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01 开元十四年 大唐开元十四年春,海晏河清,盛世煌煌。 东都洛阳乃是海内名邑、国之都畿,风物繁华,美不胜收。尤其在去年圣驾东巡归来后便一直驻驾东都,文武百官与彍骑扈从亦皆随驾于此,也让洛阳城较之往日更加的繁荣热闹。 洛南康俗坊东曲临街有一座大宅,五架三间的门舍气派十足、向街而开,并有列戟、倍显威严。门前有沙堤直贯坊内横街,并沿坊外长街通于定鼎门天街。 这大宅不只门阁华丽,内中占地格局与屋宇堂厦更加的气派可观。宅邸占地近百亩,铺满了坊中足有三分之一的空间,以至于坊内一部分街道曲巷都成为了这座宅邸当中不同院舍之间的通廊折甬。宅中屋宇鳞次栉比,华堂高阁错落其中。 唐律三品之家门前列戟,宰相私邸载沙填路,洛阳居户千万家,能够享此殊荣者寥寥无几。 这座宅邸的主人正是当朝宰相、燕国公张说,张说在朝官居中书令且身兼数职,可谓位高权重,在野同样倍享盛誉,乃是士林推崇的文坛宗主,号为大手笔。故其所居宅邸亦如主人煊赫声势一般,堂厦华丽、门邸壮阔! 但骄阳之下难免阴影,煊赫之中也不乏冷清。在这座张家大宅华堂高阁的侧后方,厢舍建筑就变得低矮朴素起来,前后空间也都狭窄逼仄,这里便是宅中仆佣的居住区域。 在这宅邸的东北方已经靠近坊墙的位置,有一处用篱墙围起的院舍,院子里有三间横排的房屋,屋顶覆草、墙是泥涂,有的地方墙皮已经剥落,露出了里面充作墙壁的竹排。虽然是一处独立的院落,但却比仆佣们的住处还要简陋破败。 小院虽然破败,收拾的还算整洁,晨曦洒落下来,一名身穿素裙、头发梳作双丫髻的少女手提陶罐推门行出。少女腮粉眸黑、面容俏美,只是眉眼之间难掩倦色,眼中血丝暗结,眼眶则略显红肿。走出房间后,她又推开篱门,往院外行去。 “阿莹,你要去哪里!” 少女走出不远,一旁的亭子里便闪出一个穿着黄色襦裙的中年妇人,妇人面容不善,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少女喝问道。 少女阿莹听到妇人问话,眸中便闪过一丝厌色,举起手中空空的陶罐向其展示一下,继而冷声道:“我去井台取水给我家阿郎煎药,苏七娘你小心看清楚,莫看走了眼遭你主人打骂!” “哼,小心些好!你家阿郎在外浪游,不知何处染到恶疾一病不起,我需谨防你主仆将这疫气散播内宅,你这婢子最好安分一些!” 那妇人苏七娘闻言后便冷哼一声,又瞪了少女一眼后才退回亭子里仰躺在了绳床上。 少女闻听此言,眼眶又是一红、衔泪欲滴,也不再与那亭中监视的妇人吵闹,低头疾行到井台边取了一陶罐的井水便又匆匆返回小院房中。 房间里还有一个中年妇人正坐在窗下纺纱,见少女怀抱陶罐走进来,便皱眉轻声说道:“阿莹你莫再与那苏七娘吵闹,她是受主母所使……” “那又怎样?主母嫉恨阿郎非其所出,趁着阿郎昏病将咱们驱赶至此,还要派遣耳目爪牙在外盯守!阿母总是让我忍气吞声,就算我不与吵闹,那苏七娘就会和善相待?” 少女阿莹一脸忿忿的说道,其母闻听此言后便长叹一声,不再说话,只是低头纺纱。 阿莹也不再和母亲争吵,在房中找到一个泥炉搬到房外生起火来,然后将淘洗过的药材一一放进陶锅中倒水开始煎煮。 阿莹认真观察着泥炉中的火势变化,间或用竹筷夹起小块的木炭送入炉中,让火势保持稳定,同时还频频侧首望向房屋内室。 过了一会儿,陶锅里的汤药沸腾起来,少女便撤了炭火,用细纱筛箩将药渣打捞出来,汤药滤入陶碗之中放至温热,然后才端入内室之中。 内里卧室一张木榻横陈,帷幄下的衾被中平躺着一个少年。少年十四五岁的样子,看着倒是清秀俊美,只是脸色苍白、病容浓厚,且还一直紧闭着双眼,对少女的到来全无反应。 阿莹在榻旁站立片刻,见床上少年仍然全无苏醒的迹象,只能浅啜一口汤药在口中,又用贝齿轻衔住一根芦管,芦管另一端探入少年的唇齿间,然后她才将口中衔着的药液轻轻渡入少年的口中。 这过程需要缓慢小心,稍不留意汤药便会从少年嘴角溢出,又或呛到少年,所幸少女十分的用心,喂药的过程中一直没有发生这样的情况。 但这也让她累得不轻,半碗汤药喂入后,白皙小巧的鼻尖已经凝出了一层细汗,可当看见少年苍白的脸颊似乎增添了几丝红晕,少女顿时仿佛受到了鼓励,又连忙敛息凝神、用心渡药。 “阿郎、阿郎,快醒来吧!” 一碗汤药喂罢,少女又凑到少年耳边,小声呢喃呼唤着,秀美的眸子里满是期盼。 榻上的少年却仍是全无回应,只保持着微弱的呼吸,少女也不免眸光黯淡,拿起空碗方待退出,少年的身体却突然一颤,紧闭的双眼也缓缓睁开,只是视线涣散没有焦点。 “阿郎醒了、阿郎……” 阿莹看到这一幕,顿时一脸惊喜的俯身凑近到少年身边来。外间正在纺纱的妇人闻言后也是蓦地站起身来,三步并作两步的冲进卧室中来。 “我、我醒了,你们、你们……” 张洛视线渐渐有了焦点,先是看了看眼前这俏美却陌生的少女,又看看随后走进房中的妇人,继而又环顾一周这陌生的房间,心中已是惊疑不定:“这是哪里?你们又是谁?” 他的记忆还停留在之前论文通过、和师友聚餐庆祝的时候,因为太高兴而喝醉了,再醒来却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中来,守在身边的也是从未见过的人,她们的装扮也都大异于今人。 “阿郎这是落水受惊、伤了神魄?我是英娘,这、这是阿莹啊!” 妇人见到这一幕后,脸上刚刚流露出的笑容顿时也是一僵,匆忙凑近过来,一脸关切的望着少年道:“阿郎当真忘了人事?” “英娘、阿莹……” 听到这个名字后,张洛脑海中似乎接收到了某种指令,大量的讯息顷刻间涌现出来,尤其有关身边这两人的人事画面,几欲将他的脑子都给撑爆,剧烈的疼痛感让他抱头哀呼起来。 “阿郎不要惊,已经没事了、没事了!” 英娘母女凑近到他的身边,连连温声的安抚。 过了好一会儿,脑海中资讯的冲击才逐渐变得平缓起来,张洛也将一些记忆梳理串联起来,旋即便意识到自己这是穿越了,来到了千数年的大唐。 他在后世本是一个古代史专业的研究生,而此身这少年名字叫做张雒奴,几天前遇险落水,昏迷数日后最终失救,再醒来时身体里已经是张洛的灵魂,满脑翻腾的则是少年残留的记忆。 确定了这些基本的信息之后,张洛顿时露出满脸的苦笑。在后世他刚刚完成充实但却枯燥的学业,并且通过层层筛选获得了研究所的一个行政岗职位,正准备开始人生赢家的生活,却不想一觉醒来后这些全都离他而去! “阿郎哪里还觉得不妥?” 英娘见少年不再抱头喊痛,便又小声询问道。 “我没事了,阿姨,只是有点饿。” 在相关的记忆被整合起来之后,张洛也知道了眼前这对母女与少年张雒奴虽然名为主仆,实则与相依为命的亲人无疑。少年自幼丧母,眼前的英娘便算是他的养母,一直称其阿姨。 英娘听到这话后,顿时激动的抹了一把眼中泪水,旋即连连说道:“识得饥饿,看来是真的好了!阿郎且待片刻,阿莹你继续在这守着!” 说完这话后,英娘便又匆匆行出,少女阿莹则凑上来,两眼直直盯着张洛,仿佛只要一眨眼便会又有什么不妥发生。 “我、我真是没事了,阿莹你不用贴得太近。” 彼此脸庞相距不过数分,大大超过了所谓的社交距离,被这样一个娇俏明艳的少女紧紧盯着,张洛不免有些局促,向后缩了缩,继而轻声说道。 “哦。” 少女闻言后眸光略显黯淡,向后退了一退。彼此虽是主仆,但也是两小无猜的青梅竹马,孩童时一起玩耍、耳鬓厮磨,逐渐长大后阿郎却嫌女子累事,出入玩耍不喜她再跟随,远不像小时候那么亲密。 张洛倒是察觉不到那女儿情怀,对于这新的身份和环境他还充满着生疏感,脑海中一些人事细节的记忆也有待整合,视野中凡所看到什么都要认真端详一番。 英娘走出房间生火做饭,而院外的亭子里那苏七娘也注意到她的神情较前有所不同,便快步走过来在篱墙外喝问道:“英娘,房里发生何事?” 英娘年龄虽长,但却是谨小慎微的性格,不敢与其女阿莹一般直接对对方争吵起来,听到问话后只是欠身道:“我家阿郎醒来了、病好了,不劳、不劳苏七娘你再留此看视了。” “好了?” 苏七娘听到这话后脸色顿时一变,想要直入房中看上一看,但到门前又停止下来,横了英娘一眼后便匆匆走出院子,直往宅内行去。 这妇人快步穿过附近的仆佣生活区,来到内宅一座白墙红瓦的佛堂外,接过外间侍女递来的麈尾轻轻扫去身上的浮尘,才又缓步走入房间中,向内欠身说道:“启禀主母,六郎、六郎他醒了过来。” “知道了。” 内室佛龛前一名锦衣妇人正捧着佛经低诵着,闻言后先是微微颔首,但很快神情就变得恼怒起来,忽然将手中经卷摔在了地上,口中恨声道:“偏此孽种命格硬挺,今仍不死,又欲妨谁!盯住了他,有什么过错再来奏报!” 苏七娘闻言后连忙欠身应是,佛堂中其他侍立的婢女们见到主母动怒后也都紧张得噤若寒蝉。又过片刻,那主母才收敛了怒火,自觉失态,低头捡起佛经后让人奉上笔墨,跪在佛龛前抄经赎罪。 0002 宰相的庶孙 英娘端上满满一盆的汤饼,张洛大口吃完,又在房中沐浴更衣,精神好了许多。 在后世他也算是深得师长欣赏、双商在线的青年才俊,对于自身穿越到古代这件事虽然暂时还有些难以接受,但也并没有一味的自怜自伤,而是用更积极的心态去了解和面对。 他来到屋外在院子里闲走片刻,明媚的阳光洒落在身上比较惬意,但是视野所见邸内高大华丽的房屋与身后破败的草房形成鲜明对比,让他有点不爽,便皱眉问道:“怎么住在这里?我在这家里地位很低贱吗?” “阿郎怎么会低贱!只是邸中有恶仆刁难,说什么恐怕阿郎身染疫疾,为免疫气滋染内宅,不许阿郎返回旧居,权且安置在此。” 亦步亦趋跟随在后的侍女姜莹听到阿郎发问,忙不迭轻声答道。 “谁干的?” 张洛闻言后眉梢又是一扬,沉声问道。他是落水受惊昏厥,又不是感染了什么疫病,用这样的借口自然是刁难了。 “阿郎平安就好,这里只是暂居,不必计较太多,待阿郎康健起来,便可搬回旧居了。” 英娘正收拾屋前纺车,听到这对话后连忙开口说道,顺便瞪了一眼口无遮拦的阿莹。阿莹虽然有些不服气,但还是乖乖低下了头不再乱说话。 听到英娘那一味忍让的话语,张洛心中暗暗一叹。醒来至今已经有一个多时辰,他也算是基本上搞清了如今这个身份和处境。 如今他此身这少年张雒奴,乃是大唐宰相张说的长孙。这么说也是给自己脸上贴金,因为他是庶出,他的生父先纳其母为妾,之后不久又娶正妻。 张雒奴出生后便被嫡母郑氏收养,但不久后他的生母便病故,郑氏厌他命格不祥,加上自己也有了身孕,于是便索性将张雒奴丢给了其生母的仆从抚养。 他的生母虽是一介妾室,但却也有自己的仆从,那是因为本身也并不寻常。其母乃是一代女皇武则天的同族,是武则天的侄子、曾在武周一朝被封建安王的武攸宜之女。 武家虽然在武则天的带契下于武周一朝显赫一时,但在神龙政变后政归李氏,便不复往年的风光。武攸宜在唐中宗年间病逝,因为担心出身李氏皇族的继室夫人不容儿女,也怕儿女们再遭到政治清算,于是便在临终前将女儿托付给曾经担任过自己下属的张说。 武攸宜做出这样的安排,大概也在幻想着能够跟当时已经是政坛新星的张说联姻,但他显然高估了这一份交情,武氏来到张家后虽然也受到了一定的礼遇和庇护,但却只是被张说之子张均纳为妾室。在给儿子挑选婚配对象时,张说并不考虑失势的武氏,而是选择了传承悠久的山东名门荥阳郑氏。 抛开这些前人前事不说,张雒奴这少年就这么在张家大宅中逐渐长大。虽然不受嫡母所喜,但也有生母留下的仆人们对他悉心照料。而且他的生母还给他留下了一个位于洛阳南郊的庄园作为遗产,就算不受张家待见,田庄所出也足以将他养大成人。 但是在日前三月三上巳日,少年张雒奴前往城外自家田庄游玩,却遇到了山洪爆发、遇险落水,好在当时被人打捞救起送回,但却受惊受寒而昏病不醒,再醒来时就变成了张洛这个来自后世的灵魂。 “身世还真是曲折刁钻啊!” 张洛心中暗暗感叹着,虽然阿莹并不承认他的身份低贱,但只看这待遇怕也高贵不到哪里去。 大家族的小庶子本来就不算是什么正经的族人,越是人丁兴旺的大家族越不受重视,如果遇到刻薄的父母可能处境还不如奴仆,有的家族如果没有嫡子,甚至宁可将官爵财产传给侄子都不会传给庶子。 说到底,庶出的子女只是主人行乐发泄之后的副产物,并没有承担传宗接代、振兴家族的资格。 少年张雒奴母族比较特殊,还有母亲留下的遗产,处境可能好一些,但也好的有限。只看生病之后被安排在这破败角落,甚至都不许其返回内宅居住,便可见境遇之悲催。 英娘等人本就是奴仆,一心只盼望着郎君能够平安长大,哪怕遭到了不公的对待也不敢抗争,只是一味忍让、息事宁人。 “病卧几日闷得很,我先出去逛一逛,阿莹陪我就好,阿姨放心!” 张洛也不在英娘面前流露太多情绪,伸一个懒腰便往院门外走去。 英娘还没来得及开口阻止,却见阿郎已经出了门,连忙给女儿一个眼色示意跟上去,并小声吩咐道:“快去快回,不要走远,也不要同人起衅争执!” 姜莹点了点头,旋即便步履轻盈的追上了自家阿郎,探着头小声问道:“阿郎要去哪里?” 张洛对这张家大宅还比较陌生,自然也没有什么目标,只是信步闲游,从奴仆活动区渐渐往宅邸主建筑靠近。 这座张家大宅建造的的虽然很宏大气派,但他也不是没有见识,在他所生活的时代固然是没有了这种完整的唐式庭院建筑存在,但各种仿古建筑也是为数不少,能够让人一瞻风采,甚至就连皇陵地宫,张洛都钻过几座,不至于大惊小怪。 张家大宅的庭宅结构倒是并不让他惊奇,只是宅邸中那些巧妙具体的细节比较吸引他,过往所学习的古代知识也随着对这宅院的浏览而又在脑海中变得鲜活起来,原本平平无奇的文字和图片化作立体的事物真正存在于自己面前,变得可睹可触,实在是给人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 唐式建筑并不像宋式那么繁复多变、元素丰富,而且这座张家大宅主要还是居住职能,因此也不像一些山池院有着大片的人工造景,建筑的精华主要还是体现在宅中几座主体的厅堂建筑中,别处则就比较乏味。 张洛在穿过了一条曲折的夹巷之后跨过拱门,便可直接看到宅内中堂的建筑侧面,且中堂那里还有丝竹歌乐声传来,想是主人正在中堂宴客。 这更勾起了他心中的好奇,想要一睹这个时代最顶级的权贵宴客场景是怎么样的情景,与后世所传五代时期的《韩熙载夜宴图》有何不同。而且他也知道张说作为开元名相、文坛宗主,可是有不少后世耳熟能详的人物都周游其门,诸如张九龄、贺知章之类,如果有幸见到一个,那都是非常快意的事情。 可是当他正要迈步走向中堂的时候,一名年轻人带着两个仆从在一侧走来,年轻人对他摆手道:“雒奴你来此作甚?令公正在中堂宴客,你去别处戏耍吧,不要入前滋扰!” 张洛定睛望去,同时将这年轻人的形象在脑海中搜索一番,旋即记起这应该是自己的一个堂兄,于是便说道:“我不是在玩耍,听说邸中宴客,来此听使,也想近前瞻仰一下时贤风采。” “此间人员足使,你不要来添乱,速去速去!” 年轻人却有些不耐烦的继续摆手,不让张洛过去。 张洛见状后心里已经有些恼火,倒也不是出于什么尊严之类,只是单纯的因这年轻人阻止自己见世面。他对自己这身份还没建立起太大的认同感,但是对这个时代风物人情的好奇心却是很炽热。 他瞧瞧身后握着粉拳、略显紧张的侍女阿莹,再看看这堂兄身后两个膀大腰圆的仆人,不免觉得用强突破是下计,正想用别的法子通过,中堂那里呼啦啦一群人走出来,似乎是要出迎什么贵客。 为首是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身穿一袭缺胯锦袍,金丝勾连的玉带盘在腰间很是显眼,颌下蓄着短须,看着比较雍容严肃。 张洛看到这人就觉得比较眼熟,想了一会儿之后才猛地记起这不正是张说的长子、自己此身的生父张均。至于跟在张均身后的几个人,则就乏甚印象了。 脑海中的生疏感让张洛意识到父子间的感情应该一般,但看到张均居然亲自出迎,来客必然身份不俗,张洛也实在想见识一下,于是便凑上去站在道旁,向着张均喊一声“阿耶”。 张均闻言后停下来打量一眼这庶子,略作颔首而后便又继续迈步往前行去。张洛则跟在后方,脑海中还在思忖宾客应该是怎样的身份与地位,新旧唐书的人物传记都在脑海中打转。 张均走出几步后才发现张洛仍然跟随在后,若是平时倒也罢了,但今天贵客登门,这小子衣装朴素且不谙礼节,居然还这么没眼色不识趣,这就让张均有些不满,于是他便又顿步下来,回首皱眉沉声道:“听夫人说你近日缺于晨昏,何事失礼滞行?” 张洛闻言后先是一愣,抬头看到那不失威严的目光才意识到是在跟自己说话,又将这话在脑海中转了一圈才听明白这是在责问自己近来为何不去晨昏定省。 饶是对当下这身份还乏甚代入感,张洛在听完这问题后也不由得怒火直涌,深为前身的少年张雒奴感到愤慨:你儿子都生病死了不见你过问,几天没有去问安你倒记得很清楚! “日前在城外涉水遇险,归后悸病难起、几度垂危,恐扰恩亲,未敢进告。今日浅有起色,急来侍耶,还未暇入拜夫人省视问安。” 张洛对这生父印象差到了极点,虽不至于撕破脸了吵闹,但也不怎么顾及对方的体面,躬身大声回答说道。老子没去给你老不死的问安,是因为老子快要病死了,你老不死的不知道,那我就告诉你! 一般来说,哪怕是家中庶子,也要称主母为嫡母。只不过主母郑氏有鉴于张雒奴克死生母的事迹,特意命令不许称其为母,所以便只称夫人。 张均听到这回答也是一愣,同时也察觉到身边几人眼神有异,不免便有些恼羞成怒,便又冷哼道:“既然病气浸染,还不快归舍休养!勿入人前冒犯宾客。” 你个田文镜! 张洛闻言后,想要长见识的心情顿时荡然无存,也不再作告退,转身便拂袖而去。 0003 大树底下难乘凉 在返回住处的途中,尽管景物未变,但张洛的心情却已经是截然不同。 之前的他对于自己这个新身份还有些代入不了,更多的是抱着一种局外人的心态,可是在亲自感受到生父张均那冷漠的态度之后,他的心情顿时愤慨不已,甚至于都滋生出些许的恨意。 仇恨和愤怒最能让人有所共情,如今的他俨然已经将自己当成了原本的少年张雒奴,只觉得这整座张家大宅都充满了冷漠,对于他的生死安危全不关心,甚至还包藏着一股深深的恶意。 在此之前,无论是所居住的破败房屋,还是少年记忆中乏甚与亲长之间的亲密互动,都是一种比较间接的处境体现,让初来此地的张洛没有什么强烈的感受。 可是刚才与张均的交流却让他意识到,如果他要以少年张雒奴的身份在这个世界长久生活下去,那么这种恶劣的伦理关系,恐怕将是他无从摆脱的枷锁和负累。 除了与张均之间的关系之外,张洛脑海中还联想到更多的事情。作为古代史的研究生,哪怕没有少年张雒奴的记忆,他对张说一家的事迹也有所耳闻。 因为张说本身的权势功绩,使得其家族成为盛唐时期一个颇为重要的政治家族,显赫到安史之乱发生后、安禄山打到长安时都要任命其子担任宰相! 是的,张说虽然是佐成开元文治的一代名相,但是他的儿子张均和张垍却在安史之乱中投奔安禄山,成为了可耻的叛臣,甚至在安禄山建立的伪燕政权中担任宰相高官,可谓是背弃君父、无耻至极! 侍女姜莹也察觉到阿郎情绪有些不对,归来一路都是神情阴郁、一言不发,她也不敢打扰,只能疾行跟随于侧,当见到阿郎要走入错误的巷路时,才入前牵着阿郎衣袖引入正确的道路上来。沿途遇到邸中其他的奴仆,她也都拦在阿郎面前,不让这些人打扰到阿郎。 主仆二人就这么一路沉默着回到住处,张洛看到屋前摆放着两个装满了衣物器皿的筐笼,便有些奇怪的望着迎上前来的英娘问道:“阿姨摆弄这些做什么?” “阿郎已经病愈转好,咱们自然不需要再留于此,可以转回旧居了!” 英娘闻言后便笑语道,回首看看那破落的房屋,又神情复杂的叹息道:“连日居此陋舍,委屈阿郎了。但幸在神明庇佑,阿郎转好,万事都好!” “不用再麻烦了,那旧居与此也没有太大的区别。” 张洛闻言后便摆摆手,回来这一路上他已经在心里暗暗做出了一个决定:“张园虽阔,难容一人。寄人篱下,免不了要久屈难伸。之前我懵懂无知、昏昏度日,连累阿姨和阿莹你们都要在这里忍气吞声、小心做人,如今病后醒悟,何必如此?圣人东封告成,天下太平,万物竞发,何必要困此方圆之内受人冷眼?” “阿郎真是豪迈!我早觉得这一家人并不良善,尤其那郑氏主母,平日装作大度,得了机会便要逼害阿郎,她身边奴婢还曾悄悄告我……” 姜莹听到阿郎这么说,顿时两眼异彩流转,挥着拳头为阿郎打气,但却不出意外的被母亲举手打了一巴掌。 “休得胡说激恼阿郎!宅中生活确是有欠舒心,但离了这大户,你们以为外间谋生当真简单?到时遇到的危难可不只是几个冷眼、几番刁难,外间若是安全,先主公何苦将娘子托此门户?” 英娘久为奴身,少时侍奉娘子武氏,又在张家养育阿郎多年,对于高墙大宅外的世界有种本能的畏惧,听到这少男少女的吵闹,当即便摆手给予否定。 阿莹却似乎等待这一刻等了很久,并没有被母亲镇压下来,反而继续振振有词的说道:“先主公托付娘子,但今娘子何在?这宅门中的凶险,可比阿母所见更多。前我不敢声张,但今阿郎自己都有所觉,那便也不必瞒了。 我暗里结好郑氏主母身边奴婢,她们告我主母厌恶阿郎,可不只是因为阿郎失恃,更因为年前有法师占卜阿郎命格与其所出儿郎相冲,一荣必有一枯,一盛必有一衰,所以转过年来才越发的严峻。 阿母你不知,我也不敢告别人,阿郎此番用药都要买来生药、自学炮制,不用邸中配给的成药,就是害怕有人暗弄手脚……” “竟有此事?” 听到少女这么说,张洛和英娘都是瞪大双眼、惊声疾呼。 英娘平日里唯唯诺诺、谨小慎微,对宅中任何人都不敢争执吵闹,只盼望阿郎能够平安长大,没想到内宅中人还包藏着这样的祸心。此时听到女儿的话,她顿时便惊出了一身冷汗。 至于张洛的震惊则就是多段的,首先自然是惊诧于他的处境原来比之前感受的还要危险,命理术数这些如果遇到了笃信不疑的人,那就真有可能会成为谋杀害命的理由。 其次则就是诧异于阿莹这个看起来温顺柔弱的小娘子搞情报的能力居然这么强,能把敌人内部的小九九都给探听出来。 至于第三点,那就是惊诧于自己喝的那些药竟然是这小娘子现学现炮制出来的,那前身少年张雒奴的真实死因,怕是还不好说。难不成往后除了提防敌人,还得防着你们? 这最后一点狐疑说出来就有点伤人,张洛只在心里暗自决定,在搞清楚阿莹制药的水平是什么段位之前,绝不再喝这小娘子炮制出来的汤药! 三段震惊结束之后,张洛便示意阿莹跟他一起将那两个筐笼再搬回房间中去,而英娘对此也没有再作反对,脸色仍是青白不定,显然还没有从刚才的震惊当中恢复过来。只看这母女两人的表现,年纪小的阿莹反倒比她母亲更有主见和城府。 “阿姨也不用太过担心,即便那郑氏因此厌我,想也不会直接出手加害。她是衣冠楚楚的高贵之人,我不过只是床头褥底的跳虱而已,顺手掐灭无伤大雅,却不会拆床倒榻的追杀不舍,闹到人尽皆知。” 回到房间后,张洛见英娘还是满脸的不安,便又微笑说道。 他虽然对那郑氏主母并不熟悉,但料想对方毕竟是世家大妇,又不是什么天生的杀人狂,这样的人就算没有什么道德操守,但也不会轻易让自己沾染污秽事情而败坏名声。 就像他前身的少年张雒奴本身昏病不醒,略加刁难、顺水推舟的任其一命呜呼,那是对方乐见的。不巧自己占据了少年的身躯而苏醒过来,除非自己已经有什么明显的、能够威胁到其子安危和前程的迹象,否则对方应该也不会立即便有实质性的谋害举动。 “阿郎才不是褥底跳虱,那些持心不正、内外不一的人才真是遭天厌的贱物!” 阿莹一心维护阿郎,哪怕是张洛的自嘲都忍不住要出声反驳一句,那瞪大美眸、一脸严肃的模样,颇有几分霸道可爱。 “但有此心,已经让人不能安睡了!真要等到人出手谋害,更有何计?此间凶险,应早离去!” 英娘这会儿满心都被浓厚的危机意识所占据,只觉得于此再多呆一刻恐怕便要遭受灭顶之灾,但又充满了对前路的迷茫:“只是离了这里,又能去哪?城南庄上,仍难逃脱歹人的谋害……” 张洛想要脱离张家,主要还不是为的逃避这内宅中的恶意,他所考量的要更多。长远来看,张均兄弟既没有政治智慧、也没有道德操守,在安史之乱中的选择与表现可谓是丑劣到了极点。 就算如今的开元十四年距离安史之乱还有很长的一段时间,但是他们兄弟底色如此,不过是仗着父荫混日子的废物罢了,也绝不是什么振兴家族的精干之人。 从近期而言,眼下的张家看似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但实际上已经蕴藏着很大的危机。 张说固然是位高权重,但他性格傲慢暴躁、树敌颇多,尤其是在刚刚过去的封禅当中处事不公,公然的结党营私,已经引起了众怨,甚至是皇帝的厌恶。 事实上,就在如今的开元十四年,不久之后张说便会遭受政敌的围攻打击,虽然侥幸不死,但却被一举罢相,失去了秉政中枢的资格。 远忧近虑都表现出张家这棵大树实在是不好靠,而且张均对自己这个庶子摆明了是漠不关心,张洛也实在找不到跟这家人继续搅合在一起的必要。 “是非之地,的确不宜久留,但也不必太过惊慌。先细细筹划一番,准备充足之后再走不迟。” 张洛心里的打算是趁着不久后张家遭遇政治危机、自顾不暇之时抽身离开,能够最大程度的避免张家的阻挠与限制,至于离开张家后要去哪里,他暂时还没有一个具体的想法。 但无论去哪里,有足够的钱财傍身都是很有必要的,诸如诗人顾况所言长安物贵、居大不易,就算他不去长安,也必须要保证衣食住行的消费。 因此在稍作沉吟后,他便又发问道:“阿姨,现今咱们还有多少积蓄?” 听到这问题后,英娘母女脸上顿时都露出了一副尴尬的表情。 0004 人间最好的阿郎 不同于一般的大族庶子,少年张雒奴因为有母亲留下的遗产,一座洛阳南郊的农庄每年可以提供相对稳定的收入,在张家的生活倒也不需要完全的仰人鼻息。 英娘母女之所以尴尬,则是因为尽管有着田庄的收入,但眼下却几乎没有什么储蓄存留。 首先就是田庄的经营近年来颇有困蹇,扣除庄人们本身的消耗、收得盈余逐年递减,其次就是随着少年张雒奴逐渐长大,消费也是连年大增。 原本他只需要四时的衣食消耗而已,田庄所产绰绰有余,而且每年还得有一笔还算可观的积蓄存留下来。 但是近年来他却渐染斗鸡走犬与逐猎之戏,这些喜好花销巨大,一只斗鸡便价值几百钱,更好一些的要价值数贯乃至几十、上百贯之多,买马、养马消耗则就更大。 凭张雒奴在家中的处境地位,张家自然不可能满足他这些花销,于是只能动用田庄的储蓄。之前他在洛南落水,便是纵马嬉戏遇到了河渠决堤,人虽然救了上来,但连买带养花了几十贯钱的坐骑却淹死在了河水中。病卧榻中的这几日,因为不敢使用邸中配给的成药,延医问诊又花了十几贯钱。所以如今算来,积蓄几乎已经花销一空了。 “这小败家子儿……” 听完英娘母女的讲述后,张洛心内忍不住暗自吐槽一声,真是没有贵公子的命,却得了贵公子的病,什么烧钱玩什么。 须知盛唐低级官员的月俸不过数贯而已,这小子近年染习游戏的花费便有百数贯之多,直将田庄多年的积累都给消耗一空。 英娘等人毕竟只是仆人,做不到像真正的亲长那般对其规劝管束,只能任由挥霍。在她们看来,只要田庄还能经营下去,起码基本的衣食需求是能有保障的,等到阿郎再大一些,应该就能明白积谷备荒、储钱应变的道理。 “庄上还有一些什物积留,可以变卖成钱帛应急。只是究竟直价多少,还待盘点,想来应该不会太多。但只要能维持阿郎一时的用度、且避他处,秋后收来租物,可堪生计。只是阿郎过往那些喜好,恐怕难堪做弄了……” 英娘想了想之后,便又开口说道。 张洛闻言后只是微微点头,他脑海中生出不少穿越前辈们在古代牟利的手段,但究竟能不能收效还待检验,而且总需要时间和人手运作尝试,难以寄望太多,眼下比较靠谱的还是先收拾一下家底看能搞出多少钱出来。 “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是不敢想了,但起码也不能离家之后便入丐帮,真要那样还不如继续赖在张家呢。至于说离开张家后要去哪里、要做什么,这也要看一看他手里能掌握多少资本再作计议。 做出这样一个决定,对英娘母女来说还是太过震撼,还需要一段时间的消化来平复心情。也正是因为情绪起伏太过激烈,她们甚至都没有注意到阿郎醒来后无论谈吐还是行为习惯都大异往常,当然应该也是没有意识到真有借尸还魂这样玄奇的事情发生。 晚饭仍是英娘入厨做的一盆汤饼,毕竟在这陋院里厨具简陋,食材也谈不上丰富,而且眼下几人也没有心情去追求什么口腹之欲。 对于张洛来说,这种虽然不甚美味但却足以果腹的食物能够让他更加认清现实,若真是什么酒池肉林、纸醉金迷的奢侈享受,反倒让他感觉不真实,难以融入这个世界中来。 古代社会娱乐匮乏,普通人吃过晚饭基本上也就该停止活动、准备睡觉了。 大宅中间的厅堂里倒是仍然灯火通明,且隐隐有丝竹声传来,如果还是早间那种心情,张洛总要想办法凑上去见识感受一下古人的宴乐场景,可是现在他却要为了生存问题而忧心,自是没有了这样的心情。 吃过晚饭,脱衣登榻后,他仍然全无睡意,就这么躺在床上转动思绪、思考问题。 尽管只是初来乍到,但他心中倒没有太多的惶恐。作为古代史的研究生,张洛对于古代社会、包括如今的大唐时代都有一定的了解。 眼下乃是大唐开元十四年,刚刚完成封禅大典的大唐帝国国势蒸蒸日上、如日中天,社会整体都比较安乐祥和,所谓“远适数千里,不持寸刃”,虽然史书记载不乏溢美,但这一时代乃是古代封建社会屈指可数的高光时刻应是确凿无疑。 宁为太平犬,不为乱世人,没有穿越到人命贱如草芥的战乱年代,已经让张洛颇感庆幸。而相对于古人更加丰富的知识储备,就算不能直接变现成为生存资源,也能让他在遇到问题的时候有更加开阔的思路。 此时他的脑海中思绪翻腾,从利用科技知识推动手工业的发展、到搞诗歌文抄的文化思想建设,甚至包括政治、军事制度上的改革都有设想,直接囊括了古代政治、经济、文化的方方面面,想要在这个时代中挖掘出属于自己的机会,像极了一个充满雄心壮志的赵括。 只是这一切想法实施的前提,又都困扰在田庄中还能搜罗出多少钱财出来。钱固然不是万能的,但有钱和没钱的人生,难度则是截然不同的。 辗转反侧直到半夜,张洛都没有什么睡意,反倒是起了尿意,他起身披衣而出,突然听到外间里传来衣袂摩擦的窸窣声,心内陡地一惊,抽身向后退去,同时口中疾呼道:“什么人?” “阿郎、阿郎还没睡吗?” 漆黑夜幕中传来阿莹有些迷糊娇憨的声音,旋即英娘的声音也响起来:“阿郎有事?可是体中又觉不妥?” “没、没有,你们还没睡?” 听到母女问话,张洛紧张的心情才略微放松,床头摸到烛火点燃,举烛行出,看到母女俩都睁着眼、面有倦色的迎上来,再看外堂墙角茵褥上盖着一张毡毯,心内便略有了然:“阿姨你们就睡在这里?” “阿母担心夜里邸中或将有人使坏,便要在这守夜,却比我睡得还要熟!” 阿莹小声吐槽了一下母亲,旋即入前接过张洛手中烛台,转又问道:“阿郎要做什么?” 张洛看到这母女都面有倦色,心内自是深有感动,刚才他大多还是基于自身的利害和感受来考虑问题,现在则就有了一些具体的责任感,那就是无论做出怎样的决定,起码得让身边对自己好的人过得越来越好。 “我正要如厕,你们先去内室暖和一下。” 春夜仍寒,这几间陋舍还是泥巴涂筑的竹墙,隔风保暖效果不佳,只有一个炭盆摆在内室中取暖,张洛感觉到阿莹指节寒凉,于是便低声说道。 “阿郎稍等!” 英娘从墙边抓起一根木杖塞进阿莹手里,自己手里也抓了一根,然后才举手示意同去。这妇人胆量不大,遇到一点凶险隐患就惴惴不安,但是为了保护自家阿郎却又完全无惧迎难而上。 张洛自知劝也无用,索性不再多费唇舌,便在这母女护法之下快步出门去了厕所解决问题,然后便赶紧返回房中。 回到房间后他将炭盆搬到了床边,又将英娘扶上了床,自己拉着阿莹围坐在炭盆旁,向着不肯躺下的英娘笑道:“我是亲缘淡薄,没有了奉养恩亲的福分,幸有阿姨不辞辛苦的把我抚育长大。之前的顽皮任性不再多说,从今往后,阿姨还有悠长的福气待享。” 英娘听到这话后,双肩陡地一颤,片刻后已是泪如雨下,两手捂脸悲泣道:“奴婢罪过深重,怎敢偷窃我家娘子的福气自享!可恨娘子弃世太早,若仍在生,见到阿郎长大懂事,不知会有多么欢乐。我、我真想此际便往告娘子,没有辜负……” 张洛倒没想到他一时感性的几句话竟让英娘萌生死志,便又连忙说道:“阿母她在天有灵,应该能够看到人间事情,倒是不劳阿姨你亲去一趟。” 一旁的阿莹见她母亲捂脸悲泣,本也眼眶红红,待听到阿郎后边的话,便又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笑过后却又睁着乌漆漆的眸子定定望着张洛,口中轻声道:“阿郎醒来后,较之前大不相同!” 张洛被她瞧得心里有点发虚,干笑一声后便握住她仍觉冰凉的小手在自己手心轻搓着,口中则说道:“人哪有一成不变?阿莹你都长大多时,我也应当生性知事。一家人正应该一同努力才能越过越好,若仍要你们一味对我迁就纵容,我不就成了这家里最无用、最惹厌的废物?” 突然被阿郎捏住了自己的小手,这前所未有的亲昵动作让阿莹心弦一颤、羞怯暗生,听到这话后却又连忙摇头道:“阿郎不是废物,阿郎是人间最好的郎君!哪怕阿郎不变,阿莹也永不厌弃阿郎……但今变了,变得更是极好,比之前更好!” 0005 遇事难用,打杀食肉 天还未亮,张家大宅里便又忙碌起来。张说父子都是需要上朝的朝士,因此家奴们早早便要起床饲马、准备出行的仪仗。 陋舍几无隔音的效果,沉沉睡去未久,张洛便被外间嘈杂声吵醒,醒来后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床上,阿莹则蜷缩在床尾处仍自酣睡。这少女不知梦到了何样好事,嘴角还微微扬起,两侧各露出一个甜甜浅浅的梨涡。 至于原本睡在了床上的英娘,此时则不在房间中,看来是在自己入睡后又将他挪回了床上,此时则不知去了哪里。 张洛也小心翼翼下了床,一边穿衣一边活动着四肢。后世的他虽然年纪并不大,但是也已经维持了数年的伏案劳作、熬夜游戏、欠缺运动等不健康的生活方式,腰颈筋骨都出现了一些毛病,精力也逐年有减。 但如今这少年人的身体虽然大病初愈,又没有充足的睡眠,但却仍然没有什么不适感,仍是精力十足。 “阿郎醒了……啊!” 他这里正低头摆弄着怎样才能不那么有碍观瞻,床上却响起阿莹的轻呼声,回头望去,春睡未足的少女姿态慵懒的半仰半卧,几缕青丝散落眼前,发丝间的眼神有些闪烁游移,俏脸则羞红娇艳。 “阿、阿郎不要挑弄他……” “呃、知道了。” 张洛有心要解释一声,但又不知道该解释什么,只能微微颔首,故作镇定的转过身去,在房间中深做几次呼吸,这才渐渐的疏散掉体内过于凝聚的气血。 走出外堂后,仍然不见英娘,阿莹则随后起床,往侧间充当厨房的房间去生火温水,准备让阿郎洗漱一番。 这时候,府邸前方又传来了清晰的鼓角声,这可不是什么锣鼓班子要唱戏,而是宰相出行的仪仗礼仪。张洛倒是挺想见识一下真实的古代仪仗出行场景,毕竟在后世能够看到的只有画面,可是一想到他父亲张均昨天那恶劣态度,便也懒得再凑过去遭人冷眼训斥。 不多久,阿莹便盛出了温汤,并将澡豆、面脂和揩齿的牙粉一并奉上。 这些个人护理的用品,昨天张洛都已经用过一次,就算没用过倒也不会大惊小怪,毕竟古书中都有记载,不会像营销号一样动辄高呼这是什么穿越物! 古代科技与生产力发展的确不如后世,但人在衣食生存和在此之上的欲望需求也都大同小异,由此衍生出来一些器物用品理所当然,要是没有反而让人奇怪。 当然有并不意味着普及,而且也并非没有改进的余地。张洛一边捏碎澡豆、用水晕开涂在脸上,一边还在心里盘算着抽空要把香皂搞出来赚点小钱,赚不了那就放家里自用,反正也不需要多大的成本和工艺。 主仆两人都洗漱完毕,英娘也从外间返回,手里提着一个食匣,身后还跟着一名身形矮壮、身穿短褐的中年人。 中年人走进院子里,打量了几眼简陋的茅舍,眼中闪过一丝讥诮后才将视线落在张洛身上,举臂叉手说道:“英娘来告六郎要用马出游,我来问一问是否有此事?” “这是邸中管厩的吴掌事。” 阿莹入前小声说道,她留意到阿郎醒来虽然生性不少,但对人对事似乎都有些生疏。稍作介绍后,她便转身走回了房间中。 张洛在族中同辈排行第六,听到这吴掌事问话便点头道:“不错,是有此事,给吴掌事添麻烦了。” “麻烦谈不上,这本就是仆下份内的事务。只不过,六郎用马何不早告?今早令公并诸郎主皆策驭出行,厩中闲骥不多,还需留备别事使用,六郎如果需求急迫,可否用驴?” 张洛听到这话后脸色顿时一沉,用马还是用驴他倒是不讲究,无非只是代步,但这家伙专程来此咧咧这一番,分明是来找事的。 他眸光一凝,旋即便望着对方说道:“闲骥要留你用?谁要使用?我与你去问遍全家,若真不足用,驴也不用,徒步则可!驴马养来就是为的驮策使用,若不堪用,打杀食肉!家中以你管厩,遇事难用,要你何用?” 那吴掌事没有想到张洛这么暴躁,脸上的假笑都变得有些僵硬,他眉毛颤了几颤,嘴巴张了又张,过了好一会儿才俯身说道:“六郎误会了,仆怎敢刁难,只是想问六郎要去哪里?如果途行遥远,厩里备料相随,不必途中寻料饲马。” “我只去洛南庄上,午后即回,不必备料。你既来问,劳你遣人将马送来,待向夫人问安之后我便要用。” 张洛有些不耐烦的摆摆手,又对这人说道。 那吴掌事见状也不再逗留,口中连连应是,又向着张洛拱手作揖,然后才转身离开。 这时候,阿莹提着麻绳穿起的几十枚开元通宝从房中走出,看到这一幕后眸中顿时异彩闪烁,来到张洛身边举着手里的钱串笑语道:“这吴川他耶是令公门下牵引苍头,因这一层渊源得了这差使。阿郎之前寄马厩中,常常需要委托他来精饲照料,都要拿钱贿使。此番过来刁难,一定又是讨钱,却被阿郎吓退!” 张洛闻言又是一阵无语,只觉得前身少年张雒奴不只是个小败家子,而且还根本不懂得维护自己的权益。他这庶子就算再怎么不受待见,那也是主人张均裤裆里漏出来的,居然被家中一个马夫给拿捏住,也不想想这马夫拿捏的是自己吗?分明是主人的**! 英娘昨晚已经因为阿郎突然的成长而感动的热泪盈眶,此时见到这一幕自然也不免更加的激动欣慰,连连叹声道:“阿郎成人了,再也不用忍气受辱了!” 三人返回房中,英娘从食匣里拿出去邸内公厨取来的食物,这一次倒不再是寡淡乏味的汤饼,而是两张羊肝剁碎做馅的毕罗,还搭配着蒸熟的枣糕、油炸的寒具等糕点,看起来就让人食欲大涨。 张洛来到这个世界后总算吃到了一顿可口的饭食,光他自己就吃了将近一半的食物。英娘母女则进食不多,待到张洛吃完才上前来吃了一点,然后才又打包收起来:“今日出城往返路远,留待路上阿郎果腹。” 三人用餐完毕后,外间又有两名身穿短褐的奴仆牵来一匹棕色皮毛的马并一头驴,那管厩的吴川并没有再过来。马背上鞍辔用具都已经绑好,鞍旁还挂了一个满满的口袋,口袋里则装着豆粕草料。 马既然已经送来,张洛便准备出门,至于说去给那郑氏主母请安告辞,他才不去呢!既然都已经打算离开张家了,自然也就不用太给这些人脸。 古代的宗法伦理给人的约束与压迫还是很大的,这也是张洛想要脱离张家的原因之一。 像后世比较知名的唐代诗人李贺的故事,李贺之父名为李晋肃,为避父讳而终身没有参加科举。这样的事情在唐代并非孤例,还有唐人贾曾父亲名为贾言忠,为避父讳而拒绝出任中书舍人。 张洛只要还留在张家,就会一直笼罩在其父张均的阴影之下。他固然还可以寄望于凭着自身的才学能力逐渐扭转张均对自己的看法,可问题是张均本身就是个糊涂蛋,同这样的虫豸搅合在一起,绝不是什么好事! 城外的田庄位于洛阳南郊的三川乡,往返有几十里,如果没有驴马代步、单凭步行的话既累且慢,所以英娘才一大早便去邸内厩中求马。 张洛脑海中继承了少年张雒奴对马匹的认识,身体也还留有骑术相关的肌肉记忆,一眼便瞧出这是一匹马齿过长的老马,而且鬃长毛厚、有欠打理,并不算是良驹,仅仅只是堪堪代步的水平。 不过他也明白就算是闹到他祖父张说面前去,厩中饲养的良马名驹怕也轮不到他来用。那管厩的吴川随马还送上一袋子饲料,姿态已经算比较端正了。 原本说好是三人一起往城外庄上去,原本英娘是打算厩中使一匹马给阿郎代步,自己母女徒步跟随。如今那吴川受张洛所慑送来一马一驴,三人两乘却又不好分配。 “不如去坊里赁驴铺子赁租一驴?” 阿莹想了想之后,便开口提议道,张洛对此自然没有什么异议,但一边的英娘却连忙摆手道:“不用、不用,赁一头驴一日便要五十钱。就算是徒步往来,脚力又值多少!阿郎既有离家之计,每一分的钱帛都要小心算计,哪能再像之前那样浪使!” 说话间她瞪了阿莹一眼,继而又对张洛说道:“便让阿莹陪阿郎同往,我在家等着,还能闲来纺纱补贴一下用度。” “阿姨也不用纺纱,在家休息一下吧。我这些天卧病不起,阿姨忧心照料,也是很累。” 张洛闻言后便点了点头,用过早餐后便与阿莹一起牵着驴马出门去了。 0006 昆仑奴 洛阳城外的大道上,车马往来川流不息,驴马嘶鸣不绝于耳,各种新奇的事物看得张洛目不暇接,甚至几次因为看得太过入迷而险些从马背上坠落,于是便不敢再作分神,只能专心驾驭着胯下的坐骑。 虽然之前他心里吐槽前身的少年张雒奴爱好烧钱,但也多得这小子积累下的经验技术,才让张洛能够驾驭胯下坐骑。否则单凭他自身四体不勤、乏于运动,顶多在后世某些景区骑骑马的经验,早不知掉下马背多少次了。 总得来说,大道上骑驴的多、乘马的少,张洛胯下这老马虽然不甚神骏,但他本人却是意气风发的少年俊彦,因此在大路上也是引起了不少的关注,甚至于路过的车上还偶有成束的野花向他掷来,车帘中则响起女子娇嗔嬉笑声,撩拨的人心弦荡漾,想要凑近去一睹芳容。 不过张洛倒是顾不上在路上沾花惹草,须知他也是有女眷同行的。 阿莹虽然衣装并不华丽,且还带着防尘遮面的帷帽,但青春曼妙的身姿也还是免不了受人打量,偶尔还会有自命风骚的浪荡子凑近来立马卖弄,张洛则就要挥着手里的木杖驱赶这些过路的苍蝇。 好在大道上众目睽睽,也没有什么歹人敢当道行凶,偶有一些骚扰大概类似于后世富二代们驾车在闹市鸣笛的行为,虽然挺招人烦,但也谈不上有多大恶意。 一路走下来,张洛的感受是女眷出门最好还是乘车,可以极大避免过路的骚扰、也更舒适一些。还有那就是如果有钱的话,还是要买一匹名马,让那些路过的浪荡子们看到他的坐骑就知道他牌面如何,自惭形秽到不敢靠近! 眼下他一匹老马代步,都已经有人投花来撩,真要鲜衣怒马一副崭新行头,那不妥妥的掷果盈车的大唐潘安? 两人沿大道南行十多里便转入往东南方向的乡里小道,道路上人烟就稀少起来,行道中或是车载农产品准备售卖的乡人、或是肩抗农具下地劳作的农夫,见到他们一马一驴行来,便都远远避开。 “绕过前方那林岗,便到了川东庄上了!” 阿莹一边指着前方的树林说道,一边引着胯下的毛驴有意无意挡在阿郎的右侧,那小心翼翼的模样反倒引起了张洛的留心。 他往阿莹遮挡的方向望去,看到一片渠塘滩涂,脑海中略作思忖才想起来那正是他前身张雒奴落水险溺的地方,阿莹有心要挡起来,还是在担心他可能会触景生悸。 这小娘子年纪并不大,在后世应当是一个无忧无虑的中学生,但是在这古代社会中,所有的聪慧伶俐都用在了对自家郎君的关心与照顾上来,细心的让人感动。 坡上有身穿短褐的农人走下来,远远见到他们一行后便连忙加快脚步,一边跑来还一边喊话道:“小郎主来了,小郎主!” 这几人都是田庄的壮丁,上前热情的为张洛牵着马,将他们一行三人迎入到坡后的田庄中,庄人们闻声也都匆匆赶来,男女老少将近二十人。 这些人倒也并非都是张洛的家奴,其中大部分都是租种庄田的佃户,属于他仆从的只有一个五十多岁、面黑无须的男人,还有一个十几岁的跛足少年。 “天幸阿郎无碍,否则阿耶便要打死我了!” 跛足少年见到张洛后便咧嘴哭起来,撩起衣衫向张洛展示身上的淤青伤痕,少年叫丁青,是前身张雒奴的随身小厮,之前张雒奴落水出事便是他同行跟随。这跛足也并非天生,而是近来受罚所致。 “还敢叫屈!阿郎若真有事,打杀了你这贼奴也难抵偿!” 那脸色黝黑的中年人闻言后便又举手打了少年几巴掌,转又一脸关切的望着张洛说道:“阿郎总算无恙,否则老奴便是死入黄泉都不敢去见先主母……” 随着这中年人靠近过来,一股比较复杂的尿骚气息也扑面而来,张洛微微向后一撤,中年人也醒悟过来,忙不迭往后躲了躲。 古人讲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男子一般都有蓄须的习惯,这中年人一把年纪却没有胡子,而且肤色样貌看起来都有别于中国人士。 之所以如此,因为他是一个阉人,而且是一个昆仑奴,原本是武攸宜府上奴仆,名字叫做丁苍,后来便跟随张雒奴的母亲来到了张家。至于少年丁青,便是他收养的养子。 阉人一般都有漏尿的毛病,少年张雒奴不喜欢丁苍身上的气味,于是他便常年住在田庄里经营庄事。虽非华种,这丁苍却是一个忠仆,少年张雒奴过往的享乐花费,都是丁苍这些年经营庄事一点一点积攒下来的。 在记起了对方的身份后,张洛又上前一步,握着丁苍同样黝黑的手腕说道:“之前遇险,是我任性,你也不要再责罚丁青。若真将他打杀了,我又去哪里找个儿子给你续嗣养老!” 简单的一个动作,却让丁苍陡地一愣,在他记忆中自从阿郎懂事起便罕有如此靠近他,以至于他目露疑惑的望向同行而来的阿莹,怀疑阿郎是不是病的脑子出了毛病? “阿郎无事了,完全康复了!且还懂得丁老翁你这些年操持庄事辛苦,是在关怀你呢!” 一边的阿莹瞧出他的意思,于是便大声说道。 “这、这……老奴我,操持庄事本来就是老奴本分,哪值得阿郎关怀啊!这些年若不是先主母收留,老奴早不知被转卖几处,或许已经填了哪处沟壑……” 丁苍听到这话后,神情激动不已,泪水直从眼眶涌出,弓着身便要再拜于张洛身前。 张洛也没想到自己仅仅只是稍微表达了一下对丁苍的认可,他便会有如此激烈的反应,以至于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丁苍之所以如此,也并非没有原因。他身为一个昆仑奴、而且还是一个阉人,是不可能以正常人的身份在大唐生活下去的,就算是偶然脱离了主人,也会被官府当作逃奴抓捕,又或被豪强掳作奴隶发卖,迎接他的又会是另一番奴役与折磨。 可是如今的他被主人委任打理一座庄园,十几年间生活也都非常的稳定,心里唯一要担心的就是或许不得少主人所喜而遭到驱逐,如今总算获得了认可,如何能不让他感激涕零? 丁苍如此激动,其他庄人们也都有样学样,纷纷作拜。张洛看到这一幕不免大为惊奇,在他所继承少年张雒奴的记忆中,多是生活在洛阳城中的记忆,很少到这乡野庄园中来,却没想到庄人竟然还对他如此满怀尊敬。 可是很快他便明白了这世上并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庄人们在作拜的同时还在连声呼喊:“求求小郎主尽快设法抢救农时!若再继续拖延下去农时将误,今秋恐怕不收啊!” 在庄人们七嘴八舌的哀告和讲解中,张洛才明白眼下田庄中正面临着一个极大的困境,那就是日前决堤的河渠洪流灌入田庄土地中,那堤堰迟迟没有修复,因此庄上田地也都泡在了泥浆中难以耕作。眼下时令已经到了三月中旬,如果这个问题再不解决便要错过今春的耕作,秋后便会颗粒无收! “情况这么严重?” 张洛了解完情况后便也皱起了眉头,他此番到田庄来本是想盘点一下家底,却不想田庄正面临存亡的危机。 丁苍见郎君面露愁容,便起身向着庄人们摆手道:“郎主行路疲惫,须得先休息片刻再查问庄事,你等且先散开、各自做事,午后再聚来听问!” 他为人忠厚、处事公允,虽是蛮类奴仆,但也颇得庄人信服,听他这么说,庄人们尽管心情急切,但也还是陆续散开,让张洛得以进入庄中。 这庄园建筑占地倒是不算太大,土筑的围墙圈起了约莫有五六亩地的范围,庄上厅堂、厢室、仓栈以及饲养禽畜的鸡栏狗舍、牛马圈厩也都一应俱全。 庄上建筑主要以功能实用为主,并没有什么额外的装饰,但是跟张洛在张家大宅所居的那几间陋舍相比则又强出了太多。唯一有点不美的,大概就是庄园地处郊野,并不像张家大宅出门就是繁华热闹的东都坊曲。 “庄事经营困顿的已经难以为继了吗?” 张洛心里还记挂着刚才庄人们的诉苦,也无暇游赏庄园布局与景致,来到庄内小厅坐定,他便又皱眉发问道。 “庄上营事所出倒是不只田亩耕作的收益,不过庄人们如果失耕歉收,境况就难免悲惨。去年各家为了凑足税钱已经艰难得很,今年谷价越贱,若再歉收,怕是难免要破家!” 丁苍闻言后又叹息一声,他与这些庄户们相处多年,看到他们如此忧苦也不免心生同情。 “什么税钱?庄事具体的经营,老丁你都跟我讲一讲!” 前身少年张雒奴本就不怎么过问庄事,也没给张洛留下太多相关的记忆,而他来到这个世界不久,对于具体的民生事宜也都了解不多,于是便又发问道。 “阿郎呼奴即可,怎敢称老啊!” 丁苍听到这称呼连连摆手、不敢领受,转又望向养子丁青喝道:“还不快取庄上计簿来呈给阿郎!” 0007 洛阳的蜀椒 在将田庄的收支计簿翻看一遍后,又听完丁苍的讲述,张洛对田庄的情况才有了一个比较全面的了解。 他家这田庄占地约莫两顷,其中可用于耕作的水田、旱地约莫一顷有余,剩下的便是泽塘、陂壑等难以开垦成耕地的土地,不过这一部分土地倒也并没有闲置荒废,而是都被丁苍指挥庄人给见缝插针的利用起来,或是种麻、或是植桑,又围造麻池等等,让庄园土地都得到了充分的使用。 田庄收入第一项便是田租,由于庄上奴仆不多,耕地基本上都佃租出去,庄上则按照每年的收成来收取三分租,每年的田租收成谷菽米麦等物大约在七八十石到百十石之间。 这些收租得来的粮食主要用来维持少年张雒奴、英娘母女和丁苍、丁青两父子的饮食消耗,基本上能够满足,但也并没有太多剩余的粮食用于销售。换言之,只要庄园佃租继续经营下去,他们的吃喝总是不愁的,但也不会积攒下太多的财富。 庄园主要的盈利则来源于其他的杂类,也就是丁苍这些年搞出的那些副业。诸如坡上几十株老桑树,所产的桑叶、桑葚等物,除了庄上养蚕自用之外,每年采桑叶向外售卖还能得钱数千。 还有桃、杏等果树,每年也能摘取果实几百斤,则能得钱逾万。饲养的鸡子,以及渠塘打捞上来的鱼虾、菱藕等物,扣除自用的部分,同样能够得钱数千乃至上万。 这些收入并不固定,多的时候能得数万钱,少的时候则就锐减数倍。如果把计量单位换成贯,一千钱才是一贯,那数字就更少了,近年平均下来,每年得钱也不过十几贯而已。 庄上真正数得上的收入,来源于卖椒一项,每年多至几十贯,但近年来收入却是锐减,去年甚至都不足十贯,也是计簿上看来造成田庄收入逐渐降低的最主要原因。 “这卖椒得利是怎么回事?” 如此起伏巨大的波动,自然引起了张洛的好奇,于是便望着丁苍询问道。 丁苍听到这问题后当即便是一叹,旋即便满脸愁容的说道:“庄上两株椒树,是武太后长安年间着令蜀中供奉苗株百数植于上阳宫,植株多枯不能活,便将剩余苗株分赐诸王,各家试植后唯此间两株成活壮大,结实也最近蜀椒之味。 生鲜蜀椒既食且药,但是蜀中据此路途遥远,洛下得之不易,每斤常至数百钱,两株椒树每岁采收几十斤、皆售于市,得利便丰。但近年来却结实大减……” “那椒树在哪?引我去看!” 张洛闻言后便大感好奇,当即便又开口说道。 如此重要的财源,自然不能随意安排,两株椒树就种植在庄中小厅一旁,旁边便搭建了一间小屋,乃是少年丁青的住所,便于昼夜察视。而且看这架势,似乎这座庄园都是围绕这两株花椒树建造起来的。 张洛走出小厅便看到这两棵植株高大的花椒树,怪不得刚才在厅里便闻到一股花椒所独有的辛香味道。不过哪怕他不懂得什么园艺种植知识,也瞧出两株花椒树状态似乎不好,多有枯败的枝条,甚至就连树干主体都不乏干死的老皮剥落。 “奴等尽心照料两株,但仍难免枯败,去年新收不过数斤……” 丁苍两父子都跪在树边,哭丧着脸向张洛请罪。 “人有生死、树有荣枯,这两株椒树应是命数将近,也怪不得你们。” 张洛不清楚花椒树普遍树龄能达到多久,但料想恐怕也只有几十年而已,毕竟后世见到不少炒作老茶树、老槐树之类的的树种,却不见有人炒作老株花椒。 这两株花椒树移植于武周年间的话,如今已经是大唐开元十四年,起码已经过去了二十年,生命力不如早年旺盛,乃至于行将就木,倒也是比较正常。 他虽然没有怪罪丁苍父子,但心里多多少少还是有点遗憾的。单单这两株花椒树每年就能收钱几十贯,甚至都远远超过了庄园整体的收入,如今即将要失去,实在是让人心痛。 张洛怅然若失的走回小厅中,又拿起了计簿翻看起来。丁苍虽然是一个昆仑奴,但却做事周详细致,将庄事收支记录的很清楚,各类物资储蓄多少、包括各自的时价高低,在这计簿当中也都有所记录。 眼下庄上积攒下来的主要都是普通的农产品,谷米还有四十多石,数量看着不少,但却需要坚持到下一季田租收成入仓,所以也不算充裕。而且就算四十多石谷米全数变卖,实际也卖不了多少钱。 去年天下大稔,米价一度跌到斗米十三钱,虽然之后由于东巡封禅使得黄河沿线物价又有一定的涨幅,但是今年洛阳周边米价也只是达到了斗米十八钱到二十钱之间。 粮食单价涨幅虽然不小,但整体的售价仍然不算高,庄上这四十多石粮食哪怕全都折算成最高成色和价格的米价,也不过只有八九千钱,甚至不到十贯! 至于其他积储,还有十多匹绢、两贯出头的钱,纱有数斤,菹醢酱菜还有几坛,熟麻、干草等也都有些存货。看这货类名单像是一个杂货铺子,涉及到生活的方方面面,但若是卖钱变现的话,恐怕也都卖不上什么价钱。 总之,这个田庄的存在能够让张洛的生活成本降到极低,甚至于可以完全的自给自足、不假外求,可若是想有什么更进一步的奢侈需求,便不是这座田庄的物产能够满足的了。至于说将物货变卖成钱帛,则就更加繁琐,而且所得也非常的有限。 不过这庄园中还是有些值钱货的,张洛视线扫到丁苍,思绪便转动起来。 这样一个精通唐人风俗语言与文化,甚至还识文断字、有丰富管理庶务经验的昆仑奴,应该值不少钱吧? 据丁苍自言,他从孩提时代便来到大唐土地上,十岁出头被从岭南进贡到当时还称为神都的洛阳,甚至还在当时的大内习艺馆学习了文字、算术等知识,搞不好跟玄宗身边的宠臣高力士都还是同期,在武攸宜讨伐契丹归朝后受赐进入建安王府为奴,之后又随从张雒奴的母亲武氏来到张家。 这样一份履历着实亮点多多,如果流落到人才市场上去,价格也必然十分的可观! 不过这也只是张洛脑海中一时的噱念罢了,他就算再怎么没有节操,也不会将贩卖人口当作牟利的手段。尤其丁苍这些年来一直不离不弃、尽心尽力的打理着庄园的事务,若非其人努力用心,这一份庄业恐怕早就已经荒废,单单这一份忠心,便是千金不易! 一旦放弃了道德操守去发散思维,张洛脑海中顿时又生出了别的想法。他再次踱步来到厅前,指着两株花椒树说道:“我家有此两株生财椒树,乡里知者应该不少吧?左近有没有强族豪客来作价购买?” “倒是有人来问,但是知此树株渊源后,也都不再求买了。他们担心高价买到后若是移株别处,恐难植活,到最后白费钱帛。” 丁苍听到这话后,连忙又恭声说道,如果有可能的话,他当然也希望在两株花椒树彻底枯死前给高价卖出来实现利益最大化,可是当别人听到这植株栽种成活竟然如此困难,全都打了退堂鼓。 张洛闻言后便微微皱眉,略作沉吟后又发问道:“若将此庄一并售卖,可以得钱多少?” “阿郎要卖这庄业?这、这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啊!” 丁苍闻言后脸色登时一变,一张黑脸都险成灰色,他扑通一声跪在张洛面前,连连叩首说道:“奴非忤逆阿郎,只是这庄业乃先主母遗于阿郎的养生之业,万不可作卖他人啊!敢问阿郎何事用钱?短用多少? 若无别计,便请阿郎将老奴父子就市发卖,老奴治事无能,让阿郎愁困财计,也没有面目再留户里,能为阿郎缓解疾困也不负先主母的恩德!” “多年相依为命,你们已经是我家人,哪怕再怎么愁困,我也不会发卖家人换钱!” 张洛见状连忙将丁苍拉起来,转又说道:“我只是心里好奇,随口一问罢了。” 丁苍站起身后仍是满脸泪水,他又垂首说道:“老奴真不是困阻阿郎,阿郎如果真的急用大宗钱帛,恐怕卖了这庄业也难筹到。阿郎尚未成丁,这庄业也是脱籍之田,要作买卖不敢经官。此庄不大,周回也有两百亩数,能收买庄业之人绝不是寻常庄户,若知阿郎受困,必然不肯给付高价。 若要正价发卖,便要缓慢割售,庄前桑林一株成材的能得钱数贯,不成材不过百十钱余,十数亩桑林或得百贯,果园也能得此数。泽塘、陂田等,能直四五百贯间。此庄屋舍间架用料,并此土地,也能卖得钱七八十贯间。两三年内陆续发卖,或可得七八百贯间,但若急卖,三五百内恐怕也难得。并此两株椒树,各直百贯……” “这么少?” 听到这个数字,张洛心中又是一阵失望。 丁苍也叹息一声,开口补充道:“近年朝廷括田括户力道甚猛,两京之间受力尤甚,若非权势之家,便难保全资业。权门治业但凭势取,又怎么会公允的使钱用物?” 0008 农时如火 身为一个穿越者,张洛倒不会对典卖田庄有什么心理负担,但是这样一个价格却是他所不能接受的。 三五百贯甚至更少的价钱,卖了田庄后怕是在长安买上一座寻常宅院都不够。哪怕离开张家后他并不往长安去,这么点钱恐怕也不足以维持太长时间的生活。 至于说花上两三年的时间逐步售卖,即便价格翻上一倍,对他而言也不是最好的方案。 他是希望尽快跟张家做出一个切割,尤其张家的政治危机要不了多久就会爆发,错过这个机会他如果再想比较彻底的了结跟张家的关系,乃至于换个身份开始新的人生,势必要更加的困难。到时候多卖的这点钱财,对他而言也就意义不大了。 既然变卖家产也达不到自己的期望,张洛便暂且放弃这个打算,旋即又想起刚才入庄时庄人们的表现,于是便又问道:“方才庄人求告,事情缘由究竟是怎样的?” “上巳节时洛南川流堰埭决堤不只一处,事后河南府虽然征召役力修补堰埭,但用工也分先后……” 丁苍见阿郎总算关心起正事来,连忙擦一把脸上还未风干的泪水,将田庄眼下所面临的困境讲述起来。 原来之前洛南的河渠多处决堤,致使洪水泛滥。眼下又正值春耕时节,这场水患给洛南的农事耕作带来了极为沉重的破坏与压力。 河南府尽管在组织人员进行修复,但却还没有轮到他们田庄所在的三川乡东部区域,而这一片区域又是决堤比较严重的地方,不只田地被毁,甚至多有人畜溺亡,只有尽快修复渠堰,才能阻止河渠之水继续溢出,从而恢复农耕生产。 “庄上佃户近年新登府册入籍,每丁每年还要上缴官府一千五百钱的税钱。他们除了租种庄田,并没有别的营生,一旦无钱交税,怕就要被官府捉拿为奴!眼下若救不及农时,就算庄上免租,他们也难自救。” 讲到庄人们所面临的疾困处境,丁苍又忍不住叹息一声:“庄上营生虽然不只地租,但别类事项也需要做工,都是靠着庄人农闲时每月五日来做工帮补。如果这些庄户不安,庄事也都要遭困。” 这时候,小厅外又变得嘈杂起来,原来是庄人们散去后如今又聚集回来。庄田被淹、难以耕作,眼下他们也没有别的事情可做,只能盼望着郎主尽快解决困难。 张洛这会儿也听明白了,想要解决庄上这一困境,主要还是得依靠河南府派遣役力来修复渠堰。在洛南各处都要用工的情况下,问题解决的快慢就要看他这个庄园的主人面子大小了。 “可是我也不识河南府官吏,更不知该向何处打点。” 张洛自家知自家事,他在自幼长大的张家都乏甚面子可言,出了张家更是查无此人,也实在不知道该要如何解决困难。 一旁的少年丁青这会儿开口说道:“奴已经打听一番,掌管洛南修堤是河南府录事周良,日前阿郎落水,正是这周良着人捞起,算来还救了阿郎一命。若往登门道谢,顺便提及这一桩小事……” “这些事情本不应劳烦阿郎,不过老奴这副模样登人家门实在唐突冒犯,庄上更没有体面庄客能为差使。” 丁苍也一脸尴尬的说道,他身为一个昆仑奴,就算得了主人信任打理庄事,但在外人眼中还是蛮夷贱种,代替主人外出交际,或许就会被人误以为是轻视羞辱。 “既是救命恩人,哪怕没有此事,也该登门致谢。回城后我便去这周录事家中拜访,你们先准备一份能彰显心意的礼物。” 张洛想了想后便点头说道,他不是死读书的孤僻性格,也并不怯于交际,在后世甚至还帮导师争取和接洽课题资金,虽然主要还是靠的导师学术地位,但自身的交际能力也得到历练。 既然眼下还没找到最好的脱离张家的方式方法,那不妨先接触一下时流人物,加深一下对这个时代的认识,也算是磨刀不误砍柴工。兴许在扩大了交际面的同时,就能受到启发、开拓思路。 听到郎主应下此事,丁苍父子脸色都变得轻松起来,他们对这田庄的感情极深,内心里还是希望田庄能够顺利的经营下去。 丁青跛着脚走出小厅去,告知庄人们郎主正想办法解决问题,顿时便引起了庄人们的欢呼喝彩。他们的生存环境太脆弱,哪怕再怎么努力生活,但只要稍有风吹草动便有可能对他们造成灭顶之灾。 张洛在厅中听到庄人们的欢呼声,嘴角也露出几分浅笑。 他对这些庄人未必有多强烈的责任感,但既然占据了少年张雒奴的身体,自然也要承担下一份人事因果,因为这些庄人们的辛勤劳作,才有了张雒奴衣食无忧的生活,甚至还有些奢侈享受。 如果能帮一下这些人,他当然也乐意。更何况在生活状况还没有发生巨大改变前,这座田庄也是自己的衣食所系。 没有在田庄这里获得满意的结果,张洛便也不再继续逗留,用过午饭后便又准备回城。 这时候,丁苍也已经让人置备好了前往拜访河南府录事周良的礼物,除了十匹绢,还有庄上自产的一斤花椒以及几斤干脯,虽然不像金银珠宝那么华贵,但也绝对算得上是有分量的礼物。这些东西,连带着一些生鲜菜蔬、谷米食料装成一板车,有两名庄丁拉车跟随一起返回城中。 回城之后已经将近傍晚,尽管距离天黑还有一段时间,但考虑到还要到河南府廨去打听那周良家的住址,往来反复时间肯定不够,为免宵禁开始后被关在了坊外,于是张洛便打算先回张家,明天再去访问。 “六郎回来了,这马可听使?” 回到张家大宅后,张洛亲将坐骑送回马厩,管厩的吴川匆匆迎上来,一边牵马一边欠身笑语说道,可见早间的一番训斥至今还有余效。 张洛闻言后微微点头,看到马厩中起码还有十几匹良马,都比自己今日所乘这一匹更健壮,心情又有些不爽,不过他也懒得再和这马仆纠缠不休,只是又说道:“明早还要出行,届时还要麻烦吴掌事。” “六郎说的哪里话,这是仆之本分,一定备好鞍辔待用!” 吴川满脸笑容的躬身将张洛送出,转回身后脸上笑容便顿消,看到牵回马厩中的老马正低头就槽吃草,又是气不打一处来,上前狠狠踢了这老马一脚:“也是一头贱畜,怎不尥一蹶子狠狠摔倒那孽儿!” 张洛回到小院的时候,英娘母女已经和两名庄丁将物品搬进了房间中,两名庄丁便又往河南府廨所在的宣范坊而去打听那周良家的住址,傍晚将近天黑时分两人才匆匆返回,却告知张洛那周良家并不在城中,而是居住在城东感德乡的柏仁里。 张洛得知此事后自是有些啼笑皆非,但既然搞清楚了对方住址,明早再出城访问即可。 等到第二天清晨,张洛又起个大早,英娘母女留在家中,阿莹也被其母安排纺纱,两个家丁则推着板车跟随他一起出城,往城东柏仁里去。 这柏仁里较之洛南的田庄离城还要更远一些,张洛和两个庄丁也并不熟悉路径,一路询问打听,赶到目的地的时候已经到了正午时分。 “请问少年郎,河南府周录事家可在这庄上?” 当下正值农忙,民众多在田中劳作,村庄里空落落的,张洛策马入庄经过几户人家,才见到一个正手持工具修补篱墙的短褐少年,于是便上前询问道。 少年放下手里的工具,眼中流露出几分警惕,望着张洛发问道:“你寻周录事家做什么?” “我不是歹人,日前因周录事相助而受惠,今日特意登门拜访致谢。” 张洛一边说着,一边指了指后方庄丁用板车推着的那些礼货。 闻听此言,少年眼中的警惕才略有收敛,向着张洛欠身道:“周录事正是家父,郎君来得不巧,家父今日当直公事,并不在家。” 张洛没想到一问路竟打听到了正主,于是便又笑道:“原来是周家贤郎,你父与我非是寻常缘分,日前洛南险溺,幸得周录事搭救。救命之恩,自当登门告谢!” “郎君请稍待!” 少年闻言后收起工具,转向篱墙内里房间喊话道:“刘阿嬷,我家有客人来访,待客之后再来帮你修补篱墙!” 说完这话后,少年才走出来,又向张洛欠身致意,示意他跟上自己,张洛见状后便也翻身下马,牵着马跟在少年身后往庄里行去。 周良的家在庄上西南侧,少年先走进院子里疾行入房,张洛见状后便与庄丁们在院子外站立等候片刻,少年才又匆匆行出,向着张洛拱手道:“怠慢郎君,失礼了。家母卧病在床,不能起迎贵客。” “不告登门,冒昧来访,是我失礼了。” 张洛听到这话后也有些不好意思,他没想到周良家里这么不方便,于是便示意庄丁将车上的礼物搬下送进院子里,并又说道:“些许俗货,聊表心意。既然周录事不在,那便来日再来拜访。” “贵客登门,哪能相拒门外!朗儿你速去寻你耶,请贵客入舍稍待。” 房中床边传来一个妇人有些沙哑虚弱的喊话声,少年闻言后上便上前一把拉住张洛,不许他离开:“阿耶今日在事乡南,不久便可寻回,请问郎君如何称呼?” “我名张雒奴,是城南康俗坊张令公门下拙幼。” 张洛自报家门,少年听完后望向他的眼神顿时更添几分敬意,旋即便要转身去寻父亲,却又被张洛给拉住:“会骑马吗?” “之前随阿耶在府廨帮事时习过!” 少年闻言后顿时便露出跃跃欲试的神情,张洛见状便把辔绳交到了他手中,少年当即便翻身上马,动作很是利落,张洛这才放心,摆手示意他速去速回。 走进院子里后,他也没有入室打扰,只是站在庭前向着前窗拱手作揖道:“冒昧登门,打扰夫人安养,实在抱歉。”说完这话后,他便与庄丁站在院子里等候着。 0009 大手笔行情强劲 周良家这院子并不大,一进的院落,入门便直望正堂,堂屋三间两侧各延出一间茅屋,一间应是厨房,另一间虽用草木灰垫着地面,但仍略有牲畜便溺臭气传出,应该是驴圈。 这样院落虽然比张洛在张家大宅那临时住处好一些,但也只是堪堪满足一家三口的居住需求罢了。而且张洛那住处是带着一些羞辱和排挤性质的,离开了张家大宅,那他便是一个坐拥两百亩土地的小康地主,田庄又比这小院阔气得多。 张洛从这居住环境也能瞧得出,那周良应该是为官比较清廉,或者没有太大的权柄,以至于都不能在洛阳城中安家。 那少年周朗离开了有将近一个时辰,日头都已经西斜,门外才又响起了马蹄声。 一个须发飘扬的中年人骑着一匹枣红马率先冲到院门前,翻身下马后便望着张洛疾声问道:“郎君便是张令公门下俊彦?” 张洛先点点头,而后问道:“足下便是周录事?” “不、不,这不是我耶,我耶还在后!这是、这位是河南府徐士曹!” 不多久,少年周朗骑着张洛那匹老马从后方追上,见到张洛误会了,连忙开口解释道。 那中年人翻身下马,向着张洛叉手道:“某名徐申,忝任河南府士曹参军事,今日恰与周录事共事乡里,闻其家中贵客登门,便冒昧同归来迎贵客。郎君风姿卓越,丰神清朗,真不愧是名门俊秀!” “徐士曹过誉了!” 这徐申如此热情,倒让张洛大感诧异,张说的名号这么好使吗?瞧对方这热情的架势,张说家人的名头都快赶得上中山靖王之后了。 几人在门前又等了约莫大半刻钟,期间那徐申一直都在热情的没话找话,才见到一头毛驴驮着一个中年人闯进村庄来。 这一次张洛没有急着上前,见到少年周朗迎上去呼喊阿耶,这才确认驴背上这个面貌清癯的中年人便是今天要拜访的恩公周良了。 周良下了驴背后便连连道歉,张洛自然不在意等待,毕竟此番他突然来访,没有给主人妥善准备的时间。 等到一起入堂坐定,张洛又不顾周良的推脱,起身向他长揖为礼并说道:“日前城南遇险,若非周录事营救,我已恐怕不在人间。救命之恩,草草难谢,自此以后,盼能长情报还。” 虽然事实上周良也没能救得了少年张雒奴,但也多亏他让人将此肉身打捞起来,否则穿越而来的张洛也无从寄附,甚至托生成为什么猪狗也未可知。这么一想,张洛当真是要对周良认真表示感谢。 周良闻言后连连摆手道:“见人遇难,焉能不救!况且郎君那日所以遇险,也在于府县治水防汛不周……” 他这里话还没有讲完,一旁的徐申便连连咳嗽起来,他用噪声打断周良的话,旋即便又向张洛笑道:“扶危救困,人道大义,周录事一直便是如此急公好义之人,我与共事多时、深知其人,能与张郎结成此缘也是他的荣幸。郎君今日登门,着实令蓬荜生辉,我亦与有荣焉。可惜当下无酒,否则定要痛饮庆贺一番!” 他的表现过于热情、甚至都有些喧宾夺主,周良父子听到这话后,都不免面露羞赧之色,周良当即便举手吩咐儿子外出沽酒买肉,不过徐申又摆手笑道:“归途中我已经着令家奴回城置备,你父子现在只是要将张郎款留在此,稍后酒食即至!” 周良父子闻言后,便也都盛情留客,张洛本来也还有别的事情要做请求,见他们如此热情,于是便着令一庄丁骑自己的马归告英娘母女今日自己便留宿城外。 傍晚时分,徐申的家奴便驾着马车来到了庄上,车上除了一些酒食之外,竟然还有许多的钱帛,他对此也并不多做解释。 因为周家厅堂太小,加上担心吵到正在养病的周夫人,于是他们索性便在庭院中架起帐幕摆设宴席。徐申家奴送来的饮食虽然不甚精致,但分量却很可观,整整一只烤羊,还有其他配菜若干,以及十几张胡饼,两瓮二十斤的酒水,足够院子里几人饮食。 张洛也是本着什么都试试的原则喝了两碗酒,这酒甜丝丝的有着一股明显的高粱香味,但是酒的辛辣味道并不算浓烈,比较好入口,应该是度数不高的缘故,但是后劲却不小,两碗酒下肚后,张洛看人已经有些重影了,于是当机立断的不再多喝了。 须知他之所以来到这个世界,就是因为跟师友们聚餐喝大了,心里自然有了阴影,担心醉倒再醒来后又不知去了哪里。 “郎君饮酒有量、欢愉有度,当真令人钦佩。” 徐申劝了几句见他确实不肯再多喝,便也不再多劝,他举杯站起身来,先是一饮而尽,然后才又说道:“今日殷勤招待,确有一事相求。先父辞世之年,某尚年幼,浪荡无成,草草治丧,而今思来,深有惭恨。 一直都想再为先父风光迁葬,但却一直苦于无处求得名家手笔来为先父新撰墓志。得闻郎君来访周录事,某便斗胆前来相见,乞求郎君归请张令公为我先父执笔拟写志文一篇!” “这、这个……” 张洛这会儿已经颇有醉意,脑子不甚灵光,转念了好一会儿才想明白原来这徐申是希望自己能帮忙求他祖父张说为其父撰写墓志,心中顿时便觉有些犯难。他自家知自家事,穿越至今甚至都还没见过祖父张说,更不要说求其做什么事情了。 徐申见他面露难色,于是便向一旁侍立的家奴略一摆手,继而便又向张洛躬身道:“我亦知此请过于冒失,唯此孝义炽热难遏,恳请郎君体恤。在事数年,宦馕不丰,愿献薄资百贯,为张令公润笔慰劳!” “多、多少?百贯?” 听到这话后,张洛当即便一瞪眼,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徐申闻言后又连忙低头道:“某亦知张令公乃是庙堂秉笔、当代文宗,辞章华丽,一字千金,岂区区百十缗数能为驱使!唯今宦游洛邑、周转不丰,倾我所储、得数如此,但得赐给,归成哀荣之后,必还另有馈赠!” 听完徐申这一抢白,张洛又不免暗自一惊,看来是自己没有见识了,原来他祖父这么有行情,一百贯居然还是给少了。 可这事根本就不是钱多钱少的问题,他收起心中的惊叹,仍是一脸难色的说道:“承蒙徐士曹盛情款待,孝义可钦,我也不敢虚言隐瞒。我祖父公务繁忙、常直省中,就连家人也难频见滋扰,恐怕未必有闲,若是草率敷衍,又难免唐突徐士曹这一番崇亲礼孝的深情……” “但得郎君传达此意,无论最终成否,某皆感激不尽!” 徐申又向张洛深揖说道,态度可谓诚恳至极。 眼见推脱不得,张洛只能勉强点头答应下来,徐申见状后便大喜,自怀中掏出一锦布包裹的卷轴两手呈上:“此便先父行状,请郎君转呈令公。” 行状便是描写亡者身世、生平和事迹的文章,也是书写墓志铭时最主要的参考资料。这徐申父亡多年都还有留存,可见为父求名家撰写墓志铭之意甚坚。 唐人重视孝义又推崇门第,对治丧的重视甚至还要超过了养生,而墓志铭作为亡人盖棺定论的最主要文书,自然也就获得了极大的重视。诸如这徐申倾尽宦囊、舍钱百贯来只求一书,绝对不算夸张,甚至绝大多数情况下真正的名家手笔有钱都买不到。 因为徐申搞了这一出让张洛推脱不得,加上饮酒之后酒劲上涌,更加没有了宴饮的兴致。周良父子见他兴味索然,于是便去邻家商借客舍,给他安排住宿,徐申见状后便也识趣离开,只是家奴送来的马车、钱帛等物都暂且留在了周家。 张洛醉醺醺的倒是难得睡了一个好觉,第二天醒来时天色已经大亮,他和留下的那名随从庄丁再回到周家时,周良父子也都在屋前等候,并用昨晚剩下的食材做成了羹汤。 虽然相识日短,但张洛却觉得这父子俩都是忠厚朴实之人,再加上周良本身于自己有恩,故而印象也是不错,一起共进早餐的时候,他又想起来自家田庄困境还没说,于是便向周良问道:“周录事掌管洛南渠堰修复事宜,不知伊阙东麓的三川乡几时能修复好?我有一田庄私业地处彼方,至今庄田仍是淤涝难耕,庄人深为困扰。” 周良闻言后便叹息道:“近日府中为此也忙碌不已,此番洪涝不只是天灾,更有人祸缘故。时下正值春耕农时,府中所用役力难能足使,所以诸方修复都要排期。三川乡确是灾情更急,但因一些人事阻扰,还未暇用工。昨日之徐士曹在府中正掌管桥梁、河渠、百工事宜,若能得其助力,事情处理起来倒也不难。” “还需要徐士曹使力?” 张洛听到这话后顿时有些傻眼,周良话里的意思他也明白,无非别处更有人情面子,所以他家庄园附近修渠就排在了后边。 只是这徐士曹竟然是河南府直管此事的官员,却让他犯了难,对方之前求他之事,他还准备敷衍一下便再回拒,毕竟他在他祖父那里实在没有什么面子。可是现在看来,人家托自己的事没有办好,自己又有什么脸面去要求人家帮忙? 看来这写墓志铭的事还是不好轻易推脱啊! 张洛挠着头皮思索起来,如果只是单纯的写墓志铭,倒不是什么难事,他自己就能写。毕竟墓志铭本身就是研究古代历史非常重要的文献资料,几年古代史读下来,他过眼的墓志铭起码几千篇…… 一念及此,张洛眸光陡地一亮,对啊,他可以自己写! 虽然对方指明要让张说写,但所求不过是一个名人字号罢了,自己大可以代笔写成再署上他祖父张说的名字,满足对方这一份孝心。只要情况不说破,那就是真的!而这徐申如果有别的渠道能接触到张说进行验证的话,如今便也不会求到自己这个毫无存在感的张家庶子身上来! 0010 张雒奴胆大妄为 张洛越想越是兴奋,以至于都忍不住眉飞色舞起来。 后世在学习闲暇之余,他也看过一些历史类的网文小说,而在这些小说当中主角通常都会进行一种行为,那就是文抄,通过抄写古人的诗文名篇来获得声望名誉与满足感。 在这些文抄行为当中,诗歌是最主要的内容。毕竟诗歌所蕴含的感情往往都非常浓烈,更加容易带动情绪,而且都是经过高度提炼的文字精华,易于传诵也便于记忆。所以唐诗宋词响彻不同时空、不同位面,乃至于不同的种族。 但古代的文化与文学宝库中的瑰宝又何止诗歌一类,其他的文学体裁同样也有着值得深入挖掘的巨大潜力。 在这一众文学类别当中,墓志铭作为一种比较特殊的应用文体裁,尽管比较小众,但却同样有着极大的价值。这种价值在后世主要体现在史学方面,而在当代则就体现在具体的变现能力。 诗歌文抄了不起能够让人获得感情上的共鸣、社会名望的提升,或许能够间接性的因此获益,但若不巧遇上隋炀帝这种不讲究的对象,抄一句“空梁落燕泥”,反而还会有生命危险。 墓志铭的变现能力在古代文化产业中那是一骑绝尘的,讲究一个一手交钱一手交文,并不需要中间环节的转换,直接就能进行买卖交易。而且这一行当市场巨大,毕竟是人就难免一死,但凡稍具财力者,也都希望能够将先人风光大葬、光辉事迹碑传后世。 墓志铭的获利空间还非常的巨大,比较著名的就是同为盛唐名相的姚崇临终前便遗命儿子们趁张说前来吊唁时毕陈珍宝于前、从而诱惑张说为其撰写碑志。 虽然这故事当中,姚崇更多的还是需要一个政治上的保障,但由此也显示出这行业手工费的确不低,而且并不会因为志主的地位高就能有所省俭。 同为盛唐名士的李邕,即是李白诗中的李北海,同样也是一个碑志名家,史载“虽贬职在外,中朝衣冠及天下寺观,多賫持金帛,往求其文”,以至于“时议以为自古鬻文获财,未有如邕者”。 但是在墓志铭这个题材当中,从后世唐人墓志存世数量而言,李邕仍然三甲不入。排第一的乃是唐宋八大家之首的韩愈,第二则是楷书四大家之一的柳公权,第三便是盛唐大手笔张说。 张说数量不如前者,倒不是水平有差,一则年代更久远、考古发现的数量限制,二则张说政治地位要较前两者更高一些,尤其在做了宰相之后,也不会再轻易动笔卖文,主要还是为去世的亲友撰志和奉诏而作。 就比如眼下这河南府士曹参军徐申,虽然愿意奉财百贯,但却连张说家的门都进不去,这钱想花都花不掉。 真正让张洛激动不已的,还并非徐申两手奉上的这百贯钱帛,而是他意识到自己完全可以将祖父张说功成名就后、已经看不上而放弃掉的下沉市场再给重新经营起来,不只是一顿饱,而是顿顿饱! 这样的做法固然有些不道德,但从张洛的角度而言,他在张家倍受排斥冷待,感情上遭受了极大的伤害,不应该收点利息? 至于那些求写墓志的人家,他们只是希望能够获得名家出品以慰先灵,当然更重要的是抚慰自己,只要这件事不拆穿,他们就能一直获得满足感。 没有权势地位的人就不配为先人尽孝吗? 张洛绝不苟同,他认为任何人只要诚意足够,都应该获得这样的机会,而且他也愿意尽自己一份力来满足这些人的诉求! 甚至于,他还可以尝试在碑志中埋下一些后世的文字梗,让这些碑志一旦面世就能成为网红作品,其家世事迹也能获得更加广泛的传扬,效果又比什么当代名家所写要好得多。 很短的时间内,张洛不只坚定了自己要代写墓志的念头,甚至还给自己做了一番能够抵消负罪感的心理建设。别人是替天行道的绿林好汉,而他则将要化身劫富济贫的翰林义士,大家都肩扛道义、盗亦有道! 周良父子自是不知道张洛如此丰富的心理活动,看到他虽然表情变幻不定,但却一直沉吟不语,周良也多少有些不好意思。 对方乃是名门贵公子,且知恩图报、折节下交,提出一点小问题,自己这里却不能给一个满意的答复,实在是有点说不过去。 所以周良在思忖一番之后,便又开口说道:“眼下府中尤重保障新括籍户的耕业维持,郎君可命庄人就乡访聚,让这些民丁入府谒告。府中有录此事之后,我便可先调使一队役卒前往修复渠堰。” 虽然张洛已经有了搞定徐申请求的法子,但在听到周良所说的变通之法还是有些好奇,于是便又忍不住发问道:“这又是何故?难道那些旧有的籍户便不需要操持耕业了?” “这倒也不是,只不过朝廷近年来屡推括田括户。河南府扩户则可,括田则见效不大,新括之户无田可授,旧有之户则多豪强荫庇、不税之家。新登之户虽然租调暂免,但总能收得一份丁税,若因失业,连这一份丁税恐怕都要失去……” 听到周良的讲解,张洛又想起来自家庄人们的情况,心内便渐有了然。 朝廷为了扩大税源,所以推行括户括田,为了诱使逃人归籍而开出比较优惠的条件,免除几年租调,只是每年收取一丁一千五百钱的税钱。这一条件固然还算优惠,但前提是编户的同时也要授给田亩。 河南府人烟稠密,括户工作成效卓著,但是在括田方面却遭遇了困阻。因为洛阳周边多有权贵豪强把持大片的田产土地,括田的阻力实在太大。括上来这么多户但却没有相应的田亩可授,那局面自然就尴尬了。 就拿张洛自家来说,他那田庄还是武周年间得赐,自此后便消失在了官府籍簿当中,朝廷在这两百多亩的土地上收取不到任何的地租。而他家庄人虽然成了在册的籍民,但是因为官府无田可授,只能继续租种他家的庄田。原本的佃租关系没有改变,只不过那些入籍的民户除了佃租之外还要承担一份税钱。 现在官府就是想方设法保住这一部分新增税户,一旦这一部分税户再流失掉,朝廷追究起来自然要遭受重罚。 明白了这一情况之后,张洛也不由得暗叹一声,眼下还是繁华的开元时期,地方行政已经多有积弊。等到更加癫狂的天宝时期以及之后的安史之乱,情势必然会更加的艰难。 不过眼下他的无权无势,连自己都多有困境难以解决,对此也只是喟叹几声而已。 三人用过早餐、正在庭前闲话,突然房间中又响起了一阵急促的咳嗽声,周良父子连忙告罪一声然后便匆匆冲回房间中去。 过了好一会儿,周良才又走出房间,神情有些黯淡伤神,张洛见状后便忍不住问道:“周夫人身染何疾?可曾延医诊断?” “拙荆身罹风疾,已有年许,虽有延问,但却难消病根,只能舍内卧养。我因府事所系,繁劳于外,换一些简薄俸料维生,家中则凭小儿短近佣工,也能近便照料其母。” 讲到自家夫人的病情,周良也忍不住长叹一声,眼眶微微泛红,显然夫妻之间感情真挚,既为夫人遭受病痛折磨而心痛,又为只能给家人如此清贫生活而羞惭。 张洛闻言也是默然,风疾在古代乃是一个疾病大类,并不只是特指心脑血管的疾病,就连尊贵如帝王,染了这样的病也很难治愈,诸如唐高宗李治甚至还要委政妇人从而引发了武周革命。像周良这样的家庭,怕是也只能就这么煎熬着等死了。 周朗提着瓦罐到院子外给母亲煎药,突然响起一个少女悦耳的声音:“你这样炮制药物可不得法,催不出更多的药力。” 张洛闻声也走出院子,便见身穿布裙的阿莹赫然站在院外,正指着瓦罐里的药材对周朗说道,他连忙开口道:“阿莹你不要乱说,周夫人还在房中等着服药呢!” “阿郎……” 分别一日,阿莹看到阿郎后顿时便笑靥如花,可当听到那斥责声便又嘟起了小嘴,低头小声道:“但这就是不对,将此捞出捣碎用淘米水浸上半个时辰后再来煎服,药力一定更佳!” 听到阿莹说的这么笃定,张洛不免也有些狐疑,周朗则是宁可信其有的尝试起来,等到滤出汤药送给母亲服用,周夫人脸色果然较往常好了许多。 张洛还在院子里忐忑等待着,等到周朗兴奋的出来告知效果,心内这才松了一口气,转而望向阿莹道:“你还真有几分技力?” “之前在南市香药行学来,要为阿郎制药服用,我哪敢不用心?就连药行里医博士都赞我天赋颇佳呢!” 得了阿郎的夸奖,阿莹顿时便露出自豪得意的笑容,旋即便又问道:“阿母着我来问,阿郎今日归否?” 张洛再留下来也没有什么别的事,于是便跟周良约定两日后再来访问,届时将会送来徐申所求的墓志铭,至于其人所奉送的钱帛,则就暂且留在周家。这来路不明的大宗钱财,他也不敢直接带回张家大宅。 0011 张令公书文俱佳 “府君讳融,徐州东海人也。伯益相禹,传嗣于徐……” 这徐申的父亲终生未仕,至死仍是白身,这就少了墓志铭的一大内容。有的人历官颇多,单单罗列其官职再将政绩稍加描述就可以写成一篇不错的墓志。 但这也难不倒张洛,他提笔信手写道:“君子不争,隐德藏器,行无赫赫之声,居有皎皎之质,清净化人,馨传牒谱……” 墓志就是对人一生的总结与美化,尤其是后者,毕竟人家属花了大价钱,绝对不是为的来找骂来了。 所以哪怕这个人乏善可陈,也要努力挖掘出其闪光点,再平凡的事迹,也要进行一定程度的升华。安禄山、史思明后世都有人给赛博哭坟,这世上又哪有什么十恶不赦、无一可取之人? 墓志的正文内容,张洛并没有花费太多时间,写完之后又细心的逐字检查是否有犯讳之处。 至于书写墓志所用的书法,则就采用的以“骨力劲建、法度严格”著称的柳体楷书。之所以选择柳体,那是因为别的他也不精通。 在后世书法又不像古代那样重要,甚至许多习惯了电子办公的人都提笔忘字,张洛之所以学习柳体书法且还颇具功底,那也是听了大学时期一个老师的建议:在学习和研究古代史的时候,最好能掌握一门与古人相通的技艺,在治学的过程中才会有一种心领神会的默契与对时代的代入感。 张洛学书数年,所以一手柳体书法还真不是胡乱的涂鸦勾勒,柳体因重法度,故而入门挺难,可是一旦略得方法,那就落笔刚健雄劲。 一篇墓志认真的誊写完毕之后,张洛都感觉非常完美。唯一的一点破绽,就是没有张说的印章给盖上。他连张说都见不到,更是无从接触其人的印章,而自己本身也不懂得雕刻印章,对此实在没有什么办法。 有关这一点,他也有所准备。墓志终究还是要刻在碑上的,原文署印主要还是起到一个署名防伪的作用,除此外其他的意义则不大。 这徐申求到了自己,那就是认可自己这一身份,只要他认为自己能够搞到张说写的墓志,那么有没有印章也就不重要了。 如果对方仍然纠结这一点,张洛索性就把原文再拿回来,说是加印章,但直接一拍两散,不跟他玩了!具体该要怎么应对,那就等到交易的时候再视情况而定了。 他这里专心代笔造假,两天时间转眼即过,之前两个庄丁已经回到了田庄,此次前往交易,张洛便带上阿莹一起。往返两三个时辰,有这么一个娇俏佳人同行也是一个享受。而且对于阿莹制药的能力,张洛也有了一定的认可,此番同往也能看看能不能对那周夫人养病帮上什么忙。 张洛在这个世界朋友不多,周良父子淳朴善良,张洛也乐与交往以了解更多风土人情。 因为上一次已经记住了路途,此番张洛主仆清早出城,上午时分就来到了周良家中。这不大的小院里除了周良父子外,河南府士曹徐申自是早早的便在这里翘首以盼,但在徐申的身边却还有另一个身穿圆领袍的中年人同样一脸急切的等待着。 “这一位是汴州刘司户,以朝集使入都,与我乃是同乡好友,因闻今来与张郎这般名门俊彦聚会,故也相从至此。” 等到张洛抵达,徐申先向他简单介绍了一下同行的那名中年人,旋即便又急不可耐的发问道:“请问郎君,张令公可、可允前所请托?” 张洛也按捺住激动的心情,示意身旁的阿莹将收成一卷的墓志铭递给徐申,同时叹息说道:“当中周折不必细说,总算未负所托,徐士曹日前那一餐酒食没有浪费。” 徐申听到这话后顿时笑逐颜开,旋即便小心翼翼的展开纸卷,而一旁那位汴州刘司户也急忙凑上来,两颗脑袋抵在一起认真品阅这一份墓志:“张令公当真妙笔!此笔法着实雄美!” 这两人都是七品的朝廷命官,文化素质自然也是不低,此时看着张洛所撰写誊抄的这一篇墓志,神情激动、赞不绝口。 这柳体书法自有一种领先时代审美的感染力,而那志文因为先入为主早就认定乃是张说所撰,自然也在他们脑海中进行了一番美化。不过就算没有这一层美化,张洛这一篇墓志也称得上是博采众长、富丽典雅。 “张令公不愧是翰林宗主,书文俱佳,实在、实在是让人景仰钦佩,佩服佩服!” 徐申在将这篇志文仔细阅览欣赏一番后,脸上已经堆满了夙愿得偿的笑容,他小心翼翼将志文卷起收妥,嘴上还在不断的进行夸赞,可见确是满意至极。 至于张洛所担心的那个没有他祖父印章的问题,徐申则根本没有在意,可能是因为太过激动,直接忽略了这个问题。 张洛见到应付过去,心内也很高兴,但也还细心的解释道:“此文虽我大父所撰,但书者却另有其人,乃是府中一位善书门客誊抄。” 张说乃是当朝宰相,难免会有批注的文书下发各地官府,为免在这小问题上露馅,张洛还不忘打上一个小补丁。 “那、那真是多谢,此书者法度可观,实非凡品!” 徐申听到这话后又连连作揖道谢,有的文章名家未必笔力雄劲,所以通常找人写完墓志铭后,还要另寻书法名家誊抄一遍再付碑刻。如此一来自然就要多一笔花销,而一些书法名家的真迹获取难度同样很大,润笔之资未必就比书稿花费少。 而今张洛送来这书法甚是美观,就等于省了徐申后续的麻烦,这自然让他大为感激,抓住张洛的胳膊连连道谢。 但是很快他就被人挤到了一边,那同行至此的汴州刘司户也来到张洛面前长揖道:“在下亦有所求,恳请郎君能够转达张令公!” 张洛之前还在考虑着该要如何继续开展业务,毕竟他冒名顶替终究上不了台面,不好公开招揽生意,却不想第一笔买卖刚刚完成,第二笔便又立刻送上门来。 尽管心里已是乐开了花,但张洛脸色却是骤沉,顿足怒声喝道:“前我感怀徐士曹孝心诚挚,所以代为传达大父,不意尔等竟如此失礼,一再滋扰!莫非真将我大父当作贪营货利、鬻文谀墓之辈?” “某等不敢、某等不敢!张令公国朝名臣,海内钦仰,某等亦心怀仰慕,绝对、绝对不敢心生亵渎之想啊!” 两人听到张洛这怒斥声,忙不迭连连摇头摆手的否定,而刘司户更是一脸悲切的说道:“恳请郎君能俯闻下官心声,下官少孤失怙,因受慈母恩养才得成人,恩慈丧仪俭薄,引为毕生之恨! 久事外州,此番幸得以朝集使入朝奏闻,才得以趁机游访畿内名家,期为家母求一碑传。眼见朝期将了、即将归治,来年更不知何时才能入朝,求郎君感怀此情,能为传达,勿使下官衔恨去国!” 眼见对方如此悲切,张洛也被感动的收起怒容,上前将这深揖不起的刘司户扶起,转又叹息道:“纵然刘司户孝情动人,但我大父也并非致仕赋闲之身。日前转告徐士曹诉求,已经饱受厉斥,实在不敢再冒昧启奏。都内不乏名家,刘司户你又何必一味就此苦求啊!” “燕公文名,天下有闻,但可求上,谁甘逐末?下官亦知此请确令郎君为难,恨此一身、俗物之外无能表现,唯奉钱百贯,以慰郎君走告之辛苦、以缓郎君受诘之窘迫,无论成否,先以告谢。若能得赐令公篇章,则另有丰馈,绝不失礼!” 那刘司户又一脸殷切诚恳的上前说道。 听到这刘司户又提高了价码,张洛忍不住瞥了一边的徐申一眼,瞧瞧你老乡多敞亮,光个跑腿费就给我一百贯,你这一百贯却连书带文兼得了,真是赚大了! 他这里沉默片刻后,又瞪了那徐申一眼,叹息说道:“我为徐士曹引诱入彀,既有前迹,难拒后来。受此情义胁迫,只能再勉为其难。但刘司户需谨记,事只在你我之间,若不能成,我丝毫不受。物之输给,决不入府!若我大父因此而受物议牵连,则我必入讼官府,以告尔等假孝义而贿结求幸!当中轻重,尔宜自省!” “岂敢、岂敢!郎君请放心,下官一定不会逾越滋扰!” 那刘司户闻言后便也连忙躬身说道,他同样也是官场中人,当中利害也能有所理解。 当朝宰相不专心处理国之军政大事,反而天天蹲在家里给人写墓志铭卖文牟利,这要真的传扬于外,自然会引起极大的非议,所以这种事只能做不能说。 他这里自以为是洞悉世事,却不知张洛只是为了扩大信息差来让自己这营生更稳当一些。你们拿了墓志就乖乖交钱走人,千万不要给我胡咧咧,否则老子就要去官府告你们! 0012 《金缕衣》 为亲长求写墓志本来是非常正常的孝义事情,可是因为有了这样的约定与默契,不免便添上了一丝鬼鬼祟祟的味道。徐申与刘司户只道是张说爱惜羽毛,但却想不到是眼前这少年在偷天换日。 在达成这样一番共识之后,彼此间的气氛也热络起来。徐申今天又让家奴送来了不少的酒食,不过张洛有了上次的经验之后,便没有再贪杯,简单吃了一些饭菜,然后便趁着机会向徐申提起了洛南三川乡修堤事宜。 此事徐申也听周良提起过,只是一直在等着张洛这里的进度,如今心心念念的墓志已经到手,于是当即便开口说道:“此事郎君但请放心,我已经着令府员重点关照三川乡修堤事宜。今夙愿得偿,我明日便要入府向使君请辞归乡,但后续还有周录事盯守,一定能让事情顺利完成!” “徐士曹笃行孝道、做事雷厉风行,当真让人佩服。且以此杯,预祝徐士曹归程一路顺风!” 听到徐申立即便要辞官归乡改葬亡父,张洛便也斟满一杯酒向其致意道。唐人尊奉孝道,为此连官职都说辞就辞,由此可见一斑。 徐申夙愿得偿,加上还要准备辞官归乡事宜,便也没有多做停留,略饮酒水便告辞离去,至于之前便送来周家的钱帛,自然也留了下来。那来自汴州的刘司户与之同去,行前约定傍晚便将所许诺的百贯钱帛送到这里来。 张洛之前还愁困于无钱傍身,去了一趟城南田庄收拾家底也所获不多,却原来是自己的打开方式不对,如今找到了正确的门路,短短几天时间便有起码两百贯的钱帛入手。 他这两天也用心了解了一番,这两百贯钱已经足够在洛阳城一些比较偏僻的坊曲购买一进院舍。虽然还谈不上是一笔巨款,但这无疑是一个好的开始。 这已经入手的一百贯钱帛,张洛也不打算直接带回张家。这些钱本就见不得光,而且张家大宅人多眼杂,包括自家在城南的田庄说不定都被有心人给盯着,所以他也考虑好了,还是继续将钱留在周家。 “周夫人久病于榻,尤需补养。我家今也并不需要这些钱帛买米作炊,便且留此,周录事可随需随取。” 待到送走两人返回周家后,张洛便又对周良说道。 周良闻言后脸色已是一变,旋即便连连摇头道:“这怎可……日前郎君送来礼货,已经愧受下来,纵然之前有施力的小惠,郎君也已经偿还。如今这样庞大一笔资货,怎敢受纳!” “周录事应该知我家境,这些钱帛也是推却不得受纳下来,若贸然执送回府,反而会滋惹非议。钱帛、死物也,扬之如土,堆之如垒,不加使用,终究无益人事。况且之前若非周录事相救,一身骨血已经不复存留于人间,这怎么能称得上是小惠?” 张洛虽然爱钱,但也不会以囤积为乐,他向来信奉钱花出去才是钱,而且在彻底离开张家之前,他暂时也没有什么花钱的地方,又对周良笑语道:“今我衣食无忧,这些钱帛也并无急用之处,以我无用之死物,结周录事生人之情义,就不要再推辞拒绝,阻挠我这处世的智慧了。” 周良还要发声拒绝,但一旁的周朗却扑通一声跪在张洛面前,又对父亲说道:“郎君既然如此高义,阿耶也就不要拒绝了。阿母她每天只凭劣药吊养一分元气,实在辛苦,若得良药滋养,也能减免一些病痛。 我父子虽然立事不成,但总还有这一条性命。郎君不重钱帛却重我父子,这样一份赏识,阿耶又何必推却?今日仗义舍财,来日有事要用此性命,郎君也只需一声,若有退缩,天地不容!” 说完这话后,这少年周朗便向张洛重重的叩首,继而便卷起衣袖,张嘴将手臂咬出血来,将那血涂在自己的脸颊捶胸为誓。 周良眼见儿子这么说,便也不再推辞,他向张洛长揖道:“徒然六尺,不能安室养家,幸在郎君赏识厚赠,使我老妻得养。深情高义,铭记肺腑。是儿性命,付于郎君!” 张洛见他父子如此郑重的表态,也是颇为动容。他固然不是要用这些钱财来收买这父子性命,但听到这样一番许诺,自是深感欣慰,本来不欲贪杯,却又找来刚才剩下的酒水,又与周家父子痛饮数杯,这才醉醺醺的在阿莹搀扶下上马准备回城。周良还要留在家中看顾妻子,便让儿子周朗随同将张洛送回家去。 归程中,想到自己找准了擅长的赛道、得以快速积累资本,同时又顺手解决了田庄的困境,张洛的心情自是畅快得很,春风拂面,酒意熏人,心里的一些烦恼也都荡然无存。 在城东永通门即将入城的时候,一驾香风盈盈的马车从大道上驶过,车上传来女伎欢快的嬉笑歌唱声,引起了许多行人的追逐欣赏,还不乏人在旁唱和。 张洛听到这声辞有些陌生,曲调也不甚优美,趁着一股轻狂爽快的兴致便摇头叹道:“艳辞俗调,俗不可耐!” 这评价顿时便引起了香车后一些追逐欣赏者的不满,一个骑乘青骢马的中年人抬手指着张洛不悦道:“少年人好大口气?这是俗调,那你可有什么新辞洗耳?” 这话正问到了张洛心痒处,他在后世曾经交往过一个学妹,这学妹喜欢古代的声辞曲律,自己还常常给古诗谱曲自娱,受此熏陶,张洛对古代的声辞曲律也有一定的了解。 他没有直接回应中年人的挑衅,而是拨马靠向旁边骑驴同行的阿莹,对这娇俏少女笑语道:“今日教你一曲新辞,习后唱来洗耳!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阿莹对自家阿郎自是唯命是从,而且阿郎所唱的这曲辞也的确是悦耳动人,当即便也认真的学唱起来。 少女歌声更加的空灵悦耳,唱起之后顿时便吸引了左近行人们的注意,而前方香车上那些女伎的歌唱声已是戛然而止,不乏车中盛装女伎探头出来张望聆听,待见到少女虽然装扮朴素,但却明艳动人,且人美声甜,而其伴从的少年郎更是英朗俊俏,这些女伎也都不免流露出艳羡向往之色。 “劝君莫惜金缕衣……” 先前挑衅的中年人听到这前所未闻的曲辞后,也是面露惊奇之色,不由得跟随吟唱起来,他这里品味良久,当回转过来再想问少年这是都下谁人新作时,少年与其那美貌侍女早已经入了城,融入进了城内长街行人当中。 不见了少年的踪迹,中年人顿时流露出满脸的遗憾之色。他越是吟咏品味,便越喜欢这一首曲辞,策马来到香车旁,向车中女伎们问话道:“方才那首曲调,你们都记住了没有?” “禀郎主,都记住了!” 原来这满车的女伎,竟都是中年人的奴婢,听到问话后便都连忙答道,更有几个直接开口作唱起来,声音或不如之前那少女嗓音空灵悦耳,但曲调却是分毫不差,展现出高超的唱技。 周遭路过行人全都对香车载满美伎出游的中年人艳福羡慕不已,中年人对那些羡慕的目光视而不见,只是皱眉沉吟道:“张令公乃是当世词宗,都下有此新致曲辞,若往访问,或许能知作者是谁。改道,去张令公府上拜会!” 入城后,中年人便带着一众随员直往康俗坊的张说府邸而去,抵达张家门前时已经到了傍晚时分,待其名帖递入,不多久张均便阔步迎出,远远向着已经下马的中年人拱手作揖道:“家君方自省中归家,并言连日无闻子羽兄音声,正觉耳闲味寡,转眼子羽兄便来。” “难道令公不是嫌我又来邀赚一餐酒食?” 中年人名为王翰、字子羽,并州太原人士,张说早年出任并州长史时便非常欣赏其人才华,入朝为相后便也将王翰拔擢入朝为官,因此王翰也算是张说的门生,彼此间关系颇为亲密。 两人说笑着一起入府登堂,堂中端坐着一个身穿燕居时服的老年人,便是宅邸的主人张说。 张说虽已年满甲子,须发露白,但仍精神矍铄、相貌堂堂,眉宇间自有一股颐指气使的雍容贵气,见到王翰行来,便抬手指着他笑语道:“此徒一身行游的骑装,想是出游方归,尚未还家便匆匆至此,必是吟得二三雕虫来此卖才!” “令公明察秋毫,真是什么都瞒不过这一双慧眼啊!” 王翰闻言后便也大笑起来,继而便又摆手道:“今某登堂卖弄,非某吟得,而是就道拾来。” 说话间,他也不落座,行入堂中便击掌踏歌起来:“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 王翰本身才华横溢且精于音律,家世豪富、不逊王侯,枥多名马、家有伎乐,且为人豪爽随性、不拘小节。这一首《金缕衣》从其口中唱出来,不同于女声的婉转悦耳,但却另有一股慷慨豪迈的意味。 堂中张说父子听完王翰的歌唱后,各自眸子也是一亮,尤其张说虽然位高权重,但却已经是两鬓斑白、韶年不再,听到这一首曲辞后,更多了几分伤感与追念,以至于在王翰唱完几番之后,他也忍不住低声吟咏起来:“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空折枝……此声辞虽坦率浅白,吟之别有深意隽永,较王子羽旧作‘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颇有异曲同工的洒脱意境!” 王翰闻言后也连连点头道:“所以我闻此声辞便心中爱煞、引为知己,急欲来共令公分享,也是想要请问令公,可知这曲辞作者谁人?” “我还是初闻此曲,哪知谁人所作,子羽既问,何不追问究竟?” 张说闻言后便摇摇头,他也非常欣赏这一首诗作,想要知晓究竟是谁人的作品,而在听完王翰讲述之前道中闻此的经历后,便也有些失望的叹息道:“若是都下名流新作,打听起来倒也并不困难。但若是埋没草野中的才流,怕是只能待其才情难掩、脱颖而出了!” 0013 应当做好人 周朗在将张洛送回张家大院后便匆匆告辞,要趁着天黑前出城回家,张洛把坐骑送回马厩后便与阿莹一同返回小院。 小院外远远便见到一个身穿青裙的中年妇人正叉腰站在篱墙外,一手指着篱墙外垂首而立的英娘正在训斥着什么,夕阳下一蓬蓬的口沫从她嘴里喷出来。 “这是郑夫人身边的仆妇苏七娘!” 阿莹看到母亲受气顿时便小脸一沉,向着小院疾行而去,张洛也快步跟随上去。 那苏七娘听到脚步声,转头向这里望了望之后便停止了对英娘的训斥,待张洛行至近前后才冷声道:“连日晨昏不见,主母心内也存牵挂,着我至此来问六郎安否?六郎还有心外出嬉游,看来是已经无碍,但让亲长烦忧不安,这就有失分寸了。六郎少年无知,英娘却是老仆,竟也短于提醒,实在是不该!” “青春少年,体壮如牛,百邪不侵,纵有些许疾扰也难伤我。” 张洛闻言后便也冷笑一声,望着这苏七娘说道:“疫气无形,几时消退不好断言,虽不伤我,旁人未必能免。尤其夫人身边多有半老之物,最是难防,如若因此一命呜呼,这又何苦来哉?所以暂停定省。苏七娘你要积德行善,做个好人,日后才能免于再遭受这种吉凶难卜的差使!” 说话间,他低头一口唾沫啐在了这苏七娘的脚边,吓得这妇人脸色一白,提裙跳开,旋即又瞪眼怒声道:“六郎此言何意?我又怎么不是好人?这番规劝难道不是善意?既然好心不受,那我便归告主母,待到主母发落下来,瞧你又要如何承受!” “忧深折福,气大伤命,我究竟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罪过,要让你这刁奴奏于夫人、激怒惹忧?还是你本来就心怀歹念,偏以小事滋扰,要让夫人折损福寿?” 张洛自然不会被这妇人恐吓住,反而更大声的怒喝道:“夫人纵有发落,小杖则受,大杖则走,此先贤所教。那你又觉得我该如何承受?莫非还要将我打杀不成?罢了,我怕了你们这些恃主行凶的刁奴。 既然此宅不能相容,我也并非没有去处,择日便离了此家,往城南庄上居住。但你们这些刁奴如若还敢来恐吓驱逐,拼却此身受罚,我也要奏于令公,告此欺凌之事,不信人间不公,滚罢!” 那苏七娘受此一番训斥,脸色已是惊诧的青白不定,难以置信的看了张洛好一会儿,见其又要迈步上前,这才忙不迭转过身去,既惊且疑的快步离开这里。 康俗坊这座张家大宅乃是族产祖业,所以大部分的张家族人都住在这里,包括已经成家立业的张均。他们倒也不是没有能力别处置业,只不过这么合族聚居既能体现出家族人丁兴旺,同时还能彰显出伦情和睦。 作为张说的长子,张均家室在大宅中也占据了一片面积不小的生活区域,整座东厢的跨院前后数进皆为其妻儿与奴仆起居使用,因此张均的夫人郑氏在宅中又被称为东厢大娘子,以区别于其他的房支主母。 郑氏笃信佛法,在宅中专门造了一处佛堂礼佛,但日常起居则在东厢后宅的最深处,这里既便于往主宅向翁姑请安,同时也能远离前宅宾客出入的喧哗、享有一份清静。 这宅院也不像前宅华堂那样重彩图绘、极尽雕饰,而是低调素雅、简约宜人。 或许在一些不明就里的人看来宅院布置似乎简单了一些,那是因为他们根本就认不出屋架之间那传自后魏宫样的斗拱,也不认识门额上那些看似粗疏简单的刻画线条乃是大德高僧所描绘的护宅法纹。 甚至就连踩在脚下、看似平平无奇的地面铺砖,都是叩之有金铁之声、冬暖夏凉的陶砖、而非普通的阶石,砖面还刻着摒恶扬善的经变故事,能够让人日日受其熏陶,修心养性、心怀仁善。 这样一块地砖,造价便抵得上五口之家数年之食,且在市面上根本就搜买不到,乃是洛下一些传承悠久的大寺馈赠给捐施钜万的善男信女们的佛缘之物。 至于屋前窗下的白墙更是会被一般人直接忽略过去、看都不会看上一眼,但其实那墙上的白色涂料本身就大有玄机,乃是用江南的白垩石捣碎研细过筛成粉,再用鹿的筋角熬制成胶,调和了银朱、丹粉等珍贵的药石之物,才作成这么望似寻常的白色涂料,涂抹在居室墙壁上既能防虫祛湿、预防痈疽,还显得美观大方。 总之这宅院远不像看起来那样平平无奇,内里到处都隐藏着常人无从察觉的低调奢华,也显示出郑氏作为出身名门大族的人,其日常起居生活品味都有别于张家这种一代骤起、乏甚底蕴的新出门户,已经不再追求那些浅白直接的奢华享受。 苏七娘在外触了霉头,匆匆返回这宅院中,她先在门外接过婢女递上的银柄麈尾掸去身上在外奔走所沾染的浮尘,然后才小心翼翼迈步走入房中,却又听到内里传来一妇人之声:“主母正在考校阿郎课业,七娘你且待屏外。” 房间中,一个身着鲜艳锦袍的少年正伏案持笔在纸上默写着经义,但似乎是因为不够熟练,默写速度并不是很快,额头上也是冷汗隐现。 书案的对面端坐着的主母郑氏神态严肃,手持木尺,看到少年默写的磕磕绊绊,眉头便皱得更深。 “呼,孩儿写完了,请阿母验看!” 终于少年长吁了一口气,放下毛笔后一脸轻松的望向对面妇人。 少年乃是张均的嫡子张岯,郑氏接过儿子那默写的纸张略一端详,便又一脸不悦的说道:“中有几个错字,写的又这么慢,笔法仍是如此丑劣,该罚!伸出手来!” “阿母,我知错……” 张岯闻言后顿时面露惊惧,但见母亲神态越发严厉,还是小心翼翼伸出了手掌。 郑氏挥起木尺狠狠抽打了十几下,见儿子已经吃痛得涕泪横流这才停下来,口中则冷声道:“你祖、父都是翰林名士、名满天下,你却这样的庸劣,来日入读弘文馆必然难免露丑于外,更让人讥我管教不善!记住今日教训,休息一下继续归舍练习。” 张岯听到这话后才如蒙大赦的站起身来,捧着被抽打红肿的手掌匆匆行出,来到外堂窗下坐定下来,自有婢女小心翼翼的入前为其揉搓祛痛。 教训完了儿子,郑氏才又将苏七娘召入房中,沉声问道:“那物真是转好?又如何应你?” “奴往废园去,六郎却不在……” 苏七娘连忙将此行经过讲述一番,尤其之后张洛对她的那一番斥骂更是添油加醋的复述一番,神情语气都夸张不少,但却隐去了折福伤命之类的话语。 “他当真这么说?要离开家门、独自生活?” 郑氏性格本来就古板严峻、鲜少随和,闻言后顿时便面露怒容,拍案怒声道:“这孽子几时变得如此猖狂,不惧家法?之前我不愿家宅不安,对他也有姑息纵容,他莫非真以为不敢刑罚施及!” 她这里话音刚落,外间正竖着耳朵听的张岯又忍不住高呼道:“那孽种要离家,他婢女阿莹莫非也要同出?奴婢私逃可是大罪,阿母能否抓回赐我……” “你住口!” 郑氏心情本就欠佳,闻言后更是大怒,直接摆手示意将这小子引出,然后才又沉声道:“此徒乖张难驯,该当如何罚他?” “应当遣奴捉来,庭前杖责!” 苏七娘口中恶狠狠说道,想到之前被少年呵斥的情景,她心中便羞恼不已。 “此计不妥!日前他落水昏病回家,老夫人还使人问,可见并非全不关心。人老心懒,不辨是非,若闻她病孙又遭肉刑,必然更怜,或就会误解主母。” 站在郑氏身边的妇人却提出不同意见:“此儿如此气壮,仰仗着无非他亡母遗产。不如便放纵其意,暂且放任他擅自离家的劣行。妾闻日前城南水患,他那庄业正淤涝难耕,可使人往河南府递言拖延修缮,待他庄人失耕、颗粒无收,生计艰难时必还要归家求庇。待那时既可数罪并惩,狠狠打消他的气焰,又能顺势收了他的庄业,让他从此后只能伏槽乞食,不敢再忤逆主母!” 郑氏听到这里,眸光便闪了一闪,显然也认可此计,但在想了想后又不耐烦的摆手道:“此厌物既非出自我肠,我也懒于管教,这些闲事不必告我,你等斟酌处置。他归不归家我不在意,但却一定要肃正家风,不要扰了宅中安宁!” 房中几个仆妇听到主母这么说,心中便了然这是同意了如此处置,甚至还可以更进一步,只不过主母体面端庄,自然不会去做这些鬼祟手脚,故而只会默许,具体的事情执行,自然要由她们这些奴仆操作。 0014 财源滚滚 “阿郎又何必同这样的恶奴动怒使气啊,她本就受主人指使来这里使坏刁难,就算一时喝退,归后不知还要在其主人面前如何中伤阿郎、更增仇怨。” 小院中,英娘并没有因为张洛逐走那苏七娘而感到欣喜,只是一脸忧虑的叹息道:“如果能尽快离开张家,那自然不畏惧她们主仆怨恨。但今还要困留在此不知几时,尤需小心啊!” 一旁的阿莹闻言后却说道:“我觉得阿郎做的没错!阿母你只说要小心,可有的刁难绝不是小心谨慎就能避开的。哪怕咱们笑脸迎送,这苏七娘归后会向主母称赞阿郎知书达礼?管厩的吴川之前总是诱诈阿郎,但遭受一番训斥后,如今他还敢吗?” “你这恶婢子,满口的歪理!不能帮助主人解困,反而还助着主人滋惹忿怨,着实该打!今时怎样形势,你难道不知吗?” 英娘听到这话后便面露怒色,举手便要去打阿莹,担心她煽风点火越发助涨了阿郎少年意气,吓得阿莹连忙缩到了张洛身后。 张洛举手架住英娘的手腕,转又温声说道:“阿姨你也不要动怒,当下形势虽然艰难,但也总有办法解决。这些奴仆仗着主人的声势惯会狐假虎威,她们骨子里便低贱,越耍弄威风才越快活,断不会与人为善。只有吓住了她们,她们才会懂得收敛。” “阿郎病愈后,越发懂得处置人事,近日又开始发奋读书,越发让人欣慰。只要阿郎学有所成、见重于人前,过往的辛酸又算得了什么?” 英娘讲到这里后又叹息道:“日前说要脱离张家,在知主母的歹意难消后,我也是赞同的。但阿郎自田庄归后便不再提此事,只是整日在家读书,必是田庄积储不丰,想要脱离张家甚难,所以阿郎专心学艺。我不识诗书,也别无长计,只能昼夜纺纱,希望能增补物用……” “阿母你误会了,其实阿郎……” 阿莹听到这话,忍不住开口说道,只是话还没有讲完,张洛已经在一旁轻咳一声将其打断。 他近日代写墓志一事,并没有跟英娘解释清楚。英娘虽然年纪更大,但反而还不如其女阿莹那样有主见和决断力,张洛担心若将实情告知,英娘反而会更加的担心,索性便暂且瞒住她,也叮嘱阿莹不要泄露内情。 阿莹这两次跟随阿郎出入真可谓是大开眼界,见到外间那些威风凛凛的官人们在阿郎面前都要毕恭毕敬,见到阿郎只凭一篇文章便换来上百贯的钱帛,这都大大超出了她过往对阿郎的认知。 但是出于对阿郎的信任和崇拜,她对此也都接受极快,她甚至觉得阿郎可能是获得上天的垂爱,派遣神仙梦授神笔,才让过往厌学爱玩的阿郎发生了脱胎换骨的变化。尤其在这少女怀春的年纪里,如今的阿郎在其眼中简直就是直冒金光、无所不能的神人形象! 所以在听到阿母还在忧愁生计的时候,阿莹自然觉得有些啼笑皆非,哪怕阿母纺纱又快又好,就算不间断的纺上个三五年,怕是都比不上阿郎一篇文章的收获! 英娘虽然不再追打女儿,但也没有什么好脸色,指着她怒声道:“你在外游荡一天,全无事做,徒费口粮,还不快去窗下纺纱!我去给阿郎置备餐食。” “啊?我……” 阿莹之前还在暗笑阿母是在徒劳用功,却不想转头自己也被安排此事,俏脸顿时一垮,她自知此事实在意义不大,但也不敢再违逆母亲的吩咐,只能垂头丧气的往纺车走去。 张洛见状后也是一乐,怕这小娘子受不了体罚而露馅,便又举手道:“纺纱倒也不急,阿莹先来给我侍墨。” “来了来了!” 阿莹听到这话顿时一喜,如灵活小鹿一般跳回张洛的身边。 英娘看到这一幕也是有些无奈,她虽然忧愁于当下的困境,但也乐见一对青梅竹马的小儿女亲密相处,于是便怀着喜忧参半的心情往厨房去做饭。 对于主母郑氏主仆之间的计谋,张洛并不清楚。 他之所以向那苏七娘透露自己有离开张家的打算,倒也不是纯粹的使弄意气,一方面是想试探一下夫人郑氏对此会有怎样的态度和反应,另一方面则就是警告对方不要频频派人来挑衅自己,以免他做出什么过激的应对。 眼下他找到了一个生财之道,但心里却清楚此事难以持久,一则这种事终究会有泄密的风险,时间越长则风险越大,二则张家这看似风光无限的富贵荣华也已经持续不了太久,张洛自然要把握住机会,在危机到来前积累到可观的资金,别的人事纠纷能免则免。 他来到书桌前铺开纸张,开始在心里打起了腹稿。 一旁的阿莹也乖巧的立在桌边,白皙的小手捏起墨条来开始细细的研磨,葱白的指节与漆黑的墨材对比异常的强烈。少女鬓间几缕青丝垂落下来,给那粉嫩娇俏的侧脸增添了几丝风情。 张洛将这一幕收于眼底,心情不由得荡漾起来。怪不得古人将“红袖添香夜读书”当作极致风雅之事,且不说这些脱产老登们才情如何,审美意趣真的是值得信任。 不过他很快便意识到自己正在做什么,这些遐想实在是有欠庄重,于是便连忙晃晃脑袋将些许杂念全都摒除,脑海里笃笃敲了几下小木鱼后,便端正心态开始认真构想起来。 那汴州刘司户为亡母求墓志,而女人在古代通常都是相夫教子、打理家事,不会太广泛的参与社会活动,故而墓志便主要集中在对其家世与妇德妇功的夸奖,尤其是要对刘司户这个出钱的孝子大加褒扬,如此才能让其感到物超所值。 张洛虽然是冒名代写,但也并不敷衍,撰写的十分认真,从墓志文笔上来说就未必逊于张说,毕竟在张说之后相关的文章体裁又发展了一千多年,刨除那些不同时代的审美意趣,文法结构上又丰富许多。 固然这些人主要还是求的名人名笔,但所谓莫欺少年穷,或许未来张洛通过自己的努力,能够获得远较其祖父更加崇高的权势地位与文学成就,那这些人还得后悔他们当年没有慧眼识珠的直接请求张洛撰写墓志,浑然不知张洛已经贴心的让他们不留遗憾了。 有了上一次的经验,这一次的交易更加顺利,又是在两天后,刘司户亲自将余款运送到城外周良家中,钱货两讫后便满意的离开。而这一次的交易除了其人之前许诺给张洛的一百贯跑腿费之外,又额外给了足足两百六十多贯的墓志润笔费,也让张洛这一次的收入陡翻数倍。 书写墓志的费用本身就没有固定的价格,主要还是看志主家的财力与诚意,以及撰写者的社会地位与名望,只要双方彼此都觉得满意,那这件事就能成。这刘司户如此阔绰的手笔,也让张洛大为感叹其人当真豪富。 “汴州乃是河南雄州,其境汴渠为河南漕运要道,江淮漕船因此往复,时货聚散冠绝河南,所以其境丰饶。民间窃议,但得居任汴州,哪怕只是下曹胥吏,亦他州令长所不能及。” 听到周良的解释,张洛才明白这位刘司户何以如此阔绰,原来是守着运河做官,那自然就财如流水滚滚滚而来了。 这刘司户虽然没有再为张洛引来新的顾客,但周良却又告诉张洛,日前他去徐冉家中欢送其人时,席中便不乏宾客向其打听,俨然是将周良当作了一个联络人。 有了两次成功的经验,张洛也是自信心大涨,当即便表示此类请求不必拒绝,但是要紧得选择口风严密、不浮夸孟浪之人。 特别是那些来自各州的朝集使,他们去年冬天入朝,今春之后便又要离开洛阳各归本治,并不会留在洛阳太长的时间。而且他们往往携带丰厚的资货入都,用以贿结当朝大臣、乞求上进,简直就是再合适不过的肥羊……客户了。 0015 不许坟头唱歌 “此间河堤坍掘里许,伊水由此东溢,只要封堵起来,龙门东麓积涝便可消退。自此向下数里外本有一埭,之前被人移去别处截流,此番再新设起,纵然日后还有险况,也能大大减少东溢的河水!” 周良行走在河岸工地上,指着正在修复的堤岸对张洛解释道,自己也不时拿起铺在木板上的纸张在上面写写画画,写满一张后便卷起投入到背后的布袋中去。 张洛看到周良这样细致用心,也不由得感叹道:“周录事这样精诚于事,城南涝事也一定能快速解决,是城南百姓的福气!” 周良闻言后却自嘲一笑,继而便神情黯淡的叹息道:“我做这些也无甚大用,只是不想自己良心被纷扰人事埋没罢了。今春少雨却爆发洪涝,郎君难道不奇怪?此番事并非天灾,而是人祸啊! 洛南农事兴旺,多是权门庄邸,他们任意的穿渠作埭、截流设碓,整个洛南乡野都已经被穿凿得千沟万壑,无从统控。伊川决堤,便是因为几家权门贪图碓硙之功,不肯通渠放水以助春耕,上游则截渠凿沟,致成此祸!” 张洛没想到此番水患居然还有这样的隐情,听完后也是惊诧不已,旋即便又问道:“河南府对此难道就视而不见?” “纵然能见,也是难管。往年崔大夫居府作尹,虽然处事强直,但也要为诸大族留一份人情,否则府事便处处遭受掣肘。崔大夫登朝之后,如今在府的张大尹初来乍到、诸事未调,所以年初才发生这样的纰漏。” 周良作为河南府管理水事的官员,讲起此中积弊来也是愁眉不展:“此度徐士曹请辞归葬恩亲,固然是因孝义,但也有借此抽身之意。此番水患如若处置不善,岁终必得下考,轻则罚俸,重则流放,侥幸秩满,恐怕也要十数年内难预选司。此番因孝去职,还能保一个风评不减、前程无害。” 张洛听到这话后也不由得瞪大双眼,果然他对古人还是了解太片面了,本以为那徐冉为了改葬父亲,大好官职说辞就辞,原来也是为了借此跳出火坑。 “周录事难道不担心前程受阻?” 他见周良还在认真的走访查看各处工程,并细心的进行记录,又忍不住询问道。 周良闻言后便摇摇头道:“我方伎得用,旧是汴渠斗门吏,开元初为陇西李大夫援引入府担任录事,流外入品,前程有限。位卑力弱,难襄大用,只希望恪尽职守,不负自己所受的这一份禄米。今春游走乡里,先把洛南渠堰碓硙各处方位统计标定,入奏府中以备后事调整。” 张洛听到周良的回答,心内也不由得肃然起敬,所谓的开元盛世不只是帝王将相的丰功伟业,更是得益于时代中这些恪尽职守却又在历史长河中难以留下什么痕迹的小人物的默默付出。 之前告假几日,已经大大影响了周良统计洛南渠堰的进度,在引着张洛看完正在用工的区域后,便又要转去别处巡查。 张洛自然没他这么热诚,便不再继续随同,要返回田庄去通知庄人修整农具准备春耕。 正在他告辞之际,周良却又唤住了他,入前轻声问道:“郎君近日可有得罪什么人?昨日府内诸曹议事,有人想要阻碍用工三川乡东郎君田庄附近的工事。因有徐士曹行前所嘱,又被我使言推脱。虽然用工无阻,但也要提防歹人别处滋扰!” 张洛闻言后登时便皱起了眉头,想起日前在府中对那苏七娘的叱责。他的社会关系简单,除了与张家人的亲缘与纠葛之外,在外鲜少有什么恩仇,这种突然的恶意针对,不用想也知必是张家有人在作祟。 看来自己那天的试探也是让对方做出了反应,矛头直指他表面上唯一的财源,要断了他自立的倚仗。只可惜这做手脚的人蠢了一些,既没能扰乱田庄的生产,而这田庄的营生也已经不再是自己的命门。 虽然不排除对方一计不成再生歹计,但张洛心内清楚留给她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很快便要自顾不暇,更难腾出手来刁难自己。 回到田庄后,张洛一边通知庄人们准备农耕,一边又安排少年丁青带上两个庄丁前往城东柏仁里的周良家中去,一边帮助周朗照料其母,一边也是看住寄存在那里的财货。 他倒不是不放心周良父子,只不过周良忙于公务,周朗一人在家又要照顾病母,那么多财货堆放在家中,毕竟有些不妥,多几个人看守也能放心。 在得知主母郑氏暗中刁难自己后,他越发不敢让这些财货暴露在对方视野中,眼下也只有周良家能确保不受窥视,已经遭了惦记的田庄也不安全。 其实张洛也考虑过悄悄在洛阳别处置业,只是眼下积蓄仍然未足,手头这点钱置办一个不大的宅院已经所剩不多,索性继续攒一攒。 等到脱离张家后,他去到山南河北等外地州郡改头换面设法入籍,换一个新的身份再到两都重新开始,过上几年形貌有改,再加上他来自后世的丰富知识储备,就算再遇到张家人,他们怕是也不敢认自己就是当年家中逃出的那个小庶子。 到时候就算指着张均鼻子骂娘,时流也难以指责他大逆不孝。 “阿郎此番大难不死,更有启智生性,应当前去祭告一下娘子,以慰先灵!” 英娘今日也来到了庄上,等到张洛安排完庄事之后,便入前开口说道。 张洛对那亡母武氏虽然没有什么深厚感情,但既然鸠占鹊巢的入据了人家儿子的形骸,自然也要有所表示,在听到英娘的提醒后他便也点点头。 洛阳北面的邙山乃是久负盛名的丧葬胜地,历朝历代多有帝王将相埋骨其中,但其实洛南龙门东麓的万安山同样也是一块风水宝地,开元名相姚崇、张说等家族墓地都选择在此。 张雒奴的母亲武氏作为张家小妾,病故后便也被埋葬在了万安山的墓园中。 万安山坡度并不陡峭,张洛骑着那匹老马,忠仆丁苍带着两个庄人在前开路,挥着手里棍棒惊逐草丛里的蛇虫,英娘提着祭品随行在后。 一行人花了一个多时辰才抵达了万安山的墓园,看到张家族人墓前树立的墓碑,张洛不免便见猎心喜。他这几日撰写墓志牟利,也想看看张家亡人墓志都是什么水平,暗自切磋一下。 张说的父、祖墓志皆出其手,尤其是其父墓志情真意切兼章句优美,堪称唐人墓志之典范,张洛也站在墓碑前欣赏了好一会儿。直到英娘发声提醒祭品已经摆设妥当,他才收回视线,往自己母亲的坟墓方向走去。 来到母亲墓前,张洛却不由得心头怒气直涌。他母亲坟墓远较其他张氏族人的墓上封土更小,而且墓志也只有简简单单百余字,只是略述家世生平,除此别无他言。 这样简单的墓志自非出自名家之手,张说、张均父子皆是翰林名士,结果却连一字都吝于赠给。尤其让张洛感到愤怒的,是这墓志上根本就没有和自己有关的讯息,仿佛他母亲只是一个无子早夭的可怜女子。 张均的正妻已经不许少年张雒奴称其为母,而今其生母墓碑上又全无子息的信息,他们母子俨然成了无前无后的人间孤孽! 若是之前,张洛或是不会太过在意此类问题,可是近来为人撰写墓志牟利,真切感受到了唐人为亡亲营造哀荣的热忱情怀,便越发忿恨于张均对此的疏忽怠慢与漫不经心。 他抬手抽出腰间悬佩的小刀割破指尖,用血水在墓碑上写下“子雒奴”几个字,然后又沉声说道:“丁苍你归后访请碑刻匠家为我母再造新碑,志文我稍后给你!” 丁苍闻言后连忙点头应是,旋即泪水便涌出了眼眶,跪在目前悲声道:“娘子可有看到,阿郎今已这般懂事?奴等虽然没有教养之能,但阿郎天资聪颖,自有慧性……” 英娘也跪在一边感动落泪,见到郎君如此生性,她们越发感到欣慰没有辜负娘子临终的托付。 “孤儿去慈亲,远客丧主人……” 张洛看到这一幕,也不由得悲从中来。 他本来是一个积极乐观的性格,很少会被负面情绪所左右,但也并不意味着就全无悲观的情绪,孤身一人穿越异世,放眼望去皆是陌生人事,过往熟悉的亲友俱不复见,之前忙于扭转困境,也无暇自怜自伤,眼下心内悲观的情绪被引出来,便不由得唱起后世女友谱曲的古诗《悲哉行》。 这古诗词意本就非常的伤感,谱曲之后更添苍凉,张洛唱着唱着也不由得泪流满面,到最后一句已是发泄般的吼叫出来:“少年莫远游,远游多不归!” 一曲唱罢,他的情绪也平复许多,祭拜完毕后便站在一边等着丁苍等人收拾祭品,心里还在为亡母墓志打着腹稿。 突然,左近山坡骤然响起急促的马蹄声,不多久便有一队七八名身形魁梧、挎弓佩刀的骑士策马从另一方山梁向此冲来,为首一人还大声喊道:“方才于此悲歌者,可是尔等?” 张洛看到这一幕顿时有些傻眼,难道在大唐上坟唱歌是犯法的? 0016 武家小魅魔 眼见这些骑士们策马逼近,丁苍几人迅速来到张洛身边、将其掩护在后,手持棍杖一脸警惕的望向对方。 “足下不要惊慌,某等并无恶意。有贵人闻歌感怀,欲来相见,先遣某等来此问询。若非此处作歌,便向别处寻找。” 那为首骑士眼见对方误会,便示意群属勒马顿住,旋即便又开口解释道。 张洛听到这话后才略松一口气,当即便开口答道:“不错,方才正是在下作歌。伤怀思亲、情不能禁,不知左近有贵人踏青游赏,若有冒犯,还望见谅。” “郎君言重了,既如此那便请于此暂代,贵人片刻即至。” 那为首骑士听见找到正主便略露喜色,又示意身后群徒下马,在此山坡上分开立定,瞧那行止与站位都是训练有素的模样,颇有行伍之风。 张洛见到这一幕后,便也摆手示意围在身边的丁苍几人暂且退在一边,瞧对方这架势,如果真要有心加害自己的话,凭自己几人再怎么反抗怕也只是徒劳。 时间又过去了一会儿,山坡灌木丛后又响起了车马声,不多久一驾雕饰精美、四面垂帷的马车被人前后簇拥着向此驶来。 拱从在马车前后的步骑之士足有上百人之多,而且其中多半都有兵器在身,另有多名仆妇婢女手持麈尾、羽扇等各类器物随行在马车旁边,随从人员直将这片山坡都给站的满满当当。 只看这行仪排场便知车上那贵人身份必然不俗,怕不是一般的尊贵。 那先一步到来的骑士首领快步来到车前,躬身禀奏片刻,然后便又转身来到张洛等人面前开口说道:“贵人请郎君入前叙话。” “阿郎……” 丁苍几人仍是一脸忧惧之色,张洛则摆摆手示意他们停在原地,自己慢步向前走去,眼下这情况也由不得他们,而他心里也好奇在这荒郊野岭摆出这么大排场的究竟是什么人。 张洛来到车前,还在思索该要如何称呼车内之人,车内已经响起一个略显低沉又不失宛转的女声:“方才所歌,谁人所作?” “是在下思忆亡母,自作遣怀。” 张洛略作欠身,不客气的将这辞曲都据为己有,在眼下这世界中也没人和他争抢。 “哦,是你自作?” 车中贵人语气略显诧异,沉默片刻后才又开口问道:“你这少年是谁家儿郎?” “在下乃燕国公张令公门下孽孙,今日登山祭拜亡母。” 张洛想了想还是开口答道,他虽然心内打算着要脱离张家,但眼下这个身份还是他最说得出口的身份。 “原来是张燕公门人,怪不得,家学渊源,能为妙辞。” 听到张洛自报家门,车上贵人语气才不再惊奇,继而又说道:“扰你祭拜恩亲,抱歉了。只是刚才闻此声辞心甚有感,能够劳烦少年郎再歌一番?” 本以为是在荒野遭遇歹人,却没想到是歌迷来访,而且还这么有实力,张洛自然也不好拒绝这一要求,当即便轻咳几声清了清嗓子,再将刚才那首《悲哉行》重唱了一遍。 “娘子,声辞曲调俱已录定。” 一曲唱完,车上贵人久久没有声息,车后有一名侍女捧着一卷纸奉入车内。 张洛在一旁瞧见不免一奇,感情这让自己再唱一遍就是为的将这首歌曲抄走? 这时候,车中又传来那贵人低沉婉转的哼唱声,曲调较之张洛所唱又更加的凄怨伤感,尤其是唱到最后一句“少年莫远游,远游多不归”时,那声调更是如泣如诉、勾人伤怀。 “少年郎才情甚佳,作此妙辞怀缅恩亲,你亡亲若能闻此想必也会欣慰。今我借此声辞派遣伤怀,既已抵此,亦应薄酬清酒一杯以表谢意。” 车上贵人轻轻将手一举,车旁婢女便入前掀起了车帘,张洛也忍不住仰脸望去,便见到一个身穿素白襦裙、发结望仙髻的妇人正坐车中。 妇人桃腮杏眼、柳眉细长,五官姣好、明艳动人,瞧着约莫三十几岁,或者更年轻一些,浑身充满了一股令人意乱神迷的风韵。 随着车帘撩起,整座华车都顿时黯然失色,周遭人的视线不由自主便被吸引到这美貌贵妇身上来。 张洛自知非礼勿视,但也还是忍不住认真盯了两眼之后才又收回视线,侧身避在了车驾的一边。 妇人在婢女搀扶中下了车,另一旁早有仆从抱毡铺在了车前,并一直延伸到张洛亡母墓碑前。 那妇人踩着毡毯行至墓前,美眸向那墓碑上略一打量,视线顿时一凝,将碑上文字细看一番后便又回首认真打量起张洛,口中则沉声道:“这坟茔中所葬便是你母?你是息国公外孙?” 张洛闻言后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息国公正是他外公武攸宜在神龙革命后被夺王爵后降封的爵位,英娘、丁苍等旧奴私下里仍是习惯往尊贵了称谓,倒让他一时间有些陌生,于是他便又点了点头。 妇人见状后,望向张洛的眼神更复杂了几分,抬手一招说道:“你到近前来。” 张洛缓步上前,自然不敢再放肆打量妇人,站在毡毯外侧,视线只盯住自己的靴尖。 “这碑上字是何故?” 妇人将张洛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又指着墓碑上他用血写的几个字发问道。 张洛仍不知对方身份以及和自家的关系,自然不会告以实情,只说道:“说来惭愧,当年治丧仍是人事不知的顽物,碑刻疏漏竟然不觉。而今渐长,愈感亡母孕养恩重,且以血补,来日更造碑志。” “你几岁生人?” 妇人站在碑前略作沉吟,又望着张洛问了一句。 一旁的英娘连忙答道:“我家阿郎是开元元年五月生。”严格来说,少年张雒奴是先天二年五月生人,先天二年十二月改元开元,一年存在两个年号,便以后者为准。 “好孩子,你虽不识我,但我与你家颇有渊源。由你母处论来,应当唤我一声姨母。” 妇人听到这话后眼神缓和一些,又望着张洛微笑说道。 “姨、姨母?” 张洛闻言后自是大感诧异,他所接受的少年张雒奴记忆连有关母亲的内容都几乎没有,就更加不会涉及什么母族的亲戚了,当即便大惑不解的望向英娘,而英娘也是一脸的茫然,显然同样搞不清楚状况。 妇人让婢女在墓前摆开祭物后略作祭拜,然后又叹息道:“我少小离家,与同族亲人都短于往来,你自幼丧母,不知不识也不意外。 今我入此山中追念早夭的孩儿,遇你来此祭拜亡母,咱们姨甥并为至亲独弃世上的伤心人,于此相见也是一场缘分。” 虽然张洛仍然不清楚对方的身份,但话说到这一步,且对方人多势众,便也只能暂且认了这个长辈,欠身恭声说道:“逝者已矣,生人仍需认真维生,否则人间更有何人如此牵挂亡人?也请姨母节哀自爱。” “谢你宽慰,当年确是心伤欲死,如今也总算略能看开。” 妇人展颜一笑,眼底虽然仍有一抹凄怨,但也美丽的让漫山山花都黯然失色,她又向那车驾走去,同时口中说道:“我出入不便,眼下便要速归,无暇共你仔细叙话。 此番偶遇,让人欣喜,可惜出行匆匆,不能赠送晚辈一份礼物。这样罢,暂且给你一信物,你日后有事可往洛北清化坊去访我家奴,只要是一般的疾困,都可助你。” 说话间,旁边一个面白无须的年轻仆员便凑上来,腰间解下一枚铜制的鱼符递在张洛手中,并小声叮嘱道:“郎君请妥善收好此符,来日往清化坊西曲直访牛贵儿即可。” 这年轻仆从一靠近,张洛便从其身上嗅到一股类似丁苍身上的气息,只是用更加浓烈的香料掩盖的并不算太明显。 他下意识抬手接过鱼符,还未暇低头细看鱼符上的字迹,妇人已经登上了车,又探出头来对他说道:“自此向南里许有你那早夭无福的表弟一座石塔,日后我未必再能勤于来此,还请雒奴你暇时代为打理一番。” 张洛连忙点头应是,旋即妇人又召来一骑士吩咐道:“留给我这甥儿一马。” 骑士闻言后也不敢怠慢,连忙在同行坐骑当中挑选出一匹颇为神骏的青骢马连带上面的鞍辔一并留下,而后一行人便拱从着车驾一起沿山路下山去了。 “阿郎,这竟是一匹内闲厩的御马!” 待到那一行人渐行渐远,丁苍入前牵引马匹,见到那鞍辔上有标识痕迹,略作辨认之后,登时瞪眼惊呼一声。 与此同时,一边的英娘也开口道:“我记起了,山南有悼王塔,是当今圣人为早夭爱子所造。阿郎,这、这位娘子是大内的贵人,只是、只是想不起我家还有何亲奉宸……” 英娘一时间还想不起那位美艳妇人的身份,但张洛却已经确定了,他低头看着手上鱼符赫然写着“内侍省内仆令牛贵儿”几个字,嘴角泛起一丝讶然的笑容。 他这位山中偶遇的姨母,赫然是当今玄宗皇帝的宠妃、称得上是武家小魅魔的武惠妃! 0017 好马配好鞍 武惠妃是何许人也? 后世讲起唐玄宗的感情史,最让人耳熟能详的自然莫过于其与杨贵妃的那一段不伦恋。但其实在杨贵妃之前,她的婆婆武惠妃便已经是专宠于后宫的存在。 武惠妃乃是武则天的侄子武攸止的女儿,年幼时其父便已病逝,便被接入宫中抚养。之后大唐政局几经流转,最终由武则天的四子李旦一系执掌皇权,玄宗李隆基继位之后,便将这小武氏纳入了自己的后宫中。 武惠妃在内宫中的经历比较形似于她的姑奶奶武则天,开元元年见幸而初封婕妤,玄宗皇帝的原配王皇后因无所出、宠眷日薄而最终被废,之后武婕妤日渐受宠而进封惠妃,并且几度想要进取皇后之位。 但是因为有了她姑奶奶武则天这前车之鉴,无论是唐玄宗还是外朝大臣心里都绷着一根弦,不能容忍武氏女再为后宫之主,使得武惠妃一直不能遂愿。 历史上武惠妃为了谋求皇后之位,直接引发了开元时期震惊一时、放在整个古代历史中都非常惊人的三庶人案。即玄宗太子李瑛、鄂王李瑶、光王李琚因其各自生母失宠怀怨,遭到惠妃女婿杨洄的中伤,之后惠妃用计召三王入宫并构陷他们谋反,以至于玄宗震怒,将此三子废为庶人,旋即又将三庶人赐死。 三庶人案可以说是唐玄宗一朝非常重要和关键的转折点,而作为直接引发此事的武惠妃对开元时局的影响还不止于此。 她虽然久处内宫之中,但影响力却并不只局限于宫闱之内,对于外朝人事同样也产生了非常可观的推动力。 一代奸相李林甫,乃是唐玄宗一朝担任宰相时间最长的人,足足有十九年之多。而作为古代贤相典范的姚崇、宋璟,两人在玄宗朝担任宰相的时间加起来甚至都不足李林甫的一半。 就是这么显赫的一个外朝权相,李林甫之所以能够拜相,也是因为得到了武惠妃非常关键的帮助。而李林甫在执政时期的站队与行为,也直接受到了此事的影响。 少年张雒奴的外公武攸宜与武惠妃之父武攸止乃是堂兄弟,从这一层关系上而言,张洛的确应该称武惠妃为姨母。 虽然在此之前彼此素未谋面,甚至有可能就连自己的生母武氏与武惠妃这对堂姊妹之间怕是也没有太过深厚的感情,但张洛却明显感觉到武惠妃对自己的态度非常友善和蔼,远远超过了远方亲戚初次见面的程度。 张洛转头看了一眼他母亲的墓碑,以及碑上自己用血写的那几个字,心中隐隐有所触动,或许这就是原因所在。 武惠妃虽然在内宫中地位尊贵,乃是仅次于皇后的三夫人之一,且深得玄宗皇帝的宠爱,但只要一日不是皇后,说穿了其实也不过只是过得体面一些的小妾罢了。 见到处境类似的堂姊身亡后遭到夫家如此简薄的对待,其人心中也难免暗生同病相怜之想。武氏虽然去世了,但起码儿子还成人了,且对母亲孺慕情深。 武惠妃此番到万安山又是凭吊早夭的儿子,见到张洛之后感怀自身,心中生出了远超寻常的好感,这也是情理之中。 张洛熟知历史,心里也清楚武惠妃的下场并不好,甚至还有点罪有应得、报应不爽的意味,但那已经是十几年之后的事情了。 就当下而言,这绝对是一个巨大的人脉,就算他不能凭着武惠妃的帮助一举拜相,但有这样一门亲戚也绝对不算是坏事。 张洛一时间心中要离开张家的决定都有些动摇,须知他如果放弃这一身份,便等于放弃了和武惠妃的这一层亲戚关系,想想还是有点可惜。 别的不说,单单武惠妃赠给的这一匹青骢马就远较张洛从张家骑出来的那匹老马神骏得多,按照丁苍的判断若是入市访买,怕是起码也得七八十贯的水准。 内闲厩的御马又经过了丰富的战阵训练,不只日常可以骑乘代步,甚至直接就可以用作战马而上阵杀敌,这又是市面上那些民间饲养的马匹所不具备的技能,属于有钱都买不到。 马身上所配给的鞍镫绳辔等物,同样也是禁中出品,无论材质还是样式都非常的精美出众,若要在坊间购买,怕也少不了几十贯的价格。 下山时,张洛便忍不住骑上了这一匹骏马。初时这青骢马还有点认生,甩着马首不肯听从张洛的驭使,但在张洛凶喝一番,又捧着精料喂食几次后,这马便也渐渐接受了新主人。 好马固然是通人性,但若说像影视作品渲染的那样桀骜难驯倒也不至于,尤其这一匹青骢马出自内闲厩,本来就经过了充分的训练,便也不需要再花费大力气去驯服。 等到张洛骑在这马背上向山下驰骋时,只觉得较原本那匹老马更加迅猛、也更平稳,胯下的马鞍同样软硬适宜,稳稳承托着他的身体且还具有一定的减震卸力效果,让马背上的骑士更加舒适,果然是要好车用好蜡、好马配好鞍! 回城这一路上,虽因洛南大道行人众多,张洛也不敢纵马疾驰,但也吸引了众多的目光。鲜衣怒马的英俊少年,不知是多少男人心中梦想,又不知是多少女人梦中情郎。 眼下张洛衣装固然还比较朴素,但其他两项却加分不少,顿时便成了这洛南大道上最靓的仔,一路上受到了许多人的瞩目与喝彩,可谓是极大满足了虚荣心! 回到张家大宅后,张洛亲自将这匹新得的骏马迁往家中马厩,管厩的吴川见到这一匹青骢马,顿时两眼放光,凑上来打量一番后又啧啧道:“这马真是优良,放在厩中所养都是上等,敢问六郎何处访得?” “事需向你交待?” 张洛知道这家伙之前常借职务之便敲诈前身的张雒奴,对其自然乏甚好感,冷哼一声后又沉声道:“暂且寄此精心饲养,养好有赏,若是减膘掉毛,要你好看!” 吴川这会儿也发现了马身上出自内闲厩的标记,毕竟张家马厩中也养着不少得自内闲厩的御马,都不是市井间能够访买得到。虽然不知张洛何处得来,但料想应该不是邪路子,否则也不敢堂而皇之牵回家中。 于是吴川姿态更加恭敬,拍着胸口保证道:“六郎请放心,这些内闲御马自比俗马精贵,都得独厩独槽的饲养。六郎既然将马放在这里,这马若瘦一分,自某身上割补!” 张洛倒也不是得势不饶人,见这吴川姿态还算端正,便又对牵着那匹老马同归的丁苍微笑道:“吴掌事做事精干,赏他五十钱!” “多谢六郎赏!” 吴川听到这话后自是眉开眼笑,一边躬身道谢,一边亲自拿起一把刷子,为这青骢马扫去马毛上沾着的尘埃草屑。 张洛站在马厩外瞧这家伙侍弄的还算认真,这才放心走开,当他返回所居住的小院时,却见留在家里的阿莹正与两名家奴站在篱门外,那少女脸上还有些焦虑之色。 “阿郎回来了!” 看到张洛返回,阿莹连忙快步迎上来,只是还没来得及打眼色,后方两名家奴便也阔步迎上前来,并向张洛叉手道:“六郎总算归家,令公着仆等来引六郎中堂往见!” 张洛听到这话后,心内不由得咯噔一声,自己这样一个小透明在家中向来乏人过问,怎么今天张说突然起意要见自己? 电光火石间,他脑海中已经涌现出各种猜想。要么是张均夫妻在张说面前构陷中伤自己,从而让张说心怀大怒,想要亲自出手教训自己。又或者,难道是他冒张说之名代写墓志一事泄露事发了?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暗抽一口凉气,又捏了捏武惠妃着员赐给的那枚铜鱼符。 真要发生后一种情况的话,他怕是得求大姨召他入宫做个小太监,才能避开张说的怒火倾泻。人生悲喜的转换,可真是太刺激了。 张洛实在想不出张说召见自己能有什么好事,只能故作镇定的说道:“我新从外间返回,满身的浮尘,如此入见实在失恭。你两位且先暂待片刻,容我入舍更衣。” “令公相召已经过去了一刻多钟,堂上还有宾客一同等候,还请六郎快一些,以免见责。” 那两人倒是并没有阻止,但还是忍不住发声催促道。 张洛微微点头,然后便向阿莹招招手让她随自己入房。返回房间后他便快速收起书案上的纸笔文具,幸在他平时也比较谨慎,书写墓志打的草稿都会立即烧掉,倒是没有留下什么直接的证据。 一边收拾着书案,他又望向阿莹疾声问道:“你知令公何事要召见我?” 阿莹点点头,旋即便凑上来一边帮手一边说道:“阿郎同阿母离家后,我在舍内也无事,便往府前去寻相熟奴婢,想要打听一些事情,却正遇到令公在家设宴款待宾客,便被留下帮事……” 0018 一曲新词茗一杯 三月中浣,百司休沐,作为中书令的张说今日也早早处理完了省中积事,刚过午后便归家,适逢数名后进文士登门拜访,于是索性便在家中设宴相待。 一些都下时流得闻张燕公今日家中设宴,便也奔走相告、陆续来访,直到傍晚时分,又是门庭若市、座无虚席。 今日府上做客之人多是文学之士,各自也都有得意的章句作品。张家自有蓄养的声色伶人,此时便召入堂中,让她们歌唱在场这些宾客们的诗辞名篇,姿色动人的伶人舞动着曼妙的舞姿,用那婉转悦耳的歌喉吟唱着传诵一时的名篇,真可谓是相得益彰。 在场这些宾客们欣赏着这赏心悦目的声色表演,品评着凝聚时流才情的篇章,同时也接受着在场其他宾客们的品评夸奖,心情也都畅快至极,大感不虚此行。若非在张燕公家的厅堂中,别处怕是欣赏不到如此精彩的表演,也聚集不起这么多的士林名流、同道中人。 “燕公家伎诚是色艺俱佳,所唱声辞亦皆一时之选。然则今日欢聚一堂,只操旧调未免不美。请诸公容我孟浪,且引门下小奴献唱新辞!” 几曲唱罢,同样列席厅堂中的王翰便站起身来,向着张说并在场宾客们笑语说道。 张说听到王翰这么说,心内便知晓其用意,于是便也笑语道:“王子羽所言新辞,确是雅致有趣,诸位于此细听,权当洗耳。” 在场众宾客未必人人都喜欢王翰比较张扬浮夸的做派,但听到张说都这么说,便也都纷纷点头附和。 王翰也微笑着向堂下招手,便有随其至此的女伎伶人各持琵琶、箜篌、笙笳等乐器款款登堂。 这些女伎也都正值妙龄,一个个样貌长得楚楚动人,甚至都隐隐超过了堂上张说家伎,颇有几分喧宾夺主的意味,以至于堂上几名张家子弟都隐隐露出不悦之色。 不过张说却知王翰恃才傲物、不拘小节,因对其才情欣赏,也并不将此放在心上,只是饶有兴致的等待着女伎们奏唱曲辞。 有关这首诗作,他近日也在省中问询一番,却都没有访到作者是谁,心中越发好奇,希望借此宴会传扬一下。 “劝君莫惜金缕衣……” 悠扬悦耳的歌声响起,在场宾客们无不眸光一亮、各露惊奇之色,而后便又闭目细细倾听品味这一首之前不曾有闻的声辞。 这一首《金缕衣》辞章并不算长,哪怕经过谱曲后用不同的声调叠唱数番,也很快便唱完,但那言短意隽的声辞却让人咂摸良久。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当真妙章,不亚于‘葡萄美酒夜光杯’旧辞!” 张说虽然早就听王翰唱过,但如今再听诸女伎歌唱新谱的曲调,不免感觉意蕴更加的丰富,于是便也举杯夸奖道。 在场宾客就算有人不满王翰的性格做派,在听完这首新辞后,也都不免暗叹其人确是才情卓然。 然而王翰闻言后却又起身摆手道:“诸位误会了,此新辞实非我拟,而是就道拾得,心甚喜爱,归家后取乐府旧曲变奏和之、教唱家奴。今日登门献艺,正是想趁令公家中群贤毕集之际访问作者。诸位难道也都是初闻此辞,不知作者?” 众人听到这话后顿时也都心生好奇,继而便开始思索讨论这一首诗风格与谁相近、大概出自什么人之手,又或者洛下不知何时又添一名富有才情的诗家? 正当众人议论纷纷之际,王翰突然凝望堂下,指着一名抽身急退的张家婢女疾声道:“那小娘子且留步!对,正是你,转过身来!” 被临时调来此间帮忙的阿莹正在堂外等待奉补酒食,突然听到堂中传来阿郎日前教自己所唱的曲辞,心中自是不免有些好奇,便小心凑近到堂前去向内张望。 厅堂中乱糟糟的议论她也听不出个所以然,只是视线在堂上略一环视,便见到那日与阿郎一起归城时、曾于城外偶遇的那名载伎出游的中年人,而那中年人也突然发现了她,吓得她忙不迭抽身后退,却又被中年人给瞪眼唤住。 认出了这少女正是当日城外所见那少年的侍从,王翰顿时变得激动起来,他直从席间走下,盯着阿莹又问道:“小娘子你是谁家侍从?那日共你同行、教你唱辞的少年又是谁家子?今又何在?” 阿莹搞不清楚状况,自然不肯回答,只是双唇紧抿,低头不语。 “这是家中一侍婢,还不快答王学士话!” 旁边又张家的管事连忙上前解释道,转又望着阿莹低斥一声。 然而这小婢女不知此事对阿郎是利是弊,任由厅堂内外众人视线都集中在自己身上,只是低垂着头一言不发,倒是另有别人入前小声道:“这是家中六郎身边侍婢,少入庄重场合,更不曾见贵客满堂,所以怯不敢言。” 王翰闻言后便又笑语道:“燕公家风当真肃正,哪怕区区一个侍婢也端庄谨慎,不敢窃言主人。不过小娘子你放心,今我问你是好奇这《金缕衣》声辞谁人所作? 在堂诸公,皆令公知己良朋,闻此声辞颇为欣赏,却不知何人所作,故也只能向你追问,你家郎君是从哪处听来,还是自己所作?” 阿莹这会儿才算是略微听明白事情缘由,她抬起紧张的有些发白的俏脸,一字一顿的说道:“这是我家郎君自己所作,并不是偷于他人。” “你家郎君眼下可在府上?能否引来相见?” 王翰闻听此言后,顿时面露欣喜之色,他能写出“醉卧沙场君莫笑”之辞,本身也是豪迈放达之人,只觉得那“有花堪折直须折”与自己的诗篇颇有异曲同工之妙,心内将这作者引为知音,心内也是非常的想要结识一番。 堂中张说也没想到之前还夸赞的这一首新辞竟是家中儿郎所作,心内自是大为惊奇,连忙抬手吩咐道:“速将儿郎召来此处,礼见群贤!” 这便是张说要召见张洛的经过了,在听完阿莹的解释后,张洛紧张的心情自是稍微舒缓,但很快便又皱起了眉头。 他的计划是攒够了足够的本钱之后便尽快脱离张家,找个地方改头换面重新开始,并不希望在张家发展出多么复杂的人际关系,以免增加日后自己新身份被识破的几率。 可现在被点名召见,也实在没有拒绝的理由,总不能再说我一身疫气未散,怕传染给你们这些家伙。 门外家奴又催,显然是等的焦躁不已了,张洛只能快速换了一身干净的外袍,然后走出门来,一边跟在两名家奴身后向客堂走去,一边在心内盘算稍后要如何应对。 张家厅堂内,欢宴仍在继续进行,不过众人心有所思,气氛倒是不复之前那样热烈。尤其王翰急于结识知己,更是频频向堂外望去。 张说脸上则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他经家奴附耳提醒才想起家中这个庶孙,得知对方不过只是在族学受蒙几年的十几岁顽皮少年而已,并没有接受更进一步的教育、之前也没有什么特质显现,故而心中也有些狐疑,莫非家中有天纵之才长成、而自己却恍然不知? 张洛刚刚出现在厅堂门口,便发现堂内众人视线纷纷投向了他,不过他也并非没有见过世面,并不怎么怯场,稍稍整理了一下心情便迈步疾行入堂,向着端坐在堂中垂首望下来的张说作拜道:“孙儿拜见大父!劣性贪玩、嬉游庭外,不知大父垂召,入拜迟缓,令大父与诸贵客久候,实在失礼,还请降责。” 张说对这个孙子并不熟悉,若非今天这样的场合情景也想不到特意召见,此时见此少年仪态谈吐尚算可观,皱起的眉头才微微舒展,只是不待他开口发问,一边的王翰已经忍不住开口笑道:“张家六郎,还识我否?” “王学士才名卓著、如雷贯耳,岂敢不识!” 张说还未发声免礼,张洛只能微微侧身向王翰点头说道,心里倒也不免暗生几分瞻仰历史名人的激动。 王翰听到这话后却又笑道:“那日相见,小子轻狂,怕是没想到我会寻访入户吧?如今所言,未必由衷。今我俗调塞耳,需你新辞洗濯,若能让人满意,可以恕你之前的狂态。” “在座皆方家,小子虽孟浪,焉敢卖弄于前!” 张洛闻言后便又摆手道,虽然被迫来见,但也不想太出风头,以免给众宾客留下太深刻的印象。刚才登堂不见他老子张均,心内还暗有窃喜,这会儿倒有些怀念起来。 父子关系恶劣,张均必然也不喜他在人前出什么风头,王翰虽然不依不饶,张均应该会发声阻止。 张说因为也不清楚这孙子学识深浅,本来打算简单见上一面,先在人前藏拙,过后再细细考校。 可当看到这孙子举止得体、谈吐不俗,且有前作打底,张说略加沉吟后便将捧在手中的茗茶放在案上向前一推,指着茶杯对他说道:“王学士才达公卿、名满都畿,岂尔小子能欺?今既恕你孟浪前迹,且以此题、不限韵字,新作一辞,以酬学士。” 0019 《茶》 听到张说给出了考题,堂内众宾客也都饶有兴致的望向张洛,王翰的眼神中更是充满了期待,想要听一听他自觉得灵魂与自己颇为契合的少年又能有何新作。 张洛眼见这架势,自知是难以推脱了,于是便也不再拒绝,开始思忖该要怎样应付过去。 对于穿越客文抄人来说,这种临时又具体的考验场景着实是噩梦一般的存在,毕竟不是自己的东西,再怎么饱读诗书,短时间内也很难进行恰如其分的引用。尤其在场张说、王翰等人都是当世第一流的诗文名家,想要糊弄过去则就更加的困难。 张洛较之普通人固然多了不少文史知识的积累,但也并不觉得自己能经得住这些顶尖文人的考核而不露馅,所以他既要将这考核应付过去,还要顺便带过这一话题,不要让别人对自己的学识深浅投入太大的关注。 此时堂下已有侍员奉上书案笔墨,张洛一边移就案旁坐定,一边还在脑海中快速转动思绪,约莫过了小半刻钟,心里便有了一个腹案,便又向张说躬身道:“大父垂教,孙儿不敢推辞。只是治艺未精,荒于嬉戏,仓促应酬,恐格律失谨贻笑方家,请以杂诗以答。” 张说听到这话后眉头便微微皱起,声韵格律乃是近代诗文创作的基本规则,如果连这些都应用不纯熟,更能做出什么名篇佳作? 虽然之前那一首《金缕衣》本身便不循格律,但毕竟意境隽永、清新有趣,如今临场考验,他也有些不相信这小子才情机敏到再创作出什么杂诗佳作。杂诗虽然没有格律的限制,但同时也意味着没有下限的保证,如果内容不够精彩,便是下流庸劣之作。 他心里已经隐隐有些后悔,但还是沉声道:“在座良朋皆情契来聚,自不会因你一时的短拙见笑。但能成篇,不拘何体,助兴而已,丑亦无妨。” 张洛听出他爷爷语气中对他已是信心顿消,甚至都开始铺垫炫技失败了。他对此倒也不以为意,毕竟让人对并不熟悉的人和事满怀信心实在是有点强人所难,那么现在就给你们一点小小震撼吧。 他提起笔来轻蘸墨汁,然后又轻轻舒了一口气,笔锋落于纸面,开始书写起来。字是丑了些,那是因为他没敢用自己所擅长的柳体楷书,那还得留着卖钱,怎么能随随便便给这些人看! 茶。 香叶,嫩芽。 慕诗客,爱僧家。 碾雕白玉,罗织红纱。 铫煎黄蕊色,碗转曲尘花。 夜后邀陪明月,晨前命对朝霞。 洗尽古今人不倦,将知醉后岂堪夸。 堂中宾客们只见到张洛临案挥毫,却看不到具体所写的内容。至于张说则隐隐有些担心这孙子怕是一个绣花枕头、或要令他家学蒙羞,待其刚一收笔便递给一旁的侍员一个眼神,让其第一时间将这诗作呈给自己。 那墨痕未干的纸张被呈入面前后,张说一落眼脸色便微微一沉,这字写得实在是不怎么样,可当看到诗句的内容后,他微锁的眉头缓缓舒展开来,阅过之后又状似不悦的垂首望着张洛说道:“既然自知治艺未精,便应当恭诚于学,不可自恃些许作弄文字的轻薄才情便懒散懈怠。这浮艳戏作娱人则可,又岂堪经纶邦国世务!” 语气虽然是责备说教,但言中所透露出的期许却是甚高,甚至就连经纶邦国这样的宏大目标都拿来鞭策晚辈,可见心底里还是欣赏居多。如若真是不堪雕琢的朽木,又何必做出这样的说教! 因此在场众人在听到张说这一番话后,心内更加的惊奇这张家小儿究竟何等才情,竟然让张燕公都如此以贬作褒。一开始便心怀期待的王翰这会儿更是忍不住站起身来向主人席上走去,口中还说道:“儿郎新篇酬我,令公怎先自据?” 张说微笑着将这诗作递给了急不可耐的王翰,继而又抬手吩咐道:“于我席旁加设一座,另进一份酒食入堂。儿郎方归,想必未食。” 张家家奴连忙又给张洛设座,而王翰拿过这诗作后已经吟诵起来,其他人也都竖耳倾听,开头几句还是有些疑惑,可是渐渐便露认真品味的神情。 这一首《茶》乃是中唐元稹戏作,格式便是从一字开始逐句增字,直至七字,因此又被称为一七体,或者宝塔诗,是律诗之外的一种比较小众杂体诗。 因其并不讲究声韵格律,格式也更加活泼,故而往往会被文人用为游戏之作,而这一首《茶》则就是宝塔诗中非常罕见的典范之作。 “张郎捷才可观,虽是戏作,不失典雅,更兼妙趣盎然。令公责以懒散,还是过于苛刻了,有此才情、实称璞玉,岂可落于庸工俗匠之手消磨灵气!” 王翰接连将此诗作吟咏数遍,才将之向别席宾客传示,转又向张说作揖为张洛抱屈起来:“令公普访人间贤良,常常提携拔举,家藏兰芝久不示人,若非今日我这恶客无状刁难,恐怕仍然难见这一少辈词人啊!” 张说听到这话后便也笑起来,望向席旁的张洛更有几分不加掩饰的欣赏。 他号称文坛宗主那可不是全凭权势资历压人,除了本身的诗文造诣深厚之外,对于当世可称的词学之士也都多有拉拢举荐、提携之恩,并不止于口头的称赞。 如今自己家中出现这样一个少俊之才,之前诗作已经让他吟咏品味多日,今日临场所作更是让人眼前一亮,他当然也是颇感欣慰喜悦。 席中一众宾客们在将这诗作传看一遍后,各自也都免不了要夸奖几句,张说则顺便向张洛介绍了一下这些宾客们的身份。 除了表现活跃的王翰之外,其他人也都才名颇著,比如以《次北固山下》入选教材的诗人王湾,以七律《黄鹤楼》闻名后世的崔颢,还有后世名声略逊但在当下才名高著的孙逖、赵冬曦,以及不以诗文之名、却以手艺同样在后世名气不小的烧烤大师房琯等等。 张洛在听到这些宾客各自的名号之后,一时间甚至有种回到中学语文课堂的恍惚感,只是现在所面对的不再是那些稍显枯燥的文字,而是一个个活生生的、相貌性格都有不同的人。 众人虽然也都对张洛夸奖一番,但若具体到每一个人又都有些诧异。诸如王翰那是一副相见恨晚的模样,热情的让张洛都有些吃不消。年长一些的宾客,则主要是欣赏的态度。而一些比较年轻的客人,虽然也附从几句,但多多少少显得有点言不由衷,有些不服气的样子。 这倒也正常,二十来岁小青年本来就还处于年少气盛的范畴,若再有点才情,必然也心气高扬,维持着一种“在座各位都是垃圾”的心态。 尤其诗人这个群体要更加的恃才傲物,可能连张说这样的老派人物都不被他们放在眼中,对张洛的夸奖那就更加是逢场作戏了。 张洛对此也并不怎么在意,在他的计划中,眼下本来就不是他强势崛起、挟《全唐诗》制霸盛唐诗坛的好时机,就让这些人再孤芳自赏一段时间,过几年再让他们深刻感受一下被天才的阴影笼罩支配的恐惧与憋屈。 他这一首诗作将宴会氛围又推上了一个高潮,众人在经过一番对他的赞不绝口之后,话题便渐渐从他和这首诗作身上转移开,讨论起了宝塔诗这个比较冷门的诗歌体裁。 至于崔颢、房琯等自负才学的年轻人们已经眼珠乱转的当堂踅摸起来,大概是想挑选一个可供他们吟咏发挥的事物。 这正是张洛所需要的效果,他如果抄写一首格式中规中矩的律诗,众人难免会针对诗作本身进行品评赏析,继而延伸到他的才学水平,这无疑会增加他露怯的可能。 但宝塔诗这种题材别致有趣,会削弱人对内容的审视品评,转而对形式进行讨论。而且在场多有词学才士,难免就会技痒难耐,也想尝试竞技一番,那对张洛本人的关注自然就不会太持久了。 “箸,碧虚,翠竹……” 不多久,堂中便有人举起手里的竹筷,也开始吟咏起来。其他人见状后也都兴致大浓,或是笑语助兴,或是低头构思,陆陆续续的都加入到这一场竞技文戏中来。 始作俑者的张洛,这会儿则不再争求什么表现,安安分分的坐在祖父张说席旁,一边小口细嚼着饭菜,一边兴致盎然的欣赏着这些古代文人们的表演。 端坐主人席上的张说一边主持着文会,一边也在暗自打量着这个孙子,见这小子在赋诗一篇后便安坐席中,并没有因为众人的夸奖乐而忘形,也没有一鼓作气的继续出风头,很有一股沉静从容的气质,这不免让他越发的欣赏。 接下来的宴会就转变成为了一场诗会,堂中宾客大部分都有所表现,就连张说也以“诗”为题试作一篇,居然凑出了四十多首诗作。 有好事者当堂便将这些诗作都抄录成集,待到品评优劣时,张说的诗篇自然被排在了卷首的位置。 至于张洛那一篇《茶》,则就被群众推举作为卷尾压篇镇卷之作,不只是因为这一场诗会由其引起,更因为他这一篇诗作也是公认的此夜诸诗篇中的佼佼者。 甚至在场这些宾客不乏人暗自觉得其实就连张说的戏作也不比张洛的《茶》更出色,但人家祖孙和谐,真要强较出一个高低的话,反而让人尴尬。 由于第二天一早还要参加朝会,所以张说并没有与诸宾客通宵欢宴,尽兴之后便起身早退休息去了。而张洛也没有理会众人的挽留,同样趁机告退,回到了自己的住处,并没有太多留恋,只将这一场诗会当作离开张家前突发的一场美梦。 0020 暴怒的主母 第二天清晨,张洛还在睡梦中,耳边传来轻声的呼唤。 他睁开眼,阿莹那明艳动人的脸庞便出现在眼前,看着那吹弹得破的娇嫩脸颊,他忍不住探出嘴巴轻啜于上,口中轻笑道:“阿莹,你真美。” 小侍女遭此轻吻,顿时霞飞双颊,就连耳垂都霎时间染上一层红晕,眼波羞怯移往他处,嘴里低声道:“阿郎莫再耍闹,大府掌事正在院中等候。” 所谓的大府掌事便是主人张说所居院舍的管事,统管这家宅中一切的事务,虽说也是仆人,但却远比一般的族人还要更得张说的信任和倚重。 “大府掌事来这里做什么?” 张洛闻听此言睡意顿消,心头些许旖念也是荡然无存,连忙翻身起床,接过阿莹递来的衣袍穿在身上,然后便走出了房间。 来到这里的大府掌事名叫张固,年纪也有六十出头,须发灰白,体格还算硬朗,穿着一件朴素干净的布袍,正仰首打量着张洛所居住的这陋舍,待见张洛行出,连忙躬身迎上:“清早来问,有扰清梦,六郎安否?” 张洛也不是浑身带刺的刺猬、逮谁扎谁,别人对他和气,他也能以礼相待,闻言后便摆手道:“掌事不必多礼,请问何事劳烦来告?” “六郎言重了,主公离家上朝前特嘱仆来告,禀赋才趣固然可喜,欲达真知仍待苦学。西阁集萃楼是主公燕居读书处,楼内多藏先贤哲言、时萃妙语,六郎若往博采勤撷,定能广学弘识、更益才性,所以着仆引六郎往集萃楼居住。” 张固又欠身对张洛说道:“往年几位郎主也都在集萃楼受主公亲为启蒙,楼闲多时,今待六郎。” “这、大父厚爱,真是让我受宠若惊。只不过,我性情疏略散漫,有失庄谨,比近而居,恐怕会惹厌失爱。况今所居风雨不侵,不必再烦别处侍人。” 张洛没想到昨日聚会之后还有余韵,他祖父张说竟然摆出一副要认真栽培自己的架势,这不免让他有点猝不及防,旋即便有些为难的说道。 张固久理家事,也是人情练达,并没有直言张洛所居简陋,只是又垂首道:“老仆耳目渐昏,承蒙主人不弃,仍然留用门下。常恐任事不周,受命则必尽力。恳请六郎体恤,准此老朽躬引前往。” “阿郎,去罢!有令公垂顾关怀,此宅中再也没有人事刁难了!” 一旁的英娘忍不住上前来小声说道,她一直都在担心主母郑氏谋害阿郎,只觉得有了老主公张说的庇护后,在这张家大宅中便可以稳如泰山,不必再筹谋避往他处了。 张洛心里却很清楚,眼下在张家地位和处境如何已经不重要了,因为不久后整个张家都要风雨飘摇、摇摇欲坠。张说对他的赏识挺可贵,只可惜来的有点晚。 眼下已经是到了三月下旬,张说的政治危机四月初便要爆发,而这场危机是时势累积与张说的个人性格所导致的,就算自己有心想提醒一下也是难以挽回。 毕竟该劝的话,张九龄这个张说政治上的衣钵传人都已经劝过了,仍然没有让张说加以改正和预防。 这种先知式的预见自然不便告于他人,张洛在想了想之后,便也没有再继续拒绝这一番好意,虽然短了点,总比没有好。 古代获取资讯与知识的渠道都比较匮乏,若能趁此机会翻阅一下张说的藏书,同自己脑海中的积累融合总结一番,也能更有助于他日后的发展。 他们主仆行李本就不多,之前又因为打算脱离张家而陆续往城外田庄送了一些,如今再收拾起来,无非只是一些换洗的衣物与基本的铺卧之类,反倒张洛近来为了代写墓志所购买的纸墨文具最多,装了足足大半筐。 饶是张固不方便评价张均的治家之道,当他看到主仆三人如此寒酸的行李后,也忍不住感慨说道:“六郎清静自守、淡泊明志,志趣大异于府中其他郎君,少时磨砺不足为苦,来年必成大器,如主公般为世所重、光耀门第!” 许多事情耳听为虚、眼见也未必为实,在张固看来这一位六郎虽然遭遇嫡亲排挤、在家中处境恶劣,但却仍然笃志于学,这一份品德操守实在是家门少辈之中的翘楚表率。 哪怕张固老于世故,也猜不到张洛行李少是因为随时准备跑路,文具多则是为了冒他祖父大名代写墓志以牟利,哪一项都跟良善不沾边。只能说他的用心实在太刁钻,等闲人捉摸不透。 张家宅邸虽大,闲人也多,很快大府掌事张固奉主公张说之命,亲自将张洛迎往府内集萃楼居住的消息便传遍了整座大宅,顿时便让宅内族人与奴仆们都议论纷纷。 东厢主母郑氏的居舍中,一大早乒乒乓乓的打砸声便不绝于耳,侍女仆员们都被赶到了院舍外,只有几名郑氏的亲信仆妇们噤若寒蝉的站在房间里,一言不发的瞧着气得脸色煞白的主母在房中打砸器物、发泄怒火。 “令公这是何意?难道我连处置自家户里一个孽种都不得!如此公然插手此间事,是嫌我不配治家?” 郑氏一边摔打着房中的物品,一边怒声嘶吼着,平日里那恬淡从容的静气早已经荡然无存,浑身上下都充斥着一股尊严被践踏、底线被逾越的竭斯底里。 在她看来,张说这一做法可不只是欣赏抬举门下少辈,而是对她这个长房当家主妇的否定与羞辱。 尤其她内心里本就对张洛心存敌意,往常还有一种将对方覆于指掌之下的掌控感,一个恍惚竟就被其跳出了掌握,心中自是越发的惊诧羞恼。 “备车,我要离家归宁!” 发泄一通之后,郑氏又恨恨说道,一方面她觉得整个张家可能都在看她笑话,让她羞于面对,另一方面她也不敢直接去质疑抗阻张说这个家主的决定,只能以此逃避并表达自己的不满。 然而此言一出,刚才还任其发泄的几名仆妇连忙入前来安抚道:“主母息怒啊,这不过只是一桩寻常家事,怎可轻言离去! 主母在家,闲言不敢滋生,主母若去,人言可畏。况且如今诸舅氏府君皆承受令公差遣,主母今若归宁,难免会以私事纠缠公务……” “难道这口恶气,便要生受?连此区区一个孽种尚且难制,此家门中我还能制何人事?” 郑氏听到这话,顿时便有些泄气。 她虽出身荥阳郑氏,但家中势位不彰,需要多多仰仗张说这个权倾朝野的亲家庇护,此番若真任性离去,怕是父兄也要承受张说的迁怒。虽然不敢再提归宁,但她还是有些不甘。 一名仆妇入前轻抚其背,口中轻声说道:“此儿虽恶,终究还是需要听命父母。况其才情再高,也摆脱不了孽庶的出身。 主母实在不必因之擅动肝火、争较一时的长短,但需妥善教养小郎,使其同样馨声传扬,世人能辨轻重,谁又会乐就区区一个孽子!” “不错,令公纵然赏其邪才,也不过只是安排家中读书罢了。但是我家阿郎不久后却能蒙荫入读弘文馆,驰名国学,远大前程又不是此儿能及!” 之前受过训斥的苏七娘这会儿也入前安慰道。 郑氏在听到这些人的安慰后,神情也略微好转一些,深吸几口气息之后便又恢复了些许平日的沉静,看到满地狼藉的器物碎片后便又皱眉说道:“快快收拾一下屋舍,郎主昨日在直省中,今天归后必然疲惫,需清净休息养神。” 她虽然内中暗妒,但对丈夫张均却是满腔真心,生活起居关怀备至,加之张均也爱重她这个名门出身,故而夫妻两也是相敬如宾、感情深厚。 任由家奴们打扫收拾狼藉的房间,郑氏则起身走出了房间,往自家儿子张岯居舍而去。张洛的际遇变化又让她想起了之前相士批命所说的谶语,心中不免危机感大生。 张家有家学教育子弟,张岯也曾在家学接受启蒙,但却沾染了不少同族子弟的恶习,郑氏索性便将儿子留在家中自己管教,又在连连央求之下才让公公张说答应今春弘文生举试后将之引入弘文馆习艺,对儿子的教育也是十分用心。 因恐儿子真被那孽子夺了气运,郑氏便打算继续加强对儿子的管教,务求让其进入国学后便一鸣惊人。 可是当她来到儿子房间后,却发现本该在房中读书的儿子竟不见了踪迹,内外寻找一番,才见到一侍从书童正畏畏缩缩躲在角落里。 “阿郎去了哪里?” 郑氏着人将这书童拎过来,挑眉怒声问道。 “郎主新得一部女伎,正在前堂欣赏声色。阿郎知后,便也往观……” 那被留下放风的书童不敢独自承担主母怒火,忙不迭低头交代出来。 “郎主昨日并今都在直省中,几时访得女伎在家狎乐?贼奴若再胡说,撕烂你的狗嘴!” 侍从一旁的苏七娘见主母脸色铁青,当即便叉腰怒骂道。 那书童见状更惊,跪在地上叩头如捣蒜一般:“真的、是真的,奴怎敢欺骗主母啊!是、六郎,六郎昨夜作歌让那王学士甚喜,便留一部女伎赠予六郎。 六郎不敢私用,恰逢郎主归家往训,便将女伎进奉郎主!主母不信,可往前堂验看……” 0021 书楼藏娇 张均年纪虽然才只三十几岁,但已经在南省担任郎官,官居礼部郎中。 昨夜家中宴客,因其留直省中而没能与会。第二天朝会结束之后,却有数名相识的文友入署来见,并都纷纷向他道贺,称其诗书传家、后继有人。 张均对此不免大惑不解,待到询问一番之后,才知自家庶子张雒奴在昨夜家中的宴会中才情外露、大放异彩。 得悉此事后,张均倒没有多少喜悦之情,而是深感诧异。王翰那日登门所唱的《金缕衣》他也听过,当时还多有称赞,内心也比较喜欢,却没想到竟是自己漠不关心的儿子所作,而在意外之余,他心中又有几分不安,担心是不是搞错了。 不过既然昨夜父亲张说亲自考证,事情应该是不错的。他心中纵有些疑惑,也不敢往中书门下去询问父亲。而一想到自己儿子才情出众他竟茫然无知,反而还要靠同僚告知,他心中不免又暗生一股被蒙骗的羞恼感。 张均也不是一直便对这个儿子的感情如此淡漠,毕竟这是他人生第一个亲生骨肉,最开始的时候也是有些怜爱,但是随着迎娶正妻入门,继而妾室武氏病故,受此一系列的人事影响,对这儿子的感情便逐日淡薄,渐渐的不闻不问。 张均清楚自家夫人对这庶子向来不喜,甚至在厌恶中还夹杂着几分敌意,他也不希望因此小物而破坏家庭的和谐。如今这小子突然声名鹊起、颇得时誉,难免会令夫人愤懑不乐。 因为牵挂家事,张均也没有心情再处理公务,索性便向署中告假,匆匆返回家中。 张洛自不知他在家中这一点处境的变化,直接让张均夫妻都变得心怀不安,当然就算知道了他也并不放在心上,反而会感到些许的快意。 张固所说的西阁集萃楼位于宅邸内中堂的侧后方,是一座两层的阁楼式建筑,底层几间房屋用以居住、读书和临时会客,上层则是藏书。 当张洛听到张固介绍单单这座楼中便收藏有足足六千多卷图书的时候,心中也是颇感兴奋。如果按照玄幻小说的背景来说,他这就等于是进入了家族中的藏经阁,里面有家族多年积累的功法战技供他挑选学习。 楼中藏书涉猎广泛,经史子集都有陈列,虽然不是什么玄幻功法,但是对于懂得利用它们的人来说,这些书籍同样也有提升自身能力、完善自我认知的作用。 起码对于张洛来说,通过阅读这些书籍,能够更加真切的了解这个时代的文化发展与意识形态的建设,也能让他以更为恰当的姿态与方式在这个时代立足并发展。尤其在他还不足以影响与改变这个时代时,这一点尤为重要。 这阁楼一层有一间正堂,左右各有几间厢室,靠东的两间房屋被拨给了张洛和英娘母女居住。 趁着英娘与阿莹收拾房间的时候,张洛在张固的带领下将这阁楼上下游览一番,除了那些分门别类收藏着的图书之外,他还在一楼正堂的书案上看到了张说的几枚私章。 张洛的心顿时狂跳起来,如果在写完墓志后用这几枚私章印上去,那假的也成了真的,怕是张说见到都得怀疑自己是不是的确写过、只是忘记了。 张固在引领张洛参观介绍完阁楼上下不同区域之后,又将他引往西侧的厢房中,口中还笑语道:“王翰王学士今早告辞时,还特意留下一份厚礼着仆转赠六郎,便被暂且安置在了西厢。” 张洛听到这话后,心里也期待起来。他知王翰家世豪富,希望对方不要把自己想象的太高雅,随便赠送一点金银珠宝之类的俗货就好,至不济给自己一套能喝葡萄美酒的夜光杯,也能让自己在心里原谅他昨夜起哄、硬要让自己出风头的事情。 两人来到这西厢房外,旋即便有四名身穿彩裙、姿容娇艳的妙龄侍女从房间中迎了出来。 张洛瞧这几名女子有点眼熟,但也没有放在心上,反而还暗自嘀咕他祖父六十多岁老人家身体还挺硬朗,居然还学人金屋藏娇、红袖添香,而且一藏就是四个。 他也拿不准究竟要不要给这四个女子喊一声小奶奶,故而没敢多瞧,和张固走进房间中后便打量一番,想看看礼物在哪,然而张固却只是微笑望着他,也不见去拿礼物,他不免面露疑惑之色。 “这四名女伎,便是王学士留赠六郎的礼物,六郎可还满意?” 张固见张洛这副模样,便又连忙指着俏立于房间中的四名女子对他解释道。 “这四人、是礼物?” 张洛听到这话顿时一愣,旋即又有些不敢相信的问道,待见张固点头确认后,便连忙摆手道:“这不可、万万不可……如此赠礼,实在、实在不敢领受。” 他虽然学古代史,也颇有一些诗词歌赋的积累,甚至可以无障碍的和古人交流,但是对于这样的事情还是有点接受不了。 “郎君不受,是嫌奴等色艺不合心意?” 几名女伎眼见张洛摆手拒绝,顿时便各露凄楚惶恐之色,敛裙作拜并疾声道:“奴等是以户婢发卖,非出于闾里娼寮。之前郎主王学士调教数年,能操诸类乐器、可演曲辞数百,歌舞亦纯熟……” 几名女伎还在急切自荐,张洛已经又迈步走出了厢房。他并非坐怀不乱的君子,况且那几个女伎色艺皆有可观,眼下又是一副凄楚可怜、任君采撷的模样,大凡是个男人看了估计都得挺迷糊。 只不过张洛还没有到了色令智昏的程度,一方面还不太能接受将人作为物品随意受纳,另一方面清楚自己眼下的处境好转都是暂时的,不希望在张家沾染太多的人事牵连。 况且这几个女子再怎么色艺双全,那也得穿衣吃饭。自己偷张说名头写墓志赚点钱那也不容易,这突然再多出几张吃饭的嘴也实在是受不了。 瞧她们满脸的铅华粉黛,单单每天的化妆品消耗,怕是就得超过自己和英娘母女的生活费了。有这些闲钱,给自家人置备冬夏两衣、饮食加餐难道不香? 说到底,眼下的他还没到追求色艺享受的境界,正是干事业的时候。书桌上那几个私章,对他的吸引力都比这几个女子更大。那王翰送礼也不正经,简直就是添乱! 他这里还在想着让人把这些女伎送回去,张均已经从外间气冲冲走来,远远便抬手指着张洛怒声道:“稍失管束,你便搅闹得人言纷纷,昨夜究竟何事?” 张洛看到这货就烦,闻言后便回道:“昨夜忽遭传见,满堂宾客不识一人,竭力维持幸未失礼,耶问何事,需向大父。” 张固瞧出这父子俩有些不对付,连忙上前将昨夜宴会经过与情景都解释一番,并又说道:“六郎昨夜才惊四座,人言纷纷也是称赞,主公为此都欣慰喜悦,着仆清晨引六郎入此读书。另有贵客王学士雅爱六郎才情,相赠女伎数员。” 张均听完张固的讲述后,脸色略作变幻,而当看到几名楚楚可怜的女伎时,便又阴沉着脸怒声道:“杂诗戏作本非典雅之体,人皆敬你大父,因有及乌令言,岂是真赏识才情!你竟恃此薄誉,矜狂忘形,白昼狎妓……” “门中苍狗都响过别家吠声,皆因家世雄壮。这样浅白的道理倒也不需要阿耶教我,自知谨慎自守,不可形拟恶犬、狂吠吓人。” 张洛很难跟这货心平气和的交流,说着说着心头便又窜起了火气:“非我祖、父,人莫知我。凡所馈赠,也不过是假我转呈而已。此诸女伎,本就应充于阿耶帷私、娱情养性,这才是王学士的本意。 我既然领会此意,又怎么敢欺近亵弄!请问阿耶归后谁人妄进邪言,诬我狎妓?大府掌事立此为证,我若滋乱父帷,即死于前!若不然,当拔此奸徒贼舌,以证我父子情深难间!” 说话间,他又将腰间所佩的割肉小刀拔出握住,瞪着两眼一副不肯善罢甘休的模样。 “你、你要做什么?” 张均也没想到这小子说着说着竟然亮出了刀子,吓得身躯都微微后仰,口中疾声喝道。 一旁的张固见状,忙不迭入前站在了父子两中间将他们隔开,一手按住张洛握刀的手,同时向张均欠身道:“郎主请息怒,六郎确是没有狎妓嬉闹,方才还在力拒不受王学士的赠礼。情急失礼,也只是急于自辩清白,恐怕郎主误会加深、疏远嫌弃。那诬言六郎狎妓之人,确是该罚!” 张均闻言后,脸色更变得有些不自然,他只是见到那些女伎后随口作言斥骂,却没想到引起这小子如此过激的反应。此时被儿子当面骂他奸徒,还要拔他舌头,也让他心内羞恼不已,却又有苦难言。 张固的分讲解释给了他一个台阶,于是他便又顺势沉声说道:“谨慎自守,该是你的本分,也不值得自夸。你少年浮躁,本不应亵近女色,既未乱怀,尚有可教。收起那利刃,纵然家奴犯错,也不应私加肉刑。你大父既然对你有期许,便应专心习艺、不负所期!” 张洛虽然不爽这货,但也不能真的动刀子捅了他,闻言后便收起了小刀,转又指着几名女伎说道:“此群伎既是王学士赠予阿耶,笑纳还是放免,凭耶自便。只是不要再留于此,扰我求学之志。” 这几个女伎他无论如何都不会留下,能借着这个由头当着和尚骂一遍秃驴,已经发泄了一下心中的闷气,王翰这礼便也没有白送。推托给张均,也是给郑氏添添堵,再特么来惹我,就安排人把你老公榨得涓滴不剩,让你以后没有正常夫妻生活! “有此志趣,学达不难!你安居于此,用心读书,少受杂情滋扰。” 张均听到这话后,罕见的对这儿子露出几分和颜悦色的神情,仍是一副说教的口吻交代两句,待视线转到几名女伎身上的时候便闪烁起来,沉吟片刻后才又说道:“王子羽旷达豪迈,不拘小节,若与人悦,必倾盖相结。今既有赠,我若放还则拂其意,难免怨我远之。唉,此人情怀诚挚,却是让我为难了。” 你这田文镜还挺爱穿品如的衣服! 张洛闻言后顿时一乐,也不由得感慨他这老子确是个人才,真能拉得下脸来,怪不得能给安禄山当宰相。 0022 夫人何异禽兽 张均倒也没有无耻到得了好处后全无表示,在将几名女伎领走之后不久,便着家奴送来一些笔墨文具,还有一篇自己亲自写的《劝学铭》,以此来体现出对儿子学业的关心和督促,一时间倒有几分父慈子孝的意味。 张洛将这篇铭文看了一遍,发现写的还不错。对此他倒也不意外,因为他这老子也并非一无是处的纨绔二世祖,本身文化素质不低,乃是开元四年的进士。 那时他爷爷张说还被姚崇排斥在朝堂之外、蹲长江边上打鱼,权势也不像如今这样大,因此张均这进士主要还是凭着自身能力考取出来的。 这一篇《劝学铭》,张洛看后便随手丢在了一边,也不打算趁此机会便去修好父子关系。因为他老子最大的问题还不是不忠义、做贰臣,而是蠢,政治智慧非常的低下。 如果只是没有道德操守,老实说问题也不大,毕竟安史之乱爆发的时候,就连玄宗、肃宗爷俩都撒丫子跑,其他人做出怎样的选择也都是生计所迫、情有可原。但张均、张垍兄弟俩在能跑的前提下却选择留下来做伪臣,这就有很大问题了。 因为后来继位的唐肃宗与张家渊源颇深,唐肃宗李亨母亲怀孕的时候,正逢其父李隆基政治形势非常严峻。因恐被太平公主指摘耽于女色,李隆基甚至曾经一度想要堕胎放弃这个儿子,得益于张说进言保全,李亨才能出生。 后来张说之子张垍又娶了李亨的同母妹宁亲公主,李亨便成了亲大舅哥。在李亨政治上屡遭打击、四面楚歌的时候,也多得张均、张垍兄弟保全。可以说他们只要熬到李亨继承大统,就能获得丰厚回报。 可是这俩大聪明烧了那么多年冷灶,临了居然觉得大燕皇帝安禄山有望执掌天下,最关键的时刻选择了投靠安禄山,只能说这两人真是猪油蒙了心窍。 就连他家门生房琯当时都选择追随玄宗皇帝逃往蜀中,进而做了宰相,然后才有了那一顿大烧烤。房琯固然是个废物点心,而张家兄弟甚至不如房琯。 这也是张洛坚持不看好张家的重要原因,他祖父张说半辈子言传身教,都没能让张均这活宝有多大长进,张洛也不指望他作为一个晚辈能带得动这种铁废物,远离猪队友是第一要务,绝不可能再其乐融融的坐在一起包饺子。 话虽如此,张说的赏识还是给张洛在张家的处境带来了巨大的改变。不只住处从原本的那处废园陋舍搬到了邸中核心区域,张氏族人和一众家奴们对他的态度也变得热情殷勤起来,不乏人特意跑到集萃楼来,只为当面亲切的喊上一句“六郎”。 到了傍晚时分,张说的夫人元氏还着令家奴召张洛前往后堂用餐。集萃楼因是藏书楼,除了照明取暖便禁绝火烟,张洛索性带上英娘母女一起往后宅去凑合一顿。 当他们主仆来到后堂的时候,这里已经聚集了男男女女三十多个张氏族人,包括张均夫妻也都侍坐在老夫人席旁。 张洛来到这个世界后虽没见过主母郑氏,但从少年张雒奴的记忆中也知这妇人相貌如何,看一眼便辨认出来,而郑氏在看了他一眼之后,脸色就变得有些不自然。 “孩儿拜见祖母,拜见阿耶、夫人……” 不管心里是何感想,当着众人的面,张洛还是不敢失礼,入前逐一拜见堂上恩亲。 燕国夫人元氏五十多岁的年纪,模样倒是雍容和蔼,听到张洛对嫡母郑氏的称谓后,眉头便微微一皱,但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指着张洛对在堂一众张氏族人们说道:“都说少年郎是雨后的春笋,几日不见便卓然秀成。是儿正是如此啊,日前见他还是个黄口小物,今日再看已经颇有几分他祖、父的风采了!” 众张氏族人们闻言后便也都笑语附和着,对张洛多有恭维之词,然而坐在一边的郑氏却神情木然,仿佛摆在那里一尊陶俑泥塑。 “去同你阿弟坐在一处。你今才性渐长、已经见得外人,日后也要帮扶至亲!” 元氏瞧着这个身姿卓然、模样俊俏的孙子也觉得顺眼,于是便抬手指了指嫡孙张岯旁边那半席空位,让张洛去那里坐。 这时候,一直神情木然的郑氏忽然目光一凛,准备开口说话。 然而她还没来得及发声,元氏便先望着她开口道:“此儿虽然不是你腹肠所出,但也是他耶门下的骨肉。今能见得外人,有你一份教养之功。令公昨夜连赞家学有传,很是欣慰呢!” 郑氏听到这话后,脸色又是一白,皱起的眉头颤了几颤才吃力的舒展开,掩在袖内的指甲紧紧的抠住掌心,向元氏欠身说道:“血脉相承、家学浸染,儿郎自有长进,妾又哪敢居功。” 这时候,张洛已经来到他那同父异母的兄弟张岯身边坐下来,见这小子一直痴望着自己身后的阿莹,他心中正不爽,听到堂上那婆媳对话、以及郑氏压抑到都有些变形的嗓音,顿时又是一乐,似乎找到了恶心张均夫妻两的方法。 这两货固然可以凭着伦理关系来欺压自己,但他们也不是无父无母的孽种,总有人能制得住他们。 一念及此,他便又开口说道:“孩儿与夫人虽无血缘,但心中敬仰孺慕之深却难以言喻。虽知夫人此言乃是自谦,却仍然忍不住要驳此谬言。人无教养,何异禽兽?夫人岂可为成全一人之谦逊私德,而作此抹杀教养之功的禽兽之论?” “你……” 郑氏闻听此言,顿时气得脸色铁青。 张洛不待她开口来训,连忙又摆手道:“呸、呸,情急失言,失言……我只是感恩夫人教养,急于争辩,不如来问阿弟。你是家中嫡正,夫人亲生,生育、教养,两恩兼享,依你所见,两者孰轻孰重?” “啊?我……” 张岯听到话题扯到他身上来,忙不迭收回视线,却又有些茫然,他刚才根本没细听张洛的问话,也不知如何作答,只是瞧见母亲脸色有些不善,想起午后刚刚受了一顿教训,顿时又变得局促不安。 元氏也是一个老人精,哪听不出少年言语中的机锋,她心中当即便有些不喜,脸色也微微一沉,望着张洛说道:“既然感恩你阿母的教养,就应当拜谢席前、事之恭谨,不要止于口舌的弄巧。” 张洛听到这话后便先在案后用力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然后便忍痛缓缓起身,来到郑氏席前还未及俯身下拜,先捂着脸悲声大哭起来。 “方得亲长几句夸奖,怎么就癫狂失态起来,还不快住口!” 张均新得了好处,而且自觉有这样一个儿子也给自己增光不少,因此心态也略有转变,只是看到这小子言辞放肆、形容失礼,顿时又不悦起来,拍案低吼一声。 张洛才不将这家伙放在眼中,悲哭几声后转到元氏席前跪拜下来,泪眼婆娑的泣声道:“前问阿弟两恩孰重,才想起教我者仍有,生我者已无,不由悲从中来,乞请祖母恕此无状。生者赐命,教者再造,若无赐命,安得再造?孕育之苦、分娩之痛,割肉报恩,犹恐不足! 前赴墓园祭拜亡母,因见坟茔简陋、碑石糙劣,不免痛彻心扉。往年黄口懵懂,不知美丑,而今粗识孝道,拜乞祖母、拜乞阿耶,能允孩儿为我亡母再造碑茔,报答赐命之恩!夫人教养之恩,余生衔环以谢,我母身覆泥沙、魂杳黄泉,唯此以报……” 他这一番声泪俱下的表演,可谓是感人肺腑。尤其近在眼前的元氏,本身就是一个感性妇人,同时又身为人母,见到张洛如此的悲伤孝义,一时间也是感同身受,两眼满含热泪,直从席中起身上前将匍匐在地仍自悲哭的少年揽在怀中,连连抚背安慰。 元氏又回望儿子张均说道:“不管你们怎样想,这孩儿所请,我允了!他母生下这样至孝的孩儿,这是她的福气,又何尝不是你们的福气?逝者虽然已经难享生人之福,但该当她享的冥福,生人也不该去阻碍,折人便是折己!” “阿母怎样说,那便怎样做!” 张均闻言后便连忙点头说道,一者不敢违抗母亲,二者因此子的哭诉也不免想起武氏的音容相貌,心中也有些追忆伤感。 一旁的郑氏这会儿又恢复了木然的神情,只是袖内的指甲已经将掌心都给抠破,紧握的拳侧甚至都沁出丝丝的血水。 张洛如此一番表演,在元氏眼中俨然成了至情至孝的乖巧爱孙,之前的些许不满也荡然无存。讲起张洛这些年的成长经历,得知英娘这个旧仆一直在悉心照料,元氏又让人取来两匹杂彩绫锦赐给她,这又让英娘激动的泪流满面。 一餐用罢,返回集萃楼的新住处后,英娘小心的将那两匹绫锦收起,一脸欣喜的说道:“得了老夫人厚赐,舍内总不算一贫如洗。阿郎接连得到令公和老夫人的垂怜关怀,咱们在这宅中也总算是有了倚仗,谁也不敢再谋害阿郎,不必再谋划逃离躲避了。” 阿莹听到母亲这么说,便抿嘴轻笑起来,区区两匹杂彩便让母亲这么兴奋,若知阿郎如今已经攒下多少钱帛家底,还不知会惊讶成什么样子! 至于张洛则就不像英娘那么乐观,但也总算是了了一桩心事。他有心要为母亲再立新碑,却又担心自己离开张家后,母亲的墓碑或会遭到张家人的迁怒破坏,但有了燕国夫人那番话后,应该可以避免这一情况。 0023 仿佛获缗二三千 搬到集萃楼居住后,不只起居环境有了显著的提升,张洛的创作条件也得到了极大的改善。 之前他创作墓志的时候,全凭整合脑海中的记忆和自身的文学才能,有点闭门造车的状态,对于时下的碑文风格和禁忌避讳多少还有点拿不住。 此番搬到集萃楼来,他便可以博采时流名家的作品,诸如他祖父张说的文集当中还收集着之前所创作的墓志文章,一番参考对照,也让张洛创作起来如虎添翼,能够更加符合他祖父的文风。 所谓家贼难防,张说自是想不到他对少辈的欣赏提携,居然只是给这小子盗窃自己的名声牟利提供便利。 由于朝中公务繁忙,在做出这一安排之后的几天时间里,张说便一直留直省中,没有再回家垂问。 张洛除了每天固定到内宅向祖母晨昏问安,倒是混得越来越熟,也偶尔应付一下父亲张均的过问,剩下的时间他主要便是读书兼创作。 洛阳这里墓志铭市场也的确挺火热,留守在城外周良家的少年丁青连续送来许多份购买墓志的请求。张洛便从中挑选诸如汴州刘司户那种外州入朝担任朝集使之类的顾客,尽量降低暴露的风险。 在挑选客人的同时,他也顺便了解了一下大唐境内这些州县的富庶程度。虽然像汴州那种因为傍住运河而富得流油的州并不太多,但也有一些州因为自然条件、产业基础等条件优越而同样不容小觑。 那些朝集使们虽然职责是入朝汇报工作、接受考评,但是因为来洛阳一次也不容易,同时还承担着拜访慰问、维系人情的责任,故而一个个也都是行囊颇丰。 当得知有这样一个机会的时候,这些人自然也都踊跃挣取,甚至有的亲人还在世,但自觉可能近年就要用得上,都想提前来购买准备。 不过这种非常规的客人张洛自然不接待,搞不好闹出什么纠纷出来,他不止要暴露于当下,甚至可能还会被当作猎奇故事的主角而传扬于后世,想想都觉得丢人。 诸如晚清名臣曾国藩大过年的不安生,蹲家里给好友写挽联,可是这好友还没死,来给他拜年结果撞个正着,气得好友直接与之绝交。 张洛如果敢顶着他爷爷名头收钱给在世之人写墓志,要被大嘴巴传扬出去,想想那情景都觉得太刺激。 他这里勤奋用功、笔耕不辍,短短几天时间里便创作出七八篇墓志,而所获取的钱帛也达到了两千余贯。当然,做生意的同时他也没有忘了给生母武氏撰写一篇感情真挚的墓志铭,并且交付给丁苍着其寻访巧匠雕刻。 他也不知自己前程如何,但既然寄身于少年张雒奴,为其做上一点力所能及的事情,也是不负母子一场。 两千多贯已经是一笔非常可观的财富了,绝大多数人终其一生怕都难以积攒下如此一笔钱财。 中唐白居易在其诗作中戏言安排后事,“先卖南坊十亩园,次卖东都五顷田,然后兼卖所居宅”,才能“仿佛获缗二三千”。可见这些钱的分量着实不小,哪怕在两京购买宅地产业,加上几年生活花费也是绰绰有余。 同为此道宗师的韩愈,在长安“辛勤三十年,以有此屋庐”。而张洛自从决定投身这个赛道,至今不过半个月的时间,便达成了类似的成就。 这是因为韩愈那三十年有一多半的时间都是在刷声望、攒资历,但张洛起手便偷开成品大号,自然是事半功倍、效率惊人。 开大号刷钱固然很过瘾,但张洛自知这并非长久之计。钱是赚不完的,但有的事情一旦错过机会再想去做就艰难无比了。既然已经获取到了足够的钱财,离开张家的其他一些准备也要着手进行了。 所以在交付了最后一篇来自扬州的朝集使所求的墓志后,张洛便打算封笔,开始着手处理其他的事情。首先摆在面前的,就是这些钱帛该要如何处理。 “这屋内尽是绢缣,足有千数匹之多!我夜里睡觉都不敢大声喘息,做梦都想不到自己每天都能卧于成堆的钱帛里!” 周朗将张洛领到他的卧室前,指着里面叹声说道。他家屋舍本来就不算宽阔,千数匹绢缣塞进他这不大的卧室中,直将内里空间塞的满满当当,甚至就连周朗睡觉的那木榻上都铺了两层绢布。 张洛近来忙于创作,也没时间仔细盘点自己赚的钱,这会儿探头往里边一瞧,也是不免吓了一跳。人们常用家徒四壁来形容家境贫寒,可如果这四壁尽是用绢缣堆叠起来的话,那倒也谈不上穷困。 “辛苦你了!”他拍拍周朗的肩膀微笑说道。 周朗闻言后连忙摇头道:“郎君帮扶我家这么多,我这又算是什么辛苦。只是钱帛越积越多,恐怕看顾不周,我整日都不敢离开院舍……” 他从出生到如今也没见过这么多的钱,尤其又是恩人寄存于此,心中患得患失之感尤为强烈,甚至每天都睡不着觉,两眼熬出了两个硕大的黑眼圈。 如今的洛阳,一匹绢的时价在五百钱,缣价则要更贵一些,这满屋的绢缣价值在一千贯左右,还仅仅只是这段时间张洛所赚取的钱财的一少部分。 其他还有上千贯的钱币以及金银等贵金属,周家这小院已经放不开了,还是周良出面在这村庄里租下了一处闲宅存放,由丁青和几名庄丁留下看管。 “阿郎,这些钱币真是太重了,实在不好存放搬运啊!” 丁青引着张洛又来到存放钱币的院舍里,指着堆放在筐笼里的那些钱币,一脸幸福的烦恼。 这么说可不是得了便宜再卖乖,而是的确有些难办。一贯成色上佳的开元通宝便有六七斤重,而那些顾客们因为自觉得是在向宰相买文,自然也不可能用恶钱充数,所交付的多是好钱。 这里上千贯的钱币便有几千斤重,的确是难以搬运。 张洛在检点完近日收获后,一时间也感到有些头疼。之前没有钱烦恼,现在有钱了一样烦恼。这么多的钱帛一直堆放在周家显然不是长久之计,就算人家不嫌麻烦,也实在是不安全。 至于运回田庄上那就更不用想了,主母郑氏想必一直都在安排人留意着田庄那里,一旦察觉这么大宗的钱帛运回庄上,必然也会明白当中一定有蹊跷,一旦追究下来,钱帛必然保不住,自己冒名写墓志的事情怕也会暴露出来。 而且张洛赚取钱帛本来就是为了见势不妙、随时跑路,带着这么多钱帛上路也实在不妥。所以当务之急,还是得赶紧想办法缩小目标。 在如今人们要解决这种大宗钱帛的携带与运输问题,所采取的做法通常是将钱帛兑换成为微小且贵重、并且易于变现的轻货,诸如金玉珠宝、香料、药材、颜料以及各种高档纺织品还有各地珍稀特产。 这些轻货如果选购得宜,不只能够便捷运输,甚至还有可能获得极为可观的利润。 张洛所能采取的也无非是这种办法,既然不打算再承接代写墓志的业务,那就趁着这最后几天的时间来将那些钱帛变换成为合适的轻货,以便于随时收拾细软跑路。 洛阳城中最大的交易市场便是洛阳南市,据称南市中诸行百业、远近时货、各方奇珍皆有陈列售卖,繁荣无比。张洛要把这些钱帛变换成轻货,自然也是到南市最便捷。所以在离开周家后,他便带领阿莹、丁青直往南市而去。 一行人来到南市附近时,市鼓早已经敲过,集市也已经开放,左近街道上人车出入、络绎不绝。而在这些出入的人流之外,还有许多着青袍、戴幞头的人在市门内外游走呼喊。 “那都是市中的牙郎,有官府的、也有各家店铺的私佣,有的奸猾欺客,也有诚实守信的。阿郎若用,需细辨好劣。” 阿莹见张洛视线打量,便小声解释道。 张洛闻言后便有了然,原来这都是市场上的中介推销。他这里还没想好要不要请上一个牙郎做导游,市门左近那些耳目机灵的牙郎们已经注意到这位少年豪客,起码有七八人瞬间便凑上来,大声呼喊推销着自己:“请问郎君可需牙郎导引?市中店面数百,邸肆上千,资货百行,难以细数。郎君体格尊贵,哪能同贩夫驼畜久处,雇使牙郎可以快进快出。” “那你们各自都如何计利?” 张洛本来还有些犹豫,闻言后便也动了心。南市热闹是热闹,但也实在太脏乱了。除了出入拥挤的人车队伍之外,地面上还到处都是驴马骆驼之类驼畜的便溺排泄物。 队伍内外固然也有街徒巡丁维持秩序,但也控制不住那些驴马,遇到驼畜排泄,只是入前讨要几钱作为罚资,至于那些排泄物就任由在地上堆积、受人车踩踏,以至于整个街道上都弥漫着一股臭烘烘的味道。 这些牙郎本就练就了辨人贵贱的眼里,瞧着张洛行头不俗,还带着男女随从,听到他有雇使的意思顿时都精神一振,纷纷开口介绍各自的收费标准。 隶属官府的牙郎收费较高,私家的牙郎收费则低一些,而他们的收费项目中又统一有一份促成买卖后按照交易金额抽佣。 张洛一听这话便有点不乐意,他今天要在市中花费两千多贯的钱帛,哪怕这些人抽佣比例再低,在此庞大总额下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某只要一个时辰五十钱的脚钱,便引领郎君畅游南市!” 这时候在诸牙郎后方又响起一个声音,是一个三十出头、样子有些落魄的中年人,喊叫出这个价格后,他不顾旁边同样充满怨念的眼神,用力挤到了张洛马前,一脸期待的仰头望来。 “那就是你了!” 张洛闻言后便笑语道,作为一个合格的雇主,就得毫不犹豫奖励这种内卷工贼。 0024 柜坊与质库 “请问郎君,此日入市是为游玩饮乐,还是买卖时货?南市四面各开三门,分往不同邸区。此处市门因向驮马市,所以偏多污秽……” 这内卷的工贼名字叫做魏林,家便是这南市中人,在简短的自我介绍一番之后,便开始讲解起南市内部不同区域,收费虽然低廉,但对南市诸行诸事却如数家珍。 “还是先购买一些时货,稍后再游逛集市。” 张洛倒是挺想逛一逛这繁华集市,不过一想到那么多钱帛堆放在周良家里实在是风险不小,于是便决定先做正事,他想了想后又对那牙郎说道:“我将要往山南荆襄去,欲买一千贯的轻货相随,你可有什么推荐?” “一千贯……” 魏林听到这个数字后顿时便面露惊容,如果他能做成这买卖,哪怕没有抽利,在牙郎行当里也会名气大涨,对以后招揽生意帮助极大。 于是他连忙收拾心情,认真的沉思起来,过了一会儿才又说道:“山南地湿阴潮、人尚浮华,荆襄客商入都来买多是西域香药、河北彩绫、钏钿钗环、金玉什物。郎君若要货卖山南,便可由中挑选,计得获利抵当脚直之外,必也还能大有盈余。” “那便前往香药行去!” 张洛想了想后便又说道,旋即递给阿莹一个眼神,这小娘子对香药还算了解,先采买这一类商品也能试一试这个牙郎诚信与否。 阿莹本就聪明伶俐,这些日子跟着阿郎出出入入也早养成了默契,见状后当即便微微点头,旋即便睁大眼默默审视这牙郎的一举一动。 于是接下来一行人便直往市中香药行而去,香药兼具香料与药材两种属性,利润自然也是奇高,故而香药行也正位于市中最显眼和便利的地段,即南市署东面一片的区域,大大小小足有上百家的店面与肆舍。 魏林的确是非常尽责,先是引着张洛在几家大的香药铺里确定要买的香药种类,然后再逐家去分辨品质优劣、比较价格高低,包括与店家讨价还价,全都一力包揽并随时向张洛进行汇报。 跟在张洛身边的阿莹对于香药也有几分天赋和眼力,当那魏林引着一行诸家进行比对问价的时候,阿莹也在一旁仔细瞧着,倒是确定这牙郎并没有欺骗阿郎。 张洛对于魏林这个牙郎勤恳认真的态度也是非常满意,最终通过其人在几家香药行里预定了价值八百多贯的香药,因为他也算是一个难得的豪客,其中一家香药铺更是提供了免费送货上门并运取钱帛的服务。 魏林看着张洛与药铺约定好交易的时间与地点后,又上前小声道:“如此大宗钱帛难于运输,郎君何不先使家奴将钱帛寄于柜坊?如此便可以在市中随意支取,采买货品也便利得多。” “柜坊?你且讲一讲。” 张洛听到这话后又是一奇,望着魏林询问道。 魏林连忙又垂首道:“钱帛纳入柜坊、质库,凭符支用。当下市中柜坊有十几家,最大便是长寿寺质库,哪怕是多达数万贯的钱帛,都可以随质随用,只不过佣钱颇高,旬内百贯钱便要抽佣一贯。 今又有一家王氏柜坊,乃是长安豪贾王元宝新来入市所设,佣钱不高,质用同样便捷。” 这不就是银行吗? 张洛听完魏林的解释后,顿时兴趣大生,于是便说道:“且先去那王氏柜坊看上一看。” 王氏柜坊同样位于南市的中心区域,而且就与南市市署连接在一起,张洛一行离开香药行,北行里许再向西转,便来到了这柜坊门前。 “这里本来是市署馆舍,在下旧年曾受职于此。去年东封、东都诸司皆需奉物告成,便将馆舍并左近闲地三十亩赁与王元宝,得钱五万贯以为周转。” 魏林望着这柜坊的大门,目露追忆并自嘲之色。 原来还是一个体制内被优化出来的老员工! 张洛对这牙郎的身世兴趣倒是并不大,他所好奇的还是这柜坊运作模式与后世银行之间有什么差别,如果真的方便存取,那他大可以省却买卖轻货的麻烦,直接把钱存进这柜坊便好了。 这王元宝的名号他也知晓,唐人笔记中曾经记录过这位长安豪商的一些事迹,古代向来都是重农抑商,能够阔到被同时代的文人拿小本本记录下来,可见这家伙是真有钱。 这柜坊的门脸也是十分的气派,大概是因为建在了市署官舍的土地上,所以稍有逾制也能免于被追究。 单单一个开阔的大门便超过了一些店铺的宽度,围墙则用青砖砌到两米多高,墙缝间还饰以金粉,看着浮夸又骚气,大门内外站着不少身穿长袍革带、外着半臂,看着孔武有力的豪奴恭敬的迎送宾客。 走进大门后,这柜坊的布置格局也颇为开阔,首先便是一个起码有着一两亩的庭院广场,并不像其他南市店铺一样要把每一寸土地都利用到极致、因而显得局促拥挤。 入行几十步,便是一座数丈高的楼宇建筑,楼宇占地也有数亩,装饰的雕梁画栋、华丽气派,周围错落分布着一些小一些的阁楼建筑,彼此间或还有悬空的栈道连接,栈道皆有彩绸垂幔加以装饰,如同众星拱月一般。 在这楼宇的外廊正有舞姬翩翩起舞,周遭小楼里则此起彼伏的响起歌乐声,共同烘托出一个纸醉金迷的梦幻之境。 “这、这还是原本的市署馆舍?” 牙郎魏林大概被优化了之后就没有再来过这里,此时看到这如梦似幻的场景,一时间惊诧的瞪大双眼,满眼不可置信。 张洛也是见过世面,比这更浮夸的场景都见识过,本身倒是没有太大的惊讶,只是在心里感叹果然玩金融的首先就得有别把钱当钱那股劲儿。 且不说这柜坊奇丽的建筑和精彩的表演,单单空闲浪费的那些土地,怕是都可以再造十几家店铺了,在这南市繁华地界如果经营得好,都足以日进斗金。这柜坊存在一天,都是在烧钱玩! “请问贵客喜好声色还是斗戏?中堂斗戏可赏,只是人声嘈杂。北楼有新罗婢、高丽曲,西楼是胡旋舞……” 门口迎客豪奴将张洛一行引到楼前,又有长衫仆员趋行迎上,笑语恭声的介绍起楼中的服务。 “声色可免,寻一静处先办正事。” 张洛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说,若是换个时间,他倒也挺乐意欣赏这些声色表演,毕竟声色犬马也是风土人情的一个方面,只不过现在正事还没做完,也没有什么心情去沉浸式的体验。 那侍员闻言后连忙欠身应是,转又恭声道:“请问贵客欲寄多少钱帛?” “万贯左右吧,还是要看你家招应如何。” 既然这柜坊不把钱当钱,那张洛也就有样学样,所不同的是对方是真的在烧钱,而他只是在吹牛逼。总之钱是要多少有多少,能不能招揽到生意,那得看你们的服务和本事。 “万、万贯?贵客、贵客请稍候片刻,容某、某……” 那仆员的眼界显然没有张洛的口气大,听到这个数字后脸色便顿时一变,话都有点说不利索了,他下意识要返回楼里禀告,又恐转眼这豪客便消失而又转回身,一时间竟有些不知所措。 张洛看他这反应却是一乐,这柜坊投入了这么大的成本之后,总不至于连一线业务员的业务能力全无要求。看这人如此激动的模样,看样子这花费重金开设起来的柜坊生意并不怎么样,万贯的买卖便触及到了接待的天花板。 尽管张洛只是在吹牛,但并不妨碍他对这柜坊的经营状况作出自己的判断。 那仆员在经过短暂的失态后便先强自镇定下来,将张洛一行引进到最近处的一座小楼里。 楼里还有几个衣着暴露、身材火辣的胡姬正在小舞台上且歌且舞,却被那仆员摆手屏退,不免让随从入内的丁青几人面露遗憾。 张洛顿时觉得这仆员业务水平着实有限,自己刚才虽然拒绝了声色服务,可既然遇上了看几眼也无妨,难道还会因为这翻脸吗? 仆员在请张洛入楼坐定后便告罪一声,而后便匆匆行出,几人还在欣赏这小楼里富丽堂皇的装饰与摆设时,一名身着青色圆领袍的中年人便在刚才那名仆员的引领下匆匆入楼。 中年人衣着并不浮夸,样貌也略显清瘦,颌下胡须怕是得有将近一尺,打理的漆黑油亮、很是引人瞩目,他入楼后略一打量,便疾行到了张洛面前,抬手作揖道:“某名王元宝,忝为此间店主,敢问贵客如何称谓?” 张洛也没想到自己随便吹个牛,竟然连人大老板都给惊动出来,而这王元宝的形象又与一般印象中的豪商富贾有所不同,倒有点刻意的往儒商或士大夫的形容气质上凑。 “我家阿郎姓张。” 侍立在张洛身边的阿莹开口说道,眼下她与阿郎也已经颇有默契,刚才听阿郎随口吹牛,这会儿便也模糊答之,只说姓氏而不言家世。 王元宝闻言后便也不再多问,刚才赶过来的途中他已经对少年情况略有了解,知其所乘乃是内闲御马。虽然相随的牙子并非南市知名的几个牙人,但他也不敢因此小觑。 如今圣驾正在东都,百官亦相随于此,有什么背景深厚但却不为人知的纨绔子弟入市闲游也再正常不过。 “张公子快请归席落座,请问公子饮食有何嗜好,容某吩咐下仆治来。若无嗜趣,则略进时味几样。” 王元宝抬手请张洛落座,而自己也坐在了对面的席位上,又开口笑语问道。 “不必了,还是先说正事。王店主家在长安,想必也资业雄厚。今我将钱帛寄于东都,能否在西京支取?” 张洛摆摆手,然后问出自己最关心的问题。 王元宝闻言后脸色微微一变,旋即便连忙摆手道:“公子是担心钱帛存于此间,或会转输别处?这一点请公子放心,王某营商、诚信为本,钱帛入此、锁柜待取,敢有丝缕输出于外,则寒家百口,弃市不怨!” 这根本没法交流啊! 张洛听到王元宝的回答也有点傻眼,他只是想问一问能不能提供汇兑业务,怎么还逼得对方发毒誓了? 很快他便也意识到,还是双方的认知不同,尤其在金融运作上的理解更是有着巨大的鸿沟,所以对于这个问题才产生了这么大的认知分歧。 0025 山雨欲来风满楼 人对于没有见过的东西想象力总是比较有限,而一些人事运转的规律在没有足够强烈的需求进行推动时,也很难被总结发现出来。 张洛因为有着后世金融方面的常识认知,认为既然柜坊已经具有了存储的职能,由此再衍生出来汇兑服务,那自然再正常不过了。 但是王元宝却没有这样的想法,而且连想都不敢想,甚至将此业务当作与柜坊的存储本职具有本质冲突、严重影响商誉的事情。 说到底,事物的发展总是需要一个客观的规律与过程。 张洛也了解王元宝创设这座柜坊所投入的巨大成本,而这一系列的投入其中绝大部分都是为了彰显自身的财力,从而获取洛阳百姓的信任,进而吸纳到更多的存款以实现盈利。 显然眼下的王元宝还在这个过程中进行努力着,而且看样子发展的并不好。自己红口白牙胡咧咧,抛出一个数字便直接把王元宝这个大老板都给吸引过来,可见买卖的确是干的很差,急于争取客源。 现在连最基础的存储业务都还没搞好,洛阳百姓对这王氏柜坊仍存观望之心,若在此时进行汇兑服务,无疑会给本就发展不好的存储业务以致命的打击:老子就知道你关西佬儿不安好心,果然是为了把天中父老钱财诈去运回关中! 张洛隐约记得,古代具有汇兑性质的飞钱业务好像是诞生于中唐时期。 那时候藩镇割据,政权虽然还维持着统一的表象,但地方上却各自为政,有的时候甚至还会兵戎相见,无疑更加剧了物流运输的风险与成本,所以各地藩镇便利用进奏院这一内外联络的机构进行钱帛的异地存兑,飞钱这种类似后世银行汇票的金融票券由此产生。 古代的金融行业发展,固然是具有着资金的借贷、整合等基本特征,比如寺庙往往兼营高利贷之类的业务。 除此之外,由于钱帛这类货币的物理特性,也使得货币的存储、运输这种物流问题也成为金融行为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古代的物流技术和手段比较单一,无非车船而已,运输周期长、风险大。物流成本居高不下,不只是个人、甚至对于一个政权而言都是一个沉重的负担。 尤其是在唐朝这种大一统、商品经济有所发展、区域交流日渐频繁的时代,物流的意义更关系到国运的兴衰。 总而言之,王元宝对于汇兑业务想都不敢想,并不意味着此事没有搞头,相反的还潜力巨大,只是需要一个恰当的时机进行更深层次的资源整合,一旦搞出来,那必然会显现出巨大的能量。 想到这里,张洛便也不再继续进行这一话题的讨论,大可以将此事业当作自己来到这个世界后的长期目标、主线任务之一。 如果未来真有机会和能力运作出来,这将会成为自己在此世道中安身立命一个非常大的倚仗,倒也不必急于与人分享。 “王店主家本关中、名重长安,突然来到洛阳造此营生,我想不只是我,旁人怕是也难免会有这样的疑虑罢?” 他又开口笑道,将之前这话题当作一次试探和自己的担忧。 王元宝听到他这么说,也不由得长叹一声道:“人心如垒,确难攻破。张公子所忧,也是人之常情。某今入市,前后掷钱逾亿,本为宣告于河洛父老财力充裕,重金置此必为长计,一定会用心经营、绝不轻易舍弃。但却反而增添了旁人的疑虑,市井闲人不乏恶言我费使大钱、必图巨利,所计绝非柜坊抽佣那区区小利……” 他这段时间也的确是憋闷坏了,此番长安到洛阳来置业,上下打点加上各类明面上的开销,前后已经用去了将近十万贯钱,饶是他家财雄厚,如此巨大的投资也让他倍感压力。 尤其还有洛阳当地那些经营柜坊、质库之人联手对他进行挤兑,又招募市井无赖在市中捏造中伤他的流言,更让他的柜坊业务迟迟不能打开局面,深感强龙难压地头蛇。 张洛听到王元宝的诉苦又是一乐,怪不得自己刚才所问让他那样敏感,原来已经是饱受流言困扰了。 他倒不会担心这柜坊倒闭让自己存的钱化为乌有,毕竟对方投入了这么大成本,可见对此也是期待颇高,就算是一直经营不善起码也得撑一段时间再倒闭。 自己那点钱又不是要在这里存上三年五载,只不过是为了近日在南市采买方便才存一存。 于是他便又说道:“我今确有一笔钱帛需要暂寄柜坊,只是需要分批入寄,到时或零取、或整取,如此出入要如何计佣?” “如此公子真是来着了,别处柜坊钱帛入柜便开始计佣。我家店中不依本钱多少,以出计佣。” 柜坊也算是比较新兴的行业,想要作此经营必须要在闹市之中有着固定的营业场所和存储钱帛的邸店货仓,单单这一条件就决定了从业者只能是资业雄厚的豪商与地头蛇,而需要这一服务的往往是携带大宗财货、不便出入的客商。 因此柜坊在经营中便处于绝对强势的地位,收费也非常的高昂。一般钱入柜时,柜坊便会预先扣除一部分服务费,一百贯入库可能只有九十多贯,等到提取的时候再扣除一部分,进出便要被盘剥两次。 王元宝这柜坊为了吸引客人存钱,入柜不扣佣金,等到提取的时候才会按照提取的金额扣除佣金,收费可谓是非常的合理且具有人性化。 张洛也算是对古代金融业进行了一番初探,了解一番后便决定将钱暂且存在王氏柜坊中。 他先留在这里,安排丁青带领柜坊的车马奴仆前往城外取钱。扣除了之前购买香药的部分之外,还剩下一千六百多贯,张洛便将一千五百贯存入柜坊,剩下的百十贯则留作日常花销。 王元宝自然不知这家伙是个空心大老倌儿,听到首批入柜便有一千五百贯,心里也非常的高兴,为了彰显一下自己的能量,便又笑语说道:“公子钱帛入此柜中,便以书契、铜契、密语为凭,可以任意存取。无此三者凭证,虽官府缇骑来问,不能入也!” 他见这张公子虽然脸嫩,但却谈吐不俗,显然是官宦子弟,但即便家世再好,只要家里还有长辈,也不会将如此大宗的钱帛交付晚辈处置,非常大的一个可能就是这笔钱不干净,诸如赃款之类。 张洛听到这话后眉梢也是微微一扬,心里也猜测这王元宝想必不是一个简单的商贾,背后必然有着官面人物作为靠山,否则哪来的底气做出这种保证。 从南市到张洛寄存钱帛的感德乡往返要两个多时辰,张洛午后入市,在南市游逛一圈后才又来到王氏柜坊,若再等上两个多时辰必然已经天黑,得到明天才能办好钱帛入柜之事。 不过王元宝见张洛无意在此留宿,便也安排一仆员快马随同前往,将钱帛盘点完毕即归来奏告,运送事宜交由其他仆员进行即可,这样便可以提前完成入柜的操作了。 尽管如此,当那仆员返回时,时间也已经到了傍晚时分。王元宝亲自为张洛办理钱帛入柜的手续,开出一份一千五百贯的存单票据,即是所谓的书契,另有递来一个类似铜符的铜契,这两样都是彼此各留一半,取钱时用于对照。 除此之外,张洛还要留下一份文字密语,就类似于银行密码。想了想之后,他便提笔写了一首欧阳修的《生查子》:去年元月时,花市灯如昼……讲到保密,自然是这种还没有面世的诗词最保密。 待到墨迹风干,他将这纸卷起塞进一个竹筒里,又将之递给避嫌而退到屏风后的王元宝。王元宝又当着他的面将这竹筒用火漆封口,连带另一半书契和铜契一并收起妥善存放,便完成了这一次的入柜操作。 将钱存入柜坊后,张洛也松了一口气。不过他总觉得这王氏柜坊所面临的困境恐怕不像王元宝所描述的那样简单,毕竟在进行如此大笔的投资前不可能不对市场进行一个深入的考察,洛阳人的排外和抵触情绪不可能不预先知晓。 既然已经预知这一情况,却还决定投资进来,就说明地头蛇的排挤并不足以威胁到他这买卖的存续。所以眼下这柜坊经营的半死不活,怕是还得有其他的缘故。 张洛眼下虽然只是暂时把钱存在这里,但也不能说全无利害的牵扯,也想了解一下这柜坊经营的内情,所以在与那牙郎分别前,特意多支付给他两匹绢的报酬,让他打听一下王氏柜坊的相关情况。 “郎君请放心,某一定将此打听得清清楚楚再来告郎君!” 牙郎魏林见有此意外收获,自是欣喜不已,连连点头说道。 离开南市后,张洛便与阿莹径直还家,刚刚回到康俗坊张家大宅,正好遇到他老子张均回府,于是便上前打声招呼:“阿耶回来了。” “去了哪里?” 张均同行还有几人,似乎是其同僚,见到张洛也是方归,他便皱眉沉声问道。 “前言为阿母造碑事,入市去访匠人。” 张洛又欠身答道,随便找个理由糊弄过去,总得在外人面前给这老子留点面子。 张均听到这话后神情略微好转,但还是沉声说道:“近日若无急事,便安心留在家里,不要在外浪游!” 说完这话后,他便与几名同行人步履匆匆的登堂而去。张洛望着几人的背影,脸上不由得流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 0026 张氏孤儿 待回到集萃楼这一住处,仍在勤劳纺纱的英娘见到他们至晚方归,便也忍不住抱怨几声。 她不便直接训斥阿郎,女儿阿莹便成了一个出气筒,英娘起身瞪着这小娘子说道:“阿郎方得令公赏识,郎主近日也勤问课业,你这恶婢子便又鼓动主人在外游戏,整日不归。若是牵连到阿郎学业无有长进,瞧我怎样罚你!” 阿莹听到这话自是有些委屈,张洛则入前笑语安抚道:“阿姨你放心吧,我自识得事情轻重,出门也不是为的游戏,确有正事要做。” 听到阿郎这么说,英娘一腔怒火没处发泄,于是便又横了女儿一眼,然后便出门往府上公厨去取晚餐。 “阿郎,要不要把事情跟阿母交代一声?她心里已经生疑,又怨咱们不肯告她,或许还要迁怒责我。” 阿莹被她母亲眼神瞪得有些不自在,便凑近到张洛身边小声说道。 张洛闻言后便点点头,他之所以瞒住英娘,倒也不是不信任这个等同自己养母的忠仆,只是不想给英娘增添太多心理压力。现在诸事都将要准备妥当,自然也就没有再作隐瞒的必要。 很快英娘便将晚饭取回,见到阿莹正在桌上摆弄几个涂彩的陶偶和色彩艳丽的羽饰,当即便又面露不满:“日子刚有几天好转,你便引着阿郎大使钱帛、入市去买这些浮华无用之物!你以为钱财积攒容易?阿郎日后用钱处多,哪容得这般浪使!” 阿莹回到家便被母亲连番训斥,小嘴一瘪便要落泪,张洛见状便起身示意英娘稍安勿躁,他先将门窗关好,才又返回来对英娘说道:“阿姨你不要恼,这些玩物统共也不值几钱……” “值不值钱也罢,难道家里没有用钱处?往后阿郎学艺、成家,哪事不用钱?岂容这女子浪使家当!” 英娘却仍一脸怒色,旁边阿莹两眼泪水滚落下来,捂脸泣声道:“是了,我是一个恃宠生骄、败坏主人资业的恶女子!阿母打死我罢,留着也无用!” “你还有理?连日来你同阿郎、你做了什么,总是遮掩,问也不说,若是好事,何惧人知!” 英娘闻言后便又怒声道,这段时间她能感觉到这对小儿女有事瞒着自己,询问女儿却只是支支吾吾、不肯回答,心中自然诸多怀疑猜测,今天看到他们不声不响又拿回这么贵重的物品,心中的狐疑便化为了愤怒。 张洛见她们母女吵闹起来,一时间也不免自觉头大,他举手示意两人都不要说话,自己则向英娘欠身说道:“阿姨你也不要埋怨阿莹,是我让她暂且瞒住你。我们近日做的,倒也并不是坏事。” 说话间,他便将那书契存单拿出来,递到了英娘的面前。 英娘虽然只是奴婢,但也是大族所出,自幼跟随娘子一起接受了一定的教育,少年张雒奴与阿莹的识字启蒙都是由其所教。 此时看到合同上的字迹后,她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旋即便抬手紧紧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又瞪大眼将上面字迹仔细看了好几遍,确定自己不会发出惊呼声后,才颤颤巍巍的伸出两手将这张书契小心翼翼接过捧在掌中,转又盯着张洛与阿莹,压着嗓子低声道:“你们、你们哪里得来这么多钱?” 阿莹本来还在啜泣,但见到母亲震惊的近乎痴呆的模样,又忍俊不禁的笑出声,旋即也小声道:“便在阿母昼夜纺纱时,阿郎与我也没有闲着,做了事自然有报酬!” 英娘闻言后顿觉一羞,她劳累竟日不过纺得几两纱,若想攒出上千贯的钱帛,简直就是痴人说梦,这小女子分明就是在取笑她徒劳无功。 她没好气白了女儿一眼,转又盯着张洛急声道:“何类工事报酬这样丰厚?阿郎自有大好的前程,可千万不要为了一时的短利诱惑做出什么错事啊!” 张洛自知他所做的可不是简单的错事,但为了让英娘放心,还是一脸坦然的说道:“阿姨放心吧,事情轻重我自有判断,又怎么会为了区区钱帛以身试法!日前不是商量要脱离张家?这一笔资财便是赚来备用。” “还要离开张家?可是阿郎如今深得令公赏识、老夫人也多加垂怜,何必还要再谋前计啊!” 英娘之前同意离开张家,那是因为担心她们人单势弱、恐怕会遭到主母郑氏的加害而无力自保,可现在有了张说夫妻的爱护,际遇处境都有了极大的改变,这在英娘看来已经是最好的情况,自然便放弃了之前的想法,却没想到阿郎仍在坚持。 对于这个问题,张洛其实也有点矛盾。 近日来他做事颇有几分如鱼得水,固然是因为合理利用了自身所积累的各种知识,但张说的孙子这一身份也是加持不少,如果抛弃这一层身份,那做起事来可就要艰难得多,甚至根本就没有成功的可能。 不过他也清楚,张家无论是即将到来的政治危机、还是未来的自甘堕落,要解决起来都非常困难,起码不是眼下他的有能力扭转和挽救的。自己享受这一身份带来的便利的同时,也要承担相应的风险与隐忧。 “令公与老夫人虽然和善待我,但毕竟嫡父母才是至亲,他们并不喜我,继续留此难免还要遭受刁难。今我虽然借宿集萃楼,但却听说七郎春后便要入读弘文馆,老夫人也只是希望我能凭己所学辅其嗣孙,这小子又是什么好相处之人?” 张说让他在集萃楼读书固然也是一种赏识,但仅限于家族内部,其嫡孙张岯却即将入读国学弘文馆,这才是政治资源的荫承延续。 张洛也不奢望能够获得嫡孙的待遇,但他若继续留在张家,固然能获得一定的关照,这嫡庶之差却仍难免要给他带来极大的困扰。 尤其是在嫡母本就对他怀有极大恶意的情况下,那他留在张家所将要遭受的刁难必然会更多。或许不会像武则天、唐玄宗的儿子们那么凄惨,但也总归不会太舒服。 哪怕张家这些政治盟友,既有张均父子这根正苗红的燕公嫡传可以交际,便也不会太过看重自己这个小娘养的。而自己如果想要获取什么进步,却还要实实在在受到张均父子的影响和限制。 “还有一事,阿姨或许不知。眼下张家看似煊赫,实则已经是凶险纠缠。令公虽然公务繁忙,但也不至于多日不归。如今连日留省,便是为了应对险恶,但想要妥善解决,怕是很难。” 张洛又沉声说道,他倒也不是在吓唬英娘,而是自己也有类似的怀疑。 自从那夜宴会之后,连日来张说都没有回家,说不准就是已经察觉到危险的苗头,想要在中书门下尽量解决此事。 今天张均忧心忡忡的回到家里来,便与几个同僚宾客在堂中聚会多时,却又不想平时那样宴饮戏乐、兼赏声色,显然也是在讨论非常严肃的话题。 这也佐证了张洛的猜想,尽管危机眼下还没有爆发出来,但张家父子应该是已经有所察觉,并且在尽力拖延并尝试挽回局势。 “这、这……阿郎所言是真?令公权势这般雄壮……” 英娘听到这话后又是一脸惊容,而张洛只用一句话便扑灭了她那些侥幸想法:“难道还能比当年武太后权势更雄?” 英娘还没有来得及体会阿郎能赚大钱的惊喜,便被其所描绘的政治危机吓得魂不附体,她是亲历过武周政权被颠覆和武家的衰落,听到张家也有可能遭受严酷打击,顿时便陷入了巨大的忧恐中。 虽然从历史上看来张家这一次虽然危机不小,但总算有惊无险的熬过来,而且在日后还升格成为皇亲国戚。 但是这种高端局稍有波折,对普通人而言可能就是灭顶之灾,站得太近终究不是什么好事。 换句话说,如果真的不巧张洛遭受到波及,他也找不到张说必然要保下自己的理由。诸如张九龄、王翰等张说的门生都遭到了贬谪,更有人因为与张说的交往而被直接处死。 张洛也不敢只凭着史书上几句记载便放宽心的留在张家安心等待雨过天晴,尤其眼下也已经有了足够的能力脱离张家,即便是不彻底的跳船下车,在这山雨欲来的当口,也没有必要当作无事人一般继续留在张家。 这么做虽然有点没义气,但他就算留在张家同舟共济,其实也难有什么发挥,还不如做个狡兔三窟的后手准备。 之前他已经向燕国夫人表明要给亡母重新造碑,接下来便以此为借口暂时搬离张家、住往城外,这样也可以避免第一时间便被卷入其中,旁观事态的进一步发展,从而再作出更加合适的选择。 如果这一次不巧对手的攻击太凌厉,直接把张家给团灭了,那起码还能保留下他这一条血脉,他这个张氏孤儿就可以潜逃出去默默发展,等待机会报仇雪恨、光复家族! 0027 某虽九品,死国亦可 第二天一早,立志要做张氏孤儿的张洛在向燕国夫人入拜请安、并告知自己要出城去为亡母造碑,需要离家几日后,便带着英娘母女离开了张家大宅,往城外田庄去。 英娘昨晚受到了太大的冲击与惊吓,几乎一整晚都没有睡觉,清早时精神还有些恍惚,待到行出张家回望那大宅时,还有些怅然若失:“此番离开后,便不再回来了?” 阿莹要比她母亲更有主见,闻言后便笑语道:“阿母还担心什么?往年生怕阿郎不能当家立户,唯恐辜负娘子所托,但今阿郎才力富强、临事果敢,哪怕离了张家,无论去到哪处,咱们也不必怕!” 这话倒让英娘的脸色好转一些,压下心中的彷徨后干笑两声道:“确实不用担心,阿郎既有了决断,此行无论去向哪方,也不过是生死相随!” “阿姨放心罢,之前我便说过,自此后只有享福,没有忧乱!” 张洛也笑语说道,英娘闻听此言后便用力的点点头,眼神也变得笃定起来。如果说之前她还只是欣慰于阿郎变得懂事了,昨日看到那一张价值一千五百贯钱的票券后,她也真的相信阿郎有这样的能力! 上午时分,几人来到田庄,大部分庄人们都在忙碌耕作着。这段时间张洛从田庄调走数名庄丁差使,虽然也给了他们不菲的补贴,让他们不必忧于生计,可是一旦闲下来后,他们还是不忍见庄田撂荒,又抓紧时间耕作一番。 “丁苍你近日不必再紧盯着庄事了,先往左近人迹罕至的偏僻村邑短赁一处宅院,收存一些衣食用物在那里。庄上什物如果不耐保存,便且先散给庄户,让他们各家取用。” 来到庄中坐定之后,张洛便对丁苍吩咐道。接下来人可以拍拍屁股一走了之,这田庄却注定是搬不走。虽然田庄是他母亲留下的遗产,但毕竟是籍外的占田,之前也是靠着张家这一层关系保全下来。 接下来张家遭受政治震荡,就算田庄还能保留下来,张家可能也会因为自己的私逃而直接将田庄兼并于自家,毕竟宅中还有个主母郑氏早就在暗中打这田庄主意。 这固然是有点可惜,但眼下张洛也并非之前那样一穷二白,有足够的资金可以从头开始,倒也不必过于留恋这些旧物。 至于那些庄人佃户们,他们本来就不是张洛的奴仆,未来无论是官府、还是张家收走田庄,也总需要有人耕作,为了确保田庄的收成,大概率也会继续留用。 之前几名拣选出来帮忙看守钱货的庄丁,他们倒是有意愿继续跟随,对此张洛也乐得接纳。他眼下不缺几人的饮食耗费,能有忠诚听用的仆员再好不过。 “阿郎放心罢,我一定小心办妥。” 丁苍前后打理这田庄十几年之久,心中自是有些不舍,但既然阿郎都已经做出了决定,便也只能点头应是。 “你也不要太难过,来日处境稳下来,再置一片更宽阔庄园让你打理!” 张洛拍拍他肩膀笑语道,继而又说道:“再催一催碑匠们,尽量在佛诞日前完工,立碑时做一场斋会。” 他本身并不信佛,但他母亲受武周政权的影响倒是颇信佛法,做一场斋会也算是抚慰先灵。 眼下时间已经进入了四月,张洛也不清楚张家的危机是具体哪一天爆发,稳妥起见,英娘母女便先留宿田庄中、不再回城。至于张洛因为有他大姨武惠妃送的这一匹御马坐骑,出入倒也方便。 在田庄中略作交代后,张洛便又快马直奔感德乡的周良家中。当他来到这里时,周良也恰好在家,模样相较之前既黑且瘦,而且还满脸的倦色。 “河南府事这么繁忙?周录事还是要注意休息啊!” 张洛望着迎出门来的周良,忍不住开口劝告道。 “事情倒是不少,只是繁而无用,劳累之余,更增苦闷。” 周良闻言后叹息一声,眉眼间在疲惫之余又添了几分郁郁之态。 因为近日调养得宜,周夫人身体也有所好转,已经能够下地行走,也被儿子搀扶着站在院里迎接张洛,听他两人对话后便对张洛说道:“还请郎君劝一劝这痴人,多少朝堂公卿都难能料理清晰的事情,凭他九品录事又能怎样?” “事若可为,义不容辞,事若艰辛,量力而为。我能听一听,周录事是为何事忧愁吗?” 待到入房坐定下来,张洛便望着周良笑语问道。 周良闻言后便翻出几大卷的文书摆在案上,又对张洛沉声道:“郎君应知近日我巡视洛南河渠堰埭诸事,一番走访下来,只觉触目惊心。洛南川野、多遭窃占,豪强之家、侵田霸水,白丁小户、多无私产。 今春沟渠决堤,皆因私设堰埭以致淤泛,而今态势未减,反而更甚。至此初夏,天仍未雨,旱情已经初露端倪,豪强争相设堰,一旦入夏雨丰,洛南必成汪洋……” 洛南土地兼并严重,连带着水利资源也都被豪强把持,他们在春夏无雨的时候加强蓄水的力度,甚至引发山洪爆发。 但是随着旱情越发明显,他们非但不作反思,反而更加紧蓄水,修造了更多拦截水渠的堤坝,大大破坏了洛南原本的河渠水道。如果入夏后不旱反雨,那么洛南这些河渠将彻底丧失导流泄洪的能力。 “偌大河南府并下属诸县,难道对此险情全都视而不见、由之任之?” 尽管这事跟张洛没啥直接的利害关系,但是在听完周良的讲述后,还是忍不住发问道。 周良从这些文书中找出一卷写满了字的纸递给张洛,并叹息说道:“这都是当河渠要津设置堰埭碓硙的人家,郎君览后当知为何难管了。” 张洛接过这张纸来一瞧,脸色也是不免变得严肃起来,如果不是周良先点明了这名单的含义,他怕是还要以为是什么朝会名单。只见这名单上到亲王公主、下到文武百官应有尽有,甚至就连他们张家以及张家的姻亲也都赫然在列。 原本张洛还觉得周良当着自己的面说这些,多少有点指着和尚骂秃驴之嫌,毕竟他在洛南也有做田庄。 可当看完这名单后,他才发现还是高看自己了,跟这名单上所记录的人相比,他不过只是一个连名单都不配上的小渣渣罢了! “此诸家隐没田业或可不问,但他们所私设的那些堰埭碓硙若不尽快拆除,则东都危矣!我近日沿渠查探、逐一走访,列出必须拆除的几十处堰埭碓硙,来日便奏府中,希望趁圣人仍居洛阳之际能快速解决,使此一方子民免受灾祸。” 听到周良这么说,张洛才知道他为什么变得又黑又瘦,之前他也听周良讲起此事,但却并没有放在心上,更没想到周良当真走遍了洛南每一处山水,将这些资料都记录下来。 对于周良这一番苦心,张洛是深感钦佩,但是对于他这想法,张洛却并不乐观。想想名单上这些人的能量之大就让人感到绝望,周良就这么贸然上书去触犯他们的利益,恐怕不会解决问题,反而会祸及自身。 可当看到周良那黝黑瘦削的脸庞,张洛也知道其人决心之大,绝不是自己几句话轻易就能劝住的,可能其人在辛苦劳累的搜集这些资料的时候,就已经有了要为此捐躯的想法和觉悟。 “丈夫行事,但求无愧,何计生死?周录事有这样的情怀,我深感钦佩。如果周录事你是南省清贵、宪台御史,奉书死谏,足以惊慑世人、光耀人间。但是很可惜,你只是一个流外入品的卑鄙下吏……” 张洛想了想之后,又望着周良沉声说道。 周良听到这里,脸色顿时一变,脸上也流露出羞恼之色,起身沉声说道:“郎君折节下交,使我欣然,竟忘了自己只是一个流外入品的卑鄙小吏。但、某虽九品下僚,死国亦可!所食禄米,皆天中父老所出,倒悬之危,知而不救,何异禽兽?” “周录事壮志慷慨,但你只是一个九品小吏,死不足惜。龟甲烧断、可以卜事,鱼鳞成灰、难问吉凶。此番奋而奏事,人微言轻,难得回应,祸却难免,无非成全一人之志,伤此户中两人之心,于人无益,于事更无益。” 张洛自然没有看不起周良的意思,只是不想他做什么无谓的牺牲,但同时也尊重他这一份慷慨的情怀,于是便又说道:“事需循序渐进,周录事你不妨先择其简略以奏,若得府中使君垂顾重视,再将细要徐徐奏之。 若府中判官连皮毛微细尚且懒于触碰料理,更不必再说什么筋骨心肺要害了!若判官能够忧怀民危,处事由浅入深,即便之后遇阻难进,前事也不谓无功,总好过一事无成便陷于穷斗!” “郎君所言才是正计!你只想自己慷慨取义,却也不思量纵然抛掷性命、也难成事几分。事情向来都需由小向大,胎中尺余小物,总不是一餐便能长成六尺丈夫!” 旁边周夫人也忍不住开口说道,显然在张洛到来前,夫妻两已经因此事产生过了争执。 周良这会儿也不再是一脸慷慨,而是面露惭色,又有些忧虑道:“郎君良言,使我受教颇深。只是我还有些担心,入夏之后晴雨无常,洛南积弊颇深,如若不能及时用工,恐怕仍然难免……” 张洛听到这话后,心内又不由得暗叹一声。假如他是皇帝的话,别的不说,高低得让周良做个河南尹。 他来这里本来是想问一问周良有没有一起离开的打算,就像他前上司徐申一样辞官避祸,但看现在这架势,对方一门心思都放在消弭洛南隐患上边,根本就没有徐申那样的想法。 张洛自己满脑子明哲保身、不立危墙的想法,但不妨碍他对这样的人心怀钦佩,于是便也不再说之前的打算,只在心里决定离开时给周良一家多留点钱帛,起码让他们生活宽裕一些,让周良能够没有后顾之忧的继续为民请命。 0028 斗钱运斗米 张洛在周良家待了一会儿便告辞离开,准备返回城中再游南市,与之同行的还有昨晚便留宿于此的丁青,以及要入城为母亲买药的周朗。 “前日阿耶、阿母争吵激烈,等到今早郎君登门才有缓解。” 多日相处下来,周朗已经不把张洛当外人,离开家门后便忍不住轻声讲起之前父母争执的情景,又满是忧虑的说道:“郎君觉得,阿耶若就这么做下去,会不会有什么危险?” 张洛听到他的问话,想了想后又反问道:“那你觉得你耶这么做究竟是对还是不对?” 周朗闻言后便低下头,过了一会儿才摇头道:“我不敢妄论阿耶是非,但方才听郎君所言,心里觉得既然事情这样艰难,与其急于去做,不如先寻找更多帮手。如果没人肯帮,那这事做或不做,似乎也……” “虽千万人吾往矣!你耶勇毅敢当,身抗道义,纵有一时的势孤,久后必然多助!” 张洛又沉声说道,周良那种人在人群中确是比较异类,其他人诸如张洛、甚至是其子周朗,对其行为都有些不理解、或者不赞同,哪怕天大的事,比你有权势、比你有能力的人多了,你这么着急干啥?显着你了?朝廷给了你什么官爵奖赏? 但是恰恰因为有这种人的存在,道义得以具象化,人作为一种社会性的生物能够在这种道义榜样的号召下被广泛组织起来。 没有道义榜样的社会是非常绝望的,人与人之间的信任成本会高到出奇,任何基于团体协作的社会行为都会停滞不前。 好的榜样、坏的榜样,都有其存在的意义,总归能把人聚集成一个个的群体。 甚至就连安史余孽都得建个四圣庙收拾人心,安庆绪、史朝义两个大孝子坐受香火,后世魏府牙兵闯下偌大名头也就不让人意外了,拜得庙多,自然也就学会了高超手艺:亲老子都能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你节度使又算是什么狗东西? 至于李唐皇室玄武门唱名的传统,那就更加耳熟能详,以至于哪怕他们自己都不想折腾了,太监家奴们都不答应。 抛开这些谑想不说,张洛对于周良这一选择也只是在心里默默祝福。 如果这一番坚持能获得回报自然最好,如果不能的话,也只盼望周良人微言轻,不要获得太大的关注,就作为伊水里一片浪花,随风掀过。 在城外兜了一大圈,又跟周良谈话多时,当张洛再赶到南市时,已经开市了好一会儿。 几人刚刚来到市门前,昨天所雇的那牙郎魏林便匆匆迎了上来,他一脸的焦虑之色,上前揽住辔绳对张洛说道:“郎君今日还要向王氏柜坊入钱?最好还是不要了,已经入柜的钱也应尽早提走!” 张洛听到这话后脸色顿时也是微微一变,他本来就有所怀疑,连忙疾声问道:“那王氏柜坊有什么不妥?” 他入柜这一千五百贯钱虽然不是全部的家当,但也占了极高的比例,是他之后行事的一大倚仗,如果真发生什么意外,必然会令他大感抓瞎。 “昨日要我家阿郎储钱入柜的是你,今日劝阻又是你!狗奴打的什么主意?若有歹念,小心耶把你打得牙从尻出!” 丁青近日足伤好转,又变得健壮如牛,见状后直从张洛之前所骑的那匹老马上翻身下来,提着拳头便走向魏林。 他自幼饮食给足、体格健壮,之前又伴着阿郎犬马闲戏之余学一些搏击技艺,真与人交手起来也不逊色于成年的壮丁。 “郎君请息怒、请息怒,容某细禀!之前我也不知,还是因郎君吩咐才寻旧日同僚稍作打听,才知不妥……” 魏林也怕真被丁青打得牙从屁股里落出,一边绕着张洛的坐骑疾行躲避丁青的追打,一边还开口解释着。 张洛摆手示意丁青先不要动,然后又抬手拨马行至道左人少处,示意魏林继续说。 “市署同僚告我,王氏柜坊看似规模壮大、落下本钱极多,但从造成以来,便一直经营不善。都下大户,罕有入钱其中。 王元宝纵是豪富、家有金山,如此消耗下去恐也难支,所以昨日他才会对郎君这样的贵客如此礼遇。但如果郎君真将万贯资财尽入其中,来日恐怕提取不便啊!” 趁着丁青不再追来,魏林又一股脑将他所打听到的消息讲出来,旋即又一脸懊恼的说道:“之前我只见此柜坊声势浩大,又闻其佣钱不高,所以荐于郎君,委实不知其竟如此……” 听到只是如此,张洛才松了一口气。他刚才见这魏林着急忙慌的,还以为发生了多大事呢。 王氏柜坊经营不善,昨日他已经有所预见,反正他也没有一万贯钱往里边存,而且就算存的这些也要在近日陆续花光,之后这柜坊经营成什么样,他才不在乎呢。 “昨日所见王元宝也非庸人,况且其人并无世祚相传,凭贩利致成豪富。但今观其洛阳所为,却是拙劣技穷,你知是为何?” 张洛心中还有些不解,又望着魏林询问道。 “此事我也问于市署同僚,听他说王元宝之所以不计成本的豪掷钜万在南市造设柜坊,所贪图还并非只是市中人家存钱入柜的抽佣,更重要还有来自江南的租物!” 魏林的态度还算诚恳,在得知自己的建议有可能给雇主造成损失后也在想办法进行补救,昨夜几乎腆着脸拜访了所有他能找到的市署同僚,将王氏柜坊的内情详细的打听了一番。 “江南租物?” 张洛听到这话后心中不免更加好奇,这王元宝区区一介商贾,居然敢插手大唐的赋税体系? 魏林点了点头,然后又低头将自己所打听来的内容稍作梳理,而后继续说道:“江南地远,凡所贡赋物料的输给皆需仰仗河渠漕运。庸调还算轻物,租物运输便非常的艰难……” 唐代在施行两税法之前的主要赋税方式就是租庸调,其中庸、调所收取的都是纺织品,绢布丝麻之类,而租则是收取粟米粮食作物。 但是在古代这种物流运输条件下,想要运输大宗的钱货物品难度实在太大。 张洛之前积攒下两千多贯的钱帛都愁的不知该怎么存储和运输,一个国家的赋税物资运输那就更不用说了,哪怕举国之力也是一个沉重的负担。 尤其赋税的征集收取和运输进奉又有着比较严格的流程和时间的限制,也就使得漕运在唐朝一直是一个国运攸关的重要问题。 在这样的背景下,距离统治核心路程遥远的江南地区就产生了一个折中的方法,那就是收取租物的时候用布来代替本该缴纳的租米,毕竟布的运输难度要比粟米粮食小得多。 《史记》中都有“千里不贩籴”之言,时下更有“用斗钱运斗米”的说法,足见漕运成本之高。 江南以布折租的做法倒也不是唐代首创,早在南朝便有此渊源。但布终究不是法定的租物,所以这些布在被运抵洛阳附近后,便就地购买当地所出产的粮食,用于上缴租物。 简单来说江南不收米而收钱,到了河南再买米交差。布虽然不是钱,但在这流程中就是当钱来用,毕竟江南多恶钱,收上来也花不掉。 王元宝在洛阳不惜成本的建造柜坊,所瞄准的就是充当江南租物的这些布。 这些布并不能进入官仓,而在当地采买粮食也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一直放在运河漕船上既占用了漕渠资源、同时也存在着极大的安全隐患,暂时存入柜坊便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江南漕运每年运来的布都是一个天文数字,若能在其中分一杯羹,自然也能赚的盆满钵满。 张洛在了解完这些后,也是不由得感叹真是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跟古人相比,他还是少了一点脚踏实地挖掘商机的阅历啊! 这计划听起来固然很美,但现在王氏柜坊却半死不活的尴尬维持着,显然是遭遇了困境。 果然,接下来魏林便又说道:“今春以来,河南少雨,汴渠水浅难通漕船,江南漕船仍然滞留淮南,北进还未有期。如果不能在盛夏当时由汴抵河,便难以及时在河汛之后起运东都。 因此许多人都猜测,为恐失期论罪,江南漕船或许会沿途籴买租米,今年入都之布恐怕不会太多。王元宝此番造业花费甚巨,今年如果所得未如预期,这柜坊恐怕难能再维持下去。如此美业,垂涎者实在不少……” 可不是嘛,在南市如此繁华地界坐拥这么一大一片产业,即便不考虑地面上的那些华丽建筑,单单地皮就是一笔价值不菲的财富。 不要说那些等着看王元宝倒霉的南市商贾,就连张洛在听完后都大为心动,甚至忍不住在心里暗想自己有没有可能在当中分一杯羹? 同时他也越发体会到天时对于古代各行各业的影响之深,像是之前周良所忧虑洛南的隐患,还有这王元宝错判天时而投资失利、即将血本无归,天时的无常都占了很大的比重。 这一因素对人生活与各个行业影响都如此直接且重要,也怪不得古人会对所谓天命有着深深的敬畏,甚至就连帝王有时都要因为所谓的天灾示警而做出检讨,这也不是简单的迷信之说能够解释的。 0029 脱将半臂共汤饼 分一杯羹当然只是一个戏想,有多大碗吃几口饭,张洛倒还没狂妄到自以为可以在这个世界横行无忌。 不过听完这件事之后,也让他对大唐这个政权的运转仿佛多了一些更加具体的认知,以至于脑海中一些相关的知识都变得鲜活起来。 入市后他又来到王氏柜坊这里转了转,刚在门口站了站便又有人迎上来,认出他是昨日东主亲自接待的贵客后,这些店员便更加的热情。 张洛问起王元宝是否还在店里,却被告知已经东行前往汴州去了。结合刚才从魏林这里获知到的信息,张洛猜测漕运不通已经让王元宝焦急的在洛阳都坐不住了。 果然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富人也有富人的烦恼。想到自己不需要为了几万贯巨资投入即将打水漂而焦头烂额,张洛的心情都变得开朗起来。 其实他还挺希望王元宝拿出长安富豪的家底继续挺一挺,就这么半死不活的维持个三年五载,现在他是没有机会分一杯羹,但以后却说不准。 眼下的他只需要把手里的钱花出去、然后再找个地方猫起来,看一看朝堂纷争人事变化、尤其是他们张家在即将到来的风波中境况如何,再考虑一下去留的问题。 话虽这么说,但张洛也清楚,他在张家处境本就比较微妙,这一离开再想回去便几乎没有可能了。只不过,就算这一次留在张家患难与共,他也落不了什么好。 更何况他开张说大号给人写墓志铭,虽说挑选的客户主要都是外州入都的朝集使,可以极大的避免暴露于当下,但只要做过的事又哪有密不透风的道理?日后真要被张说察觉了,又是一桩不小的麻烦。 眼下有点小纠结,无非是一种既要又要的情绪在作祟罢了,他心底里还是希望能够找到一个既保留当下身份,又能免于被他老子张均之类猪队友牵连拖累的方法。如果找不到,最稳妥的自然还是按照原定的计划进行。 所以接下来张洛又在南市大肆采买一通,什么定州彩绫、扬州铜镜、山南漆器等等比较热销的奢侈品,统统都购买了一些,顺便大致了解一下行市间热销的轻货在左近相邻的河南、河北、山南、河东等地的行情,至于更遥远的陇右、蜀中又或岭南,他暂时倒是不打算去。 这也体现出洛阳号称天中的地理优势,与大唐境内核心地理板块联系都比较紧密,其实要比偏处关中的长安更加适合担当一个大一统政权的政治中心。 只不过由于众所周知的大唐关陇渊源,大唐虽然也将洛阳当作东都并且进行过一定的经营,但终究还是没有使其取代长安,安史之乱前还能两头蹿,安史之乱后还没往蜀中和西北去的勤。 逛了一下午,张洛索性又买了几身衣服。因为他发现成衣、尤其是高档的成衣,其实也是一种比较好的商品。 成衣店铺里各种档次的服装,从几百钱乃至数万钱不等。 更加高档的驼皮、貂皮大氅裘衣风帽,还有色彩艳丽的珠衫、羽衣等等,价格更是高昂的令人咂舌,张洛手里的这点钱甚至都不够看。 张洛也和前身少年张雒奴一样不尚服玩,衣服只要干净整洁、不要穿出去太尴尬就好,之前的衣服都是英娘给裁制。搬到集萃楼居住后,大府掌事张固又着人给置备了几套冬夏袍衫,虽不华丽,倒也得体。 不过买几身华服平时可以充充门面,困难时还能典卖应急,尤其寺庙经营的质库,最是喜欢收质袍服,这么一算倒也不亏。 张洛给自己挑选了两身圆领缺胯里外衣袍,还有两条镶缀金玉的革带,以及一件锦半臂。 “脱将半臂共汤饼,乞请三郎念阿忠。” 在试穿这件锦半臂的时候,张洛脑海中突然冒出了这一句诗。这是讲的玄宗将欲废后,王皇后泣言三郎不念阿忠当年脱紫半臂换斗面做生日汤饼的情义?阿忠便是王皇后的父亲王仁皎。 后世不乏人望文生义,说唐玄宗少时落魄,甚至连一碗汤饼都吃不起。这话多少有点不聪明,唐玄宗固然幼时坎坷、甚至就连生母都死的不明不白,但主要还是政治处境不妙,生活待遇那没得说。 王皇后主要想表达的,还是那种落魄相守、患难与共的旧情。诸如汉宣帝登基后下诏求微时故剑,那绝对不是因为西汉冶锻技术落后到不能给皇帝锤锻一把新的趁手武器。 单单这几身行头,便花了张洛足足一百多贯的钱,这还是因为他没有挑选太过高档的衣服的缘故。 比如那件锦半臂价格才只十贯出头,用的也是寻常的蜀锦面料,如果用工艺更加精巧、样式也更加精美的晕繝或是大繝锦的话,价格还要翻上数倍。 不过贵也有贵的道理,这几种都是蜀锦的高档织物,属于后世每有出土一件都能引来围观的程度,安史之乱后甚至由于工艺繁复、耗费人力过甚而一度成为禁品。 除了自己的行头,张洛也没忘了英娘母女和丁苍,以及跟在身边的丁青,给他们一人置办了两身新衣,还购买了一些钗钿首饰,既能让家里人一起高兴高兴,缺钱了还能卖出应急,何乐而不为。 临了张洛又在铁器店里买了两柄镔铁横刀,虽然说时下社会安定、远行千里不须寸刃,但配刃又不违法,还是带着稳妥一点。 大唐对刀剑短刃的管制倒是不严格,民间可以进行买卖,但正规的刀具行是要在刀剑身上留下标识,如果成为凶器或出现质量问题便于溯源。而且一般来说刀具的买卖还要在市署留簿,买者也要提供相应的身份证明。 但若完全依章办事,市场管理和交易成本就会居高不下,所以在实际的交易情境中必然也会有所变通。南市上等横刀的价格是三贯一柄,两柄横刀张洛花了七贯便直接带走,多出的一贯就是方便钱。 如果张洛买刀出门就砍人,店主也跟着遭殃。如果之后平安无事,那这一贯钱就落袋为安了。 “有了这利刃,来日再与阿郎往伊川猎罴追狼也不怕了!” 丁青一手提着一把横刀,眼神很是兴奋。庄上虽然也有刀枪武器,但都欠缺保养、锈迹斑斑,哪有这两把横刀这般寒光吐露、摄人心魄! 最后张洛又来到之前买货的香药铺,拿取了委托他们帮忙办理的过所。过所就是人货通行关塞的凭证,一般自然是要由本人前往府县官廨办理,但张洛随随便便就买了千八百贯的货品,可称得上是大主顾,店铺自然也乐得代劳。 两千多贯钱帛数量听起来倒是不少,但若用在买卖这些高端的奢侈品,倒也买不了太多。原本装满了屋的钱帛,到最后全都变换成为轻货也不过只装了三个箱笼,统共不过只有百十斤重。 张洛顺便又买了一些医治风疾的药物送去给周夫人服用,采买的轻货暂时继续留在这里,只将那些衣物先带回庄上。 “阿郎,郑夫人门仆郑元奴午后带几名仆员来此问事,说为主母修碑时可以帮忙,被我谢拒了。” 刚刚回到庄上,丁苍便入前来告,张洛闻言后便皱起眉头道:“不必理会他们,若敢滋事,打逐出去!” 郑氏必然不爽自己近来在家中地位的提升以及给生母修碑的举动,不知道心里憋着什么坏,不过再过几天张洛就不必在意了。 只是原本还想将买到的轻货带回庄上,看这情况还是暂且留在周良家里,等丁苍寻到临时藏身点后再直接搬过去。 同时给他母亲新造的墓碑也已经完成,张洛赶在佛诞节之前带着庄人们一起往万安山墓园给母亲竖起新碑。 左近寺庙因为要筹备佛诞节,不肯帮忙筹办斋会,只答应派遣一个和尚带着两个沙弥到现场来唱经抚慰亡灵,就这还收费三十贯钱。 在为母亲竖碑完毕后,张洛便没有其他事情要做,随时都可以动身离开了。丁苍在香山南麓寻找到一处藏身点,已经带着几个庄丁先往探路,待其返回后,他们便可以收拾细软跑路了。 因为不清楚张家危机爆发的准确时间,张洛还特意安排一个愿意追随他离开的庄丁留在城中坊间,危机发生时可以及时归报,以免错过最佳的逃脱时机。 当然这也只是为了以防万一,眼下的他在张家虽然已经不算是个小透明,但也绝对不算是什么核心族人,肯定不会被张家的政敌当作主要目标进行控制和打击。 到了这一时刻,本来应该如释重负,安心等待跑路即可,但张洛闲在庄里非但没有感到轻松,反而有点怅然和不舍。 他也不清楚自己究竟是舍不得繁华的洛阳城,还是舍不得过去这段时间所接触的人和事,又或者是对前路的迷茫和彷徨,以至于心里隐隐有种期待,期待能有什么人和事的出现让他继续逗留下来。 正当张洛还陷入这种怅惘情绪中无从排遣时,周良之子周朗匆匆来到田庄,见到张洛之后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口中悲呼道:“郎君,我耶、我耶遇害了!我母被一群府吏入户抓走……” 0030 飞来横祸 洛阳南郊、伊水西北有一座规模不小的堤堰位于塬上,将自西苑流淌出来的一条河流拦腰截断。 在这堤堰的上游,由于水泄不通,河流水位也在不断的抬升,以至于从河流两侧都有溢出。而在这堤堰的下游,则因为久旱无雨且上游流水受阻,河道甚至都已经逐渐干涸,两侧的农田更是遍布龟裂,纵有一些作物生长,也都蔫蔫的没有精神。 “放水、放水!” 在这堤堰下游两岸站立着众多乡人农夫,挥舞着手中的农具神情愤慨的大声吼叫着。 堤堰上方则站立着数百名身形健壮、手持棍杖的豪奴,面对着下方农夫们愤慨的吼叫只作未闻,有的甚至还故意模仿乡人们气急败坏的模样来作取笑。 身穿官服的周良缓步登上堤坝,向着这些豪奴们的首领喊话道:“此处堤坝匆匆夯堵,本来就用工不精,上游蓄水太多,坝体已经开始渗漏,如果再不决开引流,不久恐怕也会坍塌。况且此间设堵太过严实,上游渠水已经泛溢,稍有降雨必然成灾。卢渠头你不可再拖延,尽快放水才是上计!” “哈哈!周录事你在戏我,还是觉得我同下面那些愚民一般可欺?” 那一名豪族派驻于此的渠头闻听此言后便大笑起来,指着周良嘲讽道:“一会儿说什么要塌坝,一会儿又说要降雨,难道你还是什么掌风司雨的星君? 若然如此,不如你招一阵雨慰渴一下那些刁民,不要让他们再聚此吵闹!那些刁民不知,你难道不知这河渠两岸谁家田舍?奉劝你若想息事,速速驱走下方聚结的刁民,休再说什么放水的蠢话?” “贼渠头!天生万物馈养世人,岂是由你等刁竖霸占养肥几家?今我告你俱是良言,若真酿生水患,管教你死无葬身之地!” 周良已经就这堤堰之事沟通数日,但对方只是不肯答应,哪怕有河南府所下达的指令,他们仍然纠集家奴护住水坝,眼下不只是下游农田无水的问题,上游的洪涝危险也在继续累加。此时听到对方还是如此冥顽不灵,周良也忍不住破口大骂起来。 那渠头闻听此言后也是恼羞成怒,当即便喝令道:“把这狗官赶下去,再把那些刁民逐走!看谁还敢叫嚷放水!” 几名豪奴当即便挥舞着棍杖冲上前来,周良不免被他们逼得连连后退。 下方聚集的乡民们本来指望河南府官员撑腰给他们放水浇田,结果见到这些豪奴们骄横的连河南府官都不放在眼中,一时间悲愤之余更有几分绝望。 “这些贼奴不肯放水,官府又无作为,咱们自己挖!挖开这堤坝!” 突然人群中有人大吼一声,其他乡人们闻言后顿时也都怒火涌上心头,举起各自手中的农具向着那堤坝刨挖起来。 “住手、住手,你们这些刁民!” 那渠头看到这一幕,脸色顿时大变,跺脚怒吼道。 周良见状也是一惊,这堤坝内外落差已达两丈多高,一旦骤然决开必然会引起洪流奔泻,于是他也连忙摆手喝阻。然而如此一来却更被下方乡人误会,只道他与那些豪奴们伙同一处来阻止他们,于是挖掘的便越发用力。 轰隆! 这堤坝本就夯造的不甚牢靠,又承受了多日巨大的水压,此时再被从下方暴力挖掘,很快便有一角轰然崩开,坝上那些豪奴见状纷纷往两岸奔逃而去。 “逃开、快逃!” 周良这会儿见到脚下坝体巨颤,脸色也是大变,一边向下跑着一边挥手示警,然而还未待他逃离坝体,这堤坝已经在崩泄水流的冲击下彻底坍塌,而周良也直接身没洪流之中。 “救命、救……” 没有了堤坝的封堵,上游所蓄满的河水顿时便如脱缰的野马奔流涌入下方干涸的河床,而那些凑在坝前奋力挖掘的乡人们大多没能逃离,霎时间便被洪流卷入其中! “使君何在?使君、出事了,大事不妙……洛南西苑外河渠决堤,上百人当场溺亡,周录事、周录事也遇难当场……” 报信的府吏快马冲回河南府廨报信,府中群属得悉此事后顿时震惊哗然,而新任的河南府尹张敬忠更是脸色剧变,将府吏招至堂中疾声问道:“怎会如此?周录事此去难道不是平息乡人纷争,怎么又遇上了河渠决堤?” 报信之人连忙将当时的情形讲述一番,堂内众人在听完之后一时间也都神情各异。大部分人都面露忧惧,也有几人暗自幸庆事情没有安排到自己头上来。 河南尹张敬忠脸色变得尤其难看,他环顾众人一眼,口中沉声道:“事已至此,该当如何补救?你等诸位各有何计?” “周录事分明受命去平息乡人纠纷,结果却纵容乡人强掘堰埭,致成此祸,实在罪大难恕!” 突然有一人开口大声说道,使得堂中气氛都为之一凝,片刻后便陆续有人发声附和起来:“不错,周良处事无能,至成大罪,不可轻饶!” 周良其人做事勤勉,态度认真,有时候虽然让人厌烦,但与同僚倒也没有太多矛盾。 可是今春以来洛南接连爆发水患,而且此番人命伤亡又是不少,一旦朝廷追究下来,他们河南府一干官员只怕都要遭受发落。周良适逢其事,且今又溺水而亡,无疑是一个承担罪责的绝佳对象。 “当务之急,还是要营救落难乡人,阻止水患继续蔓延。府中无任剧要之事者,速速随我前往洛南!少尹且入皇城省中奏事,告我河南府群属正救危应变,待到水患扼止,再入奏请罪!” 府尹张敬忠稍作沉吟后,沉声说道,他顿了一顿后又加了一句:“再遣一队府吏将周录事家人暂引府中拘押起来,待水患止住,再细断其罪!” 于是在府尹命令之下,河南府群属便连忙快速运作起来,大部分人跟随府尹往洛南水患发生之处而去,另有一队府吏衙役则往洛阳东南的感德乡而去。 周家小院里,周夫人今早开始便觉得心惊肉跳、坐立不安,她只道是自己风疾转重,不免自怨自艾起来,觉得自己如今成了丈夫和儿子的沉重负担。 “周娘子、周娘子你在家中?庄外有一队官兵向你家来,瞧着气态不善!” 突然院子里响起庄里相熟妇人的喊话声,周夫人闻言后脸色陡变,连忙行出对那妇人说道:“多谢刘娘子来报信,我儿还在庄后做工,请你告他暂勿归家!” 待那妇人离去,周夫人又返回房中,直从柜子里翻出丈夫之前搜集的那些豪族侵田名单,投入火盆中引火烧掉。柜子里还存放了一些别州朝集使来访丈夫、请其代为引见张公子的名帖与书信,周夫人想了想后也都一并投入火盆。 “周良家在此……你在烧些什么!” 门外有府吏喊叫,入房后看着周夫人守住烟气翻腾的火盆,当即便指着她疾声喝问道。 “妾有重疾,熏屋治病。你等是我夫主同僚?来此何事?” 周夫人看到涌入房中的这些府吏中还有几个是自己认识的,一边强自镇定着,一边望着几人询问道。 那几名跟周良熟悉的府吏听到这问话,都有些羞惭的避开了周夫人的视线,但也有人瞪眼怒声道:“周良闯祸了,犯下大罪!他已死在了洛南,但仍罪责难恕,大尹着令我等入户抓捕……” “什么?我夫他、他怎会……” 周夫人本就久病虚弱,尽管心中已经暗生不好的愈预感,可是在闻听这一噩耗之后,一时间气急攻心,直接翻目昏厥过去。 “周良还有一子,搜一搜藏在那里,切勿由之逃脱!” 见到周夫人昏厥,有两人入前将其搀出,并又大声提醒道,但很快引起了其他人的不满:“难道还真要把人全家弄死?上官们不讲是非、捉人顶罪,我等下吏又没有爵禄前程可保,何必要作恶太深!” 正在这时候,负责在房间中搜查的府吏突然惊呼一声,率队的官员忙不迭走入房内,循声望去便见到周良家床榻下掏出两个筐笼,筐笼里装满了价值不菲的轻货。 “这周录事、还真不简单!他家怎么会有这么多宝货?” 那官员看到这一幕,顿时皱起了眉头,忙不迭让人将箱笼掩起封上,同时又召来几名对周良比较熟悉的府吏,沉声问道:“你等可知,周录事可有什么来历非凡的亲友?” 几人闻言后都连连摇头,周良如果真有什么亲友靠山,也不至于在府中长年担任这卑品小官而不得升迁了。 那官员见状后便也不再多问,只是让人将这满满的两筐轻货搬到车上去运回府中,等到大尹处理完洛南的水患归府后再详细审问周良的夫人,同时他又分遣府吏传告左近乡邻,让他们不得随意窜游,留在家中以待府廨传问。 闻讯逃出村子的周朗藏在庄外的树林中,望着母亲和家中什物被车载着拖走,已是泪如滂沱,他不敢凑近去问,只能咬咬牙、发足向洛南疾奔而去。 0031 内侍省牛贵儿 “你慢慢说、慢慢说,不要慌张!” 张洛见到周朗这仓皇悲痛的模样,脸色也是顿时一变,连忙入前去将周朗搀扶起来:“你耶是被官府迫害、还是豪族加害?府吏是以什么罪名入户拿人?” “我不、不清楚,我在庄后做工,阿母自留家里。庄邻来告才知生变,那时府吏已将我家团团围起,我不能近,只好来寻郎君……” 张洛也不由得皱起眉头,他第一时间想到的可能就是周良因为举报豪宗大户而得罪了人,所以遭到打击报复,但事情真相究竟如何,眼下也是不好确定。 “你们在庄上等着丁苍,待其归后先往香山南面暂待,我去城中打探一下消息。” 张洛自然不能抛下此事不闻不问,起码不能让周良死的不明不白,更何况其夫人还被官吏系捕。暂寄其家的轻货想必也已入官,但跟人命相比,这只是小事,眼下最重要是搞清楚究竟是怎样的情况。 于是张洛在向英娘母女交代一声,然后便带着丁青与惶恐悲伤的周良准备入城去打听一番。 在离开田庄前,张洛又回到自己卧室将一卷轴收在身上,这是他在周良家中抄录下来那侵田霸水的名单副本。 他虽然不想与这些权贵豪强产生什么矛盾纠葛,但这毕竟是周良实地走访、一点一点搜集整理起来的一手珍贵资料,留下一份兴许也能待时而用。 如果周良当真是因此而遇害,张洛或许不敢跟这些人硬碰硬的报复,但他也会想办法通过这些资料加以报复,总归不能让这些人过得太惬意。 将近城门时,因为担心河南府可能已经发出了逮捕文书,张洛便让周朗先在长夏门外暂且藏匿起来,他与丁青则入城探听一下情况。 入城后,张洛与丁青便一路快马加鞭的往河南府廨所在的宣范坊而去。 府廨在坊中向街开门,衙门看起来很是威武气派,门前两侧有府吏衙役持杖巡走,让人不敢轻易靠近。张洛勒马在街对面看了一会儿,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发现,索性便直接策马入前去。 “公衙所在,不得纵马冲犯!来人止步,何事作禀?” 两名府吏看到策马行来的张洛,当即便将手中长杖交叉于前,口中大声说道。 张洛在距离衙门几丈外下了马,执辔入前两步,微微仰首望着两个府吏说道:“我无事入禀府廨,只是过来寻人。速速通告府中录事周良,着其出来见我,若敢拖延,我饶不了他!” “周良?敢问足下寻其何事?” 这两人看看张洛那神骏坐骑,又看看他不久前特意换上的一身光鲜行头,自是不敢将之当作寻常人,心中也是犯起了嘀咕,便又开口问话道。 张洛眼皮一翻,仍是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口中则模糊说道:“速速入告,周良自知何事!之前收了我的钱货应下的事情,今却迟迟还未办妥,真以为整日躲在官衙我便不敢寻来?” 说话间,他又往前走了两步,自家堂兄弟们横行无忌的样子他也多有见闻,如今模仿起有恃无恐的纨绔来也是非常神似。 “足下且慢、且慢,周录事他并不在、不是……周良他犯事了、死了,现在入府,也找不见!” 两名府吏又退两步,见这鲜衣怒马的少年咄咄逼人,于是便又连忙说道。 “死了、怎么死了?你们莫不是那周良亲朋,听我来问罪于他,故意给他遮掩挡事!” 张洛闻言后脸色顿时一沉,顺手将之前武惠妃着员送给的鱼符信物掏出捏在手里,指着两人怒声道:“到底发生何事,你们小心道来,老实交代,不要以为我只是一府外过客便放胆欺瞒!” “岂敢、岂敢!那周良的确是死了,午前他在城外西苑南面盗挖堰堤,致使堤溃水滥,自己也落水溺亡。因其恶行,致使洛南民家又多遭水患,大尹都为之震怒,亲率府员前往救灾……” 两人虽然看不清那鱼符上的标识,但既然拿出此物就意味着眼前少年是有着官方背景,他们自然越发不敢怠慢了。 “胡说!今春以来,天晴不雨,哪有什么洪涝灾害。仍然不肯据实以告,看来你们当真以为我是好欺侮之人!” 张洛一脸的愤怒,抬手作势要挥起自己手中的马鞭。 “真的、是真的,天虽不雨,洛南却有堰埭蓄水,周良私凿渠堰,致使水崩,不只害死自己,还连累他人。其家人也被一并拘拿入府,将待问罪。” 听完府吏的讲述,张洛眉头又深深皱起,略作沉吟后才又说道:“这周良之前曾经应承我一事,我也寄存一些轻货在其家中。你们既往其家拿人,想必应该看见。 河南府事我不敢贸然过问,但我寄存的物品却要取回。大尹不在府中,有无其他主事?能否让我与周良家人对质,如果不影响案情,我想先将物品取走。” “大尹出城救灾,少尹入省奏事,刘仓曹留直府中。敢问足下、郎君如何称谓,容某等入禀。” 两人闻言后便又说道,同时视线望着张洛手里的鱼符,意思很明显是想验看一下。 张洛刚待把鱼符递过去,脑海中却又思绪一转,开口问道:“刘仓曹何方人士?郑浑郑参军在不在府?” 河南府中见过他与周良往来的,只有一个离职的徐申而已。其他人或许有闻,但也没见过他。 不过有一个参军郑浑,正好是张均妻子郑氏的远房侄子,之前还阻挠过河南府员们修复他家附近的渠堰而未遂,估计是认识他的。 “刘仓曹乡籍汝州,郑参军随大尹往城南去了,并不在府。” 张洛听到这话后才放下心来,将手中的鱼符递到两人手中。 两人接过鱼符连忙低头验看,当见到上面“内侍省”字样时,脸色就变得有些古怪,同时心中不免暗叹一声,看着好模好样、鲜衣怒马的少年郎,不知能迷倒多少怀春少女,可怜竟然不是一个真男人。 这鱼符是出入宫门所用,他们这里自然不能验证,只是确认一下对方的身份而已,其中一人捧着鱼符匆匆入府,来到侧堂向一四十多岁的中年人恭声说道:“禀刘仓曹,府外有禁中内侍省官人求见……” “内侍省宦奴入此作甚!” 那刘仓曹正一脸的烦躁,洛南接连发生河渠决堤之事,而且还是在圣驾驻留期间,让他们全府上下全都心怀不安,听到内宫太监也来添乱,心中自是烦躁不已。 但他也不敢怠慢,接过鱼符匆匆看了看,又听府吏讲完其人诉求,略作沉吟后便起身道:“将他从侧门引往府狱,不要到前堂来。” 很快化身“内仆令牛贵儿”的张洛便被引到了河南府监狱大院里一座鞫问犯人的公堂中,那刘仓曹早已等候在此,疾步迎出拱手道:“在下忝为河南府仓曹参军刘贵,请问牛内仆何事需引犯官周良家眷相见?” 居然还是同名。 张洛闻言后先是一乐,但很快又微微皱眉,这就叫上犯官了? 他心里已经有了一些猜测,应该是河南府在整治河渠的过程中发生意外从而又造成河水决堤,行事比较积极、不巧又落水遇害的周良便被害怕遭受责难的河南府官有默契的扣上了一口黑锅。 “给刘仓曹添麻烦了,府吏或已有告,下官有物寄于录事周良府上,不巧被府员抄没入官。如果只是一己的私事,我不敢来扰,但这些轻货还涉内司的亲长。所以恳请刘仓曹召周良家人对质一番,如果物品不涉案事,请先发还。” 他真正惦记的自然不是那些物货,而是担心周夫人本就身体不好,又骤遭如此变故打击,很有可能熬不住,若能见上一面,也能稍给安慰。 太监也是有亲人的,后宫一些资历深厚的老太监往往会收机灵有潜力的小太监做养子,甚或形成传承数代的太监家族。 周良家中搜查出那么多价值不菲的轻货,本来就让人生疑。不过眼下水患还没有解决,府上也无暇深究此事。此时听到一个内官太监入府认领,刘仓曹心中不免暗生诸多猜测。 他也想搞清楚这周良背地里是不是有不为人知的人脉关系,想了想后便答应了这一请求。如果周良当真有内宫中的路子,那么府中如此行事怕是会增添许多人事麻烦。 不多久,满脸泪痕、苍白憔悴的周良夫人便被引入堂中,当见到张洛时,通红的两眼顿时露出希望的光芒。 “周夫人你可记得我?你夫周良之前口口声声应我之事,我当他是一信人,将事与物一并托他。一卷虽遭虫蚀、布满孔眼但却贵重的渠塘古画,两面扬州铜镜,并一斤通草……” 因恐周夫人说话露馅,张洛便先开口道:“今你夫已逝,事便也作罢。我懒再与你细言别事,诸物是否应当还我?” “妾、妾记得,除此诸物,还有一琅佩,邻人借去张设婚帐,请郎君勿忘取回。” 周夫人闻言后思索了一会儿便也有领悟,便又连忙欠身道:“其余诸物都已入官,唯独那古画,先夫甚喜,日日赏玩,妾厌画上孔眼狰狞,官吏入户前投火焚了。” “焚了?你这愚妇人……此诸物唯此画与琅佩最贵,琅佩我已取回,古画失于你手,这债消不了!你夫虽死,你要活着,纵然官府饶得了你,我却饶不了!何时案事了却,我再来索你!” 张洛听到这话,故作愤怒的拍案而起,指着周夫人怒声说道。而周夫人在听到琅佩已经取回后,已经低下头哭的泪如滂沱。 0032 祸不单行 刘仓曹本以为这内侍省的小太监可能是周良的一个人脉,却没想到竟是如此凶恶的讨债鬼,听到周良的死讯也是丝毫不在意,甚至还要强逼周夫人还债,实在是不近人情。 哪怕他们河南府官迫于无奈、将城南水患的罪过扣在了死去的周良身上而波及其家人,也只是应付过当下,并不想把周良的家人往死路上逼。 而且这其实也不算冤枉,毕竟连日来周良都在府中说什么入夏之后汛情危害,搞得大尹也忧心忡忡,遂成此祸,所以周良其实也不谓无辜。 “我虽然不知那古画价值几何,但今此妇身在囹圄,牛内仆再作问询她也难为补救,何苦再……” 刘仓曹见周夫人哭的伤心欲绝,便起身开口说道,然而话还没讲完,便见到这少年眼神冷厉的怒视向他。 在听到周夫人说已经将周良所搜集的资料投火焚烧,显然周良也听从了自己的建议并没有将此尽数上奏,如此便能确定周良不是得罪了权贵豪强而遭受报复,那这件事应该就是一个单纯的意外。 周良尸骨方寒,河南府官员便急匆匆去抄家,一副唯恐旁人不知此番水患罪魁祸首乃是周良的架势,甚至连事故责任核查审定的过场都不走,这扣黑锅的意图也实在是太明显了。 这刘仓曹给张洛的感觉,就像是担心犯人脑袋落地时会磕到脸而铺一张毯子的刽子手,这一份同情实在是有点不知所谓,对其自然不会有什么好脸色。 “事既已经验证,我能否取走所寄物货?” 张洛强压下心中的怒火,不再去看周夫人,再问财货一则是做戏要做全套,二则也是希望能够取回一些财货试试能否从别处打点挽救一下。 无论周良有没有罪,张洛都希望进行一个相对公正的审判。如果任由罪名坐实,周夫人恐怕会被没为官奴,而周朗要么投官自首,要么做一个刑户逃犯。 “物虽有主,但毕竟已经入官。不经案审而直接取走,实在是违背程式……” 其实眼下合府都因为洛南又爆发水患而忙得焦头烂额,所以从周良家查抄来的东西还没有作为赃物入库,只是临时堆放在府前庑舍中,不过终究那么多人都看着,故而刘贵也不方便随意支配。 “诸物最贵重便是那古画,既然已经不见了,我归后难免要遭受发落!眼下最重要保住这周家妇人,让我阿翁怒火有处发泄,我不管你们河南府要如何惩罚她,刘仓曹若肯将物发还,我自作主张赠你一半,请你代我好好照料这妇人。饥给食,寒给衣,病则请药,一定让这妇人熬过刑讯,让我能将活口引送阿翁!” 张洛瞪着眼,一副不肯罢休的样子咬牙切齿道。他是真的担心周夫人连番遭受打击后,在狱中煎熬不住。 “内仆此言当真?” 刘仓曹闻听此言后眸光顿时一亮,刚才他听两人对话便已经在心里核计,抛开那没见过的古画和琅佩不说,单单对话所提及的财物便价值几百贯,而且还都是没有入库的浮财。 略加沉吟后,刘仓曹才又说道:“我虽不知内仆怨气多深,但周录事是我同僚,他遗孀沦落至此,应当关照一二。只是诸物毕竟见官,内仆需给我一凭信回执,才好点付。” 张洛闻言后也不多说,行至堂中书案前见到砚台中还有储墨,提笔便开始写道:今于河南府廨收讫什物扬州鱼纹铜镜…… “馈赠一事,倒不必写。我与内仆义气相约,必不相违!” 刘仓曹凑到案前,又将案旁的印泥向前推了推,张洛见状后便也将鱼符上面牛贵儿的官衔名字印在了纸上。 待到收起这份文书,刘仓曹摆手让府吏将周夫人引下去,然后自己又亲往府前庑舍去将纸上清单所列物品点出来,还不忘细心的分作两份、各用布包装起,这才又匆匆来到府狱外将其中一个布包递给张洛,并笑语道:“牛内仆请仔细查看可有短缺。” “不必了,我记得你,会再来找你!” 张洛接过布包后便随手挂在了马鞍上,并又看了这刘仓曹两眼。他不在乎今天花出去多少,未来一定会让这家伙加倍奉还! 那刘仓曹又忍不住发问道:“周录事家查抄财货颇丰,除牛内仆诸物外还有不少,牛内仆可知是谁人寄存?” “他家事我管得那么多作甚!只是弄失了我的珍货,我绝不会轻易饶过!” 张洛闻言后又狠狠说道,没有满足这家伙的好奇心,也是想以此给周良一家增加些许神秘性,让这刘仓曹不敢过于怠慢。 刘仓曹听到这回答后讪讪一笑,倒也不敢再继续追问,目送着张洛离开后,又掏出刚才那张凭信看了看,忍不住感叹道:“这些无卵的内官当真阔绰,区区一个八品内官就能使弄这么多的财货。老子们勤恳治事,所得薄俸糊口而已!” 话虽这么说,他倒也没有进宫做太监的意思,只在心里庆幸眼下府中一干主事不在,让他得了这个发财的机会,一次便得了顶得上他一年多俸禄的横财。 待到张洛策马从府廨另一侧转出再回到坊中大街上,在此徘徊等候多时的丁青便匆匆迎上来:“阿郎,情况如何了?周录事家,还有救吗?” 之前他多日待在周良家里看守寄存的财物,与周良一家也都相熟,所以心里也是十分的焦急。 张洛闻言后只是轻叹一声,他之前借牛贵儿鱼符出入府廨,看起来从容镇定,但其实心里也是乱的很。事情发生的太突然,让他也有点猝不及防。 这会儿尽管已经对情况有所了解,但一时间还是没有什么头绪,他准备先出长夏门去跟周朗讲一讲所了解到的情况,然后再思对策。丁青见状便也连忙驾驭着那匹老马,颠颠儿的跟在阿郎身后往坊外而去。 两人沿着长街往南行,行至崇政坊往南时,横街上突然从西面冲来数百名全副武装的金吾卫甲兵骑士。 张洛来到这个世界还是第一次看到如此规模的骑兵队伍,尽管距离横街还有一段距离,他还是勒马停了下来,远远观望这一队骑士在街上列队驰过,然后便看到这一队骑士沿着沙堤一路驰行往康俗坊中驰行而入。 “这些金吾军士,他们、他们入康俗坊做什么?” 眼下还是白天,并未开始宵禁,街上突然出现这么多金吾卫军士本就非常引人注意,而当看到这些金吾卫军士全都涌入康俗坊的时候,道上行人更是不免议论纷纷。 “阿郎,这……” 丁青自然也是心存好奇,凑近张洛想要说一下自己的猜想,然而张洛却举手轻轻一摆,低声说道:“不要说话!” 这时候街面上已经开始有人开始议论道:“这么多金吾军士突然入坊,事必不小!康俗坊中权势人家唯张燕公一户,莫非这些军士是往张家去?张燕公究竟得赏,还是获罪……” 有好事者也往康俗坊中冲去,想要跟在金吾卫军士后方一探究竟。住在都畿内的人家便有这样一桩便利,那些名满天下、高高在上的权势人物风光还是落魄,如果他们赶得巧的话,那都是有机会可以亲眼见证的。 张洛这会儿大约也已经猜测到发生了什么,看来张说的政敌应该已经开始发动起来了,此番金吾卫入坊应该是要包围其家。 他自然不会入坊瞎凑热闹,引马来到道渠旁的柳树下,丁青也随行过来,看见左近无人,才一脸紧张忐忑的小声道:“阿郎,难道张家真要遭祸?咱们、幸在咱们没留在张家,阿郎肯定猜到……” “你从长夏门处,汇同周朗先回庄上,告英娘、阿莹与你耶速速避出……” 张洛脑海中思绪飞转,口中快速的对丁青说道,趁着金吾卫还在控制张家大宅、未向枝节蔓延之前,先让自己的人远远避开这一场风波。 周良家事没有解决,自己大部分财货还被扣留在河南府中,他自然不能就这么离开。尽管眼下家变又生,但他还没有完全的技穷,还是希望能再努力一下。 “阿郎你呢?我恐独归会被阿耶打死……” 丁青连忙疾声道,却被张洛摆手打断:“不要废话,又不是什么生离死别,听好吩咐。让她们速速避出后,你和周朗再绕道城北入城,往清化坊来与我汇合,我在那等你们。” 说话间,张洛又在丁青身上掏摸一番,将这小子身上装的百十枚钱币都掏出来。 他虽然穿的光鲜亮丽,身上却没带钱,刚从河南府廨讨回的轻货变现则太招摇,入市恐被抓捕,还是用现钱稳妥些,所以那些轻货他也顺手抛给了丁青。 考虑到接下来还不知要在外躲藏几天,时间久了怕不是得把身上衣衫都扒光当掉,所以张洛又疾声道:“归后别忘带钱,用度不够卖了你小子!” 这时候,他又看到康俗坊那里有看着眼熟的男女奔跑出来,想来应是趁乱逃出的张家族人或奴仆。张洛自然不敢跟这些人照面,当即便翻身跃上自己的坐骑,打马便往街北飞奔而去。 “带多少……” 丁青还待细问,却见阿郎已是鲜衣怒马的绝尘而去,他也意识到时间的紧迫性,于是便也连忙上了自己的老马颠颠儿的往西跑,绕过康俗坊再出城。 0033 权门旦夕祸福 康俗坊张家大宅门前大街两侧都立起了临时的栅栏,禁绝人员出入此间,铺设在门前的沙堤也早已经被铁蹄踩踏的散乱不堪。 大门内外都站立着披甲持刀的金吾卫甲士,使得这座大宅不复再有往日的威严气派,笼罩在一股大难临头的恐怖氛围中。一些赶来看热闹的坊民,都不敢靠的太近,只是远远的站在街角处指指点点,唏嘘议论。 大宅中已经是乱成了一团,入宅的金吾卫军士们虽然没有大开杀戒,但是态度也绝对算不上好。他们穿行于宅内各处区域,挥舞着手中的刀杖,大声呼喝着将所见到的张家族人与奴仆统统往宅邸中央驱赶,若有人敢于抵抗,便免不了一顿抽打。 其实这些金吾卫军士收到的军令只是包围张家、禁绝人员出入并且搜查其家,并不包括对张家族人的惩罚。不过这些军士早就因为之前扈从封禅、封赏甚薄而对张说心存怨念,如今总算等到机会来其宅门耀武扬威,哪里还会冷静克制。 张家族人聚居此宅,不乏一些年轻子弟仗着家势养成嚣张纨绔性情,一开始还不将这些军士放在眼中,甚至瞪眼怒斥:“尔等贼丘八,知此谁人宅第……” “若是不知,老子反不敢入!奉敕来查,还敢违抗,真道这铁刃只是摆设?” 旁有金吾卫军士闻听此言只是冷笑一声,抽出佩刀便用刀背将这张家子弟抽打在地,然后踏步入前踩踏一通,待其委顿哀号、不敢再作反抗,才将这口鼻沁血的张家子弟往宅内中堂拖去。 此时的张家大宅中堂里,也已经渐渐的人满为患。只是并非往日周游其门的高官朝士又或者士林名人,而是被从宅中各处驱赶至此的张家族人和奴仆,甚至就连一直深居内宅的燕国夫人元氏与张均夫人郑氏等也都未能幸免。 张说、张均父子等人都还在南省,眼下并不在家中。站在燕国夫人身旁一个二十多岁、身穿华服的年轻人,乃是张说的次子张垍,寸步不离的伴从在母亲身边。 元氏被突然入宅的金吾卫军士驱赶到中堂来,脸上也有些惊悸憔悴,可是当看到家中子弟被这些军士粗暴的殴打羞辱,心中怒气又生,频频目视身边的儿子张垍,示意他上前劝阻一下类似行为。 家中其他族人或是白身或是卑职,而张垍在封禅之后也已经荣登五品,这身份总还有几分威慑。 然而张垍却只是双眉紧锁,一副愤怒冷峻的神情,低头握拳站在母亲的身边,情绪很是饱满,但对那眼神暗示则全无行动上的回应。 元氏见儿子只是不动,便自己排开前方众人,缓缓走到厅堂门口那扶刀而立的金吾卫将领面前,口中沉声说道:“请问将军入宅,敕命之外可有判书?朝堂诸贤将我张氏族属判成何罪?若真罪大难恕,南市不远,弃市亦可。宅中殴辱,是惩何罪?” “这、末将率军入此,奉敕行事,无关刑罪。军卒粗野,或有冒犯亦是无心,老夫人安处堂中,末将会作训告。” 那金吾卫将领闻听此言,脸上也流露出些许尴尬。张说今日在朝堂上遭受御史台弹劾,眼下还在南省接受鞫问,究竟是什么罪名还待判处。 他们这些金吾卫军士入宅也只是监控其家,眼下殴打张家族属,真要深究起来也是有滥加私刑之嫌。 之前将领放纵军士们这一行为,也是存着趁机泄愤的想法,此时听到燕国夫人提出抗议,于是他便走出厅堂去大声的训斥一番,类似的行为才略有收敛。 “阿母何必与这些军卒使气,待到风波过去,我绝不会放过他们!” 张垍见到那将领还能进行有效的沟通,绷紧僵硬的神情才略微一缓,又快步走到母亲身边来低声恨恨说道。 元氏看看这个儿子,嘴巴张一张也没说什么,走回堂内后又对众族人说道:“令公忠勤为本、内外俱知,或遭小厄,不足为惧。事或一时难了,你等也各自宽心,收聚各自舍内人员,不要惊闹,不要失言!” 听到燕国夫人这一番话,堂内众人也都略微安心下来,然后各往亲眷、主人身边去靠拢。然而正在这时候,张均夫人郑氏身边突然响起一个稍显突兀的呼喊声:“六郎不在、六郎不在这……” “噤声!”大府掌事张固眼疾手快,入前掌掴这名喊叫的仆妇。 元氏也皱眉凝视着郑氏,低声斥道:“不会教人,就少留身边使用!” “是妾管教无方,请老夫人容后发落。” 郑氏白了一眼被掌掴的苏七娘,又向燕国夫人欠身道,旋即便又低声道:“只不过,这些军士气势汹汹入门来,稍后想必也会盘查族人缺谁。难道还要为了掩饰那孽、那小子,给家人更添过错?” “问时再说!我夫我子俱系刑司,若必不得赦,索此小儿又何益安危?” 元氏口中低语道,她见郑氏眉眼间还有些不服,便又轻声道:“就算满门遇难,也要留一二人收殓骸骨,合家共一大冢,总有一抔土是添加你身!人情是网,他不害你,你何必要撕裂扯断!” 郑氏听到婆婆言中有怒,便又连忙垂首应是,只是当看到凄凄惶惶傍在自己身边的儿子张岯时,心中又不免怨念滋生。就算要留一二人,凭什么不能是她的儿子?她自有所出,又何劳旁人施舍一抔黄土? 眼下全家受难于此,偏那孽种为给其亡母造碑而侥幸于外! 郑氏想到这里便越发愤懑,乃至于又想起年前术士批命的判词,再联想当下情景,心中对此便越是笃信,不免暗恨自己之前还是太过仁慈,若早横下心来除掉孽种,可能家中这一场劫难都能消弭于无形。 人在身处逆境中时,思想本来就容易偏激极端,而且郑氏对那庶子本就心存成见与敌意,这会儿便越发的心意难平,趁着家宅被搜查一番、族人们又被遣还各处后,她便又召来苏七娘耳语一番。 “这、这不妥罢?方才老夫人还说……” 苏七娘闻言后顿时面露难色,而郑氏则皱眉低斥道:“阖家百数口,谁不想活?你不声张,她知是谁告发?况那孽种本就是一个招灾的厌物,若能趁机了结了他,家人反能转危为安!你常说你儿想觅一官事,此番事了,给你安排。” “这、这,多谢主母恩典。”苏七娘听到主母心意已决,她也不敢再推脱,况且听到回报还算可观,当即便横下心来点头应道。 中书令张说为御史大夫崔隐甫、御史中丞宇文融和李林甫共同弹劾,其家宅也被金吾卫将士团团包围,相关的消息很快便传遍了全城。 张洛在城南康俗坊外察觉到情势不妙后便打马一路北行,当其跨过新中桥来到洛水北岸时,甚至已经依稀可以听到道中行人议论张说相关的事情。 御史台针对张说的弹劾是在今日的早朝,而今则已经到了午后将近傍晚时分,洛北因为依傍皇城,所以从皇城中传出的消息能更早抵达这里,道途中甚至有人绘声绘色的讲述当时的情景,仿佛其人亲历一般,也不知道是真的看见还是在捏造吹牛。 人的悲喜并不相通,对一些人可能是灭顶之灾,但对另一些人也不过只是谈资而已。如果不是事切自身,张洛倒是很想停下来听听洛阳民众对于此事的见解与感受,可现在他却没有这样的心情与时间。 新中桥北有漕渠与新潭,自东而来的漕船与客货船只大多由漕渠而入新潭,进行人货的集散。因此这一片区域也是洛阳城中最为热闹的地方,甚至就连南市、北市都远不及此,因为两市的客商与货品都是从这一片区域中分流过去的。 张洛虽然鲜衣怒马比较引人瞩目,可是一旦靠近到漕渠附近,一时间也仿佛雨滴入河、鱼游入海。街道上人货往来频繁且拥挤,尤其是在漕渠浮桥上更加的人流拥堵,张洛都要下马牵着过桥,甚至心里都忍不住默诵起“齐之临淄三百闾……”。 但这拥挤嘈杂的环境也给他带来了极大的安全感,不必担心会被金吾卫追踪至此且当街抓捕。 挤出了拥挤的漕渠街巷之后,往北街道倒是没有那么拥挤了,但也仍然非常热闹,街面上仍是人马嘈杂,张洛甚至都怀疑这附近居民晚上睡不睡觉,怎么能受得了? 怪不得无论是张说等盛唐大臣,还是中唐裴度、白居易等,都在洛南的坊曲安家。洛北这里热闹是热闹,但也的确是吵闹,并不怎么宜居。 张洛此行目的是清化坊,挤出漕渠街后北行一里多便到了。 一入坊中,便有一股热闹的市井气息扑面而来,别处坊中并不多见的饼铺食肆乃至于旗亭酒家在这里随处可见,虽然不敢当街开门,但在店外街边却多有奴仆叫喊招揽生意。 张洛这样的华服豪客刚一入坊便被好几人盯上,不独要上来殷勤的为他牵马执辔,甚至还有几名风骚胡姬凑上来往他身侧来拱,身上夹杂着浓烈的香料气息与酒糟的酸腐味道,待到张洛瞪眼呵斥,才各自悻悻退开。 清化坊是一座综合性的坊区,不只有居住功能,食肆酒家客舍旅店一应俱全,坊中还有都亭驿与左金吾卫的官廨。 张洛到清化坊来,自然不是为的搞灯下黑那一套、自以为躲在金吾卫的老巢就不会被抓到,他是来寻访那个刚刚冒名顶替过的内侍牛贵儿的,当时其人留下的住址便在清化坊西曲。 眼下情势复杂,无论是周良一家所遭受的厄难,还是业已陷入政斗泥潭的张家,都不是凭张洛一人之力能够搞定,而他唯一能够求告的,眼下也只有深宫中的大姨武惠妃。 之前张洛拿着牛贵儿的鱼符敢直闯河南府,但眼下却是不敢擅闯宫禁,倒不是怕了,而是因为知道闯也没用。这牛贵儿既然将随身鱼符送给自己,回宫后肯定要报失销档、更换新的鱼符以出入通行。 河南府那里不能验证鱼符真伪,宫禁是能验证的。张洛真要拿着这鱼符便直闯大内,无疑自投罗网,也暴露出自身的愚蠢和轻躁,那也就不必再奢望武惠妃会搭理自己了。 所以到了清化坊西曲之后,张洛便开始老老实实诸家叩门询问牛贵儿家在何处。 “文学与吏治”几点思辩及本书背景的说明 有关开元十四年这一场政斗,以及发生在开元年间其他的中枢斗争,有一种观点叫做文学与吏治之争。 很多人在这一视角框架下去总结和解释开元时期的中枢政局,但也有人提出质疑和反对。 简单说下我的观点,我认为这种观点既不准确,也不全面。 这种观点认为文学与吏治之争发轫于武周时期武则天与狄仁杰的一场对话,武则天要狄仁杰推荐贤良,狄仁杰回以若求文学之士,李峤、苏味道足矣,但如果要求卓荦奇才,则荆州长史张柬之才堪宰相,由此埋下了文学与吏治之争的一个伏笔。 之后这种争斗出现于开元初期,主要表现为作为吏治派代表的姚崇对文学派张说等人的排挤打压,而问题就出在这里,即文学和吏治该要如何定义?标准在哪里? 张说作为文学之士,这是毋庸置疑的,此乃其人身上最大的一个标签。但是和其相近时期遭到排挤贬谪的还有郭元振、刘幽求、钟绍京等。 郭元振进士出身,还向武则天进献《宝剑篇》,文学无疑。刘幽求进士出身,并在唐隆政变后短时间内连拟上百道诏书,这么能写,文学。钟绍京不是进士,且卑官小吏出身,但他会写字,书法好,文学! 至于姚崇,虽以孝敬皇帝挽郎出仕,之后又应制举下笔成章,虽然这名目一听就是词科,但那不重要,姚崇以吏治知名,所以他是吏治! 其实张说、郭元振等人,他们除了被用一个牵强的“文学”概念联系起来之外,还有一个非常统一的身份,那就是唐玄宗的政变功臣。 抛开所谓的“文学”概念不谈,把这几人对标神龙五王,事情立刻就变得通顺了。这几人在政变结束后也掌握了朝政大权,并且流露出恃功而骄、妄想左右唐玄宗的意图。 唐玄宗为了摆脱功臣的掣肘,所以将姚崇援引入朝。这思路大概类似于他三大爷唐中宗留用武三思,反杀神龙五王。 所不同处在于,唐玄宗任用的姚崇是一个治乱能臣,不只解决了功高欺主的功臣群体,更将开元初期的混乱政治导入正轨。而唐中宗选择的武三思则是一个添乱老贼,解决完神龙五王之后,便一起放飞自我了。 按照这种观点,得亏武三思没啥才名,也很难跟张说联系起来,否则所谓的“文学与吏治之争”,早在中宗朝就该爆发了。因为神龙五王多是狄仁杰所引,正符合吏治的定义。 由此也可见,所谓的文学与吏治,本来就是比较模糊宽泛的概念,与其说是定义,更像是罗织。而且这概念容易给人一种望文生义的误解,即文学便是夸夸其谈,吏治则是埋头苦干,已经预设了褒贬、失去了客观。 再拿玄宗一朝最符合这一特征的张九龄与李林甫之争来说,张九龄即是文学,李林甫则是吏治。 具体表现在张九龄及其党羽对李林甫和他同党的不屑与贬低,这当中一个比较著名的事件就是张九龄阻止在陇右、朔方戍边有功的牛仙客入朝。 这件事最终以张九龄被罢相、牛仙客入朝拜相而告一段落,并且留下了一个“九龄书生,不达大体”的印象。然而接下来精彩的来了,牛仙客入朝拜相,他干了什么? 牛仙客入朝之后,将其在陇右所积累的先进工作经验、尤其是当中的核心“和籴”大面积的推广开来。 所谓和籴,便是政府出钱购买民户家中的余粮,政府获得了丰富的钱粮储备,民户也获得了现钱可以用于消费。 史载和籴法推行之后,获得了巨大的成功,困扰大唐政府许久的粮患得到了非常完美的解决,以至于当年就诏告江南地区“以布折租”,稍微翻译一下就是:租米不用运了,直接打钱! 但很多看起来很美好的事情,其实不耐细翻。 首先要明确的一点是,和籴并不是常平仓那种丰年买入、荒年卖出,政府托底维持粮价、以防谷贱伤农的行为,而是官府购买扩大物资储备的政策,是政绩的一项重要内容。 政绩要怎么体现?花更少的钱,买更多的粮!这项工作如果做好了,那是可以直接入朝做宰相的! 有了这样的政绩指标,什么官员会不心动,当市场行为与仕途前景挂钩,作为交易另一方的民众利益如何确保?你不卖?你不卖哪来的钱交税?花你的钱,买你的粮,敢说半个不字? 和籴对于统治者还有一个非常好的点,那可就是可以回避搁置封建社会一个根本性的矛盾,即土地兼并。反正我只需要收取税钱购买粮食,土地谁种不是种?大地主家积粮成千上万石,平民小户不过三五斗而已,买谁的方便? 在牛仙客拜相之前,唐政府倒也曾经采取过和籴的做法,但那都是临时性、小范围的施行,并非常规的政令。和籴也并非不好,起码在牛仙客任职陇右推行和籴时,是取得了非常好的扩充军需、助益边防的效果。 但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要辩证看待啊我的朋友!和籴再好那也不是万能药,但在牛仙客的认知中,和籴就是顶呱呱,况且除了这个他也不会干别的。 所以脚踏实地、埋头苦干的牛仙客入朝拜相时间不久,就达成了“收谷米于府库,结民怨于天下”的成就。而从这一事件中,又可以提出一个疑问,是不是文学也可以分学霸与学渣、吏治又可以分良吏与劣吏? 至于张九龄的宿命之敌、牛仙客的亲密战友李林甫,又算是良吏还是劣吏? 李林甫何许人也?他的舅舅是姜皎,唐玄宗废后都要与之嘀咕几句的密友。他的姨夫是源乾曜,开元年间任相时间仅次于他、长达九年多。他的亲大爷李思训,是陪葬唐睿宗桥陵的宗室大臣。 如果说这时代真有什么所谓天龙人,那李林甫就是,对其而言人生如果有什么黑暗时刻,那得是跟裴光庭的夫人玩游戏时不敢开灯。 李林甫的履历也对得起他这出身,长期在京中担任各种朝职,几乎没有什么外任地方、长期主政州县的经历,除了精熟于朝中诸司行政管理的章程技巧之外,还耳闻目睹了众多互相倾轧的政治斗争,甚至很多时候都身在现场。 李林甫无学术,换言之他很少能从古人政治经验中汲取养分,凡所积累皆是耳闻目睹与自身积累。所谓的吏治放在他身上恐怕不合适,应该是治吏。李林甫解决具体问题的能力或许不高,但解决提出问题的人,则是他专长。 如果仅止于此,就能让李林甫在宰相的位置上一待这么久吗? 只能说大唐底子厚,禁得住造。要知道女主临朝的武则天从高宗去世到神龙革命,折腾的时间可比李林甫还要长,而且那博弈难度与烈度又比李林甫时期高得多。 李林甫只要无底线的迎合晚年昏聩怠政的皇帝,将一些忧患和矛盾暂时掩盖下来,同时收拾那些潜在的和露头的对手。如果这也算能力卓越,那许多亡国之君身边尽是护国能臣! 时间长与能力强本来就是两个概念,并不能直接画上等号。 诸如在李林甫之前,他的姨夫源乾曜才是开元时期担任宰相时间最长的人,足足有长达九年多的时间,与姚崇、张嘉贞、张说、李元纮、杜暹等宰相都搭过班子,堪称开元中前期的政坛不倒翁。 但这足以说明源乾曜的能力高到不可取代,其他宰相都不如他吗?细究源乾曜为相九年多,在开元政治当中留下什么,大概只留下了他自己。 源乾曜谦和谨慎、明哲保身,不争国事、坐等分功。他谨慎到什么程度?他的大舅子和荐主姜皎,被宰相张嘉贞所打击,杖刑并加流放以致流放途中身死。源乾曜当时官居侍中,同样也是宰相之一,却不敢争。 反倒是之后归朝的张说为姜皎不平,认为姜皎“官达三品,亦有微功,有罪应死则死,应流则流”,但却不应该加以笞辱。 源乾曜的谨慎还体现在针对李林甫的评价上来,便是那句“郎官须有素行才望高者,哥奴岂是郎官耶”。 有人认为源乾曜这句话是在掩饰自身在中枢里的人事话语权不足,刻意贬低李林甫,毕竟之后的李林甫在盛唐政局中所取得的成就与存在感要比源乾曜还大得多,怎么就不堪郎官了? 首先要解释一点,源乾曜并没有拒绝提拔李林甫,只是拒绝了李林甫想要担任司门郎中的请求,但在数日后便将其授任为太子谕德。 司门郎中是刑部下属从五品官,太子谕德则是东宫正四品职。源乾曜不是没有提拔李林甫的能力,他是真的瞧不上当时的李林甫。 年轻时的李林甫事迹并不彰显,但通过各种记录大概可以将其形象稍作勾勒,出身贵族之家,精通律吕享乐,文化程度不高,行为有失检点,名声大概也不怎么好,一个比较典型的纨绔子弟。 这样一个小曹贼把他安排在南省要司担任郎官,谁能保证他不会掉链子? 须知唐代官员犯错,那么他的荐主也要承受责罚的,因此而翻车的唐代高官数不胜数。包括姚崇、宋璟,乃至于之后的张九龄,都是因为举荐人物被抓到把柄从而牵连自己被夺权。 源乾曜生性谨慎,他会把自己的政治命运寄托在李林甫这种人身上?所以宁可给李林甫安排一个品秩更高但远离中枢事务的官职,也不敢将之延揽到南省来增加出错的机会。 对于真正有才能且值得信赖的人,源乾曜也会给以极大的提拔与支持,就比如宇文融。 源乾曜在担任京兆尹时期,便已经对当时担任下属的宇文融深表赞赏,并将其举荐入朝,之后宇文融几次大的提升,源乾曜也都多有支持。 甚至可以说引荐宇文融入朝,就是源乾曜给开元政治做出的最大贡献,只不过宇文融本身才力卓著,反而让源乾曜在当中的存在感并不高。 人当然不会一成不变,包括李林甫也会成长,当其在担任国子司业的时候,名声已经变得不错。 但要说会有什么脱胎换骨的变化,那也谈不上。毕竟只有业务水平实在不行,才会狠抓行政管理,这一点上过学的和上过班的大概都能有所体会。 还有重要的一点,晚年的唐玄宗对宰相的能力要求高吗?他连杨国忠都用!杨国忠的才能是什么?撅屁股露大腚,剩下这点烂底子全都抖落出来!甚至于因为这个极品的存在,李林甫都变得老成谋国起来。 李林甫能够长期在开元、天宝年间担任宰相,固然与其个人素质合格有关,但也仅仅只是合格,而非优异,且这还不是根本性的原因。 根本原因就是他所担任宰相的时期,基本上就是唐玄宗志得意满、昏聩怠政的垃圾时间,已经将自身的精力从处置国家大事转移到了捯饬家庭伦理上来。 这一时期的唐玄宗并不需要宰相有多么卓越的执政才能,只要将人事矛盾按压下去、不要浮于自己面前来,并且能够无底线的顺从迎合自己,就是合格的宰相。 张九龄与李林甫之争,恐怕也不能说是吏治战胜了文学,张九龄被贬更多的还是来自于唐玄宗自身的取舍。 比如与张九龄一起被罢相的裴耀卿,幼应童子举,后以唐睿宗潜邸旧僚而见用,历任州县,由宇文融举荐入朝,之后提出并主持系统性的漕运改革。 这样的履历,按说无论如何也不应归入文学一派。如果用非常狭隘的观点来解读,大概就是裴耀卿屁股歪,明明自己是吏治出身,偏偏与文学大佬张九龄眉来眼去,结果被殃及池鱼、罪有余辜。这么说显然是不恰当的,而且还很可笑。 裴耀卿的被贬,其实在其经历也有迹可循。他主持漕运改革节省运费三十万贯,有人建议“以此缗纳于上,足以明功”,然而裴耀卿却说“是谓以国财求宠,其可乎?”,因此将之奏为和市费用。 单此一点,已经将裴耀卿与开元天宝年前那些以盘剥求宠的财政型官员区别开来,彼此可谓油水难调。 随后上台的牛仙客大兴和籴,也让唐政府对于漕运的需求不再像之前那样强烈,既不能应时而变、又不肯从俗如流的裴耀卿淡出时局自然也就顺理成章。 所以裴耀卿的去职谈不上什么文学与吏治,而是吏治与吏治。 还有一个被视为张九龄文学党羽的严挺之,因为李林甫所举荐的户部侍郎萧炅将“伏腊”二字错读为“伏猎”,被严挺之告知张九龄并把萧炅贬出朝堂,这也通常被视为文学与吏治之争的一个表现。 在解释这件事前,先介绍下严挺之何许人也。 严挺之进士出身,神龙年间又应制举而出仕,并受到上司姚崇的赏识,姚崇入朝为相后便将严挺之推荐入朝担任右拾遗。 唐玄宗刚刚履极的先天年间,严挺之便上奏不应“损万人之力,营百戏之资”,从而受到嘉奖,可见这是一个秉性正直、敢于进谏之人。 严挺之的刚直绝不是虚伪的人设,他是真的敢,就连掌管风纪的侍御史言行不妥,他都敢于发声斥责。甚至于开元年间作为唐元功臣、称得上是北衙第一人的王毛仲,张说等强势宰相都不敢触其锋芒,唐玄宗解决王毛仲都要小心谨慎,但严挺之仍然敢于拒绝王毛仲的非法要求。 了解了严挺之是个什么人,再来回看他对萧炅的不满,这应该归为党争吗? 官员识字、尤其是堂堂一部侍郎识字,这不应该是为官的基本素质吗?如果这也算是文学与吏治之争,吏治体现在哪里?体现在户部侍郎只需要识数,不需要识字? 大唐至此立国已有一百多年,制度已经规范,人才储备丰富,对于中央要司的官员素质要求有所提升,这难道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吗? 或者说,李林甫同样无学术,还不是安安稳稳做了这么多年宰相,文人又何必搞什么学历歧视! 前文已有论述,李林甫的家世让他从出生伊始便开始接触这些人事,甚至这些人事就是他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常年耳濡目染下来,如果连基础的政务处理都还不合格,那他就不是能力不行,而是智力不行! 开元天宝时期一大批财政和事务性人才陆续受到重用,这其中尤以宇文融最为具有标志性,以至于有开元一朝言利得幸始自宇文融。其后的财政型官员杨慎矜、韦坚、王鉷、杨国忠等,也都被认为是踵其迹而出。 恰好开元政坛又有以张说、张九龄为首的文人群体异常活跃,两类身份之人在政坛当中难免会产生利益的碰撞与权力的摩擦。但引起他们产生矛盾与斗争的深层和根本原因,绝对不是所谓的文学与吏治。 这些所谓的吏治人才当中,除了宇文融、裴耀卿他们的改革和所推动的事情是真真正正触及到社会根本问题,对国力与社会有着整体性的推动与改善之外。其他的有一个算一个,路都越走越歪,多以盘剥为能,只会贿上求宠,他们根本不配跟宇文融、裴耀卿混为一谈。 把这些人引入吏治概念之下,去讨论文学与吏治之争,既是对文学的侮辱,也是对吏治的侮辱! 再来说文学,这派观点认为太平盛世中君主好大喜功,往往要粉饰文治。 这无疑也是非常狭隘的,将文治当作君主个人出于功业欲望而推动的事业,完全没有提及文治对社会整体带来的改善以及对意识形态建设不可取代的推动作用。 我们要先了解一个情况,何谓盛唐?盛唐这个概念首先是用来描述唐代的诗歌文学等各种文化的丰硕成果,而后才渐渐兼具了史学概念。 在隋唐大一统帝国形成以前,是持续几百年的南北朝大乱世,社会长期处于分裂动荡之中,自然也就谈不上所谓的文治。 所谓的经史义理,士族家事而已,文化得不到广泛的传播,普通民众也很难顺利接触到文化。当然在当时巨大的生存压力面前,获取文化也并非一个迫切的问题。 但是随着隋唐帝国完成统一,文化的正本溯源、汇总整合以及广泛传播,也是政权中枢不可回避的责任。而在这当中,盛唐开元时期以集贤学士为代表的修书活动也是持续时间最长、成果最为卓著的一个时期,不只在唐代,在整个古代史当中都具有非凡的意义,真正的让士族家事成为普世之学。 张说长期担任集贤学士首领,本身又文化素养极高,在当中自是做出了卓越的贡献。但是文学与吏治之争这种观点却把张说及其行为解构为招揽词学之士、进行朋党之争,对于盛唐文治最核心也最基本的内容欠缺必要的表述。 相较于古人所推崇礼法之类旧说,后人对于文化和意识形态给一个群体、一个政权所带来的改变与影响感受无疑要更加的深刻与直接。 后世因为意识形态被解构、崩析所引起的社会动荡甚至战争,几乎没有停息过。所以对于开元文学,也要有一个更深刻的理解。 开元文治是一个集体共同努力所达成的成就,包括但不限于这些中央文人,诸如李白、孟浩然这些在野之士同样也作出巨大的、甚至不逊于体制中人的贡献。 张说所作出的贡献或许并非无可取代,也可以是李说、王说,但无论谁说,只要引导并推动了开元文治的辉煌,无疑都是值得褒扬的。 吏治有良吏、恶吏之分,文学同样也有机敏通达之变、泥古不化之徒。任何时候都有夸夸其谈、滥竽充数之流,但是让他们如此丑陋的,既不是文学,也不是吏治,这二者之间更谈不上有什么先天的矛盾。 所以文学与吏治只是一种非常浅显的身份特征抓取与表述,既不足以解释开元时期的中枢政斗本质,对于中枢斗争给当时社会造成的冲击与影响更是涉及颇少,是一种比较狭隘的表述方式。 其实如果这种斗争内容确实存在的话,大家都可以用普通人的朴素想法代入唐玄宗的视角:我都要,犯法的?谁规定的? 越是中枢高层的权力斗争,帝王的意志便体现的越明显。 不要说唐玄宗这种强势帝王,哪怕中晚唐太监和神策军想搞事,都得先去十六王宅挑个李家小猪崽儿捏在手里,或许这一时期的皇权已经谈不上有什么独立的意志体现,但你不能不在! 在皇帝这个权斗最核心最关键的人物脑海里,恐怕不会有什么文学与吏治的概念存在。 同理,如果我们想要系统、全面的了解开元时期的政治变革与社会演变,也不该局限在这种视角里,用文学或吏治这比较模糊的概念去解构、总结盛唐时期错综复杂的人事。 当然,这只是我自己的一己之见、读书随想,凭我的阅历和积累也不足以进行什么严肃的学术探讨。 今天跟大家稍作分享,也只是针对正在写的这本书的历史背景进行一个阐述和说明,便于大家对剧情事件和人物行为进行理解,所以一些观点也只适用于本书。 一番列数下来,涉及到的人事信息不少,大家一时间可能不好完全消化,这也没关系,只是时代背景的一个交代,之后的正文剧情里面还会进行一些细致描写。如果大家在阅读中有什么疑惑,也可以转回来再翻看一下。 祝大家工作顺利,生活愉快,求能给一个追读支持!!! 0034 太监也有家 清化坊紧邻皇城,所以坊中居民多是禁军将士,以及因为老病等各种原因而被放免出宫又无处投奔的宫人。而且由于太监们在开元前的各次政变当中颇有表现,辅佐当今圣人执掌大权,所以这些内官在开元一朝也都颇享优待,一般有些权势的太监都能在宫外民坊中立宅。 牛贵儿虽然官职不高,但因是武惠妃身边的亲信,所以在内官群体中名气不小,张洛只是在西曲稍作打听,便有坊中闲人将他引到了其家宅门前。 这是一座前后两进的民宅,张洛来到门前叩门,很快便有一身穿短褐的仆人从内走出来,当张洛提出要见牛贵儿时,那仆人便摇头道:“我家郎主今日在直禁中,宅中唯娘子在舍,不便待客。” 说话间,那仆人便要入前关上院门,张洛见状后便掏出牛贵儿的鱼符递上去,口中说道:“我与牛内仆并非寻常交情,请你将此奉入再问。” 那仆人见到鱼符便是一愣,接过后便匆匆入宅,过了片刻后才又返回来说道:“娘子曾听郎主嘱咐,遣我这便往禁中去告,往返时间不短,宅内无人招应,足下是留此等候,还是改日再来?” 太监娶妻倒也并不罕见,不过若是家中更无别人,张洛的确是不便入宅等候,略作沉吟后他便又说道:“我便先往街尾旗亭家等待,你家郎主若归,可往告我,若是不便,那就明日再来。” 所谓旗亭便是酒店,因为这样的店铺往往悬挂酒旗招揽生意,迎风招展望着与令旗仿佛。 离开牛贵儿家后张洛便来到街尾的酒楼,先是丢出几枚钱去让酒楼的仆人将自己的坐骑引去厩中饲喂一下,他则举步来到酒楼上层靠窗位置,随便点了几样时令菜品却没要酒,等到饭菜送上一边吃着一边俯瞰观察清化坊的街巷布置。 他这一等就等到了傍晚时分,街鼓都已经敲响,仍然迟迟不见牛贵儿家人来告,酒楼里客人渐少,那店主见张洛只是不走,于是便上前躬身道:“请问客人是否需要寄宿?店后也有客舍可供短住。” 张洛正犹豫着要不要暂时先离开酒楼寻找住处,听到这话后便直接点头道:“那便先引我去看一看。” 这酒楼后方有一个大院,建造着联排的房屋,乍一看跟张家仆佣们的宿舍差不多,除了店主和奴仆们的住处外,其他便都是客房,而且看起来生意还不错。 当身穿华服的张洛走进来的时候,那些住客们也都纷纷望过来。这些人的装扮年纪各不相同,有外地的客商、有身穿军服的长上宿卫,甚至还有声色娱人的妓女,可谓是鱼龙混杂。 “有没有安静一些的住处?” 张洛倒不是不惯与这些人住在一起,只不过在陌生的环境里总要保持一定的警惕,他现在一副家当都穿在身上,实在太露富,真要晚上睡熟了估计就会被人摸进来扒个精光。 “自有供给贵客的静雅之地!” 那店主闻言后便也微笑道,引着张洛绕过这些客舍再往左转,便走进了一座独门的小院里,门扉一掩在内锁起便隔绝内外,院子里还种着什么花树,在这春夏之交闻着很是清香。 店主打开房门,将张洛引入,又笑语道:“此处雅居,日费只需三百,郎君还满意吗?” 这价格当然不算便宜,但出门在外倒也没有太多计较,张洛重点检查了一下门窗还算牢靠,便脱下身上的锦半臂递给店主说道:“着员将此掸尘熏蒸,另我厩中坐骑夜后还需给料三升,明日家人送钱来一并结算。前铺有人来问,速来告我。” 店主连忙小心接过那锦半臂,然后内外略作翻看,又向张洛躬身道:“郎君便请安歇,有事着仆来告。” 待那店主退出,张洛便登榻假寐,倒也没有睡熟,养神片刻便有人叩门道:“郎君睡未?前楼有人来问郎君,是一位服青内官。” 张洛闻言后精神一振,连忙起身行出往酒楼前方走,走出这客舍大院后便见到穿着一袭内官服的牛贵儿正站在那里等着他,便抬手道:“牛内仆使员来告即可,何须亲至。” “让郎君等候多时,已经失礼。今日惠妃院内多事,到现在才得以抽身,赶在宵禁前入坊便匆匆来见。” 牛贵儿向张洛略作欠身,并解释了一下自己远来的原因,之前相见虽然没有直告身份,但对方既然找到这里,必然也已经知晓了,所以他也就不再多作介绍,看一看酒楼的环境后又对张洛说道:“此间人杂,且归寒舍再与郎君叙话。” 于是两人便离开酒楼往牛贵儿家中去,牛贵儿还让自家娘子亲自出堂来奉上一些饮品果点。之前他不在家可以拒客门外,现在回来了若还太倨傲,那还不如不待客。 “何必有劳娘子。” 看着牛贵儿娘子出堂待客,张洛连忙欠身接过奉来的酪浆果点,眼睛一扫见这牛夫人杏脸白皙、额贴花黄,五官虽略欠精致,但也俏目含春、且体态撩人,怪不得家中防禁要这样严格。清化坊本就品流复杂,阁门若不守住,这牛贵儿怕是得由青转绿。 “郎君不必多礼,妾还要请求郎君饶恕呢。夫主归后便厉言责妾怠慢贵客,妾心仍悸,郎君若不肯恕,恐夫主还要施惩……” 那牛夫人眼波盈盈的看着张洛,幽幽软语勾人生怜,一边牛贵儿则沉声道:“张郎名门公子,贵人所亲,今番登门是令我蓬荜生辉,竟被你这拙妇相拒门外,难道不该惩罚?” 张洛莫名觉得自己似乎成了什么东西的一环,但也没心情细品,只是随口说道:“牛内仆门仪肃正、娘子闺德端庄,冒昧登门,是我唐突。内仆若再咎责娘子,反倒令我坐立不安。” 牛贵儿听到这话后,才又瞥着他娘子沉声道:“既然张郎不作追究,你便退下罢。归立卧中左二窗下,不得我命,不得入帷!” “是……” 那牛夫人闻听此言后又连忙欠身应是,只是那嗓音却带上了几分莫名的颤意,又斜眸细望张洛两眼,这才垂首趋行退出。 张洛见这牛贵儿虽然是个太监,夫纲却是甚雄,竟然连其娘子回到卧室站在哪里都规定的这么仔细,怪不得之前都不敢让自己进门,看来这牛贵儿一时半会儿间升不到七品啊。 待到牛夫人退出后,牛贵儿也是神情一肃,望着张洛说道:“郎君今日来访,想应是为张令公事。家仆传告之后,某便奏于惠妃。惠妃着我转告郎君,此番令公之所受厄,前因颇深,牵连亦广,远非内宫妇人能够轻言纾解,郎君来问,惠妃也是无能为力,只能告诉郎君静待转机。 张令公名满天下、门生故吏遍布朝野,这些亲旧想必也不会坐视令公受难而不加救援。郎君眼下急为奔走,能做的事也有限,反而有可能还会招惹是非。如果担心遭受牵连,也可暂时驻留于此,事了归家。 如果、如果张令公家此度当真不能善了此事,郎君不过其家庶幼,能受的牵连也有限,无论徒流亦或没官,惠妃也都会设法周全,尽力不让郎君沦为刑徒。无论后事好歹,郎君都能免于受害,待到时过境迁、朝情流转,郎君自有出头之日。” 张洛听到牛贵儿所转告武惠妃的话,便微微皱起了眉头。 武惠妃认为他是登门来求其搭救张家的,这倒也正常,虽然其人也自觉当中水太深而不敢轻涉,但还是设身处地的为张洛考虑一番,劝他安分守己、明哲保身,这倒也算是正常长辈教诲。 毕竟这么高端的政斗,他一个连官职都没有的小虾米实在是没有搀和的资本,换句话说,那些正在斗法的大佬抽空看上他两眼,他都得大口大口吐血。 尤其武惠妃还向他保证,就算最终张家遭了殃,她也会设法保住自己。且不说能不能做得到,现在能说出这一番话来,就已经是一份情义了。至于未来的出路如何,那还得看时局的演变和他自己的造化了。 从一个本来就不怎么熟悉亲近、仅仅只是见过一次面的长辈来说,武惠妃这一番回答的确是没有什么可挑剔的,张洛如果对此还有什么不满,那就是他自己贪婪不知足了。 但如果只是这些的话,张洛今天大不必过来,因为不靠武惠妃,他也能确保自己不受张家事的牵连,毕竟他早知道有这么一出,而且也做出了相应的准备,或许并不算是最好的。 但如果仅仅只是张说家这一场风波的话,他的确不必来麻烦武惠妃。 “姨母如此垂顾关照,实在是让我感动肺腑。我大父忠君爱国、俯仰无愧,此番纵然受奸邪诬害,但我相信一定会雨过天晴。诚如姨母所言,张氏门生故吏众多,断不会任由我大父遭受欺凌而不加反抗,家事自不需我筹谋处置。” 略作沉吟后,张洛又开口说道:“此番来扰,其实是有别事请教姨母。三月时我在城南落水遇险,幸得搭救才免一死,与恩公情义深结。此恩公官任河南府录事,乃是一位忠勤干吏,却不想日前遇害南郊。 南郊水患一再爆发,河南府群属因恐受罚,竟然将罪名俱加一人。我有意为恩公伸冤,但念及河南府官俱是宪台崔大夫旧僚,有恃无恐、遂行恶迹。崔大夫今正纠集党羽、穷诘我大父,我若诉官,恐为排抑……” 0035 鼠辈何能为 开元十四年,唐玄宗召见河南尹崔隐甫,欲加大用。中书令张说薄其无文,奏拟金吾大将军,另荐与其相善的崔日知为御史大夫。玄宗不从,以崔日知为左羽林大将军,以崔隐甫为御史大夫。崔隐甫与张说由是结怨。 御史中丞宇文融日渐受重,并在封禅结束后插手吏部铨选,张说患之,多有压制。而另一名御史中丞李林甫,则是由宇文融所引荐,李林甫的姨夫还是长期受到张说压迫的宰相源乾曜。 由此张说便达成了得罪了御史台所有高层的成就,并且不出意外的遭到了御史大夫崔隐甫、两名御史中丞宇文融和李林甫的联名弹劾。 这便是开元十四年这一场政斗的大体脉络,也是张洛明明知道会有此事却不加提醒的原因之一。正如武惠妃所言“前因颇深”,并不是什么突如其来的政治倾轧。 深受张说欣赏的张九龄在事前也曾提醒过张说要小心宇文融,然而张说只是说“鼠辈何能为”,结果就被“鼠辈”给狙击了。 张洛来到清化坊通过牛贵儿联络武惠妃,主要并不是为了张家这一场政治风波,那并不是眼下的他能够涉足的领域,他更多的还是想要帮周良洗刷冤屈、将其夫人救出。 但眼下朝堂上大佬们斗生斗死,谁会关心区区一个九品小官的生死与清白?所以就算张洛本意不在于此,也得把这件事跟时下的热点联系起来,才能获得关注。 周良的遭遇固然只是一件小事,但河南府官员们敢这么做、性质就有点严重了,如果再上升到前府尹崔隐甫,那就与当下的崔隐甫弹劾张说案紧密联系起来了。 这件事有没有崔隐甫的指使?涉事的河南府官员,当中谁是崔隐甫的党羽?甚至于洛南在此春夏之交几番遭遇水患,崔隐甫这个前府尹又该承担多大的责任? 一旦崔隐甫被卷入舆情物议的旋涡当中来,那他针对张说的弹劾伤害力必然会大打折扣。一个九品小官的遭遇不值得摆在朝堂讨论,但是一个御史大夫是否称职,那就要仔细掰饬掰饬! 所以张洛不是来求武惠妃的,而是要给她一个契机、一个角度去介入并影响朝堂中的人事纷争。 虽然武惠妃让牛贵儿说她对此也无能为力,似乎是没有要干涉外朝人事的打算,但大家身上都流着武家的血,我还不知道你? 牛贵儿虽然也算伶俐,但显然并不具备太高的政治智慧,并没有领会到这一层意思,在听完张洛的讲述后,神情也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微微颔首道:“原来还有这样一桩事,郎君当真是一位难得的知恩义士,自身犹且不安,居然还为报恩急于奔走。此事我记下了,明早返回禁中后一定奏报惠妃。” 张洛也不指望他能听懂多少,接着又继续说道:“当下家中人心惶惶,此事我也未语于家人,当今世上唯与惠妃亲缘可攀,故请惠妃细为参详该当如何。事若有解,受助者自是感激不尽,必也会倾力报答惠妃!” 话说到这一步已经算是明示了,你想当皇后的话,自己躲在宫里剃头挑子一头热那可不行,起码得在外朝也要有过硬的支持。要能帮我爷爷渡过这一难关,他能差事儿? 虽然张洛对武惠妃进封皇后一事并不乐观,也不觉得他爷爷会蠢到沾这汪浑水,但事情一码归一码,总有个前后次序,现在画张大饼大家一起心怀期待,总比看别人场上斗得不亦乐乎、自己站一边干着急要强。 牛贵儿仍然没有领会到当中深意,甚至觉得这贵公子实在有点天真和不知所谓,你家都这么麻烦了你不关心,反而还浪费宝贵的人脉去操心别人家事。再大的恩情,能有自己的安危和小命重要? 但见张洛态度如此恳切,牛贵儿便也表示明早入宫后一定向武惠妃汇报,接下来便又邀请张洛留宿其家。 不过张洛已经在坊中找到了住处,而且总感觉这牛贵儿夫妻俩有点不正常,闻言后自是摆手拒绝道:“不告来访,已是叨扰,怎好再继续深扰。牛内仆明日通禀有回信之后,可再使奴向那旗亭家告我即可。” 说完这话后,他便起身告辞。那牛贵儿虽然未解其意,但是迎送还算恭敬,又亲自将张洛给送回酒家,并且当着张洛的面对店主威吓一番,搬出自己内宫身份让其小心招待贵客。 如此一夜无话,第二天清晨街鼓方响,张洛早早便起床,拒绝了酒楼供给的丰盛饭菜,来到街上买了两张新出炉的胡饼,捏在手里一边吃着一边往坊门走去。 街上如他一般的人不在少数,市井民众整天为了衣食忙碌,并没有时间停下来充分的休息,大清早的坊街上已经是人潮如织了。 昨日分别时,张洛只是交代让丁青和周朗到清化坊来寻找自己,具体的方位却没说。担心这两小子在坊里瞎溜达遇不到自己或还滋生别的事端,张洛才早早来到坊门处等待。 他先来到北坊门溜达一圈不见两人踪影,又转到东坊门来,从清晨到午后在这两处坊门之间不断的溜达,腿都走细了,才总算在东坊门内一株柳树下看到蹲在那里的两个家伙。 “怎么现在才到?” 张洛阔步走向两人,低声斥问道。他见到这两个家伙风尘仆仆、满身草屑,一副狼狈模样,心中便暗生不妙之感。 “阿、阿郎,不好了!昨日我在城南寻到周朗,正要回庄报信,却有一队金吾卫兵直往庄上去了……” 丁青抬头见到张洛,顿时便忍不住咧嘴要哭出声,又怕引起路人关注,捂着嘴巴低声啜泣道:“我们两个一匹老马,根本追赶不上……将近半途,便见到金吾卫拿人返回,我耶、英姨还有莹姊,都被捉到……又怕金吾卫兵散开捉拿,只能转向往城北来,逃了一夜,将近北邙,身上无钱,卖了马才得不足一缗……” 这小子说话断断续续,但总算也交代清楚,张洛听完后,脸色已是铁青。 按照丁青所见,金吾卫应该是在控制张家大宅之后不久便往洛南田庄去捉拿自己,他们是如何这么快速了解到自己的存在并掌握到他的所在? 张家在洛南可是有着许多的田庄产业,金吾卫就算搜捕逃散在外的张氏族人,也不应将自己排在首列。毕竟就连武惠妃都认为他只是家门庶幼,不应受到太深的牵连。 现在发生这样的情况,明显就是张家有人在向金吾卫告发自己的位置、甚至夸大自己在张家的意义。至于谁会这么做,张洛不用细想也能猜到。 这会儿他心中又是愤怒又是后怕,原本他还觉得自己避在郊外,就算等到张家危难爆发后也有时间从容离开,但还是把郑氏对他的恶意低估了。 这女人自己身陷危难之中,都还不肯让他逍遥法外,第一时间便要选择告发,这个女人是真的想让自己死! 如果张洛当时没有入城,就算是闻讯而走只怕都逃不了太远,难免要被金吾卫抓捕回来。一旦被控制住了人身,无疑就沦为了砧板上的鱼肉,无论救人还是自救都将无计可施。 “不要留在街面,到别处再说。” 意识到自己被金吾卫列为了抓捕的目标,张洛心中也是危机感大增,摆手示意两人跟上自己走出清化坊来,往南面更热闹的立德坊而去,借立德坊拥挤的人流稍微掩饰一下他们的行踪。 立德坊中也有短租的客舍,价格要比张洛在清化坊租住的便宜得多,张洛先用丁青卖马得来的几百钱短租了一间客舍,进了房间后,一直沉默不语的周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悲声道:“是否我家祸事连累到了郎君?” “不相干的,你家事我也打听清楚……” 张洛简略向他讲了一下自己昨日往河南府去见周夫人的情形,旋即便又皱眉沉思起来。 他昨夜急急来清化坊求告武惠妃,固然是希望能够借助武惠妃对时局的影响力,让周良一案获得更多的关注,想要帮周良恢复清白,并将周夫人解救出来。 但他本身是不打算出面、不想介入太深的,正如之前他劝告周良时所言,事若可为、义不容辞,事若艰辛则量力而为。 这些事本来就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围,求告武惠妃只是给事情增加一个能够发生好的变数的一个可能,但如果武惠妃对此兴趣乏乏,不愿深度参与,那他也只能放弃,或者将此事埋藏心底,等到有能力、有机会时再加报复。 可是随着英娘母女和丁苍被金吾卫抓捕,事情对张洛而言性质就发生了变化。 她们是自己在这世上最亲密的人,英娘不啻于自己的养母,阿莹与他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丁苍多年来经营田庄、供给衣食且任劳任怨。如今她们被捉回张家,自己如果拍拍屁股走人,无论张家之后境况如何,她们的处境必将悲惨至极。 而且郑氏这么想要将自己置于死地,这也让张洛之前因为伦理而生出的退避之想荡然无存:这么怕老子夺你那狗儿子气运?既然不让我走,那就斗到底!只要我在一天,你那儿子休想有出头之日! 0036 尔谓圣人刀不利乎 心中虽然愤懑不已,但张洛也清楚收拾郑氏并非当务之急,当下最重要的还是要把这一场政治危机熬过去。 对于张洛而言,他非但不能再置身事外,还要更加积极踊跃的投身进去,让自己在当中发挥出显著的作用,才能在之后抗衡与报复郑氏。 否则就算是张家顺利的挺了过来,他因为在这场危机中逃遁在外,回到张家后也会受到歧视与排挤。 想要做到这一点,凭他自身的能力显然是不行的,必须还得仰仗武惠妃的帮忙。 因为丁青两人还没回到田庄便折返逃出,身上只有买马的几百钱,所幸之前从河南府讨回的轻货还带在身上。 张洛便先脱下自己的衣袍,让丁青换上,外出到新潭附近的船市卖出一些香药,换回二十多贯的钱绢,作为他们接下来几天潜伏的资金。 清化坊虽然有左金吾卫的官廨,但为了借牛贵儿跟武惠妃沟通联络,张洛也不得不回去,他带走了十贯的钱绢,剩下的留给两人,让他们先猫在立德坊等候自己的消息。 等到傍晚街鼓响起,大量人员忙于出入,张洛才趁乱又潜回清化坊中。 当其回到住宿的那酒楼时,便见牛贵儿早已在这里等候多时,其人也匆匆迎了上来:“郎君总算回来了,惠、主母着我细问郎君所言事情……” 张洛看一眼牛贵儿脑门儿都汗津津的,可见是被武惠妃催使甚急,他摆手示意牛贵儿稍候片刻,找到店主递上绢去当作几天过夜之资,又取回自己那名为熏蒸保养、实则作为抵押的锦半臂,然后才又望向牛贵儿道:“去哪里谈?” “还去寒舍!” 牛贵儿自然不敢在这人多眼杂的酒楼里说什么秘密,入前拉着张洛又匆匆往他家去。 待到返回家中,牛贵儿将匆匆出迎的娘子和老仆一并斥退,入堂坐定后才又急不可耐的说道:“昨晚我愚钝不明,解事不深,以致今早入宫奏事不清,被惠妃责备一通。 贵妃又着我速速入坊来问郎君,此事具体内情究竟为何?郎君何以确信是与宪台崔大夫有关?如果、如果惠妃当真要出手相助,又该怎么做……” 这家伙语调急促的问出一连串的问题,也显露出内宫中的武惠妃急迫的心情,可见其人的确是意识到了这件事如果操作得宜、那将是她借此介入外朝人事并获取影响力的一大契机。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张洛也是暗暗松了一口气。如果武惠妃没有被撺掇起来,对此压根就不动心,那自己这里设想再多也没有什么用。 但只要武惠妃动心了,那能够进行的操作就多了。尤其眼下的他已经不能只是隐身幕后进行撺掇,必须要更积极的投入其中,所以也就越发需要来自武惠妃的助力,所以他便将自己的想法更直白请牛贵儿进行转述。 “据张郎所言,这河南府录事周良不只是其恩公,更人如其名,是一位不可多得的良吏。旧年受曾为宁王长史的前御史大夫李杰所重,李大夫旧守河南尹擢之入品,在府多年任劳任怨,且多宏计规创,唯因流外入官而不为后继上官所重……” 牛贵儿在宫外向张洛详细了解一番后,又匆匆归宫奏告于武惠妃:“今春以来,洛南几番水患滋扰、大伤农事,人畜皆受害深重,此事早在崔大夫入朝前,那周良便多有进言,崔大夫却充耳不闻。此番灾祸难掩,崔大夫旧吏因恐牵连大夫,所以事发之后便构计诬陷周良……” “若如其所言,这的确是一个好官。河南府员如此行事,当真令义士齿冷!” 寝殿中武惠妃在听完牛贵儿禀奏后,也忍不住开口稍作点评,但旋即便又皱眉道:“但今所言种种,皆是儿一面之辞。崔隐甫如今在朝司职宪台,御史俱其喉舌,如果没有确凿无疑的证据而贸然咎之,恐怕会反为其害。这一点,那孩子有没有向你细说?” “张郎着奴告于惠妃,他此番所以奋于此事,不只是为了报恩,更是不希望这样一位良吏被埋没,人间正道被扭曲。只可惜事发之事,河南府官员第一时间便冲入其门,凡所启奏文书留簿多被查抄。 但张郎素重周良其人,所以常与谈论,凡周良故所营计皆了然怀中,愿与御前与崔大夫并诸河南府官对峙。若其所言有虚、不得验证,则甘愿伏法……” “这孩儿倒是急公尚义,有这样的勇气决心,确是一个刚强正直的好儿郎。但他还是小觑了人间的凶险,如果只凭一番正义直言便能将所有人事是非剖清,人间又哪有那么多冤屈难以伸张啊!” 武惠妃听到这里后又是长叹一声,虽然对张洛这个只见过一面的外甥更增好感,但却不看好他的这一打算,而且她也深知当下朝情微妙,既然没有确凿的证据和万全的把握,她也不敢贸然的插手。 在稍作沉吟后,武惠妃热切的心情渐渐冷却下来,接着又说道:“你再归去告他,有这样的心志的确是好,但此事艰深,绝非孤勇可行。 他母唯他一息,如若不祥,坟成荒冢,我不会由之犯险。他与其自作主张、各处求告,不如归家告他亲长,共参良策。 眼下他大父虽仍在南省被鞫问甚急,但他耶张均却已返家,若能凭此暂时舒缓张令公处境,于其家也是一善。如果张家受宪台困阻,言不能达于上,我也会代为传达。” 在武惠妃看来,张家的门生党羽众多,只要给他们提供一个反攻机会,他们必然也能尽量尝试扭转局面。而自己便也可趁此为张说美言几句,由此结下一份救危解难的情义。 虽然这样子结下的情分比较浅,但是在结合了张家党羽的力量下却胜算大,她固然乐得结交强援,但却不想冒太大的风险,贸然将那小子引荐御前。 当张洛再得知武惠妃的意思后,时间已经又到了第二天晚上。 听到自家老子张均已经回家,他心里也略微松了一口气,看来在经过事发最初的极限施压后,接下来的压力虽仍不小,但却也没有继续加强,应该不用太过担心金吾卫要全城搜捕自己。 不过对于武惠妃提议让张洛回家找他老子,张洛也只是冷笑不语。且不说父子之间本就感情淡漠,单单这件事的主动权他就不可能轻易交出去。 诚然这件事如果发挥一番,是足以对御史大夫崔隐甫造成一定的恶劣影响和伤害。但实际上跟崔隐甫的关系远没有张洛所表述的那么紧密,崔隐甫毕竟是前任的河南尹而非现任,而且究竟是河南府的谁决定让周良背这黑锅,张洛也根本就不清楚。 他夸大其词,只是为了要引起武惠妃的兴趣,令其误以为可以借此插手外朝人事,最好是争取一个让其将自己引荐到唐玄宗面前进行陈述争取的机会。 只是相对于张洛一个半大小子的一面之辞,武惠妃当然更加相信张家多年积累的政治资源,做出这样的建议,张洛并不意外。 他也相信只要这件事回家一说,张均等人必定会如获至宝,抓住这一机会对崔隐甫大作反击,事情真相如何并不重要,现在他们只需要声量比崔隐甫他们更大。如果再配合武惠妃在内廷的干涉,可能还会打出一套组合拳。 可如果真的这么做了,那才是把路给走窄了。因为他们全都领会错了这一次政斗的本质,搞错了需要应付的真正对象。 后世针对开元十四年的这一场政斗,以及开元时期其他的中枢斗争,有一个观点用于总结和概括,即文学与吏治。 这种观点认为崔隐甫、宇文融等吏治人士,巧妙利用开元十四年的这一次攻击,一举拿下了张说这个文学领袖的执政之位。 这种观点怎么说呢,稍得其形,未得其真。这场争斗的真正原因,以及开元时期其他的中枢斗争,核心只有一个,那就是唐玄宗本身的意志。 开元十三年的封禅大典,主持此事的张说可谓出尽了风头,以至于自此以后老丈人都有了一个新的代称。 而本该作为封禅主角的唐玄宗则就非常不开心,随其一行登临岱顶的供奉官们多是张说亲信,甚至可以说如果当时张说在泰山顶上心生歹念的话,唐玄宗下不来都有可能! 所以封禅结束之后,唐玄宗先以伶人戏之,之后又质疑选司铨选不公,受宇文融密奏任命大臣分十铨选士,吏部尚书、侍郎都不得干预。 作为宰相的张说自然也被排斥在外,由此也令张说与宇文融这个朝中新贵的矛盾达到了一个顶点。 之后唐玄宗又刻意将张说所排抑的崔隐甫任命为御史大夫,两名御史中丞宇文融、李林甫皆侍中源乾曜所亲而与张说不协,可以说是把“我要办他”明晃晃的写在了朝堂上! 所以崔隐甫是什么人?他是皇帝手里的一把刀! 如果张均等人找借口发动党羽对崔隐甫进行口诛笔伐的攻击,那就是在挑衅皇帝,你这把刀不够锋利! 哪怕暂时能够缓解一下张说所遭受的攻击,然而皇帝在意图没有达成的情况下,下一把刀究竟是个形容词还是名词,那就不好说了! 其实唐玄宗在对某个执政大臣感到厌倦的时候,通常都会刻意做出一些冷落其人面子、故意令其难堪的行为,姚崇、宋璟等都曾有过相似的经历。 张说如果识趣,也应该在唐玄宗几次暗示后主动的表示引退,不至于拖到现在被动体面。 事到今日,有的事情其实已经是注定了的,越是拼命想要挽回,越是适得其反。 武惠妃向来拎不清,张均也不是个聪明人,张洛自然不可能伙同他们一起作死,但是眼下他人单势孤,又必须要借重一下武惠妃的能力,也只能言不尽实的稍作诱导。 且不说让张家去攻击崔隐甫并不可取,即便此计可行、能够让张家摆脱危难,在张均的主持下张洛能获得怎样的回报,也是不必抱有太大的期望。 所以在略作思索后,张洛便又说道:“惠妃关怀少类,不忍我出面受人诘责刁难,此情铭感肺腑。只可惜我在户中却难享亲长如此关怀爱怜,若是归家告知此事,恐怕也要难免受迫行事。 怀此忧虑,所以先来求教惠妃。既然惠妃也持此见,那我便归告家君。只是希望我在受迫行事时,惠妃能够伺机庇护一二。 我无惧身之存否,但却怕事情难成,更害怕惠妃这一番赐教体恤随事而隐、人莫能知。” 当第二天牛贵儿再将张洛此言进告于武惠妃时,武惠妃听完后也是不免沉吟多时,而后叹息道:“之前觉得他急公好义、但却失于轻率莽撞,今听此言也是一个沉静内秀之人。 日前所遇,瞧他母子也是际遇甚薄,此番张家为了满门的安危,倒也不会可惜舍弃这样一个庶子,逼他以身犯险,对崔大夫极尽诋毁。他之前不敢告于家人,原来也是怀此忧虑。 我教他归家述事,或是给他指点了一条死路。纵然张令公因此而得免,是儿涉此凶险事中,恐怕难以保全。到时我不只错害了这孩儿,人也不会知我曾经用智于此,张家理亏情亏,更加不会领认。 事情不能先经张家,需我先作筹谋,如此事成后,张令公想不认领这一份情义都不可。但那崔大夫又声势太凶恶,我贸然引此孩儿还是太险,涉事太深,不好抽身,他可真给我出了一个难题啊……” 她这里愁眉不展、苦思无果,浑然不觉是被自己这小外甥用一件没影儿的事给钓成了翘嘴。这小子信口开河,武惠妃却为了该要如何稳妥的为其牵线搭桥而操碎了心。 她固然考虑更多还是确保自身的稳妥,但只要行动起来,也不能对张洛的安危全无顾虑。如果搞死了张说的孙子却还没把事做明白,那就是真的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0037 势位不可久缺 在将困扰自己最大的难题交给武惠妃之后,张洛也没有闲着。他希望是能够直接面见唐玄宗李隆基,可在见到皇帝后要说什么做什么,也直接决定了结果是好是坏。 唐玄宗这个人,性格与作风的阶段性特征还是挺明显的,年轻时豪迈倜傥有大志,壮年时英武果敢有城府,人到中年志得意满、刚愎渐露,但仍不失英明、雄心未泯。 年纪越大,其人性格的缺陷便暴露的越明显,敏感多疑、猜忌心重,天性凉薄、残暴不仁,放纵自我、好逸恶劳,种种人性的丑劣佐以不加节制的帝王威权放肆使用,最终酿成了一个五毒俱全的盛世祸胎! 张洛比较庆幸的是,他如今所处乃是开元十四年。刚刚完成封禅大典的大唐帝国正是国力鼎盛、一切都欣欣向荣的时刻,尤其唐玄宗这个最关键的因素还没有开始向祸胎蜕变,毒性仍轻。 虽然也存在着一些问题,但大多都是封建社会的通病,也谈不上无可挽回。或许有一些结构性的矛盾处理起来比较棘手,但社会整体的承受能力还是挺强的,否则也撑不住开元后期到天宝年间的一系列瞎折腾。 匡正开元盛世、解决安史之乱,这个命题对张洛来说太大了。 眼下的他只希望能够在张家这一场危机当中能有出色的表现,既能帮助周良一家消解灾祸,也能让自己获取到足够的政治资本,在之后返回张家后解救出英娘等人,并给主母郑氏以打击报复。 好吧,这些目标要达成也并不轻松,但总归还是有希望的。他所指的有希望,关键在于眼下的唐玄宗还是能够进行正常对话,仍未以扒灰虐子等伦理丑活儿为乐。 打击张说及其势力是唐玄宗已经确定的目标,在这一目标达成之前,任何试图反抗的行为,都要冒着承担帝王怒火的风险。换言之,如果不进行类似的反抗尝试,就能避免这一最大的风险。 用周良一事去构陷崔隐甫从而解救张说,这只是张洛打出的一个幌子,用于吸引武惠妃出手帮忙引荐。这一目的达成后,张洛自然不会这么干,所以他需要用另一套逻辑去打动唐玄宗,从而换取想要的东西。 张洛的初步打算是见到唐玄宗后便进献谋国良策,而他所准备的良策便是开元年间裴耀卿所主持的漕运改革,以及围绕漕运改革所进行的一系列赋税与经济方面的变通。 他之所以选择这一策略,还是受了之前与周良交谈、以及南市王元宝投资失利等事所带来的启发。 大唐这种幅员辽阔的庞大帝国,跨地区的资源和人事流动成本是非常高的,而且当下的漕运现状效率非常低下。就比如这一次江南漕船因为久旱无雨而滞留途中,不只连累王元宝这种豪商投资血亏,只怕大唐本身的财政计划也要大受影响。 须知封禅这种国之大典对钱财物资的消耗是非常大的,唐玄宗一行人马巨万自长安出发,一路沿黄河而下,哪怕不搞那些规模盛大的典礼仪式,单单人吃马嚼一路来回,也得把黄河沿岸州县府库给吃的鸟蛋精光。 所以唐玄宗在东封结束之后并没有直接返回长安,而是驻留于东都洛阳,原因也很简单,回去就得他么饿肚子! 在这样的情况下,来自江南的租物入仓能够极大缓解当下枯竭的财政状况,但如今却因为不合理和效率低下的漕运而将要逾期,必然又会加重财政压力。 张洛选在这个节点进献改革漕运的建议与方案,正可谓是投其所需,能够极大几率获得唐玄宗的好感。 不过这可不是什么诗歌文抄,裴耀卿的漕运改革价值也不在于这四个字,而是其所包含一整套详细缜密、行之有效的计划。 这是裴耀卿长期主政地方,针对漕运弊病进行深入观察和分析之后所总结出的一套方案,绝不是拍拍脑门的突发奇想。 张洛在后世有一位眼镜师姐,便曾以唐宋漕运沿革变迁为课题,而张洛出于对知识的仰慕,也热情主动的帮忙收集过一部分相关的资料,其中就包括开元年间的漕运改革。 所以对于裴耀卿的漕运改革整体思路和具体方案,他也是比较了解的。 不过这样一套内涵丰富的方案,显然不是如今张洛这样一个身份能够拿出来的,甚至就连他祖父张说主政多年,对于漕运的理解恐怕都不会这么深刻。就这么直接抛出来,必然会引起怀疑的。 所以张洛是打算用周良的身份和视角来写出这一份计划,当作周良的构想进献上去。 周良旧是汴渠斗门吏,这个职位本来就是管理汴渠漕运事宜的,之后到河南府担任录事,又长期处理水务相关的事宜,有这样一个身份和履历,对漕运事宜有着深刻理解也就顺理成章了。 当然这想法也并非全无漏洞,周良长期担任卑职浊吏,很难拥有裴耀卿那种高级官员的大视野和大格局。 而这恰恰就是令人惋惜所在了,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草野之中未必没有贤士,但现在这个才堪谋国的贤士却被嫉贤妒能的河南府官员们给扼杀抹黑了! 张洛现在要做的,就是要想尽方法、排除万难,将周良这个世所罕见的贤才临终所遗珠玉国策进献君王,为忠直之士洗刷冤屈,为贤良之士弘扬事迹! 当然,他这么做也并非纯粹的出于公义,还是暗存一点私心。如果皇帝陛下欣赏并采纳这一策略,那就请看在他勇于为国献策的份上,能够对其祖父从轻发落,比如从原本的一百板子改到九十九。 如此他区区一介无名小子,上有为国献策之忠,下有营救恩亲之孝,倒也不必奢求有什么回报,历此事后,忠孝就是他所获得的人间瑰宝! 当然这都是场面上的客套话,忠孝于我固然是至宝,但如果你一点都不赏,那这两样在你眼里狗屁都不是!那这大唐也就谈不上众正盈朝,满朝大臣尽是不忠不孝之徒! 计划就是这么一个计划,但想要实施还是得靠武惠妃将自己引荐到皇帝面前。这就超出张洛自己的能力了,所以他也不再多想,只将自己计划内属于自己要完成的部分尽量好好准备一番,务求机会到来时能有一个完美的表现。 所以接下来张洛便在清化坊这酒楼客舍中埋头创作,将自己脑海中有关漕运改革的内容编写成适合呈献给皇帝的奏书。 由于周良本身就是小吏出身,所以文章倒也不需要多么的文采华丽,只要语句通顺、用词朴实,能够讲清楚事情即可,书写起来的难度倒也并不大。 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几天,期间四月八日佛诞节,坊中可谓是热闹非凡,民众们游街串巷、唱经礼佛,据说天街上还有佛像游行,浩浩荡荡的队伍从城中一直延伸到龙门石窟那里,各大寺庙也都在这一天举行盛大的法会。 不过张洛因为忙于创作,倒是没有时间和闲情去街上感受这节庆气氛,他的奏书基本上已经完成了,只是细节处还需润色修改,尤其是一些犯忌讳的字句要认真排查,可不能因为细节上的马虎而弄巧成拙。 就在佛诞节之后的第二天,牛贵儿再次来到这里见面,带给张洛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张令公在省接连受鞫多日,今日总算暂停鞫问,由金吾卫护送归邸安置。 但今日朝中又以户部侍郎李元纮为中书侍郎、同平章事,惠妃的意思是,郎君要不要先归家请教张令公一番该要如何行事?” 张说被送回家,这说明针对其本人的审问告一段落,但具体如何判决,还要综合其他方面的案情审理。朝廷任命李元纮为中书侍郎加同平章事,这就是实际上的宰相,取代张说的意味甚浓。 张洛心知武惠妃这是心里又打起了退堂鼓,担心张说被夺了宰相之权,未来影响力有限,就算出手相助怕也难以获得可观的回报。 这种优柔寡断的队友是真要命,不过眼下张洛也找不到其他更靠谱的帮手,但好在煽风点火、进行队伍思想建设也是他的长项之一。 所以在听完牛贵儿的转述后,他便叹息道:“我大父去职几日,李元纮便入直中书,这难道还不能给人以警醒?势位空闲,迟必生变啊!” 牛贵儿又匆匆返回内宫中,将这番话转告给武惠妃,武惠妃在听完之后,神情顿时也变得严肃起来,口中沉吟说道:“不错,皇、王庶人去位已近两年,后宫又岂可久无主人? 今我不肯奋求,旁人却未必安守本分啊!张燕公今已困极,沐我甘霖,能不感恩?他即便不主南省,仍有门故众多,也是一大臂助。” 讲到这里,她又沉声道:“你再出告那孩儿,我当然愿意助他,但此事终究还需看他胆略如何。将之前的构计告知他,他若有胆敢行,我必于内苑予他稳妥接应!” 0038 待罪陋室 康俗坊张家大宅,包围在府邸内外的金吾卫军士仍未撤离,整座府邸仍是笼罩在一片肃杀氛围中。 脱下威严的官袍、身着一袭布衣的张说从坊外策马行入,他须发杂乱、神情憔悴,整个人都透出一股暮气沉沉的气息。前后虽有甲士导引护从,但却不是威武气派的宰相仪仗,而是押引他归家待罪的金吾卫军士。 “令公回来了、令公回……” 宅内一众张家族人仆役们得闻张说归家,纷纷蜂拥到门前迎接,在他们心目中,只要张令公归府,便能斥退这些可恨的金吾卫军士,结束这一场劫难。 可是当看到张说那憔悴落魄的模样时,众人雀跃的心情顿时也都又转为了失落,甚至要比之前还要更加忧愁惶恐。 “归家,归家。” 张说在儿子张均的搀扶下翻身下马,只是有气无力的摆手对家人们说道。于是一众张氏族人又都跟在张说父子的身后,步履匆匆的返回大宅之中。 看着格局未变、但厅堂陈设都已经大遭破坏的家宅,张说眼中也闪过一丝羞恼与阴霾,而当来到堂内看到家人们进奉上来还算精致的饭食,当即便拉下脸来沉声道:“撤下去!” “这些餐食不合口味?阿耶要食何……” 张均见状连忙欠身询问道,然而话还没有说完,便被张说顿足打断:“你住口,不食、不食!撤下这些酒食、撤走那些张设!” 眼见张说突然暴怒起来,堂内众人包括张均、张垍两兄弟全都吓得敛息凝神、不敢发声,旁边的大府掌事张固入前小声道:“主公的意思是否当下事情未了,家居不应奢乐?” 张说闻言后缓缓点头,转又沉声道:“自此日始,宅中禁断酒肉,一日两餐,唯粟与糙米。男不近声色,女不服锦缣,有违者,必严惩!” 堂内众人闻言后脸色又是一冷,只觉得事情可能比他们想象中还要更加严重,有胆小些的甚至忍不住要咧嘴哭泣起来。 南省接连遭受数日鞫问,张说精神也是疲惫得很,在给家人下达了严格的禁令后,便又摆手驱散家人,又吩咐道:“往集萃楼安排简朴铺卧,我去那里……不,邸中还有没有其他简陋屋舍?” 侍立一旁的大府掌事张固听到这话后,突然便想起日前奉命往招六郎张雒奴处,于是便连忙说道:“有是有,但却太过破败了。” “破败好、破败……屋破总胜过家败,引我去那里罢。” 在南省中被折腾多日,张说也明白当下处境危急,如若应对不善,一家人可能都要遭殃。尽管暂时被安置在家,但他也没有忘记自己的待罪之身,心知必须要体现出一个惶恐待罪的自罚态度。 很快张说便被引到了那陋院中,内外打量一番后他先是微微皱眉,但很快又将眉头缓缓舒展开,走进房间中席地而坐,摆手拒绝了家人们送来的铺卧,只用一些杂草铺于身下,同时吩咐门外家人道:“一日只需来进一餐,水饭切勿用美器盛装,闲来也不要入此滋扰……” 他一人留此自罚待罪,就连几个忠诚老仆也一并遣出,枯坐草团之中,由早至晚。这屋舍实在太过破败,天黑后夜风渐起,不免便四处漏风,也吵闹得张说难以入睡、坐卧不安。 他起身想要将漏风的墙缝给堵上,却不料从墙上又揭下来一块更大的墙皮,原来这墙皮本来就是用泥巴敷以纸张暂时糊抹起来。张说见状越发丧气,索性也不再摆弄,卧在草堆上任由夜风喧扰,不知过了多久,才迷迷糊糊睡去。 黎明时分,门外响起脚步声,张说被吵醒后抬头望去,见是兄长张光与老奴张固得等一起过来。 “形势已经如此恶劣难救了吗?” 张光看到自家向来养尊处优的兄弟如此作践自己,一时间老眼都涌出浊泪。 张说闻言后便长叹一声道:“今为恶贼逼迫甚急,源老奴等蓄势多时、而今更得助力,必不肯轻饶。唯今只能盼望圣人感怀故情、恐伤后继忠贤之士慷慨奉献之志,能够留情宽恕……” 兄弟两又叙话片刻,很快便将要到了朝会时间,张光站起身来大声道:“家势如此,多年来俱仰阿弟托举。而今大难临头,我身为户中长兄,不应如少辈一般坐困愁庭,亦应有所表现,你且安待!” 说完这话后,张光便阔步出门而去,眼神中都闪烁着几分决然。 张说也没有阻止兄长,他自知眼下正是全家人齐心协力、共渡难关的时刻,家人但若有计,也都得各自施展。 “主公且先进食罢。” 张固这时候上前来端上一个瓦盆,里面盛着蒸熟不久的粟饭。 张说这会儿也的确是饿了,并不因饭食简陋而拒绝,捧着瓦盆便进食起来。张固则趁机修理一下斑驳的墙壁,俯身将昨夜被张说揭下来的墙皮打扫打扫,却从泥土下抖落出来一张写了字的纸张。 “且慢!” 张说本身才情性格使然,对于文字一类的事物比较上心,虽只匆匆一瞥,但很快便被这张纸上的字迹吸引了过去,放下手中的瓦器,入前去将这张纸上文字细细端详起来“芳姿哲惠,天假神贻。女节妇功,岂因师训……” 因为曾被泥巴涂污浸染,所以纸上文字有些已经变得斑驳难忍,但大体还可以看得出来这是一篇写给妇人的墓志铭。不过真正引起张说注意的还不是文字内容,而是这文字笔法。 “这笔势雄劲、骨性彰露且法度严谨,似非近人手笔,若追前人,力虽不逮、法度却胜……” 张说身为文坛宗主又执政多年,当世出众的书法名家他多有交往,前辈名家的真迹和碑拓也都有所赏析和收藏,但是这篇字帖却是让他颇感新奇与惊艳,同时又非常的陌生。 他将这字帖捧在手里欣赏多时,待看到纸上被泥土秽迹所掩盖的字迹后,又有些心疼不满的说道:“此间日前谁人所居?若是府中家人,怎敢如此糟蹋文事!” “是、是六郎,日前六郎并其奴仆居住在此。看这纸质仍新,想是六郎习作。” 张固闻言后连忙又回答道,他对张洛印象不错,眼见主公神态不悦,便又说道:“六郎沉静好学,专心治艺,想是仆佣眼拙,偷其习作涂墙防风。” 张说闻言后先是一愣,片刻后便摇头道:“不是他,怎会是他!这书者法度颇得,若假时日养足笔力,必成大家。那小子虽有捷才,笔功拙得很。可惜、可惜……究竟是谁?” 他是见识过张洛那拙劣笔法,与此相去甚远,不过经由张固提醒后才又想起来这小子,便又问道:“这小子当下何在?归后倒是没见到他,家事逢此厄难,他能为楚囚之歌否?” 张固闻言后便说道:“日前六郎奏告老夫人,请为其生母造碑,家变之日并不在家。或有家人暗犯口孽,金吾卫外出执之,却只抓回了身边的近人奴婢,六郎仍然流落在外。” “流落在外?” 张说听到这话后便微微皱眉,片刻后便叹息道:“这小子性机敏、有捷才,知祸福,当然也明利害。日前竟然居此陋舍,可知家人待其甚薄,而今相弃不守,亦不应怨、不应……” 嘴上虽然这么说着,但张说脸色却变得很难看。 原本还比较看好这个孙子,却没想到这小机灵鬼儿早早躲在外边,不肯与家人们共渡难关,这不免又让张说生出一种众叛亲离的悲凉感,口中沉声道:“此番事了后计点家人,亲而舍我者,不复再纳户中,奴仆舍我者,报官追捕!” 往年交游满天下、门故半朝堂,而今遭遇如此凶险的局面,能够带来实质性帮助的人却是少之又少,这也让张说心内多有懊恼与检讨,深刻认识到所谓的亲朋好友趋炎附势者多、真心相待者少。 如果接下来能够挺过这一场劫难,对于那些附势而来之人,当断则断,哪怕散尽也不值得可惜。而对于真情相守、能够在危难之际还肯鼎力相助之人,也一定要多加珍视与维护。 且不说伏于草堆、在家检讨自己过往为人处事毛病的张说,洛北清化坊中,当张洛听到他大姨武惠妃着牛贵儿转告的计划后,一时间也是不免有些傻眼,只觉得这武惠妃真不愧是个小机灵鬼儿:你们武家血脉有毒吧,一个两个的光想着捞实惠,却不想担风险! 0039 武太后遗产 “皇城中有铜匦,本是武太后旧年所制,用以招谏纳言。铜匦旧置朝堂之前,东封以来移至端门外,以纳四方百姓进颂,凡所投献,皆可上达天听,更甚或得到圣人的召见嘉奖。 郎君倒是不必忧虑不能进睹天颜,只要能够书陈御案,惠妃一定会趁机将郎君引荐御前,让郎君能够从容剖白!” 牛贵儿讲到这里后又面露难色道:“只不过此计有一点阻碍,那就是铜匦纳书需由知匦使进呈、理匦使受理,知匦使出于门下,理匦使则为御史中丞兼领。 此两处皆与张令公不睦,郎君纵有进书,恐怕也会遭受阻遏,难能传达于上。但如果没有这一事由,惠妃也难能贸然引荐……” 张洛向武惠妃求救,就是希望能够通过她的途径直接见到皇帝,结果这大姨想了好几天,又把他给指使到了外朝,而且还指使到了政敌的地盘上来。 门下省和御史台岂止是与张说不睦啊,他们本来就是这次对张说发起攻讦的敌人。张洛想借用他们所掌握的言路渠道来反击御史大夫崔隐甫,真是想想都觉得刺激! 张洛让自己稍微代入了一下武惠妃的视角,只觉得这个大姨真的是又菜又爱玩。究其所想,既不敢直接站在张说政敌的对立面上来,同时又想插手进来玩点微操。 她指点自己用铜匦进行投书,倒也并不是纯粹的异想天开,无非是想看一看朝堂上还有无张说的党羽愿意出手,顶着来自门下省和御史台的压力,将这明显有利于张说的事情摆上御案。 同时她自己也只肯做一个顺水推舟的贡献,却不肯做什么反攻先锋。有这样的想法倒也无可厚非,毕竟彼此本来也不是什么休戚与共的利益同盟。 可问题是你又不想出力,又想让人感恩,这人情是不是做的有点便宜了?这样的想法,与张洛空钩钓翘嘴的思路何其相似! 张洛自觉得自己在来到这个世界前也是一个热情真诚的有志青年,来到这个世界后却对尔虞我诈上手极快,现在看来,必然也是受了体内武家血脉的浸染啊! 如果张洛真的是要用周良一事来攻击崔隐甫,彼此交涉到这里已经可以宣告结束了,因为他根本就难以借用到张家的政治资源,那武惠妃自然也就不会有实质性的帮助。 可是他压根就没想过要以此来解救张家的政治危机,细想一下武惠妃反倒是给他指点了一条明路。 如果其人直接将自己引见给唐玄宗,张洛得以当面奏事,事成与否皆在李隆基的一念之间,张洛在这件事情当中的存在感和影响力是微乎其微、无从体现的。 可如果是经由外朝这么一周转,张洛的言行无疑能够获得更大的关注,他在整场事件当中所发挥的作用也能更加彰显出来,并且可以让这件事在获得更大的影响来增加成功的可能。 这对张洛来说是要更加的有利,当然前提是确保事情能够成功。 至于说如何绕过门下省和御史台的阻碍,其实方法很简单,正路走不通那就反其道而行,我为什么要告崔隐甫?可以告张说啊! 针对张说的这一场政治围剿,看似来势汹汹、颇有泰山压顶之势,但其实随着张说被居家安置,这一次的围剿就陷入了一个僵持的状态。 因为已经不能从张说身上获得直接正面的突破,必须要从围绕在张说周边的人事来打开一个缺口,获得新的进攻角度和能量。 在这样的情况下,张说的孙子突然站出来举报他、并且提供新的罪证,那对张说将是凌厉的致命一击!到了那时候,不要说刻意阻挠,只怕就算是天塌下来,御史台都得先把这事捅到皇帝面前去! 道理固然是这样一个道理,但是孤身一人进入敌人所控制的地盘上去,又怎么可能会没有风险呢?尤其张洛本身便利用不到张说的政治资源,一旦被御史台强行控制住人身,想要摆脱出来的可能微乎其微。 这些人久办刑案,真要觉得证据链还不够完整和有利,来个刑讯逼供巩固证据,劈头盖脸一顿板子下来,这谁特么受得了?到时候来个屈打成招,假告状变成了真告密,那就是真的在作死了。 把事情闹大,张洛是有着很丰富的思路,而在闹大之后,关键还是得尽快脱身出来,获得到皇帝面前辩白的机会,这就需要依靠武惠妃了。 如果这一点不能确保,那这所谓的铜匦告密就是自投罗网的愚蠢行径。所以在真正行事之前,张洛就必须要确保他和武惠妃的利益是高度一致的,更甚至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有鉴于武惠妃这个队友实在不怎么靠谱,张洛觉得还是得给她上上强度,于是又对牛贵儿说道:“门下、宪台的人事阻挠不足为虑,我自可以凭机变稍作敷衍。 但这些人既居要职,必然也非易于之辈,或许可以欺瞒一时,但却难以长久蒙蔽。一旦有所觉悟,必也恼羞成怒,会对我大加报复。 我少不经事、人间无名,并没有什么过错可供他们抓取,唯此出身或因母族血脉而遭牵引武太后故事,届时恐难自辩,怕是要大遭诬枉,更甚或牵连别人……” 你让我投书铜匦这没事,但之后事情性质可就不一样了。我要被他们看破而后报复,刑讯逼供下来不排除要交代你想学你姑奶奶、你想做武则天!到时候也别说什么做不做皇后了,你想保住如今的宠眷不失都挺难! 牛贵儿这传声筒近来也熟练起来,当天便又将武惠妃的话传达回来:“惠妃着奴告郎君,郎君勇壮、但行无妨。若宪台诸官当真胆大妄为、肆意牵引,惠妃哪怕亲入南省,也要将郎君解救出来!” 既然已经有了具体的行事计划,张洛便也不再拖延。他本来就行动力极强,只是因为接下来有的事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围,这才又等了好几天。 需要进呈给皇帝、讲述漕运改革的奏书他已经写好,现在则需要再写一篇张说的罪状来麻痹别人。 有关这一点倒也不需要怎么刻意捏造,他身上还带着周良之前在洛南走访调查豪族侵田霸水的相关资料,只需要把里边有关张家的内容摘抄出来即可。 就算这些事被全抖露出来、家产全部充公,张洛也不心疼,反正这里边没有一亩地是属于自己的,未来大概也不会分给自己,如果趁着这次被查抄干净、分授给无地的平民,也算是做了一件好事。 他把相关的内容抄了一式两份,然后便结账离开酒楼。前后住了这几天,房费加上人吃马嚼,便花了他足足五贯多钱,张洛也不由得感叹这消费是真贵。如果没有一个好的营生,在这洛阳城还真不好长久居住。 哪怕现在他已经不再去想带着自己攒下那几千贯找个地方猫起来,也觉得忙过这阵后还是得发展一下副业,不能坐吃山空,更何况他那山大部分还在河南府被扣着呢,最终能拿回来多少还是未知。 离开酒楼后,张洛便又来到立德坊丁青和周朗租住的小院,两人匆匆迎上来。 丁青还倒罢了,没心没肺、能吃能睡,天天蹲在小院里甚至还捂得白净了些。至于周朗则因为家中的变故以及担心母亲而茶饭不思,短短几天时间下来,已经瘦得有些脱形。 “郎主,是否已经有了计略?” 周朗快步来到张洛面前,声音都有些虚弱沙哑。 张洛先是点点头,见周朗神情霎时间变得激动起来,便拍拍他肩膀,示意他稍安勿躁,待到走进房间后,他便掏出之前抄写的张家侵田罪证递给了周朗,口中吩咐道:“计划已经有了,只是你也要稍作冒险。稍后持此往河南府讼告张令公纵容家奴隐田霸水……” “冒险我不怕!只是讼告张家,这、这又何意?” 只要能救出母亲、给父亲洗刷冤屈,周朗什么都敢做,只是听到张洛的吩咐后却还有些茫然,不知道这么做目的何在。 张洛一时间也难跟他说透,只是又说道:“河南府官构陷你家,你自投罗网,他们必然会对你施压。你要挺住,不要受他们恐吓,告诉他们还有同党要投书铜匦,休想将此事按压下来,要求河南府官将此告于前府尹崔大夫,让崔大夫入府鞫问,待他入府,任你发挥,只是要将他留于府内,直至宵禁开始!” 崔隐甫乃是此番攻讦张说的首脑人物,张洛对其不了解,也没有搞定此人的把握,于是便让周朗出面,用状告张说这个由头将之从皇城吸引出来。而且崔隐甫曾为河南尹,对周良或许还有一定的了解,如果留在御史台当场对峙的话,可能就会对张洛进奏的内容提出质疑。 大唐宵禁虽然不是没有变通之处,但崔隐甫身为御史大夫,本身就有督查百官的责任,如今又值政斗关键时刻,他必然也不敢轻易违反宵禁从而授人口实。 至于剩下的两名御史中丞宇文融与李林甫,张洛也都有计划用于暂时敷衍其人,总之今天晚上是得让御史台躁一躁。 周朗虽仍未解深意,但出于对张洛的信任,还是点头应道:“郎主请放心,我一定用尽方法把崔大夫留于河南府!” “那我呢?阿郎,我又该做什么?” 一边的丁青也是十分的积极,想要做出一番贡献,连忙又发问道。 张洛想了想之后,抬手一指院子里自己的坐骑,对丁青说道:“你的任务也很重要,出门买上几斗精料把马喂好。那酒家太悭吝,不肯饲喂好料,已经让马瘦跌了不少膘。待我归后若见补养不回,扣你食料!” 丁青听到这话,脸色顿时一垮,转又不无期待道:“那我能引它出门遛一遛吗?总是系在厩里,也跌马力。” 0040 向天阙而进 午后将近傍晚时分,一驾简便的马车驶入到了河南府廨所在的宣范坊中,车停之后周朗便从车内下车,交付车钱之后,他又低头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服,直往河南府廨大门走去。 府廨门前几名府吏持杖而立,有些无聊的打量着街上过往行人,很快便有人留意到了向此而来的周朗,便低声向同伴呼喊道:“快看,那不是周录事家儿郎?这小子、这小子行过来了,他怎么敢?” 府内众人对于周良一家的遭遇早已知晓,作为最底层的吏员,这些人倒是不怎么担心或会因为洛南水患频生而遭受责罚,因此对于周良一家也都有些同情。 此时站在最外间一个府吏还举起手中的木杖,遥遥一指周朗并作呵斥道:“那儿郎勿再入前,小心受刑!” 周朗对此呵斥充耳不闻,仍是一路直行的来到府廨门前,这会儿门前几名府吏就算想视而不见也不行了,只能持杖入前将周朗给包围起来,其中一个还低斥道:“周氏小儿来此作甚!既然外逃,你又何苦……” 面对几人的围堵,周朗全无畏惧,只是高高举起手中一卷状纸,口中则大呼道:“某今入府,非为家事,乃是状告当朝显贵纵容家奴为祸乡里,并有同党投书铜匦、奏达天听!你等官人难决此事,速告主事上官,休要拦阻,以免自误误人!” 众衙役本想将周朗拿下后直投入监中,听到他这番喊话之后,脸色却都一变,分出两人入前将周朗控制起来,另有一人上前,劈手抓过周朗手中的状纸然后便匆匆入府禀奏。 此时府前的喧哗也将府内其他人都吸引过来,尤其是一些府官在听到罪官周良之子主动来投,也都有些做贼心虚的凑上来想要一探究竟。 周朗被扭送入府,视线在这些闻讯赶来的河南府官吏们脸上一一划过,这当中不乏他所认识之人,而每一个人又都有可能参与到对他父亲的污蔑和迫害中来,这让他心中愤怒至极。 河南尹张敬忠连日来都为洛南洪灾汛情忙得焦头烂额,当得知在逃的罪官周良之子已经归案,但却并不认罪,反而狂言要讼告权贵,心中自是恼怒不已,而在将府吏递上的状纸匆匆扫过一遍后,脸色顿时变得异常严肃。 他甚至都等不及府吏将周朗押送入堂,自己先从堂内匆匆行出,见到府员们纷纷凑过来,张敬忠满是不耐烦的将众人斥退,然后才又来到周良面前疾声道:“周氏小儿,你所诉讼之事是真是假?有没有证据?” 周朗虽然只是一个寻常少年,但在遭受家变之后心态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性格变得越发坚毅,并没有因为府尹官位高便心生畏怯,闻言后只是望着对方沉声道:“张燕公名满天下、权倾朝野,若无确凿证据,小民怎敢诬告!只不过此事干系重大,使君新官上任、乡事少知,恐难为断。 前任大尹崔大夫知此颇详,今司宪台,正宜断事,请使君速速着员进告前府尹、今已入朝的御史台崔大夫,小民才敢将事袒露!” “放肆!你父周良任性行事,凿穿堤堰,致成洛南水患,其罪深矣,虽死难恕!你逃窜于外,本已不法,如今还敢入府哗闹、谤伤大臣,府下所置诸刑,正为严惩尔类刁顽狂徒所设!” 张敬忠听到这小子竟然如此轻视自己,心中自是愤懑不已,当即便要让府员们对这小子用刑。 若是平时,周朗自然不敢这么大胆,可是如今他已经豁出去,哪怕府尹官威大作也根本惊慑不到他,只是又大声道:“使君是打定主意要舍弃公正,为张燕公家遮掩此番罪恶?即便是当下便要将我屈打至死,难道就不担心府中其他人揭露此事?” “什么?这小子竟要状告张燕公?” 周遭刚刚散去的众人听到这话后,便又都快速聚集回来,瞪大眼向此张望着。 虽然朝堂上的顶级争斗距离他们都太远,但是对于这些事情也都有所耳闻,尤其此番攻击燕公张说的御史大夫崔隐甫便是前任河南尹,更让这些河南府官员们多了几分参与感。 “你胡说什么!我岂有此意,只是你所言不能尽实……” 张敬忠闻听此言后,脸色也是顿时一变,忙不迭摆手否认,他在下属和治民面前固然是威风凛凛的河南尹,但是对于那种顶级的朝堂政斗也是不敢轻易干涉,更加不敢随便站定立场。 尤其眼下府中还有许多崔隐甫所提拔起来的故吏,今日府内发生的事情,可能不久后都会一字不漏的传到崔隐甫那里去,他自然更加不敢背负一个包庇张说的嫌疑。 尽管心中恼恨此子对自己的轻视,张敬忠也自知这件事不宜关起门来私自处置,于是便又喝令道:“速取重枷将此徒锁于厅前,再着员速往宪台禀告崔大夫,请其决断。” 这么做固然是让他倍感屈辱,但洛南水患频生、朝廷有司还未有定夺,已经让他忧虑焦灼,眼下更加不敢卷入到其他严重的人事纷争中去,对于这样的麻烦还是不要沾手为好。 随着他一声令下,当即便有人自告奋勇的走出来,着府吏牵出快马来往皇城去将相关事宜奏告御史大夫崔隐甫。 皇城乃是朝廷百司所在,城门虽然也有防禁,但并不怎么严格,一般官员只要带上能够证明身份的符印都可通行。 只是皇城内不同的司署进入的标准有所不同,一些闲司门禁形同虚设,但像中书、门下这样的要司,若无引见便极难进入其中。 东都御史台位于皇城内天街西侧第一排,进了端门便可望见。这里同样也属于皇城要司,河南府官至此难入,只能在官廨外告明来意,等待通禀召见。 御史台直堂中,长官崔隐甫正埋首于案牍之中,面前书案上堆满了卷宗,案旁还有满满的几笼筐也都是卷宗。 这些卷宗都是近年来御史台所记录有关中书令张说及其亲信人员的事宜,崔隐甫不厌其烦的将这些卷宗再作翻看,期望能由中发现什么新的人事线索,以至于其他的案事都推在了一边。 日前他联合两名中丞,主动向中书令张说发起攻击,虽然令张说身陷囹圄,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情况却又逐渐发生了变化。 尤其今早朝堂上张说的兄长左庶子张光直接当着圣人和百官的面割耳鸣冤,不只令朝士们大受震撼,就连圣人的态度都有所转变,据说在午后甚至还派遣渤海公、内给事高力士出宫前往张说府上探视。 这一情况的变化自然让崔隐甫忧愁不已,他自知张说其人党羽众多且睚眦必报,一旦此番不能将其人彻底斗倒,待其缓过劲儿来,后续便会有着无穷的麻烦,更甚或胜负相易。 所以眼下的崔隐甫是迫切的需要发起一轮新的攻势,绝不能让张说就此逃脱出去。可是之前发起的攻势都已经是蓄谋多时,仓促间也实在难以找到新的进攻点。 “河南府官来此告讼?胡闹!他府中难道没有官员处理讼务?” 当听到吏员进奏河南府官员在外求见,崔隐甫顿时一脸不悦的说道,但很快便抬起头来,疾声问道:“有人讼谁?入讼燕公?快、快将人引入!” 很快那河南府官员便被引入堂中,将周良之子入讼张说一事道来,只是当崔隐甫问起详情时,他却也说不清楚,毕竟那状纸还在府尹张敬忠手里并未公示。 崔隐甫这会儿是一点可能都不肯放过,当然也想不到有人要借此将他引诱出皇城去,于是连忙吩咐吏员通知御史中丞李林甫留直署中,自己则匆匆离开御史台,与前来报信者一起往河南府而去。 当崔隐甫离开皇城,策马往天津桥南飞奔而去的时候,张洛正蹲在皇城左掖门附近的长街对面树荫下,跟别人玩一个认人叫名的游戏。 “那是宋国公李令问、给钱给钱!那是御史杨汪……还有、还有,御史大夫崔隐甫。再来、再来……” 一个身穿缺胯袍、挽起袖子露出半条花臂,面相有些油滑的中年人一脸兴奋的指着远处端门那里行出的高官,嘴里不断的喊话介绍着。 张洛乐呵呵的将几十枚钱点给这中年人,口中笑语道:“老兄当真见多识广,这么多在朝公卿竟都辨识得出,当真佩服佩服,在下输的心服口服!” “只是认得几个官人又算什么!可惜东都终究不是咱们五坊好汉地界,颇多人事不便,来年若往长安去,带你周游王侯之家也不在话下!” 那中年人将几十枚钱反复的点来点去,眉开眼笑的说道,很快便又皱起眉头:“你这少了一枚钱,我记得清楚,还有许公苏颋方才也行过!” “是我忘了。” 张洛直接掏出两枚钱来抛给这个要在长安带自己周游王侯之家的街溜子,直叹这长安老地道儿比自己还能吹牛比。 这家伙但凡能进得去一个王侯之家打秋风,都不至于蹲在这里大半天、眼都瞪直了,只为在自己手里搞点钱花。 他是在走出清化坊的时候,遇到这个自称扈从圣驾东封的五坊好汉在街上吹牛,便用言语相激,让这个街溜子跟自己转到皇城南边来认人,认一个给一钱。 大唐规定官员若非有什么特殊原因,都要乘马或者骑驴通勤,所以那些出入的官员辨识起来倒也方便。这五坊好汉倒也不是在吹牛,还真的认识不少官员,顺便把张洛不认识的崔隐甫也一并给指出来。 “好小子,倒是爽快。可恼我今日时气不佳,须得本钱再博翻本,今日无暇同你细话。来日到了长安,只需寻我鹞坊刘直刘十六,引你游遍京畿,醉卧平康坊北里!” 那人将钱都装进口袋里,然后又拍拍张洛的肩膀,一脸豪气的说道。待听到宵禁街鼓响起后,他便快步往洛北清化坊飞奔而去,担心被阻在坊外,来不及去斗鸡翻本。 而张洛也从树荫下走出来,沐浴着夕阳洒落的光辉,直往端门所在行去。 0041 同孙不同命 端门是东都皇城的正南门,南面正对横跨洛水的天津桥,北面便是皇城百司与大内禁中所在。 皇城外的大街上有彍骑军士往来巡逻,禁止闲杂人等长久逗留,哪怕是往来皇城的官员及其扈从,也要快速的离开,不得在皇城附近逗留徘徊。否则若被御史看见了,第二天便要遭受弹劾。 铜匦便放置在端门外东侧的宫墙下,外有一层帐幕作为遮挡,并有金吾卫的甲兵持械看守着。 张洛走到近处来才看清楚,这铜匦是一个一人多高的铜铸大柜,四面各漆以青红白黑四种不同的颜色,用来收纳不同内容的投书。 当然就算类别投错了也没有关系,因为朝廷设有知匦使,会在铜匦收回之后来检阅整理投书,然后再奏闻于上,知匦使通常由门下省的谏议大夫担任。 “来者何人!” 当张洛从横街上行来时,早也被人留意到了,当他逐渐靠近铜匦时,便有金吾卫甲兵入前喝问。 来到这大唐帝国的统治核心所在,哪怕张洛也算是大场面选手,这会儿也难免有些紧张,他稳了稳心神后便大声说道:“小民名张雒奴,河南府河南县康俗里人士,中书令张燕公门下孽孙,今有事来奏,投书铜匦、乞达天听!” 其实投书铜匦并不需要如此详细的自述身世,武则天时期酷吏政治盛行、鼓励民间告密,甚至不需要投书者提供任何的身份证明,而凡所监管的官员也不得设置任何阻挠,对于告密者还要供给五品官的饮食。 张洛之所以这么大声的将自己身份喊叫出来,也是为了吸引人们的注意。 虽然说皇宫中有武惠妃作为接应,但这件事总归到底也不能说全无风险,张洛吼这一嗓子就是要让出入皇城之人都知道有自己这么一个人,正在做这么一件事。 眼下正值傍晚时分,街鼓已经响起,一些不需要留下值班的百司官员们正匆匆离开皇城,因此附近也是非常热闹。张洛这么一吼,顿时便引起了左近行人的关注。 这些皇城中的官员们对于如今朝中的人事斗争本来就非常关心,有一些甚至就是这政斗两派的成员,这会儿听到又有新的变数出现,自然也都好奇不已,纷纷凑了上来。 “张燕公穷困至极矣!早间指使其兄朝堂割耳,或已勾人恻隐,傍晚又遣孺子投书铜匦,频用技力,扰人渐深,实在是有些过犹不及了!” 也有只是单纯看热闹的乐子人,没有急于冲上来观望,只是站在远处摇头晃脑的给出自己的判断。 这么多的官员围上来看热闹,也让那些看守的金吾卫军士倍感压力,他们连忙将张洛引至铜匦附近,又询问张洛欲投书何匦。 张洛没有答话,也没有让他们过手自己的奏书,来到铜匦前随便一面便投了进去。 这会儿皇城中又有一队甲兵行出,先将聚集此间看热闹的官员们给驱散,然后又引出一驾牛车出来将铜匦抬上了牛车去。 铜匦晨出昏入,眼下街鼓响起,正是要运回皇城的时刻,倒也不是因为张洛投书所引起的骚乱。 不过还是有监理铜匦的官员入前来,望着张洛皱眉问道:“你这少年,当真是张燕公家人?你家食禄之门,自有亲人位列朝班,若有事需奏,何须入此投献!” “小民确是燕公家人无疑,因所奏事并不寻常,所以需要投书铜匦。铜匦置此,海纳四方颂谏,想必不会因此便拒纳罢?” 张洛瞧出此人态度不算太好,便不软不硬的回了一句。 那官员虽然有些不爽张洛招摇的行径,但也不敢给自己招惹什么阻毁言路的罪名,于是便也只能冷哼一声,示意张洛跟上运输铜匦的牛车一起往皇城内去。 皇城便是朝廷百司所在,建筑要比坊间民居更高大气派,朝廷中枢各个官署机构各自占据一座方方正正的阔大庭院,气氛较之坊间也要更加的严肃一些。 一行人进了端门后沿天街北行到了第二横街,便又向左折转往匦使院而去。 匦使院因为要时常与外部人员进行对接,所以位于皇城比较外围的位置,两侧俱是南衙禁卫官署,因此这条横街上也多有南衙将士行走或驻足。 在一排官署中,匦使院规模并不算太大,入了门房后迎面是一道青砖砌成的影壁,影壁外涂白灰,上面还提写着许多字迹。 张洛抬眼一瞧顿时一乐,原本他还以为上面写着的可能是什么规章制度,却原来只是一些诗词,甚至还有人涂鸦作画,画面乱糟糟的跟后世景区里那些“到此一游”之类的涂鸦没有太大区别。 果然世界就是一个巨大的草台班子,看到这一幕后,匦使院这个能够上达天听的机构的威严性在张洛心中顿时锐减,心情也变得稍微轻松起来。 绕过影壁便是一片开阔的庭院,庭院正北方是一座扩大的厅堂,厅堂两侧延伸出来两排厢房庑舍。此时的厅堂阶上,已经有一名身穿浅绿官袍的官员站立在此。 唐代官员服色,八九品着青、六七品着绿,眼前这名官员身穿浅绿,那便意味着是七品的官员。 “这一位乃是门下省姚拾遗,你等诸位何事投书,皆可于此向姚拾遗直诉!” 张洛还在心里猜测这名官员应该是官居何职,听到这一介绍后不免对其有些刮目相看。 门下省左拾遗是从八品的官职,唐代官员任官分为散官和职官,还有勋、爵,确定官员品阶的主要是散官,其他的或高或低,也都不尽相同。而这并不是重点,重点是尽管左拾遗只是八品卑职,但这官职却非常重要,扈从乘舆、供奉讽谏,属于皇帝的近侍官与谏官。 像后世闻名的诗圣杜甫,混了大半辈子做的最正经显要的官职,这还是在安史之乱时期他出逃投奔唐肃宗,为了奖其奉御匡难所授。 至于其他担任过补阙、拾遗的唐代名臣,那数量就更多了,通常都可以在此职位上循序渐进、位至显达,可以称得上是货真价实的高官预备役。 眼前这位姚拾遗,看其样貌也不过只有二十多岁,竟然就已经待在如此重要的岗位,而且散阶较之官职还要更高,便足以说明其人要么是家世出众,要么是才能出众,总有一点是常人所不能及。 如今担任匦使院知匦使的乃是门下省谏议大夫韦见素,因为恰好有别的事情,故而今天处置匦使院事务的便是其副手姚拾遗。 投书铜匦之后的流程一般是投书之后投书人先在匦使院集合,等待知匦使将投书整理之后献于大内,由大内再进行审阅批复、下发有司进行处理,所谓的有司便是御史台理匦使,御史台按照这些投书的内容再转给大理寺或其他部门进行最终的办理。 在这个过程中,投书人都是不能随意活动的,必须要保证可以随时传唤到有司来。 如果是一般的事情,投书人只要在匦使院留下一个可以联络其人的固定地址,但若是特别要紧的事情,则就必须要对投书人进行严密的控制。 除了张洛之外,此时匦使院中也聚集了几十名投书人,有的是献颂、有的是上访,各自排队入前讲述投书铜匦的目的。 但那姚拾遗对这些似乎都不感兴趣,只让一边的吏员负责记录这些情况,自己视线则在人群中寻找,待见到张洛的身影后便抬手指着他发问道:“你便是张燕公家人?投书何事?” 张洛自知这一刻便踏进了敌人的地盘,任何回应都直接决定了事情的进程,而为了降低自身的风险,他这会儿便也要开始伪装了,于是张嘴便说道:“小民张雒奴,张燕公门下孽孙,门中亲众仗恃燕公声势,多有狂悖不法行径,人所不齿,众怨沸腾,小民耻于同流,愤而投书铜匦,期望能上达天听、严惩不法!” 此言一出,整个匦使院中顿时一片哗然,众人全都一脸惊诧的望向张洛。 甚至就连那姚拾遗一时间都瞪大双眼,有些不敢相信的说道:“你所言属实?可有凭证?” 张洛瞧这家伙这么大反应,一时间心内也不免有些意外,你这八品小拾遗就算是站在敌对阵营,有必要这么急切吗?难道斗倒了张说,还能让你接班不成? 这会儿,一边看热闹的金吾卫军士却笑起来,指着张洛颇有几分幸灾乐祸的说道:“姚拾遗便是姚梁公门下名孙,张氏子家丑诉于拾遗、正合其宜!” 姚梁公?姚崇! 张洛本来就在猜测这位姚拾遗可能家世不俗,果然这人也不是一般的孙子,竟然是开元名相姚崇之孙。有此家世,年纪轻轻便担任拾遗要职那自然就再正常不过了。 看这姚拾遗和金吾卫军士都是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可见都没有什么好心思。 南衙军士因为张说在封禅中处事不公、令他们封赏甚薄还心存怨恨也就罢了,而这姚拾遗如此乐见张家倒霉,那就属于是历史遗留问题了。 0042 御史中丞李林甫 姚崇、张说虽然都是开元名相,但彼此关系却素来不睦。 张说辅佐玄宗发动先天政变、解决了太平公主这个大敌,其人也因此进授中书令,本是人生最风光的时刻,结果却在与姚崇的政斗中落败而被逐出朝堂,浮沉数年之后才得以重新返回朝堂中。 姚崇政治才能固然是要比张说更加出色,只可惜命短了点,数年前便病故去世。 张说归朝拜相后,自然也不可能给姚崇的儿孙什么好脸色。如今张说再次栽了跟头,甚至其孙子投书铜匦、主动揭露家丑,姚崇的子孙对此自然是喜闻乐见。 姚拾遗名字叫做姚闳,乃是姚崇的长子姚彝之子,在得知张洛投书铜匦的意图之后,心内自是乐不可支,转又瞪眼喝问道:“张燕公乃国朝名臣,你纵然是其家人,也不可虚言诬蔑!若无实际的证据,刑令加身,绝不留情!” 张洛既然敢到这里来,就不会被这些小鱼小虾吓唬住,听到姚闳此言后,当即便瞪眼怒声道:“姚拾遗狂言吓我?我心向正直、大义灭亲,至亲犯法犹且不肯包庇,凡所罪状俱录于书,岂姚拾遗一言能够吓退!” “好、好,此言很是醒耳!此子既然敢大义灭亲,我又岂会阿于权势、不敢呈献!来人,打开铜匦,我先取其投书,奉于大内。” 姚闳当然不是在恐吓张洛,听他这么说后,心内顿时更乐,当即便向匦使院的吏员下令说道。 吏员闻听此言,却是面露难色,连忙摆手低声道:“韦大夫还未归,这、这怕是不妥罢?” 因为按照规矩必须要知匦使才能打开铜匦、整理投书,其他人则不得违规进行操作。姚闳也只是暂时代理,负责记录这些相关的人事,具体匦书的处理却没有这个权限。 “韦大夫性柔怯争,难举大事,事若由之,必难伸张!” 姚闳年轻气盛且少年得志,心里有些看不起性格柔弱温顺的上司韦见素,也怕韦见素存心息事宁人而令此事不了了之,于是当即便又说道:“你等留此等待大夫取书进呈,我先将此子送往御史台去!” 他知道御史台三位长官眼下全都铆足了劲儿要把张说给拉下马,自己只要将人先送过去,就不怕这件事闹不大! 他这里满心欢喜、幸灾乐祸的想要看张家人出丑,浑然不觉自己表现的越急切,便越是张洛所期望看到的。 张洛自知这一套把戏玩不了太久,毕竟那些政敌们也都是政坛浮沉多年的老油条,现在自己所凭借的就是抓住这一点违反伦理常识的行为给他们所带来的错愕,并利用他们急于斗倒张说的迫切心情才能糊弄一下,尽量缩短相关的流程。 一等到流程拉长,这些人稍微冷静下来进行一个周全的思索,那自己再想欺瞒他们,可就困难得多了。 姚闳等不及上司韦见素返回,当即便着令两名金吾卫军士押着张洛离开匦使院,直往御史台官署而去。 御史台作为皇城要司,官署远比匦使院气派得多,正处于皇城天街东侧第一列,单单面积就比匦使院大了许多,从外看去规模甚至直追城中面积较小的坊区。 御史台内部又有台院、殿院与察院为其下属,并且之前还设有监狱,所以建筑规模不小。 旧例御史台门向北开,主阴杀、不向阳,长安御史台官署便是如此。但东都御史台在建造官署的时候改此故事,台门正常的向南面开放。 因此张洛等人在天街上绕行半周,才从南门进了御史台。入台之后,张洛便被金吾卫军士引到左侧庑舍暂且安置下来,姚闳则登堂入厅进行奏事。 此时天色已经黑了下来,今夜当直的御史中丞李林甫正在直堂中阅览近日人事卷宗。 御史大夫崔隐甫性格强势且周谨,台中事无巨细皆需由其决断,另一名御史中丞宇文融正得圣眷,还可与之稍作分庭抗礼。 李林甫虽然同为御史中丞,但却资历颇浅,于台中具位应声而已,没有什么人事上的权力。今日本非他当直,但是大夫有事外出,宇文融待诏于宫城中,李林甫本来都已经离开皇城了,只能再返回官署坐直。 台中属官来奏堂外有左拾遗姚闳请见,李林甫听完后顿时皱起了眉头,不悦道:“宪台非是闲地,岂容杂官夜访!着其留事外堂,而后速出!” 御史台负责监察奏劾、匡正除弊,因此署中规矩也远较别司更加的周全繁琐。 李林甫入台以来虽然没有操作什么大案,但却能够以身作则的恪守规矩。也正因此,他虽然素无学术可称,但转任诸职都能获得不错的评价。 然而今天情况却有些例外,当李林甫随手接过外堂留直人员所记录下来姚闳所奏事情时,神情顿时一变,旋即便站起身来,疾声吩咐道:“那姚拾遗可还在?速速召其入厅!” 李林甫虽然恪守规矩,但也绝非不知变通。 尤其近来弹劾张说乃是他们御史台的头等大事,李林甫虽然本身与张说之间没有什么直接的冲突矛盾,但既然上了船,当然也希望能够在扳倒这棵大树之后分享更多的政治资源、获得更大的进步空间。 如今情况陷入僵局,甚至对方还有将要翻盘的趋势,李林甫心中也是颇感焦灼,如今情况竟然有了新的转机,他当然也要紧紧的把握住。 很快姚闳便被引入厅中,将张说之孙投书铜匦一事详细的讲述一番。李林甫在听到张说孙子的投书还在铜匦未被取出,于是便连忙着员持自己手令前往大内门下内省告知此事。 铜匦所收集的投书一般都是要先汇总到门下内省,门下审核之后将需要进奏的投书进献上去,一般性的事务则就直接从门下省发下来。 毕竟皇帝正常的军国大事处理都犹恐时间和精力不济,对于这些来自民间的声音也不过只是稍作兼听,并不会事无巨细必自亲问。 李林甫现在要做的就是暂时省略呈送御览这一流程,从门下内省直接先将事情取来,而他担任御史中丞恰好身兼理匦使,在御史台做成一个定案之后再呈送于上,无疑会给张说带来更大的伤害。 在安排属员前往门下内省等待拿取匦书的同时,李林甫也没有浪费时间,他先屏退姚闳,然后便又命人将张说这个孙子引入堂中进行审问。 “稍后登堂见到李中丞,不要惊慌,将你所控诉之事详细道来即可!” 在离开御史台之前,姚闳又特意来到张洛面前,沉声叮嘱一番,为了看张家人这一场内斗家丑,他也是煞费苦心。 “李中丞?” 张洛听到这话后心内一宽,看来今天晚上在御史台当直的乃是李林甫而非宇文融。他心里给两个御史中丞各自安排了一套应对方案,李林甫相对而言是比较简单的一个。 虽然说在历史上开元天宝时期,李林甫可以称得上是存在感最为强烈的一个宰相。单单其人担任了长达十九年的宰相,这一纪录就远远超过了盛唐时期其他的宰相。 但时间长向来不意味着能力高,如果非要用时长来说明什么东西,那就是这一时期的唐玄宗李隆基真的是在摆烂,且还非常享受君臣共同缔造的这一段垃圾时间。 当然这也都不是张洛心里轻视李林甫的原因,最主要的还是如今的李林甫可不是开元后期、天宝年间那个权倾朝野、说一不二的权相。 眼下的他在政坛上还只是一个小字辈,在这场政斗中话语权并不高,虽然不能说站着如喽啰,但也强不了太多,眼下距离他真正上位时间还早呢。 越是这样的人,想要进步的心理便越强烈。如果只是下层的无名小卒,上头谁活谁死跟他没太大关系。 可是那种真正触摸到核心圈子的人得失心就会变得异常强烈,因为他们往往只需要再跨出一步,就能在这个圈子里彻底站稳脚跟,并且获得属于自己的一个位置,这跟胡萝卜钓驴是一个道理。 类似的道理还可以放在武惠妃身上,正是因为她如今已经宠冠后宫,距离皇后位置只差一个名号,所以才会被张洛钓的这么狠。 可如果武惠妃只是一个掖庭宫里的浣衣女奴,张洛说要帮她当皇后,她多半会以为这小子疯了。 当然,这些想法也都属于心理建设的内容,实际情况还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要真的毫无顾忌的将内心这些想法都流露出来,那不是找弄吗! 所以当御史台的吏员入此来召的时候,张洛便收拾了一下心情,让自己显得谦卑一些,跟在这吏员身后,亦步亦趋的走进了御史台直堂中。 他这里还没来得及抬头打量一下堂内情形,上方已经传来一个威严十足的暴喝声:“张氏小儿竟敢诬告恩亲,当真是人伦败类、名教罪人!” 0043 燕公爵禄可传张郎 突然遭遇这零帧起手、压迫感十足的喝骂,张洛一时间也愣在了原地,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他心内自是愤怒不已,可是考虑到彼此间身份差距悬殊,尤其眼下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情形,而且看情况李林甫似乎也不是那种喜欢别人挑衅其权威的性格,所以张洛还是决定先以比较常规的方式来作应对。 他一副惊慌夹杂着委屈的神情,忙不迭屈膝作拜下去,口中疾声作答道:“中丞误会了,小民凡所申诉,字字属实,绝无诬告!恳请中丞明察,若有一言为虚,愿身受极刑,不敢怀怨。” “既入此中,权在于我,当刑则刑,非尔能决!” 李林甫又是冷哼一声,继而便又怒声道:“子为父隐、亲亲相隐,这本就是人伦正道。竖子悖行伦理,还敢妄称无辜!” 听到李林甫还在继续向自己施压,张洛也大约理解了他的意图,无非是想通过持续的施压来压垮自己的心理防线,从而让自己变得更好摆布。 于是他索性便顺从对方,神情变得更加惶恐,脸庞深埋两臂之间,口中则颤声说道:“中丞饶命、饶命啊……小民自知如此行事罪恶深重,但委实走投无路、万般无奈。 门中大人因小民乃是庶孽、素来不喜,日前身染重疾,竟闭门不给药石,险使小民失治身亡,幸在天怜贱命,使小民得以转危为安。亲情凉薄,小民若不自救,恐怕也难长活……” 李林甫听着少年的哭诉,神情仍然冷峻严肃,但眼神却已经闪烁起来,过了一会儿之后他才又开口说道:“站起身来!” 张洛忙不迭依言站起,朦胧的泪眼向上窥望,与李林甫的目光稍有接触、还未看清楚对方的仪容便又如同惊怯的小鹿一般垂下头去。 这一刻他也算是贡献出了自己的演技,努力模仿一个突然被翻查手机的海王,尽管心里慌得要死,但还要竭力表现出自己的无辜与不被信任的委屈。 李林甫对少年的姿态反应还算满意,旋即便又冷声道:“此间自有察奸辨恶的方法,若你一言虚隐、未尽详实,扒皮抽筋,诸刑并施!你大父张燕公犹且难免,仍需待罪户中,小子小心。” “小民不敢虚隐、不敢!小民乃是张令公孽孙,生母则是武太后疏族瓜葛之属……” 张洛连忙又恭声说道,而李林甫听到这里的时候,眸光陡地一亮,敲案疾声道:“且慢,你母族情况如何,详细道来!” 讲到这里的时候,李林甫还特意敲了敲书案,继而抬手示意一旁负责书录的吏员放下手中的笔、暂停记录。 张洛将这一细节收于眼底,心知李林甫算是初步咬钩了,于是便又继续将自己的身世进行补充。 为了突出这一个因素,他甚至连主母郑氏歧视和排斥自己的情况都隐去,只强调父亲张均为了自己的政治前途,不喜欢自己这样一个武氏余孽,目的自然还是为了加强自己的行为动机。 但其实说实话,武氏血脉或者说与武周政权有所联系,在开元一朝算不上什么多大的禁忌。 开元前期的内外大臣,绝大部分都是在武周政坛便已经崭露头角,甚至就连之后的李林甫上位,也是得到了武氏族人的极大助力。武周政治与开元中前期本来就存在着藕断丝连,乃至于有所因循的继承关系。 可以说除了武惠妃那种实在太容易让人联想到武则天本人的诉求,像张洛这种拐弯抹角的关系,甚至连被清洗的资格都够不上。 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张洛要让李林甫相信,他此番状告张家就是因为他父亲张均对他存在先天性的歧视,他与张家的利益并不一致。 简而言之,就是要让李林甫觉得他这个小混蛋是真的不希望张家好,甚至希望张家赶紧完蛋,所以趁着张说倒霉之际壮着胆子落井下石。 李林甫听完他这番陈述后便也皱眉沉思了起来,他并没有再继续选择威吓,语气转为和缓一些道:“今你大父张燕公虽遭宪台弹劾,但那是因国事失协。小子所奏何事,竟然妄想能够扳倒国之重臣?” “小民自知大父权势甚雄,所以、所以也一直不敢……只在暗中搜查家人的罪迹,所录甚详,如今斗胆呈献于上,又恐中道遭截,所以还暗藏一份,请中丞阅览,可以知我族人罪恶深重,需加严惩!” 张洛一边说着,一边从怀中掏出皱巴巴的奏文两手向前托起,这便是他之前抄录张家侵占田产的记录,他只抄了两份,一份给了周朗,一份留在身上,至于投进铜匦里的奏书,写的自然是其他内容。 李林甫见状,忙不迭让吏员将这奏书呈交上来,展开之后快速浏览一番,看完后却是面露失望之色。 只是稍作浏览,李林甫就知道这罪状是真的,因为类似的罪状他之前也有看过。 须知御史大夫崔隐甫之前便担任河南尹,对张家在洛阳周边侵占田产的事情能不了解?所以相关的罪状,他们早在第一时间便抛出来,作为攻击张说的内容之一。 这张家小子进呈的这一份罪状,要比崔隐甫所提供的还要更详细一些,也让李林甫相信这小子的确是没憋什么好屁,真的是每时每刻都想搞张家,才会在背地里把自家脏事打听记录的这么清楚。 可问题是这些罪状放在一般人身上确是一个了不起的罪名,可放在张说身上根本就不叫个事。甚至御史台将此罪状罗列出来,都是作为张说门风不谨、不能约束家人的一个佐证,并没有将之列为一个独立的罪名。 所以李林甫在看完后顿时便有些意兴阑珊,态度又再次变得威严起来,指着张洛沉声道:“你所谓揭露罪情便仅止于此?” “这些难道还不够?张氏满门堪堪百口,于河南府内侵田却将逾千顷,多少民户失地破家、浮逃于外,这难道不是大罪?” 张洛听到这话后顿时面露不满之色,抬起头来怒视向李林甫,也因此才看清楚对方是个怎样的形象,见其体貌端正、脸庞略瘦,坐在堂上虽不知身长几尺,但却显得高大英武,且有几分身份官位所带来的威严,完全看不出来什么奸猾猥琐的模样。 这倒也难怪,毕竟李林甫真要坏到露相,也不会有之后那些际遇前程。而且其人起家便担任千牛卫,乃是天子近侍,虽然也是出身使然,但如果本身就是一个形容丑陋、样貌猥琐之人,怕是也难入选。 他不忿于李林甫贬低他“费尽心机”搜集来的罪证,于是便又瞪眼说道:“李中丞若是不能解事,可否将此转呈宇文中丞?宇文中丞乃是国之干臣,受命括户、括田,自然能知此罪深矣,足以将张家满门治罪!” “小子狂妄!宪台用事,需你来教?” 李林甫听到这话后脸色顿时又是一沉,指着张洛便怒喝一声。 可是在习惯性的使弄官威之后,他脑海中思绪便又快速转动起来。这张家子所提供的罪证固然不足以扳倒张说,但是其身份却仍可利用一番。 而且只看此子将族人罪证搜罗的这样详细,便可知这小子心中对张家所暗存的歹念之深。 只可惜一个闲养户中的孽庶实在见识有限,虽有歹念却无恶才,此番好不容易壮着胆子要落井下石,必然担心如果事不能成的话会遭到张家的严厉惩罚与报复。 略作沉吟后,李林甫又抬起手来示意堂内吏员暂且都退出去,只留下一名亲信随从在堂,然后他举起那张写满了张家罪状的纸凑近烛火前直接引燃。 “住手、住手!那是我……唉,我与李中丞无仇无怨,中丞何故杀我?” 张洛看到这一幕,顿时露出一副悲痛欲绝的神情,本来还想表现的更激动一些、上前去争抢一下,可看到李林甫身边膀大腰圆的佩刀随从,还是放弃了这一想法,只是捶地悲呼。 李林甫烧掉那罪状之后,又缓步走下堂来,居高临下垂眼望着悲痛惊惧的张家子,脸上却露出了和善的笑容:“张郎不平则鸣、不畏强势,这一份气魄胆量远胜同侪,让人钦佩啊!” “我、我……李中丞何苦再相戏,此番事不能成,我死矣!” 张洛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垂首躲避着李林甫的眼神,终究还是对自己的演技信心有些不足。 李林甫弯腰提起他的衣领,笑容变得越发和善,说出来的话也更加的动人:“张郎有这样高尚的情怀,更加让人钦佩。张燕公半生功名爵禄得来不易,可若所传非人,恐怕免不了败坏于朝夕,如若能传嗣张郎,可谓得人矣!” “这、这……小民怎敢、实在不敢!小民、小民只是门中庶孽,诸父皆壮、更有嫡传……” 张洛听到这话,当即便明白了李林甫的意图,他先是面露惊容、随即便泛起一丝窃喜,继而便满脸忧怅,口中满是惋惜的说道。 0044 匦书入宫 但这只是他脑海中所浮现出来应该做出的情绪变化的顺序,可实际的表现却完全没有这样的层次感,看在李林甫眼中,那就是这小子脸庞都因贪婪兴奋而变得扭曲起来。 他越发认定这小子绝不是什么善类,自己这里刚刚抛下饵,这小子已经狼吞虎咽的来咬钩了,完全没有任何引诱的难度。 “张郎既然至此,自非循规蹈矩之人,应知燕公家势今正万艰,苟以身免,已是万幸。若门中另有隐恶遭人披露,以燕公旧勋必也难以庇护周全,当刑则刑,执法无情! 若使诸员俱没,燕公嗣传尽无,届时我再奏于朝廷,张郎以此揭露隐恶之功,为嗣传家,舍此无谁!” 李林甫如果有透视眼的话,大约就能看到张洛心内警灯都快闪爆了,但是在他视野中却只能看到少年被他蛊惑的脸色潮红、两眼冒光,已经是激动的不能自已,所以他便又继续说道:“张郎今所呈献事则,俱非大恶事迹。况且国律有八议规令,凭此难能入刑。张郎若欲嗣燕公,必须另有别事进呈!” 张洛听着李林甫颇具蛊惑力的声调,心里却清楚这家伙是在拿自己当傻子在耍,因为他所提供的罪状并不能给张家带来猛烈的打击,所以蛊惑他继续告密诬陷,所用的诱饵却只是让他继嗣张说燕国公的爵位。 可问题是,如果这一次张说真的被扳倒,那整个张家都将跟着一起遭殃,自己必然也得跟着一起陪葬,又有什么可能去继承一个国公的爵位! 这样的认识显然不符合自己当下利欲熏心的人设,所以张洛还是保持着一脸激动的表情,向着李林甫顿首说道:“小民在家颇受轻视,家事也所知未深,恳请李中丞授我良策!若能得嗣燕公,小民唯受爵号则可,邑食禄料俱献中丞!” 听到这小子如此上道,李林甫脸上的笑容也越欢畅。 他果然没有看错,这小子刚才特意强调自己武氏余孽的身份,就让自己意识到此子不只是嫉恨家人对其冷落与虐待,更妄想着能回到武周时期武氏满门风光的时刻,令其也能分享官爵权势。 简而言之,这就是一个偏激狭隘同时又阴狠歹毒、见识粗鄙且志大才疏的豪门孽种,为了自身的利益可以抛弃所有的道道伦理约束,但却又不懂该要如何正确的努力。 之前针对张说种种攻击都不能收到一击致命之效,而今其家门一个孽种主动的送上门来,李林甫觉得倒是可以尝试一番。 正当李林甫口蜜腹剑的天赋觉醒,准备亲自调教这张氏子以给予张说致命一击的时候,御史台外的人事也并没有停滞不前。 姚闳在将张洛引送御史台后,便又得意洋洋的回到了匦使院,准备将剩余的事情处理完毕,可是当他见到影壁时,迎面便见到上官谏议大夫韦见素正怒视着他,连忙垂首道:“大夫几时至此?下官……” “那张氏子而今何在?” 韦见素并没有回答姚闳,而是神情严肃的沉声发问道。 姚闳虽然心里不大瞧得起这上司,但当面还是不敢失礼,连忙又答道:“下官刚将此子引送御史台……” “匦书尚未入省,谁准你擅自处置投书之人?” 不待姚闳把话讲完,韦见素便顿足怒声道,因见姚闳还有些不以为然,他心中便越发的愤怒:“匦使院本事外的闲司,行事但依程式,人亦莫能咎我!今你违规处置,却将诸同僚俱系事中,事若因此而有反复,我等俱难自安!” 姚闳见韦见素如此盛怒,连忙低下头去,嘴角却勾起一抹讥笑。他之所以抢先把人送往御史台,就是担心这韦见素谨小慎微,不敢做得罪人的事情。 韦见素如此盛怒自然也有其道理,他们匦使院本来就属于边缘闲司,朝堂中斗生斗死都跟他们没关系。 就算此番姚闳这么热情,也不会被御史台引为自己人、斗倒张说后分给他们什么战果,可是他们匦使院此番违规操作反而留下话柄。 这姚闳年纪轻轻便凭着家世而身居要职,真道是这种你死我活的激烈政斗近处容得下人看乐子? “你速速归堂将此事前因后果录写清楚,否则不需离此!” 韦见素又交代了一声,然后才带领几名下属将刚刚从铜匦中取出来的投书封装于锦盒中,离开匦使院后便往大内而去。 入夜之后,皇城与大内禁中的各个通道也都关闭,若有事需要出入大内,只能从固定的宫门通行。 韦见素一行便从皇城西面的匦使院往东边的明德门而来,为了尽快将这麻烦事呈交上去,韦见素还一路催促小跑快行,来到明德门前时,已经是满脸的汗水、气喘吁吁。 此时的明德门前也有官员等待验看符令以入宫,见到韦见素这副模样,便忍不住有人笑语问道:“署中何事继续呈奏,竟让韦大夫这般疾奔失态?” 韦见素闻言后只是笑笑并不说话,并从鱼袋中掏出自己的鱼符,站在排队的后方等待验看符令。 正在这时候,后方又有一队人匆匆行来,为首一人乃是身材高大、身穿紫袍的中年人,只是这中年人面白无须,显然应是内官。 “原来是渤海公!夜深露重,渤海公仍疾行于外,着实忠勤可钦,请渤海公先行!” 看清楚来人面貌后,明德门前这些官员们便纷纷拱手作礼,就连急于前往门下内省的韦见素也避在了一边笑语道:“请渤海公先行。” 唐制大内中官皆隶属于内侍省,贞观中太宗定制,内侍省不置三品官,因此官阶四品的内侍便是内侍高官官,太监无有三品,直至高宗永淳末年,权未假于内官,但在阁门守御,黄衣廪食而已。 武太后临朝以来,常用女官待制禁中、协理国事,内朝的影响力也在与日俱增。直至中宗以后,宫廷内部政变频生,而作为内朝重要组成部分的宦官们在其中也日益发挥出重要的作用。 今上得以履极称制,便多仰宦官人力,因此对于内官待遇也是非常的优厚。 内侍省虽然不置三品,但中官凡有得宠亲信,往往都会在本职之外另加别官,乃至于三品、甚至更高品级的将军号,活动范围也不再只局限于内朝,这些朱紫新贵们因君恩眷顾而畅行内外。 眼前这名来者,便是这群中官新贵当中的佼佼者,封爵渤海郡公的高力士。 高力士虽然本官只是内侍省内给事,但早在开元初年便因功获封渤海郡公、兼右监门卫将军,扈从封禅结束之后进授右监门卫大将军,是实实在在的三品高官。 面对众人的主动让行,高力士也并不推辞,只是微笑颔首道:“午后出访张燕公第,至今方归,还待入奏,谢过诸位了。” 众人闻言后自然又连忙摆手表示不必客气,待到高力士行入宫门之后,才又忍不住窃窃私语起来。看高力士的神态,似乎是与张说交流的不错,是不是就意味着这一场政斗将要告一段落了? 韦见素站在队伍后方,心情却异常纠结,原本他也应该是事不关己的吃瓜群众一员,结果却因为姚闳这些蠢货搞得匦使院也不能说全无牵连。一想到锦盒里还装着一份张说孙子状告其人的匦书,他这里就头疼无比。 进入明德门后,韦见素见高力士一行在横街上还没有走远,心内快速权衡一番,忙不迭向着高力士背后呼喊一声道:“渤海公请稍留步,下官有事需禀。” 高力士听到这话后便立定下来,韦见素忙不迭匆匆行上,入前作揖道:“下官本携匦书往门下内省投送,因见渤海公于途,便请渤海公代呈御览。” 匦书本来就是要进程皇帝的,只不过皇帝一般懒得细看,于是便下方给门下省代为处置。 高力士听到只是这样一桩闲事,便待摆手拒绝,可是韦见素很快便又疾声说道:“今日匦使院受纳一特殊人事,有少年称是张燕公门下孽孙,投书揭露家人罪状,书便在此,员已为拾遗姚闳引送宪台。” “竟有此事?” 高力士闻言后顿时便也皱起了眉头,他今日入坊去问张说,并且还为张说带回了谢表,心里还准备稍后为张说美言几句,不想竟又发生这样的意外情况,于是便抬手示意身旁宦者接过那装着匦书的锦盒。 沿横街前行一段距离,高力士看到一青袍小太监正在宫墙阴影下探头探脑的向此张望,行近才发现乃是惠妃宫中的牛贵儿。 牛贵儿也注意到了高力士,连忙入前躬身道:“阿公回来了?阿公辛苦了。” 太监本身因为身体的残缺,不能享受正常人伦关系,为了弥补这一缺憾,往往会在宫中攀结干亲,像是高力士少年入宫时就被宦官高延福收为养子。 这牛贵儿虽然不是高力士的养子,但宦官群体中往往因为身份地位不同而互相以耶、儿相称,以高力士的身份地位,内宫中绝大多数的宦官都可以说是他的儿孙辈。 “禁宫之中内外有别,无事不要入此惹外官眼烦!” 高力士随口敲打了牛贵儿一句,然后便又继续前行。 “阿公教诲的是,儿一定铭记!” 牛贵儿连忙点头应声,旋即又忍不住发问道:“方才呼唤阿公者,可是门下韦大夫?阿公夜行辛苦,这韦大夫何事还要阻碍途中?” “多听吩咐,少问是非!” 高力士又沉声训斥一句,没有回答牛贵儿的问题。 牛贵儿只注意到韦见素唤住高力士,却没听清他们说了什么。 他被惠妃安排在此就是要窥望匦使院方面的动静,既然韦见素已经入宫,意味着匦书也已经进入,想到惠妃神态严肃的叮嘱,他也不敢怠慢,忙不迭返回奏报这一情况。 0045 张说负我 东都大内宣政殿是天子常朝所在,因为近来朝中多时,为了便于内外沟通,退朝之后皇帝也往往留在宣政殿继续处理国事,乃至于留宿此殿,今夜同样如此。 当今圣人出生于垂拱元年,即先皇睿宗第一次登基为帝时期,但在五年之后睿宗李旦便被其母武太后废除帝位,以皇嗣之名安置禁中,圣人几兄弟也被一并收养禁中,当中虽然短暂出阁但很快又被召回禁中。 一直等到庐陵归朝、再次被立为太子,皇嗣改封相王,一家人才得以离开大内生活,圣人也以皇孙、临淄王的身份而初涉时局。 虽然少来命途多舛,但圣人却并没有因此而荒废、放纵自身,自幼便聪慧明识、天赋异禀,成人后更是足智多谋、英明果决,先后参与并主导唐隆、先天等逐次政变,最终消除社稷隐患,得以君临天下。 履极以来,圣人任人唯贤、亲政爱民,在君臣共同努力下,大唐国力也在蒸蒸日上,政治上一扫武周以来各种弊病与混乱,遂有如今的开元盛世,以及东封泰岳、告成于天的盛事! 如此功业,许多前朝帝王累世难就,而当今圣人才只年届不惑便已经创此伟业,当真可谓一代明君! “圣人功迈前代,福寿万载,还如此勤治国事,生此盛世之中,当真是天下臣民的福泽啊!” 有内谒者牛仙童趁着登殿进奉餐食之际,伏于御案一侧长拜深叹道。 “尔阉奴小人,未知天高,安敢轻论古今功过!” 正伏案批阅奏章的圣人闻听此言后,指着匍匐在地的宦者笑斥道。 牛仙童听到这话,连忙以脸贴地,口中惶惶说道:“奴虽不学经史,但举目即天,更不知天外有谁。沐恩既深,以己度人,天下谁能不乐天恩浩荡?” 听到这番话,圣人笑得更欢畅,抬手抓起案上一方手指大小、金玉镶嵌的玳瑁书镇,随手砸在了这宦者肩头,然后在其连连叩首谢赏声中站起身来,微微伸了一个懒腰。 当今圣人年已四十,这样的年纪许多庶人都已经开始走下坡路,但是对于权贵人物却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刻,圣人同样如此,尽管天下大治、社稷富强,但圣人并没有就此满足,仍是励精图治、未有懈怠。 日前中书令张说获罪而暂停职事,尽管圣人很快便提拔起了户部侍郎李元纮为中书侍郎来代替张说,但李元纮新官上任、兼才力略逊张说,还是让中书门下积事不少,许多事情不得不再上呈御览。 圣人也并不感到疲劳,凭着旺盛的精力事必躬亲,内外人事也因此而运行的井然有序,一些关键人事更因为圣人的亲自过问与监督而大得增补。 当今圣人身材高大、体魄健壮,英挺俊朗的面容如今更增雍容与威严,两眼神光熠熠,动静之间都散发出一种摄人心魄的风采气度。 诸如牛仙童之流虽然是在阿谀求宠,但凡所吹捧也都是发乎真心,从内心里便认为当今圣人确是威若天人! 圣人在殿中闲踱片刻,左近侍员们已经在考虑是不是要传进声色娱戏,正在这时候殿外又有脚步声响起,一名身材高大、身穿紫袍、面白无须的宦者登殿而来,身后还跟着两个手捧书匣的青袍宦官。 这宦者自然是高力士,登堂之后便向站在殿中的圣人俯身作拜,圣人则摆手道:“大将军不必多礼,此番往视,说姿态如何?” “臣入宅所见,说居于蓬屋、卧于藁草、食于陋器,自罚意切,见臣至,言辞甚悲,并具表以谢。” 说话间,高力士便取出张说的谢表两手呈献于上。 圣人接过这谢表浏览一番,脸上神情也略有变幻,过了一会儿才叹息道:“观其行文,情深意切。察其行事,却又不失乖张。若真恭谨自守,言行不失,又何至此日?而今此态,是当真深悟前非、克己守正,还是惊怯惧祸、久后复故?” 高力士本来也准备了要为张说进言一番,可是在想到铜匦投书一事之后,他还是决定暂且不作表态,而是先说道:“臣方才归宫之时,遇门下谏议大夫韦见素,告臣一事,有员自陈乃燕公门下庶孙,投书铜匦欲达天听。” “竟有此事?张家人近来还真是智谋用尽、诸多弄事,唯恐祸殃难消!” 圣人听到这话后顿时皱起了眉头,今早朝堂上张家先有老的血溅朝堂,入夜后又有小的投书滋扰,这不免让他感到厌烦起来。 “臣今日往视燕公,亦未闻此节,想燕公应是不知。又听韦大夫告此徒言其投书是为状告家人,所以才取来进呈圣人。” 高力士闻言后连忙又稍作解释道,这也是他感到奇怪的一点。 “状告家人?” 圣人闻听此言顿时便也面露疑色,摆手示意将封存匦书的书匣送上来,由中翻找出张氏子所投匦书展开一瞧,脸色却又陡地一沉,接着便挥臂将这匦书摔在了地上。 高力士见状顿时也变得有些紧张,又俯身将这匦书捡起,却发现并不是什么告状的文书,上面只写了一行话:民有良计求献于上,以纾军国所困,兼乞恕民大父燕公。 “这、这,韦大夫言……” 看到匦书上的内容,高力士脸色也变得有些难看,这与他从韦见素口中所听说的情况可是大不相同,让他一时间也有些不知道该要如何奏于圣人。 “此狂徒而今何在?” 圣人眉头深皱,口中沉声发问道。 “韦大夫奏已被门下左拾遗姚闳引往御史台鞫问。” 听到这话后,圣人脸色越发的不悦,语气都变得有些危险:“事未及上,言未及下,涉事之人便先发落,匦事应当如此处置吗?” 殿中包括高力士在内的一干侍员们听到圣人隐含怒气的问话,纷纷垂下头去噤若寒蝉。虽然说往常圣人对于铜匦事宜也没有太过上心,只让相关有司酌情处理,但不意味着有司就可以任意妄为。 “今日中书门下谁人当上?” 沉默片刻后,圣人又开口发问道,一旁的高力士连忙恭声道:“是门下源相公当直。” “着其速往御史台,问此狂徒,我军国何困,需其献计纾解!再问说作何良谋,不献于国,反而密授门人,为其活命之计!并察受纳此人事官员,有无逾规失职!速去,事白即奏!” 圣人一边走回御床坐定下来,一边又沉声说道。 高力士连忙恭声应是,旋即便疾步退出,心内则暗自一叹,张说家人此番真是弄巧成拙,事情明明已经将要善了,可他们却偏偏不知分寸的继续滋扰于上,反而暴露了张说有隐私密藏、蒙蔽圣听。 同时相关的官员在未解圣意之前便先自作主张,颇有想要将事情搅闹失控的意图,这无疑也属于忤逆圣意。 中书门下便是原本的政事堂,在开元十一年由担任中书令的张说进行改组,从原本宰相议事机构转变为政策执行机构,位于宣政殿前方、乾化门南面的东都留守府中。 圣驾在长安时,留守府便是东都最高的管理机构,圣驾东行入洛,留守府则就暂充宰相办公的场所。 今夜中书门下值班的乃是尚书左丞相、兼门下侍中源乾曜,在听完高力士传达圣意之后,源乾曜也是不敢怠慢,连忙在一队南衙禁军的簇拥下离开大内,直往皇城御史台官署而去。 高力士在将圣意传达完毕后,略作沉吟后便吩咐身边一名侍员先行返回宣政殿复命,而他则尾随在源乾曜一行后方同去。 之前谏议大夫韦见素语焉不详,而他也没有进行更加细致的盘问,已经让他在圣人面前进奏失实,这一次自然要把情况了解的全面具体一些,再向圣人进奏。 正当这一行人奉命外出问事之际,武惠妃在得到牛贵儿的归奏之后,也第一时间往宣政殿赶来。 她是真的担心发生张洛之前着牛贵儿转告的那种情况,所以也是打定主意绝不能让这外甥在对手那里滞留太久,以免对方肆意牵引罗织,从而影响到她谋求皇后之位的大计。 大唐不只城坊宵禁严格,内宫中同样也是如此。后宫嫔妃们若是不得传召,入夜后基本便不许在外活动,只准待在自己的寝居中。但武惠妃算是一个例外,这也是她在后宫受宠的表现之一。 当其来到宣政殿的时候,便察觉到内外侍员都有些紧张,心里便也存了一份小心,待到入殿后见圣人脸上还有怒色残留,便连忙入前小声道:“何人何事竟惹夫郎动怒?” 圣人这会儿心中的恼怒也正要找人倾吐一下,闻言后当即便冷哼道:“张说负我!之前宪台劾之有罪,我仍恤旧情,着其归家。他竟不思感恩,派遣门下少徒诈以献策卖智,诱我恕之,当真可恨!他官爵至显,秉政数年,何计不能襄于国事,留作今日活命之计?” “献、献策?不是、不是……” 武惠妃听到这话后,顿时也一脸诧异的瞪大了那美丽又空洞的眼眸,但总算还没有蠢到继续说下去。 虽然情况似乎变得有些不一样,但她一时间也无别计,还是按照之前的计划,入前软语道:“夫郎不要恼怒,妾新学坊间一新曲辞《金缕衣》,来邀夫郎共赏呢!” 0046 李林甫小人也 此时的御史台中,在经过李林甫一番含蓄的指点传授之后,张洛也已经知道了该要怎样诬告才能增加杀伤力,将张家一众拥有继承权的男性成员给统统搞掉。 在他一番刻意逢迎之下,李林甫也觉得已经拿捏住了这个利欲熏心、道德沦丧的小子,彼此间都生出一点惺惺相惜的默契之感,只待接下来一步一步将这些构想给统统实现。 当属官来报宰相源乾曜将要来到御史台的时候,李林甫也是略感惊诧,他自觉得此事还没有到惊动宰相的程度,等到明天这少年将自己刚才所传授的一番说辞讲出,那才是真正满朝震惊的时刻。 不过既然宰相已经将入官署,一行人也是要赶紧出迎。李林甫心里还暗自庆幸来的是姨夫源乾曜,而非另一名刚刚拜相的李元纮。 他这里还没有与少年仔细核对口供,如果是李元纮来问,其人曾有“南山铁案”事迹,如果在少年的奏答中发现什么蹊跷和疏漏,恐怕不会轻易罢休,一定会深挖下去。 可如果是源乾曜,就算少年奏答有失妥当,但只要言辞不利于张说,加上自己在一旁帮忙补充一下,案事也能推动下去。 很快源乾曜便来到了御史台中,而御史台一众官员、包括张洛都被引领出来,一起站在门前恭迎宰相。 “这一位便是源相公,相公立朝年久、资深望高,犹且班列张燕公前,我亦深受源相公提携帮补。张郎欲奏何事,宜速进陈,必能有应!” 李林甫在向源乾曜见礼完毕之后,便回头对张洛说道,暗示他可以将彼此刚才所谋和盘托出。 张洛看着年纪已经不小、但还比较有精神的源乾曜,脑海中却又泛起了一个知识点。 源乾曜所担任的尚书左丞相其实并不属于宰相,尚书左右丞相乃是左右仆射所改,仅仅只是尚书省的长官,而中书令与门下侍中、以及加同中书门下三品、平章政事或类似职衔的官员才是宰相。 源乾曜担任尚书左丞相,同时兼任侍中,所以才算是宰相。同一时期的另一名宰相李元纮,便是以中书侍郎加同平章事。 眼前的源乾曜虽然在后世知名度不高,但却是玄宗年间担任宰相时间仅次于李林甫的宰相,足足有长达九年多的时间。 张洛这会儿复习历史知识的时候,源乾曜也在打量着这个触怒圣人、继而扰乱自己作息的少年,口中沉声问道:“你这少年就是张燕公孙?此番投书铜匦、滋扰圣听,受谁指使?” 听到源乾曜语气略有不善,张洛眉头也是微微一皱。和李林甫一样,他也有点搞不懂源乾曜这会儿到这里来做什么,武惠妃专宠于内宫而已,派遣什么太监宫女来还在合理范围内,但明显是指使不动宰相的。 尤其源乾曜更可以称得上是这次攻讦张说的幕后黑手之一,宇文融和李林甫那可都是他的党徒。其人至此,这可绝不是什么好信号。 不过源乾曜也有一点好,那就是这人没什么骨气,你硬他就软。当年他受他大舅子姜皎举荐升官,后来姜皎卷进玄宗废后一事,被宰相张嘉贞杖刑并流放至死,同为宰相的源乾曜屁都不敢放。 反倒是之后归朝的张说为姜皎不平,认为姜皎“官达三品,亦有微功,有罪应死则死,应流则流”,但却不应该加以笞辱。 当然源乾曜所谓的软,那也是面对与他权力和地位相等的人,张洛一个毛头小子显然是不足以将之搓扁捏圆的。 不过张洛大可以把事情搞大,吓得他不敢插手,而搞个大新闻正是他今晚最主要的目标,所以源乾曜来或不来对他后续的计划执行倒也没有太大影响。 电光火石间,他脑海中闪过许多思绪,先是缓缓弯腰向源乾曜作拜,然后又开口说道:“小民愚昧,斗胆请问源相公是国之忠臣、还是国之奸佞?” “小子狂妄,竟敢谤议大臣!源相公自是国之忠良!” 李林甫听到这话,心内已是咯噔一声,俯身回望后方作拜的张洛,口中怒喝一声。 “源相公既是国之忠臣,小民终于可以畅所欲言!” 张洛趁着众人都还没反应过来,两手撑地、抽身向后跃回空无一人的御史台官署大门,同时用尽所有力气大吼道:“李中丞,小人也!小民斗胆,欲以雅言致于圣听,乞饶恩亲。李中丞系我台中,屏退群属,威逼利诱,授我奸计、诬告恩亲……” “胡说、他胡说!来人,快……” 李林甫听到这吼叫声,顿时间两眼激凸,忙不迭奋身而起,指着张洛怒声喝道。 “李中丞甘言许诺,我若从之,谋害至亲,则为我请嗣燕公,此毒计用心险恶,人神共愤!尔等急欲遮掩,又得许诺何官?” 有御史台僚属入前扑拿张洛,张洛则绕柱而走,一边躲避一边继续大声吼叫道:“某为强权所拘,无可退避,恨无清泉洗耳,但若从其一言,则皇天不覆、后土不载、天理不容、人情绝弃!” “小子诬我!” 李林甫听到这字字诛心的指控,一时间也是慌乱至极,尤其没有想到刚才那个利欲熏心、道德沦丧的小子竟然如此刚烈决绝,连连喝令御史台群属入前捉拿阻止。 与此同时,源乾曜看到御史台门前这场闹剧,一时间脸色也是变得颇为难看,直接举手示意身后南衙卫士们入前将这小子控制住。 御史台门阁虽阔,但这么多人涌入进来,张洛的活动空间也变小,眼见即将被人围堵到角落,他又大声吼叫道:“狗贼意欲逼我,那是做梦!我无有可取,唯生性耿直,挫骨难屈,死则死矣,誓不从之!你等宪台群属,本应口衔直言,来日谁问,当告天下,杀我者,李林甫!” 说完这话,他将心一横,回身一转便将头颅撞在了御史台的门柱上,痛得他倒抽一口凉气,只觉得脑壳一震,额前一热,血水便从发间流淌出来,身体也扒着门柱向下滑落。 “快、快阻住他!” 源乾曜也没想到张说的孙子竟如此刚烈,刚一见面便要撞柱而死,忙不迭喝令身后甲兵上前控制住少年。 一旁的李林甫也惊诧的瞪大双眼,完全想不到情况竟然发生这样的逆转,少年对他的斥骂如雷鸣般在他脑中炸响,让他这会儿完全乱了方寸,只是跺脚疾呼道:“小子诬我,小子诬我……” 与此同时,后方随行的高力士也快速的来到了现场,在这乱糟糟的场景中一眼便看到被甲兵按倒在地、一脸血水的少年,旋即便两眼如刀的直望向源乾曜:“圣人请源相公入此鞫问相关人等,岂言害命?” “渤海公误会了,是这小子、这少年自己触柱……” 源乾曜这会儿脸色也是难看的很,听到高力士的诘问当即便连忙答道。 “狗贼今见我骨气否?肉身百斤,半是玉骨,玉碎则已,岂尔能屈!” 张洛因为被甲士用力按在了地上,加上血水涂脸,并没有注意到高力士的到来,但他笃定源乾曜这个宰相绝对不敢在皇城中用私刑谋杀自己,自然要抓住机会狠狠立住自己的人设,因此仍然瞪眼望向李林甫所在方向怒声咆哮着。 这也并不是他一厢情愿的想法,而是综合各种情况而作出的判断。 一方面御史台留直官吏十几人悉数出迎宰相,眼下全都在现场,其中甚至不排除张说的党羽。 毕竟张说也是执政数年的大佬,之前屡有以御史攻击政敌的做法,此番只是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等到渡过了最危险的时候,张说虽然被罢相,其党羽还是与崔隐甫等政敌彼此攻讦,最终致使崔隐甫被免官、宇文融被外放。 崔隐甫等虽然占了一个先发制人又顺从上意的优势,但最终的结果其实还是两败俱伤。乃至于数年后宇文融被贬身死,都与张说党羽脱不了干系。 而且如今的李林甫也不是之后执政十多年的朝堂大佬,刚刚被宇文融引荐担任御史中丞,对御史台的影响和控制都比较有限,之前屏退群属来蛊惑张洛,正给了张洛大肆攻击其人的理由。 当然就算李林甫没有这么做,张洛也要将矛头直指向他。他的本意也不是要诬陷李林甫,而是要把事情闹到南省无法私下处理,必须要向上禀奏的程度。如果今夜当直的乃是宇文融,那他自然就要换另一套方案折腾了。 只要事达于上,那自己便不是这些人能控制的了。武惠妃在内宫中能够及时有效的做出接应固然是好,就算是配合不够默契,眼下事情闹到这一步,也足以奏闻于上了。 至于源乾曜这个人,性格本就比较谨慎,而且对李林甫也谈不上欣赏。早年间源乾曜便拒绝举荐李林甫担任南省郎官,如今更加不可能为了其人而主动招惹什么麻烦。 之前被李林甫一番恫吓与利诱,张洛心里本就窝着一团火,现在总算是等到了发泄的机会,当即便将李林甫骂了一个狗血淋头。 0047 欲法武后故事 “李林甫人伦败类,教人谋害至亲!此徒万恶,欺天灭人!” 张洛虽然被南衙卫士按压在地上,但是嘴巴却没有被捂住,于是他便大声叫喊继续输出。狗东西刚才见面劈头盖脸对自己一顿骂,他这会儿自然要抓住机会骂回去。 当然他再怎么辱骂闹腾,也都只是集中在李林甫身上,并没有放肆扩大打击面,间不时还恳求源乾曜这个大忠良给他主持公道。 高力士原本还担心搞出人命,但听到这小子叫骂声中气十足,便也不着急上前,而是将御史台群属召到面前来逐一询问,待听到李林甫当真有屏退群属、独留少年在堂的行为,眉头顿时便皱了起来。 一旁的源乾曜也在侧耳倾听,听到这里后同样不悦的瞥了李林甫一眼,李林甫则垂首道:“今夜留直群属各有所司,并非下官刻意屏退……况此子于匦使院叫嚣控告族人,此言闻者众多,岂是下官逼诱……源相公、渤海公,请你两位切勿轻信此子诡诈之言……” “李林甫名教罪人,教人蒙蔽君父!” 旁边又是一声怒吼,直将李林甫的自辩给打断,而高力士也示意李林甫不要再说,自己则缓步走到仍被按在地上、已经满脸鲜血的少年面前,沉声说道:“确是一个少年狂客,竟敢在皇城之中犯夜叫闹、中伤大臣!如此行事,难道也是张令公教你?” 听到这有些陌生的声音,张洛只道敌方阵营又添一员大将,但他也没有急于反驳,想要抬头去望,视线却被额上流淌下来的鲜血糊住。 突然一幅巾布盖在了他的脸上,将遮挡视线的血水擦去,而后张洛视野中便出现了一个身穿紫袍、身形高大的宦官,原本涌到了嘴边的话便咽了回去。 他敢骂李林甫那是有恃无恐,逮谁骂谁那是有病,更何况南省大臣还有点规矩道理可讲,玄宗一朝的太监们已经是不太好招惹的一个群体了。 “这位是渤海公高大将军!” 这时候,旁边又有人疾声说了一句。 张洛听到眼前这宦官便是高力士,一时间眼神也是不免微微一变。人的名树的影,高力士的名号在这盛唐年代绝对是排名前列的存在。 “小民在家时,多闻大父称颂渤海公贤名,不意今夜此态相见,实在失礼!” 他连忙略作低头表示恭敬,然后又继续说道:“大父教我忠义孝悌,小民不才,恪守不悖。皇城中犯夜叫闹,确然有罪,至于中伤大臣,则无有此节。小民所言,句句属实,渤海公未至之前,因受强权压迫,已有求死之志。小民与李中丞素昧平生、全无仇怨,何必以命诬之?” 听到少年这回答,高力士皱起的眉头略有舒展,他抬起手指戳了戳张洛被鲜血浸湿的头发下方掩盖的伤口,见少年吃痛颤抖,便收回手来。 他又摆手示意南衙卫兵放开对少年的控制,弯腰将之搀扶起来,并引至源乾曜面前,这才又开口说道:“源相公乃是国之宿老、忠直大臣,今来垂问于你亦是一幸,有什么冤屈困扰、俱可进言,一定也能得到正直公允的答复。” “若非心知源相公乃是忠直大臣,方才冤屈诸言岂敢倾吐?” 张洛这会儿收起了刚才对李林甫破口大骂的癫狂,又向源乾曜欠身说道。 源乾曜闻听此言,嘴角便颤了一颤,待见少年半边脸庞还是涂满鲜血,眉头又皱了一皱,沉吟片刻后便面露难色的对高力士说道:“此子所陈,事涉李中丞。渤海公应知,李中丞乃吾儿中表,此事某亦应当避嫌,还是要劳烦渤海公入禀此节。” 李林甫听到这话后,顿时便一脸幽怨的望向他这个滑头姨夫,事情如果控制在门下、甚至进行一个三司小会审,都能尽量降低对他的伤害。可如果主动把事情推出去,那无疑是把自己立作一个吸引张说党羽进攻的靶子啊! 高力士原本还想等到源乾曜起码给事情稍作梳理,然后他再入奏给圣人,可是听到源乾曜直接不肯沾手,一时间也有些犯难。 “既如此,那我便先归奏圣人,你等诸位暂且省中稍候片刻。” 高力士先是说了一声,待又看一眼额头还在渗血的少年,便又说道:“此子所陈真伪可待后问,眼下伤情需送内医局稍作诊断,你等有无异议?” 源乾曜对此只是沉默不语,李林甫倒是想发声反对,怎么就真假可待后问,我的清白难道就不重要?可是他本就做贼心虚,见源乾曜不语,便也没敢开口。 张洛自然想尽快脱离此间,连忙入前对高力士深揖说道:“渤海公怀仁恤幼,小子今得不死,渤海公恩也!” 之前他情绪激动,只顾着指控李林甫,这会儿心情平复下来,撞伤的眩晕以及伤口的疼痛,还有流血的后遗症一并涌上来,身形都有些摇晃。 高力士见状便也不再多说什么,抬手示意身后两名宦者入前搀扶住少年,往禁中内医局送去。 几人行出未远,突然后方御史台群属当中响起一个呼声:“玉骨郎君,声迹壮哉!” “谁?是谁在喧哗!” 李林甫略显气急败坏的声音随之响起,而在经过短暂的沉默后,又有另一个声音响起来:“燕公有后,忠勇得传!” 张洛听到这些吼叫声,便停下来往御史台门前遥作一揖,心情也变得有些轻快,只是很快便因夜风吹拂伤口而疼得龇牙咧嘴。 高力士将这一幕收在眼中,折返回来将刚才给少年擦血的巾布缠在了他的头上,旋即便笑语道:“小子豪胆,倒是颇得燕公风格。” 与开元后期李林甫费尽心机搭上高力士这一关系不同,张说与高力士相识已久,且彼此是有着患难与共的交情,都是唐玄宗的潜邸元从。 张说在唐睿宗景云年间促成玄宗以太子监国、继而睿宗禅让,并献刀于玄宗,请其早除太平公主。而高力士在玄宗所参与并主导的一系列政变当中,也是坚定的追随者。 张洛也能感受到高力士所释放的善意,单单把自己从李林甫那里引出来,而不是将他留在南省等待皇帝的处置,便让他的人身安全得到了极大的保障。 只是他有些搞不懂怎么源乾曜和高力士一起往南省去,这两人无论哪一个也不是眼下的武惠妃能够使唤得动的。能命令他们的自然只有皇帝,可是就算他的奏书摆在皇帝面前,上面的信息也不足以让玄宗重视到派遣宰相和心腹太监来问吧? 他有心想向高力士问一问当中缘由,但又想到彼此只是初见,高力士也不可能将禁中密要向他吐露,于是便暂且按捺住心中的好奇,不去自讨没趣。 其实高力士这会儿心里也有些疑问,想问问这小子到底想干啥,今天的行动究竟是得了张说的授意还是自作主张。刚才在御史台的那一番激烈声言究竟是确有其事,还是信口诬蔑。 不过他的口风远较少年更加严密,也不想交流过多而令对方产生什么歧义的遐想,于是一路上索性便不多作言语,在将近宣政殿的时候,他便让人将少年继续送往内医局,而自己则入奏圣人。 当高力士再返回时,圣人已经不在正殿,而是退回了内寝,看到寝殿外站立着牛贵儿等一众惠妃宫人,以及内殿传来的歌乐声,高力士便猜到武惠妃正在殿中。 果然登殿后高力士便见到圣人正身着一袭常服,手持鼓槌疾敲羯鼓,对面则坐着衣着华丽、美艳动人的武惠妃侧拥箜篌、且奏且唱:“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这曲调欢快悦耳,是过往不曾听过的新辞,高力士也听得颇为认真,但心里的感受却是几分酸楚与惆怅,曲辞中那珍惜韶华、及时享乐的意趣,已经是他所追之不及的。 一曲唱罢,武惠妃向高力士颔首示意,口中笑语道:“夜色已深,阿兄还在勤走,辛苦了。” 高力士出身武三思家,惠妃幼时走访亲友、之后又被收养在宫中,彼此倒是很早便相识,如今又都是圣人身边近人,相处起来自然也亲切随意。 圣人见高力士返回,脸上笑容略有收敛,沉声问道:“事可问明?” 高力士连忙入前欠身道:“发生了一些波折……” 他快速的将御史台发生的事情讲述一番,圣人听完后眉头皱的更深,而一旁的武惠妃脸色也是阴晴不定,待高力士讲完后,忍不住开口问道:“阿兄所言何事?一会儿是燕公孙子状告族亲,一会儿又是宪台威逼构陷,什么事情竟然这样曲折?” 她这会儿是真的有点懵了,这跟之前所商量的怎么完全不一样了? 高力士看到惠妃这模样,不免微微错愕。 他为人谨慎心细,归来一路也在思索这张家小子为何敢如此行事,惠妃夜中来访让他联想到不久前在宫门附近见到牛贵儿行迹鬼祟,心里还暗有怀疑莫非惠妃与此有什么牵扯。 可当看到惠妃这一脸茫然的样子不像是伪装出来,他便觉得自己可能是想多了,张说怎么可能跟惠妃暗通款曲呢! 且不说这两人心思如何,圣人在略作沉默后,口中便冷哼道:“此子诡谲,是学他亲人前计,欲法武太后故事呢!” 高力士听到这话后心中微凛,心知圣人所言乃是武周长安年间,武后男宠张易之兄弟想要诬陷宰相魏元忠,便对张说威逼利诱,让他指证魏元忠谋反。张说开始应允,但是在殿前作证时却推翻前言,直言张氏兄弟逼其诬证以陷害魏元忠。 武惠妃却没有这么熟知历史,听到圣人突然言及武太后故事,心里已是咯噔一下,连忙开口道:“既然那小子已经被引入禁中,夫郎何不召来细问究竟?不要诬枉了好人,也不要放纵了奸恶!” “不错,是应当见上一见!需问此子,既然自拟其祖,将朕拟谁!” 圣人听到这话后,便又冷哼一声道。 高力士垂首应是,越发不怀疑武惠妃跟张说有什么密谋了,甚至怀疑两人可能有仇,圣人明显情绪已经不对,还鼓动将张说之孙召进来,一旦应对不妥,怕就要大难临头! 0048 日月昭昭,下无私隐 初夏的夜清凉静谧,在这中古时代的盛唐,并不像后世有着那么丰富的夜生活,哪怕是皇宫大内之中,大部分人也都保持着日落而息的生活作息。 张洛被两名宦者搀扶着,一路上低头疾行,几乎没有见到别的人。他偶尔抬眼向周围张望,但也只能看到高高的宫墙,以及高墙上方探出的重檐斗拱轮廓一角。 宫巷错综复杂,而且还没有什么明显的标识,行走其中本来就容易迷失方向。张洛刚才一撞大概是有点脑震荡,又被两个小太监架着一顿乱转,越发感觉天旋地转,手脚越发无力,眩晕加上头痛,忍不住呻吟起来。 “郎君还须稍为忍耐,内医局据此还有一段距离。” 两个小太监见张洛状态不算太好,索性干脆一人弯腰将他背起,另一个在旁扶掖,然后才继续向前赶路,总算是赶到了内医局中。 此时张洛的状态越发不好,迷迷糊糊的没什么精神,内医局中有医官并男女宫奴疾步迎出,从气喘吁吁的小太监身上将他接下来,又抬进堂中横于素榻,他也只是任由摆布。 此时他脸上的血迹已经风干结痂,被血水打湿的头发则成绺的粘在了额前与头顶,伤情看着比较严重,须得先用温水打湿晕开之后再作进一步的处理。当医官小心翼翼处理这些的时候,头晕又疲惫的张洛便昏昏睡去了。 “这人是谁?何处致伤?怎么这么严重?” 禁宫之中规矩森严、生活也相对枯燥,内医局中鲜少有这种外伤急救的事情发生,宫奴们也就不免心生好奇,窃窃私语起来。 “你们不要小瞧了这郎君,他乃是张燕公门下孝孙,不久前在南省……” 两名小太监看到其他宫奴们好奇的眼神,便也忍不住小声讲述起来,其他宫奴在听完后,也都不免唏嘘有声。 “你们所言是真?云阳真人有问,再来细讲一下!” 这时候,内堂屏风里行出一名宫婢,抬手指着两个小太监说道。 两人闻言后连忙恭声应是,旋即便趋行走入内堂屈膝作拜:“叩见云阳真人,奴等方从南省回宫,所见这位张氏郎君……” 内堂里几名医官正在小心的炮制药材,坐在正当中是一名明眸皓齿的少女。少女无着钗裙,却作女冠装扮,秀发结于芙蓉玉冠之内,青衣法服外又着金丝霞帔,素面清丽、明眸如星,姣好的五官如描如画,气态出尘,恍若仙媛,并有一股让人不敢直睹的贵气。 听完两名宦者的讲述,这被宫奴们称为云阳真人的少女便站起身来,脚踏云履、身形高挑,她迈步绕过屏风走入外堂,来到横躺榻上的张洛面前,垂眼打量起来。 此时张洛头脸上的污血已经被擦拭干净,医官正在小心为其挑出黏在头顶伤口中的发丝,一待发丝抽出,睡梦中的张洛便疼得暗抽一口凉气,身体又颤一颤。 “轻慢些。他疼,你见不到?” 少女正端详着这少年的模样,见其皱眉抽气,自己也忍不住秀眉微蹙,旋即便有些不悦的对那医官说道。 “是、是……” 医官本来就已经非常小心,闻听此言压力更大,抬手轻擦一下额上汗水,便又用鹅毛越发细致的往外挑弄黏在伤处的发丝。 少女轻斥医官,自己却忍不住探出如玉般的纤指在张洛头前伤口旁按了按,口中又轻声道:“不是玉骨啊,倒是硬得很。” 她这一按用力不小,本就睡的不深的张洛吃痛之下猛地睁开眼,旋即便看到一个风姿绰约、明艳脱俗的道装少女站在自己面前,一时间整个大脑都处于宕机状态,下意识低呼一声:“这是又到了仙界?” 少女没想到他突然睁眼醒来,转过身去便步履轻盈的疾行退回内堂,听到少年痴语误入仙界,粉唇不由得轻抿起来,眼角弯弯似是月牙,直从脱俗的方外重返人间,变得越发娇艳俏丽且鲜活灵动。 但她哪里又知道,张洛是真的在怀疑莫非自己又穿越了一次、来到了仙侠世界? 仙姿乍瞥便杳然无踪,他茫然失落之余又向左右张望,看到厅堂陈设都有些陌生,及至瞧见两个搀他来此的小太监,才确定自己还在这个位面,于是又忍不住问道:“这是内医局?方才那仙、那是谁?” “郎君请快躺好,伤势若不尽快敷治,又会有血水渗出!” 两个小太监见云阳真人避入内堂,自然也不敢多嘴胡说,入前又将张洛按在榻上,口中疾声说道。 清醒过来后,伤口处传来的丝丝疼痛也打断了张洛的思绪,尤其当那医官开始将金疮药粉撒在他伤口处时,他更是疼得连连嘶气。 “郎君方才在南省那么刚强勇毅,怎么这会儿连些微疼痛都禁受不住?” 堂中几名宫奴刚刚听说张洛在南省的事迹,心中钦佩不已,这会儿看他这副模样,几名宫婢忍不住笑语问道。 “我也只是血肉之躯,冷暖疾痛都有感受。方才孝义所催,一身生死犹且不计。眼下所处安逸,畏寒怕疼难道不是人之常情?” 张洛向来不是怯场之人,听到几个宫婢并无恶意的调侃声,便也微笑道:“但使合家康宁、灾祸不生,我也只愿做一个闲庭戏闹的纨绔,与诸娘子笑言人间风月,不乐共那外间君子小人强辩道之曲直!” 深宫之中本就少见外人,几名宫婢见这位张公子不只道德高尚、且还风趣动人,一时间也都大生好感,便都凑上前帮忙处理伤势,不只很快便将伤口包扎妥当,还帮忙裹上一个幞头,让少年又恢复英俊得体的外貌。 刚刚退回内堂的那少女云阳真人也在侧耳倾听外间的动静,听完张洛这番话后,她不由得也露出认同之色,她视线落在医官们正忙碌炮制的药材上,又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道装,原本晶亮的美眸很快又黯淡下来。 四面莺莺燕燕、周身香风环绕,张洛一时间都有些飘飘然,几乎忘了自己身在何处,一直等到高力士又登堂行入,他才连忙收拾一下心情,起身相迎。 高力士见他伤势已经处理完毕,便开口说道:“若无不妥,便且随我面圣去罢。” 听到终于要去见今晚上的关底boss,张洛顿时精神一振。刚才浅睡片刻虽然时间不长,但却让他刚刚消耗的精力获得了极大的补充,眼下又是精神满满准备迎接后续的挑战。 高力士看到少年这振奋不已的模样,心内却是暗自一叹。 他自知圣人眼下已经是心存成见,此番召见少年也并不是真的要听其陈诉,无论这少年心存怎样的期待,此夜怕是都不能如愿,甚至还有可能遭受巨大的打击。 身为圣人的亲信近人,类似的情形高力士见得多了。举天下而奉一人,这世上最不缺少的就是怀揣着各种期待与抱负、拼命想要凑近圣人的人,但圣意高邈、近乎天人,又岂是凡人能妄自揣度? 这些人有的成功,有的失败,见得多了,高力士的心情也变得有些麻木。哪怕眼前这少年是他老友张说的孙子,高力士也不打算给其什么提醒,稍后祸福由其造化吧。 心里这么想着,高力士只是转过身去,示意少年跟上自己,而当走出内医局时,却有几名宫奴相随行出,向着少年摆手道:“郎君此行,必能得愿!” 听到这话后,高力士不由得微微一愣,回看正微笑摆手与宫人作别的少年,不免有些讶然,这才多久,彼此似乎便熟悉起来? “劝君惜取少年时……” 看一眼处理完伤势后又恢复姿态卓然的少年,高力士不由得喃喃轻语一声。 张洛闻言后不免一乐,望着高力士笑问道:“渤海公也听闻拙作?” “这、这是你的诗作?” 高力士本是有感而发,听到少年此言不免更加讶异,继而想起惠妃在侧殿所歌,神情不免微微变幻,停顿片刻后,他脸色陡地严肃起来,沉声低语道:“圣人为天下主,日月昭昭,下无私隐,尔宜自省,谨慎应答。” 张洛闻听此言后先是一愣,然后便连忙颔首应是,同时心里也泛起了思索,高力士突然这么说,究竟是提醒,还是警告? 思索了好一会儿,他也没有想出一个头绪,索性便不再多想。这种打哑谜一样的信息传递,本来就没什么意思,无论再怎么高端的局,真正需要准确传递的关键信息也不可能表述的这么模糊。 高力士这么说,要么是他自己也迷糊着,要么是想表达一个心意、但又觉得自己不配让其说的太明白,总归就是一个故弄玄虚。 但说到底今晚起到决定作用的还是皇帝,与其浪费精力在这里猜谜语,还不如想想稍后面圣该要怎么应对。 还日月昭昭、下无私隐,这种就是典型的被皇权洗脑、自我攻略,说的就跟二十年后被打得哭爹喊娘、妻离子散,狼狈逃窜到四川的不是这老登一样! 0049 谁人教你行事 一行人穿过长长的永巷,抵达宣政殿的侧殿外,高力士先行入禀,示意几人在殿外廊下暂候,约莫过了十几息的时间后,殿内便响起一个呼声:“着河南府民张雒奴入见。” 张洛闻听此言,精神顿时一振,与此同时站在他侧前方的一名宦者也连忙低声提醒道:“郎君趋行奴后,切勿越前!” 说完这话后,那宦者便先行走出,上半身看不出有什么动作痕迹,膝下则是碎步疾行。 张洛便也只能迈着小碎步跟随于后,用视线余光盯紧了引路宦者的衣角,待到其人停顿于殿中并且低呼一声“拜”,他便也连忙停顿下来,旋即便屈膝俯身深拜下去,旋即旁边负责导引的宦者便呼喊道:“启禀圣人,河南府民张雒奴来拜陛前!” “河南府民、罪人张雒奴,拜见吾皇至尊!” 正常臣民朝拜君王都有一系列繁琐礼节,包括仪仗导引与张设等等,不过唐代宫廷礼节本来就简便从俗,一些繁礼能免则免,再加上此夜本来就不是正式的召见,所以也就只有导引唱名而已,张洛也稽首于地、不敢私自抬头向上望去。 “免礼罢。” 片刻后上方响起一个声音,张洛才缓缓抬起头来、再拜而起,然后便乖乖垂首站在原地,等待进一步的指示。 圣人独坐于这侧殿上方的御床上,居高临下的打量着少年。至于刚才还在殿中的武惠妃,则就暂时退到了殿侧珠帘垂帷的后方,也在透过珠帘缝隙、略显紧张的望向殿中的张洛。 之前在内医局经过妥善处理,张洛身上已经看不出伤痛狼狈的迹象,言行仪态也都还算得体,起码并不让人心生反感。 但是由于圣人先有成见,这会儿望向少年的眼神也颇为冷漠,口中沉声问道:“张氏子自称罪人,你何事致罪?” “罪人因恐中道受阻、不能上达天听,对铜匦监事官吏犯有欺诈之罪,虽然事出有因,但也罪证确凿,不敢有隐。唯乞圣人允许罪人启奏完毕,罪当何惩、罪人恭受。” 尽管之前准备的罪状被李林甫给烧掉了,但张洛也并不打算掩饰狡辩自己犯下的过错,听到皇帝问话后,当即便又欠身说道。 圣人闻言后便轻轻的冷哼一声,身躯微微后仰,继而便淡然说道:“欲奏何事,从速道来!” “罪人投书铜匦,言有益国良计欲致天听,幸得召见,自应速献,恭请圣览,以证所言并非虚罔。” 张洛连忙又将自己用心准备的真正的奏书从怀中掏出,两手向上托去,自有宦者入前将这奏书接过而后转呈于上。 圣人听到这话后眉头当即又是一皱,他并没有去看被宦者摆在案前的纸卷,而是又垂眼望着张洛沉声道:“除此之外,还有别事?御史台中遭遇,无有进言?” “国事为大,小民一身所受,小事而已。况圣君临朝,天日昭昭,善恶忠奸难能隐匿,是非曲直无有混淆。小民幸得垂顾,不敢妄言份外滋扰圣听。国运兴盛、普天共愿,此身沐恩久矣,故以雅言呈献。” 虽然之前还在心里吐槽高力士那迪化的说辞,但真正到了场面上,类似的话张洛也是张口就来。 他虽然也挺想趁机搞一搞李林甫,但事情总要分轻重缓急,他今天来的目的并不是为的攻击张说的那些政敌,而是为了呈献有益国事的良谋,这一重要的目标不容混淆。 垂首站在御床一侧的高力士听到少年这一回应,微锁的眉头缓缓舒展开来。 方才圣人心生不悦,就是因为少年言辞诡谲、反复无常,令其联想到张说在武周旧年的故事,由此认为少年也是在借此故技重施、党同伐异,但是少年登殿后便立即收起了之前在南省所表现出来的那强烈的攻击性,这起码避免了圣人因此而肝火大动。 果然当高力士暗窥圣人神情时,发现圣人的脸色和缓了一些。高力士也不清楚少年是从自己的话语中领悟出了什么,还是本来就作此打算,但事情总算有了一个向好的趋势。 再联想到之前这小子在南省恨不得将李林甫扒皮抽筋的狠戾模样,与当下圣人面前这从容豁达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高力士也不由得暗叹此子当真家学不俗。 且不说殿中几人的心思变化,隐身在垂帷后方的武惠妃则是脸色频变、心中大生讶然,不是说要告崔隐甫?怎么现在又成了进献良策?之前她还以为或是传达有误,但今话从她这外甥口中说出,又让她大感不解。 圣人神情虽有和缓,但也并没有完全好转过来,听到少年连番强调他那所谓的雅言良策,眉头又微微皱起,口中徐徐说道:“那便看一看,张燕公有何能够裨益社稷的良计传授家人、今始来献!” 张洛倒是一直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待听到皇帝语气酸溜溜的有些不善,这才略有恍悟,连忙又躬身道:“小民平生见识,虽然俱为大父传授,但今日献计却非大父所传,而是偶然所得。 小民日前浪游南郊,不料却遭河渠决堤,落水险溺,幸得搭救才免一死,归后惊厥不醒,卧病垂危,数日乃安。恩公乃河南府录事周良……” 他快速的将周良介绍一番,并把这奏书中的内容归功于周良:“周录事虽然屈受卑职,但却心怀匡济之志,凡所历任皆以忠勤,不只恪于职守,更有宏计自构,小民今日所呈,便是周录事前所构计。” “不是张燕公传授?” 圣人倒不关心少年与那周良有什么过命交情,只是在听到自己猜测有误后不免略感讶异。 他埋怨张说藏私,所以先存成见,此时听到这计略与张说无关,倒是生出了几分好奇,于是便将那奏书展开略作浏览,然而看着看着,他的神情就渐渐变得严肃认真起来,只见视线快速的在奏书上面移动,甚至在看到卷尾之后又转到卷首重新阅览起来。 一旁的高力士、还有帘后的武惠妃,刚才在听完少年讲述后都有些不以为然,并不觉得区区一个九品卑员能够构想出什么宏计良策,可当见到圣人如此表现,一时间也都不免大感惊讶,暗忖这奏书所写到底是怎样的内容,竟让圣人看得如此入神? “当真是一番良策!用笔虽浅,述事却深,这周良是有才之人,不逊立朝诸公!张氏子并非妄言,此番构计确有可采,能纾物困,作书此员如今何在?” 一直过了好一会儿,圣人才有些不舍的掩卷感叹一声,旋即便又望着张洛询问道。 听到皇帝对这篇奏书表现出了认可的意思,张洛心中总算是松了一口气。无论他今天晚上应答如何得体、处事如何机敏,但落到最后结果如何,终究还是得看能不能拿出真正能够打动皇帝的真东西。 如果这篇奏书不能得到皇帝的认可与欣赏,那么无论他做出再多的努力,到最后也只会是一场空,出生入死了一个寂寞。 趁着皇帝被此献策打动之际,张洛又暗暗咬了一下舌尖一侧,趁着痛到眼泪将涌之际,他又深跪殿中,哽咽说道:“小民今日投书铜匦,除了要将此良谋进献于上,也是不愿周录事这忠直之士被埋没于江湖。 圣人垂问,小民不敢隐瞒,周录事业已死于王事,不能再承沐君恩。日前洛南又生水患,周录事适逢其事,抢救不及,身溺洪波……” “此员竟死了?” 圣人闻听此言,一时间也是面露失望之色,此奏书所言漕运诸事,恰好能够纾解封禅之后的物困,原本他还想召此人入朝细问深论相关事宜,却不想此人竟然已经不在了,心中自是大感惋惜。 “周录事虽死王事,但却身后未已。河南府未审事之详细,却先咎死事之人,入户捉捕其家人系于府狱,忠勤之士竟成罪人。小民先受其恩,复钦其才,冒死举之,乞达天听!” 张洛也没有一味的为周良邀赏,而是继续诚恳的说道:“圣人览此计谋,应知此员不俗,绝非昏昏于事、不堪任用的庸官恶吏。小民恳请圣人能遣御史往河南府究核其事,若周录事当真有罪、死不足惜,若是直士受屈,恭待圣裁!” “还有这样的事情……” 圣人听到这里,眉头便也深深皱起,他本以为此夜召见少年是要受朝中人事争斗的滋扰,却没想到事情大出自己所料,先是看到一份真正称得上能够经邦济国的良谋,转又听到一件地方官员疑似处断不公的事情。 事情究竟如何,他自然不能听信少年一面之辞,在没有切实了解之前,他也没有做出什么答复,不过望向少年的眼神却变得和善起来。 “张氏子今日登阙奏事,不畏威权,勇毅敢当,救亲报恩,甚有可称,确是难得。只有一点不解,谁人教你如此行事?” 此时圣人对于张洛的印象已经大有好转,这少年奏答得体、言事有据,而且所奏切合时弊,并不是令人厌烦的人事攻讦,圣人对其也渐生赏识。 最后这个问题只是单纯的好奇,在他看来这少年年龄阅历摆在这里,临场应答得体或是天赋使然,但是整场行事计划显然不是少年自身的经验能够构想出来的,如果是其祖父张说为之构计,则就比较合理。 然而当他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殿侧珠帘后的武惠妃已是脸色骤变,张洛也不由得面露难色,至于站在一旁的高力士,脸上则露出几分玩味的神情,比较期待少年会如何作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