!” “莫激动……莫激动……” “说起来,悟空还会娶金鼎公主为妻么?以前的悟空,是为了妻子,才大闹天宫,现在是全改了?” “你还看过元杂剧?” “哈!是看过……但我更喜十三郎的新版!悟空是个异类,又有那般通天彻地的本领,哪怕曾经大闹天宫,也在观音点化下求取真经,最后是不是也成了佛,得了正果?” …… 面对这么一位几乎能把前三十回倒背如流的书友,海玥作为本就喜爱西游的人来说,倒是渐渐聊了起来,尤其是提到元杂剧和百回本的差异。 西天取经的演义故事,早在宋朝就已经诞生,戏曲杂剧的方式,更是将唐僧师徒的冒险传奇带入了千家万户,为百姓所熟知。 而在如今的明朝中期,人们普遍印象里的西天取经,是元杂剧的版本,唐僧为绝对的主角,智勇双全,西行路上全是这位圣僧在化险为夷,顺带教化几个徒弟。 至于孙悟空,则号“通天大圣”,有正牌夫人金鼎国公主娇姿,被猴王摄在了花果山紫云罗洞中,那公主不得见父母之面,常常唉声叹气,悟空为了哄她,盗了仙衣仙帽,仙桃仙酒,大闹天宫,后来被观音菩萨降服。 等到了明朝后期大规模出版的百回本西游记里,唐僧和孙悟空的位置互换了,改动可谓大胆,不符合历史原型,但整体的精彩程度,远远超过元杂剧版本。 “同人”强过了“原著”。 黎维宁连元杂剧的剧情都信手拈来,确实是真爱。 海玥也聊了些后续内容,让黎维宁极为激动。 当然催更依旧是无用的。 黎维宁伤感之余,化悲愤为酒量,接连宴请,赴宴的学子也越来越多。 “设宴豪饮,通宵达旦,这位安南王子倒是真海量,山岚酒外地人都喝不惯,他却能拼酒,把大伙儿都灌醉……” 这日清晨,海玥起身洗漱,闻着衣衫上留下的酒气,不禁有些嘀咕。 语气里没什么厌烦,只是有些感慨。 相处了这些时日,他也看得出来,黎维宁并非两面三刀的伪君子,人真的挺不错,脾气温和,谦逊有礼。 但恰恰如此,此人并非合格的安南使节。 所以这份感慨,首先对着水深火热的安南百姓。 如果他们知道,自家赖以为希望的使节团,在大明的土地上与一群地方学子谈笑风生,丝毫不关心国内战火处处的惨状,不知会是什么感受? 同样的感慨,也对着包括他自己在内的,大明百姓。 现在是嘉靖九年,年轻的嘉靖帝正准备励精图治,虽说封建王朝所有的改革,都是以强化中央集权和增加财政收入,最终巩固皇权的统治为目的,但底层百姓确实也能分到部分福利,改善一下生活。 可惜嘉靖没能坚持下去,大明发展到这个阶段,弊端又太多,待得南倭北虏上演,家家皆净的大明子民,又比起安南好到哪里去? ‘有时候知道历史走向,也是一种无力!’ ‘当一位侠客……呵!往后的天下,侠在何处?’ ‘至于科举,污浊的官场,我又能走多远?’ 或许是带着宿醉未醒的酒意,此时此刻的海玥,难免有些多愁善感,摇了摇头,伸向靠在床边的长棍,准备出去晨练一番。 “啊——!!” 突然间,外面传来一道凄厉的尖叫。 海玥第一时间探手,拿起武器,走了出去,还未到学舍的大门,就见弟弟海瑞迎面奔来:“哥!出大事了!黎正使……遇害了!” 第五章 不可能的毒杀? “大清早的,嚷嚷什么?”“发生什么事了?”“死人……黎维宁?啊!!” 叫声惊动了许多人,当众学子走出,听到那边的惨剧时,纷纷变了脸色。 安南王子黎维宁…… 遇害了? “昨晚我们还在一起饮酒的啊!怎么今早就……?” “叛臣真派刺客来了?” “嘶,幸亏玥哥儿逼着他们搬到号房去啊!” 众人震惊之后,议论纷纷,下意识地朝着号房的院子接近。 “回来!都回来!!” 正在这时,苍老的声音传至,老教谕出现,浑浊的眼睛里罕见地透出严厉的光。 制止了众学子去号房瞧热闹,他又对着两位训导吩咐:“黄训导,看住这些娃娃,别自找麻烦!刘训导,你快去府衙禀告,让邵推官带捕手来!” “是!” 两位训导照办。 明朝府学设教授一名,训导四人;州学设正一人,训导三人;县学设教谕一人,训导二人。 除了府学教授是最低的从九品,其余的学正、教谕和训导,都是杂职,历史上海瑞初任的福建南平教谕,就是杂职,连品阶都没有。 但在官学里面,这些都类似于校长和教导主任,还是有实权的,众学子固然好奇,却也不敢忤逆,乖乖回了屋。 海玥见状,也提着棍棒,折返回去,身后跟着弟弟海瑞。 两人进了房间,海玥立刻问道:“黎维宁真的遇害了?到底怎么回事?” “人……怕是没了!那些护卫的叫声做不得假,号房都乱了!” 海瑞也很震惊,缓缓地道:“应是亥时三刻以后,我扶着哥哥你回来时,还看到阮正勇跟着黎维宁往号房那边走,黎维宁当时是清醒的,脚步有些踉跄,但还让我给你煮醒酒汤……” ‘亥时三刻……晚上九点四十多……’ 海玥按了按眉心:“昨晚我回房后,到今早你起来,号房那边可有打斗和呼救的声音?” 海瑞摇头:“没有,安安静静,直至天亮!” 平日里兄弟俩之间,都是海玥起得更早些,因为要晨练,但昨晚黎维宁宴请书院学子,海玥入席,期间气氛到了,大家推杯换盏,畅饮美酒。 海玥喜欢酒,但偏偏前身酒量就很浅,每每喝不了几杯,就脸红上头,在书院外往往是四哥或八哥将他抬回来,书院内自然是十四弟。 昨夜也是海瑞将半醉的海玥送回屋中,一觉睡到天明,所以听到噩耗的第一反应,同样是昨夜安南那边来了刺客,成功行刺了王子黎维宁,阻止黎朝的出使。 可海瑞又说昨晚安安静静,什么都没有发生。 这就奇怪了,难不成刺杀悄无声息,直到今早才发现尸体? “贼子胆大包天,敢来我大明行凶!”海瑞的关注点则在凶手的毫无顾虑上,握紧拳头:“还望衙门速速拿住凶手,为黎正使报仇!” “黎维宁……黎怀德……遇害了……” 海玥喃喃低语。 那个痴迷西游,平易近人,毫无架子,昨夜敬酒时还恨不得勾肩搭背的王子,如今已经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他忽然有一种不真实感。 方才涌出的惊讶和疑虑,这一刻也转为悲痛与伤感。 ‘挺好的一个人啊!’ ‘擒凶么?外藩使节在我大明的官学遇害,地方衙门自然要全力搜捕,但对方既然能在重重护卫下得手,恐怕很难抓到……’ 海玥心中并不看好。 这又不是本格推理小说,暴风雪山庄是标配,凶手杀完人后都会由于种种原因停留在现场,等待侦探调查。 现实中,刺客得手之后,岂会继续在当地停留?远遁千里不至于,但在不在琼山都不好说了,哪里找去? “凶手!把凶手交出来!!” 这份叹息刚刚从脑海中升起,外面再度传来喧哗声。 原本被勒令回到各自的房间里,不准出来的学子们,纷纷探出身子:“怎么回事?” “滚开!” 于是乎,映入众人眼中的,恰恰是被老教谕吩咐看住大伙的训导,直接被推得坐倒在地,根本阻止不了那怒闯而入的一群大汉。 为首的正是阮正勇,十几名安南护卫紧随,个个凶神恶煞,怒吼道:“海玥呢?让他出来!” 见到训导被推,海玥目光一沉,再度拿起白蜡杆,海瑞毫不迟疑地准备跟上。 但当哥哥的名字从安南护卫嘴中喊出时,海瑞心头一沉,赶忙拦在面前:“哥!且慢出去!” 海玥也意识到不太对劲,怒气涌上心头:“我要出去,听听这群安南人放什么屁!自己护卫不力,想污蔑我是凶手?且要问问我手里的棍棒答应不答应!” 穿越之后,由于古代娱乐极度匮乏,他又欣赏不来那些民间的戏曲杂艺,也看不进去书肆里面的寻常演义作品,最后用以打发时间的,就是外练枪棒,内练法门。 这同样是安身立命的本事。 古代可不比后世太平年间,即便是升到高位,指不定还要在朝堂上殴打官员呢,没有一身好体魄,肩膀上怎么担得起两京一十三省? 现在海玥的肩膀上空空荡荡,但手中的长棍,是能镇压邪祟的! “不可!万万不可!” 海瑞相信兄长的身手,却连连摇头:“此时冲突,便是兄长将他们统统打倒在地,也是授人以柄,更影响后续的断案!刚刚马老先生已经安排刘训导去府衙,等到衙门的人到了,控制住局面,兄长再露面,说清楚不迟!” “呼!也罢!” 海瑞所言有理有据,更提出了解决的办法,海玥不是固执不听劝的,稍稍冷静下来:“只不过人都来了,我不出去,他们也会闯进来的!” “我去应付便是!” 海瑞定了定神,走了出去。 安南护卫一行确实冲入院中,瞧着大有一间间搜查的架势。 而海瑞一露面,阮正勇的视线立刻落了上来,冷冷地道:“你哥哥呢?殿下就是他谋害的!让他出来!” 年近三十,魁梧壮硕的阮正勇,对上年仅十七,身材瘦削的海瑞,无论是体态还是气势,都有着明显的差距。 此时这安南将领大步流星地走来,更有一种将海瑞笼罩在自身阴影下的浓浓压迫感。 然而海瑞不慌不忙,背脊挺立,双目平和地看了过去:“敢问阮护卫,你们的人是否守在学舍外?” 阮正勇一怔:“嗯?” “安南使团住进书院的第一日,就借口在府衙内遗失过贡祀,于学舍门口要求搜身,这等荒唐无礼的行径,遭到了黎正使喝止,而今……” 海瑞说到这里,语气里也露出悲伤:“黎正使遭遇不幸,你们想来更会不分青红皂白,将我学舍围住!” “是又如何?殿下为你们明人所害,你们还想逃?” 郑五闻言大怒,顿时吼了起来。 阮正勇却抬了抬手,冷冷地道:“不错!我的手下在外面守好了,你们书院里的人,都有加害殿下的嫌疑,一个都走不掉!” “这里是大明琼山,东坡书院,我们不会走,更不需要走!” 海瑞的声音没有对方那么森冷,却充满着底气与自信:“你们从安南来,地处一隅,国中又值多事之秋,想必不知嘉靖二年曾有争贡之乱!当日倭国两路使团渡海来朝,竟于宁波私动刀兵,自相残杀,以致龙颜震怒,尽数驱逐,永绝朝贡之途!今观尔等行止,是准备重蹈倭人的覆辙,触怒我天朝威严么?” “看不出来,道学先生平日里沉默寡言的,竟这般厉害?” 这番掷地有声的话语回荡在四周,众学子惊佩不已,就连之前被推倒后,不太敢上前的训导黄徽都给了海瑞一个赞许的眼神。 阮正勇则凝视过来,好似第一次认识这个一直跟在海玥身后,干干瘦瘦的少年郎,冷冷地道:“那你是何意?” “我兄长昨晚饮酒,回到屋内,一夜未出,这点除了我,学舍内的同窗也能证明!” 海瑞这才转回具体的证据,沉声道:“我不知阁下因何断定,家兄乃杀害黎正使的凶徒,然既已围困学舍,何不等候府衙前来彻查?若贸然动武,非但于事无补,反令真凶逍遥法外,岂非正中其下怀?还望三思而行!” “真凶?呵!我们护卫在殿下左右,根本不容许刺客行凶,然千防万防,却没料到,殿下会中毒……我整晚守在外间,今早入内,殿下已没了气息!” 阮正勇深深叹气,眼眶通红,神情悲愤:“殿下昨晚赴宴之前,一切如常!赴宴之后,再未进食!中毒唯有筵中!” “昨夜的饭菜,取用的都不止一人,如今殿下中毒身亡,你们书院学子上下皆无碍,证明饭菜无毒!” “酒水起初也是通用,后来大伙醉了,才各自拿起酒壶,而殿下一直拿着自己的酒壶,唯独替海玥挡酒时递给了他,再无旁人接触过,我看得一清二楚!” “试问……” “不是此人在酒中下毒,害了我安南的王子殿下,又会是谁!!” 第六章 他一定是被冤枉的! “仵作!仵作!速速验尸!” “禀邵推官……他们不让小的……剥下衣物……说那是亵渎了尸体……” “什么!” 琼州府衙推官邵靖,很快带着一众快班捕手出现在学舍。 发现以海瑞为首的学子与以阮正勇为首的护卫对峙后,匆匆问了大概,就到了号房现场,准备验尸。 而当佝偻着背的仵作上前,低声禀告后,邵靖阴沉似水的脸色终于彻底爆发,冲到阮正勇面前怒吼:“本官让你们待在府衙,尔等一意孤行,偏要来书院,说护卫不劳烦我大明军士?结果呢?结果如何?现在黎正使遇害,你们还敢阻挠仵作验尸?” “失责之罪,等回到安南,自有大廷定罪!而殿下遇害,也非我等护卫之责,若是莫氏杀手行刺,我们的尸体定会倒在殿下遇害之前,然我等万万没有防备,是你们大明人施毒加害!” 阮正勇声音同样暴躁:“殿下的尸身,绝不容许你们明人亵渎,令他归国安葬后,无颜见得黎王先祖!” “你!你们!” 邵靖大怒,可眼见着这群护卫寸步不让,甚至手按刀鞘,就是守在尸体前,亦是无可奈何。 这种事并不罕见,古代验尸别说解剖,就连剥下衣物都往往不被亲属所接受。 更有甚者,大户人家死了人,都不允许仵作进入,避免让活人沾惹晦气。 所以除非是明确的凶杀案件,不然根本用不到仵作到场,但现在不验不行。 邵靖看向仵作:“不脱去衣物,能查明死因么?” 仵作低低地道:“小的可呈上……简略的检状……” “去吧!” 仵作进入屋内,绕着重重保护的尸身转了一圈,再度折返出来,缓缓地道:“尸身仰躺于地面,头朝西北,脚向东南,周身无伤处,脖颈处无勒痕,面部发青,口鼻出血,唇甲紫黑……应是中毒身亡!” 邵靖听着听着,眉头就皱了起来。 推官掌推勾狱讼之事,司法监察地方,自从他上任,琼山并没有出过如此恶性的凶杀大案,但他为人尽责,更是看过《洗冤集录》,也知几分验尸的手段。 依照仵作所言,特征明显,黎维宁确是中毒身亡。 可如此一来,就不比寻常的利器刺杀了。 利器搏杀,是安南护卫失责,让刺客近得身前,被保护的王子惨遭不测。 中毒身亡,固然同样是护卫失责,但周围接触过的人,就都有了嫌疑。 难道说真与书院学子有关? “你们此前在争什么?” 阮正勇等的就是这句话:“行凶之人,就是那个著西游的海玥!” “海玥?” 邵靖马上想到那位仪表堂堂,知错能改的少年郎,心里不信,但也望向等候在号房外的人:“让书院的学子进来!” 胡教谕、两位训导带着众学子鱼贯而入,站在号房所在的院落前。 海玥和海瑞立于学子的最前排,脸色固然沉凝,却无慌张之态。 邵靖见状,沉声问道:“怎么回事?你们一个个说!” 海玥开口:“谁主张,谁举证,让安南人先讲。” 这句话大家自然没听过,但稍一思索,都能理解其中的意思,齐刷刷地望向安南护卫。 确实,一大早的先听说黎维宁的死讯,然后这群安南人就气势汹汹地冲过来,若非海瑞挺身而出,恐怕都要上演武力冲突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有的学子听到了阮正勇的毒杀推断,但大部分人至今还是一头雾水。 “好!我就先讲!” 阮正勇也不含糊,凌厉的目光扫视过来:“昨夜殿下设宴邀请,有十六位学子来了,是也不是?” 院中林林总总,有三十多名学子,其中半数变了脸色,有人开口:“是黎维宁邀请我们的,我们自然赴宴!” 阮正勇再问:“殿下饮的是你琼山特产,‘山岚酒’,是也不是?” 又有学子道:“这也是黎维宁提出的,他听说山岚酒不仅是我琼山的美酒佳酿,更号称三碗不过岗,常人喝上三碗就得倒下,外地人更不堪,便要比拼酒量……” “别扯那些!” 阮正勇断然一喝,怒声道:“你们在场之人,都敬过殿下的酒,可还记得?” 说话的人越来越多:“黎维宁也敬我们酒的啊!”“此人确是海量,来者不拒,足足二十多杯下肚,差不多五碗的量呢!”“酒酣耳热,放浪形骸,实属常事,谁记得那么清楚?” “我记得清楚!” 阮正勇厉喝道:“虽然未曾防备明人加害殿下,但昨夜我就站在屋外,时时守护,也是亲眼所见整个宴饮的过程!期间殿下确实喝了许多,但都是从酒盏里倒的,如果那里面有毒,中毒的就绝不止他一人。而后他单独拿过一个酒壶,开始倒酒,酒壶始终没有离手,直到帮海玥挡酒时,才递给了此人,是也不是?” 唰! 随着他的指向,众人齐刷刷地看向海玥。 有的努力回忆,有的皱眉沉思,有的欲言又止,但最终都没有吭声。 不反对,就是默认。 海瑞心头一沉,暗道不妙:‘这个护卫统领,好生厉害!’ 对方的询问,看似只是还原昨晚的情形,实则别有用意。 先把过半学子卷入安南王子遇害的事件,再把重点嫌疑锁定在海玥一人身上。 如此一来,昨晚在场的其他学子,即便觉得海玥不是凶手,为了避免自己沾上杀人的嫌疑,也不会帮着他说话了,甚至还会产生若有若无的排挤。 海玥也立刻感到,同窗们瞧着自己的眼神有些不太对劲,但他更清楚,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把其他人推到对立面,直接回了两个字:“就这?” 阮正勇勃然大怒,猛地握住腰间的刀柄:“你这凶手,还敢嚣张?” “嚣张的人是你!” 海玥争锋相对,怒斥道:“明明是你们护卫不力,为了推卸责任,现在妄加指责!理由更是荒唐,我是凶手,只因昨晚宴会上,黎维宁的酒壶递给了我一次?你既然记得这么清楚,我若是下毒,岂不是也被你尽收眼底?” “我怎可能什么都看到?” 阮正勇厉声道:“这群学子里,唯有你身怀武艺,可以找准时机,避开我等注目,偷偷在壶中下毒!你不承认?好!那你说,在场之人还有谁,能在殿下的酒食里下毒,害死了他?” 此言一出,别的学子呼吸不禁微微一促,尤其是同样赴宴的,顿时紧张起来。 海玥却毫不迟疑,直接反驳:“你作为贴身护卫,不知保护之人何时中了毒,现在反倒来问我是谁下毒了?简直可笑!” 话音落下,弟弟海瑞接上:“行凶总要有动机,我兄长谋害黎正使的动机是什么?又如何能早早备好毒药?” 这个问题,让不少人都点了点头。 海玥和黎维宁不仅无冤无仇,黎维宁还最是喜爱这位的西游记,与之结为好友,完全没有理由加害。 可到了阮正勇嘴里,却是另有一番不同:“从殿下来到书院起,你就假惺惺地劝他离开,其后又与郑五起了冲突,明为同窗出头,焉知不是故意试探护卫的武力?” “你又逼迫殿下,将住处搬去号房,看似断绝了同住一院的风险,实则降低了我等的防备!” “更关键的是,你曾见过安南商人,得知我安南境内战火蔓延,这话可是你亲口说的!那个告诉你这些事情的安南商人,可能就是叛臣莫氏的手下,此人正是主使,让你毒害我朝使节,阻止他向大明求援,毒药自然也是安南商人提供的!” ‘卧槽!联想还挺丰富……’ 海玥听完,不禁有些无语。 他确实和黎维宁提过安南商人讲述国内情形,但那是为了验证记忆里的历史进程,与现实发生的是否吻合,没想到还被当作证据。 只是这个理由有很大的漏洞,弟弟海瑞立刻道:“贵国使节远渡重洋至我琼山,实属意外,那安南商贾即便为叛臣部属,又如何能未雨绸缪,预先收买?” 阮正勇道:“那如何证明,在我使团来到琼山之后,你们一定没有与贼人接触过?” 不可能有人全天都有不在场证明,海玥更不会陷入一味自证的陷阱,立刻道:“我为何要证明?现在是你指认我为凶手,就该拿出切实的证据出来,而非全凭猜测!” 阮正勇冷冷地道:“我们自然会抓到那个提供毒药的贼子,更会问出,他如何用钱财收买你,让你谋害我安南的王子、本欲觐见大明天子的使节!” “用钱财收买我杀人?” 海玥被气乐了:“且不说我父辈颇有家资,便是新刊西游问世,都是不菲的钱财,我不愿卖文字为生,拒绝了书商多少次重金恳切,现在你觉得,安南商贾用钱财收买,让我毒杀一位外藩的使节?” 众人露出鄙夷。 当真是外藩小国,坐井观天,这等凶案哪有用钱收买的可能,玥哥儿也确实不是缺钱的主儿啊! 阮正勇却毫无动摇:“有句话,叫黔驴技穷!你新编的西游断在三十回,怎知是你所言的不愿贱卖文字,专心科举,还是根本编不下去了?” 众人又不禁侧目。 这安南人也挺厉害,指责实在诛心,关键是不好反驳,毕竟后面确实不写了…… “那请诸位听好了!” 然而海玥开口:“第三十一回,猪八戒义激猴王,孙行者智降妖怪。却说那呆子被一窝猴子捉住,扛抬扯拉,把一件直裰子揪破,口里唠唠叨叨……” 随着宝象国后续的故事,在抑扬顿挫的语调下讲述出来,听众屏息凝神,一片鸦雀无声。 期间阮正勇几度要插话,却在众人凌厉如刀的目光逼视下,终究未能得逞。 当变成老虎足足一年的唐僧,终于恢复了人形,胡教谕苍老激动的声音率先响起:“海十三郎岂会行凶?老朽愿作担保,他一定是被冤枉的!!” 第七章 如何彻底洗清嫌疑 问:如何扭转口碑? 答:更下去。 老教谕的出言,代表了不少心声。 奶奶的,宁愿担上嫌疑,我们也要听完西天取经! 海玥没有让大家失望。 等到八戒义激猴王,智降妖怪,悟空来到唐僧面前的桥段,更让大伙舒服了: “别人看他是虎,独行者看他是人。原来那师父被妖术魇住,不能行走,心上明白,只是口眼难开。行者笑道:‘师父啊,你是个好和尚,怎么弄出这般个恶模样来也?你怪我行凶作恶,赶我回去,你要一心向善,怎么一旦弄出个这等嘴脸?’八戒道:‘哥啊,救他一救罢,不要只管揭挑他了。’行者道:‘你凡事撺唆,是他个得意的好徒弟,你不救他,又寻老孙怎的?原与你说来,待降了妖精,报了骂我之仇,就回去的。’……” 百回本西游不比电视剧,电视剧里的唐僧意识到之前被白骨精骗了,与悟空重归于好,标准的合家欢,但书中的宝象国一难里,根本就没有提到之前白骨精的真相。 唐僧不是知道自己错了,是险些死了。 他原以为八戒和沙僧能护送自己西行,经历黄袍怪,明白没了悟空不行,才认可这个大徒弟的价值,马上承诺悟空,来日功劳第一。 悟空也不是吃亏的,先是嘲讽了唐僧一番,再顺势回归取经团队,既展现了大圣的性情,又体现出了行者的逐渐成熟。 这个年代不流行包饺子,众人听得都很满意,觉得不仅没有黔驴技穷,还对未来的故事很期待了。 而海玥讲述完这一难的结局,还没有结束,接着道:“第三十二回,平顶山功曹传信,莲花洞木母逢灾。第三十三回……第三十四……第五十回……” 不仅仅是报章回名,还截取了少许片段,颇得后世预告剪辑的风采。 直到火焰山剧情,才终于停下,淡然道:“如何?” 号房内外。 气氛立变。 西游故事本就有广泛的根基,百回本西游记在这个年代属于再创作,因此哪怕是片段,大家也能听得懂一些,不至于完全茫然。 甚至因为这些片段,即便是原本看不起演义之作的推官邵靖,都生出浓浓的兴趣。 好像……很精彩啊! 但更多的人心里萌生出的,是一个相似的念头。 之前是断在唐僧变老虎的地方,现在好不容易把宝象国讲完了,又一股脑地放出这些,接着吊人胃口? 你真不是个人呐! 弟弟海瑞最先反应过来,趁着同窗尚且处于支持兄长的关头,立刻质问:“阮护卫,你方才所揣测的动机,现在证实了何等荒谬,可准备收回?” 阮正勇是唯独面无表情的人,断然摇头:“为何要收回?钱财收买不了,焉知你有没有其他把柄,落在安南商贾手中?” 海瑞脸色沉下:“你这分明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阮正勇也沉声道:“那你们说,如果不是他,昨晚凶手到底是怎么下毒谋害殿下的?真不是他,那就是一场不可能的毒杀,凶手根本没法下毒!” 海玥知道再争辩下去,也是车轱辘话了,开始回忆。 他昨晚连干三杯山岚,就有些撑不住,只是气氛到了,人菜瘾又大,还想再喝,当时黎维宁确实过来替他挡酒,把自己的酒壶递到他手里,端着杯子面对大伙儿的敬酒,豪爽地干了。 这位王子平时温文尔雅,一旦喝起酒来,也尽显豪迈,未曾想如此短命…… ‘唉!’ 海玥默默叹了口气。 阮正勇的指控,他是不能接受的,但这确是人性,遭遇重大过错,往往对外寻求理由,推卸责任。 况且站在阮正勇的角度,此人也许真的认为,自己是唯一可能的杀人凶手。 亦或者此人就有行凶嫌疑,可身为护卫统领,一路保护王子黎维宁至海南,结果在书院将之杀害,又是图的什么? 海玥一时间脑子也有些乱。 突如其来的指控…… 不可思议的毒杀…… 正在这时,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一名护卫匆匆到了阮正勇身后禀告:“庖屋的酒具,少了一个酒壶!” 几乎是同时,府衙对于现场的勘察结果也汇报了过来:“禀官人,经过三名书院杂役证实,庖屋少了一个酒壶。” 邵靖脸色一沉:“搜!” “是!” 捕役冲入屋内,开始搜查,阮正勇立刻道:“在学舍里搜查又有何用?凶手岂会愚蠢到把下毒的酒壶藏在自己屋内,肯定是昨夜外出,丢弃在某个角落了!不过少了酒壶,恰恰说明,我的推测没有错,毒就是下在里面的!” 场中的气氛再度发生变化,众人看向海玥的目光,多了些惊疑和担心。 阮正勇为人证,作为被害者的贴身护卫,全程目睹酒宴的经过,一口咬定海玥有重大嫌疑。 现在酒壶的缺失,又侧面印证了这个怀疑,至少能证明不是对方胡乱攀咬。 哪怕这些都不是实证,但古代断案,本来就不注重完整的证据链。 地方衙门往往是有了人证、物证的其一,就开始迫不及待地拿人审讯,至于不交代?三木之下,没有不交代的! “没有!”“没找到!”“都没有!” 眼见酒壶同样没有藏在学舍里,就这般消失无踪,邵靖皱着眉头,沉思片刻,终于道:“海十三郎,你随本官去衙门吧!” “玥哥儿不会杀人的!”“你们要查清楚啊!”“西游……我的西游……” 学子们面色数变,不少人开口哀求,声音里却没多少底气。 倒是马老教谕来到邵靖身边,恳切地道:“海十三是个好娃娃,不会害人的,老朽愿作担保!” 对于这种教了一辈子书的教谕,邵靖是尊重的,只是听了此言,也为难道:“兹事体大,本官做不得主,还望老先生见谅。” “唉!” 老教谕眼中露出担忧,却也无可奈何。 海瑞已然变了脸色,刚要继续辩驳,一只手按住他的肩膀。 “不用作无谓的争辩了,说不清楚的!” 海玥低声道:“事到如今,只有两条路能彻底洗清我的嫌疑,要么破解凶手下毒的手法,要么……就直接拿住凶手!” 外藩使臣之死绝非小事,闹大了不说身家性命,至少一辈子的正经前程就毁了,海玥大脑急速运转,语速越说越快:“此案的动机很明确,安南使节团抵达我琼山不过十数日,一向深居简出,与本地人无仇无怨,欲杀之而后快的,唯有国内叛臣莫登庸一党!但刺客的目的,不仅仅是杀人,更是要阻止黎朝正统,向我宗主国大明求援!” 海瑞反应同样很快:“黎维宁固然遇害,但安南黎氏还可以再派别的使节来?” “不错!” 海玥分析:“所以我是这么想的,在酒宴中下毒,是凶手刻意布置的诡计,此人不仅要杀害黎维宁,更要让我大明学子沦为嫌疑人,这样对于使节团的打击才最大!只是具体怎么做到的,我还不明白……但如此一来,凶手应该会留在周围,等待案情的进展,看一看黎维宁死后,使团的护卫会不会在情急之下,与我大明交恶!” 海瑞冷静下来:“此人行凶得手,难免懈怠,即便伪装得再好,总有破绽!一旦将贼子拿了,到底是如何下毒的,就能水落石出,还兄长一个清白!” “无论成与不成,我们双管齐下吧!” 海玥心中其实难免忐忑,能够在护卫的层层保护下,巧妙毒杀一国王子的凶手,哪是好抓的,可他必须为之努力:“我入衙门,破解凶手的下毒手法,你在书院,寻找凶手的蛛丝马迹!” 海瑞重重点头,又提议道:“搜查之人如果都是府衙的捕快,凶手会戒备……” 海玥目光一动,倒是露出一丝笑意:“那你准备用何人?” “哥你一直说,打虎亲兄弟,我不该那般孤僻……” 海瑞平日里与各房确实少有往来,那是父亲早逝,母亲强势带来的影响,但此时情况危急,刻不容缓,终于沉声道:“二哥鞭法最强,四哥管理会社最是得当,八哥在外贤名最盛,我想请他们三位相助,找出贼凶!” 第八章 这怎么能允许呢?一个学子要枪干什么啊? 琼州府衙。 海玥步入刑房,左右官差紧随。 他的身体有些紧绷,脸上却无惊惧恐慌。 推官邵靖入内坐下,按了按眉心,目光打量过来:“你这少年郎,倒是泰然。” 海玥露出苦笑:“遭此无妄之灾,常人岂能真正泰然处之?然我辈读书人,蒙圣人教化,自当持守礼法,岂可如那等未开教化之人,失态咆哮,一味怨怼?” “嗯!” 邵靖想到那群一意孤行的安南人,苦劝不听,偏要入住书院,当真是未开教化的夷民,不禁点了点头,再度发问:“海十三郎,此案你有嫌疑而无动机,本官给你机会,现在你仔细回忆一下,昨晚其他人与黎维宁的接触中,可有下毒的手段?” 海玥在路上,其实就一直思索,但至今仍无头绪,摇了摇头:“依学生所见,昨夜宴席之上众人皆无异状,黎维宁身侧便是学生,然并未察觉有人在其酒食中动手脚……此事着实蹊跷,为何独他一人中毒身亡,实在令人费解!” “哦?” 邵靖有些诧异。 如果说之前有意回避,是不想沦为众矢之的,现在周遭已无书院之人,大可以揪出几个人,帮自己分担分担嫌疑。 如此作答,当真难能可贵! 邵靖欣赏这份品质,却又皱起眉头。 海玥没有动机,但因为安南护卫统领的指认,有了嫌疑。 如果没了其他嫌疑人,又看不透凶手下毒的手法,那么这位唯一嫌疑人的处境,就相当不利了。 稍稍迟疑,邵靖提醒道:“海十三郎,推官之职虽掌推勾狱讼,寻常案件确由本官审理,然一地之大案要案,府衙上下皆会过问,顾府尊今闻使团噩耗,恐怕已赶过来了……” ‘赶来府衙?’ 身为堂堂知府,不该在府衙里坐镇么,又是从哪里赶过来? 海玥心中一奇,但也听出了这位的言下之意。 邵靖对他还算信任,若换一位官员,态度如何就不好说了。 可恰恰面临这等风险,海玥反倒被激起斗志来,朗声道:“邵推官的回护之心,学生领会得,然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学生如今背负行凶嫌疑,心中苦闷不甘皆有之,却唯独不会为了证明清白,而将这份嫌疑转嫁旁人!” “君子至诚!好!” 邵靖终于动容,下令道:“带他去偏院安置,此案本官会彻查,绝不冤枉无辜!” “学生拜谢!” 海玥作揖一拜。 方才所言,他真心实意。 此时感谢,也确实松了一口气。 偏院安置,就代表只是来接受询问,如果下了牢狱,就完全是嫌疑犯了。 能遇上一位负责任的衙门推官,可谓不幸中的万幸。 邵靖坦然受了一礼,同时一位两鬓已有些斑白的儒士来到身后,低声道:“小相公,请随老夫来!” 海玥认得这位,之前安南使节团还未入书院前,就是此人先来通知,当时他还说不想见安南王子,结果依旧没拦住,招呼道:“季师爷请!” 按照明朝中后期时兴的叫法,幕僚已经可以被称为师爷了,作为辅助地方官员,处理刑名、钱谷、文牍等事务的佐理,虽无官职品阶,却是亲信里的亲信,权力很大。 既然之前见过面,海玥跟着他一路往偏院而去,顺便道:“不知顾府尊何在?” 季师爷脚下平稳,不答反问:“小相公可知,府衙在职的官员,共有几位?” 海玥道:“知府衙门的官员,有正四品的知府,正五品的同知,正六品的通判,正七品的推官和正九品的知事。” “常理而言,确实如此,有些大府,在位的推官和知事还不止一人,然这里是琼海,历来缺额严重!” 有些话,身为推官的邵靖不方便亲自开口,身为师爷的季华反倒可以直言不讳:“目前上任在职的,只有顾知府、宗通判和东翁,宗通判还一直称病在家修养……” 海玥明白了。 海南孤悬海外,地处最南方,到此处任职的官员,要么是降罪发配,要么是本就岭南出身的,不得重用,只能在地方衙门打转。 根据这位师爷接下来的介绍,知府顾山介属于前者,被降罪发配过来,上任后就开始摆烂,几乎不理府衙政务。 推官邵靖属于后者,他是福建人,年轻时中举,志向甚大,一意求取进士功名,然而屡试不中,蹉跎岁月,直到年近不惑,才入仕为官,辗转了地方县衙几任,功绩颇佳,可因上面无人赏识,最后被调入琼州府任推官。 相比起其他官员挂印而去,根本不愿到这种地方来,邵靖不仅来了,而且上任后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工作不分分内分外。 “为官一任,造福一方,东翁原想在琼州做出一番政绩,偏偏安南使团跨海来此,正使还遇害……” 季华说到这里,叹了口气,紧接着又叮嘱道:“此案只有东翁才会用心审理,然顾府尊得知安南使节遇害,定会出面,小相公到时候得矢口否认,万万不可多言!” 海玥暗暗摇头,若是一味否认,就能洗清嫌疑,那未免也小觑衙门的审问手段,他沉声道:“多谢季师爷提点,不知顾府尊之前在何处?” 季华道:“顾府尊在各地走访,准备编撰一部讲述琼海民风习俗的书籍,著作留名。” “走访各地?黎人部落也去么?” “那里不去,顾府尊担心凶险……” “为什么不与熟黎联系?要记录我海南风俗,黎人是绕不开的吧?” “确实绕不开,可他也不愿真的了解……” “怎么讲?” “这……” “还望季师爷指点!” “唉!小相公啊!你以为那些外来的罪官,真的关心岭南琼海之地的民风么?不过是中原的老爷们好奇,想要看一看我们这等蛮荒之地,到底是怎么生活的罢了!不去生黎部族,靠着道听途说,也可以著作编书的!” 海玥不仅仅是好奇,而是要了解一位可以掌握自己清白与否的官员,到底是怎样的性情。 如今形象大致清晰了起来。 带着地域偏见,想要了解海南风俗,却胆小怕事,不愿承担相应风险的中原文官。 面对这么一位地方主官,海玥眼珠转了转,有了应对之法:“季师爷,我在偏院等待调查的这些时日,忧心凶案,怕是读不进书了,能否给我一杆长枪?” 季华脸色微变:“这要作甚?” 海玥微笑:“师爷不必紧张,家父经营英略社,学徒众多,连县衙的捕快都多有教习,我有此家学,在府衙习练个武艺,应该很合理吧?” …… “府尊!”“府尊!” 顾山介大步迈入府衙,一路上差役胥吏纷纷招呼,这位进士出身的四品官员充耳不闻,铁青着脸往里面走。 终于,一道身影映入眼中,顾山介立刻质问:“本府离开时,黎正使还好好的,怎料短短数日,竟遭此横祸!邵推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邵靖回答:“下官正在详查此案……” 刚起了个头,顾山介直接打断:“本府去了书院,听那群安南人说,他们已经指出了毒害黎正使的凶手?” 邵靖沉声道:“护卫统领阮正勇,指控东坡书院学子海玥,下毒杀害安南王子黎维宁,然此案动机未明,证据亦嫌不足,况海玥人品端方,谦谦君子……” “够了!” 顾山介再度打断,厉声道:“此子可有功名?” 邵靖答:“尚未应试。” 顾山介眉头扬起,声音愈发高亢:“那还不拿入狱中,严加审问,给外藩使团一个交代?此事若是传至京师,陛下震怒,别说琼州府,就连整个广东的三司衙门,都是万万担待不起的,你可清楚?” 邵靖稍加沉默,缓缓地道:“海玥正在偏院,府尊请随下官来……” 顾山介哼了一声,拂袖往前疾走,心里酝酿着说辞,怎么让对方认罪伏法,赶紧将案情平息,避免罪上加罪,连累自己一辈子烂在这个鬼地方。 然而距离偏远越近,越听得有呼呼风声传出。 再往里走,竟发现一人正在舞枪。 脚步雄浑,枪影翻飞,破空声远听并不激烈,接近后却如同铁骑奔腾,气势磅礴。 “此人是?” “正是海玥。” “海氏在琼山不是书香门第,还出过绣衣御史么?” “确是书香门第,然大族子弟,亦有不同,海玥之父海浩就武艺不俗,于海口浦开了英略社,教习枪、棒、锏、鞭。” “地方结社么……” “下官也是刚刚知晓,连衙门里的不少捕快,都有在英略社习武的经历。不过海玥说了,他父亲、他的兄长,还有英略社的学徒,都是遵纪守法之辈,绝不会匹夫一怒,血溅五步,更不会阻挠衙门办案缉凶,查明真相。” “嘶!” “下官已经调查过,那群安南人在书院无礼,就是被这位文武双全的少年郎收拾过,产生敌视,自从入了衙门,他也不曾惊惧,只是日夜习练枪法,准备擒凶!” 从事实看来,对方确实没有惊惧,反倒是顾山介的眉宇间闪过了一丝害怕,声音瞬间低了下去:“这怎么能允许呢?一个学子要枪干什么啊?” 第九章 凶手落网? 顾山介身为琼州知府,理论上整个海南岛都在他的管辖范围之内。 但实际上,他是流官,又是来到海南这种官员缺额、胥吏代代相传的地方,最是盘根错节。 明面上官吏尊卑分明,实则真正的执政权力,都掌握在那些无法科举的吏员手中,真要针锋相对,那群人有的是法子能让流官寸步难行。 听得外藩使臣死于琼州府的噩耗,顾山介匆匆赶回,去往书院,就见过那群捕快懒惰懈怠,并没有专心查案。 他担心这般态度,根本找不到凶手,在得知安南护卫已经指认了一个嫌疑人,这才迫不及待地来府衙,要求审讯,速速结案。 怎料这个嫌疑人也不是普通的学子啊! 若真是逼迫得狠了,且不说此人会不会拼命,那英略社是不是要拿起棍棒,带上一群武夫学徒上来围了,怒火之下,将其乱棍打死? 想到这里,顾山介的语气彻底柔和了:“下民易虐,上苍难欺,便是这等没有功名的白身,也不可随意冤枉,得把案情查清楚啊!” “下官谨记!” 邵靖嘴角压了压,应了下来。 “嗯……” 顾山介嘱咐完,有些没趣地转身,迈着方步离开。 邵靖看了看依旧在习练枪法的海玥,也转身离去。 “嘿!” 海玥其实早就发现了围观者,方才的气势也有几分故意为之,并为此准备了后手。 结果这位琼州知府比想象中还要怂,灰溜溜地滚蛋,连质问的过程都没有,他也乐得轻松。 此时并不停歇,专心致志地舞弄长枪,感受着体内奔腾的气血,体悟着变化细微的劲力。 父亲海浩说过,刀枪棍棒是外功,招式路数再是精妙,也不会成为秘传。 习武者真正秘不外传的,是内练法门。 如他从小修炼的内练法,“安禅制龙”,旨在心灵空明,消解多余的欲望杂念。 修炼到高深处,举手投足间,每一股力道发出,都包含三重劲,一重劲破体,一重劲制压,最后一重劲克敌。 海玥的前身体魄强大,但年纪太小,浸淫未深,倒是他来到了这个时代,竟接连破关,领悟出前两重冲劲和寸劲。 固然第三重最为浩大的长劲,始终不得入门,但传授此法的海浩已是惊为天人,评价他的前程不可限量。 海玥自己倒没有觉得如何兴奋。 对于武艺,更多的是兴趣,而非追求什么天下第一。 他打听过了,这个时代没有什么江湖门派,绝顶高手之类的,练武更多的是防身与自保,还有在关键时刻血溅五步。 所以这两年多来,海玥并没有刻意追求武艺上的提升。 直到今时今日。 案子能不能破,凶手能不能抓到,海玥并无信心。 有信心的是,若是有人因为抓不到真凶,把主意打到自己头上,那他绝不会坐以待毙! 大不了杀将出去,当一个漂泊四方的游侠,看一看能否闯出另一番天地! 一套枪法使完,气通百骸,劲随意走,海玥收势,只觉得酣畅淋漓,然后又听得匆忙的脚步声传来。 这回来者入了院中,露出一张精明的瘦脸:“十三爷!” 海玥认得,对方是府衙的快班捕手,一个叫林小六的,子承父业,才二十岁出头就已经当了好几年差,为人圆滑世故,对于称呼有些诧异:“林捕快来了,不敢当此称!” “哎呦!当得起!当得起!”林小六笑容满面:“十三爷还不知吧,八爷帮过俺家哩!” 海玥恍然。 海浩生有三子,海玥最小,上面有两个同胞哥哥,族中同辈排行老二和老四。 二哥海珉,孔武有力,不仅骑射了得,一手钢鞭更舞得出神入化,甚是威风。 四哥海珍,幼时生了场病,体质弱了,就不喜武艺,所幸性情沉稳刚毅,喜怒不形于色,是能承袭家业的,英略社在他的手中只短短数年,就已壮大不少。 而同样是同辈兄弟,八哥海琪是族内族外,人面最广的一位,堪称长袖善舞,素得各方赞许,贤名最盛。 且不说兄弟齐心,海玥如今被牵扯进安南王子的遇害案中,若是最后落得个不明不白的嫌疑,不仅他自己绝了前程,还会影响同族兄弟。 所以此前海瑞准备向这三位哥哥求助,海玥当然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兄弟同心,其利断金。 现在林小六就是受八哥所托而来:“八爷让我给十三爷带句话,凶手找到了,二爷亲自出马,擒了一个在书院外窥视的安南贼子,案子要破了!” “啊?” 海玥一愣,先是大喜过望,然后又觉得震惊:“这么快抓到了?” 他入府衙,才三天时间。 考虑到海瑞先要去各家,请出几位哥哥援手,再以东坡书院为中心,于附近搜寻可疑人员的踪迹,三天时间,仅仅是一个开端。 这么快就拿到,实在出乎意料,海玥发问:“人是怎么抓到的?” 林小六笑道:“贼人在书院外窥视,还向黎人小贩打听消息,出手阔绰,又不似本地人,那小贩当时就留了心,等人离开后,暗暗跟着,一路尾随!八爷得知了住处,让二爷带着英略社的好汉出手,一举擒获了贼子! 黎人在海南分为生黎和熟黎,生黎居于大山之中,与外界接触很少,熟黎则随处可见,街头叫卖的女子多为眼线,对于钱财也颇为渴望,却是很好的耳目。 海玥对此倒无疑虑,接着问道:“武艺如何?可有反抗?” 林小六道:“如何反抗?二爷的钢鞭何等威武,那贼人本就是个弱女子,都挨不住一下,就被打趴下了!” 海玥奇道:“贼人是女子?” “是!” 林小六显然看过了贼人的面貌,下意识地露出一个淫荡的笑容:“长得比轻烟楼的美人儿还美呢!八爷说了,定是使的美人计,才伙同内应,毒害了安南王子!” “美人计么?” 海玥喃喃低语。 他之前分析了动机,凶手的目的不仅仅是杀人,更要将嫌疑扣在书院学子头上,籍此挑拨黎朝正统与宗主国大明间的关系,一劳永逸地破坏使节团的任务。 但安南来的刺客不可能隔空给黎维宁下毒,只能让赴宴的书院学子动手,且不说下毒的手法,这个人配合的动机又是什么? 为了钱财?还是有把柄在对方手中? 现在有了新的可能。 美色诱惑。 但海玥仔细想了想,摇了摇头:“不对!黎维宁住进书院六天,第六晚就遭到毒害,他来书院也是临时起意,什么美人计能在短短几日,让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对其言听计从,冒着杀头的风险,下毒加害一位外藩使节?妲己么?” 林小六听得十分茫然,欲言又止。 抓住真凶,你这位蒙受了不白之冤的嫌疑人,不该是狂喜么?管这些作甚? 海玥却要管:“捉拿凶手,十四弟定然在场,他怎么说?” 林小六有些茫然:“十四爷?” 海玥描述了一下弟弟海瑞的相貌,林小六恍然:“是那位小爷啊,他……他……” 见这位捕快有些吞吞吐吐,海玥神色变得郑重起来:“说!” 林小六被他灼灼的目光盯着,竟是心头一凛,不敢隐瞒:“自从被擒后,这女子直呼冤枉,说话十分古怪,那位小爷……呃,十四爷见了,说不能早早断言,得查清楚到底是怎么下毒的……” 海玥重重点头:“正是此理!” 四哥从小与他感情最好,八哥则最是在乎自己的贤名,这两位为了把他捞出来,拿到人当然迫不及待地定罪。 唯独海瑞最是公正,即便为了亲兄弟,也不会失去原则。 而海玥自己,同样接受不了牵扯无辜,沉声道:“将案情弄得水落石出,才能彻底解决此事,迫不及待地拿住另一位嫌疑人,送进衙门,万一对方并非真凶,岂不是反过来增加我的嫌疑?请林捕快将这番话带给几位哥哥!” “啊?” 林小六脸色发苦:“十三爷,不是俺不愿带话,是那个安南贼女刚刚已经送入衙门,顾府尊和邵推官开始审问了……” ‘晚了么?’ 海玥皱起眉头,转念一想,又问道:“你刚刚说,这女子被抓后,直呼冤枉,话语古怪,她说了什么怪异之言?” “说了好多……乱糟糟的……” 林小六挠了挠脑袋,啊了一声:“我想起来了,这个贼女念叨最多的一句话是,‘安南王子没有遇害’!” 第十章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说!你是怎么毒害安南使节的!” “……” “说!东坡书院里,可有学子是你的同伙?” “……” “好啊!还敢嘴硬?来人!大刑伺候!” “……” 府衙刑房,顾山介看着跪倒在地,低垂着头的女子,声音高昂,发出一连串的质问。 相比起知府的兴奋,推官邵靖反倒脸色难看。 多了一位嫌疑人本是好事,能够令案情出现突破,但令他顾虑的是,这个女子是海氏族人擒来的。 据报,此女在书院外窥视,并打探使团消息,极可能是安南叛臣莫登庸派来的刺客,恳请衙门详加审讯。 邵靖不得不怀疑,此举到底是不是为了保海玥出去,推了一个替罪羔羊出来? 若真是找人顶罪,那之前的维护当真是白瞎了眼。 以为海玥是志诚君子,弄了半天是拖延时间…… 对于琼山海氏,他也不会客气! 正想到这里,一名书吏走入,拱手道:“顾府尊,邵推官,外面有东坡书院学子海瑞,言贼人的抓捕与他有关,有事禀告……” “哦?” 顾山介迫不及待破案,解决这桩麻烦事,马上道:“他有何线索?快快说来!” 书吏顿了顿,低声道:“他说此女虽在院外窥探,又是安南人士,却不能就此断定她就是凶手,按照大明律……呃,更不该妄动重刑……” 顾山介愣住:“大明律?” 师爷季华此时也走了进来,相较于不学无术的胥吏,他显然更有文化,将海瑞的话复述一遍,只字不差:“我大明有律法,‘凡内外问刑官,惟死罪并窃盗重犯,始用拷讯,余止鞭扑常刑’,海瑞之意,是此女罪责未定,不能妄动大刑……” 堂内一静。 《大明律》还有这条? 地方衙门,哪有不用三木审问的? 或者说,不上重刑,怎知对方犯的是不是重罪? 邵靖却是眼睛一亮,抢先道:“此案干系重大,自不会行刑逼供,屈打成招!” 顾山介一滞,头微微凑了过来,低声道:“这海瑞……与海玥是何关系?” “兄弟。” “呃……亲的?” “亲的。” “那……兄弟阋墙?” “感情甚好。” 顾山介反复确认,到了这里,目露怪异,实在忍不住了:“既如此……他为何阻挠衙门拷讯?难道不知,定了这贼女的罪名,海玥就能洗清嫌疑,出去了么?” 邵靖脸色好看了起来:“下官以为,这才是心怀坦荡之辈,海瑞正因为坚信其兄是冤枉的,才更不能让其他无辜者充作凶犯!” ‘迂腐!’ 顾山介心里暗骂,又盯了眼一直耷拉着脑袋,始终不发一言的女囚,烦躁地挥了挥手:“将这女囚带下去!看好喽!” 虽然他连《大明律》的第一篇都背不出来,但身为一州知府,在大庭广众之下,是绝不能违背太祖颁布的律法的。 而这女子又不似一般小民,入了衙门就惊惶失措,哭天抢地,不用大刑,还真的难以撬开对方的嘴,他只能悻悻罢手。 邵靖也在考虑怎么审问对方,他怀疑这个女子不一定是真凶,但也看出对方不是普通女子,如果真是来自安南,或许对破案大有帮助。 然而不待他想到突破口,林小六入内禀告:“海十三郎求见。” 邵靖眉头一扬,顾山介也有了兴趣:“让他进来!” 海玥入内,作揖行礼:“学生见过顾府尊,见过邵推官。” 理论上,大明的读书人中,唯有取得了秀才功名,才有见官不拜、不受刑、遇公事禀见当地知县的特权,但实际上,一般来说成为了童生,对待官员就可以作揖了。 海玥现在连童生都不是,正常的草民见到官,膝盖早就弯了下去,何况是知府这种一地的主官,再是海南之地,也终究是正四品。 但他若能遇见嘉靖,都想找机会正眼瞅瞅那老道士……哦,现在还是年轻小道士的模样,对待这位不久前还被自己练武吓走的地方知府,自是不亢不卑。 ‘咦?’ 顾山介此前远远见到此子舞刀弄枪,威风赫赫,没有仔细观察,此时近身见了,才发现此子五官俊朗,气宇轩昂,倒是少了些恶感:‘好相貌啊!生在这蛮荒之地,可惜了!’ 邵靖则关注案件,直接问道:“海十三郎,你可知刚刚又有嫌疑人被捕了?” “学生知晓!此人的抓捕思路,还是学生提供的!” 海玥十分坦然,将动机的分析重复了一遍。 “原来如此!” 顾山介目光一动,立刻出言赞同:“刺客毒害王子,又行挑拨离间之策,幸得我府衙未中此奸计,从容识破!” 他毫不客气地揽下功劳,想到刚刚中断的审讯,沉声道:“不过令弟海瑞,却一口咬定此女不是凶手,阻挠府衙审讯,此事你可知晓?” 这话一出口,他便等着看那少年郎惊怒交加的表情,好出一口先前被吓走的恶气,然而海玥眉头一挑,断然道:“正该如此!” 顾山介一愣,邵靖则立刻道:“为何?” 海玥道:“学生身负嫌疑,自是盼着案情早早告破,然欲速,则不达,见小利,则大事不成!若是只为脱身,而迫不及待地将罪名归到这个安南女子头上,来日万一案情再有反复,到时学生岂非百口莫辩?因为捉拿安南女子的,是我海氏族人,世人自会认为,我是为了脱罪,才冤枉了无辜!所以此案定要查得水落石出,一切清清白白才好!” “啧!” 顾山介忍不住嘀咕了一句:“你们兄弟真是怪……” “好!” 邵靖的眉头完全舒展开来,承诺道:“十三郎,你且放心,琼州府衙绝不屈打成招,更不会让无辜者蒙上不白之冤!” 海玥相信这位推官的责任心,但他更相信自己,主动道:“学生有一个不情之请!” 邵靖道:“讲。” 海玥道出来意:“能否安排我和这位嫌疑人,同处一间牢狱?” “啊?” 刑房一众大为震惊:“入狱?” 那种常人避之不及的地方,居然有人主动进去? 海玥之前也非常抗拒入狱,因为进入了可能就出不来了,但现在他却有了决断:“不入狱,如何能与对方接触?” 邵靖目光一动:“你想要从她口中套话?” “不错!” 海玥点了点头:“如果这个安南女子是凶手,那我就是被冤枉的,如今同处一间牢狱,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她一定会感到紧张、担忧乃至恐惧,言语里多少会有些破绽……” “如果这个安南女子是被冤枉的,那我们就是同病相怜,都受案情牵连,这样的身份有助于交流……” “如果这个安南女子不是凶手,但又确实与使节团有关,我希望能获得线索,为案情的进展打开缺口……” 说到这里,海玥补充道:“请狱卒在外监督,防止我们有串供的嫌疑。” 顾山介闻言很是意动:“值得一试啊!” 邵靖同样微微颔首,但还是提醒道:“入狱之事非同小可,需得从长计议,不可轻率行事!” 海玥微笑以对,掷地有声:“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学生愿冒这个风险!” …… 琼州府大牢,是一栋土房建筑,位于府衙最角落。 表面简陋,墙壁遍布裂痕。 而进了内部,即便是海南这种炎热的地方,都有种阴气森森的感觉。 这不是错觉,但凡监狱,都是集世间诸多不堪之事于一体,称为人间炼狱也不为过。 就不提鼻翼前萦绕的污浊气味,那无处不在的呻吟声,阴嗖嗖的往骨缝里面钻,让人不寒而栗。 当然,最为可怕的,是古代地方监狱,向来是男女同狱。 即便是清朝特别划分出了女监,管制也一片混乱,甚至被营造成了一种半妓院的存在,女子入狱要遭受的屈辱,往往和官员犯罪后,女眷被贬入教坊司,没什么两样。 牢房之中,安南女子原本一人坐在地上,抱着双膝,突然听得脚步声传来,到了门前,狱卒森冷的声音传入:“就是这间了!进去吧!” 女子身体一颤,猛地抬头,眼见有犯人要进来,面色剧变,赶忙往角落缩去。 跟其他犯人关在一间牢房,接下来发生的事情,简直不敢想象! 叫破喉咙外面都听不到! 但这显然不是最糟糕的。 紧接着,年轻男子的声音响起,带着不忿:“我是被冤枉的!我根本没有毒害那个安南王子!” “来这的,一个两个,都这么说!” 狱卒不屑的嗤笑一声,还好死不死的补充一句:“你要喊冤,跟里面那个喊去!那个也是谋害什么王子的凶手,你们好好对一对,看看谁才是真凶吧!” 牢门开启,一道高大的身影走了进来,恰好与抬头看过来的女子见了个正着。 四目相对。 第十一章 投石问路 ‘这女子长得确实美丽。’ 海玥打量着这个明眸皓齿,肤色雪白,哪怕披散着头发,都愈发显得我见犹怜的第二嫌疑人。 难怪八哥觉得对方是靠美人计色诱,让书院学子协助她下毒,加害安南王子。 说实话,倘若安南使团在东坡书院住上两三个月,那海玥还真的怀疑,凭借对方的容貌,足以把学子吊成翘嘴,对她死心塌地,连杀人都敢做。 但短短几天时间,实在太仓促了…… 何况这个女子被抓时,不仅直呼冤枉,还说了一句很古怪的话。 “安南王子没有遇害!” 这句话让海玥有了一个猜测,但还不能确定,对方到底是真的知晓隐秘,还是仅仅故弄玄虚,搅乱局面。 心里念头转动,脸上则依旧充斥着愤怒之色,海玥迈开脚步,顺势逼了过去:“就你是真凶啊?” “不!不是的!” 女子开口,声音轻柔好听,只是口音并不标准:“小女子一介弱质,如何能谋害得了被众多护卫层层保护的使节?” 海玥冷冷地道:“安南王子是死于毒杀。” 女子道:“那就更不可能了,小女子刚刚打听到,安南使团居于县学之中,连书院的门都未得入,如何能投毒?” 几句话间,海玥已经来到面前,居高临下地看了过去:“那你又是为何入狱的?难道也是被阮正勇指控?” 女子被高大的身躯笼罩在阴影中,呼吸也急促起来,急中生智:“阁下是海公子么?外面都在传,公子的西游编到一半不写了,遭安南使节催促,愤而将之杀害!” “啊?” 海玥的脸顿时一黑:“无稽之谈,荒谬至极!” 他不就是新编西游,断在三十回了,至于这么造谣吗? 那日还补完了宝象国一难啊! “海公子的冤屈,小女子感同身受,我们同是天涯沦落人,蒙受不白之冤,却无人肯信……” 女子得到喘息的机会,泫然欲泣地道:“那些人不由分说便动手,令人百口莫辩,当真是有苦难言!“ ‘钢鞭是我哥打的……人是我弟叫的……主意是我出的……’ 海玥观察着对方,往后退了一步。 此前一直在逼近,女子的身体一直往角落缩,此时见他退后,才明显舒了一口气。 “唔!我看你倒确实不像是凶手……” 海玥怒气似乎散了,语气缓和下来:“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姑娘?”女子愣了愣。 海玥道:“这是我们当地的称呼,对年轻娘子都是这般叫的,姑娘的口音也有些……莫非不是本地人?” 姑娘在明朝以前,都是泛称长辈女性,是真的“姑”和“娘”的并称,到了明朝中后期,逐渐被用于年轻女子身上,到了清朝,才完全成为年轻女子,特别是未婚女子的称呼。 琼山对于年轻女子,事实上依旧是称呼娘子,不太叫姑娘,但女子是外来人,当然不清楚这点,气势一弱,低声道:“小女子芳莲,自安南而来。” ‘芳莲?这样的化名,可没什么诚意啊……’ 海玥暗暗皱眉。 古代女子介绍时,会报出姓氏,外加家中的行次,闺名是不能随便告诉外人的,知书达礼的大家闺秀,成婚之前都不会让丈夫知晓,只有真正成为一家人后,才能告知全名。 但现在连个姓氏都没问出来,又不适合在刨根问底,海玥继续退后两步,作揖行礼:“在下琼山海氏子弟,东坡书院学子,姓海名玥,行次十三,见过芳莲姑娘。” 女子从墙角的蜷缩中缓缓起身,轻拂衣袂,将凌乱的衣衫细细整理,敛衽一礼,姿态端庄:“芳莲见过海公子。” 见礼之后,海玥迫不及待地道:“既然你我都是冤枉的,那咱们就要洗刷冤屈,从这里出去!你在琼山可有熟人?” 女子轻轻摇头:“没有……小女子至贵宝地不久,正想着做些香料买卖……” “香料?” “小女子家中世代经营香料生意,祖上也曾显赫,只是近年来家道中落,风光不再……那安南使团初到琼山,外出采买出手阔绰,引得城中商贾纷纷侧目,小女子想着既是同乡,若能做些生意,或可稍解家中困顿,这才在书院外打探消息!谁料天不遂人愿,偏生遇上那安南王子遇害的祸事,想必是因此惹人猜疑,这才被押入衙门……” ‘呦……你还是真正的安南商人了?’ 听到这里,海玥心头失笑,半个字都不信。 不过对方既然这么说了,他顺势问道:“芳莲姑娘可知,安南使节团原本住在府衙,之所以离开去了东坡书院,就是因为有衙门差役偷了贡祀沉香,双方起了争执?” 女子道:“贡祀沉香?‘芽庄香’?” 海玥道:“我不懂香,不知道是不是,只知此物失窃了。” 女子缓缓地道:“安南使团渡海而来,贡祀之物本就不会携带太多,‘芽庄香’固然珍惜,但贵地差役窃取,似乎并无必要。毕竟琼州本就是沉香之乡,就说那‘黎峒香’,在安南国内亦是深受贵人追捧的珍品。” 海玥奇道:“‘黎峒香’?能与贡祀的‘芽庄香’相比?” 女子道:“两种沉香各有妙处!‘芽庄香’层次分明,初闻清冽,渐转醇厚,余韵悠长不绝;而‘黎峒香’更是奇特,薄如蝉翼却入水即沉,其色以坚黑如墨者为上品,金黄者次之......” ‘咦!这女子真的懂香?’ 海玥一时间倒有些判断不了了,等待对方说完,总结道:“那芳莲姑娘的意思是,安南使团污蔑了府衙差役?府衙差役并不敢为了区区小利,去动进献给陛下的贡品?” 女子目光闪烁了一下,低声道:“小女子不敢妄言。” “好吧!轮到我来说了!” 海玥将黎维宁自从来了书院后,一直到那晚宴请的事情,详细地讲述一遍,末了道:“那个护卫统领阮正勇指控我为凶手,言辞凿凿,我固然冤枉,却一直想不明白,那晚的筵席中,凶手到底是怎么下的毒?芳莲姑娘旁观者清,可否教我?” 女子仔细听着,但末了,也只是摇了摇头:“毒药既然并非公子所下,那位……黎正使,确实不该中毒,小女子想不出来,不过……” 海玥听的就是不过后面的话,赶忙道:“芳莲姑娘但讲无妨!” 女子迟疑了一下,缓缓地道:“公子有没有想过,黎正使在酒宴里中毒,后夜间毒发身亡,整个过程都是对方的一面之词,或许……那群护卫,根本没有说实话!” ‘来了!’ 海玥精神一振,嘴上却迟疑着道:“芳莲姑娘觉得,安南护卫有意欺瞒?是因为保护不力,要将罪责推到我大明学子的身上么?亦或者……还有别的蹊跷之处?” 女子沉默下去,笼在袖子里的手紧紧攥着,片刻后开口道:“小女子不知,只是猜测而已,还望公子见谅。” “这是哪的话!” 海玥微笑:“既是集思广益,自当畅所欲言,只为寻得破绽,查明真相,还你我清白!芳莲姑娘所言安南护卫作假一事,确实是个极好的思路,可眼下你我身陷囹圄,难以查证……不知姑娘可还有别的见解?” “没了……” 女子摇了摇头。 显然,双方互不信任。 这很正常。 寻常时候刚刚见面的陌生人,都不会交浅言深,更别提两人是因为同一起案子进来的。 既如此,海玥准备主动出击,投石问路。 他背着手,在牢房内踱步了一小圈,突然道:“刚刚芳莲姑娘所言,倒是给了我启发,我怎么觉得,那位遇害的安南王子,不像是安南王子呢!” 第十二章 破绽在这里! “!!” 话音落下,女子的身躯顿时一震,神色动容。 海玥说话之际,就一直在观察对方的反应。 此时尽收眼底。 没有震惊。 有的似是欣喜与恐惧? 果然! 这女子心里藏着很多秘密! 海玥停止踱步,看着对方,正色道:“芳莲姑娘,你觉得有没有这种可能?” 女子抿了抿嘴:“公子何以觉得,死者不是安南王子呢?” 海玥道:“我之前没有这么想过,所谓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但现在回过头来,整理细节,发现了不少疑点。” “《新刊出像西游释厄传》出版不足两年,就算这部书辗转传入安南,也只可能是这一年左右,而这段时间,恰恰是安南处于叛臣弑主,战乱不休的年代。” “身为一国王子,不顾国内战乱,只爱演义之作,这样的人当然存在,但他显然不适合成为一国正使,更没有冒着叛臣莫氏阻挠,跨海而来我大明的勇气与担当。” “事实上,初次见到黎维宁时,我和他谈到安南境内发生的内乱,他表现得就完全感觉不到悲伤与担忧,讲述起安南内乱,好似是一位局外人!” “我当时以为,安南的贵人与百姓脱节,完全感受不到民间疾苦,现在再看,是不是身份就有存疑之处?” “还有,黎维宁遇害的当晚,畅饮当地的山岚酒。” “此酒本是黎族特产,后来我琼海的汉人也学会酿造,逐渐成为当地一绝,外来者到琼山酒楼,往往都要点一壶最正宗的山岚,细细品尝,却又不敢多喝,因为很容易就醉了。” “我的酒量……唔,也是不错的!但完全无法与黎维宁相比,他纵情豪饮,放浪形骸,能把大伙儿全部喝到桌子底下去……” “这固然可以用天赋异禀来解释,但如果此前就喝过山岚酒,早就有所适应,那就更合理了!” 听到这里,女子的双眸也亮了起来:“那依公子之见,使节团为何要这么做呢?” “为了一劳永逸地解决刺客的追杀!” 海玥道:“安南内乱,使节团跨海而来,希望求得我大明援助,最担心的莫过于国内的叛党了!莫登庸连安南王都逼死了,岂会放过使节团?在这种情况下,进行身份的互换,王子隐于幕后,让一位替身居于台前,自是有莫大的好处!” 女子眉头微蹙,发出质疑:“既是这般,替身是谁杀害的呢?遇害后,真正的王子为何不站出来?护卫统领为何要污蔑公子你是凶手呢?” “所以才是一劳永逸地解决追杀!” 海玥沉声道:“我现在怀疑,使团护卫是故意让刺客得手,误中副车,然后顺理成章地宣布替身的死亡,由此向叛臣莫登庸,传达出两个消息——” “第一,安南王子黎维宁已经死了!” “第二,使节团剩下的人,认定凶手是大明的学子,双方爆发了激烈的矛盾。” “叛臣一方自以为成功地阻止了这场出使,自然不会再派出刺客,清理使节团剩下的人,反倒乐于见得他们与大明交恶。” “却不知真正的王子接下来将安全上路,直抵京师,到时再自曝身份,替身之死,恰恰证明了叛党的穷凶极恶,不敬天朝!” “他们算计得很好,却根本不会顾及替身的性命,更不会理会你我两个无辜之人,成为了牺牲品!” “我想为那个枉死的替身讨一个公道,更想要自救!” 话音回荡在牢房之中,海玥双目熠熠地看了过去。 女子神情依旧复杂,脸上并无激动,反倒苦涩地道:“公子所言,小女子是相信的,只是这般辩驳,在衙门眼中不过是困兽之斗,那些官人岂会采信?” 海玥沉声道:“天无绝人之路!姑娘莫要丧气,仔细想一想,是否还有别的线索?” 女子默然,半晌后叹了口气:“没用的!口说无凭,小女子无论讲什么,衙门都不会信的……” 海玥再劝了几句,对方只是摇头,也有些无奈了。 刚刚的分析,他在入狱前就已想到。 之所以还要进来,接触这个女囚,就因为上述的疑点,哪怕确实存在,但安南使团完全可以矢口否认,推得一干二净。 必须得有实际的突破点,才能向府衙证明,他的这番推测是正确的。 不然的话,倒像是为了脱罪的胡编乱造。 这个女子应该也早早知晓,死去的王子是假的,才会说出“安南王子没有遇害”之言。 海玥为此营造出同仇敌忾的关系,可惜对方似乎还有顾虑,终究不肯将秘密和盘托出。 两人相对无言。 天色暗了下来。 “哐当!” 牢门敲了敲,狱卒将两对碗筷放了进来,米饭上搭了些菜叶。 “吃饭吧!” 为了照顾海玥,饭菜至少没馊,海玥拿起碗,女子也开始细嚼慢咽。 用完晚饭,外面的天色彻底暗了下来,女子下意识地紧了紧衣衫,瞄了海玥一眼。 海玥却未多言,只是来到靠近天窗的位置,盘坐下来,放空心灵,默默运转内练。 安禅制龙。 渐渐的。 污浊的气味、痛苦的呻吟、压抑的环境,如烟云般消散无踪。 他仿佛置身于一汪幽潭之畔,清风徐来,拂过如镜的水面,荡起层层涟漪。 然而凝神细观,便会发现那深不见底的寒潭之下,隐约有庞然巨物游弋其间,正伺机而动,只待那兴风作浪、百无禁忌的时机降临。 犹记得得授安禅制龙的那一日,父亲海浩告诫,世人心中皆盘踞着一头“毒龙”,若不能降服,终将坠入无底寒潭,与毒龙为伍,从此之后身不由己。 世上有很多压制“毒龙”的办法,这门内练法,靠是一颗禅心。 听着应该是佛门的路数,但海浩没有出家,也早早娶妻生子,不知为何学到了这门。 海玥倒没有太在意这些,管他是儒释道哪一门,到了西游都是三教合一,好用就行。 现在他便将环境当作修炼地。 案情如同一颗千钧巨石,沉甸甸地压在心头,滋养着“毒龙”! 关键是这起案件的“毒龙”,又藏在寒潭的哪一个角落? 杂念散去,昔日的回忆愈发清晰起来。 一幕幕画面、声音、神态、动作,印入脑海。 使团的入住,酒宴的热闹,案发的喧嚣…… “慢!” 突然之间,一幕画面在脑海里定格,寒潭下的黑影终于露出了狰狞的冰山一角,海玥通体一震,睁开眼睛:“我明白了!破绽在这里!” “唔!” 牢房内不知过了多久,女子已经在角落睡着了。 蜷缩着身体,小小的一团,此时猛地惊醒,就去摸自己的衣服。 衣衫无事,她刚刚松一口气,海玥兴奋的声音就传入耳中:“你还未就寝吧?正好!我之前疏忽了,阮正勇指控我是凶手,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有破绽!” 女子懵懵地看着他。 你看我的样子,像是未就寝的么? 海玥接着道:“阮正勇认为我是凶手的理由,是因为其余酒食都是大家共用的,如果毒药下在那些酒食里面,中毒的就不止黎维宁一人,可书院学子无事,唯独黎维宁遇害,而黎维宁在挡酒时,把酒壶递给了我,我可以将毒药下在其中,单独害他一个,事后再处理酒壶,毁灭掉证据!” 女子讷讷地道:“公子不是明白了么,这些都是谎言……” 海玥沉声道:“是谎言,可我们要揭穿,就得找到其中的破绽!不然别人凭什么信我们?” 女子琢磨了一下,为难地道:“这番话编的,似乎没有什么问题……” 海玥道:“我起初也觉得,站在对方的角度,推断至少没问题,直到刚刚,才发现了忽略的关键一点!试问安南人是怎么知道,只有黎维宁在那一晚中毒,其他书院学子全都安然无恙的呢?” 女子愣了愣,终于回过神来:“他们事先不知道?” 海玥道:“他们知道不了!号房和学舍,是隔开的,那日清晨,待得号房传来凄厉的尖叫,学舍被惊动,大家想要瞧热闹,却被教谕和训导赶回房内,安南人根本无法事先确定,躲在房间里面的书院学子,是不是也有人中了毒!” 女子道:“正常的情况,他们应该先来查看,赴宴的其他学子的状况……” 海玥道:“可事实却是,安南一行气势汹汹地冲过来,还未入院,就高呼我的名字,将我定为凶手,而后阮正勇直接指出,昨晚赴宴的其他人,今早都身体无恙,唯有他们的王子中了毒!” 两人对视,异口同声地道:“顺序错了!” 海玥握紧拳头,面露振奋。 发现了这个破绽,他前面的一系列推断,才有了一个立得住脚的根据,而非空中楼阁,全凭猜测。 那群安南护卫从一开始就清楚,那晚宴会的过程中,不会有任何人中毒,他们心怀叵测,故意误导。 遇害的“安南王子”,身份确实有异! 连日来积压心头的阴霾一扫而空,他神采奕奕地来到牢门前重重地敲了敲,在外面的狱卒磨磨蹭蹭地前来开启大门后,转头露出一个灿烂的笑脸:“姑娘且宽心,真相只有一个,待我查明一切,还你我清白!” 第十三章 兄弟默契 ‘毒到底是怎么下的呢?’ 东坡书院,海瑞一个人站在屋内,回忆着那晚宴饮的过程,思索着凶手下毒的手法。 这几日,他马不停蹄,先去请各方出面,协助搜索,当真的抓捕到在书院外窥视的安南女子后,海瑞依旧没有觉得大功告成,而是去往府衙,以《大明律》劝谏官员不要大刑逼供,屈打成招,得知府尊接受后,又赶回书院,在现场思考起凶手下毒的办法。 那晚海瑞也在场,十分沉默,是唯一滴酒未沾的人。 他一向如此,与旁人的悲欢并不相通,只觉得他们吵闹,因此得了一个“道学先生”的称呼。 这一方面是肯定学问,与先生相似,能够当大伙儿的老师,另一方面,也觉得他一言一行,古板无趣。 唯独海玥知道,这位弟弟或许有些孤僻,但绝不古板。 海瑞不会跟那些不懂他的人解释,他只是在思考如何帮助兄长洗刷嫌疑。 ‘不能再迟疑了,得从那晚赴宴的同窗,和保护黎维宁的护卫身上,问出答案来!’ 海瑞清楚,他本就是县学里家境最差的,若非兄长照顾,势必会受同窗排挤,现在还要一个个盘查过来,无论成功与否,书院怕是待不下去了。 至于安南护卫,就更难开口了。 但他转身走出屋子,步伐却没有半分迟疑,直直朝着学舍而去。 不过尚未入院门,里面传来的却是欢腾的笑声。 “抓到凶手了!”“终于抓到了!这下大伙儿都没嫌疑了!”“呼!好!好啊!” 这几日,不仅是海氏上下忙活起来,书院同样气氛压抑。 外藩使节的身亡可不是小事,沾上嫌疑一辈子都毁了,所幸得到衙门那边的消息,已经拿了一个女贼入府,还是安南人,完美地满足刺客条件,自然如释重负。 所以海瑞刚刚走入学舍,就见有学子笑着迎上:“道学先生!令兄有救了!他能接着写九九八十一难了!” 海瑞念头一动,并不分辨,那女子可能不是凶手,而是迈入堂内,看向众人:“诸位就准备如此作罢了?” 众学子一怔:“何意?” 海瑞沉声道:“东坡书院的学子,饱读诗书的圣贤门徒,被外藩冠以杀人的罪名,闹得整个学院鸡犬不宁,好不容易沉冤得雪,那群护卫还在号房,诸位就这般算了?” 众人如梦初醒,脸色顿时变了:“对啊!那些安南护卫一口咬定,是我书院学子下的毒,事实证明,根本不是嘛!”“走!去号房,我们得好好质问一番!”“为玥哥儿出一口恶气!他回来后一定会继续写西游的吧!” 海瑞想到兄长平日里的话,给出六字真言:“精神点!别丢份!” 此言一出,大伙儿群情激奋。 被道学先生鄙视了,这还了得,顿时乌泱泱地涌出学舍,朝着号房冲去。 “开门!开门!出来,知道你们在!!” 大门被拍得砰砰直响,学子的声浪越来越高。 号房的院门终于被硬生生敲开,两个魁梧的安南护卫戒备地看了过来,神情凶恶。 拍门的学子却夷然不惧,仗着人多势众,昂着脖子道:“你们的头领阮正勇呢?让他出来!” 他本以为这是质问的开端,结果出乎意料的是,安南护卫拧起粗黑的眉头,开口叽里咕噜,说了一句听不懂的土话。 “说我大明话!” 另一位安南护卫拧起粗黑的眉头,指了指耳朵,摇了摇头。 “你们都听不懂我大明的话?换人啊!有能听懂话的吗?” 无论学子如何呵斥,对方都是摇头,脸上带着茫然,嘴里咕隆着听不懂的土语。 喊声逐渐停歇。 准备兴师问罪的众人面面相觑,连沟通都做不到,如何进一步质问? 但让他们这么灰溜溜的回去,肯定不成,面子太难看了,便干脆一股脑地往里面涌:“阮正勇肯定在里面!让他出来!”“还有那个叫郑五的呢?都躲着我们呢!” 两名安南护卫被逼得朝后退去,被大伙儿闯了进来。 “夷人就是夷人,这里可是我大明的书院,也想阻拦?” 众人进了院子,仿佛胜利了一大步,雄赳赳气昂昂地往屋子里面闯。 然而进入屋内,第一眼看到的,是摆在桌子上的酒水饭菜,和站起身来的五六个壮汉。 饭菜不错,有荤腥肉汤,有特产山珍,更有七八个酒杯,里面尚未喝完的酒水,散发出香气。 “这不是山岚么?” 有人嗅了嗅鼻子,顿时震惊了。 不是说王子黎维宁就是喝山岚酒中毒身亡的么?这些安南人真不忌讳啊!尸体还停在号房呢,自己也喝上了? 海瑞目光一动,默默退至人群之后。 为首的阮正勇和郑五都不在,应该是得知又有嫌疑人被抓,去衙门了。 这里双方语言不通,鸡同鸭讲,除了发泄情绪外,不会有任何结果。 但恰恰这个吵闹的过程,吸引了安南护卫的注意力,是个好机会。 海瑞原本拱火,是为了让双方对峙,自己寻找线索,现在临时改变主意,抽身而出,观察起其他房间的情况来。 安南使团自从入住书院,就占据了这一处偏僻的院落,共有两排号房,每间可住四人。 最中央的,是安南王子黎维宁的房间,黎维宁遇害后,那间屋子就成为了停放棺木的地方。 时间不多,海瑞直接朝着那一间走去。 然而来到屋子前,却发现房门紧闭,轻轻推了推,纹丝不动,敲了敲,里面也没有任何回应。 ‘无人守灵?’ 海瑞十分惊讶。 守灵是各地最为普通的一种民风习俗,人死后,遗体要在家中稍事停留,被称为“停灵”,入夜后则由家属亲人守在旁边,以敬孝道,基本以三天为限。 黎维宁死得突然,仓促之间,棺木是衙门准备的,灵堂还未搭建完毕。 但刚刚三天,至不济也得派几人守在棺木前,为亡者守灵祈福,这是最基本的礼仪。 ‘那日仵作来验尸时,安南护卫不允许接近,担心外人亵渎了他们王子的尸身,这是很尊敬的表现。’ ‘今日一群护卫却在屋内饮酒作乐,无一人在棺木旁守灵。’ ‘是人死之后,手下的懈怠?还是那日的敬意,根本就是假的?’ 海瑞默默思索,突然有一股冲动。 打开棺木,查看一下尸体的冲动。 但朝着不远处争吵的房间瞥了一眼,海瑞还是理智地放弃了打算。 这间停放棺木的屋子窗门紧闭,牢牢锁住,他想要进去就要费一番手脚,再打开棺木,察验尸体,隔壁的争吵,很难争取到这么长的时间。 如果开棺验尸时被安南护卫抓个正着,那无理的又会变成书院一方,甚至会爆发出更激烈的冲突,连累还在府衙内的兄长。 行险冒进,他不取之。 不过想要验证自己的猜测,还是有办法的。 果不其然,那边的屋子里吵闹了一番,众学子泱泱地走了出来,安南护卫也跟了出来。 眼见着就要分开,海瑞突然排众而出,朝着黎维宁的灵堂走去,还做出上香的动作:“我想祭拜一下黎正使。” 对方或许听不懂汉话,但这个动作是通用的。 然而安南护卫见状勃然变色,嘴里哇哇叫着,膀大腰圆的身体直接阻挡在了屋子外,凶恶程度比之方才的忍让截然不同。 甚至还有两三个马上转回屋内,听那动静,是去拿武器了。 众学子被他们眼中陡然迸射出的凶光也吓了一跳,拉住海瑞的袖子往后扯,低声道:“算了算了,这群夷人不识好人心的……走!走吧!” 海瑞被他们半拉半扯着,一起出了号房的院落。 “嘭!!” 院门重重关上。 待得大伙儿散去,海瑞这才驻足,转身深深地看了眼号房,心中已有了答案:‘完全没有懈怠被发现后的慌张,而是一副制止旁人接近尸体的警惕。’ ‘我明白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了。’ 女子被抓时的话语,陡然浮上心头,海瑞目光大动,匆匆出了书院,朝府衙而去。 刚到门口,恰好就见海玥走了出来,身边已经没有了差役押送。 兄弟重逢,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各自调查出的案情关键:“安南王子是假的!”“证据就在尸身上!” 两人相视而笑:“走!去揭开真相!” 第十四章 凶手是你们! “女贼既已擒获,你们为何不将凶手带入大堂,严加审问?” “此女身份尚未查明,依我大明律法,不可擅动刑讯,当详查……” “还要查什么?你们不敢审的,我们来审!你们不敢干的,我们来干!”“大明不公,害我使臣,包庇纵容!”“俺们要去广州府,让巡抚给我安南上下一个交代!!” “哎呀……使不得!使不得啊!” 府衙刑房,两方争吵。 一方是以郑五为首的安南护卫,群情激奋,七嘴八舌。 另一方就是府衙上下,知府顾山介焦头烂额,推官邵靖脸色铁青。 “够了!” 直到阮正勇突然开口:“我等来此,是讨要一个说法,并非一味吵闹!” 郑五等人瞬间噤声。 刑房内陡然安静下来。 顾山介松了口气,邵靖看向阮正勇,却是眉头紧锁。 这个护卫统领令他印象深刻,在王子黎维宁活着的时候,就常常发号施令,极为强势。 今日来到府衙后,更是面沉似水,不发一言,由得郑五叫嚣,十几个魁梧壮汉撑场。 此刻出面喝止,一开口便先声夺人:“方才我等所言,实乃气急攻心,当不得真,然主辱臣死,此乃天下至理!今殿下遇害,我定当追查到底,绝不放过任何一个凶手!” 邵靖沉声道:“你还认为书院学子海玥是下毒之人?” “书院学子已不重要,重要的是莫氏党羽!” 阮正勇摆了摆手,眼中露出厉色:“这个贼子肯定还有别的同伙,这些人必须统统剿灭,一个都不能放过,此事不劳烦贵府衙门,我们可以自己来,将她交给我!” 顾山介和邵靖齐声道:“你们想做什么?” 阮正勇道:“我们不会大动干戈,一旦审问出贼子藏身的地方,由我使团的护卫亲自动手,必定犁庭扫穴,根除后患,这也是保护当地的太平!” 他的语气肃然起来,透出忧虑之色:“两位当知,我安南境内已是烽烟四起,黎氏莫氏水火不容,府衙真的希望我们两方的仇恨,蔓延到贵国,不断的上演刺杀与复仇么?” “嘶!” 顾山介顿时想到了前些年的宁波之乱。 宁波之乱,又称争贡之役,嘉靖二年,日本的两个大名,各自派遣使团来大明贸易,结果双方在抵达浙江宁波后,因勘合真伪之辩,于当地爆发了激烈的冲突,一方暴起,干脆烧杀抢掳起来,甚至还杀死大明多位基层将领,引得朝廷大为震怒。 这一事件,直接导致明廷废除了福建和浙江的市舶司,也导致大明与日本的贸易途径断绝,沿海商族备受损失,为后来的“东南倭祸”埋下伏笔。 倭患顾山介预料不到,可宁波之乱导致当地多名官员死的死,黜的黜,却是实实在在的大祸,他当然不希望重蹈覆辙。 “邵推官,你看……” 当顾山介侧头低语,邵靖知道这位受不得威胁的知府又心动了,就想把女囚交出去,平息使节团的怒火,再任由安南人自行解决内乱。 实则单论后者,他亦颇为心动,然此举无异于自弃主动,更显琼州府衙无能,邵靖接受不了。 正琢磨着如何劝说,外面突然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另一群安南护卫冲了进来。 郑五不禁奇道:“你们怎么来了?” 那群护卫用土话叽里呱啦回答了,郑五更莫名其妙:“将军没有唤你们啊……” “嗯?” 阮正勇听得身后动静,转身一看,神色立变:“你们不守着棺木?岂可擅离职守?快!快回去!” “呵!已经晚了!” 伴随着清朗的笑声,海玥大踏步地迈入刑房:“仵作已经开棺验尸了!” 堂中其他人还茫然之际,阮正勇已是震怒:“开棺?你敢亵渎殿下的尸身?” 海玥反唇相讥:“你都指控我为杀害外藩使臣的凶手了?与之相比,这点风险又算得了什么呢?” “等一等!等一等!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啊?” 看着争锋相对的两人,顾山介懵了。 “顾府尊!邵推官!” 海玥作揖行礼:“学生此来,是为了揭开‘安南王子遇害案’的真相!” 顾山介喜上眉梢:“好!好啊!凶手果然是那个贼女对么?” 邵靖关心案情细节:“凶手是怎么在酒宴中对黎正使下毒的?” 海玥摇头:“凶手不是那位来自安南的女囚,那晚的酒宴里,死者也根本没有被投毒。” “啊?” 在场的府衙官吏一怔,邵靖沉声道:“可黎正使的尸身面部发青,口鼻出血,唇甲紫黑,又作何解释?” 海玥道:“以上特征确系中毒身亡之迹象,然不足以证明死者是在酒宴中被投毒,真正能锁定遇害时辰的,是此人的供词!” 众人看向护卫统领阮正勇,阮正勇冷冷地回道:“殿下自酒宴归来后,便再未进食,酒宴之前亦一切如常,若非酒宴中毒,又当何时?” “何以证明?” “何须证明?我已言明……” “何以证明你所言非虚?” “你认为我在说谎?” “为何不会?” 海玥冷冷地道:“王子遇害,使节蒙难,尔等身为护卫,罪责难逃,甚至有杀身之祸!既与此案利害攸关,你们的供词,府衙何以尽信?” 此言一出,堂内众人的目光倒是闪烁起来,陷入沉思。 实际上,对于这群护卫一口咬定,是大明学子加害安南王子,有不少人就觉得,这是为了遮掩护卫不力的罪过。 但如今看来,莫非他们为了推卸责任,行为还要更加卑劣,不惜捏造中毒的时辰? “一派胡言!” 阮正勇毫不迟疑地怒斥:“你是在说,我们故意报错时辰,有心构陷你么?” “我知道你很急,但你可以先别急,因为该急的还在后面~” 海玥冷冷一笑:“我不仅说你们有心污蔑,还要指控你们故意让刺客得手,才有了安南王子的不幸身亡!” 刑房内安静了一瞬,郑五的声音率先囔囔起来:“放屁!俺们一路护送殿下来此,怎么如此?” “哦?” 海玥看了看他:“可我怎么觉得,你对于那位王子殿下并不怎么恭敬,完全不如对这位统领言听计从呢!” 郑五一滞,看向阮正勇,其他护卫叫嚣的声音也陡然低了下去。 ‘难道说!’ 邵靖身躯一震,凝视着阮正勇,再看向唯其马首是瞻的护卫,一个大胆的想法浮上心头。 “哦对了!我突然想到了一个《世说新语》里的故事,叫‘床头捉刀人’!” 海玥心平气和地道:“曹操将要接见匈奴的使节,他自认为形貌丑陋,不足以威慑远方的国家,就让崔季珪代替他接见,他自己则握刀,站在崔季珪的坐榻边做侍从。接待完毕,曹操令谍细询问匈奴使节,魏王这人如何,匈奴使节回答,魏王风雅高尚、仪容风采,但是坐榻边上握刀的那个人才是真英雄,曹操听后,就派人追杀这个匈奴使节!” 这下顾山介也懂了,双目圆瞪,看向阮正勇,呻吟着道:“你!你们!” 阮正勇的眉宇间已然浮现出阴沉之色,直直地瞪着海玥,刚要开口,脚步声传来。 海瑞匆匆赶到,将一物递了过来:“哥!复验尸格拿到了!” 海玥展开,目光扫过,末了倒吸一口气:“没想到事实比我所想的更为残忍!阮正勇!你那日诬我杀害安南王子,今日我在此,正式控告尔等滔天大罪!” 这一刻,他环视刑房,对着所有人,说出了石破天惊的话语:“安南使团以下犯上,欺瞒我宗主国大明,东坡书院号房中的死者,根本不是安南王子黎维宁,而是安排的一个替身!最可怕的是,那不幸身亡的替身,也非刺客所害,乃尔等护卫丧心病狂,痛下杀手!” 第十五章 承认 刑房内外。 鸦雀无声。 两方怔怔地看着海玥。 府衙是震惊居多,除了顾山介和邵靖有所醒悟外,其他人都傻了。 这些日子,整个衙门围绕着黎维宁遇害的案子团团转,现在有人告诉他们,死的不是王子,还是护卫害的? 这怎么可能! 而安南护卫一方的神情就十分微妙了,方才的嚣张气焰一扫而空,好几个人眼珠子滴溜溜乱转,神情古怪。 “可笑!” 阮正勇的神情相对而言最为平静,连暴怒之色都隐去,只是目光狠狠地刺在海玥身上,好似要重新审视这个受到自己指控的书院学子:“你为了脱罪,竟捏造出这等弥天大谎?” “不必急着狡辩,有关安南王子的真假,我早就有所察觉,因为疑点不止一处。” 海玥开口,将新编西游、山岚酒量、灵房无人等种种细节都说了一遍。 所有接触过那位安南王子的人听了,都不禁露出回忆之色。 比如邵靖就想到,出府衙前,安南王子特意要坐在轿子里,而非骑在高头大马上,招摇过市。 介绍东坡书院的历史时,对方表现又是毫不惊讶,连苏轼在海南的教学也颇为了解。 这些细微之处,很难特别注意到,但此时回想,不禁从侧面佐证了真伪。 但海玥说完这些,竟又主动:“当然,这些都不能算作真凭实据!” 郑五闻言立刻囔囔:“那证据呢?你说了一大通,倒是讲证据啊!” “放心,我所说的证据,不是模棱两可的栽赃,比如庖屋里丢失的酒壶……” 海玥冷笑:“那酒壶是你们那晚特意拿走的吧?很阴险的手段,明明不是实证,却能让人百口莫辩,若非府衙的两位官人明察秋毫,不为把戏所动,我就被冤枉死了!” 顾山介暗道惭愧,若不是你一个学子用上枪了,他肯定是要下令好好审问。 至于无辜不无辜,审出结果来不就知道了么? 但既然那种逼问没有发生,顾山介自然义正言辞,抚须道:“我等为官之人,当不畏艰险,明察秋毫,岂会被区区小道所惑,冤枉了良善?” 邵靖为之侧目,阮正勇也听不下去:“别东拉西扯了,说证据!” 海玥道:“那日清晨,你带着护卫气势汹汹地冲入学舍,一口咬定我是凶手,当时的理由是,别的学子都安然无恙,唯有你们的王子中毒身亡,那么接触过他酒壶的我,自然有了重大的投毒嫌疑。” “当时所有人都被你蒙骗,也包括我在内,我知道自己没有下毒,但也一直在琢磨,凶手到底是怎么办到的?思来想去,都觉得那是一场不可能的毒杀!” “事实上,这个指控的过程中,你就露出了破绽!” 阮正勇目光闪动:“哦?什么破绽?” 海玥道:“你太急了!或者说,由于你预设了答案,推理案情的过程就省了,顺序出现了致命的错误——还未入学舍,就已经把我定为了凶手,而不是在确定了其他书院学子的状态,再得出是谁下毒的结论!” 邵靖反应过来:“对啊!尔等居于号房,未入学舍,怎么就知道其他书院学子没有中毒,直接把海玥定为凶手的?” 阮正勇愣了愣,表情终于沉下。 “这是其一!” 海玥紧接着展示手中的尸格:“另一项铁证,在尸身上!” “你们起初以不愿王子的尸身遭到亵渎的名义,禁止仵作验尸,事后派遣护卫看守,结果这群护卫饮酒作乐,连一个守灵的人都没有!” “这不奇怪,躺在棺木里面的,根本不是他们的主子,岂会有半分敬意?” “可一旦外人要靠近灵堂,护卫却又无比紧张,拿着武器,坚定守在外面,当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所以我调虎离山,诓走了大部分护卫,让仵作趁机入了号房,开棺验尸!” 短短的一句话背后,是海氏族人的相助,四哥的调配,八哥的重金收买,否则仵作岂敢出面冒险? 不必事无巨细,一一赘述,海玥大致说明了过程,就将复验尸格递给了顾山介和邵靖:“两位官人请过目!” 顾山介迫不及待地拿过,仔细一看,惊咦道:“除了中毒的迹象,左右肩部、胸腹处,还有黑斑淤积?” 海玥沉声道:“这是外力控制住死者的肩膀,按压着死者的胸腹,从而导致的约束性损伤,尸体皮肤上出现的黑色斑块,正是皮下出血映现在体表的痕迹。” 后世尸检,尸体各个部位的损伤究竟有多严重,能不能致死,是需要解剖检验的,法医会详细记录损伤所在的部位,损伤的特征形态,并且尽可能地推断致伤物形态。 古代没有那么科学的验尸流程,但经过这样的解释,大家也明白了:“有人控制着死者的肩膀,按压着死者的胸膛?” “不错!那一晚,王子的替身酒喝半醺,被扶入卧房,然后迷迷糊糊之间被灌下了毒药,夜半时分,在床上痛苦地挣扎起来。 “而同处一室的护卫统领,不仅不通报,反倒用膝盖压在对方的胸前,再用两只手控制住对方的肩膀,制止喊叫和挣扎!” “他就这般痛苦而无声地死去。” “直到第二日清晨,安南护卫故作惊怒大叫,昨夜还谈笑风生的‘王子殿下’,已然‘遇刺’!” 说到这里,想到“黎维宁”热情开朗的笑容和对西游的热爱,海玥露出悲伤与愤怒:“我原本以为,确有刺客暗杀,只是误中副车,害死了替身,而你们顺水推舟,谋划了这一切!但从尸体的特征上来看,刺客不可能用这样的方式杀死目标,只有你阮正勇,你这个身边人痛下杀手,才会有这样的死亡特征!” “嘶!” 这次倒吸凉气的不止是顾山介一人,就连邵靖都变了脸色。 太残忍了! 安南护卫则一声不吭,阮正勇默然良久,咬牙挤出一句话:“荒唐!若真如你所言,那人是王子的替身,我杀死他,目的何在?” 顾山介只觉得惊心动魄,呻吟着道:“对啊……这么做又是为什么呢?” 海玥正好反问:“顾府尊,学生想请教一事,安南使节为何至今停留在琼州府,没有北上?” 顾山介嘴动了动,看了看在场的安南护卫个个五大三粗,身材魁梧,一时间不太敢说,担心对方暴起。 邵靖则接上:“使团来得本就突然,他们不仅要我琼州府衙出具通行文书,更要安排轿撵,匹配王子之尊,一路护送至布政使司……” “这是不仅要配备大队护卫,还要有足够的排场,车架器具,一应俱全?” “是!” “安南使团以往入京,从未途径过我海南,这完全没有前例可循!况且安南是藩属,我大明乃宗主,恭迎外使,如此礼节,岂非本末倒置?” 顾山介听到这里,才连连点头:“是啊,所以本府断然拒绝,后见他们还在纠缠,不得不避了出去,咳咳!” 海玥道:“那么动机就很清晰了。” “半个多月前,安南使团跨海而至,琼州府衙不敢随意放行,更无法答应他们的无礼请求,只能将之留下。” “在等待三司衙门回应的过程中,假冒的替身并不感到紧迫,真正的安南王子却等不及了,迫切寻求北上的机会。” “而从地方衙门的态度里,真正的安南王子也意识到,此行坎坷,求援艰难,于是酝酿出了一个计划。” “一个用严重的外交事件,来帮助使团获取主动的计划!” “府衙是不能待的,便假借贡祀失窃,搬出府衙,来到书院,鼓励替身与众学子往来,那晚觥筹交错,眼见有了嫁祸的机会,等到替身回到号房,将之残忍杀害,第二日清早,气势汹汹地闯入学舍,将罪名定死在我大明学子身上!” “府衙不知有假,以为身为正使的安南王子,真的在我大明官学遇害,外藩使臣朝贡,出了这等恶事,经此一来,使节团接下来的路途势必顺遂,沿途的衙门谁敢再作阻拦?” “同时,便是到了京师,使团也占住了理,一方面叛臣刺客穷凶极恶,丝毫不顾及大明天威,另一方面终究是我大明地方没有保护好使节,多少显得理亏。” “所以这是一场早有预谋的凶杀,从使节团来到书院拜访的那一刻起,‘安南王子遇害案’,就已经酝酿完毕了!” 听到这里,刑房官吏,皆对安南上下怒目而视。 如果说隐瞒王子的身份,是为求安全的不得已措施,这等所作所为,就完全是卑劣的欺骗! 可恨至极! “你指控我的破绽是一证!复验尸格是一证!如今动机已明,还有一证!那位替身,不会从石头缝里面蹦出来!” 海玥最终道:“此人的谈吐风度,非寻常百姓可比,我将请人循着你们登上琼海的路线,将沿路的城镇查一遍,找出这个人的真实身份!这个过程需要些时间,但终究能水落石出,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阮正勇微微垂首,眼睑低敛,似在思忖狡辩之词,但听到最后,他冷哼一声,猛然昂首:“不错!本王才是真正的大越王子,黎维宁!” 第十六章 反转 “放肆!你说什么!” “敢自称大越,是要不认我大明宗主么!” 对于阮正勇,不,黎维宁的自我介绍,顾山介和邵靖齐齐变色,勃然呵斥。 反应前所未有。 安南这个名字,来自唐代的安南都护府,于唐末群雄割据,五代十国乱局的时候,独立了出去。 到了宋朝,接受宋太祖的册封为交趾郡王,正式列为藩王。 安南、交趾,这两个名字,都有着源远流长的来历,无论是哪种称呼,对于大明而言,都可以接受。 唯独大越不行。 那不是中原王朝的册封,真要追溯,得追溯到前秦时的百越了,是土著的叫法,当然不被宗主国允许。 你在自己的国家叫,没人管,但一国使臣,跑到宗主国自称大越,无异于最严重的挑衅! 别说现在,到了历史上的清朝,嘉庆帝册封阮朝君主阮福映为越南国王,这才正式建立了新的国名“越南”,这也是后世越南这个国家的由来,都不是能自己随便取的。 所以当大越王子这个称呼从对方口中说出时,性质比让人伪装王子,还残忍杀害了替身都要重。 顾山介别的都能忍,事关国家礼数,竟连魁梧壮汉都不怕了,厉声道:“来人啊!把他们押下去,好好看管!” “哼!” 似乎意识到自己恼羞成怒,犯了大错,黎维宁面沉似水,阴毒地瞪了海玥一眼,狠狠地一拂袖,大踏步地离去。 眼见这位王子未作反抗,郑五等一众护卫也默默跟随,很快在差人的押送下,消失在了院中。 “呼!” 海玥看着这些垂头丧气的背影,已经没有了胜利者的得意,只有一种如释重负。 他算是深刻体会到含冤之人的无助了。 查明真相,何其难也? ‘此案若是上达天听,本府说不得有重回中原,离开此处的机会啊!’ 而另一边,眼见安南使团没敢造次,再想到此番琼山府识破这等要案,足以扬眉吐气,顾山介心头狂喜,笑容满溢:“琼海十三郎!哈哈!好!好啊!你的功劳,本府记下了,来日保你一个前程!” 海玥咧了咧嘴角,敷衍地拱了拱手:“多谢顾府尊……” 邵靖则看出了这位的疲惫,温和地道:“你先去休息吧!” “多谢邵推官!学生告退!” 对于这位,海玥的感激就是真心实意了,行礼转身,走了出去。 待得步出府衙大门,他也顾不上其他,大大地伸了个懒腰,狂吸了一口新鲜空气:“终于!终于真正走出衙门了!” 海瑞跟在身后,见状眉宇间露出一抹迟疑,但最终还是道:“哥,我有些疑虑,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我之间,还要见外?”海玥故作不悦:“走吧!边走边说!” 两人并肩,海瑞开口:“刚刚黎维宁的承认,是不是太快了?” “终究是一国的王子,既然被识破了算计,该有些气度吧?认就认了,难道一定要颜面扫地跪地忏悔么?” 海玥对此不以为意,他在意的是真相揭露后的处置:“只可惜此人干脆地承认了,那位顾府尊恐怕都不会将这群杀人凶手拿入牢狱,更别提治罪……”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但在阶级分明的古代并非如此。 别说偿命了,遇上贵人,连定罪都难。 比如这起案件里,那个至今连真实姓名都不知的替身,就这般毫无尊严地死在了“同伴”手中。 而让琼州府衙以此定罪,让安南王子黎维宁付出应有的代价,并不现实。 如果知府是邵靖,海玥还能努力努力,在身份上做文章,你说自己是安南王子就是安南王子了?焉知不是杀害了真正的王子而为求脱罪? 但顾山介为知府嘛,终究会忌惮于外藩使臣的身份,只会赶紧送走瘟神。 海玥心中对于黎维宁自然极为痛恨,只是他的心理年龄,可不是十七岁血气方刚的少年郎可比,这点城府还是有的。 越在意的事情,越不要表露在外。 若是能找个夜黑风高的晚上,跟上这支肯定在大明地界待不下去的使节团,一枪一个血窟窿,方才念头通达。 海瑞却还有想不通的地方:“牢房内的安南女子,是怎么知道王子真假的?她在护卫里有眼线内应么?” “这位‘芳莲’姑娘,确实有许多秘密,我准备救她出来,到时候可以好好问一问。” 海玥同样没有忘记那个牢房里的“狱友”。 这位自称“芳莲”的女子顾虑重重,有鉴于两人本来就见了半天不到,哪怕是在牢狱之中,有人能放下戒备心,有人依旧不会袒露心扉,倒也正常。 现在安南王子遇害案真相大白,府衙更是对于这群机关算尽的外藩使臣痛恨至极,她也就没必要担心,有什么秘密可以和盘托出了。 海瑞点了点头,问出了最后的疑惑:“哥,你觉得安南使团为什么要选一位海南当地人,作为王子的替身呢?” 海玥眉头一皱:“这确实显得多此一举。” 替身的破绽,许多都源自于当地人的习惯,再加上他根本不是出身安南,自然显得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如果换成一位安南人,漏洞就绝不会这么明显。 为什么要舍近取远呢? 不过转念一想,海玥有了个假设:“这样选择也有一个好处,可以拉近与我们当地人的关系,那位替身平易近人,习惯又相近,大伙儿都会下意识地喜欢他,对于他的遇害,也会有震惊与悲伤,试想如果是郑五那样蛮横粗鲁的王子,有几人在意他的死活?” 海瑞想了想,难得失笑道:“兄长此言有理,他们选出来的替身,是要让我们觉得最舒服的安南王子,而不是阴险狠毒的阮正勇、粗野骄狂的郑五,甚至是那群不通我大明话的护卫!” “不会说大明话?” 海玥闻言一怔:“不应该啊,安南的官方书写文字就是汉语!” 同为中原王朝的藩属,安南比起朝鲜、日本,受到华夏文明的影响更加深刻,毕竟那里原本就是中国的领土,后来才独立出去,无论是制度还是文化,都没有特别大的改动,官方文书、公告、钱币乃至科举应试,都需要写汉字。 因此安南民间,可能用地方上的土语,但稍有身份的人士,都是用汉话交流的,这点和朝鲜、日本存在着各自的语言体系,唯有上层贵族才会学习汉字,以展示身份的高贵,方便阅读和交流汉字书籍,又有不同。 所以海玥奇道:“你确定他们是不通汉话,还是为了不露出破绽,故意装作听不懂?” 海瑞仔细回忆了一下:“那反应确是听不懂我大明话,不像是装的。” “不是装的……不是装的……有哪里不对……到底是哪里不对劲呢……” 海玥的脑海中倏然掠过一丝灵光,与案情相关的种种细节顿时如潮水般涌现,在思绪中翻涌不息,他双唇微动,低声呢喃着什么,脚下却似失了魂般,机械地向前挪动着步子。 海瑞陪伴着,没有打扰,兄弟俩肩并着肩,一路回到了书院。 海玥猛然止步。 寒潭下的毒龙再度翻涌波涛,隐隐露出了庐山真面目。 只是这一次指向的真相,却与此前的所有推测,有了一个颠覆性的反转。 “是这样!这才是唯一能够解释所有谜团的真相!” 海玥的眼神恢复清明,呻吟着道:“我之前的推理……近乎全错!” “啊?” 海瑞都愣住了。 他只是有几点小疑惑,再加上性情使然,总想要刨根问底。 但兄长此前的推理,分明丝丝入扣,逼得安南使团上下也哑口无言,怎会全错? 海玥环顾四周,却发现自己已经到了东坡书院门口,前面甚至传来了同窗热情的欢呼:“玥哥儿,可把你盼回来了,快些过来,大伙儿都等着为你接风洗尘,驱驱晦气呢!” 是啊! 他已经揭晓了“真相”。 他已经洗清了嫌疑。 只要迈出几步,回到书院,他就能回归原本的生活。 何必要再理会那些? 万一再卷入麻烦中,不得脱身,又当如何? 但是…… 有一个人无辜枉死。 那个人喜爱西游。 那个人热情大方。 那个人视他为友。 那个人惨死的当晚,都还真心实意地帮他挡酒…… 海玥闭了闭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决然转身。 “走!” “我们回府衙!” “我要让这起案情的真相,大白于天下!” 第十七章 钓鱼,上钩 “十三郎,你怎的又回来了?” “季师爷,学生有一事不明,正要请教!安南使节团入府衙后,有出示国书、符节之类的信物么?” “自是符节、国书、信物,一应俱全啊。” 外藩出使,不是空口白话,必须有证明身份的信物,最典型的就是节杖。 使节使节,就是指使者所持的符节,“节”代表天子的身份,凡持有节的使臣,象征天子亲临,可行使至高的权利。 因此符节无疑是最重要的象征,身为宗主国的大明使臣持节,和外邦藩属的小国持节,又有许多规制上的不同。 季华被问得不明就已,但海玥接下来的问题就更古怪了:“那安南的国书中,是否写明了详细的贡祀单目?” “当然是要注明的。” “府衙可曾核对过单目?” “这不是地方衙门的职责。” 外藩贡祀,当然要核验物品,那毕竟是名义上进献给天子的贡礼,但即便要检查,也要是等到了京师礼部,再查收这些贡祀,地方衙门除非专门担上押送的职责,不然是不会越俎代庖,出力不讨好的。 显然琼州府衙就没有查看,海玥立刻道:“所以此前贡祀失窃,他们说丢了多少沉香?” 季华皱起眉头:“这件事不是过去了么?” 海玥语气郑重:“季师爷,兹事体大,任何细节都不能错漏,此番结案,顾府尊、邵推官皆有大功,万一再现波折,岂非前功尽弃?” “唔!十三郎所言有理!” 想到东翁在此案中的表现,说不定还真能得到上官的嘉奖,摆脱一辈子在地方州县打转的下层官员命运。 季华面色好看起来,回忆了一下道:“使团此番跨海而来,所携贡品本就寥寥,观其车驾不过三乘,衙门守卫见其简薄,不免疏于防范,以致遭了窃贼。所失之物肯定不多,然他们借题发挥,喧哗不已,初时我等觉得理亏,后经十三郎剖析,方知此乃对方欲离府衙,图谋不轨,特设此局,以为托词。” ‘恐怕不止于此……’ 海玥再度核实:“既然贡祀本就不多,又被盗窃,那解决的办法是什么呢?总不能丢了就丢了吧? 季华道:“使团准备重新采买,为此还拜访了本地的所有安南商铺,留下人手,要补齐沉香。” ‘果然!’ 海玥舒了一口气,已经基本确定,但眉头又拧了起来。 相比起已经确定的“事实”,接下来的真相,更加难以得到证实。 毕竟他已经当着府衙和使团两方,给予了此案的完整推断,现在所言,不吝于自己将自己的结论给推翻。 别说凶手会矢口否认,旁人怎能相信呢? ‘看来只剩下那一招了!’ 海玥目露决断,将季华往角落里带了带,确保周遭无人,不会有偶然路过的外人听到后,再问道:“安南使团没有入狱吧?” “终究是一国使节,将之下狱,府衙做不得主。” 季华以为他一口恶气咽不下去,低声安慰:“顾府尊将他们安置到了偏院,等将最新案情禀明三司,就驱逐出境,十三郎放心,等不了多久,就能看到这群贼子灰溜溜地滚蛋了!” 海玥道:“季师爷可否帮我一个忙,让他们听见这么一段话……” 他低声在耳边说了一番话,季华只觉得莫名其妙:“这是作甚?” 海玥正色拱手:“此事绝不会对邵推官产生害处,烦请季师爷帮一帮我!” “唔……” 季华仔细想了想,似乎确实不会对东翁怎样,再看着这个出身偏远,通过此次案件,却完全能期待其未来前程的少年郎,抚须道:“好!我帮你!” …… 夜深。 人难静。 琼州府牢狱。 女子环抱双臂,坐在冰凉的地上,紧了紧身上披着的衣衫。 这外衫是海玥留下的。 眼见狱卒将这位带了出去,女子顿时醒悟,对方恐怕是演的一出戏,专门来套话的。 ‘海公子蒙受污蔑之冤,却仍能赢得衙门信任,可见其非凡才能,倘若我及时将那些相告,或可寻得一臂之力……’ ‘不可!我手中并无确凿凭证,他未必会轻信于我。倘若风声走漏,只怕那些人恼羞成怒,届时琼州府衙的卫士恐难抵挡……” ‘到那时起了大乱,一切就全完了,还不如先在这里,以待转机!’ 正自言自语着,女子的耳朵突然耸了耸,敏锐地察觉到有些不对劲。 平日这个时辰,即便没有狱卒在外面巡逻走动,也有饮酒说笑的动静,今晚怎么如此安静? 甚至是死一般的寂静? 她猛地回头,然后一股凉意自脊骨直窜上来,瞬间遍布整个后背。 一张脸贴在牢门上。 那幽幽的双眼直直地盯着自己,投来阴寒彻骨的目光。 “啊!!” 女子尖叫一声,转身朝着角落里缩去,却制止不了那人打开牢门,走了进来:“果然是你,你们真是大难不死,居然也到了琼山,嘿!我的防备是对的,若非此计,你们岂会自投罗网?” “唔……唔!” 女子咬着一口白牙,嘴唇颤抖,努力想让自己冷静下来。 来者俯视着对方,犹如饿狼看到食物,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容:“现在说吧,他藏在琼山哪里?” 女子深吸一口气,勉强恢复了冷静:“他不在琼山!你之前没有找到他,以后也找不到!” 来者咧嘴一笑:“不在琼山?我的手下确实没有从铺子里,搜寻到你们的蛛丝马迹,但这里终究是琼州,正如你被海氏族人捉了,衙门现在也发现他的踪迹了,你们果然一起藏在城中!” 女子变色:“府衙发现他了?不可能!” “行了!不必再做无谓的狡辩了!” 来者大手一挥:“其他人都被我宰了,唯独你们兄妹逃走,你是女子,便是逃了,也做不了大事,但你兄长就不同了!现在把他的下落告诉我,我可以作主放过你,我以父王的名义起誓!” “我不知道,知道了也绝对不会说的!” 女子咬牙切齿:“你敢放肆,这里是大明,是天朝上国!” “大明……大明?” 来者仿佛听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伸手虚握:“大明又如何,还不是一群蠢物,自以为识破了一切,结果被我耍得团团转!你真该看看他们那愤恨却又奈何不得我的眼神,我都快装不下去了!哈哈哈!” “这话我就不爱听了,事实上,真正中计的人是你,我放了一个饵,你就乖乖上钩了!” 正在这时,一句悠然飘入的话语,令他有意压抑的笑声戛然而止。 来者猛然回头,就见出声之人手持长枪,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牢门外:“你!你怎会!” 海玥好整以暇地打量着来者:“我怎会知道,你一个被揭穿了身份的安南王子,竟敢冒大不韪,夜间擅闯府衙牢狱的?黎维宁……不,阮正勇!” 月光洒落,落在原护卫统领,现安南使节黎维宁的脸上,照得那张阴晴不定的面庞,逐渐扭曲起来:“你到底在说什么?我是黎维宁……” “不!你不是!” 海玥道:“假作真时真亦假,我原本也上当了,以为死去的替身是唯一的假货,万万没想到,从某个方面来看,他才是唯一的真,至少他是真的认为自己在扮演安南王子!” “而除他之外,其余人都是彻头彻尾的假冒!” “你们根本不是安南黎氏正统派来的使节团,而是莫氏叛臣派出的杀手团!!” 第十八章 把你的真面目彻底揭穿! “胡说八道!胡说八道!” 白天在府衙之中,双方对峙,无论海玥怎么说,阮正勇都保持着一定的仪态,最后似是恼羞成怒,自称大越王子,触怒了府衙上下后,甩手离去。 可此时此刻,海玥只一句话,阮正勇的表情就彻底狰狞起来,嘶声道:“我们有符节、国书、信物,你敢将我们污蔑为追杀的刺客?” “若是连这些都没有,你们也不敢假冒。” 海玥平静地道:“但这些恰恰证明不了使节团独一无二的身份,它们是可以被抢夺的。” 阮正勇怒斥:“屁话!那依你之言,只要抢夺了符节国书,就能假冒使节团了?” 海玥微微摇头:“正常情况下,确实不行。” “使节团的成员、护卫、车架、贡祀、规制,都有着严格的要求,还要考虑到沿路通行的关卡、边境交接的官员,绝不是抢夺了出使信物,就能取而代之的。” “但这一次却很特殊,你们是跨海而来。” “人员简单,贡祀寥寥,车架不过三乘。” “安南王子为正使,副使哪去了?陪同的官员呢?怎么剩下的全是护卫?” “偏偏大伙儿还不怀疑,安南内乱,黎氏求援,使节团简陋,亦是不得已而为之!” 说到这里,海玥都有些感慨:“恰恰是因为使节团本不该被伪装,所有人都忽略了这点可能性,而我琼州当地的官员对你们极为陌生,哪怕生出些许疑虑,难不成跨海去安南求证?隔海相望,两地互不接壤,这才给了你们胆大包天的假冒机会啊!” 清朗的声音在牢房内回荡。 躲在角落里的女子眼中满是泪光,激动得捂住嘴,阮正勇脸颊上的青筋暴起,准备发难。 他没有忘记这里是什么地方! 岂能耐心听对方分析? 可面前这个阻挡在门口的少年郎,看似随意站立,侃侃而谈,守势却无懈可击,隐隐生出一股可怕的威胁,居然令他不敢妄动。 阮正勇的右手按在刀柄上,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沉声道:“无凭无据,空口白话!” “你出现在这里,就是证据啊!” 海玥笑道:“何况还有贡祀沉香!” “登上海南之前,黎氏使节团和莫氏杀手团遭遇,双方厮杀冲突,你们固然占据了上风,成功抢夺了使团信物,但交战必有损伤,贡祀难道还能完好无缺?” “所以最初府衙的沉香失窃案,不单单是你们为了离开府衙,其实是为了掩盖你们这个使节团最大的破绽,那些贡祀是空的,完全是虚有其表!” “当然,你们其实可以有诸多借口,比如乘船跨海时,遇了海浪,携带的贡祀损毁了大部分,但你们做贼心虚,有意掩盖之前的经历,提都不想提及途中发生的事情,便用栽赃衙役的手段,说沉香被盗了……” “而沉香被窃,还有一个目的。” 阮正勇有意寻找漏洞,打击对方的气势,冷冷地道:“什么目的?” 海玥玩味地看了他一眼,语气不紧不慢:“搜捕漏网之鱼!” “你们追上了使节团,却没有将人全部杀死,恐怕漏了最关键的一位,真正的安南王子黎维宁吧?” “所以你们来到琼州后,打着沉香失窃,要在当地补全贡品的幌子,派出人手,将琼山中与安南有关的铺子都搜寻了一遍,这就是在寻找黎维宁。” “当然最狡猾的一步,还是在当地寻了一个王子的替身。” 阮正勇五指陡然握紧:“哦?” 海玥道:“我弟弟海瑞不久前问了我一个问题,使节团为王子安排替身,为什么要找我们海南当地人?” “答案是,你们假冒使节团是临时起意,只能在当地选人。” “并且在选择替身的时候,你就想好了,要杀死这个替身。” “毕竟破绽太多。” “替身对安南内乱的现状毫无感情,表现出来的林林总总,根本不像一位高高在上的王子贵人,还有那群连我大明话都不会说的粗鲁手下,也完全不合格。” “在安南,汉话是官方文字,文书、公告、应试都是用汉字,宫廷内说话交流也是汉字,使节团的护卫是不可能听不懂大明话的,唯有你们这些刺客杀手,才只会说民间的土语。” “现在才是琼州府,交流不多,你还能瞒得过去,到了广东省三司衙门就难了,到了京师,绝对会露馅。” “不过你也没想走那么远,你假冒使节团,更让人假扮黎维宁,有两个目的。” “第一,是吸引真正的黎维宁出来,你们找不到他,就让他自投罗网。” “第二,则是毁掉使节团的名声,让我大明痛恨安南黎氏,堵死黎氏后续的出使机会。” …… 说到这里,海玥都不禁有些心悸。 这个诡计操作简单,却实在高明。 他最初都被绕进去了。 先是破解一场不可能的毒杀; 然后意识到护卫说谎,王子是假的,死的是替身,以为杀手误中副车,真正的王子顺水推舟; 接着通过复验尸格,发现替身干脆就是真正的王子杀害的,为的是争取外交上的主动; 最终发现,以上全错。 “这是一起双重身份错位的诡计。” “哪怕衙门识破了其中一层,也都会出现严重的错位,得出的结果南辕北辙。” “所以今天真相揭露后,你爽快至极地承认了自己的王子身份,因为这就是你想要的——” “彻底毁掉安南黎氏在我大明心中的声誉!” 听到这里,女子眼眶通红,终于忍不住了:“公子明察秋毫!这个恶贼原名阮正勇,后被叛逆莫登庸收为义子,改姓为莫,现在是莫贼麾下的十三太保之一!” 女子说的又快又稳,关键是阮正勇也没有制止,只是紧盯海玥。 她又赶忙道:“我名黎玉英,受封芳莲郡主,黎维宁是我兄长!我们在北叶岛上,被这群贼子追上,幸得部下拼死掩护,我们侥幸逃脱,他找不到兄长,就用此毒计,污我黎氏声名……” 海玥颔首,同样也是盯着阮正勇,不,应该叫莫正勇了:“在你追丢了真正的黎维宁时,人海茫茫,无处寻找,刺杀任务本已失败,现在却能将使节团逼到了绝路,莫氏麾下确有才干之辈,难怪能犯上弑主,自立为王!” “你还夸起我父王来了?” 莫正勇怒极反笑,关键是对方说了这么多,语调跌宕起伏,气势却是稳如泰山,岿然不动,终于发出了喝问:“你到底是谁?” “你选择污蔑我,还不知我是谁?” 海玥失笑:“琼海十三郎,今年十七岁,东坡书院一学子尔!” 莫正勇咬牙切齿。 天朝上国就是这般不讲理么? 十七岁的白身学子,能有这等水准? 还是说唯独自己倒霉,随便挑一个学子污蔑,竟碰上这么一个怪物,将自己的老底揭得一干二净? 海玥眼见火候到了,悠然道:“看来对于案情的流程,你已经没有什么要补充的了,阁下没有嘴硬,我可以告诉你一件事。” 莫正勇沉声道:“什么?” 海玥嘴角上扬:“你如果想等待外面的手下,大可不必,不妨猜猜,我弟弟海瑞在做什么?” “死!” 这句话犹如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莫正勇眼中的凶光彻底爆发,一声雷霆暴喝,佩刃出鞘,狂斩而来。 海玥眸光安宁,如古井不波,手中长枪一摆,骤起劲风,中宫直击。 安禅制毒龙! 出! 第十九章 擒凶结案 安南叛臣莫登庸,历史上越南古代北朝的开国君主。 今已弑主黎恭皇,从安兴王迈出了帝位的关键一步,但由于国内反对者众,莫朝的统治还不稳固。 而莫登庸家境贫寒,自小以打渔为生,后因身材健壮,武力高强,考中武举成为宿卫,才步步高升,最后东征西讨,获取了军队的大权。 此人在军中所收的义子,都是骁勇之辈,不拘一格用人才,统称十三太保。 莫正勇排名第三,除了勇武,还有韬略,此次得莫登庸耳提面命,务必要将黎氏使节团拦下,不让他们求得大明的外援。 这一路上,他做的几近完美。 除了两件事。 一是被黎维宁、黎玉英兄妹逃脱。 但那是对方的护卫舍却性命,黎氏自然也有忠勇之辈,死战不退,顶着杀手团的攻势,硬生生护送了两人逃脱。 二是选了这个东坡书院的学子栽赃。 本以为是个无关紧要的小人物,万万没想到,居然栽在对方手中? 不! 还没有结束! “本将军是刀枪里滚出来的,难道拿不下区区一个大明书生?” 真正动手,莫正勇也抛却一切杂念,只剩下一股生死厮杀的悍勇血气。 单刀进枪,九死一生。 一寸长一寸强,刀对长枪,本是处于绝对的劣势,然而任何兵器使来,都要因人而异。 莫正勇显然身经百战,步伐灵动,刀随身走,险之又险地避过前两枪的攻势,利用牢狱狭小空间限制长枪威力,眨眼间欺近海玥身前。 “嘭!” 海玥横枪招架,伴随着沉闷的声响,刀尖与枪身碰撞,虎口颤动。 “他力道不及我!刚刚是我胆怯了,早该直接下手!识破了又如何?杀了他,再用使节团的名义在府衙放火,彻底毁了黎氏的名声!!” 一拼之下,莫正勇信心陡增,刀势愈发凌厉,招招抢攻,刀光如电,直取对方要害。 而相比起莫正勇的气势如虹,海玥招数中正平和,不急不缓,看似少有攻势,脚下却寸步不让,立定牢门口。 同时枪风呼啸,将对方圈在其中,进不得,也退不了。 仅仅十数个回合,莫正勇脸上的狞笑,就凝固起来。 “不好!这家伙走的是内家门道!” 一开始不明显,很快莫正勇就发现,每一下兵刃碰撞间,似有一股怪力,朝着自己不断渗透过来。 那种感觉好似一根根细针,穿着丝线,循着最细微的薄弱点,钻入体内。 这是内家劲,虽不及外家功夫那般刚猛霸道,却胜在绵延不绝,无孔不入。 “呼!呼!呼——” 于是乎,打着打着,莫正勇的胸腹就开始发闷,迫切地想将一口浊气吐出。 偏偏在激烈交锋的关头,根本不敢乱了节奏,以致于胸口越来越沉,步伐越来越缓,呼吸声越来越大。 “这叛臣的将领果然有不俗武艺,所幸此人适合沙场交锋,不通内家修为,这一战我能胜!” 而十数个回合下来,海玥已然成竹在胸。 根据身为琼海第一勇士的父亲海浩的评价,自己虽然习武天赋不俗,但由于年纪尚轻,武学造诣只算勉强,不可有半分骄傲自满。 在海玥自己看来,从小到大主攻一门武艺,安禅制龙居然至今都没有练出第三重劲,确实也就一般般。 临到高手交锋时,也不免紧张,甚至打过退堂鼓。 毕竟这不比平日里的习武切磋,是生死交锋。 但当他循着安禅制龙的内息出招,这门从小到大的内练修为,又让心灵出乎意料的平静祥和。 古代不比后世太平年间,习武就是为了保护自己,现在一场风险相对较小的战斗都不敢应对,那真正经受风吹雨打的时候,瞬间就会垮掉,经年累月的修习武艺,也纯粹是为了打发时间和自我安慰罢了。 如今正好用这个凶手,积累临敌的经验,作为又一项安身立命的资本! 心念电转间,海玥察觉对方受内劲所扰,步伐已显凌乱,当即转守为攻,枪势如虹,冲劲与寸劲相辅相成,宛若江河决堤,势不可挡,直取对方要害。 “喝——呜哇!” 莫正勇立知不妙,借着暴吼的同时,猛地将胸口堵住的浊气吐出,结果伴随着那口浊气的,是喉头陡然涌上的一股血腥。 而那口浊气明明吐出去了,可胸腔的沉闷感没有半点舒缓,一股剧痛反倒彻底弥漫开来,在五脏肺腑里翻江倒海,令人痛苦不堪。 不待他调整,海玥的枪尖已然点在刀背上,莫正勇虎躯剧颤,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噗!!” “人质……最后的机会……” 不假思索间,他就地一个驴打滚,朝着角落滚去。 抓住黎玉英,作为人质,要挟对方! 起初两人对峙,莫正勇没有把握,在抓人质时会不会露出破绽,被对方一枪刺来。 一旦海玥不在乎这位安南郡主的死活,他就再也争取不到先手。 可现在,正面交锋已败,那是最后的机会了。 “你没有机会!” 然而海玥早有预料,健步冲刺,一枪点出。 “啪!” 莫正勇的刀直接脱手,旋转着飞出,眼见枪尖逼近,情急之下,他吼出最后一句:“我莫氏也可以出使……” “在杀害我大明人之前,或许可以!现在……晚了!” 脑海中浮现出那位笑容热情,喜欢西游的“王子”,海玥终现怒火,一枪重重刺在莫正勇的右肩,狠狠一挑。 再对另一边,如法炮制。 “啊——!!” 凄厉的惨叫声响彻内外。 安南出使一事已经闹大,别说广东省三司衙门,京师说不定都被惊动了,这个罪魁祸首自然不能直接杀,但可以趁机废掉。 此世可没有什么穿了琵琶骨,武功尽失,解开锁链,就能恢复功力的事情,废了就废了,两侧肩膀再也使不上力,连正常生活都困难。 海玥痛下狠手,最后一枪扫出,莫正勇整个人狠狠地撞在墙壁上,如烂泥般瘫倒,直接昏死过去。 黎玉英一直缩在角落,没能帮忙,也没有帮倒忙。 此刻怔怔地看着这一幕,似乎不敢相信如此的峰回路转,居然真真切切地发生了。 “多谢……公子……呜呜呜……恶贼!恶贼!!” 而眼见莫正勇真的被打倒了,她扑过去,无比愤恨地踹了起来,一边踢,一边泪水夺眶而出。 来不及安慰哭得梨花带雨的郡主,外面已经传来了喧闹。 待得知府顾山介和推官邵靖带着差役匆匆赶至,就见牢房内一位昏死,一人大哭,最后一位长身玉立,潇洒抱拳:“学生幸不辱命,案情真相大白,凶手已被缉拿归案!” 第二十章 功劳是你的,谁也抢不走 “竟是如此……竟是如此……” 听完案情真相,看着地上昏厥的莫正勇,顾山介脊背发寒,冷汗涔涔。 白日真相揭晓,事态已经严重,结果万万没想到,一直以来跟他们接触的,根本就不是外藩正统派出的使节团,而是叛臣的刺客杀手! 但冷汗过后,又是狂喜。 福祸相依,现在揭晓对方的身份,还救出了险些遇害的郡主。 这足以上达天听…… “好!有枪好啊!” 顾山介再看放下长枪,侧立于一旁的海玥,没了之前的胆战心惊,满口称赞:“文武之道,未坠于地,正该如此!” 海玥则问出最关心的问题:“莫正勇还有一众手下,这群杀手穷凶极恶,可曾控制?” 抛下诱饵后,今晚兵分两路,他来牢狱堵住凶手,拿下铁证,海瑞则向府衙的两位官人禀明利害,控制住剩下来的人。 “本就有衙役看守……” 他们能够出现在这里,显然海瑞成功了,顾山介眼珠转了转,却看向邵靖:“首恶受缚,剩下的贼人不足为虑,邵推官,你带人将他们统统拿了,不得有误!” 邵靖抿了抿嘴,拱手道:“下官领命!走!” 目送邵靖领着一众快班捕手离去,顾山介这才望向牢狱内的苦主,眼中闪过火热:“黎郡主,莫贼无道,陷害于你,实是可恨至极……” 若非之前海瑞以《大明律》阻止,他就要让对方尝尝府衙特色的三木手艺了,换成旁人多少有些尴尬,但能当到四品知府的,面皮显然是练出来了。 罪过都是凶手莫正勇的,与他顾山介何干? 趁着这段时间,黎玉英终于平复了心绪,敛衽一礼:“莫贼天性险暴,多有妄言,自篡权夺位,犯上弑主后,更不将大明放在眼中,南境下民无不愤慨!” 顾山介以为她言下之意,就是之前的纠葛就此揭过,顿时浮现出浓浓的笑容,虚扶了一下:“郡主所言极是,请移驾,府衙为郡主接风洗尘,以慰惊澜。” 然而黎玉英摇了摇头:“请顾知府将此案的来龙去脉公布,张贴于众,我再出去!” 顾山介笑容一僵:“郡主这是要作甚?” 黎玉英道:“为了寻找我的兄长!自从被贼人追杀,兄长与我分开,至今已两月有余,我无时无刻不在担心他的安危,而让此案尽早公开,兄长知晓莫贼事败,自能与我会和,继续完成出使重责!” “这……倒也不急于一两日吧?” 顾山介抚须。 有关案情的过程,是要润色的。 身为琼州府主官,下属的功绩就是自己的,更妄论一个白身学子,记下功劳,改明儿照拂照拂就行。 禀告到三司衙门,乃至京师的版本,自然是他顾山介如何明察秋毫,识破了使节团的蹊跷,又将安南郡主以暂时囚禁的方式保护起来,最后引蛇出洞,一举将贼子一网打尽。 但如果匆匆公布,就不好编了,顾山介笑容变淡:“当务之急,是先将贼子拿了,定下罪证,我等自会加派人手,寻找黎正使!” 黎玉英的脸色变得肃然,哪怕披头散发,也自有一番威仪:“顾府尊可想过,若贼人不止这些,他们再作乱,琼山府能担得起重责么?” 顾山介悚然一惊:“还有贼人?” 黎玉英道:“我使节团护卫不少,是遭莫正勇率上百精锐追上,才被杀败!便是中途有伤亡,如今扮作使节团的也不足半数,剩下的是否也到了贵地?若不早早公布案情,将使团真伪公示与众,贼人在琼山作乱,又当如何?” ‘原来她是顾虑这些……’ 海玥旁听,默默点头。 黎玉英之前一直不敢透露身份,是因为她没有任何凭证,符节、国书、信物统统被夺,莫正勇带队的杀手团,又在当地府衙有了先入为主的印象,当时谁会相信她是安南的郡主? 退一步说,就算有人相信,莫正勇恼羞成怒,带队在琼州杀人放火,正如当年日本使节在宁波杀人放火一样,那大明震怒之下,甚至会和安南断交。 当然,站在海玥的角度,这种情况不太可能发生。 一来莫正勇终究不是死士,他要是那么做了,恐怕也没法全须全尾地回去; 二者现在的安南,是莫登庸一派占据上风,岂会冒着触怒大明的风险,去干这等毫无转圜余地的事情? 要知道历史上的嘉靖,还真的想过效仿成祖,趁着安南内乱,把交趾之地收回来,一度要求两广筹备军需。 但无论是广东还是广西地方,都不愿开战,一拖再拖,兵部更算了一笔账,远征安南,单单是开始打,就需要消耗至少两百万两白银,此后投入更是不计其数。 而莫登庸见势不妙,赶忙派出使者,割让了边境的一片土地给大明,极尽讨好,给足面子,嘉靖这才选择放弃。 顾山介虽不知未来之后几年的事情,却也意识到了凶险,干笑一声:“那好!本府明日一早就张贴告示,黎郡主请吧!” 黎玉英微微颔首,眸光流转,又特意与海玥的视线一对,眨巴了一下,这才跟着顾山介,正式出狱。 ‘功劳是你的,谁也抢不走……’ 海玥从对方的眼神里看出了这个意味。 如此迫切地让衙门公布案情,固然是要寻找失踪的黎维宁,只怕也是看出了顾山介要揽功,有意逼迫。 说实话刚刚满脑子都是擒凶结案,他还真没考虑这么多。 学到了。 只是如此一来,海玥更觉得疲惫,离开牢狱,刚刚出了府衙,却见对面正有一行人早早等待。 他终于露出笑容,迎了上去。 “二哥!四哥!八哥!十四弟!” 等待之人除了海瑞外,还有二哥海珉、四哥海珍与八哥海琪。 二哥面如冠玉,相貌俊朗,举手投足间有几分难得的贵气,只是从小受宠的他,性情颇为暴烈,少年时就飞扬跋扈,惹是生非,后来娶妻郑氏,才安稳下来,不过依旧不是读书的料,也没有经营结社的才能。 四哥平日里不苟言笑,打小就不好接触,更有甚者觉得他性情阴沉,喜怒不定,不过才能却是海氏年轻一辈里一等一的,英略社交到他的手中,短短数年时间已是弥补了上一辈的亏空,还壮大不少,让人刮目相看。 八哥见谁都笑意盈盈,如沐春风,配合上宽厚高挺的身形,让人容易生出好感,难怪远近都有贤名,府县衙门里面,也是他门面最熟,与吏胥颇多往来。 海氏年轻一辈如今已有二十多个男丁,不过从行次十四的海瑞往后,就是年龄比较小的,与前面的不属于同一年龄段,相比起来,前十四位里面,排除早逝的老六和老十一,目前所在的这五人,基本是最杰出的年轻子弟。 当然,现在大伙儿都围着海玥,啧啧称奇地听完来龙去脉后,八哥道:“没想到我们那时抓住的,居然是安南的郡主,幸得十四弟坚持,没让衙门给定了死罪!二哥是收着力的吧?” 二哥笑道:“我那一鞭自然没有下死手,不然一头牛都给打趴下了,何况是个弱女子?” 四哥闻言嘀咕道:“也不知是谁早年踢踹我,那力气可没收着……” 二哥有些尴尬:“儿时的事情了,你怎么还记得?做哥哥的给你道歉了行不?” 四哥嘴角微扬,八哥则哈哈一笑:“又来了,小时候谁没被二哥揍过,就连大哥……咳咳!在十三弟和十四弟面前,我们这些当哥哥的,还是保持些体面吧!” 三位兄长笑闹打趣,其乐融融,海瑞也露出了笑容。 若不是海玥带着,海瑞那一脉确实有些独立于外,主要是其母谢氏过于要强,不愿受族人恩惠,走动很少,感情也就淡了,直到此番为了破案,众人同心协力,这位小十四的能耐也让大伙刮目相看。 说着说着,又提到了案情的后续,海玥正色道:“八哥,还要拜托你再派些人手,把遇害者的身份彻底查明。” 八哥点点头:“既然十三弟开口,我一定查清楚!” 海氏确实准备派人去搜寻替身,八哥揽下了这个活,海玥了解这位,每分钱财都用到刀刃上,贤的最是时候,现在案情水落石出,恐怕不会在这件事情上用心。 但海玥却希望死者能以真实的身份,入土为安,才有了请托。 八哥真的上了心,四哥也道:“我让隆哥儿带一批人过去,英略社里属他为人最沉稳,办事老道,早日查明受害者身份,为他设灵堂,超度亡魂,也算是尽我等一份心意。” “有始有终,正该如此!” 海玥心满意足,仰头看着半空的明月,舒展双臂,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大功告成,回去睡觉!” 第二十一章 名动琼山 “十三郎!神探啊!那么狡猾的安南人,都被你看得透透的!” “不敢当!不敢当!” “十三郎!威风啊!听说你一个人杀退了上百刺客,救了整个使节团?” “不敢当……啊?多少?” “十三郎!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的,今晚来我家,咱叔侄不醉不归!” “改日改日……哈哈……呃,我认识他么?” 琼山这地方,一贯没什么大事,此前安南使团到访,招摇过市,就吸引得当地百姓议论纷纷。 而当衙门的公告贴出,再由于芳莲郡主黎玉英的压力,海玥的作用没有被神隐后,顿时造成了轰动。 事实上,顾山介依旧进行了一部分润色,但老百姓不在乎衙门如何,只注意到一个尚无功名的学子,如何洗清自身的冤屈,识破凶手的诡计,最后一举拯救了整个使节团。 神探之名,不胫而走,连市井的说书人都开始编了。 海玥成功从人名变为了名人。 这一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他带着海瑞,一路跟乡亲打着招呼,花费了比平时长得多的时间,总算抵达了目的地,高声喊道:“婶婶!婶婶!” 这里是琼山县外,一处较为偏僻的院落。 洪亮的声音传入,屋内哒哒哒的织布机声音停下,一位干干瘦瘦,眉眼锐利的妇人走了出来,正是海母谢氏。 海瑞和宋朝名臣范仲淹、欧阳修一样,都是小小年纪就丧了父,只是相比起范仲淹的母亲带着小范仲淹改嫁,继父对他不错,欧阳修的母亲带着欧阳修投靠小叔子,又用芦杆当笔在沙地上教其读书写字,谢氏既不改嫁也不靠人,就凭着十几亩薄田和几架织棉布的木机,将海瑞养育成人。 也难怪海瑞那般孝顺,对母亲言听计从,此时直接拜倒,行了大礼:“阿母!我们回来了!” 相比起拘谨的儿子,海玥这个当侄子的很随意,手里拎着的袋子提了提:“婶婶,这次十四弟可帮了我大忙,若没有他,我就被那群安南贼子骗了呢,这点东西,婶婶总不能再拒之门外了吧!” 谢氏却是软硬不吃:“你拿他当外人?” “当然不……” “那就别送这些,若是见外,以后就别来了!” “好吧好吧!” 海玥无奈,将袋子放在院外,走进了家中。 身为廪生的海瀚早亡,谢氏又不愿受海氏同族接济,海瑞家的生活过得很拮据。 薄田给了佃户耕种,每年收上来的粮食仅够温饱,平日里的生活用度,就要靠谢氏的双手织布换钱,勉强支持。 将来海瑞当了官也是如此,由于大明的官员工资懂得都懂,海瑞又从不贪污受贿,哪怕他能力出众,毋须聘请师爷也能自己拿捏衙门上下,所得的银两也得节衣缩食,每年只有在谢氏生辰的时候,才能买点肉来庆贺,为此还被胡宗宪拿出来说道。 现在亦是如此,简陋的庖厨里面少有油水,最珍贵的就是些野味,能换钱财的还被谢氏拿去卖了,由此支付书院的束脩,也难怪海瑞长得如此干瘦。 不过恰恰是谢氏的自尊心极强,不想自己的儿子幼时没了父亲,还得寄人篱下,看旁人脸色,一力操持,海瑞才养成了刚正不阿的风骨,确是言传身教。 但同样的,海瑞历史上绝了嗣,三个儿子都夭折,也与少年时长期营养不良有关。 海玥自然不希望如此,不过看来还得铺垫些,便按捺下来,开始帮忙干活。 谢氏对此倒也不客气,只是这回看着名动琼山的侄子忙前忙后,终究还是忍不住道:“你刚刚说险些被安南贼子欺骗?不是直接识破了他们的诡计,禀明衙门,让贼人落入圈套,不打自招的么?” “哪有那么神?” 海玥苦笑:“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当时蒙受了不白之冤,只想着证明自己是冤枉的,在识破安南王子身份有假,就迫不及待地揭晓,以为大功告成,下意识地忽略了其中的疑点!是十四弟提醒了我,才能让案情真正水落石出,十四弟有神探的资质,来日更能成为民做主的青天!” 海瑞有些赧然,刚要开口,谢氏皱起眉头:“他?你们兄弟要好,也别胡乱吹嘘!” 海瑞低下头,不说话了。 海玥最厌烦这种一味打压的挫折教育,正色道:“婶婶,断案靠的是敏锐的观察力、灵活的思维和严谨的推断,若再加上良知与德行,那就是公正廉明的青天了!狄梁公、包孝肃、宋提刑,在民间被百姓传颂,有了许多断案如神的经历,皆是如此!这也寄托了大家最朴实的愿望,出现了悬案,有人能缉拿真凶,令遇害之人安息;发生了冤情,有人能辨明真相,为无辜之人作主!你难道不想十四弟成为这样的人么?” 谢氏有些动容,沉声道:“可他还小,你俩都未及冠,别是侥幸破了一案,就得意忘形,不知所以!” “自然不会如此!” 海玥正色道:“然赏罚应当分明,此番若非十四弟提醒,我岂能有所成就?如今外人只知我,却不知他的功劳,我独享盛名,岂非成了欺世盗名之徒?我定要出去说个明白!” 谢氏一滞:“你这未免较真,兄弟俩何必如此?” 说罢,又对着海瑞道:“你此番做得很好,当再接再厉,不可懈怠了!” 海瑞听得一怔,几乎没有听过娘亲夸奖的他,此时的眼眶竟有些湿润,深深一躬:“谨遵阿母教诲!” ‘老十四啊,有这么一位严母,确实难为你了……’ 海玥心中叹息。 年轻的海瑞性情多少有些孤僻,毕竟父亲早死,寡母将其养大,终究还是有些自卑的,借着此番破案,正好帮这位建立一下自信。 谢氏难得赞许了一句,马上恢复严肃,又接着问道:“听人说,安南贼子还有在逃的?” 海玥颇为无语:“是啊!贼首莫正勇如今正关押在大牢,他的手下有个叫郑五的,之前在帮凶的配合下冲杀了出去,至今下落不明……” 事实证明,宁波之乱不是意外,地方卫所的明军,大都是纯粹的农奴,战斗水准十分低下,府衙快班的捕手,则是不肯用命,在团团围住,推官邵靖又先发制人的情况下,居然还被为首的郑五带着两个护卫冲杀了出去。 话说如果莫正勇不怕死,就看地方上这种可笑的战斗力,闹一场“琼州之乱”是完全办得到的。 海玥只觉得难评。 谢氏听完后,也摇了摇头,显然对于衙门的表现大为不满,又硬梆梆地道:“万一这群人贼心不死,欲寻你们报复,可要防备着!” ‘若是真来,倒能一网打尽,就怕已经屁滚尿流,逃回安南了!’ 海玥心中有些遗憾,嘴上则笑道:“县试在即,那我就在这里避一避,还望婶婶收留!” 第二十二章 为王子替身复仇? “住下吧!” 对于海玥留下,谢氏自无不可,她不愿接受旁人恩惠,可但凡有余力,却是相助邻里,更别提自家的侄子。 不过既然提到了县试,谢氏又考校了一番学业,叮嘱道:“县试在即,你们不要顾念杂务,专心备考,才是正道。” 海玥道:“婶婶放心,我和十四弟都不会受此案影响,尤其是十四弟,素有才气,书院的同窗都赞他是‘道学先生’,过县试和府试已是十拿九稳,更能名列前茅!” 谢氏嘴角终于往上弯了弯,又压了下去,淡淡地道:“大话!” 海玥道:“绝非虚言,十四弟的性情,又何时自大过?我这一年多蒙他提点,学业也有进境,且不好高骛远,只待过了院试,考中秀才,也让爹娘光耀。” 明朝科举大致分为六场,县试、府试、院试、乡试、会试和殿试。 简单的说,考过前两场是童生,考过前三场是秀才,考过前四场是举人,通过第五场会试,就注定为进士了,最后在第六场殿试中定排名高低,排出状元、榜眼和探花,一甲二甲三甲。 由此也引申出了一个理论上的荣耀,连中六元,即六场考试,场场都是第一名。 这比起宋朝的连中三元还要困难得多,严格来讲,科举史上就没有连中六元的人,明朝的黄观有争议,属于后人笔记里面的“三元六首”,真实性并不高,清朝的钱棨倒是六场第一,但并不是同一届考的,不能叫连中。 海玥想都没想过那种,他从不好高骛远,给自己的定位,暂时都不是进士,而是先一步考上举人。 弟弟海瑞则有进士的天赋,一甲前三名别想,二甲也悬,但就算是三甲同进士出身,如果年轻时真高中,未来前程也不可限量,远比历史上的大器晚成要好。 没有一位母亲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出息,谢氏自然不例外,听了海玥的高评价,转向自己的儿子,这次总算没有打压,依旧是叮嘱:“学无止境,切不可生出半点自矜之心!” 海瑞立刻俯身,规规矩矩:“孩儿谨遵阿母教诲!” 海玥顺势道:“婶婶,待得院试结束,让十四弟去英略社暂住,备考明年的秋闱如何?” 科举六场考试里面,前三场是完全由地方主持,只要没有兵戈大事,县府考试年年都会举办,后三场则是国家层面的动员,每三年办一届,而最近的进士科,是去年的嘉靖八年,今年自然没有。 也就是说,如果海玥和海瑞考过前三场,成了秀才,想要继续接着考,就得等到明年秋天举办的乡试,即俗称的秋闱。 得中举人,再去往京师,参加会试和殿试。 而这段时间,海玥计划着带海瑞去自己家中住一住。 到时候给这位弟弟改善一下伙食,养得壮实些,不仅是生育问题,来日也能更好地在官场上进步。 谢氏闻言一怔,先是下意识要拒绝,但话刚要出口,见得海玥牛高马大,健壮结实,越发衬托得自己的儿子干干瘦瘦,暗叹一声,改口道:“现在莫想那些,考完再说吧!” “好嘞!” 海玥展颜一笑,知道这就是应下了。 事实上,如果海瑞真能考过院试,年仅十七岁就成为秀才,再回族内,不仅不用看人脸色,反倒是下一阶段族中最重点培养的人才。 海氏本就是靠着科举功名起家的,这一代子弟还没有出一位举人,原本学识最好的老三在两次秋闱失利后,也开始自暴自弃,醉心于杂务。 更别提老五那种文化荒漠,九岁连一本三字经都读不明白的了,如今在书院进学的海玥和海瑞,其实已经得到了祖辈叔伯的关注。 而说着说着,谢氏去烧饭,海瑞想去帮忙被赶了出来,来到海玥身边,低声道:“哥,谢了!” “别说这话!” 海玥拍了拍他的肩膀:“婶婶表面严厉,实则是刀子嘴豆腐心,她绝不会看轻你,其实是以你为荣的,只是不太会表达……” “是么?” 海瑞还真从未这么想过,低声道:“二伯和二伯母也是如此么?” “他们嘛……更自在些!” 想到此世的爹娘,海玥面容闪过一丝古怪。 海浩与朱琳,是他此世的爹娘,两人生有三子两女,海玥是最小的儿子,上面同胞的两个哥哥就是二哥和四哥,两个姐姐则已经出嫁。 英略社是海浩创办的,但这位武艺高强的琼海第一勇士,并不会经营结社,英略社在其手中连年亏损,入不敷出,直到四哥接手,才开始飞速壮大,如今别说在琼山,整个琼海都有人慕名而来,习武学艺。 发现儿子能独当一面,海浩如释重负,带着妻子离开,说去外地访友。 起初每年去个两三月,然后越来越长,近一两年已经不再回来,只是派人带回信件,报一下平安。 说实话,就海玥而言,觉得这样挺好。 他既不希望穿越后就是孤儿待遇,父母亲人死绝,但若是让他按照古人的规矩,整天奉养此世的爹娘,也有些受不了。 所以他很希望爹娘有自己的生活,别整天把希望寄托在孩子身上,如谢氏那样的,就太压抑了。 当然古代孝道为重,父母不在身边,是不能表现出兴奋的,海玥面色沉凝,握了握拳头:“我等早日考取功名,也是报答爹娘的养育之恩,你习文天赋好,遇事又冷静,理应金榜题名,光耀门楣!” “是!” 海瑞目露坚定:“哥,你也能高中的!” “我嘛,就靠你监督了,不然这些程文墨卷,真啃不下去……” 海玥采用的是后世的题海法,所谓程文墨卷,便是这个年代的范文。 若能将四书五经和朱熹批注融会贯通,那写起八股文来,自然下笔如有神,如果办不到,那就借鉴别人的,天下文章一大抄! 只不过许多读书人不屑为之,硬要自己从圣人文章里感悟至理,海玥却完全没这种负担。 考文凭而已,较真作甚? 在他的影响下,就连之前对于程文墨卷不怎么在意的海瑞,都开始侧重温习。 眼见着日子一天天的过去,琼山街头已然多了不少赶考的学子,县考的气氛完全逼近。 然而这一日海家前,一位满脸络腮胡的壮汉翻身下马,却是四哥在英略社的左膀右臂隆哥儿,带来了案情的后续消息:“玥哥儿,遇害者的身份查清楚了,是崖州的黎人。” “黎人?” 海玥先是一怔,旋即恍然:“有此书卷气的黎人可不多,不过这就难怪了,他会听信那伙安南杀手的谎言,又敢扮作外藩的使臣……” 黎人就是海南的少数民族,但在岛上的数目也很可观,琼山街头经常能见到黎人商贩,更有女子露腿赤足,落落大方。 许多熟黎部落除了受土司管制外,生活习惯与汉人的差距已经不大,其中自然也有读书人。 但这等读书人也受歧视,终究不能如常人被对待,海玥与“黎维宁”相处时,就隐隐有种对方想要证明自己的感觉,如今看来,原来应在这里。 “他叫什么名字?” “是黎族的大姓,姓那,叫那英!” “……” 这名字后世听得难绷,现在并不奇怪。 海玥如果没记错的话,历史上再过个二十年,海南岛上还有一场那燕起义,弄出了诺大的阵仗,堪称琼海小方腊。 不过从隆哥儿的表情上,事情似乎还没完:“是对方的亲人要带回遗体么?我们已经设下灵堂,为他守灵超度,既然联系上了亲人,将棺木交予便是。” “没这么简单,黎人恐怕要为那英复仇……” 隆哥儿声音凝重:“就在今早,府衙前发现了三具尸体,正是之前逃跑的那三个安南刺客!” 第二十三章 县试 “逃走的郑五和另外两个安南人被杀了?还抛尸在衙门口?” 海玥神色郑重起来:“此事非同小可,对了,你们是怎么找到……那英的亲人的?” 隆哥儿解释:“起初都是在汉人里面询问,确实都说不认得,直到仵作再验尸,发现了尸体上有独特的刺青,这才醒悟,此人可能是黎人!” “原来如此!” 黎族中纹身是习俗,女子会亲手在脸部、腿部、脚踝纹,“自持针笔向肌理,刺涅分明极微细”,男子纹身相对少,部位则往往被衣服遮挡。 王子替身遇害后,莫正勇用不可亵渎尸身为由,制止了验尸,仅让仵作用眼睛看看,衣服都不许脱下,当然发现不了纹身。 而后获取证据的那一次,又是调虎离山,匆匆忙忙,光顾着找尸体的伤痕了。 直到真相大白,仵作仔细复验,这才发现纹身,疑似黎族。 带着这个特征,八哥再派人去了一趟崖州,特意寻找黎族,终于知晓了死者的身份。 了解完这些,海玥沉声道:“郑五三人能从快班捕手的合围中逃走,彼此的配合不容小觑,他们的尸体丢到府衙门前,能否确定是黎人的有意复仇?” 尧哥儿道:“不仅是那三具血淋淋的尸体,地上还用鲜血绘制了一个可怖的纹路,瞧着正是黎族的图腾!再者琼州地界,除了那些屡屡造反的黎人,还能有谁胆敢如此挑衅府衙?” “若是这般,就怕又起冲突啊!” 海玥轻叹。 海南岛上,黎族与汉人朝廷的矛盾一直存在,不说其他朝代,明朝从洪武六年到崇祯十四年,黎族起义多达三十多次,规模较大的就有十四次。 最近的一次是弘治十四年,即公元1501年,海南发生了符南蛇起义,整个琼州府所辖的三州十县黎民起兵造反,先后围困儋州、昌化、临高等地。 明廷一开始派两万大军征讨,被符南蛇击败,使得起义军的声势愈发浩大,其兵力最多甚至达十万之众,后来朝廷出动了十五万大军,历时四个月,才终于将这股起义给镇压下去。 而历史上的二十年后,海南岛上还会爆发出一场规模更大的黎人起义,广东省都无法应付,最后调集俞大猷等将领率军南下,才将之平定。 就是那燕起义。 这些叛乱,对于琼山自然有着强烈的冲击,所以历史上的海瑞,前半生都在研究如何解决黎乱。 他亲自跋山涉水,去往生黎所居住的部落考察,甚至进入五指山,收集第一手资料,参加乡试时,写了一篇《治黎策》,后来去京城参加会试,又进献《平黎策》《平黎图说》《上兵部条议七事》,都是解决当地民生矛盾的策略,甚至为此敢立军令状,“事如不效,请甘服上刑”。 后世考察,其中许多方略与俞大猷等将领平定那燕起义时不谋而合,不知是互相参考,还是英雄所见略同。 很可惜的是,海瑞前半辈子的心血,朝廷根本没有采纳。 直到清朝光绪年间,冯子材将军按照海瑞当年的建议和对策具体执行,这才大大化解了汉黎之间的民族矛盾和战争对峙,“前有海瑞,后有冯公;通道设县,志继刚峰。” 海玥了解这些原有的历史进程,才会希望弟弟早日发迹。 何必等三百多年,由后人把自己的想法付之于实践呢,自己来做不好么? 况且不仅仅是海南,还能改变更多的地方! 当然现在说那些远了,隆哥儿前来报信也是担心黎人不计后果的复仇:“玥哥儿,此案终究与你有关,现在外面都在传你的神探之名,黎族当然也听说了,要当心啊,万一他们杀红了眼,迁怒于你……” ‘冤有头债有主,黎人不是不讲道理,也是被压迫的……’ 海玥对于黎族倒没什么坏印象,但也没有一厢情愿,点了点头:“我记下了,会防备的!” 送走了这位,海玥回到桌案前,温习功课的眼神也更加专注。 经历此事后,他更不想当一位身不由己的小民。 第一步。 专心备考,拿下县试! …… 相比起每三年一次的正考,县试属于预考,对于地方州县而言,依旧是一场盛会。 哪怕琼州府这种海南岛的政治枢纽,也不例外。 这一日,东坡书院外,聚集了三百多名赶考的学子,外加给他们鼓气壮行的亲友,乌泱泱的一大片,将一整条街都挤得水泄不通。 海氏兄弟正在其中,不仅大哥、二哥、三哥、四哥齐聚,就连文化荒漠的五哥和身体略有残疾的七哥都来了,老八、老九、老十更是八九不离十。 “十三弟!十四弟!以二位的学识,县试不在话下,便要看能否得个案首!” “来日中个小三元,扬我琼山海氏的威名!哈哈!” 在一众兄弟的殷切鼓励下,海玥和海瑞经过了简单的搜身,各自带着考篮,消失在了龙门口。 本就是之前进学的书院,两人轻车熟路,来到自己的座位坐下,将考篮里的考证、校卡、文房四宝、食物等纷纷取出,第一时间翻看起答题纸。 这玩意厚厚一沓,最上面是封面,写着“县考甲字七十三号,海玥。年十七,体貌丰伟,面容上佳。民籍。曾祖福,祖宽,父浩。认保人梁经、吴勋、付远……” 翻开封面,后面是答题的纸张,有红线横直道格,每页十二竖行,每行二十个字格,再发两张素纸作为草稿。 答题皆有规范,考生不得将答案写于密封线外,违者直接作不合格处理,就连草稿都不能胡乱书写。 海玥仔细检查了一下,确定没有问题。 别小看这些步骤,琼山县毕竟是府治,倒还好些,偏远的小县有时候就会糊弄了事,若是考生不仔细察验,答题纸出了问题,到最后成绩不作数,哭都没地方哭去。 不过这种考试其实也没有正考严格,大多数地方都不糊名,更不会找书吏誊写试卷,如此一来就又掺杂了些人情往来。 在一些人文荟萃的大省,竞争尤其激烈,因为会有不少才子争夺“县前十”,尤其是“县案首”。 县案首的荣誉是,接下来只要不犯重大过错,毋须再一路考到院考,可以直接“进学”,获得秀才功名。 也就是考了第一场,后面两场免试了。 当然如果要争小三元,即县试、府试、院试,场场第一,可以自行选择参加后两场。 县前十的荣誉则是,至府考时,提坐堂号,也就是被特别安排到更尊贵的位置上参加考试,如此可以于当地扬名。 海玥对于名列前茅没什么热切的想法,但也不会妄自菲薄,觉得自己一定不行。 诚然,以原身的学问,外加后世的学识,与当世寒酸苦读十年的学子竞争,似乎有些勉强。 但这一年多来用心备考,又有专门应试的办法,比起来,还真就不见得差了。 抱着好心态,他耐心等待,终于所有考生都坐好,开始发下试卷。 “呼!” 看似第一次参加科举,实则已然身经百战,海玥毫不紧张,尤其是真正看到题目后,脑海中成百上千篇范文迅速过了一遍,瞬间有了可以借鉴的对象,嘴角顿时扬起自信的笑容。 从容提笔。 开始答题。 第二十四章 案首与县前十 县试作为科举六场中,最初级的一场考试,不要以为它的难度就一定是最低。 原因很简单,出题人是地方知县,而许多知县为了凸显出自己的水平,还喜欢出小题文。 八股文分为大题与小题,大题是以完整的章、节形式出题,小题则多为截搭,把经文中两个原本不相干的句子组合到一起,让学子破题答题。 这就很为难人了,明清士人都普遍认为小题文的写作“难工”,大题如行于康庄大道,可以据鞍顾盼,但小题如行之峭涧,写时便要提心吊胆,以免有失足之险。 当然也有不少自忖才华的文人,最喜欢用小题装逼,凸显才华。 海玥从不装逼。 他怕小题。 作为题海流,小题简直天克他。 所幸此时拿到题目,目光一扫,就发现三道题的题目,句子和文意都十分完整,是堂堂正正的大题,顿时如释重负。 这倒也不奇怪。 一来历史上,隆庆、万历两朝,才是小题文的创作盛期,出现诸多小题名家; 二来如果在江南那种人文之地,出水平不够的大题,那是要被士林嘲笑的,因为无法有效地区别出答题人的水准,也就显得出题者无能。 但在海南琼山这种地方,出题太难,万一把应试的学子都给难住,同样是出题人的事故。 而海玥这些时日也了解过,刚刚赴任没多久的琼山知县吴柯霜,为人很是低调,此前安南王子遇害案,他其实也有查案的权力,但琼山县衙就好似不存在一样,一切听从府衙的调遣,从未冒过头。 这样的人出题,确实也会求稳。 海玥喜欢这样的考官,这样的考卷,下笔如有神。 县试不是一场考试,分为五场,第一场为正场,文两篇、试帖诗一首,题目、诗、文写法皆有格式,全卷一般不得多于七百字。 如果是清朝,理论上答完第一场正场,还有第二场招覆,试四书文一篇,性理论或孝经论一篇,到了中期,还要默写康熙和雍正的《圣谕广训》约百字,然后第三场再覆,第四五场连覆,所考的内容大同小异,但总共要考四五天,综合定排名,量可不轻松。 但在明朝,第一场正试结束,只要通过了,后面几场就不用参加,如果无法通过,后面才是补考的机会。 直到最后一轮面试,考官亲自察验,排除一些“一行征燕向南飞,两只烤鸭往北走”的考生,县试的流程才彻底走完。 有鉴于正试的重要性,海玥下笔极快,酣畅淋漓,一蹴而就。 打草稿的素纸一片空白,他的两篇四书文、一篇试帖诗就已经写完。 海玥没有东张西望,但通过周围的动静,基本判断自己是第一个答完的,马上挺胸抬头,正襟危坐,开始等待。 “哦?” 知县吴柯霜正在巡场,虽然是个存在感不高的县尊,但这种为国取士的县考,还是用心的,第一时间注意到了这位相貌甚佳,鹤立鸡群的学子。 海玥目不斜视,并不与之对视,只是等待外面的梆子响。 “咚!” 放牌的时刻到了,海玥不紧不慢,第一个起身,将答卷交上,再行了一礼,朝外走去。 县试就是如此,每隔一段时间,龙门都会打开,放一批提前交卷的考生出去,无形中也是压力。 知县吴柯霜作为阅卷人,自然而然地拿起这第一个交上的卷子,仔细看了起来。 科举考试都是主观题,没有后世物理化那种标准答案,排除犯忌讳或离题太远的硬伤,中与不中,其实都在考官的一念之间。 而阅卷又是个辛苦活,考官批前面的考卷时,精力充沛,还会仔细品味推敲,批到后来,便开始敷衍,恨不得草草了事,快点结束才好。 所以科举里面作弊的门道,不止是泄题、夹带、涂改等等。 收买相关的书吏,修改送卷的次序,让自己人的卷子先一步递到考官手里,有时候都能决定学子的命运。 提前交卷也是一种方式,而且是极为正常的竞争方式,让考官瞬间注意到考生,并且有很大几率仔细阅览考卷。 现在的吴柯霜就是如此。 “海玥?就是此子破了使团要案,更揭穿了刺客的真面目……唔,好字啊!” 不止海玥一人,陆续有考生上前交卷,但这位知县拿着海玥的考卷,足足看了一刻钟,才放了下来。 吴柯霜的评价是,无可挑剔。 这倒不是说文章写得完美无缺,而是在八股文中,完全挑不出错处来。 首先,字体方正光洁,大小一律,是应试最标准的台阁体,书写起来又整洁连贯,笔锋之间透出一股自信昂然,第一印象就很好。 其次,四书文重破题承接,内容符合音韵,试帖诗合辙押韵,格式正确,全篇不犯任何忌讳。 最后,这文章写得不错,就是似乎有些眼熟……哪里见过? 所幸科举考试没有抄袭一说,毕竟讲白了,大家抄的都是朱熹的批注,展开来说而已,原封不动的拿过来,顶多显得水平低,不是什么错误。 而且这也不是原封不动的拿,化用得很高级,莫非在这方面使力了? 吴柯霜对其印象很好,这个念头转了转就抛开,结合场外第一个交卷,顿时又有个赞许。 才思敏捷,心态过人! 仅仅是十七岁的年龄,就能以最快速度应试完毕,又交出这么一份答卷来,如此心态,许多年年应试的老学子都达不到。 “难得!” 吴柯霜的兴头起来了,放下海玥的卷子,再拿起提前交上来的卷子,一份份批阅起来。 很快,他的眉头就皱起。 珠玉在前,这些答卷的内容就令他很不满意了,有些为了提前交卷而提前交卷,更是毫不客气的黜落。 不过这也不算黜落,这些学子依旧有机会,明天可以再来参加第二场招覆。 只不过心态不过关的学子,一旦第一场过不了,后面的往往会越考越差,最后彻底崩溃。 吴柯霜见怪不怪,批阅的速度越来越快,眼见着就要进入落落落的模式,突然手中一顿。 “咦?琼台先生的理学讲义,此子理解得很深刻啊!” 琼台先生指的是丘濬,这位同样是琼州府琼山县人士,六岁丧父,由祖父和母亲抚养,家境贫寒,借书苦学,明正统九年,乡试中首名解元,到了景泰五年,殿试中二甲第一名进士,授翰林院庶吉士,其后编撰多部史学著作,为于谦受诬辩白,后开尚书入阁之始,为官四十余载,清廉刚直,有“布衣卿相”之誉。 丘濬的理念教导了许多人,吴柯霜少时也受这位的理学影响,一眼就看出,这份答卷里面,有《大学衍义补》的底子。 这部著作系统地论述了丘濬的经济思想,诸如土地、财政、税收、货币、利息、国家预算、对外贸易、藏富于民、漕粮运输等等,均有切合实际且值得称道的见解。 而这名学子显然对丘濬的学说有着深入的了解,最为难得的是,学的不是皮毛表象,字里行间中体现出的风格,恰恰是与那位清廉刚直的大儒有着一脉相承的务实。 当然,由于年龄还小,见识尚浅,文章难免显得有些稚嫩。 吴柯霜看完这份考卷,却是颇为欣赏,再翻到封面一看:“海瑞……曾祖福,祖宽,父瀚……与海玥是兄弟么?琼州海氏,不愧是出过绣衣御史的门第啊!” “咚——咚——咚——” 梆子一声声地响起,第一场终于完全结束,吴柯霜已经初步整理出十份相对最满意的答卷。 除非后四场有人发挥得特别好,不然县前十基本就是这十份试卷了。 而其中又没有那种特别突出,力压群雄,无可置疑的文章。 那么如何排名,就全看知县的喜恶了。 吴柯霜稍加思忖,有了决断,抽出一份,放在最前端,露出笑容来。 府衙破奇案,四方扬威名,关键是令外藩贼子未能得逞,好好地出了一口恶气。 琼山案首! 就是你了! 第二十五章 庆贺与求援 “十四弟?十四弟?就寝了么?” “哥……” “呵!这是真没就寝!” “哥,你就睡在旁边……” 海玥躺在床上,瞪大眼睛,翻来覆去。 明天就是公布县试成绩的时候了,突然失眠了。 这还仅仅是科举第一场,关键是他考的过程中也不紧张啊,怎么如今等成绩公布时,反倒不淡定呢? 好在海瑞也没睡着,双手枕在脑袋下面,开始聊天:“那三个安南贼人的尸体,被丢弃在府衙门口,便这般不了了之?” “这等挑衅,不好回应啊!” 海玥道:“若是大肆彻查,真查到为那英报仇的黎人部族头上,如何处置?难不成为了几个外藩的恶贼,引得地方不宁?” 海瑞声音沉下:“失察则无信,亦是祸乱之源。” “没办法的事情……” 海玥对于黎族没有恶感,这些少数民族在海南岛上接连起义,完全是反抗暴政和欺压。 以前的不说了,历史上二十年后的那场浩大起义,是一个叫黄本静的官员,下令他所管辖的黎族村庄,缴纳实物税,每户黎人必须上交一只鸡、一碗食盐和五升谷物,后来还盯上了这些部落的牛。 黎族人忍无可忍,将税吏驱赶,黄本静还不死心,借势要查封村落的粮仓。 于是彻底将黎人部落逼反,先杀酷吏,再攻县城。 县城迅速陷落,十里八乡的听说后,都来参加,起义规模越滚越大,不仅是黎人,海南当地的许多汉人,也都参与了。 天怒人怨,官逼民反,朝廷不干人事,就别怪老百姓造反,哪怕现在海玥正式科举,依旧是这样的观念。 当然话又说回来了,战乱并不能解决问题,只会让黎人的处境每况愈下,同时战火也会摧毁汉人百姓居住的环境,这是一种双输。 所以每次起义之后,当地官员又开始安抚,直到好了伤疤忘了疼。 “地方衙门对待黎族的态度颇为矛盾,一边欺压,一边妥协。” “剥削时毫不客气,真当衙门需要立威之际,又顾忌黎人的悍勇,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位知府,显然是不愿意大动干戈的。” 海玥用两句简短的话语,将如今的局势描述得明白。 海瑞叹了口气,声音里透出迷茫:“照此下去,符南蛇之乱,恐怕又会上演,黎民必须要治理,更要妥善安置,琼海才能太平……” 海玥趁机道:“那你就更要高中进士,来日入阁,做一位比起琼台先生更有实权的臣子,朝廷才会真正下力气治黎安黎!” 琼台先生丘濬,确实是海瑞的偶像,不仅是同乡,幼年丧父的经历都很相似,以致于电视剧大明王朝里面,嘉靖临死前与海瑞辩论的那场戏里,都特意提到了丘濬,还说海瑞学了丘濬的直。 但实际上,海瑞学到的不仅是直,更是丘濬学术理念里的务实。 海瑞听了此言,眼神也坚定起来。 他原本过得固然贫寒,却对于功名没有多少渴求之心,更多的是希望学以致用,改善家乡的环境。 可现在仔细想想,若无功名仕途,确实难以改变外界。 兄弟俩漫无边际地聊着,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沉沉睡了过去。 这一觉还未醒,就感到外面传来吵闹,海玥终究整日习武,马上睁开眼睛,坐了起来,来到另一侧的床头,推了推海瑞:“醒醒!” “哈哈!恭贺两位小相公高中案首、高中前十,后生俊彦,琼山菁英!” 话音刚落,一群人已经涌了进来,当先的衙役喜气洋洋,敲锣打鼓。 县试理论上还没完全结束,但排名已经出来,消息也泄露了。 别说小小的县试,就连决定能否考中进士,改变一生命运的会试,名单都会提前泄露,以方便达官显贵招婿。 当然,相比起那种两三百人的进士名单,县试要简陋许多,不可能每个人的名次都告知,所以高中案首的海玥,是第一个被大伙儿知道,也是最先被恭喜的。 “十三弟文武双全,光耀我海氏门楣!”“十七岁的案首,前程无量啊!”“十四弟亦是前三,我海氏此番扬眉吐气了!” “我第一么?” 众兄弟们都来了,笑容满面,齐齐围着他,海玥稍稍有些惊讶。 自家人知自家事,他文章的水平也就那样,仿造程文程墨的痕迹过重,所以对于高中头名并不抱什么期待,甚至认为弟弟海瑞的机会都比自己大。 毕竟海瑞的文章是真有思想的,他写的纯粹为应试,难免空洞。 现在自己是第一,倒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惊讶之后,当然是喜悦。 要知道案首不仅可以直接取得秀才功名,成为廪生基本也是板上钉钉。 廪生肯定是秀才,秀才却不见得是廪生,而是要其中成绩最为优异的那一小撮,才能吃上皇粮,每月领粮米六斗,隐性的福利和地位更是不少。 海瑞的父亲海瀚就是廪生,一家人那时日子过得很舒泰,可惜死得太早,留下孤儿寡母,现在海瑞虽未中案首,却也排在第三,是相当高的名次,左邻右舍听说消息后,纷纷前来。 “恭喜恭喜!”“瑞哥儿从小就能瞧得出,是有大出息的!”“妹子你终于熬出头了!” 谢氏对于儿子教育严格,对邻里却是没话说,再加上守寡独自抚养一子,大伙儿本就敬佩,此时听闻喜讯,更是真心实意地恭贺。 “多谢!多谢!” 而听得儿子高中前三,谢氏终于露出笑容,皱纹都展开了,一路将大伙儿送出屋门,海瑞更是红了眼眶,对着娘亲连连挥手。 众人一路簇拥着两兄弟,来到县衙。 最后一场面试开始了。 这场面试和后面的殿试不同,殿试是要由天子确定考生的名次,分出三甲进士,而这里是县内排名已定,只是检查一下学子的素质。 主要是因为朝廷也知道,县衙的预考,能做手脚的地方不少。 未免过于滥竽充数的学子混进来,便让知县与考中的学子面对面的交流一次。 到了历史上的清朝,这种制度进一步明确,考前二十或三十名者,提考于县大堂,整个过程就叫“提堂”。 所以电视剧《宰相刘罗锅》里,许伟升听题的那种名场面不会发生在殿试,地方上倒有可能。 现在海玥作为案首,海瑞作为前十,都排在前列,在大伙儿羡慕的注视下,第一批走入县衙大堂,拜会县尊。 知县吴柯霜头戴二梁朝冠,身穿青缘赤罗裳,腰间内系银革带,革带上悬玉佩,还有黄、绿、赤织成的练雀三色花锦绶,正是大明七品官的朝服。 必须穿得正式,毕竟这场县试一过,他与这群学子就有了一个师生的关系,哪怕还算不上座师,毕竟县试的层次太低,但若是将来这批学子出息了,再见面官场上依旧是照应。 如此面试,自是其乐融融,更偏向于一场筵席,到了午时,学子们还真的在县衙内用了膳,这才散去。 既然没有滥竽充数之辈,下午县试的名单就会挂在县衙外面的墙壁上,正式出炉。 众人鱼贯走出县衙,海玥又被围住。 之前的安南王子遇害案,就已传得沸沸扬扬,琼山本地人不少都有所耳闻,如今高中案首,自然更想结交一下这个堪破真相的少年奇才。 还有些催更西游记的…… 这就没意思了。 考完一定,不是还没考完么? 好不容易处理好大伙儿的热情,海玥松了口气,突然感到有一道视线看向这里。 他目光一扫,就见角落里,推官邵靖的师爷季华,正朝着自己招手。 海玥寻机走了过去,行礼道:“季师爷!” “恭贺十三郎高中案首!” 季华显然想为他高兴,但脸上却是挤不出半点笑容,迫不及待地道:“十三郎可知,之前逃走的安南刺客,被杀死后丢在府衙前,还用血留了一个图腾示威?” 海玥微微点头:“听说了,府衙准备追查?” “东翁是震怒的,但顾府尊不愿多事,本想着就此作罢,可现在……出大事了!” 季华哭丧着脸道:“就在昨日,广东巡按御史吴麟抵达琼州,在驿馆失踪了,现场也留下了同样的鲜血图腾!” 第二十六章 《血图腾之迷》 吴麟,都察院监察御史,奉命巡按广东。 明朝的巡按御史,是代天子巡狩地方,大事奏裁,小事立断,凡政事得失,军民利病,皆可直言无避,和朝中的六科给事中一样,看似只有正七品,实则权力远远不同,前程更是远大。 胡宗宪就是在浙江巡按御史的任上,搭上了严嵩的干儿子赵文华,委以抗倭重任,仕途飞黄腾达,没过几年就成为了封疆大吏。 海瑞也是因为他在面对福建巡按御史时,不卑不亢,事后被那位御史传扬出去,才有了海笔架的赞誉,和赴任淳安知县的际遇。 巡按御史是可以举荐人才的,影响力深入到方方面面,有鉴于此,海玥再看师爷季华额头冒汗的模样,心里有了数,开口问道:“吴巡按是为何而来?” “不正是安南使节团的案子么!府衙上禀了三司衙门,吴巡按便要来,亲自问明案情细节!” 季华眼见左右无人,干脆直言道:“东翁莅事以勤,严峻守法,一直以来却不得赏识,若能凭借此案得到吴巡按的举荐,便是天赐良机……谁知却出了这等事!” 说罢,他深深叹了口气,又要躬身行礼:“安南宵小那般伪装,都被十三郎识破,神探之称,名副其实,在下此来,正是盼着十三郎相助,若能查明此事,救回吴巡按,感激涕零!” “季师爷这是作甚?万万使不得!若无邵推官秉公执法,刚正不阿,我恐难以洗清嫌疑,连县试都参加不了,更遑论夺得案首之位,自是愿意相助!” 海玥赶忙扶住。 之前他被莫正勇污蔑,按照这个年代的断案流程,死者的护卫都一口咬定凶手,府衙官员完全可以将之拿入大牢,严加审讯,至少有一个兜底的犯人,知府顾山介就是这等思路。 真要如此,他就十分被动了,指不定要提着枪棒一路打出去,沦为被官府通缉的游侠。 幸得推官邵靖维护,才能查明真相,彻底洗刷冤屈,遇上好官不容易,正如他希望弟弟海瑞有比起历史上更远大的前程一样,他也希望有责任心的邵靖能升上去。 但现在看来,邵靖的官运好像确实不太行,好不容易在安南使节团事件里出了彩,来考察的巡按御史又出事了,实在倒霉…… 只是有一点,海玥不解。 吴麟失踪的现场,留下了相似的图腾印记,因此衙门认为也是黎人所为。 可这位巡按御史是刚至琼山,怎会与黎人扯上关联? 绑走了他,又有何用? 带着这个疑惑,海玥先回到兄弟那边,打了个招呼。 其他几位哥哥以为是府衙的官人有请,满脸笑容地与之告别,唯独海瑞看出了海玥神情里的变化,交换眼神,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海玥这才跟着季华,朝着府衙走去。 他认为邵靖是一位好官,但与这位师爷接触不多,此前遭受了污蔑,心里终究是有些戒备的。 这份防范之心,直到入了府衙,才放了下来。 案情的气氛再度笼罩整个衙门,甚至比起上次还要紧张,胥吏们匆匆来去,大气也不敢出,知府顾山介不见了,推官邵靖端坐于堂上,眉头紧锁。 “海十三郎?” 而直到脚步声接近,出神的邵靖猛地抬头,才发现海玥走了进来,诧异地道:“你不去参加县试么?” 海玥行礼:“学生刚刚自县衙而来。” 季华补充:“东翁,十三郎此番高中案首,十四郎也位列第三。” “哦?好!好啊!” 邵靖疲倦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愿贤昆仲复二宋双状元故事!” 这说的是仁宗朝,宋庠宋祁两兄弟,殿试弟弟宋祁原为第一,哥哥宋庠排在第三,但太后刘娥改变了名次,点了哥哥宋庠为状元,事后便有了“双状元”之称。 邵靖此言显然是赞赏海玥海瑞的才华,又责怪地看了眼季华:“如今他们该备考府试,你把十三郎带过来作甚?” 季华低声道:“卑职自作主张,望东翁恕罪。” “没什么罪不罪的……” 邵靖摆了摆手,对着海玥道:“你回去吧,好好备考,无论听到什么,都莫要理会。” ‘嗯!这个忙我帮定了!’ 海玥就这脾气,如果对方挟恩图报,那他依旧会认此前的人情,但此事后恩怨两清,谁也不欠谁,而现在他是真心觉得该为这位好官出一份力:“安南使节团一案,我全程参与其中,如今发生的一切,可能是那起案件的延续,岂会与我无关?” 邵靖皱了皱眉头,稍作思索,不禁点了点头:“也罢,敢犯下这等事的黎人,已是丧心病狂,恐怕还真会牵连到你……看看这个,刚刚丢在后院的!” 接过这位递来的信件,季华扫视一眼,顿时勃然变色:“这是要挟府衙杀人?” 海玥接过,目光也变得凝重。 信件上用十分潦草的字迹,写了一句简短的话:“欲活命,先偿命!” 围绕着这六个字的,还有个十六个大小不一的血手印,印在素纸上,透出一股扑面而出的残忍与血腥。 “十六个?” 邵靖冷冷地道:“这是安南杀手的数目!身份被戳穿的那一晚,贼人郑五、阮义、洪大三人逃了出去,后来被杀,抛尸在府衙门口,如今牢内还关着剩下来的十六人,这十六个手印,显然就代表那些安南贼子!” ‘还血手印?颇有赤练仙子的气质啊!’ 海玥心里吐槽了一句,沉声道:“所以这个传信的意思是,杀了这十六个安南人,换回吴巡按?他们要用这种方式,为被安南杀手团谋害的黎人那英报仇?” “反了!反了这群黎贼!” 邵靖咬牙切齿:“府衙绝不能容许这等事情发生,一定要将这群犯上的贼子统统剿灭!” 这话其实该由知府顾山介来说,但此人在遭遇困难时是从来不冒头的,直到有了功劳才会现身,而但凡绑架案,若是人质有个三长两短,那破了案都没好结果,更何况还涉及海南黎民。 ‘出力不讨好的事情,都让东翁来做!’ 季华暗暗叹息,却也知道劝不住这位,只能提醒道:“得先查明贼人身份,设法营救出吴巡按,十三郎,你可有想法?” 说罢,恳切地看向海玥。 海玥既然决定帮忙,当然要听一听案情的细节:“吴巡按具体是怎么失踪的?” 季华开始详述:“昨日,吴巡按渡船至海口浦,酉时五刻下船,天色已晚,便未来府衙,直接在驿馆用膳休息,待得夜半,亲随书童发现窗户大开,吴巡按已经消失无踪,墙上则留下了一道鲜血淋漓的图腾印记……” “吴巡按的亲随有几人?” “三人。” “这么少?” “吴巡按不喜排场,往来广东州县,身边都只有三位亲随,一位幕宾、一位书童和一位力士,其中力士颇有武艺,一路上都能护其周全……” “那昨晚力士就没有发现任何不妥?” “此人晕船,吴巡按体谅,到了驿站便让他早早睡下,以致于被贼人所趁。” “这三人现在何处?” “正在府衙偏院,不得擅离。” “吴巡按要来琼州,可有事先宣扬?” “没有。” “图腾印记有画下来么?” 邵靖一直旁听,到了这里开口道:“过来看!” 季节磨墨,邵靖提笔,在纸上绘出了一道双蛇缠绕的图案,冷冷地道:“就是这样的印记,现在府衙上下,称之为‘血图腾’!” 第二十七章 起义军首领的象征 ‘血图腾……’ 海玥凝视着纸上的双蛇纹路。 伴随着这个图腾,已经出现了两起事件。 第一起是县考前的凶杀,逃跑的安南刺客郑五等人,被杀死后丢在府衙门口,血淋淋的尸体前,就绘了这样的图腾纹路。 第二起是昨日的绑架,为了安南使团案南下的广东巡按御史吴麟,在登上海岛的第一晚,就被人掳走,现场的墙壁上也留下了相同的图腾纹路。 海玥沉吟片刻,开口道:“黎人对于这个图腾,有什么看法?据我的了解,黎人祭祀所用的图腾,不是这样的……” 远古时期,每个氏族都有自己崇拜的图腾,后来汉族将之衍化成了龙,黎族则维持在较为原始的状态。 海玥作为本地人,见识过黎族图腾崇拜的仪式,印象里膜拜的是一个大大的蛙人,听爹娘说过,那是祈求多子多福的。 至于这双蛇缠绕的图腾,即便不以鲜血绘制,都有种阴冷残酷之感,不是吉祥祈福之意。 “府衙寻土司问过,都说这不是黎族各部共用的图腾……” 季华具体解释:“黎人各部落通用的图腾,最常见的是蛙纹,寓意多子多孙,祈求部落人丁兴旺,来年有个好收成;另有一种葫芦瓜纹,黎族有个传说,他们的祖先在洪水中幸存,是因为躲在葫芦瓜里,得以避难,因此葫芦瓜有祖先庇护之意;除了这两种图腾通用外,剩下的就是氏族图腾了,象征着各族的身份。” 海玥道:“那这个双蛇缠绕的‘血图腾’,象征着哪一族的身份?” 季华摇了摇头:“府衙询问的土司,都说不知!” 邵靖冷哼一声:“瞧着那吞吞吐吐的样子,恐怕不是不知,而是不愿吐露真言!吴巡按被掳走,意外颇多,肯定不是早有预谋,黎人互相通风报信,联络紧密,都有嫌疑!” 海玥默默点头。 根据方才的询问,他也有了这个初步判断。 吴麟来此并未大张旗鼓,事先通知,可偏偏入住驿馆的当晚,就被掳走。 无法事先计划,只会是临时起意。 比如吴麟入住驿馆时,被门口的黎族商贩注意到,听说其身份尊贵,再告知欲为那英报仇的黎家人,当晚将之掳走,用来威胁衙门。 海玥作此推断,还根据之前,芳莲郡主黎玉英,也是被当地的黎人商贩注意到落脚点,二哥才带着英略社的好手,上门抓住的? 不能只在案情对自己有利的时候,认可黎人的耳目作用。 ‘黎人商贩走街串巷,行动频繁,海口浦又三教九流,人多眼杂,府衙的搜寻极为困难,想要获得线索,得回家问问了!’ 海玥心中有了计较,却没有直接说出,拱手道:“邵推官,季师爷,学生想去驿馆现场,看一看是否有蛛丝马迹,能追寻到贼人下落!” 邵靖默然。 哪怕心里面认可对方的能力,可事到临头,让他堂堂推官求助于一位十七岁的学子,依旧有些拉不下脸。 师爷季华则是连连使眼色,最终更是目露哀求。 ‘也罢!’ 邵靖不再执拗,对着季华道:“开一份文书给他。” 显然现场还有差人在,普通人是无法接近的,季华充当书吏,很快开具了文书,递给海玥,低声道:“十三郎,拜托了!” “定尽全力!” 海玥没有大包大揽,行礼告辞,走出府衙,朝着海口浦而去。 海口浦在历史上,就是琼州府的别称,但在明朝当地的说法中,又特指城北码头的那一片最繁华的区域。 此处船只往来,商贾云集,三教九流,鱼龙混杂,有着武馆性质的英略社,为了广招生源,自然选择开在这里。 所以海玥并未直接去驿站,而是回了自个儿的家。 站在门前,听着里面弄枪使棒,打熬筋骨的呼喝声,他的表情不禁有些怀念。 来到这个时代,最初的一年多里,他就在自家的会社里习练武艺,顺便编一编西游。 正如后世健身可以让人上瘾,习武感受到强大与精进,也能让人着迷,那段没了现代娱乐手段,单调难熬的岁月,他就是这么坚持过来,并逐渐适应。 不过此世终究不是武侠世界,没有诸多武林门派,竞争一个武林盟主,杀得头破血流,武功练得再好,顶多在偏远地方做个游侠,或者依托达官贵人成为门客。 想过正常的好日子,终究还要有世俗的权势…… 只是如今看来,走这条路线,也不太平啊! 堂堂巡按御史,居然也能被掳走。 不过也正常,毕竟大明天子都频出意外。 比如嘉靖,就遭过两场生死大难,一次火灾险些被烧死,一次睡觉险些被勒死。 可惜练得身形似鹤形,不怕宫女勒脖颈,没能真的去世,朱厚熜要死在那个时候,对大明朝反倒是贡献了…… 稍作感慨,海玥入了英略社,迎面就见二哥、四哥和尧哥儿联袂走了过来,见状笑道:“十三弟,你从府衙回来了?正好正好,大伙儿一起去雅韵居,为你和十四弟庆贺!” 雅韵居是当地最大的酒楼,也是文人雅客最喜欢去的地方,此番海玥高中县案首,海瑞名列第三,是海氏的大喜事,不仅八哥张罗,长辈们都要出面了,到那里好好庆祝一番。 “正要找几位哥哥!” 海玥带着三人到了一旁,将府衙那边的大致情况说了一遍,顿时收到三张惊骇的面容:“黎人居然敢这么做?绑架巡按御史,那不是又要造反么?”“琼海又要乱了?”“‘血图腾’是什么样子?我来看看是哪一族的!” 最后一句是尧哥儿说的。 此人和隆哥儿是四哥的左膀右臂,振兴英略社时提拔上来的,海玥其实最想请教的就是这位。 因为尧哥儿的祖母正是黎人,与黎人部族天然有几分亲近,英略社里面也有几名熟黎良家子,都是这位介绍来的。 果不其然,当海玥找了一张纸,将邵靖画出的图腾还原出来后,尧哥儿一看,马上道:“这是符南蛇的图腾啊!” 海玥恍然:“符南蛇?弘治十四年起兵的黎人首领?” 尧哥儿再仔细分辨了一下,笃定地点了点头:“蛇纹血路,是符南蛇的图腾无疑,此人当年起兵造反,席卷琼海,朝廷调军十多万,经多次苦战,才将之围堵住,但最后身亡,却是他的亲信族人受了朝廷招安,将之出卖!临死之前,符南蛇剖心沾血,在地上留下了这个血色图腾,触目惊心,此后崇拜他的黎族人忿忿不平,想要祭拜,担心官府再做围剿,土司便严令各部落不准再提!” 海玥微微点头。 这般说来,邵靖的判断还是对的,那群土司不是认不得,而是不敢说。 敢在衙门口留下起义军首领的图腾,挑衅之意确实再明显不过了。 二哥不关心那些,倒是提及一事:“符南蛇有一门飞箭绝学,名‘天弓逐影’,不知有没有传下?当年此人就是靠着这手绝艺,纵横琼海,无人可敌!” 海玥有些好奇:“那是什么武学?” 二哥描述:“符南蛇特制的弓箭,弹指间,最机敏的黄猄会被刺瞎眼睛,最暴躁的山猪会被钉住尾巴,最灵巧的飞鸟会被扎穿翅膀,例无虚发,防不胜防!” “黎家人本就敬畏射箭手,对于符南蛇的神射更是惊为天人,认为他是天神的化身,久而久之,便有了‘天弓逐影’之称!” “由此符南蛇在黎峒山寨和汉乡,都树立起了很高的威望,三十年前反抗朝廷,才能一呼百应,迅速席卷大半个琼海……” 说到这里,二哥一向高傲自负的眉宇间,都露出凝重:“爹爹讲过,普天之下能让他高看的绝艺,也只有五门,这符南蛇例无虚发的‘天弓逐影’,就是其一!” 第二十八章 古怪的现场 “血图腾……黎人起义军首领符南蛇的象征……” 出了英略社,海玥脚步匆匆,朝驿馆现场而去。 从尧哥儿口中,他了解到“血图腾”的真正含义,也进一步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巡按御史本就是位卑权重的臣子,在天子那边都挂了号的,如果吴麟在黎族人手中有个三长两短,那海南岛上恐怕真要爆发一场大乱,生活在这里的百姓首当其冲,谁都逃不开。 “来者止步!咦?十三爷?” 到了驿馆门前,就见两个捕快守在外面,其中一位正是受过八哥恩惠,之前通风报信的熟人林小六。 海玥取出一物递了过去:“林捕快,这是府衙文书,请过目。” “哎呀,这是哪的话,十三爷还会骗俺不成?” 话虽如此,林小六还是接过,认真看了看,这才转身唤道:“王驿丞!王驿丞!” “来喽!” 不多时,驿馆内奔出一道身影,身形矮小,长相颇有几分猥琐,此时额头冒汗,点头哈腰地道:“不知是哪位官人到了?” 林小六介绍:“这位是海氏十三郎,之前破了安南使团的神探,王驿丞听说过吧?” “啊!听过!当然听过!本官王玉辉,见过海小相公!” 驿丞负责管理驿馆的日常事务,确保公文传递、官员接待等工作顺利进行,在各个朝代都是属于未入流的最低级官员,和县学的教谕、训导是一个级别,没有品阶,但自称本官还真没毛病。 只是这位的相貌,实在有些抱歉。 不过这副尊荣还能占着迎来送往的驿丞之位,恐怕颇有几分能耐,海玥正色见礼:“我此次前来,是为吴巡按失踪一事,劳烦王驿丞了。” “哎呦!黎贼嚣张,害苦了我们啊!” 王玉辉一拍大腿,对凶手愤恨不已,又满脸堆笑:“外间皆传海小相公乃神探,由你出面真是太好了!一定要将那群黎贼统统拿了,打入大牢,看他们还敢不敢再放肆!请!快请!” “请!” 三人一同进到驿馆,就见门厅宽敞,桌椅整齐,迎面是一道楼梯,通往二楼。 以巡按御史的地位,理所当然住在二楼最好的客房,海玥在王玉辉的引路下走了上去,更见窗明几净,分里外两间。 外间可以住下两到三位贴身小厮,里间地铺青砖,桌椅皆是黑漆乌木,四墙粉白,挂着十几幅笔墨丹青,似是文官留下的墨宝,颇有几分雅致。 只是此时西边的墙,显得格格不入。 几幅画作被随意扯落在地上,墙壁正中留下了一道双蛇缠绕的硕大印记。 “这就是‘血图腾’?” “就是黎人的凶恶图腾,瞧着可吓人呢!” “咦?” 从纹路上看,与邵靖画的几乎相同,是一个双蛇缠绕的图案,可相比起纸上描绘,在墙上的效果无疑更具备冲击力,只是海玥凑近了细看,眉头却又一皱。 他虽然不是什么书法大家,但为了应试,也练得一手漂亮的台阁体,明白笔走龙蛇之时,最重一气呵成,最忌迟疑不决。 而现在墙上的“血图腾”,行笔间却显生硬,笔迹至末尾甚至有些凌乱,显然是仓促之间草草而成,透出一股急迫之意。 海玥端详片刻,开口问道:“这个印记,和那日清晨出现在府衙门口的一模一样?” “一样!一样!” 林小六也跟着一起上来了,闻言涩声道:“俺那日正好见到,那可吓人喽!据说是蘸着尸体滴下的血画的,一股刺鼻的味道,到现在似乎都还能闻到那股味!” 王玉辉也露出惊惧,又咬牙切齿:“黎人穷凶极恶,朝廷早该派重兵剿了他们!” 海玥不置可否,接着问出关键:“上次是抛尸,能够用尸体的血留下图腾,这次呢?” 林小六回答:“这次用的倒不是人血,是鸡血。” 海玥眉头一扬:“鸡血?怎么判断的?” 后世化验,人血鸡血一目了然,但古代的方法就比较粗陋了,纯靠经验。 比如人血的味道相对咸腥,动物血各有特点,羊血通常带有膻味,猪血发臭,鸡血则有一种特殊的骚味,常年跟这些打交道的屠夫或厨子可以分辨。 果不其然,林小六看向王玉辉,王玉辉解释道:“厨子老傅上来闻过,说是鸡血,我们去后厨,发现确实少了大半盆鸡血。” “这么说来,贼人掳走吴巡按的同时,还去后厨取了盛放鸡血的盆子,带着盆上了二楼,在墙壁留下‘血图腾’?” 海玥走回外间,看向靠墙的一张床铺:“吴巡按失踪的当晚,此处睡人么?” 林小六道:“吴巡按的书童孙彬,当晚就睡在这里,幕宾闵子雍和力士项昂睡在隔壁。” ‘这就奇了……’ 海玥目露疑惑。 他来现场前,已经初步勾勒出凶手的特征。 黎族人,起义军首领符南蛇的传人或隔代传人,安南王子替身那英的亲人或挚友,消息灵通,耳目众多,心狠手辣,胆大包天。 拥有这些特性的人,才能先将逃跑的郑五三人截住,杀死后抛尸府衙,第一次留下“血图腾”示威,又把初到海南的巡按御史吴麟掳走,第二次留下“血图腾”威胁,传来血手印,逼迫衙门杀死关押在牢房内的其他安南犯人。 如此行径,不仅是为那英报仇,更透出一股对朝廷的仇视与挑衅。 ‘这样的人,会舍近求远,宁可去后厨取鸡血,也不用人血么?如果要留吴麟一命,是因为这位身份尊贵,可以用来要挟官府,外间的书童也可以打晕后放血,甚至凶横之辈,用自己的血在墙上涂抹,那才叫煞气腾腾!’ ‘现在用了鸡血,血图腾画得也是急不可耐,好似一个担惊受怕的小贼……’ ‘胆小的模仿犯么?可敢绑走一省巡按御史的,又岂会胆小?’ 海玥觉得十分古怪,沉吟片刻,看向林小六:“昨晚案发以来,现场就被衙门接管,旁人不得靠近?” 林小六拍了拍胸脯:“之前快班都在这呢,不少人围着瞧热闹,俺们一个都没让接近。” 海玥继续问道:“现在驿馆就剩下你们了?” 王玉辉苦声道:“厨子、小厮被吓得不轻,都被放回去了,本官责无旁贷,留在这里看守。” “黎人嚣张,怪不得王驿丞。” 林小六安慰一句,又指了指后门:“大伙儿都散去找黎贼了,驿馆留下了四个捕快,后门也有两个兄弟看守的。” 海玥看着外面,天色已是暗了,开口道:“王驿丞回家去吧,你在这里于事无补,倒是现场越少人出入越好。” 王玉辉显然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担心地道:“那府衙……” 海玥道:“邵推官授我文书,这点主还是能做的。” 王玉辉如蒙大赦,拱手行礼:“多谢多谢,还望海小相公早早拿了黎贼,还我琼山一片太平!” 驿丞离开后,海玥与林小六下到一楼,再度问道:“你们今晚都不准备离开?” 林小六叹了口气:“邵推官下令,让俺们轮班职守,墙上画着的血图腾是罪证,来日按察司衙门有人来,也好交代。” “我有一个想法……” 海玥低声说了一番话。 林小六听完,有些茫然:“为何要这么做?” 海玥没有解释,而是反问:“林捕快,你我都是琼山人,父辈都经历过当年席卷海南的符南蛇之乱,你也不想黎乱再起吧?” 林小六悚然一惊,点头如捣蒜:“当然!当然!” “那就听我的,且试它一试!” “好……好吧!” 当地的快班捕手,其实并不在乎破案立功,立下再大的功劳,明朝的吏也不可能为官,改变不了社会地位,他们追求的,是当地的安稳。 地方安定,衙门的实际权力才能掌握在这些代代相传的小吏中,而一旦发生暴动乃至叛乱,起义军往往第一批杀的,就是贪官污吏。 所以对黎人造反的担忧,林小六比起海玥更甚,那是关系到身家性命的,马上被说动。 除此之外,海玥告辞时,还特意道:“此番县试,我侥幸中了案首,原本正要去庆贺,此番大案重要,待得案情结束,也请林捕快赏脸一叙。” “哎呦!恭喜十三爷!恭喜啊!” 林小六动容,案首可是直接能获得秀才功名的,相比起高到天边去的进士,地方衙门的小吏更在乎这等够得着的士人老爷:“请十三爷放心,俺一定照办!” 海玥微笑以待,大步离去。 林小六回到驿馆门前,稍作酝酿,就看向另一位守门的捕快:“大壮!去打四壶山岚来!” “四壶?六子你的酒量,什么时候这么好了?” “诶!你真是榆木脑袋!给后门的老吕头和陈叔也送两壶去啊,那两位是快班的长辈,守在这里都累了,该孝敬他们的!” “六哥大气!俺这就去!” 夜色降临,海口浦越发热闹起来,尤其是不远处的赌坊和妓馆,喧闹震天。 喝得醉醺醺的捕快大壮和林小六靠在一起,大声调笑着哪个小娘子最润,后门也是类似的动静。 他们没有注意,一个高瘦的商贩挑着担子,每隔一段时间,都会路过驿馆门口。 而当商贩第三次经过,酒气飘来,再冷眼观察片刻,确定了看守的四个捕快都在饮酒说笑后,悄然翻入院内。 二楼屋内的烛火亮了亮,很快熄灭。 那道身影翻了出来,挑起担子,匆匆离开。 ‘果然最关心案件的细节,除了查案之人,就是被冤枉的对象了……’ 捕快们说说笑笑,一无所知,而街对面的阴影处,海玥走出,默默跟了上去。 第二十九章 小方腊 “少族长!” 帘布掀开,黎人商贩走入屋中,对着正在把玩武器的少年郎道:“我进了驿馆,看到图腾了!” 少年恍若未闻,摩挲着一根根造型奇特的箭矢。 明军所用的弓箭,长以小尺算,约二尺三寸,箭头为扁平锐三角形,顶角细小,箭杆以木或竹制。 而少年手中的箭矢,长仅一尺有余,前头为月牙状,有朝前突出的两尖刃,隐隐流转着异样的光泽。 黎人商贩沉声道:“那群恶吏都在传,一个从广州来的大官,被我们的人掳走了!那些土司也乱了,说我们用符帅的图腾挑衅官府,要出大乱子!可这根本不是我们做的啊!” 少年摩挲着手中的箭矢不语。 黎人商贩急了:“少族长,这是有人要害我们,现在怎么办啊?” 少年终于开口:“你怕官府?” 黎人商贩一怔,赶忙摇头:“不怕!” “那不就成了?” 少年冷冷地道:“朝廷压迫我黎部,不是一时,我十万众黎民反抗朝廷,也不是第一次!有什么恶事,栽在我们头上,不是早就能预料到的事情么?与其为此担忧,倒不如好好习练武艺,效仿符帅当年,大败官兵,杀出一场威风来,才能让那些狗官不敢对我们横加盘剥,敲骨吸髓!” 黎人商贩听得颇为信服:“少族长说得好,大伙儿都服你!” “这是小时候,哥哥教我的……” 少年激昂的声调低沉下去:“哥哥有才,若无他的教导,我也只有一股子蛮力气而已,哪能让族人听我服我?可他看多了汉人的书,信多了汉人的道理,便要去参加朝廷的科举,却不料那考官视他为‘土人’,刻意刁难,连场县试都过不了……若非如此,以他的才华,又岂会听信那群安南贼人的诓骗,去假扮什么王子?” 说到最后,少年眼眶通红,咬牙切齿:“那个狗官我必杀之……不好!有人跟着你回来!” 说时迟那时快,他信手一抛,箭矢瞬间消失不见,刺破窗户,飞射出去。 “走!” 少年的身形随之掠出,鹰隼般的双目瞬间锁定了敌人——枪头一旋,将飞箭拨开的海玥。 “嗖嗖嗖嗖嗖!” 不见他作何动作,五道厉芒已然电射星驰,破空而至。 看似同时射至,实则彼此间快慢错落,每一根箭矢都在预判上一根躲避的空间,织成一张天罗地网,将人笼罩其中。 海玥的枪尖则划出一道半圆,仿佛生出一股奇异的牵引之力,将五根箭矢一一拨开,整个动作清晰分明,说不出的赏心悦目。 ‘内家劲力?’ ‘黎族箭法?’ 两人遥遥对视,都看到彼此眼中的郑重。 海玥拦下飞箭,枪身一横,借着力道飘然后退,率先开口:“我叫海玥,一个人来此,阁下是那英的至亲么?” “真是一个人?” 黎人少年目光扫视,在左右街巷里转了转,最终又回到海玥身上。 他冲出的时候,已经做好了外面有官兵包围的准备,且对此并不畏惧。 琼州卫所里的官兵素质,他早就做过了解,如今又是黑夜,以他的武功,有信心突出重围,甚至还能为族人争取到撤退的时间。 但对方只有一人,让他颇为诧异,再听得介绍,眼神也有了异样:“原来你就是海玥!我黎人不是忘恩负义之辈,看在你为我兄长设灵堂,请人超度的份上,你走吧!” 海玥打量着这个皮肤偏黑,精瘦矫健的少年:“原来你是那英的弟弟,你确实想为你的兄长报仇,但在驿馆掳走巡按御史吴麟的,不是你吧?” 黎人少年哼了一声,懒得分辨。 海玥接着道:“就在今日,一封威胁书信递到了府衙,上面威胁衙门,要杀死十六个关在狱里的安南囚犯,才能换回吴巡按的命,是你们做的吗?” 黎人少年面色沉下,立刻反驳:“我们才不会做这样的事!” 海玥点了点头:“换成你们,真要不顾一切,就该直截了当,冲入府衙牢狱杀人!现在的威胁,看似符合黎人胆大妄为,敢于和朝廷对抗的风格,但府衙一旦不同意,防范的官兵增多,岂不是弄巧成拙,反倒报不了仇了?” “不错!” 黎人少年脸色缓和下来,但语气依旧冷硬:“你既然知道,那个大官不在我们手里,跟着我的族人到这里做甚?难道想让我们去衙门跪下,向那些狗官述说冤屈?” 海玥淡淡地道:“你不会这么做的,真正的凶手也正是看中了这一点,才敢将这件足以造成琼海动荡的罪责,扣在你们黎人头上!” “少族长!” 此时黎人商贩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这个叫海玥的很有名,这些日子街上都在谈论他,既然他愿意信我们,就请他去和衙门说清楚吧……” “你让我去求他?” 少年恶狠狠地瞪了族人一眼,一字一句地道:“我那燕绝不向汉人摇尾乞怜!” ‘那燕?小方腊?’ 海玥目光一动。 历史上,嘉靖十八年至二十七年,整整十年期间,黎民起义陆续爆发,起义军领袖那红、那黄、那牵、符门钦等人屡次与官兵交锋,不落下风。 而最震动一时,逼得整个广东束手无策,不得不从外省调集重兵平叛的,莫过于那燕起义。 那燕率领各个黎人部族,兵锋席卷大半个海南岛,险些连琼山都攻陷,引得南方震动,若不是海南局限于一岛,难以北上,他的影响力不亚于北宋的方腊起义。 起义要到二十年后了,而现在的那燕,只是个尚未成年的少年。 还是那英的弟弟…… 海玥心头有些感慨,语气沉重:“关于令兄的悲剧,我深感痛惜,安南王子一案中,事发突然,难以防备,待真相大白时,已为时过晚,而此案的凶手虽绑走御史,留下血图腾,企图嫁祸于人,但事情尚有转机,我愿意出一份力。” 那燕握紧拳头,冷冷地道:“我不要你的同情和帮助!” 海玥脸色也沉了下来:“不要自作多情!你可知道,岛上汉黎再乱,血流成河,没有人能置身事外?那燕,你若是真要率领族人反抗朝廷,我扭头就走,不会多说一句,但你要为了一己之私将黎人部落拖入血雨腥风之中,那我瞧不起你,你哥哥在天之灵,更不得安息!” 黎人商贩听得心惊肉跳,那燕更是咬牙切齿,却又无言以对。 他对于当地朝廷很是敌视,但若说直接起义,确实还没有那个决心。 环境也不允许。 符南蛇之乱后,官府对黎民的剥削减轻不少,不敢逼迫过甚,直到好了伤疤忘了疼,才又具备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契机。 现在反了,除了自己的部落,没人会追随,那真就将族人带入绝境了。 “我再说最后一句,查明案情不是为了你,而是有太多的无辜,会受此牵连!” 海玥看出了对方的性格,好言好语是没用的,转为激将:“我原本是要你的人手为耳目,打探真正凶手的下落,还想让你跟我走,一起参与到查案中,但现在看来,你不愿意,也不敢跟我一起走……” “有什么不敢的?” 那燕头一昂,衣衫摆动,露出腰间斜挂的箭囊:“我也不怕你诱我入伏,那群无能的官兵,困不住我的‘天弓逐影’!” 这回换成他的族人变色了:“少族长!不可啊!” “你去将街头小巷里的人都召集起来,问清楚谁看到那个大官了!” 那燕下定了决心,先吩咐了族人后,又看向海玥:“我跟你走,把大官救出来,到时候你去衙门领赏,我保我族人平安,你我两不相欠!” 第三十章 嫌犯三选一环节 “这是去哪里?” “府衙!既然抓走吴巡按的凶手,不是为那英报仇的你们,那么嫌疑人最大的,就是他的随从!师爷闵子雍、书童孙彬和力士项昂,这三人正在府衙偏院,接下来由你出面审问!” “我来审问?” “你是黎族人,此番被污蔑为绑架御史的凶手,一旦露面,威慑力比起官府强多了,难道你不敢入府衙?” “当然敢!走!” 海玥和那燕一前一后,落在府衙的偏院外,侧头看向对方,语出赞叹:“轻身术不错。” “你也不赖!”那燕眼中流露出跃跃欲试之色:“内壮极强,此前的呼吸声加重,是故意引我出来的吧?” 海玥道:“家父曾言,轻身术为软功内壮,‘以人百斤之体,欲使如蜂蝶之息枝、飞燕之穿帘’,看似不起眼,实则最不易学。” “蜂蝶之息枝,飞燕之穿帘……”那燕低声重复了一遍,想象着人身做出那灵巧飘逸的一幕,由衷地道:“令尊不愧是琼海第一勇士,说得真好!” ‘没想到我那老爹的威名,连黎族人都知道!’ 海玥笑笑,这句话其实出自戚继光的《纪效新书》,戚继光如今才三岁,借用一下无妨:“我的武功是家传,以你的年纪,有此武艺,莫非长辈是符南蛇亲传弟子?” 那燕哼了一声:“我们黎人可不像你们汉人,将武功视作珍宝,秘不外传,当年符帅对于身边的人,无论是哪一姓哪一部,都悉心教导,若非‘天弓绝影’太过难学,我黎族各部都能靠此箭术,杀得官兵大败!” ‘结果他后来被身边人背叛,叛徒还受了招安……’ 海玥对于这种天真的想法不置可否,朝里面张望了一下,轻声道:“三个人都在。” 那燕凑近,就听里面泣声传出:“老爷若真有个好歹,咱也别活了!” 通过窗户的缝隙,他定睛一看,就见说话之人是一个衣衫朴素的少年郎,也就十四五岁,稚气未脱,正是吴麟的书童孙彬,此时肩头耸动,哭得极为伤心。 “怪俺!都怪俺!俺以前不是没坐过船,怎的这次就晕了呢?” 另一个汉子五官憨厚,粗手大脚,坐在椅子上,懊恼地抓着脑袋,声音里满是悔恨,正是吴麟的贴身力士项昂。 除了他们,屋内的第三位自然就是师爷闵子雍了。 此人而立之年,相貌不俗,气质儒雅,此时眉头紧锁,默默思索。 “闵先生,现在该怎么办啊?” 哭泣半晌,书童孙彬抹了抹眼睛:“琼州府衙到现在都没个传话之人,又不让咱们出去找,难道一直等着?” 闵子雍开口,语气沉稳冷静:“当然不能一直等待,我认为东翁不是被岛上的黎民掳走的,那个血图腾有蹊跷!项昂,你的身体可好些了?” 项昂猛地起身,拍打胸脯:“俺早好了!” 闵子雍正色道:“那我们三个的性命,就交托在你身上了!于此处等下去,就是坐以待毙,唯有你出去,寻到东翁的下落,大家才能活!” “俺听闵先生的!”项昂瓮声瓮气地应下,却又皱起浓眉:“可去哪里寻老爷啊?” 孙彬也期待地道:“闵先生有法子了?” 闵子雍起身来到桌边,研墨提笔,在纸上写了三行字,递了过去:“我在琼山并无完全可信赖的友人,这张纸上列有三处去处,你可前去向他们求援,报上我的名号。然而,这三人都可能向衙门告密……务必小心!” “是!” 项昂接过,郑重地收入怀中,抱拳躬身,朝外走去。 ‘好机会!’ 那燕给海玥使了个眼色,海玥微微点头,看着他悄然尾随,却没有跟上,而是继续打量屋子里面剩下的两个人。 他注意到,闵子雍凝视着项昂的背影,片刻后收回视线,目露思索,而书童孙彬也在打量着这位幕僚,哭得红肿的眼睛里,带有一丝惊疑的神色。 ‘有意思,吴麟身边这三个亲近之人,也在互相怀疑么?’ 海玥再观察片刻,视线在闵子雍行走的步伐上落了落,眼见这位师爷走入里间,开始收拾床铺,准备安歇,这才转身离去。 出了偏院,没走多远,就在角落里发现了怀抱双臂,颇为得意的那燕。 “制住了?” “呵!这汉子练的是硬气功,若非偷袭,他还能在我手下过个十几招,弄出些动静来,现在已经被我制住气血,可以逼问了!” “你对偷袭好像并无负担?” “你们汉人狩猎时,难道要敲锣打鼓,事先通知猎物么?” 眼见火药味又重了,海玥心里对那燕性情愈发了解的同时,看向委顿在地上的项昂:“先把闵子雍给他的那张纸搜出来。” “在这里!上面还有一个你最熟悉的名字!” 那燕两根手指夹住一张纸,递了过来。 ‘英略社,海浩……师爷闵子雍认识我父亲?’ 海玥目光一扫,头一个名字就让他一怔:“衍义堂,丘祁!清介堂,唐嘉!一个琼山丘氏,一个琼山唐氏,与我海氏一样,都是当地大族。” 实际上,丘氏和唐氏才是琼山当地根深蒂固的大族,发家仅仅三代的琼山海氏跟他们没法比,历史上等海瑞名留青史了才差不多。 衍义堂取自海瑞崇敬的大儒丘濬之作《大学衍义补》,丘祁是丘濬的嫡系后人,清介堂则是秉持清廉正直之意,不过唐家在当地兼并土地,十分贪婪,所作所为和清廉正直差得有些大。 那燕并不知这些,但也道:“怪不得这个师爷让护卫去求救,有当地大族相帮,确实有助于寻找大官,哎呀!我应该跟着这个项昂,看他是不是真去求援!如果他就是凶手,自然不会卖力!” 海玥道:“这法子对于一般人管用,但凶手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掳走一位巡按御史,再用血图腾嫁祸给你们,你怎知他不会故意卖力求援,实则洗刷自己的嫌疑?” 那燕皱眉:“就这粗野汉子?” “真要是粗野汉子,师爷闵子雍不会将此等要事托付于他……”海玥淡然道:“这个时候更不会醒了还装睡,偷听我们说话!” “唔!” 项昂猛地睁开眼睛,双目精光闪烁,就要暴起发难:“贼子——!” “给我坐下!” 一道流光倏然自那燕袖中飞出,这魁梧大汉闷哼一声,又猛地跌坐在地上,半身麻痹,动弹不得,只能死死地瞪着眼前这个精瘦的黎人少年。 而海玥看了看那燕的袖口,微微一笑:“如何?” 那燕虽然眨眼间制住了对方,却觉得失了颜面,颇为恼怒:“看来你这突然晕船的护卫,果然才是掳走吴麟的真凶!” 项昂原本怒视那燕,闻言不禁一怔:“俺掳走了老爷?你这贼子在胡说什么?” 那燕冷冷地道:“别装了!大官来岛上,第一晚就被凶手掳走,我就是黎人,我知道大官不是我们绑走的,那么剩下最可疑的,不就是你们这些身边人了么?” 项昂张了张嘴:“你们黎人没有抓老爷?俺……俺更没有!” “说谎!” 那燕冷冷地道:“你不说也没用,我们族里有人偷盗‘殷’粮时,就有一套处罚,没人能挨过所有的,都不把实话吐露出来!” “殷”是黎族储备米粮的地方,整个海南都缺粮,需要靠广东省接济,黎族更不用说了,米粮格外的珍贵,对于偷盗者的处罚也极为残酷。 “我先问完,你再上手段不迟!” 眼见那燕摩拳擦掌,就要动手了,海玥无奈地阻止。 怎么和衙门一个套路,没问几句就要用刑? 而他来到项昂的正面,稍稍弯下腰,目光平和地凝视对方:“你不信任我们,这很正常,但你粗中有细,也该想到,如果我们是绑架了吴巡按的凶手,没有必要多此一举,出现在这里,对不对?” 项昂铜铃般的大眼睛露出思索,片刻后道:“你要问什么?” 海玥道:“你经常晕船么?” 项昂苦着脸道:“有时晕,有时不晕,俺也说不准……” 海玥道:“假使你的晕船,是别人动的手脚,剩下的两个人之中,谁有这个机会?” 第三十一章 度田清丈,一条鞭法 两刻钟后,海玥和那燕回到了府衙偏院。 里面的灯已经熄灭,但还有些翻身的动静。 显然人躺下了,却翻来覆去,睡不着觉。 那燕做了个手势,示意直接进去,海玥则摇了摇头,耐心等待。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有人起身,走了出来。 ‘是他!好机会!’ ‘拿下吧!’ 海玥点了点头,那燕闪身而出。 不多时,书童孙彬如同一只小鸡子,被提溜了过来,惊恐万分地看着静立于黑暗中的两人:“你们……你们要做甚?这是琼州府衙!” 那燕神情中本就蕴含着被栽赃的怒火,此时愈发凶神恶煞,干脆探出手,一把掐住他的脖子:“刚刚你还故意哭泣,却没想到,你给项昂下毒的事情,被我们发现了吧?” “毒……什么……毒……” “还敢狡辩!” “唔……唔唔唔!” 眼见孙彬被掐得直翻白眼,海玥按住他的小臂:“行了!” 那燕一甩手,这文弱书童顿时摔倒在地,剧烈咳嗽起来:“咳咳咳!” 海玥并没有扮红脸的意思,声音也十分冷酷:“你们三人,闵子雍负责出谋划策,项昂负责贴身护卫,你负责饮食起居。项昂此番乘船,行至半路,就头晕目眩,恶心呕吐,继而四肢乏力,看似是晕船之兆,其实是被你下了药!” 孙彬连连摇头:“没……没有……” 海玥道:“经手食物,能给项昂下药的人是你!昨晚与吴巡按共处一室,却完全没有察觉到任何异样的还是你!说吧!背后是谁指使的你?” 孙彬道:“家父服侍老爷……如今腿脚不便……才由小的跟着老爷……岂会加害……” ‘家生奴么?’ 海玥倒不意外。 古代书童是最为贴身的心腹,一般来说要么是家生奴,祖辈父辈都在家中为奴仆,忠心耿耿,要么就是庶出的同族子弟,有血缘亲情,一荣俱荣,还有一种清秀柔软的,那提供的就是别的需求了。 孙彬长得普普通通,与吴麟不是同姓,确实更像是家生奴,但世上没有绝对的忠诚,海玥继续道:“胆敢与巡按御史作对的,都是胆大包天之辈,这些人要收买你,所用的自是重利重金,我说的可对?” 孙彬断断续续地道:“老爷……老爷自从来广东度田……就遭到了各方的威逼利诱……他都严词拒绝……更对我们说过……‘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小的虽为书童……也知圣人之理……万万不会受贼人拉拢!” ‘度田?’ 海玥身体一震:‘是了!度田清丈,一条鞭法,我怎么把这件事给忘了!’ 今年是嘉靖九年,朝廷正在进行两件大事。 第一是推行预籴备赈之法,第二则是桂萼进《任民考》一疏,主张实行“一条鞭法”等措施,度田清丈。 实际上去年,桂萼、郭弘化、唐能、简霄等臣子,就先后疏请核实田亩,其中“南海三阁老”之一的霍韬奉命修《会典》时,更直言“自洪武迄弘治百四十年,天下额田已减强半,而湖广、河南、广东失额尤多。非拨给于王府,则欺隐于猾民。广东无藩府,非欺隐即委弃于寇贼矣……” 二十四岁的嘉靖帝朱厚熜深以为然,力主改革。 这场改革,在后世被称为“嘉靖新政”,也为后来的“张居正改革”做出了铺垫与榜样,影响深远。 海玥之所以没有感觉,是因为海南真是孤悬海外,朝廷的许多政策实施到这里,基本上是最后一轮了,相比起来,广东省其他内陆的州县,已经初步实施度田清丈。 ‘如果巡按御史吴麟,是因为这个政令从中枢下到地方来的,那么他和地方上就有了根本利益上的冲突,要掳走他的仇家就多了……’ ‘不对!’ 想到这里,海玥立刻取出刚刚的纸张,展开给书童过目:“你可知琼山唐氏是靠什么发家的?” 孙彬茫然地摇摇头。 海玥冷笑一声:“就是靠兼并土地,你家老爷下来是度田清丈的,现在他出事了,去找唐氏一族求援?你这是耗子给猫当喜娘,自投罗网啊!” 那燕的嘴角立刻弯了起来,孙彬的脸色就精彩了,先是震惊,很快难看起来:“闵先生……难道是闵先生……” 海玥立刻道:“你是不是也怀疑他?” 孙彬顺过了气,缓缓地道:“闵先生本就是老爷到了广东后,才聘请的师爷,据说是闵庄懿之孙,出身不凡!可真正的士族子弟,不去考取功名,却来为师爷,实在古怪!上船之前,小的更亲眼看到他和老爷私下低语,似有争执!” ‘闵庄懿……曾为两广总督,镇抚地方,平定叛乱的闵珪么?’ 海玥念头转了转,也觉得这种出身给人家当幕僚未免奇怪,沉声道:“如此说来,你是指控闵子雍,设计绑走了吴巡按?” “不……闵先生人很好……老爷平日里都颇为依仗……我……不知道……” 孙彬瑟缩了一下,声音低沉下去,又变得犹豫不决。 海玥再问了两句,见他说不出什么新的,对着那燕点了点头。 “我去把闵子雍抓来!” 那燕转身就走。 力士项昂和书童孙彬的审问并没有结束,但也确实从他们嘴里了解到不少情况。 现在就剩下一个闵子雍,带过来审问后,再让三个嫌疑人互相对峙,势必能挖掘出更多的线索。 ‘到了王朝的中期,想要纠正时弊,都是与一个个盘根错节的利益集团作斗争,相比起张居正一以贯之地推行新法十年之久,嘉靖新政却是数行数止!’ ‘吴麟的失踪,或许就与地方上的违抗有关,假借经常起义的黎人之名,把这个巡视地方的御史给害了,朝廷真的追究起来,大不了再激起一场黎乱民变!’ ‘真要如此,就麻烦了,凶手没有理由留下活口……’ 海玥默默思索着案情的动机,突然听到急切的脚步声,转头就见那燕飞扑过来,脸上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怒:“闵子雍不见了!屋中的墙上,又留下了一个图腾!” “什么?” 海玥的脸色也变了,伸手一按孙彬的脖颈,将昏睡过去的书童藏到旁边的小树丛里,然后跟着那燕,朝着偏院飞奔过去。 两人很快冲进屋中,里面烛火熄灭,空无一人,但就着月色,却一眼能看到,那墙上新留下的双蛇纹路。 “岂有此理!” 那燕勃然大怒:“竟然就在我眼皮子底下作案,还留下这图腾嫁祸给我黎人,让我找到这个凶手,非将他扒皮放血,喂养万蛇!!” “这味道……是墨汁?第三个血图腾,是用墨汁留在这府衙墙壁之上的?” 海玥却凑到墙边,细细地闻了闻,眼中闪烁着思索之色:“三次血图腾,三种不一样的材料?” 那燕却顾不上这些,咬着牙道:“凶手肯定还未走远,带上一个人也不方便,你我分头寻找,一定要把人截住!” “不!” 海玥思索片刻,目光已经亮了起来:“这第三个血图腾的出现,倒是让我想明白了不少事情,但还有一些谜团尚未揭开,看来还是得回那个地方……” “什么地方?” “海口浦驿馆,失踪案发的现场!” 第三十二章 就是这么一回事 “夜半三更,平安无事——!” 打更人敲梆的声音遥遥传至,海玥、那燕与孙彬,站在驿馆门前。 同样是嫌疑人,力士项昂由于身体强壮,武功不俗,被绑住留在府衙,小书童孙彬则被带回现场。 醉酒的捕快都去睡了,三人直接迈入厅堂,走向二楼。 “咯吱咯吱!” 脚下踩着楼梯的声音,在空荡荡的驿馆里回荡,格外的醒目,海玥探头看向一楼,突然问道:“你们来住驿馆的时候,客人多么?” “不多!”孙彬摇了摇头:“这里是渡口的官驿,寻常人是住不进来的,我们入住时,只有另一位官人在。” “谁?” “琼州府的宗通判,似是身体抱恙,在驿馆已经住了好几日,听到老爷来了,才出房相迎。” “通判宗承学?” 海玥眉头一扬。 知府衙门的官员,正常情况下有知府、同知、通判、推官和知事,然琼州府地处大明的最南边,过于偏僻,州县官员都有缺额。 之前安南王子遇害案,出现的官员就仅有知府顾山介和推官邵靖,但听师爷季华提过,确实有一位通判在,只是此人水土不服,自去年到任后,就在家养病,几乎不过问事宜,所以别说他们了,连府衙中人都几乎没见过。 海玥继续问道:“这位宗通判住在驿馆,是准备离开琼山?” 孙彬道:“出事后,小的看到他们匆匆收拾行李,连夜离开,显然是受到了惊吓,应是北上去徐闻了……” 海玥若有所思,走入房间。 白天他来到这里,观察过现场的血图腾,对于黎族人作案产生了怀疑,此后果然钓出了黎人耳目也来查看,顺藤摸瓜,找到了那燕。 现在第二次来现场,为的是进一步还原案情的细节。 “你们住进驿馆是几时?” “酉时五刻(晚六点十五)下船,住进驿馆应是酉时七刻(晚六点四十五)左右。” “可曾张扬,暴露行踪?” “没有张扬,但入住官驿,自要出示符牌,王驿丞见状马上出来招待,鞍前马后,还要张罗酒菜,去街上最好的酒楼买。” “买了吗?” “没有,老爷拒绝了,就在堂中简单吃了些饭菜,王驿丞作陪,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他很是健谈,用膳时一直陪侍左右,还在席上提及了如今岛上有黎人作乱,嚣张跋扈,威逼府衙,弄得人心惶惶,唉!可惜我们那时没有防备……” “入睡是几时?” “戌时四刻(晚八点)。” “这么早?” “项大哥晕船呕吐,老爷坐船后也不舒服,用了晚膳,稍作洗漱,便早早睡下了。” “你是几时休息的?” “戌时六刻(晚八点半)。” “几时醒的?” “不知,那时乱的很,小的连外面的打更都顾不上听,根本不知是什么时辰……” “那你是怎么醒的?听到吴巡按被掳走的动静?” “没有,这扇窗户当时开着,夜风吹进来,把小的冻醒了,小的起来关窗,然后就发现老爷不见了!” 孙彬来到窗边,指了指。 海玥和那燕也来到窗边,朝外面看去,后者冷声道:“这里并不高,你们这般疏于防备,凶手只要轻身术好些,完全可以绑了吴麟,一跃而下,直接从后门奔出……” 海玥则摸了摸窗户上的扣锁:“你们入睡前,窗户锁好了么?” 孙彬笃定地道:“锁好了!小的特意检查过!” “所以贼人从外面打开了扣锁,再翻入屋内,劫持了吴巡按离开……” 海玥目光一转,看向那燕:“你能演练一遍么?” 那燕脸色沉下:“你什么意思?” “这样吧,我来演练一遍,你们关好窗户。” 海玥说罢,直接翻身而出,落在了一楼,然后仰头等着窗户关上,再灵活地爬了上来,趴在窗边,伸手捣鼓了片刻,最后敲了敲,示意里面打开,翻身入内。 房间里面是两张惊讶的面庞,海玥直接问道:“我不会从外面开锁,且略去这一步,其他的动静如何?” 那燕皱起眉头:“动静比预计的大……” 说罢看向孙彬,目光森然:“你睡得这般死?如此响动都没有听到?” 孙彬脸色苍白起来:“小的……真……真没听到……” “我看你就是在撒谎!你在屋内打开了窗户,放贼人进来,里应外合,事后再说自己刚刚醒来,佯装什么都不知道!” 那燕双手捏了捏:“看来不用点手段,你是不会说实话的!” “且慢!” 海玥止住了那颗蠢蠢欲动的用刑之心:“拥有绝顶身手的人,能够悄无声息地从外打开扣锁,悄无声息地翻入屋内吧?” 那燕愣了愣,有些无语:“你以为人人都是符帅和令尊么?” “如果你不愿相信绝顶高手作案,其实还有一种可能……” 海玥微微一笑,继续看向小书童,回归当晚的话题:“你被夜风吹得冻醒,发现吴巡按不见了,然后呢?去寻闵子雍和项昂?” “是的!小的奔出房间,来到隔壁重重敲门,将他们敲醒,回到屋内,确定老爷不见,开始寻找,很快整个驿馆都被惊动了!” “闵子雍和项昂发现吴巡按失踪后,各自有什么反应?” “项大哥极为懊恼,倒是闵先生很冷静,让我们不要慌乱……我们很快就分开寻找,小的连驿馆外的整条街都跑遍了,挨家挨户地敲门,都没有老爷的踪迹。” “等一等!” 听到这里,海玥立刻道:“这样搜寻有何用处?你们当时都认为,是黎人绑走了吴巡按吧,难道黎人会藏在街巷的屋内?” 孙彬一愣:“我们那时不知啊,我们心里还盼着是老爷夜间气闷,先是开窗透气,再出门散步,迷了道路,这才未归,所以在附近寻找。” “又在说谎!” 那燕愤怒地指着墙上的图腾:“窗户大开,贼人又留下如此醒目的图案嫁祸,你们还认为他是出去散步?” “对啊……我们怎么会觉得……老爷可能是在散步?” 孙彬也呆住。 海玥却微微眯起眼睛:“你好好想一想,这是为什么?” 孙彬眉头紧锁,嘀嘀咕咕,目光落在那散落地上的字画上,突然道:“我想起来了!一开始发现老爷不见时,这些字画还挂在墙上,待得字画被扯下来后,才发现这个血图腾!” 那燕皱眉:“你是说,贼人留下了图腾嫁祸,还用字画把它遮住?你觉得我们很蠢?会相信这等鬼话?” 孙彬急了:“可……可真的是这样啊!” 海玥按了按手,接着道:“府衙来人发现血图腾后,是不是马上断定,吴巡按是被当地黎人掳走的?” 孙彬点头:“是!是的!” 海玥道:“那你仔细回忆一下,当时听到这个说法后,在场的人之中,谁表现得最为抗拒?你想好再回答,这个问题很关键,我会向其他人一一求证!” 孙彬仔细思索了半晌,谨慎地道:“当时最不可接受的,就是闵先生了!他反复地说过,我们刚至琼山,老爷不可能被黎人绑走,直到邵推官说出不久前,黎人将尸体丢到府衙门口示威,同样留下了血图腾,他才不得不接受,当时不仅我和项昂,府衙的差人们也都听到的!” “很好!随我来!” 海玥微微一笑,走出房间,来到一楼:“哪里是宗通判的房间?” 孙彬道:“这一间。” 海玥进屋内打量了一下,确实还有药味没有散去,再走了出来,转了一圈,到了后院,打量着一物,点了点头:“没错了,就是这么一回事!” “梯子?你看梯子作甚?” 孙彬满眼茫然,那燕也莫名其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这不是一起案件,其实是两件事……” 海玥道:“走吧!再去最后一个地方,如果那个人也在那里,绑架案就可以真相大白了!” 第三十三章 绑架案的真相 “这是哪?” “根据捕快所指,是驿丞王玉辉的住处。” “为何来此处?” “因为有个人可能先一步到了,进去看看吧!” 驿丞没有品级,和县学的教谕、训导是一个级别,但作为迎来送往的职位,还是有油水的,这点从宅院的档次就能看出。 比不上琼山丘氏、唐氏、海氏等大族,可两进出的院落又远不是普通百姓可比,还有一座不小的后院。 此时海玥轻盈地翻入后院,那燕提着孙彬,也一并翻了进去,刚刚抵达内宅附近,就听到压抑的说话声传了过来。 “你你你,本官也是朝廷命官,你岂敢如此!” “不入流的杂役,也配自称本官?你到底为什么要做那样的事情?说!!” “本官祖上为朝廷立过功!立过大功!你岂可这般凌辱!” “还敢嘴硬!!” “唔唔唔——” 听到这里,那燕和孙彬的脸色都变了。 因为里面有一个人,分明是师爷闵子雍。 另一个人,恐怕就是此处的主人,驿丞王玉辉了。 ‘闵子雍不是被凶手抓走了么?怎么会在这里?’ ‘闵先生在逼问老爷的下落吗?看来他不是凶手!但为什么会对着王驿丞逼问呢?’ “我们进去吧!” 就在两人惊疑不定之际,海玥已然举步往那里走去,并且特意加重了步子。 “谁!” 屋内之人转身,眉宇凌厉地看了过来,正是师爷闵子雍。 而驿丞王玉辉歪倒在他的脚下,嘴里塞着一块破布,额头全是冷汗,显然已经遭到了逼供。 “唔!唔唔唔唔!” 眼见三人走入,尤其是见到海玥,王玉辉猛地挣扎起来,但视线转到那燕身上,却又一变,露出了恐惧和仇恨之色。 闵子雍的视线则在孙彬身上落了落,有些惊讶,再仔细观察了一下海玥和那燕,沉声道:“两位是谁?为何来此?” 那燕肩膀微耸,五指间已扣住了飞箭,冷声回应:“这个问题该我们来问吧!你为何来这里?用刑逼迫此人,莫非是要灭口?” 海玥则语气平和:“在下琼山东坡书院学子海玥,这位是黎族勇士那燕,未免琼州再行汉黎之争,我们都是为了吴巡按的失踪而奔走。” 闵子雍脚下缓缓移动,靠近窗边,沉声道:“东翁不是黎人抓走的,待我查到实证,自会向琼州府衙禀明。” “恐怕到那个时候,就晚了!” 海玥看了看地上疼得抽搐的驿丞王玉辉:“阁下的顾虑,我能理解,但对府衙隐瞒你所知的真相,行险逃走,逼供你怀疑的对象,此法绝不可取!” 闵子雍露出惊疑不定之色:“你知道?” 那燕火了:“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啊?再打哑谜,休怪我飞箭无眼!” “不是我故意打哑谜,有些事情,确实要当着正主的面才好明言。” 海玥看了看面色沉凝的闵子雍,再瞧了眼竖起耳朵的孙彬:“此次血图腾一案,共出现了三次图腾,在外界看来,它们都是黎族人的标志,且象征着黎族对抗官府之心,所以难免将之笼统地归于一体,可事实上,三次绘制所用的汁液都不尽相同。” “第一次,府衙门前抛尸,用的是人血,安南刺客的鲜血。” “第二次,驿馆巡按失踪,用的是鸡血,驿馆后厨的鸡血。” “第三次,偏院再留图腾,用的是墨汁,就地取材的墨汁。” …… 那燕皱眉:“这又如何?凶手要嫁祸我黎人,就近取用,手边有什么,就用什么画下图腾!” 海玥摇头:“如果三场案件是同一人所为,无论他的动机是什么,想要嫁祸给谁,所作所为都是在频繁地挑衅官府,触怒朝廷!如此胆大包天之辈,不会是毫无计划,尤其是掳走吴巡按,从后厨取来鸡血,再在墙上涂抹,这一来一往所耗费的时间是不是太多了?不怕中途被人目击么?万一后厨也没有合用的血又如何?何不随身携带一个器皿,事先装好?” 那燕被问得哑然,不得不承认有道理:“照你这么说,三次图腾所用汁液不同,是怎么回事?” “因为这三个图腾,是三个不同的人留下的!”海玥看向闵子雍,“阁下以为如何?第三次‘血图腾’的缔造者?” 闵子雍默不作声,那燕脸色沉下:“没有凶手?偏院里墨汁绘制的图腾,是你自己留下,然后偷偷从府衙里逃了出来?” 海玥道:“你难道没有发现,这位的轻身术,很了得么?” 那燕还真没留意过这点,此时回忆闵子雍方才掠至窗边,随时准备撤离的步伐,恍然道:“看来你这师爷还习过武艺,怪不得敢一个人来这里逼问驿丞!” 孙彬满是不解:“闵先生,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啊?” 闵子雍依旧沉默,海玥帮他解释:“他留下‘血图腾’的用意,是想要提醒衙门,‘血图腾’谁都可以留下,前面的那个也根本不是黎人所做,而是有人模仿作案!” 那燕不信:“啊?他为我们黎人辩解?这般好心?” “这不是好心,而是不愿意见到琼州真的爆发黎乱!” 海玥道:“因为阁下很清楚,吴巡按到底去了哪里,但又解释不清楚血图腾是怎么回事,干脆冒险为之!” 闵子雍身躯一颤,海玥接着道:“还记得我们刚刚查看现场,我说过,想要悄无声息地打开窗户,进入房间,除了身手绝顶的高手外,还有一种可能么?其实很简单,房间里面的人自己开窗就行……” “你等等!等等!”那燕觉得脑子有点乱,“你是说,那个大官打开了窗户,让贼人绑架了自己?” “不是绑架,是打开窗户,下面有人接应,已经架好梯子,他顺着梯子爬了下去!”海玥看着闵子雍,眼神里已经有了逼视的意味,“事到如今,还在心存侥幸,不愿意开口,让事态继续恶化么?” “唉!好吧!” 听到这里,闵子雍长长地叹了口气,缓缓地道:“我确实从一开始,就知道黎人是冤枉的,因为昨晚,东翁是自行离开的,这是我们事先计划好的事情,唯独墙上留下的‘血图腾’,完全在意料之外!” 第三十四章 案子得这样查 那燕愣住。 孙彬呆住。 地上的驿丞王玉辉,蜷缩的身体则猛地一哆嗦。 片刻的安静后,孙彬完全无法接受:“不可能!老爷一个人怎么会离开?又为何对我们闭口不言?没有了项大哥,谁保护他的安全?” 海玥提醒:“驿馆内不止一位客人,住在一楼的还有另一位官员,而等到二楼出事后,他们就默不作声地离开。” “没想到你这也看出来了……” 闵子雍露出惊异,干脆全说了:“琼州府通判宗承学,此人本就是东翁的故交,他在驿馆相侯,就是为了让东翁使一个金蝉脱壳之法,明面上抵达琼州府,当晚就跟随宗通判一同北上,折返徐闻!” 孙彬瞪大眼睛:“这些为什么不告诉我们啊?” 闵子雍道:“项昂虽外粗内细,却不会作戏,你年龄尚小,更容易露出破绽,不告诉你们,实在是这次行踪干系重大,少一人知道,就少一分暴露!” “老爷为什么要这么做?是因为那封信,还准备去查总……” 孙彬嘴里咕隆了一句,突然反应过来:“闵先生之前在船上和老爷低声争论,也是因为此事?” “不错!” 闵子雍点了点头:“东翁的计划是,他悄然北上,琼州府这里,留下我与府衙沟通,由于不确定是否夜间散步走失,便以东翁水土不服,生病为由,暂时压住消息,暗中寻找,拖延时间!可此举终究是行险,我心有忧虑,在船上极力劝说,东翁却认为机会不容错失,毕竟广州府都知他因安南使节团一案,南下琼州了……” 那燕听得满脸迷惑:“等一等!等一等!那个大官竟然是自己离开的?我就不说你们折腾这些为了什么,墙上的图腾是怎么回事?无冤无仇,他为什么要污蔑我们黎人绑架?” “那个‘血图腾’根本不是东翁所留!” 闵子雍咬牙切齿:“我一开始也百思不得其解,东翁为什么突然留下此物,导致府衙误会,局势紧张!后来才想明白,大家最初发现东翁不在屋内,墙上的字画是挂着的,直到字画扯落,墙上才出现了那个狰狞的纹路!这不对!墙壁上原本根本没有任何图案,‘血图腾’是另外一人趁着大家出去寻人的时候,偷偷画上去的!” 那燕和孙彬一怔,齐齐看向地上蜷缩的矮小身影。 小书童瞪大了眼睛,有些不太相信,那燕则双拳紧握,怒声道:“是你?是你趁着他们三个外出寻大官,去后厨拿鸡血,在墙上绘制了图腾,嫁祸给我黎人?” 闵子雍冷冷地道:“我原本也没注意到此人,但回想起来,用晚膳时,这个驿丞就屡屡在东翁面前提起,琼州黎民如何如何嚣张,抛尸在衙门口,要再造反!我这才意识到,‘血图腾’可能是他添在墙上,嫁祸给黎民的,这才来此逼问!” 王玉辉之前安静下去,此时又突然挣扎起来,甚至把嘴里的破布都吐出来了:“唔唔!唔唔唔!不是我……不是……这等事情,我怎么敢做啊?” 眼见这个其貌不扬的驿丞在地上扭动,那燕又皱起眉头,闵子雍的眼神也波动了一下。 事实上,就连他的怀疑也不是十分坚定。 总觉得动机有些缺乏。 对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就因为仇视黎人? 正在这时,海玥开口:“我最初观察‘血图腾’时,就发现笔迹有异,明明是一个狰狞血腥的图腾,行笔间却显得很生硬,笔迹至末尾时甚至大为凌乱,显然是仓促之间草草画成,透出一股胆怯之意。” “根据血图腾的笔迹,我当时有了一个假设,绑架案其实有两伙人,一伙贼人胆子大,绑走了吴巡按,另一伙贼子胆子小,在现场留下了血图腾,嫁祸给黎族人。” “但根据这个假设,又有两个新的疑问——” “第一是时间,两伙人为什么如此巧合,一前一后,恰好完成了这两件事?” “第二还是胆量,留下血图腾看似不比绑架一位官员大胆,实际上依旧要冒着巨大的风险,这是挑起汉黎之争,要祸乱琼海,从某种意义上讲,性质更加恶劣!” “于是乎,根据这两个问题,嫌疑相对最大的目标就出现了。” “驿馆成员!” 听到这里,刚才还一个劲哀嚎的王玉辉明显更慌了:“海公子,海公子你不能也冤枉我啊!就算你们怀疑驿馆的人画了那个图腾,当晚驿馆人有那么多,不止我一位驿丞,为什么是我呢?” “因为你真的很恨黎人啊!” 海玥道:“岛上汉黎杂居,或融合,或互通,或排斥,或敬而远之!对黎族人有偏见的很多,但也往往是敌视,但你方才看向那燕的眼神,既有恐惧,又有一股刻骨的仇恨,再结合我听到了一句话,你是不是说过‘本官祖上是为朝廷立过大功’?” 王玉辉身躯彻底僵住,一动不动。 海玥却已经转向那燕:“当年符南蛇身边有亲信受了朝廷招安,背叛了这位首领?” “有!” “亲信姓甚名谁?你还记得么?” “那几个叛徒,我们黎族人记得清清楚楚,怎么敢忘?” 那燕一个激灵,突然反应过来,看向地上的驿丞王玉辉:“你是叛徒王桐为的后人?” 海玥道:“这是目前最有可能的推测,所幸验证也不难,这件事才过去三十年,府衙只要一查,就能知道你祖上是不是与黎人有这层关系!” “得得得……” 看着地上脸色惨变,再也说不出狡辩之言,牙齿开始打颤的驿丞,所有人都知道了答案。 海玥淡然道:“相比起行刑逼供,我更相信作案的动机,线索的联系,现在这一切有了完整的脉络,真相也变得清晰——” “你在听说了黎族人杀了安南逃犯,将尸体丢到府衙门口示威,还留下了符南蛇的双蛇图腾时,心中是惧怕不已,因为一旦黎人再动兵戈,你这种当年背叛符南蛇的后人官吏,势必首当其冲。” “因此吴巡按初至驿馆,你就迫不及待地将此事告知,希望朝廷重视,镇压黎族。” “结果,当晚御史吴巡按失踪,他的随从焦急万分,你自然也被惊动,当发现他们外出寻找时,突然生出一股恶念,从后厨拿了鸡血,在墙上也画了一个和衙门口一样的‘血图腾’,将这盆脏水泼给黎人!” “此举一方面是嫁祸给如今闹得沸沸扬扬的黎人,让朝廷重视,着手镇压黎部,另一方面也是推脱责任。” “毕竟巡按御史在驿馆失踪,若没有一个更遭官府忌惮的目标,你这个驿丞就是首当其冲,恐怕连这不入流的官职也保不住了。” 说到这里,海玥对于案情进行总结:“是故,昨夜巡按御史吴麟自己打开二楼窗户,在一楼通判宗承学的接应下离开,身边不知情的随从外出寻找;” “与此同时,驿丞王玉辉出于对黎族人的仇恨与恐惧,在墙上留下‘血图腾’嫁祸,推波助澜,将事情彻底闹大;” “两起谜团交杂在一起,便有了这场震动府衙,乃至足以引发汉黎动荡的‘血图腾’要案!” 第三十五章 好消息与坏消息 “现在,你还有什么可以辩解的?” 海玥俯视王玉辉。 王玉辉牙齿打颤,瘫倒如烂泥,之前面对闵子雍严刑逼供时的硬气荡然无存,连声哀求:“小人糊涂!画下图腾,是一时糊涂!只是一时糊涂啊!” “呼——” 眼见这位终于交代,闵子雍如释重负,身子晃了晃,一时间也有些虚脱,却又面向海玥,无比恳切地行礼:“大恩不言谢,海公子的厚恩,我等铭感五内!” 孙彬也赶忙来到闵子雍身侧,齐齐一躬到底。 本来吴麟的计划只关乎自己的安危,但阴差阳错之间,这个驿丞自作聪明的栽赃黎民,万一真的让海南再度爆发大乱,黎人部落直接造反,即便事后查清,王玉辉是必死无疑,吴麟的罪过也大了,别说巡按御史,仕途都到了头。 现在真相及时揭露,将动荡的苗头压下,身为吴麟的幕僚和书童,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自然极为感激。 “先将犯人押去府衙,述说来龙去脉,再传信徐闻,追上宗通判,确定吴巡按的安危。” 海玥的表情反倒有些淡,当仁不让地拿过指挥权,闵子雍点了点头,自觉地与孙彬一起留下,等待他们去府衙叫人。 事不宜迟,海玥毫不耽搁,带着那燕走了出去。 那燕跟在他后面,起初也为真相震惊,渐渐的,脸色就阴沉下来。 刚刚出了驿丞的宅院,这黎人少年就磨着牙道:“弄了半天是虚惊一场,这些当大官的真是可恨,失踪也能造假么?若是闹大了,要死多少人,他们想过么?” 海玥默然。 吴麟此举,确实不地道,换做江南富饶之地,即便是代天子巡按的御史,敢用这等手段? 究其根本,还是将海南视作孤悬海外的流放地,觉得自己三个贴身随从,就能应付了琼州府上下官员,为自己拖延住时间,好配合他来一起金蝉脱壳的妙计! 此人要折返广州府做什么,海玥不得而知,但身为琼州当地人,作为被“牺牲”的一方,自然感到不舒服。 “我哥哥明明才华出众,参加科举,却被故意刁难,就是这等绝望无奈!出身琼海,无论汉黎,在那些人眼中,都是蛮夷!” 那燕语气里愈发愤慨。 事实上,明朝科举限制的是籍,而不是族,即贱籍、贱民不能参加,还有僧人道士、体有残疾、丁忧期间不能科举,少数民族是没有限制的。 甚至为了改土归流,有些少民还得到优待,比如嘉靖三年,贵州镇远府土舍杨载清,参加贵州乡试,考中举人,后袭“土推官”,时任贵州巡抚的杨一汉考虑到他的夷人身份,还向朝廷请求额外升其官职,相当于少数民族加分了。 但这属于特例,更加广泛的,还是偏见与鄙夷。 那英考科举,被当地考官刁难,以致于明明才华出众,却连县试都过不了,显然就因为他黎族人的身份。 ‘悟空是个异类,却又有那般通天彻地的本领,哪怕曾经大闹天宫,也在观音点化下求取真经,最后是不是也成了佛,得了正果?’ ‘原来你对书中人物的期待,是因为自身的经历么?’ 想到那英扮作黎维宁时,在书院里和自己眉飞色舞地谈论西游的一幕幕,海玥叹了口气:“杀害令兄的安南贼人,我会盯住,尽力促成朝廷处死此獠!” “不必!哥哥的仇,我自己报!” 那燕一摆手:“罪魁祸首是不是衙门说的那个安南刺客?” “是。” 海玥点了点头:“安南叛臣莫登庸的义子莫正勇,害死了你的兄长,他已经被我废了,假冒外藩使臣更是欺君之罪,便是顾及邦交,朝廷也不会容他活命。” “他死了,还有其他安南人!” 那燕冷哼一声:“我一定要亲手斩下安南人的头颅,到哥哥墓前祭拜,以慰他在天之灵!” 海玥微微皱眉,好不容易澄清了巡按御史绑架的误会,他可不希望那燕冲动之下,再起波澜:“冤有头债有主,你兄长是莫正勇害死的,如今莫正勇离死不远,他的部下也统统被擒,逃走的三个也被你杀了,收手吧!” 那燕闻言滞了滞:“忘了告诉你一件事,那三个人,不是我杀的……” 海玥脚下一顿:“你说什么?” 那燕嘟囔着道:“逃走的三个安南刺客,不是我杀的……” 海玥转过头来,凝视着他,再度确认了一遍:“如此说来,第一幅‘血图腾’,也不是你们黎族人留下的?” ‘怎的?也有你料不到的事情?’ 那燕本想得意一笑,他不仅武力过人,在黎族也是十里八乡有名的聪明小伙,结果遇上这位,好似就成了蠢货,什么真相都看不出来。 但迎着海玥的注目,涌到嘴边的话临时变成了:“被冤枉三次也有错?” “此事非同小可!” 海玥面容郑重,立刻问道:“那你带了那些忠心的族人,赶来琼山,是为了什么?” “哥哥假冒了安南使节,官府万一在此事上还有刁难,不愿意归还尸身,我自要带上人手!” “你来了后,没有抽查郑五三人的下落?” “我来到琼山后,确实听说跑了三个人,可那时他们都跑了好多天,只以为都逃出了琼山,族人耳目也无法遍及四方,难以寻找啊!” “既然不是你做的,你为什么一开始不说?” “你也没问我……” 那燕声音低了下去。 海玥实在无语。 他本身对于黎族的这些起义首领,抱有一定的同情和理解,不多问,是避免对方说出一些大逆不道之言,弄得双方都不好下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结果这瓜娃子,总共就三次“血图腾”,竟然被冤枉了三次,屎盆子干脆焊在脑袋上得了! ‘怪不得!按照我之前的案情分析,其他都可以解释,唯独那件事难以说通……’ 海玥脑海中浮现出一个细节,再将整个案情过了一遍,缓缓地道:“现在有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一个?” 那燕有些紧张:“好消息是?” 海玥道:“好消息是我此前的分析并无错误,驿馆绑架案现场的‘血图腾’就是驿丞王玉辉所画,向府衙说明后,你们黎族的嫌疑洗清,岛上的汉黎之乱不会发生了。” 那燕松了一口气,又好奇道:“那坏消息是?” 海玥嘴角扯了扯:“那位金蝉脱壳的巡按御史吴麟,恐怕真的被贼人绑架了。” 新书求追读求月票! 第三十六章 真正的绑匪是谁 “真相竟是如此……实在是想不到……吴巡按……哼!!” “东翁,虚惊一场,此乃万幸,万幸……” 当海玥赶到衙门,向留守在刑房的师爷季华说明了情况,季华立刻把真的没睡着的推官邵靖唤了起来。 众人赶到王宅,听了王玉辉的证词后,大伙儿先是如释重负,然后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这一次案子,不仅是地方衙门的责任,更关系到琼海的安定。 毕竟谁也不希望自己的家乡动荡,战乱一起,无人能置身事外。 因此府衙上下承担了巨大的压力,连一向懒散的差役都卖力了。 结果被“绑架”的吴巡按,竟是自行离开的? 邵靖如释重负之后,语气就难掩恼怒,季华见势不妙,赶忙遮掩,却终究制止不住这位恶狠狠地瞪着坐立难安的闵子雍三人。 “唔……” 之前被绑住的力士项昂也带过来了,此时承受着众人的眼神,神情满是尴尬。 俗话说主辱仆死,现在是主子潇洒离开,留下他们在这里遭恨。 气氛僵持了片刻,邵靖的视线转向驿丞王玉辉,一字一句地道:“把这个贼子押入大牢,等候发落!” 王玉辉大小是个官,哪怕不入流,正常情况下推官也没权力直接羁押,非得知府出面不可。 但此时一声令下,左右差役立刻架住,狠狠地朝着外面拖去。 那咬牙切齿的模样,恨不得扒了他的一层皮。 祖上就是出卖族人的叛徒,令人不齿,现在摇身一变当了官,还因一己之私闯下这等大祸来,简直罪无可赦! 呸! 海玥默默旁观,待得差役散开,在王宅继续搜查罪证,来到邵靖面前:“邵推官,学生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十三郎但说无妨。” 邵靖表情变化,看向这位少年郎的眼神,已经不能用和颜悦色可以形容。 连续两起大案,一起事关外藩使节,一起事关一省巡按,自己碰上虽然倒霉了些,但若不是有此等英才相助,岂能让错综复杂的案件迎刃而解? 实在庆幸! 然而邵靖很快发现,自己似乎高兴得太早了,因为海玥提到了一件已经被他抛之脑后的事情:“昨日府衙收到一封血书,上面印有十六个血手印,还有一句简短的话,‘欲活命,先偿命’。” “是有这封血书……等一等!” 邵靖马上意识到蹊跷之处:“既然第二个‘血图腾’是驿丞王玉辉所留,为的是嫁祸给黎人,为什么还会有这封血书?” 原本衙门认为,“血图腾”都是黎人所留,第一次在衙门口抛尸是示威,第二次驿馆客房是赤裸裸的威胁,为的就是给之前惨死的那英报仇,要让安南犯人血债血偿。 事关外藩使臣的要案,琼州府衙已经把案卷上交广东按察司,想必广东按察司审阅后,已经快马加鞭,将案卷送往京师了。 让衙门杀死莫正勇等一干要犯,去换回吴麟的性命,根本不现实,没人敢下这样的命令。 可现在绑架的真相大白,再看这封威胁的血书,就显得莫名其妙了。 王玉辉与安南人毫无干系,甚至都不知牢房内关押着十六个安南囚徒,血书是谁送来的? “还有一事!” 眼见疑惑不解,海玥这时才给出关键的线索:“被安南贼人所害的黎人那英,有弟弟名那燕,在黎人部落颇有威望,此前来到琼山,希望迎回兄长遗体,听说了府衙前血图腾一事,向同族求证,确定了那根本不是黎人所为。” 这话如果换一个人,换一个时机说,大伙儿不见得相信。 但现在由海玥讲出,大家是信的,却难免更糊涂了:“第一起‘血图腾’,也不是黎人留下的?那是谁杀了三个逃跑的安南人?” 海玥道:“学生由此分析,杀死三名安南逃犯,在府衙门前留下黎族图腾的,和将血书送入府衙用以威胁的,是同一伙人,因为动机连贯,都与安南有关。” “有理。” 邵靖微微点头,但还是不解:“那他们为何要送来血书呢?听说吴巡按遭贼人绑架,冒名诈一诈衙门么?” “对于胆敢在衙门口抛尸的人来说,冒名讹诈的可能性并不高,我倒觉得,对方是真有底气!” 海玥看向闵子雍:“闵师爷,你现在能否去码头寻一下宗通判的随从,看看有没有别的消息?” 闵子雍脸色微变,沉声:“我去去就回!” 说罢,大步流星地朝外走去。 书童孙彬和力士项昂也听出了不对,目露惊惶:“老爷他……” “两位不必着急,先等到确切消息不迟。” 海玥稍作安慰,退到一旁,闭目养神,平静等待。 场中安静下来,除了低低的哈欠声外,只有跃动的烛火,表达出忐忑的思想感情。 就在上了年纪的师爷季华已经撑不住,昏昏欲睡时,一道身影冲了进来,正是闵子雍。 他颤声道:“我刚刚见到宗通判留下的侍从,东翁半路被人劫走了!” 众人表情古怪。 之前说人丢了,是自己离开的,险些闹出大乱子。 现在又丢了? 你让我们信,还是不信呢? “这次是真的!” 闵子雍眼眶通红,之前一直维持的镇定崩溃了,再度强调了一遍:“东翁藏在宗通判车队最后的马车里,刚到码头,还未上船,几个贼人突然冲出,将他劫走,宗通判派人回来报信,却恰好发现衙门出动,因驿馆墙上的‘血图腾’,四处搜寻黎人,便以为那些是黎族人,没有相告……” 众人怔住。 这还真是阴差阳错啊! 驿馆那边以为人丢了,是假丢。 码头这边人真丢了,却被驿馆那里的假消息影响,错误地判断了形势。 “求求邵推官!救救我家老爷!” 场面安静了片刻,孙彬和项昂如梦初醒,立刻跪下,猛猛磕头,闵子雍也不顾上其他,拜倒在地:“伏乞邵推官垂怜施援,东翁此举实非为私,乃推行国策,以纾民困,冒犯之处,我等甘愿赎愆谢罪!” “唔!起来吧!” 邵靖之前听说吴麟真丢了,神色有些微妙,眼见三人这般,倒有些不忍:“本官自想救出吴巡按,可既非黎族人所为,线索就太少了,去哪里救人呢?” 顿了顿,他沉声道:“如何营救吴巡按,还需从长计议,今夜大家都困倦了,你们先去休息吧,明早再议。” “邵推官!邵推官!” 孙彬和项昂还想恳求,闵子雍已经从六神无主的状态中恢复过来,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没用,起身先对着邵靖一礼,转向海玥,再对着他作揖拜了拜,这才带着两人退了出去。 “你们也去歇息吧。” 邵靖挥了挥手,让书吏和捕快退去,待得堂中只剩下海玥和季华,才呵了一声:“没想到啊没想到,此案峰回路转,竟至于此!” 广东巡按御史和琼州府衙推官,在官场上同为七品,但地位和前程着实天差地别,邵靖本来确实希望,借着安南使团破案有功,得到这位巡按的赏识。 但得知对方的所作所为后,邵靖却是颇为恼怒,现在对方倒霉了,难免有些幸灾乐祸。 季华则觉得这是个机会,看向海玥,语气里透出亲热:“十三郎,救出巡按,你有几分把握?” 海玥也不藏着掖着:“没有把握。” 季华有些失望,叹了口气。 邵靖却看了出来:“找出绑架的凶手呢?” 海玥微笑:“这我倒是有了些头绪。” 邵靖颇为期待:“怎么说?” “关键在于黎人那燕。” 海玥道:“那燕其实迫切地想要为其兄报仇雪恨,但即便发动了族人搜寻,也没有寻到逃走的郑五三人,试问黎人商贩走街串巷,耳目众多,又与这群伪装成使节团的安南刺客有深仇大恨,都没有找到这三个逃犯,凶手是怎么找到的?” 邵靖目露思索:“对啊!凶手是怎么找到逃犯的呢?” “所以我有一个大胆的猜测,不是凶手找到了郑五三人,恰恰是从书院逃走的郑五三人,主动找到了凶手!” 海玥道:“邵推官,欲寻凶手,我想要得到一个人的帮助。” “谁?” “安南芳莲郡主。” 第三十七章 郡主出马 “海公子请稍候,郡主正在梳妆!” 第二日大早,用完早膳,海玥来到府衙后院,默默等待。 自从身份揭晓后,这位使节团目前的唯一幸存者,就被妥善安置起来,看守的护卫甚至比起府衙前堂还要多些,就怕这根独苗苗也被安南刺客谋害了。 而黎玉英也不客气,没过多少天,连使唤的婢女都有了。 海玥于院外等候片刻,待得婢子出来通报,随之入内,远远就见小阁之中,一位女子素手烹茶,姿态优雅。 进到堂中,首先迎上温柔而深邃的双眸,眉如新月,眼似秋水,然后才是唇红齿白,肤如凝脂的容颜,最后是绣着淡雅花纹的素色衣衫,整个人如一幅端庄静雅的水墨仕女图。 上次见面,还是脸色苍白、神色惊惶的女囚,此时的反差感,让海玥都涌出些惊艳之感,行礼道:“黎郡主。” 黎玉英敛衽还礼:“囹圄之中,蒙海公子搭救,至今未及叩谢,今闻科考第一场结束,公子果然顺利高中案首,愿公子金榜题名,蟾宫折桂!” 海玥微笑:“承郡主吉言,咱们也是患难与共过的,就别这般生疏了,如何?” 黎玉英展颜:“好!请用茶!” 海玥坐下,品了品后,称赞道:“水沸如鱼目,茶汤似琥珀,饮之沁人心脾,五指山茶能烹出这般造诣,实在不易。” 五指山是海南的主要茶叶产区,因其高海拔和湿润的气候,适合茶树生长,口感以清香和甘醇而闻名,但烹茶时对水温和茶汤颜色的掌控要求很高,现在茶汤色泽如琥珀般晶莹剔透,确实造诣不俗。 黎玉英轻笑:“烹茶一道,在我安南亦是风雅之事,茶艺精湛者,常受世人推崇,小女子闲居无事,唯以烹茶为乐,聊以遣怀。” 海玥又品了一口,待得茶香在口腔里散开,才顺势进入话题:“郡主无须担心闲居府衙,可知巡按广东的吴御史,已至琼山详查使节团一案?” “当然知道,小女子盼着呢,只是听说吴巡按被黎人掳走,人救出来了?” 黎玉英眸光一亮,赶忙问道。 “还未真正救出,但已经有了不少线索……” 海玥摇了摇头,将目前整理出来的情况,仔细讲述了一遍。 黎玉英俏生生地端着茶杯,听得聚精会神,末了长长舒了一口气:“没想到竟是如此波折!只是若如公子所言,不是凶手找到了郑五三贼,恰恰是从府衙逃走的郑五三贼,主动找到了凶手,那他们三贼到底去寻了何人呢?” 海玥道:“郡主可还记得,出狱那一晚,你说过,安南杀手团的数目,远不止如今使节团的二十多人?” 黎玉英面色立变:“公子之意是……” “不能仅凭猜测,正要向郡主请教!” 海玥开始发问:“莫正勇家世如何?” “此獠出身卑微,无家世背景。” “莫正勇的上位,是全靠勇武与心机?” “不错!此獠确有勇武,性情阴狠,手段歹毒,不知残害了多少忠良之士,才被莫老贼收作义子,成了十三太保。” “莫正勇在十三太保中可有排名?” “排在第三,若论莫老贼对其的信任度,此人堪称第一。” “莫正勇在十三太保中人缘如何?” “肯定不好,他是后来居上,其余早年跟着莫老贼的十三太保,岂会服气?” “莫正勇追上使节团时,麾下有多少人?” “他们当时乘两艘战船而至,麾下有百余人,凶狠异常。” “那一战后,剩下多少人?” “我使节团的护卫拼死抵抗,双方厮杀,皆伤亡惨重,至于莫贼一方剩下多少人,由于我早早受保护,乘小船离开,难以确定。” 黎玉英回答到这里,越来越觉得之前的猜想没错:“如果还有一伙贼人藏在琼山,郑五三贼自府衙逃走后,当然是去投奔同伴,可他们为什么会被杀死呢?” 海玥道:“安南使团出事后,对于郡主来说,此案当上达天听,让我大明的天子知道,外藩的叛臣有多么嚣张,竟敢让刺客冒认使节,戏耍宗主国,所以接下来自是把莫正勇一行押送京师,由刑部、大理寺审问,明正典刑,对吗?” 黎玉英点了点头。 海玥接着道:“可对于叛臣莫氏一方来说,他们的目的是为了阻止黎氏使团求援成功,如今却刺激明廷,这件事最好能偃旗息鼓,就在海南当地结束,关押在牢房里的莫正勇一行,如果能死在这里,那是再好不过了!” “啊!” 黎玉英恍然,忍不住呻吟了一声:“眼见事败,想要掩盖这份对贵国的欺瞒,那群贼子杀死郑五三人,接下来更是绑了吴巡按,逼迫府衙,想要杀人灭口,除去罪证?这能办到么?” “不能!” 海玥摇摇头:“但有时候,亡羊补牢,又哪里顾得上那么多?倘若动机真是如此,下令之人倒也十分果断,所以我怀疑,莫登庸麾下的‘十三太保’,来了不止一位,莫正勇扮作使节团入府衙,另一位在外策应!但听郡主方才所言,莫正勇出身卑微,立功晋升,又与其余义子不合,难道他麾下还有别的人才?” “这就不知了。” 黎玉英目光微动,低声道:“公子是想寻找那群贼子的据点?” “是!” 海玥起身作揖:“还望郡主助我一臂之力!” 当意识到凶手的指向,再度回到安南的内乱与纠纷时,就已经不是救不救吴麟的问题了,而是要斩草除根,解决后患。 毕竟莫正勇的败露与被擒,是海玥所为,结下了深仇大恨,而海氏可是琼山本地人,敌在暗我在明,万一遭了报复,后悔都来不及。 所以海玥此行,就是请这位芳莲郡主出马。 最了解安南人特征的,当然是安南人。 至于黎玉英待在府衙内,派人来回传话,那更会错失良机,唯有她跟着一起行动,识别安南落脚点,最是方便! “好!” 黎玉英抿了抿嘴,缓缓起身:“这本是我安南之事,岂有退避之理,我跟公子同去!” 话虽如此,当黎玉英换了一身衣衫,戴上面纱,跟着海玥迈出府衙大门之际,她的脚下还是一顿,眉宇间露出几抹不堪回首的惧意。 这些日子,她半步不出府衙后院,却觉得踏实,晚上睡得都很香甜,而不是被噩梦惊醒。 不止是噩梦,若非海玥出现,还不知要遭遇什么惨祸…… 恰恰是同样的人站在身边,威风凛凛:“郡主请看,护卫的人手来了!” 话音落下,伴随着还算整齐的脚步声,一群快班捕手匆匆赶到门口列队,府衙推官邵靖亲至。 对面的巷道里,还有一群悍勇的黎族勇士,为首的少年郎精瘦干练,目光熠熠。 而海玥与两方各自对了个眼神,探手接过长枪:“走!缉贼!擒凶!” 第三十八章 意料之外的凶手 “我们如今要寻找的是贼人据点,不会直接表露出与安南有关的特征,从表面来看,就是当地人,但某些习惯不会变,这就靠郡主分辨了。” “先从哪里开始?” “海口浦。” 海玥护着黎玉英,以驿馆为中心,开始搜寻蛛丝马迹。 不同于朝鲜和日本,多多少少发展出一些自己的东西,安南与中原王朝的文化、语言、习俗上完全是一脉相承。 当然,即便大方面没有区别,大明自己的各个行省,乃至各个州县,都还有自己的风俗呢,所以想要寻找下落安南人的踪迹,非得老乡出马不可。 海玥对此其实也没有太大把握,甚至做好了长期搜寻的准备,不料黎玉英只是走过两条街,突然嗅了嗅鼻子,朝着一个方向望了过去:“公子,你闻到什么了么?” 海玥有些茫然:“没有啊。” “随我来!” 跟着黎玉英再走过半条街,海玥终于察觉到了:“是有一股香气,有什么特别么?” 街边商铺点香,也不奇怪,尤其是进了风月之地,整条街道都弥漫着一股香腻的味道,让人想入非非。 “我从小对于气味就很敏感,这股香料很特殊,近似‘芽庄香’!” 黎玉英再嗅了嗅,笃定地道:“‘芽庄香’乃我安南沉香之绝品,香气层次极为丰盈,初闻清凉沁心,继而甘甜绵长,终以花香与果香交融,令人如置身山林,此香虽无那般鲜明之层次,亦与‘芽庄香’有几分神似,料想是筛选之余的次品……” “你不要靠近,指出大致是哪个方位就好!” 海玥精神一振,未免打草惊蛇,脚下不紧不慢,护住对方,自然地拐到一旁的小巷。 黎玉英也有些紧张,深吸一口气,再度辨别之后,望向一个位置:“街头右侧前三间铺子。” “好!” 海玥背在身后的手摆了摆,不多时一个黎人小贩走了过来,听到了明确的指示:“街头右侧前三间铺子,查一查那里是做什么的。” 黎人小贩挑着担子,哼着小曲,走了过去。 衙门的捕快不适合大规模的搜查,此时远远在后面跟着,那燕麾下的黎人商贩,平日里就走街串巷,倒是最好的耳目。 此时两人默默等待,很快黎人小贩折返,低声禀告:“永安堂!” “永安堂?” 海玥一怔,旋即恍然:“怪不得……” 黎玉英好奇:“那是什么地方?” 海玥道:“棺材铺子。” 自家十二哥特别喜欢丧葬,若非海氏乃书香门第,指不定就自己去主持葬礼了,受那位的影响,海玥也听说过永安堂的名声,知道这里是海口浦最大的棺材铺子,别说汉人,就连熟黎有身份地位的人去世,都往往请永安堂的人过去主持。 “永安堂占地颇广,后堂陈列棺木,素来生人勿近,寻常百姓哪敢擅入?幽深僻静,正是绝佳的藏身之所!” “没想到真的藏在海口浦,就在我们眼皮子底下!” 伙儿一核对,都觉得十分可疑,那燕直接提议:“我轻身术最好,先入内一探如何?” 海玥道:“若是有了确切的证据,你发个信号,府衙捕快冲入正门,黎民从后院突入,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邵靖原本对于黎族人抱有偏见,但此番对方摒弃前嫌,合作擒贼,也颔首道:“壮士一切小心!” “放心!” 那燕闪身而出,绕道后院,翻了进去。 永安堂的前门在街边,后院颇大,后堂停放着棺木,空无一人,明明光天化日,竟显得有几分阴森。 那燕目的明确,直接朝着后厨摸去。 “好多食材!” “还有藏在柜子最下面的碗筷!” “没错了!就是这里!” 如果说仅凭气味,只是一个侧面的线索,那么后厨的碗筷食材,就是切实的证据。 永安堂的掌柜和小厮,绝对用不到这么多,总不能是给鬼准备的吧? “进!” 那燕一根飞箭甩出,发出破空的呼啸,正是给墙外的信号。 前方的正门轰隆一声,捕快们直接闯了进来,黎民更是手脚灵活地从后院翻进。 里面的人也很敏锐,听到动静,有三四个大汉立刻冲了出来,见到那燕,立刻手持利刃,凶神恶煞地扑了过来。 “嘿!来得正好!” 那燕身形一闪,轻若飞絮,倏然跃上墙头,左手往腰间一探,五指间已夹住四根箭矢,右手翻出小弓,劲气聚弦,如挽长虹。 说时迟那时快,箭矢破空而出,宛若电射流星,势不可挡! 嗖!嗖!嗖!嗖! 两根穿胸而入,两根刺脖而出,四名的壮汉身体如同破麻袋般被带飞了出去,落到地上,只从喉咙里发出一道沙哑的声音,人就断了气。 “好箭术!” 海玥持枪冲入,见状不禁侧目。 “天弓逐影”不愧是二哥称颂的飞箭绝艺,那燕小小年纪就能有这等箭术,完全可以想象当年符南蛇纵横琼海,莫可匹敌的威风。 所幸他也不差。 “安禅制龙,心如止水,一念清净,万缘皆寂!” 随着屋内冲出越来越多的壮汉,激烈的厮杀骤然爆发,海玥却神色从容,呼吸绵长,仿佛置身于空山幽谷,独坐寒潭之畔,静观天地浩渺,云卷云舒。 周遭的一切渐渐慢了下来,非是真的时间凝滞,而是一种玄妙的感应。 那些冲杀而来的敌人,他们的神情、动作、行进的方向,乃至结成的阵势,皆如画卷般清晰地映照在脑海之中,分毫毕现。 “咦!” 那燕以箭矢压制,俯瞰全场,率先发现,这位枪身背于身后,闲庭信步地走了过去,所过之处,敌人全部被各自的对手缠住或者挡下,就连他的利箭都在无形中为其开路。 “原来如此,贼子在保护那间屋子,首领就在其中!厉害啊!” 那燕很快发现关键,箭矢再射死了两名贼子,遥遥护送着海玥消失在一间屋子内。 而海玥刚刚入屋,就听到墙壁转动的声音,一个马脸壮汉从里面钻了出来。 照面之间,海玥二话不说,身形骤动,快若惊雷,枪出如龙,直取敌身。 “噗哧!” 枪尖入肉,海玥长臂一舒,将惨叫的马脸大汉整个提了起来,冷声道:“你们的二头领呢?留下你们送死,独自跑了?” 马脸壮汉猝不及防,竟是没能挡住一击,双手握住枪身,嘶声道:“什么……什么二头领……” “莫正勇是杀手团的大头领,如今被擒,能给你们这帮人作主的,不就是二头领么?” 海玥冷笑:“此人阴毒得很,想要借助衙门之手,除去莫正勇一行,自己好借机上位吧?可惜他不知,越是嫁祸黎人,越是绑架巡按御史,朝廷越不会如他所愿,反倒要追查到底,这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这番话真真假假,乃是故意为之,看看能够激出些什么来…… 果不其然,马脸壮汉的面容顿时扭曲起来,但所说的话却令人始料未及:“可恨的王子,我们都上当了,以为他是真心投降,结果把明人的官差给引来了!” 海玥眉头一挑:“谁骗了你们?” 提到出谋划策的元凶,马脸壮汉顾不上胸口汩汩涌出的鲜血,咬牙切齿地吼道:“是黎维宁!那个投靠我们的叛徒,嫁祸黎人,绑架大官,都是他出的主意!!” 第三十九章 情理之中的赴死 “黎维宁……” “第一起案件的‘遇害者’,是第二起案件的‘凶手’?” “不过如此一来,确实能解释这群安南人为什么举止如此古怪了……” 正如此前海玥对黎玉英所言那样,他原本怀疑,是有另一位“十三太保”在杀手团里,才能酝酿出这样借刀杀人的毒计。 不然的话,之前的莫正勇的不少手下,连汉话都不会讲,属于安南的底层,实在不像是能出谋划策,想出如此手段的。 这是疑点一。 疑点二,就算对方的计划如其所愿,莫正勇一行死光了,回到安南后依旧难以交代,那位弑主自立的莫登庸,依旧不会放过这群任务失败的手下! 现在答案揭晓。 真正的安南王子黎维宁,被另一伙安南刺客抓住了,并且为其出谋划策,才阴差阳错地促成了“血图腾”之乱。 “如此说来,莫正勇的计划其实成功了!” “他让杀人团假冒使节团,真的将逃走的安南王子引了出来,潜伏在当地的另一伙安南杀手顺利抓住了人……” “只是莫正勇过于算计,又在书院害死了替身,制造了安南王子遇害案,结果反而导致身份暴露,功败垂成!” 想到这里,海玥摇了摇头,沉声问道:“黎维宁在哪?” 马脸壮汉嗓子里发出咯咯的声音,自知活不了了,也不愿说。 海玥嗤笑一声:“你这是在为仇人遮掩?他把你们都耍了,再安然离开,你接受这样的结果?” 马脸壮汉怒目圆瞪,勉强伸出手,哆嗦着朝着还未关闭的墙指了指,头歪了下去。 确定此人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海玥拔出枪尖,抛开尸体,谨慎地走了进去。 果不其然,刚一踏入,便觉恶风扑面,暗器破空而至。 海玥神色从容,手中长枪轻抖,枪尖如灵蛇吐信,将袭来的暗器一一挑落,再直面扑过来的杀手。 通道狭窄,四壁逼仄,长枪难以全力施展,所幸敌人不多,倒也无需大开大合。 寒光闪处,不出数招,几名安南杀手应声倒地,鲜血溅染墙壁,深处却传出打斗声。 刺死最后一名杀手,海玥加快脚步,冲入里面,就见两道身影扭打在一块。 稍加分辨,海玥便果断出手,一枪刺中那个占据上风的安南杀手。 当尸体挑开,与之对峙的汉子身躯晃了晃,跪倒下去。 海玥查看了一下,发现他的腹部和后背都中了刀,并非致命伤势,但方才的搏斗导致伤口崩裂,血流了不少,立刻扯下衣袖,为其简单地包扎了一下。 汉子呻吟一声,却似是顾不上自己,指着后面:“救!救人!” 海玥已经看到,暗道深处是一座简易的牢房,里面关着一位四十几许的文人,双手紧握木栏,长发披散,凌乱地垂落肩头,衣衫褴褛,沾染污渍,整个人显得狼狈不堪。 “吴巡按?” “我是吴麟!” 海玥一枪挑破了牢门上的锁,将里面的人放了出来。 “多谢义士搭救!” 吴麟显然颇为虚弱,倒不是肉体折磨,他的身上没有明显的伤势,主要是精神上的压力和恐惧。 毕竟关在这暗无天日的牢内,又是一群凶神恶煞的外族人,普通人恐怕都要疯了,而他还带着几分审视看过来,显然在判断海玥的身份,旋即又不忘刚刚与人生死相搏的汉子:“这位是安南的黎正使,同样被那群贼子绑到这里来,这两日若无他的周旋和保护,老夫早就命丧于此了!” “哦?” 海玥深深地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痛苦呻吟的汉子,也不在这里多言,沉声道:“我带他出去,吴巡按跟在身后就好。” “老夫也来帮忙!” 吴麟身体尚且虚弱,但也上前扶住重伤的汉子另一边肩膀,艰难地往外走去。 “老爷!老爷!” 刚刚出了暗道,回到之前的屋子,力士项昂的声音就传了进来,吴麟顿时露出如释重负之色。 显然,这位巡按御史担心前来营救的,也不见得就是好心之人,可别刚出虎口,又入狼窝,现在项昂的出现,才让他彻底安心。 海玥也看出对方的不信任,不以为意:“吴巡按去和项壮士会合吧,这里有我。” 吴麟这才正色行礼:“不知义士尊姓大名?” “琼山海玥,东坡书院学子。” 听到这个名字,吴麟眼中闪过一丝惊讶,显然是想起了使节团的案件,却没有多言,再度拱手一礼,踉跄着走了出去。 海玥则继续把汉子往外搀扶,不料他也发出沙哑的声音:“海玥?揭穿莫正勇真面目的海小相公?” 海玥道:“是我。” 汉子赶忙道:“那个马脸贼子叫阮四,是莫正勇的左膀右臂,他是这里发号施令的头领,得杀了他!” 海玥道:“他已经死了,我能找到暗牢,就是此人指路。” “好!死得好!” 汉子松了一口气。 海玥淡淡地道:“阁下是否以为,阮四死了,就无人指控,你才是‘血图腾’之乱的幕后指使者了?” 汉子身体轻轻一颤,抬起头:“看来海小相公早就知道我是谁了?” 海玥道:“安南王子黎维宁,近来阁下的大名,早已传遍琼山,恐怕用不了多久,我大明的朝堂也将人尽皆知了。” “呵!” 黎维宁扯起嘴角,无奈地笑了笑:“请把我放下来吧,没有出去的必要了!” 海玥道:“这恐怕不是阁下说的算的。” 黎维宁笑着道:“我还真能说了算,我中了‘赤鳞髓’,那是安南剧毒,可溶于水而无味,莫正勇杀死那个替身的,应该也是用的这种毒药……真假安南王子死于同一种毒药之下,莫非也是定数?” 海玥脚下一顿,将他放了下来,看着这个疲惫而削瘦的汉子。 黎维宁靠在墙边,整了整衣衫,明明血染衣襟,却透出一股贵气,面容平和地道:“海小相公,你是使节团的恩人,趁着我还有最后一点时间,若有疑问,尽管开口吧,在下定知无不言,毫无保留!” 第四十章 结案与歇息 “你如何让这群安南杀手听命于你?” “这并不难,因为他们任务失败后,心怀恐惧!恐惧回去!老贼莫登庸性情凶残,自弑君夺位后,被忠义之士刺杀了两回,察觉不能服众,便直接退位,让自己的亲子莫登瀛继位……” “将其子送到台前,自己隐于幕后?” “不错!莫登庸自称太上皇,看似不问世事,以渔为业,遨游自乐,实则掌握着伪朝大权,麾下十三太保更是把兵权牢牢控制在手中,他的那位继承了王位的儿子,不过是傀儡和摆设罢了!这样的人,连亲子都能利用,何况义子?” “所以莫正勇才那般穷尽算计,他接受不了失败……” “是啊!莫正勇看似被老贼委以重任,平日里宠信有加,但若是完不成任务,回去后他也将失去一切,下场会极惨!” 听到这里,海玥微微点头。 他原先没有考虑过黎维宁会是幕后指使,主要是没想过,另一伙安南刺客会如此愚蠢,居然听信一个阶下囚的出谋划策。 但如今看来,阮四的头脑或许不是特别好用,可真正让他病急乱投医的,还是来自于上面的压力。 那个渔民出身,如今却能在安南称帝的枭雄,手段残忍狠毒,犹如一座沉甸甸的大山,压在每个手下的心头! “阮四自己也有野心……” 黎维宁解释道:“莫正勇将手下一分为二,是知晓郑五对他忠心耿耿,确保不会掣肘,便扮作使节团的麾下,随其入府衙。而阮四表面恭顺,实则也嫉妒莫正勇的地位,此人追随莫老贼的时间更早,如今却无法出头,平日里就有些闲言碎语,莫正勇不放心他,便将其安排在了据点,也是为了等我上钩!” 海玥道:“你还是中计了?” 黎维宁深深叹息:“我知道莫正勇假扮使节团,是为了引我出来,这是陷阱,但任由他败坏使团声名,即便苟活于世,又有何用?听说书院案发,莫正勇一行去了府衙,我想冒险取回符节,再证明真身,结果还是被阮四发现,直接抓到了此处。” 那个时候杀手团还未暴露,其实黎维宁只要等待,等到海玥将案情告破,就能迎来转机,可惜终究没有人能未卜先知。 “莫正勇被我揭穿擒拿的同时,你也被阮四拿住……” 海玥道:“然后你‘策反’了他?” 黎维宁道:“府衙宣告了案情,阮四震惊不已,既害怕回去无法复命,下场凄惨,又蠢蠢欲动,想取莫正勇而代之,我便趁机,给他出了个主意——” “只把我抓回去无用,我妹妹还在府衙,大明朝廷还是知道了莫氏叛臣的嚣张,连功过相抵都做不到,除非莫正勇及其亲信,统统死在琼州府!” “唯有如此,阮四带着我回去后,才能将罪过全部扣在莫正勇头上,功劳则记在自己身上,成为新的‘十三太保’!” 海玥皱眉:“你挑唆阮四,将逃回来的郑五三人杀死,尸体丢到衙门口,这无可厚非,你们本就是仇人,但为何要绘制嫁祸给黎人的‘血图腾’呢?” 黎维宁的手按住腹部,声音开始微微颤抖:“因为黎人敢于造反,大明官府十分忌惮,用造反头目符南蛇的图腾,更能激起衙门的恐惧!况且那个假冒我的替身是黎人吧?黎人先扮作的我,我再借阮四的手嫁祸,难道有错么?” 海玥暗叹。 那英假冒黎维宁,是被莫正勇欺骗,再加上本身遭遇到不公所致。 当然站在黎维宁的角度,自己被人假冒,还败坏了整个安南使节团的名声,由此愤恨,也无可厚非。 冤冤相报。 顿了顿,海玥继续问道:“绑架吴巡按,也是你的布置?” 黎维宁这次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海玥道:“血书呢?” 黎维宁道:“阮四认为,利用这位身居要位的官员,威逼琼州府衙,就可以大功告成!我却知道,那封血书一送,琼州府衙更不可能受威胁,将囚禁的犯人杀死,他们没法交代!血书只会把事情闹大,进一步触怒大明朝廷……” 海玥眯了眯眼睛:“所以你准备让吴巡按死在这里?” “不!” 黎维宁道:“我希望他能被救出去,所以这两日才竭力护他!” 海玥道:“但吴巡按真的会承你的情么?” “唔!!” 黎维宁额头已经渗出冷汗,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事实上,那位巡按御史也有怀疑,他被抓与我有关,只是身陷囹圄时,不敢声张!现在他得救了,当然想要查清楚,但如果面对一个死人,他也只能接受这份‘恩情’了!” 海玥终于动容。 黎维宁所中的毒,到底是阮四等人下的?还是他自己服用的? 答案至此已经显而易见。 唯有死人,此前所做的事情才能一笔勾销。 唯有死人,才能得到最大程度的宽容与同情。 黎维宁对此十分平静:“叛臣篡位,我安南国祚将倾,身为正使,我却无能地落入贼人之手,万般无奈之下,唯有出此下策!海小相公,若不是你揭穿了莫正勇的身份,我在被抓的那一刻起,就必死无疑,如今又蒙你救出那位御史,我万分感激,却无以为报,唯有一物,也不知你会不会用到……” “不必了!” 海玥摇了摇头。 他不能确定,对方临死前的这番开诚布公,有多少是真心实意,有多少是博取同情的话术,也不欲参与其中,直接道:“揭穿安南杀手的真面目,是因为他们污蔑我是杀人凶犯,此次能捣毁巢穴,也是令妹芳莲郡主相助,找到了这个据点……” “哦?” 黎维宁精神一振:“她在外面?可否让她进来?” 海玥皱眉:“你这样见她?” 黎维宁毫不迟疑地道:“若是连这种事都无法接受,她接下来如何承担出使贵朝的重任?” “好吧……” 半刻钟后,当原本等候在外的黎玉英被带入屋内,看到那倒在墙边,微笑着看着自己的汉子,不禁又哭又笑,眼中满是喜悦:“王兄!” “王兄!!” 但下一刻,她的声音就凄厉起来。 因为黎维宁猛地侧头,咳嗽了一下,一股黑血再也遏制不住,喷在了地上。 黎维宁也顾不上妹妹的悲呼,先是凑到她的耳边说了一句,再缓缓地道:“出使大明,求援平叛,本是我的职责……此事艰难险阻,若有我在,自当一力承担……然如今我已无力回天,这千钧重担,只能托付于你了!” 黎玉英浑身颤抖:“不!不——!!” “哭吧!哭吧!但仅此一次……泪水虽可宣泄悲愤……却难解……世事纷扰!” 黎维宁用脸贴着妹妹那颤抖的小手,感受着冰凉的触感,嘴角涌出黑血,拼起最后的力气:“带她……走!” 海玥扶起放声大哭的黎玉英,对着这位垂死的王子,躬身一礼。 受后世对越南人忘恩负义的种种行径的影响,他对于古代的安南其实没什么好感,但面对这位能在身陷敌手的情况下,以身伺虎,死中求活,更在最后关头毅然牺牲自己,只为了出使重责的王子,还是泛出由衷的敬意。 而听着那悲怆的哭声逐渐远去,黎维宁的表情并不痛苦,反倒有些如释重负,缓缓地闭上眼睛:“这趟出使好累啊……终于……结束了……我可以歇一歇……歇一歇了……” 月初求票 第四十一章 救命之恩不好还 “呜呜呜——” 屋门外,黎玉英发出痛苦至极的呜咽声。 似乎因为哥哥最后的遗言,她不想再继续哭泣,却如何都抑制不住,以致于泪水滚滚而落,整个人痛苦得几近干呕。 海玥没有劝慰,只是轻轻扶住她。 想到安南王子遇害案与血图腾之谜,以这样的结果宣告结束,他的心中都不免有些百感交集,对于至亲逝去的黎玉英来说,任何言语都是枉然,更不可能做到感同身受。 “黎正使……黎正使他……” 而吴麟在闵子雍和项昂的护卫下,闻声也赶了过来,面露惊愕。 刚刚不是没有致命伤,怎的突然就…… 很快吴麟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调整情绪,同样露出浓浓的悲痛之色,作揖一拜:“若无黎正使,老夫岂能从那群穷凶极恶的贼人手中活命,此乃大恩,当受老夫一拜!” 海玥侧身让到一旁,黎玉英则好似如梦初醒般,终于停止了泣声,以家属的身份还礼,颤声道:“王兄与巡按,皆是受莫贼所害,理应援手……” “郡主节哀!贵国使团如今需要你!” 吴麟稍作宽慰,又看向海玥:“多谢海小相公义助,救老夫脱得囹圄!” 海玥道:“安南刺客祸乱琼州,扰我乡土太平,救人亦是救己,此乃分内之事,吴巡按不必言谢。” 吴麟目露异色:“雏凤清于老凤声,海小相公日后必成大器啊!” 说罢,这位再来到屋子前,对着里面行了一礼,转身离开。 当背对着两人后,神情已是十分复杂。 “郡主,我们先将黎正使的遗体,安置好吧!” 另一边,海玥扶起黎玉英,轻声道。 黎玉英木然地点了点头:“好……” 等到一块白布盖住了黎维宁的尸体,就地取材,送入棺木,笼罩在琼州府头顶上许久的乌云,终于彻底消散。 “我欠你两次!哥哥的案子!族人的案子!” 那燕来到海玥面前,正色开口。 此役他的箭矢杀死了最多的贼子,包括几个体露纹身,疑似黎族出身之人,显然安南杀手团藏于据点,也有当地人掩护,而符南蛇的图腾十之八九是这些人提供。 对待这等丝毫不顾及族人的贼子,那燕痛下杀手,此时大功告成,他递过来两根翎羽特别的短箭:“日后若有用得着,持此物来黎部,便是刀山火海,我等亦来相助!走了!” 潇洒地挥了挥手,这位黎人少年带着同族的兄弟,眨眼间走了个一干二净。 海玥没有轻视对方的承诺,将短箭郑重收好,扫了眼不远处被簇拥起来的吴麟,缓步走出永安堂,抬头看了看晴朗的天空,露出一抹轻松,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人流之中。 …… “终于清静了些!” 送走了府衙上下关切的人群,尤其是突然出现的知府顾山介,吴麟手扶额头,难掩疲惫地坐下。 他其实也就被关了两天,又没有受到严刑拷打,但度日如年,一下子老了好几岁。 而噗通一声,三个人已然在面前跪下。 书童孙彬哭得泣不成声,力士项昂满脸懊恼:“俺护卫不力,致使老爷落入贼人之手,请老爷责罚!” “起来!” 吴麟伸了伸手,却发现没有力气,唯有苦笑道:“此次是老夫思虑不周,一意孤行,与你们何干?” 闵子雍发现了这位已经筋疲力尽,倒也主动起身,又将孙彬和项昂拉了起来,吩咐他们去准备洗漱之物。 待得屋内只有两人,闵子雍这才将此前发生的一切,讲述一遍。 吴麟细细聆听,末了感叹:“原本看案卷,老夫还不信一个十七岁的少年郎,能破得了使团之案,未想到此子仅凭些许蛛丝马迹,便能抽丝剥茧,明察秋毫,实在了不得!倒是老夫,此番栽了个大跟头!” 闵子雍抿了抿嘴,一时间也不知该怎么劝说。 这次东翁虽然活着回来,但后续的麻烦确实有不少。 比如广东地方官员,肯定趁机看笑话,指不定还要落井下石,备好奏本弹劾。 毕竟此前因为推行度田清丈的国策,上下阻力重重,已然闹得颇不愉快…… 吴麟看出了这位师爷的忧虑,对此倒是有了应对之法,淡淡地道:“安南正使黎维宁,舍了性命护老夫,为报答此恩,老夫也要护使节团周全,让那位芳莲郡主一路北上,觐见陛下!” 既然黎维宁已死,那某些疑虑就得抛开,对外必须扬言,之前的那场劫数,是自己这位广东巡按御史,与安南使节同生共死,共抗外藩叛贼,最后九死一生,逃得生天。 安南十五年不朝贡,陛下本就不悦,如今使团至琼州,搅得风起云涌,一旦传入京师,对礼仪规制最为重视,也渴望外藩朝拜的陛下,肯定会感兴趣! 福兮祸兮,犹未可知! 闵子雍目光一动,隐隐有了醒悟,安下心来:“东翁英明!” “亡羊补牢罢了……” 吴麟摆了摆手,话题重新回到海玥身上:“这位海氏子出身如何?” 闵子雍道:“出自已故绣衣御史海公澄的琼山海氏,其家门风清正,庭训严谨。” 吴麟眼睛微微眯了眯,又问道:“可有功名?” 闵子雍都打听清楚了:“刚过县试,高中案首。” “这等年纪,倒是不易!” 吴麟有些诧异。 实际上,若不是海玥年纪轻轻,区区一个县案首,并不值得在意。 他是二甲进士出身,吴氏更有一门三进士,虽比不得杨春、杨廷和、杨慎那一门誉满天下,也是了不得的书香门第。 而琼山虽然出过丘濬那样的大儒,但整体进学环境是落后的,县考案首有时候连举人都中不了,更别提进士,可话又说回来了,十七岁的县案首,还是颇有前途的。 “海十三郎乃良才美玉,只可惜出身琼山这等偏远之地,不得名师教导……” 闵子雍眼珠转了转,趁机提议:“东翁何不举荐此子入国子监?” 吴麟抚了抚眉头:“唔!老夫亦有此意!” 国子监有四种入学方式。 一是贡生,二是举荐,三是荫生,四是捐纳。 如果是江南大县,县案首便可以贡生的身份,前往国子监进学,但琼山不行,所幸吴麟身为巡按御史,是有资格举荐的。 吴麟自忖绝非忘恩负义之辈,此番若非对方识破真相,又找到安南刺客老巢,他也许就死在那里了,救命之恩不能不报。 但海氏出身地方大族,而他下到广东来是度田的,和地方大族扯上关系,恐有负陛下所托,又不好随意报答。 现阶段而言,举荐这位有科举之志的少年去国子监进学,无疑是合适的法子。 关键在于,他早年与当今的国子监祭酒,在钤山就有一段交情。 想到这里,吴麟抚须一笑,觉得甚是妥当:“取纸笔来!老夫要给严祭酒书信一封,以荐奇才!” 第四十二章 给严嵩当学生? 四月。 琼州府试开。 知府顾山介头戴金顶乌纱,身穿绯红四品官袍,胸前补着云雀,腰悬金荔枝带,铿锵有力地宣读着圣人之言,毫无病态。 此前巡按御史吴麟失踪的事闹起来时,这位琼州府的主官“不幸”病倒了,又是推官邵靖忙前忙后,工作不分分内分外。 等到吴麟刚被救出,顾山介的病立刻“痊愈”,只是接下来的拜访,未免吃了闭门羹。 这位知府大感沮丧,按理来说,绑架案件,人质十之八九回不来的啊,尤其是落在穷凶极恶的黎人手中,谁能想到会有这等发展。 早知如此,之前也该奔走的…… 世上没有后悔药,顾山介丧气之余,只能准备府试的一应流程。 府试和县试作为科举最初级的两场考试,为的就是筛选出一批拥有最基础能力的读书人,所以这两场考试的成果,叫“童生”。 童生年纪并不一定真的小,黄发垂髫的是童生,白发苍苍的老书生也可能一辈子只是个童生。 但别小看它,这就已经是“士”了。 士农工商。 或许一名童生的物质条件,连耕地的农夫都不如,但不妨碍其高人一等的政治地位。 并且在地方,律法规定是秀才可以见官不拜,可现实里有着童生功名,年纪又不大的,地方衙门的官吏也会保持一份客气,毕竟谁也不知会不会日后能否飞黄腾达~ 现在海玥坐在桌案前,奋笔疾书,就在朝着这条堂皇大道迈进。 “《论语·为政》篇中的‘为政以德’?” “还真是给蒙童考的题目啊,真是再偷懒不过了,放到其他府试,恐怕是要被嘲笑的……” “不过我喜欢!” 海玥觉得自己就是科举宝宝,这些出题者,千万别学嘉靖后期,尤其是隆庆、万历年间的截搭题,乱弹琴,现在这样就很好嘛! 他下笔如有神。 程文程墨,挥洒自如,主打的就是一个致敬。 由于致敬得太熟练,这回又是第一个交卷,当海玥起身,恰好见到顾山介背着手,恰好也巡视到这间考场。 两人对视一眼,顾山介立刻过来,拿过卷子,当场阅卷。 看了一篇,这位知府就抬起脑袋,满是嘉许地连连点头。 海玥礼貌性地等候,没有立刻离场,但瞧着这位的表情,心头却是微微一惊。 不会又要点我做案首吧? 自家的水平自家清楚,县试也就罢了,府试是整个琼州府,也就是整个海南岛的学子竞争,以他的年龄,文章不是特别突出的话,一般能得个前十就了不得了,案首实在夸张。 县案首,府案首,院案首。 那是奔着小三元去的! 顾山介也是三甲进士出身,自然分辨得出文章好坏,更能看出既视感。 但他赞许的也是这点。 毕竟抄也要会抄,海玥作答的两篇八股文,行文朴实,基调成熟,细节上恰到好处,才华或许有一点不足,但作为应试文章,是极度合格的。 科举入仕,通过考试选拔官员,本就因为科举最能评测考生的知识储备和智力,而县府院三级考试,作为预备考试,更重在考察学生的潜力。 顾山介就觉得这位很有潜力。 如此年纪就有这般才华,又救了巡按御史,那给个案首,再巡按御史们面前给自己美言几句,不过分吧? 海玥原本信心满满,此时却胆战心惊地离开了考场,那神情弄得外面等待一众兄弟心头也忐忑起来。 二哥第一个开口安慰:“十三弟,胜败乃兵家常事……” 话到一半,海玥叹息:“不是没考好,我担心顾府尊给我案首……” “啊?” 众人瞠目结舌。 你自己听听,这说的是人话么? ‘这位知府,着实不怎么靠谱……’ 海玥嘟哝了一句,终究没有详说,同时脸色也正经起来。 因为吴麟的师爷闵子雍从不远处走了过来:“十三郎这么早就出来了?哈哈,此番府试,看来也是手到擒来,他日蟾宫折桂,愿君前程似锦,鹏程万里啊!” 海玥拱了拱手:“承闵师爷吉言了。” 闵子雍左右看看,低声道:“十三郎可否进一步说话?” “请!” 等远离了考场的人群,闵子雍再度恭维几句,这才道出来意:“东翁有言,十三郎天资颖悟,如璞玉浑金,倘得入国子监,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国子监进学?” 海玥闻言,颇为心动。 他并不喜欢以八股文为主的科举考试,更不喜背那些范文,但正如后世多少人不想高考呢,还不是得考? 既然选择了这条最稳的道路,就得为之努力。 能去大明最高学府国子监深造,无疑是地方学子梦寐以求的事情,他当然也希望去。 然而闵子雍接下来一句话,让海玥怔住了:“东翁与国子监前祭酒严介溪素有交情,此番书信京师,大可为十三郎求一个名额!” ‘严介溪……严嵩?是了,他不久前才卸任国子监祭酒吧?’ 海玥确定了一下:“吴巡按欲将我举荐给曾隐居钤山的严公?” “十三郎果然也听过介溪先生的美誉,正是他!” 闵子雍抚须微笑,语气里带着几分矜持的得意。 举荐也有高下,随随便便举荐入门,和直接向曾经的大明教育部长,无可限量的清贵之职推荐,被其收入门下,那又是完全不同的! 严嵩现在已经不是国子监祭酒了,而是任礼部右侍郎,在朝堂一众高官里面虽不起眼,但无论是他隐居钤山十载养望,还是在国子监推行的种种改革,士林文人无不称颂。 若能有这样一位老师,那得多么荣耀? ‘让我去给严嵩当学生?’ 海玥心里哭笑不得。 还别说,现在的严嵩,正是名满天下的清流。 是的,严嵩的前半生,是绝对的清流人物。 甚至很多人想不到,严嵩和王阳明还有交情,正德十四年,即1519年,宁王在江西叛乱,王阳明去平叛,当时特邀严嵩赞议军事,严嵩尽心尽力,后来两人夜游赏月,同登明远楼,赋诗赏景,其情融融。 由于这两位的历史评价截然不同,这也使得后人很少将严嵩和王阳明放在一起讨论,甚至都以为他们不是一个时代的人。 而平叛宁王,是十一年前的事情,王阳明是去年过世的,享年五十七岁,严嵩比王阳明小八岁,今年四十九岁,五十知天命,基本到了一般人的晚年,但这老登能苟的很,人生路才刚刚走到一半。 在正德一朝,严嵩混得很惨,唯一拿的出手的,就是不愿与阉党同流合污,在钤山隐居,由此结识不了不少清流之士。 到了嘉靖即位后,由于大批官员失势,严嵩终于开始崭露头角,于嘉靖四年,升国子监祭酒,开启了桃李满天下之路。 这一步极为关键,国子监主管人才培养,身为祭酒的严嵩可以顺理成章地通过师生关系,培养自己的关系网,为后来严党的只手遮天提供了坚实的基础。 而这四年祭酒生涯,还为他进一步赢得了士林的美誉,哪怕现在升任侍郎了,士林文人提及职务时,依旧会以严祭酒称呼。 由此可见,吴麟的安排倒是好心,至少是急着报答救命之恩,只是海玥沉默了一下,缓缓地道:“承蒙吴巡按厚爱,学生铭感五内,然举荐非我所愿,望以贡生之身,凭真才实学入国子监,方不负所学!” 国子监可以进,但和严嵩绑在一起还是算了,哪怕这是一条未来三十年间可以躺平的道路,他也绝对接受不了严党的祸国殃民。 “哦?” 闵子雍愣了一愣,真有些钦佩:“十三郎年少志坚,自立自强,不假外求,令我汗颜呐!” “惭愧惭愧!” 海玥还能怎么办呢,只能风光霁月地笑了笑。 闵子雍完全没料到对方会拒绝,偏偏理由又是这般光明正大,恩情没能还上,倒是起了结交之意:“府试已毕,院试在即,十三郎要北上吧?我们也要回广州府,一路同行如何?” 第四十三章 两试案首出海南 “回吧!回吧!” 海玥和海瑞站在船头,对着岸边的一众亲朋好友连连挥手。 五日前,府试放榜。 海玥发挥稳定,再度获得案首,一时间人人侧目,也引发了不小的争议。 毕竟他的文章,完全没有力压群雄的惊艳,当即便有老童生质疑,是否考官有所偏向? 这何止偏向,若不是终究要些颜面,顾山介恨不得亲自来拜访,只盼着这位案首记得自己的好,能在吴麟面前美言几句,等到吴麟回京后,还记得琼州有个可怜兮兮的知府,把他调离这个极南之地。 海玥倒真想这家伙滚蛋,别祸害自己的家乡了,但美言是绝对不可能的,那岂不是坐实了幕后交易? 倒是对于推官邵靖,他极为推崇,吴麟显然也知晓是谁真的在出力营救自己,颇多赞誉,师爷季华老泪纵横,只觉得东翁十几年努力,终于要熬出头了。 言归正传,府试结束,兄弟俩也不耽搁,收拾行李,准备北上,去往广东的省城,广州府,参与由各省提学主持的院试。 院试在六月份举行,时间上很宽裕,但正好答应与吴麟一行还有安南使团同行,早些上路也好。 “阿母保重!阿母保重!” 此时船头之上,海瑞拼命对着母亲挥手,谢氏看着儿子的目光既感骄傲又是不舍,海玥见状不免有些羡慕。 他是接受不了海瑞母亲极度强烈的控制欲的,但眼见这对母子依依惜别,不自觉地想到前世的亲人,还有自己这一世那对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爹娘,一时间有些出神。 正吹着海风,一股清幽的香气飘来。 海玥侧头,就见黎玉英一身孝衣,神情憔悴,怔怔地看着码头远去。 经由琼山一役,黎氏使节团和莫氏杀手团的交锋彻底落下帷幕,看似是后者功败垂成,莫正勇作为囚犯,此番同样由官兵押解北上,但事实上,安南使节团也死得只剩下黎玉英一人了。 为此,琼州府衙不得不为其配备婢女、侍从和护卫,组建出一支稍微像点样的队伍。 眼见黎玉英楚楚可怜,想到两起案件里,这位芳莲郡主都有不小的助力,海玥移动脚步,来到她的身边,轻声道:“郡主。” 黎玉英回过神来,挤出一丝笑容:“公子,我没事……” 海玥并未言语安慰,而是递过去一物:“给。” “这是?” 黎玉英接过,先是疑惑,稍稍翻看后,才醒悟道:“是公子新编的西游?” “府试结束后,我又写了两回,把宝象国的故事补全,顺便开启了下一难,平顶山莲花洞金角银角大王。” 海玥道:“此书我原本已经不准备再写……唔,倒也不是一定不写,而要等到功成名就,再将之写完,流传后世!不然万一那位原本要新著的,看到这部作品,自己不编了,岂非罪过?” 他说的话,黎玉英没完全听明白意思,却懂了一点,抿嘴道:“公子如此肯定,此作能流传后世?” 这个年代的读书人讲究谦逊,可不敢如此夸口,海玥却笃定地道:“一定可以!取经之路,实为修心之路,降妖伏魔,恰似降伏心魔,这场横跨十万八千里的壮游,最终成就的是心灵的圆满与升华!” “修心之路……降伏心魔……” 黎玉英若有所悟,郑重地收下:“多谢公子赠书,小女子定当拜读!” 说着,脚下开始微微晃动,海玥做了个邀请的手势:“入舱吧。” 一路无话。 顺风行船,本来也就半天不到,待得徐闻的码头遥遥在望,太阳都未西下。 大伙儿再度走上船头,目露激动之色。 尤其是海玥和海瑞,兄弟俩还是第一次离开海南。 虽说都是大明广东省,但正因为孤悬海外,再度踏上陆地时,就好像有另一番海阔天空在等待着他们。 好男儿志在四方,岂能不走出去,闯荡一番? 强忍住迎风长啸的冲动,海玥第一个跳上岸,开始打量起徐闻码头。 历史上,这里叫徐闻古港,是世界上第一个有官方史书记载的,海上丝绸之路的始发港。 叫海上丝绸之路没错,那时船队所携带的交易物为“杂缯”,恰好是一种丝织品,正式翻开了中西方之间海上交流史的第一页。 那时还是汉朝。 不过由于远洋航路改变,古港泥沙淤积等原因,到了唐宋时期,徐闻古港就渐渐没落,到了明朝,这里更完全成为了连通海南与内陆的小码头。 相比起海口浦,县级别的徐闻就没有那般热闹繁华的街道,驿馆都毋须进去,从门口一看,就知里面要寒酸许多。 可这个时辰,也不可能赶往下一个城镇,只能将就一番。 听得外面的动静,此地的驿丞迎了出来,见到这么长的队伍不禁皱眉,但见到为首的吴麟,顿时露出又惊又喜之色:“吴巡按,你终于回来了!” “怎么?” 吴麟去海南的前一晚,也是在这里住过的,对方认得自己不奇怪,但听着这语气不太对劲。 驿丞赶忙道:“宗通判的老仆正候着吴巡按,快!将那位扶过来!” 不多时,一个满脸皱纹的老者被带了过来,见到吴麟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呜咽地哭泣起来:“吴……吴……俺……俺家老爷……呜呜呜!” 吴麟见状变了脸色,去扶那老者:“快快起来!叔元兄出事了?” 海玥旁观。 叔元正是琼州宗通判宗承学的表字,之前的“血图腾”案件里,吴麟想使一个金蝉脱壳之计,假意渡海去了琼州,实则连夜折返,与他配合的就是宗承学的队伍。 不然的话,一位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没了身边的力士项昂和师爷闵子雍保护,这样做就不是奇策,而是自杀了。 但宗承学早就来徐闻了啊,距今有一个多月了,这是怎么了? 然而这个老仆不知是年纪大了,还是受到了惊讶,说话颠三倒四的,愣是讲不出一个完整的来龙去脉,最后从身上取出一封信件,递了过去:“这是……老爷的……遗……遗书!” 吴麟接过,缓缓打开,看了一遍后,手就颤抖起来。 但他收起遗书后,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挥了挥手:“我们进去休息吧!” 众人了驿馆,各自选了房间。 海玥正在铺床,海瑞来到身后,低声道:“哥,我刚刚打听了一下,那位宗通判去世了,死因很奇怪。” ‘怎么近来这么多死人啊?古代还是太危险了……’ 海玥心里吐槽了一句,没什么感觉,他连人都没见过,完全不认识,顺口问道:“怎么出的事?” 海瑞道:“听说宗通判死前常常梦到一个满是大雾的村子,村里的每间屋子前,都悬挂着一根绳索,似由珠宝串成,他每每在村子里徘徊,都不得离开,唯有将脖子套入绳索中,才能惊醒!” “咦?这噩梦确实古怪……然后呢?” “然后老仆人一日早起,发现宗通判真的在自己的屋中,上吊自尽了,门窗紧锁,绝无外人!” 第四十四章 名著的正确用法 夜幕降临。 众人在驿馆大堂用了晚膳,三三两两,各自回到屋中,神色一时间都有些异样。 宗承学的死状已经传开了。 梦中上吊,现实自杀? 这比起单纯的被害,还要让人瘆得慌啊! 海玥表现得很淡定,只是上床的时辰早了些,躺在那里就不吱声。 海瑞睡在旁边的另一张床上,兄弟俩经常睡一屋,海玥不习惯古人的抵足而眠,脚与脚相触地同睡一张床上,表达出深厚的兄弟感情,他受不了这种,但一个屋子两张床,晚上谈天说地,正如大学时期舍友聊天,感觉还是很好的。 只是今夜,海瑞罕见地露出促狭之色:“哥,你觉得这‘诡梦’可信?” “‘鬼梦’?哦,‘诡梦’啊,神仙诡诞之说……” 海玥知道古人十分笃信这些,作为来自后世的人,嘴动了动,却也低声:“这些倒也不能全然不信……” 他以前是完全不信的,现在则免不了信了一点点。 毕竟自己都已经来到这个时代了,天地间自有神奇的力量。 海瑞却显然贯彻子不语怪力乱神的思路,平和地道:“所谓梦入雾村,只是昼想夜梦,神形所遇罢了,倒是那位宗通判上吊自尽时,门窗紧锁,绝无外人,该查一查,到底是真正的自杀,还是凶手伪装的杀人现场!” 海玥点了点头,心情恢复平稳:“宗通判死在广州府,又是大半个月前的事情了,自有按察使司衙门调查,对了,你可知如今的按察使周宣,得邵推官推崇备至?” 海瑞奇道:“哦?” 海玥笑道:“那位周臬台人称‘铁面判官’,以铁面无私,淡泊名利著称,一心只在地方上破案缉凶,是一位有着三十年经验的老刑名,如果宗通判的案子有异,周臬台肯定会有察觉……” “是好官啊!” 海瑞安心了,正要再说,敲门声起。 “谁啊?” “是小女子。” 黎玉英的声音传入。 海玥先有些诧异,旋即又露出了然之色,起身开门,笑吟吟地看着对方。 “见过两位公子!” 黎玉英被他看得小脸一红,声音里带着些许颤抖,扯出一个不是理由的理由:“小女子的房间刚刚换到了隔壁,来与两位公子打声招呼……” 海玥道:“请进。” 海南的男女大防远没有中原那么严格,当地娶亲,黎族小伙往往就以槟榔为彩礼,“不用年帖,只送槟榔”,一切从简后,就开始钻栏房,滚床单了,后来汉人也有了类似的习俗,还被外来者诟病,觉得不成体统。 此时海玥邀请,黎玉英也走了进来,海瑞见状,倒是将门斜开了一条缝,以示坦荡。 黎玉英敛衽一礼:“一直未能向十四公子道谢,若非公子以《大明律》阻拦,小女子就要被那糊涂知府用刑了……” 海瑞还礼:“不敢!令兄妹罹此劫波,犹存劲节,这般风骨气节,真乃松筠之范,实为吾辈楷模!” 想到兄长,黎玉英眼眶微红,却又不再露出悲伤之色,她很清楚,没人愿意看着一张愁苦的脸,取出之前的赠书,开始进入西游话题。 海瑞有些诧异:“哥,你又动笔了?” 旁人写作,都是苦思冥想,海玥则与众不同,再加上书院中早早就有过预告,顺理成章地道:“是啊!当初应承的嘛,考完后就接着往后写!” 海瑞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低声道:“我也挺期待后续的……” “啊?” 海玥还真不知道,主要这位从来没有催促过,旁人探讨剧情时也是默默聆听,以致于连他都以为这位端方持节的弟弟,对演义话本兴致索然。 黎玉英赶忙道:“小女子岂能夺人所爱,这本就还给十四公子……” “这倒是不必!” 海玥笑笑,从包裹里又取出一本,递给海瑞:“我早准备给的,只是不想影响你备考罢了。” 海瑞接过,十分高兴,抚摸着简陋的书封,颇有些爱不释手。 黎玉英眼见自己那本保住了,也暗暗松了口气。 她也就看了小半天,便已经沉浸到了那段奇幻的世界里,只觉得从未想象的精彩,怎么忍心将书还回去。 现在继续有了书看,免不了要恭维一番:“公子可是有意将《西游》全本付梓,刊行于世?若果真如此,只怕金陵三山街的书坊掌柜们,皆要闻讯蜂拥而至的!” 这个时代,公认书籍质量最好的,是金陵三山街的书商们,连安南王家特供的书籍,都是从那里求取的,黎玉英此言对于一部演义话本来说,是了不得的赞誉了。 海玥却摇了摇头,直言不讳:“书商太恶心了,别管是哪里的,我都不会卖给他们。” 这年头完全没有著作保护权,翻刻盗版,屡禁不止。 就拿《玉蒲团》的作者李渔举例,素有才子之誉,著作良多,以致于翻刻者众多,李渔很愤怒,发出宣言:“我耕彼食,情何以堪!誓当决一死战,布告当事!” 这位可不止是说一说,李渔行动利落,明察暗访,搜集证据,上告官府,奔走宣扬,愣是造出了不小的舆论声势,结果怎么着?书商依旧我行我素,只是假惺惺地赔了少许银两,继续大盗特盗。 海玥之前遇到的情况正是如此,《西游记》先是被追捧,在琼州府有了名声,顿时有书商慕名而来,价格却压得很低,几乎是想一本万利。 明明未谈妥,两个月不到,书肆的架子上,竟直接出现了《新刊西游释厄传》。 那是用他在书院传阅的稿子,直接刊印的。 然后这新版的西游故事,就开始受到热情追捧,书商们马上加印,刊印越来越精细,排版越来越用心,插画越来越精美。 等到《新刊出像西游释厄传》热销,书商甚至在里面大打广告,为自家的其他书籍造势宣传。 海玥不仅对此无可奈何,由于作品火了,引起当地的学子关注,还遭到了批评。 堂堂县学学生不务正业,去写演义小说? 什么,我们爱看?爱看也批判! 海玥算是亲身体会到,为什么四大名著的作者,后世都要靠猜了,没有一个能有十足把握的。 敢情这个年代,创作环境如此的出力不讨好,骂名作者背,好处书商得,还真是“我耕彼食”。 海瑞同样知道这件事,大致说了,黎玉英听了也气愤不已:“当真是短视之辈!” “一群唯利是图的商贾罢了!无妨,我也省了卖文字的恶名,以后不卖,只送!” 海玥大手一挥。 他家虽非大富大贵,有四哥经营着英略社,也不缺钱财,所以才断然停更,现在就算准备写下去,也不准备给书商贩卖,而是准备送给亲朋好友,师长同窗。 著作出售,俗!忒俗! 著作赠人,雅!大雅! 对《西游》品质的信任,外加这种不卖文字的传播方式,才是文抄应有的路线。 算是吃一堑长一智。 黎玉英听了,倒有些欢喜,毕竟她可是第一批被赠书的:“那是小女子的荣幸了!” 海玥笑笑:“刚刚听你说,已经看到大闹天宫的篇章,到唐太宗游地府了?” 黎玉英化作好奇宝宝:“是啊!” “那我就要跟你说一说自大唐时期就有的民间传说了。” 唐太宗游地府的桥段,确实是早在唐时便已流传民间,其本意是借幽冥之事暗讽二凤的玄武门之变,到了《西游记》中,将此传说巧妙改编,化作了开启西天取经宏篇的楔子,可谓妙笔生花。 但说着说着,此时结合那位同判宗承学的遭遇,海玥下意识地道:“如果唐太宗的魂魄在地府里被勾走了,那他阳世里自然也活不成,可见神仙诡诞之说也有解释,比如刚刚都在传的‘诡梦’,梦里魂魄被勾走了,醒来后自然也就上吊……呵呵……呵……” 笑着笑着,突然笑不下去了。 两人面面相觑。 脸都白了。 尤其是黎玉英。 可恶啊!我晚上来窜门聊天,就是因为白天听了那渗人的自杀案,身边又没有贴心之人,担心睡不着! 你这么一说,接下来岂不是更睡不着了? 气氛瞬间冷了下来,海瑞无语地看了两人一眼,自顾自地翻开书卷。 这种事劝不得,越劝越怕,看书~看书~ 第四十五章 未来的状元郎 “呼!广州府终于到了!” 由于宗承学的噩耗传来,吴麟痛失好友,自是闷闷不乐,其他人多多少少被其死法弄得毛骨悚然,一路气氛都十分压抑,除了探讨西游三人组外,其他人几乎是埋头赶路,少有言语。 如此脚程也快,八天不到,就从徐闻抵达了广州。 明朝广东省,有十府一州,上六府是广州府、肇庆府、南雄府、韶州府、惠州府、潮州府,下四府是高州府、雷州府、廉州府和最后的琼州府,直隶州则是罗定州。 可以说这个时代广东省的行政区划,基本形成了后世的地理分布格局,也就是海南岛还在其列。 当然海南省独立出去,本来就很迟,一直到八十年代,都还是广东省的一部分呢! 且不说后世,作为三司衙门所在的省会,气派程度就远不是琼山可比了。 众人赶了个大早,远远望去,巍峨的城门矗立在晨曦之中,气势恢宏,城门高约三丈,宽可容五马并行,青砖砌就的城墙厚重坚实,上设垛口,城门上方悬挂着一块巨大的匾额,书“镇海门“三个鎏金大字,在初升的朝阳下生出光辉。 城门口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由于人数太多,先不及打量,最直观的感受反倒是各种气味。 新鲜蔬果的清香、海货的咸腥、香料的馥郁,再与形形色色的人群,交织成一幅生动的市井画卷。 只是这人群里面,似乎有些格格不入的存在。 “咦?那是什么人?” “那眼睛……那帽下露出的头发……啊!妖怪啊!” ‘呦,还有老外?’ 除了海玥一看,马上意识到那金发碧眼,高鼻深目的是外国人,海瑞都看傻了。 这是个人? 莫不是红毛鬼? 所幸吴麟开口解释:“那是东南的佛朗机人,多与回回相似,也有的相貌奇特,或有不祥之兆,你们不要多看便是。” 佛朗机是阿拉伯语"Frang"的音译,其实就是葡萄牙人,由于葡萄牙人属于拉丁人种,黑头发的很多,与汉人的区别在于五官,所以被误认为回回人,而“红毛番”“红毛夷”是称呼后来的荷兰人的。 但碰上的这队人里面,恰好有一位金发碧眼的,于是行人纷纷瞩目,有的甚至用看妖怪的眼神打量着,眉宇间带着畏惧,脚步加快,连连避让。 吴麟的眼神也流露出几分厌恶,喃喃低语:“林总督竟真的疏请佛朗机在广州贸易,若是让这群夷鬼留下,岂不让百姓难安?” 听到他这番言语,旁人都点了点头,深以为然。 明朝与葡萄牙人打交道,可不是嘉靖朝的事情了,早在正德九年,即1514年,葡萄牙商船就抵达广东屯门岛,起初还披着一层和善的皮,用蕃货贿赂当地官员,又和当地富商贸易,得以滞留广东沿海,但没多久,海盗与殖民者的本色就暴露出来。 盖房建栅,配以火药枪炮,俨然成一堡垒,又抢劫往来商船,甚至掠夺广东当地的儿童,贩卖到海外为奴,“盘留不去,劫夺行旅,掠食小儿,广人苦之”。 由此明葡首战,屯门之战爆发。 一开始明军并不知道西洋火器的威力,葡萄牙人凭借手中武器据险而战,使明军在交战初期战败,其后统帅汪鋐出马,师夷长技以治夷,才艰难地获得了驱逐的胜利。 后来明葡又在嘉靖二年,爆发了西草湾之战,这一回赢得顺利多了,可没想到才七八年的时间,当地官员就想再度与这群贪婪的强盗再度贸易,自然引起了不满。 葡萄牙人很快消失在城外,众人收回目光,只当是一个小小的插曲,入了城门,朝着按察使司衙门而去。 抵达门前,已经有官吏恭敬迎出,吴麟吩咐:“这位是安南芳莲郡主,因使团生变,如今肩负出使之责,不可怠慢!后面的囚车内,关押着一干重犯,更是要阻安南贡祀陛下的罪人,你们将之押入大牢,严加看管!” “是!” “郡主请!” 黎玉英面戴纱巾,步履端庄地走入,再无这些时日私下里探讨情节时的随意,只是回头一瞥间,眼神里满是不舍。 海玥目送她离开,也有些怅然,不得不说,有个漂亮妹子每天聊作品,感觉还是挺好的,可惜对方肩负出使重责。 而他自己也提振精神,去向提学报备。 提学,全称提督学校官,是明朝省一级的教育行政长官,一般由按察司副使、佥事或布政司参议充任,广东省就是由按察司副使王世芳充当提学。 到了清朝,地方教育独立成一个系统,这个职位变成了学政,拥有独立衙门和密折奏事资格,地位和职权远超明代的提学,纪晓岚和张之洞就都在地方上担任过学政。 现在没那好事,提学的办公地就在按察使司衙门里面,只是人员繁杂,屋舍又多,一时间竟不知怎么走。 “提学办公之所怎么走?” 海玥拦了拦,没人理会,掏出些碎银子,在手上掂了掂。 “呦!两位小相公不识得路?小的带你们去啊!” 马上一个眉眼伶俐的小吏就凑了过来,当先领路,边说边走:“两位小相公不是本地人吧?初至广州应试,可安排好了落脚处?若还未选定,小的有不少住处可供参详,多有士子聚居,平日谈诗论道,开文会友,最是清雅不过!” 这个时候来按察司提学处报道的,基本都是考完府试后,前来参加院试的各州学子。 考虑到时日还早,如此快赶到的,要么是以文会友,扩展人脉,要么是因为担心途中发生意外,延误了考期。 前者颇有家资,出手大方,是牙人最喜欢的客源,后者家境贫寒,来到岭南最繁华的广州府后,吃住当然就成了问题,但牙人也会做生意。 便宜自有便宜的去处。 “我们已有了安排,不劳费心了。” 海玥和海瑞当然是不需要的,吴麟都有安排,这种小事就不必推辞了,显得太过生分。 小吏闻言顿时露出失望之色,热情就散了些,领到了一处院子,朝里面指了指:“就那了!告辞!” 两人入了院落,准备向书吏出具文书材料,获得院试资格。 这本是办理个手续的事情,不料刚到门口,就见三个士子立在外面,其中一人见两人到来,还摆了摆手,使了个眼色,示意别进去。 毋须询问原因,里面已经传来了争吵声。 “办不了,你又少了一物。” “阁下此举,未免有失公允!前番言道小生尚缺一物,今次复言又缺一物,如此再三,岂非有意为难?” “嘿!你这穷书生说啥?敢咆哮公堂?” “小生绝非咆哮公堂,小生是在跟你讲道理……” “林大钦!我说你在咆哮公堂,你就是在咆哮公堂!” 原本听到争执的内容,海玥莫名有种既视感,脸色就有些不好看,等到那位被刁难的学子名字一出,更是眉头一扬:‘林大钦?这不是明年科举的状元郎么?’ 第四十六章 见义不为,无勇也! 明朝嘉靖壬辰科,状元林大钦,榜眼孔天胤,探花高节。 这三个人在历史上都不出名,但探花高节被严嵩打压,榜眼孔天胤可能是《金瓶梅》的作者兰陵笑笑生,而状元林大钦更是以不足二十一周岁的年龄折桂,在历朝历代都极其罕见,可谓天才中的天才。 历史上的明年,林大钦参加乡试时,一出手便崭露头角,广东提学王世芳得其文,奇之,荐于巡按御史吴麟,相与叹曰:是必大魁天下者。 海玥对于这些记得并不十分清楚,但本来听得里面书吏的刁难,就觉得恼火,此时大踏步地走了进去。 印入眼帘的,是一名立在桌案前面色难堪的学子,和一群趾高气昂靠在椅子上的书吏。 海玥打量起林大钦。 海瑞原本是干瘦,家境不好,营养不良,但身体没有大毛病,而近来在海玥的带动下,饮食中多了不少荤腥,气色明显好看了许多,脸颊上也有了肉。 林大钦则是清瘦,穿着一袭陈旧青衫,那衣衫在他修长的身躯上,显得尤为宽松,所幸精神不错,尤其是双目清澈明亮,颇有种卓尔不群之感。 不过再好脾气的,被如此折腾,也受不住了,此时的林大钦胸膛起伏,愤怒地瞪着对方。 中年书吏嘴角翘起,欣赏着对方无能发怒的模样,狭长的双目一转,落在海玥和海瑞身上:“你们也是来办学籍的?来来来!” 这明显是不怀好意,估计又要逞威风了,海玥却不理会,走到林大钦面前:“兄台没事吧?” “啊?小生没事!” 林大钦一怔,旋即眼中露出担心来。 果不其然,中年书吏面色一变,磨了磨牙,更显狰狞:“过来!把文书拿出来!” 海玥淡然取出家状、结状、廪保文书、结保文书,还有县试院试的成绩,递了过去。 “年十七,县案首?府案首?啧!莫不是……” 中年书吏先看成绩,顿时露出诧异之色,嘴里嘀咕了一句,显然是想说这背后莫不是有什么不可见人的交易,但终究没敢大放厥词,却又转向文书:“这份不合格!结保也不合规!你们是琼州府人?赶紧回府内再办一份,现在还赶得及,嘿!” 海玥冷声道:“文书不合规?” 中年书吏敲了敲桌子:“你琼州府不是没有前例,让身家不清白的贼人冒用身份参加了院试,我乃持重之举!” 这正是吏胥的难缠之处,这些人通律法,晓旧闻,即便是刁难,往往也能师出有名,让老百姓苦不堪言。 但这次不管用了,海玥声音凌厉起来:“谁给你的胆子,敢在国朝取士之际,横加阻碍,有意刁难?” 中年书吏变色了:“你说什么?” “我说你抓着鸡毛当令箭,小题大做,坏行省学风!” 海玥语调愈发高昂,内外皆惊。 面对这等恶吏,忍气吞声只会导致对方变本加厉,他就是特意将事情闹大。 大不了借一借那位巡按御史的势。 自从拒绝举荐入国子监后,一路上吴麟与他相见时,客气归客气,但总有几分尴尬。 恩情不能欠得太久,欠久了就成人情债,到时候难免发展成“斗米养恩,石米养仇”。 所以适当地让吴麟出面,解决一下自己的问题,不是坏事。 “放肆!放肆!!” 中年书吏暴怒,伸手一拨,之前放在桌案上的文书被他直接扫下。 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以为中了两试案首,就了不得了? 那是琼州府,广东里面最落后的一个州府,这里是广州府,省城所在,岂可一概而论? 别的书吏亦是如此想法,冷眼旁观,外面的学子也探头探脑,惊讶于里面居然真的争吵起来了。 直到脚步声响起。 一位年约五旬的老者走了进来。 此人身材挺拔,眉如刀裁,未着官袍,只是一袭朴素的旧衣。 然而之前还在看好戏的众多书吏勃然变色,齐刷刷地起身,行礼道:“周臬台!” 面容扭曲的中年书吏更是瞬间低下头去:“周臬台!” ‘咦?’ 海玥本来等的是吴麟,没想到来者却是这一位。 别称臬司、臬台、廉访的,唯有按察使司的主官,三品按察使,也是邵靖此前推崇备至的“铁面判官”周宣。 老者走进,却是直接看了过来:“你是琼山海氏十三郎海玥?” 海玥行礼:“正是学生。” 老者再看了一眼林大钦:“你二人相识?” 海玥摇头:“不认识。” 老者淡淡地道:“不认识,为何替他出头?” 海玥道:“见义不为,无勇也!” “哦?” 老者刻板的脸上神色不变,眼中却浮现出一丝笑意:“君子义以为上,不愧是能破使团要案的少年神探!案卷老夫看了三遍,推演过程如游丝穿针,令人击节,亲擒贼子,更显勇武!好!” 称赞完毕后,老者这才看向中年书吏:“你是尤裕?” 中年书吏颤声道:“小的……小的是……” 老者道:“早听说你是出了名的尖酸刻薄,每每有怨气,就拿赶考学子出气,老夫此前跟王提学说了此事,看来他是公务繁忙,未能及时处置啊!” “小的……小的……” 中年书吏还想狡辩,老者已经摆了摆手:“你这等人,罚俸是无用的,降调吧!你瞧不起琼州府?那就去琼州当差!” 中年书吏咯的一声,瞬间软倒在地。 明初朱元璋时期执法酷烈,书吏贪墨五两即处死,但此后实际处罚力度减弱,多改为追赃罚俸,实则不痛不痒。 唯独降调是他们最害怕的。 这些吏胥都是扎根地方,代代相传,官员调走了他们都不动,早就盘根错节,但换一个地方任职,那里也有错综复杂的关系网,岂能容得下外来者? 不知要费多少钱财,要托多少关系,才可能重新扎下根,甚至大多数情况,被当地的吏胥乐呵呵地笑纳了,最后依旧融入不了。 这比直接杀了他们,还要难以接受! “尔等引以为戒!” 按察使周宣做了处置,再冷冷扫视一遍其他的书吏,抛下一句话,转身离去。 ‘好一位铁面判官!’ 海玥心里大为赞叹。 处置一个书吏不算什么,但提学办公处是王世芳的地盘,周宣此举可以说是丝毫不给那位面子,有悖于官场上的风气。 海玥恰恰厌恶那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团和气的氛围,此等吏胥看似没有大恶,但所作所为,有时候真的可能改变某些贫寒士子的一生,而双方甚至无冤无仇,平白无故被欺压折磨。 现在之前还面带笑意的书吏们噤若寒蝉,手脚麻利地办起事来,态度已然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或许他们终究会好了伤疤忘了疼,故态复萌,但至少能有一段时间的改变。 办好手续,出了屋子,海玥海瑞准备离去,林大钦却追了上来:“小生林大钦,字敬夫,潮州府海阳县人士,多谢兄台义助!” 海玥笑道:“在下海玥,琼山人士,行次十三,尚未及冠,未有表字,这位是舍弟海瑞,行次十四!” 三个少年郎边走边说,很快探讨起学问来。 相比起之前被书吏欺负的狼狈,此时真正的状元之才就体现出来了。 林大钦自小“博通子史百家言”,其文“奔腾磅礴,酷肖三苏风格”,关键是他还非夸夸其谈,应试文章都很有独到见解,“考据详核,词旨凛烈,读之觉奕奕有生气。” 海玥知晓对方的历史成就,倒还好些,弟弟海瑞则震撼了。 他在书院也是“道学先生”,学识是能够教导同龄人的,可跟林大钦一比,差距实在明显。 出了海南,方知天地之大。 外面士子的学问,都这么厉害的吗? 同样是年纪轻轻,眼见对方旁征博引,对答如流,海瑞不禁生出敬佩,更是毫不气馁,积极探讨,印证自己师承的丘濬学说。 渐渐的,海玥没了声。 范文背诵流的他,插不上话了。 不过眼见林大钦有问必答,性格和善,海玥目光一动,发出邀请:“我等本为同科,今又共历此事,可谓缘分匪浅,何不共居一处,切磋文学,以增学识?” 想要提升成绩,除了自己苦读钻研外,跟着学霸一起学习,也是个不错的法子。 来吧! 中等生和优等生同桌,猛猛拔成绩! 第四十七章 有一个好老师太重要了 “小生已经在西来庵住下……” “哈!那正好啊!于我等家境平平的士子而言,寺院是不二选择,宋朝名臣范文正公就曾寄居醴泉寺,日食一粥,夜读不辍,还有了‘划粥断齑’的佳话呢!” 听了邀请,林大钦有些窘迫,海玥却不以为意。 之前那个兼职牙人的小吏,有一类介绍的住处,就是当地寺院。 为了对士人示好,寺院收留学子往往是不用多少钱财的,最适合穷书生居住。 林大钦就是家贫,正巧说到,为谋生计,早早来广州塾馆任教职,为明年的乡试做准备,海玥笑道:“以敬夫兄的才学,别说塾馆任教,教导我们都绰绰有余了!” “岂敢称教导,不过是切磋学问,共求进益而已!” 林大钦性情谦逊,被这位捧得脸都有些红了,赶忙道:“小生住在西来庵,厢房内还有空床,两位若不嫌弃……” “岂会嫌弃?走!走!” 三人一路往城西而去,走了没多远,一座寺院就遥遥在望。 西来庵的历史要追溯到南朝梁武帝年间,达摩西来弘化禅宗妙旨,从海上到达广州城外的珠江北岸,建此庵潜心苦修,开始广传佛教,故有“西来”之名。 此庵建成后,历诸代多次修葺,传灯不绝,长盛不衰,等到了历史上的清朝顺治年间,又募资扩建,改名为华林寺,僧侣云集,成为当时广州佛教四大丛林之一。 现在还没后世的那个规模,但香火同样不少,林大钦没有从寺院正门进入,而是领着两人入了后院,到了一处简陋但幽静的禅房外:“这间就是我的住处了,里面有四个床铺,我和另一位同乡住了两张……” 海玥扬眉:“那就是正好还剩两张床位?” 林大钦也笑了:“小生与二位兄台当真缘分不浅,若能同处一室,品茗论文,切磋学问,亦是人生一大快事!” 正说着呢,房门打开,一位身材修长,外貌俊朗的士子走了出来。 林大钦介绍道:“这位是小生同乡,姓郑名逸书,表字静轩。静轩兄诗书双绝,文采风流,尤擅论说!” 海玥和海瑞见了,却是齐齐一怔。 之前他们进提学办前,里面的林大钦正在被书吏刁难,门口则有几名学子在观望,其中一个正是此人,当时微微低着头,一言不发,连好心提醒,让他们别进去触霉头的都是另一位。 原以为外面的学子都是路人,结果竟有林大钦的同乡,居然如此冷漠地袖手旁观? 郑逸书不知道有没有认出两人,依旧表情冷淡地拱了拱手:“见过两位兄台,郑某尚有要事在身,不得不先行告退,望海涵!” 说罢匆匆离去。 这下林大钦也有些尴尬,但他性情一向温和,还为这位解释道:“静轩兄这几日确有要事,早出晚归,绝非有意冷落……” 海玥暗暗摇头,海瑞也未多言,两人都是不喜背后说是非的,但对于这位室友的第一印象,难免很差。 不过进了禅房,海玥倒是松了一口气。 回到古代对于他来说就是吃苦,如果再在古代都要过苦日子,那他真的受不住。 所幸这间禅房环境不错,干干净净,整洁清雅,住的不会难受。 “我去传个信!” 确定了院试前的一个多月就住在这里后,海玥立刻出寺院,捎个信给按察使司的吴麟,原本闵子雍安排了住处,是一份心意,现在换到了西来庵,也该通知一下。 海瑞也和林大钦一起前往前寺,向僧人申请借宿,他本就一身贫苦士子的气质,马上被僧人接纳,还安排了小沙弥,将被褥送了过来。 海瑞手脚麻利地打扫,林大钦多了这两位室友,心里十分高兴,一起帮忙,等到海玥折返时,禅房已经收拾好了。 三人在禅房内泡了一盏清茶,海玥取出书卷,开始向林大钦请教,林大钦也发挥出私塾老师的能力,加以指点。 ‘果然有一个好老师太重要了!’ 海玥学着学着,很快有了体会。 有师长点拨和自己瞎琢磨,差距太大了,也难怪江南文教兴盛之地,进士辈出,而两广这类偏远州县,往往颗粒无收。 林大钦身为广东潮汕人,能高中进士,且独占鳌头,可见才华,最难能可贵的是,他还会讲学,能够教人,不似有些人才高八斗却难以沟通。 林大钦倒不觉得自己如何厉害,倒是被两人的虚心求教弄得有些羞涩,同时关心另一位好友:“咦?这么晚了,静轩兄怎么还不回来?” 广州府是宵禁的,入夜了还不归,就得住在别的地方,比如客栈,都是要花钱的,有禅房不归,实在奇怪。 海玥和海瑞对那位没有好印象,并不多言,林大钦等了等,实在没有等到人,只能一起用了晚膳。 三人学到挺晚,这才睡下。 第二日大早,郑逸书依旧未归,直到临近正午,才姗姗而来。 林大钦快步迎上前,面露喜色:“静轩兄可算回来了!昨夜你彻夜未归,着实让我担心不已……” “呵!你担心什么!” 郑逸书神态又有不同,摆了摆手,轻佻地道:“如我这般人物,怎会出事?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他步履虚浮,似是刚刚饮酒,待目光扫过海玥与海瑞时,眉梢挑起,带着几分居高临下:“哟,二位也在这寺院落脚备考?此处穷酸,日子过得苦啊!” ‘这人有病吧?你不也住在这里?’ 海玥和海瑞莫名其妙,林大钦微微变了脸色:“静轩兄,你这是怎么了?” “也罢!” 郑逸书笑容灿烂:“且告诉你们吧,我昨日受到方家的邀请了!方尚书的方家!” “方尚书?” 眼见三人茫然的样子,郑逸书更是傲然:“方公献夫,当今吏部尚书,知道是谁了吧?” ‘大礼仪新贵,吏部尚书方献夫?’ 海玥眉头一挑。 对于后世人来说,方献夫这个名字或许不熟悉,但想要了解他在朝堂中的地位,一句话就可以概括—— 大礼仪事件中,世宗采纳张璁、桂萼、方献夫等建议,正式定下大礼。 众所周知,嘉靖朝前期,只要在“继统而不继嗣”观念上,对朱厚熜予以声援的臣子,都获得了巨大的政治回报。 嘉靖朝的一众首辅里,唯一可以说善始善终的,就是张璁,固然有他自身的急流勇退,也与这份最初的恩情有关。 现在内阁首辅正是张璁,朝堂之上的掌权者,都是在大礼仪事件里获益的新贵,担任吏部尚书,出身广州府南海县的方献夫,是绝对的中坚人物。 可想而知,方家在广州当地,自然是如日中天,倘若郑逸书真的巴结上了方家,那对于一个小小的赶考士子来说,确实是莫大的际遇。 只是有些人的选择不同。 林大钦的脸色冷淡下来,不是嫉妒,而是厌恶这种攀附权贵的行径,淡淡地道:“那就恭喜了!” 郑逸书得意洋洋:“敬夫啊,为兄早就与你说过,在这世道上行走,需得有人脉根基,要懂得审时度势,不然纵使你文采斐然又如何?难道单凭文章就能高中状元不成?你且放心,你我是同乡,等我功成名就之后,不会忘了你的!” 林大钦沉默。 正在这时,海玥起身,招呼了海瑞一下,两人开始整理被褥。 关键在于,他们整理的是郑逸书的床铺。 “你们这是作甚?” 郑逸书愣了愣。 “阁下在方家作客,将要飞黄腾达,这寒酸的寺院,看来是再也待不下去了……” 海玥淡然一笑:“我们帮阁下收拾好,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只愿你谨记今日的这副嘴脸,将来千万不要后悔!” 第四十八章 “诡梦”再现 “你!” 郑逸书变色,林大钦也没想到这两位如此直接,想要劝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海玥是从来不吃亏的主,口头亏也不吃,不然他练武作甚? 碰上这种小人,更不愿与之共居一室,恶心! 然而两人收拾起来似乎太麻利,眼见着郑逸书放在旁边架子上的书都被收好了,这位断然喝道:“够了!你们要赶我走!我偏不走!” 海玥不乐意了:“别啊!跟我们这等穷书生住在寺院里,传出去对郑老爷日后的声名也不好,留下作甚?” 老爷在这个年代,还不是普通的士子能够用上的,一般要是上了年纪的高官,四品以下的官员称老爷,都属于敬称了,海玥这阴阳怪气的味道可比对方足多了。 郑逸书气得脸色铁青,手都哆嗦起来:“你!你!” “行了,别你啊你的!”海玥将包裹顺势往对方手里一塞:“不送!” 郑逸书接过包裹,一时间似乎被气懵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海玥生怕他留下来碍眼,故作好奇地道:“怎的?堂堂天官方家,难道没有一个给幕客所住的院子么……亦或是说,你刚刚的话都是唬人的?其实方家根本没有瞧上你,离开这就无处可去了?” 话挤兑到这个份上,郑逸书只要还要点脸,就不得不走了,然而他目光一颤,似乎想到了什么,突然把包裹往床铺上一丢,咬牙切齿地道:“除非住持赶我,不然我还就住下了!至于方家的看重,是真是假,用不了多久,你们这两个琼海蛮子就会清楚!” 眼见从口角升为辱骂了,林大钦赶忙道:“两位消消气!消消气!何必如此呢?” 郑逸书胸膛起伏,怒目圆瞪,海玥则笑道:“敬夫兄可知,我们琼海人,在遇到侮辱时,是作何反应的?决斗!签订生死状后,不死不休的决斗!这还是我们跟岛上黎民学的习俗!” 林大钦眨了眨眼睛,郑逸书的脸色彻底变了。 海玥生得高大魁梧,身形挺拔如松,举手投足间尽显英武之气,一看就知不是徒有其表之辈,跟着这种人决斗? “哼!不与尔等无礼之辈多言!” 郑逸书不敢多待,拂袖就走。 但那包裹还是留了下来,丢在床铺之上。 海玥撇了撇嘴角,海瑞也神情平和,倒是林大钦叹了口气:“十三郎何必吓他呢?静轩兄以前不是这样的人,他似是那场游学受了刺激,才会变得……变得……唉!” “甭管他以前是何等人,现在都令人厌恶,当然我们更得努力备考,用科举成绩让这等攀附权贵之辈哑口无言,才是正道!” 海玥一番话语,掷地有声。 “好!” 林大钦的目光也变了。 年方十九的他,此前未曾想过真能力压天下士子,独占鳌头,但被同乡好友这般刺激,泥人也有三分火,顿时激起了昂扬的斗志。 开卷! …… 接下来的日子,海玥和海瑞就在西来庵,与学霸一起用功。 当真应了那句“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原本枯燥乏味的经史子集、八股文章,经林大钦之口娓娓道来,竟如枯木逢春,焕发出别样的生机。 海玥再动笔,对比之前的作品,顿时有了一种化腐朽为神奇之感。 也不全是学习,闲暇之余,他还在寺院内逛一逛。 海玥所修的内练法,叫“安禅制龙”,一听就与佛门有关。 但他以前问过老爹海浩,没有得到答案,平日里也没怎么去过寺院。 现在入了这禅宗祖庭,达摩老祖西来初地,运转起内劲来,似乎…… 嗯,也没什么不同啊! “武功就是武功,为何偏要与佛法扯上关联呢?” “何况修道者重修心,修佛者亦重修心,仁义礼智信皆为心之所向,内练之法,需静心凝神,故而诸般学术至高深处,皆可与内练法门相辅相成,共臻至境……” “不过在这个环境里,写西天取经的故事,倒是挺合适的!” 课余时间,逛一逛西来庵,再创作一番。 想通了文抄的正确用法后,距离西游正式问世就不远了。 后世有一段谣言,说西游记是禁书,可事实上它不仅没被禁,相反销量极佳,出了不知多少个版本,反复刊印。 至于其中有不少讽刺桥段,可能是讽刺嘉靖的,那也无妨。 现在的朱厚熜才二十四岁,还是个人样,甚至被朝臣视作明君治世,要讽刺也是讽刺中晚年时期,老道士干的那些破事,如今的朱厚熜哪会知道? 他下笔如有神,师徒四人你挑着担,我牵着马,迎来日出,送走晚霞,过了一难又一难。 这期间还多了一位书友,正是林大钦。 唐僧西行的故事,早就家喻户晓,市井坊间也有不少新编的桥段,对待这部新编,林大钦原本只是随手拿起,毕竟见海瑞看得起劲,不禁有些好奇,可一旦翻开,就再也放不下了。 日子过得飞快,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有一个碍眼的家伙,在眼前晃悠。 郑逸书还住在禅房中。 彼此间的关系已经降到冰点,这位潮州出身的也不敢嘲笑琼州出身的是蛮子了,每日早出晚归,却终究没有离开。 海玥本身不是气量狭小之辈,只是厌恶小人,更不愿在面对这等货色时忍气吞声,没人了再自个儿生闷气,现在对方老实了,也就罢了,与弟弟海瑞一样,视若无睹,只当对方不存在便是。 唯独林大钦性情温和,哪怕这段时日也与郑逸书不再亲密,还是维持着明面上的礼貌,时不时聊上几句。 这一日,海玥拿着一根寺院的棍棒,晨练回来,远远就见林大钦与郑逸书说着话,末了郑逸书打了个哈欠,甩着袖子,毫无礼数地走开了。 再看林大钦颇有些无奈的表情,海玥不愿质疑朋友待人处事的风格,但还是忍不住道:“敬夫,何须对此等人以君子之礼相待呢?他实在不值你这般费心啊!” 林大钦轻叹:“静轩兄这几日夜间总被梦魇所困,方才见他神色憔悴,本想关切几句,谁知他脸色更差了……” 海玥想了想,好像夜里面那家伙确实翻来覆去的,只是自己睡眠质量很好,也不管旁人,就是呼呼大睡,随口道:“若是心怀坦荡,何惧夜半惊梦?这就是做了亏心事的表现!” “唉!不过那个梦是挺古怪的……” 林大钦皱起眉头:“说是在一个满是雾气的村子里转来转去,怎么也走不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