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晨光少,病者多 天空被浓雾笼罩,四下都是昏暗一片。 大地上只有浓厚深绿的荒草和波光粼粼的河流。 有个男人在河边洗脸,头压得很低,只能看到头顶浓黑的发丝。 他双手从脸上擦下来的时候,总是带着血迹,抄水清洗一遍,再抹一下,又是斑斑血色。 晃动的水面映出一张不太清晰的年轻脸孔,但能看出,他的眼睛鼻孔,在不停出血。 血迹滴在河水中,晃动渲染,像是一条毒蛇的斑纹。 嚓!!! 巨大毒蛇陡然破水,一口咬在了男人脸上。 惨叫声被蒙在了毒蛇的口腔里,血盆大口,把整张人脸都压了进去,传来窒息的感觉。 “叮铃铃铃铃铃……” 楚天舒双目一睁,瞳孔在颤抖,猛然从床上坐起,伸手摸脸,梦里那种窒息又疼痛的感觉,好像还残留了几分。 床头柜上两个闹钟都在响铃,床边茶几上的手机,也在震动出声。 这一夜噩梦,他又出了身虚汗,睡衣后背湿透,凌乱的头发也像刚冲过水,眼皮上挂着汗珠,嘴唇干裂发白。 但更令楚天舒难以忍受的,不是口渴,而是心跳。 他的心跳声太响,震得耳朵深处发疼。 红绳被他手指勾住,从衣领里扯出来一块吊坠。 吊坠仅拇指大小,正面是两个难以辨认的古文字体,背面是不知名的兽面花纹,有点像古代的饕餮纹,又像狮子、麒麟,都不好说。 “静心断水,水断心静,心境清静,波澜不惊……” 楚天舒双手交叠,掌心感受到熟悉的轮廓,眼珠死死盯着自己的手,嘴里念动咒语。 “行到水穷,坐看云起,天光明净,染霞护体……” 满满的安宁,稳定的感觉,从掌心吊坠扩散开来,一遍遍的咒语和闹铃声混响。 窗帘没拉,外面蒙蒙亮的天光透过窗户进来,似乎让他身上披了一层柔光,神态逐渐平静。 手机闹铃已经自动停止,两个闹钟也被按掉。 楚天舒下了床,带着茶杯走到窗边,玻璃老化后的水绿色,倒映出一个眉眼有些躁郁的年轻人。 他盯着玻璃上的自己,喝了两口热水,热气吐在窗玻璃上,模糊了窗影的眉眼。 对噩梦发狠,是没有意义的事。 “药效又一次变差,这大半个月,已经是第七次做噩梦了吧。” 炎黄所传,玄国神州,自古修行分两类,通灵与武艺,各自流派繁多,不能尽数。 楚天舒就是个通灵人,但没有正经拜过哪个门派,属于家传。 他祖父年轻时有奇缘,得到秘籍和法器,练出来一些真本事。 那时祖父有几分雄心,可惜自己修行入了瓶颈,拉拢的友人、传授的徒弟里面,能真正迈过通灵门槛的都少,心思也就淡了,只在老家一亩三分地的活动。 儿子儿媳未学成通灵,却有斗志,上世纪最末十年,听说外面遍地能淘金,许多人成为大富豪,夫妻两个把孩子交给老人照顾,自己也出远门打拼,结果断了音讯。 祖父托了几回关系,没能找回儿子儿媳,自己照顾小孩,有些溺爱,养得顽皮好动,任凭楚天舒翻动家里藏书,把玩器物。 怎料五岁之时,楚天舒竟然就开了窍,迈过了通灵人的门槛。 祖父没有正经师承,当时还只觉得高兴,后来才知道,小孩子太早开窍通灵,根本不是好事。 幼童身上还有很多骨头没有融合,气血不全却又精纯,一夕开窍通灵,特别容易外感阴邪。 纵非成型邪物,仅是常人不必在乎的异样环境、气候反常,都会使小孩噩梦缠身,心慌气短。 放在古代,这样的情况,基本活不到成年。 楚天舒刻苦修行,以求加强自控自保之力,念咒养心,佩戴法器,尤其是找到了一种特效药,好歹打破了那个“活不到成年”的诊断,如今已经二十多岁。 前几年祖父病逝,楚天舒靠家里积蓄和自己收入,足以支撑药钱,生活还行。 谁知近两年来,这个居功至伟的特效药,愈发有些托不住的迹象。 卖药的也没有更好推荐,只能让他加量。 本来一天三次,一次一粒,现在已经添加到一次六粒,考虑到药效副作用对人体脏器的影响,这已经是一种极限药量。 可……他还是会做噩梦。 更麻烦的是,他年纪越大,精神越有深度,梦境对他造成的影响,也越来越容易反馈到身体上。 每次从噩梦中醒来,都会心燥,手抖,视线模糊。 小时候的他,纵然没有特效药,或许还能撑好几年。 现在的他,如果这药失效,只怕撑不过半年,就会形销骨立,郁卒猝死。 楚天舒看着胸前的吊坠。 药物那边没有新消息,最大的指望,只能放在这个吊坠上了。 当年爷爷得秘籍的时候也得了这个吊坠,按书中所说,吊坠是他们这一脉传承的信物。 用普通视角看,这是沉甸甸的一小块金属,如果用通灵秘法的角度去看,就会发现,这吊坠像是一个小巧容器,里面晃动着红色的柔光。 只差那么一点点,红光就可以蓄满了。 秘籍上声称,吊坠蓄满之后会有大机缘,但语焉不详,估计历代前辈也没有真正见过那大机缘是什么样子。 更没有人说得清,究竟怎么才能蓄满。 楚爷爷年轻时很有闯劲,经常自己往里面注入念力,甚至犯险搏杀过几只厉害邪物,那时的吊坠红光仍然只有六七成的样子,没什么变化。 到最近几年,好像就是进入新世纪之后,楚天舒明明也没干过什么,这吊坠里的红光就自动有了明显的增长。 照这个势头,也许真的有可能在半年之内蓄满。 “常态就能帮我安心守神,如果蓄满了,也不求真有什么大机缘,能让红光爆发一下子,帮我除了这个病根,那就最好了!” 楚天舒默默祈求两遍,暗叹一声,把吊坠塞回衣领里,习惯性的努力调节心态,不要让自己在负面情绪中沉浸太久。 又喝了两口水,他把今早的药丸服下,转身去冲个澡,换了身衣服。 海陵市的乡镇发展不错,不少农家建起两层半的小楼房,祖父当年是起得最早的一批,放现在的镇子里看来,也并不特别阔气了。 可这个两层半的房子,楚天舒一人住在二楼卧室,有时还觉得有点空。 当他拿着脏衣服,穿过二楼客厅,厅里的老朋友们一如既往地静立着。 那是九个木人。 八个穴道木人,分按高矮胖瘦,男女老幼的体型特征塑造,内有经络孔窍,用来练手,熟悉穴位,左边四个,右边四个,靠在墙边。 中间空地,专门铺了块方毯,立着一个实心的硬木人像。 “早上好。” 楚天舒跟大家打个招呼,路过硬木人身边的时候,拔掉木人头上一根银针,随手扎在它肩上。 细如牛毛的银针,极易弯折,在楚天舒手上,却轻易刺入硬木三四厘米的深度。 这个穴位能刺激肩颈供血,让大脑供氧更充足,简单来说,能让早上刚醒的人解乏。 清晨的阳光照进客厅。 无知无觉的木人,保持着一贯的站姿,不懂回应老友,只有肩上的银针还在颤动,反射一抹亮光。 楚天舒已经去了楼下,准备开冰箱找点东西做早餐。 外面忽然传来一阵摩托车靠近的声音。 “楚天舒,楚天舒啊,在家吗?” 楚天舒听出来人是谁,步子快了些,过去开门。 “乔老师,怎么一大早的到我家来了?先进来喝杯茶。” 门外是个四十多岁的壮实男人,一米七的个子,头发有点稀,穿着棕色夹克,身边还拉着个穿校服的男生。 乔老师是楚天舒的初中班主任。 巧的是,楚天舒升高中的时候,这老师也升高中任教,关系很熟。 乔老师拉着男生进来,脸上有些焦急,一开口就带着止不住的叹气声。 “唉,这是我学生李旭,你给他看看吧。” 楚天舒打量了一下那个男生,脸色蜡黄,眼下有青黑,短发有很明显的出油。 显然作息饮食不规律,心情焦虑,也正常,很多高中生都这样。 但这男生从露面到现在,眼睛都是直愣愣的,不发一言。 乔老师拉他的时候,一开始明显花了不少劲,可只要牵着走动起来,他就自动跟着走。 这些显然就不正常了。 楚天舒拉过李旭手腕,感受他的脉象,顺口问道:“这是怎么了,有毛病不送医院,送我这儿来,你怀疑他中邪?” 乔老师以前就跟楚天舒的爷爷打过交道,是真见过脏东西的,不过他身为老师,平时很少提这些。 “不是。” 乔老师摇摇头,“这小孩家里条件好,成绩又不错,以前在班里挺开朗。” “但是靠近高三,本来课业压力就重,他家里搞的那些补习,好像还变本加厉,弄得他在学校常常走神,昏昏欲睡。” “老师找他谈,他认错比谁都快,还容易哭,甚至下跪,那个样子……别提了,我都怀疑他家里是不是有家暴,但他一个男生,身强体壮的,身上又没什么伤。” “开家长会跟他妈沟通,去过医院,也不了了之,我怀疑他是有精神方面的疾病,但他妈不认啊。” “今天早上我在厕所,发现他拿剪刀对自己脖子比划,草!” 乔老师骂了句粗口,“他家这个样子,我要是拉他再去医院,肯定麻烦更多,只好请你帮帮忙。” 这事儿办得有点冒失啊,不过看乔老师这个样子,也是气急得上头了。 楚天舒比对脉象,听到现在,心里有了数。 他学的就是《鬼门巫医注解》,虽然治不了自己身上的疑难病根,但治理常人失眠多梦,心悸虚寒,精神恍惚之类的杂病,不在话下。 他的收入,除了偶尔给人驱邪除灵之外,大多也是靠爷爷留下的关系,给那些客户调理心神得来的。 “确实是心神失调,梦寐不宁。” 楚天舒说道,“他这已经不只是心理压力,快要形成生理上的病变了,催眠疏导是不够的,我要给他行针。” 看李旭没什么反应。 楚天舒从兜里摸出一把糖,在桌上排开。 “太妃糖,巧克力,清凉丹,薄荷散,西瓜霜,挑一个吃了?” 楚天舒一直在观察李旭的眼神,看他没变化,也就没干等回话,直接剥了一片西瓜霜塞进他嘴里,按着他在桌边坐下。 桌上有些瓶瓶罐罐的,还有几个不锈钢盒,被楚天舒用指甲挑开盖子,里面是酒精棉和银针。 李旭很安静。 楚天舒行针的时候,也不喜欢有人打扰。 乔老师就到门外走走,手机震动,接了个电话,才说了几句就被挂掉。 不到半小时,就有一辆汽车开到。 这边村镇规划很清楚,前面大片农田,出了田地过来,横着一条水泥路。 水泥路这边是一条河,家家户户都架了桥,过桥就是住宅。 那汽车直接停在水泥路上,一个栗色卷发的中年女人,脚刚踩到桥面,嘴里就连珠箭一样,大声说起话来。 “乔老师,正是上学的时候,你怎么把旭旭带出来了?” “我说了他没有事,那些说他压力大,精神病的,都是想骗钱,不负责任。” 女人快步过了桥,往场院里走。 李旭抖了一下,想要转头。 楚天舒道:“别动!” 乔老师走过去拦李旭妈妈,她还要往这边走,声音更大。 “我跟他爸以前在山里,天不亮就出去打猪草,走着山路去上学,一个小路十八弯,天上只有星星作伴,里里外外都要忙,要说压力,那个才叫压力,我们那时候怎么没有这个病呢?” “他现在好吃好穿,什么都没短着他,就是让他读读书而已,一点吃苦的精神都……” 李旭的妈妈已经快要进门,走到了楚天舒五米以内。 楚天舒皱着眉,手上一根银针突然转向,被手指弹弯,闪逝。 李妈妈的声音戛然而止,表情呆了呆,惊恐起来,去摸自己嗓子,嘴里发出阿巴阿巴的低微声音。 乔老师连忙一把拉住她,朝门外面走。 “别吵,别吵,楚大师在帮你儿子下针,不能被打扰,你这个没事的,拔掉针就好了。” 乔老师从李妈妈脖子上拔了一根针。 “啊!!” 李妈妈叫到一半,捂住了嘴,看着乔老师手里的针,满脸不可思议。 她脖子上什么时候多了一根针?她根本没有走到那个拿针的人身边啊。 李妈妈这时候,才开始注意眼前的房子摆设。 本来她以为,这就是乔老师比较熟悉的一个医生家里,因为医生还没去医院上班,所以找到家来。 现在看起来,好像不是那么回事。 这家大门上,悬挂着一个小巧的八卦,透过大门往里看,能看到客厅一角,有木质支架。 支架上挂着几根款式不一的毛笔,两个古色古香的铜质风铃。 支架旁还有那种中药房里常见的玻璃罐子,里面装着红色的东西,不知道是朱砂,还是什么。 “这、这个……” 李妈妈观察了几分钟,脸色变来变去,拉住乔老师的袖子,满脸惶恐的问道,“老师啊,我们家旭旭是不是撞邪了?” “你是不是看出什么,才把他送到大师这里来?” 乔老师愣了下,表情复杂的看着这个女人。 他从李妈妈话语中听出了浓浓的担忧,全是对自家儿子的关心。 说精神病,你是半点都不相信,一说撞邪你就信了是吧? “李旭他……” 乔老师盯着眼前这个当妈的,忍了忍,叹气道,“还真是摊上邪门东西了。” 反正心理精神问题跟中邪症状,有时候也挺难分清的,哪种对李旭有好处,就认哪种吧。 楚天舒应该能听到这边说的话,到时候也能帮忙,圆上这个说法。 李妈妈听了这话,果然更加紧张,小心翼翼看着屋里的情况,嘴里还低声念叨。 “我们村以前就有撞邪的,后来都变成痴呆了,邋里邋遢,睡在垃圾旁边,连家里老娘都不知道要照顾,我们家旭旭可千万不能变成痴呆呀……” 水泥路上又开来一辆车,乔老师扭头去看,好像从来没在这村里见过。 李妈妈却很眼熟,快步走了过去:“你怎么有空来了,不是谈生意吗?” “吹了!!” 车里下来一个壮实男人,有点啤酒肚,络腮胡子,满脸烦躁。 “正好来看看怎么回事,去学校问了路,怎么着,他又装病了?!” 男人高声喊,“李旭,你现在不得了了,还敢逃学,你……” 李妈妈连忙用力拽了他一把,凑到他耳边说话。 男人脸色变得将信将疑,没有再呼喊,跟着走到场院里。 李妈妈给乔老师介绍:“这是我老公。” 乔老师对他点点头:“是李老板啊,你好。” 李老板凑过来发了根烟,脸色有点难看,迟疑道:“真是撞邪吗?老师,这个撞邪的症状,会不会也是小孩子装出来的,离高考没多少天了,缺课可不行。” 李老板朝李旭那边瞪着眼,眼里的血丝挺多。 “缺了课,慢一点就是慢一辈子,就是真撞了邪,也可以熬一熬啊,等高考过去了再好好看!” 你再快一点,你儿子这辈子也要抢先到终点了。 乔老师腹诽两句,敷衍着跟他聊了会儿。 李老板好像状态很差,手上烟抽得急,脸上都是油汗,还忍不住敲打自己脖子。 等了不到十分钟,他就按耐不住,迈步朝屋里去。 “我不大声说话,我就看看。” 李老板今早一单生意吹了,本就难受,不知道为什么,到了这里之后,他觉得越来越难受,有点眩晕犯恶心,像是脑子和头并不在同一个位置。 但他脑子里还满满的塞着,要把儿子逮回去上课的想法。 渐渐他也想不起别的事情,就只剩这个念头,往前走的时候,两眼瞪的滚圆,急着去找儿子的身影,眼球上的血丝更加明显。 “我看看这小王八蛋到底是不是装的,就算遇到点事,怎么就不能挺一挺呢……” 李老板嘴里喃喃,眼睛越大,声音越低,像是一团腥甜的烂泥含混在嗓子里。 乔老师一个晃神,没拉住他,眼看着他几步迈过去,直挺挺的一脚踩进了门槛。 嗡!! 大门上挂的八卦镜一声轻颤,闪过一抹黄铜亮泽。 屋子里面支架上的风铃无风自动,叮铃铃铃乱响。 楚天舒陡然抬头,盯住了门口那双满是血丝的眼珠子。 第2章 追到坟头来留客 叮叮叮啷!!! 风铃声中,李老板一只脚在门里,一只脚在门外,人僵在了那里。 之前他神态虽有异样,还可以算是休息不好,过虑焦躁的范畴。 现在处于风铃声的刺激下,他的神态越发反常,脖子非常用力的往前伸,能看到皮下发青的血管。 太阳穴鼓胀,额头的皮肤绷紧,他双眼血丝已满,眼珠凸显出来,下巴也被绷扯,嘴唇咧开,露出猩红的牙龈。 而且在他头往前伸的同时,肩膀却耸了起来,弓着背,喘息声越来越重,像是在拉一口破风箱。 “上课,上课……苦读,科举……” 李老板嘴巴越来越含糊,眼神在迷茫和凶狠之间,变化了好一会儿,浑浊猩红的眼珠子滚了滚,视线落在李旭的背影上。 “不孝子,我给你报的补习班,罚你抄的书还是嫌少,对,应该悬梁刺股,荆棘藤条……” 门外的李妈妈和乔老师都感觉出了不对。 “老公,你怎么了?” 李妈妈刚要举步往前,就被乔老师一把拽住,往后退的更远了些。 李旭撞邪是假的,可他爸好像是撞到真的了! 风铃声变得更加急促。 楚天舒盯着李老板,视线从头到尾没有半点避让,瞳孔深处,反而出现了针尖般的亮芒。 “现在还有送货上门的服务啊?” 楚天舒露出微笑,表情不知怎么,带上一丝亢奋的感觉,左手却不动声色的从桌上摸了件东西。 “老兄,能被我风铃八卦刺激得现形,你道行不够啊,上了别人的身,话都说不清楚。” “我断定你当人的时候,一定就很失败,当鬼更失败。” 他向右跨了一步,从李旭身边往外走,右手捏着一撮银针。 “来,朝我银针上撞过来,早点投胎当个屎壳郎,都比你现在有前途!” 骂得太脏了。 李老板的眼神晃了晃,忍不住从李旭身上移开,对楚天舒低吼一声,做势要扑。 可他这一扑,脚还没离地的时候,眼前突然一片亮白,什么都看不清了。 李老板下意识抬手遮脸,忽又觉得胸口一痛。 楚天舒一个大跨步,已经来到他身前,右手银针急刺,直扎在他胸膛上。 一只手抓十几根针,捻着指头往人身上刺,每一刺只下一根针,连下十几根,分在不同穴位。 光这手本事,楚天舒当初就练了半年多。 就是一眨眼的功夫,李老板的胸膛、肩膊、小臂,都插上了银针。 他刚才两手遮脸,现在想做别的动作也做不出来了,只觉四肢麻痹,浑身僵硬。 门外的乔老师紧张关注着,这时才看清,楚天舒左手是一个手电筒。 人被脏东西附身之后,会显得力大如牛,不知疲倦。 其实这只是身体感官被脏东西影响之后,形成的假象。 譬如普通人用指甲挠墙,挠别人的衣服,指甲稍微缺损一点,掀起来一下,就会疼得忍不住收力。 被附体的人,则不知疼痛,不怕淤青骨折,敢硬扑硬砸,能下得了死力气,才显得比常态下的人力气大很多。 这就好像把人变成了野兽。 但属于野兽的弱点,也被放大了。 比如这个状态的人,往往不太懂得利用工具,又比如……怕光! 李老板刚才那个样子,从背面看都渗人得紧,正面形同恶鬼。 可楚天舒几句话拉住嘲讽,手电一晃,银针一戳,对面就被制服,一点破坏都没有造成。 “啊!!” 李老板陡然大叫一声,背后的衣服,沿着脊椎中线裂开一条缝隙。 没来由的一股冷风,从他背后吹了出去。 外面的薄雾被这股风吹得一阵猛烈卷动。 李老板的嗓音粗,李妈妈早就听惯了,刚才那个叫声,却分明像一个嗓音很细的陌生男人。 她六神无主,又不敢上前,连忙喊道:“大师,我老公怎么了?” 话音刚落,李妈妈就忍不住干呕了一声。 旁边的乔老师,也捂住了鼻子。 刚才那冷风吹过去之后,这门前场院上,好像飘满了一种臭味。 是那种劣质墨汁的气味。 初中有书法课,学校小卖部里卖给学生的,都是那种臭墨汁。 但要想有这么臭,估计得有几十瓶墨汁煮烫了的味道。 好在这股臭味来的快,去的也快,就几秒钟,已经极速淡化。 楚天舒也闻到这股恶臭,憋着气,走到桌边,迅速取出一根足有二十厘米长的银针。 他双手分执银针头尾,对着还不能动弹的李老板头顶就扎了下去,直没至尾,微微捻动,过了会儿,又抽出来一节。 针尾留了七八厘米,竖在李老板头上。 别的银针被取下,李老板双手顿时垂落,两眼无神,脸上一片茫然,好像在梦游。 乔老师凑过来:“这怎么了?” “附在他身上的东西跑了。” 楚天舒说道,“那玩意儿还没成什么气候,能附在这人身上,肯定是在不知不觉中,长期接触过。” “离了这人的身体,也附不了别人的身,必回自己尸骨附近。” “趁现在是白天,而且正往午时走,我要直接找过去。” 乔老师一惊:“这么急?” “对付这种幽魂邪灵,就要抓住最好的机会,一旦错过,就会平添不少麻烦。” 楚天舒伸手搭在李老板肩上,为他转了个方向,没使多少劲,李老板好像个木偶,自己转身向外,走动了起来。 “李夫人,你儿子的针要留半个多小时,你在这里陪着他,不要胡乱走动,我去解决你老公身上的问题。” 李妈妈本来看着丈夫儿子,还有点难选,一听楚天舒都安排好了,立刻点头:“好好好!” 这是一个小诀窍,先声夺人,在客户比较慌乱的时候拿到主导权,做什么事情都会更顺利。 驱邪除灵的生意并不常见,有把握接单的话,往往能给账户余额大补一下。 但,楚天舒可不喜欢那种被客户反复质疑,还得解释老多,设法取信,然后才能寻踪除灵的情况。 那样搞下来,说不定已错失时机,平添波折。 所以,他遇到这类生意,一旦做出判断,进入赚大钱的工作状态,就会雷厉风行,设法掌握主动。 “事先声明一下,我收费不便宜的。” 楚天舒撂下这句话,抬一手客户的心理预期,就往桥上走去,“乔老师,我记得你有驾照,帮忙开个车。” 乔老师以前就喜欢往楚爷爷身边凑,当过好一阵子助手,算是蹭到了他年轻时的第一桶金。 今日这场面让他有种熟悉的感觉,也不废话,跟着楚天舒就过了桥。 李老板被塞到了副驾驶上。 车上钥匙本来也没拔,乔老师发动了车子,问道:“往哪儿走?” “他体内还有那玩意的邪气未清,正好做个感应。” 楚天舒坐在后座正中,能穿过正副驾驶的间隙,直接看到车前景色,眼神凌厉,嘴唇蠕动,念了段咒语,并指点着副驾驶的椅背。 “乔老师,你就看着他头上的针。” 李老板头顶,七八厘米的银针微微晃动,似是多了一点暗青色泽,缓慢的朝右前方弯折。 乔老师开车,沿着水泥路上了村东面高坡,拐弯又上了马路。 李老板头顶的针尾,如同一个特殊的指南,在行进的过程中,不断调整着方向。 楚天舒根据这个,判断出该向前还是拐弯,或者倒车回之前的路口,及时提醒乔老师。 也就大半个小时,乔老师把车开到了城郊。 这里有政府退耕还林的地带,也有不少工厂。 车子停的这条路旁边,就是一片广玉兰树林,树林南面可以看到经典的白墙蓝瓦大厂房,蓝色瓦楞不锈钢的屋顶。 李老板头顶针尾所指,就在厂房和树林之间。 那里有一大片空地,算是厂房的后门,堆放了不少合金废料,也有用坏的塑料桶,用秃了的拖把扫帚。 比较惹眼的,是一座遍布青苔的石碑。 常人看上去,那就是一座老旧石碑而已。 楚天舒盯着那边看了一会儿,却能看出来,石碑上有一种墨色烟气,袅袅摆动。 无论通灵还是学武,第一个门槛都叫做“开窍”。 这开窍,当然不是指真的打通某一个窍,而是指七窍感官整体升华的一个状态。 仿佛从前七窍蒙尘,所见各色各景,都昏昧不清,一夕开窍,乾坤如水洗,明艳非凡,多姿多彩。 学武的开了窍,才能听见自己内脏蠕动的声音,开始把握血肉骨骼的精细磨练。 通灵的开了窍,才能按自家派别,分别以持咒、画符等各类手段,纯化心神,看见那些非人的幽灵游魂,阴邪煞气。 通灵人的道行深浅,往往看一天之内,能维持在开窍状态的总时长。 楚天舒修持到现在,一天之内,能够开窍五个多小时。 纯以道行来说,放眼江淮地区,他也称得上是个小高手了。 只是他身上有病根,所学仅旁门,且没有多少厉害法器,才声名不显。 盯了这么一会儿,楚天舒已经看出来,那个幽魂的尸骨,应该就埋在石碑底下,不到两米深的位置。 楚天舒没有急着下车,先道:“打电话问李夫人,这厂房是不是她家的?” 乔老师拨通了号码,那边接的很快。 果然,那片厂房就是李老板的厂子。 厂后面那块石碑,李夫人也知道。 是当初选址之前,就已经立在那儿的老碑,也没人维护,听说是晚清时期的,没有多少文物价值,本来可以随便推平。 但是李老板看出,那上面说的好像是个神童的事迹,觉得留着这块碑,也是个好兆头。 这两年李旭上高中,李老板还给那神童碑前弄了个香炉,常常到那边上柱香,保佑李旭能考个好大学。 “石碑上的字根本斑驳不清,他一共才能认出来几句,不会就光认出了神童两个字吧?” 楚天舒摇头笑了一声,“敢给这么个不知来历的东西就上香,李老板还挺勇敢。” 乔老师说道:“估计他并不深信这一类东西,当然也不懂得忌讳,只是有枣没枣打一杆子,结果打了个霉枣。” 乔老师顿了顿,说道,“既然确定了位置,要不干脆叫个挖机过来,把这石碑推倒,尸骨弄出来晒一晒吧,我跟你爷爷的时候,有一回就是这么处理的,那回最省心了。” 楚爷爷过了壮年之后就认为,驱邪除灵最好的办法,是根本别跟人家打照面。 只要打了照面,多少会有风险。 “情况不同,附体李老板的这个多少还有点思维能力,你不给他来几个狠的,就想挖他的坟,会激得怨气更深,爆发出来,若把开挖机的人弄出个好歹,那就难收场了。” 楚天舒解释两句,起身下车。 “乔老师你留在这里,我去看看。” 他穿过树林,走向那片空地。 虽然空地上堆了不少垃圾,但石碑周围两三米,明显是被特意清扫过,用几块铁皮绕着基座铺在地上,搞出了一块比较整洁的地方。 砂锅大小的金色工艺品香炉,放在石碑正面,里面积累了不少香灰香棒。 楚天舒半蹲下来,捏起一撮香灰,看了看色泽,手指往香炉里扒拉了两下,表层的香灰基本都是新的。 上香上这么勤,犹如是人向鬼拜请,难怪那东西明明没太大能耐,却能在白天都附在李老板身上出行。 再看石碑字迹,大多斑驳不清,分明只是晚清时候立的,风化却已经挺严重。 也就开头几段比较容易辨认。 幼即通经,七岁能诗,乡誉神童,及长赴试…… 李老板应该就是根据这个,判断这是一块夸耀神童的碑文。 毕竟除了夸耀之外,其余跟神童有关的情况,一般不会立碑吧。 可惜,这个李老板,就遇上了一个不一般的。 楚天舒手指按在石碑上,以通灵人的视角,去看这篇碑文。 在那些斑驳青灰的石面上,分析出曾经的字形走势。 通读全文,能看出来,这是晚清一个书香人家,家道中落后,寄望于家中神童,结果神童三番五次,连秀才都未能考取。 家中不许他分心旁骛,依旧只要他苦读,四十多岁,读书不成,旁的也一事无成,形销骨立,郁郁而终。 ……然其廿载困顿场屋,竟不得青衿一领。汝父夙夜督责,夏楚加身,詈骂不绝,冀尔砥砺成器…… 孰料尔冥顽益甚,浪掷韶华,终以狂疾暴卒…… 不能入仕上报大清皇恩,是为不忠;不能锦衣奉养父母至亲,是为不孝;不能名提县志光耀乡里,是为不义…… 如此不忠不孝,不义不悌之辈,竟欲一死以逃之,吾今勒石为铭,以警后人…… 这篇碑文,足足有七成分量,都是在骂人,骂这个埋骨地下的无用书生。 立碑者正是书生的爹,骂了书生一辈子还不罢休,连人死了,也要接着骂。 竟然用一块骂人的碑,当了儿子的墓碑。 “难怪有这么深的怨气。” 楚天舒站起身来,“李老板对他儿子的高度期待,高压教育,想必让你想到了你爹。” “你也是个可怜人呐。” “但,你附身李老板之后,却不是为了惩戒这个当爹的,而是盯上了李旭!” 楚天舒眼神一垂,看向地下。 “不去惩戒一个相似的爹,倒要催促这爹,变本加厉去害他儿子。” “报复目标都不敢找对,当了鬼还这么软弱,那你这个鬼……不是白当了吗?!” 话音刚落,周围似乎寂静了一下。 树林里面,虫鸣的声音忽然消失,这些小家伙总是在某些方面特别敏锐。 转眼之后,地下传出咕嘟咕嘟,像是在烧开水的声响。 黑色的烟气沿着石碑朝上涌动,从丝丝缕缕,变得一团一团,如棉絮般。 有残余思维的鬼,就是容易上钩啊。 楚天舒今天衬衫长裤,披了一件牛仔外套,眼神不变,手伸进了外套的口袋里。 主动脱离尸骨,来到地表,这种状态下,给你再来几个狠的,之后请挖掘机过来,就没问题了。 呼!!! 冷风吹动,黑气在石碑上袅绕,白雾在地面上升腾。 周边林地土壤间,如同掀起幕布般,飘起了一层白雾。 楚天舒脸色微变,抬头看去。 这块石碑距离厂房,本来不过十几米。 现在他竟然看不到厂房了,只能看到一层浓如丝绸的白雾。 不用回头他也知道,背后树林、汽车的景象,同样已经被隔断。 天上亦是浓白一片,像是大量白布,专门围起来这么一片空地。 只有空地中的种种景物,还算清晰。 “这是……溢出区?!” 楚天舒眼里针尖般的亮芒,似乎扩大了一圈,紧紧盯着前方的石碑,身形微弯,蓄势待发。 “嚯!还真能遇到这种事情啊!” 第3章 略通拳脚 传闻一切幽魂精怪,有个共同归宿,被称为灵界。 那里光怪陆离,跟现实世界截然不同。 两个界层虽然泾渭分明,但在某种意义上,也可能是重叠的。 现实世界不管哪里的人畜生灵,如果死后侥幸一魂不散,都有可能渗透下去,落入灵界,成为鬼怪。 活人去不了灵界,灵界的生物来到现实,也会很不适应。 可是,灵界的气息有时会溢出,来到现实中,使一定范围内的环境出现异变。 这就是“溢出区”! 溢出区边界有怪雾,人走进雾中,很快又会从雾里走回来,根本出不去,外面的人也进不来。 这种事件,是非常罕见且随机的,跟当时在场的鬼怪数量、实力强弱,都没有必然联系。 但在此区域里,任何鬼物都会如鱼得水,更容易具备实质杀伤力。 又因环境差异,外界很多精密好用的器物到了这里,就会难以使用,对常人很不友好。 像楚天舒的手机,刚才无由震动一下,多半已经故障关机了。 连串念头只是浮光掠影,在楚天舒脑子里一闪而过。 他眼睛都还没眨过,依然死盯着前方,手臂虽有刹那的紧绷,但也克制住了,没有急着向前甩针,反而在自己心口至右腹间,连扎了三根针。 刺痛令他的眼皮抖了一下。 黑气在沿着石碑上移,仓促对其出手,犹如打一块石头,绝对得不偿失。 不过,也就在他对自己三根针扎完的时候,黑气已经上升到石碑顶端,脱离碑体。 就是现在。 楚天舒牙齿微咬,双手齐扬,那黑气却整团的朝侧面一晃。 一根银针从石碑上空掠过,打了个空。 嘭!! 黑气砸在石碑侧面的土地上,竟然传出重物落地般的闷响,在一缩一胀之间,最外围的薄烟荡开,里面露出来一个人影。 青头皮,细辫子,满脸惨白像是刷了墙粉,眼珠子全黑,两颊瘦脱了相,一身灰布长衫湿淋淋的,让人看着就难受。 传言果然不假,这种只能附体搞事的小鬼,在溢出区里面,竟然能够直接拥有实体。 “又是你们这种臭道士,多管闲事。” 鬼书生一张嘴说话,嘴里那种劣质墨汁的臭味往外飘,流出来的诞水都是黑的。 “好久了,好久……我帮人家督促孩子读书,都是不成器的,考不上就死,也是一个臭道士找过来……还说同情我,把训诫我的碑文磨浅,给我做法事,害我这么多年只能憋在一小块地方……” 他好像很激动,揪着自己的前襟嘶吼,可依然带着那种嗓子被黏住的腥冷感觉。 楚天舒的眼睛,则盯在他的肚子上。 那里插了一根针。 刚才楚天舒双臂齐扬,是打出两根银针,一根打空,另一根是有预判的,果然打中目标。 但这效果,显然不行。 通灵人每日开窍时长,能超过五个小时的,基本都练出了无形无质的念力,可以加持在物体上,也被称为御物。 影视题材里的念力,又称念动力,似乎御物的难度,主要跟物体重量有关,能造成的破坏力,也主要跟物体本身硬度相关。 通灵人的念力不一样。 按照各自流派不同,有的通灵人擅长御符,加持一张软绵绵的黄纸片,都能够切进八仙桌面。 但你让他试用一个轻薄刀片,就算重量差不多,硬度又比黄纸片好得多,他也可能御不起来。 有的御物,擅长中途变轨,灵动曲折,有的御物,只侧重于加强穿透力。 楚天舒所学的《鬼门巫医注解》,最擅长的,就是加持于针,强化穿刺。 以他今时水准,全力加持下,能用一根轻飘飘的银针,相隔五米多,把寸许厚的硬樟木板刺穿。 如果用来射人,只要不碰到骨头,能把人射个对穿。 可这一根针,射在不到三米远的鬼书生肚子上,只扎进去半寸的样子。 “溢出区给你这种小鬼带来的好处,还真挺大。” 楚天舒嘴巴动了动,“不只是力量,脑子也好多了,现在说话比之前附体的时候顺畅不少啊。” 鬼书生沉默了下,怒嘶起来:“我脑子不坏,你们这些臭道士,一人一种瞎说,你们根本不懂我!” 他身体猛然前倾,一把扑了过来。 楚天舒骤然往侧面跨了一步,游刃有余的躲过这一扑。 鬼书生要扑出三米远,楚天舒却只需要往侧面躲出一臂长。 过程完全不对等,就算楚天舒比对方慢些,看起来也会比对方先完成这个动作。 如斗牛士面对发怒狂奔的公牛,只要胆大心细,也能顺利躲过。 咻! 侧闪的同时,楚天舒旋身甩针,一根银针打在鬼书生耳后。 因为距离拉近,这一针扎得比之前稍深,但也不满一寸。 可耳后有骨,硬度应远超肚皮才对,针该扎得更浅才是。 看来鬼就算有了实体,构造也跟常人不同,多半也没有要害可言。 鬼书生更加愤怒,转身又是一扑。 他扑人的力道着实可怕,一下能扑出去五六米远,连脑后的辫子都在半空拉直了一瞬。 那边有一大堆厂房废弃物,七八个把手坏了的厚铁皮箱子摞在一起,每一个都跟衣柜的大抽屉差不多。 还有几个拖把扫帚,斜靠在上面。 鬼书生这一扑,把厚铁皮箱全撞飞出去,摆在上面的几个,更是被撞得大幅度变形,断裂的拖把木屑,四处溅射。 有根蹦上半空的竹枝扫把,被他一把抓住,愤怒的咬了一口。 硬竹枝扎成一束,粗如儿臂,用钢丝绞住,很是坚韧,吃他这一咬,直似咬个酥脆的烧饼一般,多出一个大缺口,墨汁和碎渣从嘴里乱喷。 看缺口模样,他嘴里的墨汁定有很强的腐蚀性。 这种破坏力,跟之前附体李老板的时候,全然不在一个层次。 第二扑,比第一扑的速度还要快了不少。 但楚天舒方才仍能躲开,只因他扎在自己身上的“鬼门反催针”已经起效。 人过了鬼门关,肉身在外面,魂被吸在里面。 “鬼门反催”,魂不但没有离体,反而跟肉体结合得更紧。 通灵人的念力在针法辅助下,用来催化肉体的潜力,让楚天舒原本只是普通青年的体力大幅上涨。 他再次感到自己心如擂鼓,不是噩梦那种狂乱的跳动,而是一种燥热饱满的感觉。 四肢的肌肉更像一根根绷紧的麻绳在弹抖,又酸又胀,又拧巴,只有用尽全力去伸展,去挥舞,才能爽快起来。 “你别跑!” 鬼书生又一次扑了过来。 楚天舒瞳孔缩了一下,这回真的没跑,双臂张开,两腿一分,身体猛然压低。 鬼书生扑到近处,刚好被他右手小臂从裆下穿过,双臂如一根长扁担,把鬼书生往上一挑。 鬼书生猝不及防,前扑的力量和这一挑之力共同作用,让他从楚天舒头顶直接飞了过去,身形在空中失衡颠倒,一头撞在地上,连连翻滚。 这是通背拳里的“金桃过桥”! 拳谱里说,以双臂为桥,腰腿为墩,就算是有斗大的纯金寿桃,那么重的分量也能在一挑之下,过桥而去。 楚天舒这毛病,若是筋骨畅达,气血健旺,据说能抵掉噩梦对身体带来的不利影响,爷爷曾经设法让他拜了家拳馆,学的是《祁家老通背》,馆主有真本事的。 但是,通灵人和习武者的开窍状态,实在南辕北辙。 楚天舒学了一年多,也只学了一身花架子,这些年在家经常练习,却只能当个健身体操。 唯独在鬼门反催针的状态下,他体力大涨,才能使出几分拳谱上的真本领。 “金桃过桥”之后,接一招“灵猴扑鹿”。 楚天舒半蹲的身子一弹而起,紧追鬼书生,两个大步之后,脚下重重踏在地面,全速跃了出去。 灵猴扑鹿,跟一般的扑击不同,不是先用手扑到小鹿,而是手脚齐至,脚还要比手稍快一分,然后整个身子弯压下来。 楚天舒一跳过来,几乎正好是蹲着砸在鬼书生背上,手脚齐至,稳如磐石。 咚!!鬼书生整个身子,像是都往土里下陷了些,闷在土里的嘴发出嚎叫,四肢乱动挣扎,力道很大,却腾不起身。 如果他是个人,楚天舒现在的蹲姿,其实是前脚踩在他胸椎上,后脚踩在他腰椎上。 虽然他不是人,但经过之前几次试探周旋,楚天舒也确定,这种鬼物因“溢出区”而实体化,破坏力大增,却也多了限制。 躯体关节的活动幅度有限,不像灵体的时候那么滑溜。 所以楚天舒才敢近身战斗,一时限制住对方动作,手就往兜里一抹,一拳砸在鬼书生后颈。 拳缝里夹着一根粗针,前面大半截扎进去之后,拇指迅速一按,把针尾也顶了进去,迅速缩手。 嘭!!! 鬼书生脖子里发出一声闷响,像是大鞭炮在脖子里炸开,两侧皮肤都胀了一下,使他发出像铁片刮玻璃一样刺耳的惨叫。 惨白泛青的后颈,多出了一个黑红的小窟窿,还在冒青烟。 楚天舒外套的两个口袋很大,里面都缝了牛皮针袋。 藏的既有普通银针,也有一种玻璃针。 玻璃,在古代又叫药琉璃、药玉,是一种可以用来装在法器上面示警的器物。 因为玻璃比较容易受阴气影响,很多灵异事件里面,普通人看不见脏东西,但是能看到窗玻璃震动,出现裂纹。 还有那种灯泡玻璃炸裂,灯光全灭,也都是这个原因。 楚天舒的玻璃针是特制的,说是针,其实粗如钢钉,材质颇硬,中空灌注朱砂,又叫朱砂琉璃针。 这东西平时不会轻易破裂,但是插在鬼物身上,被阴气一激,会产生如鞭炮般炸裂的效果。 内部的朱砂溅散,又形成二次伤害。 这针比较昂贵,楚天舒带的也不多,一共才九根,之前试探中看不出对方要害,飞针扎得又浅,没敢甩射出去,打草惊蛇。 现在近身压制,他双手连环,干脆把这些朱砂琉璃针,连头带尾全送进对方体内,再使其引爆。 没有要害,但也会受伤害。 鬼书生的后脑、后颈、后背,在体内连连引爆这些朱砂琉璃针。 嘭嘭嘭嘭嘭嘭!! 刺得人脑仁疼的惨叫声急速变低。 鬼书生的身体一阵虚淡,终于崩溃,变成一阵浅黑的烟气臭风卷地而走,钻到石碑之下。 感觉,这鬼书生的实体,更像是灵界气息赋予的一套战甲,但终究要其自己驱动,一旦战甲毁了,受到波及,鬼物不但跌回原本的水准,也要遭重创。 楚天舒脚下一空,身子下坠,还好他是蹲着,不是跪坐,鞋底踩在玻璃渣上,并无大碍,身子立刻挺直站起。 他脸上已是通红发热,在这阴冷的环境里,张口呼出来肉眼可见的白气。 “老兄,这可是你主场,你怎么又躲起来了?” “听说魂体落入灵界后,转变成鬼怪,对活人会多出强烈的嫉恨和食欲,而别的都会变少,只会保留生前最深刻的一部分特质,你最深刻的特质,就是欺软怕硬?” 楚天舒叹了口气,“我要是变成了鬼,一定要告诉自己,不能当这样的软蛋。” 通灵人的念力源自心神,虽然平时对肉体也有一些协调助益,但如果粗暴的干涉身体其他机能,催化潜力,一定会有副作用。 鬼门反催针,效果最长也不可能超过十分钟。 而那只脏东西遭到重创后,已经躲回了石碑地下,挺不好办。 楚天舒说了几句,发现石碑下那东西不再受激,便眼神发狠,奔跑起来。 呼!! 他凌空一跃,仰面朝天,双脚同时踹在石碑上。 老猿蹬枝回身落! 一蹬之后,哪怕蹬的是一根柔韧树枝,晃个不停,身形也要借力弹回平衡状态,以脊椎竖起为中轴,在半空略微一转身,正好落地。 楚天舒到底功夫没练足火候,这一蹬之下,石碑猛的朝后一晃,他身子弹开落地时,也没站稳,踉跄了好几下,脚趾发疼,脚踝酸麻。 不好再用腿,那就用手。 楚天舒毫不停留,身体向前,双臂平伸,手肘向外微弯,似乎围成一个圆圈。 他是用手推石碑,但那个动作气势,好像是要用自己的胸膛,直接撞在石碑上,双臂成环只不过是一个缓冲。 猛然一个推撞,稍退卸力,再度推撞,一口气连推三四下才换气,反反复复。 这老石碑虽然挺厚,但毕竟是晚清所立,没什么钢筋混凝土的基座,经历这点年头,就生青苔风化得挺严重,明显有粗制滥造之嫌。 被楚天舒这样连绵又刚猛的推动,本就不大的基座,像是老树的树根一样,逐渐翘出土壤。 推了不到三十下,石碑已经连带底座,朝后倒去,露出下面棕黑色的湿土。 “你要干什么?” 地下传出一阵声音,即使隔着土层,依然觉得尖利,也透着点色厉内荏。 “你不是道士么,怎么如此恶形恶状,为什么不画符念咒,为什么不超度我,你到底要干什么?” 楚天舒左右看看,拿了一个变形的铁皮箱过来,正好折成一个尖角簸箕的模样。 “别吵,我正是要来超呢,抄你老……家!!” 楚天舒狠狠的往下铲土,左右乱泼,确实是恶形恶状。 他在找到特效药之前,好几年光景,夜夜都要在梦里狂奔,尖叫,跳水,逃跑,被咬。 难道指望这样成长起来的人,能有什么好脾气吗? 但是爷爷总会告诉他,暴脾气在人际社会里,会很容易吃亏。 见他听不进,又劝了很多,还跟他说过,坏脾气发泄在亲友和不相干的人身上,就像出拳的时候打错了目标,又怎么能痛快呢? 楚天舒这下听懂了,年岁长大,懂得努力克制,至少装也要装的像样点。 但是,对一些不干人事的家伙,似乎就没有克制的必要了。 这对他来说,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发泄途径。 要不然,这两年药效变差,心理压力越来越大,他也怕自己憋成变态。 “掘人坟墓,不当礽子,不当礽子啊!” 地下传出尖锐的咒骂声,溢出区对鬼怪思维的优化还在,骂起话来都有条理。 “道士也是士,你这狗贼哪里还有半点士人风度,粗拳大脚,好似山蛮土匪,必遭官府不容,斩首示众,凌迟处死,曝尸三日……” 楚天舒把这当配乐听,骂得越狠,他挖得越欢。 很快,他就挖出了约有一米深的土坑,但平地开挖,先易后难,再要往下深挖的话,难度就大了不是一点半点。 至少要把上面的洞扩大不少,周边成坡状,才能继续往下挖掘。 就手头上这个破工具,剩下的这点时间,恐怕不够。 第4章 开 楚天舒当机立断,扔了簸箕,转身找了一根拖把的木柄过来。 木棍竖得笔直,他双目凝视棍头,双肩平坦,姿态端正。 随着他深长的吸气,双臂上的肌肉渐次隆起,由肩至掌,动作充满了暴力的感觉,眼神中的专注却像是在给人扎针的时候。 手里的木棍,就是一根大针。 “开!!” 这一棍,噗嗤一声,从坑底贯穿向下,把剩余土层刺穿,在地下传出一声咔的闷响。 那是一口已经有些腐朽的薄皮棺材的盖子,被棍头击穿。 棺材里躺着一具骸骨,黑色的烟气,盘踞在骷髅头的位置。 “不,不要……” 烟气猛烈摇晃,却见木棍快速往回一抽。 上方孔洞里,坠下来一根内含朱砂的琉璃钉。 骷髅刚勉强抬起骨黄色的双手,琉璃钉已经进入棺材内部,当场炸成一蓬亮晶红砂。 嘭!!! 楚天舒盯着脚下坑洞,在那一声闷响之后,下方阴气渐渐淡了。 从孔洞里飘出来的烟,从黑灰色,变成一种香烟般的青灰色。 他却没有停手,一次又一次,把手里的棍子直戳到棺材里面。 “粗拳大脚,山蛮土匪?” “你这种专害小孩的烂鬼都能实体化,扑击如风,道士就不能打打拳吗?” “还有,我从来没说过我是道士!” 咄!! 棍子再一次拔出来的时候,孔洞中已经没有了阴气往外冒。 楚天舒仍然盯着看了会儿,这才松了口气,抬手把额前汗湿的发丝捋向头顶,露出爽快的眉眼。 他抬头观望,前方雾气滚动转淡,厂房上的蓝色不锈钢瓦,已经出现在朦胧的视野中。 回头再望,树林里的绸状雾气也在褪去,远处大卡车的喇叭声隐隐传来。 溢出区的生成条件,还找不准规律,但溢出区的消退条件,前人倒是总结出来了。 要么鬼害完了人,要么人杀完了鬼,二者缺了其一,这种灵界和现实交叠的特殊环境,就会消退。 楚天舒右手拄着木棍,左手拔掉自己身上三根针,望着那些浓雾消散,疲惫感开始卷上身心,只觉发闷虚热,把衬衫领口两三个扣子也扯开。 仰面迎风的他正在贪凉,没有发现,胸前红绳挂坠悄然变化,金属的质感淡去,变得像是浑浊多絮的玉石。 “哎!楚天舒!” 乔老师在树林那头大声呼喊,抬手挥舞,“刚才那怎么了,你没事吧?” 楚天舒还不太想动弹,只回了一声:“没事了。” 乔老师看看天上阳光已经照到那片空地,也就大步跑了过去。 楚天舒看他近前,又问:“刚才李老板有没有什么问题?” 李老板身上邪气未清,现在的状态类似梦游,离溢出区这么近,可能也会受到影响,有些反常表现。 “刚才一起了雾,他就突然挣扎起来,好像想往雾里跑。” 乔老师扬了下手上电棍,噼里啪啦一响。 “我有点摁不住他,趁他没挣脱安全带,拿这个给了他一下,一下就老实了,还是这玩意儿好使。” 楚天舒给他竖了个大拇指。 电棍这种东西,对人是十分好用,对脏东西也有一定的效果。 乔老师作为一个有经验的通灵人助手,平时居家旅行,上课下班,都会随身带着这类装备。 只要不是在溢出区那种环境,他仗着装备处理一些突发情况,还是很有一套的。 乔老师左右打量:“乖乖,碑都干倒了,咦,那是什么东西,之前那边有一丛草吗?” 楚天舒看向角落。 那边有几个废弃的塑料桶,还有些水渍,长一株杂草本来并不稀奇,但那株草着实不像一般的杂草,瞧着有点碧莹莹的。 楚天舒往那边走了几步,仔细观察。 这草高度有一尺左右,叶片上除了中间一根主茎之外,竟然没有任何朝两侧蔓延的分络,而且正反两面色调一致,不像正常的草有深浅之分。 中间长出来的那朵小花,还是一种淡黑色,在阳光下泛着油亮的光泽。 “好像在书上看见过。” 楚天舒仔细回想,眼前一亮,“这是鬼牙草!” 鬼牙:沉寂之中失常心,打落牙往肚里吞,忍辱成鬼者,若不思报复,反助纣为虐,灵界有应,伴生此物。 这株草,应该是溢出区的遗留。 如果鬼害完了人,使溢出区消退,则灵界气息随鬼物一同回缩,除了满地血腥,不会留下什么。 可若是人杀完了鬼,那溢出区的消退,又被叫做“破除”。 灵界的东西,就得被现实截留些许。 通灵人之中,有些流派,会豢养幽魂,驱使办事。 鬼牙草对这类流派来说,很有价值,其为虎作伥的特质,若调制成药膏,可以让这种通灵人在驱使幽魂的时候,更加得心应手。 楚天舒自己虽然用不上这种草,但他可以卖了。 又是一笔可观的收入啊! 十几分钟后,楚天舒拿外套裹了鬼牙草,连根带土块,一起回到了车上。 副驾驶上的李老板瘫坐着,头顶的针已经弹直。 “作怪的已经被我除掉,要让他清醒不难,到我家之后,拿角落里那个药酒量一小杯,先在他人中上擦一下,然后拿一瓶矿泉水稀释给他全喝了……” 楚天舒看着窗外景色飞逝,有些眼晕,闭着眼跟乔老师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声音逐渐就低了。 等他再睁眼的时候,车窗外的阳光有些刺眼。 天光大亮,好像已经到了中午。 他不知不觉睡了一觉,打开车门,眯着眼往外面看了看,才伸腿下车。 这车已经停在他家门外的场院上。 李老板一家还有乔老师,都坐在门口,一听到这边动静,纷纷起身过来。 “楚大师,你醒了!” 最先出声的是李老板,快步走过来,声音还有点哑,脸上非常热情。 “事情我都知道了,真是太感谢大师了,你救了我们全家呀。” 楚天舒的手被李老板双手握住,连连摇晃。 李老板手上还有个手机都忘了放下,看屏幕上的图,正是被推倒的石碑。 那是乔老师当时拍的,被推倒的石碑,被咬坏的扫把,地面跺出的脚印。 楚天舒之前也看过那个相册,里面甚至还有一段李老板在副驾驶上发癫挣扎的小视频。 李夫人也推着李旭:“旭旭,快给大师磕一个。” 楚天舒连忙道:“别!” 防住了李旭,没防住李老板。 “那我给大师磕一个!” 他当场就要跪,楚天舒赶紧伸手扶了一把,老李膝盖还是沾了大片灰尘。 虽然确实是救了他们家,但这些人根本没有实际意义上跟鬼书生碰面,真能理解其中的危险性吗? 一个老板,这么就下跪磕头,还是有点太过了。 楚天舒反而起了点狐疑:这家该不会是周转不灵,夸张表演一下,想要赖账吧? 正想着,李老板已经拿出一张卡,放到楚天舒手里。 “大师,这里面有十万块,密码在卡背面。” 李老板说道,“当然,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这十万肯定不多,以后我一定常来往,逢年过节都不会忘了大师,我和旭旭之后需要针灸吃药的钱也另算……” 十万块不少了,估计从乔老师那里知道了一点行情。 楚天舒疑虑消去,脸上露出了微笑。 至于刚才的表现,也许人家李老板不被鬼附身的时候,本来就是这么爽直,特别知恩图报的人。 他却不知,李老板对于那个鬼书生的害人之处,是深有体会的。 倒不是说被附身的经历,那个李老板其实没多少印象。 主要是出了这档子事,李老板才回想起,最近大半年里,自己很多事情搞砸,可能都跟这个鬼书生的影响有关。 以前李老板虽然对儿子也有很深的寄望,但还不至于在李旭高中这种重要阶段,让他去报什么狗日的书法课外班、古琴课外班,还到处参加什么奥数竞赛。 又为了那点课外班的事,就对李旭大发雷霆,坏脾气都直接延续到生意场上。 这大半年,他厂子萧条了不少。 明明谈生意之前,都能想到备张卡,给人家大公司对接的人员送礼。 真谈起来,一两句不对,就开始发脾气,阴阳怪气,搞得好像自己是什么挥斥方遒、指点江山的饱学鸿儒大教授。 这要能谈成生意才怪了。 此种情况,正是最让李老板后怕的点,要是再拖一两个月,就算他不被鬼玩死,地方上的客户,也得全得罪一遍。 到时候假如破产滚回穷山沟里,那真是比什么事都更可怕了。 “你们后续不用针灸,我给你开一套方子,李旭是另一套方子,另外,李旭最近不能太累,你们要尽可能让他多休息,杂七杂八的事就不要找他了。” 楚天舒拎着外套进了客厅,坐回自己家的椅子,感觉就是惬意。 “李老板,那个害你的虽然已经不是什么好东西,但那块石碑也太糟践人,你回去之后,请人把那块石碑砸碎,运到别的地方扔了。” 李老板连连点头。 楚天舒又给他父子两个号了下脉,李夫人凑热闹,干脆三个全看了,给他们各开一张方子。 李夫人那张,就只是养生调理的而已。 “这些药材你们到正规药店去买就行,先吃一个疗程,之后再来复诊。” 李老板夫妻又是一阵感谢,就要转身离开。 “等一下。” 楚天舒喊了声,指着桌上铺开的糖,说道,“李旭,来,挑一个。” 李旭能感觉到父母都在看自己,不愿回看他们,只是犹豫着走过来,伸手摸了一块巧克力。 楚天舒慢慢笑起来:“好,再会吧。” “谢谢!” 李旭低着头道谢,飞快扭头走了,迈出门去才说了声,“老师也再见。” 乔老师看着两辆汽车离开,走过来说道:“这小子心态总算好点了。” 楚天舒偏头看他,指间夹着那张卡:“等我取出来再分你?” “小瞧我了吧,我可是老手,已经拿到现金了。” 乔老师摸出一叠红钞票展示,又塞进兜里,感慨道,“我也没帮上什么忙,拿了这么些,还觉得有点亏心。” 楚天舒说:“是你冒着惹火上身的风险把他们家儿子带过来,否则,他们这个家估计也破了,我看他们给你这点感谢还算少的。” 乔老师嗨呀了一声:“当老师的,虽然没古代如师如父那个说法,总得有点师德吧,我刚才是说,没帮上你多大忙。” 楚天舒摇了下脖子:“那就请我吃一顿。” 乔老师正要答应,楚天舒又笑道:“但不是今天,今天没胃口,等我养好了,找你吃顿大餐,把你这亏心吃成心疼。” 乔老师爽朗道:“行,那我也不打扰你了,好好休息,回见。” 他出门戴了头盔,跨上摩托,发动机一阵响动,过桥转弯而去。 他这一走,今天这个事儿也总算是告一段落。 楚天舒收好那张卡,伸个懒腰,关了大门,热了一大盒牛奶灌下肚,吞了药丸倒头就睡。 窗外的天色,由白亮转为夕阳般的橘红,时间流逝,直到余晖也暗淡下来。 房间内传出一声惊慌的喘息。 过了一会儿,床头灯被打开。 楚天舒坐在床边,双眼有些发直。 吃了药才睡的,竟然又做了噩梦。 梦里那种无法反抗,只能逃跑的感觉,一时还死死的纠缠在他胸口,沉闷到极点,却又异常的空虚,想吐。 回忆起“鬼门反催针”,那种全身力量鼓胀,精力澎湃的感觉,再对比现在,巨大的落差,让他更加难受。 楚天舒抬手的时候,心脏的乱跳,好像还在牵扯着全身细小的筋梢,带来无法遏制的轻微颤抖。 太阳穴的震颤回响,更让他头昏脑胀,忍不住闭上眼睛,手掌摸索着握住吊坠,就念起咒来。 窗外黑透了,水泥路边,电线杆上的路灯,陆续都亮了起来。 楚天舒徐徐的吐气,心悸发抖的感觉已经褪去,手也松开了吊坠,无言的坐在床边。 良久之后,他才回过神来。 “对了,鬼牙草。” 他下楼找了个大可乐罐,剪成两半,把鬼牙草栽在里面。 上半个可乐罐子,瓶口拧紧,正好当个杯子,接满了自来水。 楚天舒一边浇水,一边摸索手机,怎么按都是黑屏,果然是坏了。 手机很脆弱,别说遇到驱邪除灵的事件,有时候楚天舒自己静坐修行,念力波动,一不小心都会把手机弄得故障。 所以他家里还有备用的。 浇完水,楚天舒去找了备用手机,拆了手机卡换上,读取通讯录,一阵划拉,拨了个号。 嘟嘟嘟—— 听筒里传来的是呆板的呼叫声。 “喂,天舒。” 手机接通后,一个低沉温和的男性嗓音响起,“怎么了,药效又降低了吗?” 楚天舒坐上沙发,放松了些,故意想带点玩笑口吻,说道:“百岁哥,每次打电话你都提这个,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药贩子呢。” 林百岁,楚爷爷的徒弟,按辈分是楚天舒的师叔,但两个人相差还不超过十岁。 他不喜欢被叫叔,从小引着楚天舒叫他哥,后来楚天舒也就叫惯了。 现在他在官方负责处理异常事件的江淮区“特捕司”上班。 特效药最初的渠道,就是他帮忙找到的。 “我这药效还行,你别太担心。” 楚天舒说道,“不过我今天打电话给你,还真是要聊到贩药的事,我弄到一株鬼牙草,年份上百,准备挂到你们那个交易网站。” “你看,我开个什么价比较合适?” 林百岁有点惊讶:“上百年的鬼牙草,你……该不会是遇到溢出区了吧?” 鬼牙草又不是非得溢出区才有,怎么联想这么准。 楚天舒也诧异道:“确实遇到一个,问题不大,我已经解决了,溢出区不是说随机的、很罕见么,你怎么一下就想到这上面?” 林百岁沉默少顷,道:“有些事已经不是秘密,告诉你也无妨。” “进了二十一世纪,这几年全国乃至全球范围的溢出区事件,发生频率都在上涨。” “江淮处于神州东南,阳气旺,你又在长江三角洲,大水环绕,近年治江有成效,风水活泼,大概就是诸如此类的原因,你们那边之前还没有出现过这类事。” 林百岁叹了口气,声音里是满满的无奈。 “现在你们那里也出了,我预感到,咱们江淮区的特捕司,很快也要开始大加班啦。” 楚天舒眉头微皱:“那你要多加小心。” “也没那么险,我们这里通灵人少,练武的多,我每次出动,组里总有好几个人帮衬呢。” 林百岁不再多提那些事,给楚天舒报了个鬼牙草的价格区间,两人又聊了几句近况,就挂了电话。 楚天舒放下手机,盯着屏幕,若有所思。 以前林百岁被人邀请加入特捕司,来跟爷爷聊过,待遇福利都不错。 爷爷不去,还叮嘱楚天舒不要加入。 一个是通灵人在民间比较自由,二个就是特捕司更容易遇到危险。 要不是林百岁自己坚持要加入,后面又是靠那边的关系,才弄到特效药,楚爷爷甚至想让他也别去。 可若有溢出区频发这种大趋势,一盘散沙的民间修行者,真的会更安全吗? 楚天舒低着头盯手机,还没想出个结果,忽然注意到自己胸前的挂坠。 这小令牌,什么时候变成了玉石一样的质感?! 楚天舒捏着令牌,开启通灵视角,不由身子一震,挺直了腰杆。 这令牌里的红光,好像蓄满了。 原本就像是一罐红牛饮料,顶上还缺了那么点,现在这一点点空缺已经被填上。 至少以楚天舒的视角来分辨,已看不出还有任何空隙。 灵光蓄满,可得大机缘! 楚天舒这两年,越来越多的寄望于这个吊坠,希望能靠这个铲除自己的病根。 但是等于红光真的蓄满,他心中又情不自禁地产生了一丝戒备。 这吊坠今天突然填满,有点反常,加上所谓的大机缘究竟是什么,全属未知啊。 玄国,江淮大区,特捕司总部。 林百岁挂断电话,走进办公室,快速打字,写了篇报告,把海陵出现溢出区的事情报了上去。 电脑里还有一张全国地图,上面很多地方标了红点,原本东南这一片,红点是最稀疏的,长江三角洲上一个都没有。 现在,林百岁的鼠标停在了那片净土上,眉宇间皱着几道竖纹。 特捕司选拔培养,加上招收过来的人手本来是不少的,但这几年,别的地区着实事多,这边难免要调一些人过去协助。 现在江淮这边也有了严峻的苗头,不知道这篇报告,能不能尽快引起上面的决断。 不说调多少人回来,能多拨些经费,便于招收民间人物协助也好啊。 没过多久,桌上手机震动起来。 林百岁松开鼠标,立刻接通,是组长的电话。 “你刚才是不是上报了一起溢出区事件,今天新搞的上季度总结,长江三角洲内,加上你这起,其实已经是有三起类似事件了。” 组长声音肃然,“之前上面就一直想让我们江淮的特捕司,也跟各个地方上的巡捕部门,可以直接沟通,共享案件情报,简化手续,但还有些阻力。” “现在应该是有了由头,你也到礼堂来,我们要参加大会。” 海陵,楚天舒家中。 他已经把吊坠从脖子上取下,放在面前的茶几上,身体前倾,双手肘部撑着膝盖,两手交叠顶着下巴,满脸复杂。 且先不说未知的风险,这机缘究竟要怎么触发来着? 红光已经蓄满,它也没自动出现什么变化。 书上没有标出特别的秘法,单纯注入念力,应该也没用。 楚天舒之前还不知道吊坠已满的时候,握着这个东西念咒,已经注入过念力,如今犹有残留,跟以前的反馈体验没差别。 忽然,一缕白烟从吊坠上闪出。 楚天舒的通灵视角莫名被打断,以正常的肉眼,看到了吊坠。 方才如浑浊玉石的吊坠,这一刻,絮纹全无,通透如冰。 楚天舒心神一晃,忽觉身边一空,跌坐到了草地里。 第5章 幽都令牌,邪灵素材 上一秒,还坐在自己家并不太贵,但很舒服的沙发上。 下一秒,突然跌坐在不认识的荒野草地里。 楚天舒一抬头,就看到了周围枝繁叶茂的大树,还有白蒙蒙的天色。 这应该是接近早上才会有的天色。 而他刚刚在自己家的时候,外面明明是才入夜没多久。 只在影视作品里听说过的昼夜时差,他终于也自己体验了一回。 “这是给我干哪儿来了,这还是国内吗?” 楚天舒凝神开窍,仔细感受了一下,周围倒是没有什么明显的阴邪气息。 这就是那个吊坠令牌的大机缘? 难道像网文里说的那样,自带一个福地小空间,他现在就进入了吊坠内部空间? 正当他心里想到那块令牌,眼前忽然展开了一块屏幕。 一尺见方的半透明屏幕,悬空不落,是以那块令牌上不知名的兽面花纹,作为屏幕的背景。 屏幕上有许多字迹,正在游动重组,一开始是楚天舒不认识的字体,很快就转变成了他熟悉的汉字。 【幽邃玄妙,都巡诸世】 只这八个大字,位于屏幕最顶端,下面全是小一号的字体。 “幽都令复苏,已确认新一代令主。” “此令神通:役邪为正,噬恶成武,采纳万象,演功化技!” 楚天舒通篇看下来,大量文字都是半文不白的。 浅显点讲,他成了那块令牌的新主,令主斩杀邪灵时,令牌会自动采集邪灵特性,作为素材。 满足一定数量后,根据令主现有武学功法,以及邪灵特质,可做出有指向性的推演优化,打造出更适合令主的新武功。 屏幕下半部分,是两个进度条。 一个写着素材,一个写着气数。 素材那一栏显示,有一定的存量,可满足一次推演。 气数那一栏,则是空空如也。 “诸世?” 楚天舒愣了一下,不禁重新看了看周围的环境。 这字里行间的意思挺明显,他不是出国了,更有可能是跑到了异世界。 穿越的关键,应该是那个空荡荡的气数一栏。 许是因为爷爷的言传身教,楚天舒是有点恋家的类型。 或者说,他更喜欢在自己熟悉的地方、至少有点熟人的情况下活动,这个熟悉的范围,可以点点滴滴,日益扩大,但最好不要一下跳得太大太远。 二十多岁,他连一个省都没出去过,现在突然到了异世界,陌生程度简直爆表。 因此,他脑子里的第一反应就是,好麻烦啊! 但是,这令牌展现出来的能力还要超出预估,惊喜交加的感觉,又忍不住充满了他的胸腔。 随之而来的期待、忐忑,滋味复杂至极。 “穿越世界,推演功法,连这些功能都有,如果说的是真的,肯定能解决我二十年的噩梦病根吧?!” 楚天舒盯着那个显示素材的进度条,伸手想碰,却从屏幕上穿了过去。 这屏幕并非实质,一旦唤出,自会跟随着他的视野,只有他自己能够看到。 要想触动屏幕,不需要肢体动作,只需要集中一点注意力。 楚天舒深深呼吸,平复了一下心情,专心凝神,屏幕上的素材那一栏,微微一亮,就展开了大片介绍。 【功法素材如下。 《祁家老通背》:闪跃腾挪间,长臂如铁鞭,甩袖合剑术,步法妙又颠。 注:自小血勇之人可习之,活络肩背,滋养筋骨,大成有臂长三寸之奇,振臂千斤之力。】 【邪灵素材如下。 美人在皮:梦想万人瞩目,针刀割面剔骨,整容三十次,未成名而死。特性,迎面一扑,使人面部无痛,茫然动刀割剔,不知失血。 寝中笔仙:嫉恨舍友,投毒而自身误饮,死不瞑目,困于房中,窥人私密,蛊惑后辈。特性,耳边私语满七夜,能令人体内鲜血不吹而寒。 黑口书生:舔墨万日,屡试不第,如犬被驯,忍辱而死,满腹酸臭,为虎作伥。特性,腹中酸墨,蚀肉腐骨。 注:邪灵特性不一,请择选其一,先将邪灵混炼后,再进行推演。】 “功法素材只有一个,没有《鬼门巫医注解》?” 楚天舒寻思着,说是推演武功,还真就只列出武术当素材。 鬼门巫医注解里面,也有不少健体养生的方子,怎么就不能算是一种武学知识了? 可惜,他不知道这令牌是怎么判定一个功法属不属于“武功”的,当然更无法修改判定标准。 至于邪灵素材,这三个邪灵他都有印象,是他最近两年内接手的驱邪事件。 两年以前,他也接手过别的事件,何况还有他爷爷,乃至那些前辈们除过的邪灵,看来那些时候,这令牌醒得还不够多,什么都没采集。 美人和笔仙那两个特性,都比较鸡肋。 楚天舒当年驱邪的时候,评估这两个,也是挺弱。 尤其是那个笔仙。 住在那个宿舍的人虽然玩过笔仙游戏,容易听见她的念叨,但宿舍成员都喜欢熬夜。 本来每晚能够入睡,听她念叨的时间就不长。 加上那学校会放假,笔仙根本没有机会念满七个晚上。 只有一个倒霉蛋,有一阵子作息规律,被连念了五天,身体出了毛病。 楚天舒完成驱邪之后,那病人也只吃了一个礼拜的药,就彻底痊愈。 三个邪灵,矮子里面拔将军,倒把那个鬼书生给显出来了。 但,肚子嘴巴里有酸墨,这种特性要怎么跟通背拳结合起来? 楚天舒有点想不通,心中思忖了一下。 邪灵素材要满足一个数量下限,才能进行一次推演,但如果多一些的话,也无妨,推演出来的效果会更好。 是现在就直接推演,还是推迟一下,碰碰运气,看能不能遇到一个自己可以解决,又更有用的邪灵,再来…… 楚天舒三秒之内就有了决定。 现在就推演! 要是在老家那边,他可能还会选择推迟,但是在这种陌生世界,犹豫三秒都已经是他深思熟虑了。 楚天舒先触动了令牌上显示的“邪灵混炼”。 三个邪灵素材合并,总量没怎么变,特性只剩下黑口书生那一条。 然后就是结合《祁家老通背》,开始推演具体功法。 【推演完成。 《暴食通背拳》:猕猴食果,暴猿食肉,手足齐发撕豺狼,长臂甩掌破牛头。 练此拳法开窍,大肆开发肠胃,抻筋壮体,可吞肉咽骨,气力与日俱增,大成后,肢体一发力,坚如木石,指爪固而锐,可洞穿牛腹。 尤其体虚之人,也可习练,若能一日百炼,熬过骨肉如蒸生长之痛痒,则可勇猛精进。】 看完屏幕上的字迹,楚天舒脑子里好像多出了什么东西。 他稍一回想,就是大段大段的拳谱文字,还有人形图画,正是刚刚推演出来的那套拳法。 各种细节,历历在目,好像曾经读过上千遍上万遍,滚瓜烂熟。 楚天舒心里有了一种强烈的冲动,直接在这草地拉开架势,按照脑子里那些拳谱,演练了起来。 通灵人和习武者,最初开窍的时候,表现好像差不多,都是感官变得更为敏锐,动态视力大有提升。 但其实,第一次开窍时,就已经确定了两边方向上的不同。 通灵人的开窍,精力是向外散发的,他们的观察,更像是精神上的第六感变得极度敏锐,得出一个结果,其余五感把这个结果分解,以常人更容易接受的五感形式,让其人理解。 习武者的开窍,才是真正注重身体器官的潜能,精力是向内开发的,是因为眼、耳、鼻这些器官都被加强,对外界的观察,全变得更清楚细致,最后组合出来的结果之美妙,才远超常态。 一个人首次的开窍,是对超常领域的初印象,那时开窍是偏向哪个方向,以后本能就会朝那个方向加固,再如何有心要改,也难熬过本能。 有人比喻说,要让这两条道路兼修,就像是让一个天生的瞎子去理解一个天生的聋子。 实际的难度可能没有那么离谱。 但楚天舒作为五岁就开窍的通灵人才,曾经那些苦练拳法的日子里,确实是半点都没能体会到拳师开窍的感觉。 现在这套《暴食通背拳》,又说为令主量身打造,又强调体虚之人也能练,让他实在想试试。 “呼!” 楚天舒调整了一下姿势,左足立定,右足向旁边画了一个半圆,鞋底离地很近,大片荒草被压过之后,根茎歪折,有些倒伏。 他这个动作很慢,但是右脚终于落实的一刹,浑身速度就快了起来。 先是一个大开大合,他的双条手臂向前劈打,接着身子猛然跟进,向前窜出,劈下的两只手掌都到了腰间,右手先到,等左手也到时,右臂已完成转向蓄力,正好向前打出一拳。 这一拳不是直接冲拳,而是一种甩劲,手臂如同一条湿过水的厚重毛巾,拳头就是毛巾的末梢,拧臂向前一甩,末梢打在空中。 虽然是普通人的体力,这一拳带动衣袖,也能打出细微的风声。 眨眼间他又腰胯下沉,身子往后一退,顺势翻身,抡着左臂就是一爪,向后抓了出去。 连窜带冲,每狂进一大步,又稍退一些,等他冲出二三十步之后,不经意间,脚下已经走出了一个大半圆的样子。 而他手上,反复就是劈、甩、抓,三个动作的频率,远比脚下动作更高。 因为每一次动手,脚底的每一次冲跃,都是用尽全力,楚天舒额头上很快就见了汗,眼睛却熠熠生辉。 这套拳越练,他就越发现,脑海中不只有拳谱的字迹图形,好像还有一种“正确的感觉”。 脑子里大致知道,什么样的动作才是真正标准,怎么样发力,才是真正符合了拳谱里的细节要求。 文字很多时候是苍白的,最高明的拳法师傅,也很难把自己练拳练准了的那一刻切身体会,讲给徒弟听。 况且同样的话,徒弟的理解也未必相同。 令牌推演的拳法知识,直接传输在楚天舒脑海中,就像是有了一个最会说话的名师。 这样,动作发力如果有哪里不标准,他立刻就能感觉出来,然后设法修正。 拳脚挥舞,看着有所重复,其实每一次都有调整。 这种能知道自己在接近“正确”的体验,无比充实。 打着打着,他脑子里甚至忘了要追求开窍,只想着怎么把下一拳打到最标准的样子。 劈,甩,抓!劈,甩,抓! 汗珠越来越多,人的眼神越来越纯。 在又一次劈掌的时候,楚天舒的手掌,忽然在空中劈出了一声轻爆。 到底是手掌打击气流产生的声音,还是衣袖,或者别的什么因素。 这一刻都不重要了。 楚天舒瞳孔深处,自然而然亮起了针尖般的光芒。 背后被他踩过的草,有些顽强的,正在缓缓立起。 两侧的树枝在凌晨的风中微微摇摆,枝头的露珠被抖散。 前方的空气里,有微黄的树叶打着旋儿飘落。 这份观察力跟通灵人的开窍很相似。 但他往日以通灵人的角度开窍时,从没有如此清晰的感觉到自身血肉骨骼的存在,每一片肌肉,每一层肤质,原来都在包裹着这样鲜活的热量。 楚天舒哈着热气,凝视着劈出的掌尖,无比想要牢记这第一次进入习武者开窍的状态。 “哈,哈哈哈哈,好东西,真能练出来啊!!” 他忍不住笑出了声,又强行闭口,迫不及待的再次演练。 最初的开窍,基本是灵光一闪,他刚才劈那一掌的时候进入了状态,很快又会退出来。 必须趁热打铁,如果能在接下来这个阶段,再有两三次进入状态,哪怕都是转瞬即逝,也是好的。 等到能在武学这条路上稳定开窍,长久开窍之后,生命力总量就能壮大。 到那时候,噩梦对心脑的影响就可以被抵住,近两年,楚天舒头顶那把越来越近的利刃,总算又可以推远了。 他没有再发出明显的笑声,但两颊的肌肉发力,嘴角勾起,那种欣喜明亮的表情,一直没落下去。 神情可以兴奋,可拳法要配合呼吸,乱笑发音会打乱这个节奏,必须克制。 练拳!练拳!练拳! 他也不知道自己打了多久。 回过神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升了起来,肚子里强烈的饥饿感让他醒觉,停止了练习。 周围的草地,已被踩成一片狼藉,还有树枝被手臂扫断。 鸟雀在朝阳的光芒下,飞出鸟巢,在树枝上轻轻蹦跳,叽喳鸣叫。 楚天舒抹了把脸上的汗,口中喘息,只觉浑身通透,但肚子饿得有点泛酸了。 他看着枝头上的小鸟,摸出了裤兜里的一根银针。 这个距离,他有充足的把握把鸟打下来当储备粮。 不过想了想,他暂时没有动手。 要是能找到人烟的话,就不用考虑自己在山里设法生火,硬烤山雀这种操作了。 分辨地势高低后,楚天舒往更高的地方走了一阵,四处张望。 良久之后,在一片树木稀疏的地方,他走到大石旁边,停下了脚步。 山外旭日方升,山下的一个方向上,有着大片的田野,延伸出密集的房屋。 从这里俯瞰下去,井然有序的街道住宅,小而不陋,人群如蚁,明显是个挺热闹的城镇。 第6章 益州,这也叫民国 人家说望山跑死马,从山上看见的城镇,真要走过去,也比预估中的路长得多。 老家海陵那边基本是平原,全市范围内只有一座孤山,海拔才五十多米。 楚天舒到了这里,算头一回真正体会到走山路的感觉。 本来练拳的时候,他肠胃好像就受了刺激,很是饥饿,这一路走过来,肚子里时不时就咕噜几声。 一进了镇子,各种食物的香气都混着往鼻子里钻。 看周围那些人的装束,有点像是民国,大多人穿着打补丁的衣裤,头发半长不长的。 套着驴的大板车停在路边,赶车的汉子撸开袖子,一个大烧饼,吃得满脸高兴,身边还放着一个葫芦。 路边的小贩们在叫卖,有卖无花果的,有卖蜂蛹的,有卖饴糖的。 还有支起一口铁锅,用热沙现炒的花生瓜子,香气最浓。 酒楼第二层的客人都忍不住,探出半个身子,是个短发西装的青年模样,对楼下要了一包刚炒刚筛过的花生,丢了几个铜板下来。 摊主热情的应了,让身边半大小孩拿了一包,一溜烟跑进酒楼去送货。 “擂椒茄子,木姜子烧鸡来了,慢转身!” 大堂里的伙计刚端着两碟菜出来,就看见小孩从身边跑过,连忙让开一点,喊道,“你可慢点,别撞了人。” 小孩已经上了楼梯,脚步放慢了些。 伙计把菜送到桌上,那桌客人多叮嘱了一句:“我要的鱼片粥,鱼肉给我再弄嫩一点啊。” “哈哈,孟大少都说八遍了,我早就跟大师傅说过了,你放心吧。” 伙计跟那客人也熟,回了两句,拿肩头毛巾擦了下汗,就看见门口走进来一个年轻人。 看装束,像是洋装,又跟以前见过的洋装,感觉不太一样。 不过那料子看着真好,一瞧就不便宜。 “大哥,来坐。” 伙计迎上去,笑道,“来吃饭的?我们这边也能住店。” 还好,这些人说话虽然有点口音,大体意思都还能听懂。 楚天舒坐在桌边,身上是一点这边的货币都没有,可脸上是半点都没表现出来,目光扫过周围那几桌客人,淡然道:“先来两盘烧鸡,一盘茄子。” “好嘞。” 伙计对后厨喊了一声,又道,“要不要再来壶茶,来一碟炒菌子?” 伙计自豪道,“看您面生,许是头一回来,没听说过,我们大师傅炒菌子的手艺可是一绝,十里八乡有美名,从来没有客人吃坏肚子,又能炒得够鲜味儿。” “常常有城里人过来光顾,就为了安心的尝上这一口。” 楚天舒点点头:“那就上吧。” 上菜很快,茄子烧鸡估计都是起早备着的,茶也来得快,倒是炒菌子还没上。 楚天舒也不等,喝了口茶润润嗓子,就先夹了块烧鸡。 以前他也尝过木姜子手撕鸡之类的菜品,跟这烧鸡的味道真是大有不同。 不只是烹调之类的差别,更是因为这烧鸡里面……没有味精,吃起来舌头上总觉得差了点意思。 以前买的那些手撕鸡,广告上面说,木姜子是天然味精,不放别的味精,现在真正对比一下,就知道那帮人到底撒了多少味精,浸了多少料油了。 但这个烧鸡,香气真的很足,鸡肉本身品质也好啊。 楚天舒脑子里还有空稍微品鉴一下,嘴巴却是一直没停。 蠕动叫嚣的胃袋,随着鸡肉不断运进去,总算消停了些。 两盘烧鸡都吃了大半,楚天舒才夹了一筷茄子,又给自己重新倒了一杯热茶。 这一块茄子进嘴,却辣得他眉毛微微动了动,赶紧喝茶。 这时候捏着茶杯,再去观察周围的人,他心里就比较有余暇了。 客人们大多不是一个人来的,边吃边聊,说的都是各自家里的事情,或者哪里的生意,哪家寡妇的风闻。 楚天舒听来听去,一点有价值的也没听出来,目光扫到柜台后面的老掌柜,就多盯了一会儿。 那老掌柜戴了个瓜皮帽,但头发不长,手上拿了一张大纸,嘴巴不自觉的小声阅读。 这神态有点眼熟。 楚爷爷上了年纪之后,有时候喜欢搬个小凳坐在门外,一边晒太阳,一边翻看那些老报纸,跟这老掌柜的神情足有八分相似。 楚天舒倒了杯茶,慢悠悠走过去,笑着搭话:“看什么呢,报纸?” 老掌柜抬起头来,他身材不高,手臂干瘦,却是个圆脸,花眉大眼,鼻头微红,气色还行。 “是啊。” 老掌柜笑了笑,用老学究般的口吻,慢悠悠说道,“足不出户,能知天下事,要是放古代,这可是诸葛武侯的本事。” “不过现在咱们益州报,每期的质量参差不齐的,各说各话,笑话是多了,却没有前两年读起来那么踏实。” 楚天舒露出好奇的表情:“我还没看过这边的报纸,能不能给我也看看?” “行啊。” 老掌柜很爽快,放下手上的报纸,在柜台后面蹲了下去,“我这边还有好些老报纸呢,反正无聊,也翻出来再看看吧。” 报纸上是繁体字,楚天舒也认得。 他一目十行,把那张新报纸先扫过,倚在柜台边,跟这老掌柜搭着话,很自然的就也看起那些老报纸来。 八年前,前朝官府开设的《滇南钞报》,是整个益州的第一份报纸,以本地毛边土纸印刷,铅印直排,四开大小,每天一期,主要在各府、厅、州、县衙门出售,报价十分便宜,每份“大钱五文”而已。 待前朝被推翻,各方划地自治,益州建立了大汉军政府,开办《大汉益州报》,又有《益州衙公报》等。 内容主要有朝廷政令、论说摘要、境内时事汇总、京师新闻、各国新闻等。 读了这些老报纸,能知道大势背景,也能了解本地现在的情况。 这个世界当前的时代背景,果然很眼熟,确实可以称之为民国。 但有些地方,好像又不是那么符合楚天舒脑子里的“民国”印象了。 且说此世界,在前清末年,生民有倒悬之急,各方动荡不安,外敌窥伺,有志之士苦朝廷久矣。 有孙老太爷,屡败屡战,终于酿成大势,揭竿而起,各地义士振臂响应。 更有十几位原本朝廷册封的地方重臣,也改旗易帜,成了这股滔滔洪流的一部分。 各方势力威逼京城,孙老太爷率先入京。 皇宫当时动乱一片,不知是从哪里开始起的火,到处又都是乱兵和逃亡的太监宫女,贵人的车马狼狈疾奔。 孙老太爷入宫之后,命人扑灭大火,从水井中捞起玉玺,牵着小皇帝的手走到金銮殿上,以示不杀之德。 随后皇帝退位,天下议定大总统之位,孙老太爷当仁不让。 不过,孙老太爷名望够高,手上真正的心腹兵力,终究不够多。 这总统大位,他坐得并不安稳,更是没过多久,就在一次出行时病逝了。 也有小道消息说,他可能是被前清宗室设计暗害,可怜英雄未曾死于沙场,而死于诡诈。 前清镇守北方的袁大都督,如今坐上总统之位,手下有虎威将军曹伯昆等人,猛将如云,威势最大。 各地势力名义上臣服大总统,实则仍有自主之心,不容小觑。 比如,孙老太爷死后,他夫人和他两个儿子接掌了他的班底,如今盘踞东南,君子之泽未斩,有着很大潜力。 巴蜀一带有位刘都督,在前朝重臣中,曾名列八骏之一,深受器重,根深蒂固,实力不差。 益州的大汉军政府,早先也有占地为王的气象。 但益州前任大都督是位儒将,原本躬耕于彩云之南,后虽学贯东西,饱读武略,仍念生民之艰辛,推翻前朝已是不易,耕战练兵还需时日,不愿轻启战端。 因此他受了大总统新封的官职,卸任大都督,前往京城。 都督之位交迭后,军府内暗流涌动,如今益州的声势,就不如以前那样稳固。 地方上曾经被剿灭的一些山贼流寇,又有了死灰复燃的迹象。 稍微繁华些的城镇,都要有自己的民兵队,操练不休,巡逻不停。 这还不够稳妥,不少大户人家都会割肉般的花钱,从拳馆、镖局之类的地方,雇佣大批壮年护院。 楚天舒现在所处之地,就是这样一个典型的,益州境内,繁华小镇。 “我去,袁曹孙刘是吧,我老家的民国,好像确实有袁孙刘来着,但有没有姓曹的……” 楚天舒回忆了一下脑海里那些历史知识,然后放弃了。 倒也不用想那么细。 反正看见这个袁大总统全名的时候,他就知道,这跟老家的历史上不能算是同一个人,顶多可能有点平行世界之类的关系吧。 大局太高远,他现在不用考虑那么多,考虑了也没用。 当务之急还得是……搞钱! 医者有望闻问切之说,很多时候,光是观察外貌,就能看出一个人是不是身上有些毛病。 楚天舒刚进这家酒楼,其实就有了个目标,那是个被称为孟大少的人。 他短发细眼,身宽体胖,独自坐了一桌,长衫外面套了一件黑丝绸银线刺绣的马褂,叫了一桌饭菜,显然是个很贪嘴的。 但他吃的并不快,额头发红,脸色微黄,吃着吃着还会有些喘息,东张西望,歇一会儿再吃。 楚天舒走过去的时候,他正从鱼片粥里挑鱼片吃。 “老兄,我听人说,这鱼片粥就得烫的时候才吃得出鲜味,冒昧问一句,益州这边是有什么独家秘方,适合放凉些吃吗?” 孟大少看他仪表不俗,笑道:“别人不知道,我自己是爱吃些凉的。” 楚天舒故意很明显的打量他两眼:“看你老兄也是个爱好美味的同道中人,不过我懂些医术,贪吃凉食,要么闹肚子,要么积食,可就吃不了更多美味了。” 孟大少感同身受,不禁放下筷子:“谁说不是呢,我这两年的胃口是远不如小时候了,请过有名的老大夫,说我是火病痨症,让我多吃些生菱角、荸荠,清热败火。” “嘿嘿,这倒正对了我的胃口,但吃了总是不见好啊。” 楚天舒顺势坐到周边:“不介意让我把个脉吧。” 孟大少爽快的伸手:“你试试。” 楚天舒本来就有猜测,搭脉也就是为了印证。 果然,这人根本不是什么火病痨症,他是肚子里有虫。 吃那些生鱼虾肉,清洗不细致的瓜果蔬菜,都可能吞下蛔虫卵。 这虫卵虽小,成虫却能在人体里长得很长,主要寄生在肠道中,争夺营养,可能引起腹胀积食,失眠发热,也可能引起肺支气管炎之类的毛病。 那个老大夫,应该就是诊断出他有肺支气管炎,就觉得属于“火病痨症”,让他多吃那些东西清热败火,结果反而加重症状。 前人医学务实求本,不断发展,实际早在北宋,《开宝本草》里面就记录,时人发现一种叫“使君子”的药材,消积杀虫效果很好。 在后世各种杀虫药方里面,这是使用最广泛的一种。 楚天舒老家跟这个世界的发展脉络,有那么多相似之处,本土应该也有类似的药材、药方。 多半还是限于时代,有些医书传播不广,那老大夫纵是有名,也没有弄清这些知识。 楚天舒说道:“老哥,你这个病确实挺深了,但我有个法子,立竿见影。” 孟大少眼睛眨了眨,上下打量:“什么叫立竿见影,看你样子,像是留过洋的,你不会想跟那些洋大夫一样,把我肚子剖开吧?” 楚天舒摇头:“当然不是,你这病还远没到那种程度,谁提议要剖你肚子,那也是个害人的庸医。” 孟大少狐疑:“那你是想卖药?” 这孟大少的情况,正常用药也是能治的,只是楚天舒不知道这世界药材质量如何,分量难以把握。 况且,慢慢用药去治,也显不出楚天舒的手段,不能以最快速度收到诊费。 “不需用药,只需用酒。” 楚天舒胸有成竹,转头对伙计说道,“劳驾,把这店里最烈的酒,给我弄一壶来。” 伙计手脚利落,转身到帐台旁边的酒柜,几步来回,就带了一壶酒放回桌上,又去忙别的。 楚天舒嗅了嗅壶口,果然是烈酒,倒了半杯出来,拿筷子蘸着酒水,让孟大少把双掌摊开。 “嗯!” 楚天舒舌扺上颚,鼻腔发出一个低音,双目中亮起毫芒。 沾着烈酒的筷子轻轻扫去,如冷风一卷而至,在孟大少掌心逗留,笔走龙蛇。 左掌一道符篆,转眼之间画成,再次沾酒,右掌上也落下了一道符。 楚天舒虽然专注,外表看起来动作却很随意,动静很小。 酒楼大堂没什么人注意到他们这边,只有老掌柜刚好从报纸里抬头,往这边看了两眼,屈指揉了揉发红的鼻头。 “这就行了?” 孟大少看着手上的酒水,正想再问,却发现了奇怪的地方。 就筷子上沾的那点酒水,在皮肤上留下的痕迹,应该很快就会蒸发掉。 尤其这还是烈酒。 正常来说,楚天舒在另一只手上画的时候,前一只手的痕迹就该淡掉了。 可是现在,孟大少两只手上的符还是完完整整,清晰可辨。 大书法家写字,柔软的笔尖落下,也有力透纸背,入木三分的传说。 附了念力的酒水符篆,就像渗进掌心皮肤里,成了手掌上天然的图案,与周边肤色稍异。 楚天舒并不答话,只问:“你知道附近哪里有茅厕吗?” 孟大少即道:“这酒楼后院那边就有个茅房啊。” 楚天舒点头:“那就行。” 他手里的筷子又沾了一滴酒水,给孟大少手掌上的符篆,添了最后一笔。 孟大少低头看了两眼,脸色已是一变,小臂压向自己的肚子。 “哎呦,这……” 因为之前总是积食,孟大少现在感受到肚子的动静,反而又惊又喜,站起身来,想用手捂肚子,又怕坏了手上的痕迹。 楚天舒及时道:“你完事之后,酒迹才会消失,在此之前是擦不掉的,不用担心。” 孟大少话没听完,已经急匆匆撞开板凳,步子有些别扭的往后院小跑过去。 第7章 生意人,梦的变化 等孟大少又回到大堂里的时候,一只手还捂在肚子上,脸色苍白,满是细汗。 不只是蹲坑蹲出来的汗,也是被吓到了。 他蹲下去的时候就觉得不对劲,后来解决完了,回头看了一眼,差点吓得当场又吐出来。 那些虫子,有的甚至有一两尺长,茅坑里本来也有虫子,可绝没有那么长的。 那就是从自己身体里出去的啊。 想到这,他就觉得浑身都不得劲,走路都发飘,不知道肚子里还有没有那些东西了。 他现在看楚天舒的眼神,已经不是看一个比较聊得来的陌生人,而是看见了一个救星。 “老兄!” 孟大少本想冲过去抓住楚天舒的手,只是到了桌边,才感觉双腿又酸又麻,像有蚂蚁在咬,刚才蹲久了,现在返过劲儿,双腿撑着不敢乱动,只好伸手抓起酒杯。 “太感谢了,我文化不高,好听的感激话说不出来,就,都在酒里吧。” 半杯烈酒他一口干了,喝得急,脸上有点发红。 楚天舒笑道:“先坐吧,这虫子在你体内久了,就算把虫除了,也还要再服些药。” 孟大少脚下挪了挪,坐在长凳上,还是激动难抑:“你老兄简直就是华佗再世,神了,就这么这么一比划,就有这么多虫子被打掉。” 其实关于华佗的传说里面,有不少就是他给人打虫的事迹。 孟大少今天的经历,让他一下子就想到了这位传奇的神医。 “我今天只带了三块大洋,也不知道还欠多少诊金,等我缓缓,回家拿了钱就给老兄送来。” 孟大少摸出兜里三块大洋,还有一堆铜板,都堆在桌子上,往楚天舒那边推过去,嘴里越说越来劲。 “对了,老兄你住在哪里?我一定要给你送个匾……” 楚天舒只好抬手示意,打断他的话。 “我四处游历,在这镇上还没有住处,不过看这里风景不错,人们说话又好听,倒是也有心在这里住一段时间。” 楚天舒环顾左右,“就在这家酒楼里订个房间吧,匾额就不用送了,帮你治这个病也是缘分。” 孟大少喜道:“住在这里,好啊好啊,我也常来这里的。” 他转头对老掌柜说道,“马叔,你这里还有没有最好的房间,给我老兄来一间,钱都算我账上。” 老掌柜笑着点点头。 孟大少又像想起什么,说道:“我还有一些合得来的朋友,跟我这个毛病也差不多,神医老兄,你能不能帮他们也……” 孟大少比了一个画符的手势。 楚天舒脸色严肃了些,道:“画这个东西,要看缘分的,不是谁都能行,你得了这个好处,也不要轻易跟别人提起。” “至于你那些朋友,有空可以叫过来,我不用这个法子,给他们诊脉开方,照样会有效果。” 《鬼门巫医注解》,分为针,符,咒,药四个部分。 针法和药毒,都有两面性,可以救人,也具备一定的杀伤力,但药毒需要准备的步骤太多,楚天舒基本不用。 符和咒的占比本就不大,还没什么攻击性,几乎全是用来治病护身。 楚天舒经常在做噩梦之后念诵的“霞衣护心身咒”,就只有定心养神之效。 刚才画给孟大少的符篆,则是专门用来驱除寄生虫的“除内虫符”。 但是别看画这种符只在转眼之间,消耗的念力可不少,比他甩飞针扎木板,负担可大多了。 大户的钱是要赚的。 可是给所有上门的病人都靠画符治病的话,一来是累,二来也太张扬。 要杀他们的寄生虫,还是配药熬汤膏搓丸子吧。 “我明白,我都明白的。” 孟大少连连点头,一脸神秘的压低了声音,“这个符画给我,是我有福分吧,乱说就会折了福气。” 楚天舒眉梢一扬,点了点头。 听爷爷说,旧社会有很多骗子耍手段引人上了钩,又展现不出什么真本事,就会拿这类折福折寿的说法,弄得云里雾罩的。 后来有些真正的通灵人想敷衍别人的时候,也就直接拿这套说辞来用,确实是很方便啊。 楚天舒向掌柜借了纸笔,先把给孟大少后续疗养的方子写了。 他经常练习画符,控制毛笔的能力是有的,但写繁体字没有那么熟练,这个纸质量又太差,不尽如人意。 字写好了之后,墨丝竟然还顺着纸面上的杂质蔓延,横生枝节,变得毛毛糙糙。 非得对药材熟悉的人,仔细辨认,才能看准药名。 谁知道孟大少在旁边看着看着,就面露惊色:“神医老兄,你怎么把这秘方写得如此清楚?” 楚天舒一时还没回过味来。 墨迹团团块块,字痕粗浅不一,就这,也叫写得很清楚吗? 孟大少紧跟着一句:“这要是拿去抓药,岂不是被那药铺里的人也把你的秘方偷学过去了?” 楚天舒这才心中恍然。 大夫手里要是掌握着真正有效的方子,都会看得非常重,秘方秘方,秘而不宣。 一张好方子,甚至是能够传代的宝贝,家里好几辈人的饭碗都能指着这个。 祖宗宝贝不肯轻易示人的心思本来无可厚非,只是那种一字不改,一脉单传的,既不能交流改良,且稍有动荡就可能绝传,也难免可惜。 “被学去,也无妨。” 楚天舒想了想,说道,“这是给你养肺的,用药分量不重,若是有人学了去,给类似症状的病人吃,纵然不能完全对症,也不会有什么大碍。” “我再开一个打虫的方子,也把分量放轻些,谁有心想看甚至想抄写的,你任凭他们看就是了。” “这片地方得虫病的人恐怕不在少数,多几个会治的,不是坏事。” 寄生虫病往往具有群发性的特征,虫卵在一片地区的繁衍,不会是孤立的。 方子若是传开了,将来或许很多人会因此受益。 楚天舒想想自己一些小举动,若是能促成这样的大好事,心里也舒坦。 “老兄不但医术高明,这心肠也是如菩萨一般。” 孟大少领会到他的意思,面露赞叹之色,顿了顿,“若是老兄真愿意传出这些秘方,与其给那些药铺学了去,不如给我买下,谈买断可以,分红也可以。” “那些药铺本钱不多,本钱越小,眼光越短,难免急功近利,他们得了方子也会珍之重之,同样的药材,凑成方子上的模样,价钱怕会翻十倍不止,专供给富贵人家。” 孟大少说到生意,眼睛张大了些,刚刚还面白发虚,敬畏忐忑的模样,这时候端坐抬头,透出来一股子不俗的精气神。 “这秘方若是给我运营,凭我们孟家的本钱,才有机会走薄利多销的路子,把这个生意越盘越大。” “到时我们赚的多,神医老兄也能如愿让更多病号吃上这种药,两全其美!” 楚天舒有点惊讶,笑道:“我刚才说了,不介意方子外传,那你完全可以不跟我明说,暗地里筹备这个生意,何必另外花钱从我这里买一遍方子?” 孟大少坦言道:“要是为了这么一点事,伤了我跟神医老兄的交情,那可不是聪明人的做法。” 楚天舒听罢,对眼前这个胖子还真有点刮目相看。 他在大堂里挑中孟大少,不仅是因为这人病得很明显,也是因为这人的外表举止,颇有一种“富贵又清澈”的气质,给钱应该会比较爽快。 现在看来,真是人不可貌相。 随便挑中的一个病号,也是个头脑精明,能在病中迅速嗅到商机的人物啊。 “这件事听着很不错,但也不用太急。” 楚天舒笑道,“你们凑齐这些药材之后,给我检查一遍,看过药性如何,再去试看疗效如何,然后才好去谈买卖做大的事。” “对了,在下楚天舒,老哥全名怎么称呼来着?” 孟大少举杯笑道:“鄙人孟双江。” 片刻之后,孟双江拿到了药方就暂且告辞。 跑堂的过来,要领着楚天舒去看看房间。 楚天舒却说晚上再看,要了两只烧鸡,用油纸裹住,细麻绳扎起来,正好拎在手里,离开了酒楼。 现在还是上午,白天的光阴不可辜负。 按照令牌的介绍,气数那一栏,攒到一定标准,楚天舒就能回老家。 但这个所谓“一定标准”,最是让人头疼,没有个具体量化的方式。 因此,楚天舒虽然知道这边处在一个危险的战乱时代,也不得不考虑在这个镇上久住。 趁白天熟悉一下镇上的风貌,还得找个适合练功的地方。 “孟双江的提议不错,如果他这个生意真能盘起来,我正好看看气数栏会有多少进度……” 楚天舒走在路上,心里思索着这些东西,在一些小贩摊前驻足,不忘跟人打听一下孟大少平日的作为。 这些人对孟大少的印象,倒是出奇的一致,就是个贪嘴的富家少爷,为人还挺和气。 有些健谈的摊主,聊不到两句,话题就偏到孟大少的爹身上去了。 他爹可不一般,听说早些年家里穷,不到十岁就进染坊,当帮工学徒,人勤快,脑子又活,十几岁就入赘,继承了染坊。 听说这人是上过京城,也去过交趾,走过南闯过北,见过洋人的新布,自己搞出来一家厂房。 镇上几个大富人家,别人家都爱称老爷,唯独他家,要么称东家,要么称厂长。 据说,老孟就爱听厂长这种洋气的名字。 不过,也有些奇怪的传闻。 说孟厂长有次回来,还带回一个交趾女子,原先他家已有二子三女,在这个交趾女子进家门后没多久,陆续夭折了四个,发妻也亡故,就剩下孟大少一根独苗。 大伙都传言,是这交趾女子妨了夫家,还有说,那女子根本是个鬼女妖婆,就不是人。 孟厂长也患了怪病,险些不治,还是省城里一个厉害法师路过,把妖婆收了去,总算让孟家恢复太平。 楚天舒听到疑似同行的事,不由多打听了几句。 “那可是个有道高僧……” “不对吧,明明是一位道长,那长得,跟画上的老神仙似的。” “我怎么听说是一位厉害的神婆,那神婆虽然救了孟家,勒索的也特别狠啊,所以孟家这些年都不怎么提那位大恩人……” 楚天舒听到众人描述出现这么大分歧,就知道打听不到什么有用的东西了。 他提着烧鸡,继续沿着大街走动。 整个镇子只有一条东西走向的大路,铺过石灰和碎石,能容两架车马擦肩而过。 路面上这么多年人踩车滚,牲口践踏,夯得平平坦坦,比石头还硬。 路东边的尽头,通到大片田野之间。 路西边,则是通到河岸边。 那条河不算很宽,但水势很急,河上一座青石桥,不知道经历了多少年月,有些地方栏杆已经破损。 过了桥,就算是出了镇子,桥那边是大片竹林,没有什么好路。 听说,年年只有出竹笋,或者需要大毛竹砍来做吊脚楼的时候,才有镇里的人往那边走。 楚天舒过桥后,看到林子里面到处都是人腿粗细的毛竹,碗口大小的断竹桩。 厚厚的竹叶铺在地上,人的脚步走过去,发出沙沙的轻响。 天上阳光穿过竹林间隙洒下来的时候,好像也染上了竹林清新的气味。 “真是个练功的好地方!” 楚天舒心旷神怡,伸手拍了拍旁边的一棵大毛竹,仰头找了根结实的竹枝,把烧鸡挂上去。 枝条被重量压弯,油纸包微微摇晃。 竹林之间的人影,以更快的速度晃动起来。 《祁家老通背》,本来就包含多套练法,闪转奔走,在无拘无束的大场地里练拳是一种。 约束在一间屋子里,动如猿猴,跳桌下地,屈伸间避让桌椅,这也是一种。 拳谱推演优化之后,内容更加详实。 楚天舒在这到处都是阻碍的竹林里面练拳,用的正是后一种练法。 身形走位上,有随机应变的味道,但是四肢发力,眼睛观察,手脚配合,都是顺着拳谱的感觉,追求脑海中那种正确的状态。 他的身影晃来摇去,高低起伏,左穿右行,右额要撞上毛竹时,忽然回返转身。 步子曲折到极点,手脚上的力气却要越打越顺。 力道顺了,速度就再加快。 如果能在这种复杂地形里,行动之间,显出来一股全力冲刺的势头,那这拳法就真有了火候了。 林子里无人打扰,手机和闹钟都不在身边。 但是不断被劲力淬炼,产生酸痛感的肌肉,还有肚子里翻滚叠升的饥饿,会提醒楚天舒时间的变化。 日落西山时,他嘴里嚼着烧酥了的鸡骨头,把手里的空油纸揉成一团,快步走过石桥,往老马酒楼赶去。 这拳法刺激肠胃的效果未免有点太好,晚饭他自己吃了一桌子,六道菜一碗汤,走了趟茅房,才去看自己的房间。 老马酒楼规模不小,前面大堂一座楼,招待吃饭的客人,后面一座院落,左右两边是厨房和仓库,仓库边上有道侧门,通向院墙外,是茅房。 院落后又有一座楼,楼里分隔出多个房间,就是住店的地方。 房间不算太大,但布局很合理,推开门就能看见,窗户在北面,床在右侧,即东面。 床边有个木架,形似一张带靠背的高瘦椅子,顶上可以挂衣服,“靠背”的木格,是用来挂毛巾的地方,对应“椅子平面”的位置,则是放着脸盆。 西半边空地有一张方桌,两个方凳。 被褥是新拿来的,伙计还打来一桶热水。 楚天舒洗漱之后,栓了房门,就灭灯上床。 只是躺在床上好一阵子,他都没有闭眼。 今天一整天,他没能服用特效药,晚上必定会做噩梦,梦境的遭遇多半还会变本加厉。 虽然说气血旺盛后,能抵消噩梦带来的不利影响,但就靠一天的努力,显然不会有那么大的进步。 楚天舒想到这里,竟有些抗拒入睡。 “可,要是开了硬熬着不睡这个坏头,那就更得坏事儿!” 楚天舒暗自发狠,闭上眼睛,伸手从头至胸,按摩了几个助眠的穴位,手臂渐渐松弛放平。 灰暗的天空,稀稀拉拉落着小雨。 楚天舒穿着单薄的衬衫,漫步在潮湿的荒原上,警惕的看着周围。 草丛里突然闪过一抹暗黄,窜出一只黄鼠狼,叽呀怪叫着就往他腿上咬。 楚天舒心头一惊,上半身向侧面晃去,由腰带胯,脚尖顺势上勾。 整条腿像绷紧的竹子一样弹出去,踢中黄鼠狼。 喳!! 那黄鼠狼被他一脚踢飞,发出怪叫,远远落在水里。 “嗯?” 楚天舒看着河里溅起的水花,露出讶异的表情,按了按自己心口。 他知道这是梦境,在通灵人方面的修为日益精深后,他就能把本来无序的梦境,变得越来越合乎逻辑。 从前有段时间的梦,是先被狼咬,下一刻就被牛踩,忽然又在山洞里往下坠,毫无逻辑。 梦境有了逻辑之后,他好歹可以避开那些明显的地洞黑坑。 可是,面对梦里的猛禽野兽,丑怪毒蛇之流,他还是会忍不住的心慌,只能选择逃避,最多能延长逃亡的时间。 明明他现实里并不怕那些东西,但在梦里的心慌感,就硬是压制不住。 今天却好像有点不一样了。 刚才只是稍微被吓了一跳,没有那种连绵不绝的心慌狂乱。 “难道,只要涉足了武者开窍的一面,至少就能在梦里保住反抗的心气?” 楚天舒眼睛亮了起来。 夜里,马掌柜的房间灯火还没熄。 他倒了一杯药酒,拿了本书慢悠悠的品着,忽然听到不远处的房间里,隐约有一点梦呓的笑声。 是白天刚进镇的那个年轻人? “年轻就是好啊,做梦都能傻乐。” 马掌柜摇了摇头,合上书卷,熄了灯火。 第二天早上,两人在走廊里碰见,马掌柜就问了一声。 “昨晚一定做了场好梦吧,我那边都听见你在笑。” “啊,我笑了吗?” 楚天舒屋里的水被他喝光,提着空壶出来找水,闻言略一思索,道,“也没做什么好梦,跟许多禽兽干架,最后被一条蟒蛇绞死了。” 马掌柜看着他的笑容,怎么看都不太信:“就这也能乐起来?” “哈哈哈哈。” 楚天舒不再解释,晃着脑袋,笑着去厨房找水了。 虽说他噩梦里还是有数不清的怪物,夜里又出了一身大汗,醒来还有几分幻痛,但是能够正常、清楚的去反抗,跟心慌到怎么都做不出反抗的举动。 这两者,是天差地别的感觉呀。 第8章 勇猛精进 又一个清晨,阳光照透窗纸,洒进屋内。 楚天舒从床上坐了起来,满头放汗,嘴唇干得起皮。 他站起身,赤脚踩在竹木的地面上,左手直接拎着桌上的茶壶往嘴里倒。 两壶凉白开都灌下去之后,楚天舒发出一个满意的气音,放下茶壶,依然用左手擦了擦嘴。 昨天的噩梦里,这左手被一条狼给咬断了,现在还有点隐隐的疼。 那他就非要让这只左手多活动活动。 今天已经是他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二十四天。 也是他练拳正式开窍之后的二十四天。 这些天里,他做了不少事情,但做得最多的,无疑是练拳。 暴食通背拳,真无愧于暴食之名,只要能苦练,对于肠胃的开发着实惊人。 昨天他共吃下五只鸡,四只大鸭子,连骨头一起咬碎,还能搞几盘有素菜的换换口味,又喝了不少热水。 短短二十几天,他就感觉到自己本来有些单薄的身材,明显变得厚实了不少。 那种肌肉在短时间内增长的感觉,骨骼甚至脏器,别的地方都在适应这种变化,带来的是一种内里酸痛又发痒,却根本挠不到的体会。 但这对于习惯了噩梦的楚天舒来说,还可以忍受,他依然保持着每天能做到的最高强度的练习。 以前用针法刺激的状态,才能看到手臂肌肉的鼓胀起伏。 现在他甚至不必进入开窍的状态,左手伸出,稍微用力,就能感受到肌肉的运动。 穿上衣服的时候看不太出来,但他实际体重,应该也有显著增长。 这带来的并非更累赘、沉重的感觉。 反而让他觉得身上充满了精力,手脚各种动作,都比以前更轻快。 呼! 脱掉身上湿透的衣服后,楚天舒张开双臂,从腰背开始发力。 上身的汗珠本来在脱衣服的过程中被涂在了皮肤上,令人不适。 现在随着楚天舒发力的过程,那些汗水,竟然又缓慢的凝成了小小的液滴,尤其是肩膀和双臂最为明显,小臂上挂满了汗珠。 随着他低哼一声,肩臂猛然绷紧一震,双臂上的汗水竟然被震开,仿佛崩开了一层细微的水雾。 记得当年在通背拳馆里面的时候,一个练了十多年拳的叔叔,就给学徒们展示过这一手。 当时的楚天舒惊为天人,满脸都是羡慕,现在他自己终于也能做到了。 二十四天,似乎就追上了那么多年的积累。 这不只是因为《暴食通背拳》的拳谱,直接传输在他脑海中,让他可以不断修正自己的练拳体验。 更是因为,他发现练拳开窍的感觉,跟自己通灵开窍的体验,竟然也有一些能对照印证的地方。 很奇怪,以前他无法兼修的时候,觉得两者风马牛不相及。 可是一旦成功迈过了那个门槛,两者好像就有了很难描述的共通之处。 有时候,楚天舒都会觉得,好像自己在把二十年通灵人的积累,朝着拳法上转变。 也许,以后等他的拳法造诣追上了通灵人的道行,进步的速度就会有所减缓。 但他并不忧心这一点,反而想着尽快的练到那一步。 现在既然能快,那就有多快走多快!! “还只是肩头和双臂的汗珠能震开,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练到全身水珠都一下震开的地步。” 楚天舒去拿毛巾擦掉了身上别的地方的汗水,换了一身衣裳。 小镇上没有卖那种塑料纽扣衬衫的地方。 他现在穿的外套,是到裁缝铺定做的,一身类似后世功夫装的衣服。 厚实的蓝布料子,胸前一列布疙瘩的纽扣,双袖略微显得宽松,脚下一条黑色长裤,千层底的布鞋。 也是因为这二十多天身体愈发强壮,他头发长得挺快,懒得专门去理发,又不愿意披散,就随便用细绳,扎了一个低马尾。 如果这头发再长几寸的话,到时候洗头太不方便,他就准备拿剪刀自己剪一下了。 整理清爽后,楚天舒走出房门。 相隔几扇门的地方,马掌柜也是这时候起床出门。 二十几天里,两人经常早上碰见。 “又要出门了?” 马掌柜虽然头发花白,但除了鼻头有点红,一贯也是精神矍铄的模样,笑道,“你现在胃口越来越好,楼子里的菜式都被你吃了个遍,大多还都只是当配菜。” “如今数遍我这酒楼,你没尝过的就只剩这药酒了,要不要也来尝尝?” 他左手提着酒壶,右手夹着两个酒杯,明显是有准备。 楚天舒应道:“哪有一大清早喝酒的,不过我还真感兴趣,来半杯吧。” 马掌柜给他倒了一杯:“我这酒可是枣子酒,最是滋补,每天早上三小杯,保能活满一百岁。” 楚天舒接过来嗅了嗅,果然是枣子酒,还有几味药材被他辨认出来。 醋鳖甲,浙贝母,丹参,当归…… 别的虽然闻不出来,但凭这几味药材,能套上的方子,基本都是主治气血瘀滞的。 说起来,开窍的武者若练拳不当,确实很容易导致气血瘀滞,血管畸形,如果严重的话,在中医里面,称为“筋瘤”,按现代医学,就是肌肉血管瘤的症状。 这马掌柜是看出了什么,还是碰巧呢? 楚天舒有些探究的看着对方。 马掌柜很坦然,笑呵呵的:“我年轻时候,也看过别人练拳脚,还有耍石锁,走大缸,绑铁瓦的呢,你胃口一天比一天大,明显是在苦练嘛。” “但我老头子托大,说点过来人的话,很多事情过犹不及,耐得住性子下苦功是好的,也别把自己身子熬坏了。” 楚天舒浅尝了一口药酒,笑道:“多谢掌柜的提醒,我也懂医,会注意的。” 马掌柜忙说道:“你别怪我老头子多事就好。” “今天晚上是不是照旧,给你留两只鸡,一只鸭子,一笼馒头?” 楚天舒说道:“我今天可能会晚些回来,孟双江说这几天天气好,晚上月光亮堂,今晚要带我去尝尝小馆子的美味。” 马掌柜不由笑了:“他呀,确实是懂吃的,整个镇上没有人比他会吃了。” 楚天舒吃完早饭,照例带着午饭出了门,在竹林里苦练到傍晚的时候。 夕阳红光斜射进竹林。 咔!! 一只手带着风声,猛的探在碗口大小的竹子上。 五指如钳,向内一掐一扯,竹子被当场抓破,小半的竹片向外扯去,裂纹以那一节竹子为起点,上下蔓延。 楚天舒身子向后一退,手上扯下来一条三四尺长的竹片。 受到重创的毛竹晃了晃,眼看要因为顶端的枝叶自重,弯折下来。 楚天舒抢先出手,身体一个饱满的回旋,右臂抡圆了抽打出去。 空中一声鞭炮般的响动。 大竹拦腰崩断,坚韧的纤维都在一个靠近竹节的地方断开,虽然断口有点参差不齐的毛茬,但断得又快又狠。 上半截竹子往下一坠,断口扎在土中,几个呼吸间,缓缓倾倒。 原本楚天舒把那些大毛竹视为阻碍,练起身法的时候,都是避让着走。 最近十天,他开始拿这些毛竹练手。 尤其竹林深处,那些又老又韧的竹子,特别适合用来练通背拳里面的抓拿撕扯,鞭手功夫。 起初他纵在开窍状态,以手臂抽打过去,也最多如同木棒打击,能打的竹子破裂,却不能打断。 一棵大竹要反复抽击好几次,才能使其因为自重弯折倾倒。 而现在,他已经能够甩臂抽断这样一根毛竹。 不过他右掌的边缘处也有痛感传来,又红又热,放着不管,再过一阵子,就该轻微肿起来了。 楚天舒就算身上不带药,也懂得按摩下针,多种预防发炎、消肿的办法,但他并没有用那些手段,只是闭口之后,纯用鼻端吸气,然后闭气鼓劲,右掌向前缓缓推出。 空气里像是有无形的重物,紧绷在他的右臂之上。 只不过是反复两三次推掌,掌心就已经变得火红发热,蔓延到五指尖端,手掌边缘的痛感大大减轻。 其实,有许多药物对人体的作用,只是刺激人体本身的愈合能力。 开窍的拳师,对身体的把握会越来越细致,体魄潜能得到开发,仅靠一些动作发力,就能够让轻微伤损的地方,加速恢复。 这也是一个淬炼的过程。 就像一棵树,如果受过伤而不死,日后受伤的地方,就会比别的地方更加硬实。 树扛刀斧而生瘢,拳打万遍而生茧! 楚天舒这段时间,实际也通过孟双江的关系,弄到不少好药材,熬炼成药膏,但都不是外敷的,而是内服的补药。 只要能承受,能吸收,从根本上壮大生命力,然后让生命力去弥补伤损,这才是最好的治疗办法,《暴食通背拳》对肠胃的运用,恰好能满足前提。 他手脚皮肉的伤损,都是通过这种方式养好,短短二十几天,双手已经附上了均匀的薄茧,四肢的强韧度,与当初不可同日而语。 那次跟鬼书生之战,虽然体力受到刺激爆发,很是强势,但体质没有跟上,脚蹬在石碑上,只是一下,就十分酸痛。 现在要是让他重来一回,绝不会有那样的失误。 “楚兄,你在哪里呀?” 林子外面,遥遥传来呼喊的声音。 楚天舒吐出一口浊气,收了功架,往竹林外走去。 孟双江在那边又呼喊了几声。 “来了!” 楚天舒爽朗的回了一声,这一声气若洪钟,身边竹叶微动。 天上一只倦鸟刚要归林,又被惊得飞起。 孟双江站在青石桥上,目光追随着那只盘旋于竹林上空的鸟。 等他视线再往下落的时候,就看到神医老兄,已经从竹林里走了出来。 第9章 二十四天拳师遇血案 河岸边的泥土湿润,又有高低不平,尤其傍晚的时候,草叶上都开始有露,很容易脚滑。 孟双江走过来的时候,都带了一点小心,稳稳当当,一步就是一步。 楚天舒从林子里一路过来,却是大步流星,衣袂带风,好像他那边的河岸草地,是大块平坦的干土地。 “楚兄不但医术好,身手也这么矫健。” 孟双江有些微羡慕,说道,“我小时候也跟护院学过点拳脚,后来还想拜民兵队的钟师傅为师。” “可惜吃不了那个苦,没练出名堂,后来眼看身子笨重,屡次想着,能把赘肉减下去些也好,仍然没有减成。” 楚天舒笑道:“如果只为减肥,那不只需要运动,还需要节食,你老哥第二条更办不到吧。” 他已经走到桥上,发现孟双江身边还带了个小孩。 瓜皮帽,厚马褂,很保暖的样子,更衬得孩子小脸白皙可爱,有点婴儿肥的手,揪着孟双江的裤腿。 “这是我儿子,六岁了,大名孟怀瑜,太文绉绉,我平时都叫他孟小宝。” 孟双江摸摸小孩的头,“我夫人就担心孩子也跟我这么发胖,平时不肯给他多吃,今儿我带他出来,好好吃一顿。” 楚天舒手指动了动,他看见孩子就想发糖。 可惜这边没有老家买糖那么方便,最近忘了弄点备在身上。 三人往镇子里走,小宝开始还有点怕生,很快就活泼起来。 明明孟双江才是认路的那个,小宝却总是跑到他前面去,感觉离的有点远了,又跑回来。 上了镇里的大路没多远,孟双江就拐入了旁边的小路。 存在于民居之间的这些小路,都只是土路,有点坑洼,自然不如大路那么宽敞。 而且大路两边的那些店铺,每天早上开门都有人出来洒扫,商贩们摆摊的时候,有些人也就是一块粗布往地上铺,不会有多少杂物丢弃。 这边的小路就不同了。 不少人家墙根外,堆着破烂瓦罐,缺腿的矮凳,没晒干的草,残留了一点汤汁的破猫碗,烧了一半就觉得饭已熟了,因此拿水泼灭的粗柴。 这些东西,甚至不算是被主家丢弃了,也可能是家里放不下,暂时堆在外面。 偶尔还能看见有人从门里走出来,到这些杂物里面翻找什么。 不过既然能放在门外,多半是丢了也不可惜的那种,卖相肯定很差,为这些小路增添了不少破烂感。 楚天舒现在感官敏锐,更是嗅到不少异味,但也不至于太冲鼻,平淡处之。 其实他每天傍晚回酒楼的时候,经常故意绕路,到处逛逛,对这些情形也很熟悉了。 直到一股红烧的荤菜香气传到鼻子里,霎时就把周边的味道全压下去。 眼前出现一个小馆子,门前那块空地,也比别的地方打理得平整干净些,里面人声鼎沸。 孟双江轻车熟路,脚还没完全迈进去,嘴上就嚷起来:“周大娘,今天给我来三锅龙凤烩。” 这馆子跟老马酒楼的氛围全然不同,酒楼那边虽然也有人边吃边聊,声音基本都不高。 馆子里却十分嘈杂,个个似乎都扯着嗓子说话,一共五六张桌子,坐的都是身穿短打的老爷们,个个吃得面红耳赤。 孟双江进去嚷这一嗓子,混在那些人的声音里,都变得平平无奇。 其中一桌只有两个人的,已经吃完,眼看楚天舒他们进来,也就自觉站起来,走到别桌旁边,继续高谈阔论。 楚天舒他们刚在这边坐下,里间一道门的布帘子掀开。 就有个头发花白的矮胖大娘,端着砂锅出来了。 “老话说,秋风起三蛇肥,我就知道你这几天又得来。 周大娘跟孟双江显然很熟,放下砂锅就道,“今天把小宝也带来了?咦,这小伙子倒有点面生。” 孟双江声音低些,故作神秘道:“这是楚兄,就是做打虫药的那位神医。” 周大娘脸色一喜:“原来是神医,快请坐,快请坐,那药可真好,我今天一定拿出最好的本事,捏准火候,也算报答一下神医。” 她转身又回厨房去了。 孟双江解释道:“周大娘一个人拉扯两个儿子,多亏有一手炖蛇肉的好手艺,在咱们镇名气可不小。” “这些年她生意红火,砂锅里的料越来越厚实,但整个馆子依然只有这么一道菜,以前叫炖蛇,后来叫红焖蛇肉,现在叫龙凤烩。” 小宝踩在凳子上,已经拿着筷子去戳砂锅盖。 “别急,这还烫呢,等我夹给你吃。” 孟双江连忙自己去揭盖子,又道,“不多说了,楚兄,你吃了就知道。” 砂锅虽然离了火,仍然能沸腾好一会儿,盖子一开,馆子里的香味又浓了几分。 酱汤翻滚,厚实的蛇肉跟鸡肉、猪肺、大葱、姜片,一起浸泡在浓郁的汤汁里面。 益州蛇很多,自古就有不少捕蛇人,蛇肉比别的肉类相对廉价一些,那些要干力气活的,想沾沾荤腥,吃蛇就是个上上之选。 楚天舒以前也吃过蛇,只觉得蛇肉太薄,但这里的蛇,像是一大片厚切的五花肉。 蛇皮那种韧弹的感觉,更像是土猪肉要煎炸出虎皮之后,再去焖煮,才能有的口感。 老马酒楼的东西吃惯了,乍一吃这东西,感觉比酒楼里的菜都要好吃的多。 “嘿,还真是好口味。” 楚天舒不禁眯了眯眼,又夹了一块。 孟双江看他整块蛇肉往嘴里一送,几下也就嚼了,忙道:“这蛇有骨头……” 楚天舒道:“没事儿,我嚼得断,消化得了。” 孟双江又道:“不是,就算你能嚼,带骨头吃它是一种味儿,不带骨头吃,那也是另一种味呀。” 楚天舒筷子顿了下,想想也是,就控制力度,光把肉从蛇骨上咬了下来,果然是一种不同的丰足。 二十多天里,他不知不觉养成了吃东西带骨头嚼的习惯,因为骨头嚼下肚子里更顶饿。 但既然是来品尝美食的,还是得享受下老饕的意见。 他的牙齿已经很不在意蛇骨的硬度,只吃肉的感觉,与方才相比差别不大,可他的舌头,在这时好像才回忆起久违的甜柔舒适。 “这还不算什么,等吃好了一出门,月色底下,冷风这么一激,那才是趁夜吃砂锅最美妙的一刻。” 孟双江嚼着一块鸡皮,道,“别看我们这里只是个小镇子,真正会吃的人,能品尝到的美味,不说上百,起码也有大几十种。” “之后再寻到合适的时候,我再请楚兄去吃,迟早把这儿吃个遍。” 楚天舒点着头,称赞道:“我以为你最近忙药丸的事,美食难免要放到一边,现在看来,你底子还是厚啊。” 孟双江一笑:“药丸的事,有我们家老爷子在忙,反正他精神那么足,我只要负责出出主意就行,具体的都让他去忙活。” 楚天舒乐了:“这是让你爹给你打工啊。” 孟双江坏笑道:“我怕他老头子空虚寂寞,让他晚年充实点,这就叫孝顺。” 孟小宝筷子上戳着一块被剥了骨的蛇肉,乌溜溜的眼睛盯着他爹。 楚天舒注意到这一幕:“小宝你可得好好学,你爹这样,就叫活得潇洒。” 孟小宝乖巧的点点头:“我一定好好学。” 孟双江脸色一僵:“哎,这……” 他鼓起脸来,给小宝夹了一段大葱,“你小子吃你的吧,别什么都学。” 楚天舒哈哈大笑。 馆子里这么吵,也真是个好事,大笑在这里,依然是个正常的事,完全不用拘着自己。 楚天舒体会到了这小馆子的妙处,吃得更加畅快。 原定是三锅,后面他们吃了整整五锅,只有一锅半是孟家父子解决的。 等到他们吃完,馆子里的人已经不多,小宝也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 楚天舒逮着一个抱孩子的机会,把小孩揽在怀里,起身跟大娘道别。 走出门外,果然月色正好,凉风习习。 孟双江摇头道:“这小子,平时像个皮猴,怎么都不累,要说睡又能一下睡着,大概就是小孩子没心事吧,够舒服的。” 这可不只是因为心事少。 楚天舒是巫医,平时也爱看些现代医学上的杂书。 小孩子的代谢率,比成人高了近三成,多巴胺分泌量也比成人高三成,快缩肌纤维、肌糖原合成速度等等,都比成年人优秀。 所以,小孩可以更高效地把食物转化成能量,去除疲劳,恢复体力,让骨头更硬,让肌肉更强。 某种意义上,习武者开窍之后,就在把自己的身体部分状态,向小孩子调节靠拢,取其优点。 以成年人的基础素质,一旦能获得那些优点,继续发扬,表现力就远非小孩子能比了。 老拳谱中说,“心如赤子,拳如铅子”,讲的就是这种道理。 他们在小路上才走了一段,就看到有辆马车过来。 马脖子下挂着气死风灯,因为车轮碾过不平坦的小路,灯光也在摇晃。 孟双江抬头看去,认出马夫:“是老王,我们家聘的护院。” 驾车的是个精壮汉子:“孟少爷,少夫人不放心孩子,让我过来接你们。” 楚天舒把孩子交给孟双江。 孟双江道:“楚兄一起上车,顺路把你送回酒楼。” “不用,我确实爱这月光和风。” 楚天舒轻笑着,“你们慢走,我自己散步回酒楼。” 孟双江只好跟他道别,抱着孩子钻进马车里。 这小路马车掉不了头,驾车的却是老手,熟悉地形,往右前方去,显然是准备绕个大弯。 楚天舒看着车马远了,回头趁着月光,慢吞吞的走。 土路的坑洼被月光照过之后,像是出现明暗不同的光斑。 楚天舒背着手,步子散漫,每一脚却都是踩在那些突起的地方。 如此走了估摸得有一刻多钟,还没到酒楼。 他玩心渐退,抬起头来,步子就迈得快了些。 老马酒楼前门是临着大街,后门是一条小街道。 他拐了个弯,已经到了这条小路上,忽然就听到一阵吵人的铜锣声。 以他的耳力,似乎还隐隐听到有人在喊死人了。 楚天舒想到刚走的马车,心头一跳,拔腿就往那边奔走过去。 不到百米,转个街角,他就看到了敲锣的更夫站在小路上。 附近几户的男人也出了门,手上拿着钉耙铁锹,四处张望,有些害怕的模样。 忽然见一个人影窜了过来,这些人都吓了一跳,纷纷散开,后背贴着自家门板。 路面上那个被他们挡住的尸体,也就暴露在月光下。 楚天舒停下脚步,定睛一看,并非孟氏父子。 但这人他也有点眼熟,好像是在酒楼旁不远处,摆摊卖蓑衣斗笠、竹筐簸箕的一个汉子。 现在还有几顶斗笠落在血泊中。 卖斗笠的人再也不能捡起它们了。 尸体的脸色惊恐,死不瞑目,脖子、胸口、腿脚上,都有凄惨的伤口,让人不忍直视。 第10章 竖瞳人 楚天舒赶到这里的时候,另一边也有几个民兵赶到了。 敲锣声,本来就是用来通知民兵的。 那几个人都是镇上的青壮,没有什么统一的制服,仅有两个人是背着步枪,其他人拿的还都是钢刀片子、黑铁长矛。 但他们好像对这种血腥场景很有适应力,只是脚步微微一顿,就凑到了尸体前,观察伤口。 “尸体还没凉透,是竹篾匠廖阿勇,像是被野狼咬死的。” 民兵又询问打更的,打更的只说,他转到这条路上的时候,就看到满地的血,吓得立刻就敲锣了。 楚天舒也看到,尸体身上有牙洞和撕咬的痕迹,大腿上还缺了一些血肉。 但如果真是野兽,扑杀之前懂得潜藏,杀人成功后,怎么还一点嚎叫的声音都没有,而且也没有大肆拖动尸体,继续吞食的痕迹? 他环顾左右,暗暗进入通灵状态,却没有发现什么阴邪之物残留的迹象。 附近那些镇民已经议论起来。 “这恐怕是又闹狼害了,一般饿狼野狗,碰到活物,不会只啃这么点,只有那些吃惯了人的,见面就朝脖子扑,主要喝的是颈子里的血。” “是啊,几年前打死的那头野狼,前后咬死了八个人,尾巴尖上的毛都是红的。” “不行,我得回去找些板子把窗子封起来,门板也得从里面顶牢了,这回还不知道多久才能抓到呢。” 楚天舒不禁听得皱起眉来。 他在现代没有跟野兽打过太多交道,遇到的灵异事件,也基本是人魂转变的邪物。 难道真的是野兽,那种还没达到邪恶的层次,但已经够凶残,够狡猾? 益州多山,又是这种战乱年代,大基数上,出现一些格外狡猾的野兽,好像也不稀奇。 可惜了,这些小路都是土路。 就算野兽咬了人,只要爪子上没沾太多血,从土路走过去,也不会留下明显的线索。 不知道有没有机会抓到那只野兽,为这个可怜人报仇。 “都别在这瞎看了,还不快回家去躲着?” 民兵开始驱赶众人,那两个拿步枪的胆子大,准备让其他人留在这里,他们去找队长通报。 楚天舒留在这里也没有什么头绪,就转身离开这条路,准备沿着小街道,先回酒楼去。 留下的几个民兵注意到他孤身行走,不禁交头接耳。 “那小子谁呀?见了这种事还敢慢吞吞的走,不急着跑回家?” “好像是孟大少的朋友,还留过洋,估计是个有本事的。” “他既然不怕,又没找咱们帮忙,咱们也别多事。” 楚天舒已经转过了路口拐角,消失在民兵的视野中。 他走的确实不快,但比起之前那种散步回家的心态来说,现在的他,是多了不少警惕的。 二十多天过得太充实,镇上又比较太平,那种最初来到异世界的紧张感早就淡去了。 刚才那些事情,让他重新意识到,他现在切切实实处在一个残酷的时代里面。 管中窥豹,可见一斑,仅仅是几个小镇上的民兵,竟然能对那样凄惨的一具尸体司空见惯。 这个看起来热热闹闹,平和安祥的小镇,其实也是早就见惯了血的地方。 楚天舒走着走着,忽然觉得有点异样,回头往身后看去。 身后的道路空荡荡,只有月光和房屋的影子,阴影里藏着住户们的杂物。 他抬头再看,两侧的屋顶上也是什么都没有,只有薄薄的水汽。 楚天舒眼中的毫芒不散,眼皮垂了垂,回头继续走动。 就在一步迈出时,他后颈寒毛炸立,身体突然倾斜,向前冲刺。 剧烈加速,竟让他略显宽松的衣袍,在静夜的空气里发出一声明显的“哗啦”响动。 地面的薄雾烟尘,因为气流扰动,向上腾起。 嘭!!! 薄雾刚刚上扬,刹那间就被砸落,崩散。 黑色人影如同一头猎豹,疾劲的扑在街面上。 他双足坠落,双爪虚抓之处,正是楚天舒刚刚站立的方位。 黑色头巾,黑色劲装,还有那张黑瘦的脸,绝不是镇上的人。 一扑不中,他眯着的眼猛然张开,眼珠子竟然发绿,瞳孔竖立如梭。 这一扑是他千锤百炼的手段,从屋脊上翻身下扑,仍嫌坠落不够快,双腿蹬击加速。 楚天舒刚才要是向别的地方躲,还真就未必躲得过去。 但人类向前冲刺的速度,远超过向其他方位移动的速度。 黑衣人一下没有扑中,双足砸落在地面上,身体也不得不下沉缓冲,就又慢了一拍。 就这么一拍的功夫,楚天舒已经冲到墙根处,一把抓住废弃的桌子。 没上过漆的木桌,四条腿还断了三条,顶多也就三四十斤。 但楚天舒一只手拽住仅剩的桌腿,拧腰转胯之间,把三四十斤的重物向后甩掷出去。 气势依然足够猛恶。 眼看桌面左右翻转,朝黑衣人砸到,突然当空一滞,爆出破裂声响。 两只爪子打穿了桌面,双臂一分,把烂木桌扯碎。 木头四分五裂,桌面内部还有部分被蛀空的地方,木头崩溃的时候,里面白色的小虫也飞在半空。 攻势之紧凑,没有丝毫喘息,淬厉的银针已倏然而至,穿透了虫子的身体,射向黑衣人的额头。 叮叮叮!!! 极细的三声金属碰撞音。 黑衣人的双手在木屑纷飞之时,连抓三下。 三根银针全被他给抓住。 楚天舒已经在这个时候猛冲回来,双臂极尽伸展,手掌全力一探,抓在了黑衣人双手小臂上。 碗口粗细的毛竹,未枯未病,水分充足,竹皮坚韧,也能被楚天舒的手掌一把抓得破裂开来。 要是抓在普通人的小臂上,这么一把下去,就能抓的皮肤崩裂,血肉模糊凹陷,骨骼折断。 可他这时候抓住了黑衣人,黑衣人嘴里,立刻迸发出一声像是野猫被踩了尾巴的刺耳怪叫。 黑色布料裹着的两条小臂,硬是一震一抽,手臂的直径竟然好像收缩了一些,手掌五指,都拢成尖锥一般。 楚天舒的双手刚有一点抓实的感觉,就觉得手心一空,虎口被布料剧烈摩擦。 他手掌合拢得够快,指尖全部内抠向掌心,依然只来得及撕掉了一层布料,撸掉了黑衣人手指上的什么东西。 黑衣人已经在同时起脚,膝盖撞向楚天舒下阴。 楚天舒的膝盖却也是在这个时候抬起,两边一撞,血肉之躯发出了像是厚重的木块对撞的声响。 两个人都立足不住,踉跄好几步,后退出去。 黑衣人身体伏低,脚下呈弓步,双手成爪,向身前虚按,好像虎豹捕食的姿态。 楚天舒后脚跟砸在土路上,稳住身子,把手里的东西往前一抛。 除了两块破布,还有十个指套,看起来是钢铁打造,涂了黑漆。 黑衣人刚才并不是空手抓了银针,而是拿这些指套挡开的。 楚天舒瞟了一眼指套的样子,想起了尸体上那些伤口。 除了野兽的獠牙,这种指套加上足够强劲的指力,应该也足够造成那样的惨状。 “那个竹篾匠是你杀的,你是谁,又为什么要攻击我?” 楚天舒眼神透着狠意,脸上有怒,声音却比较低沉。 人要是想大声呼喊的话,胸腹提气,发出高音,肢体力量就很难用足,反应会慢些。 楚天舒不敢在这个黑衣人面前露出那样的破绽。 黑衣人并不答话,脸上肌肉绷紧,呲牙咧嘴,喉咙里发出震颤的低音,带动唇齿微颤。 全然像是那种想要威慑敌人的野兽,牙齿上还带着血渍。 但野兽遇到无法对付的敌人,其实很容易想要逃跑。 而这个黑衣人的眼神、呼吸,都透出一股想要把楚天舒生吞活剥的意味,没有半点退心,只有浓烈如烟的恶意。 楚天舒目不转睛的盯着黑衣人,垂在身侧的手腕缓慢转动,有一根根显眼的青筋,从小臂蔓延到手背上,紧握成拳。 两个人都不想眨眼,但眼睛的疲劳,并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当楚天舒的眼白上浮出血丝,瞪大的眼睛,就忍不住眨了一下。 呼!!真正的就在眨眼之间。 黑衣人已经冲到他面前,爪子带风,铁青色的指甲纵然不如钢铁指套,恐怕也足以在砖墙上留下深刻爪痕,朝他防御最弱的脸上扫去。 但空气中一声爆响。 一个拳头,突兀的从斜下方摆动而至,准确的打在黑衣人的小臂上。 嘭嘭嘭嘭嘭!!! 两条人影之间,像是炸开了连串的鞭炮。 黑衣人的双手,不断朝对方的头脸脖子、下阴腰间攻击。 但楚天舒每次总能用拳头打中,砸开对方的手臂。 通背拳,白猿惊露! 高大的树木枝头缀满了露珠,风一吹过,露水哗啦坠落。 守在树下的白猿被惊动,突兀出拳,双手连环,打中那些风中的露水。 这一拳发动的,是种惊劲、炸劲,出拳最急。 更关键在于,这招所要锻炼的,就是一种不完全依靠视力的技击手段。 白猿惊露,靠的是视力加耳力,甚至是带有一点直觉的配合。 楚天舒兼修通灵和拳法,这一招打出来的效果,是他所有招数里面最成熟的。 黑衣人发现小臂总被砸中,就知道不对,靠着碰撞刺激,竟然爆出更快速度。 楚天舒左额一缕发丝被扫断,右边腰间的布料都被抓破。 裂口处像是被几张刀片平行着切了过去。 他险险躲开,没有真被伤到,后背仍不禁寒毛倒竖,牙齿紧咬,左手如弹簧崩出。 刚劲的拳头饱含怒意,再次砸中从左侧扫来的手臂。 黑衣人这波爆发没有得手,双臂酸痛就开始翻涌上来,手上略微一慢。 楚天舒眼皮一缩,电光火石间,几乎本能的拳头,已经朝着黑衣人脸上甩射过去。 第11章 断喉杀 咻! 黑衣人后仰躲那一拳,背部的骨头肌肉全部配合,像是本来就被拉伸的弹簧,这时自动回缩。 身形一个极度流畅的翻折向后,他的头顶骤然触地,顺势一个冲天脚,踢向楚天舒下巴。 倒转身体,以头顶地的招式不是没有。 但能以这么快的速度,让脑袋顶在地上,没有双手辅助,也没有什么碰撞眩晕迹象,着实惊人。 楚天舒急退半步,黑衣人腰背发力,身体扭转,腿部大开大合,旋踢出去。 他双腿并没有完全张开放平,所以这个旋踢的角度,不是对应楚天舒的腰胯。 而是对应楚天舒右侧最下方的一根肋骨。 楚天舒瞳孔微动,索性一个后跳,退出去一大步。 以头顶地,靠腰背扭转来发力的方式,绝对不可持久。 先声夺人的一两次踢击之后,还保持这个姿势,破绽就实在太大,属于找死。 黑衣人拼尽全力逼退楚天舒,立刻就要起身。 那一脚刚踢到空处,他身体旋转之势还未停,双手已经撑向地面,鲤鱼打挺般的翻身而起。 黑衣人身体的翻转平衡,灵活之处,比野外的狸猫还要快。 此刻,刚被逼退的楚天舒,脚掌应该才勉强碰到地面,还来不及发力。 这个表现的像野兽一样凶残的黑衣人,却又有着人类的拳法技巧和战斗经验。 像这种对于时机的拿捏,恐怕是在百十次的生死搏杀实战中,都经历过考验。 但他刚翻身而起,身体还没有彻底正过来,就听到一声不同寻常的震击裂响。 后跳的楚天舒,没有等待脚掌自然的触及地面,而是在半空闷头吸气,上身前倾,绷腰甩腿。 左脚虚浮,还没有与地面接实,右脚已经斜向后重重的踏了出去。 人身体的长度,本来就不是完全固定的,都有一定可塑性。 楚天舒的右脚这一刻发力之猛,竟然显得整个右腿,要比左腿长了些许。 通背拳模仿的是猿猴,猿猴最值得称道的,就是其跳跃能力。 暴食通背拳,更是在原本通背拳谱的步伐中,衍生出了一些堪称残暴的发力方式。 千层底布鞋重重践踏到地面的一刻,夯实的地面明显有所凹陷,鞋底倒是够厚实,鞋边与鞋底连接的那一圈位置,丝线却全部崩断。 砰!!! 那就是黑衣人听到的震击裂响。 这一脚抵消楚天舒后退的趋势,更有大量力道盈余,让他当场暴射回来。 黑衣人眼前还没有看清人影子,就怪叫一声,双手向前打去。 空气里像是也有一道轻微裂响。 楚天舒前冲的瞬间,右臂向前直刺,并掌如剑,穿透气流。 血色爆闪。 楚天舒的手掌,像是撞进了一滩温热的烂泥,指尖仍直刺而去,向更深处,触及硬物。 嗤!喀! 黑衣人的身体陡然挺直,双眼圆睁,眼珠像比之前大了一圈,四肢僵硬,两条手臂直如木棍。 他的双手是打向楚天舒的双耳,同归于尽的招式。 对方要是有一点怯意,这一战就还有的打。 就算对方猛冲过来,不管是打心,还是打头,黑衣人临死的反击,也能落到对方身上。 但楚天舒这一击,不但是瞄准喉咙,更是直刺颈椎。 人的颈椎骨断裂的时候,大脑和脊髓突然失联,浑身肌肉都会出现强直性收缩,四肢瞬间僵硬。 黑衣人的双手,虽然已经到了楚天舒头颅两侧,相距不足半尺。 强直性收缩,却让他的双手像是被卡住的机关,当场停顿,没有机会打下去了。 “呼……” 楚天舒盯着死人的眼睛,维持着这个姿势,身体渐渐放松,喘了几声,无缘无故的一战,却是明确的惊险死斗,让人有摸不着头脑的恼怒。 他左手向前,去推黑衣人。 黑衣人仰面躺倒的时候,脖子上的伤口失去封堵,飙起一股血水,全落在了自己的黑衣上。 尸体倒地,惊起灰尘,血水还在流淌,逐渐在脖子周围漫成血泊。 几秒后,强直性收缩的效果过去,黑衣人竖起的双臂,也垂落在地。 楚天舒看着自己右手上的血,沉默少顷,又看看那具尸体。 他斩杀过的邪灵不少,但这是第一次杀人,还是以这么血腥的方式。 “这个死状……哼,也并不比鬼更恐怖。” 楚天舒眉头舒展,甩了甩手上的血水。 街道上忽然有脚步声传来。 楚天舒侧身看去。 马掌柜提着一盏煤油灯,脚步匆匆往这边来,速度挺快。 “小楚,刚才听见乱敲响锣,是出什么……嗯?!” 马掌柜脚步急停,脸色有些凝重,提灯往这边照了照。 暖黄灯光的范围,照见了地面上那些铁指套,又从楚天舒身上掠过,照见他的血手。 最后,灯光跟月光一起照着那具尸体。 虽然是自己有理,但好像被撞见杀人现场了。 楚天舒心头难免还是有点紧张,正要开口解释。 “你别慌!” 马掌柜沉着嗓子,反而安慰了楚天舒一句。 “我老眼发花,但还没瞎,你之前根本是个没沾过人命的雏儿,今天这是第一遭吧。” 他再度迈步,“舍药挣钱,吃肉练功,心思专一单纯,我知道你不会无故杀人,这人什么来历?” 楚天舒有点意外,退开两步,让马掌柜走到尸体身边。 “这人莫名其妙偷袭我,我也不知道他什么来历,但之前,他应该还杀了一个竹篾匠。” 马掌柜走到尸体旁边,看见那双圆睁的眼睛。 发绿的竖瞳,正在慢慢变回正常的瞳孔,然后涣散。 “这是……” 马掌柜脸色一变,左手并指如剑,按在煤油灯罩上。 “东家柴,西家炭,烧得乾坤亮堂堂,火龙火鸦守门窗,火种熏得瘟神忙。” 他语速极快,几句话像是黏在一起,呼吸之间就已经说完。 煤油灯内,火光一晃。 灯罩明明没坏,老头已从灯罩外捏出来一抹火苗,往黑衣人脖子伤口扔去。 火光一闪即灭。 楚天舒看得分明,那火不是灭了,更似钻进了伤口里面:“马掌柜,你果然不是一般人。” “地上躺的这个也不是一般人。” 马掌柜看了楚天舒一眼,“你能把他斩杀,你更不一般。” 很快,黑衣人的脸皮就蠕动起来,从七窍里面爬出形如蟑螂,小如蚂蚁的怪虫。 楚天舒看得大皱眉头,忍不住撕下一块衣服下摆,擦了擦自己右手:“这是什么东西?” “毒狸爪,鳄皮靴,豹虫入体,这是交趾人的豹猫武士。” 马掌柜脸色有点难看。 古代交趾王室,会培养这种死士,从小收养大批孩子,练习各种模仿虎豹狸猫的拳技,身边养着一只豹猫,吃死人肉,饮用尸油。 等到人和豹猫都长大,主宠协调,步伐一致,人似猫,猫似人,就由巫师主持,把豹猫杀死,让虫子啃食干净,再让人吞下这些虫子。 豹猫的魂,就会附在这些虫子上,养在人的身体里,跟主人同饮同食,必要时能让凶魂附体,展现超常的能力。 这是交趾古代最好的一种杀手、探子,手脚无声,翻墙越脊,指力可以轻易撕掉人的脸皮。 他们的种种表现,看着像是习武有成的人,其实却是另辟蹊径,走在通灵一途上的术士。 就算平常能感应幽魂的人,轻易也察觉不到这种凶魂藏在虫腹中,虫子又藏在人体里的情况。 “你是在他全力出手的时候打死他,豹猫凶魂也就立死,但虫子还没有死,必须解决,以防这种毒虫飞出去咬人。” 马掌柜施法逼出来的虫子,本来就恹恹的,又被他一朵火苗砸上去,把那些小虫全部点燃。 楚天舒听到这里,心中默念,唤出令牌屏幕。 果然,邪灵素材那栏,多了一个名为“虫腹豹猫”的素材。 眼看虫子烧光,马掌柜脸上不但没有轻松,反而更加沉重。 “你刚才说他还杀了一个竹篾匠,也就是敲锣的地方吧。” 马掌柜问道,“尸体是不是弄得好像被野兽咬过的样子?” 楚天舒预感到什么,说道:“对,他这样做,是有什么特殊目的吗,难道是要行使某种邪法?” “应该不是邪法,豹猫武士学不会别的邪法。” 马掌柜脸色阴晴不定,“但比那个更麻烦,他八成是要来为山贼流寇踩点。” “豹猫凶魂春季容易反噬,需要人帮忙压制,会养着这种人的,除了交趾权贵,就只有流寇头子。” “洋人占了大半个交趾,那边也到处打仗,流寇窜到益州境内的并不少见,因为语言不通,他们踩点,往往是派出首领以外最精悍能干的人,潜入镇子,杀个人丢在那。” “然后从旁窥伺,看当地民风怎么样,镇上民兵多久过来,民兵所用的器械如何……” 马掌柜说到这里,眉头一皱,“不对,他既然已经杀了一个人,为什么又会对你动手?” 楚天舒心思一转,倒是想明白了,还是因为那个外感阴邪的病根。 容易外感阴邪的人,也易被阴邪所感,尤其在那种饱含兽性的邪灵眼中,他会格外美味。 只是在老家那边的时候,他家里布置了不少镇宅物,所遇到的邪灵,又基本是人魂为主,也比较弱,没有那种兽性凶灵。 像这种豹猫武士,是头一回了。 “我在敲锣的地方探看过,想看有没有凶手线索。” 楚天舒说道,“应该是他的凶魂本来就桀骜,我散发出的强烈敌意刺激到了他。” 马掌柜看着尸体,喃喃道:“也对,豹猫武士要是侥幸能活到中年,凶魂养久了,确实更容易应激。” “敢养着一个这样的豹猫武士,这伙流寇的凶蛮悍勇,绝非寻常土匪可比……” 马掌柜神色一凛,“我要赶紧通知镇上的人!” 第12章 召集,千年警言 孟家前院,分为左右两边,被一条石板路隔开,左边种花,右边种树。 孟连发最喜欢天气好的时候,在桂花树底下的石桌放一盏灯,吃个晚饭。 他头发掺白而茂密,大眼明亮,不像儿子那样贪嘴,显得有些清瘦,一身马褂,袖口挽起,晚饭也很简单,往往两三个小菜。 今天因为儿子孙子都出去吃,儿媳喝了碗甜粥就饱了,孟连发也懒得多弄。 就是一盘水腌菜腊肉炒饵块,然后一壶香茶。 刚才儿子回来路过这里,还喝了他半碗茶,嫌弃不是书房的上好普洱。 嘿,那普洱有什么好的,益州本地产的茶里面,这雾顶金线香茶才是一绝,冲泡之后,每一片茶叶都像是金子做的。 普洱都是用来招待那些没口福又好面子的老东西,只有真正亲近的,孟连发才肯拿他每年采买的金线香茶来分享。 孟连发端着热茶,正在细品,就看到把守后院哨楼的两个汉子,沿外墙疾走而来,往院里一跳,脸上神色有点异样。 “东家,马掌柜的在后门找你。” 孟连发惊讶起身:“马师,怎么从后门来?” 他说话同时,已经大步穿过堂屋。 等过了中间天井,又从侧面走廊穿过后排大屋,才到了后院。 好些护院的汉子,都已经在后院站定,见他来了,称声东家,各自散开一点。 马掌柜和楚天舒已经进门,后院地上放着一张烂草席,上面躺了具黑衣尸体,脖子伤口焦黑,浑身血腥味。 孟连发一看这个,就知道马掌柜为什么从后门来,也知道护院神色异常是为什么了。 “马兄,楚大夫。” 孟连发见过楚天舒两回,一抱拳就开门见山,“这是怎么回事?” 马掌柜直白道:“这是强盗的探子,交趾的邪术士,他出现在镇上,说明已经有一批交趾强盗在镇外窥探。” “我通知了民兵队那边提防,想再借你的面子,把镇上几个大户都请过来聚一下。” 孟连发脸色微变,对几个护院说道:“去把镇长和朱谭两家老爷都请过来,说我有十万火急的大事,万望贵趾下临,到我府上一见。” 几个护院对视一眼,转身就走,各选了一个方向。 楚天舒看他们身手都挺矫健,不知道是否开窍,火候如何,但这种翻墙奔走的本事,也不逊于他在视频上看过的一些跑酷高手。 对比一下民兵队那几个人的体格素养,好像还不如这些护院。 想想也是,民兵队那些人不过是本地青壮,选出来后稍微加以操练。 这些大户聘请的护院,则多半都是镖局行当自小苦练的人物,刀口舔过血,重金雇来的。 “那些人肯定从前院来,把尸体带到前院去,让他们也过过眼。” 孟连发作出邀请的手势,在旁边引路,“马师,你往日不肯显真本事于人前,连楚大夫这个住你酒楼的同行也瞒着,如今看来,两位是通过气了?” 马掌柜道:“我只是怕烦,又不是见不得人,既然形势如此,暴露也没什么。” 楚天舒好奇道:“孟厂长对马掌柜如此信重,两位的交情不是一般深厚啊?” “不是交情,而是恩情。” 孟连发正色道,“当年我识人不明,迎娶一个心肠歹毒的女子为平妻,险些害了全家,多亏马师出手,大恩至今难报啊。” 马掌柜摇头说道:“你若是贪图美色被人所骗,那与我无关,但她身为修成法术之人,到哪里都能有立足之本,一技之长,却非要施术害人,取不义之财。” “这样的事,我既然能管,又怎可袖手旁观?” 马掌柜平日里一团和气,圆脸带笑。 可说到修法之人无故害人这一段,他花眉上挑,根根眉毛似乎向上扬起,粗眉如燕尾。 只有眉毛变化,但他整个面相给人的感觉,立刻就大有相同。 一张圆脸竟然也能有如此刚强的气质,显然极其痛恨邪术害人之辈。 说话之间,众人已经到了前厅大堂。 老管家送来几盏香茶,孟连发请两人入座品尝。 楚天舒一口热茶下肚,还没等说茶味如何,肚子便咕噜一声,脸上不禁有些发热。 他吃了砂锅蛇肉,相比平时晚饭的份量,还是嫌少。 跟黑衣人那一战虽然短暂,但是极其消耗体力,身上热气蒸腾,事后又没有机会回酒楼把晚饭补上。 “这强盗是被楚大夫所斩,消耗很大。” 马掌柜面不改色,说道,“老孟,你家厨房若有鱼有肉有什么的,都上点来。” 孟连发说道:“有的有的,我这就让人去取。” 楚天舒神态也就大方自然起来,拱手致谢。 大堂本来左右都有屏风,左边屏风后面,就是一张八仙桌。 楚天舒转到屏风后吃起饭来,先上的是两盘糕点,也说不出是填的什么馅儿,反正入口清甜回香,不太噎人。 接着是酱牛肉酱羊肉,都是切片装盘,楚天舒正吃着,就听到门外车马声,紧接着是几个老头子惊呼的声音。 “怎么回事?怎么有一个死人在这里?” “孟兄,你给我们看这个是什么意思?” 楚天舒隔着屏风回看了一眼,隐约看到三个老头进门,身边都带了随从。 孟连发请他们落座,说到尸体来历,有强盗在镇外窥探。 孟连发说得很沉重,楚天舒却听到有人松了口气的声音。 “就这?” 有个老头说道,“孟兄,你也是经过见过的,山贼土匪之类,哪年不要闹个几回,也就只能抢抢那些小村子。” “敢到我们镇上来,抢不了几户老百姓,民兵队就能赶到,一顿放枪就会把他们吓跑了。” 孟连发道:“镇长……” 又有个老头打断他的话:“孟兄,你不会就为了这个事情,说什么十万火急,让我们连夜赶过来吧?” “还把个死人摆在门口给我们看,实在晦气,也太不讲究了。” 那镇长倒是有些狐疑:“孟兄,你老实说,是不是又想借个由头,让我们给民兵队出钱?” 按照报纸上提到的,大汉军政府境内设的民兵,本是正式军人的预备役,军饷该是官家发下来的,比正式军人稍逊。 但别说现在换了都督,就算前任大都督在的时候,军费也没有多到能够把民兵队都照应齐全。 所以,一个镇子的民兵队,想真正有些实力,平时操练的犒劳赏钱,买器械的花销,基本都是镇上大户聚在一起定个约,联手供应。 这个小镇上,孟、路、朱、谭几家大户里,路家是镇长,但给钱最痛快的是孟家。 前几年有个外地来的钟师傅,拳脚功夫很好,在街上露了一手。 当时孟连发跟人见了几面,就雇了钟师傅,帮忙操练民兵。 钟师傅说起,新式火枪要是不多练,也没有用。 孟家又牵头,让几家大户一起买了批弹药,给镇上民兵训练。 虽然那批弹药到民兵手上没多久,又被各家搬回去一些。 但民兵队是知道好歹的,自然更向着孟家。 “要出钱,也不是不行。” 镇长这时拿起茶盏,品了一口,慢悠悠的说道,“不过,正所谓师出有名,到底鄙人才是挂着镇长这个名头。” “这回要给民兵队出钱,到时候登台讲话,该算是我路家牵头的,才合乎常理。” 马掌柜开口:“几位老爷,你们要拎清楚,这批人不是那些拿着斧头草叉的乡民落草,他们是从交趾过来的流寇。” “民兵队总共三十多人,新式火枪不足十条,吓人的意义远大于实际杀伤,但他们吓得住辗转跨越边境的流寇吗?” “况且老钟前几天回乡扫墓,少了他领头,民兵队的调度本事还要再降一截。” “你们以为那些人要是真杀进镇子,会满足于只抢一些普通人家,就放过你们几家?” 镇长把茶盏往桌子上一放,乒啷一响:“老马,你这话就有些难听了,你虽然盘了一家酒楼,也就是个外来……” 孟连发拍了下桌子:“路老头,你放尊重些,当年我家出的那档子事,是马师解决的。” 客厅里骤然安静下来,微妙的沉默了会儿。 镇长轻咳道:“原来马掌柜的是位法师,你看这可真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了。” 有个老头打圆场:“马掌柜这是大隐隐于世啊,高人,真高人,肯定见多识广,既然这样,你直接说个章程。” 马掌柜说道:“我要你们几家,分出一半的护院人手,最近跟民兵队联合调度,在镇上巡逻。” “假如出事,彼此都有照应,立刻可以驰援,这才可能保住我们镇子。” 镇长沉吟道:“马掌柜这话说的好啊,不过,这伙强盗真要那么凶,不如请孟兄派人到城里去求援?” 马掌柜嗓子眼里一声冷笑就没压住。 “可以派人去,但未必来得及。” 马掌柜说道,“况且等派去的人进了城,他得带上多少花销,才能尽快见到做主的军官。” “更要让他们放下手头上的事过来支援,这中间又有多少波折,费多长时日,谁能说准?” 向大城里求援这种事,要是真那么好办,何必有那些民兵,更花重金雇那些护院呢? 几个大户端茶的端茶,嗯声的嗯声,暂且都不开口。 楚天舒听他们那些废话,听到耳朵烦,咽下嘴里牛肉,出了声。 “几位觉得,就算那些强盗比别的更凶些,先被民兵队消耗一波,又在镇上抢一波。” “等找上你们家门,你们仗着高墙厚瓦,护院固守,仍能让他们知难而退,大不了还能给他们指路,说说哪家守备更空虚。” “呵,这样做,比分出护院更保险,是吧?” 唇亡齿寒的警言能长盛不衰,就是因为说上一千年,也仍然有大堆的人,一脚踩进错路! 第13章 一个照面的打赌 “你又是什么人?” 大堂里几个人看向屏风。 镇长听出是个年轻声音,怒道:“哪里来的臭小子,说话……没遮没拦,空口白牙,诬赖好人!” 原本他还有更难听的话,不过想起刚才突然知道马掌柜是个法师,前车之鉴,心里存了点谨慎。 但那股子火气还是有点压不住。 因为那话,确实说中了他一些隐晦的心思。 他虽然是镇长,但这几年孟家的风头已经盖过了他。 而且镇上老几家,都是祖德殷实的人家,手上捏着地契为主。 孟家的阔气,则主要靠的是商铺厂房,要是真有一伙强盗能进镇,就算打不进孟家这个院子,去抢了那些铺子,也是好的。 “我是楚天舒,一个大夫罢了。” 楚天舒从屏风后面走出来。 孟连发说道:“这就是我刚才说的,打死强盗的楚大夫。” 几个大户没听说过豹猫武士的厉害,刚才当然也没在意打死强盗的人。 可当楚天舒走出来,靠得稍近一些,椅子上几个老头,就有点不自在。 这小子身体周围,明显比别的地方更热。 看着模样倒是斯斯文文,但要是自己闭着眼,对面给人这感觉就像、就像是个下山找食的老熊瞎子! 镇长身边的一个中年汉子,马脸短须,腰间配剑,眼看自己雇主身子往后缩了缩,就道:“年轻人,练出点功夫是好事,但也不要得意忘形。” “别管你是练拳的还是大夫,对在座这些德高望重的人物,都要保持敬意。” 楚天舒转眼盯住他,忽然笑了笑:“这么说,我该为刚才的话,先给几位道个歉?” 马脸汉子略微点头:“知错就好……” “确实错了,我不该只靠嘴说。” 楚天舒笑容依旧,“看老哥气宇轩昂,想必是镇长请的护院里本事最好的。” “我打那个强盗还挺费劲,不如跟老哥也试两招,看看结果如何?” 马脸汉子手扶住剑鞘,瞪眼道:“你要跟我动手?” 镇长说道:“王甫老弟原本可是和威镖局的总镖头,孟兄,你这客人要是跟他动手……” 楚天舒打断他的话,目光直视王甫:“怎么,不敢吗?” 楚天舒可不是胡乱挑战的。 跟马掌柜一起来孟家的路上,他们就聊了不少。 按马掌柜所说,光豹猫武士对这个镇子,就是一个不小的威胁。 镖局武馆行当,最发达的是在北方,尤其京华附近,前清时,那里的镖局高手甚至有人能经常进宫受赏,其次就是东南一带。 而益州这里是西南边境,相对贫瘠,能从镖局武馆出来给镇上人家当护院的,本事肯定有,整体素养也不错,但单挑的本事……就那样了。 基本没有哪一个能孤身应付成年的豹猫武士。 王甫不知道马掌柜对他的评价,但他已经被眼前的黄口小儿给激怒。 “好小子,我就指点指点你,让你收收心。” 王甫走向前院,在石板路上忽然转身,回旋的刹那,噌的一声,腰间长剑已经顺势出鞘。 他果然经验老道,防着人背后偷袭,让他来不及拔剑。 这下身形变化,出其不意,碾步转身抽剑,只在一晃眼之间,就已经完成。 “我这口剑下杀过的强盗,多年加起来,没有八十也有五十,就是拿枪者,被我剁掉手的也不是一两个。” “那小子,你用什么兵器?” 楚天舒双手空空,迈过门槛,声音轻淡。 “我的兵器,该看到的时候你就会看到,准备好了吗?” 王甫冷哼一声:“故弄玄虚,来吧!” 话音刚落,他就看到楚天舒左手闪过一点银光。 叮!! 打向王甫右边膝盖的银针,被一剑斩落。 王甫脸上却闪过一抹急色,身体有后撤想闪的倾向,手上连忙振腕挑剑。 月色下,他的长剑像是在面前展开一片扇形残光,从右膝挡到左肩。 剑身总算及时挡住了射向左肩的第二根银针。 “中!” 楚天舒身影突进,口中一个重音迸出,五指当空一张,掌心发力,直接拍在了王甫的剑身上。 王甫刚才仓促挡针,剑脊向外,手腕为了极速变向,在这霎时间还没缓过来。 楚天舒这下箭步撑掌,根本不像面对一把危险的长剑,而像是拍中了一张铁片。 手掌隔着铁片,撞在王甫胸口。 嘭!!!! 王甫背往后一弓,连退三四步,长剑撑地,左手抚胸,嘴巴紧紧抿着,脸色胀得通红。 楚天舒不再看他,转身就进了屋。 大堂里的几个人正想去观战,就看到楚天舒背影好像动了两下,刚一窜出去,又转身走回来了。 “怎么回事?不打了?” 镇长走到门槛处,朱老爷谭老爷,也都探头往外看。 王甫面对众人的视线,脸上憋得更红,喉结鼓了鼓,终究没忍住。 “呕!!” 他一弯腰,吐了一地,感觉胃里像有个石杵在搅动,呕了一声之后,更加直不起腰来,连连呕吐。 一个照面,被打吐了。 傻子都能看出,王甫变成这个样子,楚天舒要是愿意,随便再加一招,就能把他打趴。 镇长后退半步,一时失措。 朱老爷、谭老爷和身边的护卫,脸上也全变了神色。 他们从前都是见过王甫杀土匪的,知道这人厉害,才对现在这一幕更加震惊。 “不好意思,弄脏了孟家院子。” 楚天舒的声音,钻进他们耳朵里,“只有打这里不会真的受伤,打别的位置,轻了怕他不服,重了,平白折损镇上一个好手。” 他打的是贲门,人的食道和胃连接处,位于胸骨剑突后方,劲力精准无比。 吐一会儿,伤不了身子。 楚天舒再去看镇长等人,几个人的眼神,都有点避让。 “诸位怕什么呢?” 楚天舒眉宇冷冽,说道,“我可不是强盗,不会杀进你们家里,但地上那具尸体跟我交手时,曾经撕裂我的衣物,差点就杀伤了我。” “要是让那伙强盗全杀进了镇子,去攻击你们那些高门大院,只凭你们一家一户的护院,真的有信心守住吗?” 马掌柜适时的开口:“而且我已经说了,他们是交趾人,就算你们想跟他们谈判,他们也未必听得懂你们说的话。” 镇长他们脸色发白,终于把话听进了心里。 孟连发起身:“我现在就拨出家里一半的护院,去跟民兵队携手调度,万一不幸,强盗先闯到这里来,我家护院路熟,大批人手也可以尽快来驰援我家!” 之前打圆场的朱老爷当即喊道:“这种事情,哪能让孟兄一个人担着,我这就让人到家里,拨一半人手出来。” 镇长和谭老爷也大声附和。 马掌柜暗自啧了一声,环顾众人,抱拳道:“这边的事既然办妥,那我也要回酒楼做准备。” 楚天舒道:“我一起回去吧。” 镇长急忙说道:“两位不如到我家去坐坐,要准备什么,我都让人去酒楼给搬过来,不足的我……” 孟连发上手拦了镇长一把。 那两个人充耳不闻,已经转过影壁,出门去了,楚天舒临走时,还把草席用麻绳一裹,拎走了那具尸体。 尸体上被马掌柜画了咒,形成干扰,以防强盗方面的术士太早察觉这人已死。 但空手画的咒,时效有限,要去酒楼用朱砂补一遍。 “这帮人……真是麻烦。” 楚天舒走在路上,“我有点明白马掌柜你为什么收敛本事,省得跟这帮人打交道了。” 马掌柜提灯大步走着:“这镇上已经算不错的,要是进城,看似更安全,实则纷纷扰扰,能害死人的事情更多。” “话说,你之前挺收敛,我有点没想到刚才你会那么主动。” 马掌柜语气放缓,“你到镇上毕竟时间不长,就没想过离开镇子避祸?” 楚天舒脚下不停,听到这话,眼珠动了动。 要想离开的话,也能找到理由。 但他还有很多留下来的理由。 比如容易被兽性凶灵盯上,自己孤身离开,未必比留在镇上安全;找个屋子躲着,未必比促成一个大点的队伍,掺和进去安全…… 又比如,收集邪灵素材、赚取气数进度等等。 可抛开这些东西,他也不太愿意就这么离开。 “这毕竟是个乱世,看报纸上各国都有变动,恐怕还会是一个规模空前的乱世。” 楚天舒说道,“我今天躲得了这里,明天躲得了那里,难道就要一直这么闷头鼠窜,一事无成?” 他有意把语气压得更平,却没能完全压掉那股燥意和狠劲。 “我这人,非常讨厌只能逃跑的感觉,有三成把握,就该搏一搏!” 马掌柜默然走着,半晌后笑道:“好,一个能兼修术法和拳法的人,果然是个有心气儿的人。” 楚天舒也不问他是怎么知道自己兼修,只是脸上露出了笑容。 老马同样是外地来的,只是来的更早些,又没有家室在此,年纪还这么大。 但他很明显,要积极的斗一斗那伙强盗,既是为了那座酒楼,也不只是为了酒楼。 一老一少,都能感到心情上有些相似之处。 这种有同路人的感觉,很不错。 等回了酒楼,楚天舒看到桌上给自己留的菜,肚里倒是不怎么饿,只倒了一杯茶。 “你跟我来。” 老马撂下一句话,在前面快步走去。 楚天舒捏着茶杯跟上,在老马房间门口驻足。 只见老马把被褥往床铺里侧推了两下,直接把床板掀了起来。 他这床就形如一口大箱子,黄纸朱砂,砚台毛笔,铜镜铜盆,柳木棒,金钱剑。 一堆堆的东西往外拿,都堆在桌子上。 最后他拿起一把厚实的桃木剑,剑柄上雕着符令,剑身上都是细密朱砂符咒,通体呈现枣红色,有符咒的地方色泽更深。 “跟会邪术的强盗交手,你该有一件好兵器才行,这是我年轻时候用的,现在年纪大了,使起来也不趁手了,你拿着。” 楚天舒把剑接到手里,就觉得分量不太对,握着观察,双手一拔。 呛!! 桃木剑内藏一把厚脊铁剑,刚拔出来,雪亮夺目,定睛才看到银白剑身上如鱼鳞般的青色锻纹。 “木剑斩鬼,铁剑斩人。” 马掌柜眼中有几分追忆之色,说道,“不过,这剑的刃口锻法、重心配比等,最适合追求龙缠身的拳师。” “出将入相,三合一身,却不知道你现在走的是哪条路子?” 楚天舒正在赏剑,疑惑道:“什么三合一身?” 第14章 出将入相,三合一身 楚天舒说自家学拳的时候,没听人细讲过这些。 马掌柜就给他讲了讲。 练拳的人开窍,是让自己的精力深入去探索肉身,带来超出常态的锻炼成长效果。 效果先体现在哪个方面,就跟人心意所致、苦苦用功的方向有关。 其一,立意在“聚”,水聚成渊,沙聚成山,取其动势,蔚为大观。 人身上最容易感受到动势的,并非血液,而是筋膜肌肉,聚一臂筋肉之力,聚腰背筋肉之力,直至聚全身筋肉之力于一处,在此汇聚过程中,不断熬练,使肉身能承载这股力道而不自伤。 传说神物真龙,也是百兽之相汇聚而成,这条路走到顶,浑身如同有活龙缠绕,力胜虎牛,捷如猿猱。 故称为,龙缠身! 其二,立意在“散”,人力有时而穷,聚血肉之躯,抗金石之坚,殊为不智。 这条路注重的是将外来之力散于百骸,共同承担,而用来导引力道的最佳部位,就是骨骼。 人之禀赋,骨骼最贵,等练到一点细音震荡,都能贯彻全身来化解,纵然被战马冲撞,牛车压顶,也能分力脱身,保全性命,续战的手段大大增长。 这条路成就之后,本被称为贯音骨,古代练拳的人为了讨个好彩头,改了一字。 称之为,观音骨! 其三,立意在“真”,筋肉虽韧,骨骼虽坚,要想长成,还要依赖内脏运化,所以内脏之劲为真劲。 以人之诸表,反求诸里,开合七窍,刺按穴位,折磨经络,压迫血行,哪怕以一时筋骨之损伤,换来内脏之锻炼。 此路走通,伤劳不药而愈,或日食半牛,或半月不食,能停心龟息于水下,能三日四夜不合眼,心胸怡然,神采依旧。 对草木鸟兽,纵然陌生,入口就能分辨有无毒质,饮露为生,恍如仙人。 因此称,食为仙! 假如有人把这三条路都走通,三合一身,就能触摸到一层隐约的关隘,踏破关隘,更进一步。 气血如灶,调和百味,化腐朽为神奇。 人如灶君,主宰百骸,乘热烟能通天。 古人能走到这重境界的,似已非人,万众景仰,敢于称神。 号为,武灶神! “三合一身,武能造神。” 马掌柜说到这里,目露异彩,道,“东汉以前,那些神怪奇谈的时代不提,自从汉末以来,三条道路全走通,一身武艺敢称神,从来都是天下习武之人最高的追求。” 楚天舒暗自琢磨。 龙缠身,观音骨,食为仙,武灶神! 拳师开窍的说法,跟老家那边差不多,后面武学演变的部分就有所不同了。 光这四个名称,也是大有深意,只怕其中每个字,都是经过反复琢磨,提示着相应道路中的重点。 他又问:“那这个出将入相,是怎么个说法?” 马掌柜道:“这就一句俗语,说不定是为了凑八个字,更加顺口。” “有人说,出将入相指的是但凡走通一条路,就有封侯拜将的机会,沙场的征战,高官的豪奢,正好也有助于练武,两全其美。” “还有一种说法,认为练武的三条路,全都如同大火苦熬,反复折腾,要刚猛霸烈,勇毅果决,如同武将之道。” “但要踏破最后那层关,就要出将入相,从武将转为宰相,八风不动,保形养生,冷眼观火,慎之重之。” 楚天舒点了点头。 他老家那边,流派太多,大家都没有什么境界划分上的共识。 据说旧社会,有过模糊的一流、二流人物的说法,就跟外国人用的字母分级一样,跟修行关卡没什么关系,纯看实际表现。 而在此世界,竟然会有“三合一身”这种公认的境界。 恐怕是经历过武道独大的璀璨时代,才能够总结流传下来。 虽然人体一个部位强大后,别的部位也会多少有些受益,但这个世界的拳谱发展到今天,注重不同道路的拳种,已经出现泾渭分明的特征。 一种拳术,只注重一条路子,专心不分,走到极致。 要是真能走通一条路,那再找一套别的拳法来练就是了。 楚天舒的《暴食通背拳》放在这里,就不太好分类。 有练内脏的效果,但只练了肠胃,有练肌肉的效果,但只注重四肢。 “硬要算的话,我的拳法确实是比较偏向……龙缠身的路子。” 楚天舒彻底拔剑出鞘,在空中抖了个小小的剑花。 “而且我的拳法中本就含有剑术套路,看来这把剑,跟我还是挺有缘的。” 马掌柜开始赶人:“行了行了,别在我屋里舞剑,我事还多呢,你快去休息吧。” 楚天舒今儿一天,确实累得够呛,带着剑就回了自己房间。 马掌柜分拣了一下桌上的符纸,朱砂,毛笔,走到前楼大堂里面,左手托着砚台,右手舔着毛笔,在那个黑衣人的尸体上画符。 一画额头点眉心,分在两颊左右山,跳过脖颈画胸口,邪道昏昧不知寒…… 笔杆挑开黑衣人衣服前襟,黑瘦的皮肤上,留下一道道朱红痕迹。 可惜,术法能蒙昧术法,却不能隔空蒙昧别人的脑子。 那帮流寇就算不知道这豹猫武士已死,只要看他两三天久久不回,也该知道出了问题。 以交趾那边邪术流寇的习性,多半会选择硬冲一次。 那就是考验这个镇子的时候了。 “可惜老钟不在。” 马掌柜画完尸体上的符咒,坐到桌边,看向后院,想起年轻时候跟好兄弟闯荡,也斗过这样的流寇。 马正午,钟劲秋,符咒法术,长枪冲杀,何等意气风发。 似乎转眼之间,两个人就都老了。 没有如愿当上大官和馆主,一个守着酒楼看报纸,几年不动符墨,一个妻儿归了黄土,懒散的教点民兵。 “想过晚年还是不太平,没想过会遇到这么有意思的小子。” 马掌柜思索着,“术法有成的人,若能成功去兼修武艺,一开始拳法上的进步竟然会这么快吗?” “应该不只是这样吧……那就是他天生更适合练拳。” “啧,我当年怎么就没能迈过那个门槛呢!” 马掌柜带着一点抱怨,狠狠的折起纸鹤来。 手指一翻一抹,再翻再抹,几乎就是两三个眨眼的功夫,一只纸鹤就已经折好。 马掌柜拿起毛笔,为纸鹤点上双睛,然后摸出拇指大小的槐木瓶子,拨掉瓶塞。 小小的浅棕色烟雾,像是有着一定重量,从瓶子里面流出,融入纸鹤。 马掌柜迅速用双手盖住纸鹤,嘴里念念有词,小心的往里面吹了口气。 等到双手分开时,桌上已经有一只褐羽毛绒的小麻雀。 麻雀灵动的左右张望,蹦到马掌柜手心,啄了啄他的拇指。 “又要劳烦你们了,待会儿就把你的朋友也都放出去,这两天,你就负责盯着西边。” 马掌柜笑着摸摸小麻雀,转身往外一送,麻雀飞出酒楼。 他学的是茅山术中的《火鸟道官》一脉,分为火和鸟两个部分,虽然这辈子从没去过茅山,却把借火施咒的种种妙诀,和豢养鸟雀精魂的手段,使得滚瓜烂熟。 这些麻雀都是他以前自己养的。 养到寿终正寝之后,借槐木收容鸟魂,时常用自己的念力滋养,如此得来的麻雀精魂,灵气足而性平和,依附在符纸折的形体上,甚至不会透出半点阴气。 虽然没有任何攻击性,但就算在白天,只要不是午时,这种麻雀也能够飞翔勘察。 别派的施法者纵然瞥见,也不易看破。 马掌柜又开始折第二张纸。 门外月色点点滴滴的偏移。 楚天舒第二天起来的时候,走到厨房里没看见人,自己灌了两大瓢水,穿过院落,就看见马掌柜还在大堂里。 老头侧着身子,手肘撑着桌面,拳头顶着脑袋睡着了。 豹猫武士的尸体不知道放到了哪里,桌上只有十个拇指大小的槐木小瓶,干了的毛笔和砚台。 楚天舒没有惊动他,绕到门外一看,发现门口支了一张钉着白毛巾的木板,这是暂时歇业的意思。 难怪伙计们今天都没来。 那我这早饭去哪吃呢? 楚天舒在大街上眺望,以前这个时辰,有些来得早的摊贩都该摆摊了,今天一个也没见着。 大街斜对面的小路上,倒是走出来几个熟悉的人。 孟双江带着四个护院,护院各个手上按刀,还有一个身上背枪,很是警戒,就他孟大少背了个半大的麻袋。 “哈,楚兄,我就知道你……” “嘘!” 楚天舒示意他小声。 孟双江会意,往酒楼里看了一眼,直接在楼前台阶上放下麻袋。 “各家分的护院,加上原本的民兵队,凑起来有七十多人,昨晚就把镇上的人通知到了,这几天估计没几家铺子乐意开业。” 孟双江低声说道,“但我家吃食也不错,看看我给你送的。” 麻袋里面,全是用细麻绳扎起来的油纸包,荤油的香味扑面而来。 楚天舒拿起一包,触感却不像肉类,解开一看,是一包青蚕豆。 他也照吃。 “听说这回的强盗不一般,我出门都有点害怕。” 孟双江念叨着,“楚兄你也不要孤身跑镇外那么远去练功,之后三餐就到我家去吃吧,保证让你肚子吃的溜圆……” 这话里虽然是亲近之意,但也有些嫌唠叨,跟孟双江平时把握的分寸感不太一样。 楚天舒瞧出这白胖老哥不自觉的眉头微皱,脸上带些紧张。 交趾流寇的压力,在他身上已经体现出一角。 “放心,我这两天不出镇,就在镇上到处走走。” 楚天舒正说话间,又看见另一条小路上出来的一行人。 没孟双江那么熟,但昨晚刚见过。 王甫带人找过来了。 第15章 一卷银针,剑斗剑 孟双江一无所觉,身后几个护卫脸色倒是有点异样。 那王甫大步过来,谁知走到街心的时候,脸上就露出了笑容。 “孟少爷,楚大夫。” 不用人提醒,他声音就控制的不算高,但抱拳晃手,脸上很热情的模样。 “昨晚咱们以武会友,费了你几根银针,回去我左思右想,钦佩你的本事,也不能让你平白破费,今天给你寻了一卷新针过来。” 王甫掏出一卷银针,递过来笑着说,“楚大夫你看看合不合用。” 楚天舒盯着他,眉梢微扬,接过银针,展开一看。 这是典型的医用银针,一整套四十九根,粗细长短不一。 楚天舒抽出一根轻轻压弯,稍一松手它就弹直,做工倒是不错。 “那就多谢了。” 王甫看他收下,脸上笑容更真:“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两人往酒楼侧面走了七八步,跟别人隔开距离。 王甫声音压得更低:“楚大夫,昨晚是我有眼不识泰山,吃了个教训,也是活该,但我这把年纪了,家里上有老下有小,也不能在孩子面前丢脸啊。” “昨晚我一下就吐了那个事情,还请楚大夫不要外传。” 王甫昨天刚败的时候,吐得头昏脑胀,心中也很恼火,恨不得挥剑追上去再打一场。 但他毕竟不年轻了,事后洗漱了一下,闷头越想越觉得后怕。 那一巴掌能撑在他胸口上,也能拍在他喉咙上。 黑衣强盗的尸体,伤口可就在喉咙上啊。 姓马的还是个法师,又跟孟家关系好,楚天舒明显跟他们连成一气。 要是跟这么个有手腕的狠人结仇,最后吃大亏的,多半不是对方。 再说,自己也不是第一回输了,年轻时候不提,就光前几年跟姓钟的闭门比武,外人不知道,自己还不知道输得有多惨吗? 这么一想开了,王甫就不再琢磨着怎么报仇,转而想着怎么维护面子。 昨天在场几个老的都是人精,年轻些的护院本身就是内行人,也不会因为王甫败给别人,就轻视了他。 只要能让楚天舒以后谈起这事,口气委婉些,那面子就依然在。 楚天舒懂了他的意思,道:“昨晚的切磋,王镖头惜败半招而已,要是青壮时,还指不定谁赢谁输呢,我也不是多嘴多舌的人,王镖头可以放心。” 王甫松了口气:“多谢多谢,我必然还有后报。” 楚天舒心思微动:“那王镖头有没有兴趣跟我再比一场?” 王甫一怔:“啊?不必吧!” 他下意识就已经拒绝了。 “稍后闭门切磋,不会让外人知道的。” 楚天舒笑着说道,“我昨晚得了一把剑,主要想熟悉一下运剑的手感,王镖头帮帮忙如何?” 《祁家老通背》的拳谱里面,本来就有“甩袖合剑术,步法妙又颠”的说法。 可以说,那些挥臂甩袖的动作,直接换算过来,就等于是挥剑的动作。 但是,楚天舒毕竟没有拿剑跟人实战过,一把铁剑在手里,分量跟空手是不一样的。 跟敌人碰撞之后,兵器本身也会有震颤变动,感受到的反作用力,跟空拳打人,会大有相同。 不熟悉一下这些东西,遇到劲敌的时候,就更容易出现破绽。 王甫犹豫了一会儿,道:“那行,等我再去巡一圈,日头亮些的时候,我再过来。” 薄晓之时,天光还是一种浑浊的白,眼前的景都淡了些。 等太阳彻底跳出群山,大地上就是一种多姿多彩的亮堂。 马掌柜感到刺目的阳光,醒了过来,眯着眼打了个哈欠。 就见楚天舒一个人坐在门前石阶上吃东西。 老头揉了揉眼:“哪来的吃的?” “孟家送来的。” 楚天舒回头,“还有好几包,一起来尝尝?” 马掌柜真就起身,捶捶腰腿,坐到石阶上去,看着眼前的大街,没有往日的热闹,只有平坦空荡。 楚天舒递过来一包酱鸭子,说道:“镇上的变化也太明显了,那些人只要在周边山上随便眺望,过不了晌午,估计就能发现异常。” “你说他们会不会今天就打过来?” 马掌柜解开纸包:“有这个可能,但应该不会是白天。” 就算是一般的土匪,都知道晚上突袭更占便宜,况且修炼邪术的人,也是在夜晚施术最顺畅。 楚天舒皱着眉:“那十有八九就是今晚了。” 马掌柜先撕了一块鸭皮嚼着,随口问道:“很有压力?” “单个的敌人,不管是鬼还是人,我自认应付起来都比较有成算。” 楚天舒坦然道,“群战这种事情,确实还没经历过,拳谱上也很少详细的去讲群战打法。” 想熟悉用剑的手感,还可以跟王甫切磋。 但是决生死的群战,绝对是模拟不出来的。 靠问王甫的话也没用,王甫是镖局出身,身边有配合默契的大群镖局子弟。 楚天舒跟那些人可没有这样的默契,他真正需要的,是一个人冲击在群战中的经验。 “人都得有第一回嘛。” 马掌柜思索片刻,忽然想到什么,“对了,有个事情确实要跟你说一下。” “你不提我都没想起来,那还是我一个好兄弟年轻时候的教训。” “像你们这些厉害拳师,孤身杀入人群时,可能会觉得那些人的动作,比你们慢了不止一星半点。” “就像是一群木偶,关节上的油都没上好,举手投足间,到处都是破绽,让你觉得可以迅速击倒周围的人。” “但这个时候,绝对不能贪多!” 马掌柜语气很郑重,“是绝对,不要贪多!” “如果你看到三个人的破绽,那你打倒其中一个之后,就要杀出包围,继续向前,如果你看到五个人的破绽,那你最多打倒两个,也要继续前冲。” “不要在一小块范围内久留,否则你的精力被眼前的东西牵扯,战场别的地方,就会有危险在靠近。” “直觉的警兆,也许可以救你一次两次,但同一范围内,人的变化姿势终究会有局限。” 马掌柜回忆着往事,“当年我那老友,初出茅庐,跟一群拐小孩的花子交手,对面没有他一合之敌。” “但就是犯了这个错误,脚后跟中了一支吹针,上面还涂了蛇毒,惊险得很啊,凭他的身手,竟然差点就死在那群花子手里。” 楚天舒仔细听着,点了点头。 他今天早饭吃的也没有往日快,一边嚼着,一边带点等待的意思。 日头越来越亮的时候,王甫终于又转悠了回来。 “王镖头还真守时。” 楚天舒拿麻袋擦擦手,热情地站起身,“来来来,我们这就到院子里去。” 王甫跟马掌柜打了声招呼。 马掌柜多看了他们两眼,倒也没有觉得很惊讶。 楚天舒带王甫到了院子里面,就把大堂到院落的布帘放下。 阳光斜射下来,东边屋子的阴影,罩住半个院落。 两人是南北站位,都站在光影的分界线上。 楚天舒左手抓剑,右手在剑柄上搭了一下,又放开,说道:“这回请王镖头先进招吧。” 王甫起先料定自己不是对手,但真到了这儿,心里又难免有点跃跃欲试。 对方说和手里的剑不熟,那要是一个侥幸,指不定自己也能占到点便宜,找回场子。 心念至此,王甫的脸色也认真起来,聚精会神的盯着对手。 他的剑鞘式样是绿鲨鱼皮鞘,元宝状的剑格,典型的单手长剑,较为轻灵,走的也是快剑的路数。 昨天他心里有居高临下的意思,今天摆正心态,重心压低,透出一股比昨天冷峻不少的感觉。 噌!! 王甫一剑挺刺,两米多的距离,骤然拉近。 他眼看着楚天舒的身影急剧放大,因为自己主动进击,视野从原本能囊括楚天舒全身,变成只能囊括上半身。 就这么一瞬,他没看清楚天舒怎么拔剑,就感到白光一闪,自己手里的剑,被另一把剑荡开。 当! 两剑碰撞的力道,让王甫虎口微震,霎时缩手,同时脚步向左。 手脚行云流水的配合,让他一剑斜刺,突兀击向楚天舒右肩大臂。 楚天舒身形右转,剑身向外一扫,再度荡开对方剑刃。 王甫昨天败得太快,今天总算展现出自己的剑法路数,有点像是游身八卦剑的意思,果然是最适合跟人配合的剑法。 他的脚步忽进忽退,忽然侧移,整体来说,是在绕着楚天舒转圈。 剑尖始终朝向圆心敌人的位置,但因为王甫脚步变化,剑的落点自然就产生大量变数。 仿佛楚天舒从头到脚,各个位置都是可以穿刺的目标。 相比之下,楚天舒的脚步几乎没怎么挪开,就只是转动方向,保持面朝对方的状态,不断用手里的剑,抽开对方剑刃。 院子里叮叮当当的声音不绝于耳。 几个呼吸之后,王甫已经绕着他走完一整圈,忍不住后退一步,想换口气。 楚天舒盯着他,没有追击,等他喘了两声后才说:“换我来。” 王甫心头一紧,眼看楚天舒一个冲步直刺,他身体就下意识后退,剑往前迎。 叮! 双剑交叉,在半空刚一接触。 楚天舒的剑忽然一偏,闪击,抹在了王甫手腕上。 那么自然的样子,就好像剑身反弹的力量,正好让楚天舒的剑偏转出合适的角度。 又好像在打水漂。 王甫的剑就是水面。 楚天舒的剑则是一枚小石子,在那一次极速折射后,正中目标。 王甫手腕一疼,差点以为自己手断了,急忙退了两步,才发现手还在。 楚天舒那一剑,只是用剑脊在他袖子上抹了过去,甚至还控制住了力量,铁剑那么快的一抹,都没有把他手腕抽肿。 嚓!! 楚天舒剑已回鞘,眼中神采奕奕,似在回味,笑道:“多谢,我已经熟悉铁器碰撞的感觉,剩下的,让我自己琢磨吧。” 基础体质强大后,对力道的把握越来越精准,刚才这一场,已经足够他作为参考。 第二次失败,王甫心情有点复杂,慢慢收剑回鞘。 临走之前,他手已经挑起门帘,又转身问了一句:“今晚流寇就会来吧,楚师傅,那人真的把你逼得很惊险?” 楚天舒道:“我没有说假话。” “唉……行,安逸个几年,又得刀口舔回血了。” 王甫稍一沉默,反而挺直了腰杆,掀开门帘一步迈出去。 “楚师傅,希望明儿白天,再会!!” 第16章 残阳,开战 小镇四面风景各不相同。 东面是大片田野,最容易遥望到巍峨高山,形态各异,山势连绵不绝。 西面是河流竹林,北面是荒草野地,竹木杂生,镇上人家的祖坟基本都在北面。 南面虽然也是树林,但却以果树为主,到了秋天,山坡上很多叫得上叫不上名字的果子,已经压弯了枝头。 夕阳映照下,原只是微微泛黄的果子,透出了一种诱人的红黄色泽。 “再过大半个月,这些果子就该甜起来了。” 三个民兵三个护院,沿着小路巡逻到南边的时候,看着果树林,闲聊了几句。 “我看里边应该已经有熟的了,进去找几个试试?” “算了吧,别出镇子,听说今晚强盗就要打过来,说不定啊,现在就有一大堆强盗,正猫在那些林子里呢!” 护院这一段话,字尾的音还没咬清楚,喉咙突然一梗。 一支箭插进了他的脖子,让他整个人砸倒在地。 另外五个人都愣了一下。 又一支箭,射在一个民兵脸上,箭头从脸颊另一边穿了出来。 霎时间,两个护院就地一滚,缩到屋子北面墙根处。 有个民兵动作稍慢,被乱箭射在身上。 另一个民兵趁这机会,一刀劈在了那个死去护院腰间的铜锣上。 当!!! 两个躲墙根的护院,这时候也扯开嗓子大喊起来。 “土匪来了!土匪来啦!!” 果林里面冲出好几十号彪悍精瘦的人,有的手上拿刀拿长矛,有的抓着弓箭,还有的手上拿猎枪。 他们穿的大多都是破布,但数量很多,不知道是抢了多少死人衣服凑一身,反正把身体也遮严实了。 太阳还没彻底落山。 这帮土匪流寇,已经发动了攻击。 小镇南部的房屋,都是矮屋,木筋泥墙,竹木的顶,再铺一层草。 王甫在相隔三排屋子的一条路上巡逻,听到这边的异响,脸色一变。 他嫌绕路慢,一个冲步起跳,前脚掌扒在泥墙上,双手向上一搭,就蹿上了屋顶。 一口气狂奔出去,两次跳跃。 他已经到了第三个屋顶上,看到那边路面上的受袭情况。 冲最快的一批土匪,已经到了刚才被射死的尸体旁。 “喝!!” 王甫双手连挥,梭状的飞镖,转眼间打倒三四个土匪。 他也是打飞镖的好手。 钢镖的分量足,在他手上,二十步开外,还能打进人头骨里。 比起曾经试用过几次,但根本摸不清会落在哪儿的枪子,钢镖反而让他觉得更可靠。 只不过要发这种分量足的镖,动作幅度太大,跟高手近身单挑的时候,没机会用上。 但刚打出四镖,王甫就连忙翻身一扑,躲到屋脊后面。 笃笃笃笃!!! 七八根箭,一股脑钉在了屋脊上。 王甫缩在屋脊后面,稍微探头看了眼,满脸紧色。 他娘的,这帮土匪果然都不正常! 冲刺的时候,竟然没有大喊大叫,被钢镖打倒三四个,也一点犹豫都没有,就放箭反击,射这么准! 不过,被王甫这么耽搁了一下。 土匪在这条小路上还没有冲到一半,就听到一连串枪声响了起来。 小路尽头,赶来一堆民兵和护院,脚还没停稳,赶紧放枪。 马掌柜他们本就猜东边北边都不容易藏人。 强盗从西面、南面打过来的可能性更大,布置人手时,在这两边有侧重。 就算枪法不够精准,但就这么点距离,这么多人,总有几个被枪子打中。 中镖的当场就死,这些中枪的不在要害,须臾却死不了,终于憋不住,发出了嚎叫。 其余土匪也吼叫起来,冲得更猛,和民兵护院们短兵相接。 土匪的砍刀捅进民兵的肚子,用力一搅,血水流在刀柄防滑的缠绳上,满脸都是兴奋嗜血的神色。 旁边民兵趁机一刀劈过来,那看似破布料搅成的衣服,竟然挡了下刀刃,只出现不深的伤口。 “死!!” 土匪扭头一刀再扑过去。 死!抢!是这些土匪仅懂的几个汉话字眼。 刀枪长矛,乱刺拼杀,血水一波波的往外洒。 王甫等到了机会,手掌在屋脊上一拍,刹那抽剑在手,就准备跳下屋脊去杀敌。 可是他刚站起身,眼皮子就跳了一下,眼珠忍不住朝南边看去。 小镇南边,最边缘的一个屋顶上,多出来一个人影。 就跟刚才王甫的动作差不多,那个人也在屋顶上狂奔跳跃。 动作很狂放,但那个人嗓子没有发出一点言语。 三四个屋顶,在那人的沉默中如履平地,一冲而过,几乎就到了王甫面前。 王甫眼晴瞪大,进入拳师开窍的状态,浑身一震,就要挺剑刺出。 千钧一发之际,王甫突然想起最近的两次失败。 他没有时间回忆过程细节,只是惊鸿掠影般,闪过一点似曾相识的感觉。 快要刺出去的剑,本能的往上一挑,竖在身前。 呛!!! 刀刃和剑身擦出一溜火星。 两个人错身而过。 乱发短须,细眼如刀的瘦削汉子,身形压低,出现在王甫身后,手上横着一把银亮的长刀。 王甫左边腰间迸出一抹血雾,惨叫声中,往右边一扑,落地一个前滚。 他宁肯闯进下面乱战的场所,也要逃离那个拿刀的人。 要不是刚才难以言说的预感,让他做出竖剑阻拦的动作,恐怕现在,他就不是腰间受伤,而是要被腰斩了。 那些护院中,有王甫亲厚的弟子,看到王甫受伤,几个人大吼一声,舍生忘死冲杀过来,搀着王甫就要逃。 还有几个护院,藏在民兵之间,对着屋顶上那个男人扔飞镖。 有个护院抢过旁边人手上的枪,就对着屋顶扣动扳机。 男人手里长刀一扫。 狭窄的刀,竟像是一面宽大的铁盾,所有暗器都突破不了那一刀的旋斩。 至于那一枪,男人根本就没躲。 他知道那枪打不中自己,但他还是决定先杀那几个拿枪的。 就在这时,他眼角余光注意到天空中有什么东西在飞速靠近。 那东西确实在飞。 因为那是一只直飞的麻雀,仿佛在为人引路。 而地面上那个人影,远比麻雀更快。 黑发,年轻,炽亮的眼,蓝衣,布鞋,还有手中的剑。 楚天舒在奔跑,但上半身极度稳定,没有半点颠簸,用“飞驰”来形容更加准确。 速度在拥有足够距离的奔跑中攀升到了巅峰。 当他从那些民兵的空隙间穿过,民兵们都看不清什么东西过去了,只能感到一个影子,一股疾风。 土匪们因为面朝那个方向,视野开阔,捕捉到了有个人冲刺过来的真相。 最开始射出那一箭的土匪,是冲得最快的人之一,所在的位置,甚至比王甫他们要更深入。 他腰间配的箭,数量最多,即使在近身战斗的时候,也能瞬间拉弓连射,射伤面前对手。 弓弦绷紧的感觉,熟得像是他天生的器官,箭尖已经指向那个蓝影,嘴角露出猎杀的笑。 一条银光,就是这时候迸发出来。 凌厉的光芒,把刚要离弦的羽箭从头到尾切开,扫过弓背,弓弦,没入肩头锁骨。 嚓!! 银光未停,从箭手背后横扫出来。 楚天舒握着那条银光,脚下速度不减,手上却忽左忽右。 左前方土匪的矛头,右前方土匪的大腿。 再往前那个土匪的侧颈,继续往前,一个土匪刚抢到了火枪的右臂。 他穿过这些人后,这几个土匪已经被切断的肢体,无法抵抗血液的压力,血水喷发。 薄薄的伤口破裂开来,筋骨分离,伤者惨叫发出,有的尸体细声喷血,还没倒下。 残酷的景象,都被抛在他身后。 楚天舒已经到了王甫那几个人附近。 王甫虽然伤重,毕竟开窍的状态也深,目睹了这一切,胸口一股说不出是冷是热的味道,急速充塞着,嘴里却已喊道:“小心!” 屋顶扑下的身影,占据了楚天舒刚才的位置。 楚天舒已经向右闪开,手里的剑,猛力向地表扫去。 地上的沙土,早先坠落的钢镖,甚至还有一抹血水,全被这一剑扫出来,扑向刀客。 刀客没有挥刀去拦,只是脚下斜踏一步,躲开钢镖,而对那些沙土血雾,仅仅眯着眼,用睫毛保住眼珠。 对方要是借那些东西掩护,突袭过来,那他这个样子,随时可以发出状态最好的一刀。 楚天舒却没有管他,再度前冲,左手桃木剑鞘尾端,戳在一个土匪太阳穴上,闯过几个土匪拦截,直杀出去。 这人竟然闯出了镇子,直奔果树林。 刀客眯着的眼猛然一抬,紧追而去。 楚天舒没有再杀其余土匪,一鼓作气,直奔果林深处。 他现在完全是拳师开窍的状态,没有通灵人的视野,但是高明的拳师,对邪物也不是一无所知的。 他们的直觉可以感应危险的来源,他们的鼻子可以嗅到不一般的气味。 他们阳气旺盛,就算只凭拳脚打中邪灵,也能像打到气球一样,逼退对方,只不过着力不多,很难造成足够的伤害。 但楚天舒手上还有法器,情况就不同了,桃木剑鞘微微发热,配合他的感觉,提示出邪气深重的方位。 前方一棵大树阴影下,戴着兽牙项链的红脸胖老头,正站在那里,头顶只有中间一块留了头发,编成三根小辫。 在其身边放了三个大竹篓,嗡嗡作响,给人不祥的感受。 眼看楚天舒冲到这里,胖老头也吃了一惊,嘴里不知嚷了声什么。 树冠里跳下两个三尺高的侏儒,脸上满是皱纹,手持匕首,还有一只黑色野猫。 楚天舒眼神一闪,距离那边还有十几米,突然转向,朝树林另一个方向窜去。 刀客追到这里,二话不说,脚下往侧面一撑,转向跟去。 他绝不能让这个人再脱离自己的视线。 如果被这人找到机会,再去土匪群里冲杀几次。 任凭多么悍勇的流寇,也会崩溃的! 红胖的邪术士,见那两个人冲进林子,表情还是有些难看,呵斥几句,让侏儒好好守在自己身边。 忽然,他脸色一喜,抬头看去。 西方天际,纯得耀眼的一团红日光芒,彻底压灭在山头上。 偌大的天,广茂的地,眨眼间就清冷起来。 月轮早升,但只有黯白的微光。 第17章 火与兽,意志胜刀 “呵呵呵呵!!” 红胖的老人看着夜色降临,从怀里取出一根人类的手指,放进嘴里大嚼,脸颊一鼓一鼓,连骨头带肉都嚼得稀碎。 黑色的野猫被这股血腥的臭味吸引,朝这边靠近。 老人捧起野猫,把嘴里的渣滓都喷在猫身上,又抓起一把虫子,在嘴里一漱,再喷上去。 奇怪的是,这些恶心的残渣一碰到野猫的皮毛,就冒起轻烟,使整只野猫变得模糊起来。 “低、渍!干截重蒂!” 邪术士用交趾的话叮嘱着。 去吧,咬死他们!! 野猫发出凄厉的叫声,朝着镇上奔跑。 镇上的情况已经稳定了不少。 楚天舒刚才杀伤了土匪里面最悍勇的几个人,杀穿土匪的队伍,又引走了刀客。 王甫抖擞起精神,忍着伤连发钢镖,一群护院跟他配合,还有从镇上继续赶过来的援兵。 战场正在向镇子边缘推动。 蓦然间,凄厉的猫叫声此起彼伏的传过来。 几十上百只的野猫,从树林里跑出,一边尖叫着,一边从那些土匪身边穿梭过去,直奔民兵和护院。 一时间,这条小路上几乎到处都是野猫跳起来的影子。 扑向人脸,扑在人身上,撕咬抓扯,叫声难听到了极点。 民兵们手忙脚乱,想要甩掉这些畜生,但这些东西体型不大,却非常灵活,在身上乱爬乱抓,咬人耳朵,让人根本受不了。 王甫看到有土匪趁机一刀劈向民兵。 刀刃明明扫过了野猫,猫却没有事情,只有人被劈倒。 “假的!!” 王甫大吼道,“那都是假的,别慌!” 哪里假了,猫咬在人身上,明明是疼的,根本没有人听他的话。 马掌柜这个时候才赶到街尾。 他没有直接冲上小路,躲在街尾拐角后面,从一沓符咒里面,拿出最底下那一张。 紫色的符纸,绘有金色符篆。 突然身边一声裂响,吓他一跳,转头看去。 原来是这家的屋主,砸坏了窗户,仓皇的拖家带口逃跑。 马掌柜收回视线,嘴唇急颤,手指隔空描摹符篆,最后一指点下。 “煞气消散,邪祟灭形,灵官一怒,火炎昆仑,吾奉三茅祖师急急如律令!去!” 符纸自动飘起,拐了个弯,飞上小路,快如弩箭,从战场众人头顶上空穿过。 土匪们后方,陡然爆发出让人抓狂的一声猫叫。 上百只野猫砰然消失,最后只剩下一只黑猫。 紫色的符纸盖在黑猫身上,黑猫双眼血红,呲牙咧嘴,却像是被大石压住,挣扎不起来。 树林里面,邪术士惊叫一声,脸上出现三条血淋淋的抓痕。 像是一只濒死的凶狸猫,在他脸上扑了一下。 “死!死!死!” 邪术士脸上疼得抽搐,露出狰狞的神色,一脚一个,把身边的三个大竹篓全部踢倒。 那两个守在他身边的侏儒,都露出惊慌的神色,朝旁边避开。 邪术士拽下胸口的白骨哨子,吹出了冷惨的声调。 大竹篓里的嗡嗡声强烈了不止一倍,如同三股黑烟窜出去。 那是有成人小指长的毒蜂,身上黑黄间杂,漆黑的尾针似有一点金属光泽。 此种毒蜂,毒性猛烈,尾针能够扎穿皮衣,但扎过一回后,蜂子也会死,邪术士非常珍惜。 这镇子实力超出预料,可已经有这么多损失,要是没有收获,就更难接受。 邪术士这才把三股毒蜂,全放了出去。 小路上的人还在厮杀,狸猫消失之后,冲得土匪节节败退。 马掌柜却早早注意到林子里有毒蜂群飞起,急忙把煤油灯往地上一摔。 玻璃破裂,煤油泼在地上,燃起一滩火光。 他手上捻转,符纸展开如扇,全在火上掠过,点燃起来,双手仿佛不怕火,把所有符纸揉成一团。 火光内外烧透,焰光熊熊,形成一个酒坛大小的悬空火球,飞过小路,迎向那些毒蜂。 “邪门歪道,我今天就跟你拼了!” 马掌柜双手掐诀,连变三个手印,意为奉请火灵官、火元帅、火真君,并指如剑,在自己鼻梁上方至额头一擦而过。 内金外红的火苗,在他手指上凭空燃起,借的是自身阳气,烧的是自己念力,指向空中。 远远的,那个火球一分为三,分别迎上三股黑烟。 火球似乎对黑烟有着致命的吸引力,让那蜂群围绕在周边,徘徊不去。 但蜂群嗡嗡盘旋间,一波一波的阴毒气息,压向火球,使火光忽明忽暗。 有土匪想对空中的火球掷出砍刀,被民兵合身扑倒,翻滚厮杀。 林子里的骨哨声和马掌柜手指上的火苗,此消彼长,此长彼消。 而在果树林的另一处。 楚天舒忽然停步,转过身来,口中浊气急吐,猛吸,剑指地面。 四周树上的青皮果子,在月色下透着酸涩发苦的气味,让人闻了不适。 更让人不舒服的,是他耳朵里听到的东西。 以他现在的耳力,就算到林子里,也能听到镇上的厮杀,枪声,惨叫。 还有男人的喝骂,孩童的哭泣,妇女的惊叫,那是小镇南边的住户,正在想方设法,带着家人逃离自己的家,远离那片厮杀的地方。 这个氛围,实在像一场不好的梦境。 楚天舒在老家的时候,总是把现实当做避风港。 无论梦境多可怕,只要醒过来,就能看到门前的小桥田野,左邻右舍,路上散步的乡亲。 但在这里,有人想把现实也变得像噩梦一样,真是……该死啊! 刀客追到这里的时候,看到的就是那个人平静的脸上,满含杀意的眼睛。 但要说杀气,刀客满身也都是杀气。 他手中狭长的钢刀,横放在胸前,可以看出刀身挺拔,接近刀尖的地方,才有些弧度。 刀背也是在靠近尖端处,有一掌长的反刃。 这个交趾流寇里的高手,用的居然是一把雁翎刀。 大将南征胆气豪,腰横秋水雁翎刀。 明朝曾派大军帮交趾王孙平叛,叛军受创戒惧,投降献礼,也受了封赏。 雁翎刀的刀技,那时就流入交趾,传承至今,犹有许多发扬者,未曾断绝。 “阮志雄,雁翎刀!” 刀客吐字有些生硬,狭长的眼眯着,“你、什么人?” 这人居然还懂些汉话。 楚天舒神色一动,注意到这人左脚脚踝以下是残的,装了截木桩当假脚。 原来如此,刀客的实力明显比豹猫武士高,又懂些汉话,就算不能交流,或许也能偷听,却不是他到镇上踩点。 想必就是因为他左脚已残,在潜行方面,做不到豹猫武士那样灵巧无声。 “一个准备帮你们治理疯病的人!” 楚天舒左手剑鞘一松,手指一弹,银针射向刀客左腿。 刀客眼神冰冷,左脚往后一挪,长刀早有所料般迎过去。 果然,楚天舒已冲步挥剑斩来,抡臂如鞭,铁剑如同鞭梢。 这厚脊长剑在他手上,比一把大刀还要刚猛。 雁翎刀挥出时,却很精巧。 不碰力道最猛的剑尖那一节,刀刃是扫在长剑的后半节侧面,几乎靠近剑格。 当!! 兵器碰出一抹火光,各自弹开。 楚天舒抖腕往下一抹,雁翎刀变化,直接用护手和刀刃连接处,硬扛了这一剑。 火星刚迸裂,剑刃已经借着反作用力一跳,简直带着银光残影,挑刺出去。 但雁翎刀顺势一翻,压向剑刃,抖起刀花。 呛啷啷啷啷!!! 刀身和剑身,近乎是搅在了一起,刺耳的钢铁磕碰摩擦声,连成一片。 锐音高低,跌宕起伏,始终不曾断绝。 刀客左脚虽残,但从之前种种表现看,他已经适应这种腿脚,奔走发力间,不会影响速度。 那唯一可做文章的,就是稳定性。没有原生的脚掌,总是差了些稳定感。 楚天舒快剑大力硬拼,正是想撼动对方平衡,想不到对方刀法这么精妙,显然专门考虑过怎么应对这种局势,立即把兵器战拖入了另一种层面。 刀剑看似搅在一起,翻动扭转,但其实,两个人都在试探着想朝前刺去。 只不过剑想往前刺,剑格就会被刀尖掠到,只能急缩。 刀想往前刺,护手就会被剑尖击中,互抵住一瞬动势。 钢铁在翻转中寸进寸截,硬碰震荡。 就算刀剑握柄都有减震之效,这种短距离纠缠,高频率的互刺试探,也让人的手指和虎口,开始有承担不住的感觉。 谁要是稍有松懈,对方的兵刃,就会先一步扎进胸肺。 双方的注意力都不得不集中在手臂上,呼吸不自觉的屏住。 但一口气还没有憋到头,双方就都惊悟一个事实。 对方比预想的更难缠,用这种方式拼到最后,只怕不会有胜败,更有可能是同归于尽。 呛!!! 刀剑同时抽退,震动的钢铁摩擦出一团璀璨的烟火。 亮光一闪即灭。 两人眼睛都提前眯上,以防自己在光线的瞬变中,受到太多影响。 也就在这个瞬间,楚天舒左手指节狠厉一弯,弹出了第二根银针。 眯上眼会让视野变窄,但开窍武人的敏感,不会受到影响。 这根针若射向对方身上任何一个部位,都定会被察觉。 若射向假脚,银针扎入木头里面,也没有什么意义。 所以这根针,是射向雁翎刀。 五米开外,足以贯穿寸厚木板的银针。 现在于咫尺之间,射向钢刀,针尖还无法贯入钢刀里面,于是所有的力量,完全撞击在刀身上。 当!! 银针撞上钢刀,整根银针急剧扭曲、爆碎开来。 换来的是钢刀似被铁弹珠打中的一声金鸣。 持刀的手本就是从刚才的惊险对拼中抽撤出来,前力将尽,后力未至,受这一震,动作顿挫。 剑光趁机闪回,已从那手腕上扫过。 快慢毫厘之差,血的代价! 刀客瞳孔缩成一个小点,牙齿似乎咬裂,蹬脚暴退。 断手和刀还留在半空,他身形已在倒射中扭转方向,狂奔要逃,左手衣袖,还向后甩出五六枚铁海星。 原来他也有暗器。 但刚才刀剑惊险,他注意力全在握刀的右臂,还没来得及分到暗器上。 而对方竟似在刀剑抽离后,短于一个刹那的时间,就转变焦点,全速弹出一根银针。 用此种速度转换注意点,让脑子完成对身体的驱动,这对大脑的负担,简直是人的本能不允许的,很难想象,那人受过怎样的心神磨练,才能做到这一点。 楚天舒脑中确有一丝刺痛,双目怒睁,长剑连闪,打飞暗器后,剑柄已变为反握。 弓步跨出,长臂高举,说不上如蛟似龙,但他这一刻发力之流畅,从腿脚、腰背至长臂之上,犹如一整根大筋跳动,火热劲力绷紧拔升,霎时冲击到顶。 “杀!” 银瓶乍破,快如星火。 刀客狂奔之际,借林护身,树木枝叶,已掩去大半背影。 可这一抹银光直闪,贯穿三簇枝条,似乎毫无阻碍,当场射入他躯干,直没至柄,还带动他整个身子滑前半步,撞在树上。 嗤啦—— 剑尖透出果木,惊落了一树的苦果。 第18章 障眼法,毒蜂针 拳法武术,似乎比通灵念咒更热血澎湃,更痛快。 但那是指修炼的时候,当人与人之间,用这种东西拼斗厮杀,仍然不免呈现出与热血相反的一面。 ——冷酷! 楚天舒上回跟豹猫武士交手,就隐有所觉,今天从镇里一路冲杀出来,到这林子里一场兵器战,感受更深。 拳法上那么多的招式技巧,刚才几乎都用不上。 除了手里的武器,只能比拼意志力带来的转机。 胜败的界限,原来那么脆弱。 相信那个刀客,应该也有很多刀术技巧,没有机会展现出来,就已经断了手,丧了命。 “真是可怕!我现在大概不会死于噩梦了,下次生日就换个愿望……” 楚天舒一针扎在自己肩颈上。 “等我哪天要死,至少让我有机会展现一下彼时最得意的招数。” 银针生效,刺激他的供血供氧,缓解脑仁发疼的感觉,胡思乱想也都被压下。 学过医就是这点好,一边战斗,一边给自己治疗。 楚天舒缓过口气来,立刻转身,两步之间踢起桃木剑鞘,一把抓住。 地上的断枝树叶被他加速的脚步惊起。 楚天舒冲向刀客,以桃木剑鞘的末端,戳在刀客的后脑。 看似已经濒死的刀客,被木剑击中的时候,浑身颤了一下,断臂处这才开始喷出大量的血水。 果然! 即使是断臂之后,又被一剑贯穿躯干,这个刀客也没有彻底丧失意识,还在控制着自己断臂处的肌肉,使流血的速度减缓。 但不管是想着酝酿最后一点反击,或是想着假死逃生。 楚天舒的木剑一击,已经真正送他归西了。 噌的一声,铁剑被急速抽出,脱离树干和人体。 果树再度晃动,提剑的人已经如风般远去。 白骨哨子的凄厉声调越来越明显。 脸色红胖的术士,脸上已经憋的有点发紫,突然像被惊到,扭头看向左前方。 “嘎呀!!” 保护他的两个侏儒同时怪叫,杀了出去。 楚天舒刚一冲到这片空地,就看见两团矮小的黑影,从左右两边划弧线,急速攻杀过来,专攻下盘。 木剑不动,铁剑骤然刺出。 侏儒手上的匕首漆黑一片,色泽暗哑,在夜色下是绝佳的突袭利器。 左边一个侏儒,满心都是自己的匕首,满眼都是敌人的身影,突然看到一抹银光闪烁,竟然比自己低矮的视野更矮。 嚓!! 他被一剑刺中左腿迎面骨,剑光一触即收,人已扑倒在地,去势太猛,仍要向前滑动。 桃木剑鞘从他背后贯击下来,将他钉死在地上。 桃木上的符咒亮了一下,侏儒四肢猛然伸直,大字形贴在地面,僵死不动。 右边侏儒还是站着,手举匕首,但也已经僵硬。 因为铁剑刺入了这人的额头。 就在这时,楚天舒心头好像漏跳了一拍。 疯狂的危险预感,让他把双手剑全部松开,身形只求以最快的速度,向左边一晃。 这一晃,横移出去一米多远。 树枝被打断,砰的一声枪响回荡在林中。 楚天舒的精力高度集中,瞳孔激烈到微微发颤,周围的落叶都显得更加缓慢。 他的视线,穿透了大概十米的间隔,死盯在那个邪术师身上。 可以肯定,枪声就来源于那棵大树底下。 可是,站在树下的邪术士,手上只拿着刚离开唇边的骨哨,根本看不见有枪。 砰砰砰!! 枪声连环,楚天舒的身影忽左忽右,曲折暴闪。 最大力度的跺脚转向,让地面落叶土壤炸开浅坑,急速的气流,使部分泥屑、树叶追着他飞行。 他在躲闪的同时,竟然还在冲刺。 距离从十米拉近到五米。 枪械命中的概率大大提升。 银针就在这一刹,爆闪而出! 古人的针灸之术,甚至有用石针的,自然不可能太细,这个时代的医用银针,保留着一些古典风味,四十九枚针中最粗的那枚,接近一根盒饭木筷的粗细。 而且,那根针的表面还有螺纹细槽,主要是用来释放脓血的。 这种针一旦插入没有生脓的人体皮肉,会带来最大的痛感。 “啊!!!” 树下一声惨叫。 但不是在邪术士身上,而是在邪术士侧面几尺的位置。 那里空气微晃,多出一个人来,模样跟邪术士完全相同,胸口钉了一根粗针,手上还拿了一把枪。 他下意识捂了下胸口,反应过来要继续开枪的时候,握枪的那只手,已被另一只虬劲有力的手掌从侧面抓住。 咔嚓!!! 邪术士的手骨被生生扭断,手腕的位置,有断裂的骨茬刺出皮肤。 楚天舒右掌拽住他这只断手,左拳全速一个摆动,怦然砸在他的太阳穴上。 邪术士的脑壳凹陷下去一小块,双眼急速充血,血水漫出眼眶,流淌下来。 楚天舒动作不停,左手一甩,袖子里四根银针夹在掌间,一巴掌又拍在邪术士头顶。 邪术士体内传出一声尖锐暴鸣,像是什么玻璃器皿被撞击炸裂。 阴气从他身上扩散,吹的楚天舒额前发丝乱飘。 旁边那个抓着骨哨,一直没有动静的邪术士身影,被这阴风一吹,当场如雾般溃散。 是障眼法! 这个术士依靠某种邪灵,可以在瞬间发动障眼法,制造出一个幻觉假身,而他真身则隐匿起来,拔出了枪械。 是个很好的战术,但是从敌人的角度来看…… 真tm的阴到家了! 楚天舒打死这人之后,还把那枪抢了下来,这才放任尸体倒下。 “原来一共才六枚子弹。” 楚天舒看着手上的枪,高速的心跳渐渐放缓。 他对于枪械的了解很有限,镇上那些枪倒是看过,打一发要拉一次枪栓,就算多人训练有素,交叉火力,也威胁不到高明拳师。 但是刚才,眼看要杀到贼首面前,突然被打黑枪。 那一瞬间,他脑子里联想的,就不是镇上那些枪械了。 而是以前从影视剧上看到的各种民国背景,绝世枪法高手。 什么王八盒子二十响,一只枪里二十枚子弹,还随身带弹夹,瞬间上弹…… 要是那样,他怕自己继续躲的话,只会更容易死。 这才选择拼一把,闪冲过去,靠几次枪声,判断出对方真身,正面分个死活。 “到底是头一回经历这种阵仗,还是不够镇定。” 楚天舒心中想着,要吸取教训。 也对,要是邪术士真有那种惊世骇俗的枪法身手,也没必要只躲在林子里玩邪术,眼看自己手下大批死伤了。 此时的小镇上,失去了骨哨声的驾驭。 那些嗡嗡盘旋的毒蜂,开始有忍不住直接扑到火球中的,当场就被烧死。 “小楚那边成了?!” 马掌柜精神一振,手指凌空虚引。 三团火球陡然下降,朝那些土匪头顶坠去,毒蜂追随着火球,扑到土匪之间。 火球又骤然上升,起伏不定,避免被土匪击中,毒蜂追随时,遇到土匪的阻碍,毫不客气地扎了上去。 土匪群中霎时间惨叫连连,士气彻底崩溃,抱头鼠窜。 民兵和护院们看着黑烟肆虐处,全是凄惨嚎叫,也是又惊又怕,没敢继续追击。 少部分土匪还真逃出了小镇,但没跑出多远,就扑倒在地,毒发身亡。 马掌柜沿着小路走过去,也觉得这些毒蜂厉害之处,还要有点超出预估。 “自作孽,不可活啊。” 喃喃声中,马掌柜将三团火球升高,悬空不再移动。 剩余的毒蜂纷纷扑向火球,烧得噼啪作响,浓烟滚滚。 楚天舒远远就看到这三团浓烟火光,一手提剑,一手抓枪,走到这里一看,才发现遍地都是土匪尸体。 这边的厮杀,也已经彻底落下帷幕。 民兵护院们发现了那边的楚天舒,低声议论,目光中夹杂着惊奇、敬畏。 见楚天舒好像在望着火光出神,也没有人去呼喊打扰。 此时放松下来的楚天舒,其实不是在看火,而是在看半空中的令牌屏幕。 气数栏距离回老家的标准,才攒了五分之一的样子。 邪灵素材,倒是多了不少。 【虫腹豹猫:懵懂食人,亲近主家,惨死虫腹,怨愤深深。 特性,附身于人,筋骨强韧,亢奋暴虐,心怀嗜血,能以人之拙笨体重,展现豹猫灵动之姿。】 【鳄里仔(二只):或因捕猎,或因嬉戏,堕于沼泽,被鳄所吞,头颅完好,七窍封堵,怨灵不散,与鳄相争。 特性,附于人身,使人皮韧如鳄皮,极善泅泳,能潜行满一刻钟不出水,于水下视物如昼。】 【百年狸:山中狸过百年,口含一叶通玄。 特性,能将狸猫后裔,幻化百十假身,假身俱在六十尺内。 附于人体时,夜间可隐身,替人所造之假身,在真身六尺之内。】 【注:目前素材,满足一次推演所需。】 第19章 小雨归人,锣鼓来客 土匪们的尸体,在之后的两三天里被草草掩埋。 大伙有经验,知道太多尸体不埋,只会害了镇上的人,但做这个事的时候,还是有些怨气。 毕竟是仇人,大仇。 那些土匪在半个晚上就已经覆灭,但杀死了十四个人,重伤了十七个,剩下轻伤的都没有算上。 以前镇上遭的那些土匪,要么是直接跟大户谈,绑票收钱,按绿林规矩办事,要么是如同难民,才抢个几户人家,就被民兵队轻易吓走。 大汉军政府成立之后,镇上给城里交钱交的勤,已经好些年没有这么惨痛的损失。 死的十几个人,都是青壮年,重伤的人,也都是各自家里的顶梁柱。 当这些人家门前的白幡立起,整个小镇都因此笼罩在有些哀伤的氛围中,镇上几家大户此时还算会当人。 死者家里的抚恤,白事丧葬用到的东西,都是他们主动置办的,重伤的人也被照料着。 人们聊起那些好小伙子,总不免唉声叹气,曾经民兵巡逻时,在这边摊上随手抛捡,从那边贩子手里拿些东西不给钱的举动,也显得亲切怀念起来。 但日子还是要过。 几天时间过去,镇上那条大街,每到日出的时候,又都出现了满满的摊贩,各家铺子相继开门。 就算凌晨落了一场小雨,空气里满布着秋雨的寒意,也没有影响他们的叫卖声。 头戴斗笠的灰衣汉子,沾着山里更寒的雨意,走到镇上,还不知道前几天发生了什么事情。 但他踏进这条街,才走了十几步就遇上了民兵。 “钟师傅,你可算回来了!” 斗笠下的那张脸,宽额大眼高鼻梁,两颊消瘦,胡子拉碴,长相有几分凶悍,却显得懒洋洋没什么精神。 听到几个民兵七嘴八舌的话,他眉毛才拱了起来,身子也板正了些:“竟然出了这样的事情,重伤的那些人都怎么样了?” “受伤的都还好,那个楚师傅不只能打,好像还是个神医,被他开了方子的,养得都有了气色。” 民兵说道,“这些日子好多人想见他,不过他住在马掌柜酒楼里,不怎么出来。” “对了对了,马掌柜是个半仙,会法术的,钟师傅你跟马掌柜挺要好,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钟劲秋听他们问来问去,并不答话,从怀里摸出根萝卜干,咬了一口,道:“别瞎打听了,先去那些办白事的人家吧,我也给他们上炷香。” 他跟着民兵们拐进了小路。 日光渐炽,大半个时辰之后,钟劲秋孤身来到老马酒楼,斗笠背在了背后。 刚一进门,就有几桌客人认出他来,跟他打招呼。 钟劲秋点点头,眼睛一扫,却没在柜台后面看见老朋友。 伙计凑过来:“钟叔,掌柜的在后院呢,这几天都不怎么出来。” 暴露了会法术的事情之后,除了受到敬畏之外,麻烦也多。 想拜师学艺的,想请回家里供着的,怀疑自己,怀疑身边人中邪的,老来找人。 马掌柜已经过了爱风头的年纪,这几天都有意避着。 大堂通向后院的帘子,平时白天都用麻绳铁钩卷收,今天却是垂着。 钟劲秋一揭开帘子,就看见马掌柜蹲在后院角落里,面前放了条长板凳,屁股底下坐了个树根矮凳,正在喝酒解乏。 “哟,老鬼,你回来了?” 马掌柜揉了下鼻头,也没起身,招手道,“来来来,正好来坐坐。” 钟劲秋走到长凳另一边,直接盘腿坐在了石板上,抓着酒壶,凌空往嘴里倒了一口。 “镇上的事我都听说了,玩法术的伤到哪也不容易看出来,你老小子几年没动手,那天没受伤吧?” 马掌柜笑呵呵道:“本来说不好会不会受伤,但是小楚太猛了,直接冲出镇子,到林子里把两个流寇头子都宰了。” “我就光是中途挡了一会儿,后面收了个尾。” 钟劲秋斜愣着眼去瞧老友,道:“听说年纪不大,又懂医又会武,刚到镇上还是留洋过的装扮,来历不简单吧?” 有来历的,往往也容易有麻烦。 “没问。” 马掌柜平淡道,“人家小伙子挺好的,问那么多干什么?” 钟劲秋收回目光:“行吧,看人还是你在行,那我就不操这个闲心了。” 他咂摸了一下嘴,“今天这个酒,味道不太一样啊,你加药材了?” 马掌柜道:“正是那楚大夫帮忙改的。” “知道他医术好,但你这个药酒方子来之也不易,他连这个都能改?” 钟劲秋来了兴致,掏出一根萝卜干扔嘴里,盖掉酒水的余味,然后又灌了一口,闭目感受少顷,情不自禁的点了点头。 “嘶,药效是有点不一样,就这么些二三流的药材,能泡出这样的口味,有一手的。” “人在哪呢,还不给我也引见引见?” 马掌柜从长凳上的碟子里,捏起几粒花生米,不紧不慢地捻掉皮,扔进嘴里嚼着。 “在房里练功呢,他这人,是真爱拳呐,那天晚上一场血战,肯定惊险,结果第二天早上也没说缓缓,又开始练功了。” “不过你别急,快到午饭的时候他肯定要出来,咱们先喝着。” 马掌柜捏着酒杯,低声说道,“我这几天也在寻思,咱们当年得的那个……” 钟劲秋等他说,等了半天见他不说了,皱眉道:“什么东西,说清楚啊。” “也不急。” 马掌柜考虑着,嘬了口小酒,转而道,“还是等你们处一处再说吧。” 楚天舒的房间内,他确实在练功。 跟往日起伏跳跃,腾挪辗转的打拳练功不一样。 现在他左脚立地,右脚屈放在左脚膝盖处,双手合十高举过顶,从脚踝膝盖腰胯,到肩背脖颈双臂,每个关节,每段肌肉,都向一个方向旋转至扭紧的状态。 皮肤如钢丝般紧绷,随着呼吸而微微颤动。 室内尘埃在阳光中飘动,楚天舒良久才换一个姿势,动作很慢,一举一动,犹如寺庙里鬼神力士的舞姿。 脚趾抓地,身体后仰,手脚掌心同时触地,肌肉发劲的运动,从脚底到头顶,周而复始。 十指张开,双臂虚按空气,发力太猛,反复起伏,使指节处突如竹节。 各个动作的舒张,都像在挑战肌肉的极限。 也像荒山,野火,似人似猿的怪物在展开身形,慢舞祈祷,沉厚有力,影子印在山石上,安静隽永而大力狰狞。 看似没有从前的练法激烈,其实他身上肌肉都如铜块般扭压,将各部调动,浑身热力澎湃,又在紧绷闭住毛孔,肌肤持续发红发烫。 这就是他用邪灵素材第二次推演的产物。 “山中猿八面伏虎”桩法! 与土匪一战所得的邪灵素材都比较有用,尤其是“虫腹豹猫”和“鳄里仔”,前者明显是侧重加强筋肉之力。 后者的水下泅渡,闭气时间那么长,可能是跟心肺功能有关,但也说不定只是水鬼于水中换气的特殊能力。 当时楚天舒稍有犹豫,第二天还是选择以豹猫为主,进行推演。 所用的功法素材,就是《暴食通背拳》。 推演完成后,拳谱整个的名称并没有变,只在内含的步法中,升华出了一套桩法。 他这几天练下来,感觉这套桩法的效果极佳,浑身的力量,有一种越来越凝练的意味。 从外观看,他的肌肉并没有继续增厚,但是同样的动作幅度,爆发出的力道,有明显增长。 不过,按照令牌的提示,《祁家老通背》的拳谱,经过两次推演优化之后,潜力已经用的差不多了。 可以继续用邪灵素材为之推演优化,但那会得不偿失。 所以,下一次推演的话,最好要收集新的功法素材。 楚天舒从王甫那里打听过,知道民兵队的钟师傅,也是个厉害的练家子,肯定得了高明的拳法真传,还跟马掌柜很有交情。 有机会的话,看看能不能换艺,要不然拜个师也行。 他耳朵也听到,今天好像院子里来了马掌柜的熟人,却没有急着出去,耐着性子一直练到肚子里大抗议,这才收功。 密密麻麻、黄豆大小的汗珠,随着他一声吐气,争先恐后的从皮肤上泛起,刚被他拿毛巾一抹,又有汗水凝出。 好在近几日,他房间里常备八块毛巾,两桶清水,擦洗起来已经很顺手,没过多久,就裹上了衣服。 嘎吱! 房门一打开,院子里两个老头同时看了过来。 马掌柜那壶小酒慢慢品,到日当正午还没喝完,笑道:“出来啦,午饭就在院子里吃,正好边吃边聊,认识一下,这是老钟!” 楚天舒一笑:“原来这位就是钟师傅,我也该叫声前辈。” 他抱拳时微一躬身,谁知钟劲秋脸色陡变,起身伸手,让楚天舒站直,然后自己抱拳向下一拜,拜得更深,是个大礼。 楚天舒一愣,有点莫名其妙。 “我受重金被雇为民兵队的枪棒师傅,土匪来袭,我却不在,多亏了有你。” 钟劲秋正色道,“再怎么也不该是你向我行礼,是我该拜你。” 楚天舒道:“我在这镇上住得挺好,当然不能让土匪胡作非为……” 钟劲秋也正要再说什么,外面传来一阵锣鼓喧闹响动。 很快,人群的脚步,吵吵嚷嚷的声线,竟把原本的锣鼓都给压过些。 伙计掀开帘子,满脸惊奇,兴高采烈的说道:“掌柜的,楚大夫,你们快出来。” “听说城里来了人,为咱们这次剿灭流寇,护卫镇子的事情,要来嘉奖,特别是你们二位,镇长请你们快快过去!” 第20章 花郎道,铁臂盾手 伙计的话刚说完,前面大堂里面又涌进来好几个老头子。 都是附近几家商铺的掌柜,自认跟马掌柜交情比较深,有些面子,这时候一下凑到院子里,就要拥着几人去受嘉奖。 楚天舒他们无奈,出了院子往街上去。 刚到大街就发现,难怪那些锣鼓声音起得这么突兀,原来并不是远道而来的客人敲响的,而是镇长安排的人在沿街敲打。 至于真正从城里来的人。 楚天舒向东面眺望,确实有那么一支队伍,离镇上至少还有三里地。 马掌柜嘀咕道:“肯定是路镇长往城里表功,得了回信,知道今天要来人,就提前吹吹打打的迎接。” 钟劲秋也望着东面,说道:“看起来,来的是一伙大兵啊,这种出面给下面镇子嘉奖的事,不应该归那些舞文弄墨的吗?” 马掌柜说道:“看来这几年,那个徐团长的威风更大了。” 元南城内驻扎着一股兵力,对外号称是一个团,具体是多是少也不好说,但方圆百里的兵事,都归他们管辖,团长姓徐。 给下面镇子嘉奖这种事,按制度来说,是不属于军官管辖的范畴,应该由县长之类的派人办理。 可现在那伙队伍,看领头的骑高头大马,明显是一个军官,身后两排士兵,背枪小跑。 再往后面,倒是有几辆马车,看起来贵气逼人,车角结着红绸,赶车人穿的都是绸缎褂子,却也明显不是城里文员干事们,应有的装束。 眼看军官靠近了镇子,路镇长等几个大户立刻迎了上去,哪怕是跟镇长有些不对付的孟连发也在其中,笑容满面,拱手抱拳。 “周副官长路迢迢,我们有失远迎,实在失礼,鄙人已经在自己家准备酒席,为诸位接风洗尘。” 镇长虚胖的身子,今天挺胸抬头,高声呼喊,在大太阳底下一点也不觉得晒人。 “哈哈哈哈,镇长客气了。” 周副官翻身下马,旁边自有小兵上前,为他牵马。 “我们当兵的直来直往,不搞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办事就办事,吃饭就吃饭。” “先把嘉奖的事办了,再去说吃饭的事情,无事一身轻,吃起来也热闹。” 这个副官边说边往镇子里走,纵然下了马,仍比镇长高出不止一个头。 他看着是壮年模样,头发短如毛刷,相貌精悍,胡须刮得干干净净。 方肩窄腰,两条长腿踩着皮靴,一身军装,在几个老爷之中,显得更加鹤立鸡群。 镇长陪着他走,满脸笑容,转头看看,发现那几辆马车没有走大街,在镇子边缘就拐了弯,不禁问道:“那是?” 周副官回头看了一眼:“那是我们团长的义父,老人家上了岁数,嫌城里乌烟瘴气,正好到乡下来养一养。” “你们也是有耳福,老人家随身养着一支戏班子,我求了求他,今晚就给大伙来一场大戏。” 镇长喜不自胜:“原来是老太爷,鄙人可否有幸拜见?” 周副官笑道:“不急,老太爷先到团长的宅子里安置,今天车马劳顿,来日有空你再去求见好了。” 徐团长在这个镇上,也是有一套空宅院的。 不如说,他在元南城附近几个数得上号的繁华小镇,全都有宅院,有的是别人送的房契地契,有的是自己买的。 当然卖主总是很厚道,问他要的价钱,也比寻常买卖低得多。 镇长闻言,暂且按下那些巴结贵人的心思,向路边人群伸手道:“那两位,就是这次剿灭交趾流寇的大功臣。” “哦,那就是马掌柜和楚大夫?” 周副官眼前一亮,大步过去,笑道,“马掌柜宝刀未老,楚大夫英雄年少啊。” “路镇长上书表功,并把雁翎刀和白骨哨送进城里的时候,我们那是又惊又喜。” “这伙流寇入境后,已经不是头一回作案,之前在别的县大肆劫掠,等当地驻军赶到,他们往大山里一藏,无影无踪,只能从侥幸活下来的镇民嘴里知道一些特征。” 周副官笑容洋溢,也显得很热忱的模样。 “他们在这里全军覆没,那是大大的给我们元南城长脸啊。” 楚天舒和马掌柜对视一眼,拱手客气了两句。 那把雁翎刀,当时被楚天舒捡回,耍了几招不称手,插回了坟地里,事后被人拿走也就罢了。 可白骨哨因为是受害的处子人骨所制,马掌柜用火烤过,驱了邪气之后,另找了个地方掩埋。 也不知道镇长是什么时候挖出来的。 “这次嘉奖,是徐团长亲自批的,奖马掌柜现大洋三百块,楚大夫现大洋五百块。” 周副官直接从马背上取下两个厚布口袋,分别递给二人。 那群土匪几乎有一半的数量,都是因为马掌柜操控火球,牵引毒蜂去消灭掉的。 但最要紧的几个厉害人物,是楚天舒亲手斩杀,如此嘉奖,周围没有人不服。 “另外还有几百块大洋,分给当天参战的人,人人有份!” 这话一出,围观的人齐声叫好。 镇长再次说起了要为大家接风洗尘的事情。 “让兄弟们先去吧。” 周副官东张西望,伸手拍拍镇长的肩膀,“我是个武夫,倒是对楚大夫跟流寇头子交战的地方更感兴趣,几位要是有闲,不如带我去看看?” 镇长当然不会拒绝。 楚天舒想想,把现大洋交给老马酒楼的伙计,也决定跟过去。 伙计手上刚接了一个大袋子,又接了马掌柜一个较小的袋子,合起来四十多斤,沉甸甸很是压手,不敢在外久留,忙回老马酒楼去了。 大兵们往镇长家里走,看热闹的人有的跟向那边,有的已准备散了。 最后跟周副官往镇子南边去的,并没有多少。 果树林的地面处处狼藉,人们搬运尸体时,都是穿过这边翻到山坡另一面,草草掩埋。 加上这几天还下过雨,楚天舒当时躲子弹跺出来的脚印,已经被掩盖不少。 但周副官到战场稍一走动,就发现了那几个特别的脚印,军靴拨开上面的落叶浮尘,面露赞叹。 “好脚力,这几个脚印恐怕是在须臾之间连续踩踏出来的。” 周副官到了这里,就不要别人引路了,沿着林子间的痕迹自己寻找,很快也被他找到了刀客丧命的地方。 树干上一个前后透亮的剑孔,已经发褐发黑,树皮上还有鲜血沾染的痕迹。 周副官弯着腰,眼睛在树孔处眨了眨,透过树孔,看到了当时那一剑的轨迹。 沿途被切断的树枝落叶,断口光滑平整,如水磨的青石砖面。 “啊哈,这一剑必杀,展现的却并非剑术之妙,而是拳法筋力的强悍之处。” 周副官扭头看向楚天舒,“楚大夫,我这眼力还不算是太差吧?” 楚天舒拱手道:“周副官窥一斑而知全豹,对那一战犹如亲眼所见,着实厉害!” “哈哈,我也是取巧,只因为我的拳法也是注重筋力的路子,按行话来说,就是立意为聚,追求龙缠身的境界。” 周副官爽朗道,“看起来你我拳法路数有些相似,我推敲起来才会这么顺畅。” “难得见到风格相似的少年英雄,弄得我都有些手痒了。” 周副官一露齿,“不知道楚大夫愿不愿意跟我搭把手,就一招,点到为止,切磋一下?” 钟劲秋神色有些微妙,马掌柜伸手顶了下鼻尖。 那镇长倒是乐呵呵,似乎还要说什么。 楚天舒已然目光一抬,微笑道:“好啊。” “那就来了!” 话音未落,周副官身影骤然一动。 这个周副官,曾经追随徐团长在京城当过捕快。 那个时候,京城里面中外各国人群混杂,来自各个地方的武术,也在那里有碰撞交流,百花齐放。 周副官学的花郎道,据说就是古新罗王国时期,流传下来的拳法。 新罗国王将年轻人组织到一起进行武艺锻炼,让“事君以忠、事亲以孝、事友以信、临阵无退、杀身有择”,成为他们的宗旨,想培养出英勇无畏的战士。 传授给他们的武术,是当时新罗战场和民间总结出来的精华,在初级阶段,就直接对着木块摔打手脚,稍有成就,就要对着砖石墙壁磨练肢体。 新罗跟中原交流频繁,还向中原学习战场士卒的技法,把中原王朝当时更先进的刀盾步骑协同手段,融入到拳法里面。 现在周副官这一招“铁臂盾手”,火候之足,放在所有花郎道高手中也是上上之选。 他的右手小臂竖在身前,肌肉饱满贲张,把衣袖撑出明显的轮廓,就像一面上尖下宽的厚实盾牌,腰马发力,如同一头真正的奔马,突然冲撞到位。 几年前,他曾经用同样的一招,把半尺厚的青砖墙,撞出一个大窟窿! 路镇长靠周副官太近,在他动身的一瞬间,只觉一股猛风压住口鼻,竟然一下子没能呼吸。 楚天舒作为真正要面对这一招的人,更是觉得眼前一黑。 但眼前的光线变化,让楚天舒嘴里下意识暴喝一声,浑身力道就借着这个暴喝的音节迸发出来,后脚跺地,右手横臂一挡。 嘭!!! 两人的小臂,一横一竖,狠狠冲撞在一起。 周副官的小臂衣袖,呲啦一声四分五裂,厚实的布料崩飞出去。 楚天舒暴退三尺多,脚没离地,在地面划出明显的印痕,身体晃了两下,右手指节微颤。 刚才这一碰,周副官用的是冲劲,楚天舒用的是一股震荡劲,透衣而发。 所以一个衣袖破裂,一个身影暴退。 这一点上,其实算平分秋色。 但是楚天舒右手有点酸麻,手指松散,周副官的手臂却还是稳稳握拳的姿势。 对方筋力之强韧,显然要比楚天舒胜过一筹。 镇长没有想到这两人只碰一招,就能碰出这样的场面,顿时有些不知所措,只觉气氛紧张起来。 那二人隔着几尺,目光对碰了一下,却不约而同的露出笑容。 “好哇,我在你这个年纪可没有这样的本事。” 周副官满是豪气,不在乎单袖残破,“我托大,就叫声楚老弟吧,老弟,咱们待会儿赴宴,再拼拼酒量如何?” 楚天舒故作无奈:“那我肯定更不是周大哥的对手了。” 他神态自若,心中却打起了十二分的警惕。 这个周副官,看似只是性子有些粗豪爽朗,但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第21章 刘四娘回煞,钟劲秋听风 人虽然不对劲,但一起赴宴感觉还是很不错。 镇长自家养的厨子,手艺跟之前吃过的镇上美味又有不同。 大块的红烧牛肉,炖的软烂入味,连蹄筋都能轻轻咬断。 鸡枞猪肉一锅烧,酸菜猪脚,竹筒鸡,凉拌薄荷,菠萝糯米饭,红豆酸汤。 楚天舒到了这个世界之后,吃东西都以大荤为主,好久没吃过这么荤素得宜的席面了。 尤其是那道菠萝糯米饭。 不知道是什么品种,比起现代的菠萝,少了许多甜味,但也少了酸涩,清甜香滑。 镇长好像打听过楚天舒的食量,主桌上的大菜都是满满当当。 前厅前院都放满了桌子,外面太阳高照,也挡不住这顿大吃的热情。 过了晌午,众人才陆续停筷,也不离桌,就那么闲聊起来。 镇长总想找周副官搭话,周副官却总跟楚天舒,聊起些城中见闻。 旁边还有朱家谭家老爷,总算找到机会,跟暴露了法师身份的马掌柜攀谈。 孟连发和钟劲秋聊起茶叶。 “……益州讲武堂?” 楚天舒点点头,“我在报纸上看到过,是一所培养新式军官的地方,学习兵法韬略,讲究新兵操练。” 周副官已把破衣脱去,换了镇长家一套蜈蚣排扣的黑色罩衣,坐在桌边侧着身子,谈兴正浓。 “那里可不只是学兵法的地方,也可能是整个益州底蕴最厚的一所拳馆。” 周副官说道,“虽然建立的时间还不长,但那里面搜集的各种拳法秘籍、器械功夫,多得一两间房子都放不下,听说也有不少术法异谱,收藏在那里。” “目前那里还没养出特别有名气的高手,但等里面的学员出校之后,磨练个几年,就说不定了。” 楚天舒听得很有兴趣,也在脸上流露出来。 “老弟,你这年纪就有这么一身的功夫,待在这个小镇上,实在是埋没了。” 周副官说道,“我们团长跟我也是好兄弟,他可以给讲武堂举荐专科生,要是老弟有这个意思,等我回去就请他写一封举荐信。” 楚天舒连忙道:“无功不受禄,不敢如此。” 周副官道:“现在这个时局,大伙日子都不安生,但自己有本事,又能掌握兵权,心里总比无依无靠的要踏实。” “凭老弟你这个年纪,这个功底,要是从讲武堂进修回来,到我们团长那里,谋个营级的位置不在话下,也不是平白帮你,说到底是兄弟互助,看好你的前途。” “来日咱们一起建功立业,一同高升,那又是多么快意!” 马掌柜忽然道:“你要是从军,做出一番事业,倒也是个不错的路子。” 楚天舒不禁看了老头一眼。 从马掌柜的视角来说,以楚天舒展现出的心气、武力,种种情况,将来从军,应该是最好的选择。 要不是有令牌屏幕,显示着回老家的指望。 楚天舒估计真会想个办法进入讲武堂,就算不走徐团长的路子,自己也可以去试试嘛。 但是,至少现在,他还没准备在这个不太熟悉的民国里,把自己送进一个军校去拘着。 “我如今还是觉得,耐不了军规俗务,也许过个一年半载,想法会有变化吧。” 楚天舒笑着举杯,“不提那些了,先喝酒。” 周副官有些惋惜的模样,捏着酒杯饮了一口。 众人眼看着聊到了下午,太阳应该还有个把时辰才落山,但阳光也没那么烈了。 外面来了个老头,头戴黑帽,额前一块翡翠帽正熠熠生辉,白脸红润,山羊胡细软,手拿鼻烟壶,来寻周副官。 “陈班主!” 周副官招呼了一声,“老太爷安顿好了?” 陈班主未进门时,已先带三分笑:“老太爷已经歇下了,班子也养好了精神,这边毕竟没有城里灯火透亮,搭台唱大戏,估计要在野外,干脆早些开场吧。” 周副官想想也是:“与民同乐嘛,确实得找个宽敞的地方。” 陈班主道:“地方我也找好了,镇西那边有条河,河岸前一大片草地,只是搭台子,要请人搭把手。” 周副官笑道:“原来是借人。” “你们!” 他信手一挥,对吃饱喝足正歇着的兵丁喊道,“全跟着陈班主去搭台子。” 士兵们齐声应下,跟着陈班主出门。 众人也没太在意时间,只觉得好像没过多久,外面就来人通传,戏台已经搭好。 楚天舒等人到镇西一看。 三尺多高的戏台,十来步见方,边缘有一根根大毛竹撑起厚帆布当做棚顶。 棚子前面敞开,供人观赏,后面则有帆布垂下,也使人看不到台后的情况。 很多镇民已经在草地上聚拢,等着看戏,最前排的空座椅没有人去坐,显然是给镇长、周副官他们准备的。 周副官拉着楚天舒坐到前面。 这时候还能看到,有人从不远处的马车上往戏台后面搬运东西,很是郑重其事,尤其最后一件东西。 搬之前,那班主还对着马车连拜三下,然后郑重的端出来,步步如同尺量,走向台后。 原来是一座尺许高的彩瓷神像,其装扮如同戏剧中的武将,面相威严,大马金刀,正坐宝椅。 “是华光神像啊。” 镇长在旁边赞道,“虽然华光大帝又叫五显大帝,被视为戏班的财神爷,唱戏的祖师,但在野地搭台唱戏,还带着神像敬拜,如此守礼,也是少见。” “真不愧是老太爷养出来的戏班子!” 周副官笑道:“那是,别看这戏班子只有二十多个人,个个都有绝活在身,五袍四柱江湖十八本,全都唱得来。” 他扬声道,“陈班主,今天唱什么?” 那陈班主从幕后探头,应道:“既然是从太阳下山开始唱,就唱目连戏。” 镇长一拍扶手:“目连戏,两头红,好啊。” 目连戏,讲的是目连救母的故事,但跟最初佛陀弟子目连的小故事,已经有很大差异,经过了本土民间的演绎增删。 所谓两头红,就是说唱这个戏的,常从太阳下山时,唱到第二天日出,开场散场都见红日。 楚天舒对唱戏不感兴趣,他现在哪天练功练的少,就觉得身上不尽兴,吃饭时还好,现在天都快黑,还待在这里,真是浪费时间。 可他发现,不只是周副官和镇长,隔座的马掌柜、钟劲秋,及孟连发他们,个个都是兴致勃勃的模样。 再一扭头,人群中明显有酒楼的厨子和伙计。 行吧,那就看看。 目连戏太长,唱一夜也不可能唱完,往往择其中精彩的一段开场,越唱越精彩。 今天开场,先是锣鼓梆子一番响,幕后一个女子登了台,黑衣长袖,小脚碎步,青笔勾眉的鬼面妆,几句念白,就简述前情。 此人就是目连之母“刘四娘”,开演的是一出刘四娘回煞。 说刘四娘发誓奉佛,又背誓开荤杀生食肉,犯了五戒,被打下地狱,今日趁鬼门关大开,随两个鬼差回家探亲。 幕后又是一声锣响,台边曲调幽幽,两个踩着高跷的鬼差,晃晃荡荡登台。 楚天舒看出了一点趣味,那两个鬼差踩高跷,尺许高的木棒在脚底下蹬踏,身体前仰后合,十分惊险,却始终不倒,尽显鬼之飘忽。 早听说旧社会大戏班里,唱戏的身上也有真功夫。 今天这个戏班,规模虽然不大,竟也有些不俗。 但比起刘四娘,这两个鬼差就又差了不少。 按戏文,两个鬼差享受满桌供品,刘四娘饿得无法,拿起两个香烛啃咬。 本来这一段只是快口从侧面咬缺蜡烛,最后夹杂一点吞火吐火表演。 但这个刘四娘,起先一口就把蜡烛头咬了下来,舌上好像裹着火光,又往外一吐,把剩下蜡烛点燃,然后再咬再吐。 火光吞吐不定,蜡烛明灭不休,鼓点越来越急。 楚天舒看得分明,从第一口开始,刘四娘就没有换过气,仅凭一口气,咬掉两根长蜡烛,期间数十次吞吐火焰。 这个功夫比两个鬼差厉害得不是一星半点。 很快,刘四娘儿子登场,刘四娘不愿自己鬼怪模样被儿子所见,抬袖遮面,左闪右避。 她没有裹小脚,脚下是用前脚掌套着木质的小脚,非常不便,却凭着这样的步子,在戏台桌椅之间,纵跃自如。 单足踩在椅背上,整张椅子在旋转,她的另一条腿还能缓缓举过头顶,以袖半掩面,目光扫向看众。 台下爆发出一阵激烈的叫好鼓掌声。 楚天舒迎上那个眼神。 女子的眸光哀凄,到那眼尾一勾,倏然有变,真如鬼怪受苦后的七分怨毒,嗓音吟哦婉转。 “厉害呀!” 楚天舒不禁拍手,对方身上并无阴邪之气,但这眼神还真像鬼,这个他懂行的。 戏班多半还兼职那老太爷的护卫责任,所以有这么多好手。 看这个刘四娘,应是精通裙里腿、戳脚之类冷毒狠辣的打法。 一夜过去,别人看戏,他也看戏,个个尽兴。 大约也就楚天舒自己知道,他这一晚都在琢磨什么。 等到日出散场,周副官还约着过七天后,再看一场,这才各回各家。 楚天舒回了酒楼,走向自己房间时,仍有点分神。 后面的马掌柜和钟劲秋走到院落里,就停了步。 风吹过院子里的小树,马掌柜看着枝头黄叶,叹了一声。 “真老了,精神头不行,凑了一晚的热闹,就觉得心不宁,哪里有点不安稳。” “你的体格,熬夜心慌很正常,我的体质可没那么差,但也有点同感。” 钟劲秋伸手接住一片叶子,忽然转口,“你昨天提的那一嘴,是不是想把灵阳胆,送给楚天舒?” 马掌柜怔了下:“等你们处一处……” 钟劲秋断然道:“你看人一向比我准,你定了就行,昔年闯江湖,也是你当脑子我当手。” 马掌柜笑道:“我最多是眼睛,而你是把耳朵,手足,兵器,一肩挑了,这件事要你出力,我还是想等你再看看。” “嗯……那就听我的,我去睡四个时辰,就把东西拿过来。” 钟劲秋面露沉吟,抬起手掌,掌心如波浪轻轻一颠,枯黄窄小的落叶,悄然到了他中指尖端,仅被微风一吹,就会身不由己,打起旋来。 若他是耳,那他从这半天和一夜,已经依稀听到了扰人的风。 还说不清究竟会怎样的扰人。 趁风未疾,看见老友有一念,就先办成它吧! 第22章 志不能千里,犹不甘寂寞 楚天舒这一觉睡到大下午,才打着哈欠,坐到酒楼大堂里吃饭。 因昨天中午在镇长家,原本酒楼备给他的鸡鸭都留了下来,冷切别有一番滋味,配一壶热水就已经能勾起人的食欲。 但他昨天只有上午练了功,肚子里并不特别饿,吃的时候就慢条斯理,打量着街景,嘴和脑子、眼睛都不在一件事上。 嘴在慢嚼,眼在呆望,脑子里想的是梦的事情。 “感觉在梦里跟它们做运动,更得心应手了,但什么时候才能真的打通关一回呢?” 街上的人比平时少,估计有许多人还在家里歇着,纵使这些强撑着出来摆摊的,也因没睡多久,面带疲倦。 可他们聊起昨晚的戏,疲惫的脸上就又泛起一种兴奋的光彩。 楚天舒回过神来,视线从大门斜穿出去,看到他们一边比划一边议论,想起昨晚,也不禁有点同感。 那就好像是在有配乐的情况下看拳谱,人更容易觉得妙趣横生。 就算不是太懂鉴赏音乐的人,忽然发现哪一两句唱腔,跟“拳谱”的内容韵味相合,也忍不住记住了那两句词,自己想要跟着哼一哼。 “还在想昨天的戏?” 马掌柜坐到桌对面,给自己倒了半碗热水,面上带着刚睡醒的惺忪。 他对着水面吹了吹,任凭热气从碗里卷起,扑在脸上,似乎觉得这样舒服,嘴里慢悠悠的说着。 “宋人《东京梦华录》里面记载说,自过七夕,便搬目连救母杂剧,直至十五日止,观者倍增,前清康熙年间,听说皇家也爱看这样的大戏,那都是连演七天,大戏班子轮轴转。” “可惜,咱们没有那样的福气,听不了连着七天的精湛唱功,昨天能听一整晚,到第七天听个第二回,也不错了。” 楚天舒一笑,说道:“要是连着七天都在晚上唱,那样昼夜颠倒的作息,我也不乐意。” 马掌柜揶揄道:“老头需要保养,你这年轻人,功夫又大为精湛,也这么小心翼翼?” “大为精湛么……” 楚天舒想起昨天的事,问道,“那个周副官,是不是已经把一条路子走通,真正到了龙缠身的境界?” 马掌柜迟疑道:“看你们两个动手的声势,他竟然还能游刃有余,十有八九是已经修成龙缠身,不过此人恐怕别有机心,你还是加些提防为好。” “我也觉得他有哪里不对。” 楚天舒目光微亮,“但看他的态度,既然暗有所图,那我纯粹找他练练手,他应该还是能容忍的。” 马掌柜诧异道:“你要找他练手?” 楚天舒笑着说道:“是啊,感觉我离龙缠身,也就差了那么一小截。” “有他这么个现成的放在那儿,找他多切磋两回,肯定大有裨益。” 马掌柜神色微妙,端起热水喝了一口:“这种人,你既然不想轻易被他拉拢,那还是少招惹为妙,要练手,可以找老钟。” 楚天舒笑道:“看钟师傅身板就知道,他不是主要走龙缠身这条路子吧,路数不同,现阶段切磋起来肯定没有那么合适。” 钟劲秋这时正好来了,一脚跨过大门。 “要切磋,可以。” 钟劲秋抱着个坛子,“很快,你也可以跟我有路数相近的地方。” 马掌柜站起身来,神色有些许激动:“来了。” 钟劲秋拍了下那个坛子:“就在这里面。” “好,好。” 大堂里都没别人,马掌柜仍然起身关了酒楼大门,低声说道,“小楚,你跟我们来一下。” 他拎起那壶热水,转身往院子里走。 楚天舒看他们行动有点反常,心中疑惑,想了想,还是跟了上去。 马掌柜进了侧面库房,里面许多箱子蒸笼,铁锅杂物。 他在墙角摸索两下,竟掀起来一大块厚木板,露出下面的地窖。 两个老头踩着楼梯下去,楚天舒探头看了两眼,发现那应该是个藏酒的地方。 有桌有桶,四面墙根堆了不少红布泥封的酒坛。 走下去才发现,地窖里空气竟然挺清爽,墙上取下几块木片后,还有不知道哪来的光源。 “这里连着上面库房的墙壁,直通屋顶,既有通风之处,也有放置镜片的中空孔道,几个镜片反复折射下来的光,就足以把酒窖弄亮。” 马掌柜解释两句,伸手扯了下墙上拉环,头顶木板就被封闭。 钟劲秋把坛子放在桌上,揭开盖子,抽了双竹筷翻动。 楚天舒这下就看出来了,那是坛子肉。 大块猪肉用油炸,肥油都被浸炸出来之后,就找个坛子把肉块放进去,再用热油浇满。 油一冷凝就雪白如玉,肉被封在里面能储存很长时间,要吃的时候挖一块,做法很多,香气扑鼻。 但钟劲秋在里面挖出一个油纸包,扔进了那壶热水,等表面猪油化尽,再用筷子夹出,放在桌上。 竹筷在他手中如同利刃,一划之下,四五层油纸全部破开,露出里面的东西。 那是一块婴儿拳头大小的黄玉。 楚天舒好奇道:“这是什么?” 钟劲秋言简意赅:“灵阳胆。” 楚天舒想起医书上记载的一种宝物。 百年野熊,蜕皮再生,毛色如雪,迎风望日,其胆,为一身阳气之所汇,有“灵阳”之名。 眼前这块黄玉,从名称到外观,都跟医书上记载的吻合,或许效果也一致。 楚天舒动容,问道:“这是能让老修行人吊命保形,安然坐化的那种灵阳胆?” 只要没有超凡脱俗,无论是通灵还是练武,到了接近寿终正寝的时候,都有一个心腹大患。 老年间,有人把这称为“散功”,过程会有七日到一个月不等,或念力乱发,或身形涨缩,十分痛苦。 据说这是因为修行者更容易触摸生命本质,年轻时候在开窍状态对生命精气的干涉太频繁,等年纪大到快要寿终正寝的时候,无法维持那样的掌控力,就会出问题。 为此,有些修行流派甚至特地琢磨出了感应自己寿命的手段。 提前两三个月,察觉自己快要寿终正寝,就自动削减自己的道行,把自己削到发作不起来,就能避免散功之痛。 楚天舒的祖父当年用的就是这套手段,提前给自己扎了一套针。 可亲手削掉自己大半辈子的修持,就算避免了身体上的痛苦,心境上也难免有种极重的哀伤,带有挥之不去的病色。 但如果有灵阳胆,吞服下去,据说能多活好几个月,而且直到死时,也不必散功。 “就是那个灵阳胆。” 马掌柜感慨道,“当年有个村子,经常有孩子被熊叼走,我们路过借宿,义愤填膺,追踪到深山,杀了一只熊瞎子,谁知那是一只百年熊罴的后裔。” “杀了小的,来了老的,好一场苦战,总算是把对面弄死,得了这件异宝。” 钟劲秋说道:“这么多年,这个秘密只有我二人知道,就连我的妻儿……我妻不曾修行,我儿不争气,用不了这个,我也没有跟他提起。” 他说这话时,面上有种惆怅,哀色中还带着种旧时的怒色,一闪即逝。 马掌柜忙转移话题,道:“小楚,你虽然是神医,但好像不知道这灵阳胆另一种用法?” “除了给那些体衰的老者服用,对于追求食为仙的拳师来说,这更是大补。” 马掌柜摸着下巴上的短须,有一点得意,“你说自己是走龙缠身的路子,但瞒不过我。” “看你的食量,你肯定练了两种拳法,另一套便是走食为仙的路!” “年轻人贪多嚼不烂,现在你食为仙方面的造诣,远远落后于龙缠身了吧?” 虽然过程不太对,但结论没有错。 暴食通背本就只练肠胃,但在肌肉方面,却是把四肢都练到,第二次推演优化,拳谱中多出了专练筋力的桩法后,内脏的淬炼开发,差的就更远了。 楚天舒已经看出什么,又不太确定:“两位难道……想把灵阳胆给我?” “很奇怪吗?” 马掌柜说道,“这个世道,谁能保证自己活到寿终正寝呢,这东西如果继续留着,指不定哪天也就埋没了,白白浪费。” “好歹是我们拼死拼活弄来的,怎么能就这么归于尘土?” “而你年轻,有心气,有胆识,有潜力,跟我并肩作战过,也配得上这个宝贝。” 钟劲秋则双臂抱胸,说道:“我无所谓,这世上值得我在意的事情不多,老马愿意把这个给你,我就愿意帮他。” 马掌柜又哈哈笑道:“我再说句大实话吧,看着你小子兼修法武,高歌猛进,心肠也不坏。” “感觉就像我们年轻时想要的样子,被老天爷送到了已老的我眼前。” “所以,能变强的话,你就变得再强一些,更强一些吧!” 楚天舒忽然感受出马掌柜的眼神中到底有什么。 那不像大公无私的馈赠,甚至也不像长辈对晚辈的关爱。 那只是……不甘寂寞! 很多人一生的痕迹,都只是时代的微尘,从越乱的时代中走来,越觉得好像一生都没有留下什么。 老骥伏枥,心气已衰,志不能千里,但还是,不甘心。 祖父生命最后的几天,也有过这样的眼神,可他说不出马掌柜这样的话来。 他能对一个自小困于噩梦的孩子说什么呢? 如果他看到现在的楚天舒,大概就不需要有那么多的关爱,那么多的温和,只会重重的推上一把。 去吧,多拿些东西,大步的走去,哪怕一头撞进浊浪里,也能炸出更大点的水花! 楚天舒沉默了一会儿。 “不甘寂寞,可不是老人们的专利呀。” 他笑了起来,“谢谢,我不会辜负你们送的这颗胆!” 第23章 仙人劲,门外风狂雨声疾 拳师服用灵阳胆,是一个麻烦的过程。 首先要有一定的内脏功底,吞服之后,还要泡入酒缸,让一个已经修成“食为仙”的拳师来相助。 楚天舒这天没吃晚饭,清空肠胃,睡了一夜,到第二天也没吃早饭,才重新进入地窖,吞下了灵阳胆。 等他脱了上衣,盘坐在地窖的酒缸里,看着酒水漫到自己锁骨,感觉光是闻着味儿就快醉了。 钟劲秋绕着酒缸缓步走动,一掌一掌按在酒缸上。 他的手掌和酒缸外壁的碰撞毫无声响。 但每次手掌一落,楚天舒都能感受到胸口一闷,酒水里莫名泛起大量细小的气泡。 闷压感层层叠加,到最后,楚天舒甚至觉得自己四肢百骸的血液,都在往胸腹内脏中涌动。 四肢虚浮空无,只有胸口又闷又胀,热力澎湃,好像胸腔内是一团粘稠膨胀的火焰,而身体其他部位都只是火上蔓生出来的烟雾。 楚天舒讨厌疼痛但不怕痛,梦里残留的痛感早就习惯。 可是现在,他的手指也忍不住发抖,脸皮抽搐,被这种复杂的感觉折腾得咬牙切齿。 酒水从最初泛起细小气泡,到此时如同煮沸了一样,咕嘟咕嘟的翻滚响动。 温度没有真的达到煮沸那种程度,但也确实比最初高了不少,原本冰凉,而今都比体温稍高些了。 足足两个时辰,钟劲秋收功,楚天舒才缓过一口气来,两眼有些发黑,脖子往后,靠在酒缸边沿。 “这就成了吗?” 钟劲秋面上有汗,倒了碗水:“灵阳胆已经化开,药力氤氲在你的内脏,内脏以心肺为首,可以说九成药力都在心肺上。” “之后不用再泡酒缸,但要多练食为仙路数的拳法,自己用内脏发劲,炼化药力。” 楚天舒爬出来,进了旁边的一缸清水,呼了口气。 这里的酒水可不是酒精,不会自动挥发。 如果不赶快清洗的话,之后身上那个酒臭味,简直难以想象。 “可是我那套拳法,只有用劲力刺激肠胃的效果,不知道怎么用内脏发劲啊?” 钟劲秋一愣:“残谱吗,开发肠胃的效果那么好,竟然没有内脏发力的部分,真是可惜。” 楚天舒原本想等下一次收集好了邪灵素材,再想新拳谱的事。 但没想到,遇到了灵阳胆这种好东西。 他干脆说道:“稍后我把那拳谱默写出来,钟师傅看看,帮着指点一下吧。” 马掌柜看向老友。 钟劲秋沉吟片刻,点了点头。 一个时辰后,换了衣服的楚天舒,在自己的房间里奋笔疾书。 钟劲秋拿着他刚写出来的拳谱,一张张看过去,脸色越发奇怪。 “通背拳,声称源自战国时期的峨眉山白猿老祖司徒玄空,我一直以为是牵强附会,通背拳实际成型,应不早于明朝。” “但你这个通背拳谱,风格未免也太古朴,三条路都没有分开,效果却又很好,少说也是唐朝古拳法的风格。” 钟劲秋啧啧称奇,“看了你这套拳谱,我就算把自家拳谱全交给你,也是值了。不过……” 楚天舒正在写最后半张,闻言抬头道:“怎么?” “你既然练的是这种拳法,对于筋力和内脏还没有太明确的分野,那就不用急于学我的拳。” 钟劲秋思索着,道,“我可以传授你一些诀窍,让你凭原本这套拳法的功底,就能打出内脏发劲的效果。” “反正你内脏有大量药力,暂时不用学养炼的步骤,只要一味的学发劲诀窍,药力被吸收,自然就会达成养炼效果。” “等以后药力吸收完,再把关于养练内脏的大半内容学起来。” 楚天舒眼前一亮。 钟劲秋这个提议,相当于也是给通背拳谱做了一点优化。 不是推演性的优化,而是组合性的优化,把外来的知识点添加进去。 对呀,现在没有邪灵素材给令牌做推演,但是功力深湛、经验丰富的老拳师,本身也堪比一点令牌的功能。 “好好好!” 楚天舒说道,“要找专门的练功场地,练功器械吗?” 钟劲秋摇头:“你只学内脏发劲,而这个部分,是不需要太多动作幅度的。” “食为仙有一个仙字,不只是因为餐风饮露,见草知毒,更是因为练成这个境界的拳师,发力打人,能如仙人般飘渺轻柔。” 钟劲秋伸出一只手掌,五指自然微张,问道,“比如这一只手,你觉得有几种发力方式?” 楚天舒不假思索道:“撑掌前冲,掌根下砸,翻掌劈斩,勾指撕扯。” 钟劲秋面露微笑,手掌垂下,在桌面上轻轻的一抹。 噌嘎! 桌面像是被铁铲奋力一铲,铲起来厚厚的一层木屑刨花。 楚天舒讶然看着桌面,这不科学啊。 人的手太厚,就算是手掌边缘,也不可能真有刀刃铁铲那么薄。 所以人手要想达成斩击的效果,必须靠高速挥击。 钟劲秋刚才挥掌并不快,又是那么轻轻一抹,怎么能造成刀刃一样的效果? “这就是为什么筋骨以聚散为立意,而练内脏的,会称一个真字。” 钟劲秋道,“人的筋骨天生粗疏,就算让强度练得更高,也只会变得更韧,甚至更粗,而不会变细。” “内脏却不同,内脏的每一个点都是气血的一个枢纽,牵一点而动全身,只有靠练内脏,才能够把发劲的技巧练得细致入微起来。” “在同等力道驱动下,出手如百针攒刺,能打出更凌厉更深入的破坏,劲力走向,也如臂使指,随心所趋,刚柔瞬变。” 钟劲秋又抬起手来,对着水壶一弹。 小桶状的厚实白瓷水壶,被指头弹到的那块地方,分毫无损。 水壶另一边,却炸开一个小洞,弹出来一块指甲盖大小的瓷片。 “这就是仙人劲!” 人有时候胃疼,只是一个小点的剧痛,却疼得浑身都像是皱了起来,揪了起来。 那就是牵一点而动全身。 反过来,如果内脏各点的运动能够掌握好,就能够影响全身,调配得当,最后打出更细致的伤害。 内脏发劲,并不是真的让内脏去打人,而是要让内脏能够胜任一个引子的工作。 “原来是这样。” 楚天舒捏起那块瓷片。 道理他大致懂了,接下来就是把磨练筋力的经验,作为对照参考,再学习钟师傅的正规经验,让身体向着理论的状态去练习。 外劲内练,内劲外发! 马掌柜敲门进来:“小楚,镇长又派人来请我们去吃饭,我反正不去,你今天去不去?” 楚天舒手上把玩着瓷片,正是兴致浓厚,想要当场开练的时候,摇头道:“我有正事,谁有空天天到他家吃饭?” 马掌柜笑道:“我猜你也不去,那我打发了他。” 镇长派来的人从酒楼离开,驾着马车回去报信。 镇长见他空车回来,脸上有些遗憾。 今天请的不止酒楼那几位,当然也请了周副官。 只是周副官也没来。 镇长是想,到老太爷宅子拜访之前,先跟周副官打探老太爷的喜好,最好还能扯着楚天舒他们一起去,人多看起来也有面子。 无奈之后连着几天,他天天派人请,谁都不曾来。 除了戏班和大兵,城里还每天都有马车到老太爷的宅子,应该都是团长送来的好东西,看来搬家还没搬完。 要等老太爷住得惬意了,估计周副官他们,少说得在这边陪上十天半个月的。 镇长犹犹豫豫,只好安慰自己,时间还长,不用太急。 拒了种种邀请的楚天舒,则每天上午练桩功,下午练内脏发劲的技艺,作息已经调整过来。 就连第七天的大戏,他也只看了两个时辰就回来休息。 好在他走得早,第八天清晨起来就看见窗外飞雨,听说是昨日后半夜开始下雨。 秋雨冰凉,断断续续下了一整天,气温降了不少。 到了傍晚,天色已经黑的像往常半夜的时候。 酒楼今天早早打烊,关门点灯。 楚天舒和两个老头子凑在大堂里吃晚饭,嘴上早已换了称呼。 “钟叔,你看我这一手。” 楚天舒今天特地上了一盘整鸡,捏着筷子,轻轻敲打。 圆滚滚的烧鸡,被他从头到尾一敲,皮还是完好的,却变得软趴趴,边缘都搭在了盘子外,像是一块炖烂的蹄膀肉。 钟劲秋淡然评价:“敲了十八下,才把鸡骨头弄碎,改天给你弄只全羊,你敲羊骨头试试。” 楚天舒道:“那用筷子肯定不行,到时候我上手。” 马掌柜笑斥道:“行了,别糟蹋吃的,你敲点什么别的不好……” 嘭嘭嘭嘭!!! 一阵激烈的拍门声打断了对话。 “楚兄,马叔!” 楚天舒听出是孟双江的嗓音,起身拨开门栓。 孟双江竟没打伞,身上被雨淋透,像是刚从河里捞起,扑进来时还被门槛绊了一下。 楚天舒忙把他扶住,就听他惶急道:“小宝不见了,帮我找找吧。” “什么?!” 楚天舒一皱眉,“这么大的雨,你带小宝出去了?” 这几天他虽然耐得住性子,依旧练功,但因为心里那点异样,偶跟镇上一些朋友会晤,也提醒他们小心谨慎些。 孟双江喊道:“没有啊,小宝是在家里的,突然就不见了,到处都找不着,我爹已经急坏了,拽着我说找马叔。” 马掌柜脸色严肃,疾步上前,揪了他一缕头发。 钟劲秋已经用筷子在桌上画出一个方框,形状有点不规则。 楚天舒一眼看去,想起当初在山上俯瞰小镇的轮廓,有八分相似。 “倦鸟失林,老父寻子,斑斑火迹,正落归处……” 马掌柜口念咒语,手里头发灵巧地打了个绳结,如火柴人般,凭空燃起,飘向桌面。 火光在空中荡了两下,落在方框中的一个位置,留下细小黑点。 楚天舒急速回忆:“这个位置对应的是镇上哪里?” 马掌柜和钟劲秋的脸色都变得难看起来。 钟劲秋喃喃道:“肯定不是巧合……果然没憋好屁。” 孟双江也好像认出了地方,惊叫道:“那是徐团长家的宅子,小宝怎么会在那里?!” 楚天舒忽然看向门外。 外面风正狂,雨水斜。 湿透的酒旗布,被风刮得呼啦爆响,宛如一道雷声。 周副官单手撑着黄纸大伞,站姿稳如磐石,面无表情的盯着孟双江后脑。 孟双江转过身去,脸色煞白。 第24章 慷慨陈词周大副 不打招呼就跑到别人家里把小孩子偷走,总不可能是什么好事。 孟双江本就惊急攻心,又被雨淋,脑子昏沉,这下脸色虽然发白,内里却觉得像是被点燃了,要冲上去质问。 不过他刚有动向,肩头就被楚天舒一把拿住,两脚几乎微微离地,身体忽然向后移去。 后方的钟劲秋,单手一抬,按在他背部,稳住他的身形。 嗒!! 楚天舒一手把孟双江揪到后面去,自己却向前迈了一步,踏在门槛内的积水上。 “外面凄风苦雨,周大哥是有什么事情,这时候上门?” “我闲极无聊,想寻楚老弟出去赏赏雨景,想不到听见孟家小孩失踪。” 周副官石头一样的脸色,忽然生动起来,长吁短叹。 “唉,没想到啊……他竟然又……这可真是……” 楚天舒面露惊讶:“我以为徐老太爷看小宝可爱,请去做客,可现在瞧周大哥这副样子,难道还有别的隐情?” 马掌柜也呵呵笑道:“周副官,你不妨把话说明白一点。” 周副官脸色为难,忽然一咬牙,像是下了很大决心。 “也罢!虽说家丑不可外扬,但老太爷确实太过分了些。” 周副官说道,“老太爷只是我们团长的干爹,原本当然也不姓徐,而是姓陈,时人多称为陈金公。” “我和团长在京城做捕快的时候,他是城中一位宦官,颇有几分权势,提携我们两个,因此团长拜了干爹,事以纯孝。” “皇帝退位后,我们把老太爷一起接到益州享福,谁知道,他老人家修上了邪术,要吃小孩子延年益寿……” 孟双江听到这里,喉咙里嗝了一声,两眼一翻白,险些背过气去。 钟劲秋连忙手掌一吐劲,帮他把气理顺。 “莫急,莫急。” 周副官说道,“这等邪术,都有日头时辰的讲究,起码还得过几天才开吃吧。” 他大叹一声。 “我和团长屡次苦劝,老太爷似乎偃旗息鼓,想不到暗地里还是如此行事,团长若知,必定要大义灭亲……” 楚天舒眼皮一抬:“那好啊。” “可团长纯孝,他下不去这个手哇!” 周副官虎目含泪,又道,“老太爷到底对我们有些恩义,就连我也不忍心亲自动手,心中实在煎熬。” 楚天舒嘴唇抿了抿,笑起来。 “周大哥的意思是,你们虽然不忍心亲自动手,但如果有什么路过的豪侠义士,把这老太监铲除了,你们也就顺水推舟,当他无疾而终,是吧?” 钟劲秋轻哼一声:“真巧啊,老太监到了这个镇上,镇上恰有几个练家子,且都跟孟家有些联系,别家小孩都不失踪,偏偏孟家……” 周副官慨然道:“也许真是人到头来有天收,偏让老太爷撞到了几位手上。” 楚天舒温声道:“天公既然如此作美,那这几个豪侠义士剿灭流寇的时候,肯定也从流寇手上得到了一批精锐枪械吧?” 周副官眼色一凛,稍作迟疑,哈哈道:“老弟说笑了,流寇手上能有什么好枪呢,老天爷也不能瞎编呐。” 马掌柜开口道:“流寇手上没有好枪,老太监手下也不该有多少精兵吧,周副官,你跟手底下的人是不是该回城了?” 周副官这回倒是痛快:“我原本也有此意,今日就向陈公公请辞,回城一趟。” 马掌柜点头:“等确定诸位离得够远,自有豪侠出世,不过话说回来,这位公公身边又有哪些好手,修的是什么邪术,可有名目?” “有。” 周副官点头道,“他所修邪术,名为,五猖……” 黄纸大伞在酒楼外撑了两刻钟,从头到尾,都没有进门。 雨也没有停。 眼看人影转身,大伞远去。 楚天舒笑容不改,指节被按得咯嘣一响:“我们三个联手,足以把他砍死吧,再让老太监暴毙,徐团长病逝,听着就很悦耳。” 钟劲秋摇头道:“他要是存心想跑,就很难说,而且那个姓徐的,更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楚天舒看了一眼令牌。 行,砍死老太监那批人,肯定还不足以让气数条完满。 连着砍确实太莽撞,成功率不够,那就耐心一点。 正好中间隔些日子,有所筹谋,等姓徐的真受到袭击,也更难说清是哪一路仇家动的手。 马掌柜在旁边摸出槐木小瓶和一只油光锃亮的紫色纸鹤。 外面下雨,寻常纸鹤麻雀用不了,不过也正因为下雨,阳气衰微,麻雀精魂更隐蔽。 马掌柜口中念咒,将纸鹤在掌心一按,再张开手时,纸鹤已经不见。 只有一缕烟气,悄然飘出门外,远远观望周副官的动向。 大雨蒙蒙,水气弥漫,烟气飘动于其中,更无人可见。 “两只老狐狸,一头狼崽子,就这么个镇子,能凑齐三个这样的人物,还真不容易……” 周副官边走边盘算着,“还好,还好是我,拿捏得住。” 徐团长的宅子在镇上西南角,他走回那边没有花太久。 朱红大门,门上铜雕兽咬门环,门前五级台阶,左右两只石狮子盘踞。 门里传出旦角吊嗓子的声音。 还有两个卫兵在门檐下躲雨执勤,眼看周副官来了,立刻打开大门。 周副官进门绕开影壁,看到大院中的青花陶瓷荷叶大缸,正接着雨水。 刘四娘在走廊中踱步,未曾上妆,看着颇有几分清丽,翘指如兰花,练着嗓子。 “周副官回来了?” 刘四娘转眼看去,“义父正说要找你呢,别的东西都备好了,唯独还有一样没有送到,你可得尽心。” 周副官笑道:“我正要回来提这个,你们那边也别大意,等到了良辰吉日,你们要唱的可不是平时的五显戏,而是五通戏,绝不能有一点纰漏,坏了老太爷的大事。” 唱戏自古就有请神娱乐,酬神的意义。 所以村镇大事,城里节庆,商铺开业等等,有阅历的都爱请人唱戏,讨个好彩头,得神庇佑。 但戏分正邪,正道的戏,以劝善为本,奉五显大帝华光为祖师,仁义礼信,善得善报,方可财源广进。 邪道的戏,供奉的则是五通神,不分善恶,只看能不能讨得五通欢心,不乏有人祭、血祭的邪术,混在其中。 要让五显大帝显灵太难,只供奉五通,因其喜怒无常,又容易反遭其害。 因此,逐渐有了将“五显”和“五通”混合起来的法脉传承,还穿凿附会,掺入了旁门法术。 最后合称“五猖法”。 戏班的其他人,都聚在前厅里面翻看戏本。 管着所有乐师的大鼓师,光头浓须,袖口挽到手肘,手指在桌上轻敲,身边围着一大群人。 “老徐老周你们事忙,而我们可是自小在京里被义父练出来的,当年备着为老佛爷唱戏延寿的班子之一。” 大鼓师说道,“无论五显还是五通,一辈子就练这个,怎么可能出差错?” 周副官正色道:“善泳者溺于水,你们这样轻心大意,就很让人不放心。切记,要把心思都用在戏上,万一差错,让老太爷功亏一篑,我和团长绝不会放过你们!” 大鼓师冷哼一声,不再理他。 陈班主倒是走出来,引着周副官穿过搭好了戏台的后院,往后厅去。 周副官一到门口,就两三个快步,单膝跪地,笑着拱手道:“给老太爷请安。” 后厅里没有煤油灯,柱上桌上,共点着几十根红烛,倒也照得亮堂堂。 陈老太监坐在主位,身长六尺,披着锦袍,但干瘦得像是已经枯死的树,后脑没结辫子,一小撮白发披散。 尤其是他脸上,布满了纤细的青筋丝络,眼眶周围最密集,显得眼白浑浊,瞳仁青黑。 旁人跟他对上一眼,心头就有些莫名慌乱。 “快起来吧,天天见,还行什么礼?” 老太监嗓子干哑,笑道,“咱家这么多孩儿,就你礼数最精,哪像你们团长,总是大咧咧闯进来,记得就行礼,不记得就拉倒,有时还抢咱家的汤喝。” 周副官起身道:“团长那是真把您当亲爹!” “咱家心里也明白。” 老太监叹道,“这辈子风风雨雨,咱家也看腻了,就是体谅孩儿,才想多留几年,再为你们团长办些事情。” “四娘的五通戏,演练已久,那些生辰正好的童子,早已搜集妥当,这几天也陆续运了过来。” 老太监细长的指头,朝旁边屏风一指。 “连这口玉棺,添上几十个穷凶极恶的流寇尸气,也算补上最后一份,彻底养好了。” 隐约可以看到,屏风后的青玉棺材,安放在四条长凳上。 玉棺上面,还安放了一尊五显大帝华光神像。 当天他们刚到镇上,城西唱大戏的时候,就暗中派人把这口玉棺,埋到了流寇葬身之处。 满了七天,再把玉棺挖出。 两回为镇民而唱的大戏,也让神像正气更足,压在玉棺上,互为钳制。 到了正式作法那一天,五通戏开场,安镇不动的华光神像炸碎,尸气激发,便更显精纯。 但棺材是给老太监躺的,还少了一口用来血祭那些孩童的小金鼎。 周副官自然会意,道:“团长早就四处收集黄金,还雇了土夫子到处掘墓,把坟中金器拿来重新熔铸,应该就在这两天快要完工,明天我就回城去看。” 老太监垂下手指,旁边仆从捧上香茶,凑到他嘴边。 他喝了一口之后,啐了茶叶,说道:“让你们费心了。” “金变成鼎,用上一回仍然是黄金,并无损失。” 周副官笑道,“但老太爷成功延寿,等于是保住咱们身边一个大高手,按团长的话说,这是占了大便宜了。” 老太监露出笑意,点了点头。 周副官退了出去,回到自己住处。 睡到半夜,他忽然起身,悄悄推开房门。 外面雨声已止,万籁俱寂,门外执勤的两个卫兵,正是他的心腹。 “孟家小孩塞进去了?” 卫兵点头:“喂了迷药,换了身衣服,塞进那些装孩子的铁笼里,不会被察觉的。” 另一个卫兵轻声道:“副官,何必这么麻烦,还得您亲自去拐个孩子,再让咱们安插进去,反正这小孩就是个引子,拐出来弄死扔了,也就得了。” “哼!酒楼的人懂法术,多半能知道孩子的生死,那么搞,只会节外生枝。” 周副官低斥一声,看了一眼后厅的方向。 一群小孩换个高手,本来确实很划算,但是徐团长已经不想要一个野爹了。 况且当年拜义父,老东西暗中定下邪术,真当别人不知道吗? 明天既不是团长亲自动手,又隔着一城一镇之遥,看你能怎么着。 心腹言犹未尽的提醒道:“酒楼那三位,要是胜了后都没死……” 周副官不用他说完,已眯起了眼睛:“你小子,太坏了。” 第25章 土边围灯,变化藏剑 益州的秋雨,要么不下,要么一下都得好几天。 今天早上的雨景,却比较稀奇。 东边太阳已经升起,如同一颗灿白的明珠,照亮青山和小镇,但雨水依旧在下。 酒楼里的厨子伙计,被马掌柜清算工钱,放了长假。 今天早饭却是钟劲秋在做。 厨房里的长灶上,钟劲秋刮好了一条大鱼,手指轻按,每按一下,鱼的小刺就向外弹出。 被他用两片指甲捏住尖端,顺着鱼肉肌理拔走。 楚天舒双臂环抱,倚在门口,眼神很有点不信任的样子。 钟叔的功夫是值得相信的,鱼刺肯定能去得干净,但是功夫好不代表做菜好。 昨夜楚天舒敲碎骨头的那只鸡,后来吃下去,口感着实不怎么样。 马掌柜道:“怎么,不相信他的厨艺?当年我可是请他来掌勺的,只不过他小气,做给别人的菜没耐心,只有做给自己吃,才肯细细的弄。” 楚天舒道:“可这些天,他宁肯用萝卜干下酒,都没进过厨房。” “萝卜干不好吃吗?” 钟劲秋拔出一根大点的鱼刺,直接扔进嘴里,说道,“等你练成食为仙,就会明白,如果你那时候还能找到一个合口味的东西,吃一辈子都不会腻。” 说话间,钟劲秋的鱼已经处理好了,放锅里煎熟,旁边铁锅也开始生火。 楚天舒和马掌柜过去打下手,几口锅一起翻炒。 不过是片刻功夫,五样小菜都进了盘子,煎过的鱼又用酱汤一烧,再用竹棒穿过,抬起一口锅来,露出下面的火光。 大鱼直接架在火上收汁,几个呼吸之间,也放进盘中。 三人各盛了一碗饭,也不到桌上去,直接站在灶台旁边。 楚天舒一筷子鱼肉进嘴,表情顿时就变了。 “钟叔,这菜是不是有点嫌少啊,还不到我平时早饭的一半!” 钟劲秋扒饭进嘴:“杀人前别吃太饱。” 楚天舒笑道:“清扫一些恶心玩意儿,我扫完只会更有胃口,不会反胃的。” “我是说……” 钟劲秋头也不抬,夹了口菜。 “吃太饱,内脏有负担,打出来的劲没有那么灵动,杀起来就没有那么流畅了。” 楚天舒哦了一声,乖乖吃饭。 菜确实不够多,三个人吃那就吃得更快了。 两个老头先放下饭碗,楚天舒把盘子清空。 马掌柜抿了口热茶,闭着眼感应自己的麻雀,少顷睁眼说:“他们已经离镇子够远了。” 楚天舒吃掉最后一筷蒜叶,灌了两口茶:“呵,我看他们难保不会再往回跑,咱们抓紧时间开干吧。” 马掌柜是最先出门的一个。 他手上拎了一口竹篾箱子,戴斗笠披蓑衣,孤身行走,不往大宅去,反而去镇南。 穿过果树林,到了山坡上,七八个人已经等在那里,个个都是一手撑伞,一手提着煤油灯。 马掌柜一眼扫过去,年纪没有一个低于五十的,领头的正是孟连发。 “怎么是你们过来,孟双江呢?” 孟连发是入赘,岳丈家本来还有好几户亲戚,子女也在孟连发的厂子里办事。 但是当年那个女邪术士进了孟家家门,害死的可不只有孟连发的嫡系儿女。 几户亲戚因此深恨孟连发,常不往来,想不到,今天那几户老人,都到了这里。 “小宝已经是我们几家的独苗,所以我们都来了。” 孟连发脸上有些憔悴,腰板挺得很直,“至于双江,我把家里现款都给了他们夫妻,让他们躲起来。” “乱世里,人杀人,也有军头杀军头,假如我们今天事不能成,就看他能不能让钱生钱,有没有那么一天,能用自己的家业,把仇家的人头买下来!” 马掌柜微怔,笑道:“果然是你孟连发会说的话。” 孟连发闭了闭眼,道:“当年就受了马师大恩,现在又是三位涉险,我实在不知道如何报答……” “既然被我们遇上,总不能看一个小孩当祭品,更不能看一大群小孩被残杀,这事错的不是你,更不是我们……哎,你别想磕头啊,别在这种时候给我搞点坏兆头。” 马掌柜伸手指着这帮人,“别给我搞幺蛾子,老老实实,按我说的办事就行!” 他走向众人身后,那里的土壤已经被扒开。 前几天埋过棺材的地方,填的时候也很草率,就是一些断木树根,往里面一扔,上面盖了层浮土。 现在轻易的就被挖出来,露出原本那个棺材坑的模样。 马掌柜先把自己的蓑衣往里面一扔。 几个老头立刻围过来,手里大伞边缘交叠,高低不同,登时将整个土坑上空遮住。 马掌柜打开自己的箱子,从里面取出一面草席抖开。 草席内帖黄幡布,画着足足有一人高的朱砂大咒,铺在坑底蓑衣上。 马掌柜跳进坑里,指挥老头们把煤油灯围在坑边放好,随后就打了个哈欠,躺了下去。 “都别动,就这么等着吧。” 马掌柜给自己额头贴了张黄符,双手交叠掐诀,搁在小腹,嘴里咪咪呐呐,低声含糊的开始念咒。 撑伞的人各个脸色绷紧,围在坑边一动不动。 山间风来,偶有雨丝飘过他们的间隙,落在马掌柜脸上。 镇子西南,大宅的后厅。 老太监脸皮微凉,伸手摸了一把,约莫是厅外有湿汽吹进来。 他一个眼色,仆从就走过去,关上了后厅的两扇雕花木门。 阳光还能从窗纸照进来,但总觉得昏暗了些,老太监倦意上涌,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他昨天是直接睡在玉棺旁边的,培养亲近,现在看来,睡得不那么舒服。 “让四娘今早别吊嗓子了,咱家也清静清静……” 门外仆役应声,老太监没有听见,一手倚在桌上,支着脑袋,沉睡过去。 这个时候,楚天舒和钟劲秋走在路上,已经能看到朱门紧闭的大宅。 钟劲秋戴了个斗笠,扛了个竹竿。 楚天舒左手撑伞,腰间挂剑。 他今天在腰间缠了条细锁链,锁链上有一个扁平铜环。 桃木剑下尖上粗,穿过铜环时,到不了护手的位置,就会被卡住,但卡的并不紧。 若要对上无形邪灵,该用木剑,他一探手,直接能从铜环中抽出整把桃木剑。 若该用铁剑,握上剑柄的瞬间,发一点劲力振动,铁剑就会出鞘,那层桃木外壳,还会挂在铜环上。 “我们从哪个方位潜入呢?” 楚天舒边走,边低声说道,“楚天在东南,东南算是我幸运方向,钟叔喜欢哪边?” 钟劲秋道:“我无所谓,有很多人,就喜欢提防那种可能被外人潜入的方位,所以,从任何方向潜入,也许都没差别。” 楚天舒若有所思:“这样啊。” 他步子要领先一点,索性直走,到大门前,上了石阶,伸手就扣响了铜环。 “谁啊?” 院子里传来脚步声,还有几句抱怨,“至少该留两个兵守门的,这还得我们自己开门……” 大门一开,里面是个壮年武生,头戴软罗帽,穿快衣快裤,背对着影壁。 嗖!! 一条手臂像毒蛇窜出,搭在武生喉咙上,指力已经捏断喉骨。 “我是来找周大哥的。” 楚天舒的声音含笑,热情开朗,挤进门去。 断喉的武生瞪大眼睛,被他抖臂往前一送,轻轻靠在影壁上。 桃木剑整个抽出,插在伞中,伞面收起,左手反握,衣袖遮掩。 “周大哥前几天约我去游玩,我看今天雨日齐出,风景独好,也请他出去走走。” 楚天舒口中话语不停,脚步已经绕过影壁,进了前院。 前厅里的人齐刷刷看过来,脸上都有些不悦的神色。 陈班主笑面惯了,连忙冒着小雨,往外迎过去,双手一拱。 “阁下来得不巧,周副官今早已经回城……” 院落一侧走廊里,刘四娘蹙着眉,看到班主和客人在大荷花缸旁边,快要相逢。 她爱唱,也爱听,今早不便吊嗓子,就在廊下听雨声。 那个开门的武生,平日是个聒噪性子,两句话说完后,竟然不再出声。 其声断得有点……太干净了。 她豁然惊觉:“小心!” 噌!! 楚天舒的伞中,一抹寒光暴闪出来。 第26章 繁花百出,枪与枪 陈班主听到提醒的一瞬间就暴退两步。 但也就只能退了两步。 两步之后他就觉得胸膛里一空,浑身都没了力气。 一条从他右腹到左肩的血线浮出,噗嗤一声,喷出大片热血。 血压骤降,让人当场失去意识。 陈班主的最后一个念头,是右手一紧,捏碎了手里的鼻烟壶。 嘭!!! 他右手里像是炸开了一条旗花火箭,一尺多长的红烟激射出去。 楚天舒刚才那一抽剑,也是右臂爆发出了最快的速度,这才一剑就杀了这个戏班领头的。 剑指长天时,没有半点血迹,但剑刃还在细微嗡鸣,手指上的劲暂时没缓过来。 眼看红烟惊射而至,楚天舒左手一抬,先用雨伞横挡过去。 宛如大炮仗当空炸响。 黄竹骨架,油纸大伞,当场四分五裂,炸得崩飞出去。 碎纸竹屑间,却还有一把桃木剑鞘横陈。 楚天舒左掌一推,顶着这把剑鞘,撞在红烟尖端。 桃木剑鞘上的所有符咒,霎时间全部亮起,红烟速度骤减,隐约看出,烟气顶端像是有一个拇指大小的燕子形状。 非金非玉,非木非石,看那个颜色形态,倒像是用一大堆腥红铁锈,攒起来的一个燕子图纹。 这是五猖法中的“红尾燕”! 黑燕子剪水而过,红燕子剪血而逝。 为养出这么一只“红尾燕”,陈班主当年在京城中,找了十把刽子手所用的大刀,每把刀都用过十年以上。 唱五通戏,采集刀口上的血锈怨气,聚在水晶小瓶中滋养。 待红尾燕初成,就是在那一年八月十五,子时之内,把十个刽子手脖子切开,嗜血开锋。 这些年,红尾燕不知杀了多少人,如果班主还活着,驾驭红尾燕曲折如意,专寻弱点。 其灵动锋利,简直有点近似于传说中的飞剑术,只是距离有限。 至于现在的红尾燕,就仅剩一股嗜血凶蛮的性子。 红烟尖端撞在桃木剑鞘上,燕翅一扇,竟然不做回避,发力硬撞。 嘭!! 桃木剑鞘也炸裂开来,尺许长的红烟,则短了一大半。 楚天舒左手急躲,右手往下一砸,动作之紧凑,好像他的左右手是一个正在急旋的风车。 剑柄也是桃木制造,也有符令。 楚天舒右手这一砸,正好是用剑柄砸在红燕子身上。 红燕子发出一声尖锐鸟鸣,当场崩溃。 陈班主的尸体,这时才向后倒下。 戏班里的其他人,全都惊怒交加,动身冲杀出来。 动作最快的还是刘四娘。 她整个人像是一朵旋转的莲花,裙摆就是宽大的莲叶,骤然从走廊里飘出。 五六米的距离,她一晃就到。 楚天舒的视野,被戏服上那些快速流转的色彩所占据,手里的剑却毫不留情的斩杀下去。 一剑就要斩破荷叶,更想要把人竖劈。 姓周的那天在酒楼说了很多话,楚天舒他们并没有尽信。 半夜的时候,马掌柜施法,把所有麻雀精魂都放出去,点滴渗透,小心探查,点香静坐,于心中借雀眼观望。 他看到,戏班这帮人,果然在编排演练邪道五通戏的戏码。 而这座大宅后院厢房里面,不仅仅藏了一个孟小宝,是足足藏有二十多个小孩。 大的不超过十岁,小的恐怕才只有三四岁,全部都被下了昏昏沉沉、不叫不跑的迷药,装在大铁笼子里面。 武生负责送饭,看那些饭盆的样子,一天大约只喂一顿,是江湖上偏门的药膳,保其不死。 对外边人模狗样,唱词里忠孝节义,暗地里抢来小孩,却像养畜生一样对待。 将来,就算这帮孩子被救出去,只怕里面也会有好几个落下病根,难以养大。 楚天舒昨日原本已对姓周的动了杀心。 但在半夜听完马掌柜的转述之后,他对戏班这帮人的杀意,不由大跳一步,彻底越到姓周的前面。 此时一剑劈斩,狠绝之处,在空气中扯出了一条如铁口哨般的尖响。 荷叶般的裙摆当场被劈开,可惜没有劈到人身上。 裙摆刚破,刘四娘一脚就踢在剑刃上。 她唱戏的时候,前脚掌会套着小脚,外面涂漆描纹,看着像是木头材质,实际上却是精铁打造。 脚尖跟剑刃碰撞,一声金铁脆响。 楚天舒的剑刃,竟然脱手而去,向天空旋转,疾飞至高处。 不错,只是剑刃脱手,剑柄还在手上。 楚天舒脸色微变,手指一收,已经把剑柄捏碎。 指缝里面漏出来的并不是坚硬的木片碎屑,而是像虫蚁蛀空了一样的朽木粉末。 刚才剑柄跟红燕子的一撞,固然砸死了那只邪灵。 但桃木剑柄也被腐蚀蛀空,只剩下表面一层脆壳,看着还似完好。 刘四娘对此早有预料,一脚踢飞剑刃,猛然向下一落,踩向楚天舒脚背。 楚天舒脚步一撤,铁脚尖端只能砸到地面。 石砖破裂的同时,她的脚掌借反作用力弹射起来,速度比之前更快,踢向楚天舒胸口。 破开的裙摆如孔雀尾扫动,刘四娘的身体猛打猛进,双脚起伏变线,连环踢踏,竟然逼着楚天舒连连倒退。 前厅里的其余人,这时候也已经冲杀出来。 他们本来就在熟悉戏码,身边都带着跳五通戏的时候用得上的东西,刀剑乐器,无不凶利。 尤其那几个武生打扮的,离大门口也近,冲出来如猛虎下山,就要去围杀楚天舒。 恰在此时,空中突然一暗。 只见一个人影,从大宅正门屋檐上蹿进来。 那人像老鹰俯冲,掠过影壁和大水缸,就杀进了前院,双脚砸在雨中石砖上,前冲滑行。 青竹贯穿雨雾,前端用厚铁皮裹成一个圆锥形,且当枪头。 最前面一个武生也够敏捷,连忙单刀一横,贴在脖子前面,以刀身拦住枪头。 可那么一个简陋的枪头,一下子就贯穿了精铁刀身,扎进了人的脖子。 叮!! 刀身被贯穿的声音传出时,那杆枪已经抽出。 钟劲秋手腕一抖,枪头扫在尸体的耳根,让尸体向侧面砸去,暴露出后面大片敌人。 三把银亮的刀,同时朝青竹棒砍过来。 戏班子里的默契,三个人同时出手,刀影纷纷,让人眼花缭乱。 钟劲秋只有一个人,一杆烂枪,抖出连绵不绝的枪花,磕碰下压。 枪速之快,竟以一敌三,枪头和刀身擦出的火光,不断闪动。 从头到尾,只有枪头厚铁皮保护的位置,在跟那些刀刃碰撞。 三人一轮抢攻,半步也没能前进,手上稍微一慢,枪头尖锥就横着一晃,从他们三人脖子上擦了过去。 后面的戏班成员,这回也发了狠,把这三具尸体一起推出,撞向钟劲秋。 钟劲秋忽然一缩枪,再一刺。 长枪如白蛇吐信,斜刺在地面石砖缝隙之间。 青竹棒被压弯出一个饱满的弧度,持枪者身体向后一跳,青竹棒顺势弹直。 钟劲秋像是被弹射出去,躲开了三具尸体的扑撞,落在荷花大水缸后面,一脚就踢在水缸上。 水缸炸碎,不是从踢中的地方开始破裂,而是整个水缸同时朝四面破裂,只剩缸底完整。 一大缸水横溢而出,在地面冲刷开来。 沉重的缸底,已经被钟劲秋第二脚踢中,趁着水流平移出去,撞到人群之中。 人群一乱,有的要躲,有的想出脚拦截。 钟劲秋已经挥枪杀入人群,如入无人之境,一路冲到前厅里面。 水流肆意在院子里铺开。 楚天舒和刘四娘那一角战场,也有水来。 刘四娘这一脚落下,不由稍重了一点,在地面留下一个碎砖浅坑,以防被水流湿滑影响身形。 她擅长腿法,打斗过程几乎没有双足同时触地的时候,要凭单足轮换之力显身法,面对这种地势变化,本能就会更慎重。 嘭!! 与此同时,楚天舒抓住机会,长臂一拳甩了出来,在空中打出一声气爆。 刘四娘腰如柳条一摆,头颅自然偏开,躲过这一拳。 甩拳一放即收,收回来的时候,却从刘四娘脸上带出三条血痕。 通背拳谚,甩拳如箭收如钩! 甩拳打出去的时候,其实不一定是拳的形状,也可能是用手背抽人,又叫鞭手,但收回来的时候,一定是爪子的形状。 刘四娘脸上一痛,神经反射,让浑身绷紧了一下,脸颊能看到明显用力的咬肌线条。 人的脸是浑身最敏感的部位之一,受伤紧绷是必然。 但对于她这种腿法高手来说,这一绷,绷在脸上,腿就慢了。 刘四娘的腿刚要踢出,被楚天舒一脚截击,踢在小腿迎面骨上,又是钻心一痛。 嘭嘭嘭!!! 下一刻,刘四娘胸口,脖子,脑门,已经连中三拳,瞳孔涣散,身体向后砸倒过去。 白猿惊露,三拳夺命! 楚天舒想起头回看这人唱戏的时候,神色闪过一点复杂。 目连戏,因为母亲对孩儿的慈爱感动佛祖,让孩儿得以闯地狱,救母亲,脱苦海。 眼前这人,却是个残害孩子的帮凶,因此而下地狱。 楚天舒眼珠一动,森冷的目光移向前厅。 钟劲秋先杀后冲,闯出一条血路时,只解决了院子里一半左右的人。 剩下的人,被那杆长枪杀得心惊胆战,刚一转身,要看刘四娘那边,就看到银光一闪。 白脸丑角,脸上中了一根银针,手上刀立刻被夺走。 楚天舒提刀杀进人群,刀随身走。 等他穿过人群,闯入前厅,院子里那帮人个个断腿,惨叫倒地。 他们攻击钟劲秋的时候,是气势最高涨的时候。 现在则是惊魂未定,被楚天舒突袭,追求的又非杀伤,只是断腿。 因此院子里剩下的人,几乎一触即溃,全员倒地。 后厅门前的仆役,早就听出不对,连忙闯进厅里。 “公公,前面出事了!” 老太监一点反应都没有,一个仆役情急之下,抓住老太监摇了好几把。 “公公!公公!!” 老太监眼皮紧闭,眼珠左右滚动,还是没有醒来。 院子里面传来轰隆一声,前厅的墙壁,被撞出一个大窟窿。 碎砖和大鼓师一起倒飞过来,砸在院子里的戏台上。 光头的大鼓师,胸口还插着一截断枪,是在中枪的一瞬间,双手鼓锤交错,砸断了青竹枪杆。 两条人影追到戏台上,一个手拿断竹,一个手提单刀。 “快!” 钟劲秋喝道,“老马撑不了多久,咱们一靠近,他就会被杀意惊醒。” 楚天舒刀交左手,右手往后腰一抹,拿出来一把左轮手枪。 杀人者一靠近屋内,老太监就会醒。 但人还没靠近的时候就掏枪,不知道这个还在沉睡的老太监,能不能反应过来?! 这把左轮手枪,正是那个流寇头子遗留的,不知道是从哪里弄到手,口径不小,威力甚至还胜过民兵队的粗糙步枪。 只剩一发子弹,楚天舒就准备用在这里。 强大的筋肉控制力,死死控住枪身,楚天舒瞄着老太监的眼眶,刹那扣下扳机。 砰!! 老太监猛然睁眼,但还没来得及有别的动作,干瘦的身体已经被一股冲击力带动,向后撞碎座椅,砸在墙上。 白发散乱的脑袋,往墙上一砸,往前一垂。 打中了! 两个仆役惊恐莫名的看着这一幕,噤若寒蝉。 但只是一个眨眼,那个脑袋又抬了起来,满脸扭曲狰狞。 “谁?!” 炽热的弹头,在那一瞬间被躲开寸许,没有打中眼眶,而是打在颧骨上。 可怕的是,这个弹头只打破了老怪物的脸皮,就已经变形,嵌在了血肉中。 第27章 金钱护身,观音披甲 小镇南边,土坑里。 马掌柜贴在脸上的黄符突然崩碎,瞪眼张嘴,鼻孔放大。 围绕在坑边的一圈煤油灯全部熄灭。 自从在周副官那里知道了老太监的底细,马掌柜他们就定下了这个战略。 利用棺材坑、玉棺、老太监之间的联系,以茅山法隔空弹压,让老太监陷入沉睡之中。 楚天舒和钟劲秋,趁机剪除老太监的羽翼,干掉那个戏班里其他好手。 整个计划,前面大半都还算顺利,现在就看最后,最关键的一步了。 “这老东西,有点太凶了吧!” 马掌柜喘了两下,爬出土坑,捡起自己的竹篾箱子就往镇上跑。 孟连发等人对视之后,一咬牙也全跟了上去。 太阳依旧在东方。 灿白的阳光,晶莹的雨丝。 檐前雨丝汇聚,水滴落下的时候,映照出了厅内一张扭曲的老脸。 “谁打的洋枪?!” 老太监脸皮抽搐,变形的弹头从脸上挤出,掉在地上,眼珠颤了一下,已经盯准厅外的两个人。 “啊!!!” 怪叫一声,刺入耳膜,厅内两个仆役,都露出痛苦捂耳的神色。 老太监活像一只大虾,忽然一弹。 不过,虾弹身是后退,而他这一弹,两边肩胛骨撞墙借力,是把整个身子,向前弹射出去。 他上半身前倾幅度特别大,如果是在静立状态,绝对已砸向地面。 但因为他正在向前狂奔,迎面而来的雨丝气流,跟他这个前倾的角度,正好形成一种平衡。 呼啦一声风响,老太监已经上了戏台。 楚天舒和钟劲秋,虽然都因为敌方那脸接子弹的一幕,心头震惊了一下。 但这时候,两人的应变没有半点迟缓,向左右两边同时弹开,躲过老太监的一扑。 楚天舒向左闪,扭头抡臂向右,甩手劈刀。 钟劲秋向右闪,拧腰回身向左,断竹直刺。 刀劈在老太监背上,刀身嘎呛一响,居然和那件锦袍上衣,一同崩碎,铁片飞溅。 断竹刺向老太监的耳朵,被老太监单手抓住。 钟劲秋发力之猛,在这一刻也凸显出来。 坚韧的青竹棒,直接破成八份,被两端的力量挤压,弯曲,变得像是一个大灯笼的骨架子。 老太监扭头向左,认定这个威胁更大,腰身旋转,手臂一扯。 破竹片从他腰侧飞去,全部拉直,射向后方的楚天舒。 老太监本人,出拳如开炮,打向钟劲秋。 霎眼之间,因老太监上衣尽碎,钟劲秋看到了对方胸口的刺青。 那兽头刺青,全是由钱币的图案组成。 左右双眉是刀币,方孔金钱为瞳眸,金银元宝为鼻梁,还有数十个小铜钱交叠相连,组成厚唇大口。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金钱神力,买命度亡。 五猖法,金钱身甲! 修炼此法,要自身有足够丰厚的家底,设局让生辰八字合了阳日阳时的人捞得偏财,再开坛做法。 十天半个月内,捞到偏财的人就会心干髓枯,一身精气都被偏财买走,落在修炼邪法的人身上。 外人的精气与修炼者本身不相容,无法收纳,但可以披在体表,多次叠加,形成一层无形护甲。 这套邪法练到精深,也只是相当于有了一身钢铁皮层。 不怕寻常锐器,但要是遇上钝器大力冲击,或者扭折关节之类的手段,照样得死。 就之前那一枪。 单纯的一个五猖术士,脸上被子弹打中,即使皮肉损伤不大,脑子也得被震昏过去。 但这老太监,却是个兼修拳法和术法的人。 周副官说,老太监本是练了大半辈子的拳脚,趁当年紫禁城被攻陷的时候,夺得前清密库中珍藏的一套“金瓶宝药”,依法服食运炼,才成功兼修了五猖邪术。 究竟其人拳法术法兼修之后,能有什么样的战力。 徐、周二人,也只是有个估量,最近并没有真的上手试过。 现在看来,至少在老脸防御这一项上,有点超出姓周的估计了。 嘭嘭嘭嘭嘭!! 老太监出拳打出连串残影。 钟劲秋脚下连退三步,手上不知已挡了几十拳。 布袍崩破,衣袖散飞。 就这须臾之间,钟劲秋双臂上已经出现红肿,口中不由低吼一声。 “观音披甲!” 这老太监的拳法,原来是练成了“观音骨”的境界。 练成这种境界的拳师跟人硬碰,别人是肢体一个部位受损,而他全身分摊力道,所以打起来就会更加肆无忌惮,狂猛发力。 何况这老太监还有金钱身甲护体,两种路数,可以说是绝佳的搭配。 这才是拳法和邪术真正融合起来的威力。 那豹猫武士,当然远无法与之比拟。 就算是楚天舒,他的通灵术法缺乏足够的杀伤力,也不足以跟拳法融合出这么好的效果。 但是,楚天舒躲开那些竹片后,立刻向前扑抓。 他原本想要踢击下阴,但一想到这老太监的下阴,恐怕防御也是非凡。 因此这一扑,长臂探出,是抓住了老太监脑后飘起的白发。 老太监已经打得钟劲秋露出破绽,正要杀去,脑袋忽然向后一晃。 “放肆!” 他咬牙往前一拽,白发全部从中间断裂。 钟劲秋却在这时张口一吐。 练成食为仙的拳师,空口吐气,也能在半米之内,打得人眼睛上像是被棍子碰了一下,酸痛不堪。 钟劲秋吐出来的还不是气,而是一根鱼刺。 那是他早上做饭的时候,含在嘴里的一根鱼骨刺。 一般嘴里藏针,藏刀片之类的手段,被老江湖一眼就能看出不对劲。 这么一根鱼刺,却极难被看出来。 钟劲秋年轻时,就专门练过这一手绝活,早上含了鱼刺,后来吃饭说话这么久,半点异样都没有。 鱼刺一闪,钉在老太监左眼眼皮上。 老东西闭眼也真快,连眼皮上好像也有护持,但到底比别的地方薄弱很多,痛哼一声。 钟劲秋的双掌,就在他闭眼的时候,印在了他胸口。 这双手拍出来这么快,竟然没有风声,直到拍在了人胸口,也像是拍在了厚布袋上,声音很闷很低。 太极仙人劲,隔窗推月! 但在同时,老太监双拳也打在钟劲秋双肩,把他整个人打飞出去四五米。 楚天舒在老太监背后,亲眼看见老太监背上皮肤,突出两个模糊的掌印。 他横眉怒目,吐气开声,震脚推掌,两只手,正好轰在那两个掌印上。 老太监咚的一声也飞了出去,飞得比钟劲秋更远,砸在了院墙上,脑袋撞破墙壁。 “呔!” 老太监双脚刚一碰地,就把脑袋拔出墙壁,猛回头,盯住敌人。 钟劲秋站起身来,双臂却如死蛇垂下,肩头刺痛,一时提不起劲。 楚天舒到了钟劲秋身边,右手在他背后一扫,四根针已落在他肩背上,通络止痛。 但看落针处,居然渗出紫红色的血迹,这伤只怕一下缓不过来。 “呵,呵呵!!” 老太监眼珠扫着,嘴里淌下粘稠血迹,“仙人劲,渗透护身法后,也只有两分余劲而已。” “那个臭小子,又有渗劲,又有蛮劲,时机正好,一下却真伤了我的肺。” 原本在拳法中,有少许生克关系,观音骨克龙缠身,食为仙克观音骨。 老太监靠金钱身甲,压过克制关系,转眼间重创钟劲秋。 楚天舒却比较特别,可以说是九成的龙缠身,四成的食为仙,也打了老太监一个猝不及防。 “你们是镇上人吧,两个高手,还有个隔空下咒,水平跟咱家听到的全都不同,内鬼勾外贼呀!” 老太监到了这一步,语气阴狠,仍有信心十足的模样,抬手拍了拍自己脖子。 “咱家这头颈,扛过紫禁城几十年的曝晒风雨,奉命抓过不知几个犯官乱党,杀得人头滚滚,一向是我比他们命硬,倒要看你们这几个泥腿子,今儿能奈我何?!” 楚天舒没有说话,只盯着对方。 刚才对方以一敌二,最关键不仅在金钱身甲,还有一种对战斗韵律的洞察、把控。 楚天舒够勇猛,刚才的围攻,却总觉得没有发挥好,就是自身的节奏被影响了。 “经验么,不对,单是经验,钟叔也有,怎么没有他那种味道?” 楚天舒心念急闪,左手抬起,并指如剑,竖在身前。 “是兼修!” 开窍状态的瞬间切换,向内改为向外。 楚天舒眼中润亮,脚下似有一层极轻、极淡的尘雾荡开。 形成半径五米,不曾真有的正圆。 老太监神色一沉。 第28章 清风过耳,千里行 楚天舒以前,有过几次在两种开窍间切换的经历,但是都不彻底。 放没有放到最大,收没有收到最深。 就算是那样,已经让他觉得颇有负担,因此也没有特意折腾,那时候的心力,主要还是都放在拳法修炼上。 而今他在战中得到启发,这一刹那,通灵开窍的状态,向外放到最大,又于动念之间,极力一收。 就像是一个人,用有生以来最大的限度,吐尽了浊气,再狂吞一口天地间风雨清新的味道。 周边场景里,大量的细节纷至沓来。 在脑海中碰撞出光明、灿烂、多彩,每个线条却又深刻动人,泾渭分明的动态图像。 老太监这个时候,已经朝他杀了过来。 那张老脸上的伤口,脸皮皱纹的颤动,神情从自傲变得阴沉,细节全都映在楚天舒眼中。 干瘦的身体,还是那种上半身大幅度前倾,脚下高速绷紧蹬地的姿态。 那是“心意拳”老架里的功夫。 这套拳法,从明末清初成名以来,就一直以狠毒著称,演变到了清朝道光年间,已经温和不少。 可仍然被当时的直隶大拳师李老能,评价为狠辣有余,稳重不足,因此改良出一套形意拳,保留了刚猛的特点,但出手更稳,有更多应变余地。 昔年老太监在紫禁城被培养,干的就是杀人的活,上面人当然不管他们稳不稳,后来他有了地位,拳法风格却已经浸润了他的性子。 要他去改变自小的拳术风格,那不可能,现在他出手稍慢一点,都觉得自己这一拳是白打了。 但他琢磨着,有了金钱身甲,也算从另一个角度,弥补了缺陷。 所以,他人虽老,拳却比几年前更加求快。 腿如强弓劲弩,轮换间一松一绷,俯身破风射去,拳头又在这种速度的基础上打出来。 近身瞬间,出拳如炮石。 嘭!!! 楚天舒几乎看得出,前方的空气被打的微微膨胀了一下。 而他的右手,就是在这个时候,砍进了那团空气,切在了老太监右臂手肘内侧。 他第一反应是,自己的手掌像切在了铁棒上。 金钱身甲是全方位的防护,眼皮上都有,手肘内侧当然更有,但为保持关节的活动能力,此处的反震力,已经比别的地方稍软了。 这一掌,把对方的手臂打偏,似乎宣示一个前奏。 主调紧随而至,老太监出拳如同乱箭齐发,水滴被打成雾状,劲风气流,宛如沸汤狂雪。 楚天舒的双臂,则如快刀肆意斩出,有形打形,无形打影,让面前的气流乱象翻倍。 他那咬牙切齿,双目发亮的模样,好像只是才模糊看到个影子,什么都不管,手就已经砍到了那个位置。 两个人的碰撞,不像一串鞭炮那样,有着先后次序的感觉。 而像是用一个大铁桶,里面装上一半铁豆子,然后奋力摇晃。 只一瞬间,不知道多少铁豆子碰上了铁桶。 声音激烈到让人心烦意乱,眼花神摇!! 不远处的钟劲秋,这一刹那都屏住了呼吸。 以他的经验,至少可以肯定,自己能看到的所有碰撞中,楚天舒的手掌,都是切在了、抽中了对方的手肘内侧。 太准了,但就算这么准,楚天舒的手,恐怕还是没有对方手肘内侧那么硬。 碰撞频率如此之高,要不了几秒钟,楚天舒的手也会酸痛发肿的。 钟劲秋猛然回神,下意识就想要起脚,大不了再废一条腿,总有可能让那老东西被干扰一下。 但他脚还没抬起来,就听见一声炸响。 特别清脆,但又震耳的一声炸响,就像是有人用极大的力量打爆了一个羊皮筏子。 一个带着残影的巴掌,重重拍在了老太监脑袋侧面,拍在了他的耳朵上。 老太监的身体向右一歪,横砸在地,砸碎了好几块石砖。 楚天舒肚腹一震,仿佛是肠胃在发力,左脚突兀向前一擦。 脚尖直接踢在了老太监眼眶上。 咚!!! 老太监的身体旋转出去,撞到墙根,这才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叫。 “啊!你!!” 他在地面一滚,站起身来,一只眼血肉模糊,耳朵里也淌出暗红的鲜血,摇摇晃晃看向楚天舒。 “你不过是刚学会洞察……” 老太监伸手指向楚天舒,带着歇斯底里的愤怒。 但他才迈出一步,人就跪在了地上,双手撑地,脑袋左一歪,右一晃,血滴在石砖上,爬不起来。 脑子里极度的眩晕,让他发出干呕的声音。 “耳朵里都被震爆了,你还想站稳吗?” 楚天舒唇齿带着微微的颤,不知道是喘息还是忍痛,咬牙而笑。 “我确实是刚学会这手洞察战场的本事,未必有你老练。” “但是,人感觉到的细节,是要脑子来处理的,你之前伤了肺,脑子供氧量不足。” “同样是鼓足一口气,我站着不移跟你硬拼,等你拼到后面,脑子就没有我快了。” 所以,老太监的耳朵上才会被打中那一掌。 他还没有等到楚天舒的手真正肿起来,已经中了必败的一击。 老太监恨声道:“原来如此……” 楚天舒说了这几句话,脚趾的酸痛已缓解,身子倏然一动,到了老太监身边,一脚就踢在他另一只耳朵上。 老太监浑身一颤,剩下的一只眼里满是不甘。 如果重来一回,不要以抢攻的姿态高速硬拼,换成游斗,或者干脆逃走…… 他的身体,已侧翻出去,滚倒在地,没有了声息。 另一边,钟劲秋也扭身一脚,踢在地上,石砖崩裂,两粒碎石破空而去。 厅里两个仆役,眼看公公大败,正要逃跑,后脑就被碎石打中,昏死过去。 楚天舒左右换手,给自己手臂上扎了几根银针,这才敢松了口气。 一旦松了紧绷的那口气,痛感简直倍增。 “我靠之啊!” 楚天舒脚下一挑,给老太监翻了个面。 叮! 一根银针射向尸体胸前的刺青,却被弹开。 楚天舒轻轻嘶了一声。 他知道这种邪术造物,跟一般附体的凶魂不同,并不会因为主体死亡,而急衰暴毙。 要采集到邪灵素材,必须得把这个邪术造物也干掉才行。 但老东西都死了,这刺青竟然还扎不穿? 好在很快,一只麻雀飞到院子上空。 没多会儿,马掌柜就气喘吁吁的跑了进来。 “成了?” 马掌柜环顾一眼,道,“那就好,那我们快走吧,这边的惨叫已经引起街口那边有些人在观望了。” “孩子们交给孟家人照料……” 楚天舒插话,问道:“马叔还有没有别的法器了?” 马掌柜掀开箱子:“只剩一罐朱砂符墨。” 楚天舒眼前一亮,接过来直接倒在手掌中,蹲下去一巴掌拍在老太监胸口。 连打了七八回,刺青的阴邪之气失去主人驾驭,被动挨打,逐步崩散。 稍后,厅中那口玉棺,也被满是朱砂符墨的手掌,从头到尾,拍了个稀碎。 大宅之外,镇长已经带着王甫等护院赶了过来。 “怎么回事,老太爷的宅子里怎么会有惨叫?” 镇长看向那些镇民,旁人也不知道,“民兵呢,民兵巡逻没来这边吗?” 王甫说道:“我前几天听民兵说过,周副官在的时候,让民兵们不要靠近这边,老太爷自有护卫。” 有个镇民说道:“刚才好像看见孟厂长和马掌柜进去了。” 正说话间,几个老头抱着一群孩子走了出来。 还有些孩子,年岁看着稍大,畏怯的跟在人群后面走动。 王甫眼尖,看出那些能走动的孩子,有的身上还留着银针。 镇长满头雾水,又惊又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孟连发怜惜无比的抱着自家小宝,手上还拿了块木板,正要说些什么,就听见一阵马蹄声靠近。 所有人都看向路口。 细雨之中,只见一匹高头大马疾驰而来。 那匹马有些让人眼熟,但马背上坐的并非是一个高高瘦瘦的军装汉子,而是一个披甲武将。 头盔锃光瓦亮,两侧火云护耳,铁面罩盖脸,身上甲叶密密麻麻,一手抓着缰绳,一手提着把五尺多长的大刀。 镇长等人一时都呆了。 虽然进入枪炮横行的时代还没有多少年,但他们一辈子也没有见过这样的武将。 那仿佛是从戏文里,从历史里狂奔出来的大将。 王甫等护院则纷纷警戒起来,大喝道:“什么人?” 骏马一声长嘶,武将一抬腿,跳下马来,迅捷的像是那身五十斤的重甲不存在一样。 待脚步砸在街面上,一声震动,又提醒着众人,那身盔甲绝不是样子货。 “是我!” 武将掀起面罩,露出周副官的那张脸,扫视众人。 练成观音骨的拳师,披重甲弊大于利,练成食为仙的拳师,披重甲也如同自负枷锁。 但是,练成龙缠身的拳师,浑身筋力如同一条活龙。 重甲对他们来说算不了多大负担,其重量、惯性,甚至可以成为活龙狂力的一部分,好处远大于坏处。 周副官不知麻雀精魂具体奥妙,但他大致知道,一个术士“役魂借眼”,顶多能有多大范围。 超出这个范围后,他立刻让人为他披甲,策马狂奔,绕路回镇。 原以为能来收拾残局,但现在看来,好像还是晚了一点。 “周副官啊!” 孟连发大喊一声,声泪俱下。 “你总算回来了,有一伙歹人骗子,装成戏班,蒙骗老太爷,暗地里做出不法之事,绑了好多人家的小孩。” “楚大夫他们发现端倪,赶去营救老太爷和众孩童,想不到老太爷刚烈,知道自己被蒙骗,跟那些歹人拼了。” 这番话,被精明的人一细想就知道不对,就像是随便留的一个台阶,只看你愿不愿意自己描补。 比如镇长,脑子里已想到什么,连忙绷住了嘴,不敢多说一个字。 周副官脸硬如木,嘴角动了动:“竟有此事,那楚大夫他们?” “楚大夫他们经此一遭,深感世情险恶,决心归隐山林了。” 孟连发把手中的木板递出来。 周副官接过来一看,木板上的字迹,看着竟像是用手指写出来的。 周大哥,小弟出山磨练,颇多波折,已有所成,决定归山深造,将来有暇,必定回来探望诸位。 后会有期! 周副官又问:“他们三位,一起归隐?” 三个人就没死上一两个? 孟连发坦然面对武将的视线:“是啊,周副官要进宅子看看吗?” 进了宅子,你该能看出来,三个人一个都没死。 周副官又盖下了面罩,不让人看到他的神情,隔了一会儿,才不易察觉的低语一声。 “真是老江湖,又硬又辣手。” 三个真正动了手,也是真正有威胁的走脱了,镇上剩下的这些小蚂蚁,腿脚倒是慢,但……也罢。 武将沉默片刻后,大哭一声,感天动地,迈步走向宅中。 “老太爷,我左思右想,想起不对,匆匆赶来,你却还是被歹人给害了呀!!” 一击既中,远遁千里的三个歹人。 老太爷你信我,我也没想到他们能有这么歹! 第29章 山中遇村夫 小镇旁的山林间。 楚天舒拿着从老太监宅子带走的单筒望远镜,看着镇子里的情况。 “马叔,果然像你们说的,这台阶他接得很快呀,镇长那帮人看样子都已经跟着哭起老太爷了。” 楚天舒把望远镜缩起来,叹了口气,“但想不到,这家伙还有一身重甲,真是威武。” “我之前要是也有一双好的臂铠,两条手臂应该不至于到现在还这么酸爽。” 钟劲秋背靠着松树,伸伸脖子,示意道:“再给我来一根。” 楚天舒帮他从腰间小包里摸出根萝卜干,给他叼住。 比起双臂只是残留了酸痛感的楚天舒,钟劲秋的手臂上,银针到现在还没拔呢。 马叔接过望远镜:“我年轻时玩过的千里镜,可没有这么清楚,这么远,感觉比我的麻雀还好用了。” 钟劲秋嚼着萝卜干,说道:“这东西也只能居高临下,真要说追踪渗透,还是靠法术才行。” 马叔感慨道:“可不好说啊,唐宋的时候,还只有雷法术士们善用火药,后来呢,什么五花八门的火药枪炮都冒出来了。” “这些机械,指不定将来处处都能比我的法术更方便。” 楚天舒来了兴致,想听听这个时代的术士,如果凭自己的猜测,臆想将来那些科技造物,会是什么样子? 马掌柜也正乐意聊这个。 “譬如说,现在汽车都烧油,火车都烧煤,太笨重了,将来会不会有那种,巴掌大的一块石头,就能烧很久的东西。” “哪怕动力小点,那就整个都改小了,弄得像滑板那么大。” “人站在上面,它就能自己跑,哦,还得有个握杆,方便操控方向,就像传闻中的神行甲马术那样迅捷省力……” 三人一边闲聊,一边向山林深处走去。 他们三个不知所踪的话,也算是对周副官有一种隐性的威慑。 只是原本的镇子,不方便回去住了。 钟劲秋认路,三人带了粮食和大洋,准备走到百多里外,去另一个镇子暂住。 山里路难走,有的地方根本就没有常规意义上的路。 钟劲秋还好,手不方便,不影响他两条腿还能健步如飞。 马叔身子骨虽然硬朗,毕竟不是开窍的拳师,就有些吃力了。 楚天舒背着包袱,帮忙搀着点马叔,马叔正好帮他打伞。 如此走到傍晚时分。 钟劲秋带着他们,来到一个废弃的茶棚。 竹木的框架,茅草的棚顶。 茶棚里的桌椅,要么翻倒,要么断腿,都积了不少灰尘。 棚子一角的土灶,更是塌了一大半。 “我以前回老家扫墓,有时候会在这边歇脚。” 钟劲秋说道,“这棚子也不知道是哪一年废弃的,现在这个顶,还是我前两年自己动手修补的。” “今晚就睡这儿吧,明早再赶路。” 马叔一屁股坐在长凳上,擦都没擦,喘着气说道:“非得跑那么远吗,这附近就没有什么别的村镇,能让我们住的?” 钟劲秋只道:“小楚还在涨功夫的时候,需要足够的肉食,一般的村子他住得了吗?” “足够繁华的镇子,你又说不好太靠近元南城,只能先去那边了。” 楚天舒这倒是很赞同。 现在身边没有足够的食物,他都不敢放开了练功。 估计得等他龙缠身和食为仙都练成了,拳法进度大步反超通灵人的造诣,练功速度才不会再有这个月这么狂暴。 加上,真正成就“食为仙”的人,所有内脏运作更协调,吃普通分量的食物,也能汲取利用到更多的养分。 他练拳对食物的需求,才会有所缩减。 “虽然不能放开了练,但熟悉一下拳谱也好。” 楚天舒说道,“钟叔,太阳还没下山,现在睡太早,你把你那套拳谱剩下的内容,都给我说说吧。” 钟劲秋歇了一会儿,点头道:“也好。” 钟劲秋练的是太极拳,但并不是如今最知名的,陈家沟传给杨露禅,杨露禅又在京城扬名立派,传播开来的那一脉。 他的拳法,是来自武当金蟾派,古人以望月听蟾的隐士意境,琢磨出来的拳法奥秘。 陈家沟那一脉,则是混了战场和农民生活演练的意境,要更厚重,也更刚更拙。 “人的内脏和情绪息息相关,练内脏的拳法,要想打出最好的效果,就要把那个情绪意境也拿捏到位。” “我年轻时候,觉得各家各派的太极,秉承的都是上善若水,以柔克刚,我这金蟾派的太极拳,立意更纯,肯定比陈家沟的奥妙更深。” “年纪大了之后,我反复琢磨,才有点后悔,当年没有去京城见识见识那一脉的太极。” “因为当兵和农民,这两种意境好养好学,你基本走到哪里,都能够看见农民,但是隐士这种东西,实在是太难学了。” 钟劲秋长叹一声。 不是住在山里就叫隐士的,脱离人烟,也可能是野人。 真正的隐士,未必无忧,但多半已经忘忧,经历过世情,而能够脱身出来。 这实在太难,甚至可能需要一种天生的禀赋。 钟劲秋也算是起起落落,自问还是做不到那种心怀。 “我看你也不像个隐士,灵阳胆的效力已经用的差不多,以后你练我这套金蟾派太极拳,只怕也有得慢慢磨了。” 楚天舒细细听着,微微一笑。 他确实不算隐士,但等到拿令牌推演优化,重新得出来的拳法,也未必还是按隐士的路子走了。 【红尾燕:凶刑之刃,积年红锈,金气血怨,合而成毒,翩然锋芒,择人而噬。 特性,锋芒斩铁,锈毒腐骨,遇水晶而收敛,以秘法吞吐过肺,可为其主。】 【吞金兽面(五猖分灵):偏财买命,戏谑人魂,祭礼合乎法度,可以娱神。 五猖神降下一缕分灵,囚禁精气,化为无形身甲。 特性,困锁精气,坚刚如金。】 那口玉棺打碎之后,没有什么收获,大概是那件法器,还没有达到“有灵”的标准。 但是,老太监的金钱身甲,却是意外之喜。 这东西并不是传闻中那种,直接用邪术从别人身上汲取来精气,就能化为身甲。 其最关键的地方,竟然是五猖神的一缕分灵。 楚天舒当时初见令牌上的注解,也略微一惊。 但这分灵在老太监死后就只会被动挨打,都被打死了,五猖也没什么反应,可见虽然称之为神,也必有某些限制,不用太大惊小怪。 就靠这一缕分灵,加上红尾燕,已经凑足了一次推演的标准。 钟劲秋把拳谱内容都讲了一遍之后,楚天舒回忆着,将印象中不太清晰的部分,又问了好几次。 令牌上如愿显示出了新的功法素材。 楚天舒选定“吞金兽面”的特性为主,开始推演。 【……推演完成。 《蟾功掌心雷》:意发五脏急如雷,蟾鸣四季第一声。 此拳法,意境如矿脉深藏,奇兽冬眠,静待天时,练成后,五脏六腑精华内守,厚韧饱满。 纵以最为急促之态,催动内脏发劲,亦可分毫无损。心肺发劲百次,只需稍一换气,仍可生机绵绵。 犹如天雷一响,惊动蟾鸣,随后正有春意浩荡而来。】 楚天舒闭了闭眼,感受脑海中的拳谱,嘴角不觉勾起了微笑。 等钟叔手全好了,就找个借口,把一些改良的部分说给他听。 此时,天幕染上夜色,山间却传来怪声。 楚天舒睁眼,疑惑的看去。 马掌柜也抬头,嘴里嘀咕:“哪来的驴叫?” 原来是驴叫。 楚天舒想起,在镇上自己也听过驴叫,不过,那种近距离听到的驴叫,跟这种在山里听到的,还真是大有不同。 林间细雨已歇,但土壤泥泞湿滑。 只见两个蓑衣汉子,穿着粗布补丁的衣服,裤脚挽到小腿,踩着草鞋在林子里走来,其中一人腰间还别着镰刀。 那头驴正是被他们两个牵着。 驴背上坐着一个头戴斗笠,面色蜡黄的男人,缩着身子,萎靡不振的模样。 看起来像是三个村夫,却不知怎么天已黑了,还在山里。 第30章 君子泽披山河 那几个人走得比较慢。 马叔趁机取出火柴,点了个灯。 煤油灯比较碍事,没有带上。 但马叔的包袱里面带了几个白蜡烛,拳头大小,又粗又短。 点燃之后,滴一点烛泪到桌面上,把蜡烛底往桌上一按,也就能放得稳稳的。 林中人注意到这边的火光,步子加快了些。 楚天舒好像从那两个牵驴的汉子脸上,看到了一闪而过的强烈喜色。 “老叔,天冷路滑,算错了脚程,咱们也在这歇一晚行不行?” 镰刀汉子还隔着二三十步,就扬声招呼起来。 马叔说道:“出门在外,谁还遇不上个难处,这地方本来也是荒废的,我们稍微修了一下歇歇脚,你们来呗。” 他们牵驴到了茶棚近处,先把驴背上的汉子扶下来。 那人身材倒是不矮,但佝偻着背,步履蹒跚,就这么几步,被人扶着走到茶棚里,那个咽喉胸腔里的喘息声音,好像细铁丝在相互摩擦,听着就难受。 楚天舒正在给钟劲秋双臂收针,目光扫过去,正好跟那三人对上。 被搀着的倒还好,两个搀人的汉子,眼睛却已经直勾勾朝这边盯着。 “这位兄弟。” 镰刀汉子说道,“你这个是在针灸吗?难道是个大夫,能不能给我们大哥也看看?” 楚天舒笑道:“我哪会什么针灸,这个是镇上老大夫给我二叔扎的,说是要留在手上很长时间,我们又急着回去,只好带着针赶路,看着时辰自己拔。” “别提了,那老大夫还怕我们把针弄丢,害得我们把一只风干羊腿,都抵在了他们医馆。” 要是在老家,楚天舒是比较乐于接诊的。 但在这连路都找不清楚的荒山野岭里面,竟然能遇到骑驴上山的人,还是警惕点为好。 马叔、钟叔这两个老江湖,也提防着对面呢。 尤其是钟叔,那眼神……嗯? 楚天舒眉心微蹙,钟叔这眼神有点不对劲啊。 不是平时他那种落拓散漫,不动声色的打量,而是也直白的盯着那个气喘汉子的脸,越看神态越严肃。 好像能从对方脸上看出一张画儿来。 镰刀汉子面露急色:“兄弟你别藏拙了,看你刚才拔针的时候,捻针尾那一手,就不像是个生手……” 钟劲秋忽然道:“小楚,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不是学过几年吗,就帮着看看吧。” 楚天舒和马叔,不约而同的看向钟劲秋,眼中都有毫芒微亮了一下。 两人交换了个眼色,没看出邪术气息,钟劲秋也不是会轻易被什么邪术影响的人物。 “那我试试吧。” 楚天舒沉吟起身,走到桌子对面,先给那病容汉子把脉。 钟劲秋也顺势走到桌子旁边,凑近了继续打量。 一张破烂桌子旁边围了五个人,有点拥挤。 楚天舒让他们退开些,借着烛光,检查了病容汉子的眼睑、舌苔,又摸着脉,继续沉思。 “这病……” 楚天舒再度抬眼,端详着面前的几人。 那两个蓑衣汉子,眼中都有焦急模样,但看腰腹之间微微紧绷,就知道暗中也有戒备。 尤其是那个镰刀汉子,右臂藏在蓑衣下,一动不动,不知道是什么缘故。 钟劲秋同样有点反常,脸上倒是很严肃,眼神却似放空,不知道在想什么。 这么对比下来,最正常的竟然是那个病人。 他眼球浑浊,脸色蜡黄,唇色很深,都是呼吸不畅应有的症状。 看他神色是在忍耐病痛,但也并不特别着急,很像那种找多了医生之后,自己反而有点看开了的病人。 但这个人,其实是最不正常的。 楚天舒竖起一根手指:“这是几?” 病人道:“一” 楚天舒竖起两根手指。 “二。” 他竖起四根手指。 那病人像是想露出一个微笑,但牵动了喉咙,咳嗽两声,道:“这当然是四。” 楚天舒叹息一声,皱着眉站起身来,左右踱步,不知不觉走远,到了茶棚对角处。 “二叔。” 他对那边招了招手,“你先来一下。” 钟劲秋走过来,以高明的功夫控制着咽喉,声如蚊呐:“怎么了?” 楚天舒以同样的音量回应。 “那个人根本不是得病,而是中毒,他的毒深入五脏六腑,甚至已经蔓延到颅脑骨髓之中。” “正常人毒深到这种程度,跟死尸仅有的差别,大概就是他的瞳孔还没有涣散了。” “但这个人,能呼吸,能走路,竟然还有清晰的思维能力,看他身子骨,又并非拳师,那他必然是个强大的术士,要是比较正直的人还罢了,要是为恶之辈……” 楚天舒正色问道,“钟叔,你是不是认识他?” 钟劲秋沉默了一下。 马叔凑了过来:“到底怎么回事?” 钟劲秋低沉道:“唉,这件事,说来话长……” 马掌柜是年轻时自己不愿意成婚,没有家室。 而钟劲秋,他有过一个幸福的家庭,并且因为这个家的存在,让他延续了年少时的豪情壮志,依然想在功名事业上打拼。 他的妻子儿子都很支持他,仰赖他。 他的儿子钟继业,尤其羡慕他那时候带着一群兄弟走南闯北的大哥做派。 在同辈之中,钟继业也当上了个领头人物,带着那帮小兄弟横冲直撞,又管束着那些小兄弟。 有一次,钟继业发现自己的兄弟沾了大烟,偷钱去吸,屡劝不听,打了不改,绑起来都没用,还带坏了其他兄弟。 钟继业非常愤怒,召集众小弟,当着他们的面,狂吸数回,要证明给他们看,这个东西是完全可以戒掉的。 “可这个臭小子的功夫,也只算是入了门,连灵阳胆的效力都还不足以承受,又怎么扛得住那样的剧毒?” 钟劲秋垂下眼睛,“我那时功名之心未泯,对家里太疏忽了,最后儿子死,妻病逝,除了仇恨,身边什么都没有留下。” 马叔想起来:“那一年我去看你,听说你打死了镇上开烟馆的,顺着药铺供货的,一路杀了过去。” “但是,后来我找到你的时候,你并没有再杀多少人?” 钟劲秋疲惫的笑了笑。 因为他找过去之后,没有看到满脸横肉的大烟贩子。 只是看到,漫山遍野盛开的大烟花,那场景,美得令人恐惧。 曾是纯青一色的梯田,全部都变成了烟田,种出大烟的,不过都是些农民罢了。 事没落在自己身上不知道疼啊。 钟劲秋在那年之前,也痛骂过大烟误国,但从没有细想细看过,整个益州,到底已经有多少人在种大烟? 是不是已经把自己包围了? “……这种仇,我报得了吗,没有踏进那片田,我就逃走了。” 钟劲秋木然道,“我怕了。” 马叔道:“可你后来某天说,有个人,算是为你报了仇?” 钟劲秋眼神一炽,肃穆的说道:“对,那个人恐怕也看过那样的花田,看得远比我多,但他不害怕。” “他成为了整个益州的大都督,一声令下,虽未彻底禁绝大烟,但至少,如今再无哪个烟馆,敢白日里挂牌招客!” “他是个强人,是个义人,是个值得我毕生敬重的人!” 马叔有点不敢相信的看了一眼那桌的病人,心中有了猜测。 他把自己的音量再往下压,几乎是念力裹着一点气音。 “你难道是说,那边那个,就是蔡寅,蔡山君?!” “是我们益州大汉军政府的前任大都督?” “但怎么可能,他已经去了京城,高官厚禄,连大总统也不敢亏待了他……” 钟劲秋断然道:“我多次去看过他的演讲,把他的样子刻在脑子里,现在那张脸,虽然做了易容改装,但瞒不过我。” 马叔怔然道:“难怪你会让小楚帮忙……” “我只是让小楚稍微帮一把,以蔡山君的身份地位,居然沦落成这个样子,身上的麻烦之大,不言而喻。” 钟劲秋不太用得上劲的手,负在背后,不自觉地屈握了一下,动作有些艰难。 “小楚假如能帮,就稍帮一下,然后,我们立刻跟他们分道扬镳,不要卷进他们的事情里!” “说到底……” 钟劲秋眉毛上扬,声音变轻。 “说到底,他也不是真见过我,特地对我有什么大恩,咱们能这么帮上一把,也算了尽缘分了。” 马叔沉默下来。 内外勾结,杀个老太监,还可以说有六成以上胜算,但掺和到蔡山君的事情里,真不知道能有几分生还的希望。 若只有他们两个遇到这事,倒是可以风风火火闯一遭,纵死,也算为自己找了个不一般的死法。 但,楚天舒还年轻,还有机会慢慢成长,不该现在就碰到这种事情。 老钟那样说话,显然也明白这一点。 可小楚是个敏锐的人,如果他看出老钟的真心情,主动要帮,这个事情就太为难…… “大都督?!” 楚天舒的声音骤然拔高。 两个正有点回避年轻人视线的老东西,愕然抬头看向他。 那边病人的喘息都停顿了一下。 两个蓑衣汉子同时戒备,一个手摸上了镰刀,一个手伸进了怀里。 楚天舒兴冲冲的,回到桌子对面,笑道:“原来是我们益州的前任大都督,听说你在任的时候,可是为益州做了不少好事,这趟回来是要重新掌权吗?” 两个汉子还不知如何反应。 病人眨了眨眼,已答道:“是有些大事要办。” “但你们能走到这边山里来,说明早已进入元南城的势力范围。” 楚天舒笑容不改,“为何不设法联络元南城那位徐团长呢?有他的兵力支持,做什么都会更方便吧?” 镰刀汉子迟疑道:“你们三个究竟什么人,这种事……” “因为姓徐的不可信。” 病人直接答话,顿了下,猛咳了几声,才继续道,“益州毕竟还不算铁桶江山,我在京城暗中采集消息,发现此人愈发不可信了,我若这么找去他团部,必死无疑。” 楚天舒笑容更盛,抚掌道:“很好,那么你掌权之后,肯定是要铲除他了?” 镰刀汉子狐疑道:“你跟他们有仇?” “我想把他和他副官宰了来着,不过,最近一个月,我平均每天杀的人都不止一个了,也实在杀得有点烦。” 楚天舒看着自己手指,慢条斯理的说道,“毕竟我是个大夫啊。” “倘若能只用救人的手段,就达成除恶又解气的目的,那当然是这么办更舒坦。” 况且,眼前这个人的地位,酷似老家历史上那位护国反袁的蔡将军。 简直是个活生生的气数大经验包。 还有……哎,总不能让两个老头子一大把年纪了,还非要说些违心的话,郁郁寡欢吧。 二十年通灵人外感阴邪,都没把自己练成冷血动物,现在练了一身热血澎湃的拳法,难道还要更拘着自己吗? 第31章 无友无敌乌家寨 “清算徐团长吗?” 蔡山君笑叹道,“怕只怕,我还没过江召集心腹,就要先跟徐团长江边渡口的布防,去碰一碰了。” 他这一叹,又牵动心肺,咳嗽不休。 楚天舒知道了对方是个该被救治的人,这下再无迟疑,手捻银针,念力灌注。 银针表面浮起一层淡淡烟气,灭菌杀毒。 如此第一针,直接给蔡山君的手腕扎了个对穿。 楚天舒仿佛在给胡琴拉弦,反复捻送了数次,看得旁观者都有点幻痛,这才开始下第二根针。 等他的针一路扎到咽喉,众人才发现,原本咳得浑身都在发抖的蔡山君,已经不再颤抖。 镰刀汉子大喜过望,一把拍在同伴肩膀上:“都督这一卦,果然没有算错。” 楚天舒眉梢一扬:“算卦?” 不错,刚才还有个蹊跷之处。 如果真是三个村夫,其中一个病重,死马当活马医,也是可能的。 但既然是蔡山君,他的护卫怎么会轻易相信荒山野岭遇到的三个人,邀请其中一人为都督治病? 草鞋汉子笑道:“我们都督一向神机妙算,几天前就算出,我们往这里走,将遇贵人。” 马掌柜心里其实也很崇敬这位大都督,但遇到这种涉及专业的事,就忍不住开口质疑了。 “世人以为算卦的可以预知未来,但据我所知,卦卜之学,最多最多,也只能算出未曾亲见,而已发生、或正在发生的事。” “然后从中梳理脉络,推测未来,并不能凭空知道未来的事情。” “大都督与小楚应该从未见过,彼此无缘,如此去占卜,还能提前数天算到机遇,不知是传自哪一家法脉?” 要是算卦真的那么方便,能为自己指引前路,天下九成九以上的术士,都该去学算卦了。 会声称算卦有这么厉害的,往往不是神仙,而是骗子。 “只不过是山野散人琢磨的一些卜算之法。” 蔡山君感到自己的咳喘已经被压住一些,神色也从容不少,哑声道,“其实我是料定,如果没有别的机遇,我这两天就该毒发了,就算不死,也将修为尽废。” “实在无奈,这才起了一卦,既然卦象显示往此处走有贵人,那不妨一试。” 他缓缓笑道,“算卦本来就是一半一半的事情,如果成了,就是我神机妙算,如果不成……” 楚天舒接话:“不成就是封建迷信?” 蔡山君温声道:“如果不成,就是老天误我!” 学到了,这才是专业“高人”的用词。 楚天舒不再搭话,专心致志的下针。 实际上,楚天舒并不知道蔡山君中的那种毒,具体是什么来历,什么名字? 但他经过诊断,知道这个毒是怎样残害人的身体。 循着毒素生效的机制去逆推,寻找克制毒力的办法。 这个过程是一个非常消耗精力的事情,不亚于做一场断肢重接、心脏移植之流的大手术。 但周围可不是装备齐全的手术室,下针的过程,绝不能真拖延到一场大手术那样漫长的时间。 这就更加考验医者的体力了。 假如是从前的楚天舒,就算知道怎么下针,他的身体也不足以支撑他完成一场治疗。 而现在的楚天舒,身体素质当然不可同日而语。 拳师开窍,对身体的淬炼是永久性的提升。 所以,真正厉害的拳师,就算没有进入拳师开窍那个状态,平时的身体强度,也远超常人。 楚天舒以现在的体力,支撑通灵开窍的状态。 一刻钟之内,他脸上见不到半点汗珠。 一刻钟之后,他头发里开始冒起肉眼可见的白气。 那是头发里的汗水,被他现在的体温蒸腾起来,跟山里冰凉的环境产生对比。 三刻钟之后,楚天舒的脸色已经明显红如重枣,脸庞上都有白气在蒸起。 他在这个时候,落下最后一根针,退到旁边,重重的吐了一口气。 两个蓑衣汉子,紧张地看向蔡山君。 蔡山君试着伸手,摸了摸还扎在咽喉处的银针,轻声说道:“好多了,感觉等针拔除,我就又能走能跳了。” 蓑衣汉子满脸感激的看向楚天舒。 “先别急着谢!” 楚天舒抬手制止他们,深长的呼吸着,脸上的晕红逐渐淡去了些,道,“你中的这毒,实在厉害。” “我用针法,最多只能帮你遏制缓解,如果说,你本来这两天就该彻底毒发,不死也残。” “那有了我的针法,至少这一个月内,你能够像普通人一样活动。” 镰刀汉子急道:“真没有别的办法了?” “我还可以给他开一套方子,但里面的很多珍贵药材,不要说在这山里了,就算在元南城,恐怕也找不到。” 楚天舒接过马叔递过来的一杯水,灌了下去,目光精亮地看向蔡山君。 “所以,你必须在一个月之内,过江召集心腹,重掌大权,那样的话,才有可能找齐药材。” “我也可以随行护送你,但那样的话,过江之后,我的报酬也要水涨船高。” 蔡山君问道:“你要哪些报酬?” “首先,将来你要把我这两个老叔,接在鲲明养老,给他们安顿宅子。” 楚天舒说道,“其次,我要十根大黄鱼,要益州讲武堂的所有收藏中,最好的一套拳法,和最好的一套术法秘籍。” 两套秘籍的作用,不用赘述。 十根黄金,主要是楚天舒想试验一下,到时候如果他回老家,能不能把这种东西带回去。 “救我一条命,还要护送我,这些报酬未免也太便宜我了。” 蔡山君盯着楚天舒看了一会儿,又看了看钟劲秋和马掌柜,睿智的目光似乎能够看出很多东西,令他露出感慨的笑容。 “只凭楚大夫刚才的救治,就已经完全值得上这些报酬,但我如果拒绝了别的帮助,半路死了,这些空头许诺,就一文不值。” “所以,这样吧,筹谋过江之前,三位先随我去另一个地方。” 楚天舒好奇道:“什么地方,你能找到更多救兵?” “更多的救兵,一时找不到的。” 蔡山君解释道,“我原本对大总统有几分敬佩,但在京城待了这两年,见他屡屡倚重外族,又肆意暗杀文武大员,容不下半点异议,恐怕将来遗祸无穷。” “此等人物,若不尽早反之,只怕会有举国皆废,天倾难挽的那一日。” “因此我用计出海,从海外借道交趾,从交趾穿梭回来,但半路上屡遭追杀截击,身边随行的人星流云散,只剩下老余和小霍。” “若不能及时过江,我是找不到别的救兵的。” 马掌柜也问:“那你要带我们去哪里?” “那是一个寨子,一个很美丽的寨子。” 蔡山君悠然说道,“那里不会有救兵,但也不会有死敌。” “可如果,我们能够成功从那里借走一样东西,这次过江的危险性,就可以降低一大半。” 楚天舒更加好奇了,一口应下:“好啊,那我倒是要去见识一下。” 他连生意都已经谈妥,钟劲秋和马掌柜,当然也没有了任何拒绝的理由。 老来老来,不期然能有这样一段际遇,本来也让他们两个有些心潮澎湃。 钟劲秋更觉得心里头那股热意,不知怎么,蔓延到了眼眶上,低声说道:“小楚,他真是……” “行了,大好男儿,心里明白就行。” 马掌柜拍拍他肩膀,“你可别真挤出两滴猫尿来,让人尴尬。” 钟劲秋斜睨老友:“哼!” 楚天舒瞥了他们一眼,脸上不觉已经笑容满满。 “忙到现在,我也饿了!” 楚天舒坐在长凳上,拍拍桌面。 “那边两位老叔,还有这两位老哥,大家都有什么粮食啊?” “拿出来凑一桌,互相品鉴一下!” 事实证明,凑一桌的建议是明智的。 老余和小霍,蓑衣底下藏的好东西还真多。 大包的牛肉干和蜜饯,全是高糖高油的东西。 虽然对马叔他们的牙口来说不怎么友好,但是几个练武的嚼起来并不费劲。 他们练武的,就得是啃这种东西,更容易恢复体力。 相比之下,马叔带的干粮饼子,楚天舒一个都没吃,留给他们牙口不好的慢慢嚼去了。 拼桌当床,和衣而眠,蓑衣当被子,大家休息一夜后,天蒙蒙亮就又启程。 这回是老余小霍在前面劈藤蔓拨树叶,蔡山君骑驴指路。 楚天舒和钟、马二人,在后面闲聊随行。 路子越走越偏,过了正午之后,连钟劲秋这个比较喜欢在外面闯荡的,也不知道是到了什么地方了。 但蔡山君看山看水看树,时而还让人砍倒一棵小树,细观年轮,胸有成竹。 说来也怪,这么一天走下来,他们几乎没有感觉到自己有再爬坡。 好像所有的路,都是恰好在山坳里穿行,除了有碍事的藤蔓,需要穿过部分看不清深浅的溪流,路上简直就是一片平坦。 等三日后,又钻过一片茂密的芭蕉林,掀开那些深绿色的宽大叶片。 前方豁然一空,天光明亮,景色开朗起来。 只见远山瀑布垂落,近处绿水环绕。 依山傍水而建的山寨,坐落在这片美好的景色里。 大小几百座吊脚楼,原始而又精致,在晚霞中似乎透出了木质的香味。 楚天舒走到了驴旁边,有点惊讶的看着前方的美景,只觉两个眼珠都变得柔缓舒服了。 骑在驴上的蔡山君,正在搓脸,去掉脸上的伪装。 河面上,一张竹筏漂流。 撑着竹竿的苗女,发现了这边的几个人,眼也不眨的盯着,像是看到什么不得了的珍奇异兽。 “阿公!!” 那姑娘忽然大喊起来,甜脆的声音响彻在山间。 “阿公,阿公,洞神娘娘的夫婿回来了!” 第32章 三种茶,彩云笛 “洞神娘娘的夫婿?” 楚天舒好奇的看向蔡山君,发现老余小霍脸上也有忍不住的探询之意。 显然他们两个虽然是蔡山君的护卫,却并不清楚这里面的事情。 蔡山君从驴背上下来,面露无奈之色,解释了一番。 十几年前,他和一群朋友误入这乌家寨,发现这里的人热情好客,质朴爽朗,他们在山中跋涉,也实在又饿又累,就在这里歇下。 结果,那几天他们所以为的节日庆典,实际上是这寨子里正在举行的洞神选夫仪式。 因为一个朋友的莽撞,他们只好戴上木制彩漆的假面,将错就错,参加了仪式。 经过一系列的流程,最后竟然是蔡山君这个外来者,被选为洞神娘娘的夫婿。 然而,这并不是一件好事。 洞神选夫的仪式,是出于一种祈福祝禳、平息灾祸的目的。 每隔十几年或几十年,乌家寨不远处那条瀑布就会断流,露出崖壁下的洞窟,从洞中喷出彩云。 这个时候,乌家寨就要举行仪式,选出洞神娘娘的夫婿,送入洞中,否则的话,哪怕迁移到别的地方,全族的人也会遭受灾难,面临种种不祥。 蔡山君的朋友们不服,却被扣下,当时的蔡山君,可以说是被逼迫进入洞中的。 但是,两天两夜之后,他成功从错综复杂的洞窟里面走了出来,还带出了乌家寨先人遗落在洞窟深处的彩云笛。 他声称是洞神娘娘的指引,让他得以全身而退,又将彩云笛还给了乌家寨。 乌家寨的人,因此认为他是格外得到洞神娘娘的宠爱,赠以厚礼,礼送他们所有人离开了寨子。 “……当时我正要投笔从戎,但官场军中的关系也是盘根错节,颇为险恶,这批厚礼在我起步的时候,还帮了不小的忙。” 蔡山君说到这里,楚天舒脸色有点微妙。 这听起来可不像是没结过仇的样子,只能说是被化解了吧。 楚天舒看向那边山上的瀑布:“当年他们能把你送进洞里,万一你这回过来,那山上瀑布又断流一次怎么办?” “不会的。” 蔡山君神秘一笑,随即叹道,“我离开这里后,其实收集了很多当地史料,民间传说,因此得知,在久远前,这里流传的是洞神娶妻的传言。” “每当瀑布断流,彩云飞出,就会选出寨子里最灵秀的少女,捧着寨里最珍贵的蛊虫,吹吹打打出嫁,被送入洞中。” “后来不知道哪年,少女不再能平息洞神的异样,才换成了挑选寨子里的勇士,从洞神娶妻,演变到洞神选夫,结果却是相同,都是一去不回。” “倘若他们能够在彩云喷出的时候齐心协力,多多集结勇士、蛊女一同闯入,也许安抚一次灾祸,并不需要让谁去死。” 楚天舒若有所思,道:“但那样做,也可能死更多人吧,他们不敢改变陈规的,洞里面……到底是什么?” 蔡山君沉吟道:“我也不是非常清楚,那洞窟里石柱林立,正生倒悬,一直连接到地下,大不可量。” “以我们现在的情况,还是不要轻易去探寻洞里的东西,至少这几年,瀑布不会断流,大家都还有时间。” 他说到这里时,那个苗女已经撑着竹筏,回到寨子那边。 随即寨子里面,就传出了连绵的鼓声。 半山腰的那些吊脚楼中,几乎家家户户都有青壮出门。 几百号人浩浩荡荡的拥到山脚下,在河对岸敲鼓欢迎。 看那些妇女,基本都是头戴包巾,身穿绣花围裙,男人的装束有兽皮的,有布衣的,大多看起来也比较朴素。 外人以为苗家山寨,颇多银饰,其实除了节日盛典的时候他们会盛装出席,平时也并不会打扮得太精致。 白银容易发黑,如果在生活劳作中一直佩戴,沾染各种污渍,就算清洗擦拭,也难以恢复到本来面目。 几百人中又分出十余人,撑着五六张竹筏过河,都是手脚精赤的汉子。 其中一个人特别惹眼,看起来身高竟足足有两米二三。 他头顶只有一层发茬,额头缠着一根麻绳,愣头方脸,手长脚长。 撑竹竿过河,对他而言,好像就是左右划拉了三四下,竹筏就如箭一般,到了这边岸上。 “山君兄弟!” “乌图古!” 蔡山君笑道,“当年要不是我,寨子里的人都认为,本来送进洞里的该是他。” 乌图古哼了一声,声音像闷在一口大木桶里,震动回响:“你夺走了我的荣耀,但是你从洞里走出来了,我佩服你!” 他忽然用鼻尖嗅了嗅,露出了奇怪的表情,“你怎么变得好弱?” 蔡山君无奈道:“我本应该比当年还要强得多的。” 乌图古目光扫向众人,鼻头又皱了皱,笑道:“你身边的人,却比那时候的人更危险。” 楚天舒好奇道:“这位老兄,你是看出来的,还是闻出来的,难道气味还能分辨强弱?” “熊罴能够闻出鳄鱼的气味,但是愚笨的人是闻不到的。” 乌图古拍了一下自己的胸膛,得意的说,“寨子里不超过五个人,有这样的鼻子,也只有我站的最高,闻的最远。” 另外几张竹筏也已经抵达岸边。 一个细眼浓须,肤色黝黑,腰间插着短刀的汉子喊出声来。 “你不是站的最高,你是长得最高,要比爬山到高处,你可比不过我。” 短刀汉子上前行了一个山寨的礼节,“乌泽瓦,奉族长的命令来迎接恩人。” 恩人这个称呼,并不是因为蔡山君当年顶替他们寨子里的人进了洞,而是因为,蔡山君为他们寻回了先祖的彩云笛。 那是传说中,曾经可以和蛮王鼓、诸葛琴并列的宝物,但是后世的人,无论乌家寨的嫡系还是旁支,都已经遗失了制作的方法。 众人被迎接到竹筏之上,连那头驴都没有落下。 楚天舒回头向来时的方向看去。 只见茫茫丛林,一望无际,遥远的大山,如同一口一口巨钵,盖压在大地上。 山脚的地方都是深绿近黑的颜色,而从半山腰往上,渐变发白,顶端不知道是积雪还是云雾。 就这样看,根本看不出哪里有道路可行。 蔡山君指引他们过来的时候竟然那样驾轻就熟,恐怕对这个寨子的印象也是非常深刻,暗地里琢磨过很多回。 “连着下了几天的雨,今天竟然能够在寨子里看到晚霞,一定是洞神娘娘今天也觉得开心。” 岸边守候的众人,显然以一个老头为主心骨。 他须发花白,眼泡有些浮肿,肚子微胖,背后垂着及膝的褐红色披风,声音洪亮,显得很有威严,也很有热情。 “今天为我们寻回先祖遗物的恩人来了,被洞神娘娘选中的夫婿来了。” “升起篝火,搬出美酒,晚上大家尽情的歌舞吧。” 守在岸边的人群发出欢呼的声音。 有清秀的少女上前,将一个用柔韧枝条编成的花环,戴在族长头上,另一个花环则送给了蔡山君。 黄蕊白瓣的野花,为两个人都添了几分野趣,添了亲切的感觉。 众人的关系好像一下拉得更近了,楚天舒他们几个人,也全被周边围过来的人簇拥着往山上去。 虽然族长他们说的都是汉话,但是等真被人群围着往山上走,楚天舒才发现,有很多人说的话他都听不懂。 但他能够听懂那种热闹欢快的感觉。 “都督给他们的印象这么深吗?” 小霍有点受宠若惊,“十几年了,竟然还这么受欢迎。” 钟劲秋淡然道:“最初那个小姑娘能一眼认出蔡都督,那是真印象深刻,现在的这些人嘛,多半是更为了晚上的歌舞美酒而开心吧。” 楚天舒也这么觉得。 但他就喜欢这种热闹欢快的氛围,因此脸上也带着灿烂的笑容,不像钟叔那么绷着。 可是等到真靠近了那些吊脚楼,人群又呼啦一下就散开了。 乌泽瓦解释道:“他们都去准备晚上篝火要用到的木柴,要烤的鱼,还有虫茶,花茶,香竹,酸菜。” “要度过欢快的一夜,是需要很多准备的。” 楚天舒点点头,看到众人已经被带到一个地势较高的地方,看样子,应该是整个寨子的议事大厅。 别的吊脚楼都是竹木结构,而眼前这座大厅,是用楠木和砖瓦建造起来的。 大厅里面摆着十几张座椅,中间地上还有六足的黑铁锅,里面码着没有点燃的木柴。 众人刚刚落座,之前那个最先发现蔡山君的少女,就双手各托一个木盘走了上来。 “客人们是喝虫茶、油茶还是花茶呢?” 少女笑着,眼睛亮晶晶的,先把一个托盘凑到蔡山君面前,“我记得,洞神娘娘的夫婿,只喝得惯花茶。” 族长说道:“这是阿榜,当年你帮她钻过笛子。” 蔡山君恍然,笑着接过了一杯花茶。 少女从众人面前依次走过,每人都取了一杯。 楚天舒看着那两个托盘上还有好多碗茶,不禁问道:“我能各要一种吗?” 阿榜笑道:“当然可以。” 楚天舒拿了三碗,油茶看着像面汤,嗅着有点咸香味。 花茶里面,看着像是泡了些冬瓜糖之类的东西。 虫茶看起来反而是最正常的,就跟一般茶叶泡过的水一样。 楚天舒本来以为能看见蜈蚣之类的虫子,倒是想体验一下的。 坐在他旁边的钟劲秋把脑袋偏过来,轻声提醒:“虫茶,是一种虫子吃了茶叶之后拉出来的东西,晒干而成茶。” 楚天舒脸色微变,若吃蜈蚣,他倒是愿意尝尝,这种茶,还是算了吧。 他又向钟叔问了两句。 油茶是用蚕豆、糯米、麦粉之类的东西,炒熟后混山茶籽油,可以久放,吃的时候一冲泡,确实很香。 花茶则是冬瓜和青柚皮之类的,切成手指大小,或条或片,雕刻一些鲜花吉祥图案,经过各种浸泡加工,去除苦涩,加糖腌制。 楚天舒默默端起花茶先灌了两口,又喝了两口油茶,果然都很不错,目光忍不住瞥了一下虫茶,想想还是收回视线。 过了一会儿,他看见马叔喝虫茶喝的挺高兴,不禁又瞥了一眼。 就在他研究这些茶的时候,蔡山君已经跟族长寒暄了几句,切入正题。 “我这次来,是想要借走彩云笛。” 笑容满面,嗓音豪迈的族长,霎时没了声音。 “原来,你是为这个来的。” 族长脸上好歹还保留了几分笑容,只是声音变得又沉又缓,似乎在非常为难的斟酌。 “那彩云笛虽是你从洞中带出来的,但是,当年我们所赠的厚礼,你们也已经拿走了。” “况且,那彩云笛当年黯淡,还是这十几年,我们供在祠堂里面,似乎才有所恢复……” 第33章 烈焰之上立约 蔡山君凝视着族长。 “如果一件可以用来化解纷争、护卫生命的宝物,只能被供奉在祠堂里面,那么洞神娘娘允许我把它带出来的意义,又何在呢?” 族长不悦道:“就算真的是用来化解纷争,护卫生命,也应该是由我们的寨子遇到危险时才动用它,并不是轻易允许别人借走的理由。” “但当危险真的到了眼前,还来得及去遏制吗?” 蔡山君反问了一声,忽然说起好像很久远的话题。 “清朝初年的时候,满清为了炫示皇权,表达自己对疆土的掌控,下令要搜集各地极具意义的宝物。” “恰逢苗寨中有一些寨子依附的早,想要借用满清的权威,成为众多苗寨的大头领,乌家寨的奇特之处,就成了他们供上去的对象。” “他们宣称洞中有宝藏,而乌家寨掌握着藏宝图,前前后后,使乌家寨蒙受了巨大的损失,最后乌家寨暗杀了那几个敌对寨子的头领,费尽心思贿赂了当地大员,更有寨中女子委身成为妾室,才把这件事情揭过。” 族长不解道:“你说这些干什么?” “当今天下,局势变动愈烈,外族窥伺,不亚于当初明末之时,洋人的体量庞大,会远比当初刚入关的满清还要不知饕足。” 蔡山君不疾不徐,娓娓道来,“而且在洋人中,本来就有着这样一种共识,他们认为,一切神秘,都意味着宝藏。” “当年他们在雪域高原大肆挖掘种种神秘传说,更是鼓动僧人贵族,想要让整个雪域高原彻底投靠他们,成为洋人们更便于索求的宝地。” “我曾亲自派出大军,到高原上打击他们的猖獗气焰,而且那个时候的大总统,还有雄心壮志,也坚决不允许他们的行为得逞。” “而现在的大总统,越来越倚重外族,早已不复当初,洋人已经快要占领整个交趾,将来必然染指益州。” “如果还不反击,放任大总统摆布我们益州,等洋人侵入的时候,像你们这些有着神秘传说,事迹记载于史料之上的地方,又怎么逃得过洋人的毒手?” 族长彻底的陷入沉思。 厅中没有任何一个人说话,甚至也没有动作,只有楚天舒默默喝着茶。 良久之后,族长再度开口:“你说的这些事,什么洋人,大总统,毕竟还是离我们太遥远了。” “真的遥远吗?” 蔡山君温和的笑了起来,“你们这个寨子,并不是真的与外界消息隔绝的地方,你们会主动探听外面的消息。” “所以族长你应该知道,十几年前离开寨子的蔡山君,曾经当上益州的大都督,被大总统力邀入京。” “而现在这个人,又重新坐在了你面前。” 他右手抬起,比划了一下彼此的距离。 “我们相距,还不足一丈吧。” 族长忽然扭头,一手撑在自己的膝盖上,审视着蔡山君。 他那个样子,倒不再像是一个族长,而更像是一个寨主。 乌寨主。 “我确实知道外面的消息,所以你这样的大人物落魄的出现在我面前,我更不敢下任何决定。” 乌寨主站起身来,“你已经沦落成了这个样子,难道,我们借出一支笛子,就一定能帮你回去重掌大权?” “难道你回不去了,益州就没有别的雄主,能够看清局势,履行君主的职责,接受文武的供养,也因此庇护这片大地上的子民?” 蔡山君毫不犹豫:“益州当然还有人才!” “但,如果我不回去,他们就绝不会那么早,那么快,那么及时的做出反应,下定决心,如果他们能做到的话,当初也不会是我作为第一任大汉军政府的大都督了!” 蔡山君的话语很淡定,神态很静定。 他静的就像是一尊庙里的神像,偶然来到人间,也随时可能撒手人寰。 但他还没有走,就依然有着夺目的光彩。 “我本是山野村夫,如泥如石,粗拙平凡,躬耕于彩云之南,因时而起,乘风云而变。” “如今风云未远,将来未定,唯独此刻……” 蔡山君说,“舍我其谁?” 整个大厅都沉静下来,所有人都在看着蔡山君。 楚天舒也放下了茶碗。 这个病人现在明明使不出半分的修为,但他身上就好像还是有一种比念力更细微,又比念力更宏大的东西。 也许不需要是修行者,而是平凡人身上也能拥有,却只有在最不凡的人身上,才能这么清楚地凸显出来。 这就是英雄的气概吗? 史书上好像总有一些以常理推断,不能成行的事情,只能着笔于大英雄的气魄。 “正因为是你啊。” 乌寨主的双眼,炯炯有神的盯着这个人,“正因为是你,所以,就算你已经落魄成这个样子,我还是不敢轻易做出任何决定。” “那,就让我们相信祖先的智慧吧!” 乌寨主走到厅中心那六足大铁锅旁边,从腰间的香囊里摸出一把粉末,撒在那些木材上,又拔出短刀。 刀刃和刀鞘铿锵一碰,火星溅射下去。 粉末立时爆燃,本该要好一阵子才能点燃的木柴,眨眼间就被火焰包裹,也开始燃烧。 “我们乌家寨永远都要追随的事情只有两条。” “对洞神娘娘的崇拜,还有对勇士的尊敬。” 乌寨主挽起一只袖子,将自己的手伸到铁锅上空,五指张开,似乎要抓住那些火光,在高温中缓缓攥成拳头,竟然没有被灼伤的迹象,只是皮肤开始发红。 “我因为赤足攀火,以当年最勇而成为寨主。” “今天我的勇气不足以作出决断,而你早已得到过洞神娘娘的认可。” “那么,就按祖先的规矩,设下三关,外人要来借宝,就看你们的人能不能赢过这三场比试!” 乌寨主扫视众人,大笑起来。 “你们谁来火中握住我的拳头,立下这个约定!” 蔡山君自然站起身来。 乌图古突然道:“你的身体现在有问题吧,用不了法术的话,手伸进火里面,握不稳可不算,让你的同伴来也可以……” 蔡山君为他的善意报以微笑:“人并不是都要靠法术,才能扛过烈火的痛苦。” 他已经走到铁锅旁边,对着熊熊烈火中的那只拳头伸手。 一个身影忽然出现在他身边,也向着烈火中伸手。 这个人来的时候,几乎没有风声,伸手的时候,速度也不是特别快。 但是在抓向乌寨主那只拳头的时候,这个人的手掌,五指抻开,指节暴突如竹节,骤然一包。 砰!! 这么一只手掌,陡然握住乌寨主的拳头,气流挤压崩开,周围的火焰硬是被挤开一个空缺。 下方木柴上,对应着这个部位的粉末,都被吹开一个圆形空缺。 当火焰重新升起,这个部分的火光,硬是低了一些。 蔡山君没有反应过来,伸出的手,恰好是这个时候,落在那两只手上。 “你可以不怕疼,但我的病人不能残害自己的身体。” 楚天舒站在那里,快速又清楚地说话。 “这个约,我们定下了!” 三只手掌叠在一起,在厅外的大山和厅内的火焰见证中,立下试炼的约定。 第34章 中流砥柱,风生水起 约定一旦立下,乌寨主好像更加爽朗了些。 晚上的歌舞大会,两边的人都没有再提起半点关于彩云笛的事情,只是尽情地休养、享受。 篝火旁热烈的舞姿,男男女女嘹亮的歌声照彻了半边夜空。 楚天舒只顾着大吃,烤鱼来一条嚼一条,一条脱骨的,一条不脱骨的,换着吃法也就换了口感。 寨子里原本有些少女,看他们一行人中,就数他最年轻,气质平和文雅,很想拉他一起去跳舞。 只是等他一吃起来,旁人见了他的吃相,就疑心这个人是否饿得太狠了,倒不好意思去打扰。 乌图古见了他这个吃相,反而更喜,抱着酒坛子就坐到他旁边。 “好汉子,别的两关不好说,我参加的那一关,肯定是由你来跟我比了。” 乌图古也抓起一条比成人巴掌略长的烤鱼,两口就都嚼进了嘴里,啧啧道,“祖宗留下的三关,每年过年的时候,也会当做一种表演。” “但那些时候,根本没有外面人来跟我比试,寨子里那些都不如我,我都比的烦了。” 楚天舒后槽牙一磨,碾碎了鱼骨头,笑说道:“这么说,明天咱们就要较较劲了,你可别喝的太醉,明天输了怪酒没醒透。” 乌图古瞪着他:“你可真自大,不过,明天还轮不到我那一关。” “明天的第一关,叫中流砥柱,应该是由泽瓦负责。” 楚天舒思索道:“中流砥柱,听这个名字,难道是要站在河水瀑布之类的地方挨冲,看谁顶的时间更长?” “哈哈哈,可不只是那个样子,他们应该在准备了,我带你去看看吧。” 乌图古手掌撑在桌面上,像一座房子般站了起来。 楚天舒站起来的话,脑袋只能勉强到他胸口,不习惯离得太近,等了几步才跟上去。 两人从山脚绕行,到了另一侧的半山腰上。 这里距离寨子不远,没有什么高大的竹子树木,只有一些难以挖断的树根,还有就是大片草地。 五六米宽的一条河,从山顶奔流下来,看起来水质清澈,能见到河底的石块。 乌泽瓦正带着一群人在这里做准备。 他们从远一些的地方运来大批青毛竹,砍成三四尺长短,在竹节上打出缺口,往里面灌一些碎石泥土,然后又用木块把缺口堵住。 本来毛竹入水,肯定会浮在水面,但有了这些土石,入水的时候就是一种载沉载浮的状态。 就是说,如果小心翼翼的将之平放下去,它能够浮在水面上。 但如果稍用一点力,方向有点偏,它也可能暂时沉到水下,顺流而去,直到冲至山脚,也未必会再浮出水面。 乌泽瓦他们就是在反复尝试,把握着土石所要填充的分量。 河水的流速很快。 楚天舒看着那些载沉载浮的毛竹,入水之后逐渐加速,最后简直如弩箭一般射向山下,心中也微微一震。 “这就是……” 第二天上午,日照当空。 “这就是第一关。” “万箭顺流而下,勇者中流砥柱!” 乌寨主带着大群人来到河边,简述了要举行三关比试的事情,然后就大声介绍。 “泽瓦,先让我们的客人看一看第一关的威力。” 乌泽瓦指挥身边的人,把几个装了土壤碎石的麻袋,用长绳系颈,扔到河里。 这河水除了流速快,也并不太深。 几个麻袋扔下去之后,还有一部分露出水面,恰如一个大胖子站在水里。 上游有人放下十几根毛竹,随着河水加速,浮沉之间,越漂越快。 最初大家都能看清毛竹下水的场景,到了最近的十几米,几乎看不清到底几根毛竹射了过来。 噗!噗噗噗!!! 毛竹的尖端,深深的扎进了麻袋里面,污水从破口处蔓开。 众人立刻拉动绳索,把几个麻袋扯到岸上。 那些毛竹扎在麻袋里面,足足有半尺来深,让人想到,如果这些毛竹是扎在人身上,又会是什么样子,不由脊背发寒。 楚天舒昨晚已经看过,这时也还平淡。 老余却不禁脸色慎重,低声道:“水面上的还好说,那些从水下扎过来的毛竹,很凶险啊!” 经过这阵子赶路的相处,楚天舒已经知道,老余本名余直,早年是个跑江湖的刀客,颇有些名气。 但他右臂已断,现在的右臂,实则是一条木头雕刻的假肢。 假肢中藏了一把刀,那木质的手掌就是刀柄,必要的时候,他左手握“右手”,直接从“右臂”里抽出一条刀来,杀法凌厉,不可小觑。 但他毕竟身形不平衡,这种水中作战,对他来说是极不利的。 小霍则是枪手,叫霍明,军人出身,在讲武堂进修的时候,练拳开了窍,考核优异,才成为蔡山君的护卫,枪术射击仍有精进,很是不俗。 他装备最好的时候,浑身上下藏有八把好枪,身边一个行李箱全是弹夹,不过现在,也只剩下左右肋下的枪袋里面,那两把枪子弹还是满的。 面对中流砥柱这一关,他眉心也有细纹,抿唇不曾开口。 “这一关开始后,会从上游分批放下三百根这样的毛竹,闯关者要站在我们面前这一段河床上,从头到尾保证自己不被刺中。” “但这只是平时年底表演的要求,现在要跟人比试胜败,如果两边都不受伤,就难说高低了,因此还要多加一条。” 乌寨主的手臂往下游一指,继续介绍。 “我们在下游,张开了五层麻绳大网,网眼越来越细,可以拦住上游冲下去的竹子。” “闯关者不带武器,只凭自己的手脚,要在保证不受伤的同时,打破或打断毛竹,事后下游的人会进行捕捞,分辨毛竹好坏,计算出闯关者得手的数量。” 楚天舒眼神一动,这一条,倒是他昨天也没有听说的。 人要打破水面的竹子,比打破岸上的更难。 一击下去,竹子一晃,力量就被水流化解了。 而想打中那些水下的竹子,更需要让拳头先穿透流水,其中的损耗,非同小可。 族人们往常过年,看过这些表演,本来还不以为奇,听到加了一条规矩,这才议论纷纷,人头攒动,不少人想要挤到前排。 也有人挤不过去,干脆向人群两侧走去,往上游下游的河岸边分布,翘首以盼。 乌泽瓦走到蔡山君身边,行礼道:“恩人,我敬佩你,但这三关在洞神娘娘和祖先的见证下进行,我一定会尽力而为。” 蔡山君只道:“尽力是理所应当,那毛竹果然凶险,你也要小心。” 乌泽瓦一耸眉,不由得笑道:“好!” 他转身脱了上衣、长裤和鞋,向水中走去,解开双手小臂上缠绕的麻绳,扔在岸边。 人的赤脚刚踩到石块,清澈的波光,就不断冲刷在他小腿的汗毛上。 当乌泽瓦到了河心,水面齐到他的胸口,河水竟然在他胸前拍出白色水花。 使人更能看出这河水流速究竟多急! 乌泽瓦深呼吸着,脚尖微微踮了几下,这才沉身站稳,扬臂向上游喊道:“放!” 上游一批一批的青竹下水。 波光粼粼的水面上,那一抹抹青绿色泽,忽隐忽现,越走越快。 纵然是对手,楚天舒等人,这时也为河中的人多了几分紧张。 岸边的族人们,更是都安静下来,聚精会神,没有半点声响,生怕打扰了乌泽瓦。 哗!! 乌泽瓦的手臂,突然劈进水中。 争先恐后,脆响连连的白色浪头,在他身体周围迸发溅射开来。 毛竹不断被他抽开,打破。 浪花之中,甚至有破裂的竹片弹到岸上,靠得太近的纷纷避让。 楚天舒手掌一翻,用指甲盖在脸颊前方,掸飞一条竹片,目光专注,寸步不让。 他看出来,乌泽瓦的双手并非是以拳掌的形式,在对抗那些竹子,而是捏成如同蛇拳的手势。 这样的手势,在刺入水中的时候,气泡急涌炸裂,乃至能带出像是竹哨在水下吹响的啸音。 流水的阻力,对乌泽瓦来说,并不像想象中那么浑厚。 他的双臂时而如毒蛇一晃,时而又像水鸟捕食的时候穿刺入水。 恐怕这套拳法,就是特地在水中才能够练出韵味的。 片刻之后,上游已经没有毛竹飘过来了。 而下游除了那些完好的毛竹,更是在水面上铺开了大量的竹片。 在下游负责捕捞的族人,开始收网,清点。 楚天舒闭上眼睛,捏了捏鼻梁,口中说道:“一百四十四!” 过了一会儿,那边的族人扬声报数,排除掉完好的,果然是有一百四十四根毛竹破裂。 三百根浮箭毛竹,看起来破了还不足一半,但却让楚天舒也感受到了不小的压力。 这条河,好歹也有一定的宽度,那些没被打破的毛竹,并不是乌泽瓦打不破,而是他没有机会碰到。 人的臂展也就那么大,你正忙着打破这部分毛竹,必然拦不到河水另一侧的竹子。 乌泽瓦走到岸边,双手都在发红,连忙捡起麻绳,捆紧小臂,看起来很习惯这种修炼。 乌寨主也为他练出这样的技艺而高兴,向蔡山君说道:“你们那边谁来?” 楚天舒正要动身,钟劲秋却迈出一步:“我来吧。” 楚天舒惊讶道:“钟叔,你手还没完全好。” 钟劲秋摸了根萝卜干,腮帮子鼓了两下:“你忘了我是练什么的?” 楚天舒眼神一动,看向蔡山君。 蔡山君只是微笑:“难道我这么几天对你们的了解,能比得上你们自己吗?” 楚天舒拍拍钟劲秋的肩膀:“那就让钟叔你去试试吧,你可得悠着点。” 钟劲秋嚼着萝卜干,沉默的走向水中,衣服裤子都不脱,只把袖口往小臂上折了几下。 乌家寨的族人们,看他这副样子就下水,纷纷不解,有人好心呼喊,让他小心一些,衣服下水千斤重,可不是闹着玩的。 那么一层衣服裤子,也挡不了毛竹,只有坏处,没有好处。 钟劲秋瞅了瞅那些人,露出点寡淡的笑容,对上游喊道:“放吧!” 乌寨主扯起嗓子重复了一声,岸边的人顿时不再言语。 上游的毛竹刚下水,钟劲秋就在原地分开双足,微微旋身,竟在水中打起拳来。 初势左右懒扎衣,双手推出拉单鞭。提手上势望空看,白鹤亮翅飞上天。 上步先打迎面掌,搬拦捶儿打胸前。如封似闭往前按,抽身抱虎去推山…… 钟劲秋动作不快,四肢舒展,身形起伏,脑袋甚至时而沉下水面,众人都看得一头雾水,为他提心吊胆。 忽然,一抹青绿色已经到了他身边。 浮竹如箭,却刚好被他手掌一抬,扫得在水面上歪斜开来,漂向旁边,拦住后面两根毛竹,发出啪啪声响。 大批毛竹连环射到,却听砰砰啪啪的声音,不绝于耳。 一批一批的毛竹,都往侧面撞去,彼此交错,顺势而动,竟然在钟劲秋身边围成了一个圈。 这个圈一成形,众人才看出来,钟劲秋身边的水位,似乎要比别的地方略低一点。 他打拳的时候,身影来回,竟然在河水中制造了一个漩涡。 云手拳防遍全身,水下腿脚抖荡,也能拨开毛竹。 第二批毛竹也已经射到,撞在那一圈毛竹上,却只是壮大了毛竹的数量。 钟劲秋没有去打破水流,没有去追逐毛竹。 他只在顺势而为,云手抹按旋带,带动那些毛竹,漩涡就变得更加明显,上游的冲力到了这里,正好推动了这个沉重的毛竹漩涡,继续旋转。 大量的毛竹转动摩擦,发出哗啦啦啦的剧烈响声。 “是故,以虚御实,以柔克刚,以慢打快……” 钟劲秋腰腹震荡,朗声吟诵,在水中走阴阳步,拳上打出云手法。 凡是浮上水面的毛竹,全被他的手掌轻飘飘拍去。 毛竹上用木块堵住的缺口,突然崩开,裂纹直接从缺口处贯通首尾,使竹子破成两片,泥石俱下。 上游清水奔腾至此,就遇上青绿色的漩涡,河水也由清转浊。 漩涡中一个蓝衣拳师,拳法越走越顺,行云流水,水到渠成。 良久后,至少是乌泽瓦所用时间的四五倍后,毛竹还旋在这段河道。 钟劲秋猛然一跃,在水面拥挤不堪的竹片上踏了一脚,居然就从中借力,跳到了岸上。 水中的漩涡当即变形,急速崩溃,大堆竹片轰然涌向下游。 钟劲秋缓缓转身,额头冒起白气,即使浑身湿透,也让人看得出他正汗出如浆,双手收式。 “云手借势,风生水起。” “而成,太极!” 岸边的人们一时鸦雀无声。 楚天舒的笑容已经藏不住,抬起左手,竖起拇指,食指,中指,声音响亮。 “钟叔得手,三百!” 第35章 开辟鸿蒙,谁为道种 岸边的人们爆发出了惊雷般的喝彩声。 虽然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一根都没有遗漏。 但钟劲秋维持着那个漩涡,显然把周边旋流的毛竹全给打遍了。 打了那么长的时间,大家也都能感觉出来,数量上应该是远远超过乌泽瓦的水平。 阿榜惊奇的凑在乌寨主身边问道:“刚才那个阿伯,耍的到底是巫术还是武艺啊?” “那是武艺,是拳法。” 乌寨主拍着手,目光投向钟劲秋,“真是一种神奇的拳法!” 乌泽瓦所用的拳法,固然是极其擅长于对抗、穿透水流的拳法。 但是,太极拳才是最擅长向水借势的拳法。 钟劲秋又练到了“食为仙”的境界,那种对于劲力的细微拿捏,让那些毛竹在水中偏转的角度,都是刚好。 如果不是在河水里进行这场比试,换一个场合,直接乱箭射去,让闯关者比拼空手拨箭的数量。 那么,双手还没好全的钟劲秋,多半还不是乌泽瓦的对手。 乌泽瓦这个时候也已经想到了这一点,眼中有些许不甘。 但想想规矩本来都是乌家寨定的,也绝不能说是别人占了规则上的便宜。 乌泽瓦叹了口气,也为钟劲秋拍起手来。 闯三关的规矩,一天是只比一场的。 楚天舒走上前来,给钟劲秋手上扎针。 虽然向水借势,不至于有跟强敌碰撞那么伤手,但他在破掉那些毛竹的时候,手上接连发劲,对于伤势的恢复,终究也有些妨碍。 围观的人群在这个过程里慢慢散去,普通的族人都回到寨子。 只有乌寨主常常领在身边的十几个人,还留在这里。 “料不到,这第一场比试被你们赢得这么轻松。” 乌寨主道,“我心情还真是有些复杂,这些都是你从京城带回来的高手吗?” 蔡山君坦然道:“有三位只是半路相逢,他们恰好愿意帮我一把。” 乌寨主的目光更亮了点:“看来你还没有失去运气,但明后两天的比试,只会比今天更难。” 楚天舒扭头看来:“旁观了今天这一场,我已经迫不及待了。” 乌图古应声喊道:“好哇,我今天大吃五顿,饱睡一夜,明天让你看看最有力气,最有精神的我。” 他话一说完,也不多留,当场转身就走。 乌寨主等人笑了起来:“那我们就明天见。” 楚天舒看向蔡山君:“你也该回去休息了,还有老余小霍,你们两个之前身体亏空不小,趁着这几天好好补一补。” 马掌柜也点头:“是啊,就算真拿到了彩云笛,我们还要去过江,到时还不知会有多耗精力。” 蔡山君无奈道:“大夫的话,不敢不听。” 他看向河水,心情不错,曼声道,“开辟鸿蒙,谁为痴睡种?看来,就要让我来担当这个痴睡种子了。” 马掌柜会心一笑:“红楼梦第五回,奏曲的引子,曰,开辟鸿蒙,谁为情种?” “我看小儿女家情字伤人,倒还不如痴睡让人安心。” 蔡山君神色欣然:“马兄对红楼梦也有研读?” 马掌柜摆手说道:“只是爱读些杂书罢了,我是学法术的,比起红楼梦,倒是子不语和阅微草堂笔记,更加爱看。” 蔡山君道:“爱看神怪之事,也可以看看东周列国志,既有史书开合壮阔,也有神怪诡异,令人日间偷来几分凉意。” 两人聊着聊着,一同往寨子那边走去。 老余和小霍对视一眼,道:“都督是因为身体好了些,今天又赢了比试,心情才好,还是因为有人能接上他的话,心情更好了?” 小霍迟疑道:“都督平时跟我们说话,我们也能接啊。” 老余道:“那我们是怎么接的?” 两人都沉默了,那什么开辟鸿蒙之类的词句,他们也听不出来处啊。 所以,平时他们接话的时候,其实漏掉了很多东西吗? 钟劲秋盯着马掌柜的背影:“最初是我要报恩吧,怎么这老家伙现在聊的这么欢?” “哎呀,钟叔,你别想那么多,我们可以聊拳谱,他们也听不懂。” 楚天舒看着水流,念起太极拳里的几句歌诀。 钟劲秋初时不以为意,听了几句,忽然觉得不对,神色严肃起来。 楚天舒负手在岸边,像念经一样,足足说了有半刻钟。 钟劲秋这才回过神来,错愕道:“这是什么?!” 别人不是练金蟾派太极拳的,估计还听不出来这歌诀里面的深意。 楚天舒刚才念的,分明就是拿金蟾派太极拳做个引子,混入了大量钟劲秋从未听过的拳谱内容。 但却是那么的精妙,跟金蟾派太极拳有极大的吻合。 “难道除了那套通背拳谱,你还看过什么太极残谱?” 钟劲秋神色古怪,“你到底什么来……算了,这也不重要。” 楚天舒笑道:“确实,咱们能从中练出实实在在的好处,当前这才是最重要的。” 钟劲秋琢磨着:“以这套拳法的意境来看,我倒是有把握把它练到淋漓尽致,但估计也得好几个月的,最近的话,只能是在打法上有些启发。” 在打法上有启发,已经很不错了。 钟劲秋虽然修成了食为仙,但他受限于从前所学的拳法,并不能在战斗中,把自己这个境界的身体特色发挥到极致。 如果他能够琢磨透《蟾功掌心雷》的部分打法,好处应该是立竿见影的。 楚天舒心中却还有点遗憾,他能够把拳谱转述给别人,却不能把自己脑海中得到的那种“正确”的感觉,也传达给别人。 等于他可以有一个最顶级名师的教导,但他自己做不了这样的名师。 要想精准的描述出那样的感觉,实在太难了。 楚天舒一边思索着,一边给自己也扎了针。 钟劲秋看他一针扎在腰肋之间,诧异道:“你怎么了?” “没事,我是在琢磨新的练功办法。” 楚天舒解释道,“我学的针法,来自巫医之术,练通背拳的时候,彼此间没有多少能够重叠的地方。” “但是,金蟾派太极拳谱中,有很多通过按摩刺激穴道,来焕发内脏活力的手段。” 《蟾功掌心雷》里面,关于这部分,当然也更细致,更深入了。 “但我寻思着,保持劲力如针是很难的,那我直接用我的针法功底来参考印证,会不会更有效?” 楚天舒笑道,“昨晚我就在琢磨这个东西了,感觉还可以。” 令牌推演的时候,不把术法秘籍采纳进去。 但楚天舒可以自己寻找同异之处,试着让某方面修炼的速度更进一步。 第36章 守祠人,苗王伏牛 天色青青,小草碧绿。 阿榜哼着寨子里的歌,一路到了祠堂那里。 阿榜在苗语的意思就是花,按照乌家寨的规矩,她的全名其实很长。 但因她从幼童时起,就恰好爱花,所以寨子里的人,也都习惯用她名字里的这一段来称呼她。 哥哥们去深山里打猎,姊姊们去林子里采果,有时候见到可爱的、淡雅的、美丽的、甚至有点怪的花,只要不那么常见,就乐于带回来给她。 有的是采摘,有的则是整根挖回,可以移栽。 阿榜把那些花都养到祠堂旁边,常常过来探望,请看守祠堂的婆婆也代为照料一点。 假如有病了的花,好让婆婆找人通知她一声。 今日阿榜过来的时候,婆婆就坐在祠堂外的竹椅上。 婆婆很瘦,肤色暗黄,看外貌约六十多岁,蓝色绣花的细布裹发,淡眉长眼,额头眼角皱纹不少,精神却还不错,背比较直,正在摩挲手上的一支竹笛。 听到阿榜欢快的招呼,她才抬了抬眼,不紧不慢的道:“来了,今天这些花都挺好,没有特别蔫的。” “今天上午半山坡那边怎么有点吵啊,昨天吵了一晚,今天又接着吵?” 说话间,婆婆还摇了摇头,显得有点不高兴。 婆婆喜欢安静,不爱凑热闹,昨天晚上的篝火歌舞,阿榜过来请,婆婆只听了半句就把人给打发了,不肯过去。 今早的事,阿榜就没有过来打扰她,但婆婆主动一问,她就耐不住了。 “今天是闯三关啊,阿公让泽瓦哥跟外面来的人比试,那个阿伯好厉害的,看起来没有什么力气,却能够让水面上卷起那么大的漩涡……” 婆婆豁然抬眼,打断她的话:“让外人闯三关?是有人要来借宝吗,借什么?” 阿榜答道:“彩云笛呀。” 守祠婆婆额头的皱纹更深,定了一会儿,说:“祖先的东西遗失了那么久,刚找回来没几年,怎么能够借出去?!” 阿榜笑着道:“那笛子本来就是山君叔叔找出来的,我们也不怎么用,阿公和泽瓦哥他们就都答应了,闯过三关,就愿意借。” “胡闹!” 守祠婆婆骂了一声,从矮脚椅上站起来,但走出几步又停住了,眼神晃了晃。 “算了,族长他们既然都答应了,那就看看这些人能不能闯过三关吧。” “阿榜,听你的意思,今天这一关,已经是外来人赢了?” 阿榜点头道:“是啊,那个阿伯打的拳法真神奇,像跳舞一样,但跟我见过的舞蹈全都不同。” “不知道明天的比试又会有什么新奇的东西,婆婆,你要跟我一起去看吗?” 婆婆坐回椅子,手指在笛子上轮番按着孔洞,低着头,语气有些生硬:“哼,我不去,守祠人就应该守着祠堂。” 阿榜知道婆婆脾气有点怪,不以为意,去花田里看自己种的花,带着清脆的笑声说道:“那婆婆,我今晚能住在这里吗?” 守祠婆婆幽幽的道:“随你。” 守祠人的房子是寨子里用料最好的那种,跟寨主的房子差不多。 只是寨主的房子会用些鹿头兽皮做装饰,很是粗犷。 守祠人的房子却要精致得多,屋内每一寸木板都雕有花纹,坛坛罐罐也比别处的可爱,银壶规整,瓶子盈盈一握,多半是哪代先人从山外带进来的好东西。 阿榜特别喜欢赖在这里过夜。 怎奈婆婆睡得很晚,年纪越大,睡得越晚,前半夜总是会弄出一些细碎的响动,这几年还越发喜欢半夜吹笛子。 吹出来的声音不是特别响,但住在同一间屋子的阿榜,早已给自己准备棉花耳塞。 月半中宵时,阿榜在屋内翻来覆去。 今天不知怎么,纵然有耳塞,她也睡得不安稳。 婆婆坐在门槛上吹着笛子,看着不远处的祠堂,神色复杂,眼角吊起,逐渐透出一种狠色,笛音却是低至不可闻。 夜色逐渐透亮。 朝霞先从群山间漫起,铺满半边天空,寨子里好几户人家传出鸡鸣,人声渐嚣,到处都有了炊烟。 之后太阳才姗姗来迟。 云霞渲染中,那天上红彤彤的大火球,扁平的像个橘子。 楚天舒踩在吊脚楼的竹片走廊上,开始他每天早上第一件事,抱着坛子,如牛饮水。 整整灌掉了一坛子水后,他眼睛里都染上了几分水雾,这才打了个嗝。 “山里的朝阳还真是柔软啊。” 透着水雾去看太阳,更使人觉得,那扁扁的太阳,会不会稍偏一点方位,就被山尖给扎破? 楚天舒能够感受到,自己刚才狂饮一坛水后,胃部也像太阳一样。 先是饱囊囊的,很快起了一股热力,从胃部蔓延开来,水分急速的被转化吸收。 肠胃的沉坠感得以减轻,皮肉肌理间那种干渴不适,亦大为缓解。 这种卓绝的补水能力,必须是在“食为仙”和“龙缠身”两条路子上都有了不俗的成就,才能够拥有。 当初跟老太监开战之前,楚天舒的龙缠身,就已经有了九成火候,食为仙约有四成的火候。 这些日子来,他回忆自己战斗时的劲力急催,内外洞察,在每一个迈步走路的过程中,都体会肌肉不同的发力。 “龙缠身”终于有了十成火候,真正达成这个境界。 反倒是在“食为仙”的路子上,灵阳胆药力已尽,用巫医针法混合锻炼的时间还短,境界上没有明显提升。 但是,有了《蟾功掌心雷》的指引,同为四成火候的食为仙,他现在运用内脏发劲时,也会比当初精妙不少。 吃过早饭之后,楚天舒跟蔡山君等人会合,被寨子里的人引着去看第二关的场地。 那是在寨子另一侧的一个大土坑。 整个坑大概有三十米见方,深约三米,坑底弄得非常平整,边缘还有排水渠,遇到雨季,能把坑底的水引走。 也不知道乌家寨先人挖这个坑的时候,用了多少人力,多长时间。 楚天舒到这里的时候,几十个汉子,正在想方设法把一头牛送下去。 先是用两张长梯,让人下去,然后足足八个汉子,在下面抬起一张大厚木板。 上面的人齐心协力,用杠子吊起那头牛,缓缓往下放。 上下接应,很是费了一番功夫,才把那头牛放在了坑里。 那头牛从头到尾显得都很温顺,眼睛被粗布蒙着,趴着不动。 但,看那些汉子动作间,仍有些心惊胆战的样子。 楚天舒等人也理解那些汉子的谨慎。 因为那头牛,体长足足接近三米,如果站起来,恐怕肩高能有一米七八的样子,体重肯定有一千多斤。 比起能够被小孩子骑上背的黄牛水牛,眼前这头牛,简直像是一只肌肉贲张的大怪物。 硕大而顶端尖锐的牛角,油光锃亮的黑毛,发白的四肢蹄足,还有那喷鼻低吼的声音,怎么看都令人心颤。 “这是一头野牛。” 乌寨主站在坑边,声音也收得比较平缓,对众人道,“传说中,曾有一位山神觉得三苗的儿女打扰了他,化身为牛,下山来拱倒房屋,践踏庄稼,有位苗王挺身而出,赤手空拳,用无比的勇武,压倒了山神的化身。” “从此,山神不但不来侵害人们,还愿意指出山坡上那些比较肥沃,可以耕种的土地,作为梯田,给人们果腹。” “乌家寨的第二关,就是重演苗王伏牛的一幕。” 益州环境温热,丛林又多,大山里面有成千上万种野兽,连大象都有,野牛也并不稀奇。 乌家寨的这头野牛,是野牛群中最健壮的一头,品种也比较特殊。 蒙上它的眼睛,它就会非常温顺,但如果揭开蒙眼布,它就会盯着第一眼看到的活物,穷追不舍。 为了让这头牛看起来更像山神的化身,那些汉子还在往牛身上绑布条,披树叶。 把木头削成鹿角状,安放在牛背上,五六个尖锐的鹿角,向四面岔开。 “勇士和牛的比试,必须空手,不许拉扯牛背上的鹿角,只准躲闪十次,如果躲了十次之后,还不能压倒这头牛,就算失败。” 乌寨主解释完了规则,乌图古就揭开了身上的外衣。 他今天的装束,也向传说中的苗王靠拢,脸上涂了几道彩色的染料,双臂和肚子上,都像穿裙子一样,系着大量的彩色布条。 也是因为装扮成了苗王的样子,平时比较健谈的乌图古,今天一言不发,只对着楚天舒他们的方向点了点头,就顺着梯子,进了坑里。 另一边那些运送野牛的汉子,通通爬梯出去,确定乌图古准备好了,才用一根长竹竿,设法揭掉野牛的蒙眼布。 野牛睁眼,睫毛长而浓密,眼睛圆如铜铃,映出了乌图古的身影。 土坑边围观的众人都比较安静,乌寨主也没有喊什么开始。 这场人和野兽的较量,从野牛睁眼的那一刻,就已经开始了。 “哞!!!” 野牛的四蹄撑起了身体,眼睛瞪视不移。 乌图古张开双臂,摇晃着身子,向场地中间靠近,视线也回瞪过去,针锋相对。 野牛的蹄子开始刨地,抖了一下脑袋,身上绑的鹿角全都乱晃。 乌图古深吸一口气,手掌忽然拍了一下自己的肚子。 吼!! 那野牛骤然发出吼声,闷头冲击过去,蹄声如同战鼓。 越大越重的东西,起始的时候加速越难。 以这头牛的体形,竟然能在短短十几米内,加速进入到体态流畅的狂奔状态。 楚天舒捕捉到这一幕,立刻明白,这头野牛体质之好,还要略微超出自己的估计。 这么一头撞过去,足有大几千斤的力道。 乌图古伸手想抓牛角,忽然感觉出这个距离,这个姿势,不便于自己发力,唯恐顶不住,连忙大步一跳,往旁边躲去。 野牛没撞到他,快要冲到土坑边界的时候,就减速绕行,贴着坑壁拐了个弯,再度撞去。 乌图古又试了两次。 有一次是他右手去抓牛角,左手想要去抄牛腹。 因为他手长脚长,鹿角虽然对他有些妨碍,但他左臂尽情伸展的情况下,还是可以不碰到鹿角,抄到牛腹下。 但他右手被牛头一挣,就没能抓稳牛角,急忙倒退。 算上这一次,他已经躲了三次。 开场就这么一会儿,三分之一的机会就用掉了。 楚天舒低声问道:“平时过年表演,是不是不加鹿角?” 乌寨主点点头,眼睛没从坑里移开。 从前不加鹿角,乌图古只需要两三次,就能找到机会,从侧面把牛顶翻。 但今天这个样子,他到底要用几次机会,乌寨主也说不准。 野牛再一次到了坑边,沿着坑壁奔走拐弯,等它把身子扭转过去,又要向场地中间冲击。 “喝!!!” 乌图古竟然主动冲到了野牛前方。 野牛屁股离坑壁还不足五米,没有完成加速,乌图古的一双大手,已经硬卡在牛角上。 第37章 极轻和极重 “哞!!” “呀啊!!!” 牛的吼声和人的吼声,全力比拼在一起。 野牛的速度骤降,但四蹄踏地,仍一步一步往前。 乌图古脸上胀红,额头青筋在跳,脚下半退半滑,被顶得硬滑一段,感觉脚掌站姿要出问题时,才舍得抬脚,后跺一步。 等他被顶着,硬退出去十多米以后,双手仍然牢牢抓在牛角之上,感受到牛的力道,有一点回落。 “给我倒!!” 乌图古抓住这个瞬间,暴吼一声,盘腰拧背,身子向左弯,左手强拉硬拽,右臂狂揽发力。 土坑边上的人居高临下,都能够看到,这一瞬间乌图古背上的肌肉凹凸变形,线条深刻的如同刀劈斧凿。 又像是一块块强硬的岩石,硬是被打磨后挤到了一起,要压榨出石头里的精华。 “倒啊!!!” 牛的脑袋被他朝一侧压去,身子失衡,也向侧面倾倒。 咔啦咚! 牛身上靠近那一侧的木头鹿角被压断压碎,牛的整个身子都倒在地上,哞哞直叫,四蹄乱蹬。 乌图古从身上扯下一根宽大布条,绕着牛头一勒,蒙住了牛的眼睛。 野牛的挣扎力度逐渐放缓。 乌图古牙关一松,起身大笑着举起双手。 围观的人全都为他们寨子里的英雄欢呼。 老余惊声道:“长得这么高的人,本就罕见,但身材骨架一高,肌肉展开显得就薄,此人长了这么高,肩背肌肉还如此狰狞,真是天赋异禀啊。” 钟劲秋也赞道:“肩背太强,还未能跟别处完全协调,他的拳法造诣,还未修成龙缠身。” “但他这双臂膀的蛮力只怕比正常修成龙缠身的,还要强些了!” 面对那头野牛,蔡山君他们这一方,也不用考虑别的人选。 只有楚天舒能够一试。 “我躲了三次,第四次才成功。” 乌图古爬上来后,对着楚天舒比了个手势,“你要是能在四次之内压倒它,就必然算是你赢!” 楚天舒只笑了笑,似乎在思考什么。 那边已经有人下去,为野牛背上更换鹿角。 那头牛果然皮糙,压碎了身子一侧的鹿角,一点伤势都没有。 等鹿角更换完毕,那些人爬上坑之后,楚天舒也不去走梯子,轻盈的单脚往前一跃,就跳进了坑里。 三米的高度,他落地的瞬间,前脚掌先触及,后脚跟才压到,膝盖微微一弯,腿脚筋肉如弓弦一松一绷,就把力量化解于无形。 传出的声响,只是一声轻微的啪。 眼力差一点的,几乎看不出他的膝盖弯过。 但,楚天舒甫一落地,身边空气就似有一层极淡的尘埃,向外荡开,足足荡出五米多。 在他的瞳孔中,针尖般的亮芒微微向外一扩,又收缩回来。 内外皆能开窍的洞察之术,已然发动。 竹竿挑走蒙眼布,牛的眼睛再度张开,对上的就是楚天舒静而晶莹的眼神。 野牛猛然起身,速度比之前四蹄撑起的时候更快。 与乌图古的一轮对拼,虽然对野牛体力上有点损耗,却正好也算热身。 野牛这一回,不等对面走过来挑衅,已经主动冲了出去。 楚天舒身形不动,淡然的看着野牛冲来,甚至左手还负到了腰后。 眼看牛角都快到了一米之内。 他的重心忽然左移,脚尖一拧,身子如云,向左旋飞。 阿榜叫道:“也是昨天老伯那个舞蹈!” 钟劲秋摇头道:“不是。” 龙缠身的最大特征,并不仅仅是力量的蛮横,更是力量的流畅。 食为仙那种行云流水,是对细节的矢志追求,剖析明悟,最后达到胸有成竹,处处从容。 龙缠身则是在粗的基础上,追求更粗。 人身上的肌肉就像是很多条粗麻绳,要想追求更粗,直接散着铺开是不行的,显然要将其拧合成一股。 然后,让这条最粗的麻绳运动起来,就像鞭子一样,使各个部位的力量都涌向鞭梢。 这是粗上加粗达成的流畅感,跟食为仙的追求截然相反。 但在外观上,流畅和从容两种气质,却好像有些相似了。 楚天舒刚才那下,是身上大半肌肉的力量,一发的涌向脚尖,所以脚尖一拧,就能闪出去数米远。 谁都能看出来,野牛全然没有机会碰到楚天舒。 半山腰的竹林中,守祠婆婆的身影,藏在竹荫下,目光眺望着那边的土坑,嘴唇凑上竹笛。 野牛已经冲撞了第二回。 楚天舒依然是静静的看着,等到了近距离,旋身一躲。 围观的人,看他没有一点出手尝试去抓牛角的意思,心中都有点焦急。 乌图古也觉得奇怪:“观察和动手,该要一起进行,那牛的速度冲力,不亲手试一下,总是估不准的,光看又有什么用?” 蔡山君低声道:“他应该不是在看牛角的速度冲力,而是在看别的东西。” 钟劲秋灵光一闪:“难道……” 楚天舒极擅针法,取穴精准。 虽然对付野牛不能用武器,但楚天舒也已经可以发劲如针,代替真实的银针。 只要不是对着牛角牛蹄子之类的地方发劲,他的劲力,应该足以穿透牛皮,达至内里。 如果击中牛的一些穴位,大有可能使其力道骤减。 但问题是,医家有哪位先人,无聊到为这种野牛做过穴位图吗? 那么庞大的体形,就算它有穴位,生效快的具体穴位,又在什么地方? 躲闪次数必须在四次以内,只靠这么一会儿时间观察,真的够用吗? 第三次!! 那只野牛第三次冲撞了过来。 楚天舒这回抬起了他的双手,眼中透露出稳定的情绪。 以内外洞察之术,面对这只野牛,到现在时间虽短,已足以让他摸清,野牛的四蹄到头颈附近,肌肉发力的全过程。 要达到以穴位为野牛治病的程度,当然还远远不足,但只是要挫败对方的发力过程,已经完全足够了。 牛蹄声如战鼓,几回奔腾,尘埃已在太阳光下扬起,蚊蝇也在尘埃中飞舞。 野牛到了一米之内,楚天舒正要动手,忽然脸色一变,旋身闪出三米开外。 众人都看出他刚才已经想动手,突然却又做出闪避,心弦都好像被重重的拨了一下。 乌泽瓦更是脱口道:“躲了三回了,就算他第四回能扳倒这头牛,也算不了赢了!” 钟劲秋眉头紧锁,目光在坑中扫视。 他对楚天舒的战斗习惯应该说是最了解的一个,刚才那下闪避绝对有问题。 而楚天舒的目光,这时候正在阳光与尘埃之间,追随着几只蚊子,眼尾露出了一点怒意。 益州丛林,本来蚊虫数量就极多,寨子里各家各户都有防虫手段还好说。 但这头牛,这座土坑,显然防虫做的不是那么到位,带来了一些蚊蝇。 楚天舒原本也没有在意这些东西。 可在他刚才快要动手的时候,几只蚊子,正向他的后背、大腿飞来。 凭他法武兼修的造诣,又处在战斗状态,一般蚊虫实不该有胆靠近。 况且,这几只蚊子,几乎是从那些蚊蝇之间笔直的脱离,就奔着他来了。 这里面要是没问题,他能把这些蚊子生吃了! 楚天舒手指间,几丝银光闪过。 蚊子中离得稍近的,都被银针击中。 但在中针的瞬间,那几只蚊子就炸散开来。 不是银针的效果,而是这种蚊子自身的特性。 徒留银针钉在土墙上,一只蚊子尸体证据也没留下。 但还有两只蚊子,刚才稍远,逃过一劫,正直直的飞来。 “哞!!!” 牛吼声震荡在土坑里面。 那头怪物般的野牛,也已经转向冲撞过来。 坑上的人,有的什么都没察觉到,有的看出点不对,但全都还没能做出任何干涉。 野牛已经怒蹄顶角而至,这是第四次!! 楚天舒的眼神几乎还在那两只蚊子上没有收回,他的右手却已经探出。 快如惊雷,残影两分。 牛头左右两侧,各被抽了一掌。 碰撞的脆响,却不是在头部发出,而是在牛的两只前腿上,各有铜钱大小的部位,忽然一震。 劲力刺激,彼处毛发俱崩断,露出铜板大小的斑块皮肤。 楚天舒的右手第三掌,已经拍在野牛头部。 嘭!!!! 迄今为止最响亮的一次牛吼声中,野牛脑袋被一下就按低,双足跪地。 长度接近三米,又那么沉重的身体,这一瞬间,甚至出现了后半个身子离地,要向前翻滚的征兆。 但它的身体到底够重,后足离地之后,又砸回了地面。 沉闷的巨响声中,楚天舒的左手也从半空收了回来。 野牛彻底趴在地上。 楚天舒站直了身体,没有用布条去蒙眼睛。 因为这头牛已经昏死了过去。 “同样是第四次,但我是单臂,不知能不能算赢?” 楚天舒抬头看向坑边。 围观者大多没那么好的眼力,只看出楚天舒单手一抬,就把那头野牛按得跪下了,震惊得都忘了叫好。 乌图古看懂过程,也忍不住抓了抓头皮,喃喃道:“好本事,好本事!” 乌寨主深吸一口气,看着那头牛,朗声道:“好!这一场当然该算是你赢。” 楚天舒身形一纵,脚尖在坑壁上蹭了下,就上了坑来。 “既然如此……” 他走到乌寨主面前,抬起左手,“寨主能否告诉我,这又是什么东西?” 楚天舒的拇指和食指中指本来捏在一起,这时缓缓松开一点。 近处的几个人,就从那指头间看到了蚊子在振翅。 他们的第一反应,不是在辨认那蚊子,而是忽然想到了楚天舒刚才在干什么。 这个人,竟然在单手镇压野牛王的时候,另一只手去抓了两只蚊子!! 指腹轻得如鹅毛雪花,压住翅膀和口器,没有捏死它们,它们也就没有炸。 乌寨主想到这一点时,脸上已露出惊色,等细看那两只蚊子,惊色更浓,脱口而出。 “祠堂的大酸蚊?!” 第38章 小处有变亦惊心 太阳逐渐照散了山间的雾气,显出无情的炽白光芒。 祠堂屋顶的阴影投射在前院,乌家寨列祖列宗的牌位,静静的罗列在大堂内。 最下方的供桌上,除了香炉瓜果之外,还有个木头架子,横放着一根青红交杂的玉笛,尾端缠绕着彩色的细长丝绦。 守祠婆婆急匆匆跑进来,左手拿着自己的竹笛,右手一把抓起玉笛,转身又往外跑。 她刚到了祠堂门口,居高临下,就看到山坡上有几个人影在急速奔走。 乌寨主的那件披风和乌图古的身材格外显眼。 那个外来的年轻人,几乎跟乌寨主并列,速度都快如虎豹。 看样子,若不是需要乌寨主引路的话,他还能比乌寨主更快一些。 “居然来得这么快?” 守祠婆婆咒骂一声,左右一张望,猛然朝侧面跑去。 她刚才是从竹林跑回祠堂,路程比大坑到祠堂这边要短得多,才能早到一步。 真比速度,她绝对比不过那几个人。 乌寨主满脸急怒,远远的已经看到,山上那人进了祠堂又出来,不由得大喊一声。 “守祠阿婆,你要干什么?!” 洪亮的声音在群山间回荡。 楚天舒经他这一喊,目光跟着投过去,知道了守祠婆婆方位,当场双臂一张,震脚踏地。 地面的土壤迸开小坑,他的身影,犹如一只猎隼飞射了出去。 祠堂的地势,在整个寨子里面都属于最高的。 守祠婆婆从里面跑出来,附近大片地方,都没有什么可遮蔽藏身之处。 唯独西面有一片石壁,生满青苔藤萝,掩着一个大山洞。 她仗着身子瘦小,对那些垂在洞口的藤蔓看也不看,直接钻过间隙,冲了进去。 差不多就是前后脚,楚天舒的身影也到了这里。 他一把抓住大片藤蔓,手腕一震,就把那些纠缠不清的藤蔓从枝节处扯断,扔到一边,露出洞口。 阳光瞬间入洞,让他大致看清洞内地形岩壁,以防有什么机关。 机关倒是没有,但洞内骤然起了一道急促尖锐的笛声。 四面岩壁上,大量飞虫往中间一碰。 楚天舒还没有看清那是些什么虫子,飞虫碰撞的地方,就炸出一大片火光。 呼啦!!! 烈焰向洞外喷发。 楚天舒抬袖一遮,蹬脚闪身而走,身体先向左后方一退,又向右后方一折。 一眨眼间,他就到了十米开外。 “什么东西?” 楚天舒定睛再看,已经不见了那婆婆的身影。 但岩壁上仍然有许多小虫,时而振翅飞起,时而落回岩壁,种类千奇百怪。 有的像是纯黑色的小瓢虫,有的像是绿色的蜜蜂,有的像是火红色的蚂蚁,但翅膀比身子还长。 还有更多不能飞的虫子,也被刚才的火光惊动,在地面缝隙间乱爬,蜈蚣,蚰蜒,四脚蛇,蝎子,蜘蛛…… 他目光往上移,发现在这洞口上方,原来被人刻过两个大字,只是之前被藤蔓遮蔽了。 “藏、仙?” 楚天舒念出这两个字的时候,乌寨主他们也到了。 “她竟然闯进了藏仙洞?” 乌寨主喘了口气,连忙向楚天舒说道,“这里面很危险,你们不要贸然进去……” 苗人本来有他们自己的文字,但各地苗人所传并不统一,泛用性不高。 康熙年间还有杂书《峒溪纤志》,记载说:“苗人有书,非鼎种,亦非蝌蚪,作者为谁,不可考也。” 等到清末的时候,传说就变成了:当年苗人向西南迁移,族老忘了带上苗书,让大媳妇回去拿,结果大媳妇听到孩子啼哭,赶忙去抱孩子,忘了拿书,苗文从此失传。 因此,大多苗寨若要读书记事,用的也是汉文。 这藏仙洞,是以前苗寨的老学究起的名字,寻常外人若是见了,可能还要以为里面是什么好地方。 其实,那老先生是玩了一个文字把戏,也是古时文人常见的习气,为险地起个雅名,掩盖真名。 所谓“藏仙”,真义是“藏纤”。 意思是说,洞内有大量虫子产卵生活、菌子播粉繁殖,均为纤小事物。 这洞长度二里有余,内部宽的地方约有数十步,窄的地方也有七八步。 没有别的出路,只有这一个洞口。 乌家寨每年到了冬至之后,气候最冷,却是旷日无云,阳气反重的那几天。 才会由族长领头,选寨子里最机敏的几个勇士、蛊女,全副武装,做足准备,到里面捕捉虫子、采摘菌菇。 带到外面制蛊制药,制毒制酒,用处非常多。 但现在,气候还没到那时候,又有守祠婆婆躲在里面吹笛,刺激影响那些虫子,危险性就非同小可了。 “那些毒虫,有些会生产一种易燃的酸油,有的又能够在爪子碰撞之间,产生极细小的火星。” “分开还则罢了,被笛声影响,碰到一起的话,就会当空爆燃。” 乌寨主的神色十分凝重,“而且这洞越往深处幽暗里去,长出来的菌菇越是剧毒,如果在那些地方发生爆燃的话,只怕还会直接引燃菌粉,产生毒烟。” “但凡吸上半口,都可能中毒癫狂,胡言乱语。” 楚天舒道:“我看到她手上两根笛子,其中一根青红交杂,宛如玉石,那就是彩云笛吧,所以,这个婆婆为什么突然有此异动?” 说到这里,楚天舒眼睛一眯。 “她是不是跟外面什么人有所勾结?” 乌寨主凝眉苦想:“应该不是,负责外出打探消息的,都是我最信任的弟兄,而守祠人几十年都没出过寨子,也不关心外面的事。” 乌图古脸上忿怒难平,直接对洞里喊道:“阿婆,你为什么要破坏祖先们留下的规矩,破坏我们的比试?” “亏你还是寨子里的老人,竟然就这样让我们寨子蒙羞吗?” 他嗓音如雷,足以传到洞穴深处,比之前寨主大喊的声音还要响亮。 洞穴深处也有个声音,被石壁不断传荡出来。 “你乱嚷嚷什么?!” 守祠阿婆的声音有洞穴地形帮忙,传到外面的时候,虽然已经不太响亮,倒还让人能听得懂,其中满是恼火。 “我就是为了保护祖先的遗产,才驱使大酸蚊下手,那蚊子也只是会让人筋骨发酸,力气下降一截而已。” “不然的话,你和泽瓦连输两场,第三场能拦得住他们吗?” “可我都帮了忙了,你还是输了,寨主这个老糊涂,竟然还指认我养的蚊子,带人来找我,你们才是让寨子蒙羞的人!!” 乌图古更加气愤,嘴都气得有些结巴,一连说了七八个你字。 “守祠阿婆,你不是为别的,就是不想彩云笛被借走吗?” 乌寨主扬声道,“如果是这样,那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你直接跟我说你反对这事就好了,为什么要先下黑手,又带宝物闯进洞里?” 洞里的声音冷冷的传出来。 “你们几个决定了的事,事先都没有问过我一声,之后我再去找你们,有用吗?我知道,你们这些人,根本就没把我这个守祠堂的老婆子放在眼里!” 乌寨主辩解道:“是你自己说爱清静,这些年也从不喜欢管寨子里的事,我们才没有通知你……” 洞里的声音陡然拔高。 “以前那些事,能跟这次的事情比吗?” 守祠婆婆喊道,“别的事情我是不关心,但是彩云笛那是什么?那是真正的宝贝,那不是几块雕着名字的死木头,不是傻里傻气的对着没知觉的大山跳舞唱歌祭拜。” “你们年复一年做着那些无聊的事情,恪守着没用的东西,却要把真正的宝贝随便借出去?” “寨主,族长,你自己想想你在做什么蠢事啊!” “你竟然还指认我,你、你、你太令人失望了!” 乌寨主的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乌图古和乌泽瓦更是惊呆了。 寨子里最遵守习俗的,往往都是那些老辈的人。 而守祠堂的人,更应该是最了解这些风俗,最明白族规,也最尊敬祖先的。 可是这个婆婆,刚才都说了些什么话呀? 其实,也许正因为她一直守着祠堂,她又懂得寨子里的蛊术巫术,所以她更明白,那些祖宗牌位上什么东西都没有寄托。 也更了解,人们向大山祭拜的时候,山并没有回应他们。 唯独彩云笛,那是从祖先的传说中被寻回来的宝物。 竟然真的有这样一支笛子,这支笛子,也真有奇能。 守祠婆婆这十几年里天天观摩着彩云笛,自己学着造笛子。 她用来施展蛊术的法器,都从长短哨子变成了笛子。 外人不可能理解,她对这个笛子寄托了多少心思。 就算同样是寨子里的人,那些逢年过节才会进祠堂祭拜一下祖先宝贝的人,也无法与她同感。 “看来,你们果然是不会明白我的。” 洞里的守祠婆婆,深恨着说道,“只有我,才是真正珍视着祖先留下的东西!” 楚天舒跟后面的钟劲秋、老余等人对视了一下,神色都有些微妙。 应该算是先松了一口气吧。 这个老婆婆并非跟外面的人有什么勾结,布置了什么一连串的阴谋,准备针对他们。 这次事件,只是她一个人的躁动。 不错,只是躁动。 但凡她有点详细的计划,也不至于躲到这么一个没有其他出路的洞里去。 可是,闯关借宝一事,大家之前已经立了约,寨子里绝大多数人都同意,突然蹦出这么一个人搅局。 假如楚天舒实力稍差,可能还真因此失败,又无法保留证据。 那样的话,两方的大事,没有毁于阴谋,也没有毁于强敌。 而是败坏于一个孤僻老人的躁动。 将来万一事情大白,可真要被人叹说,造化弄人了! 马掌柜和蔡山君也慢慢赶来,听了原委。 “这算什么?” 马掌柜有股火气,又啼笑皆非,“我们的事,就差点毁在这么一个素未谋面,深居简出的老妪手上吗?” 蔡山君倒是镇静:“古今多少大事,本就在不起眼处有转折,当年信陵君窃符救赵,要不是有魏王一个姬妾相助,焉知成败呢?” “幸好,天舒也没有败,我们还大可补救。” 马掌柜点头:“这洞既然没有别的出口,大不了熬她几天,等她饿得不行了再动手,或者弄些湿柴,拿烟熏她。” 乌寨主摇头:“洞里毒虫太多,胡乱拿烟一熏,假如窜进寨子,我担待不起,至于饿她,倒是可以,她虽然能捕虫为食,也绝对撑不过一个月。” “一个月?” 楚天舒断然道,“不行!有没有别的办法?” 第39章 凤凰丹,浴火人 “往年我们进洞,会带上大量的鸡蛋。” 乌寨主说道,“这些虫子主要是数量太多,进洞之后,沿途把鸡蛋砸在石壁上,生鸡蛋就会吸引大量虫子聚集过去。” “一路走,一路扔,我们可以趁机把别的厉害毒物抓走,再针对那些虫子。” 虫毒本来就喜腥,喜欢吸食生气。 但其实人畜之类的东西,体积太大,生气虽强,也会反扑,很多虫子咬人之后,对自己也是极大的损伤。 而鸡蛋生气纯,却又弱小,还有腥味,是最容易吸引那些弱小蛊虫的。 益州大山的苗寨之间就有一种风俗,有人要是中了蛊毒,中得浅的话,只用半熟的鸡蛋在胸腹之间滚动,就能够把蛊毒吸出来。 所以这鸡蛋又被称为凤凰丹。 乌寨主挥手,让人先去收集鸡蛋,又继续说道:“但是,往年我们到冬季,才开始攒鸡蛋,最近寨子里的蛋本就不是很多,这几天聚会又用掉不少。” “况且,笛声还会刺激虫子,这些鸡蛋的效果,也不会有往年那么好。” 楚天舒说道:“寨子里不是只有她一个人会蛊虫之术吧,她能刺激虫子,你们没有办法对抗、安抚吗?” 乌寨主摇头:“这些虫子属于野生的,还没有真正经过炼制,刺激容易,安抚难,如果争相吹奏,只怕刺激的力度更大。” 楚天舒看向洞里。 那些之前被烈焰惊动的毒虫还在到处爬行,它们爬过的地方又惊出了裂缝里更多的虫子。 “我今早好像看见,你们寨子里有人拿了几件斗篷在刷油。” 楚天舒忽然说道,“路过的时候,我闻了两下,那种气味,应该是火油吧?” 乌寨主叹息一声。 “没错,原本那就是第三关要用到的衣服。” 乌家寨的三关,中流砥柱,苗王伏牛,浴火之路! 最后一关,是要用火炭铺出一条十八丈长的路来。 其实普通人只要胆色足,靠着脚底出汗,瞬间蒸发散热的保护,也可以走过火炭路面而不伤。 但那种路面顶多就是三四丈长,超过这种长度就会很危险。 而在乌家寨的十八丈火炭路之中,还混着烧红的柴刀、锄头、犁头、碎铁片。 闯关者身上披着刷过火油的斗篷,要赤脚从中闯过去。 不但要设法踢开那些烧红的铁具,还要提防着斗篷会不会被沾到火星。 但就算斗篷没有沾到火星,在那种高温烘烤下,到了后半段的时候,斗篷也会开始着火。 必须在斗篷被烧透之前,把剩下路上的那些铁具全部踢开,直走到尽头,才算成功。 整个乌家寨,也只有乌寨主有把握闯过这样的一关。 他的身体常年经过药炼,很耐高温,尤其是手脚部位,之前立约的时候,敢把拳头直接伸到铁锅火焰里面去烤,就是这个缘故。 “原来是这样。” 楚天舒笑道,“那可否让我换个场合,浴火一回?” 乌寨主诧异道:“你难道想穿那些斗篷进这个洞,那些火蚁和飞螳虫,绝对会把你点燃的。” “只是先点燃斗篷外层而已,不是还得过一小会儿,才能真的烧透吗?” 楚天舒指向洞中,说道,“我看那洞里面,虽然有能够直接碰撞出火焰的飞虫,但绝大多数的毒虫,还是害怕火焰的。” “浴火而行,应该能惊开很多毒虫。” 乌寨主又提醒道:“如果这样能行的话,我自己就能披着火衣冲过去了,问题是洞内深处,菌粉遇火,必成毒烟,稍一吸气……” “那我就不呼吸!” 楚天舒看着洞窟深处,“憋着气闯到最深处把人抓出来,确实很有挑战。” “但就算没这档子事,我闯第三关,同样会是个不小的挑战,闯一闯眼前这个又何妨?” 蔡山君这时也劝道:“也不至于如此急切,不如等上两天,寻个深夜,趁她睡觉的时候再去?” “她在洞里的作息,一定那么正常吗?” 楚天舒笑了起来,“她之前差点暗算了我,那我今天之内就要把她抓出来,懒得多等!” 姓徐的姓周的,毕竟彪悍非常,又手握兵权,必须等上一等。 可眼前这个老婆婆,难道也值得我多等吗? 片刻之后,洞口的阳光一暗。 人的影子拉长,投射在洞内。 洞外的人,全都目不转睛的关注着。 披着兜帽大斗篷的楚天舒,脚步无声的向内走。 他并没有带什么生鸡蛋。 待会儿他要拼的是速度,生鸡蛋那种用法,对他来说并不合适,带了只会是累赘。 刚进洞的时候,因为他一点脚步声都没有,洞窟深处的守祠婆婆也没有发觉。 足足走进去三四十米,那些还没有受笛声刺激的毒虫,才因为本能的凶恶,向他身边越聚越多。 洞顶上数十上百个花脚蜘蛛,接连垂吊下来,地面上的蜈蚣成片成堆,朝他飞快爬行。 栖息在岩壁上的毒虫,飞起来的数量也在激增,在他身边快要聚成那种“虫烟”的模样。 楚天舒很慢很细,但也很长的吸尽了一口气,然后双目压成一条缝,猛然一跺脚。 咚!!! 地面的岩石被他跺出裂缝,人影动如弩箭,倏然向内冲去。 那种速度之猛烈,虫烟被他一下撞散。 部分虫子撞在他脸上,却还没有来得及有任何举动,就被迎面而来的强劲气流冲散。 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他又跨了两三步,已经足足冲出去二三十米。 洞窟深处的人惊觉不对,吹响了笛子。 洞中的毒虫受到刺激和引导。 特定的几个种类,在楚天舒还没到达的时候,就开始飞行汇集。 当楚天舒到达的时候,那些虫子正好撞在一起。 嘭!! 剧烈的火焰当空爆发。 但刚一爆发,就被一条从天而降的黑影,极速劈开。 那是楚天舒的手臂。 他一记鞭手劈开了火焰中间最猛烈的位置,人影就已经从中穿过。 两侧的火光沾在他的斗篷边角上,顺着外层的火油烧起。 但楚天舒的速度实在是快,斗篷在他背后,如同被狂风吹动的大旗般抖动。 火苗刚有蔓延之势,又在强风和抖动中被压灭。 嘭!嘭!嘭!嘭!! 狭长的山洞里,一团接一团的火光炸开。 楚天舒的身影从第五个火团中冲出去的时候,身上的斗篷外层,才彻底被点燃。 他整个人就像是一条贴地飞行的火蛟龙,在蜿蜒的山洞中急冲。 在需要急转弯的位置,他的身影甚至腾空而起,脚步连踩到旁边的石壁之上。 前方毒虫嗡嗡,越发密集,很多已经不是那种能够爆发火光的虫子了,而是擅长咬人刺人。 楚天舒左手一把扯过斗篷,挡在面前,闷头狂冲。 这一下,他整个人真的成了一团高速移动的火球。 如云般的毒虫,接连被他撞散、惊飞。 石缝里生长的菌子,飘在土壤间的菌粉,也被他身上的火光引燃。 洞窟里开始飘荡着一种淡绿的烟气。 洞窟最深处的笛声越来越急。 守祠婆婆倚在洞窟深处的石壁上,眼皮紧张到不敢眨下,眼球因为干涩微微发红,手上的竹笛被吹出了足以穿石的尖啸。 但她还是看到了远处的光影越来越近,前方拐角处,火焰猛然一闪,闯了过来。 啪!! 守祠婆婆惊骇的抓裂了手中竹笛,忽然换上右手,对着那支玉笛一吹。 “呜——” 那玉笛吹出来的声音,空洞悠长至极。 声调之低沉,根本不像是笛子能够演奏出来的,反而像是一管玉箫。 幽深的洞窟山石,似乎都因为这个声音共振了一下。 飞掠而至的楚天舒,忽然闷哼了一声,脚步一缓。 他感觉自己的内脏好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体表没有受到打击,但是内脏直接被撞了,心脏被压住,肺被挤住,肠胃干瘪,肝胆颤抖。 守祠婆婆自己也猛的捂住了肚子,好像痛苦至极。 但她右手仍然抓着玉笛,用独特的换气法,让笛声毫无停歇,骤然变得更沉更远。 突然,好像战鼓轰碎,手榴弹爆炸的一声暴吼,完全盖过了笛声。 “滚!!!” 楚天舒双臂一张,内脏发力,浑身肌肉向外迸劲,穿透贴身衣物,传导在最外面的斗篷上。 着火的斗篷当场爆碎,四面乱飞。 笛声对内脏的那种影响,在这种狂暴的发劲中,一下子被镇压,几乎感觉不出来。 守祠婆婆刚听到这个炸弹般的吼声,就觉得眼前一黑。 楚天舒一巴掌压在她脸上,把她脑袋往石壁上挤了一下,瞬间昏死过去。 第40章 天性自如,飞瀑笛声 洞外的人,起初也看到了连番火焰爆闪的场景。 火光消失在转角后,只隔了一小会儿,就听到笛声的切换,和那一声怒吼。 马掌柜的脸色,当时就有点变化。 “老钟,以他的心肺,原本憋一口气跑个来回我是相信的,但是喊了这么一声,还能憋住吗?” 钟劲秋也皱眉道:“怒吼是在吐气,一吐气后立刻闭气……” 话没说完,乌寨主已经向内冲去,口中的哨子吹响了起来。 没有了守祠婆婆的笛声干扰,单人的哨子,就不用担心造成混乱刺激,可以起到一定的驱虫效果。 乌寨主这一动,钟劲秋紧跟而去。 但两人刚冲进去二百米左右,就看到迎面一条身影狂奔而至。 楚天舒赤面急掠,手上还抓着个人影,如同抓着一个稻草人。 三人连忙冲出洞来。 “离我远点,可能衣上还沾了点毒烟。” 楚天舒快语连珠的一句话撂下,避开众人,奔到数十米外。 这下迎风狂吹,他身上又在发劲,洞里深处沾的那点烟气,也该全被吹散震散了。 楚天舒停下脚步,终于敢大口大口的呼吸起来。 乌寨主走上前去,就见楚天舒把人放在了地上。 老婆子昏迷不醒,但躺到地上之后,仍然呛咳了两声。 乌寨主一惊:“她没死?!” 一个寨子里,有人意见跟决策层不同,这不算什么,有意见憋着不肯说出来,这也不算什么。 但一声不吭,突然就践踏寨子的规矩,向客人下黑手。 还偷走寨子里的宝物,想要潜逃。 这种人的隐患实在不小,是任何有心维护寨子安稳的管理者,都厌恶的类型。 谁知道哪一天,会不会又有什么事件,恰好不合了她的意,再次向人下黑手呢? 所以,在同意楚天舒独自闯进山洞的时候。 乌寨主其实已经做好了,守祠人变为一具尸体的心理准备。 山洞里的情况那么复杂,那么凶险,楚天舒都不需要下死手。 只要擒拿的时候,下手稍重一点,将之留在洞里,抑或路上不太注意,毒虫们就能把她咬死。 可是…… 可是楚天舒竟然还带着这个人,让她活着出来了。 恐怕是在狂奔的同时,还将其左右换位,使其虽然昏迷,四肢不知动弹,但毒虫也停留不住,无法叮咬。 乌寨主的表情有些怔愣。 明明,他对这个老婆子之前生起了不小的恶感,也准备好了看见一具尸体。 但真发现这个守祠人还活着,他心中又是莫名的一松。 心上滋味之复杂,连他自己也说不出到底是怎样的变化。 “她强行吹这笛子,也把自己内脏震伤,呼吸急促失防,出来的时候,应该吸了不少有毒的菌粉。” 楚天舒弯腰,在老婆子手腕上轻轻一压,握紧的五指松开,玉笛被他拿起,递给乌寨主。 “物归原主,你们也看着给她治一下吧。” 乌寨主接过彩云笛,一时真不知说什么好:“这、这不是你们要的吗?” 楚天舒笑道:“你们不是还没借出来吗?” 乌寨主蹲下身去,摸出一颗药丸塞进老婆子嘴里,竟不太想抬头,只道:“那,她暗算你的事?” “以她的年纪,受过这种内脏伤势,又中过侵脑诞妄的毒,将来也吹不好那些操控蛊虫的东西了。” 楚天舒扭头看向竹林,双臂张开,似乎只顾着吸收这片山水间美好的气息,已不去看地上的人。 “况且,她践踏的是你们自己寨子里的规矩,自然也会有惩罚吧。” 乌寨主精神一振,抬头朗声道:“你放心,我们自当惩戒!!” 他应了这样的一声,心中却不禁涌起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扭头去看蔡山君。 蔡山君也正在微笑,没有在看寨主,只是看着楚天舒,又去看天上的太阳。 阳光令这个已经不再年轻的都督,也沾多了几分生机,眯着眼心情很好的模样,不知究竟在笑什么。 乌寨主沉默少顷,长叹一声。 “大都督啊。” 他一步一步的走了过去,将手中彩云笛,送向蔡山君。 “三关已过,我们全都输了,彩云笛,依约奉上。” 蔡山君移回目光,笑了笑:“待我重回鲲明,必择吉日,将此宝送还,另有答谢!” 乌寨主闭眼,忽然道:“大都督要想过江,你看乌图古和乌泽瓦,勇力如何?” “还有阿榜,她的蛊术也学得不错了,他们三人能不能帮上你一臂之力?” 蔡山君连忙道:“以乌图古的体型,此行还是算了吧,将来若是有意,可以让他参军。” “泽瓦和阿榜……” 他目光扫去,略作沉吟,“泽瓦悍勇非常,举手投足极具苗人勇士特质,将来也可以参军。” “阿榜,嗯,天真烂漫,留待来日再说吧。” 乌家寨的人,真正机灵老练的那些个,自家寨子的秘传手段反而不突出,顶多擅长打探消息。 而像乌泽瓦,别的都好,但学精了寨子里的手段,身上那股气质也越具特征,跟别处人格格不入。 带他们上路,只怕到不了渡口附近,就会频遭关注,连带蔡山君等人也有被注意到,看破行迹之险,要连连遭到围杀截击了。 整个寨子里,祖传手段练得够精妙,气质言行又已经圆融通透,可以随意改装匿迹的,暂时也只有乌寨主一个人。 马掌柜插话道:“人手暂且不必,但我看山中有上好朱砂,之前瞥见你们各家有些罐子上也用朱砂描画,给我多来一些朱砂如何?” 乌寨主爽朗道:“不但有朱砂,我们这里还有上品的咒纸,给你当符纸,肯定也好用。” 他又看向楚天舒,“我们乌家寨的铸刀之术,同样值得称道,我本人就是很好的刀匠,多年来收藏颇丰。” “等我带几位选几件好的兵器吧。” 楚天舒回头笑了笑:“我们大概还要再歇几天,选兵器的事也不急在此时,晚上再说吧。” 钟劲秋也颇为意动,虽然路上要隐匿行迹,他不可能带真正上乘的大枪赶路,这寨子里也未必有,但枪剑一体,他同样精通剑术。 若有窄刃长刀,可当剑来用,藏剑上路,他还是很有把握的。 乌寨主点头应下,对蔡山君庄重道:“我越发相信,你会成功回到鲲明,依然会是庇护益州子民,在这乱世之中立足的明主。” “守祠阿婆就是不明白啊,祖先的智慧,最期望的是让后人能够见机投注,更好的延续,人,才是最重要的。” “宝物,毕竟只是人的工具。” 寨主一路把他们送回住处,才领着众人离开。 蔡山君握着那根玉笛,站在走廊上,道:“你那一声吼传出来的时候,我差点也以为,那阿婆会更惨一些的。” “听起来是杀气特别重吗?” 楚天舒走到旁边,伸个懒腰,“我自小受熏陶,心里是有一杆秤的。有些人,没到那份上。” “不过,也有一些人,光是我知道的,就已经是万恶帮凶,害多少小孩家破人亡,还想拿捏我们,事后灭口,呵呵,打死一遍,再枪毙一遍都嫌少!” 他说了这些话后,嘴里像在咀嚼什么,手指手腕自在的活动起来。 最近他总是在琢磨《蟾功掌心雷》的奥妙,吃饭的时候,喝水的时候,稍有余暇,心里不期然就想到那方面去了。 这套从太极拳里面演变出来的功夫,风味跟通背拳大有不同,蕴含着导引天性,收放自如的思悟。 闲如清风,动如烈火,放汗消耗才要饮水,有出有入,遇事不同,杀与不杀。 生活里的这些事情,亲手一体验,也像在练了拳,咀嚼起来,大有所获,韵味无穷。 蔡山君看见他这个样子,若有所觉,赞道:“你是入了神了。” 古来读书多的,练功多的,未必能入神,到哪里,都能联想到身上所学,好把学的东西用上,这才叫身体力行,才算入神。 如练字画的名家,用笔练,用树枝练,在纸上练,在墙上练,在饭桌上练,临睡觉的时候,手指都划着衣襟。 衣襟上的破口,都是交错的字痕,这样的人,才叫入了神,必有成就。 蔡山君悠然道:“怒而不能奋勇者,无奈,可惜。怒而能奋勇者,好,但易过火,怕来日滥杀亦伤己,唏嘘。” “怒而能明且勇者……” 他左手的指腹在一排笛孔上拂过,朗声带笑,“大好河山,彩云笛声,该为你而奏。” 蔡山君身上产生一种微妙的变化。 楚天舒扭头看去,只觉对方持笛的身影,在自己的感应中变得有点模糊,如被无色云霞缭绕。 对方体内的毒素,竟似也因这种模糊而失准,拿捏不出该从哪里生效。 那种毒力积压,对他身体的戕害、压迫,登时得到缓解。 见蔡山君把笛子凑到唇边。 楚天舒忽而问道:“那阿婆能吹出影响内脏的笛音,你是不是也能吹出来?” “如果你能控制得好,不伤自身,那这笛音很适合助我练功啊,银针、笛音、拳法,三管齐下……” 蔡山君神色微滞,不得不打断他:“那种事情,稍后再说,现在就让我吹一首简简单单的,纯粹的乐曲,好吗?” 楚天舒安静下来,抬了抬手。 蔡山君的笛声渐起,跌宕在水面上,悠扬于大山间,半闭着眼,脸上透出浅浅的清凉光泽。 楚天舒在听,附近几个屋里的人也在听。 钟劲秋端着油茶的手停在半空,马掌柜在铺开符纸。 老余在自己的房间里持刀站定,默默盯着刀尖的一点寒光,小霍在擦枪。 寨子里,忽然响起了咚咚的鼓声,像是有人在呼应这个曲调,也有人哼起了动听的歌谣。 最后,竟然有一种时如笛,时如箫,时如笙的音色,从那瀑布的方向传了过来。 当这个声音一传过来,寨子里别的声音都寂静了,更多的人家走到门口眺望瀑布。 议事大厅里面,寨主等几人也匆匆起身,走到门口。 周边大山,已经没有了化为神牛的山神,不再懂得回应苗人的祭拜。 但飞瀑洞中,那个从山腹直连地下的庞大洞窟,仍有千年不散的灵妙。 年纪大些的寨民,已在自家门槛后拜下,双手交握胸前,眼神激动,声音极低:“洞神娘娘……” 楚天舒讶然的看向远山瀑布。 等一曲终了,他不禁问道:“真有洞神娘娘?” 之前他听那个传说,感觉洞窟里面的不是善茬,可能也与五猖一般。 可这首曲子,好像在呼应蔡山君啊。 “谁知道呢?” 蔡山君不置可否,望向飞瀑,声音和缓,“假如真有洞神娘娘,大约是知道我们拿到了笛子,很快就要离开,所以在为我们……” 楚天舒道:“送别?” 蔡山君凝视瀑布良久,玉笛一挥。 “是在祝福我们,此去扬帆破浪!” 第41章 苦读诗书徐团长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元南城中一座府邸,太阳照在院落里面。 长衫短发山羊胡的教书先生,手上拿了一本线装书,摇头晃脑,念着上面的文字。 院子里还有一张长桌,一把太师椅。 人高马大的光头汉子,穿着一件衬衫和军装长裤,坐在桌边,学写字帖。 “慢着!” 他忽然抬头,那张脸上,眉骨突出,眼睛斜愣过去瞧人,黑胡茬子从耳朵连到下巴。 “你把刚才那句重念一遍!” 教书先生脑袋立刻不敢晃了,连忙看向书页,迟疑的说道:“长风破浪……会有时……” “嘿!你他娘的还真念呢?!” 徐团长把毛笔一扔,在白纸上炸开一片大大墨点,手掌摸在了光头上,满脸不善。 “你不知道我最近下令严查大小渡口,小的干脆封锁,连船都砸了,仍然派人巡逻,就是要追查一个重犯吗?” “我正防着那个头号凶犯过江的事情,你给我在这念长风破浪?” 教书先生连忙说道:“这是李白的诗。” 徐团长眉毛都快立起来了:“怎么,李白就有理啊?他就算是李黑李黄,也不能这时候给我捣乱!” 教书先生扑通就跪在了地上,喊道:“团长英明,这诗里句子,虽然有不好听的,但这诗名字好啊,叫行路难!” “哦?” 徐团长脸色一缓,“行路难,就是这路走不通的意思?” 教书先生陪笑道:“是啊是啊,不但这诗的名字是走不通,而且李白这个人,年轻时候清贵过一阵子,后来就一直不得重用。” “晚年他被流放,好不容易熬到了大赦的时候,结果还没回过长安就死了!” 徐团长脸色好看起来。 这个教书先生并不知道那个要犯究竟是谁,大体只知道可能是当过官的,后来犯了事。 但徐团长听了这段话,心里就把李白往那个人身上套了套,觉得说不出的舒服。 好兆头,很吉利啊。 “哈哈哈,不错,赏你二十块大洋,你下去吧。” 那教书先生连忙磕头谢恩,下去领赏了。 等他出门的时候,周副官正好进来瞥了一眼,看见这人额头上的印子。 “大哥,你又不喜欢这些咬文嚼字的穷学究,干嘛非得让他们到你眼前来晃悠?” 徐团长哈哈一笑:“这不是因为大总统的电报里面有提过,要我多读书吗?” 徐团长早就有心跟大总统那边搭上关系,但只是能跟大总统手底下的亲贵有些联络。 直到前一阵子,大总统竟然有特使亲自上门拜访,那时候周副官还在小镇上。 不过周副官回来之后,也见过了那位特使。 更知道,在那位特使引荐之下,徐团长多次跟大总统有过电报往来。 电文是大总统亲撰的,口吻殷殷亲切,大加期许。 徐团长读书不多,平时倒爱听说书先生讲那些演义故事,声称“好汉听水浒,英雄听三国”也就够了。 那总统特使不知道是怎么汇报的,大总统居然也提到这件事情。 用三国里面吴下阿蒙的典故来劝徐团长要多读书,将来升迁起来才更有名望,大展才略。 周副官冷哼一声:“说到底是要把咱们当刀子使,跟我在小镇上干的活差不多。” “那可不一样,小镇上那几个不识抬举的东西,在你表态之后,竟然不知道投靠过来,而我们对大总统,可是投靠得很顺畅的。” 徐团长呵呵笑道,“不要怕被利用,被利用是个好事情,只要能看准机会,越被利用,咱们捞到手里的也就越多。” “当年我们年纪轻轻,去京城闯荡,要不是看准机会,投靠了义父,帮他干了那么多事情,讨他欢心,哪里有机会练成这一身的本事?” “回益州的时候,能招兵买马,东投西靠,混到团长的位置上来,也多亏了在京城的积累。” 徐团长说到这里,脸上有些伤心。 “说到这里我就难过,咱们够知趣,义父他不知机,他要是肯早死个一年半载,或者摆清位置,听话一点,咱们也不用算计着去对他动手。” “唉,都怪他呀,害得我伤了父子感情。” 周副官还是说道:“要从大总统那儿捞到足够分量的好处,可比从陈公公那儿捞好处要难得多。” “富贵险中求,咱们尸山火海里都趟出来了,多趟几回又算什么?” 徐团长的神色沉静下来,道,“但要我们出力,也得给我们足够的支持,那个特使,最近不是一直还在搞联络,说是有更多援兵好手要到了吗?” 说曹操曹操到,大门口就传来了卫兵通报的声音。 随即一个西装领结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 他是个国字脸,胡子刮得干干净净,但能够看得出来年纪已经不小了,抬头纹、颈纹,都很重,虽然穿的是西装,手上却提着一个红布遮住的鸟笼子。 这个人就是大总统派来的特使孟岱宗。 确切的说,他原本是大总统派出去追杀蔡山君的领头人之一,只不过,这一路上辗转海外,又穿过交趾,追杀者也损失惨重。 最后只有他这一路人手到了益州境内,就设法联络了徐团长。 “徐兄,周兄,今天怎么还没有去几个渡口巡查?” 孟岱宗一来,就很不见外,“小的渡口虽然可以捣毁,但那几个大的,你们自己都还用得上,不便动手,那就得勤查呀!” 元南城附近这条大江,很多地方水流都非常湍急,布满暗礁险滩,有的地方看似安全,一到了江心处就会遇上漩流,非人力所能抗衡。 要过江,除非倚仗那些特别稳当的大船,否则的话,就只能依靠这些渡口走熟了的路线。 周副官笑道:“大的渡口,每个都安排了数百人把守,都是我们的心腹统领着,何况,特使身边的好手也都派了出去,安插在那些地方,绝不会被那个人蒙混过关。” “真有什么事情,我们从这里驰援,也是一样方便,何必总得跑来跑去?” 孟岱宗皱着眉:“按我的估算,那个人前几天就应该要设法渡江的,却一直没有动静,总是让人不能安心。” “那毕竟是蔡山君,咱们一定要小心再小心啊!” 徐团长也道:“你不是说他已经中了剧毒,修为不能动用,身边只剩两只病猫吗?” 孟岱宗听到这个,不禁点头:“那毒,确实非同小可。” “乃是采世上最毒的几样东西,合制出来的奇物,号称六必死丸。” “用了毒蛇的须子,蝎子的牙,蟾蜍的爪子,蜈蚣的毛,大丈夫的黑心肠,寡妇尾上的青毫针。” “他拼尽修为,顶多能压制住毒患,不可能恢复过来的。” 那几样毒药听着就够怪的,但有时候术士炼药,用的不是实质的东西,而是采无形之毒。 那才是真正的奇毒,猛毒,难缠的绝毒。 徐团长道:“他恢复不过来,但身边的人也该休养,也许是在给身边的人多留点时间吧。” “有理。” 孟岱宗笑了起来,“如果是那样,那他是死到临头,神志昏昧了,他等来等去,能等出什么呢?” “而我们,能等来真正的援手。” 徐团长听着,拍了拍光头,拿起一根毛笔,说道:“我们等来的援手,就是……他?” “他”字出口,徐团长手腕一震,毛笔突然消失。 走廊的红漆柱子,被毛笔瞬间擦过,迸出一道深刻的印痕。 藏在柱子侧后阴影里的人,全速双掌一合。 啪!! 毛笔杆被他双掌拍碎,软软的毛笔头,却去势不止,砸在了他额头上。 黑衣人身体一僵,感受到毛笔在额头停留了一两秒,才滚落下去。 这是个浑身穿黑,戴黑头罩、蒙黑面巾的人。 按理说,青天白日里,穿这么一身黑衣,反而会太显眼。 但这个人潜入进来,卫兵竟然一点都没有察觉。 “好!好!” 孟岱宗称赞道,“徐团长好刚直的劲力。” 那不是以细致透劲,灌注在笔尖内,而是因为纯粹的刚直不散,让柔软的笔尖也被那股冲击力裹挟,才撞在了人的额头。 孟岱宗伸手介绍:“此人就是援兵之一。” 徐团长哼声道:“看来,跟你之前带来的那几个忍者是同类,只是比之前那帮手下更无礼些。” 袁大总统年轻时在高丽岛上崭露头角,那时就常跟东瀛人打交道,招揽了东瀛伊贺流忍者大师,为自己训练忍者死士。 等他当上大总统时,暗中已经有大批伊贺忍者效力。 孟岱宗忙道:“莫误会,此人潜入并非示威,当年他们这几十人,被大总统送给巴蜀大都督刘之湘,如今虽被我们招来一用,也带来了刘之湘的亲笔信!” 忍者对着徐团长鞠了一躬,这才将信奉上。 徐团长展信一看,脸上不由露出了笑容。 那刘之湘是袁大总统的心腹,巴蜀与益州相邻,这封信件不是以电报形式传达,更加显得亲近。 其中提到的,已经不只是电报上那些空口许诺,而是实实在在的谋划了。 只要干掉蔡山君,刘之湘立刻动员兵力迫近,向益州施压,为徐团长提供实打实的支持,让他得以壮大。 让这件本在益州内部可能引起愤怒绞杀的事情,坐实成益州为大总统效忠的一桩功劳。 益州内部也是有墙头草的,真到了那个时候,徐团长的形势自然可以转危为安,一片大好。 那般,才叫真正能从险中求来的大富贵! “哈哈哈!” 徐团长压不住笑容,“大总统在电报中,为我改名有疆,原来真是希望我、要助我将来有一方疆土。” “既然如此,怎可不为大总统肝脑涂地!” 他放声大笑,大手一挥。 “巡,一定要巡,把我的车开出来。” “从今天开始,到姓蔡的死那天为止,我日日都要在几个大渡口间巡查,绝不准有半点疏漏!!” 第42章 背叛者总见背叛,射死你 益州多山,大江两侧很多时候都是高山耸峙,要想上岸的话,要直接爬悬崖才行。 元南城附近这些大小渡口,都是历史上就已经选址确定下来的,倒还没有那么夸张。 但,岸边也足足要比水面高出丈余。 那些小渡口往往会做成坡面,甚至开凿台阶,方便到靠近水面的地方去接船,苦力们接人扛活量也不大,完全可以爬着台阶上。 而大渡口,迎来送往,本是大船,货物沉重,量又够大,干脆沿着岸边向外打桩立柱,铺设厚实的木板,造成码头。 以前这几个大码头是非常热闹的,苦力们在这里扛活,自然也有人围绕他们做生意,在码头上搭起竹棚,给他们睡觉休息,卖饭卖水。 但是最近,那些小渡口都被封禁,大码头附近的竹棚也被破坏拆倒,变成了低矮的废墟。 苦力们都被赶到别的地方,只有徐团长那边过了明路的大宗货物到来时,才允许他们靠近一回。 清晨的时候,码头上只有铁丝拒马和沙土麻袋堆成的工事。 大约能有两百个士兵,在那里轮值防守。 元南城的城墙,距离这个码头约有四五里。 而在距离码头两三里的树林中,楚天舒正在用单筒望远镜,仔细观察那边的情况。 “凡是醒着的,竟然都挺精神抖擞的样子,他们这个轮值的时间安排搞得很不错呀。” 楚天舒说道,“码头附近的竹棚本来结构复杂,很适合藏人潜行,现在却都被拆倒。” “别人想要靠近码头的话,三百米左右,就会被他们发现。” “如果硬着头皮走到近处,被盘问的时候发现不对,那就只有往前冲这一条路可选了。” “因为往后退的话,足有几百米开阔地,都是他们的射击范围,没有好的掩体躲藏利用。” 小霍把望远镜接过来看了看。 “往前冲的风险也非常高。” 小霍说道,“那些人身上不但有枪,还有乌龟手雷,那是洋人造的一种扁平手榴弹,引信从边缘延伸出来,就像乌龟的头和四肢。” “拔掉保险扔出去后,手雷引信只要有一个在碰撞中被激发,就会立刻爆炸,在码头周边这种硬地面,这种手雷的危险程度,比一般延时爆炸的可怕不少。” 小霍移动着望远镜,突然定住视线。 “好家伙,这帮人竟然也有一挺丹麦生产的麦德森机枪!” “我们这几天走过的大渡口,几乎都有这种级别的装备,他们这个团,怎么会这么富的?” 他们几个这阵子,护着驴车在元南城周边走动过。 驴车上有一些乌家寨给的毛皮,几人看起来就像是皮贩子。 蔡山君坐在驴车上闭目养神,沉声道:“当年益州的营团编制,其实有很多并不满员,我离开的时候,元南城这个团,实际应该只有七百人左右。” “但从这几天我们见到的大小渡口士兵数量,再加上城里一定还会有的留守人数,这个团恐怕已经满了一千五百人,乃至更多。” 马掌柜说道:“我听说过,这些人手,并不是从百姓之间选拔青壮,训练出来的兵员,而是徐团长派人拉拢过来的土匪。” “那些小股的贫农土匪,实力差劲,被枪毙一批,剩下的扔去做苦役,装备不错,作风彪悍的就被收编。” 小霍打量着那个机枪手,看出来他应该就是驻守这个码头的士兵中,地位最高的一个。 瞧着有四十多岁,左眼发白,估计是瞎了,两颊多肉,下巴上有刀疤,军帽扔在一边,机枪旁还放了一碟牛肉,时不时抓起一片,扔进嘴里。 小霍嘿了一声:“难怪这个作派!” 楚天舒问道:“算上这个,附近大小渡口,咱们已经全都看过一遍,是继续等着找机会,还是今天就动手?” 蔡山君思索道:“择日不如撞日,今天就动手吧,但再等一会儿。” 他们等的是车。 这些天他们已经发现,周副官那几个人,会天天乘车在周围巡逻。 果然,等了再有一个多钟头,那辆已经见过几回的黑色轿车,就出现在望远镜的视野之中。 轿车两侧和后面,还跟着几匹骏马,都是徐周二人的心腹。 眼看车马从那边的路上拐过来,开始驶向码头,距离码头还有千米左右。 蔡山君抽出衣袖中的玉笛,凑到唇边,两腮微鼓,明显已经吹出了气息。 周围的人却没有听到任何笛声。 就连楚天舒这个兼修术法拳法的人,都只隐约察觉有一点异样,具体怎么的,也说不太上来。 可能也是因为,他并不是蔡山君针对的目标,危机感应之类的效果,都没有被触发。 而在那边的码头上,守着机枪的吴豹,又扔了一块牛肉进嘴里。 自从被徐团长收编,他们这些当过老大的人,也被重新排了座次。 吴豹现在算是排老六,能对着团长喊大哥,对着周副官喊二哥。 到底有没有兄弟情谊先不说,但吴豹是真心觉得,在他们手底下过得还是挺快活的。 这回码头布防,截杀要犯。 其中的利害关系,徐团长也跟他们讲过,又有那一位姓孟的特使作出了保证。 吴豹心里,就像有一团冒着黑烟猛油的火光在烧着。 风险当然有,但要是真成了,后半辈子得多大的荣华富贵呢,那肯定是前半生想都没想过的乐子! 他这几天真是拿出了全部的精神头,好像让自己回到二十岁的时候,第一回闯进小寡妇门里,睡了那家寡妇母女的样子。 来!来!来!急!急!急! 快跳出来吧,让老子的枪子儿全射上去! 他也看到了从那边开过来的汽车和几匹马,并没有在意。 这几天团长副官和特使,老是过来巡查。 吴豹能看得出来,他们也急得很。 但是等那辆车开到了三四百米的位置,吴豹的那只好眼,就忍不住眯了起来。 虽然都是黑色涂漆。大头车灯,但这个车,看着跟团长那个好像不是同一辆啊。 骑马的那几个,好像也全是生面孔,认不出来。 吴豹怕自己看错了,喊过来几个以眼力好而闻名的弟兄。 “那是团长的车吗?” “不是,而且坐在车前排的那两个人,我从来都没见过。” 那个弟兄回话的时候,也透出了一股子兴奋,紧了紧手上的枪。 吴豹心里也涌起一股狂喜,摸出自己怀里的一张相片。 “你们看看,是不是这个人?” 这是孟特使分给他们的照片,上面那个清俊的男人,正是他们的目标。 几个弟兄看过之后纷纷点头,脸上露出激动的神情。 忽的,远处一个弟兄喊道:“那车怎么突然加快了?” 吴豹猛然扭头过去。 那车果然加快了,肯定是踩死了油门。 上一秒好像还挺远,忽然就突进了一截,车头饱满的黑漆,正在极速的压进。 那些马也在狂奔嘶鸣,越来越快,越来越近。 汽车的轰鸣,马蹄的声音好像都敲在人的心头上。 周围议论纷纷,负责这边的两百个人都看出来了,那并不是团长的车马。 车里马上的面孔,都不是他们认识的人,而且这样狂猛的加速,一股子要直接冲撞码头的来势,也绝对不是团长他们会做的事情。 吴豹的心越跳越热,猛吼一声。 “那就是反贼、重犯,弟兄们,开火!” 他喊这句话的时候,手指头已经去扣扳机。 车马离这边只剩下四五十米。 徐团长的侄子,也就是这辆专车的司机一如既往的在开车,忽然听到前面的一声喊。 他心头一惊,还以为反贼从哪里跳出来了,正要扭头去看,突然觉得车子一震。 轰!!! 三扇车门暴射出去。 除司机外,三条人影,全如鬼影子般,紧贴着车门飞出。 他们不是先踹飞车门才动身,而是在以最快速度爆发的时候,顺带着把车门撞飞,因此车门一时还被他们顶在身上。 车的底盘,也因为三人的发力而变形,向下凹陷。 就在他们脱离车子的瞬间,机枪口闪烁出火光。 考究的黑漆轿车,车窗粉碎,窗框被打穿,前盖被射透。 子弹碰在金属上,闪出短暂明灭的火花。 司机的尸体在车内抖动,子弹进去一个孔,出来一个碗口大的洞,血花连连飙射。 机枪未休,步枪也全响了起来,轿车附近的骑兵,连人带马被打死当场。 吴豹的枪口对着汽车,慢了一拍才反应过来,刚才车里逃出去了三个人。 他正要移动枪口,就看见在那些步枪火光,枪林弹雨之间,一个黑影连闪了几下。 可怕的气势气流,像是一个投石机扔的巨石砸了过来。 吴豹在惊恐之中,眼睑收缩,眼眶倒显得大了,瞳孔在抖,潜力激发,让他的视线变得更加清楚。 铁板一样青黑色的大手拍了下来。 麦德森机枪的弹匣装在上方,像一支独角,高高翘起朝天。 这只大手拍在了弹匣上面,砸得整个弹匣弯折崩裂,坠击在了枪身之上。 枪口还没有来得及转过去,机枪的枪身,就从中段被一掌打得大幅度弯折,破开沙袋,深深下陷。 一块迸射的零件,打在吴豹额头上。 但不等他喊疼,另一只手就卡住了他的脖子,把他整个人举了起来。 那是个陌生的男人,嗓音也很陌生,但那种愤怒,简直像徐团长发怒一样可怕。 像是把一个人,和几十个已经拔了保险的炸弹,关在同一个黑屋子里那么可怕。 “吴老六,你敢背叛我?!” 第43章 特使之令,空林杀气来 徐团长一时并没有想到,这些人会不会是被什么东西迷惑了。 一来,刚才被那机枪扫射,对他来说也是一件很惊险的事情,急怒交加,躁意冲顶,无暇细想。 二来,他自己虽然是练武的,但有陈公公那么个义父,对术士的情况也有了解。 就算蔡山君修为还在,给他足够时间,他能把这几百人杀光。 但要说他一下子能迷惑住这么多人,那也不可能。 人的阳气若足,可以令幽魂避退,可以对各种法术造成反噬。 杀人可以一批一批杀,积少成多,同一时间内遭受的反扑其实并不强。 但要迷惑在场所有士兵,等于要以念力,同时压制两百个精壮汉子,难度不可同日而语。 这么多人,刚才都对车队开火,总不可能个个都认不出那辆车,认不出他们的团长吧? 所以,只可能是吴老六这个家伙早有反心,策动手下造反。 好啊,好个老六。 谋事如此机密,事先一点征兆都没有看出来,刚才都开枪了,嘴上还要喊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你还真是跟你大哥我学到精髓了!! “吴老六已经在我手上,你们都给我放下枪,我可以既往不咎。” 徐团长发怒的时候,头顶就像是罩着一只青龙的爪子,目光扫视着众人。 他的青筋粗大,连额角头皮上都能看出肌肉的轮廓。 因此显得那只“青龙的爪子”,既是青黑阴沉,又炽热待放。 “没听清吗,都给我放下……” 他话没说完,就有人扔来一只乌龟手雷。 徐团长和吴老六等人,真把这些亡命徒演练得很好,至少很有战斗的欲望。 现在他们眼里,掐住吴老六的那个人,就是泼天富贵的一部分。 反正六哥也活不成,为了兄弟们发财,贡献一下吧! 但那个手雷还没有砸到徐团长身边,十几米外就飞过来一扇变形的车门。 两个东西当空一撞,直接在空中炸开。 这么一来,破片反而更多,附近七八个士兵,都惨叫着倒了下去。 吴老六的后脑后背,也插了几片,直挺挺向前扑倒。 徐团长的身影却已经从原地消失,杀进了码头上那些工事之间。 刚才扔出车门的周副官也杀了过来。 他比徐团长更谨慎,或者说,没那么在乎面子。 这几天出来巡逻的时候,他都是把那身盔甲穿戴整齐,这时竟比徐团长更方便横冲直撞。 轰!轰!砰砰砰砰!!! 枪声连绵,爆炸的声音不时响起,码头上乱成一团。 孟岱宗却躲回了车屁股后面,满脸惊疑不定。 “他手底下人怎么会这时候造反?不对,这不对!” 孟岱宗手里还拎着鸟笼,掀开红布,里面装的却不是鸟,而是一只老鼠。 东瀛的忍者流派众多,其中以甲贺和伊贺的实力最强,甲贺擅于用猫,伊贺善于用鼠。 但在历史上有一时期,伊贺占据极大优势,几乎把甲贺这个对头灭门。 因为猫虽能捕鼠,但鼠更灵巧更小,真正驯养起来后,妙用反而比猫更多。 孟岱宗手里的这只老鼠,就是一个极好的联络器。 术士施法,很容易影响有线电话之类的东西,但是这种老鼠,仍然可以互相感应。 附近大小渡口哪一边出了问题的,他这边立刻就会知道,火速驰援。 之前车队驶向码头的时候,老鼠就有一点躁动,但孟岱宗看了一眼,发现并不是哪边需要驰援的信号,也就没有太在意。 现在看来,这老鼠的躁动必有不寻常的原因。 那红鼻棕毛的老鼠吱吱乱叫,四处蹦跳,似乎想要找准某一个方向,但又定不下来。 “阁下!!” 一个黑衣忍者,突然从车顶翻越过来,单膝跪地,“刚才你们车队过来的时候,我们眼中看到的你们,变成了目标和陌生人的样子。” “直到徐有疆那声巨吼,才把我们忍者惊醒,但其他士兵,好像还在妄境之中。” 孟岱宗心头一惊:“竟然真的让这么多人都被迷惑,蔡山君使的什么歪门邪道?” 万幸,这种手段要让范围够大,看起来就只是对普通人比较有效,对于开窍的人物来说,效果微乎其微。 既然这些忍者都已惊醒…… 孟岱宗眼神一沉:“你们去辅助徐周二人,用最快速度,把这些士兵杀到士气崩溃。” 不知解法,想在这种乱象中多做解释,就只会贻误战机。 只有一个杀字。 到时再让徐周二人会合这些忍者寻敌。 “吱吱吱!!” 老鼠的叫声变得更加激烈,扑在鸟笼边缘,似乎已经找准了一个方位,叫个不停。 “慢!” 孟岱宗心头一闪念,猛然拉住忍者。 对方未知手段,刚才已经稍微蒙蔽过这些忍者,如果等士兵死完,只需要集中力量,针对小部分人,会不会影响更强? “追着你们的老鼠去杀人。” 孟岱宗脑海里迸发出种种做法,各有利弊,千头万绪,一时难解,咬牙做出决断。 “不管你们在那边看见的人是长什么样子,用尽一切手段,破坏他们在做的事,杀了他们!” 笼子破裂,小鼠跳出。 黑衣忍者一把将之攥住,往旁边昏黄路面一扑,人影忽然消失。 树林里面,楚天舒的望远镜左右扫视,也看不出那忍者去了哪里。 他把望远镜移向码头,好像有十几二十几的黑衣身影,刚才都在码头翻越出来。 从码头翻到外面路面的刹那,那些人暴露了一下,紧接着就消失不见。 “不像是交趾术士那个直接隐身,还能制造假身的手段。” 楚天舒回忆着,“这些忍者的手段,更类似变色龙吗?所以在转换的时候会有破绽。” 东瀛的忍者,最初据说是术师们培养的奴仆护卫,应该类似交趾那些豹猫附体的人物。 但是他们的手段,更加精微多变,听蔡山君介绍,多数忍者,并不需要直接动用邪灵附体,而是用自身念力混合药物,驾驭身体的潜能。 短时间内,他们的战斗方式类似武人,又比一般武人更诡变,且不像邪灵附体般凶暴难驯。 可也因过分依赖药物,他们的生死会被药物提供者所拿捏,且普遍短命。 至于忍者大师,听起来好像是从普通忍者晋升上去的,也有长寿机会,其实是个谎言。 忍者大师从一开始,走的就不是普通忍者的路子,两者最初就是完全不同的阶层。 “按他们的速度,应该已经到了这片林子边缘了。” 楚天舒把望远镜一缩,扔在驴车上,双脚分开,与肩同宽,静静看着林间。 蔡山君对彩云笛的运用更胜乌家寨的人,但其实也很有限。 他吹笛的效果广泛传开,能迷惑一大群人,可这类笛声无法集中,纵然人变少,效果也不会有变。 好在,有孟岱宗这个老对手在,果然做出蔡山君想要的判断,选择先派忍者过来消耗他们,而不是冒个险,等到忍者与徐、周合力。 蔡山君吹着笛,眼中露出一抹忧虑。 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忍者明明也该分在了不同渡口。 就光这个大码头上出现的精锐忍者数量,却还是超出了蔡山君的预估。 马掌柜守在驴车边,手掐茅山指诀,闭目不动。 小霍、老余、钟劲秋都分布在不同位置。 楚天舒在最前方,忽然轻笑一声。 日照树影,林间,空无一人。 风卷落叶,林间,杀气忽至! 第44章 一人的雷声 楚天舒虽然发了一声笑,但最先动手的还不是他。 砰砰砰砰砰砰!!! 仅仅在一弹指的时间里,枪声已经连响六次。 小霍的双枪已经掏在手里,他出枪的时候,并不是一般伸臂抬手瞄准的射击方式。 他是双臂弯曲,握枪的手压在肚子两侧,开枪的时候,手上只要很小幅度的动作,就能够改变射击方位。 一般来说,这种射击手法,手不看枪,不利于瞄准,顶多适合用在面对面近身射击的时候。 但是对于小霍这样的神枪手来说,他们本来就不需要靠眼睛去瞄准,更多的是靠一种感觉。 如果手臂伸出开枪,连射的时候枪的后坐力影响更明显,动作幅度大,射击方位的变化很容易被预判,根本打不中精锐忍者。 而他用现在这种开枪方法,树林之间,直接炸开六朵血花。 六个忍者从林间现身。 三个倒地,另外三个负伤,却在一闪身间,好像融入了旁边的树木,再度消失。 他们的伪装手段与念力有关,身体剧痛的瞬间,心神波动,念力不稳,就会短暂暴露。 但是他们早已习惯忍痛,竟在刹那间再度隐藏,更以树木为掩体。 楚天舒就是这个时候出手。 他的身影,如同一道曲折的狂风,以那三棵树的方位为节点,一扫而过。 嘭嘭嘭!! 三棵树的粗糙树皮上,各多出了一个深刻的掌印。 龙缠身和食为仙的力道合并,刚柔并济,掌力透树而过。 躲在树木另一边的三个忍者,胸口衣物炸裂,向外喷血,身影浮现,倒向地面。 半空中,突然响起破风之声,从看不见人的位置,传出连绵尖啸。 十字标,铁齿轮,飞针飞钉苦无,一时如雨般落下。 楚天舒的两只手掌如同暴猿利爪,五指发力,咔嚓一声,就近刺入两棵树木表面。 两块厚重粗糙的树皮被他活撕下来,每一块都有半人大小,被他拧腰之间,扔上半空。 两块大树皮,好像两片门板风叶,在半空旋转。 笃笃笃笃!大量的暗器都被这树皮挡下。 随即又是两枪,子弹打穿树皮。 两个单手抱树的忍者从树上跌落。 钟劲秋和老余的身影,也在同时高高跃起,各自在空中扫出一条血光。 等他们两个落地时,树上另外两个忍者也砸落下来。 林中又有尖锐风声一闪而过。 这回的暗器却不是打向活人,而是打向麻雀。 五六只麻雀被暗器打爆,当空炸成纸屑,几缕烟气飞射如细箭,回到马掌柜身边。 原来马掌柜早就放出了他养的那些麻雀精魂。 忍者的藏匿之法虽然厉害,高明武人,也只能在近身状态才能发现,枪手更是无法进行远程射击。 但是这些麻雀精魂,性属阴灵,纯而平和,最为敏感。 马掌柜用“役魂借眼”之术,反而能够利用这些麻雀,感觉到那些忍者的方位。 事先众人就商量过,忍者一旦入林,马掌柜会让这些麻雀,追随在忍者前锋们头顶上方十尺的位置。 小霍就是通过这一点,判断出了几个忍者的方位,早早开枪。 可惜,这些忍者的反应也够迅速的,竟然这么快就察觉到了问题所在。 “火鸟破秽,灵官护法!” 马掌柜突然双目一睁,手指向半空刺去。 驴车上那些毛皮缝隙之间藏着的符纸,骤然飞出。 这十几张符咒,不但用的是上品咒纸,上好朱砂,每一张纸上也并不是只画了一道符,而是连画三道。 十几张符纸,如同长蛇彩带,在半空碰撞的瞬间,就爆发出耀眼欲盲的强光。 短时间内,这片林子被极烈的强光照的只剩下黑白二色。 马掌柜自己当场就被照得双目一白,又酸又痛,什么都看不清。 林子里别的地方,也至少传出了四五声闷哼。 几个黑衣忍者的身形,忽闪忽现,都有个急忙低头的动作。 老余身子一歪,似乎用肩头撞开了风中落叶,手上银光已拖长,斩向一个忍者的脖子。 他们几个在马掌柜发动之前就已经低头眯眼。 只靠地面那时闪烁出来的影子判断方位。 忍者虽然视力受损,突然左臂一抬,手中原来反握一把短柄武士刀,竟然挡住老余这一刀。 但老余刀刃被挡,左臂忽然一振,刀柄往前,砸在了忍者心口。 刀刃没能杀人,刀柄却也杀人。 钟劲秋的动作更快,脚踏太极步,身子如同灵蛇闪弹游动。 他真的在乌家寨找到了一把窄刃长刀,直背如剑。 甚至比想象的更好,这把刀不但又窄又锋利,而且还极具柔韧性。 在他这个太极高手使来,窄刃长刀,忽然笔直如线,一下贯穿树干,刺杀树后面的忍者。 在被武士刀挡住时,长刀又忽然弯出一个饱满弧度,尖头从侧面刺入第二个忍者脖子。 但,钟劲秋杀向第三个忍者时,那忍者居然左手一抬,把手掌送到了刀刃下。 钟劲秋心头警觉,刀身硬是扭转一个弧度。 忍者的左手只打在了刀脊上,叮的一声。 刀的尖端,依然刺入了他的心口。 钟劲秋听出那左手是个假肢,隐约猜到什么,瞳孔一颤。 就在这时,老余那边传出了一声爆炸响动。 他挥刀的时候,也遇到一个忍者用右臂去挡,虽然心中突然生出警兆,但他是独臂,身形不够平衡,猛冲快刀之下,应变不及。 刀口还是砍了进去。 那看起来好端端的右手小臂当场爆炸。 忍者立被炸死,老余也倒飞出去,撞在树上。 他用假肢挡了下要害,但身上还是多了五六处破片伤口。 “有毒!” 钟劲秋急忙赶到,一掌拍在他身上,几个破片迸射出来,连带着毒血也被逼出。 可这一下失血,老余脸色霎时苍白起来。 他跟忍者交手不在少数,真没想到这些忍者还多了这种手段。 其实,从京城派出来的忍者确实不会这一手。 但这些忍者当年被送到巴蜀之后,执行任务,难免有些伤损。 刘之湘新得了蜀中秘传的火药机关之术,就突发奇想,为那些手足残疾不太严重的忍者造了假肢。 敌人杀死这些忍者的时候,看起来好端端的手脚,突然就会变成炸弹,炸人一个措手不及。 钟劲秋只来得及给老余拍了一张,背后就有冷意袭来。 两人骤然分开闪避,急忙迎敌。 强光效果已经过去,他们现在要面对的,是没有受过影响的忍者。 其实,早在他们之前冲向那几个眼花忍者的时候。 楚天舒就留在空地,对上了其余潜行而至的忍者。 有细小毫芒,从楚天舒瞳孔中一扩即收,内外洞察之术展开。 那些忍者奔跑起来,声音都很细微,在这片湿土落叶之间留下的痕迹也很轻。 多人同时行动,想靠这些东西分辨他们的位置,本是不可能的。 一般武人,只能靠自身的危机感应,分辨他们的来势。 可在此时的楚天舒眼里,不只是他们的脚步有迹可循。 就连他们的身体,那种伪装色在空气里行动时,也跟真正透明的空气,有所区别。 就像是一块块毛玻璃,正在净水里面移动。 楚天舒突然斜冲一步,地面落叶崩飞。 风声在他衣袖间砰的一响,连人带拳头,已经到了十米开外。 此处的一个忍者,大惊,出刀。 他的惊讶和出刀的动作是同步的。 忍者的手段,本来就是用念力和药物驱动身体的潜能,他们在情绪发力这方面的研究,非常深入。 用突然吃惊的情绪运刀,出刀之快,比平时以愤怒杀意来运刀还要快上三分。 他出手的刀筋很正,狭长的刃口,光滑的刀身,独特的发力技巧,使这一刀的前半段刃口,几乎没有风声。 敌人看不见他的武器,想靠风声判断的话,就会出现不小误差。 但楚天舒的拳头突然一晃,五根手指不像是张开,而像是被他的手掌甩射出来。 手掌面积猛的一放大,又往内一合,五指姿势如鸭嘴,力道却比铁钳还可怕。 看不见的武士刀,直接被他五指夹住,甚至发出“崩”的一响。 江湖中空手接白刃,一般属于找死。 老师傅打小徒弟,都不会轻易用这一手,总是要避实击虚的。 更别说对手是看不见的忍者,看不见的刀。 这个忍者做梦都没想到,有人会对他使出这一手来。 一瞬间,他甚至还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惊讶或是别的情绪。 武士刀已经被那只手折断,插进了忍者耳朵里,贯穿脑袋! 人一死,黑衣暴露。 楚天舒的左手抓住这个忍者腰带,腰背一弯一挺,把他整个人甩飞出去,砸向另一块“毛玻璃”。 那个忍者身体一缩,躲开同伴尸体。 可他身体这一缩,就再也没能直起来。 楚天舒的巴掌,拍在他的头顶,把他整个人拍得像是一口臃肿委顿的麻袋,砸在地上,显出原形。 “杀!!” 楚天舒大喝一声,大弓步闪身狂冲,一掌推出。 一个忍者也正前冲而来,双手握刀,向前突刺。 楚天舒身影侧转,刀刃从他胸前擦过,右手已经推砸在那个忍者脸上。 忍者好像听到,一个雷霆炸在自己的脸上。 别人恐怕听不到这样的声响。 是只有他一人能听见的雷声。 咔的一声! 黑色的脑袋,受到这股巨大冲力,扯断了脖子向后飞去。 当那个脑袋划过抛物线的最高处,翻滚下坠的时候,眼睛还是瞪着。 好像每翻一圈,他都能多看见一个忍者被打死,黑色身影暴露的场景。 楚天舒的身形在林子里面闪进,突击斜冲。 手脚的落点有高有低,有时候是打在脑袋上,有时候是打在胸口,有时候是扯断手臂。 但他的每一击,都是带着整个身体最大的惯性来回,而且发力刚柔并济,碰一下就必死无疑。 不像是单纯的疾风,更像是裹着石头泥沙的狂风。 每个忍者碰到他的时候,都刺出了必杀一击,同时就失去生命。 他们都听到了生命中最近的一道雷声。 是在自己的胸腔,在自己的脑子里面响彻。 一声雷,一照面。 就是一条命! 忍者们的手段有高低之分,但在楚天舒面前没有例外。 他的洞察,一看这些忍者的动作,就知道出刀的力道,闪避的速度。 要是选别的招数,敏捷诡诈的忍者,恐怕还有周旋、拖延、围攻的余地。 所以,楚天舒用了现在这种打法。 就像是从烧红的铁水里面,抢抓出一个个金豆子。 “嘿!他这……” 小霍双手端枪,本来做好支援的准备。 但老余和钟劲秋那边,是在杀死对手的同时,才遇到麻烦。 楚天舒这边,更是身体闪进一次,就要夺一条人命。 小霍竟找不到要开枪的机会。 马掌柜突兀一叫:“左边!” 小霍眼皮一跳,余光扫去,脸还没转,双手的枪口已闪烁出火光。 但他根本看不到人,只看到了一口铁锅般的圆盾。 子弹打在盾上,全部偏斜弹飞。 圆盾被子弹冲击,来势也为之一缓,但仍撞在小霍腰腹之间。 咚!! 小霍倒飞了出去,双枪在空中脱手。 第45章 接踵而来 撞飞小霍之后,那盾牌后面突然弹出两条腿,踏在了地上。 原来刚才盾牌飞撞过来的时候,是有一整个人把身子团起,缩在盾牌后面。 难怪冲击力那么猛,被子弹对冲缓解之后,依然能把小霍撞飞,生死不知。 盾牌上方,还有一个人露出半张脸,闪电般看了蔡山君一眼。 那个人正是孟岱宗。 被派出来追杀蔡山君的领头人,没有一个是胆怯怕死的人。 他们只怕没有机会。 杀死蔡山君这个事情,就是一个平步青云的好机会。 因此,孟岱宗派出那些忍者的时候,并不是光让忍者往前冲,自己在那躲着。 忍者冲的时候,他自己也已经动身。 他的兵器,就是藏在汽车后面的一口盾,形如铁锅,哑黑无光,颇有分量。 忍者们进了林子,确定了目标大致的方位,吸引关注。 孟岱宗就趁机绕行,从另一个路线,潜入林子里面。 此时终于跟目标近距离的打了个照面。 光是从孟岱宗那半张脸上露出来的兴奋表情,就让人觉得,他至少有二十句、三十句,慷慨激昂,志得意满的话要说。 蔡山君,你终于还是落在我手里了! 你这反贼,不识时务,现在死到临头了! 姓蔡的,正要拿你的人头,成就我将来的功名前程! 但他其实一句话都没说。 只在探头看了那一眼,露出那个表情的同一时间。 他身体就猛然又冲了过来。 蔡山君的视线焦点,忽然移动了一下。 毕竟,蔡山君的手还抓着笛子,他浑身上下最方便动的,最有可能比孟岱宗还快的,就是他的视线。 这视线不是落在人身上,而是落在驴身上。 唏律!!!! 那只大耳、短肩、爱叫的毛驴,忽然一抬身子,前蹄直接踹在了孟岱宗的盾牌上。 只不过是一只驴罢了。 可它这一踹的时候,发出来的嘶鸣声,蹄子下面爆发出来的力量感。 全然不像一头驴,倒像是一头高度超过八尺的神骏野马。 那蹄子仿佛有碗口大小,一踹下去的力量,使人感觉能把牛的头骨踹碎! 孟岱宗整个人,都被踹得往后滑退一米多,脚下落叶尽碎,泥土凹陷。 蔡山君原本修炼的就是兵家法术,其中有驭字一诀,最为关键。 经过楚天舒为他遏制毒素,彩云笛为他缓解毒力,他已经恢复部分修为。 只用眼神透发念力,就能够激发毛驴的潜能,发挥出这样的一击。 可惜,这一击之后,整个毛驴四蹄都弯了弯,脑袋摇晃。 仿佛连着拉了三天三夜的磨,即将昏死过去。 孟岱宗却噌的一声,又从盾牌后面抽出一把刀来。 之前他要缩身靠近小霍这种神枪手,全心全意都在盾牌上,没有提刀。 这下被毛驴一挡,反而激出了他刀盾双全的姿态。 那头驴就算再为他盾牌撞一下都必死无疑,何况还有刀。 但他刀刚一抽出,后颈汗毛忽然一炸,以平生最快速度转身,将盾牌顶出去。 咚!!! 楚天舒的肉掌轰在了盾牌上,打出来的声音又低又沉。 龙缠身的蛮力,掌心雷的透劲,全结合在这一掌里面。 孟岱宗左手小臂稍微一震,就化掉了那股透劲,但那股蛮力,却让他手腕微微一麻。 更惊人的是,二者碰撞的这个刹那,他看到了楚天舒后方遍地的忍者尸体。 首要目标只有一个蔡山君。 只要杀了蔡山君,哪怕赔上所有忍者,那也无所谓。 但这些忍者,死得着实有点太快了! 孟岱宗潜行的速度,应该跟那些忍者差不多。 他潜入到这里之后,一共才发动了两次攻击,以他的身手,基本也就是两个眨眼的功夫。 就这么点时间,那些忍者竟然死得差不多了? 难道他们是一到场就死了吗?! 孟岱宗心中惊怒,身体动作却不慢,胸腹几乎是本能的伸缩了一下。 内脏发劲,盾牌一收一放,撞向楚天舒。 楚天舒伸手一挡,手掌刚按到盾牌上,盾牌就往侧面一偏,刀光从斜下方穿插过来,刺他胸腹。 楚天舒双眉轩扬,身形往后一缩。 面对这个人,他可没有把握拿捏对方的刀刃。 刀光刺不到目标,就骤然消失,被黑压压的盾牌遮挡,又冲撞过来。 孟岱宗矮着身体进击,黑盾白刀,在他手上如艺术般流转。 盾牌一撞,刀子就到。 刀子走空,盾牌已经遮拦到位。 楚天舒连连后退,感觉自己竟然找不到对方半点破绽。 那盾牌不挡不行,但只要挡了,下一瞬间必须躲闪对方的刀子。 黑白轮换之快,像是一个双色陀螺,正在眼前狂闪,让人惊心动魄。 “陈家沟的太极?” 楚天舒听钟劲秋说过。 陈家沟的太极拳,有战场和农民的意境,其中属于战场的那一部分,正是演变成刀盾兵的手段。 同样是修成食为仙的人物,同样是太极拳。 眼前这个人的打法、杀性之浓烈,比钟劲秋要高出一大截。 久守必失,继续退下去,锐气全无。 必须反攻! 楚天舒牙关紧咬,鼻腔里哼出一个重音,肚子里面也发出一声咕的声响。 这个声音并不是特别猛烈,毕竟只是内脏发出的叫声。 但就在这个声音响起的时候。 楚天舒的双脚,没有特意抬起落下,就那么直直地陷进了地里。 好像周围的东西对他来说,都突然变得更脆弱了些,更虚浮了些。 他的四肢,其实是同步发力的,只是双脚动作幅度低到可以不计。 所以在他脚踝下沉的同时,双掌已经用最猛烈的姿态推了出去。 前方的空气砰的震响了一下。 然后才是手掌跟盾牌碰撞发生的巨响。 嘭哐!!!! 完全不是之前那种闷响,而是一种刚裂的爆响。 孟岱宗的盾牌已经跟对手碰撞很多次,没有想到这一下的力道大大超出预估。 他只觉左臂一下刺痛到快要抓不住盾牌,整个身子简直都要飞出去。 掌心雷本来是以内脏为引子,撬动全身,最后力量传达到外界的手段。 楚天舒之前的刚柔并济,就是指内脏发劲的同时,肢体也冲撞发力,两种力并行涌出。 而现在的手段,却是让掌心雷的力道,在传达到自身肌肉这一步的时候,就发生偏转。 掌心雷的刺激,作用在自己体内的穴位上。 以龙缠身的身体素质来将之承担,然后爆发。 这种手段,类似鬼门反催针,却是纯粹以拳术的原理来达成的,对身体的拿捏,跟当初的楚天舒,完全不在一个档次。 生效更快,作用更大,副作用却更小! 楚天舒这一下出掌,是恨不得把盾牌打爆,或者至少把盾牌打的反砸回去,撞碎孟岱宗的胸膛。 但孟岱宗在这个时刻,也展现出了太极拳最精髓的“闪电惊魂,一触必应”的本事。 陈家太极拳对于刚柔之道的理解,是要追求绝对的敏感。 就算是闪电的刺激,也要一下子反应过来。 话虽然夸张,但话得说到一百二十分,事才能达到三分。 练拳的人,心里就要存着这种极端夸张的意境追求,身体才能勉强追求到三分的效果。 盾牌倒砸回来的刹那。 孟岱宗的重心顺势后移,力量完全压到右脚之中,右脚入地。 然后他的身体,以毕生最大的努力旋转起来。 以右脚为中心,把左手承受着庞然大力的盾牌,向后向外甩出,把右手的刀子,向前向外甩出。 他之前的刀盾手段,兵器都是紧贴着身体的。 这一刻,他却是让兵器尽可能的远离身体。 极限,极速的大回旋。 他甚至能听到自己作为支点的右脚,脚踝脱臼,腿上筋肉都在急旋时被拉伤的声音。 但这换来了最大速度的一刀,斩向楚天舒。 楚天舒左眼的眼角,像是已经被银白的刀光填满。 他只来得及用余光瞥见了那一抹刀光。 但他的双臂本就是向前伸出的,比起他的头,他的左臂,其实更靠近那一下挥斩。 楚天舒的左臂像是被针头扎到神经,急速一抬,竖着的小臂就格挡出去。 银光已到! 金光爆闪! 刀口靠近护手的位置,砍在了楚天舒的手臂上。 楚天舒的左手衣袖霎时爆碎,露出小臂上的金色光芒。 从他的手腕到靠近手肘的位置,缠满了绳索。 孟岱宗的功夫境界,其实不如楚天舒。 他刚才能逼得楚天舒连连倒退,就是占了兵器的便宜。 但,谁说楚天舒身上就没有兵器了?! 那是用铁丝铜线,甚至还有些许金丝,混合山中细草筋络,以特殊手段编织起来的护绳。 一条长绳缠一条手臂,上面有很多绳结,因此手臂上也有很多铜铁疙瘩。 先民结绳记事,以绳结为文字,特殊的编法,代表不同的字符。 乌家寨精心制作这种绳结为法器,一条绳子,就是一条咒。 楚天舒劲达全身,也达到了这个铜绳法器上。 刀口跟绳结碰撞的一刻,一声振鸣。 整个刀身像一块冰,碎成了十几块不规则的铁片。 楚天舒头一歪,眼神出奇的冷静,只有鬓边的发丝被碎片扫断几根。 孟岱宗失去了长刀的平衡,右足也承受到了极限,整个身体歪倒出去。 像一根大木桩子,在地上急速滚动。 “楚天舒!!” 林子那边传来一声长吼。 火云护耳的重甲武将,正拖刀疾奔而来,另一个身影比他还快了几十步。 钟劲秋和老余刚解决对手,一时都没有来得及去拦那个更快的身影。 周副官这一声吼,正是要先声夺人。 只要楚天舒有个反应,徐有疆就已经可以赶到那边,孟岱宗不会死。 今天这一战,演变到这一步。 他们已经不只是要保一个特使,更是要保住自己这边的一个高手战力。 楚天舒果然扭头看去。 孟岱宗滚到一棵树边,身体停住,却没有动作。 他滚动的时候,后脑上已多了一根粗银针。 直刺,破脑! 第46章 言语,拳头,大树 重甲迎风,手拖长刀。 周副官冲刺过来的势头,尽显力量阳刚,每一脚下去,就是一个深刻的脚印,不管踩到的是落叶泥土,还是碎石,全部深深凹陷。 脚下反推的力量,让他每一回都能连人带甲,俯冲出去五六米。 偏偏这么大的步幅,又并不是那种大跳跃式的动作,而是一气呵成的狂奔。 好像整个人是在猛烈的风声中极速滑翔。 但是,钟劲秋刚才截不住徐团长,却能够截得住他。 斜对面,柳条狂舞般的狭窄刀光闪烁过来。 周副官大刀一扫,扇面般的刀影,劈进了那一丛闪烁的刀光里面。 瞬息间的几次高频碰撞,叠成了一条长音。 钟劲秋的刀头,像是大风里乱晃的枝头野花,一刹那就跟大刀的刀身连碰了四五下。 周副官只觉得自己手上力道猛然一挫,手一缩,抽刀再刺。 五尺多长的大刀,直刺出去也会比对方更占优。 钟劲秋果然被这一刀逼退,但另一侧一个身影,像贴地的毒蛇窜到,手里的刀直削周副官小腿。 周副官腿稍微一抬,用铁靴挡了这一刀,随后重重践踏下去,手里大刀也劈了下去。 老余一个翻滚,狼狈至极的躲开这一刀。 眼看周副官只要身体一个前倾,长臂挥出,第二刀就能把老余劈成两截。 钟劲秋身影却又闪了过来,手里狭窄长刀,如同一根银亮的无声铁刺,直指周副官眼珠。 钟、余两个人这下配合起来。 周副官别说继续往前冲刺了,只能边打边退。 但他一身重甲,并非凡品,只要稍微偏转,别让对手打到缝隙,那两把窄刀就只能在他身上砍出火星。 钟、余二人的攻势那么绵密,上下相合,左右抢攻,仅仅只让他退了三四步。 而且,两个人越打越觉得,他们像是在面对一张正在蓄势的床弩。 不知道什么时候,周副官就会完全适应,找到机会,爆发出石破天惊的一击,打破这个包围。 三个人都打得越来越紧张。 林子深处的徐团长,却已经停下了脚步。 他看到了特使后脑上的粗针。 “你……就是楚天舒?!” 徐有疆的眉骨耸起,鼻孔张开,像是牛一样在吸气,语速很慢,似在审视。 “好小子,咱们练武的,能有多大的成就,就看杀的是多大的人。” “我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不过是杀些没名号的拳民乱党,跟在义父手底下,把几个不识抬举的小官抄家。” “不如你呀!” 他话越说越顺,竟然还感慨起来了。 “你这个年纪,就能弄死京里来的特使,前途真是不可限量,要是我跟你一样的年纪,肯定要拜你做大哥。” 楚天舒盯着他,转了转自己的手腕,微笑道:“你义父都被你找人杀了,要是当你义兄,只怕死得更快,我是无福消受。” “可惜,你不当我的兄弟,今天也得死了。” 徐团长目光一转,“你打死这么多的忍者,又击败孟岱宗,全速突进,全心发力,每杀一个人的消耗,怕都比得上跑二里山路。” “你还要保护你后面的大都督!” 徐有疆忽然扬声,“大都督,我看你的脸色,毒还没有全清吧,手上笛子,看着倒是不凡。” “使手段糊弄了我那么多的手下,现在你还吹得出别的笛音吗?” 蔡山君只笑着看他,笑容中还带着一点若有所思。 好像不是在看一个来杀自己的强人,而是在看自己半生画作上的一处败笔,考虑着将来要怎么修改。 那种眸色,那种表情,委实太过传神。 徐有疆就算是个不懂书画的粗人,也能明显的感觉出,对方那种把自己当一幅画看的样子。 他心中立即怒火一翻,脸色一沉。 对方但凡能说半句话,哪怕只是哼一声,他都能把话茬接下去。 但一言不发,就这么一个表情…… 徐有疆无名火直冲颅顶,感觉头皮都在发痒,发热。 他瞬间警醒,收回余光,仍然只专注地盯着楚天舒。 姓蔡的太能气人! 本来是想打击对面这几个人,气势上压倒他们。 可多看那个姓蔡的几眼,只怕自己反而先沉不住气。 楚天舒也在笑,笑的倒是没那么气人。 “你杀了多少个自己人?” 楚天舒抬起右手,理了理自己的领口,“你的衣服上,好像也有些破口啊。” “是被子弹划破的,还是炸弹的弹片?” 徐有疆的军装,确实有些破口,暴露出内里的些许暗金色。 他肯定是贴身穿了某种软甲。 在战场上有不得已的时候,他避开其余部位,用有软甲的地方承受了手雷破片。 “在那样的战场上,拳师的危机感应,闪烁的会有多频繁呢,就像是暴雨砸在铜锣上?” 楚天舒露出好奇的神色,“极速的感应危机,瞬间应变,换来了你现在身体上看起来没有任何一处受伤的样子。” “但你有没有感觉到,你的脑子温度远比平时高?” 徐有疆想要保持住泰然自若的样子,不叫对方看出半点破绽。 但事实是,他的眼角皮肤有点止不住的跳动。 因为对方的话说中了实情。 “在枪林弹雨中厮杀过来,狂奔至此,而我却是以逸待劳,看你的年纪,大概也是我的两倍。” 楚天舒笑着说,“究竟我们谁的损耗更大,到底会是谁恢复得更快呢?” 徐团长的拳头,逐渐的攥了起来。 手指弯曲,抠到手心里,每根指节发力时,都鼓胀了一圈,拳头指缝处被挤得严严实实。 青筋遍布,加上手指背上又黑又密的汗毛。 他的双手,已不像拳头,而像是两块致密沉重的大铁坨子。 徐有疆主要练的是《韦陀横练排打功》,这种硬功,来历不凡。 前清有一个王爷领兵火烧南少林之后,得到南少林的“金钟罩铁布衫”秘本,结合当年多尔衮、鳌拜传下来的大力药炼强身之法,才总结出了这样一套硬功,存放在大内武库之中。 虽然名义上只是一套武功,但这个里面分为前后两篇。 前篇侧重拳法,练成之后,就可以达到龙缠身的境界。 后篇颇多药浴,练成之后,就可以修成观音骨的境界。 徐团长早年苦修不辍,修成龙缠身,近些年也每日练功,让人远道而去,采购昂贵的药材,把后篇练到六七成的火候。 要不是这几年他招兵买马,壮大势力,又按耐不住,娶了许多妻妾,有所分心,恐怕已经把后篇也彻底练成了。 现在他一想到这点,心头忽然有一丝后悔。 女人有什么好的,只不过就是一身骨头和肉,人人都那样,根本没意思。 以前怎么就忍不住呢? 要是能忍住,已经把这套功夫彻底练成,今日的局面,胜算就大多了。 “你觉得你损耗更少,恢复更快?” 徐有疆硬压着心里的躁动,像一只呲牙的鳄鱼,又笑了笑。 “那你可以再等一等,可惜我副官是个急性子,不知道你那两个同伴,扛不扛得到那个时候?” 楚天舒的呼吸又静又长又深,脸上的笑容虽然淡去,神色却更加从容。 “石头扔出去之后,就是投石机本身最危险的时候。” 楚天舒依然在说实话,“姓周的在找机会爆发,但他爆发的那一刻,是会成功打破包围,还是被一剑贯穿破绽?” 码头上的二百士兵,被徐周二人亲手斩杀了大几十个,士气崩溃,四面八方跳水逃亡。 忍者们横尸在林间,特使脑袋上被针插。 以此时,此地来看。 徐有疆唯一的帮手,就是周副官。 要是拖到周副官那边分胜负的一刻,姓周的万一败了,徐有疆必被围攻。 他对自己的副官能有那么大的信任、信心吗? 他没有。 到了这一步,徐有疆反而真笑了。 “好啊,那我们就等等看……” 最后一个字,突然被风声盖过。 徐有疆横移三米开外,一拳轰在树上。 两边对话那么多,是在给自己争取恢复体力的时间,也是察觉到了对方的威胁。 如果有一个人想抢先攻去,动作幅度肯定会大些,也更有可能被敌人抓住破绽。 既然已经不得不抢攻,那就干脆把动作幅度放到最大,最粗,最猛!! 大铁坨一样的拳头轰去,碗口大小的树干,当场错位,断裂开来。 断面全都是水分充足,质感强韧的木质纤维,在那一瞬间被撕裂,崩断,造成的参差木茬。 没等上半截大树开始坠落,徐有疆一把抱住上半截树干,前手完全伸展,压在树上。 四米多长的大树,乱七八糟的粗枝树冠。 冠上所有枝叶,都在一瞬间被气流向后扯去,大量叶片被撕碎,怦然飞散。 足以盖住一整辆汽车的树冠阴影。 就这么急剧加速,直接砸向楚天舒! 这是何等的气势?对视野的干扰是何等惊人?! 先手的人有破绽吗? 只要武器够大够沉,就算有破绽,这一刹内,也会被压到好像不存在! 第47章 医者的杀法 唏律! 大树砸下来的那一刻,就连站得更远些的马掌柜,都感觉到好像乌云罩顶,大难临头,不禁把身子往后一缩。 那匹拉车的毛驴,更是四蹄一弯,直接歪倒在了地上。 板车前端也因此碰到地面,蔡山君都没坐稳。 四面八方,仿佛什么东西都在这一刻产生了动摇。 使人不得不紧张,混乱的去行动。 向上跳?肯定不行。 侧面抢进? 那个树冠实在太碍事,只要树干稍微一滚一偏,树冠就又能扫动过去,影响视野。 因此,楚天舒往下去! 他脚掌往前一探,整个身子陡然矮了下去。 这是太极拳里头一个经典开胯压腿的动作,哪怕是在简化太极拳里面都有。 在太极十三式母拳里头,也叫下势。 本来是双脚开到固定位置之后,腰胯下沉,前腿几乎伸直,腿肚子贴地。 重心从后往前移动,身体再往上升,转变成弓步的一个流程。 但是以楚天舒现在的力量施展出来。 他脚掌往前那一探,后脚发力,身子矮下去的同时,全身惯性向前,就像冲浪一样,滑射出去。 在树冠砸到他之前,他已经从树冠和地面的间隙中穿过。 流畅到这种程度,浑然不像是个人了,而像是一股狂涌的海水。 波浪状从高到低,再一高! 楚天舒身子猛然挺起,变成弓步,直接用自己右肩扛在了树干上。 嘭!! 他没准备伏着身子直接去攻击徐团长,那种姿态靠太近,必然会被徐团长起脚暴击。 现在这一下突然起身顶住树干,才可谓神来一笔。 四米多长的大树,树冠前端正在猛烈下沉。 楚天舒现在跟徐团长相隔不过一米左右,以自己肩膀为支点。 因为杠杆的作用,大树前端的惯性,让抱着树的徐团长,有一个几乎要被撬动离地的趋势。 楚天舒的银针就是这个时候脱手而出。 两条银芒,直射徐团长眼睛。 徐团长双脚离地,移动不便,只好抬手一挡。 银针贯穿他的军服,但刺不穿他的皮肤。 楚天舒的脚一弹而起,踹在了他的小腹上。 双脚离地,一手挡针。 只有一只手搭在树上的徐团长,根本拿捏不住,当场倒飞出去。 楚天舒身子略微一矮,肩膀脱离树干,全速追击。 那棵大树的树冠已经碰到地面,树干还在半空。 楚天舒已经追到徐团长面前,出拳打得空中气爆乱响。 因为身高差距,混乱的残影,全都是自下而上,打向徐团长的脸部。 徐团长脚步踉跄后退,手上封挡不严,眼皮被一记鞭手的指甲盖扫了过去,两眼酸痛至极,当场溢出泪光。 “呔!!” 他忽然暴吼一声,头主动一晃。 楚天舒的拳头打在了他的脖子上。 那一根根肌肉,从徐有疆的头部绷紧到双肩,脖子发力并非柱状,反而像是一座小山丘,又粗又矮。 楚天舒拳头打中的那一刻,甚至能感到,那种青黑色的肌肤,传过来一股强韧的反震的力量。 好像自己这一拳,是打在了什么又厚又扎实的弹簧床上。 这一拳别说打断颈椎了,甚至都没能感觉到对方的喉结气管。 韦陀横练排打的硬功,就算还有下半篇没有完全练成,也已经强悍到这种程度。 足以打破寻常石碑的一拳,竟然打不坏对方的脖子。 楚天舒的拳头因为这种古怪的手感,微挫了一下,就被另一只大手盖向小臂。 徐有疆的双目,已在充血,却还是死命瞪大,主动用自己脖子迎上了一拳,就是要抓住对方的手臂。 楚天舒右手的衣袖,本来还是完好的,被对方手掌刚一盖到,就已经揉碎。 厚实的粗布,在他手掌下好像一张腐朽的破纸。 但楚天舒立刻低哼一声,右臂一振,劲达外物。 右手小臂上缠绕的铁咒铜绳,坚固紧密,是绝佳的传劲之物。 徐有疆这下感觉,自己的手好像抓在了一根火车轨道上。 而且是刚有火车开过去的那种轨道,铁轨还在震动。 楚天舒小臂趁机一缩,手背跟对方手掌碰到的刹那,忽然翻手,握住对方食指中指,就要把两根手指直接掰断。 徐团长手指吃痛,那两根手指较劲的同时,手臂却在翻拧卸力,顺势而为,另一只手,直接砸向楚天舒胸口。 砰砰砰!! 楚天舒左手一抬,用拳头小臂跟对方连碰三下,硬打硬拼,惊觉自己骨头竟然有些发麻。 正常的龙缠身发力时,身体还是有一种自保的本能,不可能把全部的力量用彻。 但观音骨也修到了七成火候的徐有疆,出拳挥臂,肆无忌惮。 面对第四拳,楚天舒只好左掌一拍,把对方拳头引偏,砸在自己右手处。 四只手碰在一个地方。 被楚天舒右手钳制的两根手指,趁机脱困。 四条手臂振、抽、反抓、撕扯、按压、翻折。 两个人竟然在咫尺之间,拼起了擒拿的功夫。 徐有疆的骨头硬,刚才两根手指被抓住,都能僵持一会儿,楚天舒的骨头可没到那种程度。 徐团长就是看准了,近身擒拿,自己横练功夫更占便宜。 他那蒲扇大小的手掌,甚至想擒住楚天舒的脖子,一把折断。 楚天舒身影向后一晃,虽然躲开那一抓,脖子也被指头擦了一下,火辣辣生疼。 “你是更年轻……” 徐有疆脸上露出狞笑,大喝,“但你的功夫,不如我!!” 虽然开场他被打飞,吃了点亏,但他现在却能扳回局势。 这回的风险一搏,还是会赢的! 睡那么多女人又怎么样?睡了我照赢。 这小子年轻又怎么样?年轻,练拳的时间也就更短,乳臭未干。 “呔!!” 徐有疆再使韦陀横炼功夫里的声打技巧,发出声音的瞬间,咬肌、脖子上的肌肉通通震颤。 双肩臂膀的肌肉,也立刻被带动。 他的两只大手,像是被机器轰打下来的两块铁饼,奇快无比。 气流从宽厚的手掌指缝间穿插过去,乃至产生肉眼可见的些许白线。 楚天舒不及躲闪,肚子发出一个激烈的叫声,猛闭口鼻,满面发红,刹那间,双臂向前扫出。 这是之前决胜孟岱宗的那一招。 掌心雷用在体内的绝活。 徐有疆是双臂要合拢,楚天舒是双臂向外扫。 四条手臂交错的在半空一撞,发出令人牙酸的一声震响。 就好像湿润的大木桩撞到了一起,让人怀疑在这一声震撼碰撞的时候,是不是木头里面,已经有了很多裂纹。 在令人心悸的这下碰撞后。 徐团长的双手,竟然还能迅速一翻,手掌压下已经抓住了楚天舒的两只小臂。 电光火石的一个对视。 楚天舒的瞳孔在收缩,瞳仁里那本就只有针尖大小的光芒,似乎还在继续浓缩。 徐有疆双眼的血丝,却在外放,露出笑意和胜利。 他一瞬间,就把脑袋朝楚天舒撞了过去! 必杀的一撞,不等楚天书的双臂挣脱,他的脑袋就能撞到楚天书的脑袋上。 而楚天舒绝对承受不了这样的撞击。 可是就在他低头的时候,脚下突兀一痛。 他看到,楚天舒的脚跺在了他的军靴上。 徐团长有着横练功夫,擒拿更占便宜。 但楚天舒为什么也非要跟他拼近身擒拿,没有试过用银针飞射,争取机会,脱离战圈? 因为他就是故意,要把姓徐的心思,全吸引在上肢的拼斗,让他酸痛的眼睛,更感受不到下方。 为了要跺出这一脚! 横练的功夫,同样难免有几个固有的要害。 下阴前后,可以靠缩阳入腹,紧闭肌肉来弥补。 眼耳等头部要害,本来也是人会着重防守的位置,很难碰到。 但还有一个不是破绽的破绽,在人的脚上。 人的脚背脚底,脚后跟,乃至脚尖,都可以练得极强,但有一个位置是绝难练到的。 就是人的大脚趾连向脚背的那个位置。 那里有一根非常明显的青筋血管。 脚趾前端可以练得很硬,戳脚踢人都是用前端去攻击,断木碎石。 但那个大脚趾和脚背的连接处,既不会有人专门用那一小块位置去踢人。 也没有人,能为那里开发什么“缩筋换位”的奇功。 楚天舒这一脚隔着军靴,踹不碎横练大成者的脚背。 甚至也踹不碎徐团长的脚趾骨头。 但他的力量全灌注在脚跟上,本就只为了专攻一点。 打断那根筋! 青筋绷断,血管破裂。 脚上的神经信号,全部都是由腰椎的第四第五节神经控制,脚痛是会引起腰痛的。 青筋血管突然断裂的这一下。 剧痛传到徐有疆的脑子,让他感觉自己的腰,也像被尖角大斧头砍了进去。 腰腿全痛,他这一头撞过去的力道衰减大半,速度骤降。 楚天舒没等他头撞到位,一条腿冲天而上,已经踹在了他的下巴上。 嘭!! 徐有疆的身体腾空而起,犹如一条大鱼跃出水面。 被那样的一脚踢中,他的脖子竟然没断,但下巴被巨力击中,让他脑子一时混沌,什么都想不明白。 忽然,他又听到了一股风声猛烈的灌进耳朵。 太猛烈了,从未想过,狂风入耳的感觉,能有那么真切。 那是楚天舒在他飞上半空时,已经一把拽住他的腿,狂奔三四步,长臂全力挥出,把他的脑袋砸向山间一块巨石。 轰!!! 石头崩裂,血花炸开。 徐团长没有来得及发出惨叫,临死的表情是什么样子,已经不可追究。 “我只学了两个月的拳……” 楚天舒喘了口气,把尸体抡了两圈,大喝一声,扔向姓周的战场。 “但我学了二十年的医!!” 第48章 英雄成败,过江 呼!!! 尸体凌空砸到,周副官正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下意识一刀扫过去。 砰的一声,尸体被他一刀劈飞,砸在不远处的树上,上衣彻底撕裂,露出里面贴身的金色软甲。 周副官的一刀,正是因为劈在了金色软甲上,才没有把尸体劈坏。 “团长?!” 周副官反应过来,心头大惊。 他本来已经适应了被围攻的节奏,准备靠着护甲,拼着让身上不重要的地方挨两下,一刀先劈死钟劲秋。 可这下突然见了徐团长尸体,他大惊大悸,气势一泻千里。 老余忽地长身而起,大喊一声,左手刀力劈华山,对着周副官当头砍下。 “受死!” 如果是之前,凭他独臂单刀失血的状态,敢在周副官面前用这种大开大合的招式,刀刚举起来,人恐怕已经被砍成两截。 但这个瞬间,面对大喊而来的一刀。 周副官却只能下意识抬手,横刀去挡。 当!! 两把大刀碰出火星。 钟劲秋已出现在侧面,窄刀笔直穿刺,从周副官腋下刺入。 半个刀身,都捅进了周副官的躯干里面。 周副官的身体顿时僵住。 钟劲秋刀身一拧,抽刀急退。 血水大片喷洒出来。 周副官跌坐在地,大刀也落在地上,喘息着说道:“想不到,我和大哥竟然毁在你们几个手里……” “早在镇上的时候,我还想着放过你们一马,不跟你们计较……” “嘿,你们反倒是没放过我!” 钟劲秋甩了一下刀上血花,叹气说道:“我本来已是个散淡的人,蜗居小镇,胸无大志,只怪你们多行不义,作法自毙。” 周副官把面甲推上去,露出大失血后苍白的脸色,眼瞳却还是乌黑一片,透着股并未动摇的热意。 “什么他奶奶的多行不义,我们兄弟也是费心费力,才能打拼到今天,说到底,不过是成者王,败者寇……” “胡说八道!” 楚天舒打断了他的话,站在林间看着这边。 “历史之上,虽然身败也仍被百姓铭记为英雄的,大有人在。” “成王败寇这种借口,不管是活人说还是死人说,都只不过是想把光彩夺目的英雄,也拉到你们的泥潭里面,为你们脸上添点光。” 周副官死死的瞪着楚天舒,口中鲜血直流,喘息声却是越发低弱无力。 他忽然又瞥见,老余让钟劲秋跑到徐团长身边,正一起去扒那件金丝软甲。 “我、我都还没穿过!” 周副官一口大血喷出来,倒了下去。 而楚天舒,其实只说了那么几句话,就没再管这边,早已经转身去查看小霍的伤势。 小霍是被孟岱宗撞飞,昏死过去的。 但他的伤势不像是被撞击,倒像是内脏被挤了一下。 太极拳里的“挤”劲,功夫浅的用起来,是最不伤人的劲力,功夫深的用起来,却是最阴毒的劲力。 一挤之下,五脏虽然未曾破裂,却纷纷移位,痛苦反而更深。 楚天舒本来要给他用针,但检查了他的伤势后,脑海中灵光一闪,想起自己琢磨掌心雷和针法的共通之处。 内劲能让五脏移位,也能让五脏复位,在这一点上,应该比针法见效还快。 楚天舒小心的伸手,在小霍胸腹之间按摩了几下,小霍就咳出一点血水,清醒过来,只是浑身无力,还爬不起来。 马掌柜在那边解开驴车,把车留在林子里。 蔡山君算计周密,早在乌家寨,就准备了配合驭字诀,给驴服食的大补药丸。 几人把小霍搭到驴背上,就匆匆赶向码头。 码头边上是有好几艘帆船的。 如果有人甘冒奇险,是从别的地方下水,然后想从江面,斜插到安全路线上。 原本那些守在码头上的士兵,也需要有快船备用,好及时去追击截杀。 如今这船,正好便宜了楚天舒他们。 马掌柜和钟劲秋听着蔡山君的指挥,升起船帆,调整方向。 风的方向,未必是正好从此岸吹向对岸,但如果船帆方向调整得好,就可以从风中借到一个直指对岸的力。 船帆被吹得高高鼓起,帆船速度渐快,划开水面。 没一会儿,众人已经远离了岸边。 楚天舒坐在船帮上休息,看着天上白云被风吹动,横溢离散,翻卷而去,又看看船帆角度。 他脑子里,好像想起了以前在高中的一些物理题目,不禁感慨一声。 “大都督,你还真是什么都会呀。” 蔡山君到了这江上,也放松不少,笑道:“我不会打拳,不然刚才我也冲上去了。” 楚天舒目光转了转,发现这船上没有什么适合躺下的位置,有点遗憾的捶了捶自己脖子。 “谁说你不会打拳了?” 楚天舒把自己的拳头往前一放,遥望对岸。 “像我这一拳,一拳打不到对岸,自然也更打不到京城。” “但是,等你凝聚兵力,抗衡国贼,那才是真正的重拳出击。” “甚至,只要益州这个拳头刚抬起来,风闻天下,姓袁的那些人,就要有点坐立难安了吧。” 楚天舒双目灿烂,神采奕奕。 “这个就可以叫护国之拳,镇国之拳,青史以来,足以列入第一流的痛快拳头。” 蔡山君神色微动,目光放远。 “第一流的痛快吗?” 蔡山君悠然道,“因大义不可不为之战,确实是既痛苦也快意的事情。” 他看着滔滔江水,仿佛也看到了来日的遍地战火。 水花如同火花,江河如同战场。 江河能有澄清之日吗,天下能有无战之时吗? 不过,滔滔江水,因其长流而不腐,人总要做了,才知道有没有那一天。 “铁拳总有锈蚀之日,如果能选,我更想做大江里的一股浪花。” 蔡山君忽然起了一种兴趣,笑问道,“若放眼天地自然,你们又想做什么呢?” 小霍虽然躺着,听到这话,却是最不假思索的一个。 “子弹,我想做个子弹,一生都是一条道,不偏不变,必达靶心。” 老余笑道:“我还是想做人,人挺好的,别的就算了吧。” 马掌柜兴致勃勃:“我想做个酒窖,肚中千坛酒,窖里藏珍宝,虽然不起眼,其实很有货。” “那我就做只乌龟吧。” 钟劲秋把金色的软甲放在江水里荡了荡,懒散的搭在船边,打了个哈欠,“听说海里也有乌龟。” “深海应该不会被外人打扰,乌龟一家,会活得又长又安稳。” 马掌柜看向楚天舒:“小楚,你想做什么?” “我啊!” 楚天舒拖了个长音,笑道,“那我想成为风。” 马掌柜思索道:“我以为你会想当烈火,太阳之类的,却是风吗?那也太飘渺无常,复杂多变了些。” “风虽然多变,但每年秋冬,凉风会守时而至,年后,春风也总会应约而来。” 楚天舒说道,“自在如风,应约如风,那不是很好吗?” 他刚才大战连连,精神专注澄澈,现在身心都很松弛,脑子里就像反弹一样,遐想连篇。 嘴上说着风,他脑中就忽然想到。 地球上好像还是会有小冰河期之类的极端天气灾害,那时候凉风暖风,可就都不怎么正常。 真想应约如风的话,是不是还得顺路把烦人的极端天气干碎? 哈,那可真不是人能办到的事情了。 众人过江之后,并未逗留,又辗转百里。 当天晚上,他们再度到了一个有军队驻扎的大城。 蔡山君已经露出真容,一到这里,待遇立刻不同。 不止这个团的谢团长是他的老部下,这个团里的连营级干部,大多当初都在讲武堂听过他的课,有几个还在大都督府历练过。 基本算得上是他的学生。 到了这里,虽然还没有进入鲲明,但也可以算是彻底的安全了。 他让当地团部直接发电报,通知鲲明那边的许多人。 楚天舒等人,也在这团部里安顿下来。 进到房间的时候,楚天舒竟然有点惊喜。 因为这房间里有电灯。 虽然是电线直接缠在房梁上挂下来的灯泡,看起来有够简陋。 但是,已经两个月都没见过电力设备了,楚天舒这下还真是有些亲切。 他开灯之后坐在桌边,就召出了令牌屏幕。 徐有疆和孟岱宗,是彻头彻尾的武人,就连那些忍者,也只是自修念力配合药物,身上并没有什么邪灵。 虽然这场大战下来,自己感觉拳法经验上又有进益,但邪灵素材那一栏,是没什么收获的。 气数那一栏,今天却是突飞猛进。 之前离开乌家寨的时候,还都只有一半多点的进度。 今天大战、过江、抵达谢团长这里,气数栏猛涨了三次。 楚天舒记得,在过江后这一路上,气数栏就已经涨到了满足一次回家的标准。 那时他点进去一看,发现下面注解说,三天之内,随时可以选择回归。 而现在,气数栏甚至有了溢出。 在回归所需的进度条下面,另列出来一行,显示一小段气数。 【回归之时,除令主自身外,若欲携带有形有质之物,视其价值,以溢出的气数抵扣。】 第49章 闯少林记实 楚天舒本来还想用十根金条测试一下,自己能不能把这个世界的东西带回去,能带多少。 现在看来,令牌的机制在这方面还挺周全的,点明要用气数抵扣。 不过,从气数条的涨幅来看,所谓的气数收获,是只算当下的。 譬如说,今天救了一个小孩,这小孩将来是个惊天动地的大人物。 但他当下只是个小孩,气数条就不会有太大变化。 护送蔡山君,会有这么大的收获,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即使还没有达成抗衡国贼的大任,当下的蔡山君,也已经是一个很有影响力的人物。 “气数一旦满了,就得在三天之内回归,只有这三天里落实了影响的事情,才能够作为溢出的气数。” “这样看来,就算我现在列出所有药方,如果三天内那些珍稀药材还没有集全的话,这个影响也不算是真的落实了。” 楚天舒心中想着这些,手上已经拿起了从谢团长那里借来的钢笔。 就算收不到气数反馈,他也得把药方子写下来。 而且他还要写更多。 比如青霉素的作用、禁忌,制取方法。 当前世界上还没有听说过这种东西。 假如也参考故乡世界那边的时间节点,那得在十几年后,这个世界才有人开始发表相关论文,又过好些年,才引起重视。 青霉素,有时也被叫做盘尼西林,在即将爆发的乱世中,如果提前掌握制作工艺,称一句活人无数,也不为过。 光是土法制取的青霉素,在故乡那边的网络上,就被称为穿越者神器。 但土法制取,效果其实并不是特别显著,杂质多,稳定性也不好。 古代中医药里,有些东西也能有类似的效果。 比如明朝常州天宁寺僧人,就发现陈芥菜卤汁,把握好时间流程后,发酵出来,治病有奇效。 虽然是纯靠天然发酵,也勉强可以视为原始的抗生素了。 真正要想让青霉素起到强烈的效果,远超那些成分复杂的溶液。 还是要大规模的筛选菌种,要经过高标准的提纯。 楚天舒虽能把重点都写下来,但寻常的城镇富户,乃至一般的军阀,都没有能力做到。 也只有蔡山君重掌大权后,那种地位,可以试着集齐条件,进行有规模的生产。 他写了一阵子之后,外面就有人敲门,送来了今天的晚饭。 一大碗红米饭,两大碗土豆炖猪肉,还有一砂锅的鞭笋整鸡汤。 楚天舒嗅到香味,满怀期待,拿上筷子,先“阿呜”吃了一大口肉。 然后他咀嚼的动作,就稍微顿了下。 土豆猪肉炖的很软烂,只是稍微有点腥味,大概是香料不够。 他配上米饭,迅速吃了,不细嚼的话,吃起来还是很香的。 那只鸡炖的时间不够长,汤还不够浓。 但这正好,时间不长,鸡肉也没变柴变烂,嚼起来很有韧劲鲜味。 楚天舒放慢了点进食速度,品尝了那只鸡。 “唉,孟双江还说要请我吃遍镇子上好东西,也不知道那镇子上还有多少我没吃过的。” 楚天舒更不确定,自己有没有机会再回那个镇子上去。 算了,回家之后,出去吃点好的,犒劳一下自己。 有点怀念那些浓重的调料味了。 他吃完之后,又提笔写了一阵子,这才睡下。 第二天上午,他去找蔡山君,把写的东西都送过去。 蔡山君正在团部大院里喝茶,见他过来,招呼他坐,接过药方看了看。 “咦?” 蔡山君翻到后面,露出有点惊讶的神色,“你还懂西洋医术?” 后面几张大纸,不但有密密麻麻的文字,还有器具的图纸、说明。 看那些器皿的样子,明显是西洋化工的风格。 只不过好像比蔡山君见过的西洋器具,要求还更加严格精准。 “我懂一些,但这种药的制作工序,是很多厉害人物参与完善的。” 楚天舒知道,青霉素没有实用量产之前,很难让人意识到它有多大的价值,因此非常严肃,加重了语气。 “这么说吧,这种药见效之快,作用之广泛,在某些方面,不亚于精通医术的术士画出来的符咒!” 蔡山君脸色一动。 专修医道的术士,一道符能治的可太多了。 就说一个“解刀兵苦”的符咒。 你被刀砍伤,他给你贴这道符,被枪打伤,他给你贴这道符,被石头砸伤,他还是给你贴这道符…… 贴上就不会化脓,贴上就能够消肿,贴上就能够止血。 但是术士本来就少见,修医道的术士,那就更是凤毛麟角。 向来是于无形间就能害人的法术入门更易,比救人的法术传得更广,更有人爱学。 如果这种药,真有近似符咒的效果,而又能量产。 “天舒。” 蔡山君诚挚道,“等我回鲲明,请你去讲武堂任教如何,待遇全都好说,留过洋学医的人才,我会让人尽快征召过来。” “就请你指导他们,把这种药做出来!” 楚天舒喝了两杯茶,又拿起茶壶,口上说道:“那恐怕不行,我师门有严格的规矩,这两天,我就要回家了。” “你要走了?” 马掌柜也走了过来,手上抱着个小酒坛,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满脸惊讶。 “怎么这么突然,这还没到鲲明啊?” 楚天舒笑道:“这就属于是师门隐秘啦,不太好说,抱歉了。” 马掌柜把酒坛放在桌上,张张嘴。 “……那也没啥,你这个年纪确实也该多出去闯闯。” 马掌柜缓了缓,提起另一件事,“不过,你这么急着走,大都督承诺给你的秘籍,又怎么办?” 楚天舒无奈道:“实在来不及的话,也没办法了。” 蔡山君却道:“来得及。” “只要你不是今天就走,那就来得及,因为我昨天发电报的时候,已经跟我一个老友提及此事。” 蔡山君看向院外,“以他那个性子,一定是星夜兼程往这里赶。” “最多今天中午,他应该就能赶到。” 楚天舒往院外看了两眼,正要再说什么,忽然又扭头朝外面看了过去。 马掌柜也看向了同一个方向。 就连房间里的钟劲秋,也大步走了出来,有点疑惑的观望。 他们都感受到,一种不同寻常的气息在飞速靠近。 说是气息,其实不准确。 他们无法描述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只是感觉到,一定有那么一个东西在靠近。 或者是,一群? 门外传来了卫兵们有些惊奇的叫声。 成千上万只的白蝴蝶,漫天飞舞,翩翩而至。 那绝不是灰白的蛾子,而是雪白的蝴蝶,清透薄翅上的纹理犹如镂空的纱窗。 蔡山君站起身来,朗笑道:“李校长!” 蝴蝶翩飞间,一个人已经走进了团部。 他短发茂密,须眉发白,肤色仿佛常经暴晒,长衫的下摆扎在腰间。 益州讲武堂第一任校长,凤翅园园主,“白发老子”李根源。 “我的蔡将军,你终于舍得从京城那样的好地方回来了?” 李根源见面就笑,调侃了一句,手却已经握住了蔡山君的手腕。 楚天舒和马掌柜都能感觉到,一股如高山溪流的念力,从李根源身上流溢开来。 不猛烈,不澎湃,但高山小溪,绵绵不绝。 大批的蝴蝶飞起,降落在蔡山君头上,眉角,肩上。 落在他微笑着抬起的手掌手腕上,落在他的鞋面上。 今日无雪,蝴蝶却把他落成了一个白发人。 楚天舒惊讶地感受到,蔡山君身上的毒力,被李根源冲淡,又被这些蝴蝶汲取了许多。 这样一来,那些药方中最珍稀的几味药材,就未必需要用上了。 只凭其他药力,应该也治得了蔡山君身上剩下的毒。 “两位想必就是马老弟,钟老弟了。” 李根源把蔡山君留在蝴蝶群中,自己走了过来。 “我毕竟痴长了几岁,就托大,叫两位一声老弟了。” “还有这位,就是楚天舒楚大夫吧。” 李根源满脸笑容,“你们的事我都听说了,讲武堂中最好的两种秘籍,正该也给楚大夫学去,才是物尽其用。” 他递出了两本线装书。 “这两本虽是抄本,但与原版一字不差。” 楚天舒接过来一看,一本术法,写着《纵横秘祝》。 另一本看起来,却不像是拳法,像是什么手札杂记。 《闯少林记实》。 楚天舒先翻开了这一本,迎面就看见一大段话。 “素闻少林声名,值得一会,余披甲持棍,佩剑上山。 破十八罗汉阵后,各堂老僧现身,念其年老,卸甲、弃棍、抛剑不用。 二百步内,赤手打遍少林。 禅宗祖庭,拳法果然精湛,惜乎僧人勇毅不足,此中并无我敌手。 事后思其拳技,摘于书中,来日少林后人,若有失传,不明拳理精髓者。 问此拳谱,如见罗汉金刚!” 第50章 愿如春风来应约 哎呦,这写拳谱的人,口气实在是大。 我把你们全打一遍,你们的拳法精髓就都被我写在书里了,以后你们后人不会教的,可以来看我的拳谱。 这得是多么狂妄的话?! 就算有人壮年的时候一个人打穿少林,等这人老了,门下也未必能教出那么多撑门面的弟子。 少林这种老牌的大门派,积累下来的和尚、俗家之类的,若上门挑事儿,怎么扛得住呢? 排除那些只吃斋念佛的,别的和尚,既然练武,少不了有三分血气,三分火气,四分争强好名的狠劲。 但是这个写拳谱的人还真不怕。 因为他不是武林中人。 他是南征北战的军中大将,明朝的俞大猷,曾跟另一名将戚继光并称龙虎。 戚继光还善于改革军中器械,组织合击阵法,先东扫沿海,又北据长城,多赖阵法器械之功。 而俞大猷,他手底下的精锐,用的都只是一些普通常见的武器,就是凭自己在武学上深厚的功底,独到的见解,去提点操练,练出一大群悍卒。 明明是沙场大将,但他有一段时间,甚至不用长矛刀剑这些杀伐之器。 只是拿一根棍子,两端裹个铁皮,箍个铜环,就去跟倭寇交手,活活把那些倭寇抽死。 面对这种人物,少林那些老头人精,哪会有什么报复之心,反而促成一批僧人追随俞大猷抗倭,还请俞大猷指点少林棍法,形成一段佳话。 楚天舒拿到拳谱之后就沉浸到里面,不知不觉坐到桌边,在院子里翻看了半天。 这本拳谱上面,不但有许多练法、洗身的药方,还有跟少林僧人打斗的例子。 寥寥几笔,就能勾勒出彼此妙招对拼,拆解的经验。 看来俞大猷不但是武功精湛,文字的功底也非常之深。 楚天舒翻到最后一页,才如梦初醒,竟然忘了跟那位李校长打招呼,直接把整本书看完了。 院子里只留下少量蝴蝶,其余的都追随那个李校长,到了团部其他地方。 “哎?” 楚天舒左右看看,发现只剩下钟劲秋在桌边,不禁问道,“他们都去哪儿了?” 钟劲秋正在盯着手上一根酱萝卜条,似乎觉得炊事班弄的口味不对,闻言道:“你不是把药方给了他们吗?他们去熬药了。” “这位李校长满面带笑,却是个雷厉风行的性子啊。” 钟劲秋抬眼道,“听老马说你要走了?” 楚天舒点点头:“就在这两天吧。” 钟劲秋笑道:“我看,他挺舍不得你的,只是怕自己露出点矫情之态,反而不肯待在这里,多跟你聊聊。” 楚天舒说道:“虽然大家相识的时间不长,但经历的事情很多,马叔和钟叔,在我心里,都像家里的长辈一样。” “这两本秘籍,不但是我要的报酬,也是想让两位老叔可以学一学,蔡将军肯定愿意的。” “你们离开长久隐居处,移居新地,总得找些东西打发时光,有这样的好东西陪着,也不会太无聊。” 钟劲秋哈哈笑道:“老马确实不会无聊,他刚才已经答应李校长,要去讲武堂任个讲师了。” 楚天舒喜道:“那倒是个好事。” 术士修炼出来的念力,总量如何是要看个人的修为,但品质纯度和特质属性,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修行的功法。 如果两种法脉传承,练出的念力品质差不多,特性差别又大。 那么其中一脉传人,想学另一脉的法术,就是非常不划算的事情。 所以,楚天舒没有提过传授医咒诀窍给马掌柜,马掌柜也没有把火鸟道官的操控法术教给他。 但是,如果学到的新法脉,品质明显高于自己原本的功法。 那就可以由低登高,以高就低,相对顺畅的涉猎新旧两脉法术。 看蔡山君本人的术法境界,就知道讲武堂内,必然有高深的法脉传承。 马掌柜既然加入进去,既是他去教那些学生,却也是一个自己进修的机会。 “那钟叔你呢?” 楚天舒劝道,“我知道马叔还没有真的服老,钟叔要比他更随遇而安,既然随遇而安,遇到这种邀请,不如就顺水推舟……” 钟劲秋摆摆手:“你不用多劝,老马既然去了,我迟早也会去的。” “不过你说让我也学你手上那本闯少林,这倒不急,那本书固然是讲武堂内最高的拳法秘籍,却不是现在最适合我的。” “那套掌心雷,才是最近最能勾起我的兴趣,应该深修的一套功夫。” 钟劲秋站起身来,到墙边拿了一根木棍。 “七尺花枪八尺棍,大枪一丈零八寸!” “对常人来说,枪越长越有利,但对开窍的拳师来说,兵器越长,传到尖端的力道,越难拿捏到位。” “当初去杀老太监,我用竹枪打人,枪上的劲其实也有不够精准的地方,平白损耗不少,后续轻易被老太监打的双臂淤肿,同样是因劲力收发,不够游刃有余。” “你再看我现在。” 他将长棍一掠。 花丛里的蝴蝶惊飞起来。 益州温热,虽是秋天,还有很多地方花儿开得正好。 蝴蝶飞起的同时,几片柔嫩的紫红杜鹃花瓣,也被棍风扫起。 钟劲秋棍头抖了个圈,像是圈中了一片花瓣。 别的花瓣飘落时,只有那一片花瓣被气流影响,翻转不休,并不落地。 钟劲秋身子走动,棍头点、刺、抖、扫。 那一片花瓣翻翻滚滚,跟随在棍头数寸之间,竟然追随着他去了墙边。 墙边备有一大堆砖块,比人还高,团部警卫连,会常用麻绳系砖块,吊在枪口锻炼臂力。 花瓣飘到青砖前。 钟劲秋的手腕一收一放,棍头突刺而出,将花瓣钉在砖上。 砖头堆的另一面,砰的一声,有两块砖炸裂,弹射出去。 钟劲秋突然收棍,抬手接住了飘落的花瓣。 楚天舒起身去看,那片鲜嫩的花瓣,只是中间略有点瘪,并无裂口残破之处。 “好!” 楚天舒目露异彩,脱口称赞,不由得拍起手来。 论战斗能力,楚天舒已在钟劲秋之上。 但对于劲力的拿捏,他还远远达不到这一步。 楚天舒甚至觉得,如果钟劲秋有自己这样的体魄造诣,去跟周副官、徐团长动手的时候,大可无视什么硬甲软甲。 就当对面没穿甲一样打过去,招招都有真伤。 “我也是最近才悟到这种程度,而且我的力气,总的来说不如你大,更容易掌控。” 钟劲秋面上平淡,实则语重心长。 “你将来肯定不会只满足于龙缠身和食为仙,但是你得先把脚下的步子走稳了,之后才能走得更顺。” 楚天舒笑道:“我明白的。” 闯少林这本拳谱,他暂时是要先看着,背着,但还不急着重点去练习。 毕竟,他的《蟾功掌心雷》还未大成,肝胆脾肾这些内脏,还没有养炼到位。 就算掌心雷价值不如闯少林,但他脑子里有着《掌心雷》的正确感觉,这可比光看拳谱练起来更有效果。 至于《闯少林》,也可以等将来推演一遍,直接传输在脑海中。 像是得到顶级名师的教导,然后再练。 钟劲秋煞费苦心演练这一招,本意就是想给楚天舒提个醒。 他见楚天舒目光清明,是真不骄不躁,也松了口气。 这个时候,逐渐有一种药味飘到了院子里。 “药汤来喽。” 马掌柜用布垫着把手,端着个滚烫的药罐子往这边走,嘴里还在念叨。 “小楚,你看看这药熬到这种程度,火候怎么样?要是还不够浓,我再端回去熬。” 蔡山君和李根源都走了过来。 楚天舒哭笑不得:“这种事情喊我过去看不就好了,怎么还把药罐子端来端去?” 蔡山君笑道:“马掌柜是顺手,至于我们,反正走动走动对身体也有好处。” 楚天舒揭开盖子,进入通灵开窍的状态,查看药力。 巫医念力对于药效只能有个大致的感应,古代巫医也不是没有判断失误,把毒草吃下去的事情。 但因为方子本身就是他开的,所有药材都认识,综合判断起来,倒是容易得多。 “可以了。” 楚天舒把药罐子抬高,一线乌黑的药汁缓缓注入碗中,声音连绵细腻。 这样倒药,等倒满了一碗的时候,温度也降到了大致可以入口的程度。 蔡山君端到药碗,唇边尝了一下,脸色微变。 光是苦,倒也罢了,关键那是一种说不出来的味道。 他头偏到旁边,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咕嘟咕嘟就开始喝。 恰在这时,谢团长脚步匆匆跑了过来。 “都督,巴蜀那位的电报!” 李根源先接过来一看,顿时面露喜色,哈哈笑道:“山君,刘焰旗动手了!” 楚天舒好奇道:“刘焰旗是哪位?” 李根源解释一番。 巴蜀也有讲武堂,现任校长,姓刘名昭,字焰旗。 此人少年时候,在雾都的将校学堂上学,学习各门先进的军事课程,同时熟读古代兵书,对《孙子》、《吴子》等经典的许多章节,出口能诵。 不但学业出众,而且以举止端正、操守有持、恶习不沾、忍耐力毅力卓绝,闻名全校。 孙老太公起事后,他就追随其中,任讲武堂校长之后,又广结好友,培养英才,胸藏韬略,已经是树大根深。 他跟蔡山君还是好友,当年蔡山君躬耕之时,他曾三访蔡家,力邀蔡山君参军。 刘焰旗对现在的巴蜀大都督许多行事做派,早就不能苟同,只是时机未到,一直按耐不动。 “想不到他会选在这时候动手。” 蔡山君放下药碗,顾不得口中苦涩,就接过电报细看。 “原来是最近巴蜀有奇案,谣言说,乃两汉时期流传的鬼神所为,刘之湘不但不好生清查,还暗事邪祀,被焰旗寻到机会。” “刘之湘名义上还算他的表亲,练兵打仗的手段不行,但极善政斗,心腹不在少数。” “我们即刻起身,返回鲲明,通电全国,伸张大义,聚起声势,也算能助焰旗一臂之力。” 蔡山君说到这里,沉吟良久。 在场的众人,似乎都感受到了风雨将至。 不知道这场风雨,会打落芭蕉零落花,还是会洗落尘埃,万山焕然一新? “诸位。” 楚天舒举目天际,长吸一声,道,“将军山间那一卦,天不曾敢误了他,倒成就我们的缘分。” “如今将军气色势力,都在回复,还有什么过不去的?” “等我下次回到这里,也给你们带上家乡美食,大家一个不落,一起指点江山。” 蔡山君扭头看他,朗笑了一声。 “正是,老天对我不薄,我等何必自扰。” 蔡山君拱手道,“楚大夫,愿你此去如长风浩荡万里,也如春风又来,来日再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