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太平道 “入春才七日,离家已二年。人归落雁后,思发在花前。” 雍丘太平教道场,周奕半卧竹榻,脸盖一册古籍,封面上书着五个大字:“老子想尔注”。 经书遮掩,旁人自然瞧不见他正郁闷。 竹榻旁置一炕桌,长约五尺,中间放着顶混元巾,两沓符纸,左右两端各有一名小道童,一男一女,约摸十二三岁。 他们手执一页竹简,观摩上面用朱砂画的禳灾符。 女娃侧首睃了周奕一眼,称奇道: “师父的符水真灵验,五日前师兄还是个活死人,现已生龙活虎。” “应该是师父道法高明才对,”男娃仰脸露出神秘兮兮的表情。 “那夜我被一阵锁链声惊醒,见师兄房中烛影摇曳,窗纸上映有两团黑影,想是阴间牛马前来拿人。 幸得师父拿出五岳真形镜,沟通阴阳,足足照了一个时辰,总算收回师兄魂魄,这才醒转...” “哎哟~!哎哟~!” 二娃捂着脑袋叫痛,周奕手持《老子想尔注》,左敲右打。 “不用心做课业,还沟通阴阳,师父能有那个活吗?” 晏秋捂额叫屈道:“江湖上精通巫术的灵媒婆子可不少,比如四川合一派的通天神姥,她就能沟通阴阳。夏姝,你说是不是?” “是。”小女娃缩着脖子,“但通天神姥乃是合一派前辈高人,你用灵媒婆子称呼太过不敬。” “再者师兄乃是中毒,自然是符水解了毒。” “……” 两个天真的家伙,周奕闷色稍解,轻轻笑了笑。 他们争执一通,见师兄不理会,遂又凑了上来。 夏姝捧着肥嘟嘟的肉脸,眼中泛着好奇:“大病初愈后,师兄变化好大,最近伤春悲秋,总发诗兴。” “对啊对啊,”晏秋学着周奕的样子,摇头晃脑吟道,“什么房栊无行迹,庭草萋以绿。青苔依空墙,蜘蛛网四屋。” “我去请教师父,师兄言下之意可是要打扫道场,除掉蛛网青苔。 师父说我痴,回了句什么‘感物多所怀,沉忧结心曲’。” 晏秋较为单纯,不明其意。 “这是有心事,”夏姝却机灵一些,追问道:“方才师兄所念,可是新作?” “不是。” 周奕摇头,穿越过后感觉自己的脑袋变灵光了,可总是隐隐作痛。 他揉了揉额头,“那是河东的薛道衡所作,我偶尔听得。” 两小嘀咕这个名字,拧着眉头思考。 像在哪听过,又记不真切,这种感觉最是挠人。 正要出口相寻,忽然一道苍老的声音幽幽传至小院。 “薛道衡可惜了,他没能看透杨广好大喜功,刚愎自用,作《高祖文皇帝颂》惹其不悦,纵有一身才气,也难以身免。” 身着灰白色道袍的老道自月洞转角缓步走出。 他面容清瘦,颧骨微凸,眉毛早已花白,长长的眉梢垂至眼角,抚须而来,一派道家高人风范。 这位老道长正是太平道教主,道号角悟子。 “师父。” 周奕、夏姝,晏秋三名太平教真传弟子各都恭敬见礼。 两名小道童立马整冠理袍,垂手侍立,收起先前的活泼劲。 慈祥和善的角悟子对他们来说极有威严。 “看守道坛,侍奉香客去吧。” “是。”夏姝与晏秋当即应诺。 待他们走后,老道领着周奕进入厢房静处,执其腕细细诊脉。 不多时,垂阖的双目睁开。 “脉息平和,已无大碍。” 角悟子松了一大口气,他没有端着姿态,褪去了仙风道骨,像是一位普通老人。 周奕知道自家师父的底细,一点也不奇怪。 太平道场位于雍丘西郊,矗立孤山,算上坛场鼓楼,不逾七八亩。 教中除了角悟子与三名真传,还有一些尚未收录只算信士的箓生,他们得到过角悟子所授的太平符箓,差一步拜入门墙,其余都是些帮客杂工。 角悟子施符治病,宣扬善道教化,以致太平。 在民间有了些名气,后来交口相传,人云亦云,逐渐成了江湖人口中名震雍丘的高手。 有此威名,宵小不敢来犯,算是尝到甜头。 虽有些江湖人慕名而来,糊弄一下也就过去了。 一来二去,就成了现在的模样。 不过... 周奕看向角悟子,说出顾虑:“师父,眼下四海皆沸,没了清平世界,须知汉灵帝时,大贤良师创太平教,建三十六方义战天下。 有史为鉴,如今正值朝堂兴兵剿贼,咱们再持‘太平道’这一名号,恐怕... 恐怕张须陀就要从长白山打到咱们夫子山下。” 他伸手朝法坛方向指了指。 师徒二人举目望去,太平道场法坛上空浓烟滚滚,香火旺到没边了。 世道越乱,太平道香火就越旺。 角悟子面色骤沉,忍不住骂道:“杨广这昏君!” “哪怕他安居紫薇宫不问朝事,混吃等死,天下也乱不至此。” 周奕眨巴眨巴眼睛,人家广神要微操,你有什么办法。 “时也命也...” 听他轻声叹息,周奕暗松心弦。 看来师父听劝了,‘太平道’这名头可不能再背下去。 然而... 老道长忽然目露精光,抚须朗声道: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 十六字悠悠出口振聋发聩,若非知情之人,恰逢乱世,恐怕真拿不准他的底细。 周奕咋舌,这...师父也想起舞吗? “您要效仿知世郎?” “不是为师,而是你。” “我?” 周奕指了指自己,立马将头摇成拨浪鼓,“您别开玩笑,徒儿未及弱冠,尚想多活几年。” 五天前,作为找不到出路的艺术生,又等到了考公落榜的消息,伤心之下喝了点酒。 一觉醒来后,人懵了。 这给我干哪来了? 稍一打听,才明白过来这是黄师乱世大唐。 高手一大堆,牛人满地走的世界。 若打着太平道的旗号起义,岂不是既要争道统,又要争天下。 靠什么争? 唯有‘苍天已死’等十六字嘴遁大法。 角悟子早料到他是这般反应,“你先前中毒深入肺腑,本是必死无疑。没成想由死转生,实乃奇迹。 加之你是我太平教弟子,逢经乱世,岂非天之定数?” 周奕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绝不信师父鬼话。 老道长见忽悠不住,忽展笑颜:“为师创太平道场并非效仿大贤良师,实有道统传承。” 周奕哦了一声,来了点兴趣。 角悟子言道:“本教治病救人以符水掩饰,病患所饮之药,皆出自太平丹方,为师得此丹方,苦心钻研,有了一身医术,感念授业恩德,这才立教。 除太平丹方之外,另有一卷记载,内阐精深武学奥义。” “此法上承道家之祖老子的《道德经》,再集两汉道法大成,渊源自黄老,法授天人,非是一般武学能望其项背。” 老道长话罢淡定抚须,瞧着徒儿的反应。 听到这,周奕不由呼吸一滞。 ‘这么算来,师父的太平道并非招摇撞骗,而是继承自黄巾覆灭后的南派道门,那这部武学呼之欲出,岂不就是... 黄天大法!! 这可不输四大奇书啊!’ 角悟子笑问:“想学吗?” 周奕心念急转,态度已然大变。 当下顺遂师父的心意,口衔慷慨之气吟道:“长白山前知世郎,纯著红罗锦背裆...” “师父既有此妙法,又有什么好怕的?知世郎建立长白山圣地,咱们就建一个夫子山圣地。 昏君不仁,乱世待平。 师父,反了,咱们反了!” …… 第二章:浮雕图录 知徒莫若师,角悟子觑得火候已到。 他微微一笑,没谈反与不反,直接开门见山: “你若接任太平教主,那这门绝学为师即刻便传你。” 嗯?我做大贤良师? 周奕眉峰微挑,怎么突然要传位? 心中一团疑惑,正欲发问。 角悟子屈指轻叩桌沿:“为师年事已高,难瞻后事,又不想断了道统香火。你若答允,往后便不能更改太平教名号。 无论夫子山太平道场存在与否,你都得当这个教主。” 周奕暗自点头,原来师父是为了延续香火情,担心后人迫于压力改变教派。 想到黄天大法,当即做出决定:“徒儿会尽心守住教宗,铸太平道荣光。” “善!” 角悟子抚掌赞叹,自怀中取出青布函匣:“拿去。” “多谢师父传法!” 周奕如获至宝,双手接过,眼睛急忙一扫。 只见古籍的青布封面已褪成灰白色,线绳断去两股,内里泛黄的桑皮纸露了出来。 翻开一瞧,扉页斜斜钤着半枚朱砂印,辨得“玄真观藏”四字。 这哪是什么黄天大法。 抬头一瞧见,老道长正眉目含笑。 好家伙,又被忽悠了。 师徒二人此前有过交流,角悟子知道他在想什么,宽慰道: “本门典籍记载中,确有一部精妙武学名曰黄天大法,可惜多历年所,早已失传。 但这部《玄真观藏》也承黄老之学,大有渊源,不见得比江湖上那些大派门阀的内功差。 只不过...” 虽然落差极大,但从无到有,总算有了内功法门,周奕很快便接受了:“师父还有何叮嘱?” “为师研习这门武学许久,仍不得精髓,此功又考校心性,担心你们走火入魔,故不敢轻授。此番你由死转生,心性虽得历练,但若久练无果,也切莫强求。” 老道忽然起身: “三日后,为师会离开雍丘,道场就交给你了。” 周奕急忙站了起来: “怎么这样匆促?” 角悟子轻轻拍他肩头,语重心长:“你虽有点心算,可道行依旧浅薄,往后要多长心眼。 给你下毒之人必是西河浑元派,雍丘周围几家寺庙乃是他们的营生。 这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太平道场抢走香火,破了他们的钱袋子,自然添仇。 见你未死,他们还会试探,一旦探知为师底细,那道场就不复存在了。 为师这一走,由明转暗,他们投鼠忌器,方能保道场平安。“ 周奕恍然大悟,又有些担心:“师父用心良苦,可天地广大,您老人家欲往何处?” 角悟子慈祥一笑:“这不必你操心,对外就称为师远游访友。” 言罢又恢复成高人形象,袖袍一拂,转身出了厢房。 周奕定神追去时,老人家的背影已隐于月洞。 他静下心来,将现下处境仔细琢磨一番,却也想不到更好的办法。 于是拿起《玄真观藏》研究起来... 酉时三刻,夕阳沉入林莽,天空密布霞光,那光芒穿过焚香青烟,照得下山信客如披彩衣。 人声渐小,山间溪声渐大。 周奕出了厢房,心情颇为惆怅,这内功自相矛盾,晦涩难练,一点头绪都没摸到。 想着放松心神,于是踩着冒绿的石阶蜿蜒而上,直至后山石库,按照师父所留丹方,取一些仓库用完的备用药材。 脑海中有残存记忆,这些日常难不倒他。 抓完药,顺手关上石库外爬着忍冬藤的竹篱,霞光残照,他站在山顶眺望远方,这时想起内功心法上的内容,忽得大脑一胀。 下一刻,剧痛袭来,感觉脑袋像是一个熟透了的西瓜,欲要裂开! “怎么回事,好痛!” “难道是走火入魔?!” 周奕跌倒在地,手扶着石阶,疼痛刺激他闭上双目。 这一闭目可不得了! 眼前一黑,脑中一亮,竟诞生荒诞视角,在脑海中看到一副模糊怪异的浮雕。 “嘶,这是什么?” 这浮雕像在哪见过,也许来自过去某个艺术写生时的取景地,可怎么也想不起来。 自这个浮雕出现后,脑袋痛感越来越淡。 周奕生出大胆联想。 浮雕...难不成是战神图录! 他汗毛一竖,只觉浑身燥热。 “不对不对,据说四大奇书中的战神图录有四十九副浮雕图,皆是武学至理,我这只有一副,完全对不上号。” 患得患失间用各种方法尝试与浮雕沟通,皆无作用。 周奕并未气馁,爬起身迅速下石阶,直奔厢房。 月洞附近的晏秋与夏姝两娃吓了一跳,他们来唤师兄用饭,险些被撞倒。 周奕没空搭理他们,关上门点起烛火。 “师兄这是...?” 两娃在门外站着,眼中盈满好奇。 晏秋猜测:“准是师父的五岳真形镜把阴间的牛头照死,师兄回阳时吸了牛鬼的精魄,这才像牛一样冲撞。” 一旁的夏姝噗嗤笑个不停:“叫师父给你多喂几碗符水,看你还胡说八道。” “我猜是师兄功力大进。” 晏秋摇头:“功房内的拳脚硬功可以勤练,却难在短时间内有大进。” “笨,师兄入门最早有本派天师本箓,上了太平道碟册,除去师父,他便是第二天师,岂能用寻常眼光看待。” 夏姝人小鬼大,又道:“正因如此,旁人对付师兄只敢用毒,不敢与其正面交锋...” “……” 两娃如同夏蝉,叽叽喳喳,从天师碟册一直聊到今日从周奕口中听到的那首诗。 又争论起杨广为什么要杀薛道衡。 好在周奕沉浸武学,没受二蝉所扰。 《玄真观藏》这门内功共有二十副坐像,对应奇经八脉与十二正经,上描红线,关键窍穴更被朱砂点缀,殷红如血。 翻开第二幅坐像,旁写着蝇头小楷: “戍时面东,舌抵上颚,气从涌泉起,如春藤攀脊,过命门时需扣齿三十六...” 功诀下方,还贴着两张泛潮的松烟笺,上留前人补注。 其一云:“至阴之静转为涌泉之动,化静为动,冲关当如激流。” 其二云:“三月望,在故居曹州梁王台桃花林遇雨,方知气行脉络当如雾凝叶梢,非前人所记激流冲关…” 只两句补注便将周奕干懵圈了,他今日第一次见识武功秘籍,翻开前人练功笔记一瞧。 好家伙,前辈们反馈出来的东西竟截然相反! 这叫新手听从哪个? 所以先前研究这内功,根本不知怎么切入。 “浮雕恰好今日出现,定与我观看秘籍有关。” 一念至此,周奕先看内功心法上的行功坐像,接着闭目,再观脑中浮雕。 此时回忆坐像上的内容,怪谲之事接踵而来。 那玄真观藏上的第一幅坐像遽然动了起来,摆出各种行功姿态! 只见其抬举手臂,手心朝天,左手前,右手后,从食指开始五指逐一回拢,右手协同,双手交叠,压于腹部... 坐像做过一遍动作,转瞬消散。 周奕故技重演,再度回想那些坐像,可浮雕却没了动静。 “不好!” 他明悟了这浮雕的作用,赶忙照猫画虎,模仿方才看到的动作。 幸亏反应及时,这才将那套行功姿态还原。 尝试着依法运功,少顷,周奕大喜! 成了!我成了! 一股奇妙气流自涌泉起,在体内流动,后背阵阵麻痒,像被小猫用爪轻挠。 想必就是心法所载“如春藤攀脊”! 这一副坐像,练的是足少阴肾经。 “师父说过,人身有血液流动,不管练功与否,都会存在随着血气而动的脉气。 但内家真气,却不是一朝一夕能练出来的。” 周奕一边练功一边总结: “当下在足少阴肾经行走的,应该是脉气。血气能捎带脉气,反之脉气一动,亦能搬动气血。” 因气血藏力,脉气搬动气血,便能激发劲力。所以能控制脉气的学武之人,哪怕还没练出真气,同样能施展武学。 周奕不觉疲倦,练至戍时末,越过了这幅坐像对应的练功时辰,只觉行功效果变差。 可新奇劲没过去,废寝忘食,还想接着练。 “咚咚咚...” 这时,房门被敲响。 “进。” 周奕应了一声,角悟子带着夏姝晏秋走了进来。 两娃手提食盒,跟在师父身后,冲他眨了眨眼。 老道见周奕还保持盘腿打坐的姿态,眉峰骤蹙。 ‘玄真观藏属于道门心法,考究心性,休想一蹴而就。 茶不思,饭不想?唉,没有这么练的。 错了,全错!’ 他暗自摇头,没想到周奕心性这样差,大为失望。正欲支开两小,严词敲打。 没成想,周奕主动凑了上来。 “师父,我有个疑问。” 角悟子板着脸,惜字如金:“讲。” 周奕连忙请教:“晚间我练戍时坐像,脉气在足少阴肾经间形成周天循环,这个练法,算快算慢?” 角悟子先是一愣,接着又是一愣。 他忽然沉默。 整个人僵硬在了原地... …… 第三章:铁脚仙 角悟子武功平平,但博通经籍,见识不俗。 否则也不能把那些江湖拜客忽悠得团团转。 然而... 此刻却疑神疑鬼,袖中手指微微发颤,心中连道‘不可能’。 复问道:“你已控制脉气在足少阴肾经间周天行走?” “正是。” 老道知晓徒儿禀性,不会在这事上骗人,多此一问,只是怀疑耳背听错。 练武之人若练出内家真气,一旦打通经脉,真气在一条经络中运行周天不足为奇。 脉气却比较特殊。 角悟子背过身,朝外连踱数步,脑中思索不休。 人之脉气随气血衍生的血气而动,受时辰节令影响,故而一些打穴高手能算准时辰打击穴道,截住脉气,进而引动气血,杀人于无形。 诸如“截脉手”之类的武功,根源在此。 时辰节令顺应自然,自有天时,往复循环亘古未逆。 人之脉气亦如此,可以顺着气血行进方向过一穴一经,甚至周游全身。 但想在一条经络中循环,势必使脉气逆行,这绝无可能。 气血对冲,这人不就走火入魔身受内伤了吗? “师父,难道我练出岔子了?” 周奕见他面色如铁,心下惴惴。 “随我来。” 角悟子说罢便朝门外走,周奕快步跟上,两小道童忙提着食盒,捡起门口的灯笼跑到前方引路。 踩着石板一路无话,直走向偏殿侧边紧贴着山壁的练功房。 晚间练功房关了门,晏秋上前叫门。 “吱呀”一声。 门内走出个身着蓝色练功服的粗犷汉子,此人名叫张诚,小名张三,是一位想拜师的信客。 角悟子念他虔诚便授太平符篆,成了道场箓生,大抵相当于记名弟子。 练功房一直由他看守。 “取石锁来。” “是。” 张诚带着一丝疑惑,将练功房兵器摆架旁的石锁搬到几人面前。 那肌肉虬结的臂膀在烛火中泛着油光,摆开架势拱手道: “天师,可是要考校弟子的石锁功?” 他有心展示,毕竟石锁功是他拿手好戏。 “你先看着。” 练功房闪烁烛火,老道瞧过周奕神色,这才道:“徒儿,你来。” 周奕往前一步。 老道又加了一句,“用脚。” 一旁看戏的汉子听了这话,盯着地上麻石凿制的石疙瘩兀自惊奇。 石锁功是一门硬功夫。 此功由简而繁,由轻而重,分成‘举悬翻顶背盘接’七法,以增臂力。 因此又称‘七拿石锁功’。 用脚去练,可真是闻所未闻。 张诚瞧了瞧周奕的年轻俊面,观其身形觉得略显单薄,心底却不敢有半分小觑。 这位透着一些书卷气的年轻道长,那可是太平道第二号人物。 夫子山角悟子天师乃雍丘成名数十年的高手,其门下大弟子虽不显山露水,却也早有声名。 张诚忽然明悟,他心想: ‘前几日周师兄一直避门不出,想来是在练功,此时定是功力精进了。’ 于是站在一旁,细细观瞧。 周奕来到石锁边,这块石锁不算轻,足有四十多斤。 他不明师父深意,只好照做。 抬起右脚勾住石锁,玄真心法立时运转,脉气急从涌泉窜出,顷刻到达然古穴。 然古有“燃”之意,为涌泉井口上的荥火穴位。 二穴相连,即水中有真火,地心有真热。然古又名龙渊,犹雷龙之火出于渊。 周奕这边脉气一动,立时调动气血搬动气力,在然古处骤然爆发,直贯足少阴肾经! 重逾四十斤的石锁被他一瞬间轻轻提起。 周奕心下惊悚,石锁如鸿毛般离地,脚上似没感觉到石锁重量! 脉气冲至俞府穴,此穴平于璇玑,璇玑为运转,又有府为聚,本就有通利聚散之用。 此时在气穴顶端,周奕的功诀产生奇效。 脉气竟诡异反冲,如水银泻地逆贯足少阴肾经。 这一刻,周奕抬起石锁的右脚依然没感受到多少石锁重量。 可体内气血因搬力而奔涌,心脏剧跳。 跟着左腿往下一沉! 脚踝边荡出一层劲风,呼啦啦吹起练功房地面尘灰。 这时才觉右脚沉重,周奕把持不住,脚尖往下一顺任凭石锁“砰”一声砸在地上。 角悟子表面不动声色,袖中手掌已沁出汗珠。 成了! 不是走火入魔,真的是脉气循环! 周奕挪开一步,在一旁站定不动。实在是他第一次这般运功,导致两腿酸麻。 两小道童提着灯笼朝前一照。 不得了,练功房的地上留下了一个脚印。 晏秋用只有夏姝才能听见的细小声音快速嘀咕一句:“吞噬牛鬼后的气力。” 周奕瞧见了,心下了然: ‘之前右脚没感受到石锁重量,原来是将其中力道卸于左脚。 师父真是博学,竟晓得这等诡异的运劲法门,若是我自己摸索,恐怕难窥此道。’ 盯着地上的脚印,他又觉奇妙,若在金老江湖,只这一招恐怕就要被人称一声“铁脚仙”。 那边的张诚早把惊讶挂满面孔,眼中满是佩服。 ‘了不起,石锁功竟能这样练。’ ‘周师兄高明啊!’ 一直没说话的角悟子适时看向张诚,悠悠开口:“勤能补拙,你的石锁功还要多练。” “是!” 望着地上的脚印,张诚哪有话反驳,语气诚恳无比。 几人离开练功房,角悟子支走两小道童,询问一番练功过程。 对于自己的授业恩师,周奕当然不会隐瞒。 浮雕的事没说,玄真观藏第二幅坐像的练法却如实相告。 老道欣慰已极:“巧思如天授。” 没评价练功法门的好坏,只夸了这一句。 这时又回答周奕之前那个疑问:“天不生无用之人,地不长无用之草。人各有异,练功速度也不一样。 道门心法应顺应自然,只要不走火入魔,你按照自身条件去练便是,何必挂牵。” 周奕受教点头。 “另有一事,你练功虚实除了为师,切莫告知第二人。” 周奕深以为然:“花枝叶底犹藏刺,人心难保不怀毒。” 老道微笑:“孺子可教也。” “……” 回到自个的厢房没多久,晏秋和夏姝又将热好的饭菜送了过来。 “你们两个准备一下,过几日八斗庙附近有场法事,随我一起下山布道。” “好的,师兄!” 两小答应得积极,小孩天性爱玩,山下可比道场热闹。 周奕想去山下露个脸,免得西河浑元派那帮人以为他死了。 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叫人瞧出没底气。 不知道是不是太饿,这一晚周奕饭量大涨。 厢房外的院落中,两个小跑腿从厨房端来了最后几个发硬的蒸饼。 晏秋提着灯笼站在门外,他拍了拍夏姝。 二人一齐朝窗户看。 只见窗扇油纸上有一团人影,正拿着东西大嚼,那人影随着烛火晃动扭曲,大半夜静悄悄的,远远瞧去当真渗人。 夏姝翻了翻白眼,已经猜到晏秋要胡说些什么了。 “吞噬牛鬼后的饭量...” …… 第四章:雪上空留马痕迹(感谢卖报的粉刷匠大盟!) 立春后第三日。 倒春寒,中原大地又下起一场雪。 夫子山如裹素纱,下山石阶覆着薄冰,周奕执竹帚下到山脚时,东山头一轮寒日正破雾而出。 “春雪兆丰年,好兆头。” 角悟子欣赏雪色,松了手中缰绳,身侧那匹老马便伸长脖子,啃着残雪斑驳处冒绿的荠麦新苗。 周奕望着师父白须白眉,劝道: “风雪留人,师父可晚些时日再走。” “择日不如撞日,撞日不如今日,”角悟子抚着长须,“为师身在江湖,最不忌远行,道场就交给你了。” 老道长上了马,扭头看向周奕,“你们三个都是我从死人堆里捡回来的,靠着一点虚名,才护你们周全。 记住... 人在江湖,身份是自己给的。” 周奕拱手作揖:“弟子明白了。” “回去吧。” 马蹄声响,角悟子洒脱一笑。 太平东山送师去,雪上空留马痕迹。 不多时,周奕只能瞧见雪中蹄印拉向远方,柔和的晨曦中再找不见师父的背影。 扛着竹帚,与一些早来的信客一道登山去了。 太平老天师外出访友之事没引发什么乱子,周奕每日勤练内功,阅读经卷,得空便去练功房翻看道场收录的功诀。 虽说都是外功与一些粗浅的拳脚棍棒技艺。 但在这个世界,休说观看大山大湖的练功之人,便是练下乘硬功的武人也不可小觑。 比如南方武林有个叫包让的,他练的铁布衫只算下乘外功。但他精练苦修,靠着数十年积累愣是练出一身“横炼罡”,丝毫不输上乘内家真气。 遂成一流高手,得名大力神。 江湖上流传的功夫甚多,加之另辟蹊径者,以致各类高手层出不穷。 本着技多不压身的理念,周奕得空就去钻研... 角悟子云游下山第五日。 辰时,太平道场山门前立着一位俊雅绝伦的青年道长。 他头戴混元巾,身披直裰黄色道袍,足蹬麻履,背后挂着一柄雷击桃木剑。 此时若是一手执剑,一手摇铃,周奕感觉自己可以到车迟国开坛求雨了。 他这打扮,与求雨时的虎力大仙颇为相似。 “师兄!” 晏秋与夏姝提着布道法器,雀跃欢快。 周奕点了点头,朝着几位看守道场的老人招呼一声,便领两小下了夫子山。 他们在山脚下坐上冯四的马车,冯四的情况和看守练功房的张诚差不多,也被角悟子指导着练硬功,收作箓生。 平日里除了帮忙跑马车,还在山下与另一位东郡来的汉子窦魁负责打理菜园。 “窦魁呢?” 周奕问了一句,平日这二人都是结伴的。 冯四道:“回师兄,负责挑菜送米的老李前日因结冰路滑摔跤伤了腿骨,老李的女儿身体瘦弱,没甚么气力,窦魁帮忙将他送到镇子寻大夫去了。” 周奕对老李有印象,那是个老实胆小的农人。 “伤得重吗?” 冯四吁了口气:“倒是不打紧,不过上了年纪身子脆,没那么容易好。” 周奕心下稍安。 冯四扯了扯车辕前端的旧席,一屁股坐上去,拉缰绳时有些犹豫: “师兄,咱们从官道走还是绕小路?” 周奕见他迟疑不定,“又听闻了什么消息?” 冯四面露唏嘘:“那张须陀当真了不得,昨日听高阳集茶楼的人说,知世郎又败在他手中,在章邱附近被其大破十多万人马。 这张须陀正受昏君信任,又在东都接了个差事。 说是与鹰扬府军的大将军宇文成都联手剿杀杨玄感余孽,诛中原齐鲁一地的义军。” 冯四有些紧张,“鹰扬府军原在白马一带,离我们不远。如今南去太康,现下不知到了何处。” 周奕留了个心眼。 ‘排队将军是宇文阀高手,最近需得低调点。’ 太平道虽说属于江湖势力,可就连冯四都能感受到危机。 这个名头太特殊,与各路揭竿而起的义军无有区别,都是隋将眼中的功勋。 不过宇文阀乃是四大阀门之一,不主动招惹事端,想来也看不上夫子山这三瓜两枣。 绕小路还是算了,一来林间小路不好走,二来易遇贼盗。路上一旦耽搁,可就影响了今日的寿宴法事。 “走官道吧,不妨事,”周奕看了看天色,镇定回应。 冯四这才催马上路。 巳时末。 马车行至雍丘之北,阳堌城楼赫然入目。 城墙不到两丈高,只算一座小城。 毕竟,长安、洛阳、江都之地的城墙,可都是高过三十丈,那才叫庞然大物。 就算以西突厥云帅的绝顶轻功,也休想轻易跨越。 马车从城头“阳堌”二字下驶过。 夏姝将车帘掀得更开,两小道童朝外张望,太平道场的信客不少,却罕有城中的市井气息。 进了城,入耳便是持续的“叮~当~”声。 街口铁匠铺火星四溅,两名壮汉赤膊抡锤,砧上铁块烧得通红。 二人打铁富有节奏,引起了落榜艺术生的共鸣。 周奕好像从打铁声中听到了... 风一样的勇...嗯,风一样的江湖人。 一旁客店闹哄哄的。 有不少佩戴兵刃的武林人士,在一楼茶棚处对饮,顺便吹嘘南北见闻。 二楼靠南,两名年轻学子却望着窗外柳芽出神,模糊听他们念叨着“文帝”,又说起“天下兴亡”。 街边商铺琳琅满目,路上人多马多,冯四已放慢车速。 周奕瞧着红尘烟火,甚是出神。 这亦是黄师世界的神奇之处,任凭外边打得再激烈,大多数城池依旧不受影响,超乎史料所记的繁荣。 “聿~!” 冯四忽然勒马。 马车前走来一名管家打扮的老者,身后跟着数名干练护卫,皆着皂色武襕,袖腰绳束,悬着刀兵。 只瞧他们的身段,便知是练家子。 管家身边立有一人,衣饰华贵,乃是一位年青贵介公子。 老管家看了看马车上的旗号,上前一步。 “敢问可是太平道场的车驾?” 外界的冯四答话:“正是。” 老管家立刻摆出笑容:“我家老太爷命我在此恭候,以迎天师移驾曹府。” 夏姝道:“劳烦主人家领路。” 周奕与老管家照面,互相点了点头。 曹府是阳堌大户,文帝时家中族亲在门下省任散骑常侍。 正常来说,有此背景,就算家族与江湖势力多有牵扯,也当爱惜羽毛,不该请太平道的人。 问题是杨广上位,曹府这位散骑常侍已经被杀头了。 曹府一众护卫开道,领着冯四的马车前行。 那位贵介公子一言不发,与老管家走在队伍最前方。 “孙管家,车驾内是何许人物?”曹家公子问道。 老管家见他稍露不愉,委婉提醒: “此人名叫周奕,乃是太平道角悟子天师的高徒,二郎君你常年在三秦之地练功,自然不知其名。” 年青人轻哼一声,“祖父不该在这个时候请太平道的人。” 老管家声音更低:“此事牵扯甚广,梁皇后人曾派手下过府,二郎君需得询问老太爷。” “梁皇后人?”曹承允鼻孔哼气,不屑地摇了摇头,“能入本派掌门眼底的,唯有密公。” “只恨杨玄感不是成事之人...” …… 第五章:太平奇术(感谢神炎枫大盟!) 一听杨玄感名讳,老管家神色一变。 “鹰扬府军离雍丘不远,兴许会过阳堌,郎君切不可表露与此人有染,以免惹上大祸。” 孙管家谨小慎微,曹承允却无所忌讳:“昏君向辽之心不死,乱局已定。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 乱世雄心,或成凌云之剑,老管家不敢打击主家壮志,只能换个说法: “天下英雄如过江之鲫,长白山下,知世郎举旗震动四海,但张须陀二击之,一败岱山,二败章邱,积攒功勋已成柱石。四大阀焉能看不透? 却不愿当这个出头之鸟,只明争暗斗,以待天时。” 这句话曹承允听进去了,他们华山派掌门韦节也是如此说的。 当下不再争论。 他又回看太平道车驾,低声问:“此人武功如何?” 这算是问到盲区了,孙管家摇摇头: “太平道行事素来低调,角悟子天师曾在夫子山会过诸多江湖豪杰,乃是前辈高人。这是他的得意门徒,定有不凡之处。” 曹承允跟随华山掌门许久,自有一股傲气。 “本派掌门也是一方高手,绝不会比太平天师差。这位高徒,不见得能胜过我。” “诶...” 孙管家带着浅笑:“来者是客,二郎君作为主人,何必与客人争个高下?” “这倒没错,”曹承允道,“今日是祖父寿宴,可不能拂了他老人家的面子...” 盏茶功夫,他们就来到了八斗庙。 这庙中只有一块石碑,乃是为了纪念曹植所立,因南朝谢灵运之言,故有八斗之才,八斗庙就是这般来的。 曹府祖先并不姓曹,因受过曹子建的恩惠后改曹姓,到了这一代,曹家老太爷甚重旧恩。 于是整个八斗庙都被重新修葺。 过了庙,再往前走就是曹府。 周奕看到一连排的马车,显然贺客极多。 有孙管家引路,太平道的马车直接驶入府内大院,又命乖人看守,极为慎重。 “吉时临近,老太爷正在接贺。” 孙管家笑问:“可要我准备些甚么?” “不必,”周奕摆弄一个挂镜,“到了时辰,替我引路便好。” “那就请静歇片刻。” 他话罢朝外边招手,立马有人将香茶果品端到方亭的石桌上。 孙管家离开,周奕朝四周瞧看。 曹府可比太平道场奢侈多了,大宅院墙青砖绵延,一路挂着羊角琉璃灯。 此时又高挑灯笼,添红置彩,分外喜庆。 “府上来了好多人,”晏秋一边装禄米,一边回忆,“上次见过这么热闹喜庆的场面,还是在郡城内。” “有什么稀奇?” 夏姝在一旁搭腔,“曹家这位老太爷早年间是一位大夫,结交甚广,后来又做生意,开当铺、茶铺,这么多年下来,能认识好些人。如今做古稀之寿,怎么少得了贺客。” “师兄...” 她忽然道:“你可注意到,曹家那位二郎君一直在看你。” “也许他是想结识一番吧,”这个人周奕不怎么在乎,又问夏姝,“曹家可与西河浑元派有往来?” 夏姝一直跟在角悟子身边,加上人机灵,对雍丘一地的事比他熟络。 “有,听师父提过,那是早年间曹老太爷的侄子还在东都做官时,现在就不清楚了。” 没过多久,晏秋站了起来:“鞭炮响了。” 噼啪声传入周奕耳中:“走吧。” 孙管家跑了过来,周奕走在前面,两小道童紧紧跟上。 今日所布之道名为“接寿”。 接寿就是续命,信客认为人的寿命有限,但经过打醮后能躲过灾星,可延续寿命。 按照《仪礼》旧俗,过寿时一般只穿深衣,点缀珍珠。 而此时厅堂之上的老翁身着锦袍,形似宫廷袆衣,寿服上还绣着日月星辰。 若按律法,民间豪富这般置礼,可问个僭越之罪。 但今时不同往日,谁还理会这等细枝末节。 厅堂外搭着星桥,乃延生桥,周奕提前看过醮仪,领着两小道童走延生桥时,口中念着“曹芮年本命星君”。 又闭目祈祷逢遇凶神而还吉。 这个关口,大堂附近上百双目光汇聚在他身上。 包括一些江湖人在内,对这位有些名头、颇为神秘的太平天师都比较好奇。 周奕来到星桥末端,忽生出敏锐感觉! 右颊生寒,心中明悟那是一缕杀机。 睁开眼时侧目朝右方一瞥,那边聚着五六人,为首的方脸汉子一脸冷笑,正与旁边的矮个精瘦男人密谋什么。 突然,这方脸汉子面色微变。 一个瞬间,他与周奕的眼神碰撞交汇。 那个精瘦男人显然也注意到了,眼睛微眯,低声道:“好生敏锐。” “观澜兄,此人与你所说有点不一样啊。” 方脸汉子轻哼一声:“不急,有的是机会试探...” 这时周奕已过延生桥,来到老太爷曹芮年身前,见他面如古铜泛着光泽,银发垂肩却根根清爽,精气神极佳。 “老人家福生无量,以享太平。” “多谢天师赐福。” 曹芮年双手接过两小道童递过来的禄米、天尺、明镜,他一一谢过。 这时命人端上暖玉托盘,覆以锦缎,下方自然是黄白之物。 规矩大家都懂。 周奕谢过,晏秋端在手中。 夏姝把手中最后一样物件摆上桌案,那是一根照烛,比寻常灯烛大上数倍,上面雕刻着仙鹤祥云。 此烛一亮,寓意照去病源,身体康宁。 到此,祈福就算是完成了。 夏姝熟练地点燃照烛,曹芮年被烛火映得红光满面,像是年轻十岁。 贺客们都围聚上来道贺祝喜,没想到...! 忽有一道劲风划过,那福寿照烛上的火苗骤然熄灭! 烛芯处袅袅白烟腾起... 这可是极坏的兆头! 事发突然,曹家人与贺客们都没想到有此变故,老太爷神色一变。 就在此时...!! 一直没有动作的周奕伸手朝袖中一钩,将一个小火折子藏于掌心,朝未燃尽之蜡气迅捷戳去。 旁人没瞧清什么门道。 只见太平天师一指点向烟霭,顷刻星火顺烟而下,如灵蛇入洞,奇妙非常,俄顷烛芯复明,照人面颊。 观者但觉周奕指尖生焰,实则是蜡气为媒,火借气行耳。 加上这蜡烛属于太平道特制,烟中混入硫磺细末,更增其幻。 周奕心知肚明,此乃《戏法》加《化学大法》。 可厅堂一众贺客,啧啧称奇,全道“太平奇术”! 曹家的二郎君眼皮大跳... 这... 曹承允看不透了,于是向一旁年长一些的华山派师兄请教: “岳师兄,这是什么奇术?” 那师兄摸了摸胡须,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周奕,他微微摇头,小声对曹承允道: “此人不简单。” “我看这不是什么太平奇术,而是极为高明的内家真气...” …… 第六章:无中生友(感谢浮生烟火漫大盟!) 寿堂桌案上,照烛明亮,焰若金蛇。 “内家真气?”曹承允凝睇烛火,话音中更添好奇,“岳师兄见识广博,可知这是太平道哪一路武功?” 那位岳师兄摇头。 “我对太平道知之甚少,只是听闻羊同苏毗之地有一门武学名曰燃木指法,与此人武功神似。” “羊同...” 曹承允叨咕一声,“原来是西羌那边的武学。” 他的思索被一道清朗声音打断。 “老太爷吉人自有天相,命里本该有一场灾劫,现本命星君在此,已提前消灾化福了。” 周奕对着曹芮年说话,却侧头看向了厅堂某个方向。 这自然把老人的目光也带了过去。 今日无风无雨,寿堂被高墙大院所围,没人捣乱照烛岂会熄灭。 曹芮年不动声色撇去一眼。 西河浑元派,吴观澜。 人老成精,他再看周奕,心中顿如明镜。 曹府被夹在中间,两边都不好得罪。 曹芮年摆了摆手,孙管家立即端来更大的暖玉托盘。 “老朽晚年命蹇,今日幸得天师之助多苟些年数,区区薄礼,不成敬意。” 夏姝不知该不该受,但很清楚这场合问出来不妥。 偷偷朝师兄面上一瞧,她登时明悟,往前一步将更重一些的托盘接了过来。 浑元派在雍丘一带属于地头蛇,曹府家大业大并不怕他们,可曹芮年不是一点就爆的年轻人,他选择大事化小。 “诸位,请入席!” 孙管家得了曹芮年授意,笑着招呼起来。 鞭炮声再度响起,热烈的气氛归来,仿佛刚才的意外根本没发生过。 因为小露一手‘太平奇术’,不少人的目光还聚焦在周奕身上。 不管那么多,先吃饭。 酒肉穿肠,荤素不忌。 同席有曹芮年子侄辈相陪,临近坐着两位雍丘高阳集那边的熟面孔,都是大客商。 还有几位是从考城、楚丘过来的曹家表亲。 其中有个开武馆的名叫蓟景安,带着自己的女儿,这父女二人对周奕最殷勤,席间总聊起枪棒,看来是对太平道场的武功很感兴趣。 可惜... 纵然周奕熟知练功房内收集的秘籍,但也多是常识,难叫这两位惯熟枪棒的练家子生出什么钦佩之心。 寿宴尾声,见曹家人送周奕出门。 蓟景安与女儿蓟念桃也相继离座。 “爹,我怎觉着...这位周天师的武学造诣不见得有多么高深?” 蓟景安想了想,“所谓术业有专攻,我们着道不同,兴许他对枪棒毫无所知,若是如此还能与我们把酒交谈,岂不正说明其不凡?” “爹总是过分高估,长他人之志。” 女儿有些不满,面带怀疑看向寿堂那根照烛,“我倒觉着他所露功力与其见识不符,江湖戏法屡见不鲜,前些日子,不是连东都的皇帝也被方士骗了?” 蓟景安呵呵一笑,“有此戒心自是极好。” 又严肃起来: “但爹要告诫你,江湖凶险,莫要看轻那些并不了解的人,否则一个失足,小命难保。” 蓟念桃正想辩驳。 忽得,寿堂外的大院门口一阵嘈杂。 “走,去瞧瞧。” 二人夺步而出,眼见第二间院子内有人拦路。 那被拦路的人,正是太平道的年轻天师。 蓟念桃眼睛一亮,心中不气愤有人在表亲家闹事,反倒觉得有好戏可看。 于是拉着老爹又靠近数步。 “周天师且慢,”拦路之人正是西河浑元派的长老吴观澜。 周奕瞧着面前的方脸汉子。 这局面迟早要来。 他早有心算,直接迎了上去: “吴长老,有何贵干?” 吴观澜先声夺人:“本派有一弟子在夫子山附近失踪,周天师可得给个说法?” “有这等事?”周奕没看吴观澜,反朝两小道童问。 晏秋摇头:“师兄,浑元派的人没见着,但前些日子有两贼偷摸上山,一人被道场箓生打跑,另一人从后山悬崖失足坠落。后查知他二人在水源中投毒。” 一旁的夏姝眨着眼睛,人畜无害朝吴观澜问道:“吴长老,那坠崖之人可是浑元派弟子?” 周围看客各有所悟,吴长老却是面泛铁青。 周奕适时道: “吴长老,今日你我两家皆是曹府之客,若有误会可去道场寻我,在此滋事,未免不合礼数。” 曹府之人听罢全看向吴观澜,不少人含怒未发。 那曹承允年轻气盛就要上前,旁边的岳师兄拽了他一把。 吴观澜怒瞪周奕,自知理亏。 他旁边的矮瘦汉子反应却快,“哈哈哈,周天师真会说笑。” “我们这些江湖粗人大大咧咧惯了,曹府朱门深院,多青衿士子,治诗书礼仪,岂会同我们一般见识。” “哦?” 周奕轻扶衣袖,早留意到此人:“阁下面生得很,又是哪位英雄?” 矮瘦汉子带着一丝戾气,声音低沉:“巴陵帮洞庭香主,赖长铭。” 一听这名号,曹府内有人皱起眉头。 巴陵帮盘桓于洞庭湖,乃天下八帮十会之一,势力庞大,经营众多赌馆青楼,情报丰富,黑白两道通吃。 但这些人名声极差,贩卖良家女子,为人不耻。 能存活至今,全仗其势。 如今又逢乱世,更少有人吃力不讨好去对付他们。 众人去瞧周奕反应。 只见他眉头一皱,鄙夷之色毫不掩饰,声量随之提高: “我当是什么江湖英雄,竟是专事贩卖妇女的腌臜鼠辈在此献丑。 赖香主,此地可不是巴陵,你切莫想着祸害谁家女子。否则不提其余江湖同道,便是我太平道也饶你不得!” 周围人听他呵斥,皆露异色。 “爹,这人倒是嫉恶如仇。”蓟念桃小声评价,蓟景安摇头示意她不要说话。 “你——!” 矮瘦汉子如吃火药,万没想到这太平妖道竟不讲江湖规矩。 巴陵帮第一次与太平道照面,对方直接扯掉他们的底裤,如此不留余地,这是想结死仇? 不过... 赖长铭咬牙切齿之余,又与吴长老快速交换眼神。 这太平妖道有恃无恐,他在倚仗什么? 难道角悟子就在附近? 冷静,要冷静! 吴赖二人没立刻发作。 吴长老假意拦住赖长鸣,给他一个台阶下,转头笑里藏刀: “周天师休要妄言,赖香主此来雍丘是为了拜会角悟子天师。” “不必了,”周奕无情拒绝,“家师外出访友,不在山中。” “访的是哪一路朋友,几时回来?”吴长老似是很随意的接了一句。 周奕暗自好笑,知道他们想打听。 这时脑海中忽然想起角悟子临走时说的那句话‘人在江湖,身份是自己给的’。 他迎上了吴观澜的眼睛,神色平静道: “家师北上寻宁散人去了,至于哪天回来,无从相告。” 吴长老听罢微微一怔,第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宁散人?”他还嘀咕了一声。 跟着似是回过神来,整张脸唰的一下变了色... …… 第七章:两成功力?(感谢花花姐大盟!) 吴观澜有种恍惚之感。 他的脑海中像是连续响起三声雷轰,正因为在芸芸武者中想起了那三个名讳! 武尊、奕剑大师,道门第一人宁散人... 当世三大宗师! 这等人物,绝不是他们这种小门派能惹得起的。 “怎么可能,”赖长铭不信,“休要信口雌黄,宁散人孤高野鹤,神龙见首不见尾,怎会与角悟子结交?” “井底之蛙。” 周奕一摆袖袍,在院中踱了两步。 夏姝与晏秋两小道童都忘了眨眼,一脸崇拜地瞧着师兄。 听他幽幽开口: “当年宁散人与南海仙翁在雷州半岛大战,百招之后仙翁败于宁散人散手八扑之下。家师当时就在雷州半岛,坐在摩峰崖绝顶那块磐石上。 他老人家观摩两大宗师掀翻的潮风汹浪,因此结下缘法。 这一次,家师听闻宁散人一观四大奇书中的慈航剑典,遂北上探友,大家同为道门,在一起青灯览卷,坐而论道,又有甚么奇怪?” 任谁都能瞧见,周天师看向赖长鸣的眼神,明显带着轻蔑之色。 但... 哪怕是之前很高傲的曹承允见状,也不觉得奇怪了。 周天师,确有这个资格。 曹府一众观者浑浑噩噩,又颇觉兴奋。 这可是武林辛秘,而且关乎宗师! 一些人听过雷州半岛之战,都在一旁应和出声。 没听过的人只觉得大涨见闻。 可下一条关于四大奇书,慈航剑典的消息,在场之人绝没有听过。 就连曹承允旁边,那位见识不凡的华山派岳师兄都二目迷离,口中念着“四大奇书”。 学武之人一听这等奇功妙法,少有能不心动的。 周奕瞧见了吴赖二人的反应,心知他们大有顾忌。 真真假假一掺和,总算是忽悠成功。 不过,说师父去寻宁散人也不算假话。 寻...也不一定非要寻到不是吗? 吴观澜的面色变了又变,他心中已经生出悔意,当下不知如何是好。 赖长铭虽丢面子,却不害怕。 太平道场家业就这么大,而且在雍丘,就算多了这层道门关系,巴陵帮最多再权衡一下此次行事的得失罢了。 曹府闹剧本该收场,然而... 一道轻微的脚步声从吴赖二人身后响起,来人身量矮小,伸手拨开吴长老,周奕才看清他的面貌。 其面相五十余岁,阔鼻海口,眉骨高耸如岩,穿着一件打着补丁的青布道袍。腰间系条草绳,悬着一只酒葫芦。 吴长老心神不宁,本已不打算叫这怪人出手。 没成想,他突然走出人群。 “你便是角悟子的大弟子?” 来人眉色严厉,腔调冷漠。 什么南海仙翁,什么四大奇书,仿佛都与他不相干。 “正是,这位道长...” 周奕话没讲完,被这矮胖道人直接打断。 “浑元派的马掌门邀我到此,上夫子山与角悟子一较高下,闻听他不在雍丘,道爷本失了兴趣。 现在却听不得旁人胡说八道。 你这太平道是哪家道承?哪派教义?竟有资格与道门第一人扯上关系。” 他怀揣质疑,极其轻视。 这家伙从哪冒出来的? 周奕眉头微蹙,心想这时绝不能露怯,于是不理睬矮胖人的话,反续上适才被断之言。 “那请问道长承接的又是哪派教义?” 矮胖道人顿了几秒,昂起不长的脖子回了话:“道爷承接西汉之法,全性道派,俗名吴玄树,研庄子人间世,自号木道人。” 他将自己的名号报得坦荡,进而对周奕出言讽刺: “逢此年岁,你们可是要效仿钜鹿张角,又以黄巾乱世,祸害四方?” 周奕哼了一声:“道长留点口德吧,须知世道在天在人,而不在你一言。” “更何况...” 周奕顿了顿,二目与他直视,声色皆厉: “吾师在雍丘尽行善事,所救之人成百上千,市井皆有所传,道长张口大义,讽人乱世,那敢问道长行走世间,又有何建树?” “这...” 木道人依旧带着敌意,却一时嘴拙,不知怎么接话。 周围看客轻叹,心道周天师思维敏捷,乃是“舌战群儒”之才。 吴赖加上这位,三个辩不过一个。 木道人正想以‘除魔卫道’回应,周奕已抢先开口: “我虽与道长不属同辈,但你如此泼脏水,又不顾道门之谊偏帮贩卖妇女的洞庭贼鼠...” 他话音一停,似是心寒,目光望向赖长鸣,这顿时叫矮胖道人面急欲辩。 周奕哪能给他机会,慷慨道: “就算道长武功高强,恃强凌弱,今日我也不会退缩,以免江湖豪杰嘲笑我太平道惧怕一个无德无礼无义之辈。” 众人目光汇聚,木道人被骂詈太惨,体内真气乱窜,一口气血上涌,直涨得面红如血! 转头怒瞪赖长铭,眼眶中竟逸出杀机! 赖长铭吓了一跳,朝后连躲数步,这怪人暂时招惹不得。 曹承允身边的华山派岳师兄往前一步,见周奕占住大义,准备帮他说话,撑一撑场面。 岳师兄心想: “此时岳某出面既能展现华山派德行,又可趁机拉拢太平道,实在是一石二鸟。” 他算盘打得响,身形才动。 忽然听得“訇然”一声风响! 宛如海上飓风过境,曹承允与岳师兄的头发都飞了起来! 那矮胖道士大怒之下倾泻沛然掌力,这道劲风直从他们头顶飞掠三丈,击中檐下灯笼。 那灯穗先自乱颤,灯罩竹架“喀喇喇”裂开蛛网纹路,烛光忽明忽暗如鬼眨眼,跟着轰然一声爆开! “噹~~~!” 檐下铁马受到断竹波及,撞出脆响。 岳师兄把头龟缩,一言不发,忙回到之前的位置,又退后一步。 惹不起... 这邋遢道人竟是一流高手! 周围人看向矮胖道人的眼神都变了。 此时他一掌拍过,闷气未消,揭下腰间酒葫芦往嘴里猛灌,如此发兴,直把嘴唇下巴道袍上全洒酒水。 他喝尽一壶,圆目瞪着周奕: “今日无法善了!” “小辈,免得旁人说道爷我以大欺小,你能接我两成功力,就算我输给了太平道。” 周奕轻吸一口冷气,心中有一丝后悔。 早知道这臭屁道人如此厉害,就不该得罪得这样狠。 他心思急转,盘算如何应对这两成功力。 周围人见木道人凶悍,又瞧周奕沉默,心道他没有把握。 可‘深知’周奕底细的夏姝与晏秋二人听了木道人的话,不约而同在一旁摇头。 矮胖道士一眼瞧见了。 “小道童,难道我只出两成功力,还有不妥?!” 二娃又摇头。 晏秋老实道:“不是不妥,而是托大,师父说过,道门中人应在多学多练中实事求是,追寻自然,而不是如道长这般强行去做力所难及之事。” 夏姝想起练功房内的那一幕,以清脆童音笑答: “道长武功虽高,却是醉了酒,胡乱说起大话,两成功力?那我师兄不必挪脚便能接下。” “什么!” 矮胖道士如猫炸毛,只觉得自己头顶都在冒烟! 之前周奕点照烛时他就在场,虽没有看透,但也猜到有猫腻。 此时既气愤,又怀疑之前看走眼。 当下被两娃所激,一口心火烧了上来,他大吼一声,声震曹府: “小辈,果真如此!?” 周奕受到启发豁然开朗,明悟机巧之处。 众目所及,他先持沉默,接着单竖一掌,看似平平无奇。 却又语惊四座: “两成功力?那就要看看道长有多少斤两了...” …… 第八章:斗转星移(感谢上下而求索大盟!) “岂有此理!” 木道人怒急看准周奕手掌吼喝一声:“看掌力!!” 手掌朝袖下一按,气劲聚起登时道袍鼓动如帆,眨眼踏着青石板越过两丈! 那蒲扇般的手掌迎面拍来,周奕完全跟不上他的速度。 眼前一晃已见对方掌纹逼近,好在木道人已经不知不觉中计,含怒之下没运招法,只是蛮较力道。 周奕只管运转心法,与他对掌! 霎时间劲风扑面,一股巨大力道冲入体内,只觉自己像是寿堂上的烛火,随风摇曳,无根可立! 危急关头,周奕运转师父所引导的脚勾石锁法门。 这时将矮胖道人的掌力当做外力,便如同那晚的石锁,脉气从两侧俞府穴逆贯足少阴肾经。 当时搬动气血卸去石锁重量的那种轻飘感觉又一次涌现。 矮胖道人的狂暴气劲消失了! 处于风雨飘摇中的周奕,反借对手力道扎稳脚跟,将其沿双足涌泉穴卸出体外! 矮胖道人的内家真气非同小可。 卸出这股劲力已至周奕极限,真气冲击脉络,体内承受难以言喻之痛,他第一次体会到真气的霸道,只得苦苦支撑。 背后冷汗涔涔,而那矮胖道人则是大吃一惊! ‘不对,不对!’ ‘泥牛入海,道爷的真气哪里去了!?’ 他行走江湖数十载,从未遇到如此诡异的情况。 此时知道对方不是招摇撞骗,心下怒气大减,又凭空生出危机感来。 出于学武之人本能反应,木道人感觉不对直接撤掌一个翻身跃到一丈开外。 旁观之人还没搞清楚状况。 他们只看到矮胖道人凶悍出掌,可太平天师岿然不动,二人一触即分,到底谁胜谁败? 下一刻... 随着曹府大院中的周奕挪动脚步,不少人倒吸一口凉气! 蓟念桃站在父亲身边,表情精彩。 眼见大院青灰色的石板中,两个脚印深深嵌入! 又是太平奇术,绝计作不得半分假。 “原来如此!” 曹家二郎君双手一拍,满目赞叹,现在总算明白为什么祖父要对这位周天师如此客气。 先前的‘燃木指法’,这次又是一门没见过的诡异武功。 那木道人往前一步,二目瞪着地上的脚印。 他的怒气此时已去了七七八八,呼吸却又急又短,摘下酒葫芦想喝酒,可是空空的葫芦一口酒也没了。 生闷气哼了一声。 却见周奕忽一拱手,朝他说道: “西汉《淮南子·览冥》中记:夫全性保真,不亏其身。直道修身养性,根本之处是要保持本性,方能与道合真。 道长与奸恶为伍,却对其包有鄙弃,既然不合全性之道,为何要逆性而为呢?” 这一辩由不得木道人沉默了。 他确实看不起巴陵帮的作为,若否认周奕的话,等于否定了内心,也就是否定了自己继承的汉时教义道统。 若连自己的道统都坚守不了,还有什么资格指摘太平道? 本以为雍丘太平道之承只是江湖方士,坑蒙拐骗,哪知对方果有传承,且对自家全性教义都了然于胸。 ‘唉,栽了,道爷栽在一个小辈手中。’ 木道人心中拔凉很不痛快。 “你赢了。” 虽不甘心,但还是瘪出了这句话。 说一句是说,说两句也是说,木道人接着问:“你将我的真气全化在了青砖上?” 周奕心中一动,对方似也不是胡搅蛮缠之辈。 多一个敌人不如多一个朋友,加之对方武功甚高,于是话语柔和许多: “正是,但道长两成功力便能深印青砖,内功造诣非我能及。 若我师父见了,也会赞一声好内功。” 这个台阶给得舒服。 木道人随意晃着酒葫芦嗯了一声,有些受用,于是也点评一句: “西河浑元派的武功也讲究化劲,但就算是掌门人马守义也休想将我的真气化到这种程度。” 一旁的吴观澜听罢,顿生不满。 岂有此理,两个混账,怎么扯到我家掌门身上了? 木道人瞥了他一眼,“怎么,吴长老,你觉得贫道话语有误?” 吴长老心中将他大骂,表面却悻悻不说话。 “哼,回去和马掌门说一声,贫道吃了你们一顿酒饭,却惹了一身骚。今日出这一掌,两不相欠。 往后不要再找我,省得旁人误会。” 木道人说完,压根不理会吴观澜的反应,我行我素又朝周奕问:“你这门武功是什么名堂,传自哪门经卷?” 木道人忽然发起学术交流。 周奕脑筋急转,朝道承上瞎扯一通:“我太平道深治《老子想尔注》,内阐五星顺轨,客逆不曜。” “乃岁星、荧惑、太白、辰星、镇星,所谓顺轨为常,逆行为变。” “故有...斗转星移!” 木道人心神大震。 “斗转星移...” 他点了点头,跟着念了一遍,他自有道承,理解当然不一样,却更感震撼。 “坎离匡廓,运毂正轴,这才是五星顺轨,一旦客星逆行,岂不是暗合阴阳?此功观摩星斗,立意甚高,非同小可。” “虽然这小子武功不高,却能让我栽一个跟头。” “不妙!若角悟子用这斗转星移,即便我全力出手,恐怕也胜算不高。今日已丢了丑,若再败走夫子山,那可就成了大笑话。“ “是了,等道爷想到破解之法,再寻这师徒找回面子不迟。” 矮胖道人暗自点头,心念至此,退意大增。 当下扫过周奕一眼后,一个飞身上到院墙,把曹府屋瓦踩得咔咔乱响,瓦块飞蹦,大步朝外走去。 众人晓他凶悍,脾气古怪,没人敢拦。 “周天师,我们两家或许有些误会,但这都是下面人搞出来的。待我今日回禀掌门,请他老人家出面将误会解除,以免影响两家交情。” 吴观澜选择退让,周奕此时也不想逼得他狗急跳墙。 “那就劳烦吴长老带话。” 吴观澜道声告辞转身就走,赖长铭也跟着浑元派的人一道离开。 周奕稍作应酬,也在众人簇拥下上了马车,直朝夫子山去了。 门口有多人遥望马车,瞩目送行... “祖父,吴观澜如此扫我家颜面,您怎一直放任?” 内堂静处,曹承允面露不解。 曹芮年神态平和:“承允,我曹家终究是商贾之家,须得看清形势,更要遵循世道之变。 浑元派与巴陵帮沆瀣一气,那巴陵帮又与宇文阀有关,鹰扬府军就在路上,我们怎能招惹?” 曹承允追问:“那梁皇后人过我曹府,又与此有关吗?” “当然。” 曹芮年道:“此人是许玄彻手下,却自称尊了梁皇后人之命,他们看中的乃是太平道教义,你该明白了吧。” “许玄彻...” 曹承允沉吟片刻忽然想到:“如果我没记错他该是岳州旅帅,属于步兵校尉董景珍麾下。 哼,这梁皇后人与隋朝官将勾结,倒是野心勃勃。 不过,若论乱世英雄...” 他话锋一变,带着兴奋之色:“祖父,我曾与本派掌门见过密公,那才是真正的雄主!追随他的人,无不是世间翘楚! 此番密公正历坎坷,但天降大任,必劳其身,我曹家应果断出手,鼎力相助!” “哈哈...” 曹芮年溘然一笑,“二郎啊,华山派韦掌门虽是冠绝一方的高手,他之见闻,你得细听,却不能全信。 曾有冯谖语孟尝君:狡兔有三窟,仅得免其死耳。 我商贾之家,怎能一抛所有,不避其险?” 曹承允沉思数息:“您的意思是?” 曹芮年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到他手中。 “明日你去一趟夫子山,将此信送给周天师...” …… 第九章:练得身形似鹤形(感谢白1衣大盟!) 晚风飞寒,冻云垂,一席青袍,不耐三更雨。 厢房内,夏姝与晏秋煨炉添炭。 二人不太专心,手上各执一柄小扇,却没个轻重,扇来扇去,炭盆轰轰燃,火星飒飒如星落。 两对乌溜溜的眼睛,全聚在了师兄身上。 周奕盘坐在蒲草中央,正打坐运气。 他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忽冷忽热,也难怪两小道童移不开目光了。 他们还以为师兄又在练什么神功奇术。 日间与那矮胖道人对掌,内里吃了不小的亏。 除了真气撕扯筋脉之痛,更留下一股寒凉劲力,初时不查,临近道场时牙关打颤、遍体生寒。 这才晓得厉害。 想来是对方身怀异种真气,可自个见识浅薄,吃亏时才后知后觉。 于是烧起炉火,以外热灼内冷。 这法子是他从角悟子收藏的典籍中找到的,出自西晋时的郭象,也就是“口若悬河”的典故人物。 此人好老庄,作《庄子注》,认为“无即无矣,则不可生有”。 太平丹方延伸药理,转变为“有变作无”,用作消除病症。 于是借助了郭象“独化论”中“物各有性”之理,加以调和。 原本是驴唇不对马嘴,但到了特殊的练功之人手里,却生奇效。 周奕运转玄真心法,能将脉气循环在“涌泉”“然古”二穴,这两穴一泉一火物性相反,于是构成水中真火。 把体内残余阴寒劲力融入进去,外灼火炭,两相调和,这才达成“有变作无”的条件。 ‘道门心法真是博大精深,不过,也幸亏我脑子转得快,这才能灵活运用。’ 把体内阴寒劲力尽数化解,周奕的心神放松下来。 若角悟子知道他这般刀尖行走,完事还有些得意,恐怕胡子都得气歪。 “咦~!” 正想着那矮胖道人的功夫,忽得惊疑。 只觉一股热流如春溪解冻,自涌泉穴蜿蜒而上,化作真劲,一头钻入脉气。 舌头自然而然抵住上颚,极速叩齿。 短短瞬息,那真劲如蛰龙苏醒,从涌泉直冲俞府,连过二十七穴,毫无阻塞,打通了整个足少阴肾经! “真气!” 周奕笃定无比,今次已从胖道人身上感受过。 按照“玄真观藏”记载,真气源头乃是练精化气。他已错过最佳练功年龄,本以为要日逐苦修,经年累月才能化气而生。 想不到与胖道人对了一掌,回来得以功成。 当下欣喜不已,因体内阴寒劲力而对矮胖道人生出的那丝怨念都消散一空了... 此时此刻,雍丘边界,栖云山下枯树旁。 一位矮胖道人仰头看着沉沉夜空。 流星透疏木,走月逆行云。 “斗转星移...” 木道人脸上堆着愤闷之色。 复盘种种运气法门,还是没能想出破解这一招的方法。 一阵凉风袭来,他打了喷嚏,差点闪着腰:“又是哪个混账在背后嘀咕道爷?” 不知怎的,脑海中浮现出太平道那个年轻身影。 想到他在众人面前怒斥自己,木道人哼了一声。 他辨了辨方向。 本打算朝西北陈留方向走,现在改道往南。 “我得去洞庭湖一趟,巴陵帮的狗贼若敢在我面前贩卖妇人,一抓现行,必要杀他个干净。下次再碰到那小辈,道爷我嘴上说话才不吃亏。 妙!如此一来也就不必再使什么两成力道,准叫他卸力不尽,大吃苦头。” 矮胖道人痛快一笑,发兴吃酒,伴着星月直朝洞庭湖去了。 …… “师兄,我们何日才能像你一般练本门心法?” 夏姝擦了擦额头细汗,小脸被炭火烤得红彤彤的。 晏秋放下扇子,也满脸期待。 周奕瞅着两个小娃,摸着下巴寻思:“你们愿意听我的话?” “自然听师兄的。” 周奕摆出严肃表情,又问:“无论怎样都不会有怨言?” “不会不会!” 晏秋听到这话顿时有些慌张,以为惹师兄生气,便喊着不学了。 夏姝镇定一些,但挑着眉头,委屈巴巴道:“我与晏秋不会内功,这次见师兄一个人在曹府,虽大胜胖道士,但我们只能在旁看着,帮不上忙。” “心想着给师兄分忧,就问出口了。” 周奕往前几步,左手右手各搭在他们的脑袋上,用力揉了揉。 这才展露微笑。 “你们继续做平日课业,师兄自有安排。” “是,师兄。” 小孩子的心情转换得极快,他们一道将炭火搬出屋内时,便又活蹦乱跳了。 翌日清晨。 周奕登上夫子山之巅,沐浴朝阳,在一株老松下打一路“仙鹤掌法”。 名字听着大气,其实只是普通掌路。 练功房收集到的,大部分都是基础法门。 不过,有胜过无。 对周奕这种拳掌生客,哪怕是基础武功也有奇效。 总是直来直去,真气劲力再威猛也难打着人。 练出一身细汗,便端坐松下石亭,翻看两卷道场经书,分别是战国文子所著的《通玄真经》与一篇《淮南鸿烈》。 按照角悟子师父留下的备注,这两卷经书还经西汉刘安过手。 此人是汉高祖之孙,热衷黄老之学。 虽然这两卷经文没有直指武学,点出脉络。却与周奕所练道家心法殊途同归,读起来心神宁静,可养精神。 这精气神乃人之三花,练武之人更是忽视不得。 近辰时,山风渐起,卷散烟岚。 周奕听到一阵松涛声,几只麻雀跃来跳去,戏舞松枝,流连亭前。 他手捧经卷,看到石桌上的《仙鹤掌》因风而动。 秘籍中的小人随着书页快速翻开,或推或收,或蹲或提,虽没树上麻雀灵活,却拟出仙鹤之态。 他一手执卷,一手成掌,在松下连作“乘云气”“饮石泉”数个招法。 鹤形灵动,颇得神髓。 似乎经方才出汗苦练后,这时一个明悟,弄通了这门掌法。 “洞庭湖能为师,我这算以山风为师吗?” 周奕笑了笑,又连运掌法,悠悠吟道: “练得身形似鹤形,千株松下两函经。我来问道无余说,云在青天水在瓶。” 他才吟罢,忽然山道上传来一阵笑声。 “妙,甚妙!” “周天师食山风,饮晨露,修道家清课,果然多添灵性,不是我等粗俗武人可比啊。” …… 第十章:鸡犬升天(感谢虞渊日暮大盟!) 周奕方才声音不大,来人耳力远胜常人。 说话声亦是中气十足。 “周天师乃雍丘奇人,若是缘悭一面,本人枉自下华山一遭。冒昧打搅,不知能否有幸登顶琼峰一览亭台山色?” 声音裹挟真气,给人以远近模糊之感。 他自报家门,却也像在试探。 “贵客临门,请登穷峰叙话。” 周奕方才沉浸山风,举掌练鹤,意境尚未散尽,此时含着真气,那声音也在山间飘飘渺渺,像是驾鹤而下,丝毫不输给下方那人。 这意境一散,再出声可就是另外一个味道了。 不过,有此一声便也足够。 半道上的曹承允与岳师兄对视一眼,兀自一惊。 二人来自三秦之地,在华山练功。 华山势险,垂壁如削。那崖间栈道上,路过的商旅挑夫前后隔崖唱开山调,声音未及峰顶,转瞬就会被松涛吞没。 他们常行山崖,于松涛声中练功,有专门的行气法门。 这一口真气放在夫子山上,实是大才小用。 岳思归倒不是想震慑,而是要展己之长,引起太平道重视,免得叫人小瞧了西岳门庭。 可是... 他们方才听到那声回应,直如鹤唳冲霄,又隐没层云。 飘飘渺渺中的气势,似乎正是师父他老人家所说的气与神相合,那可是武学中的奇妙境界! 二人交换过眼神,这才收敛惊色,拾阶而上。 登顶后,周奕将他们请入峰顶小亭,围坐石桌。 初初时,大家自报姓名后便由曹承允接管话头。 先以接寿布道表明曹府对周奕的感激,作为当下三代子侄中的翘楚,由曹承允亲自登门,可见隆重。 当然,他还带来了礼物,已经放在道场。 周奕寒暄一阵,曹承允又告知那名矮胖道人的大致行踪,并未朝夫子山这边来。 接着... “这封信是祖父托我交于你手。” 周奕接过,信上漆封未动,想来曹承允也没看过。 他倒有些好奇了。 见周奕盯着信,曹承允与岳思归对了个眼色,由岳思归开口。 这时将话头从接寿一事上引出,直指要害。 “周天师,敢问贵教可有留心宇文成都动向?” 周奕心下百转千回,微微颔首,这一点没必要隐瞒。 对方有底气问,知道的一定比自己多。 于是试探道:“想必鹰扬府军距雍丘不远。” “不错。” 岳思归干脆道:“若非他们一路剿灭义军,刻下城中已是兵马杂乱。即便如此,不消半月,必入雍丘。” “最要紧的是,宇文成都前来拜会太平教的可能十有六七。” 他咬着‘拜会’二字,留意周奕的反应。 这位年轻天师颇有养气功夫,丝毫不见惊乍。 这让他们默默点头,更为欣赏。 周奕不相信他们是无的放矢,遂问: “太平道穷山小观,在雍丘赐符消灾,乃是顺应隋朝,抚平一方,更无僭越之事。如今义军遍地,宇文成都既尊皇命,又怎么会朝我这郊野来一趟?” “周天师有所不知啊...” 曹承允站起身:“阳堌城有家刘记豆腐坊,经营数代,却在前些日子遭了难,一家老小被官兵带走。可猜到为何?” “难道与豆腐有关?” “正是!却又非天师所想。” 曹承允不再卖关子: “传说淮南王刘安炼丹时,豆浆与炼丹用的石膏意外混合,这才有了豆腐。那刘记豆腐坊,为了买卖,便称得了淮南王的传承,豆腐点卤技艺源自西汉。 就是这条流言,让其一家生死不知。” 刘安... 周奕若有所悟,看向一旁的《淮南鸿烈》。 这时岳思归道:“前段时日,杨广在东都被一方士用戏法所骗,后来别有用心之人造谣生事,传世间果有道法,能得人生妙谛,长生久视。 杨广信了谗言,遂命人网罗道法,宇文阀便受此命。 淮南王刘安喜好黄老之学,曾有宾客千人,编《淮南鸿烈》内篇二十一论道,另有八篇二十万言,尽言神仙黄白之事。” 岳思归娓娓道来,丝毫不见停顿。 二人与周奕的目光一样,都盯在周奕拿起的《淮南鸿烈》之上。 这时已不用他们解释。 周奕幽幽道:“传说刘安又得《枕中鸿宝苑秘书》,服药后白日飞升,临行时,置盛药器皿于庭,鸡犬舐啄,尽得升天。” 亭中沉默数息。 岳思归与曹承允笑出声,当然是嘲讽一笑: “如此荒诞之事,杨广竟然信了。底下人将刘记豆腐坊抄了家,逼问《枕中鸿宝苑秘书》的下落。” 言下之意,周奕如何听不出来。 太平道也呈黄老之学,自然是宇文成都的目标。 这就是他们想说的话。 周奕心底没全信,表面却像是失了分寸,佯装愁色:“岳兄,话已至此,你有何良策?” 岳思归道: “想要在鹰扬府军铁骑下自保其实并不难,天下乱局已定,四海混沌,急需重整乾坤。若寻到这个乱世英豪,足以定住乾坤之人,不仅可保山门,还能鸡犬飞升,成一方大教。” 周奕在亭中来回踱步,跟着顿足急停,像是拿定主意: “这位英雄是谁?请二位教我。” “此人,正是密公...” 少顷,岳思归与曹承允一道下了夫子山。 周奕将他们送到道场门口。 望着二人背影,心中疑云大起。 这两个家伙神神秘秘的,今日拜山竟是为了这个? 给我送一份李密的录用通知? 曹家老太爷应该是个保守之人,否则接寿宴上,怎么连浑元派都不得罪? 当下李密没到瓦岗寨,还是杨玄感残党。 这身份比我太平道都敏感,曹芮年没那个胆子。 细细一想,全是矛盾。 周奕虽担忧夫子山,却也知道不能自乱阵脚。 对了,还有那封信! 他揭开烤漆,取信来看。 入目便是: “周天师,若吾家儿郎提及乱世英雄,绝非曹府授意。此项,请转告老天师。” 好家伙,原来如此。 曹老太爷看得挺透。 叛逆的孙儿,操碎心的爷。 周奕摇了摇头,这封信中除了开头这一句极为关键外,中间一大部分都是客套话,表达谢意。 信末,却又给了另外一条消息 他不由多扫了几眼: “嗯?这位密公...现下不知所踪?” …… 第十一章:太保(感谢呆呆有点呆大盟!) 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 太阳爬过树梢,夫子山青霭散尽,周奕的左手还执着书信。 思索中,右手不经意摇动身旁探出头的松枝,梢头宿露簌簌惊落。 “噔噔噔”响起脚步声。 小道童从山道上冒出头:“师兄,张三哥与冯四哥传话去了,但其余箓生分散在雍丘各地,怕是要三五日才得回返。 清晨那两位曹府拜客没作逗留,下了山骑马便走。” 晏秋抹去鼻头汗水,笑着说:“夏姝打开礼箱,内里包着不少药材,给库房的宗先生看过,说是上了年份的好药,他们可真大方。” 大方确实是大方。 但若顺了他们的心,可算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周奕俯瞰山脚,方才没给承诺,却又充分表达善意。 至少从岳思归与曹承允的角度来瞧,太平道对李密很感兴趣。 这便够了... 想来岳思归是李密的铁杆,曹家二郎近墨者黑,万幸曹老太爷火眼金睛,免去一桩对曹府的误会。 否则这些拜礼恐怕要当做是李密的人情了。 曹岳二人目的性很强,既要提防他们夸大其词,又不敢当作耳旁风。 “师兄,师兄...” 周奕想得入神,晏秋连唤两声。 周奕这才走近拍拍他的肩膀,一边说话一道朝库房去。 夏姝正叫几名帮工挪动杂货,整理布道法具。 别瞧她年岁小,所谓无娘儿,天照应,跟在角悟子身边耳濡目染,可比寻常小孩懂事机灵。 穷道观的道童早当家嘛。 有旁人在场,夏姝凑过来小声说:“师兄,坛场那边的小牌额、纱围罩灯、红绳彩幡等小物件也要装箱?” “装,”周奕理所当然道,“吃饭的家伙怎能拉下。” 女娃子如梦方醒,眼睛瞪得大大的,看上去怪可爱。 “咱们要出逃避祸?” 一旁的晏秋有些惊慌地瞧向自家师兄。 周奕没否认:“师兄再告诉你们一个道理,这叫未雨绸缪,有备无患。” “至于‘出逃避祸’,不必说的这么凄凄惨惨。” 他自有说辞,半开玩笑: “战国时孟母三迁是为了给孟子寻到更好的成长之地,有朝一日我们离开夫子山,也只是因为浑元派这类人污染了雍丘的江湖风气,怕你们两小娃受其影响,这才搬迁。” “而不是我太平道怕了谁,我说的对吗?” 夏姝和晏秋本来心怀忐忑,孩童情绪来去极快,这会儿又被逗笑了。 “师兄所言极是!”二娃异口同声。 周奕满意地嗯了一声,“这几日多备硬功药材,研磨出来分填药囊。” 两小道童立即点头。 这活只能由他们做,道场内其余人是做不得的。 比如外练铁布衫功,需得黄芪、加皮、朱砂、猴骨,无名异等药,其间分量乃是丹方药秘,并不外露。 稍有错漏,效果大减。 更别说泡酒冲服与外皮洗炼又有迥别。 外功本就磨人,须得引外物填补,入错了药,这辈子掌握横练罡气的机会便相当渺茫。 所以,角悟子收下的太平道箓生全是砖拍、抄沙、撸石锁之人。 一个个膀肌起伏,臀肌硬如磨盘。 虽说只是记名弟子,但这些练硬功的箓生也从角悟子手中得到了好处。 那些真正单纯的拜山信客,往往是平民百姓。 所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周奕不由望向法坛香火,那缕缕青烟,何尝不是乱世苦难之人虚无缥缈的慰藉... 木道人败走阳堌后第五日。 春雷滚滚,如敲天鼓。 夫子山下田塍间蝼蛄蚯蚓攒动,带起新泥腥气。 周奕立身太平道场法坛前的天师殿,望着天空如牛毛细丝般纷纷扬扬的春雨。 道教十方丛林里讲究“钟板常住”,召集道众以及报时、安排日常一应琐事。 太平道循规蹈矩,自然遵守。 见时辰差不多了,周奕敲响了天师殿黄天神像前的铜钟。 此钟不仅有聚众之节,更有“钟音一震,万魔束形”之寓意。 “咚~!” 钟声回荡,周奕盘坐在蒲团上,背对众生,面朝黄老二像。 殿外一大阵脚步声响起。 夏姝晏秋两小道童领头,身后是肌肉丛林,反差感尤为强烈。 二十三名修练硬功的箓生一个不缺。 别瞧他们长相凶悍,上了天师殿却一个个斯文儒雅。 “师兄~!” 夏姝与晏秋作为角悟子真传领喊一声,接着二十三箓生也举起壮硕的臂膀作揖。 “师兄——!” 大汉们齐齐出声,自然流露出外练武人的横气。 但他们表情庄重,看向盘坐神像前的背影更不敢有半分欠礼。 阳堌曹府寿宴早传遍雍丘武林。 市井中甚至有传言说‘不可一世的全性道派木道人堪堪接住太平道周天师两成功力’。 作为太平道箓生们自然知晓真相。 传言纵然不实,但这位从不显山露水的师兄终于是露出冰山一角。 太平奇术,斗转星移! 老天师后继有人啊! 今日为何被召集在此,大伙心领意会。 隋军将至。 老天师不在,众人本还跼蹐不安,可阳堌一战后,主心骨又明确了。 一众箓生们停了思索,周奕已转身过来,目光从他们身上扫过一遍。 两名着交领窄袖武服的汉子站了出来。 “师兄,有确切消息鹰扬府军已至匡城之北。” 匡城,那可不远,到雍丘也就两百余里。 “路上可有耽搁?” “有。” 窦魁道:“宇文成都手下的骑兵校尉尤宏达正率人清剿义军,这支义军是孙宣雅的人,他们不久前才被张须陀打得溃逃,想来抵抗不了多久。” 又是张须陀。 周奕可真是佩服。 朝窦魁看了一眼,想起冯四说他几天前送老李瞧大夫去了,于是问道: “你的消息从哪来的?” “都是从巨鲲帮那边买来的,”说起这事窦魁一阵肉疼,“那巨鲲帮负责打探消息的候人当真是奸诈狡猾,不知打哪晓得我来自太平道场,直接狮子大开口。” “为买这条消息,直花去了三两金。” 周奕听了也肉疼。 当下一两金可换三十匹绢,一匹绢按运河粮价能换六斗米,或者在河阳铸坊购买一具铁剑。 黑,真黑啊! 一口吃了太平道五百多斗米,不是狮子大开口是什么。 巨鲲帮,这名字没叫错。 与巴陵帮一样,巨鲲帮同为八帮十会之一,主事贩卖情报。 卖情报的需讲信用,那么窦魁带来的消息还是可靠的。 “还有呢,继续说。” 三两黄金总不至于就这么点内容吧。 “那候人说,看到隋兵沿途抓夫入伍,推牛车运载辎重,朝济阳方向去了。” 听此一言,周奕顿时感觉三两黄金值了。 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如果鹰扬府军要来雍丘,应当朝陈留方向才对。 去济阳的话,后至外黄,再到雍丘,这不就绕路了吗? 好一个岳思归,你在说假话。 周奕神色严厉。 周围箓生们对雍丘附近极为熟悉,各都听出了不对劲。 冯四与张诚立时走了上来: “师兄,鹰扬府军选择这条路线,岂不是说,他们不太可能到雍丘?” 一旁的张诚也道:“我瞧也是,大军行进哪有多越河流的道理。” 周奕没说话,在大殿中踱了几步。 众人默不作声,等他拿主意。 大家都是放下手头事务聚集在一起的,如果鹰扬府军不来,他们也不能撂下太平道场在外的一些营生。 “暂且不下定论。” 周奕可不敢大意,“你们两个取药囊来。” “是。”晏秋夏姝应声去了。 他对一众箓生道:“你们先别下山,各自取药,接下来半月外界法事布道暂停,给信客拜山祈福的时间缩至一半。” “这段时间各在道场练功,周身不离刀兵。” 众人虽有疑惑,但全都应“是”。 周奕眉色稍缓,又宣布一个消息: “此间事了,我会在箓生中挑选数人上道碟,另称太保。意为太平道保护守卫之人。” “待师父归来,授得缘法,治本门要宗经卷,以养内神。” 众人听罢大喜。 “多谢师兄!” …… 第十二章:夜幕(感谢栏娘大盟!) 天师殿内众箓生领药散去。 或许是知晓了隋军动向,明显感觉到人心安定许多。 周奕不敢掉以轻心,凝视着大殿中的黄帝神像陷入思索。 ‘若隋军不来,岳思归信口开河必被戳破,这便不利于他说服我带领太平道拥护李密。’ ‘还有,曹芮年的那封信。’ ‘这位曹老太爷不仅将孙子看透,甚至知晓李密下落不明。’ ‘……’ 若今日不是听了巨鲲帮的消息,他心思再灵,作为局中人也难洞悉什么。 此刻,可就不一样了。 “你们觉得窦魁这人如何?” 在回厢房路上,他忽然朝两小道童问。 晏殊不假思索:“练功勤恳,除了练功房的张三哥,就属他的外练硬功最厉害,并且是较为难练的卧虎功。” 夏姝微微歪头,换个角度回应: “师父夸他忠厚实诚,所以一些下山采买的事会叫他去办,这次挑菜送米的李家爷爷摔伤,也是他送去寻的大夫。” 周奕微微颔首,一丝隐忧悄然散去。 嘴上搭话: “嗯,我觉得他适合上道碟。” 夏姝问道:“师兄是打算扩大道场?” 不怪她有此一问,角悟子师父只授箓生,从不安排人上道碟,故而太平道核心人物只他们寥寥几个。 师父自有苦衷,但现在须得改变。 周奕目光深邃,“涨钓河口,落钓深潭,不可再守着一汪死水。” “你们觉得...” “倘若咱们太平道场揭竿而起,效仿义军,雍丘会有多少人跟从?” 晏秋颇有自信:“只一日便能聚集千人。” 夏姝道:“若设坛布道,遵黄天起誓,能朝雍丘之外蔓延。隋军不来,半月后少说万人,可是没钱没粮,只得去攻城略地了。” 周奕瞧着两小道童,一阵汗颜。 不愧是我太平道门下。 谈论造反之事,如在茶余饭后,悠闲平淡。 “这段时日,你们俩不要下夫子山。” “是,师兄。” 两人又凑在一起窃窃私语。 夏姝小声称赞:“师兄的胆量大过师父,师父当教主,师兄想称王。” 晏秋碎碎念:“吞噬牛鬼后的胆量...” 他们笑闹跟到了厢房,周奕又叮嘱相关事宜。 一连三日,无事发生。 周奕除了留意山上山下的状况,其余时间皆沉浸在《玄真观藏》的修炼中。 这第二副坐像非得戍时去练,其余时辰效果太差。除了足少阴肾经,其他经络的脉气又无法逆行。 这导致之前练功进度缓慢。 可自打练出了第一缕真气,状况大大不同。 真气由炼精化气而来,穿经过脉天然可以循环。 因此另外十九副坐像也能练了。 只是,稍有异处。 比如第七副坐像,练的是午时。 心法有注: “午时初刻,面北静坐。左手掐子纹,右手握午诀,目垂三分观鼻端,待息若游丝,方行吐纳...” 真气所行经脉为手少阴肺经。 第一穴为“中府”,第二穴为“云门”。 午时阳气最旺,故而能将中府肺经之气蒸腾成云,这就到了“云门穴”。 按心法所记,云者,乃气将化雨的状态。 云门所处位置通向四肢,待肺经之气流入,水汽氤氲,体内会诞生湿热,心法谓之‘湿幻’,会扰乱心神。 这也是角悟子评价此功考校心性的原因之一。 然而,周奕除了感觉到真气过穴时因脉气挤压不太通畅之外,并无乱心之惑。 前者是学武之人都会遇到的,这才有“打通经脉”一说。 后者是《玄真观藏》所提,可他毫无感应。 练得对不对周奕不清楚,但丝滑顺畅,也没走火入魔。 真气在各条经脉中行走,既能流动在脉络中,亦可依照心法所述归入丹田,化作真元。 无论怎么看,他都像是一位根深本固、精修道门内家真气的学武之人。 日升日落,又两天过去。 太平道场,练功房内。 周奕正在看一些关乎兵刃的刀谱剑谱,还有身法步法。 虽然都是基础,却也让他颇为投入。 没有一粒谷,哪来一仓粮呢。 “师兄,巨鲲帮消息没错,鹰扬府军真的去了济阳!” 两小道童面带喜色匆匆跑来。 夏姝接上晏秋的话:“济阳西北的义军被打得大败,义军大龙头孙宣雅下落不明,听说已被宇文成都杀死。 残兵正向冤句逃窜,隋军的骑兵还在后方紧追不舍。” 冤句在匡城东南,与雍丘完全是两个方向。 若隋军不来,太平道场基本无忧。 这么看来,我确实是多虑了。 周奕心下稍松一口气,他宁愿虚惊一场。 “师兄,可要叫冯四哥他们回去?” “莫急,”周奕神色沉稳,叮嘱道:“等隋军离得更远一些。” 道场中的箓生们都得知了这一消息,数日来的阴霾从大伙脸上彻底消散。 这会儿若不是有周奕压着,已兀自下山去了。 没了悬在头顶的利剑,太平道场的气氛瞬间从紧张压抑中松弛下来。 大家举石锁、抄铁砂、胸口碎大石时,也能在换气关口说笑交谈,聊一聊雍丘附近的江湖事。 甚至偶尔嘟囔一句“师兄太谨慎”之类的话。 夜幕悄然降临。 太平道场掌起灯火,在厢房中练功的周奕皱起眉头。 灯烛摇晃,心情莫名急躁。 想到近来种种,总觉得没那么容易安稳度过。 念头一起,再压下去就难了。 长舒一口气,缓缓起身开半扇门,迎些春风入屋,通一通浊气。 两小道童应当还在仓库清点。 周奕把门一关,踩着月色与远处灯火微光穿过月洞,直朝仓库方向走。 不及百步,尚没越过道场法坛。 他耳朵一动,忽然看向道场门口的山道方向! 前方是一片茂密的松树林,再往前便是下山石阶。 模模糊糊,似有异响。 凝神望去,却没瞧见一星半点的火光。 按照惯例,当有箓生持火把巡山才是。 难道放松下来就没人值守了? 紧锁眉头,快步走向练功房,晏秋转头正好看到他,刚想说话,周奕抢先发问:“今晚谁在守山?” “是焦挺和王实,他们酉时末便去了。”晏秋连忙回应。 一言听罢,心中警铃大作! 既有人守山,方才只似有一声异响,却无脚步说话声。 不对劲! 周奕朝道场门口又望一眼,仗着功力有进,心下想去一探,但望松林乌黑一片,诡异阴森,顿时放弃了。 没必要置身险地。 “冯四他们呢?” “都在练功房那边的房舍内。” 周奕微微点头:“你们随我来,一路不要说话。” 夏姝与晏秋点头,晏秋还想应声‘好’,夏姝眼疾手快拍了拍他,示意闭嘴,意思是此刻都别说话了。 虽然迷迷糊糊,但听师兄的话总没错。 出了仓库,周奕往回半个身位。 他伸掌朝灯盏上一压,灭了烛火,仓库也陷入一片漆黑之中... …… 第十三章:太平道,仙鹤手!(感谢北鼻大盟!) 练功房之南。 房舍连成一排全是二层木楼,依傍山势错落,虽简谱却胜在齐整。 窗棂糊着油纸,有开有阖,内里大多亮着灯盏,说话声此起彼伏。 道场箓生回山后都住在这里。 也留了几房居舍应急,备给远道而来的信客或携拜匣来的江湖朋友。 这几日道场戒严,这类居舍全部清空里间一点灯光也无。 起初房舍这边还挺热闹,等周奕三人过来后,先是杂声渐小,跟着静默下来只有窸窸窣窣零星响动。 房舍内的灯盏一间接一间熄灭。 戍时深,屋内已是一盏灯都没有了。 夜阑人静,二十多位肌肉大汉各都握着刀兵,蹲伏在房舍四周。 起初周奕来时,他们还不尽信。 现在一个个如临大敌,再没人敢怀疑。 值守山门的弟子每隔一个时辰,都要至道场门口低敲一声暮鼓。至子时末敲最后一声,然后换下一班人值守,这是周奕定的规矩。 并且每个时辰敲暮鼓的节奏各有不同,外人短时间休想摸清。 今晚焦挺与王实没按时敲鼓,结合周奕来时的话,众人已有不好预感。 二人恐怕已遭不测。 一些与他们关系要好的朋友,此刻咬牙切齿,看贼人敢不敢上钩! 周奕不带人杀出去,一来是不知林中情况,担心中伏。 二来追出去动静太大,若敌方人少,趁夜色逃遁不一定能追得上。 三来是想看看来人懂不懂鼓声,以此知晓道场有无内鬼。 耐心,终归还是太平道这边的人多一些。 亥时三刻。 房舍四下一片寂静,周奕抢在众人之前听到脚步声,他连打手势。 大汉们登时捏紧兵刃。 舍外路边篝火架旁还有两盏灯笼没灭,这是故意留给‘来客’,给他们引路用的。 若想杀人,自然要往有人的地方走。 六个、七个、八个... 周奕的目光透过窗缝一路扫过去。 学武之人比普通人敏锐,他的目光绝不在任何一人身上停留。 足足十四人,人数不少啊。 幸好没冒险冲入松林。 否则易地而处,结果就像这样...! “咔咔~!” 数声如老竹爆开的脆响陡然间打破寂静! 七八道壮硕身影接连从房间窜出,各甩起一条宛如荆条布满钢刺的鞭子迎面招呼! 长鞭在巨大力道挥动下连声炸响! 来敌少了防备,这突如其来的一击立时叫六人中招。 “啊啊啊~!” 腿上被刺出血洞,疼痛袭来叫他们不敢抗力,顺着鞭劲翻滚想卸出身去,却被鞭末捆束小腿失了平衡,眨眼间跌倒五个。 另有一人足够果断,扛着皮肉伤痛硬生生拽将出去。 “上!” 周奕一声大喝,冯四张诚窦魁等六人齐齐撞破窗纸冲下! 钢刀乱斩! 霎时间鲜血击起,溅上灯笼。 昏黄光晕蒙上一层血色,地上五人翻滚不及,当场了账。 周奕与其余人一道冲出,四面合围,直接将剩下九人团团围困! 这时杀声忽止。 血腥味污了春风,晚间更透凉意。 尸体偶尔颤动的样子很是渗人,但此刻哪顾忌得上,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周奕无需克服什么,只看向那明显是领头人的疤脸汉子。 “谁让你来的?” 那人脸上的肌肉在抽动,眼前这一幕大出所料。 但他戾气极盛,落入合围也未露怯,反倒盯着周奕冷笑一声: “太平道能在雍丘立足果然有些门道。” “你便是所谓的周天师是吧,给你指一条明路,立时舍弃这穷山穷观前往巴陵。 梁王能给你们个治教活命的机会,否则再过几日,你们一个个都要死在这山上。” 这点恐吓对周奕可没用: “萧铣?” “真是可笑,你骗骗自己就够了,说你是萧铣的仇人,我倒信个七八分。” 那疤脸汉子正待再说。 可周奕话音刚落,微微四十五度仰头看天,周围太平道门人见状全收到信号。 那些围在疤脸汉子身边的人正听他们说话,纵然警惕也还是慢太平道一拍。 冯四张三等人抄起家伙并肩子就上! 他们一个个牛高马大,又有外功在身,武艺虽只平平,可人多砍人少,这股子蛮劲非同小可。 “铛铛铛~!” 一连串兵刃交响,来敌也是练家子,手上的把式甚至比太平道这帮人更犀利。 可须臾间却是他们倒下两个! 疤脸汉子掏出双刀左右招架,刀法甚是了得。 左刀斜挑,以浑厚气劲撞歪张三的迎头乱披风。 右手刀白蛇吐信,刃背压住窦魁鬼头刀刀面,他出手速度更快,抢先发力,两手交叉成十字诞生新力,直接震退两人! “喝~!” 他一声大吼,用的乃是分花切叶! 这招需得一心二用,乃是刀中熟客才能拿捏的高明技巧。 “还不住手,你要与梁王结死仇吗?!” 他再怒吼一声。 “那是你们的梁王,与我何干?”周奕如看一个死人,“敢在我太平道场杀人,就算是你们的梁王在此,今夜也休想走下夫子山!” 他声音中裹挟真气,让疤脸汉子周围几人听得真切。 这一下涨了太平道的气势,来敌有人因此失神,紧接着便是惨叫。 那疤脸汉子一见这势头,心道糟糕,知晓今晚必栽跟头。 这个太平妖道是个愣头青。 说什么话恐吓也不会见效。 当下双刀在头顶圆出一圈,跟着驴打滚避开横空抽来的荆棘鞭。 窦魁斜刺冲来被他掷出双刀逼退。 把握住这个间隙,疤脸汉子将一名同伴朝乱阵中一推,力沉双足,蹬起新绿草皮,拔腿猛朝外冲。 周奕从旁健步追出,顺手拿起一柄轻盈短剑,直刺他后心! 这一招没别的,就是典型的刺客手法。 阴狠歹毒! 疤脸汉子后背一凉,不可不顾。 他回头间双掌猛得一合,周奕不通什么剑法,短剑被疤脸人一双厚掌压实! 他反应很快,顺势一绞,料对方必然脱手,追剑之下可刺其咽喉。 然而... 疤脸汉子狠厉一笑,任凭周奕绞剑,双掌竟然不松,哪怕掌心深褐色的老茧叠着三层,此刻也是鲜血淋漓。 “哈哈哈!” 他见周奕露出惊容,不由一阵狂笑。 双手抓着短剑,血从茧缝渗出来,猛得一折! “喀啷”一声! 那剑一下断成三截,疤脸汉子左右各握着三寸。 “凭你这等稀松技法,也敢追上来与我较技!” 两截断剑到他手中,又耍出之前的刚猛刀法,不过断剑与刀并不相同。 周奕举起手中半截短剑,挡住对方左手刀法。 这一下对碰,疤脸人在劲力上没占据任何上风。 但是,他那招分花切叶又一次使将出来。 兵刃技法上,他确完胜! “去死~!” 一剑行刀法,直刺周奕心窝,就算靠身法能避,也必受重伤! 可就在疤脸人得意的关口... 周奕豁然有悟! 一心二用,一剑行刀法... 这一刻,他像是被惊雷劈过,疤脸人把他点醒了! 是了,我怎么没想到! 几乎在刹那间,足少阴肾经中的真气周游不休,与此同时,脉气也诡异运转起来。 一心二用... 真气与脉气一同在经络中周天循环! 这条经络已被完全打通,真气本就畅通无阻,此时脉气循环扯动真气,不断搬动,导致其以超出寻常数倍的速度疯狂运转! 二气环绕,合抱周天,如同一台抽水泵! 涌泉穴就是那口深井! 一口强劲的真气喷涌而出,在然古穴中二度爆发,直冲出足少阴肾经,灌入各大脉络。 周奕的眸子像是一下变亮了。 而疤脸人的刀... 慢了!变慢了! 他一个抽身,脚下像是连点数下,疤脸人一剑刺空,他第一次露出惊恐之色。 “你——!” 这一幕,正巧被太平道肌肉丛林中的一众大汉瞧见。 周奕双掌平开如鹤展翅,朝阳启翼乘云气! 右掌往前一探,根挂其腕,左掌顺势抹肘弯“少海穴“,稍借腰力旋身,化打为拿,手上使出仙鹤吟石泉! 速度极快,直接空手拿白刃! 疤脸汉子反应不及,黑暗中像是看到一团鹤影,右手血迹未干,却空无一物。 他惊讶已极,失了心神。 再想找断剑,只感觉胸口一痛。 找到了... 正扎在他的心脉上! “你——!” 他愤怒无比,想质问一声,你有这样的本事为什么适才要戏弄于我? 但想到自己得意刀法被破极不甘心,又想起自己成了无名鬼,于最后一口气说了其他的话: “在下匡晖,许玄彻门人...” “你...你这功夫是什...什么名堂?” 疤脸人的血随风在流,周奕的道袍随风在动... 晚风是个贴心看客,送周奕的声音入了疤脸人的耳。 “太平道,仙鹤手。你乘鹤而去,算是便宜你了。” 疤脸人听罢也算认可,点了点头。 接着倒头就睡... …… 第十四章:御卷第十三部(感谢简井彩萌Ayame大盟!) 仙鹤手?! 太平道一众大汉舌桥不下,没听说过道场还有这门武学。 不过瞧师兄斩杀疤脸贼的凌厉手段,这功夫名副其实! 张诚眼上浓眉因沉思绞成铁索,用手比划了两下,跟着摇了摇头。 他负责看管练功房,岂能不知功籍架上有本《仙鹤掌法》,这门武功他还练过数日。 师兄杀匡晖这恶贼时,所用招法与仙鹤掌法有些神似。 但... 那方才残碎灯火下像是只窥见一瞬的鹤影,那夺刃手法如抚平绸缎褶皱般轻盈,以及那突然袭来的致命一击! 这决计不能是《仙鹤掌法》。 与其相信化腐朽为神奇,他更容易接受道场另有一门真传。 “师兄。” 周奕听到晏秋的呼喊立时从愣神中醒转,将又疑又喜的心情暂且压住。 回头扫过一眼,来犯道场的这帮人全倒在地上。 “有没有活口?” “没能留下,”窦魁传来粗犷的声音,“这群贼人凶悍异常,兵刃全朝要害砍杀,我们担心折损丝毫不敢留手。” “那疤脸汉子刀法刁悍,若非师兄出手,真可能给他走脱了。” 又有人围上来道:“可真是见鬼,哪来这么一群不怕死的家伙,当真是梁王派来的人吗?” “他自言是许玄彻门人,这许玄彻乃岳州旅帅,确实是巴陵那边来的。” 冯四朝周奕道:“师兄,会不会是祸水东引?” “梁皇后人若有野心想招揽咱们太平道,最次也是先礼后兵,哪有一上来就打杀的道理。” 周奕微微点头。 他一早也这样认为,可对方临死前吐露却不似假话。 众人将死尸全部翻找一遍,只摸出些银钱。 武器上也不存在特殊标记。 倒是晏秋从那疤脸人上找到一封信,这封信与匡晖夜袭夫子山无关,却证实了他的身份! 此信是雷世猛所写,正是他让匡晖前往雍丘曹府,与曹芮年做一桩药材生意,同时传达梁王的善意。 尽管信中没有提及,但也能猜到与起义谋反之事有关。 周奕拿着信,记起了这号人物。 梁皇后人萧铣称帝后,封雷世猛为秦王。 这家伙颇受萧铣重视,在巴陵的地位仅次于董景珍。 当然,虽都是秦王,雷世猛和北边那名秦王相比,那就不是一个档次了。 看过这封信后,太平道一干人等满肚子疑惑。 匡晖竟真是萧铣的人! 听说这位梁皇后人颇有梁武帝遗风,这么一看,不像啊。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人家梁武帝可是菩萨皇帝。 你萧铣这路子走野了吧。 木楼前一阵嘈杂,众说纷纭。 周奕想起匡晖自报家门的话“许玄彻门人...”。 他念叨一声也搞不清楚。 暂且搁置不提,吩咐众门人收拣尸首。 张诚带人去山门外寻了一遍,在松林中发现了焦挺与王实,二人喉骨断裂,已没了气息。 虽说都是江湖人,逢此世道,早惯经乱离,见过骸骨蔽野。 可瞧着两位同门尸首,忆起昨日还在一起碎石练功,一帮大汉们也兀自心酸。 起个土坡,将他们葬在后山。 好在道场一应物事齐全,晏秋摇着铃铛,夏姝烧去城隍牒文,好在冥府通关,念一段接引咒,送他们到仙界。 与二人关系最好的几位,洒了碗酒水。 走的突然,倒也体面。 众人忙活到下半夜才歇,至于贼人尸首,全丢去后边山崖,与那日下毒的浑元派弟子一样,投喂山林野兽去了。 周奕回到厢房,无心睡眠。 点亮灯烛,翻出角悟子师父留下的一应道门藏书。 想找一找与自身异状有关的解释,如无对证,心中总觉不妥。 经卷典籍可真不少。 比如东晋魏夫人传给杨羲的《大洞真经》,这可是被上清派奉为经典的秘卷,也不知师父从哪里得到的。 还有木道人所承的西汉全性览冥篇,战国文子的《九守》《符言》。 有些经卷颇为陈旧,上沾土灰。 周奕一度恶意揣测,也许师父曾是位发丘中郎将。 不过想到师父的本事,便只能归结到‘差生文具多’了。 近申时,周奕总算有所斩获。 他手握《太平御卷第十三部》,这不是太平道的本箓,而是来自晋时的鲍靓,也就是葛洪的老丈人。 此人师事左慈,传言其传道嵩山,藏经于胜观峰一石洞。 没想到,竟然在此见到。 周奕不再管他来历,只寻个应证。 此太平御卷承左慈炼丹术,故引述人之元精。 经卷说的云里雾里,周奕琢磨一番大致意思是“元精是返璞归真的钥匙”。 另有一则:元精藏之于肾,赖后天之养逐渐充盈而为元气之根,此即谓精化为气。 江湖上各大门派武功不同,但追根溯源,还是在精气神这人之三宝上。 周奕反复详观,心中若有所悟。 他手执经卷在房内踱步,运转心法,身法陡然变快! 此等速度,绝不是寻常能有的。 正常来说,真气在经络中周天循环,便可以逐渐壮大。 奇特之处便是周奕足少阴肾经中的脉气也能循环,因而搬动真气,导致真气循环速度快上数倍。 于是将真气从涌泉穴中扯出,又经然古穴爆发,冲击各大脉络,展现数倍于寻常的潜能! 这么一来发挥出的武力,自不是等闲能比。 不过忽然爆发后身体会发虚,他起初焦虑,这时有经卷对证便宽心许多。 仔细一想,榨干后变虚属实正常。 元精可赖后天之养,这便能不断炼精化气,本身就是一种周天循环。 也就意味着,二气合抱爆发功力,并不会折损根基。 感觉有点玄乎,但又像是完全懂了。 翌日,晏起。 周奕推开门时,日头已是高高的。 春风扑面,他深吸深吐。 只觉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在院中打一套仙鹤掌活动筋骨,昨夜与疤脸人厮杀后的疲倦感业已消退。 有了这一心二用的法门,他心中更为安稳。 匡晖与那些成名人物一点边都沾不上,厮杀起来却凶悍异常。 与这等在江湖上摸爬滚打许久的凶人论武斗狠,他只算是菜鸟。 不过与其一战,周奕也有所长进。 又掏出从匡晖身上摸出来的信,回想其恐吓威胁之语。 ‘再过几日,你们一个个都要死在这山上...’ 他拧紧眉头。 “这话要么是匡晖胡说,要么就是别有内情。” “萧铣此刻暗中称王,就算犯大病让匡晖用这种方式‘招揽’太平教,他也绝不可能率人打上夫子山。” 周奕露出谨慎之色,收起信来快步出门... …… 第十五章:风云变色!(感谢十万八千少年梦大盟!) 穿过坛场,来到练功房。 道场的氛围就如古琴中的“吟猱(náo)”指法,时紧时松。 经昨夜一战,得知鹰扬府军动向后的松弛感瞬间没了。 如不是周奕发现及时,太平道死伤绝不止两人。 现在巡山加派成三人一组,还安排道场中的帮工协助,前后呼应。 “今日可有消息传回?” 夏姝等在山门前,眼睛瞅着松林小径,一旁的晏秋则捧书来读。 听到周奕的声音,两小道童转过头来。 “师兄。” 二人唤了一声,夏姝接着道:“上山递信的人还没回来。” “嗯,如有消息,立刻通知我。” “是。” 周奕回去等待,直到天黑也没有任何讯息。 第二日,依旧如此。 他已大感不妙。 匡晖身死夫子山第三日。 周奕喊来夏姝、晏秋,与两小道童一起上到夫子山之巅,峰顶有一石库,备着药材,这算不得秘密,道场不少人都知道。 但在石库后端,峭壁前沿,里面还一方暗室。 此地只有角悟子与三名真传知晓。 将丹书、经卷,金银等贵重物品全藏在这里。 万一跑路带不走这些东西,日后也有机会拿回来。 两娃还算镇定,毕竟周奕早先就说起过。 晏秋找了些枯草木枝,将地下暗室伪装到位,以免被人碰巧发现。 夏姝瞧见周奕往怀里揣金子,眨眼问道:“师兄是打算亲自下山?” “嗯。” 周奕表情严肃:“不能再苦等下去,若今日还无消息我立时动身,也许...负责传消息的人再也回不来了。” 两娃明白深明其意。 夏姝想起一件事,赶忙道:“师兄知晓巨鲲帮在雍丘的驻地吗?” “听窦魁说,他们原来的联络地点被对头毁掉了。”一旁的晏秋加了句。 这事还真不知情。 他摇了摇头,又夸两娃心细。 “若真有乱局,你们两个要机灵一点,届时我不一定能照顾周全。” “师兄放心。” 晏秋个头虽小,却也豪迈:“我还不懂事时,师父将我从死人堆里面捡了回来,教我识字读书,又教我许多道理。” “如今我已长大,是条不输给张三哥冯四哥他们的好汉。我不怕死,能护着夏姝和师兄撤退,绝不拖后腿。” 他咬着牙齿,样子挺凶,看向周奕和夏姝时,眼中却不禁水汪汪的。 又想到满头白发的师父,心下更酸,无比舍不得这三人。 “笨死了。” 夏姝在旁边敲他脑袋,打得晏秋哎哟一声。 她双手环抱一脸不满地教训: “师兄叫你机灵点,没叫你生离死别,你若成了尸体,我们要挖坟要做法事要给城隍烧送度牒,还说不拖后腿...” “忘了师父他老人家怎么教的?” “当然不敢忘...”晏秋揉着头,拧巴道:“兵荒马乱,能躲就躲,能逃就逃。” 周奕又感动又觉着有些好笑。 还是师父有惊世智慧啊。 诶,我是太平教主。 他老人家脚程快...已经溜之大吉了。 从背后拍了拍两娃,叫上他们一道从峰顶下去。 太平道场外边另有营生,主要是农庄和药铺,周奕与他们商量,看看哪些地方适合转移家当。 下到坛场附近正准备寻窦魁,巧的是窦魁正奔着三人过来。 周奕心道有事,快步迎了上去。 “师兄!” 他们远远就喊了一声,周奕的目光越过窦魁,扫向他身后一干人等。 张诚与冯四抬着门板,上面正躺有一人。 那是个身着粗布衣衫的老翁,周奕一眼就认出来了。 正是经常朝道场挑菜送米的老李,因其右眼角附近有一块伤疤,听说是几年前被征调为河工修邗沟时留下的。 杨广发十余万民开邗沟,自山阳至扬江。 老李常说起这事,只因他差点死在河里。 这块伤疤给他留下的回忆,自然刻骨铭心。 “周天师...” 老翁看到周奕,就想爬起来说话。 晓得这老翁前段日子才摔伤,于是上前扶住他。 “怎么回事?” 周奕看向窦魁,后者立马摇头:“师兄,李叔几乎是一路爬上山来的,只说要寻你。” 其他人无法转述,周奕只得对老翁道:“老李叔,你慢慢说。” “去取水来,”他说完看到老翁左眼上方有新伤,又加了句,“再取外伤伤药。” 晏秋应了声立刻跑去。 他手上有一道道刮痕,指甲缝中塞满泥土,这时用虚弱无比的声音颤巍巍道: “周天师,前日小女去外黄县城替我拿药,在那边听到有人散布消息,说...说太平道准备揭竿起义...” 此言一出,众人目色皆变。 老李继续道: “小老二前些时日才得道场帮忙,还是窦壮士出力送我去看的大夫。 一路走走聊聊,并未听说要发起义军。小女一直在旁,因此在外黄听到这消息便觉奇怪。” “她跟上几名散布消息的人,才察觉其中一人是浑元派门人。” 浑元派! 周奕压着情绪,温声追问:“恁女儿可有看错?” “错不了的,”老李苦涩摇头,“浑元派的人常在雍丘抛头露面,商铺茶铺都有他们的影子,一些人的样貌还是好记的。” “回来她告知小老儿时,夜色发黑,我便叫她天明再上夫子山。” “可自昨日一早出门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小老儿别无他法,只能向诸位求救...” 他说到这里,声音颤抖,已是老眼含泪,满心凄苦: “小老儿就这么一个女儿,她又羸弱得很,不知要在外面吃甚么样的苦,诸位英雄,若有余暇,还请帮小老儿找上一找。” “今生无法报答,来世做牛做马也要报恩!” 若不是周奕托住,老李已经跪下了。 窦魁喘着粗气,脸色涨红,忍不住往前一步。 周围一大圈肌肉挤了上来,大家都是热心肠,此时气血盈头,就要磨刀下山! “浑元派欺人太甚!” “师兄~~!” 众人齐齐拱手,等他发话。 晏秋已经跑回来,与夏姝一道上前给老李喂水擦药。 周奕在一众目光下缓缓起身。 他心念急转,缓声问道:“老李叔今日上山时,可有人阻拦?” 老翁摇了摇头,“反倒是有好心人帮衬。” 众人面带疑惑,不晓得为何有此一问。 周奕一针见血: “若浑元派想借隋军这把刀,恐怕会阻止消息传上山。” “由此可见,她从外黄回来时,并没有人跟踪,否则我们一定见不到老李叔。” “那么外黄的谣言,老李叔女儿失踪,应当不是一方势力所为。” 冯四瞬间被点透:“这就对了,曹府寿宴时浑元派吴观澜就与巴陵帮的人混在一起!” “必然是两方狗贼联手!” 周奕冷冷道:“巴陵帮这等腌臜鼠辈在雍丘,果然不会做好事。” “师兄,咱们怎么办!!” 众人青筋暴起,如同即将爆炸的火药桶! “哼,我太平道岂是好欺的?” “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 周奕话音激昂,声色强硬:“若隋军被诱来攻我夫子山,道场兴许难保。” “但在那之前...” “我太平道要无愧行事,要清算旧账!要替天行道,要为雍丘灭一害!” “杀!” 窦魁张三冯四等人全都血脉膨胀,朝天怒吼: “杀!杀!杀!” …… 第十六章:咸菜滚豆腐(感谢学姐爱宗少大盟!) 春雨如酥,细细茸茸,轻抚雍丘城郭。 东风踏遍巷陌,摇晃一杆酒旗,散于市井。 主城两侧长街上店铺林立,富商们身着锦服,甚么绯色紫色衣着花哨得很。 前些年这些贾人与猪屠夫一般,日常袍服只得用皂色绢布,心有僭越之人用些暗纹、剪裁彰显富贵,算是一种戴着镣铐的精致。 现如今,早就毫无顾忌。 披红挂绿,倒是与一派春色辉映。 阴沉的天,细细的雨,自也挡不住这一抹色彩。 街边叫卖声此起彼伏,客店伙计卖力招徕迎客,足蹬麻履的行人偶有怀抱刀剑者。 他们敞开胸襟,说话声洪亮,好叫人晓得他们是豪迈的江湖客。 城中街坊甚多。 打北面石桥旁的茶楼下,正有一提篮采买的老媪蜷缩檐下躲雨。 一名打着藕荷色油纸伞的妙龄少女从老媪身旁走过,缓步进了小巷。 少顷,巷中忽然传来一声狗吠! 那老媪隐隐听到有声惊叫,她出屋檐朝巷中瞧,没见着人。 只有一把掉落的伞... 巷子另外一头,三个麻衣汉子压了压斗笠,咧嘴狞笑,露出几颗坏掉的黄牙。 中间一人背着口鼓鼓的麻袋。 后方一人四下张望,提防有人缀行。 最前面那人熟门熟路,穿街走巷只走小径,可见是个本地客,由他领路,自然避开那些碍事的江湖豪侠。 不知绕了多久,一直来到雍丘城南,再往前就是高阳集。 南郊有个废弃盐仓。 三名麻衣汉子转到盐仓内里,拨开一道小门,里间另有乾坤,竟是一方院落,连着几间盖瓦木屋。 到了此处,中间那人才卸下麻袋。 他喘了口粗气道:“这小娘子看着苗条,背起来走路却也吃力。” “有什么奇怪的,”负责领路那人笑道,“人家是城门口米铺掌柜的女儿,许是打小吃的精细呢。” “难怪细皮嫩肉。” 那汉子邪恶一笑,将麻袋掀开,用脏手捏了捏妙龄女子的脸蛋,又朝她怀里摸了一把。 女子此时口被布封,双目垂泪,身体蜷缩往后躲闪。 恶人见了这一幕,非但不怜惜同情,反倒哈哈淫笑。 “哭什么,爷爷们倒是想让你快活,却没那个胆子。” “这小小的雍丘城有甚么好的,你家的粮米再精细,还能及得上皇城里的?等以后享了福,可别忘了爷爷们的好。” 话罢又笑一声,将这女子抬入屋内。 透过门缝,可见里面还有六七名女子,一个个眼尾泛红却流不出泪,想来早哭过许久。 这贼窝今日闹腾得很,隔一两个时辰便捉一人。 快要天黑时,两个屋子已关着十几人。 “聿~!” 外边有马车响,显然是准备拉人的。 天色将黑未黑,暂时没有行动。 春雨还在下,几个手脚麻利的黑衣汉子在院中支起一顶草棚,摆上炉子,烧起炭火。 直到炉上铜盆中的水咕嘟嘟冒泡,才有两人抖抖身上的雨滴,围炉坐下。 浑元派的吴观澜朝后面关人的屋子瞅了一眼,笑着将一把咸菜洒在铜盆中,很快烫起一股勾人食欲的味道。 他旁边坐着一名黑衣汉子,面如陈仓粟米,两颊凹陷,下巴上生出稀疏的黄须。 焦郡永城有个春香楼,此人正是掌柜赖长根,亦是洞庭香主赖长铭的胞弟。 春香楼,自然也是巴陵帮下面的妓楼之一。 赖长根从腰间拔出一把杀猪刀,另一只缺了小拇指的手托住一块豆腐,甩出一阵刀法将豆腐切块,朝咸菜中一滚。 小味道冲上来,吴观澜顿生酒意,倒了两杯酒。 二人美美干了一杯,相顾而笑。 “难怪兄长直言吴长老办事妥帖,我看一点不假。” 赖长根不吝赞美:“若无吴长老协助,我们哪能一日间抓住这许多可人的小娘子。” 吴观澜笑了笑,又提醒一声: “上一批抓走的乃是贫户农人之女,已经交给赖香主送走了。这一批多是商贾之女,还有一些大户千金娇妾,关系复杂,不便在雍丘久留。” “放心,等最后几波人回来,赶夜深便走。” 吴观澜听罢点头,举杯敬酒时叹气道:“吴某人干这桩事,可是冒了极大风险。” “哈哈哈...” 赖长根浮夸一笑: “吴长老宽心,兄长一定会在宇文大将军面前替你多多美言。且不说你们浑元派在雍丘乃是一霸,此事更有四大门阀中的宇文阀撑腰,又有什么好怕的?” 吴观澜旋即转出笑脸,低声打听: “听说贵帮一直为皇帝陛下效力,这次抓到的娇奴怎么不直接送往东都,反要先过宇文将军之手?” “吴兄弟怎说些行外话,这天下的形势谁瞧不出来?” 赖长根眯着眼睛道:“大家在江湖上混,不懂得审时度势,如何能长久?” “有理,来,干一杯!” 吴观澜面带假笑,嘴上称巴陵帮为英雄,心中道他们是墙头草。 但现在他自己也在粪坑里,一身粪臭,没资格道别人长短。 就着咸菜滚豆腐,几杯酒穿过肚肠,话便多了起来。 赖长根嘟囔道: “我也是忙碌命,一路马不停蹄从焦郡赶到这里,这批娇奴参差不齐,若是大将军没有挑中,我便将她们带到永城调教一番,也好侍客。” “赖掌柜是帮中挑梁之人,忙碌一些再合理不过了。” “哈哈哈,兄弟真是会说话,此间事了,务必到永城做客。” “一定,一定!” 两人又笑着喝酒,差不多两盏茶功夫。 赖长根有些疑惑地瞧瞧天色。 “霍域他们只是去城南附近,怎么也没回来?” 他还算谨慎,从旁边负手而立的手下中挑了个伶俐的:“你去瞧瞧。” “是。” 这瘦削精干的麻脸人应声便走。 离奇的是,他才出仓库,脚步声就消失了。 赖长根与吴观澜虽然吃了酒,反应不及平时,但院落距门口不远,二人几乎同时察觉到异常。 一人抄起杀猪刀,一人掏出板斧。 四目森然,盯着仓库口! 周围八九名汉子见状也拿起刀兵! “呼~!” 一道劲风裹着什么东西砸了过来。 装清水豆腐的铜盆哐当一声响! 豆水四散打在了火炉上,呲啦啦黑灰腾腾冒起。 “什么东西!?” 赖长根徒手一拨,清出视线。 这才看清盆中有一颗死人头! 那死人头张着嘴,也吃到了一块盆中的豆腐。 “霍域!” 赖长根大叫一声,此人正是他的得力手下,如何认不出来。 这时朝木屋屋顶一瞧,果见一人。 那人一身黑衣,似与沉沉夜色融为一体,立身于潇潇雨幕之下... …… 第十七章:让他死!! 只看这人的眼睛,知其年岁不大。 面上蒙着黑巾,又隔着夜色雨幕,赖长根眼神再好也瞧不真切,一旁的吴观澜却心生熟悉之感。 巴陵帮经常干龌龊事,碰到过不少人自诩为江湖侠客的人路见不平。 故而也不惊慌。 大多数时候,都是他们将这些大侠打杀。 因为很少有真正的高手愿管闲事。 巴陵帮的消息极为灵通,招子明亮,极少去摸老虎屁股。 攀高附贵,持强凌弱,加之人多势众,以众欺寡。 这便是他们在肮脏泥沼中的生存法则。 手下的死人头被丢出来,这便没什么好谈的了。 他料此人蒙面而来,本事不见得有多大。 如果有把握将所有人杀死,何必藏头露尾? 这种往往是初入江湖的新人,一腔热血,碰巧撞见他们巴陵帮的买卖,可又忌惮八帮十会的势力。 矛盾之下,才有此一招。 赖长根将方才切豆腐的刀很讲究地收入皮制刀囊中,接着又摸出一柄九环刀,将刀口一斜,冷冷一笑,对准屋顶上的黑衣人。 “小子,适才大爷切豆腐用的是切菜的刀,你可知这一柄刀又作什么用处?” “杀人?”周奕平静应了声,又去看一旁吴观澜的反应。 这位吴长老并没有认出他。 “哈哈!算你有点见识。” 赖长根嘲讽一笑:“此刀是屠户庖刀,刀背九环以护平衡,刀重九斤,环铁四两,杀年猪时叮叮当当,好不喜庆。” “用这刀杀你,只因你在我眼中,便是一头待宰年猪。” 他见周奕腰缚短剑,心知此刀更重,拿出来短对短,正好以力压克。 说这番话,既是嘲讽激怒对方。 又看对方反应。 但周奕毫无动作,似是不明白话语背后的兵刃优缺之理。赖长根作为老江湖,心头暗笑,明白这是江湖菜鸟。 “吴兄弟,有菜无肉,正叹可惜。” 赖长根平刀一抹:“瞧我宰一头百斤瘦猪。” 吴观澜还没回答,周奕见他气焰嚣张,于是朝下方豆腐盆中一指: “什么有菜无肉,那不是有个猪头吗?” “找死!” 赖长根猛一提气,飞身跃起,直攻上屋顶。 老灰自房梁抖落,那些被抓入屋内的姑娘们仰头盯着上方,眼中既惊悚,又诞生出了一丝希冀来。 兵器交击之声骤然传出。 “咔嚓”一声! 一截梁柱断开,屋顶破出一洞。透过洞口,看到是赖长根失足坠下一条腿。 他的屠夫刀法势大力沉,踩到屋顶漏雨处,登时踏空。 ‘嘿’一声拔出腿来,挺刀再冲。 下方的吴观澜目不转睛,赖长根一直处于攻势,刀法虎虎生风,对方手拿短剑似是不敢吃力,只仗着身法轻巧,连连躲闪。 瞧到这,吴观澜放心了。手握板斧,没去助阵。 “哼哼,就只会躲吗?” 赖长根迎面又是一刀,“你这样可救不了人!” 周奕并不理会,他已在数招之间摸清了这人虚实。 原来只是嗓门大,刀法远不及匡晖。 当下拿剑一拨,那屠夫刀被剑中劲力带偏直接砍掉屋头鸱吻,碰出火花! 周奕一个拧身,左手顺势拔出剑鞘撞向赖长根喉结! 这一下神来之笔,赖长根大吃一惊。 只得用麻鞋踩烂瓦片青苔,立根避后一仰。 连喘口气的间隙都没有,对方下一剑已经来了,直刺他握刀虎口! 他只得撤手任凭刀坠瓦棱, 听得叮当一声! 短剑直接穿过刀背一环,钩挑屠夫刀。 使得那刀在空中打出一旋,由上往下劈杀过来! 此时赖长根维持狼狈下腰姿势,颇像他口中的“砧板年猪”。 情急之下,只得拔出腰间切豆腐之刀,往胸前一挡。 仓促间气力哪能运满,锵一声撞向周奕用剑钩环压下来的屠夫刀。 登时一阵大力传来,豆腐刀脱手,赖长根虎口裂开,鲜血涌溢! 他整个人背部朝下,啪一下摔砸在瓦楞上! 木屋大震,灰尘抖落! 情势变化只在三两招间,下方的吴观澜眼皮直跳,立时提斧相助。 这什么屠夫刀法,马上就要把自己做成酒菜! 周奕举剑再挑,屠夫刀飞向吴观澜。 逼得他出斧去接,从空中坠了下去。 一刹那间,周奕短剑一戳,已抵在赖长根的胸口上。 他妄图翻身摆脱,跟着哎呀惨叫。 剑尖就要透体! “好汉饶命,大侠饶命!” 他凶相全无,吓得魂飞魄散。 “谁是猪?”周奕问。 “我是猪,我是猪!大侠饶命啊!”死到临头他却是个软骨头。 此时不顾脸面,只想苟活。 巴陵帮的人投鼠忌器,瑟瑟缩缩,看着赖长根,不知如何是好。 吴观澜审时度势,立时给手下人打眼色。 几名浑元派的人会意拔腿便跑。 可是才冲到仓库门口,就听见两声哀嚎与兵器掉落之声! “误会,误会!” 吴观澜提着斧子往后退,一大帮充满杀气的蒙面大汉齐齐闯入! 他纵然有点本事,也休想应对这许多凶悍之人。 蒙面大汉们一进来,全朝里面抛东西。 那是一颗颗头颅,少说也有十七八个! 有浑元派的,有巴陵帮的。 那些外出抓良家女子没回来的几波人一个不少,除此之外,还有分布在外边的暗哨,尽皆死绝! 吴观澜心凉了一截。 一名持刀大汉用一双凶目锁定着他,“把你手里面的玩具丢了吧。” “诸位...诸位大王...” 吴观澜咽了一口口水只得照做,他已经将这伙人当成了草莽大盗,此等杀气,哪里像什么江湖侠客。 “大王们有话好说,我是雍丘浑元派的长老,兴许大王还认识我家马掌门,在下...” “闭嘴!” 小院局势已经被这些蒙面大汉控制,巴陵帮、浑元派剩下的几人皆不敢反抗,放下兵刃。 这时,屋顶上又传来一声惨叫。 “问一句你就答一句。” “是是是!这位大王!”赖长根看到下面那群大汉,反倒觉得多了一丝生机。 遇见黑道人物,没准能活命。 “你们在外黄做了什么?” 周奕突然发问,盯着赖长根的脸,后者听到“外黄”二字一脸疑惑。 “小人从永城到雍丘不久,不曾去外黄,准是浑元派的那帮人干的,我巴陵帮只收拢些可怜女子,其他事没胆子去碰。” 周奕听了这话感觉恶心,但又必须问清楚: “你来雍丘只为了抓这些女人?” “是的。” 赖长根应了一声,害怕周奕一剑刺下来,直接抢答道: “小人也只是个跑腿的,帮主命小人将这些女人送给宇文阀的将军,再转送到东都皇城,如此转手,是想与宇文阀攀关系,又完成陛下交代的任务。” “这也是皇命?” “是,小人敢用性命担保。” 赖长根并不避讳:“我们巴陵帮最大的靠山便是皇帝,这在江湖上不是什么秘密。” “将她们送入宫,以供陛下淫乐。” 周奕虽然早知内情,但听罢还是沉默了数秒,“这次抓的人都在这里吗?” 赖长根听了这话暗道一声“坏了”,已猜到对方来意。 立即回话: “大王莫要担心,前日有两辆马车被我家兄长领走,她们一路上安全得很,只要大王饶我一命,小人可担保大王所寻之人安然无恙。” 周奕心下了然,这巴陵帮看来是没参与外黄流言之事。 但老李的女儿定是他们抓的。 “饶你一命?” 他哼了一声,不待赖长根回应,一脚踏在他胸口上! “哗啦~!” 本就衰败的屋瓦顿时破下一个大洞,周奕踩着赖长根的身体,与他一同坠入那些被关满良家女子的房内。 窦魁已在房间中搜了一遍,未曾找到老李的女儿。 他举着火把,恨不得将赖长根活生生吃掉。 “快把她们身上的绳束全部解掉。” “是。” 连续走出五六人,迅速给这些女子松绑。 但她们惊魂甫定,不敢乱动,可也有不少人看向周奕,之后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地上的赖长根。 周奕望着一张张惙惙憔悴的面容,依稀从脏兮兮的脸上辨出年岁,其中最小的,恐怕只有夏姝晏秋那般大。 该死啊! 心头一阵火起,脚下用力踩得那恶贼哀嚎惨叫! “哎呦~!饶命啊,饶命~~!!” 周奕没去理会,压着情绪朝她们温声说道: “这狗贼想要活命,我现在将这个决定权交给你们。你们可以为自己说话,为那些被这贼人坏了清白性命的无辜女子说话。” “他是死还是活?” 屋内只是安静一瞬,接着第一道声音,第二道声音,一个接一个虚弱的女声连在一起! “死!” “让他死!” “让他死!” “……” 赖长根“啊”一声大叫,被吓得挣扎想逃却被周奕死死踩住,终于体会到了什么叫绝望! “狗贼,你都听到了吧。”周奕俯身问道。 “不能杀我,你不能杀我!!” 赖长根忽然摆出狰狞恐怖之色,用最后的力气吼道: “你杀我,本帮不会放过你,你早晚也要死!” 周奕恍若未闻,听罢哈哈大笑,接着扬声喊道:“太平门人,替天行道!” “给我杀!” “杀!” “杀!” 一片喊杀除害声震耳欲聋! 屋内屋外,乱刀齐出,顿时血雨纷飞! 周奕踩着赖长根,窦魁大骂一声‘你这狗娘养的’,一刀剁其狗头,除去这腌臜害虫! 屋外除却吴观澜,其余皆是人头落地! 吴观澜已经吓破了胆,望着一地头颅,惊慌念着: “太平道...” “是...是太平道...!” 那些恢复自由的姑娘们,将注意力从地上的血腥处移开。 凝望着正大步出门的年轻背影,聆听那放肆张扬的声音。 “吴长老,我们又见面了!” 吴观澜见到了那熟悉的面孔... 他又急又气又恐惧,整个人一下瘫晕在地上... …… 第十八章:昔我往矣(感谢火域老板大盟!) “张诚,冯四。” “在!” 两位大汉身上全沾着血,表情却畅快得很。 周奕没管瘫软的吴观澜,先安顿那些姑娘,“你们领人将这些女郎先送回家。” “是,师兄!” 张诚与冯四立即将人带了出来,按照在雍丘的东西方位分成两队。 等把她们领到仓库口要出门时,有几个姑娘一顿足,转身朝周奕所在方向跪倒连连磕头。 接着其余人拉也拉不住,全部跪倒。 她们齐齐大喊: “恩公~!” 喊出这二字时,声音颤抖凄厉,目中噙着泪,内心感受难以言喻。 只觉是到了地狱门口,看到的全是恶鬼森罗,却被人生生拽了回来,又在人间。 这份恩德,足够铭记一生... “莫要耽搁,想必你们的家人正在四处寻找。” 周奕忽有一阵卸负之轻,舒了一口气笑道,“要说恩公,他们皆是。” 众汉闻言,各带一丝自豪之色。 “回去吧。”周奕摆了摆衣袖。 冯四张诚一拱手,领人带她们去了。 窦魁面露忧色:“师兄,老李的女儿不在这里...” “嗯,应该被赖长铭那混蛋带走了。” 周奕神色微动:“若老李问起,就说有了着落,正在追寻,免得他心急成病。” “好。” 窦魁叹了一口气,也只能这么办了。 “吴长老,还在装死吗?” 周奕鄙夷道:“你这恶贼与那姓赖的差不多,坏事做绝,难道不知晓有这么一天?” “果真如此,你白在江湖上混这几十载。” 吴观澜听罢从恍恍惚惚中惊醒,怒瞪着周奕,他想起身却站不起来,双腿早被太平道的人打断了。 “扪心自问,你该不该死?” 吴观澜哼了一声,干脆一闭双目:“杀吧!” “此事马掌门与巴陵帮的人一定会追究,宇文阀的人也不会放过你,老子不过先走一步,迟早能在黄泉路上见着你!” 他心中不甘,若早知是太平道的人,决计不可能放下兵刃。 利用赖长根牵扯,早些冲杀出去,兴许能逃出生天。 周奕极为平静: “马掌门?巴陵帮?此刻就是宇文阀也没什么好怕的了。” 周奕正准备往下说,忽然耳朵一动。 他心思灵敏,一瞬间改了口。 “从你们浑元派在外黄散布我太平道的谣言开始,这便是不死不休的局面,鹰扬府军到来之前,我决计要与你们浑元派做过一场。 想借刀杀人?我先叫你们尝尝什么是快刀。” 跟着又道: “吴长老,你应该听过李密的名号吧。现下雍丘可不乏密公手下的高手,我早与他们取得联系。灭了你浑元派,我太平道照样能长存于世。” “什么!” 吴观澜吃了一惊:“李密!” 接着他又恶狠狠看向周奕:“胡说八道,什么外黄谣言,我怎不知晓。” 周奕将吴观澜的表情尽收眼底。 这时,一阵风声大振! 有人来了! 窦魁等人也听到了,一个个握紧兵刃。 只是这穿风破雨的声势,就绝非等闲之辈。 太平道众人与周奕换了个眼色,屋顶人影一飘,已是有人提纵身形从木屋后方登顶。 来人双足轻点,像是垫着脚,却诡异平衡。 他稳稳踩在被赖长根砍去一半的鸱吻上,任凭风吹雨打,纹丝不动。 火把光芒之下,众人瞧见那靛青葛布大氅扬起半弧水幕,雨珠顺着大氅边缘滑落。 看面孔是位老人,银白须发在雨中凝成绺,头戴褪漆幞头,软脚垂至颈后,露出耳后“义”字刺青。 正是浑元派掌门人,马守义。 浑元派能成雍丘一霸,要仗此人威名。 “这肃杀荒凉之夜,飒飒风雨,如此凄景,竟能叫马掌门亲身至此,失敬了。” 周奕微微抱拳。 此人与角悟子乃是同辈人物,他倒要给点面子。 “掌门,救我!!” 那边的吴观澜瞧见,兴奋大叫。 他在绝望中看到生机! 周奕冷眼旁观。 ‘此人恐怕早就在此,来意绝不简单。’ 他心念一句,本以为会是李密的人,没想到来的是这位,倒是出乎意料。 “哈哈哈...” 让周奕与吴观澜都没有料到的是,马掌门忽然长笑,摸了一把胡须,随意甩掉上方水渍。 他竟恂恂如书生,仰望雨夜,用一把苍老的声音,悠悠念起一段诗经:“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马掌门又看向周奕,不乏羡慕之色: “想当年,老夫也似周小天师这般青春摇曳,可叹霏霏状雪,来势凶猛,如今已是迟暮骤至,垂垂老矣,可叹,可叹呐。” “慕名就罢了,此刻周小天师当面,却叫我满腹杂思,难以排解。” “想那木道人与老朽早年有识,今次我请他与太平道老天师论道,互治经典,以养道学。没成想他已败在周小天师手中,木道人性格乖僻,本事却不小,治经多年,却惨败阳堌。” “初初闻听,我还以为是耳背听错了。” 他摇了摇头,又笑了一下。 看向周奕的眼神,全是欣赏。 地上那些浑元派弟子的尸体,他像是没有瞧见一般。 周奕有点摸不清他的来路,不过心中警惕。 这老家伙嘴上说的好听,站得却比谁都高。 若真有那么欣赏,有必要让别人仰头去看他吗? “马掌门太过谦了。” 周奕试探说道:“再言迟暮一事,也不尽然。” “哦?有何高论。”大氅哗啦啦一飘,马守义从屋顶一跃而下,他的轻功甚是了得,若不是穿着大氅,当真一点声音都听不见。 周围的太平道门人如临大敌。 周奕面色平静,道: “杨广正在寻刘安的《枕中鸿宝苑秘书》,此乃仙家典籍,若马掌门提前寻得,何愁不能返老还童。” 马守义摇头:“罢了,罢了,不敢妄想。” 他忽然看向吴观澜,笑着问周奕:“周小天师,不知因何要抓我派长老?” 周奕暗自调动真气,表面依旧平静: “只因...” 周奕笑了一下:“他该死。” 马守义眉头大皱,沉声问:“何出此言?” 周奕望着老人:“他贩卖众多良家女子,逼良为娼,害人性命,该不该死?” 闻言,马守义忽然沉默。 他摸着下巴思索片刻,喃喃道:“按照开皇年间的隋律,略卖人该判斩刑。” “不错...不错,那确实是该死。” 那边吴观澜一呆,不明白为什么自家掌门要说这等话:“掌门,你...” 他出口的霎那间,老者脚下一点! 身法极快直奔吴观澜身前! 右手聚起雄浑掌力,夹着豁豁风声,直拍出去! “砰”! 一声爆响! 吴观澜的头被这股掌力直接打爆! 成了个无头尸首...!! …… 第十九章:大贤良师?(感谢深度叔叔大盟!) 这一下突如其来,众人意想所不及。 窦魁等人被惊得连退几步,便是周奕也眼眉齐跳。 吴观澜怎么说也是浑元派长老,竟被直接掌毙。 这老梆子好毒辣的手段! 瞧着马守义耳后的“义”字刺青,周奕微微屏住呼吸。 老人伸手一擦大氅,利用上面的水渍抹去点滴鲜血,神色从容,就如同只是拍烂一颗西瓜。 将手擦干净后,微微竖在身前,对周奕讲述道: “老朽有两门还算精通的武学,第一门是浑元功法,此功讲究卸力化力之巧,取自墨子所言‘多力而不伐功’,乃是守成之法。” 马守义又自谦道:“这浑元功法算是小有名气,当然,与太平道的斗转星移相比,只算是奇技淫巧。” “不敢当...” 周奕接话指了指无头尸体,“这便是马掌门所精通的另外一门武学吧。” “不错,”他悠然抚须,“此乃流水岩碎劲。” 此时的马守义就像是一位武场老师傅,不疾不徐道: “就如北魏郦道元大师所谈,黄河峡谷水力之澎湃,足以叫巨石崩颓,碎如齑粉。周小天师,你觉得老夫这一掌,打得怎么样?” 话罢凝视过来,等他说法。 周奕不知道他是在考校,还是在试探,只顺着话道: “那就用郦大师的话回应,水非石凿,而能入石。马掌门的掌法俊得很,比石匠手中的凿子还要厉害,可吴长老的脑袋,却不及石头硬。 故而一碰之下,也就稀碎满地了。” 马守义点头,显是认可。 “江湖上知晓我浑元功法者比比皆是,知我流水岩碎劲者...” 他的眼睑微微下垂:“皆如吴观澜一般。” “原来如此,”周奕望着老人略显浑浊的双眼,已做好动手准备。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 马掌门蓦地变脸,笑道:“此番将这门功夫透露给周小天师,正是老夫诚意所在。” 这一下,周奕没怎么看懂。 只能等他下文。 老人一指吴观澜:“此人在曹府被周小天师扫了脸面一直怀恨在心,故而与巴陵帮一道敌视太平道场,老夫一时失察,今夜特来弥补。 他们本就该死,周小天师不出手,老夫也会清理门户。” 周奕只问:“那外黄传我太平道要揭竿起义的流言呢?” 马守义叹了一口气,沉声道: “老夫可以用义字担保,此事绝非我授意,如果太平道愿意相信老夫,我定然会在浑元派内查个水落石出。” 周奕想摸清他的态度,语气稍带尖锐: “马掌门有足够的时间在浑元派中调查,我太平道却没时间等。这个道理,不用我多提吧。” 老人听罢,在满是血腥味的院中踱步。 忽然,他先看向北方:“那也有周全之法!” 又看向周奕,慷慨道: “此事因我浑元派而起,责有攸归,老夫绝不推卸。我可立誓,鹰扬府军若至雍丘,老夫必率浑元派与太平道一同抵抗,无论死生。” 窦魁等人听罢全都一惊。 周奕却是想到了什么:“马掌门的意思是,要我顺势揭竿而起。” “只能这么办,”马守义颔首,“整个雍丘只有太平道场有这份号召力,聚义群雄,方能与鹰扬府军一战。否则只凭我们两家,恐怕会被铁骑直接踏碎。” 他适时道: “有一点周天师可以放心,角悟子天师不在,我们就尊周天师为大贤良师,号令四方。届时一呼百应,只要一拒隋军,声势必然传遍中原。 只需短短时光,十万兵马唾手可得!” 周奕已在心中将这老绑子骂了个狗血淋头。 这家伙憋着坏,拿他当枪使。 “好!” 周奕像是被说动一般:“马掌门,真到那时浑元派可不能退缩。” “老夫义字当头,绝不会背信弃义!” 马守义毫不拖泥带水,话罢双脚一点,大氅翻动直上屋顶。 “老夫这就回浑元派准备,只待大贤良师布道起旗...!” 身影一闪,驾驭轻功消失在黑暗中。 “师兄,我们真要布道起义吗?”有人询问。 周奕朝他们打了个眼色,道:“只能这么办了,若不起势聚义,太平道场难保。” 众人会意:“是!” 少顷,他又听到风动声,确信马掌门这才退走。 这老家伙狡猾得很,决计能听到此处说话声。 比如那扬州石龙,全力运功之下,耳朵能将方圆十丈所有细微响音听清,连虫行蚁走的声音都瞒不过他。 马守义的本事应当不如石龙,但他们说话声音可比虫蚁行走大多了。 这里不是商量的地方。 走之前先起了一把火,不多时便烧亮了半边天,那废弃的盐仓连带后面的贼巢全烧个干净,也烧去了此地的罪恶。 “走!” 周奕招呼一声,走出了火光笼罩之处,与一众太平道门人遁入黑暗。 就在周奕刚走不久... 映着废屋梁柱在火中爆出的脆响,一道苗条身影从黑暗中走到火光前。 竹篾斗笠垂着六寸青布,笠角雨珠坠在那一身英姿勃发红绸罩衣上,见其腰间束着一柄黑鞘长剑。 这时微微低头,从左边怀里摸呀摸,没摸着。又伸手到右边怀里,总算是摸出了一卷油纸。 撑开油纸,里边是一幅画像。 这画只能算是民间手法,论技艺远不及少府监尚方署中的宫廷画师。 不过,瞧出画中人甚么模样还是不难的。 就着火光仔细看了看,那睫毛沾着雨雾,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剪影。 之后斗笠微抬,瞧见是位俏丽可人的妙龄少女,她抬头望向周奕离开的方向,微微有些好奇... …… “师兄,下一步怎么办?” 夫子山东边靠雍丘城的一处农庄,把那些女郎送回家的冯四、张诚他们都已回返。 此际正围在一个宽敞但没什么饰物的空旷院落中。 周奕坐在仅有的一张石桌前,正凝神思索。 冯四道:“应当是外黄的消息传到这边了,今晨我听到城内也有人谈起。” 他又道: “昨夜我们救下的女郎不少都是大户家,其中一些今早寻我,说要问问师兄的意见,他们愿意送些钱粮到山上,不过...要打个掩护,不敢明着来送。” 太平道在雍丘的口碑本就不错,昨夜惩奸除恶,救下这么多无辜女子。 现在提到太平道,雍丘城中的人多半都要拍掌叫好。 张诚道:“师兄若要起事,我等不畏生死,必当遵从!” “是啊!请师兄拿主意!” 也有血性肌肉莽汉嚎喊道:“那杨广昏庸,即便是师兄想杀入东都,我们也愿肝脑涂地,夺了他的鸟位!” 周围人听罢也跟着起哄。 这群壮汉昨晚连杀巴陵帮与浑元派数十人,却无一折损。 起先他们提议直接杀上门,后来有师兄安排才如此妥帖。 如何不知道师兄是个能靠得住的。 此时话语纵然冲动,却也是发自内心。 周奕望着眼前这片肌肉丛林,笑着呵斥道:“你们都安静点,才几个人,就要打上东都。” 马掌门的话周奕根本不信,绝不能着了这老家伙的道。 “窦魁。” “在。”窦魁抱拳走出人群。 周奕道: “赖长铭那队人从雍丘往东去了,你领两人一道去打探他们的动向。按照巴陵帮人所说,赖长铭应该会与宇文阀的人接触。切记,莫要冲动。” “明白了。” 窦魁目光坚定,接话后便带人去了。 周奕扫过其余人一眼,沉吟道: “我料定这几日必然有人会登山寻问起兵一事,你们只装糊涂,不要承认也不要否认。” 周奕看向冯四,知他做事最精细: “冯四,这件事你来掌握。” “是,师兄,”冯四一拱手,“我这就带人去山下。” “张诚,你领几人带上马车,将距离雍丘最偏的几处草料庄清理出来,在地窖中备好粮米,叫库房那边的宗先生与你们一道吧。” “是。” 张诚也领命去了。 周奕又带着剩余人返回道场,让他们协助夏姝与晏秋维护道场日常,不要生乱。 “师兄,你准备去做什么?”道场门口,夏姝和晏秋都望着他。 周奕拍了拍怀里的金子:“再去确定一件事。” 他瞧了瞧阴沉的天色: “夜幕之前,必须作出决定...” …… 第二十章:高岭之花(5.427k,二合一) 雍丘城北西寨巷,周奕踩着青石板路朝里走。 他没做道门打扮,只着贴身白色襕衫。用青布裹髻,余发垂至背胛。 这与开皇年间的普通文人打扮无异。 脱了道袍,换个束发方式,加上悬着一口短剑,能一下认出他来的人决计是少数。 才朝巷内走几步,一阵豆腐清香传入鼻中。 巷中豆腐坊的木梆子敲过三声,王家娘子掀开热气腾腾的锅盖,乳白豆浆漫过木格子,水汽蒸腾而起。 顺着王家豆腐坊朝里面数第三条巷子,往西边走再数五家。 看到一间破落瓦房,先敲两声再敲三声。 “吱呀”一声门开了。 露出个戴着帽子皮肤黝黑的伙计,他朝周奕一打量,笑道:“原来是周天师,里边请。” 怎么换个打扮你还能认出来? 至少也得犹豫一下吧。 那伙计嘿嘿一笑,像是懂他的心思: “做咱这一行凭的就是眼力耳力,若在雍丘不认识恁这位太平天师,我们巨鲲帮也没有脸面说自个靠贩情报混饭吃。” 周奕接过话,“那可知我来打听什么?” “自然猜到一些。” 伙计邀他入屋把门一阖,“恁要打听鹰扬府军在何处。不过这得分昨天的消息与今天的消息,恁要听哪一个?” 周奕道:“当然是今天的。” 伙计伸手将他往里边请:“那请少安毋躁,进门先用些茶水,不必过申时,今天的消息一准送到这边。” 听他这么一说,周奕倒觉得有点可靠。 这屋子深得很,一路往里走不知通向何处。 “为何要把驻地选在这样偏的地方,生意岂不难做?” 伙计摇了摇头:“这也是迫于无奈,自前任帮主被刺杀后,本帮一度收缩到东南。幸得云帮主接管帮派,重整旗鼓,将上下打理的有声有色,这才又往外延伸。” “雍丘距总舵太远,却又不得不立分舵以探中原,前段时日被死敌找了麻烦,只得更谨慎些了。” 他是个会谐谈的,转个话头讨好一笑:“当然...” “若太平道布道起义挡住了鹰扬府军,您成为雍丘、外黄、考城等地的大龙头,只需给巨鲲帮一点照应,那我们敞开门做生意自然是不在话下。” 好家伙,这么快就把算盘打到我身上来了。 周奕呵呵一笑,觉得这伙计挺有意思。 “行,且等我当了大龙头再说。” 他回了一声。 心中对这些势力并不陌生,巨鲲帮背后的靠山应该是独孤家。 “你们家副帮主在吗?” 周奕问的自然是卜天志,这人是巨鲲帮中真正管事出力的,还精通水战。 那伙计露出奇异之色,啧啧一叹: “天师果非常人,旁人来本帮十个有九个会询问云帮主芳踪,恁却是例外,不过副帮主不在雍丘,刻下还在江左。” 他颇为好奇地追问:“周天师,难道你没听说过我家云帮主是个绝色大美人吗?” 周奕斜了他一眼,怎么没听说过,武功还很高。 这伙计一直瞧着他,等他回答。 周奕掀开一道帘子,对他说道:“听说过,但是你要知道,色字头上一把刀...” “这越漂亮的女人便越危险。” 那伙计听罢并不苟同,“天师可真是妙人,我却觉得,这样的危险越多越好。” 他颇为回味:“早年我浪迹江湖,想来个漂泊一生,后来见了云帮主一面,自此明白人生该停泊何处,于是甘心在此当一个看门客。” 呸,死舔狗! 周奕懒得再与他说话。 这道帘子一掀,里边有个天井小院,春藤攀在院墙上,绿意葱茏,四周围以花架,中央置一石桌,四条石凳,陈列茶水果品,相当精致。 “请坐。” 伙计邀他坐下。 周奕坐下来,目光朝侧边一瞟。 来此等消息的,不止他一个。 隔壁石凳上,正坐有一人捧卷读书,等他坐下后,那人把书一阖,侧头看他。 “太平天师?” 那声音婉转好听,又细细柔柔。 可是周奕朝她一瞧,这比他略小些的妙龄少女一身精致黑裘滚边,贴身一柄利剑,着装英姿飒爽。 清丽绝伦的脸上又蕴霜寒,似是不可接近的高岭之花。 哪能想到,她一开口声音那样柔细,与其装束反差极大。 “你是在看这柄剑?” 她顺手将剑解下,摆在石桌上。 瞧见鞘上纹有蟠螭卷云涡纹,乃是吴越之地铸剑大师的喜好,此剑极为不凡。 周奕正要回话,那黑黝黝的伙计端茶上来。 他没与这妙龄少女打招呼,周奕心道她并不是巨鲲帮主云玉真。 “周天师,你的茶。” 伙计朝那剑看了一眼,忽得打趣道:“天师的处境也很危险。” 说完转身便走。 当然是在调侃他那句‘越漂亮的女人越危险’。 周奕微微拱手,自报家门:“冒昧了,在下夫子山太平道,周奕。” 少女点点头,像是早就认识他。 “我们曾经见过?”周奕有些好奇。 “见过,不过是以另外一种方式。” 她说话时便想伸手朝怀中摸,但又微微侧身躲开些许。 都说江湖女侠不拘小节,也不尽然。 周奕移开目光,等她拿出一物再将目光转回,定睛一看,登时一呆。 一方油纸上,竟是他的画像! 没来得及问,就瞧见一双妙目瞧着自己,传入耳中的声音温柔中带着期待: “你有《枕中鸿宝苑秘书》吗?” “没有,”周奕摇头,“刘安飞升时将这宝书带去了仙界,我哪里能有。” “我就知道...” 她有些失望,但失望之色几乎只停留一瞬间就消失了:“那太平妙术、斗转星移,这些有吗?” 周奕端详着油纸上的画,一边思索一边回应: “没有,都是些江湖骗术。” 只觉这少女来历不凡,担心她起兴趣又惹麻烦。 可是,少女却继续追问: “你不是天师吗?” 周奕细细看画,用手指摩擦上面的墨痕,“是天师,更是个画匠。” “比如这幅画,用的是松烟墨,近来中原一地潮湿,听说靠北的方向连续下了几场雨,姑娘是从北边来的吧,而且这画画得不久,笔法更是仓促。” 少女看了看画,看了看周奕,忽然笑了:“这画中人物看上去实诚一些,真人滑头得很。” 周奕皱眉,严肃道:“哪里?” 少女柳眉弯弯,乐呵呵道:“还哪里...” “你想骗我告知你画是从哪来的,却又不明说。偏偏说自己是什么画匠,画符的也算画匠吗? 那西域高昌国的弹棉匠算不算单弦琴乐师?” 周奕更为严肃:“弹棉花的为何不能是乐师?” 他说话间用手指沾着茶水在石桌上寥寥几笔,照着少女的样子画了一个小人。 只是一个很普通的简笔画,茶水远没有画笔精细,却能看到小人摆出微笑的姿态。 少女瞧罢,竟微微点头:“颇有新意,能看出是个画符的。” 太气人了吧,周奕还待反驳。 少女指着油纸上的画像道: “这是我从鹰扬府军的军营中得来的,就摆在宇文成都的大帐内。有人说你得了《枕中鸿宝苑秘书》,宇文成都对你相当感兴趣。” 她这么一说,周奕忽然想起一个人。 岳思归! 只有他们在一起聊过刘安那些事。 会是他吗? 这姑娘应该不是鹰扬府军的人,但能入得大营,可想而知有多么高明的身手。 盯着她的剑,周奕猜测道: “姑娘可是奕剑大师的弟子?” “打听人家的身份做什么,”少女举止高雅得很,说话间露出一排雪白整齐的贝齿,取笑道,“你方才不是说越漂亮的女人越危险么,难道我看上去一点也不危险?” “嗯...其实危险至极。” 周奕悠悠一叹:“可世上从不缺甘冒奇险之人。” 那边的伙计在远处看到少女被逗笑,心中大喊学到了。 不过,他却不敢直视这少女。 只因她的那柄剑,真的很危险。 “看在你这么会说话的份上,我告诉你一个消息好了。” “鹰扬府军本只打算派高手来抓你,现在听闻太平道要揭竿起义,骑兵校尉已领军先行一步直奔雍丘。” “他们轻骑简行,不出三日必到城下。” “你现在跑的话,还来得及。” 周奕感觉她不像在说假话,心急下问道,“太平道起义只是虚无缥缈之事,鹰扬府军为何大动干戈。” “这道理很简单。” 她的语调温柔中带着冷静:“张须陀连番绞杀各路叛军,宇文成都不甘心屈居人下,加之你藏有宝书的消息传入了他的耳中,这笔功劳他可不想错过。” 这时天井一角响起了“铛铛铛”声响。 周奕被吸引过去,才看到院角有个小台面,内里站起来个长须老头,正在摆弄一个奇怪的锁头。 一把苍老的声音传了出来: “姑娘,你怎平白坏我们生意。” 老头一脸不乐意:“只你方才吐露的消息,至少值个三两金,周天师听罢还要感激我们巨鲲帮,这样一个人情被你浪费了,卜帮主若知,定要心疼死。” 少女笑道:“巨鲲帮很看重他吗?” “当然,”老头道,“雍丘最值得交好的,就是这位了。” 话罢老头甩了甩脑袋:“老朽可是很清楚木道人的性格,他死要面子,这次吃了亏竟然不去找太平道麻烦,可见是没有把握。” “周天师,今日我本打算不收你银钱,再卖你一个好的。可惜啊,被这姑娘给破坏了。” “那老朽再送你一个消息。” “倘若你领人离开雍丘,暂且不要去太康,那边亦很混乱。” 老人说完掷出一个木牌。 周奕接过,瞧这小巧木牌花纹独特,上面刻着一个“云”字。 “周天师持此牌便是我巨鲲帮贵宾。” “多谢。” 周奕没推辞,又对少女道:“姑娘的消息对我非常重要,日后必有报答。” 少女嘴角抿出一丝笑容,瞧了一眼周奕的背影,又坐下来捧卷而读。 她默不作声,再度变成一朵冰艳之花,孤高优雅,又危险绝伦。 细指翻着书叶,正看到论语里仁篇,轻轻念着:“德不孤,必有邻。” …… 雍丘西北,陈留方向。 “驾驾驾~!!” 七八条大汉扬鞭催马,一路奔行。 “大哥,雍丘快到了!” 一名络腮胡大汉在马上扬声道: “早年间我随清江派的长老一道拜会过角悟子天师,他老人家是方外高士,见识广远。当年我拜山时,他只一番话,便叫我钦佩得很呐。” “如今太平道起事,我们得此机会,正好拜在高人门下。” 另有一背着长枪的汉子谨慎道: “大哥,这事有些蹊跷啊,角悟子天师一直在雍丘之地救助贫苦,不像有什么起义称王的野心。 可别是隋军假设陷阱诱惑我等入雍丘,再一网打尽,那可大大不妙。” “那简单得很,这也快到雍丘了,寻个人问问便是。” 络腮胡子一拽缰绳,聿一声压得马蹄高抬,他看到路边有一老翁扛着锄头,想必是个田叟,出声便问: “老丈,向你打听一个事。” 那老翁抬头,脸上皱纹堆叠在一起:“壮士要问什么?” “这夫子山上的太平道场可是要起兵反隋?”络腮胡子问。 老翁立时点头答了一声“没错。” 又叹了口气,一脸哀伤道: “该反,该反啊,前些年老汉一位兄弟因隋军强征死在乱军之中。如今天师们起兵,老汉就把这条老命搭进去吧,我总该为老兄弟做点什么。” 几名大汉听罢,各有感慨。 络腮胡子道:“天意,此乃天意也!” “驾驾~!!” 他们又催马上路,直奔雍丘。 路边那老翁望着他们的背影,放下锄头,这时才看到他耳后有个“义”字刺青。 老翁目光晦涩,折下一枝春梅,半插道旁田垄。 折花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他双目失神:“兄弟,咱们多久没见了?” …… 夫子山,太平道场。 “师兄!” 周奕才一回到道场,冯四急匆匆跑来,“已经有数十批人马前来拜山。” “就连汴州城中的人都出动了!” “雍丘一地的平民百姓也闻到风声,想必只要师兄大旗一展,数千之兵随手而来。” 周奕眉色凝重,“山下还能顶得住吗?” 冯四道:“难了,人再多一些必然难以掌控,生出事端。” “去,偷偷把道场下面农庄中的马车全部调来。” “是!” 冯四只管听令,应声便走。 推波助澜者不在少数,这是要把太平道绑在火架上烤。 换个脑袋发热的,恐怕已经称王了。 周奕心中清醒得很,在这个时间、这个位置起事? 宇文成都先不说,张须陀调转马头,顷刻炼化。 这时,夏姝与晏秋风风火火跑来: “师兄,今日有人到山下送信,说是受一位白发老神仙所托,要递交到师兄手上。” 夏姝说完,晏秋将怀中信取给周奕。 白发老神仙? 如果不是什么“狐鸣呼曰”之类的套路,那准是师父送来的。 周奕拆信只扫一眼,便知是角悟子所写没错了! 他凝神注视,信中内容言简意赅,第一句便拨开云雾:“切勿错乱,道场近况实则与李密大有关联。” 再往后看: “张须陀追杀杨玄感余孽,李密因此受伤不知所踪。 宇文成都一路抓夫入伍,故李密手下怀疑他深陷鹰扬府军,这才布局雍丘,引火太平道。 若太平道起兵接战,他们便可趁机搭救李密...” 信末又写到: “身外之物,不足为贵。性命为重,其余勿念。” 师父,原来您老人家也没有闲着啊。 看了这信,周奕心中再无顾虑。 果然是李密的人在搞鬼。 不过这帮人可不仅是要救出李密那么简单。 周奕原本已猜了个七七八八,现在更是透亮。 怪不得岳思归早早想将李密摆做我的靠山,便是要我先做他们的刀,再被收回李密的刀鞘。 好一个密公啊! 你如此算计我,咱们这梁子可结大了。 周奕把师父的信递给两小道童看。 晏秋有些伤感地环顾道场一草一木,“师兄,什么时候走?” “越快越好,但你们暂且不能跟着我。” 周奕想起那幅画像:“倘若有高手追至,我得先将这些人甩开。” 两娃知道不能拖后腿,虽有不舍,却乖巧点了点头。 夏姝问:“那我和晏秋随冯四哥他们一起吗?” “也不适合,”周奕摇头,“我给你们寻了一个去处,到了那里,一边心无旁骛地读书,一边等我消息。不要落下课业。” “是,师兄~” 两娃话罢,都泪光闪闪地瞧着他。 是夜。 夫子山下数辆马车连夜行动,偷偷将山上贵重物带走,运到最偏僻的草料场。 天色微明。 太平道场置妥道坛,只见黄旗招展,法铃高悬,似乎是准备举起大旗,布道起义! 阳堌曹府的马车停到山下,孙老管家匆匆前来拜山。 这时周奕正盘坐在天师大殿。 “周天师。” 孙老管家上前打了个招呼,又朝晏秋、夏姝两娃笑着点头。 “曹老太爷可看过信了?”周奕背对着他,话音有一丝凌厉。 孙管家欠身道: “昨夜看过来信,老太爷辗转反侧,一夜难眠。” “我家二郎君常在三秦,并不通晓雍丘形势,他犯了错,老太爷很伤心,却又没法责怪。希望这事不要叫老天师与周天师误会。” 周奕道:“此乃人之常情。” 孙管家道:“我曹家是商贾人家,最近的生意就在本城,最远的生意可达北海,商队正缺少护队,恁若安插人进来,可随意远近。” 他看向晏秋、夏姝,又道: “老太爷严词叮嘱,若老天师两位高足到了曹府,必然当做自家孙辈,不会有半分怠慢。” 周奕转过身来,厉色全消,反而带着一丝微笑。 “曹老太爷的为人叫我钦佩,务必转告,太平道记住这个人情了。” “不敢。” 老管家低头笑了笑,不敢有半分马虎。 雍丘什么情况,曹府岂能不知? 此刻只觉得眼前这年轻天师根本看不透,行事比老太爷所说还要深不可测。 欸,二郎君与之一比,各种手段可就差远了。 “师兄~!” 夏姝晏秋二娃过来拉他衣袖。 周奕揉了揉他们的脑袋,笑道: “去吧。” 天师大殿,他一甩道袍,又静静盘坐在蒲团上,背对雍丘,面朝黄老二像。 “噹~!” 夫子山上,敲响了一记悠悠晨钟... …… 第二十一章:荥阳土窟春!(5.178k) 雍丘城之北,一栋檐角飞翘的小楼挨着城门不远。 傍晚,噔噔噔脚步声响起。 一名精瘦汉子进入小楼,停步在一扇半开的门前。 “报!” 精瘦汉子一字一句道: “夫子山下现已聚集不下两千人,陆续还有人朝太平道场汇聚,道场山门从午时闭合,但不断有门人进进出出,内部应当是布置妥善了。” “有消息传回,说太平天师今夜就要布坛举旗,自称大贤良师。” “再探。”里间传来一道声音。 “是。” 精瘦汉子退了出去,听得吱呀一声,另外一扇门也打开了。 岳思归走出门来,一脸笑意。 他看向太平道所在的西郊方向,有些心痒道:“若不是晚间有事无法抽身,真想去夫子山瞧瞧。 那位周天师手段不少,兴许能有让一众信客膜拜的神奇现象出现呢。” 另一道男声接话:“思归总将这位周天师挂在嘴边,连我也想见识一下,这到底是怎样的神奇人物。” 一个身高六尺四寸,肩宽腰窄汉子走了出来。 他着一身素白锦袍,腰悬乌木箭囊,颔下留着疏疏几缕青须,看上去颇为英武。 岳思归吸了一口气:“我只见过此人两次,却深觉不凡。倘若拉入密公阵营,当是一大助力。” 英武汉子‘哦’了一声:“这也不必揪心。” “凭借雍丘之地募集的义军,即便混入一众江湖豪客,也绝不是鹰扬府军的对手。 只待我们联络上密公,太平道义军恐怕也坚持不了多久,这时借咱们在太康的人手,顺势搭救,便能将这位周天师招到麾下。 那时他就不必再做大贤良师,可为密公的大贤良臣。” “这样是再好不过了。” 岳思归思索间点头:“周天师身上的功夫就很诡异,须知那太平道还有一位老天师,此人功力高绝,又与道门第一人交好,这样的臂助不可放弃。” “希望一切顺利,可别出什么乱子。” 英武汉子拍了拍岳思归的肩膀:“韦掌门夸思归办事谨慎,那是一点不错。” “不过这世上只着武力终难成事,有人用刀,有人是刀,不可同一而论。就算这位周天师再神奇,他受眼界所限,势必理不清当下之局。” “思归且宽心吧。” 他一脸欣悦,又与岳思归说起鹰扬府军的动向。 二人话题多多,聊得火热。 不知不知间,夜幕已然拉下。 这时,一阵更急促的“咚咚咚”脚步声突然传来。 “急报,有急报!” 这位报信之人显然是从远方跑回来的,见其气喘吁吁,满头大汗。 “发生了什么事?!” 英武汉子眉峰突起,声量陡然拔高,生怕听到于密公不利的消息。 岳思归微微屏住呼吸,盯紧报信之人。 “火!大...大火!” 报信人擦了一把汗,看来是跑得太急,此时上气不接下气。 “什么大火,快说清楚!”英武汉子呵斥。 岳思归暗道不妙:“难道是夫子山?” “是,是的...” 报信人深吸一口气说道:“夫子山燃起大火,木屋全烧了,火光照红了半边天!” 英武汉子听罢大吃一惊。 报信人喘了口气又讲道:“道场内布置的法坛也...也尽数烧毁...” “周天师呢!那位周天师呢!” 岳思归急忙问道。 报信人的脸上出现古怪之色,讲述着自己知道的信息: “傍晚时分,太平天师给出命令,让帮工将道场中的储米搬下山,分给那些在夫子山下准备参与义军的穷苦农人...又留下两卷治病救人的丹方。” “夜色才降,山下还在领米,忽然看到山上燃起大火,等赶到山顶,火势已不可控! 焰气冲天,只看到太平符纸漫天飞舞,有人大喊,说那是天师祈求太平,还以人间净土。” 岳思归还在问:“人呢,周天师人呢?!” 报信人咽了一口口水,“之后...人潮涌动,声音杂乱,我们眼睛看不起,耳朵也听不清。” “据说...据说那位天师怀抱《枕中鸿宝苑秘书》漫步走入火海,不知所踪。” “似乎还留了一段话...” “什么话?” “叫做...喜乐悲愁,皆归尘土。怜我世人,忧患实多。” 岳思归深沉了,英武汉子沉默了。 报信人没理会他们的反应,尽职尽责道出尾声: “那些领到储米的农人们感恩戴德,三步一回头下了夫子山。 不少江湖武人打马离去,有一些壮汉在山上嚎啕呼喊天师,不久也离开了。” 少顷,英武汉子摆了摆手,报信人如释重负退了出去。 他只得到这么多消息。 因为夫子山的人太多太杂,尤其是一些脾气暴躁的肌肉莽汉在人群中挤来挤去,道场山门附近极为混乱。 “伯当,你现在又有何看法?” 这时,屋内一道女声响起。 接着走出一位长发垂肩的白衣美人,俏丽的脸上双目明亮,闪着慧光,甚至透出一股锐利。 那英武汉子,正是王伯当。 他叹了一口气:“落雁啊,我开始相信思归的话了,这位周天师真不简单。” “天下一乱,多少人沉浸在称王称霸的幻梦中。他年纪轻轻,竟有这股子定力。” “太平道虽然用荒诞法门离开了夫子山,却还是活在雍丘...” “我现在比思归更想将他招致密公麾下。” “他也不必做大贤良臣,这等布道手段,乃是国师之才。” 这位俏丽美人,自然是李密座下第一军师,沈落雁。 “这或许有些难度...” “他既然选择金蝉脱壳,想必已经知道我们在背后活动。” 她盯着西郊方向,脑海中仿佛浮现了夫子山上的火光,又仿佛可以看到一名年轻道人抱着经书漫步朝火光中走去。 岳思归右拳击左掌,叹一声可惜:“这下怕是要结仇。” “军师,太平道的义军没了,这雍丘的局怎么办?” 沈落雁极为冷静:“鹰扬府军的第一队人马并不多,我们先行试探。若密公真的藏身其中,一定有其目的。” “再朝外散布消息,就说宇文成都放火烧了太平道场,我们以报仇的名义,会有人参与进来的。” “行动吧...” …… 太平天师抱道门宝书走入火海的消息成了雍丘这两日最大的话题。 哪怕是街边的商贩们提起,都是一副唏嘘感叹,我当时就在现场的模样。 茶楼中的江湖客议论纷纷,聊起了曹府周天师与木道人一战往事。 一些江湖老人谈及此事往往先灌一口酒,吐出酒气豪迈道: “周天师所练的乃是《枕中鸿宝苑秘书》,这是道门绝密,没想到木道人还能接下他两成功力,确实有点本事。” 也有人说: “那木道人败在天师手下之后,性格大改。听说一路南下除恶,连续剿了巴陵帮分舵、海沙帮盐窝,又灭杀四大寇与铁骑会的人。 虽然正被众多势力追杀,但其所行之事,叫人佩服。” 这时江湖老人们也欣慰得很,说木道人被点化,总算不是一块朽木。 当然,听到周天师名声大躁,也有不少人出声想与其一战。 只可惜... 夫子山一场大火,周天师杳无踪迹。 茫茫江湖,哪里能寻得? 这场大火后的第三天傍晚,鹰扬府军下的一支骑兵队伍在雍丘城附近遭遇埋伏,与半道上的义军发生大战! 两位骑兵旅帅在乱军中被人射杀,引发骚乱。 隋军的骑兵校尉尤宏达只能领着先头部队撤退,与主力军团汇合。 从雍丘往外黄的官道上。 夕阳残照,数百名败军伤兵走入零落山丘,马放山脚,饮水溪涧。 “尤校尉,咱们就这样回去吗?” 一名骑兵队正即百夫长目露忧色,望着眼前魁梧的尤宏达:“太平道的叛军怎么办,大将军会不会怪罪?” 尤校尉双手捧水咕嘟咕嘟连喝十几口:“什么太平道叛军?” 他眉头一皱:“太平道叛军已经死绝了,我们杀敌三千人,尽数焚烧在夫子山,贼首正在被虎豹大营的高手追击,很快就能夺回道书。” “此乃大功一件。” 那队正听罢,想起一路上听到的传闻,顿时眼前一亮。 “校尉言之有理!” “那这支叛军又从何而来?” 尤宏达怒喝一声:“李密手下有一擅射之人,名叫王伯当,李密的人,自然是杨玄感余孽!” “我们找到了杨玄感余孽,又是大功一件!” 那队正转忧为喜,“英明,校尉英明!” “当速报给宇文大将军,我们要抢在张须陀将军之前灭了这股余孽!” …… 蔡水流迳东南,至陈州扶乐之西。 城郭外八九里许,河面浮着春水雾气,两岸垂柳新芽如帘,鹅黄嫩色在雾霭中若隐若现。 那河边正蹲着个约摸十八九岁的青年,口中叼着根柳条,右肩扛柄短剑,末梢挑着个小包袱,神态悠闲自然。 自打从雍丘出来,周奕整个人的精气神都像是换了一茬。 正如长筌子所言:身若白云任卷舒。天涯海岸,自在无拘。 这种心境之下,就连打坐运气都变快了。 朝远处的田里放眼一瞧,正有农人驱着犍牛下田地,几个小孩子提着像是荆条编的粪箕在后面捡牛粪,玩得不亦乐乎。 只可惜他们没炮仗,不能炸牛粪。 周奕笑了笑,安静享受了一会儿这乱世中的难得平静。 约摸盏茶工夫,那如银链蜿蜒的通济渠支渠上飘下来一艘漕船。 周奕见状,立即从河边退开。 从雍丘出来后,他直往南走,第一站便是圉城。 当时没想到后边有人缀行,也是这样的漕船,跳下来七八人直奔他就来了。 在圉城河道旁与这伙人有过一次交手,对方以为十拿九稳,自报家门来自鹰扬府军中的虎豹大营。 与寻常兵卒不同。 他们全通武艺,最差的都有匡晖那样的水准。 几乎可以断定,这些人是从夫子山一路追过来的。 得亏从雍丘溜得快,否则不知道会面临怎样的局面。 才将他们甩脱,周奕不想再被追上。 万一有更厉害的高手前来,那可就不妙了。 一念至此,周奕向路边的田埂靠了靠,朝着一位正在摆弄犁铧的汉子问道: “老兄,敢问扶乐城怎么走?” 那汉子头也不抬:“顺着这条道直走便是。” “可有近路。” “没什么近路,只有一条道,往前四里地有一条河,近些时候下雨河里涨水,左边水深淹死过人,你可往右边渡河。” 这时他抬头撇了周奕一眼: “你们江湖人若喜欢吃酒的话,过前面这个弯,两里地不到,那边有个小店,他家的酒不错。不过,千万别在店里闹事,这小店来头不小。” “多谢。” 周奕瞧见汉子身旁有两个脏兮兮的娃娃好奇打量他,笑着招手:“来。” 那两娃竟不怕生走了过来。 周奕从包中拿出两块饧,又叫做饴糖,就是以谷物熬出来的麦芽糖。 这是他过圉城时买的。 “少吃点,甜得很,小心把牙甜掉了。” 两个娃娃开心极了,连道“不怕甜不怕甜”,周奕干脆把几大块糖全给了他们,惹得两个小孩欢呼雀跃。 自己含着一小块,满口香甜,朝汉子指的方向走。 那汉子的表情一直是不咸不淡,这会儿冲着周奕的背影咧嘴一笑,又开始摆弄犁铧去。 周奕顺路走不过半里,忽然闻到酒香阵阵。 那汉子没说假话。 他快步弯过山坳,立时见一酒肆踞于岩畔,前方是一块阔地,搭着棚子。 檐角悬着一杆酒旗,上书“大鹏居”三字。 山风一吹鼓得酒旗哗啦啦作响,正应和草棚下的热闹景象。 里间坐了八九桌,少的两人,多则五六个。 道旁杨树边拴着马,留有商队马夫在看车,却盯着酒肆直流口水。 可是东家谨慎不让喝酒。 驾马车的又不是坐马车的,喝酒醉驾掉下山崖如何是好? 周奕才朝酒肆前一站,那草棚下一阵异动,瞬间站起三人! 三双厉目,直直盯在他身上。 周奕一眼扫过,心道不妙。 正是之前与他在圉城交手的几人。 没想到他们从船上下来又换了马,竟然跑到自己前面去了。 三人旁边的三匹壮马打了个响鼻,右边高个汉子登时冷哼道:“小子,这次看你往哪跑!” 周奕瞧出了一丝不对劲。 按照常理来说,这三人应该立马动手,可却只是看着,无有动作。 想到那田间汉子的话,恍然大悟。 这时再看酒旗上“大鹏居”三字,直接寻一张桌子坐了下来。 虎豹大营的三位高手见状,立时气势汹汹走来,其中一人拔出长刀! “作甚么?” 这时,店铺柜台高椅正擦着杯盏的老掌柜冷冷发问。 虎豹大营中一人道:“掌柜的,不是我们不给面子,这小子杀了我们一个弟兄,此等仇恨怎能忍耐!” 周围人歪头看戏。 周奕大觉奇怪,虎豹大营的人忽然收敛了很多。 就算是在这奇怪的客店,可也不至于将他们军中的口头称谓都隐藏了。 “伙计,来酒,这里最好的酒。” 有人帮忙,周奕反倒坐定要酒。 “好勒~!” 伙计朝客店内部大喊:“最好的酒,荥阳土窟春一坛!” 虎豹大营的三人望着那掌柜,只见那老翁毫不客气道:“杀你弟兄干本店什么事?就算杀你全家,你也不能在此闹事,否则就是不给鹏爷面子。” 那三人听罢,气急却不发作,反倒收起兵刃,与周奕同坐一座。 不知情的人,还以为他们是一道的。 这鹏爷是谁? 等伙计将酒抱来,周奕打听了一下:“在下孤陋寡闻,不知鹏爷是...?” 伙计把酒坛一放: “鹏爷自然是我们的帮主陶光祖。” 周奕哦了一声,黄河帮帮主! 天下间八帮十会中的第一大帮,在黄河生根立足数百年,威震黄河流域。 这位帮主的外号,便是“大鹏”。 此人不仅武功极高,交友更是广泛,在长安城,各路人物都要卖他个面子。 便是李阀中不少人物,也对他极为拉拢。 虎豹大营是宇文阀的人,恐怕也不愿得罪这位。 听说这位大鹏极为好赌,在赌桌上一掷千金。 没成想,又是酒中老餮。 “这荥阳土窟春是鹏爷最爱,你既然是酒中客,一定要记得,此酒远远胜过乌程之箸下春!” 周奕好奇了:“这两种酒我都有听闻,却不知道有这种说法。” 伙计摆出理所当然的表情: “那你就更该记清了。鹏爷说过,黄安是最不懂酒的人,乌程之箸下春虽也是名酒,却因其受秽,弱了荥阳土窟春七八头!不,是弱了十头都不止!” 伙计说罢哈哈大笑。 客店外不少人听得有趣,也跟着笑了起来。 黄安... 周奕一寻思想了起来。 这黄安乃是太行帮大龙头,与陶光祖正是死对头。 好家伙,他开这酒店,莫不是为了较劲? 伙计将坛口揭开,前边贴着红纸,上有“荥阳土窟春”五字。 给周奕满满倒上一碗。 “恁慢用。” 周奕伸手朝酒坛一拍,又道:“不忙,麻烦给这三位也添一碗吧。” 虎豹大营中间那汉子神色严峻:“你想做什么?” 伙计添上三只碗,依次倒满,端到那三人面前,之后转身就走。 只要他们不打架,其他管不着。 周奕这才回道: “三位多饮几碗,这时喝了酒暖暖气血,待会出门,我动手将你们杀了,那时血是热的,不觉得疼。” “哈哈哈哈!!” 听罢,虎豹大营中间那汉子一阵狂笑。 他端起碗来,一口而尽! …… 第二十二章:七十二条妙计(二合一) 他身旁两人也跟着大口喝尽。 中间那汉子抹了一把下巴胡子上沾着的酒沫:“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一个死人竟请我们喝酒。” “这事新鲜得很,可成谈资。” 左边汉子接话:“更新鲜的是,我们喝死人的酒,不用随赙仪入账,没花任何铜板。” 右边人摸了摸兵刃,对周奕点头一笑: “咱们的刀出发前已磨过好一阵,待会用刀,只朝你颈脉上砍,只一眨眼就能了账,好叫你没什么痛苦,算是还了这碗酒的人情。” 周奕尝出了米酒的味道,小酌一口,满口生香。 难怪黄河帮主笃爱此物。 “怎只你们三个,其他人呢?” 酒发胸腹之言,这话是一点不错了。 三人并不回避周奕的话,中间大汉面露冷色:“我们七人追你,你用诡计杀了一人便逃。我们要防两面,一是太康,一是扶乐,自然分兵两路。” 左边汉子道:“你虽有点本事,或许我们单独一个人难以杀你,但三人合力,你是有死无生。” “大鹏居戌时前一准打烊,你就算一直耗在这,也只能体会人世间最后几个时辰。” 右边汉子话罢砸了砸嘴:“这酒真不错。” 他说话时摩挲着酒碗。 周奕抓着坛子,又给他们倒上一碗。 那汉子毫不推辞,笑道:“这小子耍诡计,企图将我们灌醉。” “我看是他江湖阅历浅,这点酒醉不了人,且我的舌头灵得很,想下毒同样瞒不住。” 左边汉子喝了一大口,吐出一口酒气。 周奕没理会他们的嘲讽之言,朝中间的汉子问: “这位是虎豹大营中的旅帅吧,怎么到了扶乐附近突然收敛,收了肩上营袖,又不以职位相称。” 似乎因为喝了酒,周奕直来直去,他也爽快道: “你也算小有名气,将军点名要你的人头。扶乐附近有张将军的人马,这份功劳还是归我虎豹大营的好。” 话罢从怀里掏出一个小麻袋。 “等我们杀了你,就用这口麻袋将你的脑袋带回去。” 他咧嘴一笑,“像你这样的人,我再杀上七八个,积攒的军功就能升校尉。” 周奕点了点头,“你这口麻袋小了点。” “你们三个人的脑袋太大,我看装不下。待会我出了酒棚,若你们敢跟着,我只能就地将你们杀了,死在哪里,都是你们自己选的。” 左边的汉子嗤嗤讥讽: “有酒无菜最容易醉,才喝两碗,你就醉成这样。” “那就看醉的是谁了。” 周奕言罢又叫来酒棚伙计:“再来一坛。” 伙计抱着一坛酒过来,撕开封口又给周奕满上一碗,这时问: “客官觉得这酒如何?” “好酒。” 周奕端起碗,摇出一层酒光,呈现琥珀色。山风一吹金波晃,色诱人,味更诱人。 盯着大鹏居三字,沉沉吟道: “土窟深藏三月露,鹏爷亲点九秋霜。金波乍涌星河动,玉液初开琥珀光。” 话罢美美喝了一口。 伙计听了,咦了一声。 周奕拍了拍酒坛,“风萧萧兮易水寒,麻烦再给这三位壮士一杯,为他们饯行。” “妙!妙!” 这时酒柜前传出两声大赞,那擦拭酒盏的老者发出一把爽快至极的声音: “这两坛酒老夫请了。” “鹏爷听了你的话,一定欢喜得很。” 这老者性格豪爽,说话气息沉稳,恐怕是个高手。 周奕脑筋一转,顺势扭头朝他道: “谢过店家美意,敢问可有白瓷盏啊?” 老者皱眉:“大碗不足饮?” 周奕道:“喝这荥阳土窟春,须得用白瓷盏。” “有何说法?”老者好奇了,停住了擦酒盏的手。 虎豹大营三人望向那老者,各都皱眉。 周奕望着酒水,悠悠道: “这荥阳土窟春以稌米为魂,其色如淡金,其香似稻香。” “白瓷盏素洁温润,最能衬其清冽本色。有道是‘素影凝霜’壮瓷盏之莹白,‘清辉照夜’摹酒液之剔透,这才使人沉浸荥阳之泉,余味不尽也。” 草棚中的人听罢,都在回味。 他们停在这里饮酒,各都爱这一口。 此时周奕的话,一下将他们原来的酒中认知击穿了,小小的杯盏,小小的土窟春,仿佛被赋予了浪漫与艺术的气息。 成了人间大雅之事! “妙哉,妙哉!” 那老者霍然站起,盯着周奕道:“小小年纪,竟是酒国高人!” “你这个朋友,我十里狂交定了!” 众人起先在品酒,忽然听到“十里狂”的名头,各露异色。 这黄河帮除了陶光祖这位霸气的大鹏爷之外,还有三杰四狂。 十里狂便是其中一位了。 老者从柜桌后翻找一通,果真拿出白瓷盏,微笑走来。 “小友,可愿请老夫喝一杯?” 周奕把酒坛举起,“请。” 土窟春倒入了白瓷盏中,果然晶莹透亮,相映成辉。 老者望着杯盏,开怀一笑。 “咱们酒中客,不仅要尝酒味,还要闻其香,观其色,品其韵。这糯米炊云酿玉浆,白瓷为盏韵悠长啊,妙哉!” 接着一口饮尽,盯着空空的白瓷盏,又抚须道: “何须西域葡萄色,自有田家黍米香。” “哈哈哈,美哉,美哉!” 他话罢眼睛一扫虎豹大营三人,皱眉问:“敢问三位是哪一路的?” 话中已有袒护之心。 三位大汉神色一凝,“我们兄弟已经很给鹏爷面子了,换一个地,这小子早死过十回。” “至于我们是哪一路的,恁得去虎豹大营打听一下。” 周围人听罢,也知道这三名大汉来历颇大,极不好惹。 老者变了脸,低哼一声:“鹏爷的面子你们给了,但老夫的规矩,想必你们也知道吧。” “这位小友是老夫的朋友,老夫所在十里之内,你敢动他一根汗毛,我势必将你们挫骨扬灰!” 这十里狂的名号,就是这么来的! 三人互相对视,不再答话。 显然知道这老头的臭脾气,他是说到做到,狂起来谁也不怕。 “老兄的好意在下心领了,”周奕笑了笑,“他们自寻死路,何必相拦。” 老者听罢上下打量周奕几眼,微露疑色。 难道是看走眼了? 周奕举起酒碗。 大家萍水相逢,这位老人的善意他心下领受,不想给他招来麻烦。 “来,我与老兄饮一杯。” 周奕倒悬酒碗,示意一滴不剩,“酒喝尽了,这便告辞。” 老人心中更加欣赏:“他日见面,再行叙话。” 又用严厉眼神警告虎豹营三名汉子。 周奕转身出了大鹏居,径直朝扶乐方向走。 “旅帅...” 右边个头偏高一点的汉子喊了一声。 那旅帅牵着马,缀在后方,轻声对身旁两人道:“这小子跑不了,给这个老家伙一点面子,出他耳力范围再动手不迟。” 大约走了两里路,流水声越来越大。 原来到了蔡河支流。 这条河最宽处足有七八丈,周奕朝左侧河面宽的地方趟水过河。 正如那田间汉子所说,这里的水比上游深。 三名汉子见水没过周奕腰腹,顿时勒马。 “旅帅,我们骑马绕过深水区,到河岸等他。” “别中他奸计。” 那旅帅朝下游一指:“我们一绕路,他便顺河游走了。” “快,直接下河杀了他!” 他话罢马鞭一甩,三人驾马直冲河内。 等马入深水跑不动时,一踏马背朝周奕跃去,这一下便抹平了彼此间的距离。 两人挥刀,一人持枪,似形成必杀之局! 周奕寻声人动,朝后一掌拍向大河! 水波晃动,掀出一层水幕,那袭来的刀枪往前一搅,破了这障眼法。 瞧见周奕一头钻入深水中,像条游鱼一般朝对岸游去。 “哪里走!” 身后一声吼喝,在后方穷追不舍。 三追一逃,各自运足气力划水,很快便上到对岸。 虎豹营三人慢一拍上岸,忽然瞧见异常。 那浑身湿透的青年正拄剑在岸边,不再逃跑,反笑盈盈地瞧着他们。 为首的旅帅正觉古怪。 突然! “呃~!” 他右边个高的汉子一捂胸口,吐出一口乌黑色的血来! 中毒了! “阁下的舌头不是很灵的吗?”周奕调侃道:“现在又是谁江湖阅历浅?” 那吐血汉子听罢又气得吐出一口血。 “什...什么时候?” 他二目血红,死死瞪向周奕。 “呃~!” 这时左边那人也和他一样吐血,“是他给我们倒的酒!” 唯有旅帅功力最高,压克住毒性,没任其在体内爆发。 可此时察觉为时已晚,毒素已在体内。 “又想杀人,又要喝酒,哪有那么多便宜事叫你们占去?” 周奕一边等毒性爆发,一边耐心解释: “此毒以青陀罗花根与乌头花为主药,辅以附子、石膏,几者按比例混合便成剧毒之物,没有气味,味道稍苦。 但此药只需混入谷物之酿,可隐藏其味,我又在酒水中加了些饴糖粉,这下你们嘴巴再灵也吃不出来了。” 周奕笑问:“我太平丹方中的药学之理可还受用?” 吐血那汉子捂着胸口骂道:“你这妖道,为什么能将此药爆发时间掐得这样精准。” “简单。” 周奕指点迷津: “石膏性大寒,附子性大热,这亦是引药。热寒交替便会引发毒性,你们喝酒热了血,这会儿倒春寒还没过去,你三人在这冰凉的水中运气追杀我,不正是寒热交替吗?” “这一离了水,自然发作。” “若非你们一心想杀我,此药药性三天后自会消散。” “这都是你们自找的...” 处于中央的那位旅帅受周奕话语所激加之毒性迸发,也捂起胸口。 三人失神间,倏地听到拔剑声! 来了! “铛~!” 旅帅状态最好挺枪挡住一剑! 周奕没去管他,朝侧边斜掠而过,直刺中毒最深那位。 剑速并不算快,只是那汉子手脚麻痹,反应太慢。 提刀挡了个空,一剑穿来,心脉登时中剑! “啊”一身惨叫,仰跌入河。 旅帅大骂一声,趁机猛灌气力,铁枪如毒龙出洞! 枪尖搅动,直指咽喉! 周奕侧身一避,仙鹤手招法迅捷轻盈,出手穿过枪杆,反手后拿扣住,腕间发力震得枪头低垂! 那旅帅虎口一痛,手松不过一息,长枪已被人从手中夺走。 “扑通~!” 那边中毒的汉子见势不妙,跳水逃命。 周奕将夺过来的长枪朝河中一掷,唰的一声洞穿入水,一大团血污自河中那人背后涌出,他被长枪扎透! 旅帅中毒之下心神失守,大丢章法,竟敢在危险时刻凝望河中逃跑被杀的同伴。 等他回头侧转,只觉一道剑光耀目。 喉咙骤痛,已被割碎,双手急急去捂! 却怎么也捂不住... 血液自手心钻出,生命急速流逝。 这般时刻,他再发不出声音,眼睛却死死盯着周奕张嘴想说些什么。 “我明白你的意思...” “你是想说,喝了酒后那血果然是热的,这一剑虽要了你的命,却没那么痛。” “你现在很后悔,后悔当时没有多喝几碗...” “对与不对?” 那旅帅没法说话,却安然闭上眼睛,也坠入河中,朝下游漂去。 …… 望着三具飘走的尸体,周奕轻轻松了口气。 若按照他们所说,虎豹营另外三人追去太康,一时半刻是过不来的。 嗯,先进扶乐城中休整一番再说。 周奕才把剑收好,忽然眉头一蹙。 锐利的双目,直视对岸! 一道人影,正缓缓走来。 熟悉的靛青色葛布大氅,熟悉的褪漆幞头,熟悉的苍老面孔。 老者立定岸边,与周奕隔河相望。 “马掌门?” “精彩,精彩!” 马守义冁然而笑: “周天师先在雍丘金蝉脱壳,戏耍群雄。接着在圉城郊外荒草中点起火油,趁乱杀人遁逃。如今又施一条妙计,连杀虎豹大营三位好手。” “马某钦佩得很!” 面对这老棒子,周奕毫不示弱: “我有妙计七十二条,适才用了一条,在雍丘与圉城各用一条,如今还剩六十九条,马掌门要亲身一试吗?” 马守义慈眉善目,摆手道: “不敢不敢,周天师切勿对我抱有敌意?” “马某人钦佩少年英雄,咱们亲近亲近。” 这时上游河中飘下浮木,他说话时两手背在腰后,双足一点,只见大氅翻动,人已跃在两丈之外! “啵~!” 河中一块手臂长的浮木下沉,老人鞋不沾水,身形提纵,朝下一块浮木跃去。 眨眼之间,就要靠近。 这老梆子的轻功好生厉害! 周奕朝河对岸惊喜大喊:“密公,你怎在此?!” 河中心的老人回头望去,顿时打湿了鞋,他脸上的笑容终于没了,转头怒视周奕。 “小小一计就破了你的轻功,马掌门,我劝你别再追我。” 周奕嘲讽一声,不敢再走官道,直接朝河畔边的苍岩山上冲去! …… 第二十三章:玉花引凤!(5.959kkkk!('-'*ゞ) 越往山中,雾气越浓。 苍岩山腹地深处,远远地连蔡河的流水声都听不见了。 人迹罕至之地,那千章古木,似列戟排屏,藤蔓如巨蟒般缠绕在诸多巨木之间。 一道白影发足狂奔,脚尖点着软塌塌的一叠枯叶,身形急纵,如猿猱在枝丫间腾跃。 哪里林密,就朝哪钻。 耳畔传来身后的破风之声,还有“刺啦啦”撕扯声。 “欸~!” 一声冷斥,马守义瞧着心爱的葛布大氅被枝杈扯得伤痕累累心疼无比。 这是一件珍贵之物,在山林中多有妨碍也没舍得扔。 ‘这小子的真气底子如此浑厚,实非我所料。’ ‘再拖下去,恐怕会生意外。’ 一念至此,马守义当机立断,一把拽下背后大氅,随手抛飞。 心中的气愤难以排解,朝前断喝一声: “小子,老夫必要杀你!” “马掌门,这话你都说多少遍了?省点力气吧。” 周奕哈哈一笑,不断气他。 反手拽断一根碗口粗的青藤,运劲朝其面门掷去。 “嘿~!” 气愤之下,马守义竟也不躲了,直接一掌劈出,将青藤打得稀碎。 他不顾真气消耗,发足劲力猛跃而起,再踏树杪借力二次点跃,衣袂鼓荡如苍鹰扑击,与周奕的距离又拉近数丈! 呼呼风声灌入周奕耳中。 这老梆子把衣服脱了,已经在全力运转轻功。 不能再逃了! 每次点跃都要使脉气真气一同运转,恐怕坚持不了太久。 这老梆子加速之下,必然会被追上。 他朝后一瞥,又游目四望,前方石壁林立高耸,后面似是悬崖。 “嚓~!” 身后爆起一声尖锐响声,一段脖颈粗的枝丫被马守义踩断,又一次借力直冲上来。 周奕心中一紧,屏住呼吸,瞥见山道旁斜生的一株巨大望春玉兰。 淡雾之中,层层堆雪,万蕊凝脂。 纵身跃枝而上,震动花树,玉瓣旋旋落下,纷扬蝶舞! 花瓣迷眼之际,马守义正从下方冲来。 一片片花瓣的朦胧影子笼罩下来,却有厉芒乍现,隐在花雨中! 玉花影落神剑飞~! 致命杀机,落下! “叮~!” 那一声低微的剑鸣回荡在马守义的耳中,他低喝一声翻掌击空。 劲风席卷,待坠之花滞空一瞬,再连成一片玉色升空,周奕一袭白衫染尽琼瑶。 剑光刺破了掌风,却被掌风带偏。 “刺啦~!” 这突然偷袭来的一剑只削掉了马守义的胡子。 一击没得手,周奕气得额头出汗。 马守义瞥了一眼距离自己咽喉极近的短剑,吓得冒出冷汗。 他翻手一指,直接点在短剑前端。 “喀嚓~!” 周奕来不及挥砍,短剑前段已被马守义一指点断。 如此刚猛的指力,自然得益于他的流水岩碎劲! 匡晖练过外功,也需要两手合力才能断剑。 这位马掌门,只需一指。 他拿着碎剑,又朝前一刺,马守义身形一闪,一脚踏在望春玉兰树上,翻身避开。 又在空中腾挪,朝下怒劈一掌! “小子,死!” 周奕真气纯厚,但催动之下尚不及马掌门连贯,这一掌避无可避! 只得从下往上,聚起真气猛击一掌。 马守义后足一钩,倒挂玉兰树。 他身形僵直,此时满是沟壑的老脸带着狞笑,又倒挂悬空,面目真是森然恐怖。 两人掌力交击,各运法门。 在马守义心中,周奕已是必死无疑了。 但短短瞬间,两人皆处于暗自惊心之中。 马守义用的浑元功法也是卸力法门,但此种卸力乃是用己之力消外之力的守御之道。 哪怕对手真气比他强大,也能逐一化解。 且自身损耗远小于对手,久耗之下,对手真元一缩,他便反手发力,长驱直入,使出流水岩碎劲。 那一刻,敌人必灭! 故而知晓他流水岩碎劲之人都已死去,此话并非妄言。 然而... 周奕的掌力虚虚实实,极为古怪。 马守义对掌时,用浑元功法守御化周奕掌力,这倒是没错。 但是他的守御内劲却又极为离奇地受到牵扯,被周奕自涌泉穴搬出体外! 故而,马守义此时的消耗,竟是平时数倍不止! 丹田仿佛烂破一个大洞,真元哗啦啦流淌。 周奕心中那是又惊又喜。 气血能搬动的功力终归有极限,本以为会受到对方真气冲击,却没想到,马掌门的气劲如此温和,宛如涓涓细流。 这便是守御之道吗? 化他的功力,比化木道人的功力要轻松太多太多。 周奕还没想清楚怎么回事,马守义到底是老江湖。 一下惊觉! 面色也跟着一变! ‘不妙,老夫的内功被他天然克制!’ ‘是了,这便是太平道的斗转星移!’ ‘再对掌下去,老夫的真元岂不是要先一步耗尽!’ 他心下骇然,当初没把击败木道人的斗转星移当一回事,此时对上,竟让人如此惊悚。 生死关头,马守义顾不了太多,直接自竭功法! 胸口登时剧痛! 哪怕拼着内伤,也不敢再玩什么孙子见爷爷的化力,强行发出流水岩碎劲! 周奕被这股狂暴力道爆冲,一口血闷在心尖。 双足之间豁然鼓荡劲风,那便是马守义的真气余波! 他卸力受了内伤,马守义受了内伤却没能卸力。 故而,周奕抢先动作,朝马守义拍出一掌! 这一下,两人各自倒飞出去。 周奕心尖血压不住,张口吐出。 马守义受了内伤又吃一掌,也喷出一大口血来。 周奕靠着崖壁,马掌门背倚老槐树。 二人隔着四五丈对望,都不敢有动作。 浑元功法被破,马守义脑袋混沌一片,此时无法正常思考,已捏不清虚实。 倘若他能全神贯注,一定能注意到周奕的眼睛在朝悬崖下的水潭瞥。 “马掌门,之前你说浑元功与我太平道的斗转星移相比,只算是奇技淫巧。” 周奕擦了一下嘴角鲜血,笑道:“我起初还以为是你的自谦之词,没想到果有其事。” “早知如此,我又何必一路逃遁。” 马掌门皱眉:“你隐藏的确够深,老夫着了你的道。但你也不必得意,斗转星移确实能破我内功,可若老夫不与你斗掌比较内力,你还能是我的对手吗?” 周奕神色一凝,站直身体:“那来啊,我们再来斗过,看今日谁生谁死。” 马守义冷冷一笑,又叹了一口气:“罢了,周天师。老夫还有未竟之大事,就不与你死斗了。” 他话罢抹去胡子上的血,转身便要离开。 周奕一动不动,盯着他的背影。 他心脏怦怦乱跳,疲弱之感不断袭来。 一步,两步...老梆子的每一步都像是走在他的心坎上。 终于,马守义的身影消失在了一个几人都合抱不过来的大树后。 这老梆子总算走了。 周奕正待喘气,忽然... 只过了十多个呼吸,他心神再度绷紧! 一团阴影,逐渐清晰的脚步声! 消失在林中的马掌门,又从远处缓步走来。 那僵硬发白的脸上,还带着一脸阴森诡异的笑容。 他一边走,一边用一只苍老带血的手摸自己胸口中掌的位置。 “周天师...” “你这一掌打老夫的力道颇为奇怪,竟没有完全打透我受伤时的护体真气,似与你方才表现的浑厚内家真气不符啊。” 马守义的眼眶都放大了:“你的真实内功,似乎没有老夫想象中的那么高深。” “看来,一定又是一门奇妙的太平道武学。” “佩服,马某人苦修一甲子的功夫,若不是挨了这一掌,差点就被你骗了。” 周奕凝神望着他,幽幽道: “真有你的,马掌门。”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告辞了。” 周奕挪动步子,看向悬崖下的水潭。 他毫不犹疑,直接一个猛子扎了下去! 先是喀嚓一声,接着便是: “扑通!” 马守义听到一声巨响,他站到悬崖边时,下方溅起来的水花还没落下。 定睛朝下方看,没有瞧见人影,只有一截断掉的树枝。 不知周奕是死是活。 此时最快的方式应当是跳下去,但是目测约摸二十多丈。 那小子跳下去时,拽落了一截悬崖边抻出去的孤枝,必然是卸了力。 马守义在崖边站了数个呼吸,想着自己受了内伤,到底没敢朝下跳。 他目眺远方,找到下崖路径。 于是发足往回走,准备追击。 但是... 只走了片刻,马守义忽然一惊。 赶忙跃上一棵大树枝丫的鸟窝旁,屏住呼吸,一动也不动。 少顷,一道身影在林中穿行,一直寻到方才的悬崖边。 马守义能感受到有人从十数丈外走过,但就是不敢睁眼去看。 高手! 若他身上无伤,还不用这么忌惮。 此时碰到高手,对方稍有歹心,他是决计跑不了的。 跟着,一阵让空气一冷的剑气从崖边蔓延开来! 飒飒叶响,一棵大树轰隆一声倒下。 马守义已经提前脑补出画面,这名高手切断大树后,先让大树坠落悬崖,他会从后方追上。 接着在空中借力点跃大树,便能安然下崖。 这份本事他自问没有,可此时突然出现的高手,必然是有的。 果然... 重物落水的巨大声响从悬崖边传来! 他擦了一把脑门上的汗。 “看来是角悟子亲至!” 马守义先是觉得惊心动魄,但又想起什么,忽然又笑了起来。 感觉已经安全,他从树上轻轻跃下,不顾伤势发足狂奔,换一条下山道路逃命去了。 …… “呸。” 周奕吐出一口血沫:“这老梆子的流水劲有点邪门,后劲真不小。” “真气中的特性,又与木道人截然不同。” 周奕一边拖着疲惫的身体往林莽深处钻,一边感受这股真气的余力。 这算是玄真观藏的另一妙用,搬动敌方真气时,尽管只是卸力,却也像是在催动这股真气穿经过脉。 因为他的脉气违背常理逆行,故而敌方真气入体,几乎是被周奕反运。 这种颠倒之法,犹如逆向思维,总能有些体会。 在曹府与木道人的异种真气斗力,便是感受到了真气的奥秘。 这一次,他隐隐觉察到流水劲有可鉴之处。 方才他跳崖时瞅准一截树枝,在空中拉拽卸了力道,但身上还是火辣辣的疼,手心也挂出血痕。 好在老梆子没跳下来,否则只能沿着水流方向逃走。 辨了辨方向,周奕不敢停下脚步。 不多时,之前的水潭中传来一声爆鸣。 心下一紧,将疲惫的脚步再度加快。 在林中钻来钻去,惊得林鸟野鸡乱窜,日头正在往西,天光渐暗,他在山中寻到了下一处水源。 观水流方向,应该能与之前的潭水相合,估计会朝蔡水、通济渠支渠汇入。 “这地方不错,倘若老梆子追来,我还能跳入水中。” 想到马守义,他定了定神。 扫净一块磨盘大的平整岩石,盘腿坐上去打坐运气。 之前与虎豹大营三人对战,若是单对单,只凭寻常状态便可迎战。 而与马守义追逐厮杀时,则是全程维持一心二用,二气循环的状态。 否则凭他这点修炼时日,怎么也不可能逃过马守义的手心。 此时一身真气,几乎被耗个干净。 二气循环时的透支、真气的枯竭、精神上的疲惫... 三者隐隐对应练武之人的精、气、神。 于是人之三花,一下子蔫了。 可当周奕打坐调息,玄功再运时,一场甘霖浇在蔫了的人之三花上。 身体暖洋洋的,又本能涌现出一种新生的喜悦。 他沉浸其中,所受的内伤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 青山落霞,一只灰蓬蓬的尖嘴灰雀正在一片苔藓草衣上跳跃。 它似是将周奕当成了一株枯木,翻动翅膀飞来,以爪尖轻轻扣住他的衣裳,扭头用尖嘴打理羽翅。 林中传来其他鸟雀的脆鸣,它这才飞走。 不知过去多久,周奕睁开双目。 肚中翻滚,传来一阵饥饿感。 此时若是有一头猪摆在眼前,他感觉都能吃掉。 身上携带的干粮,早当做暗器投喂马守义去了,半点食物也休想找到。 活动一下身体,疲惫感消下去不少。 让周奕感到惊喜的是,此时恢复的真气比之前更为精纯,因为马守义流水劲冲击的内伤也微不可查。 除了真气不够充盈外,状态已非之前可比。 这不由让他多出底气。 太饿了,得找吃的,周奕顺手将身旁断剑拾起。 “等等...!” 拿起断剑的那一刻,真气顺着手太阴肺经涌出,附着在了断剑上。 登时,剑刃上像是多了一层寒芒。 “老梆子,这下你再想断我的剑,可就没那么轻松了。” 真气外附也不是那么容易的,此时水到渠成,心中又增欢喜。 就着晚霞余韵,朝水源下边寻到一方小潭,蹲在一块怪石上朝水中一瞧,水尤清冽。 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 “无所医,那可正好,来医一医我的肚肠。” 周奕撸着袖子,正准备下潭捉鱼。 忽然,不远处林梢风动,惊起归鸟掠过琥珀色的天幕。 林间薄雾蓦得散开,晚霞更无所阻。 一片霞彩染过层林,照着湖山佳处,周奕紧张的心神一松,却微微瞪大双眼。 他很是错愕, 眼前出现了什么!? 美女,剑客,还有...肉! 黑色滚边袍簌簌响动,人影一闪,来人已亭亭立在小池潭边。 正是周奕在巨鲲帮驻地见到的妙龄少女。 “传闻夫子山漫天火符,周天师口吟淮南鸿烈,怀抱道门宝书信步火海,江湖再无音讯。” “没成想,真身竟在这山野石国...” 妙龄少女见他一身湿透,提着一柄断剑,与江湖传闻相差太大。 于是再也说不下去了,扶着那柄黑鞘长剑呵呵直笑。 笑吧,笑吧,你就笑吧,周奕毫无风度地拧一把袖口,挤出水来。 “这得多谢姑娘指点,否则我真可能再无音讯。” “别瞧我现在落魄,已是万幸。” 周奕看了她一眼,不由问道:“姑娘为何在此处?” “待会再说....” 少女没应他的话,把手上提着的两只山鸡丢了下来。 “会处理吗?” “小事一桩。” 周奕提着山鸡,想她没什么恶意。 走到小潭边,拔掉鸡毛,在山鸡腹间划开三寸长的口子,指尖探入一勾,脏腑便干干净净坠进水中,惊起游鱼摆尾。 在河边将拾来的枯枝堆成塔状,少女拿出火折子点着。 青烟腾起时,周奕将山鸡穿在削好的竹扦上。 若只有他一人,此刻绝不敢生火烤肉。 耽误了一些时间,刻下已是暮云合璧,苍山凝紫。 少女盘坐在火边,还有闲情逸致翻一卷古籍,温声细语道: “那日听你说起什么江湖骗术,想起东都近来发生类似之事。我生出好奇,便上夫子山瞧瞧,却看到一场大火,你可真够狠心的。” “狠心...”周奕仰头望着夜色:“若有他法,谁愿烧了自己的家呢?” “就像现在...天下广大,我却无有定所,成了江湖浮萍。” 言罢,将山鸡翻个面,糊了不好吃。 少女透过火光凝视了他一眼,忽然吟道:“土窟深藏三月露,鹏爷亲点九秋霜。” 周奕一愣:“你到过大鹏居?” “是啊,我正要过扶乐下汝南,听到十里狂在路边叫骂,他寻你去了,发现河边有打斗痕迹,却没找着人。 以为你遭遇不测,回来后在客店中发怒,喝了好些酒,说要去寻宇文成都麻烦。” 少女笑了笑:“这会儿他已经北上找他们的大鹏爷助阵去了。” 周奕赞叹:“这位老兄够朋友。” 少女道:“我旁听他们说话,猜到是你,又瞧见远处苍岩山鸟雀惊飞,于是追入山中。” 周奕点了点头,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你可曾遇到一个衣衫破烂的老头。” “没有,那是你的仇人?” “算是吧,但他对我的恨意超过了我的认知。” 少女冷静分析:“有时候,想杀一个人的理由很简单,只是你对他不够了解,不知他如何想的。” “可能吧。” 周奕想到雍丘义军的事,也许马守义另有图谋。 这时朝少女望去:“姑娘又怎会追入山中呢?” 火光下,湿柴噼啪作响,少女眨了眨眼睛,揶揄笑道:“天师,你不会以为我对你有什么特殊好感吧。” 周奕默不作声,只望着她。 少女恢复认真之色,“我从鹰扬府军大营拿到那幅画像后,便直奔雍丘,想知道你们可是真有宝书。” “恰巧那夜碰到你们在外杀人,蒙面带刀,杀伐气那样重,与我印象中的道门中人差别极大,恐要当做大寇强盗。” “后来杀到那方院落,才晓得你们为了救人。” 少女合上古籍,上边写着“淮南鸿烈”几个大字。 “如今这江湖明争暗斗,互相征伐,似你这般行事之人早是凤毛麟角,故而让我颇感惊奇。” “今日正好顺路,便想助你脱困,但也没帮上忙,所以不必谢我。” 她抿着嘴角笑吟吟道,“就当是我枯燥旅途中的小乐趣啦。” “原来如此。” 周奕疑惑全消,盯着那张颇为‘危险’的精致脸蛋,不禁说道: “还不知姑娘芳名。” 妙龄少女却摇头:“我先问你,那日说自己是画匠,可是朝我诓骗消息的?” “不是。” 少女闻言点头:“好吧,满足你的好奇心,这江湖上知我名姓的人可不多。” 她从火堆旁站起身,声音细细:“我叫独孤凤。” 言罢一双明眸瞧看周奕,跟着身影一闪,跃上高枝。 再一跃,人已不见。 四周却回荡起她活泼俏皮的笑声: “周小天师,你的手艺好差劲,山鸡全是糊味,叫人家一点胃口都没了,这是你赶人家走的一种手段吗?我先走啦,有缘再见。” 周奕朝着黑暗处瞧了瞧。 这小凤凰人挺不错,就是...太挑剔。 他拿起烤糊的鸡,撕下一条腿,大嚼起来! 可能是太饿,只觉这鸡...味太美... …… 第二十四章:金紫飞将!(感谢Neurons大盟!) 虎豹大营旅帅浮尸蔡水第九日。 晨光初绽时,扶乐城的青石板路已泛微光。 街边的叫卖声越来越响。 刚从苍岩山出来的周奕先在城门楼两边观望一番,微微松了口气,墙上没贴通缉榜文。 总有些亡命徒眼巴巴想猎官署赏金,若有这玩意,要时刻提防被人惦记上。 在山里好些日,出来时难免发髻散乱,襕衫褶皱。许是食了几日山中灵气的缘故,使他看上去并不邋遢,反而有股子出尘气质。 若着道袍,少不得要被人当做方外之客。 伤势痊愈,功力又见增长。 周奕精神气具在顶端,就是嘴巴淡得很,一入城就想找些吃的。 朝身上摸了摸... 我的钱! 没了,铜板金子什么的全没了。 老梆子害人不浅! 朝路人打听,周奕在临近城中官署的地方找到了“万济堂”。 正是阳堌曹府的店面。 将这几日在苍岩山中寻得的草药打包全卖了,换得二十文,和酒铺伙计一天工钱差不多。 说黑也不算黑,毕竟这些草药没经过晾晒。 这间万济堂的掌柜是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姓钱。 他瞧见周奕卖药后东瞧西瞧没出门,不由笑问:“客官还有什么需要的?” 周奕四下一瞥:“可有一个窦姓汉子在你这留过消息?” 掌柜初初一愣,猛然间醒悟过来。 他定睛朝堂中这人样貌细看,且不谈其俊雅,只望其气质便大异寻常。 登时心下一慌。 ‘没错了,上次孙老管家说那人不及弱冠,气质出众...’ ‘真...真是那位雍丘传说!’ 钱掌柜心中哎呦叫苦,‘方才草药给价太低了。’ 这会儿倒也顾不上这些,只恭声道: “客官,恁里边请。” 钱掌柜掀开一道帘子,周奕随他入内,他取来一个灰布包裹,小心翼翼问: “敢问,恁可是...” 周奕断了他的话:“太平道。” 钱掌柜再无疑虑,把包裹交在他手中:“这都是那位窦姓壮士留下的。” 他深吸一口气,转身要去奉茶,周奕叫住了他:“可记清是几日前留的?” “很清楚,只隔着四天。” 外边又上了客人,正在唤人,周奕叫掌柜去了,自个翻开包裹查看。 先是一张叠起来的纸,摊开一看字迹弯弯扭扭,勉强能辨。 “师兄,鹰扬府军已从考城至襄邑,目标应当是太康一地的义军。” “巴陵帮赖长铭的马车从拓城折返,入了宇文成都军中。” “……” 重要消息只这两条,周奕看完就感觉扶乐不安全。 此地离襄邑、太康都不算远。 巴陵帮那事,暂时无能为力,他也没本事飞入鹰扬府军大营把人救下。 包裹中除了这张纸,还留了不少五铢钱,以及一些常用伤药。 周奕取了些铜板伤药带在身上,又麻烦掌柜取来纸笔,留了张字条放在包裹中。 此地是他与窦魁约好的。 过一段时日,窦魁定然会回返。 等钱掌柜将周奕送出门,一位捣药伙计瞧见他神色不安,忍不住打听: “钱掌柜,我看这年轻人面生得很,是哪来的客人叫您这么稀罕?上次管家过来,恁也不似现在这般。” “去去去~!” 钱掌柜呵斥,“忙你的,去把那些决明子捣碎,别多问。” 又严词叮嘱:“这是老太爷的客人,别多嘴朝外说。” 伙计笑着哦了一声,不觉得奇怪了。 钱掌柜却捏了一把汗,站到门口远远张望,眨眼时间已见不到方才那人身影。 此时因草药开价过低一事颇为懊悔,怕得罪是一方面,同时也感觉自己做了不义之举。 太平道场在雍丘本就治病救人,多行善事。 这次道场起了大火,天师还没忘记给穷苦人散米。 道场没了,可更多人念着天师的好。 …… 在钱掌柜心情极度复杂时,周奕已在巷中寻到一家包子铺。 初初感觉大隋有这食铺不太合理,转念一想江都南门膳食店有老冯菜肉包子,那这扶乐有包子铺也不算奇怪。 坐了下来,一连吃上十来个,又叫上几笼。 搞得店家疑神疑鬼,以为他很多天没进食,正饿着寻顿赖皮饱饭才到这里。 直到周奕付了钱,店家才放心招待这位大主顾。 山中野果游鱼虽然鲜美,却也寡淡。 周奕又塞了一大口肉包子,鼓着腮帮子长呼一口气。 脸上洋溢着笑容。 还是这人间烟火气有滋有味。 才吃个八分饱,周奕本打算再带一些路上吃,他要出城朝南边去。 忽然耳朵一灵,听到巷子深处有异动。 像是...打斗声! 不忙着带包子,站到巷口朝里面望了望。 包子铺的普通人没察觉,他们自然没有周奕的耳力。 似乎是没动静了。 心道自己是不是幻听了,于是往巷中深处走。 此地靠近扶乐中心,巷道纵横,各处都有卖早食的,什么胡饼、麦粥、蒸饼等多得很。 忽有一股气味与早食气味大不相同。 “血腥气!” 他快步走去,穿过两条巷子,血腥味越来越浓。 看到有人横七竖八歪倒在道旁,一探鼻息,全死透了! 嗯? 周奕眼尖,瞥见一人胸口露出一角油纸,拽出来一瞧,是一幅画像。 画像边角有薄有厚,毛刺极多,还烂了一块,定是被人从城墙上撕下来的。 再朝画像里面看,早被血污,看不真切。 边界有个官署印,竟是济阴县衙的。也就是菏泽,离此地甚远。 还有几个黑字,写着“捉拿反贼...” 后面又看不清了。 “看来这些是猎取官署赏金的江湖人。” 周奕明白过来,顺着一条沾血的脚印朝前走,拐了个巷口,看到一名体型魁梧的壮汉倒在地上,出气多,进气少。 想到捉拿反贼这四字,周奕有种‘同是天涯沦落人’之感。 倒要看看你是什么反贼。 掏出一粒调理气血的药丸塞入大汉口中。 从后背将他一托,往巷子深处走去。 “还挺沉,少说有两百斤。” 周奕掂量了一下,好在他有一身纯正内功,换了普通人休想搬动。 扛着大汉,一路朝巷子深处走。 就在他搬人走后不到一盏茶工夫,突然有七八人一道过了方才的巷子。 他们也看到了那些江湖人的尸体。 “全死了。” 说话人操着关中方言,又念叨一声:“胸骨断裂,这还有个脚印,此人劲力可不小。” “咦,这个人挨了两拳才死,看来出手之人余力不足。” 连续检查了几具尸体,岳思归站了起来:“没有咱们要找的。” “军师,怎么办?” 他望向一旁的长发俏军师,又有几人凑上来,说附近巷子也没找到。 沈落雁沉思几秒,果断做出决定: “不能在此耽搁,张须陀的人会打这边路过,我们要避开他们,先去太康。” “不错,还是对付鹰扬府军要紧,”岳思归道,“我猜测密公应该还在鹰扬府军之中,这一次里应外合,当大破宇文成都,威震中原。” “太康可是聚集了不少英雄!” 王伯当一身白衣,在一旁笑道:“思归啊,你也不瞧瞧太康是什么地方。”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那可是吴广的故乡。” 说到这里,王伯当的语气都变得豪迈不少: “当年两位英雄反秦暴政,留下薪火,此刻正被我们点燃。有暴政就有反抗,刀里来,枪上滚,求一个痛快,死生都无所谓了。” 岳思归点头:“杨广昏庸,当另则明主。” “我想到了知世郎,希望他能与密公合作。” “可惜了那太平天师...” 沈落雁知道这两人是聊天大王,若不制止,二人能从天黑聊至天明。 “别聊了...” “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这扶乐城一下挤入了众多江湖高手,我们没时间掺和,快走。” 王伯当与岳思归听罢,跟着沈落雁去了。 却不知,他们这伙人才走。 巷中又陆续出现各路人马,那些死尸被摸了一遍又一遍... …… 周奕扛着大汉入了巷尾,此地有一破落寺院。 见牌匾倾颓,衰草侵阶,双扉半掩,蛛丝结满棂格。 抬脚将门抵开,内见一方大殿,两舍僧房。 “砰~!” 一声振响,老灰自门头簌簌抖落。 赖这门头太矮,牌匾斜下,大汉又牛高马大,周奕抬脚跨过坎时,大汉脑袋一歪直将牌匾撞烂一角。 那大汉昏昏沉沉间脑袋一痛,像是睁开了眼睛。 然后又晕了过去。 不妙! 急忙伸手朝其鼻息一探。 还好...没死。 周奕吁了口气,差点救人不成反补一刀。 入了大殿,瞧见一泥塑佛像眉眼蒙尘,金身早已剥落,露出腐木胎骨,看来有许多年头。 类似这样的小寺,他一路见过不少。 大的还有庆安寺。 扶乐这地方比较特殊,城中靠东的庆安寺就是刘隆修的。 这刘隆本是东汉光武帝刘秀手下的骠骑将军,因战功被封扶乐侯,他本人信奉佛教,扶乐不少小寺院就是那时留下来的。 当前这座,亦是东汉遗留。 把大汉放好,一边等他醒一边打坐练功。 可过了一个多时辰,仍不见醒转。 周奕盯着汉子,犹犹豫豫。 “萍水相逢,我已仁至义尽,要不...把他丢在这里算了?” “水...水...” 那汉子像是有感应一般,似要醒转,模模糊糊要水。 周奕奔出寺外,用在殿中寻来的破碗在河沟中取一碗清水,掺了调气之药,喂大汉服下。 “咕嘟咕嘟...” 他将一碗水喝尽,呼吸逐渐平顺,口中不再喊水。 砸了砸嘴,转而喊道:“淡,好淡...酒...给我酒...” 周奕扶额:“你这样没法喝酒。” 听到他的声音,迷迷糊糊的汉子一惊,乍然转醒。 二目一睁,一双豹眼灼灼似电! 只是因为虚弱,他的眸光快速暗淡下去,却将周奕映入瞳仁之中。 “咳,咳...” 连咳了好几声,大汉捂着胸口,竟然自己双手撑地坐了起来。 他用力闭紧双目,再用力睁开,让自己恢复清醒。 定睛看了看双手。 没死...那就是被人救了... “咳..咳,小兄弟,可是你救的我?” 周奕坦然道: “你在巷中晕倒,是我将你从那些尸体旁扛到这里的,听你要水,就给你从河里舀了一碗,服了点调血理气之药。” 大汉听罢,凝神望来。 沉默数息后,忽然从半坐姿态朝前一跪,磕头便拜:“恩公!” 周奕没想到他反应这般大,不习惯被别人跪拜,忙上前将他扶起。 “举手之劳,不必如此。” 感觉这汉子是性情中人,但周奕辗转几遭,便多了些防人之心,“老兄是何方人士?” 大汉咳了一声,没见犹豫:“我是曹州济阴县人。” 周奕想到那通缉榜文,暗自点头:“追杀你的又是些什么人?” “有张须陀的手下,不过已经被我甩开。在此地拼杀的,咳咳,却都是鹰扬派的走狗。” 大汉满脸愠怒,缓了一口气道:“鹰扬派一向甘为朝廷鹰犬,见杨广靠不住,他们便见风使舵,讨好突厥人。 我在梁王台附近与他们闹了矛盾,鹰扬派的人便接了官署榜文,想要杀我。” “可追来此地的,只是小猫三两只。” 他伸手抚摸胸口上的刀伤: “这些外伤其实不打紧,单某的伤势主要还是张须陀留下的。” 周奕听他娓娓道来,还想追问。 忽一听“单某”二字,登时朝大汉面目细看。 他一双豹眼,面若重枣,浓眉斜飞入鬓。肩臂肌肉坟起,似藏千钧之力。 这面相,端得与我太平道大大相合。 若师父瞧见他这身肌肉,必授其为箓生。 周奕的脸上多出一丝笑容来:“还不知单兄大名。” 大汉又咳一声,拱手道:“没什么大名,某家单雄信。” 周奕眼前一亮,曹州济阴县,没错了! 伪郑单雄信,挺槊追秦王。 没有重名,真的是这位。 “恩公...认识我?” 单雄信心下疑惑,他纵然受伤虚弱,却细察到周奕表情有变。 “我与老兄素未谋面,只是你的名字叫我忆起一位故人,因而生出熟悉感。” 周奕徐徐道:“也不用再叫恩公,在下姓周名奕。” 单雄信将这个名字念叨一遍,他才逃至扶乐周边不久,并没有听闻过。 “这份恩情单某只要活在世上,绝不敢忘!” 单雄信一拱手:“周兄弟,你现在便离开吧。” “为何?” “张须陀的人虽被我甩开,却一定能追上来。他们的耳目可比鹰扬派那些狗贼灵敏得多,与我在一起太过危险。” 话罢,单雄信摸了摸胀痛的脑门,记不清这是何时受的伤。 周奕瞧着他的脑袋微微有些心虚,立刻提议道: “既然扶乐城待不得,我们一道出城便是。” 单雄信微微摇头。 他瞧着周奕,心道‘这小兄弟想必初入江湖,心思单纯,不知我眼下境况之凶险,还是不要连累他的好。’ 正想拒绝,却见眼前的小兄弟忽然站直身体,目光看向破寺左边僧房方向! 他此时受伤,耳力不及寻常十之一二。 “麻烦来了。” 周奕的声音传入他耳中,短短几息后,单雄信听到了响音。 来人速度极快,杂声才起,人已站到僧房那斑驳的墙壁上! 此人四十余岁,面如刀削,两道卧蚕眉下,目中杀伐气极重。两柄短矛交叉从两侧肩头冒出,泛着森森寒芒。 单雄信眉头大皱,认出了来人,咬牙站了起来:“好,来得确实够快!” “金紫大营中的高手向来结伴而行,怎么就来了你一个?张须陀未免太小瞧单某人了!” 单雄信话罢,又对周奕道: “小兄弟,此间事与你无关,快走吧。” 他道出对方来历,又朝周奕连使眼色,不想叫他枉丢性命。 可是...周奕听罢却‘傻站’在那里,心中大感焦急。 ‘如此凶险的局势都没有看透吗?’ ‘欸,年轻人如此憨傻,怎敢在江湖上行走的!’ 若是寻常人就罢了,周奕却对他有恩。 单雄信沉沉叹了一口气,话语软了几分,对上方那人道: “此事与旁人无关,你只要不为难他,单某的人头,你拿去给张须陀吧!” 又转头看向周奕,冲他摇了摇头。 然而... 单雄信忽然感到有些不对劲,张须陀帐下高手在瞥看他一眼后,注意力似乎就没有放在他身上了。 身旁的周小兄弟亦是如此。 这二人针锋相对,彼此对视,动手气机只在一念之间,故而没有应他的话。 如此一来,他反倒成了个局外人。 他眼皮一跳,心中疑浪翻腾。 作为张须陀指定要捉拿的反贼,脑门上刻着“功劳”二字,可金紫大营这高手看了他一眼之后,竟没了兴趣。 好像没了价值一般... 这...这是怎么一回事? “老天眷顾,喻某真是大大的走运。” 那高手望着周奕突然冷笑,单雄信心下疑惑,死死盯着他,倒要听听他说些什么。 “雍丘一场大乱,虚无缥缈的道门宝书引得江湖动荡,人潮思涌。” “鹰扬府军损失惨重,又引得多方势力进入外黄、考城,襄邑一代,就连我家大将军都被迫撤出与王薄的战线,转而南进。” “没想到...” “这背后的根源人物,竟在这里。” 那人笑着对单雄信道:“我将你的脑袋带回去,将军会夸我办事得力,奖励我半斤烧刀子。” 他一指周奕:“我将这位的人头带回去,那可就打了整个虎豹大营的脸。” “什么?”单雄信一惊。 他看向周奕,绝难想到这长相儒雅的小兄弟来头这么大。 单雄信心想:‘金紫大营的人的见了他,连我的脑袋也瞧不上了。’ 看来周兄弟也是个反贼,还是个大反贼。 “虎豹大营的高手连折你手,看来今日我要当心了。” 那人眯眼打量,压着声音道:“雍丘天师,你在喻某人心中,可是个极为特殊的人物。” 单雄信眼中,之前温善的周小兄弟像是变了一个人。 他昂首瞧着金紫大营的高手,无有半分惧色: “你的话很多,但你死得会很快。” 周奕对单雄信道:“老兄,我与你赌一枚五铢钱。” 单雄信恢复了神采:“怎么赌?” 周奕道:“只要他拔短矛攻来,我赌他能呼吸的时间,不会有刚才说话时间长。” 单雄信大感有趣,连此时的生死危机也不去考虑了,笑得连连咳嗽: “好!单某从未遇到周兄弟这么有意思的人物,就与兄弟赌一把!” 周奕微露笑意,对墙上那人道: “金紫大营的高手,来呀,动手呀...” …… 第二十五章:君子怀德、一纸万金(5.295k) 墙上的汉子眉头大皱。 方才他还是一副掌控全局的样子,眼下却迟疑不决。 单雄信暗暗叫妙。 俄顷,那金紫大营的汉子从背后取下短矛,置在掌心缓缓转动。 他脚下的斑驳墙壁塌过一半,内空而松,厚不及三指,此时双脚慢踩,不见土屑下坠,泥丸滚落,可见控力拿巧之能甚为高明。 似乎随时都要动手! 可这汉子的下一个举动,却让周奕与单雄信兀自一怔。 见他从墙上一跃而下,忽将短矛复插背夹。 眼中杀气、脸上戾气,转瞬消散个干净! 方才凶巴巴要杀人的样子,现在竟朝周奕摆了个笑脸。 看样子,还颇为真诚。 周奕自问从他表情上看不出破绽,一时间拿捏不定。 不打了? 单雄信冷声提醒: “什么意思,难道你要说自己不是金紫大营的人?我可是在张须陀的阵中见过你。” “莫要动怒。” 喻姓汉子应了一声朝周奕笑道:“周天师,我敢与你赌一个五铢钱,此时你定然是如堕烟海,不知我为何变卦。” 周奕朝怀中一摸。 “叮”一声响,将一枚铜板弹给了那汉子。 “这个铜板算你赢了,说说吧。” 喻姓汉子接过,颇为欣喜:“我当珍藏这枚五铢钱,它可是意义非凡呐。” 又道:“我在大营中见过你的画像,也了解过你在雍丘所作之事。喻某自问做不到,故而对你心生佩服。” “如今这乱世,人心叵测,各为其主,你争我夺,少有人会关心夹缝中的无辜之人。周天师是一个例外,这是让我紧记你的理由。换一个金紫大营的人到此地,不一定能认出你来。” 周奕没把这些恭维之词放在心上,“仅是因为如此吗?” “当然不止...” 喻姓汉子道:“我有一位姓谢的朋友,他行事与你很像,身怀动人的君子之德,唯独缺了你这份...奸诈。” “这可不是贬低...” 他抛着那枚铜钱道:“方才我们敌对那一刻,这枚小小铜钱竟影响了我的心神,离奇得很,我可是第一次碰上。” 周奕也看向那枚铜钱:“你这位朋友可在扶乐?” 喻姓汉子停下抛钱的动作:“他死了,在征高句丽的路上。” “张将军并没有传达要杀你的命令,故而我在此处,与周天师不算敌对关系。” 他又看向单雄信:“此人在济阴县造反杀官,却是朝廷要杀的反贼。” “扰民之官,死不足惜。” 单雄信豹眼一瞪:“我若伤愈,你此刻有胆量对我说这番话吗?” 喻姓汉子咧嘴一笑:“我只是一个军汉,奉命行事,你这话说的不错却没法激我。” “所谓敌之害大,就势取利,刚决柔也。” “趁火打劫用在阵前,乃是妙计。” 周奕指了指斑驳墙壁:“你把铜钱还我,再跳上去,我们重新打过,瞧瞧我说的话是恐吓你的,还是确有其事。” “欸~!” 喻姓汉子又抛起那铜板:“我们在外卖命也是混口饭吃,有钱就有饭,哪有把拿到手里的钱再还回去的道理。” “看在周天师的面子上,我可以不杀他。” 周奕还待说话,喻姓汉子又道:“或许周天师觉得我说杀就杀,大言不惭。” “但方才你也听这位单贼头说过,我金紫大营从不单独行事。只要我呼唤同营兄弟,局面可还是天师能掌控的?” 周奕摸着下巴:“说出你的条件。” 喻姓汉子朝单雄信一指:“买他的头,我要一万两黄金。” 单雄信愕然一笑:“单某的脑袋竟这般值钱,周兄弟请立刻杀了我,这笔钱我心甘情愿让你赚去。” 周奕拍了拍单雄信的肩膀,“稍安勿躁,一万金不过是九牛一毛。买兄弟一颗头,大大的划算。” 单雄信豹眼瞪大,不信他如此豪横。 见周奕转头对喻姓汉子道:“今日先付你一枚铜板,剩下的钱等我找到李密再说,我是他的债主,他烧了我的夫子山,起码要赔我十万两黄金。” “你要是等不及,直接寻李密要也是可以的。” 喻姓汉子摇头:“概不抵账。” 周奕凝视着他:“那请你划个道吧。” 见喻姓汉子朝怀着摸索,将一封信弹给周奕:“你帮我送一封信。” 周奕微微皱眉,朝信封一看,没见到署名。 搞不清这汉子的目的,随口问:“谁的信?” “朋友的。” 周奕猜道:“是你方才所说,姓谢的那位?” 喻姓汉子听罢点了点头。 他想起故人,稍有所叹:“马蹄踏碎天涯路,酒旗招展故人来...” “哼哼,再也见不到了。” 收拾情绪,扭头对周奕道: “其实,这是一封家书,我带在身上很久,却不敢完成朋友的遗命。他有一个老爹在南阳,我没法将这个残酷的消息带回去。” “正巧,今日遇见了你。” 他长舒一口气: “周天师是一个与他同怀君子之德的人,又懂道门之学,黄老之说。你帮我送这封家书,若他老爹问起,你能比我回得更好。” 喻姓汉子目视北方,仿佛望见了辽河水,悠悠道: “一封家书抵万金。” “这一万金,正好换他的脑袋。” 周奕沉默几许,问道:“送到什么地方?” 喻姓汉子答道:“南阳,卧龙岗。” 周奕权衡一二,在喻姓汉子注视下,最终将这封家书揣进怀里。 一万两金子带在身上,连他也感觉到沉重。 那喻姓汉子却感觉身体轻便了:“多谢。” “人一老,有时会担心奇奇怪怪的事...” “在下姓喻,名行者。若老伯问起,请告诉他我也死了,这样老伯便知道,我们兄弟黄泉有伴,并不孤单。” 周奕点了点头,“会帮你带到。” “告辞。” 喻行者朝周奕拱了拱手,装作没有看见单雄信,一个跃起过了墙壁。 几息之间,消失在此。 “金紫大营中的都是这种人吗?”周奕颇为好奇。 单雄信摇头:“绝非如此。” 他忽然又骂道:“这姓喻的混账东西,让我短短时间又欠了兄弟一条命,这下一辈子也还不完了。” “他没说清周兄弟的身份,不知是哪里的大龙头。” 还有‘天师’之类的称号,单雄信受了伤,心神本就不盈,此时脑袋像是一团浆糊,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 “老兄不在雍丘,不知情属实正常。” “我是雍丘夫子山上的太平道天师,”周奕想了想,又加了句,“算是太平教主。” “太平道!” 单雄信恍然大悟,与太平道相比,他一个梁王台贼头,果然是小巫见大巫。 人家追溯到东汉,传承悠久,掀天下之乱,以三十六方战九州,这才是朝廷眼中的大反贼。 周兄弟还是此中教主! 果然是人中龙凤。 经此一役,单雄信对周奕生出的好感可不是一星半点,知他有德有才又有智,加上这还不完恩情... 于是心下有了定计。 这时一脸肃穆,颇为认真地说道: “不瞒兄弟,我杀了那扰民之官后,听闻翟让乃是当世英雄,出了曹州便想去寻他,哪知一路被追杀才至此处。” “今日见了周兄弟,方知是天意。” “这两命恩情无从偿还,不谈虚妄来世,就请兄弟给个机会,让我入太平道。冲锋陷阵也好,看守山门也罢。这一身蛮勇,不必吝惜,但凭驱策,生死无悔!” 话罢不顾伤势,纳头欲拜。 周奕哪能不喜,嘴角都快压不住了,上前搀扶:“此乃太平道之福,不过现在夫子山道场被毁,我正流落江湖,没个着落。” 单雄信反应极快,提议道:“那也简单。” “正巧要送这家书到南阳,卧龙岗可是武侯出山之所,此地承东启西,连南贯北,端的是个好去处。” 又半开玩笑道: “不若扎根南阳,再立道场。夫子山天师没了,就去做个卧龙天师,岂不美哉?” 周奕乍一听,这倒是个不错的想法。 不过相比于雍丘,南阳可就难混多了。 雍丘就一个浑元派势大,南阳却是大舞台,帮派林立,高手众多。 比如在南阳的天魁派,一个天魁道场的弟子就不下万人! 可就这样的实力,在南阳还只算平庸。 因为与之分庭抗礼的势力,还有七个! 这个世界的南阳,就是如此可怕。 “可以去卧龙岗瞧瞧。” 周奕应了一声,也等于是应了单雄信入太平道一事。 单雄信还想来个充满仪式感的拜教主,周奕都给免了。 “当下还是以你伤势为要,等你恢复个几日,我们便立刻出扶乐,脱离这个险地。” 单雄信一下安定下来,精气神比方才好了不少。 又恢复霸气道:“若我有一匹好马,一条马槊,只要伤势无碍,就算扶乐城门有兵把守,我也有把握来去自如。” 周奕当然相信,否则也不会有‘飞将’之称了。 …… 一连三日,都是周奕去到扶乐城中采买。 单雄信除了静养心神,运功疗伤,其余事都不用费心,这弄得他有点歉疚。 哪有教主跑动跑西,教众坐享其成的。 可周奕一直是真心实意,这让老单这位山东大汉心中感动。 第四日午时,单雄信已恢复七八成,二人坐在泥佛前吃胡饼,就着从河里舀来的生水,安慰五脏庙。 地上洒的饼渣,算是供奉身后的佛爷了。 前几日周奕胃口极大,一次能吃好些。 搞得他以为自己成了饭桶。 此时吃了三张饼便有饱腹感,总算恢复正常。 “城中涌来很多江湖人,我看不宜久留,吃罢咱们便走。” 单雄信捋了捋下巴上的胡子:“直去南阳吗?” 周奕想到窦魁的消息与近日所了解的太康局势,思考了一会道: “先等几日,不过也要在城外等。” “嗯,谨慎一些总不错。”单雄信把饼咽下后站起身来。 外边传来骚动,他倚着破破烂烂的门扉拿那对豹眼四下去扫。 上次喻姓汉子过来,他受重伤才醒没多久,只得任人鱼肉。 现下可就不一样了。 骚乱声越来越大,周奕也来到门口。 二人对视一眼,躲于门后。 这时若是仇人找上门,少不得要吃二人一记类似‘绝牛雷犁热刀’的招法。 巷中嘈杂,远远听到有人喊: “跑到那边去了!” “他娘的这个妖道,这次绝不能让他跑掉!” “舵主,那铁骑会、大江会、海沙帮、四大寇...的人都追去了!” “快追,快追!” “……” 听到妖道二字,周奕眉头一蹙。 “没朝这边来,不是寻我们的。” “走。” 单雄信虽然凶悍豪迈,却又粗中有细,一直跟在周奕身边,很低调的穿街过巷。 半个时辰后,他们来到西侧城门。 这是周奕入城的方向,如果往东,便靠近太康。 那边江湖人聚集,周奕不想去凑热闹。 远远瞧见三丈高的城墙上,雉堞起伏如齿。 垛口映着午时强光,瞧见几多裂纹,城下古道车辙深嵌,正有行人马车进出走动。 单雄信见一路平顺,缓了一口气:“城西这边应当安全。” 周奕点头正想回应,话还没出口忽然止步,抬头眺望城外! 单雄信将缓出的那口气陡然吸了回去,豹目一凝:“是马蹄声!” “有几十骑,不对......有数百骑!” 这时,扶乐城外马蹄大振! 一大阵骑兵如铁流破云,玄色旌旗猎猎作响,矛戈如林刺破了扶乐周边的沉寂。 咚,咚,咚! 马蹄声踏来,大地像是有了脉搏一般,剧烈跳动! 周奕与单雄信往前几步,人呼马嘶之声越来越大,定睛一看正有一员大将披甲持鞭,一骑当先。 此人身材高大,眉骨处三道刀疤形如蜈蚣,更添凶煞。 正是鹰扬府军下的骑兵校尉尤宏达。 外界传闻,此人在雍丘灭杀诸多义军,乃是宇文成都心腹大将。 “驾!” “驾!” 尤宏达身后出现的骑兵越来越多,接近两千人。 一杆刻有“宇文”二字的纛(dào)旗穿破尘烟而出,周奕与单雄信转身便走。 此时想出城,只能急步去闯。 恐怕会惹这支骑兵注意,那时一马平川可就危险了。 没必要冒这个险。 鹰扬府军的骑兵一至,西城门立刻被他们接手。 这支骑兵像是提前收到了什么消息,接管了城西之后,一边安排上百轻骑绕城而行,一边分出数百人闯过城内。 看样子是直取城东,作势要将扶乐团团围住! 城西这边才被接管,立马分出十骑,开始沿街搜罗。 动作之快,叫人咋舌! 周奕心知自己早被挂在人家帅帐,当然不敢露脸。 被迫朝东城人多人杂的地方钻。 脚步加快,约摸小半个时辰,便来到扶乐城最大最有名的客栈丽景楼附近。 这丽景楼对面有一家很普通的两层店铺,挂名“福实客栈”。 卖的是一些小菜,以及扶乐本地的黍米香酒。 不过听闻这家店的掌柜为人奸滑,在酒中掺水,之前还与庆安寺外院俗家弟子因为酒水之事发生口角,故而名声不太好听。 客源没断,无非是因为店中酒菜比周围便宜。 周奕本只路过。 可他俩才朝城东靠,就已经被人盯上。 如今城内散布着鹰扬府军的人,心中多有忌讳,不想引发骚动。 若只周奕一人,他想隐藏身份并不难。 单雄信牛高马大,在仇人眼中就和黑夜中的明灯差不多,这也是他从曹州被一路追杀至此的原因。 “又是鹰扬派的狗贼。”单雄信朝身后瞥了一眼,骂道。 “老单,不是说鹰扬派追来的人只是小猫三两只吗?” 周奕感受着身后的阵阵杀气,忍不住问道。 单雄信摸了摸鼻头: “没错,但那些追来的小猫已被我打杀一空,剩下的这些,自然都是老猫。” “哦。” 周奕朝后斜了一眼,见到一个四十许的汉子手握长剑,他的眼神无比犀利,像是利刃一般在他们身上扫来扫去。 这股凌冽杀机,与之前碰到的武人大不相同。 单雄信却司空见惯,也不管后边跟着的人能否听到,直接朝周奕介绍道: “鹰扬派是北方大派,深受突厥武术影响,重攻不重守,他们的翔鹰剑法狠辣决绝,若杀不掉人,自己就可能会死。” “这些鹰扬派的人一旦动了杀意,藏也藏不住。” 在他说话关头,那汉子周围又连续冒出七八人。 已有人手按剑柄,肆无忌惮地倾泻杀机。 “驾~!” 就在这时,一道犷悍的驾马声响起,是从东门那边折返回来的骑兵! 为首之人,正是被李密手下伏击的骑兵校尉尤宏达。 隋军骑兵一出现,周奕身后的杀机跟着消散一空。 鹰扬派与鹰扬府军名头很像,但鹰扬派中的刘武周、梁师都这两大高手都已投靠突厥人。 在隋军眼中,他们鹰扬派也是反贼。 深入中原腹地,尽管他们是北方大派,此时也不敢在城内硬扛隋军。 可是,那尤宏达也不是善类。 如此明目张胆的杀机,他如何察觉不到?于是带着一支巡逻队伍驾马冲着鹰扬派的人就来了! 周奕与单雄信互看一眼,避开尤宏达,只得转身朝福实客栈进。 “我们也进去。” 那鹰扬派的汉子瞥见了尤宏达,领着人紧随周奕他们一道进入。 骑兵营的队正用眼神朝客栈示意了一下。 “校尉?” 尤宏达毫不犹豫:“进!” 客栈中奔出一名伙计,笑着迎了上来:“诸位军爷,里边请!” 尤宏达嗯了一声,仰头领着十几人走入客栈。 他才踏入门,顿时察觉异样,有诸多视线汇聚到他身上。 抬眼一瞧... 客栈一楼二楼满满当当,刀枪钩戟,随处便见,可谓是群贤毕至! 这些人,可都不是普通的用饭之人。 客栈明明客满,却颇为安静,没几个说话的。 气氛,着实是诡异得很... …… …… PS:('-'*ゞ今日周一,发早点('-'*ゞ。 第二十六章:乱斗群豪!(6.071k!!!) 尤校尉朝周围一扫,没位置坐了。 靠客栈门口的两桌江湖人见苗头不对,站起来打破寂静,朝掌柜那边大喊道:“店家结账,结账!” 话罢在桌上排下铜板,让出位置便走。 几名伙计手脚麻利,清空桌面,尤宏达的人立刻占了这两张桌子。 那队正眯着眼睛朝二楼扫了一圈,又朝一楼扫一圈。 最后目光从鹰扬派几人身上错开,看向了位于一楼中央方桌上的三人。 其中一个背影看上去不怎么惹眼,是个年轻人,他右边长凳坐着一条铁塔般的壮汉。 对面的那一人,身形矮胖,十分邋遢,正拽着一只鸭腿大啃,满嘴都是油光。 队正凑到尤宏达身边贴耳道: “校尉,这里像是有一堆功劳,杨玄感的余孽兴许就在此处,要不要去点齐人马?” 尤宏达眉头一皱:“外边的人不可乱动,我们先行一步是为了控制扶乐,防备太康叛军,这是大将军的命令,大事耽误不得。” “这里嘛...” 此地江湖势力众多,他也不敢贸然行事。 尤宏达察言观色,眼珠子咕噜一转:“我瞧他们自己便会打杀,这功劳自动上门,不必动手。” 那队正反应了过来,狡黠一笑:“校尉英明。” 尤宏达才一坐下,就吩咐手下把靠门边的两张桌子朝中间挪动。 这么一来,虽然留下一条小道,却等于把路堵住了。 里面的人想朝外走,须得从他们的人缝中穿过。 只要尤宏达心存歹意,便能指挥手下轻易将走过来的人刺出十几个窟窿。 霎时间,整个福实客栈内的气氛更加紧张! 后厨那边钻出个胖汉,伸手掀开用泛黄旧布制的遮帘,手中拿着锅盖,正是客栈中的厨子。 柜台前有个掌柜模样的富态中年人,正笑嘻嘻地拨动算盘。 那厨子小心翼翼地走过来,唧哝道: “掌柜的,店内气氛不对啊。” 那掌柜随意接话:“有什么不对的,咱家生意就没见这么好过。” “那...那他们打起来可如何是好。” 掌柜镇定得很:“怕什么,任他们去打。这些江湖人油水厚得很,捡几把兵刃就够本了。” “一口没瑕疵的铁剑就值个四五斗米,还能换得一匹绢,好卖得很。” 他一点不慌,显然是发过死人财的。 这掌柜话罢又露出奸诈市侩嘴脸,朝地上的酒坛子努了努嘴。 厨子心领神会,掌柜要他掺水给外边这帮人喝点淡的,因为他们不可能是回头客。 厨子提着锅盖往后厨走,正要掀开遮帘,这时一道声音传来叫他不禁回望一眼。 “踏娘的,这黍米酒怎么一股刷锅水的味道!” 一楼说话之人,是一个穿着青布道袍的矮胖道人。 他的衣服原就打着补丁,现在补丁后烂成一条条的,宛如拖着布做的扫帚。 厨子心虚得很,听罢以为掺水掺错了,立即躲入后厨。 那道人喊了一声,却没人理会。 他把手上的鸭腿骨一丢,正要去吃盘中剩下的酱鸭子。 周奕抢先一步伸出手来,将粗陶盘中的大半只鸭子抓过,伸手撕开与单雄信一人一半,大口吃了起来。 那酱鸭色泽酱红,油脂顺着纹路缓缓渗出,油珠滚滚落下。 二人攥住鸭骨,指节用力微微发白,牙齿撕咬,鼓着腮帮子大嚼。 周奕一边吃肉一边喊:“伙计,再上两坛酒。” 临近周奕后面一桌坐着鹰扬派的人,那中年汉子乃是派中长老,这客栈情况复杂,此时没敢动手。 郑长老瞧了瞧矮胖道人,显然将他认作与周奕单雄信一伙。 ‘他们吃得香,还要喝酒,没道理老子挨饿。’ 周奕二人吃得太香,郑长老口中生津,大喊道:“伙计,上几条麻鸭!” “好勒~!” 客栈伙计应了一声。 郑长老话毕,门口的尤校尉舔了舔嘴唇,也喊道:“提几条肥鸭,找屁股大油多的上!” “好勒~!” 伙计又应一声。 这时,在二楼东西南北四个方向的势力被声音吸引,朝下观望。看了看周奕一桌,又看鹰扬派,再看隋军骑兵尤宏达那两桌。 靠北边窗口的疤脸汉子小声对同伴道: “妖道的帮手来了。” “嗯,看来是的。” “还有鹰扬府军的人,咱们得见机行事。” “……” 与他们同样看法的人,可不在少数。 周奕一边吃鸭,一边思考眼下形势,情况相当棘手。 在他进入这客栈时,里面已是剑拔弩张。 他与单雄信朝这边一坐,原本要动手的人不明他们的来历,又选择了观望。 隋军与鹰扬派的人进来后,就更没人敢下决断动手了。 但是,门口那隋将阴险得很。 扶乐城中有大量骑兵,就算大队人马没至此处,也是隋军势头最大。 他将门口堵死,里面厮杀那是迟早的事。 周奕不着痕迹地瞥了对面那矮胖道人一眼,正是他在曹府遇到的木道人! 这货离开曹府后的一些传闻,他早就听过。 福实客栈中的江湖客,大半都是这货的仇家。 看情形... 也幸亏他仇家多,仇家与仇家之间也有不少是仇家。 大家害怕被人背后捅刀子,才形成这诡异的平衡。 否则,这么多凶残人物一起上,木道人早凉透了。 周奕利用自己知道的信息,大概搞清楚是什么状况。 他二人方才被隋军与鹰扬派的人前后夹击,没想到闯入这么一个布满炸药桶的死胡同。 此地,决计不能久留。 周奕对面的木道人低下头,舔了舔拇指头上的酱汁,用晦涩的眼神瞥了单雄信一眼。 之后一对眼珠子便只盯着周奕。 ‘是这个小子!’他在心中狂吼一声。 虽然周奕做了一些伪装,却逃不过木道人的火眼金睛。 只因他对周奕有着刻骨铭心的‘思念’,不时便会浮现在脑海的那一种。 ‘哼,这小子别说把自己抹得灰头土脸,就是化成灰道爷也认得!’ 他想起江湖上的流言蜚语,心中登时燃起怒火。 但是此时没法发作。 举目望去,四下全是敌手。 ‘这小子到底什么意思?’ 嗯? 正作盘算,感觉自己小腿一痛,被人踢了一下。 木道人也不傻,与周奕来了个短暂的眼神交流。 木道人摸了摸酒碗,周奕吐出一口鸭骨头。 两人几乎在这一瞬间达成了默契。 “客官,你要的酒来了。” 这时,伙计抱来两坛酒。 两声轻响,酒坛子挨在桌上。 明里暗里,客栈中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视过来。 这是一群随时都会扑杀上来的江湖凶人,单单只是交汇在一起的目光,便足以叫人心惊胆颤。 众人瞧见,那年轻人没去揭封喝酒,把其中一坛酒朝矮胖道人面前一推,用在场所有人都能听到的声音道: “哼,木道人,可真是冤家路窄啊,巴陵一别,没想到在这叫我撞见你了。” 年轻人面色阴沉,话语充满杀气。 周围人心道“看走眼了”,没想到这新来的二人竟也是木道人的仇人! 坐在周奕身后的鹰扬派几人也兀自一愣。 郑长老朝那木道人瞧了一眼,他是老江湖,自然看出点门道,晓得这道人正陷入众矢之的。 不过,能被这么多人针对,用屁股想也知道不简单。 此时与单雄信一伙的年轻人要当出头鸟与这道人放对,那... 郑长老阴森一笑,那自然是作壁上观。 ‘待会找到机会,再趁火打劫,要了他们的小命。’ 在场众多看客看了看周奕,又看向没什么动作的单雄信,再看同样没什么动作的鹰扬派之人。 心下了然... 这年轻人必然是这伙势力的领头人,他们亦是木道人的仇人。 既然这伙人愿意先动手,那是再好不过了。 “木道人!” 周奕见这矮胖道人没有开窍,像是很生气地拔高嗓门:“我们在巴陵帮舵口附近结的大仇,你也敢忘?” 这一声吒吼震得矮胖道人耳朵疼。 ‘什么狗屁巴陵帮舵口?’ ‘这混账小子给的什么提示?道爷半点也听不懂。’ 木道人正在心中大骂周奕,忽然灵光一闪。 对了,这小子两句话中都有‘巴陵’,可是我们根本没在巴陵见过,后边更是提起‘巴陵帮’三字。 原来如此! 矮胖道人回过味来,冷冷一笑。 眼睛朝着二楼南边挂酒旗的位置撇了一眼。 他这动作旁人难以察觉,却被周奕捕捉到了。 木道人扫过周奕的眼睛,不屑道: “与道爷有仇的多的是,哪能记得清你是什么葱蒜。” 他说完,抱着坛子大口喝酒,又把酒吐了出来:“什么鸟味!” 木道人看到周奕摆手,怒斥一声间骤然一巴掌拍向酒坛! “轰!” 一声爆响! 那酒坛被他强劲真气打得如雨四散,四下一片酒幕! 只从碎片飞射带起的呼啸劲风,便知其掌力之恐怖! 不少人露出异色,又见木道人一掌顺势穿过酒幕,打向那年轻人。 那年轻人不闪不避,一抬手与其对掌! “砰”的一声! 交手只在一瞬间,两人合掌便分,中间的木桌受劲力波及咔一声分作两半! 那铁塔般的壮汉抱起另外一坛酒,一边吃鸭一边喝酒,似乎一点不为年轻人担心。 受过掌力的木道人噔噔噔连退四步,年轻人却只退两步。 什么!? 这一下,竟是木道人落了下风! 四下看客皆知这矮胖道人强悍狠辣,此时吃惊已极,全都朝周奕望去! 鹰扬派的郑长老心中大惊。 再看周奕时,目光中深藏忌惮。 ‘此人功力恐怕在我之上,这是哪里来的年轻高手?’ “哈哈哈!”只听年轻人一声狂笑,斜视木道人,“今日你我不仅要清算在巴陵的旧账,还要算算在雍丘的新账。” “我说的没错吧,巴陵帮的朋友。” 周奕说话时,看向了二楼南边挂酒旗的位置,那边坐了十来个人。 为首的鼠须汉子正在看戏,忽然迎上周奕的目光,登时心中一乱。 这强悍的年轻高手认出了他们,可他们却不知对方来历。 见识过周奕的武功,鼠须汉子当然不会怠慢,站起来道:“不错,这妖道杀我帮众,我们与他不共戴天。” 又摆出笑脸:“在下洞庭湖香主潘代亦,请恕在下眼拙,不知英雄是...” 周奕像是没什么城府,又与巴陵帮的人自来熟,大大咧咧道: “哦,在下周观潮。” “雍丘浑元派掌门人马守义是在下的朋友,前段时日在雍丘,我与洞庭赖香主一见如故,他能将雍丘抓的年轻美人们送给宇文大将军,还要得益于我的帮助。” 话罢开怀一笑,一副与巴陵帮是好朋友的模样。 周围人算是明白这年轻人为什么敢抢先与木道人动手了。 功夫只是其次,首先是他没脑子。 这种隐秘可耻之事,怎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说起呢。 不过一看巴陵帮众的表情,便知这事是真的。 鼠须汉子听罢赶忙咳嗽一声,打断他的话:“周兄弟,此事我们稍后再聊。” 门口的尤校尉正抱着鸭屁股啃,听了周奕的话瞪大眼睛。 怎么扯到宇文大将军身上去了? 没等他出声,二楼那边,连着四张桌子二十多条凶悍异常的汉子发出震天大笑声,嘲弄已极。 一位拿着短矛的汉子一边笑一边奚落: “巴陵帮的丑事,有什么不能当面说的?” 潘代亦看着他,冷声回应:“那你们四位当家的呢?又在哪里烧杀抢掠?” 周奕一听,明白这些凶悍人物的来历。 正是向、房、毛、曹这四大寇的手下,这四人无恶不作,烧杀抢掠,和巴陵帮一样该死。 但四大寇势力极大,不提四股贼寇合力一处,只曹应龙一人,就统领三万贼众。 周奕看了门口的隋将一眼,脑筋极速转动。他原本打算从巴陵帮那边突围出去,现在立马改变主意。 于是与潘代亦站在一条战线,毫无顾忌地大声帮腔: “潘兄说的不错!” “四大寇现在确实很忙,造反事大,他们正在和李密合作,准备对付鹰扬府军。” 门口的尤校尉听罢,直接放下了手中的肥鸭,给了旁边的队正一个眼色。 那人猫着腰跑出门外。 “放你娘的狗臭屁!!” 七八名寇贼接连站了起来,怒吼道:“你休要胡说八道!” 旁人还在看戏,大都觉得这年轻人不像说假话。 周奕语速极快: “那你们大当家怎么会认识李密的独子李天凡?又为什么要在这扶乐城暗中活动,难道不是为了与太康的叛军合作吗?” 四大寇的人来不及辨,周奕又抢话道: “你敢替你家曹大当家发誓吗,倘若他认识李密独子,就咒他断子绝孙。我看不仅是李密,你家大当家还联系过杨玄感。” 曹大当家在四大寇中最具威严,寻常寇贼哪敢说他坏话。 这帮人脑筋反应都没有周奕快,当然语塞,不敢接周奕的话。 杨玄感这三字就如同一根钢针,门口的尤宏达像是一下被扎到后庭,霍然站了起来! 瞧着四大寇手下犹犹豫豫的样子,此时已是黄泥巴掉裤裆! 联合太康叛军?杨玄感! 这还了得! “噔噔噔!” 客栈外忽然一大阵马蹄声响起,巡逻在后方的数百骑被队正拉了过来! 尤宏达够聪明,选择性忽视旁人,只盯着四大寇。 功劳!大功一件! 众兵士手持长枪,来势极快! 尤宏达在雍丘吃过李密大亏,心中愤恨。 此时抓到机会哪能冷静,朝客栈中四大寇手下一指,大吼一声:“那些杨玄感余孽,一个不准放跑!” “杀!给我杀!” 霎时间,兵将中的高手持枪冲出,一跃而起! 福实客栈乱做一团! 周奕岂能放过这样的好机会,大喊一声又与木道人‘战’在一起,二人一跃上到二楼。 单雄信吃饱喝足,怒吼一声,声势极大! “周兄弟,我来助你!” 巴陵帮的人还处于混乱之中,不明白局势为何突然乱成这样。 这三大高手乱战中选择的正是巴陵帮这处。 因为‘周观潮’这位年轻高手与赖香主交好,导致巴陵帮众人投鼠忌器,没敢耍阴招暗器。 又被单雄信这高大汉子抢住身位,只能在旁边掠阵。 单雄信一动,自然引得鹰扬派那帮人杀机大发。 “杀!” 郑长老一拍桌子,将碗碟震个稀碎,大吼一声,不落于人后。 鹰扬派众多高手拔剑出鞘,杀机盛烈,全部提纵身法,拔地而起! 巴陵帮这边的潘代亦已经懵了,因为满载杀气的郑长老是冲着他们来的,那边四大寇的人被隋军围杀,也被赶往他们这个方向。 一时间,潘代亦四周全是喊杀声,巴陵帮众连连惨呼倒下。 潘代亦晕晕乎乎,直到郑长老嫌他碍事,一剑杀来! 翔鹰剑法全是杀招,每一剑都想要他性命! 单雄信与那周观潮交好,周观潮与巴陵帮交好。 所以,郑长老自问没有杀错! “啊!”潘代亦大喊一声,掀翻桌案,与郑长老大战! “轰~!” 窗边一声爆响,木道人被‘周观潮’一脚踢飞,撞破窗扇。 这一脚多少带了点私人恩怨,踹得木道人灰头土脸,在大街上滚了一大圈。 “哪里走!” 周奕与单雄信大吼一声,一道追了出去。 他们逃出福实客栈后,发足狂奔! 身后破风声接连响起,不断有人冲出客栈,直奔他们的方向来了。 这些人经过木道人严选,没有一个是庸手。 一些人的轻功,更在他们之上。 周奕算是感受到,什么叫做高手满地走,先天也发抖。 二人赶紧与木道人分道扬镳,朝巷子中猛钻。 七绕八绕,利用木道人这个活靶子,总算把后面的人甩开了。 “好险!” 周奕靠在一个冷清的巷边,不由松了一口气。 单雄信盯着他,一双豹眼中满是钦佩:“兄弟,你真该去南阳,这卧龙天师非你莫属。” 他笑道:“此乃卧龙之智!” 周奕笑一笑:“别说笑了,只是耍一些鬼蜮伎俩,真真假假,骗了他们一通。” “怎能是说笑。” 单雄信欣然道:“与兄弟待在一起实在精彩,只感觉前半生白活了。” “此番一边吃酒,一边看兄弟戏耍群豪,当真是人生一大快事啊,哈哈哈,老天果真待我不薄!” 他才笑完,远处就传来一道声音。 “哈哈哈,老天果真待道爷不薄。” “你们两个家伙吃了道爷一只肥鸭,就这样甩掉道爷,实在是冷酷无情。” 那矮胖身影踏着屋瓦冲来,不是木道人还能是谁。 周奕和单雄信面色一变,再次发足狂奔。 他二人当然不是怕了木道人,只是这货后面不知道缀着多少仇人。 “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木道人,我们就此别过。” 周奕喊了一声。 木道人却道:“休想!” 他在后方紧追不舍: “你们如此熟悉扶乐地形,不如带我一程。给我找一个僻静之地,让我打坐调息,道爷我绝对不再跟着两位。” 周奕听了他的话,根本不理会,与单雄信只顾狂奔。 “小子,你再跑,道爷我就四处大喊将你暴露出来,那时杀你的人决计比杀我的还要多。” 周奕听他威胁,冷哼一声: “你去暴露便是,我救你出客栈,你这狼心狗肺之人还想威胁我,以为我是吓大的吗?” 木道人听了这话,难以反驳。 加上体内真元耗去了七七八八,也不敢再强硬了。 他一边追,一边打起感情牌: “大家同属道门,总有点香火情。” “狗屁的香火情!”周奕一边跑一边朝后骂:“上次你与我对掌,竟还用异种真气偷袭我,可耻!” 木道人听罢大怒,又压住怒气道:“道爷的真气就是如此,怎算偷袭你!?” “我是西汉全性道承,治庄子人间世,不比你太平道的道承差,你的斗转星移卸了我的力道,卸不去真气异效不是正常吗?” “这样吧...” “道爷我豁出去了,你给我找一个静养之地,我就把人间世中的武学精义告知于你。” “如此一来,你也能练出异种真气...!” …… …… PS:('-'*ゞ一章顶三章,给力叶~!书友们帮忙追读一下,求求啦~~ 第二十七章:天霜 扶乐,破落寺院内。 那尊金身剥落的泥塑佛像静静端坐,注视着碎阶衰草。 “我瞧这道人油滑,他说要拿出自家经典恐怕是欺人之谈。” 单雄信盯着矮胖道人,正义凛然地说道。 “他敢!”周奕面色不善,“这家伙在雍丘无缘无故与我结仇,方才我以德报怨救他一命,他若撒诈捣虚,我们直接把他埋在这里陪这尊东汉佛爷。” 单雄信点头,旁若无人地商量道: “这道人下盘功夫极稳,像是深根扎地的老树,待会动手我去拔树,兄弟则对付他的异种真气。” 周奕附和:“简单得很,他现在一身功力去了个七八成,我可不怕他那什么唬人的异种真气。” 又叮嘱道:“老单,一旦动手绝不可心慈手软。” 单雄信手心手背互搓:“那是自然,直到摘下他的脑袋为止。” 僧房前的矮胖道人双手结印置于膝上,正在运气疗伤,可那眉头却拧成铁锁,额角青筋如蚯蚓般虬结。 面前这两人喋喋不休,一刻也休想静下心来。 他们的话入了耳,只觉得经脉火热,心魔乱窜。 终于是忍不住了! “你们能不能安静点!”木道人涨红了脸,怒瞪二人,“道爷从不食言,我这法门要口授身传,并无秘籍,此刻怎么给你。” “方才乱中铁骑会与海沙帮的人各打中我一掌,再怎么着急,也得等我逼出这口心血。” 周奕与单雄信各都一笑,不再出声看他打坐。 片刻后,木道人运气周天,果真喷出一口浊血。 再观其面,胀紫之色尽去。 想来已将内伤稳住。 二人瞧在眼中,深知这矮胖道人内功高明,难怪被这么多人追杀还能活蹦乱跳。 木道人却怕面前这两个家伙真的动手,赶紧睁开双眼。 他先不说异种真气,而是转提雍丘之事: “小子,道爷我是得罪过你,但并非无缘无故。起先我怀疑你们只是坑蒙拐骗,并无道承,故而态度不善,但道爷性格就是如此。” “胡说八道,”周奕根本不信,“既是如此,你该上夫子山,怎会与巴陵帮、浑元派的人混在一起?” 木道人急得站起来辩解: “我根本不知晓那是巴陵帮的人!马守义这竖子骗了我,但道爷看在一位故人的面子上,懒得与他计较。 三十多年前有一道门前辈,他修的是《大禹馍》,讲究危微精一之道。也就是古尚书中所提的‘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 当年我初修全性,乖张暴戾,正是这位前辈用危微精一点化与我,并劝我辅治《庄子》,这才让我不害心魔。” 周奕感觉他并不像胡说,遂问:“那与马守义有什么关系?” “誒!”木道人郁闷地锤了一下僧房门框,“这位前辈去世后,留有一还俗传人,正与马守义交好,却又死在了征辽路上。马守义以他的名义邀我,一同怀念故人,我自然来到雍丘。” “若非如此,我哪里会管什么太平道的事。” “好了,姑且信你,”周奕不想再追究,“你已化了淤血,按照约定,异种真气的练法呢?” “道爷自然不会食言。” 话罢矮胖道人奸诈一笑:“但这秘法你若练不成,我也爱莫能助。” 他来回走了两步,口中念叨:“庄子外篇中记载,鲁遽弟子曰:我得夫子之道,吾能冬爨(cuàn)鼎而夏造冰矣。” 单雄信思考了一下:“这是何意?” 木道人带着怪笑看向周奕,心中暗道。 ‘道爷我传你秘法又如何,不似我这般多年治经,怎可能悟到其中奥妙?不过,这也不算道爷失信。’ ‘臭小子,还想掏道爷的家底,哪有那么容易。’ 周奕不假思索道:“他的意思是,冬天可以取火把鼎烧热,夏天可以取水造出冰来。这是在说,找到了事物的规律。” 木道人笑色稍淡,“你算有点悟性。” 又看向单雄信:“比他强得多。” 单雄信朝旁边吐了口吐沫:“又不是单某学,我瞧你这秘法也不算高明,周兄弟必然是一学就会。” “哈哈哈!” 木道人捂着圆圆的肚子嘲笑:“果然非我道门,言之可笑,言之好笑,哈哈哈!” 笑罢,又对周奕喝道: “你看我打坐行功!” 见他盘腿坐下,双手缓抬,十指微曲如抱圆球,掌心虚拢似托一轮弯月。拇指中指相抵,结成“莲花印”,其余三指舒展,指尖似有寒芒流转。 木道人一边行功一边解释: “手肘处有尺泽、曲池、曲泽、小海、少海、天井六个合穴,气血在此处汇合呈现菏泽遍布的气象。” “而尺相对于曲就是直,肺经所处手肘处正好是弯折最小的,因此,可以合水!” “按照我的练功之法,真气行手太阴肺经,凝聚在尺泽穴中,这时明悟‘庄子夏造冰’中的延喻,合天地之阴气,以道门混圆抱球法融入尺泽所合之水。” “寒而生霜,覆水为冰,这便全性的天霜凝寒法。” “小子,你可看仔细了!” 他右手从地上抠出一团泥土,真气所过,那泥土如下新霜,冷生寒白。 木道人将泥土抛在地上,得意至极地望着周奕: “学会了吗?” 单雄信看出木道人这功夫不俗,虽说口上不饶人,内心还是佩服的。 矮胖道人话语粗鄙,一旦打坐运功,颇有自然无为之感,若不治庄子经籍多年,绝难做到。 只这一道门槛,就要难住无数练武之人。 心念至此,单雄信在一旁铺垫道: “周兄弟若能学会说明功法没问题,若学不会,定然是你藏拙了。” “放屁!” 矮胖道人骂道:“别找歪理,道爷我就是这般练得,练不成,只怪他自己没本事。” 心中又说,能练成才有鬼呢。 一个修太平道《老子想尔注》的,如何能修这全性结合庄子的法门。 运气之法能学得会,但那只不过是一个表层,得不到内中精髓。 心中正这样说,周奕已经盘腿坐下,按照他的打坐行功之法双手缓抬,十指微曲如抱圆球... ‘这小子学得有模有样,花架子练得挺快。’ 木道人也不忙着运功疗伤,想瞧瞧周奕的笑话,换个好心情。 周奕现在练通的两条经脉,其一是足少阴肾经。 为了利好仙鹤手,其二便是手太阴肺经。 故而按照矮胖道人的方法,将真气运送到尺泽穴基本没有难度,门槛突然拔高的乃是“合庄子经义混圆抱球”这一出。 手上结莲花印自然不能抱圆。 这里的圆,乃是真气成圆,徐徐盘踞在尺泽穴处。 真气成圆后,自生一股吸力,按照木道人的法门将天地间的阴气拉入体内。 周奕的脸上明显出现异常,微微透着一层冰白弱辉。 木道人见状,面色一沉。 ‘这小子上手挺快,看来是早就练通了手太阴肺经,他又是道门弟子,明悟混圆抱球、两仪分水之类的含义也不算奇怪。’ ‘是了...’ 木道人暗自琢磨,又想。 ‘引得寒气入体也是一场空,不合经义,无法通晓自然顺遂之规律,永远只是虚寒表象。且此时浑身发冷,经脉受冻,道爷我看你能撑几时?’ 正合木道人所想,周奕虽将阴寒之气带入体内,却没法融入真气。 一股湿寒阴冷的感觉正朝浑身蔓延! 这要是再练下去,恐怕要将自己活活冻住。 寒气不断蔓延,周奕在全力思考融合之法,正常情况下,他早就放弃。 但好像有一丝灵感生出,又要遁去! 周奕眉头蹙起,脑袋一胀。 这时脑海忽然浮现出一张苍老阴狠的脸来,正是马守义! 老马,助我! …… 第二十八章:五大奇书! 老马的声音似在他脑海中回响: “巨石崩颓,碎如齑粉...” 流水岩碎劲,乃是聚收间的强劲迸发,故而水非石凿,而能入石! 周奕之前便一直有感于老马的功法,只是难以运用,此时幡然大悟! 脉气与真气二气循环,从涌泉穴中迸一股强横真气,穿经过脉,直闯尺泽穴。 原本真气与寒气绕圈而不融合,不断逸散。 此时这股突然而来的真气就如同老马的流水岩碎劲,似一道闪电划过,直接将寒气真气击穿! 穿而散,收而聚! 这时再把打散的寒气真气骤然聚拢,顷刻之间,如见庄子逍遥齐物,两股气息像是本就该存在一起,水乳交融。 并且浑然天成。 有了这一点连接,其余寒气不再排斥,又从蔓延之态往回聚拢。 当聚拢到极点时,一种诡异的酥麻感传来,如同触电! 周奕脸上的冰色不断消退。 这一下,算是将木道人与马掌门的两种法门汇合在了一起。 周奕近段时日的感悟,悉数化作成果。 他的灵感,从来不曾遁去。 “老单,麻烦取一片叶来。” “这有何难?” 单雄信正答话,那沉默异常的木道人先有动作。 他不顾伤势,朝院墙方向出掌一击,丈外一段伸过院墙的枝芽被打得疯狂抖动。 叶片顺风飞落,如一只只蝴蝶,翩然起舞后停在周奕手上。 明明是春,他心情好极了,笑着朝木道人胡乱吟道:“萧萧西风凋碧树,天霜凝寒一叶中。” 对他来说,那是春。 对木道人来讲,那是凛冬将至。 周奕双手一合,将三片叶子叠在一起。 转瞬间分掌,三片叶子凝着白霜,被冻在一起。 “天霜凝寒法确实奇妙,木道人,这株三叶寒花,便送与你,聊表谢意。” 周奕畅快一笑,扔出手中的三片霜叶。 木道人伸出两根肥胖的指头将霜叶夹住,感受上方的冰凉,目光忍不住朝周奕瞧去。 他并不知道周奕近段时日一直是若有所悟的状态,只当他是眨眼间学成此法。 故而... 他那矮胖的身躯止不住的颤动,呼吸粗重时急时停。 单雄信朝矮胖道人笑赞一声:“单某确实是看走眼了,木道长毫无藏拙,是条言而有信的江湖好汉!” “不过周兄弟一学就会,这点单某没有说错,也算高明。” 木道人胸腔起伏,一阵一阵得疼。 ‘道爷...道爷数十年的苦修~!!!’ 他像是净念禅院那位修了闭口禅的禅尊一般,不愿说话,深吸一口气盘腿打坐疗伤去了。 这时单雄信又与周奕聊个不停。 “周兄弟为何学得如此之快啊?” “算慢了,这天霜凝寒法让我冥思苦想了小半盏茶时间。” “哦?那这异种真气运用起来可有滞涩?” “目前收放自如,如臂使指。” “周兄弟饱览道学,想必是早治过庄子人间世的。” 周奕摇头:“闻过人间世之名,但治《老子想尔注》。” “……” “噗~~!!” 矮胖道人喷出一口血雾! “咦,木道长好俊的内功,又逼出一口淤血。” “……” 周奕把木道人气得吐血,又学到他的异种真气,算是做过一场,平了在雍丘所受的怨气。 当天夜幕降临时,由他出门买了些蒸饼干粮回来。 周奕,单雄信,木道人,三人排排坐在那破败的泥塑佛像前,抱着蒸饼大吃。 “小子...” 木道人喊了一声,但没人理他。 他整了整面色,“周道友,难道江湖传闻是真的?” “什么传闻?”周奕随口问道。 矮胖道人眼睛一眯:“你练的果真是《枕中鸿宝苑秘书》?” “没错。” 周奕信誓旦旦道:“其实当世并不是四大奇书,而是五大奇书,这第五书自然是《枕中鸿宝苑秘书》。” “你想学吗?” “想学那就先拜在我太平道门下,从道场箓生做起。” 破落寺院又安静下来,只剩下吃饼的声音... 虎豹大营旅帅浮尸蔡水第十五日。 扶乐城中的状况依旧是错综复杂,周奕外出觅食稍微查探,见数队骑兵巡街过巷,暗中更是有大批江湖人。 自福实客栈一战,城内愈发混乱。 夜间的巡逻人数更是寻常数倍。 两日后。 城内紧张的气氛突然缓和,骑兵明显减少。 周奕买好干粮回到破败寺院中。 “走吧,今日出城。” 单雄信已恢复到最佳状态。 他们准备出门。 这时,外出的木道人也返回破落寺院。 “你们要走?”矮胖道人说话间就地打坐。 周奕皱了皱眉:“难道留在这里?” 木道人摇头:“鹰扬府军的人就埋伏在外围,专等着人翻墙出城,现在走便是自投罗网。” “你从哪打听到的?”周奕不太相信。 木道人伸出一只肥手:“给我三两金,我就告诉你。若给我十两金,道爷我就教你怎么出城。” “砰~!” 周奕与单雄信一人关上一扇门。 “你自个在这躲着吧,满世界都是仇人的又不是我们。”周奕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单雄信的笑声也从门外传来:“这道人想金子想疯了,哈哈哈。” 木道人气得要死,却不追出来。 这两人一个看不出深浅,一个刚猛凶悍,他们还是一伙的,木道人这几天憋了不少气,却拿他们没办法。 两个时辰后。 正在打坐中的矮胖道人陡然睁开眼睛,接着他又把眼睛闭上了。 少顷,紧闭的寺门被推开,两道狼狈人影先后涌了进来。 单雄信一脸正色走到木道人身前,颇为有礼道: “方才单某说话声音有点大,木道爷多多关照,敢问道爷打算怎么出城?” 周奕朝矮胖道人竖起一根手指:“一百两金,绝不二价。” 木道人阴恻恻一笑:“外边来了多少人?” 周奕面色一沉:“乌压压一片,宇文成都的大军到了。” 单雄信道:“自扶乐西门,已开始逐一搜查,整个扶乐,已被团团围住。” 木道人闻言也是面色稍变,却哼了一口气,很不爽地斜了周奕一眼:“一千两金,道爷带你出城。” “没问题,”周奕一口应下,“李密欠我十万金,这件事连张须陀手下的金紫大营高手都知道,绝对真实。” 木道人一脸怀疑。 那边的单雄信拍着胸口:“单某的这颗脑袋便是周兄弟用一万金从张须陀那边买来的,但有半句虚言,叫我不得好死!” 木道人一惊,信了周奕的话。 “好,成交!” …… 暝色四合,周奕翻过白墙,脚踏青瓦。 下方禅房错落,阶前一株森然古柏,就着远处烛火,看到钟楼鼓楼分立东西,檐牙高啄。 “这就是你说的出城之法?” “什么鬼主意,简直是道门之耻!” 扶乐庆安寺内,周奕听到远处一阵佛经念涌之声。 “没有比这更好的方法。” 木道人在墙角缩成一团,“明日这庆安寺有法会,他们会去苍岩山边一处石壁旁礼佛,我们跟着队伍混出去便可。” 周奕颇有顾虑:“我瞧那城头全是兵卒,宇文成都会不搜查?” 木道人道:“庆安寺本就是佛门一支,这次寺内主持三池大和尚更是请来了一位贵客,这人宇文成都也不愿招惹。” “谁?”单雄信问。 木道人低声道:“那是来自净念禅院的老僧,法号不痴。” “静念禅院...” 周奕低声念叨了一遍,这么看来,宇文成都确实不便挡驾。 净念禅院立于汉时,由天僧所创,这天僧与地尼关系匪浅,后者乃是慈航静斋的初代斋主。 两家并称武林两大圣地,隐为正道之首。 宇文阀野心极大,自然不会轻易得罪净念禅院的人。 静念禅院不仅有修炼闭口禅的了空禅尊,下有四大金刚,练成高深内功的僧众足有数百人。 这位不痴,正是四大金刚之一。 不知木道人从哪搞来的门路,竟对庆安寺知根知底。 不多时,他们绕了几栋房舍,错开大殿与藏经阁,入了一间禅房。 里间没人,三人借着夜色躲了进去。 木道人翻找一遍,面色一宽。 “庆安寺这位三池主持交友甚广,又逢着古稀之年,这次法会交流来了不少佛门中人,有的远自西域,比如高昌、龟兹、焉耆等地。” “这些都是外地僧人带过来的。” 他笑着取出几件怪模怪样的僧袍,“咱们换上,明日混入法会队伍一道出城。” 话罢就着纸窗外的月色披了一件,单手竖起,宝相诡异... 一看就不像正经僧众。 周奕单雄信上了贼船,也只能这么办了。 周奕道:“这僧衣怪得很,有点像西域龟兹那边的壁画,若有人问,就说是从龟兹(qiūcí)来的。” “有理。”木道人点头。 单雄信接话:“那总得有个法号吧?” 木道人看向周奕:“是得有个法号,你头脑灵光,你来取吧。” 周奕望着矮胖道人,提议道:“那你的法号就叫做天蓬。” “好!”木道人露出笑容,高看了周奕一眼,“这名头还算威风。” 单雄信道:“我呢?” “你做卷帘。” 单雄信问:“何为卷帘?” 周奕低声解释: “江湖如帘幕,老单你走南闯北,历经风霜,早将之卷起,看透了帘后世情,乃是大智慧,故做卷帘。” “知我者,周兄也。”单雄信感慨不已。 木道人也挺佩这位太平天师的学识见闻,“那你做何法号?” 周奕道: “我自雍丘死里逃生,金蝉脱壳,自然叫做金蝉法师...” …… 第二十九章:东土大隋 木道人叨咕了一句:“金蝉?” 月色昏昏,瞧见周奕似笑非笑,木道人总感觉自己像是闷声吃了大亏。 ‘不过,这天蓬二字确实霸气。’ 他心中念着,对这名头颇为满意。 木道人带着几分嫌弃穿上僧衣,把袖子腰绳勒紧,又去戴毗卢帽,周奕伸手制止他: “不可,我们没有剃度,戴这毗卢帽不伦不类,就算有西域僧也不是我们这般打扮。” “那怎么办?”矮胖道人将毗卢帽随手一丢。 周奕问道:“明日法会是何等性质?” “不算庄重,差一点便是无遮大会,只要是僧人、佛门俗家弟子都能参加。” 木道人又添了句:“想来人是很多的。” 周奕眉色松缓: “这便好,我们寻个行笈背在身后即可。若有人问,就说是从龟兹来的云游僧,也不对,咱们带发修行,该说云游居士,借口便是正在寻佛法机缘入门。” 单雄信与木道人欣然点头。 他们也觉得妥当。 三人各带一套僧人套装摸出了庆安寺僧房。 就在寺边寻个安歇之地,找到一间很偏的柴房,将就对付一夜。 正好把身上弄些土灰,显得风尘仆仆。 木道人不知从哪摸出一本封面都烂透的佛经递给周奕。 “方才在那房中摸到的,都是一些乱七八糟的佛门用语,道爷我看得头昏眼花,你随便翻翻吧。假如那些僧人说些禅机深话,你也能胡乱应付个一两句。” “明日有人问,我们不说话,你来对付吧。” 木道人说完,不等周奕反驳就靠在一面土墙上歇息。 他有点摆烂的趋势。 木道人大有发现,这几日与某天师待在一起,似乎不用费脑子。 本来有一堆要操心的事,现在像是很清闲。 不过,在他发现之前,老单已经发现了。 单雄信早已经躺在一旁的干柴上。 周奕把那无名佛经拿到火烛前翻了翻,并不是武功秘籍。 他足够用心,脑子更是好用,翻了几遍就记下不少佛门禅语。 夜里,约摸三更天。 并未睡死的三人忽然惊醒。 “怎么回事?” 木道人与单雄信一齐问道,周奕朝庆安寺指了指:“在寺内,有动静。” 隐隐约约,像是看见一道诡魅黑影跃出寺外。 三人保持安静,发足功力用耳细听。 庆安寺内果然是乱哄哄的。 不过,这种嘈杂不到半柱香时间便歇了下去。 “看来不是什么大事。” “难不成是发现僧衣丢了?” 周奕冷静接话: “不可能,那些僧衣不是庆安寺本寺的,与众多杂物混在一起不容易察觉。就算发现,也不可能在深夜为几件僧衣器物大动干戈。” 三人又听了一会,见寺内彻底安静下来才放心。 若有重大变故,他们就没法依计行事了。 第二日,天明。 晓雾未散时,庆安寺便撞响晨钟。 寺门前陆陆续续涌来僧众,尽管城中多有鹰扬府军的兵卒,却秋毫无犯,并不影响法会。 辰巳之交,周奕三人不赶早、也不赶迟,打算掐着人多的时候从正门入寺。 晨光洒泻,远来僧众络绎而至。 担竹笠负经箧的瘦弱僧人有之,面大耳肥的僧人亦有之。 周奕还瞧见穿着芒鞋,牵一匹瘦马满身风尘的外来僧众。 扶乐附近的佛家俗门居士也停在正门前与熟悉的沙弥寒暄。 三人互看一眼,觉着现在这身打扮并不惹眼,施施然从侧巷走出,准备混入其中。 约在寺外十丈。 忽有一人逆僧众而行,迎面走来。 他在稍显拥挤的人流中穿行,脚步不见放慢,却诡异地没受到任何阻挡。 那些与他相错的人,就仿佛没有感觉到有这个人一般。 此人靠近,举目朝他们望来的一瞬间。 周奕、木道人与单雄信,突然顿住脚步。 这就像是一种本能反应。 不知是不是被晨曦的光芒刺了一下眼睛,三人各觉瞳孔一花,再定睛,人已至眼前。 此人身着儒服,外披锦袍,身形高挺笔直,透出股文人气质,两鬓稍点花白,染了岁月风霜。 他的目光很随意地从三人身上扫过,像是来了点兴趣,出声询问: “你们是从哪里来的?” 周奕定了定神,心知要隐藏身份,平和回道: “我们是从西域来的云游居士,沿着皮毛之路,来东土大隋寻佛门缘法。” 这倒反天罡的话让中年人展眉一笑。 “有趣,是西域哪一部?” “龟兹。” 中年人笑问:“佛门已经取代了龟兹的萨满教与祆教,如今昌盛兴旺,怎么反来东土?” 单雄信与木道人有些紧张。 坏了! 知识盲区,几乎听不懂。 二人瞧着周奕,只能寄希望于他。 对方口中的祆教正是传于波斯的拜火明教。 周奕一听便知遇到行家了,好在他早有心算,镇定回应: “我们曾在雀离大寺与一位禅宗交流,是他指点我们远行,从虚妄中走出,寻远方的缘法。于是我们历经坎坷,来到这东土大隋。” 周奕说话时面色庄严,中年人凝神看了他几息。 “虚妄...” “走出虚妄...很巧,我像是正处于虚妄之中,你能给我找一个缘法吗?” 他说话间,神色不变,眼神深处却透着一股冰寒。 周奕心跳加快:“请说。” 中年人微微仰头,问出了一个颇为诡异的问题。 “人世间弱肉强食,皑皑白骨可砌王座,这位禅宗有没有告诉过你,从杀孽累积出的权势,是威慑世人,还是也会沦为虚妄?” 周奕想到昨夜临时看的佛经,胡乱扯道: “禅宗说过...”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执着于杀孽堆砌的权势,犹如以沙筑塔,终会崩塌。施主悟空一切,便没有虚妄。” “悟空,你叫我悟空?” 中年人痴痴笑了:“好一个悟空一切...你怎么称呼?” 周奕双手合拢:“金蝉。” 中年人点了点头: “好,我会去雀离大寺一趟。” 话罢从三人身边离去,不再回望一眼。 等他隐没在人群中,矮胖道人在一旁不吝夸奖:“金蝉,你赢了,你在胡说八道上的能力远超道爷。” 单雄信纠正道: “木道长,这叫急智!” 他又道:“白骨堆砌王座,这人看上去像个儒生,内里杀气和野心,倒让人意想不到。” 木道人早看透了:“这世道什么人都有,见怪不怪。” 周奕望着方才中年人消失的方向,擦了擦脑门上不知何时冒出的虚汗。 这人...莫名觉得好危险。 “走吧,咱们先入寺。” 三人混入人群,到了寺门附近与守在那里的小沙弥报了身份。 听说他们是从龟兹雀离大寺附近过来的云游居士,小沙弥并未起疑。 一位老和尚双手合十,眯着眼睛瞧了他们一阵。 三人做贼心虚,一阵紧张。 老和尚忽然笑道:“云游至此乃是佛缘,请进小院用些斋饭。” 那小沙弥在前方引路。 等过了人最多的前殿,周奕朝他打听:“法会交流,怎有如此多武僧值守?” 小沙弥没什么心机,一问就回: “昨夜有人摸入藏经阁,主持加派人手护院,所以寺中武僧集结起来,提防有人闹事。” 三人暗自点头,难怪昨夜闹出动静。 既然与僧衣无关,他们又消了一点顾虑. 却没想到, 那小沙弥稍带颤音添了句让三人汗毛竖起的话... …… 第三十章:自由自在的道 “来本寺做客的不痴大师昨夜就在藏经阁,与那贼照面,受了伤...” 周奕不在做声。 心中却警铃大作。 能伤净念禅院的四大金刚,此贼非同小可。 与小沙弥一路来到靠近大殿的坛场,找个人少的地方拿一蒲团坐下,等法会开始,听那些老和尚们讲经。 木道人与单雄信昏昏欲睡,偶尔有僧众找他们攀谈。 二人除了喊出“天蓬卷帘”这名号时声音大一点外,其余时候都是支支吾吾,就会善哉善哉。 扶乐本地僧众想笑又有顾忌,于是憋得难受。 这些外来和尚不会念经,只会说“善”。 难怪只是云游居士。 直到用斋饭时二人才来精神,没有油水的饭菜也能干个几大碗。 周奕没那么清闲,一直留心寺中风吹草动。 鹰扬府军的人来过一次,大军在城内搜查,到了寺院这边只派几人前来祝贺法会。 庆安寺的主持三池大师没这么大脸,面子是卖给净念禅院的。 只不过... 那位不痴大师因为受伤,并没有参与法会,也就没见鹰扬府军的人。 周奕一直在观察,很怀疑这是寺院故意设计的。 甚至...净念禅院的人根本就没来。 庆安寺这位三池主持看上去善于交际,在法会上与各路僧众交谈,显得游刃有余,兴许是他在往自己脸上贴金呢。 毕竟他们也是江湖势力,如今处于混乱的扶乐城,给自己加点身份不算过分。 效果很好,此刻鹰扬府军就不敢为难他们。 这法会办得顺顺利利。 午时用完斋饭,周奕不禁甩了甩脑袋。 心道最近总是想太多。 又过去近两个时辰,庆安寺内响起一声钟鸣,寺内主持三池大师领僧众在寺门附近的草棚中布施黍米。 不少平民排队领米,鹰扬府军还派来一小队人马维持秩序。 三池大师立身寺门中央,一脸慈祥。 他沐浴在阳光下,光溜溜的脑袋反出光圈,看起来比宝殿中坐着的那一尊更像佛。 周奕三人与外来僧客们待在一起,远远观望。 他们落在人后,却也能瞧见寺门处的布施场景。 单雄信放低声音:“三池大和尚倒是有点善心。” 木道人则看向周奕:“夫子山可做过类似的事?” 周奕沉吟了下,答道:“只三五人一道驾着马车去游村镇,车上备些米粮,治病救人时若遇到穷苦人家会送点,很少这般大张旗鼓。” “多久一次呢?” 周奕道:“一月能下山好几趟。” 木道人狡黠一笑: “大和尚比你们会做人,他们布施一年才有一次,所施米粮不见得有多少,却让满城皆知,又赶在兵乱之时,自然叫城民感恩戴德,多增香火信客。” 单雄信听罢,看向三池大和尚的表情登时变了。 “木道长怎知道的这么清楚?” 矮胖道人嘴角抽动,压着声音道:“废话,当然是拿钱买来的。” 又朝周奕警告:“你欠道爷的钱,一个铜板都不能少。” “有李密这个担保人,你怕什么?”周奕的目光又看向三池主持那边。 大和尚不仅在扶乐城中扬了名,也让一众外来僧客瞧见他伟光正的一面。 布施结束,三池主持领队朝城外去。 庆安寺有一位德高望重的老禅师,据说一生行善,晚年坐化城东郊外,他的尸骨就在苍岩山南端的一处石壁中。 每年法会,三池主持都会领僧众去拜祭这位老禅师。 周奕混在人群中,他已经能确认,城门口的兵卒绝不会阻拦。 因为几位隋军骑兵就在前方开道。 他们低着头,随着大队前行。 幡幢招展,众僧履声橐橐(tuó)叩响青石板,恍若梵音错落。 一路上,周奕偶然听到打斗追喊之声,隋军正到处拿人。 不过没有人为难这支数百人的僧队。 临近城门,已是黄昏。 “嘟~~~” 隔着百多丈距离,东门兵卒便拉开两扇封锁的大门。 周奕、单雄信与木道人都抬起头,看到了城外的一山青翠,一弯小河,还有河边茂盛的水草。 终于要出城了。 僧众队伍不疾不徐,继续朝城门方向前进。 六十丈、四十丈、三十丈... 领头的骑兵已经让两侧兵卒礼让。 就在这时! 让所有人意想不到的事情突然发生! 城门楼下走在古道上的行人,忽然钻出六七个杀向两侧负责关门的兵卒。 大队僧众吸引了视线,这一下极为突然! 鲜红的血液泼洒,城墙背侧如刷血漆,惊吼与尖叫之声带起一阵混乱! “镇定,拿下他们!” “一个都别...” 守在城楼上的隋将话未说尽,已被一支从后颈射来的利箭贯穿,一声闷哼,失了平衡从城墙上跌落。 “旅帅!” 城楼附近更加混乱,这样的乱局被城外一棵高树上的白衣神射瞧个一清二楚。 鹰扬府军快速集结,朝东门汇聚。 但喊杀声却抢先从城外响起! 蔡水支流的河岸边水草晃动,从太康涌来的大队义军顺河道冒头,看架势似乎要强攻扶乐! 最先冲上来全是武功高强之人,扶乐守军来不及关城门,已被义军抢入城内。 东城楼,失守! “返回庆安寺。” 三池大和尚的声音听上去极为镇定,有着安抚人心的力量,众僧急忙转过身,脚步匆匆。 三池主持原本走在最前面,此时缀在最后,像是一点也不担心身后的兵祸。 “怎么办?!” 周奕三人远离东门后从僧众中冲出,回望城楼方向。 虽有僧人用异样的眼神看他们,但没人多话,只顾朝庆安寺方向走。 周奕还没来得及回话,眼睛瞥向了街边巷道。 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 正是在福实客栈中遇见的巴陵帮帮众,一个转身,这人就朝巷子深处去了。 与他一道的还有数人。 这些人身上,正背着几个麻袋,显然是抓了哪家姑娘。 巴陵帮本就与鹰扬府军暗中勾搭,此时乱子一起,更是肆无忌惮。 随着队伍行进的三池大师也走到他们身边,这位年过古稀的老僧有着一身精湛的佛门武功。 他的目光也从巷中飘过,瞧见了巴陵帮所作的恶事。 “三位,回寺吧。” 老僧双手合十道:“回到寺内,不管是哪方势力都不会来惊扰。” 周奕的眼神变得犀利,看向巷内: “三池大师,遇到这样的恶,佛门都是选择无视吗?” 老僧摇头:“佛门会除恶,会度恶,更会行善,行大善。老衲回到庆安寺,可以庇护更多的人,也包括你们。” 周奕听到更浓的喊杀声,盯着慈眉老僧加快了语速: “其实净念禅院的不痴根本没有来扶乐,对吗?” “真真假假,都是虚妄,”老僧的眼中闪烁一丝异色,“就像你们也不是从龟兹来的云游居士,本寺对你们一样包容。” “随老衲一起回去,庆安寺能度你们。” “不管是鹰扬府军还是什么势力,都不会再朝你们过问。” “金蝉、天蓬、卷帘,你们可做我庆安寺三大金刚,我们一起行大善,当大善遍及时,像这样的小恶,自然而然也就没了。” 矮胖道人怒极:“放屁!” 他一发内劲,直接爆了身上僧衣,这时袒胸露腹,浑身只剩一双麻鞋,一条绳系短裤。 “道爷可不做虚伪的佛。” 老僧并不生气,反而笑道:“木道长不必这么大敌意,老衲入佛门以来,从未行过任何一件恶事。” 这声‘木道长’吓了矮胖道人一跳。 没想到这老僧心如明镜。 周奕将背在身上的行笈脱了下来,也脱掉了僧衣。 “谢过大师好意,但在下散漫惯了,不习惯有枷锁的佛,更乐意做自由自在的道。” 他比木道人斯文,里面还有一件襕衫,不至于衣不蔽体。 这是道统之别,个人之间没法论清。 “善哉善哉,”老僧双手合十礼佛,微笑看周奕:“太平天师,果非常人。” “大师深居寺院,却像是尽知天下事,什么事都瞒不过你的耳目。”周奕做了一个道揖,并不失礼。 老僧极为坦诚: “因为这是扶乐,出了扶乐,老衲也只能道听途说。” “扶乐即将大乱,以三位的本事,出城易如反掌。” 周奕看向小巷:“我欠了庆安寺一顿斋饭,就用大师看不上的小恶来偿还吧。” 老僧再次微笑,从怀中摸出三十枚铜板: “这倒不必,这是木道长买消息时所付,抵斋饭绰绰有余。老衲早闻周天师之名,今次借木道长之手,得幸一见。” “老衲再待下去,木道长恐要动手,就先告辞了。” 说完话,三池大和尚头也不回追上前面的僧众大队。 周奕和单雄信望向矮胖道人,眼神相当冒犯。 “道爷,惊喜不惊喜?” 心怀盛怒的木道人有气没地方出,大吼一声: “大和尚狡猾!” 这时外边喊杀震天,他这道吼声也被淹没。 只见木道人一脸凶狠,发足狂奔,朝着巷子那边的巴陵帮众追去! …… 第三十一章:债主 晚霞残照,半边天昏沉,半边天染血。 “饶命!道爷饶...命,我这就放了她们!” “呃~!” 凄厉的惨叫声在扶乐东巷回荡,一扇木门上溅满鲜血,一名黑衣消瘦汉子软软瘫倒,手中短刀“当啷“坠地。 一只布满老茧的厚掌缓缓从他胸口移开。 木道人心怀盛怒,招招狠辣夺命,直接将此人心脉打透。 跟着又扒下他的衣服套在身上。 这时目光从街巷中扫过,有七名黑衣人横陈在血泊中。 “巴陵帮的狗贼,道爷早说过撞见你们作恶必定杀个干净!” “哼,我一人杀了五个,你俩在一起只杀两个。论及除害手段,你俩差我一大截。” 矮胖道人平素虽乖戾,却也不至如此较劲。 只是被三池大和尚算计得颜面扫地,急于在二人面前挣回场子。 周奕扯了扯嘴角,发出一声干笑。 单雄信责怪道:“木道长,你泄愤也该等我们问完话吧。” 矮胖道人还待辩驳,周奕先招呼起来:“老单,先将这三个被绑来的姑娘放了。” 单雄信掀开麻袋,捡起一把刀割了她们手上脚上的绳束。 她们被吓得不轻,连道谢的话都忘了说。 只听见年轻温和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快回家去,先别朝东,若暂时回不去,就去庆安寺躲躲。” 话音未落,便见那年轻人纵身跃上房顶。 持刀的铁塔壮汉紧随其后,跟着便是一位快将衣服撑破的古怪胖子。 这才明悟被人救了。 回神再瞧,三人皆已消失。 …… 扶乐城东的大战蔓延开来,厮杀声愈发激烈。 周奕三人料理了巴陵帮众后,跃上远处民居屋顶冷眼旁观。 太康义军借着僧众出城的契机抢占城楼,弓箭手居高临下攒射,城下义军结成方阵步步为营。 鹰扬府军人数虽众,但仓促集结,被义军连续打退数波! 虎豹大营分出高手闯阵,义军中亦有强人与其对峙。 一时间难分难解,伤亡不断攀升! 单雄信抚须赞叹:“这股义军颇有章法,不是等闲人指挥的。宇文成都的人想夺回城楼,恐怕要付出惨重代价。” 木道人对城下混战兴致寥寥: “鹰扬府军自顾不暇,此时城外不可能再有大批人手埋伏,任凭他们打,咱们找个墙头翻出城去。” 话罢看向周奕: “道爷说过将你们带出城,不算食言!” 周奕露出揶揄之色:“你从三池大和尚那里花三十个铜板买来的假消息,转手卖我们上千金,道门中人都似你这般做生意,怕是要富可敌国。” 知道这小子又在戳伤疤气人,木道人横眉瞪了回去。 不接三池大和尚这茬,只反问:“你想赖账?” 单雄信劝道:“周兄弟谦谦君子,木道长不要以己度人。” 矮胖道人喘了一口粗气,不想再说话。 这两人狼狈为奸,他是说不过的。 忽然听那小子“咦”了一声,木道人顺势朝城门翘望。 果有异常! “嗯?这支义军...他们是要撤了?” 那占据有利位置的弓手,竟移出雉堞口,有序从城墙上撤出。 “看来只是佯攻。” 木道人露出认真之色:“别耽搁了,咱们也走。” 他朝周奕与单雄信一瞧,这二人一动不动。 “你们不走?哼,那道爷的承诺也算兑现,不容赖账。” 单雄信侧身朝周奕一看,见他目光深邃,正在沉思。 “宇文成都中计了...” 木道人本欲拔腿便走,这时出言反驳,“宇文成都虽损失不少人手,可这趋势不是要抢回城楼吗?难道还会有大批义军反扑?” 他又摇头: “若这支义军有此实力,就不必趁僧众出城时偷袭,更不用玩什么占城楼再让掉的戏码,直接从东打到西,岂不痛快?” 周奕目光扫来,“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木道人不信:“哦?” “庆安寺是扶乐最大的势力,洞悉全城虚实,”周奕再看东城门,“三池大和尚既能知晓我们的身份,怎不知会被人利用?” 单雄信茅塞顿开:“难道三池与这些人本就是一伙?” 周奕摇头,“以他的行事作风,不见得会冒这么大的险。” “但要说是顺水推舟,便大有可能。” 矮胖道人不耐道:“这与道爷何干,争来争去,不如找个酒铺喝酒自在。” 话罢转身欲走。 周奕却不想放走这个搅屎棍,“木道长方才夸口,称除恶手段远强过我二人,但那巴陵帮众死前怎么说的...?” 单雄信道:“他们说,洞庭湖分舵有一队人马,就在鹰扬府军的军中。” 木道人不屑一笑:“休想对道爷用激将法。” “我救人除恶的前提是保住己身,否则绝不出手。鹰扬府军上万人马,闯入阵中与送死没两样,道爷可不傻。” 周奕胸有成竹:“鹰扬府军必定栽大跟头。” “道爷为什么要信你?”木道人眯着眼睛。 他表面一副质疑之态,可随着这几日与周奕相处,心知某天师心思鬼灵得很。 若非如此,以他的性子早就转身跑路了。 “我与你打一个赌,明日可见真章。” 周奕竖起一根手指:“若我说错,他日李密还我金时,我给你一万两!” “若真如我所言...” 矮胖道人问:“那又怎样?” 周奕目光炯炯:“你陪我去鹰扬府军中干一票大的。” 木道人在瓦片上来回走动,迟疑难定。 单雄信摸着胡子,在一旁恭维:“木道长乃道门高手,所行除恶之事正道同门瞧见都要夸一声好样的,加之又是西汉全性道统最杰出的传人,可别在这时丢份啊。” “咔~~” 却是有一块瓦片被木道人踩碎。 “好,道爷与你赌一把又如何!” “你得告诉我赌什么,另外,鹰扬府军又是怎么惹到你这尊瘟神的?” 周奕想到夫子山大火,眼底泛起冷意:“实不相瞒,我也是宇文成都的债主,他亦欠我十万金。” “巴陵帮抓人入军中,不少是雍丘乡民,她们的家人还在苦苦等待。” “先前我力所不及,徒留遗憾。” “这次,却是有了机会。” 他双目凝视着矮胖道人:“我道门练功,讲究一个顺应自然,顺应心意,道长深治庄子,走过人间世,焉能不知其理?” 木道人默然点头,认同周奕的话。 “说吧,赌什么...!” …… 第三十二章:人生何处不相逢? 翌日,扶乐城更加混乱。 这一乱,非是两军交战带来的,而是鹰扬府军自导自演。 他们以抓杨玄感余孽为名,不断抓捕青壮。 若有人质问,就说带去军中调查。 其实就是强行拉夫入伍。 城内各处,只要是隋军人马赶至,必然鸡犬不宁... 傍晚,周奕三人翻过城墙,出了扶乐。 在城墙四周观望一阵,并未见到隋军埋伏的人手,他们被太康义军牵扯,分身乏术。 “你怎知他们会大肆抓人?”木道人自认赌输,有些好奇。 “只是你没有关注而已,从白马南下,宇文成都就一直拉夫入伍,用这些新兵充当肉盾,保全精锐。” 周奕紧跟在前头领路的单雄信身后,语速飞快: “这次太康义军占了东门,制造伤损后立刻撤退,是极为聪明的做法。既能保存实力,又可让宇文成都露出破绽。死了这些手下,他老毛病一犯,自然要抓人充数。” “不过,他这次碰上聪明人,注定作茧自缚。” 矮胖人恍然大悟:“你是说被抓入军中的,就混有太康义军?!” “那是必然的,”周奕又想起三池大和尚,“若不在庆安寺中走一遭,我可能还联系不起来。” 木道人眼珠一转:“你现在出城,是想混入军中对吧。” “不错。” “宇文成都有那么大意,他不去调查抓来的人吗?” 周奕道: “肯定会调查,但我猜,若太康义军真想里应外合,宇文成都大概没那个时间,我们可以继续观望,等到天黑借夜色掩护再行动。” “深入虎穴,冒险至极...”木道人毫不客气,“丑话说在前头,若是情况不对,道爷绝不会管你们死活。” 周奕失笑一声:“那就看谁跑得快了。” 约摸大半个时辰后,晚色愈浓。 夜风乍起,蔡河附近的柳林万丝摇曳,影乱波心。 周奕蹲在一株高大的柳树上,举目向前,见那柳梢星斗,共织夜阑。 远远看到大营中点点篝火... 鹰扬府军出了扶乐,本想直接打入太康,却又遭骚扰,此时正沿蔡河安营扎寨。 只等天一亮,必然再度拔营。 若是正面冲撞,才成立没多久的义军几乎都不是隋军主力的对手。 加之还有大队骑兵,鹰扬府军的优势更为明显。 夜色渐深,河畔传来骚乱,似有喊杀声传出。 跟着一连排篝火点亮,马蹄杂乱,一队轻骑举着火把穿破黑夜追出军阵。 就在这时... 不远处的柳树下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三人在树上屏息,瞧见有人朝军营摸去。 这些人显然是掌握了军中斥候的巡营规律,出现的时机正好,又趁骚乱,准备混入军中。 “跟上去!” 周奕轻声提醒,木道人与单雄信各从柳树上跃下,跟着前方走远的人。 此时此刻,木道人已确定周奕所判无误。 远远缀着前方的人影,他那矮胖身形在夜色中甚为灵活。 临近军中大帐时,又小声问: “怎么入营?” 周奕道:“这些人绝不是军中的,他们怎么入营,我们就怎么入。” 三人远远瞧见不可思议的一幕。 当着几个守营兵卒的面,这些人毫无隐藏,光明正大就进去了。 负责看守的几名兵卒上前,非但没阻拦,反而递给他们什么东西,距离有点远,周奕没瞧清。 单雄信这时惊疑:“我们也...也这样堂而皇之地入鹰扬府军?” 周奕言简意赅:“当然。” 他领头去了,单雄信与木道人略有踟躇,还是举步跟上。 等三人靠近大营门口,那几名负责看守的兵卒你望我,我望你,各都呆了一呆。 其中一个长脸汉子握着火把,靠前照了照。 他百分百确定,这三人绝不是他们一方。 又朝周奕三人肩膀上细瞧,并无对应肩袖,也就是说,不是军中之人。 就在长脸汉子不知怎么办好时,周奕朝他伸了伸手。 长脸汉子瞪大双目,狠狠瞪了周奕一眼。 但又呼出一口气,取来三个肩袖递到周奕手上。 “戴好,这是新营标志,不要朝中军大营跑。” 周奕笑了笑,取来肩袖戴上。 那人细心得很,又递给木道人和单雄信各一把军中佩刀,最后将歪倒在营帐旁的一杆大旗放在周奕肩膀上。 啥也不多说,目送三人进营。 “头,这合适吗?”一名兵卒凑了上来,一脸担忧。 那长脸汉子无奈道:“他们准是尾随咱们的人进来的,总之不是宇文成都的人,否则已经惹出祸事。” “诶,刻下没法声张,任他们去吧。” “……” 望着肩扛大旗走在前方的年轻背影,单雄信与木道人相顾对视,各都觉得不真实。 就这么...进来了? 甚至,还如同巡夜兵卒一般,大张旗鼓在鹰扬府军大营中扛旗闲逛。 朝远处大营看,能瞧见篝火下有铁片甲卫兵站哨,南边传来马匹嘶鸣,还有喂马饲卒骂骂咧咧的声音。 一切都在说明,这就是隋军大营。 不多时,有身穿鱼鳞甲的巡逻兵持枪巡逻,他们经过时看到三人,瞥了一眼就走开了,没把他们当一回事。 周奕留意到这些戴甲兵卒并无肩袖,与新营不同。 所谓新营,应当就是宇文成都拉夫入伍抓来的炮灰营。 营帐连绵,他搞不清楚军中布局,正想摸索一番。 忽然,有一个扛着面小旗的人迎面走来。 这人和周奕打了一个照面,本该一错而过。 但是... 周奕与这人各都愣住了。 那人收起小旗,领着三人汇入周奕的队伍。 “周天师,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我们竟在这里碰上了。”岳思归的脸上带着一抹喜色。 周奕却没给他好脸色,“岳兄,这不见得是什么好事。” 岳思归早料到是这样,他唉了一声,“周天师对我们误会多多,我想邀你见我们沈军师,周天师与她一聊,想法定然有所转变。” 周奕没好气道:“怎么,想用美人计?” 岳思归摇头失笑:“凭周天师的才情,打动军师也不无可能。” “我怎敢招惹蛇蝎美人。” 周奕顺势问道:“三池大和尚也是你们的人?” 岳思归微微一愣,没想到周奕晓得如此多的内情,他摇了摇头,心知周奕的立场,故而也不隐瞒: “我们知晓三池大师不想庆安寺受战乱波及,故而送给他一个机会。” 周奕反应极快: “净念禅院的四大金刚去庆安寺,是你们放出的消息,三池大和尚假装没瞧见你们递来的刀,并用这柄刀震慑宇文成都。你们还真够默契。” 岳思归只是笑笑,没接话。 “这都是你家军师的安排?” “没错。” 岳思归又一次提议:“周天师不妨见见我家军师,雍丘的误会或许就解除了。” 周奕面露冷色:“夫子山有一半是你们烧的,与我谈话之前,先让你家密公还我十万两黄金。” 十万两?! 岳思归心中直翻白眼,把密公当冤大头了是吧。 他养气功夫甚好,脸上表情没什么变化:“若叫岳某来判,周天师的才情绝不止区区十万两,无奈岳某人微言轻做不了主,还请先见过我家军师吧。” 周奕笑道:“岳兄好算计,那就等日后再算账吧。” “今次我到这里,是先要和宇文成都算算账,因为夫子山的另外一半是他烧的。” 岳思归听罢开怀一笑:“可有岳某能帮上忙的?” “巴陵帮的人可在军中?” “在,就在新营边沿,靠中军大帐方向,”岳思归浮现出一丝了然之色,朝周奕拱了拱手,“佩服,天师竟是来救人的。” 他话罢又颇为痛心道: “江湖人都知道,巴陵帮一直为杨广效力。如果是密公的话,就不会有巴陵帮这种存在了。” 周奕也不反驳,人家贴金是人家的事,又问一句:“今晚必定动手?” 岳思归点头:“好事不隔夜。” 他又大方道: “对了,那边的大帐有不少杂物,周天师若用的上,尽管取用。” 岳思归指向一处新营大帐,朝周奕又一抱拳,转身便走。 单雄信瞧着他的背影嘀咕一句: “此人城府颇深,想把咱们当刀使。” 周奕不以为意:“他拿我们当刀,我们借他们的势。” 木道人阴恻恻一笑:“被你们这样一群人盯上,这宇文成都多八百个心眼也不够用,这下鹰扬府算是完蛋了。” 周奕扛着大旗继续巡营,将新营这边摸清。 又在新营边沿看到了几名身着黑色短打的精瘦汉子站在帐外,想来就是巴陵帮那伙人。 接着便来到岳思归说的营帐中。 ‘杂物’当真不少。 “这是...火油?” 单雄信靠近闻了闻:“还真是。” 周奕坏笑道:“今晚的风还挺大,至少比夫子山那晚的风大...” …… “噹~!噹~!噹~!” 不知不觉,军营中的值更官敲响三声铜锣,业已子时。 在营帐中盘腿打坐的三人各都睁开眼睛。 寂静的黑夜中,一点点响声都极为明显。 忽然! 一道尖锐厉啸从远方出来,刺破静夜! 鹰扬府军中的高手们全都惊起。 那种声音,像是快速将风划破,让夜风不断呜咽。 “啊~!” 跟着便是一声响彻军营的凄厉惨嚎。 单雄信豹眼圆睁:“是李密手下的神射,这便是信号!” “王伯当...” “婆婆妈妈的,终于来了!”木道人搓着手,早就等不及了。 周奕霍然起身,来到帐外将大旗往地上一拄,目光灼灼望向宇文成都的中军大营: “好,开始算账...” …… 第三十三章:血色之花 鹰扬府军的反应并不慢。 中军大营中的主力乃是精锐之师,有着良好的作战素养,各旅帅、队正快速集结部众,于混乱中维持阵型。。 虎豹大营的高手反应最快,钢刀出鞘声此起彼伏。 他们抢先冲出,挡住了太康方向冲进来的义军先头队伍。 遏其攻势,与之在黑暗中战作一团! “敌袭!” “杀!给我杀!” “杀光这些叛军~!” “……” 鹰扬府军反扑上来,数队人马跟上虎豹大营的高手。 集结的速度越来越快。 如果鹰扬府军抵住这波攻势,稳住阵脚,正面交锋下太康义军绝无胜算! 就在此时... 太康义军背后有人挑起长竿,竿顶悬着三色琉璃灯笼。 长竿下方,隐见一白衣女子,素手轻挥间,旗手依令变换灯号。 义军各部闻灯号而动,刀盾相接间竟隐有阵法变化! 站在树头上的王伯当再射神箭,一支带着火芒的箭矢破空而至,宛如夜空中的流星。 直直钻入隋军阵中. 异变陡生! 从鹰扬府军两侧方向,几乎同时射出大量箭矢! 鹰扬府军两侧突然射出密集箭雨,所有箭矢皆追着火矢轨迹攒射。 隋军营帐外一片哀嚎! 霎时间,大地震动,大批人手从黑暗中冲出,目标亦是火矢过处。 这一下带着震天喊杀声的冲阵,直接将两军战线逼近至鹰扬府军营帐之外,让一众隋军兵将感到窒息。 后方的骑兵更难有冲锋空间。 鹰扬府军的优势瞬间没了,变成了黑暗中的乱砍乱杀。 这反倒是太康义军所擅长的。 尤其是里面的江湖人士,更是如鱼得水,刀光所及血肉横飞! 乱局在蔓延,不断地蔓延。 鹰扬府军的中军大营中快步跑出数位身着鱼鳞铠的队正,领着一队兵卒直奔新营方向。 “走!!” “随我一起消灭叛军!” 一位队正大吼。 许多刚刚进入兵营的新兵被他们驱赶进入最前方的绞肉场。 “不,我不去,我不要去送死!” 有人抱着刀在新营中大叫:“我与杨玄感一点关系都没有,凭什么抓我到这里!” “我...” 后面的话再也说不出了,两名兵卒上前,一左一右持枪将其捅死。 还有数位帮腔的反抗者也被斩杀! 那队正杀红了眼。 连带着几个拖拖拉拉走路慢的,也被他抓住直接砍掉脑袋! 在鲜血的震慑下,这些被强行征入队伍的新兵没了反抗之心,失魂落魄地朝战场走去。 “快一点,你也想死吗?” 那队正满脸鲜血,用看死人的眼光盯着眼前的年轻人。 见这人没有反应,队正的脑袋微微一歪。 他身旁两名持枪兵卒登时会意,毫不犹豫一枪刺来! 年轻人依然没有动作,像是毫不担心,又像是被吓破胆子没法动弹。 就在这时... 那两名兵卒大感错愕,发现手中的长枪已被人握住,分毫难动。 只见一名铁塔般的壮汉豹眼含电,不知什么时候奔到年轻人面前,左右手各抓一枪! “欸~!” 他大喝一声,双手陡然发劲,直接将两名兵卒挑过头顶! 两人飞了起来,手中长枪转瞬间被夺去。 那铁塔般的壮汉一声低吼,将手中一杆长枪朝空掷出。 破风声刺响入耳! 这一枪穿过两人,带着惨叫声将他们钉杀在远处! “动我兄弟?先问问单某人答不答应。” 那满脸鲜血的队正被他一双豹眼盯住,只觉自己苦胆一颤,身体不住朝后缩退。 可无论脚步怎么挪动,人却停在原地。 回头一看,背后无声无息冒出一个阔口海鼻的矮胖怪人,正侧身靠着他。 那队正心头一凉。 一只胖手从他背心按了上来,这一下按实,只觉心中更凉,浑身也跟着冰凉,像是掉入寒潭之中,一直下坠,再难苏醒。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此间大乱。 “什么人!” 正有兵将从远处奔来,但岳思归那帮人也在动手。 没有奔到周奕面前,那些人已死了个七七八八。 岳思归抓着一名方才杀人的隋兵,一个轻跳上到篝火架上,朝四周大吼! “隋军视我等为猪狗,肆意抓人,肆意宰杀,今义兵天降,怀大义至此,为我等做主。” “跟着这些隋军,我们早晚只能含恨而亡,义军夜袭,正乃天意,何不顺势反了他!!” “就算死,也要为自己而死!” 话罢大喝一声,砍掉了那隋兵的脑袋。 岳思归被鲜血所染,再无之前的斯文模样。 “杀!” “反了他娘的,死也要死个痛快!” 沧浪浪一连串的拔刀声响起,正是岳思归的手下与其配合。 周围失魂落魄的新营兵卒像是找到了主心骨,登时上头,群情激奋! 一群人喊,带起一大群人喊! 岳思归抢先一步,领人从鹰扬府军背后杀去。 这一下,宇文成都强征而来的新营,炮灰没做成,反倒成了李密手中的利刃。 “这家伙可真会蛊惑人心。” 单雄信说话间摸了摸手上的长枪。 周奕的视线从岳思归身上挪开,“咱们也速战速决。” “好!” 胖道人应和一声,冲得比周奕还快。 太康义军杀入,鹰扬府军大营混乱,在中军大营与新营交界处,七八名黑衣汉子东张西望,脸上带着惊恐之色。 “赖香主,咱们怎么办?” 这位赖香主,正是当日在曹府与周奕作对的赖长铭。 他比其余帮众要镇定得多,小心吩咐道:“太康叛军来势汹汹,我看鹰扬府军不一定顶得住。” “咱们先带人离开,若大将军平安无事,再折返回来便是。” “帮主叫咱们办事,若是全死在这里,事情还能办好吗?” 这么一解释既找到理由,又合乎大家心意。 巴陵帮一众人贩子们全都应诺。 “快,把娇奴们装上马车,我们反向朝西边走。” 赖长铭吩咐一声。 手下人还没应答,竟有一道清冷声音接上了他的话。 “坐马车朝西走实在太慢,我来送你归西。” “是谁?!” 赖长铭低喝一声,拔出腰间单刀。 这时一道人影穿过营帐,快速逼近。 只觉这人声音熟悉,可昏昏暗暗,隔远休想瞧清来人面貌。 其余巴陵帮众听到外边动静,纷纷从营帐中跃将出来。 “嘿!” 听到赖香主一声爆喝,已举刀劈向来人! 这一刀乃是赖长铭最惯常使的十九路霹雳刀法,刚猛且快,配合短刀,极擅近战搏杀! 可来人见这一刀,不亮兵刃,托大至极。 赖长铭的短刀映着跳跃的篝火,寒光掠掠,直取来人咽喉。 刀未至,切风之声已然响起! 那刀下白影足尖一点斜向而避。 他动作极快,袖中双掌穿出如仙鹤展翅。 左掌划弧引开刀路,右掌骈指如喙,竟直取赖长铭腕间“太渊穴”! 这下拿穴精准无比! 赖长铭瞳孔骤缩,被吓了一跳! 他手腕急转,刀锋改削为刺,却见对方双掌忽如灵蛇游弋,掌心虚拢间已扣住刀背,借力旋身卸去刀势! 一股冰凉之感顺刀穿来。 赖长铭初觉一寒,忽然手上诡异一麻。 心下骇然... 这等诡异的异种真气,简直是闻所未闻! 麻感虽不强烈,但这一瞬失神,手上白刃已被人空手夺走。 “香主!”巴陵帮众惊惶大喊。 赖长铭这才看清来人面貌,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竟是这人! 那个他在曹府遇到的太平天师! “是你~!” 赖长铭一声惊叫。 周奕只想速战,不与他废话,一刀递出,自脖颈斩过,将他的狗头砍飞上天! 鲜血喷涌、洒落~! 在身后营帐帐布上溅出一朵朵血色之花。 而赖长铭的头,正落在这朵血花之下。 双目圆瞪,映出了诸多枯败在他手上的青春花朵。 这时旁边钻出一个矮胖道人,一脚踢出。 直接将其狗头踢得爆炸开来! “你这贩人狗贼,也配与道爷为伍?” …… 第三十四章:风伯来助、火烧连营! 巴陵帮众齐声惊喊,拔刀蜂拥而上。 忽听一声暴喝,声若滚雷,震得众人耳鼓生疼! 一条大汉足便如离弦之箭,枪尖直指当先三名持刀帮众。 第一人反应不及,被瞬间挑杀。 枪锋一转,第二名巴陵帮众举刀格挡,却觉一股巨力涌来! 虎口震裂,钢刀被撞得脱手而出。 单雄信长枪顺势突刺,枪头贯穿其胸。 余势未衰,拔枪出来横向一扫,带着血练将第三人扫得倒飞出去,撞翻了大军营帐! 昏黄的篝火光芒下,一双凶煞豹眼闪闪烁烁,后方几名帮众吓得顿住。 这大汉魁硕凶悍,外加一身上乘内家真气,一枪在手,简直是乱阵杀神! 周奕与木道人一左一右,各自冲出。 矮胖道人隔空一掌,他含怒发招,打出一道强劲真气! 那异种真气带来的寒劲无孔不入,功力稍差的帮众瞬间牙关打颤,东倒西歪。 周奕趁此间隙,持刀直冲僵硬人群。 好似一道鹤影,突袭掠过。 多蓬血雨在一串惨叫声中洒降下来,豆大的血滴,正浇灌在赖长铭染出的血花上,窒息而灿烂。 数名帮众软倒在地。 木道人神色一变! 单雄信点查战果,有一说一: “我们杀了八个,木道长这次出手稍慢,除害手段略逊一筹。” 周奕在一旁宽慰: “无妨,此处舞台广阔,木道长还有施展余地。” 木道人昨日在巷中说过类似的话,二人旧事重提。 矮胖道人瞪着周奕,指了指地上尸体。 “放屁,你抢道爷的人头。” 周奕笑道:“这些都是小角色,不值得木道长出手,若是宇文成都杀来,木道长大显身手便是。” “区区宇文成都,道爷自不放在眼里,”木道人昂着脑袋,“但却不想上你的当。” 周奕就当没听见,与单雄信一道朝营帐那边去。 他边走边对单雄信道:“老单,听说宇文阀的冰玄劲也是异种真气,不知与全性的天霜凝寒哪个更厉害。” 单雄信老实道: “宇文阀的冰玄劲那自然是大大的有名,可惜,说起全性的异种真气,恐怕就没多少人听过了。当然...单某没有半点小看木道长的意思。” 周奕点头:“明白,明白...” 矮胖道人的脸色变了又变,四下皆是喊杀声,他游目四望,跟着二人进入大帐。 巴陵帮看守的两个大帐中,有十三位被抓来的姑娘。 此番冒险闯营,也有这些人的缘故。见她们无恙,周奕心中稍宽。 加快动作,为她们解去绳束时,顺便问一些情况。 胆大的回了几声。 赖长铭带她们见过了宇文成都,姿色稍好一些的留了下来,还有几人...已不知所踪。 只等灭了太康义军,大军便朝北走。 那时赖长铭会一路看押,直至东都。 周奕发现有个瘦弱的姑娘一直在看自己,表情犹犹豫豫。 他瞬间反应过来,走过去问: “你可是老李叔之女?” 那姑娘眼中疑色全消,声音颤抖:“天师~~!” 她要朝地上跪,周奕拽着她的袖子将这瘦弱的姑娘扶起来。 方才满是杀气的周奕面挂笑容,欣慰道: “我今在此,定叫你重返雍丘。” 那瘦弱姑娘不知说什么好,只是又唤一声“天师”。 周奕见周围人也想跪拜感激,赶紧安抚道: “如今大营兵乱,机不可失,你们速随我来。” 木道人寻出帐外。 片刻后又钻回来打了个手势,周奕领人出帐直往西走,那是新营边沿。 鹰扬府军正与太康义军乱战,岳思归率新营人马从后掏去,使得宇文成都的人被夹在中间。 这时逆着新营的人走,自然最为安全。 单雄信缀在最后,因为他摆动巴陵帮的马车,动静最大。 穿营过帐,这一路不断有乱兵杀来。 周奕与木道人配合,一个将对方打乱,一个提刀砍杀。 这些在新营周围的乱兵多是那些外出强拉青壮的兵卒,只会些军中武艺,并不是虎豹大营中的高手。 加之乱打乱冲,就算身着甲胄,对二人也算不得威胁。 一路冲杀到新营边沿,前方一片漆黑,蔡河那哗哗流水声听不真切,全被后方喊杀声掩盖。 单雄信驾驭马车冲出营帐。 巴陵帮备有两架马车,此时只能挤一挤了。 “这就走...?”木道人问道。 周奕立马摇头,“说过是来算账的,怎能一走了之。” 单雄信下了马车:“不错,趁他病,要他命。” 木道人一副早知如此的样子,“你要怎么算账?” 周奕闭眼感受了一下,夜风挺大。 “岳思归不是留‘杂货’了吗,动手吧。” “咱们这样...” 周奕快速交代,三人将那些姑娘暂时安顿在马车内,又将马车赶到远处的黑暗中,跟着返回大营... 此时两军交战正酣。 鹰扬府军经过初初折损后,很快稳住阵脚。 要拼硬实力,太康义军并不是他们的对手。 不过新营人马从背后突袭,让其首尾难顾,鹰扬府军再度陷入被动! “大将军,大将军!” 骑兵校尉尤宏达马术极高,在昏暗混乱的大营中,依然马不停蹄,快速奔到中军帅帐。 一个高大人影从帅帐中走出。 此人长相英伟,鼻子特别大,使其眼眶显得细长,内中眼珠子闪着阴狠沉冷的目光。 正是都帅鹰扬府军的宇文成都。 尤宏达一跃下马,他手持尚在滴血的钢鞭,大喊道: “大将军,新营叛贼已被我杀得七七八八,其中六个贼军头目被我斩首!” “好!” 宇文成都赞了一声:“趁现在僵持,把你手下得力人手全部集中,太康的反贼已都在此。” “所谓一鼓作气,他们已冲阵三次不止。” “待会听我命令,让你的人与我本帐侍卫营一道反冲,趁其力疲,一举灭掉太康反贼。” “是!” 尤宏达应诺后看向天上的乌云,顿时抚掌大笑: “大将军,真是天助我也!” “刻下风急,空中这团乌云马上就会被吹散,这些反贼全仗夜色,乌云一散,月光洒下,末将立调骑兵冲阵,大破贼军!” 宇文成都朝天空一看,大团乌云正在移位,月色逐渐明亮。 登时大喜! “咦?!” 尤宏达怪叫一声,忽觉天一下子变亮了。 怎么回事? 这乌云还没散啊。 一道火红色的光芒灼人眼角,宇文成都与他一道抬头,看到了后方大帐火光辉煌! 这一下,可比尤宏达想要的月光更加亮堂。 “走水!” “走水了!!” 营中有人大喊! 宇文成都与尤宏达各都变色。 就算军中起火,也不可能烧得这样快! 二人各展轻功,一个跃起上到尤宏达骑来的那匹马上。 宇文成都踩着马头,尤宏达踩着马屁股。 两人朝后方一看,登时面色惨变! 只见远处有一人扛着一杆巨大军旗,那旗上燃着熊熊烈火,此人在军营中乱窜,挥动火旗,人到哪里,火到哪里。 加之大风起兮,助长其势,一连排营帐顺风而着,越烧越快! 原来还有两人,一个身形矮胖,一个壮如铁塔,各自驾驭轻功在营中奔走,不断泼洒火油,浇在帐上。 有隋兵来挡,这二人却凶悍无比。 三三两两的零散乱兵,竟拿他们不得! 于是两人泼油,一人点火,烈风助虐,连营而沸,霎时间黑雾吞天,星月不见! 正是火烧连营~!! “着了,粮草也着火了!” “全着了!” “快跑~!!” 浓烟滚滚,直冲天际,比天上的乌云还要厉害,满挡月光。 太康义军与鹰扬府军处于下风口,全都笼罩在浓烟之中。 喊杀声中又带起一片咳嗽声! 鼓动新营人马掏后的岳思归带着三四处伤势自侧翼冲出大营,他不断咳嗽,望着背后的火光,触目惊心。 直奔靠近太康的林中,远远便见一位白衣美人站在三色灯号下,正探头眺望隋军大营。 “思归,烧得好呀!” 王伯当喘了一口气,擦着脸上的汗渍笑道:“你这一烧,鹰扬府军算是完蛋了。” “这次哪怕是密公,也要对你刮目相看。” “不仅策动新营攻后,还有余暇烧出这样一场大火!” “壮观,壮观啊!” 一旁的沈落雁也道:“思归辛苦了。” 如果岳思归是尤宏达那般人,一定拍着胸口说这不算什么。 但是... 他却冷漠摇头:“鼓动新营已是我的极限,我若不带着他们冲阵,等势头一过人心立散。” “这火,不是我点的。” 王伯当一惊:“那是何人?” 岳思归望着火光,吁了一口气:“太平天师。” “什么!” 王伯当更惊,就连一旁冷静无比的俏军师都露出异色。 “我在营中碰见了周天师,他说夫子山大火与宇文成都有关,所以要找他算账。” “你也看到了...” “这位周天师算账,就是把宇文成都的大营也一把火烧掉。” 王伯当听罢大赞:“周天师义气中人,烧得好。” 沈落雁眉色一亮:“此人有勇有谋,思归可曾邀他?” “邀了,但他拒绝了。” “甚至还说,哪怕是军师用美人计他也不会上钩。” “岂有此理,”王伯当低啐一声,却因为隋军大火心情愉悦,故而说起调侃之词,“周天师没见过落雁,这才说出大话。” 岳思归没啥心思搭话,望着大火:“这周天师自称是宇文成都的债主,又说...” “也是密公的债主...” 三人皆看向隋军烧成一片的大营,忽然一阵急风吹来。 浓烟冲脸,三人也被呛出一阵咳嗽声... …… 第三十五章:斗大将军 蔡水映赤,草木皆燃。 自新营至中军大营,百余帐尽成火海,有风伯助威,那火舌伸出,猛舔前营,噼啪之声震耳不绝。 黑烟蔽空,周奕挥动燃烧的军旗在烟幕中辟出通道。 一旁的矮胖道人已被烟熏成黑脸,不住咳嗽。 “别烧了,快走!” 木道人咳了两声,“你这一票干的太大,道爷马上要被呛死。” 单雄信的头发沾到了火油,他从烟中奔出时,头顶还有一团火,连忙用手压灭。 “火油全倒完了。” 周奕忙道:“走走走!快走...!” 后面的话还没交代出来,滚滚浓烟中炸响厉吼。 “狗贼休走!!” 这一声炸响,直接将前方一股烟雾荡开。 见一名长相英伟,鼻大眼窄的男人破烟而出。 正是宇文成都。 人未至,掌风先至! 顺着风伯而行的滚滚烟雾忽在空中凝滞,反奔周奕方向打出一个掌印。 那是隔空劲力按雾所成,直将浓雾打穿! 与此同时,一股寒气压塌热浪,叫三人面上一冷。 宇文阀,冰玄劲! 周奕反应够快,把手中火焰军旗一举,想将其逼退。 宇文成都盛怒之下不闪不避,再运一股真气强刚硬拆! 周奕眉色一变,立时将真气灌入大旗之中,如枪直刺,旗面裹着赤红火舌,又被真气激发,顿时热浪灼人。 那宇文成都恍若未见,冷哼一声,冰玄劲透体而出,掌心骤现冰色气芒。 他一掌压下,寒潮排空,火焰大旗触及掌力瞬间,势头顿减! “噗呲”一声,火舌竟直接熄了下去。 这时宇文成都掌心压在了旗杆上,朝前一怼。 一冷一热间旗杆薄脆如纸,他掌心过到何处,旗杆就断裂到何处! 作势要将火旗与放火之人一道掌毙! 寒劲扑面,这一掌非同小可! 周奕哪敢与他强拼,直接发力将旗杆朝上挑断,提前断去宇文成都的后续掌劲。 这时木道人起掌,单雄信聚力。 宇文成都乃是一等一的大行家,这两人只一动作,他心中怒气不消,却多数分警惕。 掌力顿时迟滞。 周奕瞧他忧己人多,趁机拔出斩掉赖长铭的短刀,直递宇文成都咽喉。 功力虽不及对手,但此时把握时机奇绝巧妙! 宇文成都侧头一避,那刀面闪着四周火光,缠他周身,刀法极简,只是又飘又快。 宇文成都旋身错步,以冰劲护体,从容错开刀光。 周奕只斩出五六刀,只觉得压力越来越大。 他毫不逞强,突然将刀掷出! 宇文成都一掀将军袍,挡飞短刀,却听“呲”得裂帛声响,将军袍被刺出一个大洞。 单雄信低喝一声,挺枪戳其心脉。 宇文成都侧身一让,单雄信忽然发劲,豹眼生寒。 枪头诡异如蛇般一晃,闪得枪杆炸裂! 登时木刺飞溅! 此乃单雄信飞蛇断枪之法,自折长枪,却能生出横扫力道,直接击在宇文成都的护身甲胄之上! 纵有冰玄劲护体,这一下也打得他血气冲脸。 一张冰冷阴沉的脸,顿时涨红。 矮胖道人飞身而上,提不满真气的宇文成都与其连拆数招。 木道人拳掌大开。 此时全力出手,压得宇文成都只能防守。 “道爷当你有多大本事,这点实力也敢冲我们三人?” 他边打边嘲讽,宇文成都总处于气难发满的状态。 方才被周奕挫了第一股锐气,再被单雄信击中,此时十成力发不出八成,被木道人一激,以他的气性,此时连七成功力都无了。 高手过招,胜负往往在一线之间。 矮胖道人本就强劲,此时更是占满上风。 他点跃出掌,再点跃出掌,每次都从冲击中蓄力,凶悍到极致! 宇文成都吃力得很,却怒发不愿退避。 双方一掌按下,木道人左掌对宇文成都右掌,内力奔涌,搅得周围烟雾狂卷。 他聚气更快,右掌快速拉来按在左掌上,双掌功力猛催,宇文成都下一口气跟不上,被打得倒飞入烟雾。 “轰隆”一声。 一方着火营帐被宇文成都撞塌。 “大将军!” 虎豹大营的人跟着宇文成都赶到,一众高手同时挥衣震袖,顿时卷起一股骇人劲风,直接压灭一帐火光! 周奕三人瞧见虎豹大营的高手从太康战线上撤出,拔腿钻入眼中。 军中高手们第一时间围在大将军身边,怕他有恙。 这时浓雾之中,远远响起猖狂叫声: “宇文家的冰玄劲平平无奇,远不及道爷的法门。” 另有一道年轻声音: “宇文成都,往日烧我山门,今日我烧你百营,但账没算完,改日再来烧过。” 还有一道粗犷的声音: “这年头,什么人都能称大将军了,真是差劲啊,那李密欠债比你多,人也比你聪明很多。” 凝望着浓烟深处,虎豹大营一众高手面面相觑。 宇文成都听到了三人的话,气煞已极,满脸涨血! 他举天一掌,冰玄劲急发急奔,打得营帐四分五裂!! “追!” “追死这三个狗贼!” “给我把他们碎尸万段!” 就在这时,后方响起太康义军的冲阵喊杀声。 一场大火,鹰扬府军顶不住了! 虎豹大营中的高手朝后望去,一时踌躇。 最先反应过来的便是尤宏达,他不着痕迹朝身后一瞥,心感不妙。 于是满脸怒容,大吼一声: “敢得罪宇文大将军!一个别想走!” 迅速点上数十精英铁骑,强行驾马破烟追去... 新营西面漆黑的树林中。 “后方有马蹄声,马车的速度决计没有马快,等他们破烟出来,那可就麻烦了。” “老单,这个你拿着。” 周奕语速极快,将一张字条塞给单雄信。 “你先去圉城,按照纸上所写来办,一切小心。” “好。” 单雄信毫不拖拉,“我先等兄弟消息,若久等不到,就至南阳卧龙岗寻你。” 话罢借助零星月华,驾着藏在黑暗中的马车上了路。 有几个姑娘在军中起大火时自行跑了,剩下几人都在单雄信的马车上。 至于木道人... 方才嘲讽宇文成都之后朝浓烟中一钻,现在已不知道跑哪去了。 周奕反朝扶乐方向去。 如今这城中没有隋军,反倒比混乱的野外安全。 后方的追兵都是练家子,制造了一些响动,引开追兵。 如此一来,单雄信那边便得安全。 到了乱石林中,战马难行。 他借助夜色,躲藏十分简单。 夜里也不知几更,耳边的厮杀喊声全听不着了。 周奕来到护城河边将脸上的黑灰洗去,提气连踏城墙,又入了城。 此处正好是靠东位置,距离庆安寺不远。 没想到打寺门路过时,竟看到一位老僧站在门口。 正是庆安寺主持三池大师。 他一身僧袍,沐浴在淡淡的月辉下。 远远见到周奕,老僧微笑礼佛。 晓得这位大和尚对扶乐了如指掌,周奕缓出一口气,走了过去... …… 第三十六章:晚出庆安寺送周天师 老僧望着远处的夜空,带着一丝笑意: “金蝉,看来这次是你赢了。” 周奕斜倚着寺边的七叶树,笑着接话:“大师怎知是我赢?” “鹰扬府军大营火光冲天,老衲也瞧见了。” “大师怎对世俗之事如此关切?” 老僧道:“庆安寺只是小庙,没有大佛,老衲要护住一寺香火,可比不得天师自在。” 周奕直觉这大和尚没那么简单。 听他这样说,也不去反驳。 只是心中有一个疑惑:“前夜我像是看到寺中有黑影闪过,敢问大师,真有人至庆安寺藏经阁吗?” 三池大师听到这个问题,眸光骤缩,紧紧盯来。 周奕心下警惕,暗中提起真气。 老僧双手合十,忽然道:“天师莫要再提此事。” 他像是在转移话题,打了个禅机:“离相无住,破除胜负之执。” “天师今次大胜宇文成都,却没有沉在赢中,乃是脱胎于我相、人相。” 这老僧的理由太牵强。 周奕毫不遮掩: “大师谬赞,其实我很在乎胜负,如果不让宇文成都吃点亏,今晚都会睡不安稳。” 哪知老僧又赞:“善哉,常以直心,正念真如,不谄不诳,天师与佛有缘。” 周奕被他逗笑了:“大师还是放弃吧,你没法赚我入佛门。” 三池大和尚摇了摇头:“在老衲心中,金蝉早已入寺。” 周奕不明白他为何这般执着。 却见大和尚朝怀里一掏,摸出一本类似佛经的典籍。 见是给自己的,周奕带着疑惑拿过来。 就着寺外灯火一看,上书:《心禅不灭》。 “这难道是佛门武学?” “可以说是,也可说不是,”老僧道,“这是老衲观佛经多年的一点体悟,算不上佛学,只是一门教人静心的功夫。” “天师是道门中人,却不必担心沾染佛门因果,毕竟这只是老衲一僧之见。” 周奕来了兴趣,将典籍收起。 “多谢,但不知大师为何赠经?” 三池道:“我早想找机会将此经赠出,却没有碰到合适之人。” “你就当...” “这是老衲的一点救赎吧。” 说起这番话,三池大和尚的脸色阴晴不定。 他双手合十,掐滚佛珠,不久后才恢复平静。 “周天师,目下你该远离扶乐。” “宇文成都败走,扶乐暂时会落入李密之手,他们知晓庆安寺实情,不太会给老衲面子,除非你成李密麾下一员。” “另外...” 三池大和尚又道:“太康义军也守不住此城,宇文成都一败,张须陀便来。” “宇文成都为私多于为公,张须陀忠臣良将,所行反之,老衲的面子同样没用。” “你走之后,本寺僧籍册上,自会多出金蝉等三名来东土大隋求佛缘的龟兹居士,充当底蕴,天师不会怪罪吧。” 周奕能感受到老僧的善意。 这几乎是给他留下一条退路,当然,也不排除老和尚想赚自己入寺。 周奕微微一笑,“我不会拜入佛门,至于金蝉,那就顺遂大师的心意吧。” 三池大师慈悲一笑,目眺东方。 “我庆安寺本有一位老禅师,一生行善无数,天师想必也听说过。” 周奕想起那日僧众出城拜祭,点头回道: “听说这位大师晚年祥和,坐化在苍岩山南端的一处石壁中。” 三池大师轻摇头: “不,他并非坐化,而是度人不成,反招杀劫。” 话到此处,不愿再提,双手合十道:“善哉善哉...” “周天师直往南下,暂莫回头。” 周奕看了老僧一眼,做了个道揖:“大师保重。” 老僧双手礼佛,目送年轻背影,直到他消失在沉沉夜色中。 可惜三池大师没有诗情,否则此情此景,定要吟一句‘毕竟扶乐三月中’,作一首《晚出庆安寺送周天师》什么的。 这天晚上,周奕并未出城。 返回之前的秘巢,也就是那间破落寺庙。 先打坐理气,半个时辰后,气意顺平,便翻看起三池大和尚给的《心禅不灭》。 稍微研究了一番,其中讲述‘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无所住」指不执着于外境或心念,「生其心」则是在清净心中自然生起慈悲与智慧。 细细研读, “这还真是一门静心之经,隐隐能让人抛弃杂念。” 周奕留了个心眼。 他搞不清楚三池大和尚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万一这经文有什么忘情忘忧忘却俗世之类的陷阱,练完之后真变成金蝉子那可就糟糕了。 三池大和尚估计会笑死。 真被他给赚到了。 李密想赚我,三池大和尚也想赚我,看来我还挺吃香。 周奕这么一想,颇有些恶趣。 将经文与那包着油纸的家书一道放好,先安心睡一觉。 兴许是因为鹰扬府军栽了个大跟头,念头通达。 这一晚周奕睡得很沉,难得做了梦。 梦到夏姝与晏秋两小道童,还有角悟子师父。 梦到了自己骑着一匹白马,单雄信在挑扁担,矮胖道人扛着钉耙。 最后来到女儿国,娇滴滴的女王出现了,可她突然拔剑斩来。 看她样貌,赫然是独孤家的小凤凰... 周奕被独孤凤一剑斩醒,朝外一看天已大亮。 这乱七八糟的梦让周奕哭笑不得。 什么木道人扛着钉耙,太离谱了。 嗯? 忽然听见动静,周奕扭头朝寺门方向望去,脚步声渐大。 一个矮胖道人推门而入,大咧咧走上前,肩膀上还扛着一物,竟是个九齿钉耙! 周奕一副见鬼的表情。 “怎么,见到道爷很吃惊吗?” 他得意一笑,“宇文成都又如何,还不是得喝道爷的洗脚水?” 话罢把那钉耙‘哐当’一声拄在地上。 “这是从哪来的?” 周奕朝那钉耙指了指。 木道人噢了一声,“方才遇到一个追杀过我的对头,随手解决了,这是他用的奇门兵刃。” “你该不会,忽然觉得这钉耙用起来顺手吧?” 见他大惊小怪的样子,矮胖道人故意歪着脑袋,“怎么着?” 周奕忍住笑容: “如果真要使这钉耙,我给你换个法号,叫八戒,你听听看,可是很顺耳?” 木道人感觉这不是好话,却懒得深究。 “道爷我一双肉掌便可纵横江湖,这钉耙待会我路过铁匠铺,直接卖了换钱。” “对了!” “你欠我的金子什么时候给?” “什么我欠你的金子?”周奕皱眉,一脸不解,“那是李密欠我们的金子,等我要到钱再说。” “你若等不及,也可先寻他要,总之你一双肉掌纵横天下,也不怕李密不给。” 木道人欲言又止,他刚刚吹得牛,总不能露怯。 却在心中吐槽: ‘踏马的,这小子比道爷我狡猾一百倍!’ ‘做人不能太周奕!’ 木道人朝地上一坐,从腰间取下一物朝旁边一抛。 周奕伸手接过,那是一只崭新的酒葫芦,晃了晃,声音沉闷,装满了酒水。 木道人又取下另外一只破旧的酒葫芦。 他并未喝酒,忽然吟道:“且夫乘物以游心,托不得已以养中,至矣。” 周奕正待琢磨。 木道人直接对他解释起来: “‘乘物’即顺应外物之变,‘游心’则保持心灵自由。这是《人间世》中“外圆内方“的生存智慧,更是在真实、幻想的张力中寻求平衡之道。” “你虽练成了我的天霜凝寒法,得了点精髓,却远没窥到这门功法的秘中之秘!” 周奕打开酒葫芦,朝木道人示意一下。 两人做碰杯状,各灌一口。 “木道长,敢问何为秘中之秘?” 木道人连灌三口酒水,洒湿襟领,沉声道:“你已练通了手太阴肺经?” “正是。”周奕点了点头。 木道人不卖关子:“上次你用我的法门,在尺泽穴合水,练成了异种真气。” “尺泽穴往下,可至经渠穴,此穴乃关脉所在,为肺经本穴,属金。” “再往下,为太渊,太渊有极大的深渊之异象,故属土。” “鱼际穴形如鱼腹,承接肺热,便是荥火之穴。” “之后便是少商穴,肺在五音中对应商音,木乃生发之气象,故而少商是井木之穴。” 周奕听得入神,喃喃道:“也就是说,尺泽合水,经渠属金,太渊为土,鱼际承火,少商化木,这五穴对应五行。” “不错。” “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难。” 木道又喝一口酒,“按照我的法门天霜凝寒之后,再将寒气抱圆运转在这五行穴位中,便可实现五行大周天。这需得领悟《人间世》中的外圆内方,应外物之变。” “唯有这样,才能让寒气适应另外四穴。” “一旦成功形成大周天,练功速度能翻倍。” 翻倍! 周奕露出痴痴之态:“不愧是秘中之秘。” 转念间又正色道:“木道长,你怎突然将这妙法告知我?” 矮胖道人没朝他看,只是仰头喝酒: “道爷我虽然很不喜欢你的奸滑性格,但看人还是准的,你这家伙心肠热得很,不算坏。” “昨夜你与宇文成都动手,被他一掌破功,我瞧出了你的虚实。其实全凭巧力,内功虚虚浮浮,底蕴嘛,远不及我内力精深。” “你年岁不算太小,想来是大器晚成,但练功赶早不赶晚,若无变数,越往后越难有大出息。道爷我就发发好心,帮你一把。” 木道人咧开大嘴,笑道:“怎么样,是不是挺感动啊。” 周奕确实感动,恳切道:“不多说,道爷好兄弟!” “来,干!” 周奕一口气把酒喝空,半数洒在胸口上,尽显豪迈。 木道人也仰头大喝,悉数饮下,再长呼酒气,喊了一声痛快,又抖了抖葫芦,叹葫芦太小。 “酒喝完了,道爷该走了。” 木道人言罢起身。 周奕挽留道:“我准备去南阳一趟,不如同行?” 木道人摇头:“天大地宽,我肆意行走。” 周奕想到在扶乐的经历,略感失落:“不知何时再见。” “哈哈哈,”木道人长声大笑,“你不给道爷金子,我总会寻你。” 又嘲笑道: “休要以为我不知道,你这家伙被一堆人追杀,想绑着我做打手,道爷可不蠢,哈哈哈!” 周奕先是一笑,又马上憋住作心痛状:“道兄怎能如此误会于我!” “对了,你可是要去高老庄。” 木道人见他坏笑直接不理他,身子一跃,上到院墙。 周奕不再开玩笑,满眼真诚,拱手道:“悠悠乱世,木道长多保重啊,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矮胖道人一跃而下,声音从墙后传来,他扛着钉耙,头也不回地潇洒远去... …… 第三十七章:秘中之秘! 赖长铭伏诛第二日。 木道人离开没一会,周奕出门买了点干粮,装上一葫芦水,朝腰间一挂便也上路。 昨夜酣战,鹰扬府军大败,李密的人还在整顿,没来得及接手战果。 周奕未受干扰,从容出城。 他径自往南,盘算着离太康远些更安全。 于是取道偏西。 一日行过七八十里,来到扶沟城。 这是一座小城,路过时简单采买日用,朝卖干粮的店家打听一下附近哪条路上是非少。 顺便寻个清静之所。 店家指了路,周奕在小城找个客栈投宿一晚。 次日清晨,他寻道去登一座矮山。 此山乃嵩山山脉余支,名曰雾烟山,因乌鸦甚多,又号乌鸦山。 据说此地是老子西行路上讲道的头一站。 这传说周奕倒是听说过。 “兴许能碰到道门同道。” 他怀着兴趣朝山上走,春日盛景颇多。 早间雾气漫起,浸麦陇而湿苔痕。拾级而上,见古柏蒙茸,枝桠垂珠若泪。 行至半山,又见槐芽初绽,松露含光。 这时山风过境,一道风铃清越入耳,周奕不由加快脚步。 约行数百步,一座古旧道观映入眼帘。 上前扣门,半天没人应。 推开门,嘎吱一声,门上抖落一层老灰,竟是许久没人来了。 踏入门槛,见到一块附着蛛网的木牌,上方写到:“贫道云游不在家,来客自便。” “这倒是有意思。” 他仔细瞧瞧,没找到道号署名。 往里面走,只有一方小院,三足坛鼎,前方搁着一蒲团,满是灰尘。 殿中的老子像,也是蛛丝乱结。 周奕把蒲团上的灰抖了抖,又寻来一把拂尘,扫去老子像上的蛛网。 想到自己治的是《老子想尔注》,复跳台案,将老子眉眼蒙着的尘土也尽数扫去。 好叫老子睁开眼,瞧瞧他这位黄老传人。 周奕笑了笑,作个道揖。 此时鸠占鹊巢,在这个没人打理的大殿盘腿坐下,寻到了心神清净。 这时回想起木道人教自己的法门,开始打坐练气。 双手缓抬,十指微曲如抱圆球,掌心虚拢似托一轮弯月... 在尺泽穴中凝出寒气后,顺着尺泽合水之力流淌,入到经渠穴中,使得真气在穴中抱圆运转。 霎时间一股清气在体内涌现。 这法门果然有用! 不过全性功法诡异霸道,五行相触运转,立时勾发心魔。 经渠穴属金,金主杀! 一道厉芒瞬从周奕眼中划过。 这时回想庄子《人间世》中顺应外物之变,体会其中平衡之道,似有一物降一物的效果,心中产生的杀机慢慢抚平。 若木道人在此,定会吓得跃起三丈。 即便通晓此法,也需悟到平衡深处,否则心魔不消,绝不能生出助长练功速率的功效。 故而长治庄子《人间世》,乃是练此功的不二法门。 这全性秘中道承,却被周奕一日练成“合水、经金”相连。 心中杀气一消,周奕做出了更过分的尝试。 寒气继续往下探。 跨过经渠穴,来到太渊穴! 寒气第二次抱圆运转,这一次诱发的心魔不是杀机,而是一种恐怖的死亡下坠之感。 正如木道人所说,太渊有极大深渊之意象。 感觉一颗心不断往下沉,深不见底,休说加快练功,就连真气运行都生生停滞! 背后一阵冷汗冒出。 周奕再想《人间世》,效果变得微小。 “不行,强求不得,看来我也得治《庄子》。” 心下萌生退意,打算将太渊穴上的抱圆真气停下来。 可就在这时... 突觉脑袋一胀,浮现出一道人影。 正是一脸慈祥的三池大师! 晚间的庆安寺,一位老僧双手合十,他先道一声善哉,忽然面朝周奕,口中低声念着: “应无所住而生其心,专一心禅,不执于外境、心念...” 三池大师,心禅不灭! 周奕一颗心陡然清净,宛如贤者,无欲无求。 太渊穴诞生的心魔、那无底深渊彻底消失。 “合水、经金、输土”三大五行穴道循环。 木道人的秘中之秘,被周奕练会了一半。 这全性功夫邪门无比,稍有不慎就会入魔发狂,难怪要治庄子。 不过,真气在体内打通经脉的速度也大大增加。 往常同一时间练通经脉的速度如果是“二”,现在就变成了“三”。 炼精化气带来的提升亦是如此。 也就是说,如果能长期维持这种状态,修炼两个时辰,等于往常三个时辰。 越是天才,效果越可观。 对于周奕这种练功时日短,真气底子不厚的人来说,简直是久旱逢甘霖。 “老木啊老木!” “好兄弟!” 周奕感动得不行,下次定要请木道长喝酒。 如果木道人此时在场,恐怕会一边吐血一边大喊‘练功不能太周奕!’ 足足练了两个时辰。 一阵强烈的饥饿感袭来,炼精化气到了极限,这是要往外求。 人体适应天地,自有周天循环,满则溢之,虚则补之。 练武之人损耗真气打坐恢复,不仅向内,也会在不经意间外求。 这才源源不绝。 至于恢复功力的速度有快有慢,那就与功法相关了。 可是,体内新诞生的真气,每练出一分,丹田中的真元就能多储存一分。 这时突然产生的饿感,正是全性这秘中之秘加持在周奕“玄真观藏”上的表象。 尺泽、经渠、太渊...这三穴目前合练的效果已经够好。 周奕胆子再大,此时也不敢再往下练鱼际。 因为鱼际是‘荥火’穴。 寒气抱圆在‘荥火’上,可想而知有多么刺激。 以当下涉及的《人世间》与《心禅不灭》,定然没法压住。 “过犹不及,走火入魔就不划算了。” 周奕念着矮胖道人的好,一边吃干粮,一边盘算: “三池大师没说心禅不灭不可传人,下次见到木道人,我可将这经文传给他。” “《心禅不灭》容易练,对他应该大有裨益,算是稍微还一点情。” “……” 脱离扶乐那边的泥潭,又烧掉了一个债主。 周奕心情大好,练功效率自然也高。 在乌鸦山上连待七日,缺日用便下山到小城中采买。 这七天里,趁着余暇把脏乱的道观简单收拾一下,恢复人气。 偶有登山者,便将周奕当成这里的观主。 第八日,来了几个衣着华贵之人上法坛敬香。 “道长可是此间观主?” 周奕看他们的架势隐隐猜到什么,心中一喜,登时一本正经道: “没错,贫道正是雾烟观观主。” 几位信客没费什么话,上香后去拜老子,之后各捐香火。 等他们走后,周奕数了数,足足三百多五铢钱! 话少钱多,豪客啊! 这得在酒肆跑腿做大半个月工才能挣到。 豪客登门,一下破了金蝉子八十一难中的“没钱之难”。 周奕捉襟见肘,本打算早点下山去南阳,刻下解了燃眉之急,又能多待几日。 正好,近来隐隐有突破之感... …… 第三十八章:承凤楼 赖长铭伏诛第十日。 近段时间,鹰扬府军惨败已成为中原一地最大的话题。 雍丘阳堌城。 这座中原小城此刻云集八方豪客,茶楼、客栈、酒肆等地满是武林中人,三三两两的高谈阔论。 数日前,一团疑云笼罩中原,各种关于蔡河边的传言此起彼伏。 随着扶乐附近的现场人士到处传播,大家总算搞清楚那个夜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正午时分,阳堌城最大的客栈承凤楼内。 二楼三楼人声鼎沸,诸多武林人士张大嘴巴,不断讨论着听到的消息。 “没错了!正是太平道周天师领大军打到太康,灭了宇文成都的鹰扬府军!!” 一名光着膀子的大汉操着关中口音激动不已: “老子早说过不是知世郎的人马,有张须陀这个猛人虎视眈眈,知世郎的人过不到雍丘,何谈取道扶乐太康!” “如果是周天师,那便再合理不过。” 三楼一位书生打扮的江湖人一摆折扇:“太康乃吴广故里,太平天师出现在太康城外,本就天然契合。” “想那周天师在雍丘焚经成道,如今借火鹰扬府,正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哼,我看是胡说八道!” 一个高过六尺的壮汉顿了一下杯盏,反驳道: “太平道没有布道揭旗,哪来这许多人马?那宇文成都的鹰扬府军,足足上万人,又有虎豹大营一众高手,小股义军岂能是他们的对手。” 有人在旁边摇头搭腔:“何须太多人马?早听说过那鹰扬府军是被一把火烧干净的。” “不见得吧,你也知道是听说,能当得真吗?” 壮汉又怼道:“难道你在现场亲眼瞧见?” 一旁搭腔的人顿时语塞。 然而,一道较为虚弱的声音从客栈门口响起。 “那是真的,因为我就在现场,咳咳...” 众人循声朝下望,一眼扫过便信了五分。 门边涌进七八个江湖人,其中有个双腿受伤没法走路的,被两名同伴抬在门板上。 “我这双腿,便是拜宇文成都的骑兵校尉尤宏达所赐!“ “他用的裂斗鞭法,前重后轻。我从左侧被其抽中,故而右腿骨裂,左腿骨断,你若不信,可来验伤。” 周围自没人去验伤,却将他的话信了八九成。 那壮汉惊疑:“果真是周天师?!” 那伤者咬着牙从门板上支起身子,被客栈所有人瞩目。 只见其脸上闪烁着震撼之色: “周天师将夫子山的天火带到了鹰扬府军大营,他又朝风伯借来东风,火烧连营啊!” “我敢用性命发誓,那夜看到周天师手执火旗,招风起火,但见黑雾吞天,星月为之无光。宇文成都数百帐,全没于火海!” 他咳嗽一声,扶着伤口道: “宇文成都当时大怒,冲入烟雾直面周天师,这位宇文阀高手与其大战,结果连同虎豹大营高手,悉数落败!” “那宇文成都身受重伤,到此刻还杳无音信,你们去蔡河边一看便知,那里灼烧过后的废墟,至今还未清理。” 众人听罢,只觉目眩神摇。 有人好奇:“兄弟,那晚的火当真有那么大吗?” “大!非常大!” 门板上的断腿之人追忆,他越追忆,那火便越大,不禁开口道: “火之大,火势之猛,乃我生平仅见,那一段的蔡河之水都被蒸发三寸。” “……” 随着门板人的一番话,承凤楼内的气氛更为喧闹。 三楼一间雅室内。 一名戴着胡帽的少女反手关上窗闩,翡翠袖扣泛着淡淡光芒。 她旁边坐着个青年,华剑丽服,冠发齐整,一看便知来自高门望族。 可是... 这青年相比于对面另外一位年轻人,却逊了数分从容,也没他那份难以言喻的气度。 “二哥,你可听见了?” 少女望向对坐的年轻人,笑道:“鹰扬府军败的这样离奇,宇文家可是吃了个大亏呢。” 她又转向身旁着华剑丽服的青年,道: “柴少,你说可要去寻一寻这位周天师?” 柴邵哂笑: “宁妹休要拿我寻开心,分明是有人在陷害这位太平天师。只是太平道的名头太响,说些怪诞传言,江湖人也是愿意信的。” 那位被少女称做‘二哥’的年轻人正放下茶盏。 他眼如点漆,奕奕有神: “应该是李密的人,太康、扶乐无险可守,北拒张须陀是做不到的。李密韬光养晦,做了取舍,将这份名气让给了太平道。” 他饶有兴趣: “外边虽是谣传,但这位周天师绝不是等闲之辈,否则早被李密吃干抹净,哪里还有机会站在风口浪尖。” 柴邵露出认真之色: “既然是个能人,不如我去寻他?” 少女一脸冷静,果断摇头:“不妥。” “此地形势混乱,牵扯多方势力,你在太康附近一露脸,立时要引起宇文、独孤两家关注,更别说与太平天师交涉。” “时机并不允许。” 柴邵点头:“宁妹言之有理。” 她是个极有主见的女子,又侧头道:“二哥,我们还是先去寻东溟派,不可耽误正事。” 那位二哥微露可惜:“其实我也想去找找这位周天师,听说他怀有道门宝书,多半真是个奇人,我最喜欢与奇人交朋友。” “道门宝书...” 少女嗤嗤笑了出来:“你该不会也做什么长生大梦吧。” 那二哥笑了:“做做梦有什么不好的。” “也好,二哥去寻这位周天师求仙问道,我和柴少先去寻东溟夫人。扶乐不远,但李密一定在找那位天师,要么他躲了起来难以寻到,要么他早就归附李密了。” 少女话罢站起身来,像是真要走。 柴邵也是懂做人的,他笑着站了起来,却不挪动步子。 因为看得出来,某位爱才的二哥不是嘴上说笑那么简单。 不过,最终还是听了少女的主意。 三人下了承凤楼,走出阳堌城。 少女见自家二哥驻足朝太康、扶乐方向望,不由皱了皱眉,颇觉奇怪。 印象中,二哥并不是一个易被牵动心神的人。 少女猜到了他的心思,开解道:“天下间奇人无数,哪能尽入毂中。” “尽入毂中...”青年淡淡一笑,“只是一个美好的愿望。” “不过,宁妹...我心中莫名生出空落之感,连我自己都觉得奇怪。” 少女正准备找个说法,身旁的柴邵微微一动。 三人皆是高手,各都察觉异样。 柴邵的手,已不着痕迹地搭在腰间的宝剑之上。 “驾~!” 打三人身旁,驾马走过一条铁塔般的壮汉。 他背负一条马槊,头发像是被火烧过,焦灼带赤,浑身散发着一股凶悍煞气。 可想而知,此人若在战场冲锋,绝对是一员虎将。 柴邵得到二哥眼神示意,在大汉将要错身时,出声喊道: “兄台留步!” 然而... 大汉一点拉缰停马的意思都没有。 马儿脚步不停,继续朝阳堌城内走。 那大汉听见柴邵声音,转过头来,三人只见一双生冷豹目。 近来听到江湖传言,只觉对周兄弟不利,单雄信心中担忧,故而满身戾气。 这时有人呼喊,回头见到三人气宇非凡,想是高门望族。 念及周兄弟的交代,不愿多生事端。 于是半字不回,直接催马入城。 柴邵眉缠愠色:“好生无礼。” 身旁的少女出声宽慰:“柴少不必生气,想来是他身份敏感,不敢胡乱搭话。” 又朝自家二哥笑了笑,重复了刚才的话:“天下间奇人无数,哪能尽入毂中。” “这话不错吧。” 二哥爽利一笑,又道:“被你说中坏事,有什么可高兴的。” “走吧,我们去拜会东溟夫人。” …… 阳堌城内,过了八斗庙,便至曹府。 此时曹府内堂。 那位曹家二郎君曹承允正坐在曹老太爷身边。 “祖父,您为何不让我去找岳师兄?” 曹老太爷捋着胡子道:“他已经一条道走到黑,难道你要学他吗?” “这...” 曹承允已经没有数月前坚定了,他被强行留在祖父身侧,起初极度不满,现在态度却已大改。 最近的江湖事,魔幻得很。 但如此魔幻之事,竟被祖父料中不少。 曹承允盯着眼前的老人,他之前所嫌弃的‘老掉牙的经验’,其实是老人在江湖上摸爬滚打后摘取的人生智慧。 曹芮年继续说道: “现在满城谣言,这也代表了李密一方暂时的态度,他们不留余地,将周天师得罪到死。” “我却不想与他为敌。” 曹老太爷盯着孙子:“那老天师我已看不透,这周天师我更看不透了。” “易地而处,如果你是他,现在还能活着吗?” “木道人什么脾性?他行走江湖多年,几乎是独来独往,怎么会帮周天师的?” 曹承允听罢站到堂内,来回踱步。 易地而处,恐怕不知死多少回了。 “唉~” 他叹了一口气。 老人走到他面前,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年轻人有志气总不会错,但不可失去理智。” “这世上聪明人实在太多,有时候将自己想的普通一点,做事便会稳妥。” 曹家二郎长呼一口气:“祖父,我该怎么做?” “去三秦之地,回华山派。” “我看你对华山派韦掌门的揣测尚有疏漏,此时他并未增派人手,恐怕还在观望。” “你带一份礼物替我送给韦掌门,感谢他对你的教导。用这个理由回山,密公那边不会太难看,周天师也能体会我的苦衷,而你暂且靠着韦掌门,则多多孝敬,安心练功...” 老人想到在曹府出现的那道年轻身影,登时目光深邃。 又悠悠念了句:“以待天时...” …… 第三十九章:清风明月 “老太爷,有客。” 孙老管家进到内堂传话,足见来客不凡。 “是哪一位?”曹芮年起身问道。 孙老管家道:“是一位从雍丘过来的江湖朋友。” 曹芮年点头会意:“承允,与我一道去见见吧。” “是。” 在雍丘能被曹府如此重视的人,只能来自夫子山。 曹家二郎不算傻,他晓得家中还有两小道童,来人多半是来看望他们的。 之前也有夫子山的人来,一直是孙老管家安排。 今天来的,不知是何许人物。 才进会客厅,曹承允便见到一位威风凌凌的铁塔壮汉。 见他面若重枣,浓眉斜飞入鬓,豹眼中闪烁着的煞气委实凌冽。 壮汉面带一丝笑容,知他在府中颇为收敛。 倘若于战阵中与此人相遇,那... 曹承允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心中盘算着这猛士与太平道是何关系。 “老太爷安好。” 单雄信拱手上前,江湖草莽气重得很,但礼数不缺。 他目光一扫,没见旁人,便道:“我家教主特叫单某登门,感谢老太爷的善意。” “不敢当,”曹芮年脸上的皱纹堆出友好的笑容,“单先生可是来看两位教中高足的?” “正是。” 单雄信应声,与曹老太爷对望一眼,又转头看向曹承允,豹目微缩。 曹家二郎不知怎得,感受一阵压力。 单雄信挤出一丝笑容,这压力便又消失了。 曹老太爷将一切收入眼中,微微松一口气,那位周天师对曹府还是认可的。 没结梁子,那就好办。 “孙管家,你领着单先生去吧。” “是。” 孙老管家笑着伸手相邀:“单先生,请。” 二人一道朝曹府深处去了。 “祖父,不用再多聊?” “不必,他只是来传达一个态度,体会到就够了。” 曹芮年反问:“二郎,你对此人有何看法?” 曹承允沉默几息,认真答道: “此人武力不俗,恐怕也是一等一的高手,根据我们得知的消息,他应该就是跟在天师身边的那一位了。” “如果放在军阵之中,当是一员猛将。” 曹老太爷嗯了一声:“江湖上各大宗派一等一的高手不在少数,但这般高手自有傲气,此人的傲气更甚寻常。” “可从他的态度来看,已是对天师心悦诚服。” “从夫子山大火到鹰扬府军大火不过月余,你觉得,普通人能在短短时间叫这样的人物臣服吗?” 曹承允深以为然,请教道:“祖父,那接下来我们该怎样做?” 曹老太爷早有腹稿: “对外不可宣扬,对内保持默契。我们是做生意的,暂时提供一些便利就够了。” “这两位小道童是老天师的徒弟,不会一直待在府上。” “等离开那日,我们派人护送,届时他们到哪,就把一部分生意转做到哪,他们需要人手,我们就帮忙。” “倘若这天下更乱,曹府能多一份依靠。” “我这辈子见过形形色色的人,现在头脑还算清醒,看人应该不会太差。” 曹承允点头,又问出内心一团疑惑:“祖父,您对密公为何不见上心?” 曹老太爷长呼一口气:“密公做事手段与天师不同。” “作为商人,我更喜欢与周天师这样的人打交道,睡觉会踏实点。” …… “单大哥,我师兄可安好?” 一间颇为雅致的小庭院内,单雄信身上的戾气已消散个干净,短短时间,他与两小道童混熟了。 因为他身上带着周奕给的字条。 这便是天然的催化剂,很快就能建立信任。 此时,夏姝与晏秋正瞪大眼珠瞧着他。 “安好,安好。” 单雄信一人回一句,笑着连答两声,又问:“你们在此如何?” 晏秋夏姝一齐点头。 “曹老太爷与孙老管家对我们非常照顾,没受过委屈。” 夏姝急忙问:“师兄可还有其他安排?” “有。” 单雄信道:“之前道场的箓生你们能联系上吗?” “能。” 晏秋有些激动:“单大哥,这是要走?” “没那么快,”单雄信朝南边瞧了瞧,“南下这条路现在动乱得很,需等些时日。我们先作准备,周兄弟消息一到便立刻动身。” 听他这么一说,夏姝与晏秋都露出期待的目光。 夏姝忙道:“夫子山上还有一些东西要运走。” “嗯,届时我与你们一道去取。” 晏秋道:“单大哥能说说与师兄一起经历的事吗?” “当然可以。” 单雄信自豪一笑,与两娃逗趣那还不简单? “我给你们讲讲扶乐城的事,就先说说这福实客栈乱斗群豪!” 他挑选最荡气回肠的场面,本以为两小道童会随着他的讲述而兴奋激动。 哪知,他们关注点却与常人不一样。 说起戏耍群雄,从福实客栈一大堆人中杀出去... 两娃觉得有师兄在便很正常。 说到闯入鹰扬府军大营,两小道童欢欣鼓舞,却是因为救了一群无辜姑娘。 似乎,在单某人眼中的大事,在他们看来都只是师兄的寻常发挥。 两娃更在乎的内容,是师兄与那神秘中年儒生辨说佛法。 以及如何看透解释木道人的庄子《人间世》。 尤其在经义上,他们要比单雄信懂得多。 还会因为理解不同而争执一番。 一时间,单某人也不敢将两小道童当普通娃娃看待了。 “果然,周兄弟是奇人,调教出来的师弟师妹也大异常人。” 单雄信暗中赞叹。 夏姝晏秋听得极为认真,总会追问各种与师兄有关的细节。 说起周奕给三人起的法号,大感新奇。 晏秋很好奇:“倘若师兄给我们也起一个法号,会叫什么?” “法号那是师兄临时应变才起的。” 夏姝转着黑溜溜的眼珠:“就算有也是道号,遵循之前师兄伤春悲秋的调子,应该会较为文雅。” “比如清风啊,明月啊之类的...” 晏秋眼睛一亮,赞道:“挺好听,那我叫清风,你叫明月。” “随你随你...” 单雄信在一旁乐呵呵瞧他们聊天。 这种情景是往常体会不到的,既新奇,又挺惬意。 本来急匆匆想朝周奕那边去,现在也能安心等消息了。 …… “落雁,我们还这样安心等消息吗?” 太康城,吴广故里。 王伯当一身白衣,半倚一株柏树,下方是一方斑驳断碑,覆以苔绿。 白衣美人正蹲在碑前,拽着一根树枝刮去苔藓,瞧那碑刻,乃是前人纪念吴广所留。 沈落雁没回王伯当的话,只是朝他微微一笑。 王伯当双手环抱,不知她在卖什么关子。 岳思归也站起一边,默然不语。 春雨濛濛,沈落雁拍了拍石碑,忽然念道:“会天大雨,道不通,度已失期。失期,法皆斩...” 岳思归当然知道她在说“陈涉世家”。 可他的心思不在这上面,与王伯当考虑的角度也不同: “军师,这次大破鹰扬府军之事为何转嫁太平道,既把周天师得罪死了,又没叫密公扬名,岂不是两头不讨好?” 岳思归有些不满。 沈落雁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王伯当。 “秦一统六国,二世而亡,如今的隋朝,多半也是这样的命运。”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喊出这两声的,无不是英雄,可是他们却难笑到最后。” “你们太着急了,密公可就比你们镇定得多。” 她目中慧光闪烁,却也不乏冷色。 岳思归的反应比王伯当还快:“军师收到密公的消息了?” 沈落雁神秘一笑,又冷静吩咐:“其他人收拾一下,军中高手先行动身。” 王伯当颇为不舍:“可惜了扶乐太康这两城。” 沈落雁道:“张须陀百战百胜,我们退避三舍,以骄其心,他日再战,张须陀必然轻视我等。” “张须陀的声名越大,将之击败后能得到的,岂是鹰扬府军可比!” 王伯当与岳思归浑身过电,瞪大双目。 “行大事者,当目光长远,不能只顾眼前。” 岳思归诚恳点头:“受教了。” 又问:“那周天师呢?” 沈落雁蹙眉道:“此人狡猾如狐,胆大心细,他若想躲,我们何必费那个功夫。” 又盈盈一笑:“他不是自封为密公债主吗,那就等他来找我们好了。” …… 第四十章:《太平鸿宝》 赖长铭伏诛第十五日。 一场春雨洒下,乌鸦山雾烟观沐浴其中,门前古柏新枝吐碧。 随着旅者踏青,老子像前香火渐旺。 三足鼎坛青烟袅袅,与细细雨丝纠缠成缕。 盘坐在蒲团上的周奕似是被春风搅扰,一经拂面,双目不由睁开,闪烁一丝欣喜之色。 七日前他便有突破,从大敦穴练到期门穴,练通了第三条经脉。 这条足厥阴胆经此前便有积累,非是几日之功。 可料想不到,短短七日过去。 今朝聆听春雨,竟又练通了第四条经脉,手少阳三焦经! 这练功速度,委实有点惊人。 从十二正经稳步修炼,积攒底蕴,没用任何旁门左道。 故而一身真气,颇为精纯。 他愈发体会到《人间世》与《心禅不灭》的妙用。 只不过想到自己这一身功夫,周奕觉得有点古怪。 根据角悟子师父背书,他们太平道典籍与《老子想尔注》有关,算是他所治本经。 《玄真观藏》则是得黄老之学传承下来的内功法门,引为基石,此时又练庄子人间世,更掺着佛学心禅,加之看了不少角悟子收集的道门经卷... 这,身上的功夫逐渐有些理不清了。 “诶~”周奕甩了甩头。 “想这些干嘛,还是师父说得对,只要不是走火入魔,其他没什么大不了的。” 想着想着,周奕闭上眼睛,用耳细听。 这手少阳三焦经关联着耳门与丝竹空两穴。 耳门穴与听宫同位,乃是耳力强弱之关键。 丝竹空则位于眉梢凹陷之处,丝竹本为一种乐器,再加一空,乃至心神轻盈。 二穴联动,可在轻盈的心神下听取四方动静。 故而听得更远、更细。 炼通这条经脉后,自然比滞涩时要顺畅。 满运真气,用心静听。 高手的听力并不相同,比如巨鲲帮帮主云玉真,听得二十丈外的些许杂声。 江都第一高手石龙,全力运功,可听十丈内虫行蚁走。 周奕调运真气,屏息一听,春风、雨水在耳边更加生动。 六丈外的古柏新枝嫩叶上,一滴水滑落坠地。 更远处... “啪~!” 这一声响很突然,比叶片滴水声要大的多。 是脚步声。 声音越来越清晰,只有一个人,正在朝雾烟观方向走。 周奕甚至断定,此人戴有雨具。 因为他身边的雨声比周围急促,显是雨落时被东西挡住互相碰溅产生的。 既新奇这全新的耳力感应,又对来人产生好奇。 雨越下越大,阶前的蒲公英举伞承露,被打弯了腰。 这个时候,少有人踏青才对。 难道是观主回来了,不会这么巧吧。 尽管观内挂着“来客自便”的牌子,但占着别人的窝,还花了点香火钱,总觉得有些亏欠。 周奕忙起身,迎了出去。 吱呀一声将观门全开,目中多了道颀长身影。 此人一席黑衣,头戴斗笠,腰间佩着柄三指来宽的长剑,正拾级而上,踩起细碎水花。 几只鸟雀穿过雨幕,来人已走至门前。 看上去二十六七,面上棱角分明,眉梢上飞,如龙出渊。英朗之中,又夹着一股难掩的锋锐。 他抬头看了看观门上方字迹漫漶难辨的牌匾,依稀辨得“雾烟观”三字。 朝观门下一瞧,立着个不及弱冠的俊逸青年,浑身散发一股出尘之气,想来是方外之客。 虽然这人没着道袍,但那一身气质,还有身上的香火味,是观中道人绝不会错了。 来人心中有数,摘下斗笠朝前一步。 “道长,打搅了。” 周奕不明他的身份,却感觉极为不俗:“山花宿雾,雨中稀客,怎能算是上搅扰,请。” 来人眉梢微动,多瞧了周奕一眼。 他迈步进观,目标非常明确。 先入大殿对着老子像一礼,跟着摸出数十枚五铢钱放在香火坛旁边。 周奕见状,脸上多出一丝笑意。 男子转身道:“请问道长承哪方教义?” “承西汉杂学,”周奕将地上的蒲团拿开,随口回道,“长治庄子,略通黄老。” 男子眉色一亮,又摸出数十枚五铢钱。 他的语气比方才多了分急切,“在下杨影,不知道长怎么称呼?” “贫道姓周,当年师父收我为徒时,俗名就已不用了。”周奕真诚中带着难言的伤感,似乎回忆到伤心往事。 可以想象,他年岁不大,却守此道观,必然有一番坎坷经历。 自称‘杨影’的男子一瞧周奕神色,目中添了数分复杂,看周奕的眼神更认同几许。 隐隐有种同病相怜之哀。 他小小叹一口气,想起正事后立时正色: “杨某路过扶沟,闻听此观。因近来迷上道门典籍,有感其深,却困守一处,难得寸进,今日叨扰,特来请教。” 周奕点了点头,目光从杨影腰间长剑划过,看到了剑鞘上的血迹: “请说,贫道一定尽力。” 杨影踱了两步,道:“天地之道,极则反,盈则损。” “作何解?” 周奕听罢转过身去,心中咯噔一下。 他面色有变,杨影却看不到,以为他转身思考。 这是...淮南鸿烈。 难道是冲我来的? 平了面上波澜,走了几圈,转身回道: “这...家师似乎说过...” “夫物盛而衰,乐极而悲,日中而昃,月盈而亏,这...这当是物极必反之理。” 杨影二目一凝,放出光彩:“物极必反,物极必反!” 他盯着周奕:“周道长,生死之间可有此理?” 周奕摇摇头:“我只是复述家师所言,这与我所修庄子大相径庭,故而不敢深话,足下自行体解吧。” 杨影点头,双目略有失神。 他从怀中掏出一本道家典籍,翻看片刻,跟着朝雨中痴痴走去,连招呼也不打。 那放在三足铜鼎前的斗笠也忘了拿。 杨影没戴这顶宽大斗笠,失了遮挡,于是春雨打在了他的剑鞘上。 几近成干的血迹被雨水唤醒,顺剑鞘流下。 所过之处,成了一条布满鲜血之路! “轰!” 春雷闷响...... 周奕追到门口,盯着消失在雨幕中的背影。 不由疑神疑鬼:“杨影?实在想不起来有这么一号人物。” “随便碰到一个生客,竟也在研究淮南鸿烈。” 想到道门宝书的谣言,心中去意大生。 他是个行动派,念头一生,便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这就走!” 打定主意,立刻收拾物品。 也没什么杂物,只装好铜钱,将观主云游的牌子放回,临走时上了一炷香。 这才撑开桑皮纸伞,关门下山去了。 身上没多少干粮,便取道扶沟城食铺。 “店家,近来往南的路上可还太平?” “客官往南去西华,走官道便是,也就多个十里路。走小道绕山过林的,算脚程虽快一段,却多有蟊贼。” “多谢。” 周奕结了铜钱,出城直走官道。 大约过去七八里,见路边有一野店。 店铺靠着棵大柳树,下方茅草棚中置一茶壶,里面的水滚了,在火炉上嘟嘟冒泡,周奕寻思喝碗茶水,吃点干粮。 于是收伞打算坐进去。 这时,忽听到里面的江湖人在讨论。 周奕人还在路边,但耳力大涨,听得真切。 先是一个面相凶悍的黑脸汉子说,鹰扬府军是太平周天师带人灭的。 不过这消息旧得很,周围人早听过了,不觉得稀罕。 旁边的麻子脸来了句:“那宇文成都不用找了,据说败在周天师手中后,羞愧下自刎于蔡河之畔。” 他又笃定道: “道门宝书就在周天师手中,绝非谣传,当下想一睹宝书者可不在少数。” 黑脸汉子问:“你听谁说的?” 麻子脸道: “我是从淮阳那边来的,淮阳太守赵佗你们知道吧。他是内功外功双修高手,江湖人说,这位赵太守近来也在研究淮南鸿烈。可惜啊,却无缘一见《枕中鸿宝苑秘书》。” 黑脸汉子吃了一惊。 周围也有不少人是从外地来了,听得云里雾里。 “《枕中鸿宝苑秘书》是什么?” 麻子脸显摆一笑:“传说这是刘安成仙宝书,得之鸡犬升天。” 外地那几人一听,哈哈嘲笑,哪会相信。 麻子脸不乐意了,又道:“近来从太康传来确切消息,这宝书曾出现在夫子山太平道,被他们结合太平经义,改作《太平鸿宝》。” “这便成了一部武学典籍,既承黄老,又引仙学,恐怕不输给四大奇书。” 那几个外地人这么一听,登时神情一变。 太平鸿宝?! “这等消息,怎会从太康传来?”一位颇有气度的中年人问。 麻子脸一副你们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鹰扬府军几乎全军覆没,这是铁打的事实。灭他的义军来自太康,正由周天师都率。” “当晚周天师大败宇文成都,手下人好奇问起他的武功来历,这才为人所知。” “你觉得消息不该来自太康吗?” “……” 一时间,这野店议论纷纷。 说到太平鸿宝,不少武林人双眼冒光。 周奕又把伞撑开,食欲全无,继续往南走。 他一张脸黑如锅底: “密公啊密公,你真是人才,大才!呵呵,太平鸿宝,连我自己都信了...” …… 第四十一章:小试牛刀 李密一伙人不仅会编谣言,甚至上瘾。 一个谣言接一个谣言,自己给自己圆上了。 周奕气得想笑。 “如此转移仇恨,不知在憋什么坏,如果单纯为了我,绝不能费这么大心力。” 在野店旁听了几句,他再不想作半分逗留。 继续沿官道南下。 约摸走过两里路,周奕微微朝身后一瞥,这个动作细不可查。 行到下一个山弯处,陡然发足狂奔。 一转眼,他人便消失在官道上。 “噔噔噔...” 脚步声从后方迅速传来,却是一高一矮两个满脸杀气的恶汉。 他们过山弯朝前方官道一瞅,鬼影子都没一个。 “跟丢了!” “他娘的,这小子好生滑溜!” 高个汉子皱眉对旁边持短枪的矮汉道:“都赖你踩到一滩水,被他听见,否则以我的轻身功夫,缀这么远,他岂能察觉。” “头领问起来,你来担责。” 矮汉吐了一口唾沫,“你放屁!” “老子从安陆郡一路追着那个妖道到扶乐都没跟丢,论轻身功夫,你能及我?” “分明是你踢中一块石子打中树干被他听见,反倒怪我。” 两人互相埋怨,像是要吵起来。 高个汉子道:“别吵了,就当是看错了。” 矮个点头:“嗯,头领问起,就说这人已被我们杀掉,尸体扔进沙河去了。” 两人打了个商量,转身便回。 山弯处,在三丈高的石壁上长着一株野桃,新叶层层绽开,雨滴正顺着伞骨状的枝桠滑落。 就在下方二人转身一刹那! 一道白影几乎与那滑落的雨滴连成一线,浮掠而下! 矮个汉子耳朵听到动静,反应极快,“躲!” 他吼叫提醒,人朝旁边一滚。 高个恶汉却吃了身高腿长的亏,行动不及同伴灵活。 刺肤感传来,只觉后颈天柱穴一痛! 完了! 他惊恐间连偷袭之人的脸都没有瞧见。 颈后两大筋如同撑天之柱,天柱就在此处,乃是上下行气之要道。 出手之人打穴极准,手腕一抖,他便晕晕乎乎,闷哼一声软倒在地,昏死过去。 “果然是你!” 矮汉翻滚起身又惊又怒,大喝着挺枪刺来。 周奕旋身避开枪尖,出手快点对方腕上阳池穴。 这一下又急又快,直接点中! 短枪脱手坠落! 矮汉却是个惯战之人,右手掉枪被他提前预料。 左手成爪顺势一拿,横握枪柄,朝对方胸口戳去! 却见对方足尖一点,眼前白影一晃,感觉肩膀被侧撞一下。 短枪带起的劲风撕裂雨幕,却在触及对方衣襟时诡异偏移。 他心中凉了半截,没想到对方如此棘手! 周奕借此一跃,已绕他身后。 右手成爪扣住枪头,借着矮汉前刺之力猛然转身! 左膝如鹤胫般撞他腰眼,矮汉吃痛,手上短枪瞬被夺走。 再没任何反抗余地,那枪尖已抵在他喉头上,压出一个血眼。 鲜血汩汩而涌! “慢,慢!” 矮汉叫饶:“好汉饶我一命,大家都是混江湖上的,今日我栽了,愿意拿钱买命。” 周奕哦了一声:“你有多少金银,你的命又值多少钱?” 矮汉见他没动手,以为有商量余地,赶忙说道:“命是全部,钱自然是全部身家。” “我闯荡江湖多年,发过横财,现在全部归你。” “好,我给你一个买命的机会,”周奕指了指地上的高个汉子,“你的同伴只是晕去,随时能唤醒。” “现在我问你答,待会我把他叫醒,若你俩答的一样,那你的钱就归我,你的命我也不稀罕。” “如果你敢骗我,你的命我拿走,你的金银我同样不稀罕。” 矮汉咽了一口口水,“好汉尽管问,我有半句假话,你只管将我打杀。” “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缀在我身后?” 矮汉立刻道:“我们是向当家的手下,方才你在那茶棚外揭开伞叫我看见。” “我俩没拿你的把握,于是发了信鸽后,就一路尾速。” “什么向当家,说清楚。”周奕面色不善。 矮汉心中吐槽他没见识,却不敢明言,“向当家便是向霸天。” 原来是四大寇。 向霸天是其中一位,被称为寸草不生。 此人善用夺命齿环,江湖上的一流强人碰见他,稍不留神也要殒命。 “你在扶乐城中的客栈中见过我?” “是。” 矮汉老老实实道:“当时我们被鹰扬府军追杀,死了数位头领,曹大当家已下命,必要杀你。因为我们后来细想得知,那天...” “那天什么?” 矮汉气愤:“那天中了你的诡计,你与那木道人,分明是一伙的。” “哈哈哈!” 周奕大乐,“四大寇倒不是四大蠢猪,多少有点脑子。” “就你们两个,其他人呢?” 矮汉道:“在附近集镇,还未赶来。” “对了,你们曹大当家指名道姓要杀谁?” “周观潮。” 这是周奕当时随便用的假名。 他见周奕在思索,赶忙说道:“我句句属实,不信你可以把他唤醒。” “行,我这就问。” 周奕枪尖离开他喉咙,作势转身要去唤醒高个子。 那矮子嘴角微抽。 在周奕转身一瞬间,手朝裤腿一摸。 “呃~!!” 这时一声惨叫,原来周奕反手将短枪掷出,将他扎个透心凉。 “你~~!” 矮汉身子一歪,一头栽倒。 他连裤腿上的刀都没拔出来,更别说背刺了。 周奕将矮汉作势要拔出的刀拿在手上,反手给了那高个一刀。 在两人身上搜了搜,穷得要死,也没秘籍,只有几件花花绿绿的肚兜。 两个混账! 想到之前这两贼寇说的话,于是把他们丢到道旁的山沟中。 等发山洪,准将他们冲到河里。 看看是谁把谁丢入沙河。 这俩其实不算弱,尤其是那个用枪的矮个。 不过,周奕却今非昔比。 与江湖人厮杀拼斗的经验,远超夫子山时期。 那时有个梁王手下叫匡晖的,一手双刀差点叫他重伤。 如今这两贼皆胜匡晖,却能轻松将他们拿捏。 周奕已经很满意,毕竟他练功没多少时日。 甚至,经过这两贼练手后,心中有股自信。 以现在的功力,加上脉气与真气二气循环这一底牌,如果老马再临,恐怕能与他狠斗一场。 虽说老马只是个小派掌门,其水准放在这个牛鬼蛇神一大堆的江湖上算不上什么。 但只要低调做人,也算有自保之力。 正因如此,听到这矮汉说飞鸽传书之类的话,周奕心中没那么慌乱了… …… 第四十二章:漠北客 离开方才的山弯,径自向南。 一路上少停少歇,两日后入了西华城。 时临傍晚,周奕本打算找客栈投宿。 可进城不久,便听到一桩骇人听闻之事! 四天前,城中一姓郑的大户人家死伤三十余口,若非城内数位高手赶到,郑家差点被灭门。 叫人难以置信的是,这郑家家主郑泰与黄河帮关系要好,在中原之地,竟有人敢对他们下死手。 据说出手之人武功诡异,剑法极高! 这郑泰是一等一的好手,放在西华绝对是响当当的人物。 事发当晚,他几乎没有挣扎,被人一剑杀死! 听说此前郑家与大江会有过冲突。 似乎因为酒水生意。 大江会是八帮十会之一,势力不小,可黄河帮却没因这事找他们麻烦。 因为就算是大江会的龙虎双君出手,也不可能轻松击杀郑泰,更别说杀伤这样多人。 此事就如阴云一般笼罩着整个西华城。 周奕听闻后,光速出城。 十有八九是魔门的人干的。 如果是练了《天魔策》的那帮人,暂时还是有多远躲多远的好。 出了城,走过几里路,这才感觉压抑气氛散开了。 又奔过一小片水竹林,趟过两条小河,走了八九里路。 周奕拨开一丛树丫,驻步在一处小山冈上,往前眺望。 这时长舒一口气,心神放松下来。 只见暮色压山,远树泼墨,山麓之下隐现村落。 忽闻鸡鸣犬吠之声,又见一缕孤烟袅袅,穿破阴霾。 如是有一幅山水水墨画映入眼帘。 他很喜欢这种田园山水,小村人家。 倘若有余暇,真想坐在这山冈上随性动笔,画一拙作。 见暝色渐沉,不想赶月。 周奕顺着山下阡陌小道,朝村落走去,那处有炊烟浮动的人家就在村口。 但见篱落参差,柴门半掩。 他准备敲门,里面的人像是对脚步声非常敏感,直接走了出来。 那是个满脸皱纹的老翁,瞧见周奕后起初眼中带着惊喜,上下一打量,眼中惊喜很快又暗淡下去。 “老伯,打搅了。” 周奕温声道:“在下路过此地,想用铜钱换口热饭热水,方便吗?” 话罢摸出十来枚五铢钱。 “方便,”老翁朝院中一张破旧矮桌一指,“就请坐吧。” 周奕四下打量一番,看到院中还有一小片菜地。 老翁没过多久就端出两只碗。 一碗是热水,另一碗像是粟米糊。 “吃吧。” 周奕顺手将铜钱朝桌上一放,老翁见状,摩挲着下巴上的白胡子。 “这文帝一死,天下就乱糟糟的,讨水米的过客老头子见过不少,像你这样大方的却稀罕。” 老翁又道:“看你年纪轻轻,莫不是学那些江湖客,也去走南闯北?” 周奕吹了吹水上的热气:“差不多吧。” 老翁直摇头:“这可不太好。” “我有个孙儿比你稍长几岁,当初随着一批江湖人去了燕赵,此后就再没回来过。” 周奕没在老人脸上看出伤感,兴许是被埋藏在如沟壑般的皱纹之下。 随口宽慰道: “如今隋军与义军乱战,不便出行,兴许乱世结束,天下太平,您的孙儿便会返回故土。” 老翁脸上的皱纹挤成一堆:“你这娃子说话怎得暖心暖肺的,他如像你这般,我倒是少担心了。” 周奕一口将水喝尽,“对了,他叫什么?若我以后出入燕赵,可帮忙打听打听。” 老翁犹豫了一下:“不必了,我就当他野了不愿回家。” 周奕点了点头:“花花世界,这样的野小子不在少数。” 将粟米糊吃完,老翁又给他盛了一碗。 第二碗吃尽,老翁问他还要不要。 见周奕摇头,老翁将桌上的铜钱拾起,朝周奕手中一塞。 “世道虽乱,却不缺这两碗粥米。” 周奕捏着手上的五铢钱又看向老翁,他正看向北方,“这野娃子孤身一人,希望他总能碰见好人。” “放心吧,这世上还是好人多。” 周奕接着问:“老伯,天色将晚,我能否借宿一宿?” “当然,就是多待几日也不妨事。”他说完拾起碗筷朝屋内走。 这一晚,周奕睡在侧边的木屋内。 这木屋打理得干净,想来是老翁一直给他孙子留的。 第二日一早,天蒙蒙亮。 周奕早早起身,在屋内床头上留下一摞五铢钱。 算作饭宿用钱。 才推开小院柴门,那老翁追出来两步。 他并非留客,而是问道:“你可是要赶路?” “是。” 老翁指了个方向:“直走朝村尾去,那边有马车。在咱们土寺附近,这位章师傅的马车最快。” 周奕微微一怔。 他本没有兴趣的,可听到老翁说此人马车最快,倒是生出好奇心来。 与老翁告别,周奕朝村尾去了。 土寺只是个小村落,不过几十户人家,不多时便至村尾。 拐过一堵泥巴墙,见到一栋盖着茅草的破旧土屋。 屋门左边有一棵枣树,右边也有一棵枣树。 右边的枣树更粗壮,连着搭起小棚,作简陋马厩,正有一匹马摆头吃草,旁边站着个不算高大的男人,正拿草去喂。 他时不时伸手拍拍那马的脑袋,马儿时不时蹭蹭他的手。 那人听到脚步转过头来。 周奕见他浓眉大眼,面相憨厚,“章师傅?” 章师傅实诚一笑:“正是,少侠可要省些脚力搭我的马车,早间发市,绝不多收你铜板。” 周奕听他说话带着股江湖气,于是笑问:“听说你的马车土寺最快。” 章师傅闻言,稍作严肃之色:“少侠要去哪里?” “直往南去。” “南去...”章师傅应道,“往南两百多里,便至上蔡城,是这个方向吗?” 周奕点头道:“我很好奇,马车能有多快。” “你想要多快?” “自然是越快越好。” 章师傅浓眉一叠:“很久没人这样与章某说话了,请上马车吧。” 这时他竟不谈价钱,像是忘了这一茬。 周奕登踏上到车厢,只见章师傅取出桐油刷了刷硬木轮毂连接处。 又走到车前拥抱那匹马,拍了拍它的脑袋。 “聿聿~!!” 诡异的事情发生,本在吃草的马忽然离了食槽,双蹄高弹,长声嘶鸣。 周奕见他调转马头,坐了上来,不由问道: “章师傅,你以前是做什么的?” 章师傅面色平静: “我曾见过一轮轮落日沉于苍茫的旷野。无尽的黄沙,漫卷过胡桐梢头。又见过孤鸿寥落,缥缈于荒丘...” 他说着,又对周奕道: “少侠,请坐稳。” 周奕不明觉厉。 这绝不是普通车夫! 又听得一声鞭响,灰马长嘶。 这时村口大道起狼烟! 那匹其貌不扬的灰马迅疾奔出,越来越快,鬃毛倒竖! 车厢四周轰隆作响,外边是章师傅的催马声,村前弯道处,榆木车辕几乎在青石板上碾出火星! 弯道快才是真的快。 “驾!” “驾!” “……” 不到半个时辰,周奕从马车上下来。 从土寺至上蔡,已走过一半。 期间渡河流,穿村落,过山冈... 若非他有一身上乘内家真气,恐怕要被晃个七荤八素。 再跑下去,马车估计要散架。 不敢想这是马车,若章师傅骑马,定然是一骑绝尘。 此时,这位面相憨厚的中年人正牵着马去河边饮水。 周奕望着这汉子,也朝河边走去。 章师傅抖了抖缰绳:“这样一大段路,收少侠十枚铜钱不算贵吧。” “自然不贵,”周奕很是好奇,“敢问章师傅高姓大名,以前又是做什么行当的。” “不敢当,在下章驰。” 他声音厚重,“章某人年轻时曾在漠北打拼过,塞外之地,多有马贼,没有高超骑术,难以生存啊。” 忆起往昔,章师傅凭添几分自豪之色: “当年在塞北尤鲁都斯,曾经有一伙马贼追了我三天三夜,最后我驾马冲入漫天黄沙之中,哈哈哈,马贼们晕头转向,丢了我的踪迹!” “那时候同行人唤我为风雁,说章某是风中大雁,马贼们也够不着啊。” 尤鲁都斯? 那不就是巴音布鲁克?! 周奕赞道:“章师傅乃是奇人。” “惭愧,”章师傅笑着摆手。 他盯着周奕,稍有感慨: “客乘马车,多求安稳,很久没有这样纵马狂奔了,不禁叫人回想起年少轻狂时。” 章驰朝前方山丘一指: “翻过那个高坡,就到了汝阳郡地界,我这匹马虽是良马,但拉车而行负担太大,只能送你到此。” “前方便是汝河集,听说近来多有事端,少侠须得小心。” 他见周奕点头,忍不住多问一句。 “少侠可愿赐名,好叫章某留个念想。” 周奕起先想报个假名,见大汉诚恳,便拱手道:“在下周奕。” 又道: “章兄在此,我有要事在身,就此别过。” “好,告辞。” 章师傅愣了一下,也赶忙抱拳。 周奕? 这名字像是在哪听过。 一时想不起来,真是心如猫抓。 章驰抬起头时,见周姓青年已登上山丘半途。 忽然精神大震,想到什么,两手猛力一拍! 原来土寺村中有一姑娘在扶乐被贼人抓住,家人伤心欲绝,以为她再也回不来了,没想到后来奇迹般自个跑回家中! 说是被大侠所救。 章驰听闻此事,甚感快慰,当下目露兴奋,凝望着山丘方向。 周奕,那位周天师! 没错了! 是他,一定是他! 章驰心中佩服得很,迅速追上两步,朝山丘那边拱手大喊: “曾是漠北客,今朝闲散人,土寺风中雁,略通驭马术,周少侠若想起我,随时来寻!” 中年汉子瞧见,山丘上那人回头一笑,风采难言。 “后悔有期。” 青年纵身一跃,跨过山冈,复窥不见... …… 第四十三章:再见小凤凰 上蔡之北,汝河集镇。 “老兄,你们这是往哪儿去?” 官道旁,一位圆脸镖师被身着皂衣的护卫拦住去路。 出声之人,是汝河集本地贾鲁商行的护卫。 那镖师以锐利眼神扫过商行马车,见车辕上漆着的商队标记并无异常,这才抱拳回道: “今趟要去安陆郡。” “安陆可远得很,少说有六百里,”护卫压低声音,“既然大家顺路,不若结伴南下,先至上蔡城?” 圆脸镖师心领神会,忙道:“那可求之不得!” “趁着天色尚早,我们即刻出发,过了那恶山恶岗。” “正是这个理儿,”护卫皱眉道,“最近死了不少江湖人,听说八帮十会的高手也折在这里。” “誒~这世道,什么魑魅魍魉都跑出来了...” 两人的对话被立在茶棚柱后的周奕听得真切。 自踏入汝河集镇,他已数次耳闻此类传言。 往前行过几步,酒肆檐下正有几个汉子在议论。 周奕装作初涉江湖的模样凑过去,朝一个络腮胡大汉打听: “敢问老兄,汝河集最近出了什么事?” 络腮胡大汉看了他一眼,倒也干脆: “死了不少江湖人,本不算稀罕事,只是这些人死状蹊跷,皆如被厉鬼攫去魂魄一般。” “官道往南路上挡着座云首山,山上有一大片乱坟岗,有人在晚间瞧见森森鬼火,说是有东西从坟里钻出来。” 说到这,大汉微微发怵,“真要是什么脏玩意,那可麻烦得很。” 大汉对面那人满脸醉红,拍桌大笑: “又有什么好怕的,只要长得俏,鬼怪也受用。” 他又说起荤话,毫无顾忌,周奕告退离开。 鬼怪什么的一听便知谣传,若真有这玩意,做天师的专业对口也不会怕。 难道是魔门中人? 周奕心中暗忖。 魔门两派六道,凶残人物真是一大堆,那可不是宇文成都能比的。 先到云首山下瞧瞧,若是情况不对头,大不了多绕远路。 从汝河集穿过,大多数都是武林中人在讨论。 至于普通人,反倒没那么害怕。 因为惨死的那些人,一个个都是闯江湖的。 周奕从北边入集,一路了解情况,又顺便打听扶乐那边的消息。 继雍丘之后,他在扶乐也声名大振。 庆幸的是,除了这两地,外边能认出他样貌的人少之又少。 晌午时分,他来到汝河集靠南边。 若没有这桩事,此时已朝上蔡城那边去了。 周奕没搞清楚情况,看到行人商旅结伴,也不敢与他们同行。 这集镇靠南边喧哗热闹,路边摊极多。 正准备找点吃的,忽然眼前一亮。 集镇边沿靠近云首山方向,长长的茶楼幌子被风一摇,露出一白衣人影,她正立身于青石板上,微微仰头目眺云首山,顾盼生姿。 那白衣人何等敏锐。 周奕才凝神注视,她侧脸回眸,望了过来。 茶楼幌子惹人厌,时不时被风吹来阻挡一下,叫那清丽绝伦的面容若隐若现。 正是独孤家的小凤凰。 太好了! 周奕心下一喜,想到不用绕路的稳妥方法。 见独孤凤瞧了过来,又朝这边走。 周奕快步迎了上去。 “好巧,”周奕打了声招呼,“上次听凤姑娘说去汝南,刻下巧遇在此,可是从汝南折返?” “哪有,”她摇了摇头,声音还是那样温柔,“是碰见事耽搁了。” 见周奕朝自己身上打量,独孤凤猜到他要问什么。 登时眉目一弯,有些郁闷地说道: “前几日碰到一名高手,那件最叫我喜欢的衣服在打斗中破了边角。” 高手? 正寻思呢,又听她问:“你这是要去哪?” “南阳。” 周奕随口答道,心下全在盘算是什么高手,与汝河集这边的事有没有关联。 若能与独孤凤相斗,那可是危险至极。 一时间去意满涨。 少女则是眸光闪动,一直盯在他脸上。 行走江湖以来,第一次碰上这种事。 ‘与我说话,怎么还走神了?’ 独孤小姐心中埋怨,竟又失了点自信。 联想起周奕在巨鲲帮分舵说的话,甚至怀疑起来。 难道我真的不够危险? “喂!” 独孤凤见他入神,伸手在他面前摇晃。 又笑问:“周小天师,这是不是你故意引人家注意的手段?” “我哪会什么手段,”周奕定了定神,快速转移话题,“人一饿,就容易胡思乱想。” 他早瞄见道旁有个馄饨担子热气蒸腾。 朝小杌凳上一坐。 这举动天马行空,大出独孤小姐所料。 见周奕自来熟的又搬来一杌凳,她迟疑一瞬,竟鬼使神差坐了过去。 “摊主,来两碗。” 独孤凤起先是想拒绝的,但见到陶瓮中沸水翻滚,浮着薄如蝉翼的面皮煞是喜人。 小嘴一馋,顺手接过周奕递来的筷子。 摊主手脚麻利,以竹箸夹起晶莹的馄饨,盛入粗瓷碗,浇上酸浆汤,撒芫荽沫。 两碗馄饨很快端了上来。 周奕吹了吹上面的热气,“我瞧汝河集镇中有间挺大的客栈,生意极好,叫万盛斋什么的,本打算请凤姑娘移步到那一头,可朝怀中一摸,就只能吃这些了。” 独孤凤打趣道:“近来名动中原,打得宇文成都自刎蔡河的天师,怎么开始哭穷了,你该不会打算朝我借钱吧。” 她面露防范,又用筷子搅和着馄饨,煞是可爱。 周奕见她并不介意待在这路边摊,也就不朝这上面提。 “我还是别人的债主,哪里需要借钱。” 周奕看似很有底气地笑一笑。 他买日用,又买药材,那点铜钱根本不够用的。 吃了几口馄饨,周奕又将话题引入正轨。 “近来汝河集的事你可曾听说?” “知道。” 独孤凤煽着热气,馄饨烫得难入口。 周奕伸出一只手指,点在她的粗瓷碗上,打出一道寒气,登时降下汤水温度。 “咦?” 独孤凤饶有兴致地摸了摸碗面,“记得上次见你,你用的还不是异种真气,嗯,这真气也更凝练纯正了。” “难怪外界盛传道门宝书,果然大有文章。” 她评价一番,又说回之前的话: “汝河集传闻的鬼物,我早见过不止一次,正是因为这家伙,才耽搁没下汝南。” “哦?”周奕追问,“可是与你相斗的那人。” “不是。” 独孤凤想了想,“与我动手那人身法诡异,而汝河集这人,与他完全不是一个路数。我观察许久,竟也没探清他的来历。” “如此行事,恐怕是魔门中人。”周奕基本可能确定。 本打算与独孤凤一道过了这云首山,此时又犹豫起来。 忽见对面少女冲他眨了眨眼。 “要不要与我合作?” “合作?” 独孤凤嗯了声:“这恶人家底殷实,可解你囊中羞涩之难。” “不过,事成之后,我们各分一半。” 周奕微微一怔,“不是吧,你会缺钱?” “缺呀,我祖母对我要求严格,让我做家中榜样。” “人家一边浪迹江湖,一边为家中的事奔波,其实很节俭,加上喜欢与人动武,总是把细软遗落。” 少女轻轻蹙眉:“前不久,我才与那神秘高手斗过一场呢。” 周奕深有感触,这事他懂。 上次和老马干架,身上的金银一点不剩。 又一想,独孤家... 除了眼前这位,还真是一堆不争气外加败家的。 “那要怎么合作?我恐怕帮不上大忙。” 独孤凤笑道:“我们今晚行动,倘若被他发现,我来与之缠斗,你去摸他藏身之处。” “这人手段狠辣,大有秘密,料想不止有些金银。” 周奕觉得有点冒险,但瞧见那双动人眼眸,心中不忍拒绝。 却又谨慎追问一句: “你能斗得过他吗?” “不好说,”独孤凤笃定道:“但短时间内必定难分胜负,他若与我相斗,绝没有余暇顾忌旁人。” 周奕听罢把身上所有的五铢钱摸了出来,“摊主,再来两碗。” 少女见状眉眼含笑:“你这是散尽家财了?” “是的,”周奕开玩笑说道,“吃饱了好上路。” “呸,你能不能说点吉利话...” …… 第四十四章:云首荒碑 独孤凤放下筷子。 见周奕正端起碗,将内里汤水喝下。 “你先在云首山下的茶棚等我,晚间再行动。” 她若有所思地盯着周奕,唇角勾起一抹神秘笑意。 “晚间?” “嗯,那人白天极少现身,想必在练什么邪门武功。” “行,等你。” 周奕颔首,独孤凤便提剑离去。 瞧着她掠过街角,周奕起身信步朝云首山走去。 山下茶楼附近有一棵大柳树,枝桠横斜如虬龙。攀上枝丫,背朝汝河集,半依着树干,俯瞰山道。 这几乎是通往上蔡的必经之路。 不管是做生意的商队还是赶路的旅人,不愿大费周章绕远路就必须从这走。 汝河集的传闻挺吓人,却也没有因噎废食。 在树上待的片刻间,周奕耳边响起诸多杂音。 那镖局过山喊的号子,马帮赶马时回荡的铜铃,商队东家的催促叮嘱,还有三三两两的江湖客豪迈的说话声。 有不少人注意到他在树上观望,但都是瞥一眼便过,不甚在意。 暮色渐浓,山道渐寂。 “呼呼~~” 忽有阴风自云首山深处袭来,周奕打了个寒颤。 再朝山道瞧,早没登山的人影了。 他眯着眼睛,朝道旁的茶楼打量。 里间坐着七八条粗犷汉子,各携兵刃,像是在喝茶闲聊,又像是在等待什么。 周奕才扭头,茶楼中有两人立即移开目光,不再对着柳树方向。 这时,有一阵淡雅香风拂来。 一道白影踩在一条细柳枝梢,晚风徐徐,绿绦摇曳。 白衣人像是没有重量,随着柳条上下摇晃,那样轻盈。 这等轻功,周奕着实眼馋。 独孤凤一来,则将目光锁定在茶楼方向。 里面那七八条恶汉全都变了脸色,连喝茶的动作都僵硬了。 她再低头,见靠着树干的周小天师颇为轻浮,正朝自己足踝上不眨眼地看。 心中羞恼,声音却依旧温柔似水:“你在看什么?” “没什么,只是佩服你轻功高明。” 周奕抬起脸来,独孤凤见他剑眉舒展目光纯粹,心道误会了。 “那些人你认识?”她朝茶楼中示意。 “素未谋面,”周奕一脸认真,“兴许是我的仰慕者吧。” “仰慕者...”独孤凤笑弯了眉,“没听过你这般说话的,真有趣。” 周奕也站起身来,与独孤凤一道立于柳丝垂帘下,偶有几只晚归的燕儿大着胆子从他们身旁斜飞掠过。 “走吧,不用理会他们。” 两道白影前后跃下,直登云首山。 等他们人影消失,茶楼中恶汉们的表情才恢复自然。 若周奕走近仔细辨认,也许能认得出来。 其中一个持双刀,脑袋尖尖的汉子正是在扶乐福实客栈中的凶人。 也就是向、房、毛、曹这四大寇的手下。 当时在扶乐客栈因周奕一席话,四大寇这帮人倒了血霉,被隋军校尉尤宏达领人追杀,这双刀恶汉趁乱捡回一条小命。 “确定是他吗?”肌肉虬结的壮汉沉声问道。 “是!” “姓周的小子,化成灰老子也认得,”双刀汉子目露凶光,“就是他害得三位头领与多位兄弟丧命!” “他还胆敢咒骂曹大当家断子绝孙!” 周围走出一个练硬功的肌肉壮汉:“此仇必报,不过方才那个白衣女子也不是易于之辈。” “只我们几个要对付这两人,恐怕有些为难。” 周围又有人道:“别慌,再等等。” 茶楼中安静了一炷香时间,外边传来数道沉稳脚步声。 “韦头领他们来了!”有人振奋呼喊。 众人拥出茶楼。 但见一位头发散乱的灰袍人走在最前方,身后跟着两名大汉,还有十几位凶人。 这灰袍人五十余岁,头发披乱,脸上斑斑点点,一对眼珠子一大一小。 他手持铁拐,身形略显佝偻。 四大寇烧杀抢掠,手下有众多头领人物,各坐一把交椅。 这位韦遥祥,正坐第十一把交椅。 一把铁拐杀人无数,匪号便是十一老拐。 他身后还跟着两人,全都太阳穴高鼓,眼中闪烁凶厉之色,那是排行第三十六、第五十四把交椅。 类似这样的交椅头领,四大寇手下有八十一位。 如今还剩七十八位,死去的三位被尤宏达当作军功割了脑袋,这都是姓周的害的。 所以... 韦老拐一听手下汇报姓周的出现,立马带人来了。 这个姓周的,不杀不行。 因为旁人与四大寇交恶,都是直来直去打杀,从没有被人这样戏耍过,那三位头领死得太憋屈了。 “人呢?” 韦老拐哑着嗓子问道。 双刀汉子朝云首山方向一指,又说起那白衣女子情况。 韦老拐冷冷一笑:“那也没什么大不了,一个是杀,两个也是杀。” 话音未落,拿着铁拐的手猛得朝前一指。 听得“嗡”一声闷响。 铁拐中射出一道劲气,直接将茶楼外隔着半丈、一丈处的两盏烛火打灭。 只灭烛火,不伤蜡烛。 “好拐法!” 身后两位头领拍掌笑赞。 韦老拐像是急着投胎一般,催促道: “走,现在就摸过去,我要把姓周的脑袋带到竟陵送给大当家。” 众凶汉连声呼应,都朝云首山去了。 至于近来的汝河集传闻,却也没那么担心。 因为姓周的走在前面挡枪,有什么怪事早被他撞过了。 …… 星月暗淡,山间有林木遮挡,更显昏沉。 好在近日将手少阳三焦经练通,有了丝竹空穴带来的心神轻盈之效,目力也有见涨。 周奕跟在独孤凤身后,慢慢朝山顶摸去。 也许是错觉,越往上走,越有种湿冷阴寒之感。 尤其是上到半山腰后,雾霭渐浓。 从下朝上看,感觉山雾像是贴着地表爬行,诡异得很。 腐叶与松脂散发着腥气,在晚间更浓,像是还有一丝淡淡地血腥气夹在其中。 又过了片刻,独孤凤脚步放慢,她回过头来。 周奕见到一双清丽的眸子在昏暗雾气中若隐若现,见她打了个手势,晓得要到乱坟岗了。 这时控制好气息,脚步更加缓慢。 翻过一方土坡,山顶景象骤变。 碑林成片,死寂在荒顶上,多数墓碑歪歪斜斜,像断齿般参差,有的早已裂开,有的甚至生出苍白的菇菌。 几只夜鸦眼闪幽光,双爪抓在一块木碑上,上面一个字没题,只插在坟包内。 “呱~!呱~!” 几只夜鸦轻啼,歪着脖子看向乱坟岗旁的荆棘林,方才像是有两道白影划过。 独孤凤拉了拉周奕的衣角,示意他往后避在一棵槐树后。 她表情轻松,朝天空指了指。 声音轻轻柔柔,聚成一线入了周奕的耳:“就在碑林中央几个坟包那边,瞧见那棵老槐树了吗?” 周奕点头。 “算算时辰,那个古怪的家伙快出来了。” “我好奇得很,想到那个洞里瞧瞧,待会你可别盯着他看,这人是个高手,感知非常敏锐。如果咱们被发现,我只能与他动手。” 独孤凤冲他眨了眨眼睛:“那么一来,我的好奇心就没法满足了。” 周奕不满地白了她一眼。 切,真把我当江湖小白了。 他正想有所回应。 忽然,一道诡异的声响回荡在乱坟岗中央。 “呱,呱~!!” 夜鸦受到惊扰,拍翅乱飞。 乱坟岗内,像是有什么可怕诡异的东西正要钻出来... …… 第四十五章:大帝出棺! 乱坟岗中央,那株老槐树枝干扭曲。 淡淡星月残芒,透过枝桠漏下,在地上投出一张张扭曲的鬼脸。 忽有一阵山风吹过,老槐树轻轻摇晃。 接着,在一阵异响中,老槐树的摇晃幅度越来越大。 周奕目露惊容,用余光窥探那阴森画面。 大半夜若有路人瞧见这一幕,不明真相的话怕是要被吓死! 听得喀嚓几声碎响,中央的坟包竟朝两边散开,一具灰黑棺木从坟包中诡异冒出一角,之后直直竖起。 棺木越竖越快,直至完全从坟包中暴露出来! 星月残辉,笼罩在这诡异的棺材上。 “咔...” 像是低低的机括声,那棺材打开一角,露出一只森白手掌,朝外一拨,棺木开启,现出一条黑影。 就在棺木打开瞬间,一股血腥气冲天而起! 迈开一步,那黑影从棺木中闪出。 这时,他身后的棺木自动沉了下去。 周奕用余光扫过一眼,没看清面貌,只瞥见一身阴森奇特的装束。 此人一身黑衣,背后插特大铁剪,头上戴着个帝皇始用的冕板冕旒俱全的通天冠! 活像是一尊死后复生,从墓地中爬出来的古代帝王。 黑衣人的目光朝周奕的方向扫过,又错了开去。 但凡周奕多瞧一眼,准被他发现。 阴森墓场,黑衣人忽然喃喃自语:“魔在何处,道在哪里?如何成魔,如何为道?” 他一边仰望夜空,一边朝坟场外走去。 看他行走的路线,是朝汝河集的南边,也就是上蔡城方向。 过了一会儿,独孤凤轻声道:“走。” 她先出一步,周奕与她一起走入坟场。 “瞧瞧这老怪坟里有什么。” 周奕轻声问道:“他会不会马上回来?” “应该不会,”独孤凤指了指,“前方下山路上有一溪潭,他有时会在那里练功,只要动静不大,一时半刻应该不会回来。” “那棺木不知怎么浮上来的。” “肯定有机关,找找看。” 独孤凤绕着坟边找了几圈,什么机关都没瞧见。 之前她就观察过,这次还是一无所获。 “你也一起找,别愣在那里。” 独孤凤见他傻站发呆,轻声催促。 周奕没理她,反复朝四周观察,少顷,径直走到那棵老槐树边,抱着树干用力摇晃。 “咔!” 一声异响过后,诡异画面再现。 坟包张开,那口灰黑色的棺材又从坟里冒了出来。 “平平无奇的机关。”周奕像是一位胜利者,步伐从容。 他骄傲起来:“凤姑娘,你的眼力稍逊我一筹,这次爆了老怪的窝,我至少分六成。” “算你的功劳,但不可坐地起价。” 少女又好奇问:“你是怎么发现的?” 周奕朝周围指了指:“他背着一把大剪刀,周围的草木全都被他剪掉了,唯独这株槐树安然无恙,要么是他信风水,要么就是有机关。” 独孤凤露出佩服之色:“不愧是引得中原轰动的天师。” 这棺材够宽大,两人朝棺材中一站,忽觉脚下一沉,触动了机关。 于是棺材朝坟茔下方深入。 烛光越来越亮,血腥气越来越盛。 到了坟底,一个小小墓碑旋转,露出下方地道。 这坟茔留了空隙,有气流穿过,所以里间烛火不灭。 两人踩着腐土走了数十步,一路焰火摇曳。 忽然间,眼前豁然开朗,看到一间宽大的地下密室,不由微微色变。 中间是一个青铜四足鼎,探头一看,里面竟全都是血! 一旁的高大烛台以白骨为架,蜡泪垂过三尺,凝如珊瑚,尖端血珠欲滴。 火光跳动,这一幕怎么看怎么阴森。 周奕头皮发麻,就连独孤凤都有些不自在,情不自禁朝周奕靠了一步。 走过这个宽大密室,朝上走了十多级台阶,里面有一居室,置有石床石桌,诸般器物。 再往上看,竟留了隐秘窗口,用一木板镶嵌,能开能合。 正是那槐树的根下,能通过小孔看到外边的动静。 这魔门老怪,倒是谨慎。 槐树的树根扎入这间居室,周奕瞧了瞧露在外面的树根根须,竟被修剪的整整齐齐,一点毛刺都没有。 想到外边的烛火也是对称的。 这老怪,难道还有强迫症不成? 他们又在室内翻找,独孤凤在右边看到一块小石碑。 周奕在左边发现另外一块小石碑。 他们凑近,先后念着石碑上的字。 “至阳之前,入道第一。” 独孤凤又念一遍:“入道第一,这是什么?” 周奕心神大震:“这是...” 他凑到独孤凤那边的石碑上,看上面的文字,果然是“入道第一”四字。 “你知道这石碑的来历?”独孤凤凝望着他。 周奕嘘出一口气,语气压制不住有些激动:“不得了,这是道心种魔大法。” 见她一脸疑惑,又说了一句:“你该知道《天魔策》吧。” 孤独凤螓首低垂:“自然知道,天魔策是四大奇书之一,与之有什么关系?” 周奕目光灼灼:“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道心种魔大法便是《天魔策》十卷中最高深、最至高无上的一卷。” 这下子,就连独孤凤也被牵动心神。 四大奇书只闻其名者众,能一睹奇书者,少之又少。 她用异样的眼光看向周奕:“我从未听闻过,恐怕连我祖母她老人家都不知晓,你怎对魔门秘事如数家珍?” “本门虽然没落,但承黄老之学,历史悠久,若论道统,自然比你们知晓得隐秘要多。” 周奕想到那老怪的样子,又道:“我大概知晓此人的身份了。” 独孤凤猜测:“是魔门阴癸派的人?” “不,”周奕摇头,“看他戴着通天冠,想来便是那霸王谷的大帝了。” “此人名叫丁九重,乃是魔门邪帝四位弟子之一。” 独孤凤没想到周奕真能叫出这人名姓。 仅凭“入道第一”四字,就能看出对方根脚,不仅需要道承,更需强大眼力。 一时间,站在坟茔烛火边的某位天师,竟透出一股想叫人深究的神秘色彩。 周奕忙道:“先不聊这个,看看有没有道心种魔大法的法门。” 独孤凤伸手,摸出了几块金子。 不过,这金子两人已经瞧不上了。 把蜡烛拿来,朝石碑上照,果然还有小字。 “驭魔之前,先修道体,以玄门正宗,立本身道体道心。继而凝聚精气神,点燃道功,得阴中之阳。” 再往下... 没了! “背面还有字!” 独孤凤摸到后面的字,但是被墙壁挡住。 于是她运劲一拔,将石碑拽了出来。 周奕拿出蜡烛一照,看到一幅经脉走气图,也不知是练什么的。 但朝下面的小字一看,顿时头皮发炸! “你怎么了?” 独孤凤见他异样,于是柔声念着上面小字: “至阴之静转为涌泉之动,化静为动,冲关当如激流...” …… 第四十六章:漠北轻功第一 她盯着这句话,若有所思,像是有些感悟。 可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像周奕这般惊讶。 师父,你到底给我练了什么?! 周奕凑得更近,死死望着石碑上的字。 不会错,绝对不会错。 这正是《玄真观藏》所记。 玄真观藏第二幅坐像的练功法门下方,有两张松烟笺,是前辈练功留下来的补注。 其中便有这句:“至阴之静转为涌泉之动,化静为动,冲关当如激流”! 对上了,一个字都不差。 玄真观藏上的前人记载,怎会出现在道心种魔大法的入道第一篇石碑上! 难道我练的竟是道心种魔大法不成? 他心中生出一股寒意,把少女的小手从石碑上往旁边一拿,死死盯着那一幅经脉走气图。 现在最怕与玄真观藏上的坐像对上。 那么一来,就不知道角悟子师父想干嘛了。 独孤凤摸了摸自己的手,眸中荡漾着点点微光,见周奕一脸发狂的样子,啥也没说。 还好,还好... 周奕举袖擦了擦额角上的虚汗,这行功图与玄关真藏上的并不相同。 差一点... 差一点就从道门转职到魔门了。 “这句话引人深思,绝对是一位前辈高人所留。” 独孤凤很好奇:“但你情绪波动这样大,难道认识这位前辈?” “不认识,”周奕松了一口气,“我只是觉得眼熟,差点以为自己成了魔门中人,那样一来,我和这坟茔中的老怪就成一伙的了。” “把这一幅练功图记一下,咱们继续找,看看还有没有其他篇章。” 两人又在老怪的密室搜刮。 独孤凤翻出了一个宝箱,里面放着两柄短刃,形似匕首,锋利异常。 匕首旁有一些金子。 金子下压着几本杂书竹简,周奕忙凑过来瞧,期盼是武功秘籍。 那竹简是西汉竹书《老子》,还是残缺的。 杂书有两本名为《守白论》,周奕有些吃惊,老怪竟有这等收藏。 这是公孙龙所撰,他是战国四公子之一平原君的门客,为人所知的便有《白马非马》。 丁大帝研究道心种魔大法,所治经典也离奇诡异。 真是个怪人。 独孤凤把《守白论》移开,翻出下一卷竹简。 柔声念着:“道之特性,为虚无,无为,无形无相...” 周奕一听,心头又涌现熟悉感。 角悟子师父所收藏的道家典籍中,就有这一卷。 他随口解释:“这是无上妙道文始真经,关尹子所作,他是先秦天下十豪之一,楼观派祖师。” “魔门两派六道中的真传道就与他们有点关系。” “可见这老怪贪得无厌,自家功夫没搞明白,还在研究别人家的经义。” “这也是太平道底蕴?”小凤凰很惊奇。 “怎么样,勉强拿得出手吧,”周奕颇感失望,没找到实打实的武功秘籍。 他不死心,又在密室中找了一遍。 还是一无所得。 “放弃吧,看来只有这些了。” 独孤凤将一块碎金抛起,用手接住,再抛起,再接住。 眼睛不用朝金子看,只盯着某位不死心的天师。 周奕还在那翻找,像是要把老怪的密室翻过来才放心。 “你那样想找道心种魔大法,真的有那么厉害吗?” “厉害得很,”周奕掀翻一堆骷髅头,“不过我没那么贪心,也不是非要这门功夫,至少让我找点魔门或者霸王谷的秘籍,这老怪怎么一点收藏都没有。” 独孤凤坐到一旁的石桌上,两条小腿摇着裙摆晃啊晃,好生惬意,“喔~我明白了,你这叫贼不走空。” “我可不是贼。” 周奕又白了她一眼,“这老怪作恶多端,我掀了他的窝,乃是正义执行。” 少女听了他的理由笑了一声,却又很聪明地看出他的窘境。 “你似乎短于武学,我家里正好有一堆秘籍,更有先天法门,要不你和我去一趟洛阳?” 周奕转过头来,焰光中一双明媚动人的眼睛正带一丝笑意瞧着他。 “独孤家的家学能外传?” “有什么不可以?” 独孤凤不像是开玩笑,“我祖母可是武学宗师,你只要得到她老人家认可,不仅能学到碧落红尘、碧落剑法,就是披风杖法也有机会学呢。” “你听说过披风杖法吗?” 这话像是考校,周奕毫不犹豫回道,“这杖法玄妙无伦,能借力击敌,面对多个敌手,仍像单打独斗,全不畏群战。” 独孤凤咦了一声,小嘴微张:“你对我祖母的武功竟也了解。” “底蕴。”周奕复述这两个字。 “那你要不要去?”独孤凤问。 周奕看透一切:“你想赚我入独孤家是吧,这可有难度。” “之前李密和一位佛门大师与你想法差不多,不过,我暂时没有改换门庭的心思。” 独孤凤正准备接话,忽然看到周奕神色一变。 她聚气一听,周围没有任何动静。 但周奕展开行动,突然将写着“至阳之前”的石碑从地上拔了起来。 这石碑后面没字,靠着一块光滑土壁。 拿出宝箱中的锋利短刃,朝着土壁一刺。 顿时,独孤凤从石桌上跃了下来。 她已听到声音不对劲,那是空的! “你怎么发现的?” 周奕先不接话,用短刃来回戳动,捣烂壁面,竟有一个暗格。 伸手一掏,从暗格中掏出一个小盒子出来。 “找到了!” 周奕眉飞喜色:“我突然想起,这老怪似乎喜欢对称摆设物品,不说外边的火烛,就连烛泪都堆得一样高。” “方才你发现宝箱的位置,正对着这石碑之后。” “厉害!”独孤凤忍不住夸夸赞,“快瞧瞧是不是你所说的道心种魔大法?” 周奕掰开盒子,入眼先是一本线装古籍,上书:《霸王火罡》。 邪帝有四位徒弟,这“邪功异术魔门别传”也就分成四门。 丁大帝这老怪所在,正是霸王谷。 这《霸王火罡》,应该是霸王谷一门真传。 古籍下方,还有一卷羊皮。 上面密密麻麻写着蝇头小字,配着几幅行功图。 少女柔声念着起首几个字:“惊云神游,四步天外。” “这...” 独孤凤回忆起家中藏书记载,“如果我没看错,这似乎是一门来自漠北草原的绝顶轻功,更具体一些,应该来自西突厥。” 只从名称上看,这功夫不算出名,周奕并不知它的出处。 于是认真听她讲下文。 独孤凤把羊皮拿在手中端详:“你听说过吧,西突厥的国师,也就是那位来自波斯的武学宗师...” 周奕眼前一亮:“云帅!” 独孤凤轻嗯了一声:“此人一身轻功惊天动地,就算是武尊追击,也休想在茫茫草原追到他的身影,论及轻功,他当是漠北第一人。” “放在大隋,道门第一人能不能追得上他就说不准了。” 周奕觉得不可思议,指了指羊皮卷:“你说这是云帅的轻功,怎么看出来的?” 独孤凤继续道: “我独孤家的轻功名曰碧落红尘,也是奇功绝艺榜上的绝顶轻功之一,因此对大隋内外各家轻功都有所了解。” “只需浅读,便知这惊云神游非同小可。” “一来这功夫与我所知中云帅的轻功很像,二来这羊皮当是来自西突厥的大尾羊,经药水浸泡后便呈现这种浅黄色,我家中就有不少,想必不会看错。” 独孤凤是痴武之人,谈及此处,准备对周奕详说这门轻功。 但是,她瞬间又止住话茬。 伸手拽了拽周奕的袖子,将他拉到地下阶梯的最上方。 透过槐树底下的空隙朝外看。 乌云散去一些,外边更亮了。 这时,周奕才听到他们来时路上传来动静... …… …… PS:稍等,还有一更... 第四十七章:大帝的艺术(感谢书友们的月票!) 山道上的响动声越来越大。 一只瘦骨嶙峋的狐狸竖起耳朵,自一块断裂墓碑后钻出。 它听见动静,立时朝深林钻去,一角松散的坟土被踩踏,发出“嚯”的一声响。 夜间登山的哪个不是好手? 夜里乱葬岗一片死寂,这声异响当然瞒不过一众寇贼们的耳力。 “慢!” 韦老拐低喝一声,众人登时止步。 他艺高人胆大,纵身一跃上到高坡,放眼四探,只有荒碑乱石,墓茔枯树。 屏息静听,远处四蹄踩枯叶的轻微声响入了他的耳。 韦老拐朝后摆了摆手:“不必紧张,深山野畜罢了。” 众贼跟上,全来到乱葬岗前沿,目扫一大片荒冢。 练武之人胆气本就过于常人,加上人多,别说路过乱葬岗,就是把坟扒开掏出尸骨也没什么好怕的。 只不过近来汝河集的传闻渗人。 “韦头领,那两人恐怕已经下山。” 一名汉子皱眉:“咱们再这样慢慢摸,恐怕远赶不上他们的脚程。” “不错!” 一名嗓门很大的壮汉立刻应和:“直接奔袭追上,要了他们的命,又快又省事。” 那排行第五十四把交椅的浓眉头领也嗯了一声: “老拐,我们的确小心过头了。” “妖道与那小子是一伙的,当日在客栈必是演戏,妖道是厉害,那小子恐怕只剩奸滑。” “是!莱头领说的在理!”众人呼应。 墓下,正在偷听的两人表情各异。 独孤凤小口轻启,聚音成线对周奕说了几个字:“那小子,奸滑。” 周奕只当没听见。 忽然, 独孤凤朝另外一个方向指了指。 周奕会意,知道是那老怪回来了。 这帮人动静太大,呼来喝去,那老怪听不到才是怪事。 登山的一众贼寇们本事不俗,却不及独孤凤。 故而没能在第一时间察觉异常。 那韦老拐听了同伴的话,斟酌一番。 他还算稳重: “靠近西华附近,我们也死了两个弟兄,多半是这小子下的手,却也小看不得。” “不过...” 韦老拐看向莱头领:“还是先追上去,免得叫大当家等...等太久。” 他后半句话顿了一下。 一大一小两个眼珠同时朝山顶另外一头斜去,“嗯?” 一声惊疑,眼角猝然多了一条黑影! 月华暗淡,更显得来人身法诡异。 低低的破风声,跟着像是一个僵尸跳,他就那样悬停在一方墓碑之上。 纵身而来的风劲慢他一茬,破风声没他身形快。 他一动不动,那劲风追上来吹得地上碎裂的阴纸乱飞! 一众贼众各抄兵刃,心中泛起一股凉意。 这人一身黑衣,头上戴着帝皇通天冠,勾鼻深目,呼吸静细悠长几不可闻,有种说不出的邪恶味道。 尤其是在这乱坟岗上。 实在叫人忍不住联想,这家伙是不是从墓穴中爬出来的? 他面无表情,一动不动,只面朝这群贼寇,视线似乎没有焦点。 韦老拐朝地上一看,有影子。 哼,装神弄鬼! 有影子那便是人。 只要是人,就没有不怕刀剑的。 他行走江湖多年,高手见过不少,若只他一人,此时面对这诡异的家伙定是掉头就跑。 但身边近二十号人,哪个是庸手? 就算对方功力比他高,想以寡敌众,倒也难得很! “老拐?” 第三十四、第五十六两把交椅头领也收起一开始的惧色。 他们不退反进,与韦老拐站在一起。 其余贼众亦是如此。 一时间,四大寇手下的强悍贼众们全都凝视着面前戴通天冠的人。 能狼安敌群犬,好汉难打人多。 这个道理,混江湖的人岂能不懂? “咳咳...” 韦老拐咳嗽两声,拄着铁拐往前走,他微弯腰,看似佝偻,其实是发功之态。 一身真气聚集在手上脉络,随时用出拐法。 此时,他的铁拐尖部正微微闪着冷芒,那是气劲堆积的表象。 韦老拐每走一步,就拄拐一次。 地上多出一个个窝眼,像是被人用巨大力道钻出来的一样。 “我等眼拙,误闯足下练功之地,还请不要怪罪。” 他斑斑点点的脸上,带着虚假的笑容。 另外两位头领配合韦老拐的话,在一旁拱手赔罪。 面对高手自然要放低姿态。 能不动手,那是再好不过。 韦老拐眉头一皱,这诡异的家伙并不开口搭话。 哑巴吗? 几人迟疑了一下,靠近黑衣人两丈时,韦老拐一身功力汇聚到了极限。 此时一旦出拐,点碎碑石也不在话下。 “敢问足下是哪方高人,日后我家曹应龙大当家问起,我们也好有个回话。” 像是被“曹应龙”三字触动。 那黑衣人涣散的目光凝聚在韦老拐身上。 “曹应龙?”低哑沉闷的声音传出。 韦老拐松了一口气,这声音并无敌意。 若是碰到正派人士还不好说,魔门中人手段阴狠,与他们这些大寇也算蛇鼠一窝,互相给个面子合情合理。 黑衣人移开了聚在韦老拐身上的目光。 贼寇们心神一松。 估计是没事了。 这时又听黑衣人开口:“本帝丁九重,霸王谷大帝便是我了。” 众贼又惊又疑。 霸王谷,大帝!? 邪帝一脉向来诡秘,江湖上鲜有人知。 开口自称“大帝”,简直嚣张到了极点。 韦老拐心中瞧不上,嘴上奉承道: “原来是大帝当面,失敬失敬,我家大当家对您也敬佩得很,等我们回去通告,大当家定要前来拜会。” “哈哈哈...” 丁大帝像是很高兴地笑了起来,一众贼寇更觉得他古怪,却全在不知不觉中沉浸于他的笑声之中。 忽然... 丁大帝仰起脑袋,面朝夜空,笑声越来越大! “哈哈哈哈——!!” 笑声传遍山顶,搅得阴风乱震! 当练武之人的真气登先天而精微至极时,便能与精神相合,元气呼应元神,从而产生可怕威效! 一众贼寇全部中招,脑海中像是出现幻觉。 仿佛看到巫山神女踏云而来,可襄王求而不得,只觉心中一阵失落怅惘。 原本在体内运转的气机,随着神女虚影消散,全都化作泡影。 韦老拐铁拐尖端的冷芒,彻底暗淡下去。 这正是魔门别传秘辛,霸王谷五帝锏中的襄王有梦! 丁大帝的脸上,露出了狞笑! 他动了,手上的巨大剪刀,动了! “咔嚓!” “咔嚓~!!” “……” 韦老拐睁开了眼睛,依然在失落。 他仿佛成了襄王,神女,神女你不要离去~! 感觉视线越来越高,像是追着巫山神女去了。 周围在下雨,果然是巫山不错了。 韦老拐竟有一阵欣喜之感,没有感受到疼痛。 其实他的头颅已被一把巨大的剪刀剪起,飞上天空,那些雨水,乃是被气劲压喷的血水。 一颗,两颗,三颗...十八颗... 剪至头飞! 丁大帝下剪恰到好处,手法纯熟,剪口平滑,左右对称,每一个头颅剪下来时,都没有毛刺。 如果捡起来再放上去,必然严丝合缝。 这是大帝级的艺术,寻常武人,一辈子也追求不来... …… 第四十八章:家炸了?! 丁大帝伸手入袖,掏出一块白布。 细心擦拭着巨大铁剪上的血渍。 想让兵刃在驭使时毫无滞涩,少不了日常对其爱惜、维护。 一把锋利的剪刀,杀人会和裁剪绸缎一样丝滑。 反之它会嵌顿,导致招法缺少灵性。 高明且精微的真气,与流畅的杀人器具契合,这同样是武人的追求。 就像漠北草原中的驭马高手,他们骑马时能人马合一。 此刻丁大帝杀人,则是人剪合一。 这是五帝锏中的邪性精致。 贼寇的尸体绝大多数倒在地上,唯有一个例外,那就是排行第十一位的韦老拐。 他被剪去头颅,却因为手拄铁拐,配合两条腿形成稳定性。 所以,他这具无头尸体,依然站立在乱葬岗的坟包前。 丁大帝收起铁剪,将韦老拐的头从地上拾起。 拍去脑袋上的灰尘,又将他的头安装上去。 通天冠的珠帘下,丁大帝眯眼聚光,继而露出满意的狞笑。 严丝合缝,没有一丁点空隙。 “什么乱七八糟的人也敢吵我练功。” “你当曹应龙是什么货色,阴癸派的宗尊吗?” “也配拜会本大帝?” 丁九重乃邪帝之徒,身怀邪功异术魔门别传,自有一番骄傲。 “你的功力勉强能入眼,与其受曹应龙差遣,不如作本帝的看门狗。” 他哼了一声,忽然把韦老拐的头转了半圈,让他面朝背部,诡异望向山道。 若第二日被人瞧见,一定会以为是厉鬼干的。 可以想象,汝河集的传闻将愈演愈烈... 乱葬岗,墓下。 独孤凤用一丝异样的眼神看着周奕,只见他眼神清明,似乎没有受到那老怪的魔音影响。 周奕也心中诧异。 这是...三池大师的心禅不灭! 方才魔音一起,他像是有所感应一般,第一时间运起这心禅法门。 没想到,在抵御魔音上竟有奇效。 也许是距丁老怪发功位置较远,但心神不失那是实打实的。 正思索间,一旁的少女贴近过来。 在他耳畔聚起声音: “那老怪就要回来,待会我出手时你只管跑,等与他斗过再去寻你。若我今夜不至,你直接去上蔡城巨鲲帮分舵,我们在那碰头。” 周奕欲言又止,只好点头。 独孤凤冲他眨了下眼睛,大抵意思是不用担心。 又将怀中的金子、以及她正在研读的“淮南鸿烈”递给周奕,打起来就不必担心这些东西遗落。 她目中闪光,跃跃欲试。 周奕朝身旁少女多看了两眼。 想她有一身非凡剑术,更有碧落红尘这门轻功,就算打不过,跑起来绝对没问题。 分出胜负与杀掉对方,这可是两码事。 若与她一道对敌,反而不合适。 不及多想,外边脚步声越来越近。 丁老怪,就要来了! 两人都不再朝上看,独孤凤用手朝上指了指,周奕会意。 这时,她的手已按在腰间的剑柄上。 周奕从怀里摸出两条黑巾,递给她一条。 独孤凤见他迅速以黑巾蒙面,犹豫一瞬,也是有样学样。 目光朝四周扫过,已是把老怪的窝都翻了一遍。 得罪这老怪可是要命的事情,暂时别叫他知道是谁干的为好。 墓上,丁大帝正迈着悠闲的步子朝秘巢走。 墓下,周奕与独孤凤已做好准备。 丁大帝来到老槐树边,像往常一样准备启动机关。 就在这时! 一道森人凌厉的剑气冲顶而起! 碧落为锋,红尘作鞘。 独孤凤一身真气从云门穴冲顶,剑气贯穿上方土盖,顷刻间将丁大帝的老巢破开一个大洞! 一时间土崩泥飞,被一股气劲直冲,卷散漫天! 方才杀人如麻的丁大帝此时也不禁失神。 怎么回事,家炸了?! 泥屑中的剑气他如何感受不到。 眼角扫到一条白影,从他的秘巢中冲出,朝着上蔡方向逃遁。 “是什么人!” 丁大帝怒吼一声。 那白影头也不回,却远远传来一声低沉声音:“什么九虫大帝,你杀了曹大当家的人,等于得罪我蒲山公营,等我们点齐人马,再来取你狗头!” “哪里走!!” 丁大帝双眼一红,人影爆闪,他一个僵尸步窜出,眨眼越过四丈,就要追去! 霎时间,只觉皮肤一寒,劲风透体。 森人剑气已将他锁定。 惨淡的月光下,一团剑影坠下,落入红尘。 那一株老槐树,已被剑气搅烂,碎叶断枝,在一股气劲带动下转动袭来! 丁九重爆喝一声,知是劲敌。 他失了先机,哪里还敢怠慢。 当下一掌拍出,两股气劲冲撞交叠,将碎叶凝滞空中。 这时一道剑气破开气劲,碎叶变成碎末! 直刺他要害! 丁大帝拔出铁剪,以五帝锏对上这凌厉一剑! …… 周奕听到后方巨大动静,他头也不回,直朝山下跑。 过了云首山,连穿过两个村落,一刻不敢停,一直奔到汝河南集。 这一路跑下去,已到下半夜。 周奕来到汝河南集的最南端,想着要不要继续往前跑。 前方正是汝河。 渡过这条河,再过一小镇,就到上蔡城了。 迟疑时,忽听到后面有破风声传来。 他正想找地方躲避,黑暗中模模糊糊窥见是一道白影,这才放心。 “呼,总算追到你了。” 少女的声音传来,人也飘然落在周奕身侧,小口轻张,正微微喘息。 “你有没有受伤?”周奕话语关切。 “没有。” 独孤凤摇了摇头: “这人武功路数邪门古怪,我不清楚他的招法,没有与他死斗。四大寇那些手下,就着了他的道,否则散开跑,也不至于全被杀掉。” “为了让你跑远点,我便与他缠斗。” “没想到你脚程这样快,害的我差点追丢。” 周奕正待插话,少女忽然转移话题: “那门惊云神游多半是难练的。” 周奕不解,“怎么又扯到轻功上。” 独孤凤道:“这样厉害的轻功,却不见那什么丁大帝使,亏我一直提防于他。” 周奕面露谨慎:“此人老奸巨猾,也可能是故意藏后手。” 少女却道:“料想他是没学成的。” “哦?” 谈起武学之事,她话语更密了一些: “这丁老怪是内外兼修,练功多年,内功底子比我厚,还有一身横炼罡气护体,十分难缠。” “但身法逊色于我,倘若他轻功再高点,我就不能轻易与他游斗,须得硬拼。” “他起先怒得很,发狂想要追你,但一直被我拖住,若他真会这门轻功,恐怕我要赶在天明到上蔡城见你了。” “现在摸到他的轻功底细,下次再遇上,我应该能打得更大胆一些。”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中竟有一丝期待... …… 第四十九章:大河小舟 还真是好斗啊,周奕暗自摇头,立刻提醒。 “还是别遇上他的好。” “邪帝的徒弟共有四位,这四人虽然不合,但若对外,也许会联手。” “所以叫你蒙上黑巾,免得未来有麻烦。” 独孤凤对周奕的“底蕴”已是深信不疑。 毕竟,丁九重这名号她闻所未闻,却被周奕点明根脚。 事实证明,周奕全说中了。 小凤凰虽然觉得某天师的武功不算高,可对他的见识,心中是佩服的。 又想到他从夫子山到扶乐一路上干的事... 真是奇人一枚。 “对了,你一直说的邪帝是谁?” 周奕听到这个问题,吁了一口气:“那是邪极宗的宗主,向雨田。” 独孤凤接着问:“这丁大帝与邪帝相比,武功有多少差距?” “这师徒二人没得比。” 周奕毫不夸大: “丁九重自命大帝,只是因他做了个邪帝之梦,梦到自己成邪帝了,梦中的邪帝,怎能与真实的邪帝相提并论。” 适才与丁九重有过交手,小凤凰此时再听这些话,颇觉震撼。 “这位邪帝练的是道心种魔大法吗?” “没错。” 独孤凤明悟过来:“难怪你对这功诀如此上心。” 周奕则笑问:“你一点也不心动?” 少女表情自然:“痴迷武学之人对这些玄妙武学哪有不心动的,就算练不成,瞧一瞧也大有裨益。” “不过丁老怪似是没得邪帝器重,他秘巢中的道心种魔大法明显是残篇。” 她又转了个思路:“也许那碑刻是残篇,丁老怪脑海中记下了传承。” 周奕点了点头:“你说的有道理。” “当年邪帝遵循师命留下传承,却因对魔门没有归属感,希望传承断绝,故而将邪极宗的武学分成四份,传给了四个自私自利的徒弟。 丁老怪得到的那一份,应该不止道心种魔大法的入道篇。” 他随口讲述,却叫少女听得入神。 这已算是秘中之秘。 周奕朝她来的方向瞅了瞅:“那家伙没追过来吧。” 少女回过神来:“暂时没有,不过你这样跑,留下的痕迹太多,有可能会被他追上。” 独孤凤朝前方大河指了指:“可以坐船去上蔡。” “汝河一直连通淮水,正途经上蔡。” 周奕不敢耽搁:“这就走,渡口在那边。” 二人寻着方向,一齐来到渡口。 一点点篝火余晖,残存在道旁,远见船头亮着几盏渔灯,给晚间找船的人点明方向。 暮春时汝河之水往往呈青灰色,可夜晚却瞧不清,波浪一起只泛出一片白。 芦苇荡在夜风里沙沙作响。 三两只乌篷船斜斜系在老柳树下,船身随着暗流轻轻摇晃。 周奕近船,便闻见酒气。 又见船头摆着好多酒坛,独孤凤偏偏挑中这一条。 生人登船,那近六十岁的船家从睡梦中惊醒,提着一盏孤灯出了船舱。 说话时还有一股酒气。 “两...两位赶夜路要去...去哪?” “上蔡。” “那近得很,嘿,嘿,我这...这就开船。” 船家醉醺醺地说要开船。 哪想到他一步迈出,人却不胜酒力,又歪倒在一边呼呼大睡。 周奕上前将船家扶到船舱内,自己下船解开缆绳,又跃到船头,上蔡在下游,任凭小舟顺水而漂。 他坐在船头,盯着河水微微有些入神。 独孤凤隔了段距离,也坐在船头:“先前听你说要去南阳?” “是的。” “南阳距此也不算太远,”少女微微颔首,“往西南走穿过汝南,再过淮安郡也就到了,你去南阳做什么?” “送一封信,”周奕停顿一下,又道,“顺便瞧瞧能否找个容身之所。” “东躲西藏终不是长久之计,我要找个地方安定下来,也好静心练功。” 独孤凤点了点头,很清楚他此时的处境,太平道这股风刮得烈。 当下李密与隋军活跃之地,周奕与太平道不可能待得下去。 回忆着脑海中有关南阳的信息,柔声问道: “你有没有得罪过南阳的宗派?” 周奕望着她,摇了摇头:“从未有过交集。” “那便好,”少女又道,“南阳对你挺合适,你的那些对头暂都没能将手伸进去。” “不过...” “我许久未曾去过,消息或会滞后,你不是巨鲲帮的贵宾么,入了上蔡可以朝他们打听一下。” 周奕嗯了一声:“正有这个打算。” 独孤凤不着痕迹地添了一句:“南阳距离东都不远,也就隔着几郡,如若你南阳也待不下去,可以去东都。” 又想赚人,周奕没好气地笑道:“凤姑娘说点吉利话吧。” 独孤凤浅浅一笑,顺手搬来一小坛船上的酒,递给周奕。 “喝吗?” 等周奕接过,她自己也拿起一小坛。 “你喜欢喝酒?” 周奕略感稀奇。 少女沉吟,像是有些感触,第一时间没回话。 她望着汝水,听着哗啦啦水声,把酒坛搁在腿边,压住一角裙摆。 一只手臂搭着腿,托着香腮。 这会儿要叫旁人看,只当是哪家犯起愁思的小姑娘。 “也不是说喜欢吧。” 她的声音还是那样柔柔细细,仿佛随时会被夜风吹碎。 “我为家里做事,经常孤身游荡江湖,有时候遇到烦心事,没个人说话,要么找高手斗一场,要么就找点酒喝。” “因为总听那些江湖人吹嘘,说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我觉得效果嘛,其实没他们说的那么好。” 明明是个大高手,又是高门贵女,不知怎的... 这话听上去却有些叫人怜惜。 “你现在正发愁?”周奕不禁问。 独孤凤拿起酒坛:“我没发愁,只是像这般夜晚坐在船上与人说话,此前从未有过,颇觉新奇。” 周奕抱着酒坛:“那就饮上一坛,为你这份新奇,添一分江湖上的豪情醉意。” 少女闻声而笑。 稀疏星月,大河小舟之上,响起了酒坛轻碰的清脆声。 而云首山,乱葬岗上, 则是传出了惊天动地的响动。 丁大帝望着被掀翻的秘巢,望着被打开的宝箱,望着满坟狼藉... 心中怒火盛烈,却又搞不清楚这二人来历! 他急需发泄,要找一个发泄口,于是仰天怒吼! “曹应龙,蒲山公营,本大帝要灭了你们...!” …… …… PS:稍等,还有一更 第五十章:凡穴、气窍(感谢书友们的月票!) 汝水汤汤,暖意融融。 上蔡城垣如卧虎横亘于芦岗,靠郊外一些的城墙上爬着绿油油的薜荔。 东城门叫做仓门,不及三丈。 抬头可见雉堞间有持枪兵卒来回走动,自然是防范叛军。 周奕与独孤凤经过东门,打城门口见一方攒尖方亭。 亭下有不少读书人聚集在此,或怨或叹,还有人指点九州,高谈阔论,甚为奇特。 周奕举目张望,脚步不由慢下来。 隐见亭中立有一碑,不知上面写了什么。 正有一身着月白长衫的落魄书生站在碑前,挡住了周奕的目光。 那人回头,看了周奕一眼。 是个中年儒生。 一眼过后,中年人继续看那石碑,时不时捂着胸口轻声咳嗽。 周奕本打算上前瞧瞧。 独孤凤侧眼一看,转瞬移开目光: “昨夜你说丁老怪梦中为帝,虚虚幻梦,这些人中大多数也差不多。” “李斯便是上蔡人,那是关于他的石刻。” 她身在高门,又好读古籍,见闻渊深: “夫斯乃上蔡布衣,闾巷之黔首,上不知其驽下,遂擢至此。当今人臣之位无居臣上者,可谓富贵极矣。” 周奕明白她的意思。 ‘李斯说自己只是街巷中的普通百姓,皇帝不知他平庸,一不小心就位极人臣了。’ 大多数读书人的梦想极限,便是如此。 “上蔡布衣,闾巷黔首...” 周奕念叨这八个字,稍有感触。 一旁的独孤凤见状,说道:“外界传闻太平天师起事灭了鹰扬府军,看架势马上要从大贤良师转为称王称帝...” “嗯...” 她瞧着周奕侧脸,“不过我觉得你对武学更感兴趣,对吗?” “对也不对。” “哦?”独孤凤听他下文。 周奕不苟言笑:“因为我没想那么多,当下先考虑找个与夫子山差不多的地方,重整道场,最好别再有宇文成都这样的人来烦扰。” “否则...为求安宁...” “修道之人未尝不能成为皇帝。” 少女双眸凝在周奕脸上。 这算是大话吧? 不过,怎么总有种奇怪感觉,仿佛他口中的大话像是能实现一般。 嗯,定是因为他底蕴太厚了。 独孤凤檀口轻抿着,长长的睫毛被春风拂动,搅着眸中秋水,她想得有些入神。 忽然想到什么,展颜一笑。 这一下太过危险动人,连小天师都不敢直视了。 “我知道了...” 少女与周奕一道朝城下古道上走去:“这也是你去南阳的原因,因为南阳曾有个卧龙先生,你呢,就想去做一个卧龙天师。” “然后等一个三顾茅庐的有缘人,对不对?” 周奕很给面子的附和: “这样吧,你来卧龙岗三次,请我出山。我陪你去见你祖母,学一学她老人家的宗师密学。” “不要,”独孤凤笑道,“我家不需要卧龙先生。” “你还是先练好武功,我们一齐去找丁大帝更为有趣。” 说到武功,周奕想到身上的秘籍。 两人迅速进城,来到上蔡最大的客栈蔡江阁,要了二楼雅间。 这一餐乃是丁大帝请客,尽显奢华。 点的是太湖的鱼,DTZ的羊,时下最新菜蔬,还有上蔡最好的春酒。 《荆楚岁时记》中有载,元日饮椒柏酒,便类似这种春酒。 如今是暮春时分,早过了祭祀,酒味更厚,更能品出古蔡国的余香。 “这《霸王罡法》是一门横炼之法,属于外练罡的一种,适合练外功之人,不过要大量药材辅助,耗费颇大。” 独孤凤手执秘籍,稍作回忆,“丁九重内外兼修,这门功夫他已练到极为高深的境界。” 周奕掂量着手头上的金子:“难怪他的财货这样少。” 说好一人一半,这秘籍对半分就太可惜了。 周奕提议道:“等我将这罡法抄录一份吧。” “不必。” 独孤凤语气平淡:“我家练外罡的武学也不少,不缺这一门。” 不愧是世家大族,连大帝的武功都瞧不上。 周奕有些服气,于是把记载惊云神游的羊皮拿了出来,“那这个总要抄录吧?” 独孤凤接过羊皮卷,当时只是囫囵吞枣看过。 此时仔细端详,研究了一下上面的经脉路线,秀眉不由微蹙: “这门轻功十分霸道,门槛极高,与我家的碧落红尘完全不同。除了我祖母之外,其他人恐怕都难练得。对我来说,也没有太大用处。” 嗯? 周奕大为困惑: “这惊云神游也只是练足少阴肾经的法门,有什么特殊的?” 他不问还不要紧,一问之下,立时引来独孤凤的目光。 她上下打量周奕:“你是认真的?” “什么认真不认真,”周奕冷静道,“练十二正经不是再寻常不过?” “这话不错,”独孤凤点头,却没顺着周奕的话往下说。 因为她敏锐地捕捉到周奕有些不对劲。 于是不经意问道:“你练的便是足少阴肾经,对不对?” “正是。” “气发之窍可是涌泉?” 周奕犹豫了。 气发之窍?什么意思? 只在他迟疑刹那,少女露出惊色,转瞬间开玩笑道: “我还以为外界传闻都是假的,没想到小天师真有天平鸿宝。拿出来,让人家瞧上一眼吧。” 周奕双手一举:“你搜,能搜到什么宝都归你。” 独孤凤收敛神色: “以你昨夜奔行的速度,寻常真气可做不到,你练的是足少阴肾经,只有在凡穴中气发,那才合理。” “可见你这个反应,恐怕连气窍都不曾冲开。” 独孤凤已然看出虚实,周奕思索片刻,问出了一个叫人毛骨悚然的问题:“什么是气窍?” 独孤凤听罢,沉默良久。 她反问:“你先告诉你,你是怎么练内家真气的。” 周奕微微皱眉:“从足少阴肾经的涌泉、然谷穴开始练真气。” 少女闻言一怔:“当真?” “有什么不对?”周奕隐有不妙之感。 独孤凤感觉晕乎乎的,心中疑惑得很,一个不通真气之学的人,本该走火入魔,他是怎么练到现在这身精纯功力的? 当下把疑惑一压,耐心与周奕解释: “何为气窍?” “真气冲击穴道,方成气窍。否则,那便是凡穴。” “气窍有两大作用,一能窍中练神,二能气发。” “气发后,真气奔腾,才有可能打出劈空掌力,一剑斩出剑气。” 周奕听到这里,顿时有种清醒之感。 不由出声追问:“那我从足少阴肾经练真气,哪里有特殊?” 独孤凤在雅间内踱步: “你和我祖母走的是一个路子。” “但是,我祖母一开始也是循规蹈矩。” “她老人家六十岁功力大成,感悟到了披风杖法,已成武学宗师时,才改换你这种练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