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淮南麒麟】 皇祐三年,腊月廿一,扬州。 晨曦初照,瑞雪飘飞。 江府,书房。 一个头束纶巾,一身浅色绣花袍子,约莫十一二岁的清秀少年,一手镇纸,一手持笔。 指实,掌虚,落笔。 点横竖折,行云流水,一个苍劲有力的馆文体“知”字,跃然纸上。 又一落笔,“否”字成形。 “知否!” 笔尖一敛,江昭望着窗外飞雪,不禁一叹。 一恍,已经十二年啊! 起初,他还以为自己是穿越到了北宋时期。 毕竟,彼时范仲淹苦读求学的经历传扬天下,【划粥断齑】的佳话极为受人追捧,赞誉不断。 可时间一长,江昭就发现了问题。 国号不是“宋”,而是“周”? 这个时代,文风鼎盛,经济繁荣,社会风气似宋。 文官清流执掌内阁、党同伐异,武将勋爵开国辅运、世袭罔替,官宦制度似明。 典型的宋明合制! 大宋丢了燕云十六州,大周也丢了燕云十六州。 大宋崇文抑武,大周崇文轻武。 但不同于大宋的是,大周太祖并未杯酒释兵权,太宗也没有御驾出征,一举损伤几十万兵马。 这就使得武将勋贵的传承得以延续,累世富贵,并逐步形成勋贵集团。 一切,都不符合江昭记忆中的任何一个时代。 直到有一次,江昭偶然知晓淮南有一名为盛纮的官员,妻子王氏是太师嫡女,他才真正的意识到自己究竟到了什么地方。 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这是一个君王无子,宗室夺位,臣子从龙的时代。 表面上是以盛家庶女盛明兰的视角讲述宅斗的事情,但若是拉高视野,透过现象看本质,就可察觉隐含的时局变化。 要么是红袍、紫袍之争,要么是侯爵、国公之事,小小宅斗,隐含的却都是高门显贵、改朝换代的事情,门槛非常之高。 就连表现得一点也没有牌面的盛家,实际上也是世代为官的存在,祖、父、子三代为官,皆是五品红袍以上,妻子皆是名门贵女,妥妥的传承有序、门楣焕彩。 一般人,实在是连凑热闹的资格都没有。 “哒哒哒!” 一阵叩门声传来,打断了江昭的思绪。 “公子,已是辰时三刻。”一位黑衣小厮站在门外提醒道。 江昭一怔,毛笔轻轻搭在笔架上,沉声道:“禾生,束脩六礼,可都准备妥当?” 书房重地,一般的小厮不得走近,敲门的是他的书童。 “公子放心,都齐备着呢!”书童禾生连忙答道。 江昭了然,推开书房大门,挥手道:“那就走吧,去拜访韩世伯。” 韩世伯,即知州韩章。 庆历新政,以范仲淹、富弼、韩章三人为首,兼有天子支持,志在改革弊政,可谓浩浩荡荡,震慑天下。 然而,却以失败而告终。 新政失败,臣子自是难逃其咎。 韩章,作为新政的主持者之一,不可幸免的“自荐”外放,出知扬州已有六年之久。 这六年,扬州官吏因忌惮其政敌的手段,都是既不得罪,也不亲近的态度。 江昭不一样! 他非常清楚韩章的未来究竟会何等的厉害。 那是宰执十年的百官之首,三朝老臣,两朝顾命定策元勋,稳入太庙的人物。 这要是都不抓住机会,那就活该成不了大事。 因此,江昭时常找机会向其求教学问。 一个几岁的孩童,一脸的求知欲,好学的向长者求教,韩章自然是不会拒绝。 万事开头难,有一就有二。 慢慢的,两人越来越熟,六年过去,已然是情同师徒。 白雪飘飞,踩着松软的雪,江昭大步往前走去,书童禾生落后半步,往后一点是两名力士一起抬着的束脩六礼。 “小乙。” 没走几步,一个官宦子弟撑着伞上前打招呼。 那是一个长相圆润、十五六岁的书生,手持折扇,一举一动大开大合,尽是豪迈阔气。 “陈兄。” 江昭止步,拱手行礼。 扬州自古繁华,名门豪绅遍布,又以江、陈、张三大家族最为兴盛,上前打招呼的书生名为陈辅,是陈家这一代的嫡长子。 “小乙,你真的要去三次啊?”陈辅凑近,一脸惊疑的问道。 江昭点头:“言出必行。” 陈辅说的“三次”,指的是江昭拜师的事情。 江昭与韩章,两人相处六年,情同师徒,但终究不是真正的师徒。 于是,趁着新岁将临,江昭就携束脩六礼登门拜访,有意促成师徒之情。 怎料,本以为是水到渠成的事情,竟然两次都被告知有紧急事务要处理,未曾见到本人。 谁都不是傻子,两次见不到人肯定有猫腻。 因此,江昭心里很不好受。 前些日子的一次诗会之上,江昭微醺半醉,心中实在悲怆,公然叹曰:“古有言,再一再二不可再三,出于读书人的脸面,两次不成就该放弃。 然而,偏偏有东汉末年刘玄德三顾茅庐求得贤相,破了先例。我已失败了两次,理应放弃,可为了求教学问,便是舍弃了脸面,效仿先贤之事迹,三次上门,又有何不可?” 言罢,怆然悲哭,声泪俱下,人人惊叹,议论得热火朝天。 哪怕事后江昭心中懊悔,恳请不要乱传,也无济于事。 江昭两次拜师不成,欲三次拜师的事情,早已传得沸沸扬扬。 如今,两名力士抬着束脩六礼,俨然就是第三次拜师! “小乙。”陈辅小声说话,欲言又止。 “怎么?”江昭一脸的温和,举手投足有君子之风。 陈辅瞅了一眼四周,低声劝道:“小乙,我知你一向聪颖,【淮南麒麟】之名传遍三州,凡事必有自己的独到见解,可拜韩大人为师,怕是得慎重啊!” 江昭其人,乃是淮南人人称赞的神童,一岁握笔,三岁习文,五岁作诗,七岁可“默诵百经”,十岁就已经考中了秀才,素来声名远扬,有【淮南麒麟】的雅称。 “韩世伯学识渊博,我已向他求教六年,心中甚是钦佩,故而拜其为师,有何不可?”江昭摇头。 两句话的时间,又是好几个官宦子弟撑着伞走近,都是十多岁的样子。 “不一样啊!”陈辅连忙劝道:“小乙,你素来擅长辩经,神童之名传遍三州。可拜师之事,事关前程,还是得慎重思量。” 陈辅低声说道:“据说,庙堂之上,韩大人与人斗法,不幸败落,说是自荐出任扬州知州,可实际上就是被贬,自荐也仅仅是让双方脸面过得去而已。” 这话一出,几个玩得熟悉的官宦子弟都连连点头。 都是官宦人家的子嗣,哪怕并未踏入仕林,也会时常关注政事。 江昭没说话。 陈辅连忙分析道:“要知道,韩大人以前可是位列台阁的存在,哪怕是放眼权贵遍布的汴京,也是一等一的大人物。 扬州知州,却是从五品的官位。这样的人物,贸然屈居于此,定然出了难以想象的大事,下来容易,上去可是难如登天。” 陈辅说的是大实话。 仕林一途,一旦犯了错遭到贬谪,政敌就会死死的抓着这一错处狠厉打击,要想再度起复召回,实在是机会渺茫。 一旦淡出了君王的视线,要想再度出现,可谓难如登天。 几个官宦子弟心中认同这话,连忙应声赞成道: “从一品到从五品,一下子就贬了八级,说是从天上落下来也不为过。” “一般来说,贬谪扬州仅仅是第一站,往后还会继续贬!” “读史可明鉴,韩大人怕是会再次遭贬,一步一步的贬官,从而告老还乡。” “就我所知,韩大人是因党争落败而贬谪扬州,一起贬谪的还有晏殊大相公、范仲淹阁老,富弼阁老,声势浩大啊!” 都是一个小圈子的人,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几人说起话来略显直白,没有什么弯弯绕绕。 江昭是神童,那些跟他玩得来的少年自然也都是读书成器的人。 这样的孩子,十多岁的年纪,耳濡目染官场的事情,说起来事情已然头头是道。 江昭步伐止住,欲言又止。 陈辅松了口气,连忙劝道:“小乙,你曾祖父、祖父、父亲三代都是威名十足的人物,淮左江氏族人近千,以你的才学名望,从来都不缺前程。若是拜了师,岂不是故步自封,平添仕途枷锁?” 江昭的曾祖父江沅,从四品朝散大夫荣休;祖父江志,官居正四品左佥都御史,至今仍是高居庙堂;父亲江忠,三甲进士出身,官居淮南东路宪司检法官,也是含权量十足的人物。 江昭本人,更是名扬三州的神童,注定的振兴之姿 这样的条件,陈辅并不认为好友拜师韩章是一个好的选择。 两人从小一起长大,他非常清楚好友天资卓绝,实则是不肯眼睁睁的看着好友前程受阻。 “世间多人杰,谁又敢保证一生仕途通畅无阻呢?”江昭一叹,望向书生,说道:“再说,我拜的是经世济民之学,非庙堂高低之位。” “我心中主意已定,还请莫要多劝。”言罢,江昭挥了挥袖子,大步往前走去。 陈辅一怔,不再说什么。 几个官宦子弟面面相觑,相视一眼,连忙跟了上去。 第二章 韩门立雪2.0 时值腊月,新岁将临,无论是苦读诗书的学子,亦或是富农巧工,都已经过了最忙的那一段时间。 往后的日子,唯一要做的就是备好年货,过好新岁佳节,为来年谋个喜庆。 也因此,人人清闲无事,简直是闲得发慌。 一路上,因陈辅几人跟着的缘故,一行近十人,望上去极为醒目。 有人望见江昭以及两个抬着束脩六礼的力士,意识到什么,连忙问道:“江大郎莫不是要去拜师?” “正是!”书童禾生有礼貌的答道。 “走,一起去。” 一个个路人霎时来了兴致,连忙跟上去。 同样的场景,接续不断,不一会儿就已然达到了几十人的规模。 几十人,无疑相当显眼,不少路过的人一问,就有凑热闹的人自发答道:“江大郎两次拜师而不成,这是要去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 扬州临江海,本就繁华之地,读书习文之人甚多,梅花书院更是天下闻名。 一路上,有意凑热闹的寒门学子、官宦子弟,乃至于一些小官小吏,已然过百。 一两个人一起,走在路上无人在意。 十来个人一起,交谈起来有了热闹的氛围,走在路上就会醒目不少,让人多看两眼。 百十人一起,哪怕是再不关注街道动静的行人,也会连忙抬头瞧两眼,顺道打听缘由。 这一来,又是不少人上前跟着凑热闹。 经诗会醉酒一事,江昭欲三次登门拜师的事情,早就酝酿了一段时间,传得沸沸扬扬。 十个行人,起码有一两个选择跟上去瞧一瞧。 此外,凑热闹的人中有不少读书人,交谈起来却是未免多了一种风雅之意,那些走访各地、有意附庸风雅的船商,也会连忙跟上去。 江昭为了拜得良师,自言不在乎脸面。 三次登门! 这种事情,要是成了就是难得的佳话。 要是不成,也是一段稀罕的谈资。 既如此,亲眼见证一番,何乐而不为? 行船无聊,吹牛你也得有的说啊! 一行人,以江昭为首,一连串持续扩大队伍,连绵不断,形成的行人长龙竟是长达百米。 一时间,人头攒动。 ....... 韩府。 看着远远走来的人群,负责迎人待客的韩嘉彦不禁心头微颤。 这么多人? 就这些人,有士人、有富农、有巧工、有商人、有仆人、有纨绔子弟,怕是得有七八百人! 往后看去,还在有人一脸兴奋的赶过来,甚至有人自发传扬,引来熟人朋友,三三两两的赶来,人怕是会越来越多。 没一会儿,一行人走近。 江昭止住脚步,行了一礼:“师茂兄。” 韩嘉彦是韩章嫡三子,为人老实本分,擅长读书习文,江昭也时常向他求问,探讨文章,两人很是熟悉。 江昭停住脚步,凑热闹的人也都连忙停下,往两边走动,扩大视野范围,争取不错漏任何一个细节。 “大郎,不必多礼。”千人注目,韩嘉彦举止间多了些紧张。 “前几日,我吩咐了禾生来呈送过拜帖,不知世伯可在?”江昭一脸期待的问道。 这话一出,人群寂静。 前两次,韩章都不在府内,这一次是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韩章究竟在没在府内,决定着一行人是否有继续凑热闹的机会。 “在的,自是在的,快快请进。”韩嘉彦点头,要伸手迎人。 人群彻底热闹起来。 江昭一脸兴奋的往前走了一步,可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笑容一滞,又退了回去。 他摇头叹道:“我钦佩世伯才学,欲拜其为师。只是拜师之事,终是你情我愿。 古有言:再一再二不可再三。如今,我已是三次拜访,若非已有六年请问求教,知晓先生并不厌烦我,且有【三顾茅庐】三请成功的先例,我怕是一点也没有三次拜师的勇气。 饶是如此,却也不可过多叨扰。 这一次,就劳烦师茂兄进去通报,我在门外静候即可,若是世伯还是不肯见我,却是我行径冒昧。此后,哪怕心中再是遗憾,也绝不提拜师之事。” 江昭言罢,深深一叹,躬身向门内行了一礼。 求学心诚,可见一斑。 三顾茅庐,这是勇气行为。 再一再二不可再三,止步门外,这是君子风度。 “稍待。”韩嘉彦连忙点头,大步往内走去。 江昭伸手把伞递给书童,往前一步,垂手颔首,姿态摆得很低。 陈辅摇了摇头,叹道:“大郎心意已决,那就尊重他的选择。诸位都往后退一退,莫要围住了正门,失了礼数,惹得韩大人不快。” 围观的人连忙往后退了十来步。 这一来,江昭一人淋雪,举止之诚,就显得相当鲜明。 就在这时,江昭回首望了两眼,瞧见一些人没伞,连忙招手:“禾生,去多买些伞。” 寒风凌冽,刮得人心寒。 江昭一呼一吸,尽是白烟飞舞。 人们谈论,十分火热。 “古有三顾茅庐欲求贤相,今有三顾韩府欲拜良师,若是成了,可就是传世佳话啊!” “说实话,这种三次拜师的求学之心,实在虔诚。要是老夫的那些学生都有这样的诚心,老夫定是待其如亲子。” “门前立雪,既是尊重,也是心诚。” “说起来,大郎无疑是一等一的神童,又向韩大人求教学问六年,为何就不肯收徒呢?” “大郎身上的压力可不小啊!要是真的不能成,他这可就是冒犯行径。” ...... 书房 一位胡须鬓黑、身形肖瘦的老者手持竹简,静心观阅,哪怕面色有些憔悴,一举一动也尽是威严。 此人,正是扬州知州韩章。 三十七岁的内阁大学士、光禄大夫,妥妥的从一品大员,非常年轻,绝对是百官之首的有力竞争人选。 但四十三岁的扬州知州,却是太老,区区从五品官员,根本没有什么前程。 偏偏,这两个都是他。 一个是六年前的他,一个是如今的他。 前途未卜,韩章人都肖瘦憔悴了不少。 说到底,哪怕再好的心态,猛地从人生巅峰落下,也不可能什么都不在意。 毕竟,以往的他,绝对是庙堂的风云人物。 三十七岁的阁老,说句不夸张的话,哪怕是熬资历,他都有机会熬到百官之首。 然而,宦海风云变幻,一切早已是往事。 “嘉彦,怎么说?” “父亲,大郎拜访,立于雪中,不少人都在观望。”韩嘉彦答道。 “那......那些观望的人,都怎么说?”韩章缓缓起身。 “围观者,士农工商皆有之,具体人数,怕是已经过千。大郎两次拜师不成,自言不惜脸面之事,却是引得不少人赞颂,称他心诚。”韩嘉彦如实答道。 “嗯。”韩章点头,放下手中书卷,挥了挥手,说道:“你且去吧,就说我正值酣睡。观望之人,切不可怠慢。” 韩嘉彦连连点头。 父子二人,从头到尾都没有提一句是否收徒的事情。 ....... 第三章 韩门立雪2.0 “大郎。”韩嘉彦快步走出。 他一脸的迟疑:“父亲正值酣睡,大郎可有要事处理?” 江昭一脸的郑重,躬身道:“哪有比拜师更重要的事情呢?” “世伯为天下百姓疲惫劳累,既是酣睡,切不可打扰。待世伯醒来,麻烦再行替我通报就是。” 说着,江昭立正身子,越发恭谨。 不少人连连称赞。 “求学之诚,可谈可畏啊!” “说句实在话,韩大人可是遭贬之人,逢此时节,不少官员都生怕受到牵连,不敢来往。大郎却一心向学,希冀拜师,求学之心诚,尊师重道,可见一斑。” “堂堂【淮南麒麟】,十岁就是秀才,说是宰相根苗也不为过,却丝毫不傲不骄,反而虚心求学,实在是天下罕见啊!” “三次虔诚求学,这要是真成,可就是见证了一段佳话,过了新岁就是春闱,张某到了汴京,也可有不小的谈资。” “那可不,数古往今来,都说再一再二不再三,偏偏唯有汉昭烈帝三顾茅庐,也唯有大郎三次求学拜师啊!” 人实在太多,韩嘉彦只得让小厮奉上热茶,远远的烧起火堆,以免怠慢。 就在这时,几个小厮也扛着百十把伞进场。 江昭回首望了两眼,一脸歉意的躬身道:“江昭拜师之事,本是寂寂无名的小事,竟是惹得诸位淋雪,实在是在下的不是。” 说着,几个小厮懂事的走去送伞。 这一来,又是不少人连连称赞。 几个小厮办事相当给力,不出片刻,已然人人有伞。 一时间,江昭一人,独立冬雪。 冬雪落下,烧起火堆,喝着热茶,读书人见证,讨论起来,不免平添些许雅致,多了一种露天茶会的氛围。 读书人,就是重视氛围二字。 这一来,又是平添几分热闹,让人舍不得离去。 就这样的场景氛围,没有任何一场诗会、茶会、集会可媲美。 白雪洒落,盖住了江昭的黑发,薄薄一层,慢慢增厚起来。 一刻钟...... 一炷香...... 半个时辰...... 三炷香...... 那些凑热闹的倒是还好,一堆人围在一起,又有火烤,根本不冷。 江昭一直恭谨的站着,却是不免身子僵硬。 直到...... “嘉彦,可有客人来访?” 老者话音铿锵有力,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韩嘉彦一惊,连忙往府内走了两步,说道:“江大郎欲拜父亲为师,三次拜访,为防打扰,他却是不肯入室,恭谨立于雪中,已是许久。” “嗯?”韩章似乎有些意外:“何不早报?” 说着,他手持竹简,大步走出。 其人一眼看去,身形肖瘦,容貌甚伟,袖袍随风而起,一举一动尽是威严,又不失温和仁意,尽显“气质”二字。 韩章走上前,伸手扶人。 “大郎,下雪天寒,为何不进门休息,烤火取暖?” 江昭一脸的惊喜,躬身道:“拜见世伯。” “江昭久仰世伯才学,希冀拜师,已是三次叨扰,古有言再一再二不再三,实在是无颜进门,请世伯见谅。” “大郎求学之心,实在是令人惊叹!”韩章一副感动的样子。 “世伯。”江昭作势,就要下拜。 怎料,韩章却是将他扶住,不让下拜。 江昭一怔,身子微颤。 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往后瞧了一眼,眼眶红润起来:“世伯,可是不打算收我?” 话音未落,人群躁动。 韩章出来迎人,本以为佳话将成,谁曾想竟然不能成? 但凡是个人都看得出来,江昭很急。 一向有君子风范的他,急的快要哭出来了。 “大郎才思敏捷,十岁就是秀才,未来考上举子,进士及第,庶吉士,都是毋庸置疑的事情。韩某贬谪之身,若是大郎拜我为师,怕是有可能受到牵连,不太值当。” 韩章一脸迟疑,欷歔的说出了自己的顾虑。 他也很想收江昭这个神童为徒,可正是因此,他就更不能收江昭为徒。 一时间,人人叹息。 徒弟有徒弟的样子,师父也有师父的样子。 可惜...... 不少人都以为事情要到此结束,怎料江昭竟是连连摇头,猛然下拜。 他一脸的认真:“请先生收我!” “大郎何苦自毁前程?”韩章心神震荡,指尖发颤。 江昭眼眶通红:“自古拜师,从来都是因为纯粹的学问。若是可学得真知识,哪怕仕途坎坷,又有何惧?” 白雪覆地,江昭叩拜,人人惊叹。 “虔诚求学,有古君子风范。” “小乙是神童,早已知晓韩大人的窘境,却选择毫无顾虑的拜师。他拜的不单单是恩师,更是纯粹的学问知识。” “说的好啊,拜纯粹的学问知识。” “三顾韩门,但愿能成吧!这样的求学态度,实在是少见了啊!” 韩章一怔,眼眶通红:“大郎,不介意老夫贬谪之身?” “江昭拜师,一向都是敬重先生为人,钦佩先生才学。仕途官场之事,昭并不在意。”江昭一脸的真诚。 韩章扶人的手一颤,深受感动,眼眶不禁泛起泪水。 “好好好!” 一连三个好,尽是心中感动。 “好孩子,快起来。”韩章伸手扶人:“走,入府。” 两人一齐,手牵着手,江昭落后半步,相伴而进。 好一对良师佳徒! 韩嘉彦适时往前一步,招呼小厮抬起束脩六礼。 “好,好啊!” 好事将成,就连不识字的老农都不禁叫了声好。 冬雪飘落,火堆燃烧,师徒携手,氛围感拉满。 这一来,不少人连忙出声应和,一声声叫好称赞,连绵不断。 同时,韩嘉彦也连忙招待瞧热闹的人,一齐入内。 佳话已成,人人喜笑颜开。 有老农伸手插雪,心头大惊,仰首道:“三顾韩门,雪深一尺而立于门前求学,心诚至此,怪不得江大郎可拜得良师啊!” “是啊!”有老农大声附和了一句。 这一来,又引得不少人惊叹,连忙伸手拭雪。 有文人来了雅兴,叫道:“奴儿,抬来桌椅,赵某要为江大郎作画,见证一段佳话。” 宣纸铺开,几笔就勾勒出《立雪图》雏形。 有文人来了雅兴,干脆探讨起来,竟是作起了诗。 不出一炷香,已有几十首立雪诗作。 有文人来了雅兴,干脆写起了文章,要记载这一不凡之事。 人人惊叹,争相赞颂。 上呈束脩六礼,以正衣冠,祭拜孔圣,行拜师礼,敬茶呈帖,训话告诫,一气呵成,千人见证。 不少人船商到处跑,鲜少真正的见证佳话,如今难得一遇,直言要传颂师徒之名,引为求学佳话。 千人见证,自是免不了要摆些席面,沿途成街,人来人往,热闹非常。 ....... 第四章 圣人的书,若是办事,则百无一用! 韩府,书房。 炭火旺烧,茶炉飘香。 韩章一手压着纸,执笔书信。 江昭手执书卷,端坐火炉边,拍了拍袖袍,凝视书卷,不时翻阅,云卷云舒。 师徒二人,甚是和谐。 一封信写完,韩章呼了口气:“相比起嘉彦,昭儿倒是更适合仕林宦海。这样的养望方法,可谓青出于蓝胜于蓝。” 谈话间,有着些许欣慰之意。 他有三子,大郎二郎皆因父辈功绩而荫封为官,整日沉迷于父辈荣光,要么吟诗作赋,要么迷恋花街柳巷。 三郎嘉彦倒是读书成器,新岁过后就要第二次参加春闱大试,不出意外应该是可以考得进士功名。 但,三郎太过于守成稳势,临机应变不足。 这样的性格,适合干实事,适合治理一方,唯独不适合政斗! 偏偏庙堂之上,无时无刻都有弹劾攻讦,无时无刻都有派系政斗。 无政斗则无权,这是硬伤! 不擅长政斗,没有政斗天赋,什么都白搭。 当然,这种干实事的性格要是有个政斗贼猛的大佬撑腰扛着,悉心治理天下,说不定也是天下名臣。 读书成器的儿子不擅长政斗,仅是守成之姿,也就意味着几个儿子都难以达到父辈的水平,无法成为真正的擎天柱。 好在,儿子不成器,弟子成器也是一样的效果。 “仕林养望,无奈之举而已。”江昭坐正身子,谦逊一笑:“文人历来擅养望吹捧,弟子若不另辟蹊径,恐怕很难脱颖而出。” “有什么感受?”韩章问道。 江昭轻轻放下手中书卷,沉吟了一会儿,叹道:“圣人的书,适合看。若是办事,真是百无一用。” 以前他只是知道这么一句话,如今却是有了不一样的理解。 毕竟,谁敢想这样浩浩荡荡的佳话,竟是演出来的呢? 没错,演的! 事实上,江昭早已拜师成功,只是隐而不宣而已。 须知,自从韩章抵达扬州的那一天起,他就已经主动向韩章求教学问。 彼时,他仅是个六岁的稚童而已。 也就是说,韩章几乎是一点一点的看着他长大。 六年求教,两人早已有师徒之实,无非是没有师徒之名。 区区拜师,提一嘴的事情而已,根本不是难题。 特意演一场,却是为了养望。 声望,一向都是仕林无声的支柱。 无论是是文人,亦或是仕人,都趋之若鹜。 声望高者,简拔官吏之时,哪怕政绩不是特别好,也会是优先上位的那一批。 一如“砸缸救友”的司马光,政坛新秀,声名斐然,自从二十岁考得进士功名以来,并没有什么斐然的政绩,简拔之时却从未落下,为官不足十年已是从五品的京官,若是外放便是正五品红袍,前途不可限量。 一如韩章,“一书奏罢四宰执”、“韩、范齐名”,两个佳话让他仕途无比通畅,三十七岁就干到了内阁大学士的位置。 所谓的德高望重,往往也是“声望”的杰作。 因此,为了提高自己的声望,江昭筹谋良久。 本来,他是有些偏向于“卧冰求鲤”、“怀橘遗亲”这样的经过大浪淘沙,传播千年的经典【纯孝】典故。 简单,且非常容易操作。 不过,经过深思熟虑,他还是选择了放弃。 二十四孝大多数都是三国两晋时期的东西,人人知晓的典故,哪怕经过一些改进,也很难让人满意,达不到想要的传播效果。 古时二十四孝的三观也不太符合如今的社会风气,要是处理不好,甚至容易东施效颦,引得群嘲,一蹶不振,风险太高。 最重要的是,他有了更好的选择。 韩门立雪! 相比起有些过时的二十四【纯孝】典故,【韩门立雪】佳话无疑是更好的选择。 作为有关于尊师重道、诚心求学的佳话,非常适合文风鼎盛的时代。 纯粹的“原创”剧本,更是不可能存在群嘲事件,几乎不存在风险,顶天就是达不到传播效果而已。 当然,纯粹的“原创”剧本,优点不少,难点也不少。 特别是传播方面,原创剧本的热度先天就不如经典剧本,蹭不了什么热度。 要想一炮而红,最好的方法就是要以主人公的关注度带动剧本的关注度,等到剧本成了佳话,传扬广泛,再来反哺主人。 要么剧本热度高,走经典剧本翻红路线;要么主人公热度高,走流量带动佳话、再造经典的路线,怎么着也得二占其一。 不巧,江昭和韩章,两人身上关注度都非常高。 幼年的江昭,因学业之事,已有神童名声,江氏一族盘踞淮南,人脉不浅,经过刻意传扬,更是有了【淮南麒麟】的雅称,扬名三州。 有此基础,再继续传扬名声,难度无疑低上不少。 韩章就更是不用多说。 从一品的京官贬谪,虎落平阳,不少人想知道结局究竟如何,关注度可谓是只多不少。 师徒二人,关注度一个比一个高,非常适合“门前立雪”的剧本。 于是乎,经过一系列的改良,江昭向韩章提出了【韩门立雪2.0】的行动方案。 那是【三顾茅庐】和【程门立雪】的叠加版本,且结合了“再一再二不再三”的谚语与“三顾茅庐”的典故,增加了矛盾点。 三次拜师,两次失败,提高事件讨论度,并为第三次拜师预热。 再一再二不再三,两次失败就该退避,却决意三次拜师,看似不要脸皮,违反了“再一再二不再三”的规律,实际上却是平添了几分勇气与诚挚,欲扬先抑。 而作为老师的韩章,因贬谪之身,怕牵连学生而不肯收徒,则是凸显师风师德。 这样的剧本,韩章自无不可,认真配合。 经过两次拜师失败的预热,又花费了一些时间传扬消息,进行铺垫。 待到这一次,也即是第三次拜师,热度已然相当惊人。 恰逢腊月,外地船商整顿周转、即将返乡,可传扬佳话。 过了新岁,就是三年一度的春闱恩科,五湖四海的读书人汇聚,没事就会闲聊,也会传播此事。 待春闱过去,读书人返乡,定然谈及路途遭遇,奇闻佳话,亦可传扬。 时间之巧,可谓天时;扬州港口繁多,船商休整,可谓地利;读书人传播,可谓人和。 天时地利人和,三者兼备。 文人墨客,附庸风雅之人,最是喜欢凑热闹,都是见证者。 亲眼见证的事情,还能有假? 一些诗篇、画作、文章,已然开始赞扬。 届时,派人刻意传播,一个“诚心求学,尊师重道”的名声,稳稳当当。 在这个文风鼎盛的时代,【韩门立雪】兼具“神童”、“尊师重道”、“诚心求学”三条标签,注定吃尽版本红利。 高投资,高要求,高回报。 名扬天下的仕林佳话,早已预定! ....... 第五章 富弼拜相! 书案。 韩章执笔写信,低声念道:“圣人的书,适合看。若是办事,则百无一用?” 半响,莞尔一笑:“不差。” 普天之下,有这种认知的读书人,百不足一。 孔孟之道,这是底下人信的东西,上面的人就没有一个是真心的信奉。 江昭举着书卷,端了杯热茶过去:“都是恩师教得好。” 这几年,或许是仕途失意的缘故,一旦有点真东西,韩章真教啊! 哪怕是经过大数据时代的江昭,也是时常刷新认知。 “有良师,也得有佳徒。”韩章端着热茶品了一口,招了招手:“昭儿。” 江昭走近一点。 韩章眼神微动,示意爱徒看自己刚刚写好的信 江昭点头,从书案上摸过书信。 仅是望了几眼,他就已经知晓了信中的九成内容。 这是一封直达御前的信,但并不聊政事,反而通篇以君臣叙旧为主,潜台词则是希冀官家再度启用旧臣。 韩章一脸的严肃,抚须说道:“前些日子,宰辅大相公夏竦突发重病而逝,获赠太师,谥号文庄。官家下令,并州知州富弼右迁吏部尚书、宣徽南院使,从五品升到正二品。昭儿,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官家有意以富大人为宰辅大相公,镇压文武百官。” 老师韩章有日常考教时政的习惯,江昭早已锻炼出了不俗的政治洞见水平,回答起来没有任何难度。 吏部尚书,又称吏部天官,正二品,主管人事。 宣徽南院使,正二品,负责掌管天子郊祀、朝会、宴享的事宜,兼领禁军调度权,绝对的天子近臣。 简单的官职晋升,表达了不简单的政治风向。 不简单之处在于宣徽南院使一职。 宣徽院使分南、北,但宣徽南院使不管事,真正管事的是宣徽北院使,负责执掌禁军,一向是皇帝信任的武将担任。 这一代宣徽院北使为宁远侯顾偃开,正二品的武官,天下罕有,基本上就是武将的顶点之一。 宣徽南院使的主要作用是制衡宣徽北院使,防止武将动乱,一般是正一品的宰辅大相公领任,没什么实权。 不过,作为百官之首,宰辅大相公品级实在太高。 普天之下,除了荣休的太师、太傅、太保三公,唯有宰辅大相公是正一品。 哪怕没有实际指挥权,以宰辅大相公品级之高,些许权势也可以轻松制衡宣徽北院使。 也就是说,富弼领任的宣徽南院使一职,本该是宰辅大相公领任的职务之一! 而如今,宰辅大相公之位已经空缺。 大风向无疑是非常清晰,官家有意让富弼将接任宰辅大相公之位。 按理来说,庆历新政失败,富弼作为主持者之一,有着这一污点的他断然不应起复右迁。 但,也并非不能理解。 “官家无子,是以认为同样无子的富大人会天然跟他站在一起?”江昭疑惑道。 说着疑惑的问题,语气却是非常肯定,俨然是心中有断论。 “为师也是这么认为。”韩章点头,这一点他与弟子的见解一致。 官家无子,富弼也无子! 官家无子,江山社稷不稳,以宰辅大相公夏竦为首的臣子时常上奏逼迫,欲请官家过继宗室子,立为皇子,以稳固山河。 官家自是震怒,不肯过继宗室子弟。 这件事并无对错之分。 于官家而言,子嗣一位又一位的早夭,心中甚是悲痛,哪里有过继子嗣的心思? 况且,平民百姓都有一个“吃绝户”的说法,不肯拼搏的家产白白便宜了子侄,更何况是皇帝?更遑论是江山社稷? 于臣子而言,官家的子嗣一个比一个短命,时至今日,江山社稷已有几年时间处于没有继承人的状态,无疑是非常令人心慌。 封建时代,四十多岁的皇帝,无子! 这可是相当骇人的隐患。 江山社稷为之动荡,近年来起义、动乱频发,究其缘由,官家无子一事绝对难辞其咎。 过继宗室子,稳固社稷,无疑非常紧迫的事情。 两方人,君王丧子心痛,臣子心忧社稷,任谁都不肯退让半步。 君权强势,臣子也不见得弱势,内阁、六部、台谏的官员也不是吃素的,时常上奏过继立储的事情。 权力是自上而下的,也是自下而上的。 时间一长,年岁一点一点的增长,官家清晰的察觉到臣子一方传来的压力越来越大。 于是乎,官家选中了富弼,希望这位忠臣坐上百官之首的位置,镇压群臣,减少臣子绵绵不绝的奏请,缓解君王的压力。 毕竟,同样无子的富弼定然可以理解他的痛楚! 而宰辅大相公的权势,兼之富弼的政斗本领,也完全足以支持富弼镇压文武百官。 何为宰辅大相公? 百官之首者,即为内阁首辅、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枢密院枢相,可称宰辅大相公! 大周官制特殊,既有内阁、三司六部,又有枢密院。 相比起大宋,大周没有太祖杯酒释兵权,也没有太宗损伤几十万兵马,这让武将力量得以保存,文武双方也因此而泾渭分明。 文人以内阁掌管三司六部,统筹文官路,科举为主要晋升渠道。 武将以实权勋贵入主枢密院,统筹武将路,荫封和杀敌为主要晋升渠道。 武将勋贵成集团,代代皆有武将之首,令人忌惮。 为遏制武将,皇帝以文官任职武将的最高长官。 也即以百官之首的内阁首辅、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任枢密院枢相,从而遏制武将发展,防止武将有动乱之心。 这也就使得宰辅大相公达成了三位一体,权倾天下。 谈及军事,宰辅大相公是枢密院枢相。 谈及行政,宰辅大相公是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谈及政务,宰辅大相公是内阁首辅。 三位一体,有古时“丞相”的风范。 权势过盛,就得制衡。 为免宰辅大相公权势过甚,又设内阁人数固定,一进一出,可称参知政事、参知副相,以达成行政制衡。 为免宰辅大相公结党,且内阁无人主动制衡,又拔高了御史台的官阶,设立台谏,左、右都御史皆为正二品,为内阁大学士之下一等一的存在,以便于弹劾,清净皇帝耳目。 为免宰辅大相公过多的触碰军权,百官之首一直都是坚定的文官党,蔑视武将,自然而然,武将也会主动监视宰辅大相公在枢密院的一举一动。 而皇帝,则是通过节制内阁入阁之人,让内阁文官分处不同派系,达成平衡。 因内阁与枢密院的缘故,导致历代宰辅大相公的权势相差甚大。 弱一些的也就六部尚书的水平,一如李迪大相公,史书记载:空有相位而无相权。 强一些的则是可镇压文武百官,一如将来宰执天下的韩章,妥妥的一把手。 这个一把手,指的不是文官的一把手,也不是指的文武百官的一把手,而是指的江山社稷的一把手。 哪怕算上了皇帝的权势,他也还是一把手。 特别是新帝与太后明争暗斗的那段时间,韩章就是唯一一个有资格影响大局的人物。 他帮谁,谁赢! 就是这么强势! 同理,富弼也是有真本事的人,一旦有了皇帝的鼎立支持,哪怕他达不到未来韩章的权势程度,也可以轻松镇压文武百官。 而有了权势的他,一旦反过来支持皇帝,那么关于过继宗室子的压力,就会减轻不少。 这是官家的算计! 第六章大儒扬名! 江昭点了点头。 官家的算计,他自然也看得出来。 只是,官家忘却了一点。 皇帝子嗣早夭,直至壮年仍无社稷继承人。 这个锅,实在是太骇人,富弼也很难顶住。 除非,富弼不在乎生后之名,欲做那“遗臭万年”的孤臣。 封建时代,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皇帝无子,臣子天然就该关心皇嗣的问题。 为此,哪怕冒犯天颜也在所不惜,可以谅解。 这一点,后世的皇帝也注定是持以支持的态度。 后世的皇帝都注定支持“君王要早日解决皇嗣”的问题,富弼要是铁了心反着干,那就注定成为反面教材,遗臭万年是真不夸张。 而事实证明,一个本就无子,养望五六十年的老臣,最在乎的就是身后之名。 一如当今官家渐渐在乎起身后之名一样。 富弼,注定不可能跟官家站在一条线上。 当然,这也不一定就是官家的考虑欠缺妥当,也有可能是官家别无选择。 劝官家解决社稷继承人,稳固江山大统,已然成了这些年的第一要务。 无论哪个宰辅大相公上位都会是劝谏立嗣的主力,与其如此,不如选一个有相似痛处的旧臣上位,好歹还有机会动之以情。 “老师书信一封,是要借一借富大人擢升的东风,乘势而起?”江昭斟酌了一会儿,就猜到了老师的想法。 “正是。”韩章点头。 官家有官家的算计,臣子也有臣子的算计。 这一次,他打算撘一撘“顺风车”,借用富弼是庆历旧臣的身份,乘势而起,起复召回。 诚然,富弼的起复与其庆历旧臣的身份没什么关系。 但,富弼身上始终是有着这么一道标签。 起码,在不知情的百姓眼里,富弼就是庆历旧臣! 他是庆历旧臣,官家擢升了他,擢升了庆历旧臣! 也就是说,富弼的擢升,一定程度可以试探民意,试探黎民百姓对庆历旧臣的擢升一事是否敏感。 要是民间没有太大震动,那官家再简拔一位庆历旧臣,也不是不行吧? 这就是韩章“顺风车”擢升谋划。 但凡民间震动不是太狠,“庆历旧臣”的污点就不再那么黑,书信一封送入汴京大内,谈及旧事,叙君臣之谊。 官家若是尚且念及旧情,自会乘势简拔于他。 江昭了然,这确实是个难得的好机会。 自古贬谪官员,大多数都被迫任命,难以东山再起。 可韩章实在是不一样。 他太年轻了! 彼时位列台阁,他才三十七岁,哪怕贬谪了六年,也才四十三岁,正是精力充沛的时期。 意志、经验、政治手段都是巅峰期。 一般来说,宦海一途,六十岁以前,都算得上“年轻”。 韩章才四十三岁,怎么可能认命? 好不容易有了个机会,自然是得拼命一试。 要是这一次不把握住机会,他要想再度起复,怕是得等到新皇登基,拉拢前朝老臣才会再有机会。 怎么可能安心等候? “这一封信,送到汴京你祖父的手上。” 韩章又递了一封信过去。 作为官居正四品的左佥都御史,江志实权名望都不低,因御史的身份缘故,更是可直达御前谈话,举荐他人。 一定程度上,江志还代表了谏官的意见,这很重要。 谏官不一定能成事,但一定擅长坏事。 江志代表了谏官意见,意味着一旦官家有了简拔之心,谏官不会从中作梗。 江昭点头。 “这五封,送予五路大儒,为你扬名。”韩章语重心长的说道:“昭儿,要是我不成,以你声名远扬,也可淡化拜师的影响。” 师徒二人,一荣共荣,韩章是倾力为弟子算计。 花费一些曾经的人情,请大儒扬名,哪怕自己不能起复召回,弟子为官仍有前程。 这事,江昭不好发表意见,只能点头。 恍惚间,他望见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欧阳修! 这就是韩章的影响力。 扬州官吏都只重点注目于韩章的虎落平阳,只注目于韩章表面的官位落差,却并不理解“阁老”二字代表的影响力。 哪怕只上位了一天,那也是阁老,证明其曾经的影响力足以让他位列台阁。 更别说是三十七岁的阁老! 哪怕真的不能起复,韩章认识的都是顶级大佬,虎落平阳也完全不缺为弟子铺路的本事。 “这三封,送予故友。”韩章一脸的追忆,眼中闪过一丝哀意,叹道:“这几年,恩师晏殊,一路奔波,已是六十有余,送一封信慰问吧。 范仲淹一直都是赴任的路上,筠州、颖州、荆州、几地赶来赶去,屁股没坐热就又赶路。上次他来信,说是生了大病,庆历新政,怎么着也得有人扛事,他怕是很难起复召回。” 江昭了然。 无论官家怎么淡化庆历新政的影响,怎么试探民意,都不可免却一件事情。 那就是,庆历新政的确是没有成功。 新政之事,以范仲淹为核心,韩章和富弼是主持者。 至于晏殊,则是那段时间的宰辅大相公,也有间接参与,因此而遭殃。 新政失败,就得有人承担主要责任,哪怕乘势而起,官家也有擢升之心,也不可避免主持新政的三人起码得有一人不能起复召回。 一旦三人都起复召回,那事情的性质可就彻底不一样。 如今,富弼已经起复召回,晏殊年事已高,且曾是官家的老师,官家若是在乎名声,就不可能让他背锅,韩章则是正直壮年,正是经验丰富、思路清晰、精力丰沛的时候,处于治政的巅峰期。 相比之下,范仲淹的位置很尴尬,年纪不是最长,不容易得到体谅,也不是最小,精力不够充沛,身体还不好,又是新政的核心人物。 范仲淹,注定难以重回庙堂。 “这一封,送予富弼。”富弼作为未来的宰辅大相公,他的意见很重要。 “这几封,送到汴京一些高官的手上。”韩章又递了几封信过去。 有人就有利益之争,而一个人注定斗不过一堆人,进而衍生派系之争。 大周文官派系,素来传承久远,顶层的文官圈子就那么些人,是以欲入阁者多有归属的“派系”,一些派系甚至是太祖、太宗时期就存在,绵延传续。 恰好,韩章的老师是晏殊,上一任的百官之首! 他是晏殊真正意义上的弟子,传承自太宗时期的名相寇准一系,若是不出意外,晏殊退下以后,他就是下一任的党魁。 可惜,两人皆是遭了殃。 好在,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晏殊遭了殃,但庆历新政名义上的主持者并没有他,却是让派系得以残喘。 官家仁慈,也并未实施清算之事。 是以,哪怕晏殊致仕、韩章遭贬,哪怕派系官员都遭到了政敌打压,余留的庙堂势力也仍是不浅,尚有辗转余地。 韩章一旦起势,注定一呼百应,顷刻间又是一尊庙堂上的巨无霸。 江昭收着信,顺势瞅了一眼,几封信送予的官位最高的人是文彦博,阁老之一。 这位也是主张改革的改革派,但那时文彦博并未入阁,也就没资格担任庆历新政的主持者,因此也就并未遭到清算。 不过,韩章与文彦博并不是一个派系的人物,双方只能算是朋友。 除了文彦博,官位最高的应属礼部左侍郎王尧臣,这位倒是韩章一系的人。 正三品! 江昭沉吟道:“弟子的母亲出身江宁海氏,外祖父是正三品的太常寺卿,于朝中应该也能说上几句话。既是涉及恩师起复召回之事,万万不可放松,不若让家母书信一封,一同送往汴京。” 江昭的生母名为海惜蕊,乃是江宁海氏嫡女,海氏一族世代簪缨,五世翰林,人脉资源都不浅。 “也好,也好。”韩章点头,欣慰一笑,起身望向窗外。 饶是他,也不免心中悸动。 这一次,他既有传世佳话,又有清流御史支持,党羽上谏,要是这都不能成...... ....... 第七章 麒麟才子,淮左江郎!(4k) 朔风呼啸,银装素裹。 对于名门望族的子弟而言,无疑是附庸风雅、吟诗诵词、无病呻吟的好机会。 对于贫寒子弟、老幼病残而言,无疑是又一个难熬的日子,不知能否熬过去。 江昭一步一脚印,越走越稳。 书童禾生已经去往江岸,安排送信事宜。 扬州临江海,商贸繁荣,几乎每天都有几趟商船赶往汴京,顺带送信自然不是什么难事。 江府,清梧院。 这是江昭的母亲海氏住的院子。 小院坐北朝南,采光极好。 江昭一踏进院门,入目的就是几个侍奉的丫鬟,随之映入眼帘的是北向的一张檀木桌,左右摆有两张椅子。 一个清癯瘦削,一身长袍锦带的中年男子烤着火炉,一个素净妆容、团扇半遮的温婉妇人拈着糕点品尝,两人温声细语谈笑着。 往下,席分东西,左右各摆有三张椅子。 左首席位坐着一个头戴虎头帽,一身绸缎着装,挂着长命锁,约莫七八岁的小孩,手上端着一杯蜂蜜紫苏水,不时塞一两口果子,望上去甚是可爱。 右首席位,也有一个差不多衣食着装的小孩,三四岁的样子。 江昭一进门,几个丫鬟连忙恭敬的行礼:“大公子。” 两个小孩见状,也连忙放下手中的东西,站起身来,规规矩矩地行礼:“大哥哥。” 江昭罢了罢手,往前走去,向着中年男子与温婉妇人行了一礼:“父亲,母亲。” 那清瘦的中年男子,正是江昭的父亲江忠,这一代的江家族长;温婉妇人则是江昭的母亲,海氏嫡三女海惜蕊。 因江宁海氏族规的缘故,江忠并未纳妾,两个小孩都是他一母同胞的弟弟,大一点的名唤江晓,小一点的名唤江旭。 海惜蕊脸上浮现出温婉的笑容,轻轻招了招手,唤道:“昭儿。” 江昭微微点头回应,目光望向了两个弟弟,严肃说道:“切记吃有吃相。” “是。”两个小孩连忙点头,自觉的让出了位置。 大周以左为尊,大一点的江晓去了右首席位,小一点的江旭则是到了左列第二的位置,腾出了左首的席位。 江昭从容坐下,挥了挥手,说道:“你们都下去吧。” 几个丫鬟再次行礼,有序的退了下去。 江昭望向两个小孩,常规性的问道:“学业如何?” 八岁的江晓已经过了启蒙时期,正式入学本地最大的书院--梅花书院。 那也是江昭入学的书院,只是因为韩章的缘故,去的时间并不长。 四岁的江旭年纪偏小,尚在族学启蒙。 “还......还行吧。”江晓回答时,有些底气不足。 他学业不差,但入学时间不长,同一班序的学生多是十二三岁,八岁的他仅仅是下游的水准,学业也仅仅是勉强跟得上进度而已。 相比起同年龄时期已经小有名气的大哥哥,他差了可不是一点半点。 “我挺厉害的,我在族学中是上游水准。”江旭自信说道。 江昭点头,说道:“差则勤之,优则勉之。” “是,大哥哥。”两人严肃行礼。 完成了作为长兄的日常问学任务,江昭的目光移向了母亲海氏:“母亲,主持庆历新政的富弼阁老原本是贬谪为并州知州,如今官家下令擢升他为吏部尚书、宣徽南院使,这是个重大的政治风向。 这一次,趁着佳话传扬的锲机,韩师有意搏一搏,写了不少书信送往汴京,就连祖父那里也送了一封。 母亲出身海氏,外祖父紫袍披身,高居庙堂,烦请母亲书信一封,让外祖父适时为韩师说一些好话,以便于起复召回之事。” 韩章是江昭的师父,也因此,他可以通过师父的身份,以江昭为媒介,直接联系江昭的祖父江志。 但海家不行,那是海惜蕊的娘家,若要联系海家,需得以海惜蕊为媒介,如此才不显得失礼。 偏偏海蕊惜是江忠的妻子,是安居内宅的妇人。 这个世道,一旦涉及女子,那就注定得避嫌,操作起来束手束脚,几乎没有操作空间,这也是韩章没有主动提及海家的缘故。 好在,江昭这个徒弟懂事,考虑周全。 “好。”海惜蕊颔首答应。 孩子是神童,老成持重,海氏干脆听之任之。 江忠插话道:“这次为昭儿扬名的事情,也干脆写到信中吧。” 海氏连连点头,让昭儿扬名,自是天大的好事。 江忠抚须沉声道:“为父这些年积攒了不少人脉,泉州盛纮、沧州李直、常山李征、蕲州......我一并写了一些书信,你到时候安排人一并送去,文人养望历来艰难,养好声望终身受用,逢此良机,切不可大意。” 说着,江忠从一旁的书案上摸出一沓书信,粗略一看,足足二三十封。 这么一沓信,单是写信都得写几天,显然是江忠早有准备。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 江忠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清楚自己资质平平,仅是守成的水平,官至正六品是依托于老父亲和妻子的助力。 如今,既然长子天资不俗,好不容易谋划了一个扬名立万的机会,自是得鼎立支持。 打拼的事情,前半生靠父亲,后半生靠长子。 “多谢父亲、母亲。”江昭躬身行了一礼,言辞恳切。 老父亲政治嗅觉不行,大局观却是还可以,人情世故就更是不俗,同年的进士,扬州的历任知州、同知、通判,都跟他相处和谐,算是朋友。 区区扬名小事,那些有权有势的人,不介意帮帮忙,送个顺水人情。 ...... 汴京,文德殿。 烛光照耀,飞檐斗拱,檀香袅袅,青瓦浮窗恢弘大气,朱红廊柱粗可合抱,栩栩如生的龙纹琉璃宫灯,熠熠生辉。 龙椅上,正值壮年的天子赵祯微微前倾,身子抵着御案,手中紧紧握着一份奏折,脸色阴晴不定。 无它,子嗣之绵延尔。 作为一个十二岁就登基的帝王,赵祯已然执掌社稷神器三十余年,励精图治,社稷稳固,百姓安宁生产,可谓难得的和平盛世。 相比起以往,他这一朝既没有烛光斧影,也没有真宗封禅,糟心事相对较少。 然而,一个日益严重的棘手问题已经慢慢凸显。 他没有儿子! 一个年过四十的皇帝,却没有儿子继承江山,这就是最大的问题。 无子的皇帝一旦出现意外,江山社稷必将为之动荡,黎民百姓也将因此而遭殃。 本来,赵祯也有儿子。 但,也不知为何,竟然都是早夭的命数。 皇长子赵昉,出生之日即薨;皇次子赵昕,五年前薨,年仅三岁夭折;皇三子赵曦,两年前薨,两岁即夭折。 而今,作为皇帝的他,更是两年没有新的子嗣出生。 这也就意味着,他迎来了一个没有儿子继承大统的空档期。 逢此情形,但凡他出点意外,江山就得乱,治政天下的臣子们忧心忡忡,一封封有关于绵延子嗣的奏折,来之不绝。 赵祯长叹一声,心中满是无奈与惆怅。 说实话,哪怕是先太后垂帘听政、事事把关的那段时间,他都没有这么无助过。 那时候的他,好歹有辅政大臣相助,手中权力越来越大,过的也是一种有盼头的生活。 可如今,随着年岁越来越大,皇嗣的问题逐渐成了他心中难掩的痛楚,他却是越来越孤独无助。 作为皇帝的他,第一次有了种无助的感受。 关键,他还毫无解决办法。 人的精力都是有限的,皇帝也是一样。 哪怕他拼命宠幸妃子,可妃子们就是怀不上,他又能怎么办? 况且,已经四十四岁的他,明显可以察觉到自己在绵延子嗣一事上有些力不从心。 赵祯一叹,拎起一份新的奏折。 无子归无子,日子总是得继续,该处理的奏折一份也不能少。 “韩卿?” 看清楚署名上是韩章,赵祯一怔,不禁认真的阅读起来。 奏折时而谈一谈任职知州的治政日常,时而追忆往昔之事,谈皇帝力排众议,引一位三十多岁的读书人位列台阁,时而谈一谈心中悲苦不安,仕途不顺之累。 信的内容一点也不晦涩,非常浅显直白。 要说优点,那无疑是胜在真诚,情感真挚! 一句句简单的话,表述的都是真情实意,隐含的都是忠君爱国之心。 一遍读完,赵祯端坐龙椅,怔怔出神。 庙堂之上,宦海沉浮,六部尚书都常常换人。 然而,在赵祯心中,还是有几人与其他臣子不同。 其中之一,就有韩章! 一则,君臣二人年纪相仿。 两人年岁上下相差不到两岁,他虽是十二岁登基,但尚有先太后垂帘听政,真正掌权的时间,也得二十多岁。 正好,韩章就是那段时间中的进士。 虽是君臣,但年纪相仿,未免多了些欣赏。 二则,韩章是太子中允起家。 说是太子,更多的却是辅助皇帝。 三则,韩章是他真正意义上一手培养起来的人。 无论是范仲淹、富弼,亦或是晏殊、章得象等人,几乎都是先帝时期的人,受过先帝简拔。 他登基的前十年,太后垂帘听政,能臣几乎都受过先太后的简拔。 唯有韩章,是他掌权后一步一步精心培养,一手提拔起来的人物。 从进士及第,到太子中允,一州知州,封疆大吏,一步一步以至于位列台阁,治政天下。 当然,成因君王,败也君王。 最终也是因为他对于新政摇摆不定的态度,致使韩章遭到贬谪,仕途落魄。 半响,赵祯一叹,喃喃自语道:“新政之事,竟已是过了六年啊!” “曾经而立之年意气风发的阁老,都熬了成老头子。” 赵祯是个怀旧的人。 特别是子嗣夭折,他就越发喜欢怀旧,畅想要是子嗣没有夭折,究竟会是何等的美好。 奏折阅毕,沉吟了一会儿,赵祯心中已然有了计较。 无子的皇帝,最在意的就是身后之名。 只因皇帝都是得上史书的人物,要是身后之名出了差错,那就得承担千载骂名。 而启用韩章这样一手简拔起来的可靠旧臣,暂且不论他是否也会劝谏立嗣,起码在维护身后之名方面,会多一分保障。 就在这时,一紫衣太监匆匆走进殿内,报道:“陛下,左佥都御史江大人、太常寺卿海大人求见。” “哦?”赵祯微微挑眉,“来得倒是挺巧。” 奏折中,韩章浓墨说到过“韩门立雪”的佳话,赵祯自然也知道了几家人的关系。 以师徒二人为核心,清流海氏、御史江氏、韩系韩氏三者相连,利益相干。 这倒也不奇怪。 宦海沉浮,师徒关系很是稳固常见。 要是真论起来,师徒一系,相互关系着身家性命,说是堪比父子也不夸张。 而韩章与江昭二人,韩章几乎是一手拉扯徒弟长大,更是尤为特殊。 徒儿徒儿,徒就是儿。 一如韩章、王尧臣,都是晏殊的弟子,师承一系,并化作派系。 不过,有派系也不稀奇。 有人就肯定有立场、有亲疏,也就肯定有抱团,哪怕是清流御史,也都有立场派系,反倒是没有派系,要可怕得多。 赵祯挥了挥手,“让他们进来吧。” 他心中已有了决意,但该走的流程还是走一走为好。 ....... 时光飞逝,佳话传扬。 文风鼎盛的时代,尊师重道的佳话实在太符合版本。 江昭又是神童,非常符合人们心中的期望。 因此,【韩门立雪】几乎吃尽了版本红利。 自韩门立雪之日始,十日后,【韩门立雪】佳话传遍淮南。 半月后,第一批富商亦或入京、亦或返乡,小范围的传播佳话。 一月后,新岁过去,举子正式入京,静待春闱,相互交谈,佳话爆火。 三月后,春闱结束,举子、进士返乡分散,佳话传扬天下。 文坛领袖欧阳修赞曰:“不愧淮左麒麟儿!” 名士范仲淹赞曰:“麒麟才子,淮左江郎。” 名士晏殊赞曰:“少年负志气,信道不从时。他日立朝堂,必为天下脊!” 大儒邵雍赞曰:“梅花易数推甲子,不及昭郎一雪心!” 大儒孙复赞曰:“淮左麒麟,韩门玉树。若得此子入翰苑,可续淮南文脉!” 此外,尚有不少影响力不俗的大儒、官员一一称赞,引得人人注目。 甚至有传言,就连官家赵祯,亦曾知晓其人。 江昭,彻底名扬天下! ...... 第八章游历观政!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 新岁佳节、一月、二月...... 不经意间,就已经来到了三月末。 晨曦照耀,金鸡报晓。 江昭起床洗漱,心中照常默念道:“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功名就在眼前,你已名扬天下,理应勤勤恳恳,拼命攀爬。” 这是他对自己的谆谆告诫,时刻提醒自己切不可沉溺于当下安稳的生活,而要志存高远,向着未来奋勇拼搏,勇攀人生高峰。 他上一世就是个普通人,猛然的成了腐朽而封建的江氏子,享受了一些不俗的待遇,却是有些担心自己心中自傲自满,因而有了自我告诫的习惯。 特别是【韩门立雪】的佳话,让他声名响彻天下,一下子就成了“尊师重道、潜心求学”的典范人物,无论走到哪里都有一堆人簇拥。 这就让他越发谨慎的告诫自我,要稳重行事,不可自骄自傲。 一句话默念,往往念头通达,一举一动都多了一股清朗干劲,平添一分魄力。 这是他的日常自我鼓励行为,起床就念。 相对应的则是一句昏睡时默念的话:知足即可,点到为止,不可轻视大意,你已小有成就,理应低调做事,稳稳当当。 这却是告诫自我,切不可好高骛远,要活在当下,稳当行事,一步一脚印。 上一世的他,往往是通过短视频了解一个事物,实在容易将办一件事情的难度美化,江昭担心自己好高骛远,陷入不切实际的幻想,因而有了这句话以警醒自我。 默念两句话,早已是江昭的日常,自我安抚,保持清醒。 毕竟,欲成大事者,必得清醒! 洗漱过后,江昭缓缓走出。 “禾生,那幅画呢?”江昭问道。 前些日子,韩嘉彦入京参加春闱大试,考得二甲进士功名而归。 作为一个顶级官二代,尚有凭借自己的学识考得二甲功名的本事,可谓相当不凡,这也意味着韩氏起码有了守成家业之人,非常值得恭贺。 不过,这段时间韩章忙于起复召回之事,需得低调做事,无意大操大办,便特意遣人喊了江昭,一起丰盛的吃一顿家宴即可。 老师无意大操大办,学生却怎么着也得适当表示庆贺。 江氏几代人,也收藏了一些出名的书画,其中有一幅名为《仙山楼阁图》的画作,乃是唐代宗室子李思训的作品,亭台楼阁、雕梁画栋,尽是盛世气象。 艺术价值、历史价值、文化价值都很是不俗,适合送人。 昨日,江昭特意把这幅画取了出来,吩咐禾生找一个大小合适的盒子摆放装饰,以便于送人。 “公子,备着呢!”禾生掏出一个精美的楠木盒,盒身纹理细腻,散发淡淡的木香。 江昭点头道:“那就走吧。” 韩家。 不出意外,韩嘉彦一脸意气风发的出来迎人,二十余年苦读有了回报,换作任何人都难免兴奋一些日子。 “恭喜恭喜。”江昭满脸的笑意,快步走上前去,送上画作。 韩嘉彦欣然受了礼,交由亲近小厮看管。 两人交谈起来,一齐肩并肩,往内走去。 堂内,韩章正与一个温婉妇人闲话。 “老师。”江昭上前恭谨行了一礼,又向温婉妇人点了点头:“崔姨娘。” 那温婉妇人连忙起身回礼,悄然退下。 前些年,妻子崔氏因病逝去,韩章痛彻心扉,并未再娶。 偏偏他纳了不少小妾,内宅家务也得有人负责打理,小妾中有一人姓崔,颇受宠爱,性子也温良,也就默许负责管理内宅。 因此,此崔姨娘非是正妻崔氏,仅是撞了姓氏的小妾而已。 但,不论再怎么管事,名义上不是妻子,终究上不得台面。 韩章伸手示意两人落座。 “昭儿送了几件礼物?”韩章突然问道。 “啊?”江昭一落座,闻言有些意外,旋即反应过来:“莫非是另有喜事?” “聪明。”韩章抚须一笑,有个天资聪颖的弟子,聊天都轻松不少。 说着,韩章掏出一封密旨,示意爱徒观看。 江昭心头一振,连忙接过密旨认真研读起来。 密旨通篇谈论君臣之情,唯留最后一句,让人血液沸腾: 【京西一路,政事废弛,主官无能;定州为边疆,士卒骄横,军纪松弛,无有王师之风,卿早年治军有方,理民得法,着卿即刻入京,御前一叙。】 江昭长呼一口气,身子不自觉的热了起来。 终于等到了这一天啊! 恩师浅水久居,终是乘风而起! 自此,仕途通畅,一路乱杀。 就是不知道,要是自己努努力,以后有没有机会混个“小阁老”的称呼? “老师不日将要入京?以官家的意思,怕是要您治政京西路,亦或是定州路。”江昭稳住心态,沉着问道。 官家的态度非常明朗。 如今,官家无子,不少人都躁动了起来。 烟火四起! 正好,韩章尚在任职地方,官家有意让他辗转各地,当一段时间“灭火队员”,待一切安定,就往上再升,直入京城。 这往往也是一方封疆大吏入京的流程,需得压服四方,安定山河。 “正是。”饶是韩章,也不禁脸露欣喜。 轻舟已过万重山! “恭贺恩师,再度起复!”江昭连忙起身,言辞恳切的恭贺。 韩章一脸的欣喜,抚须长笑。 过了好一会儿,韩章收敛笑容,严肃的说道:“治政之事,若非实实在在的观看见证,实在难有收获。昭儿,你以后也迟早要走到治政一方的地步。” 韩章语重心长的说道:“这次让你看信,主要是要问一问你的意见,是否要同为师一起赶赴汴京,再转京西路或是定州,一边学文,一边观政。毕竟,这种治政一方的机会,哪怕是我也不会太多。” 以韩章的官位,将来若是仕途顺遂,就是执掌六部、再度入阁拜相;若是仕途不顺,就是致仕荣休,要想再次成为封疆大吏治政一方,几乎不太可能。 让弟子观政,这也是韩章深思熟虑的结果。 观理政,养格局,拓视野! 格局和视野高度,必须得切切实实的瞧见过,方才能养出来。 这两样东西,看似很虚,实在非常重要。 庙堂之上,不乏一些寒门出身、政斗天资不俗的人,但格局视野的高度几乎都不会太高,往往小家子气,因此而政斗失利,陷入被动。 养格局、拓视野,绝对是为官的必经之路,无非早晚的事而已。 当然,要是江昭待在扬州,以江氏的底蕴,视野格局的下限也不会低。 但不管怎么样,肯定没有观看一方封疆大吏理政养得更好。 封疆大吏,就是世间治政一方的巅峰,往上就是治政天下的六部、内阁。 “学生去。”江昭没有任何犹豫,果断答应。 “好。”韩章欣慰点头。 ....... 第九章 五年! 皇祐四年,四月,韩章入京,君臣密谈。 五月,迁京西路安抚使,再度起复,任职封疆大吏,从二品。 六月,范仲淹病逝。 作为庆历新政的核心人物,范仲淹遭到的政治打击非常骇人,几地辗转不断,几乎一直都在走马上任的路上。 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实在是扛不住,病逝也不稀奇。 死者为大,官家亲书其碑额为“褒贤之碑”,为这位彼时新政失败,争议不断的老臣定性。 贤臣! 其后,累赠太师、中书令兼尚书令,封魏国公,谥号“文正”。 自此,范仲淹的政敌不再实行针对打击的事情,让其妻儿老小安宁生活。 这也是仕林的潜规则,下手狠归狠,但在保证胜利果实的前提下,却又都会做人留一线,给予一个该有的体面。 说到底,宦海浮沉,谁也不敢保证自己一局不输。 韩章特意书信一封,以作悼念。 江昭也特意作了一首《蝶恋花·悼范文正公文》,送去哀悼。 上次【韩门立雪】的佳话,范仲淹赞过他几句,为他拉去了不少关注度。 “麒麟才子,淮左江郎”的名号,也因此而流传甚广。 如今,老人家病逝,又是恩师的好友,作为晚辈于情于理都得表达哀悼之意。 这也是仕林文人的基本准则,以往他人为你壮了势,那该你为他人壮势的时候,也绝不能沉默寡言。 江昭识记百经,作词时适当借鉴了南宋时期陆游的《病起书怀》,词篇主要就是称赞范仲淹立志改革的莫大魄力与气节。 抛开成功与否不谈,这种立志改革弊政的魄力,无疑是值得赞誉。 一篇词作,斟酌不断,水准自是上佳。 不过,让江昭有些意外的是他这首词竟然引起了不小的震动。 一句“呜呼,文正公,一世之师。位卑未敢忘忧国,事定已是待阖棺。”引得文人清流连连称赞。 这让江昭非常意外。 《蝶恋花·悼范文正公文》一词,真要说水平,那定然是有的。 博览百经的他,又是精心作词,又是借鉴名家词句,又是斟酌修改,怎么着也能改出一篇上乘水准的词。 但,要是说这一篇词是悼念范仲淹的词篇里面水平最高的,几乎不可能。 须知,他那篇文章水准固然上佳,但绝对达不到传世名作的程度 而范仲淹作为曾经位列台阁的人物,悼念他的词篇不乏大儒力作,更是有文坛领袖欧阳修为他的碑文撰稿刻字。 这些人物的词,无一不是上乘水准,但凡不是传世名作,谁敢直言可脱颖而出? 而经过缜密的分析,江昭倒也渐渐理清了缘由。 名望! 因名望的加持,致使词篇出众。 自从【韩门立雪】传播开来,他身上就渐渐有了三个特殊的标签。 神童! 尊师重道! 诚心求学! 但凡谈及求学读书,说起年轻一代,就一定会谈到他。 读书人为了科举往往是苦读书,没有时间搞些别的事情。 纵然有优异者传播过名声,顶天了就是一些“君子之风”、“神童”的标签,根本没有江昭这样具备传世佳话的人物。 这就使得他隐隐多了一个“年轻一代名望第一人”的标签。 文无第一,这种标签可是非常少见。 若非名望达到了断层的地步,几乎不会出现这样的标签 而一旦出现,也注定标签的主人成为显眼包! 越是显眼,就越是传扬名声;越是传扬名声,就越是显眼。 左脚掂右脚,一步一步的滚成了雪球,愣是把【韩门立雪】佳话带来的名望又拔高了一个档次。 名望高,这就使得江昭的词受到了高度的关注。 文坛领袖和大儒的词是上乘水准,那不稀奇。 文坛领袖和大儒的词不是上乘水准,那才稀奇。 江昭不一样。 自从成名以来,《蝶恋花·悼范文正公文》是他第一篇面世的文学作品,有着特殊的关注度。 关注度高,词也是上乘水准,又有名望加持,这篇词不火才是奇怪。 这也就是所谓的滚雪球。 但凡名望的主人不自己拉胯,名望传播往往是赢家通吃,只会越来越高。 皇祐五年,十二月,韩章转真定府,任定州安抚使兼节度使、金紫光禄大夫,掌治政、军伍之事,军政一手抓,恩威并施,练兵边疆。 彼时,镇守定州的武将是武襄侯狄青,一位相当不俗的武将。 不过,或许是因有着百官之首任职枢密院枢相这一惯例的缘故,狄青并未坐上枢密院枢相的位置,也就没有挑战到文官的底线,不但爵位是生前封赏,且是世袭罔替的爵位。 当然,也就没了那句“东华门外唱名,方为好男儿”的话。 江昭特意见过他,两人交谈过一会儿。 该说不说,从底层小兵一直杀到封侯的武将,实在是不容易,身上暗疾不少,四十七八岁的人,望上去简直跟五六十岁一样。 因文武泾渭分明,一些交流反而没那么多的忌讳,江昭干脆送了狄青一首《破阵子·为狄汉臣赋壮词以寄之》的词。 这首词高仿了辛弃疾的《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之》,不吹不黑,传世名篇。 词篇一出,传遍天下,边疆士卒人人吟诵。 狄青甚是高兴,表示要悬挂于客堂之上,时刻望见品读。 江昭欣然接受。 话说,这叫什么来着? 哦对,抢救性抄袭! 有了他这只蝴蝶煽动翅膀,未来有没有辛弃疾还不一定呢! 为了抢救未来的名篇,无奈抄袭借鉴! 至和元年,定州政安人和。 七月,晏殊病逝,时年六十五岁。 官家甚是悲痛,辍朝二日,特封司空兼侍中,谥号“元献”。 元献,这是一个相对特殊的谥号。 一般来说,文官的谥号都会带一个“文”字。 经天纬地曰文;道德博闻曰文;敏而好学曰文。 元献二字,所谓体仁长民曰元;能思辨众曰元;惠而内德曰献;博闻多智曰献;相对而言则是偏向于发掘人才。 当然,这个谥号对于一个曾经的百官之首而言,却也不错。 上一位得到谥号“元献”的名为张九龄。 晏殊的特殊谥号,估摸着也是因其善于举荐人才一事。 无论是韩章,亦或是王尧臣、孔道辅,都是他的学生。 韩章、王尧臣两人无须多言,都是仕林名士。 孔道辅则是孔圣人的四十五世孙,官不大,权也不高,但身份相对特殊。 范仲淹、欧阳修,孙复都是他举荐过的人才。 范仲淹与欧阳修无须多言,一位曾位列台阁,一位则是文坛领袖。 孙复,也即为江昭扬过名的大儒,他有一个学生,名为文彦博,已是位列台阁。 此外,晏殊有一个女婿,名为富弼,百官之首。 单就上述的几个人,足以证明晏殊是何等的善于识人。 除此以外,将来还会出现两个人,证明百官其上谥号为“元献”是何其的高明。 一个叫张方平,一个叫王安石。 张方平暂时声名不显,但他非常能熬,三朝元老,未来也是有机会入阁的人物,且极力举荐过“三苏”! 宦海一途,一向讲究“不光你得行,说你行的人也得行”的特色。 而张方平,曾经是苏轼、苏辙两人的仕林伯乐。 并且,就江昭所知,张方平也是韩系的人。 庆历新政一事,致使张方平一路贬谪,滁州、江宁、杭州、益州几地为官。 而因新政失败的缘故,张方平似乎产生了心理阴影,行政风格慢慢偏向于保守。 王安石,宰辅之资。 如今,哪怕不算上尚未起势的张方平与王安石,单单注目于富弼、韩章、范仲淹、欧阳修、文彦博几人,也可窥见晏殊的关系网究竟是何其的逆天。 元献二字,实在是妥帖。 这样的大人物病逝,不免又是一场哀悼。 江昭作为名正言顺的徒孙,自然是得悼念。 一首《鹧鸪天·祭司空》,质量上乘,一句“天下谓公真宰相”,尽是赞誉之意,又引起一定幅度的传播。 十月,礼部侍郎王尧臣丧母,告假守丧。 这位是韩系的老人,韩章特意书信一封安抚,江昭也以晚辈的身份书信一封送去。 因是守丧事宜,并非本人去世,且王尧臣也并非位列台阁的人物,其老母亲逝去的消息也就没怎么引起仕林轰动。 江昭书信一封过去,也有韩章的授意,主要是为了让王尧臣知道他这么一个人的存在,并留下一个好印象。 毕竟,以江昭的名望,未来的下限就是治学一方的大儒,上限则是以党魁的身份治政天下。 既然是冲着“党魁”的路子发展,那安抚党内的核心老资格人物,也是必须得做的事情。 一旦党内老资格人物都认可了这么一个人,那党内资源就会大量倾斜。 譬如,若是仕途的晋升到了某一个关键时刻,政绩上却有些欠缺,那么就会莫名其妙的冒出来几个韩系的“贪官”成为新的政绩,助力仕途一片平坦。 这就是属于未来党魁的待遇。 不出意外,丁忧期间的王尧臣回了信。 江昭他的名声实在太大,冠绝年轻一代,王尧臣不可能不接受他的善意。 说到底,未来是年轻人的,老资格也是年轻人慢慢发展而来,新的年轻人需要老资格的认可,老资格又何尝不需要年轻人释放的善意? 至和二年,正月,韩章移河东路安抚使兼并州知州,领兵部尚书衔,正二品。 并州为边疆,再掌军伍之事,临近契丹。契丹无端侵入疆土,韩章大败之,重拾山河。有贪官廖某,为人贪恣,仗势不法,韩章政斗大败之,官家召廖某入京,施以鞭刑。 同年,海惜蕊来信,希望为江昭寻觅姻缘,江昭并未推辞。 嘉佑元年,韩章解除边军禁耕令,开垦良田万顷。 二月,韩章以疾,任河北路安抚使、返乡相州,兼任相州知州。 官家闻之甚是关心,韩章再领礼部尚书衔,正二品。 时光荏苒,五年逝去,已是嘉佑元年,十月。 第十章 姻缘? 昼锦堂。 江昭吹了吹茶水,一口饮尽。 书案上,摆放着十几份奏牍,或是描了红,或是给予了批示。 这几年,韩嘉彦考中了庶吉士,入职翰林修书,又通过了三年一次的馆阁试,正式授职从七品翰林修撰。 因此,唯江昭一人,日日侍奉恩师左右,默默观政。 一些困惑,经韩章讲解,他往往反复思量,闻一知十。 偶尔,韩章也会让他参与处理某些政事,锻炼实践。 江昭时常受益匪浅,兼顾学业,更是考得了举人功名。 直到去年,韩章以疾,认为江昭可为一方主官,干脆认领了一个相州知州的官位,将相州事务全权交由他处理,自己则是暗中把关。 相州知州,区区从五品的官位而已,韩章特意兼任,就是为了给江昭一个练手的机会,独立尝试掌管一州公务。 事实证明,观政的效果非常显著,江昭处理公务可谓是井井有条,且相州为韩章家乡,故吏亲信不少,没有人碍事,江昭处理起来就更是没什么难度。 这样的理政日常,已然持续近一年。 但凡相州混的人都知晓,知州韩大人根本不管事,真正管事的是他的得意弟子--江昭,江子川。 半响,一日的政务完成,江昭长长舒了口气。 书童禾生瞅准时机,连忙上前递上一封书信:“公子,主母来信。” “母亲?” 江昭也不意外,揉着晴明穴起身,顺带接过了信笺。 这几年,他几乎一两个月就收到一封书信。 说到底,一个十二岁的孩子离乡远游,五年不还乡,父母怎么可能不担心,往往嘘寒问暖,思念非常。 江昭展开书信,边走边读。 当读到“盛氏女子”一词时,不禁一怔。 “盛氏女子.......”江昭喃喃念道。 盛华兰! 尽管信中没有说女子名讳,但江昭却是清楚,就是盛华兰! 前两年,扬州通判因病致仕,一位盛姓官人夺得通判一职。 恰好,那段时间母亲海氏来了书信,希望为他寻觅姻缘,早做准备。 江昭没有拒绝,特意书信一封,谈了一下希冀的娶妻标准。 性子温婉,姿容上佳,谈吐不俗,娘家必须没有政治上的清晰派系。 满足上述条件,妻子出身自然是越高越好。 那封信,为的就是盛华兰。 知否,自是让人不自觉的注目于盛氏子女。 而盛氏子女,最让江昭注目的无疑是盛长柏与盛华兰。 盛长柏无需多说,天资聪颖,君子之举,宰辅之姿。 盛华兰,则是其蕙质兰心、贤良淑德的性子,省心懂事,适合为妻。 知否里,适合为妻的女子无非四人: 其一、英国公独女张桂芬,为人英姿飒爽,贤良温和。 其二、申阁老嫡女申和珍,出身晋南申氏,名门望族,绝对的顶级大家闺秀。 其三、海氏嫡女海朝云,出身江宁海氏,样貌相对逊色,但性子温柔贤淑、知书达理,撑得起大场面。 其四、盛氏嫡女盛华兰,雍容华贵,端庄大气,知书达礼。 不吹不黑,作为名扬天下的淮左江郎、又是韩章唯一的弟子,真要论起来,这几个他都有资格娶。 哪怕是英国公的独女张桂芬和申阁老的嫡孙女申氏,他都勉强够得上。 嫁娶一事,出身自然非常重要,但要是出身差距并不特别大,那才学和名望就注定成为重要的筹码。 而江昭,最不缺的就是才学和名望。 不过,有资格娶是一回事,有意愿娶又是一回事。 很不幸,这四位佳人,适合他的就只有一位。 英国公为武将勋爵之首,文人若是娶了张桂芬为妻,那跟娶了公主也没什么区别,注定得仕途尽毁,难以出人头地。 申和珍名门贵女,但很可惜,不能娶。 大周文官派系林立,内阁一共有六把椅子,几乎都是一人一系,且传承自太宗时期。 历代官家也清楚有人就有派系的道理,除之不尽,不可遏制。 官家通过平衡入阁之人分处的派系,让那些人代表不同人的利益,文官争斗,则君权至上。 如今内阁的六把椅子,其中之一就是申和珍的祖父,影响力不小。 涉及不同派系的嫁娶,要是双方地位都不是很高,倒也不用顾忌什么。 偏偏江昭注定在韩系处于核心地位,申和珍的祖父更是派系领头人,注定两人没有姻缘。 左右逢源的事情,注定没有好结局,牛李党争尚毁一代诗宗,江昭岂敢蹈覆辙? 李商隐凄惨的遭遇已经给出了最好的答案。 海氏海家一门五翰林,书香世家,满门清贵,世代簪缨,缺点是不允许夫婿纳妾,要求夫婿四十无子方可纳妾。 以江昭的观念而言,海氏族规倒也不是不能接受。 但很可惜,他也不能娶海朝云。 海惜蕊是海朝云的姑姑,双方是非常亲的亲戚,尚未出五服。 盛华兰,行! 盛氏连着王氏,但王老太师是自成一系。 王老太师的上位,得益于韩章“一书奏罢四宰执”的事迹。 内阁就六把椅子,彼时一下子少了四人,天子匆忙选拔能臣入内,也不管那人究竟是不是出自传承久远的六大派系。 王老太师自此上位。 但很可惜,王老太师并没有把握住机会,哪怕是他在世之时,王系的影响力都不怎么样,存在感一直偏低。 时至今日,王老太师已经去世了十几年,门生故吏也不成器,王系更是早已销声匿迹。 就连其女婿盛纮,哪怕仰仗了些许王老太师的政治余晖,却也并不以王系子弟自居。 盛氏,近乎无派系,可以娶! 也因此,江昭特意书信一封,送于母亲,通过限制娶妻要求,希望母亲物色的女方是盛华兰,从而娶妻。 毕竟,好不容易到了知否,不娶盛华兰未免有些遗憾。 当然,要是真的不能成,那也就无所谓。 性子好、姿容上佳、谈吐不俗的妻子,绝对不差,娶谁不是娶? 如今,时隔近两年,有关亲事的书信传来,江昭便知晓事情已经成了十之七八。 几息的时间,江昭心中就有了计较。 他望向书童,问道:“老师呢?” “估摸着是在后堂下棋。”禾生答道。 江昭微微颔首,往后堂走去。 ...... 第十一章返乡! 昼锦堂,硙亭。 一张石桌,两张石凳,一盘棋,一壶清茶。 韩章一人独坐,执黑子而许久不落。 江昭走近,添着茶,疑惑道:“阮籍的棋局?” 阮籍,也即三国时期竹林七贤之一,以围棋而闻名天下。 不少文人有了雅兴,就会研究其流传的棋谱遗篇,试着对弈。 “不错。”韩章点头,顺手落子。 江昭端着清茶品鉴,望着棋局,不禁赞道:“好棋,好魄力。” “黑子弃天元三连星,转而杀入白棋腹地,表面上是孤军深入,实则几乎锁尽了东南角的气脉。以半壁江山为饵,赌执白棋者贪吃一子。” 这几年,江昭没少与恩师韩章对弈,水平也不低,一眼就看出了这一手黑子的精髓。 “胜负如何?”韩章又问道。 江昭沉吟,指向西北角一处劫争:“若是白棋敢断这一手,黑子弃了五路连环,就可轻松屠大龙。若白棋隐忍......” 一口灌尽茶水,江昭指向东南角,:“这步‘飞镇’早埋了暗桩,白棋早已没了退守的活路。” “以退为进,以弃为取,斩却退路,颇有破釜沉舟的莫大魄力。”江昭赞誉道。 “哈哈哈!” 韩章端着茶一笑,望向弟子的眼中尽是欣慰。 或许江昭自己都没有察觉一些变化,历经五年观政,他已然自带一股儒雅书香气质,言辞之间没有半分迟疑,举止间尽是自信果敢,更是隐含威严气度。 这样的举止气度,尚未为官的人绝对是望尘莫及,哪怕是到了庙堂之上,也可进退有度,举止从容。 说白一点,单单就凭着这样的气质,就足以让人心生敬畏,高看两眼。 更甚者,哪怕别人不知道你是谁,也可以直接刷脸,让人给个面子。 无它,这样的气质是装不出来的,家世、内涵、经历,缺一不可。 韩章微微点头。 干什么事都得后继有人,宦海也一样。 你功成名就之日,自然是无限风光,但总有一天得从那个位置退下来吧? 有时候,上去了不一定是真本事,上去了还安稳的退下来才是真高手! 人走茶凉从来不是一句空话,若是奢求人走茶不凉,你就得在有柴的时候教会小辈烧柴温茶! 并且,这个小辈也得有本事,有能力温茶。 如今,有了一位天资不俗的弟子,他心头都轻松不少。 “老师,家母遣人送来了一封信。”江昭说着,递信过去。 韩章粗略扫了几眼,了然道:“昭儿是有意下淮南,相看姻缘?” 江昭点头,说出了自己的预想:“如今,已是十月初。若是即刻弟子动身下淮南,半月即可抵达。届时,花费一些时间相看姻缘,腊月初入京,适应京城水土,顺带复习功课,可静待二月初的春闱事宜。既不耽误亲事,也不耽误春闱科考。若是姻缘顺利,科考过后就可结亲,也免得耗费心力。” 过了新岁就是三年一度的春闱,江昭有意试一试。 “如此,也好。”韩章眯眼抚须一笑,大手一挥:“来年,你我师徒,汴京相见。” 江昭点头,他知道老师说的是其再度擢升的事情。 韩章称病返乡一事,并非是表面那么简单,实则是一场试探君心。 当初,新政致使几位阁老贬谪,同时也上位了好几位胜利者。 本来的激进派与保守派平衡也因此而打破。 好在,因富弼大相公上位的缘故,平衡又慢慢的恢复。 时至今日,十一年时间过去,那几位仓促上位的阁老,都已经告老还乡,几个派系的党魁都更替了一波。 如今的六把内阁椅子,分别是归属于富弼、文彦博、申伯远、王钦若、庞籍、刘沆六人。 富弼无须多言,已经干了五年的内阁首辅。 文彦博是范仲淹那一系的人,一向主张改革。 申伯远是保守派的人物,这位的孙女申氏,未来会嫁于小公爷齐衡做续弦。 王钦若也是保守派,这位是天子宠臣,几乎不劝谏君王过继宗室子,晋升速度非常快。 庞籍也是保守派的人,不但出身于正统的文官派系,且是皇后娘娘的同乡,仕途一路通畅,可谓异军突起。 刘沆还是保守派,但相对而言,这位的存在有点特殊。 无它,刘沆与王钦若是同一派系的人物。 且这位的资历相对偏老,新政时期就以侍郎之职上蹿下跳,也是六位阁老里唯一一位靠着打击新政上位的存在。 一个派系两位阁老,相对少见,但并不稀奇,一些厉害的宰辅大相公,往往就会举荐一位派系内的阁老一起打配合。 有时,皇帝要是想打压宰辅大相公,也会让某一个派系拥有两位阁老,让其与宰辅大相公争夺话语权。 不过,刘沆此人对于韩章而言有些不太一样。 当初,韩章贬谪一事,就属他跳得最欢。 上次,韩章称病返乡,为的就是试探圣意。 若是官家有意制衡宰辅大相公富弼,不一定非得选择刘沆一系。 特意重用刘沆与王钦若,让其对抗富弼,那也就意味着官家默认了刘沆持续打击庆历旧臣,他也大概率不会再度擢升,仕途也就到此为止,不如识相的早早返乡养老。 反之,要是刘沆与王钦若一系两阁老的事情纯属偶然,那就算是养病,官家也照样会擢升于他。 这是一种态度! 不出意外,官家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韩章以疾没多久,官家就特意拟旨问询病情,希望韩章入京正式就任礼部尚书一职。 事实证明,刘沆与王钦若一齐入阁,仅是因过往遗留的政事问题而导致的结果。 本该有人占一把内阁椅子的韩系,党魁韩章尚未入京,致使内阁空出一个位置,而刘沆一系,本该刘沆致仕之后再上位的王钦若因受到恩宠而提前上位,填满了内阁的位置。 王钦若才是他那一系的后来者! 否则,官家也不会让韩章任职礼部尚书。 须知天下六部,吏部主管人事,含金量最高,但若是涉及入阁,还得是礼部优先。 韩章不辞辛苦,辗转来去,安定山河,可谓劳苦功高。 官家既然让他入主礼部,自然是再度有意擢拔于他。 当然,一把内阁椅子的背后是一堆人在玩命支撑,哪怕是官家也不可能无缘无故的罢黜一位内阁大学士。 等到韩章入京,要是刘沆还不肯自主告老还乡,那就注定双方是得做过一场! 江昭待了一会儿,起身告退。 ...... 第十二章 插钗议亲! 扬州,通判府,暮苍斋。 这是勇毅侯独女盛家老太太住的院子。 堂内,盛老太太捧着一碗参茶,一脸的慈祥温和,下方则是坐着一位豆蔻年华的少女,双手轻轻搭在腿上。 盛氏嫡长女,盛华兰! 此刻的她,举止间竟是有些扭捏。 终于,她鼓足了勇气,说道:“祖母,据说......那位名扬天下的江公子,已经从相州启程,有意返乡相看姻缘?” 本来,涉及姻缘,皆有父母安排,女子应保持矜持,不可多问。 可说到底也是关乎一生的事情,谁又能充耳不闻,保持镇静。 都说女子嫁人就是一场新生,这话可一点也不夸张,不管少女时的生活究竟是怎样的凄苦,亦或是顺遂,一旦嫁人,都有可能为之更改。 凄苦的遇到了对的人,一生就可顺遂无忧;顺遂的遇到了不好的人,一生转而凄苦。 两种转换,比比皆是。 如今,就要引来决定一生的大事,盛华兰又怎么可能不关心? 少女望向祖母,虽是含羞,却也并未低头。 “你母亲告诉你的?”盛老太太放下了茶碗。 “嗯。”盛华兰点头。 这种事情,她自然是非常关注。 盛老太太沉吟,拉着少女的手,说道:“凡是亲事,自然是门当户对最好,夫妻之间都有底气,也不必谁非得低声下气。只是,你是嫡长女,也是盛氏第一个关乎嫁娶之事的孩子。以我朝的嫁娶风气来讲,第一个涉及嫁娶的孩子,最好是往高处走。” 盛华兰颔首,让外人知道自己这个姐姐是高嫁,那弟弟妹妹未来的嫁娶无疑也有了更多的选择。 不然,外人一看,嫡长女都不能高嫁,说明这家的子女并不优秀,弟弟妹妹的嫁娶之路无声间就狭窄不少。 “本来你父亲是有意于忠勤伯爵府嫡次子,忠勤伯爵府落魄已久,盛家清流门第,倒也勉强高攀得上。”盛老太太说道:“不过,自从海大娘子说了江大郎的事情,你父亲为表诚意,早就回绝了伯爵府。” “九岁的秀才,十五岁的举人,又是淮左江氏的嫡长子,身上有江宁海氏的血脉。”盛老太太感慨道:“单就是出身才学,已然是一等一的好。若真论起来,盛家是万万难以高攀得上。” “更何况,他还有一个正二品的老师。”饶是盛老太太,也不禁一叹:“这样的人,哪怕是放眼天下也都是独一份。” 她是勇毅侯府出身,也曾入过宫,绝对算是见识广泛。 可越是如此,盛老太太越发清楚这样的人物究竟是何等难求。 “按理来说,这样的人是很难轮到你的。”祖孙皆知的事情,盛老太太也没什么顾忌,不怕打击孙女的信心:“盛家书香门第,伯爵府是兵鲁子,你是嫡长女,倒也勉强够得上伯爵府嫡次子,可江大郎却是不一样......” 江大郎与伯爵府嫡次子的差距大吗? 特别大! 一则,两人家世就有不小的差距。 武将勋爵可世袭罔替、与国同休,世代富贵不愁,文官自然也行。 地头蛇,一方郡望! 这是属于文官的世袭罔替、与国同休。 一方郡望不在天子脚下,说是土皇帝也无错。 不过,地头蛇也有差距。 一般的地头蛇是一个档次,繁华之地的地头蛇又是一个档次。 一般的地头蛇自然是比不上伯爵府,可扬州的地头蛇不一样。 淮左之地,历来繁华,从扬州三大家族的历代高官构成就看得出些许问题。 三家合在一起,三品的京官从不断代,往往是一位三品官员、两位四品官员的组合。 就连这一代,江昭的祖父江志,也是稳上从三品的人物。 这是什么概念? 同样是与国同休,繁华之地的文官地头蛇大族,区区京城的落魄伯爵府,如何可比? 伯爵、侯爵尚且分落魄与否、富裕与否,地头蛇可没一个穷的,也没有一个是真正落魄的。 或者说,穷的、落魄的,早就被人取而代之,不再是地头蛇。 二则,江大郎与伯爵嫡次子本身的差距。 一个是名扬天下的淮左江郎,一个是汴京勋贵子弟中的小透明,差距实在太明显。 此外,文官和武将也有差距,文官就是比武将高等,文官就是比武将牛逼。 再者,嫡长子和嫡次子也有差距,江大郎将来可继承家业,伯爵府嫡次子说白了都没有爵位的继承权,顶天了分家的时候分得一点家业而已。 这也是为什么盛家六品小官,嫡长女却高攀得上伯爵府。 无它,高攀的并非嫡长子,而是嫡次子,都算不上伯爵府的核心人物。 这也是常规的高攀方法,小门小户的核心子女配高门大户的非核心子女。 两人的差距,涉及方方面面,差距贼大! “华儿,这是一场机缘。”盛老太太语重心长的说道:“本来,以江大郎的天资家世,娶妻的第一选择应是六部尚书或是内阁阁臣的嫡女,以求得岳家的支持助力。不过,前些年韩大人贬谪垂落,江大郎因缘际会拜其为师,有了师徒恩情。 如今,韩大人起复,一家人不吃两家饭,江大郎也不好与别的顶级官宦有什么交际。六部尚书、内阁阁臣一干人等的女儿,反而不适合他。” “而且,江大郎的母亲是出身江宁海氏的名门贵女。海氏族规:夫婿四十无子方可纳妾。这也就意味着海氏嫁到江家过的都是受宠的日子,上有丈夫宠爱,下有成器的孩子。这样受宠的人,定是没吃过苦,心胸宽敞,断然不会是那种刁难儿媳妇的婆婆。”盛老太太如是说道。 盛华兰点头。 忽的,她又紧张了不少,问道:“那......大概是怎么相看?” “这种事情,怕是得让你父亲决意。”盛老太太摇头,具体事宜还是得两家主君去商量才行。 “插钗议亲。”说话的是一个仪表堂堂,眉宇间自带威严儒雅气度的中年男子,他正往堂内走来。 “父亲。”盛华兰连忙起身行礼。 盛纮罢手,顺带向盛老太太躬身行礼:“母亲。” “都坐下吧。” 盛华兰惊疑的问道:“父亲,插钗议亲?” “正是。”盛纮笑呵呵的点头。 所谓插钗议亲,也即两户人以吃饭的名义聚在一起,有意结亲的男女双方在大人的陪同下趁机见个面,礼貌的说一说话,问一些问题。 女方若是满意,就会让人端上一个盘子到男方跟前,盘子里放的要么是钗子,要么是簪子。 这时,男方要是满意,就会取出钗子或簪子,插到女方头上。 要是有一方不满意,姻缘不能成,权当一起聚了一次会,人情往来而已,不伤和气。 最起码场面上是过得去的。 “那女儿该怎么做啊?”盛华兰心头很是紧张。 她不是不懂事的人,自然也知道得给弟弟妹妹做个好榜样。 淮左江氏,淮南大族,要是嫁过去绝对是高嫁。 江昭其人,那就更是不凡。 这样的姻缘,成了定是一生富足顺遂,她自然是想把握住,可女子需得矜持贤淑,她也不知该怎样给人留下好印象。 盛老太太笑道:“你是我一手教出来,除了出身低一点,举止教养比起京城那些名门贵女,半分不差。平时怎么样,议亲时自然就是怎么样。” 盛华兰缓缓点头,还是紧张。 盛老太太祥和的笑着,却也并未安抚什么。 女子,总归是有这一天的! ....... 扬州,江岸。 残阳斜照,暮霭轻笼。 商船停岸,人来人往。 其中走下一人,身形挺拔,气度不凡。 江昭环视周遭,眼中尽是怀念:“五年了啊!” “大哥哥。” 一声欣喜的惊呼声传来,引得不少人注目。 那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孩,一身锦袍衣裳,正飞快往江岸跑来。 小孩身后,还有一个十二三岁的锦袍少年,也是一脸的欣喜,两人样貌有五分相似。 一大一小,两人正跑过来。 “二弟,三弟。” 夕阳西下,三人相聚。 第十三章 华兰! 十月二十三,午时。 盛府中门大开。 一辆马车驶过,缓缓停下。 盛纮和妻子王氏连忙迎了上去。 “哎呀,江老兄!”盛纮抚须一笑,上前拱了拱手:“贵客临门,真是蓬荜生辉。” 这几年,江忠已官至从五品,官位从正六品的宪司检法官升至从五品的提点刑狱公事,负责监察一路官吏,掌一路官员纠察弹劾之事,主管官员政绩考核。 含权量毋庸置疑! 不论是否能成姻亲,礼数都得周全,万万不可得罪。 “是呀,是呀!”王若弗脸上挂起笑意。 “哈哈,盛老弟!”江忠拱着手回礼,袖袍顺势一伸:“这是犬子江昭。” 江忠身后半步,江昭适时上前行了一礼:“盛世叔,王大娘子。” 盛纮和王若弗连忙上下打量起来。 只见江昭一身白项银细花纹底锦袍,朱红白色玉带束腰,挂着一白玉玲珑腰佩,容貌俊秀,剑眉斜飞,仪容端正,身姿挺拔,一举一动自带文人雅气,且有一种常年身居高位的淡然内敛,气度逼人。 器宇轩昂! 盛纮到底是仕林为官的人,心中固然一惊,面上却是丝毫不动声色。 王若弗却是不一样。 “哎呀呀!”王若弗就差把“满意”两个字放到脸上,一脸的笑意:“快快快,快快请进。” 盛纮不着痕迹的扫了妻子一眼,伸手说道:“哈哈!请!” “请。”江忠也伸了伸手,一行人往内走去。 一入客堂,却见一位银丝绾髻,眸光如炬的老太太,身边则是跟着一豆蔻年华的少女,一位十二三岁的少年。 盛华兰,盛长柏! “贵客登门,老身腿脚不便,有失远迎,望请见谅。”盛老太太一边说着,一边起身微屈身子。 少女微微屈膝,行了个蹲膝礼,少年则是拱手行礼。 “老太太客气。”三人回礼。 礼仪既过,几人落座。 “哈哈!”这时,盛纮指着两人说道:“小女华兰,小儿长柏。” 如此,俨然是让年轻人认识的意思。 江昭起身,沉稳道:“江昭,承蒙老师赐字,子川。” 一边说着,他一边观察盛华兰的样子。 方才他一直都在父母身后,为了不失礼数,也没有正眼看人家姑娘的机会。 这一看,饶是江昭,也不禁眼前一亮。 少女玉手白嫩,丹唇水润,乌黑秀发如瀑,以一根挽带绾着,一袭藕荷色缕金百蝶妆缎袄子,艾青色双襕软纹束腰长裙,挂着一羊脂玉双鱼佩,眉宇间尚可出看些许稚气,但一举一动间温婉贤淑、知书达理的端庄气质却是掩盖了一切。 知书达理,端庄大气! 为免失礼,江昭举止自然的落座,不再多看。 没一会儿,江忠、盛纮两人就热聊起来,都是混官场的人物,怎么着也不可能让场子冷落。 海氏和王氏也聊起日常,双方时不时将目光放在盛华兰与江昭身上,都是越瞧越满意。 海氏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她特意书信让长子归家相亲,自然是早早就相看过盛华兰。 勇毅侯独女教出来的姑娘,哪怕是放到汴京的名门贵女里,也是丝毫不差。 更难得可贵的是盛华兰出身低,且小时候吃过苦,知足懂事,没有半分骄横之气,这就非常难得。 王氏不必多说,江昭的光辉实在太明显,举止间却又没有丝毫倨傲,哪有不满意的道理? 江昭则是时不时与盛长柏聊两句,谈一谈读书学文的事情。 一行人各聊各的,场子也不算冷淡。 不一会儿,瞧时机差不多,盛纮抚须一笑:“江老兄,盛某前些日子收藏了一副唐时名家书法,老兄要不要一起去瞧瞧?” “也好,也好。”江忠点头,两人往书房走去。 “哎呀!前些日子宥阳老家送来一些鲜花,大娘子要不去选一些?”王氏说道。 海氏连连点头:“那可真是沾着光了!” 两人往外走去。 “长柏,扶我去吃药。”盛老太太一说话,堂内最后的两人也离开。 如此,仅剩江昭与盛华兰两人,分坐左右。 场子一下子就冷清不少。 盛华兰耳根子泛红,双手附于腿上,低着头却是紧张得不敢说话。 江昭也不意外,端正身子,从容问道:“久闻盛氏书香门第,老太太出身勇毅侯府,王大娘子更是出自太师府,不知盛姑娘平日里都学些什么?” “学有《女诫》、《女训》、《论语》、《孟子》,诗书,四艺十雅,纺织、刺绣、制衣,没事也会学着管管田产铺子。”少女温声细语,柔和动听,如细水娟流一般。 说着,盛华兰悄悄抬头,怎料却江昭也恰好望向她,她慌乱低头,腮边尽是红晕。 “可会无趣?”江昭又问道。 “也......不曾无趣。”盛华兰低声答道。 “哦?”江昭温和一笑:“我自认读书有些天赋,可要真是长时间读起书来,也会无趣呢!” 盛华兰有些意外:“江公子那么成器,竟也读书无趣?” “成器?”江昭一笑,望向端庄少女,说道:“我自是成器的。” 封建社会,插钗议亲,说话也不可轻浮无状,江昭也只能有限的活跃气氛。 “啊?”盛华兰有些茫然的抬头,这不是夸人的话吗?哪有自己说自己成器的? 她一抬头,却是看见青年一副调侃的样子。 两个问题一问,又抬头这么一瞧,盛华兰也意识到青年并不难相处,心中紧张一下子就缓和了不少。 “公子年少即游历天下,声名响彻两京一十三省,自是一等一的成器。” 女子矜持贤淑,可怎么着也不能长时间的单方面的问话,盛华兰适当斟酌语言,轻声问道:“待到二月,公子可要入京科考?” “自是要的。”江昭点头。 盛华兰微微低头:“那小女子就预祝公子金榜题名,事事顺遂。” 话音未落,王若弗的贴身丫鬟端着一个盘子走上前,轻轻的放在江昭边上,又恭谨退了下去。 “嗒!” 轻微的落盘声音,让少女的头越发的低,脖颈、耳根,越发红晕,白皙双手伸入袖口,紧紧捏着衣裳。 本来已经不再那么紧张,一瞧见玉簪和盘子,又猛地紧张起来。 第十四章定亲! 正头戏来了啊! 江昭望了一眼盘子,那是一枚点翠缠枝簪。 正好,盛华兰的头发仅是以一根带子绾着,若是正着插上点翠缠枝簪,可作垂髫分肖髻。 江昭起身拿起簪子,缓步走过去。 一步一步,轻轻的步伐声,让少女似乎喘气都困难,一动也不敢动。 江昭走近,微微躬着身子,插上簪子。 一个端庄大气的垂髫分肖髻形成,江昭往后退了一步:“那就借姑娘吉言!” 盛华兰低着头,心头紧张得不敢乱动。 这时,盛长柏走进堂内,笑道:“哎呀!大姐姐,子川兄,午饭已备好,请去正堂用餐吧!” 言罢,他匆忙行了一礼,又急忙走了出去,也不带路。 “盛姑娘,一起去吧?”江昭礼貌问道。 “好!”盛华兰轻轻颔首,耳根通红的起身,也不敢瞧江昭一眼。 “江公子,请。” 两人一齐去往正堂。 一入堂,左右各三个位置,盛纮、江忠一干人等已经分席而坐,就连方才负责通报的盛长柏,也早已落座。 唯留两个相邻的位置。 两人落座,望见盛华兰头上的发簪,盛纮、江忠几人都不免多了一丝笑意。 成了! 几个大人盯着,又都带着一脸意味深长的笑意,不免有些压迫感。 江昭见过大世面,做事有底气,举止间从容不迫,没有丝毫胆怯之意,盛华兰一个闺阁女子,哪怕教得再是端庄大气,却也不免心中羞怯,不敢乱动。 好在,几个大人也都知道分寸,丝毫不提插钗议亲的事情。 未来的结亲流程,也不必两个小辈担心。 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 四五个月的时间就可走完流程! ....... 林栖阁。 这是盛纮的小妾林氏住的院子。 一袭粉红衫衣的林噙霜,手持紫青色团扇,柔弱的歪向盛纮的怀里,一脸的崇拜:“纮郎真是有大本事,竟是为大姑娘找了一门这么好的婚事。” “哈哈!” 哪个男人经得住女人的崇拜眼光? 饶是一向习惯于谨小慎微的盛纮也不禁心头畅快。 “纮郎。”林噙霜一脸乖巧的样子:“以前霜儿就知道纮郎本事奇高,可谁曾想纮郎竟是为大姑娘找到了淮左江氏的嫡长子,那位名扬天下的江公子。要是大姑娘嫁过去,可就是宗妇,富贵不愁啊!” 盛纮揽着佳人,心中很是舒爽:“不枉我一番折腾,也算是不辜负盛家列祖列宗。” 是,这事是江家那边先露出了一点意思,可你敢保证我盛纮老爷东奔西走,就没有功劳苦劳? 要是我盛纮老爷不东奔西走的擢升到扬州,这份好姻缘会落到华儿头上 “纮郎,等墨儿长大,是不是也可以找一个繁华之地的大族嫡子......”林噙霜试探性的问道。 “嗯?”盛纮手就一颤,眼神一下就清醒不少,连连罢手道:“你想什么呢?且不说墨儿尚小,远没有到谈婚论嫁的年纪,就算是到了年纪,繁华之地的大家族的嫡子,也不见得就比一些落魄的伯爵府嫡子差,那是墨儿敢奢求的吗?” 盛纮连连摇头,嫡长女华兰尚且高攀落魄伯爵府,墨儿一个庶女,怎么攀得上繁华之地大族的嫡子呢? 他倒不是看不起庶出,他自己就是庶子出身。 但也因此,他越发清楚庶出究竟是多么难混。 男子还好,尚且有读书科举一途,要是读书成器,家族资源自动就会聚集于一身,庶子比嫡子成器的比比皆是。 女子,那真是难办。 世道如此,为之奈何? “可是,墨儿也教的不差呀!”林噙霜尝试着说道。 盛纮一叹,这是教得好与坏的问题吗? “你好好教墨儿,待时机成熟,我自会物色一些人品潜力都不低的举子,墨儿嫁过去,夫妻从微末一齐共同进退。等到那举子考得进士,作为岳父的我再帮扶一二,墨儿过得未必就差。”盛纮说出了自己的谋划。 对于自己的子女,盛纮都心有稿腹,早有谋划准备。 嫡长子和嫡长女都偏向于联姻,长女高嫁稳住大局,长子高娶拔高上限。 余下的几个子女,有了哥哥姐姐撑着场子,就往过得幸福、舒心的方向嫁娶。 二子长枫性子不够稳重,为他娶一个识大体的女子,让他可以安心科考,将来考上个举子,亦或是进士功名,有着长子长柏的帮衬,肯定不会缺少富贵。 墨兰、如兰、明兰三女,如兰是嫡女,可以尝试着往高处嫁,实在不行也不强求。 墨兰和明兰则是嫁于一些读书成器的年轻举子,小夫妻两人同心,娘家再帮扶一二,哪怕是混个七品的县太爷,那也权势不小,完全富贵不愁。 说完自己的谋划,盛纮望向了爱妾。 以他的习惯性格,这种未定的事情,几乎都不会说出口。 毕竟,说是找读书成器的年轻举子,可读书成器的年轻举子都是抢手货,哪里有那么好找? 就算是真的找到一两个,人家也未必愿意娶一个五六品小官家的庶女。 这次,也就是他心情舒畅,兼有爱妾开口发问,才让他破了先例。 否则,他是万万不会说出这些谋划。 让盛纮有些意外的是,林噙霜竟然摇了摇头。 “可是,这还得吃苦啊!”林噙霜摇头,惊疑的说道:“万一那举子不成器,一辈子都是举子,亦或是为官不顺,墨儿可是得苦几十年。” 这话一出,盛纮的舒畅心情一下子就消散得一干二净。 “这点苦都吃不了,何谈享福?难不成,还能直接找进士?”盛纮黑着脸。 “纮郎?”林噙霜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纮郎莫要生气,霜儿只是不想墨儿吃苦。”林噙霜拉着盛纮的手,连忙说道:“墨儿和霜儿不一样,霜儿早年凄苦,遭人抄家灭族,幸得纮郎相救,这才有了好生活。可墨儿不一样,墨儿没吃过苦,霜儿却是担心墨儿适应不了清苦的生活,这才希冀纮郎为他找个不缺富贵的夫家。” 盛纮脸色缓和不少,搂着佳人,拍了拍佳人小手。 “霜儿。” 一切,尽是不在言中。 第十五章 科举! 新岁一过,已是嘉佑元年末。 江岸,三三两两的学子聚在一起,一起交谈说笑,谈天说地。 此外,也不乏亲人朋友,都在道别。 不少学子已是知天命之年,举止间透露出些许沧桑。 一些则是不惑、而立之年,举手投足间要自信许多,不时走来走去,人脉似乎很是广泛。 少许学子是弱冠之年,或许是常年读书的缘故,举止间少了些世俗气质,更多的是书生雅气。 一眼望去,足足两三百位学子。 而这些学子,无一不是举人之身,都是有机会做官的人。 因此,不乏一些身着官服的官员来回走动,和和气气的交谈说话。 就连一地主官的知州、同知、通判三人,也身着官服,一副勉励的样子。 这样的场景,实在是罕见。 缘由也简单。 三年一次的春闱将近,这些举子都是将要入京科考的人,一些苍天眷顾、学识渊博者,经此一试就将考得进士功名,自此鲤鱼跃龙门、天高任鸟飞,步入仕途,治政一地。 更甚者,若是走运一点,经“馆阁试”考试成为的庶吉士,再考过“散馆试”,那就可称翰林出身,可谓惊世骇俗。 须知,自大周立国以来,非进士而不入翰林,非翰林而不入内阁。 一次春闱大试,往往只有三十余位进士可选为庶吉士。 三十余位庶吉士入翰林进修三年,三年过后再进行“散馆试”,往往只有三四成的庶吉士可通过考试,自此得以翰林授官,可称翰林出身。 也即是,三年一度的春闱,就选出十个左右可称翰林出身的学子。 一旦翰林授官,就有机会起草诏书、讲解经籍,时常可见到官家,往往也就意味着仕途顺遂,前程无量。 进士常有,而翰林不常有。 如此,也怪不得这些官场老油子提前交好。 宁可累一点,也绝不可怠慢。 江昭也是几百位举子之一,并且是最为特殊的举子,没有之一。 十八岁的他,名扬天下,尚未及冠! 也不知是不是心有默契,几位主官都选择了最后去勉励江昭。 江岸,江昭与陈辅、张辞两人正说笑交谈。 时隔五年,江昭已经十八岁,陈辅也已经二十二岁,张辞则是一位身形肖瘦的青年,二十五六岁的样子。 年岁一长,可供给谈论的话题就多了不少。 不过,主要集中于科举一事。 陈辅与张辞都是科考一途的天才,二十岁左右就考上了举人。 陈辅是去年考上的举人,张辞四年前就已经考上了举人,并且入京参加过一次春闱大试。 不过,他运气不佳,并未一举中第。 这一次,三人都要去汴京考试。 一起有了伴,说笑起来不免多了些兴致。 没一会儿,一个身着红袍的中年男子走近。 那是知州刘大人。 江昭连忙行了一礼:“刘世伯。” 越是有名气,越是得做人低调,礼数万万不能出差错,以免给人一种“仗势狂傲”的映象。 毁名容易养名难! “哈哈!”刘大人抚须一笑,拉着江昭的手,斟酌了一下,说道:“淮左江氏,一门三进士,名震淮南。当年,贵府老太爷两次及第,耕读起家,震慑江南。今观贤侄策问条陈,青出于蓝,江氏门楣当再添朱紫!” 有意思! 这些老油子,没有一个简单的! 这话既赞誉了江家门楣,说了句“两次及第”、“青出于蓝”,不失夸耀之意,却又话留了三分。若是江昭一次就中第,自然是“青出于蓝”,要是来日第一次没考中,起码也有辗转余地,仍可相仿祖先之风。 万一江昭真的没一次中第,他也不得罪人。 江昭点头,行礼道:“晚生定然再接再厉,争取不负一场苦读!” 恰好,吴同知也走了过来,那是一个五十来岁的灰发老者。 这会儿,他一脸的笑意,扶着江昭的肩膀,勉励道:“贤侄,我观你文章气象,竟有庙谟深远、高掌远跖之风,实属罕见!此去汴京千里,定能蟾宫折桂,为我扬州添一段“祖孙四进士”的佳话!” 还有高手? 江昭心头一跳。 祖孙四进士,这倒是不难理解。 截至目前,曾祖父江沅、祖父江志、父亲江忠三人皆为进士,要是江昭也成了进士,那就是四代皆进士的书香门第。 这也还好。 可是...... 庙谟深远?! 这不是说宰辅大相公和阁老的词吗? 饶是江昭,也不禁脸微微发烫,只好行礼道:“多谢世伯夸耀,晚生定然好生科考,争取再成佳话。” 吴同知笑呵呵的点了点头,又望向陈辅、张辞两人,进行言语勉励。 哪怕他特意来一趟是为了江昭,面对陈辅、张辞两人,吴同知也没有任何敷衍之意,言辞俨然是经过斟酌的话语。 毕竟,两人也都是二十多岁的举人,读书天赋不俗。 出身于繁华之地的郡望大族,但凡两人考得出一个进士功名,未来成就起码也是一地主官。 “贤侄。”盛纮一身六品绿色圆领官服,缓缓走了过来,身后还跟着一个少年书生,一个温婉柔和的少女。 盛华兰与盛长柏。 不过,两人远远的就止步,没有走进人群。 “世叔。”盛纮走近,江昭再一次行礼。 盛纮抚须一笑,从怀中掏出一张錾金铜镇纸。 江昭接过一瞧,上面刻有“世代书香”四字。 盛纮适时笑言:“这是老夫的岳丈亲笔题字,希冀以此勉励子孙后代,传承书香之气,今日赠于你,当续此文昌运!” 江昭笑着点头,躬身道:“多谢世叔!” 这种东西,于他而言倒也不是很贵重,好在寓意上佳,图个吉利。 盛纮抚须点头,一脸的欣慰。 “子川兄。”远方一道不大不小的呼喊适时传来。 盛长柏! 他身边还有盛华兰。 “长柏,华兰妹妹。”江昭缓缓走了过去。 大概走到相隔三四米时,就停下了脚步。 人言可畏,既是定了亲,就得越发注重公共场合下的交流举止,否则糟蹋的岂不是自己的女人? “子川兄。”盛长柏作揖回礼。 “昭哥哥。”盛华兰耳根微红,却并未眼神闪躲,规规矩矩的蹲膝回礼,甚是端庄大气。 其声似三月微风,清脆而不失柔和,轻轻划过耳畔。 “子川兄。我观你文采斐然,更有欧阳文忠‘文章太守’之风采。待杏园探花日,弟当携平山堂前桂,酿作蟾宫第一香。”盛长柏引经据典的说着吉利话。 杏园探花指的是进士及第后游宴的过程,平山堂桂树则是扬州城的一处名胜古迹。 盛长柏虽是十二三岁,阅历不佳,可到底也是书香门第出身,又天资上佳,说起吉利话也很是耐听。 江昭一笑:“共勉之。” “昭哥哥。”盛华兰脸颊微红,悄悄望了望周遭,拍了拍自己的弟弟:“华兰问过父亲,说是贡院清寒,科考容易分心。” 说着,盛长柏连忙送了一个包袱过去,盛华兰紧接着说道:“华兰特意绣了一对护膝,一对护手与一个锦鲤荷包,祝昭哥哥一举金榜题名,蟾宫折桂。” 自从十月插钗议亲,定下了婚事,盛华兰就托弟弟送了香囊,江昭事后也有回礼,两人却是亲近了不少,是以称呼“昭哥哥”,而非“江公子”。 “劳华兰妹妹费心!” 江昭温和一笑,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 说着,他望了一眼佳人绣制的荷包。 上锈“莲登科甲”,莲即连,内塞桂花干,寓意折桂。 “有心了!”饶是江昭观政五年,却也为之动容。 最是难消美人恩啊! 盛华兰心头欢忭,微低着头。 这个世道,男子和女子之间的交流无疑很是含蓄,一句“有心了”,实在是让人欣喜。 三人又交流了一会儿,江昭就要告辞离去。 就在这时....... “你来送我,我很欢心!” 轻! 轻到了几乎不可闻见。 盛华兰微微抬头,清亮眸子尽是欣喜,却见江昭大步走远,那句轻而不可闻的话,似乎从来没有说过,仅是错觉。 但,盛华兰可以保证,真的有那么一句话! 千百人注目之下,淮左举子齐齐登船。 举首回望间,佳人嫣然一笑....... …… 第十六章 游京! 自淮左一路北上,渐渐的又有了雪飘。 江昭立于船头,裘衣披挂,伸出一手,任雪花飘落于手心。 一转眼,也十八岁了啊! 江昭望着手中雪花,一时为之怔住。 仕林之人的一生,可谓浩浩荡荡。 无论是谁,都身处洪流之中。 其间,有许多人凭借着身的努力,或者说幸运,屹立于潮头之上。 过程中,风光无限,诱惑无限,也风险无限。 钱财、权势、美人。 冷风吹拂,夹杂乱飞的白雪冰碴打在脸上,让人为之清醒。 嘶........ 当然,一切的前提都是考得上进士,步入仕林。 否则,一切白谈。 江昭拍了拍手上的雪,往船舱走去。 都说官场乱,诱惑无限,风光无限,他倒要进去瞧一瞧,是否为真。 年轻人嘛,要勇于挑战自我。 试试,自己的软肋! 兴许,真的有机会站在潮头之上呢? ....... 汴京。 古有言:帝里风光,自古繁华,八荒争凑,万国咸通,集四海之珍奇,皆归市易。 这话不假。 但凡不是乱世,京城往往都是集一国之力供养,想不繁华都难。 一入汴京,几百位举子就齐齐为之一惊。 仅是粗略的观察,就让人瞠目结舌。 甫入主街,宽逾百步,青石铺道,朱楼飞甍,金钉朱漆,偶尔有禁军肃立经过,尽是禁中气象,天家威严 举目望去,彩帛遍布,粮米堆积,青楼画阁,绣户珠帘。 金翠耀目,罗绮飘香,勾栏瓦舍笙箫彻夜,灯火映红半城天幕,偶尔有香车璎珞,环佩叮咚,无一不是富贵景象。 体量之巨,物产之盛,人文之杂,权势之迫,无时无刻不让人惊诧。 哪怕是江昭,也不免为之惊艳。 五年观政,他去过不少州、路,也见过不少繁华市集之地。 不过,无一可望及汴京之项背。 哪怕在其中最为繁华的杭州,也仅仅是勉强可得其形之皮毛。 好在,江昭也算是见过大场面的人,哪怕汴京的繁华超出了他的预料,却也仅是心中些许惊诧而已。 毕竟,要真论及繁华,汴京其实都不如他前世生活的大城市之万一。 他为之惊艳,一方面是汴京的繁华超出了心中预期,一方面则是偏向于文化杂糅的气氛方面。 江昭淡然,其余的几百人却是未必。 那些人是真的惊讶于汴京的繁华,不少人脸色通红,念念不忘。 毕竟,这可是汴京! 入京的第一天,江昭领着几百人一齐去拜见了江志、陈端、张凛三人。 这三位是淮左士人官位最高的三人,江志官居正三品右副都御史,陈议、张凛两人都是从四品官位。 陈议是太仆寺少卿,主管马政、征调事宜,实权并不显眼,但也不算小。 张凛是西川路学政,西川路统辖成都府和汉洲,成都天府之国,自古富裕,科考兴盛,西川路学政主管科举教育,又涉及乡试的出题,含权量可是一点也不低。 临近春闱,张凛是特意告假入的京。 一则,他是为了见一见淮左举子; 二则,他是有意为长子张辞送考。 这个时代,乡党相当流行,江志、陈议、张凛三人作为淮左官位最高的三人,举子们于情于理都得去拜见。 一经拜见,三人也都表现出了老前辈的风范,又是鼓励,又是遣人安顿入京的举子。 于是乎,经过安顿,一行人落脚于一处名为“折桂居”的酒楼。 这是扬州三大家族共同拥有的产业。 汴京酒楼繁多,折桂居的规模并不大,也并不起眼,但胜在地点特殊,临近玉清观,相对宁静。 自举子入京始,折桂居就正式停止营业,其内遍布的砚台、毛笔、纸张,任由举子取用。 吃食、酒水几乎是时刻供应,服务非常周到。 就这样的安排服务,无论是哪一位淮左举子考上了功名,都得记一份江、陈、张三大家族的人情。 既已入住,望着甚是繁华的都城,江昭倒是起了些游玩的心思。 或者说,不单是江昭,别的举子也多多少少有这样的心思。 汴京,既是经济中心,又是政治中心,一些特有的东西可是不少。 这个时代,赶路舟车劳顿,哪怕是举子,一辈子也未必有几次入京的机会。 好不容易入京一次,任谁都有游玩参观的想法。 逛一逛京城,吟诗诵词,岂不美哉? 天下实在太大,淮左举子千里入京科考,面临的都是其他地方的举子,相互都是竞争关系,难免心中防备,本能的根据地域划分。 因江昭名扬天下,又是淮左江氏嫡长子的缘故,一起科考的举人俨然以他为首。 不少人都向他隐晦表达过意愿。 于是,等到彻底安顿下来,又经过几天的休憩,江昭适当征求了一行人的意见,干脆喊着一起赶赴科考的举子,游玩汴京。 该说不说,汴京的特色是真的有意思。 汴水虹桥,即兴联对。两岸的商铺悬挂印有半阙关于诗词的锦旗,举子若是对出下阙,可获赠“状元糕”。 更甚者,花魁出题,答上即可春宵一日。 金明池,曲水流觴,浮盏赋诗。 琉璃酒盏顺溪漂流,举子拦盏,以杯中花笺为题作诗,佳作系于池畔柳树之上,主打一个热闹气氛。 州桥夜市,傀儡考经,胡饼拆字。 傀儡考经,即木偶戏演《论语》典故,演戏过程会特意隐晦出错,举子需得指出戏中错漏,非常考验学问功底。 胡饼拆字,即夜市卖的波斯千层酥,其中会夹着一些诗篇题目,举子购饼如抽考卷,答对了赠送一杯玫瑰露。 白矾楼,玫瑰密语。瓷碗装着波斯玫瑰露,碗底刻有《周礼》章句,若举子可详细说出章句的渊源出处,即可免单。 一种种奇特的玩法,既不失文人的风雅,又不失乐趣。 自举子遍布京城的那一刻,汴京的一切都在为春闱大试的举子服务。 一向都是老老实实苦读的的举子,哪里见过这玩意? 简直是让人乐不思蜀! ....... 第十七章 你办事,我放心! 曲院街,江府。 雨击檐铃,灯火摇曳。 棋坪。 一袭淡灰锦袍的江昭摩挲着墨玉子,眉梢凝霜,拈棋悬停半息,落子。 黑子即落,江昭不禁一笑,望向对面:“祖父,您输了!” 对面,一位须发斑白的老人慈祥的放下手中白子。 “后生可畏啊!”老人赞誉了一句,又说道:“不愧是我江氏麒麟儿!” 老人双目矍铄似鹰隼,令人凛然,一脸的笑容,却是令皱纹都消失不少。 此人,正是江昭的祖父江志,屹立朝堂二十余年不倒的老御史。 时至今日,官居右副都御史,已是正三品之身。 御史一职,一向是位低权高。 要是真论起来,这就是一把刀! 一把政斗的刀。 监察弹劾文武百官,考核官员治政政绩,风闻奏事特权,中枢谏议之权,要案司法终裁....... 一桩桩一件件,不仅意味着含权量不低,也意味着“含人情量”贼高。 或许,有官员违规办事,御史隐而不报;或许,有官员政绩不佳,御史选择松松手;或许,有官员本应罢黜,御史为其说了好话...... 这些事情,都太积累人情。 也因此,但凡长久任职御史的官员,都是无可置疑的“清流”,一旦有遭到污蔑的迹象,就有一堆人上奏疏为其澄清。 这就是一些人的保护伞! 而作为屹立台谏二十余年的老御史,江志究竟积累了多少人情,谁也不清楚。 但,或许可以从侧面悄然窥之。 江昭谦虚一笑:“说起来,孙儿还尚未恭贺祖父高升呢!” 前些日子,江志又得到了擢升。 正三品,右副都御史! “呵!”江志连连摇头,一副不在意的样子:“临了要致仕,升一级也不稀奇。” 以国制论之,官员年满七十,应致仕,武将若体力不支,可经官家特批而致仕。 也就是说,七十岁才是法理上的的致仕年纪。 不过,为官一途,无时无刻都有变数,真正熬到七十岁退休的官员,非常稀少。 一则,因健康因素,绝大多数官员都很难熬到七十岁,几乎都是尚未致仕就暴亡。 二则,政治斗争有赢家也有输家,一旦政治失势,几乎都会被迫提前致仕。 因此,真正干到七十岁致仕的官员,可谓相当少。 如今,江志已经六十五岁。 老人家身体倒是硬朗,但一生宦海沉浮,临了怎么着也得享享清福。 要是不出意外,等到江昭考上了进士功名,这一年半载的时间,老人家都会带着江昭四处走动,传承人脉。 然后,就会上书乞骸骨,主动请辞,安享清福。 事实上,擢升一事,江志也颇为自得。 自古致仕,一般分为两种,即提升了待遇的致仕与并未提升待遇的致仕。 十个官员,往往只有一两个官员有机会趁着致仕提升一级。 当然,这是综合了小官员的数据。 庙堂之上,致仕荣升一级的概率近七成,这事不稀奇。 提升一级待遇,也就是提升为虚职,临了要致仕,提升待遇的不少,提升一级官位的可是少见。 江志作为二甲进士,从小县官做起,入京以后一直扎根谏院,长达二十余年,一向是左右逢源,不争不抢,就连御史顶端的左都御史,这位正二品的大员也受过他的恩惠,人脉可谓相当到位。 本来,江志这几年是准备老实实熬的一段资历,混个从三品银青光禄大夫荣休。 怎料,江昭成了韩章的唯一弟子! 而这个几年,自从江昭拜师韩章始,韩章可谓一路高歌。 也因此,江志也受了益,擢升到了从三品。 恰好,前段时间右副都御史上奏致仕,正三品的官位空缺。 江志也没打算真的争,仅是试探性的隐晦表达了意思。 结果有了韩系官员的助力,兼有海氏为首的清流,江志又是资格最老的御史,台谏人脉甚广,又是即将致仕,有“荣休升一级”的buff,不少人都给了个面子,竟然真的把他抬了上去。 右副都御史,正三品,负责掌管谏院。 当然,此事过后,老人家致仕之时,官位估计也不太可能再有再变动的机会。 台谏,也即御史台与谏院的统称,其主官的上限就是两位正二品的左、右都御史,而作为左、右都御史的佐官,正三品的右副都御史几乎已经摸到了台谏体系的天花板。 饶是如此,这事也值得庆贺。 从三品银青光禄大夫荣休与正三品实权御史荣休,那可是两个概念。 “那孙儿究竟是恭贺呢?还是不恭贺呢?”江昭笑道。 “你有出息,江家后继有人,就是最好的恭贺。”江志抚须说道。 江山代有人才出,他的未来一眼可定,孙儿的未来却是未定。 而孙儿的未来,也即家族的未来。 江昭点头,没有说什么。 既然享受了江氏嫡长子带来的福利,他自然也会承担起相应的责任。 一个家族,要想真正的繁荣,绝非一代人的事情。 起势,开拓,稳势,大成,这是不可或缺的进程。 一如相州韩氏,将来韩章宰执天下十余载,又是两朝鼎固江山的存在,可谓真正的繁荣家族。 饶是如此,也不可忽略其长辈的功劳。 其祖父官至知州,父亲官至右谏议大夫,两代人积累了不俗的官声人脉,兼有天子荣宠,方有第三代的韩章一举大成,封公拜相。 江昭也是如此。 曾祖父从四品荣休,祖父正三品荣休,一个是起势、一个是开拓,老父亲江忠则是稳势守成之人。 作为从小声名彻响天下的他,定位自然是“集大成者”。 不过,哪怕他自幼过目不忘,要想成为“集大成者”的一代,难度也不低。 俗话说,一流的文人在庙堂,二流的文人诵诗词,那可不是夸张话。 诗人词人,要不是智商不行,玩不转官场,仕途不顺,谁没事会放弃庙堂,跑去作诗诵词呢? 诗词,看似高端,实际上就是陶养身心的东西而已。 仕途顺的人,天天忙于国家大事,哪有时间去研究诗词,仕途不顺的人,实在闲得无聊,才有时间哀怨。 哪有什么怀才不遇啊? 诗人词人就是失败者联盟! 话很难听,但就是事实。 窥一斑而知全貌,可知官场何其难混。 当然,事在人为,这事也不是完全没机会。 祖父是右副都御史,高居庙堂,正三品实权清流。 父亲是淮左江氏一族的族长,妥妥的郡望。 母亲是海氏嫡女,海氏世代簪缨,一门五翰林,实力不可小觑。 老师韩章,下一任文官一把手,百官之首,也即是文官正统。 江昭本人,神童出身,且是名扬天下的淮左江郎。 神童、名扬天下,地头蛇、清流门第、文官正统。 五道buff! 要是他真有本事撑得住场面,相州韩氏、江宁海氏,淮左江氏、陈氏、张氏,乃至于兰溪王氏,几代名士积累的声望和影响力都将为其支配,他又是韩系下一代的核心人物,未必就不能被推上高位。 一局棋下完,江志沉吟道:“入京还是以科考为主,你作为淮左举子的领头人,要记得帮助他们克制玩乐之心。” “您放心,我有分寸。”江昭颔首。 春闱大试,这汴京的繁华热闹,未必不是一向隐形的考核诱惑。 玩乐容易,收心却难。 一些举子,第一次见到京城的大场面,要是没人及时拉着,悬崖勒马,估计都有可能玩到入贡院的那一天。 这并不是好事! 江志点头道:“你办事,我放心。” ....... 第十八章 嘉佑龙虎榜! 一月初,江昭聚集了淮左举子,郑重的说明了入京的目的。 自此,折桂居鲜少有人出入。 淮左举子不再游玩,而是长时间啃读书本,相互探讨知识,力求鲤鱼跃龙门。 就连自幼过目不忘,观政五年时间的江昭,也沉浸于研究策论。 自幼过目不忘的他,论起脑海中的知识量,哪怕是老师韩章也未必可以媲美。 然而,天下英雄豪杰实在太多,却是万万不可松懈。 特别是“嘉佑”这个年号,让他不敢有半点疏忽懈怠。 虽然一个是大周,一个是大宋,但谁也不敢断定这究竟是不是另类的“千年龙虎榜”。 因此,江昭全身心的投入于策论一道。 科考一途,考的无非是诗词、时政、经义与策论,隐晦性的则是书法。 其中,又尤为重视策论一道。 一个学子策论的水准,往往是综合性的东西。 策论这种东西,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最是难以拉开差距。 也因此,一旦拉开了差距,起码个也是二甲前列。 这也是江昭最为擅长的科目。 观政五年的他,作起策论要深度有深度,要广度有广度。 所谓一白遮百丑,江昭有意搞好策论,尝试搏一搏一甲。 求上得中,以一甲为目标,哪怕不能入一甲,起码也有机会考个进士功名。 折桂居的读书气氛慢慢兴起,已是紫袍披身的江志,偶尔也会抽空探望,不时透出一些知晓的往年的考题,供给同乡举子参考,送一些顺水人情。 二月二十八,苦读近一个月的淮左举子再次出门游玩,去了玉清观。 为的则是许愿,希冀三清老爷保佑,考前图个吉利。 玉清观供奉着三清与孔夫子,若举子去参观烧香,就可长敲清梵钟,诚心许愿。 过几天,举子们就将正式步入贡院科考,特意考前求一求三清老爷,拜一拜孔夫子,也是常态。 玉清观。 千年银杏树下洒了不少碎银,一位位举子捧着三支线香,忽隐忽灭间插入香炉。 “咚!” 暮钟声响起,江昭顺势插香,默念道:“但愿,不负十年寒窗”。 这十多年的读书,他可是一点也没取巧,真的苦读。 就连五年观政,也苦。 毕竟,真要论起来,边疆之地,无论是衣食住行,都不可能有淮左舒适。 偶尔繁忙起来,兵戈相争,那就更是劳累。 “大郎,二郎,赶紧过来许愿!”一位望上去两鬓微白的书生,一脸笑意的招了招手,呼向两位年轻人。 他的两个儿子,一位身着竹纹襕衫,约莫二十一二岁的样子,其一脸兴奋,性格似乎很是外向乐观;一位十八九岁的样子,身着灰袍,相形之下,反而要沉稳不少。 江昭礼貌的往后退了一步。 同行的陈辅与张辞两人也上好了香,许了愿望。 张辞说道:“子川,走吧!” 江昭点头。 子川?! 此言一出,那十八九岁的沉稳灰袍举子猛地转身,眼中尽是意外。 他拱了拱手:“敢问兄台可是淮左江郎,在下苏......” 一句话没说出口,又是一道呼喊声响起:“子宣,过来上香。” 说着,走进一位四十来岁的举子,其后跟着一位十七八岁的锦袍书生。 江昭意外的止住脚步,那行礼的十八九岁的沉稳举子,似乎有意喊住他,相互认识。 春闱期间,特意来大相国寺烧香的无一例外的都是举子。 不过,绝大多数举子都得是三四十岁,这次怎么猛地冒出来一堆二十岁左右的举子? 苏? 江昭不禁眯起了眼睛,拱手行礼道:“在下江昭,字子川,不知兄台可是要叫住我?” 沉稳举子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喜色,连忙点头道:“在下苏辙,字子由。方才观兄台的朋友唤了一声子川,我便暗自惊奇。天底下,不到二十岁就入京科考的举子,又是字子川的,应属名扬天下的淮左江郎,心中不胜欣喜,就连忙喊住了兄台。” 苏辙! 江昭心头猛地一沉。 苏轼、苏辙,嘉佑二年,上强度了啊! 果然,不管哪个世界,但凡是嘉佑二年,就必有千年龙虎榜。 要是没错,那两鬓微白书生就是苏洵,二十一二岁的竹纹襕衫举子是苏轼。 三苏啊! “要是天底下没有第二个淮左江郎,那兄台应该是没认错人。”江昭心头惊诧,面上却是一脸的温和,举止得体,尽是君子风度。 面不改色,这是为官的基本要求。 只不过,有的人是为官上任几十年才练出来,有的人是天赋好,可以轻松控制面部表情。 两人说了没两句话,那后面走进的中年举子一脸的惊诧,走上前拱手道:“不曾想,竟是【淮南麒麟】当面,在下曾巩,字子固,这是舍弟曾布,字子宣。” 又是两个牛逼人物! 江昭暗自惊诧,面上平静如水:“久闻南丰先生大名。” 四十岁的曾巩,尚未进士及第,但已然名气不小,只因其恩师是文坛领袖欧阳修。 当然,曾巩的声名,还是远远不及江昭。 毕竟,江昭是有传世佳话的人物,且是传世佳话的主人公之一。 而曾巩,则是偏向于沾了欧阳修的余晖。 不管将来的他会何等的出名,反正四十岁尚未进士及第的他,声名并不是很旺,也没有展现出一位文坛领袖弟子该有的水准。 起码,现在是这样的。 文坛领袖,单单有才可不行,权也得兼顾。 江昭声名彻响天下,一句恭维的话让曾巩甚是欣喜,连连点头道:“薄名而已,不敢当。” “在下张辞,字子安,淮左人士。” “在下陈辅,字伯甫,也是淮左人士。” 人一多,交流俨然不局限于苏辙与江昭两人,陈辅、张辞二人得到了江昭的授意,当即自我介绍。 春闱大试,无非两个值得重视的事情。 考试,交友! 事实上,这就是年轻一代交友含金量最高的时间段,任何一个不知名的朋友可能都是举子。 “在下苏轼,字子瞻。”一袭竹纹襕衫的苏轼上完了香,一脸笑意的走过来。 “苏洵,字明允。”一袭襦袍的苏洵也走了过来。 一行人相继回礼。 就在这时,又有人走了进来。 江昭抬了抬眼皮,还有谁? “子固兄,许久不见。”一位三十多岁的书生走近,向着曾巩拱了拱手。 因认识曾巩,这人乘势加入了进来。 书生又向着众人拱手道:“在下章衡,字子平。” 章衡身后,一个年纪小一些,约莫二十一二岁的举子走近,说道:“在下章惇,字子厚。” 唐宋八大家之四! 千年龙虎榜状元郎! 端王轻佻,不可君天下! 都是狠人啊! 江昭环顾了一眼。 名人有点多啊! 幸好,江子川名扬天下,也是牛逼人物! 一经交谈,几人初步相识。 不过,因春闱在即的缘故,却是不可能一起饮酒玩乐。 说了没一会儿,相互道别,约定出了考场再一起玩耍,也就分别。 走出玉清观,江昭仰天微叹。 此刻,心中只有一个想法。 临时抱佛脚! 第十九章春闱! 嘉佑二年,二月初一,大吉。 日光初绽,暖阳洒落,却异常的压抑。 无它,举子实在太多了! 贡院议门,目之所及的学子,都是历经了县试、府试、院试、乡试四次大考的天骄。 这些人,都是故乡万里挑一的人才,凤毛麟角一样的存在。 然而,此刻却比比皆是。 人们常说:是金子就会发光! 但很可惜,汴京照耀着天子光辉,遍地金光。 举子,仅仅是入场卷。 一位位郡县备受尊崇的饱学之士,不辞千里赶赴汴京安,置身于这殿试考场,最终成为了人堆里毫不起眼的小透明。 这种转变,很是让人不适。 不到汴京,不参与春闱,真的很难体会到饱学之士多如牛毛的震撼冲击。 举子自是博学,为一县少有的人才。 可惜,这是春闱大试。 “咚!” “咚!” “咚!” 鼓声不止,江昭也不禁为之震撼。 一场春闱,四十万考生选出过万举子,再次选拔出三四百位进士,一甲三名,二甲往往是五六十人,三甲则是三百人左右。 四十万考生,仅录取三四百人! 千里挑一吗?不,不是! 实际上,是要成为前百分之零点一。 这是两个难度。 龙门炮响,举子们缓步走进考场,心里怀揣着的一腔热血,隐隐间已经凉了大半,隐含的则是对未知和害怕失败的惶恐。 科考三年一次,人生又有多少个三年呢? “走吧!” 江昭望向淮左举子。 一行人点了点头,纷纷上前排队。 验明正身,搜检防弊,领号舍签,唱名入闱...... 历经千百年的春闱科考,流程已然相当流畅,不到两柱香,江昭已然进入了号舎。 他的运气不错,号舎相对干净。 春闱大试,累计三场九天,第一场考帖经墨义,第二场考策问时务,第三场考论、判、诏、诰、表。 九天,时间上相当充裕,江昭也不着急,认真的打扫了卫生,烧起炭盆,戴好护膝,熬煮了一碗羹汤入肚。 时值二月初,气温仍是偏低,一杯羹汤入肚,立刻暖好了身子。 九天的科考,注定是一场持久战,好好吃饭喝水,有益于保持科考状态。 过了一会儿,江昭打开了考卷,第一场考的是经义题。 既考验圣人之学的理解,也考验学子破题答题的水平。 “《尚书·洪范》云:皇建其有极。” 就这么一句话。 要求则是须引《洪范》《中庸》《孟子》三经为据,自由答题。 江昭抬了抬眉头。 “皇建其有极”,这句话并不完整,真正完整的应是:皇建其有极,敛时五福,用敷锡厥庶民。 典型的君王之道! 这句话说的是君王要不偏不倚,中正中庸,一旦建立起自己的最高准则,治政天下,黎民百姓也将以君王的准则为准则。 也即,以君王为施政主体,聚五福于黎民百姓。 破题并不难。 汉唐注疏,孔颖达曰:大中至正。 这句话注重无偏无党,也就是破题的关键。 扣准“建极”二字,建极也即治政总纲。 区分“敛”、“敷”二字,敛即聚拢天德,敷则是实施教化。 当然,除了这几个字,其它方向也可破题,无非是狭窄一些。 这一题,真要是作答并不难,难的是要答出水准,答出高度。 沉吟了一会儿,江昭欣然提笔:“臣闻《洪范》九畴,皇极居五,乃圣人敷锡厥庶民之枢机也。” 一句话,堂皇正大,点名主旨。 “夫皇建其有极者,非特谓垂拱......” “孟子曰:尧舜之道......” “今陛下绍统垂裳,若欲追三代之风,当法《洪范》惟辟作福之诫。昔光武.....” “臣草茅新进,罔识忌讳,敢竭刍荛......” 一杯羹汤入肚,江昭如有神助,文采飞扬。 不多时,一张书着漂亮馆阁体的文章,已然作好。 江昭笔锋悬停,又暗自斟酌起来。 一篇本就上佳的文章,修修改改了好几遍,越发不俗。 三日一过,就是第二场考试,也即策问时务。 这是最受官家和考官重视的一场。 一个人的策论水准,往往透露出着这人是否有治政能力。 而春闱选出的举子,无一不是要去治政的人才,这一场自然受到高规格重视。 据说,这一场一直是官家或宰辅大相公出题。 “《管子》云:仓廪实而知礼节。然,今江淮水患频发,流民日增;西北榷场萧条,边储不继。何解?” 江昭精神大振。 这一题有意思。 既得有大局观,又得切实可行。 切实可行,这对于绝大多数考生而言都是一头抹黑。 从未观政,何谈治政? 也正因此,江昭非常喜欢。 越是难,就越是容易让他拉开与别人的差距。 否则,五年观政,岂不白干? “臣对:臣闻民为邦本,本固邦宁;兵者国器,器利国威。 今江淮潦灾,饿殍塞途;西北烽警,戍卒寒衣。此二患并起,若筑堤壅川,水溢必溃;若剜肉医疮,疮痍愈深。臣谨稽旧典、酌时宜,条陈三策以对。 其一,安民在急,可疏江淮之壅滞。仿耿许以...... 其二,铸嘉祐之隆平....... 其三,西北之边备...... 民瘼不恤,则边烽虽靖而国本摇;兵备不修,则仓廪虽实而外侮至。若行常平、屯田、市易三策,则江淮流民化为编户,西北戍卒皆为锐士;更以中枢统筹、御史监察为纽......” 号舎,唯余作答的沙沙声。 一张卷子答满,江昭吹干墨迹,长长舒了口气。 一摸额头,已然大汗淋漓。 相比起其他举子,他的作答好就好在切实可行,这也是观政五年的优势。 那些没有真正治理过的举子,太容易把事情理想化,无一例外! 这也是策论几乎拉不开太大差距的缘故。 往年的策论,考官几乎都是挑挑拣拣,勉强选一些不那么理想化,又不失大局观的策论排在前列。 江昭又一次斟酌起了语句,连着修改了两三遍,再答策问。 翌日午时,江昭不急不慢的交卷。 第二场既过,科考事宜已经过了七七八八。 第三场的论、判、诏、诰、表,含金量甚至还不如第一场的帖经墨义。 也因此,这一场举子往往是走个过场。 当然,哪怕知道第三场含金量不高,江昭也并未有半点松懈。 这是态度问题。 这种题,几乎不可能拉开什么差距,江昭也就中规中矩的答题。 于是乎,历经九天六夜,三年一度的春闱大试,就此完毕。 举子考完,收卷弥封,誊录对照,押送朱卷,呈递内堂,也意味着考官的工作正式开始。 往后的阅卷过程,门道可不少。 这一次,十七位考官,翰林院出两人,科道两人,六部十三人。 这些考官,几乎都是三鼎甲亦或是庶吉士,学识渊博,相当不凡。 而这一次的主副考官,来头更是不小。 主考官欧阳修,添为刑部尚书,金紫光禄大夫,妥妥的正二品大员。 此外,欧阳修还是这一代的文坛领袖,仕林声望斐然。 一般来说,春闱主考官与副主考官是正二品大员与正三品大员相搭配。 这一次,因礼部尚书韩章尚未入京的缘故,其举荐了丁忧完毕没多久,官复原职的礼部左侍郎王尧臣为副主考官,官家欣然应允。 副主考官王尧臣,添为礼部左侍郎,银青光禄大夫,正三品大员。 无论是欧阳修,亦或是王尧臣,都是仕林声望上佳的人物。 二月十日,大吉。 以主考官欧阳修与副主考官王尧臣为首的十七名考官,于至圣先师像前烧香,行三叩九拜大礼。 其后,一齐盟誓:文章优劣为据,绝无偏私,寒门贵胄,试卷弥封,皆以才学取士,锁院期间,不通书信,不会私客,杜绝请托。若有负圣托,徇私舞弊,甘受天谴。倘违此誓,人神共戮,子孙不昌。 这都是老规矩,欧阳修与王尧臣都是官场老油条,哪怕两人此前都并未主持过春闱,却也并不影响两人熟悉流程。 该走的流程走完,主考官欧阳修开始谈起取士要求,以及相对重视什么样的卷子。 这也不稀奇,几乎历任考官都有自己的偏好,以此相对倾斜排名。 但无一例外,起码不能太过假大空。 这些卷子,可都是要呈递官家检验,要是官家察觉取士的质量不高,那就得让人重新批卷,考官也会受到惩罚。 也因此,不管考官相对的偏好是什么,起码卷子的整体质量不能差。 欧阳修强调了几个点:言之有物,字迹简洁,经世致用,言简意赅。 也即要说事要说到正点上;反对浮华的骈文,青睐于简洁质朴的文章;重视实用之学,策论部分需结合时政,提出切实可行的对策;文章不要写的太啰嗦。 欧阳修说得差不多,王尧臣又补充了一些要求,主要是着重于一些常规的避讳,特别是圣人名讳,一旦有人冒犯,无论文章怎样的好,通通不取。 历年都有一些不注重细节的人,落败于此。 如此,正式开始阅卷。 第二十章 策论第一! 万余位举子,一人考三场,也即近三万张卷子,因一份卷子得经几个考官过手的缘故,又增加了不少工作量。 批卷时间约十五天左右,须得批好卷子,并以优劣排好序。 这是一场硬仗! 其中,主、副两位考官都不参与批卷,主要负责统筹考务、监督流程及裁定争议卷,核心职责是复核与终审,定下最终的排名。 因此,两人的目光会着重于底下考官推荐上来的卷子,也即荐卷。 一份卷子,起码经过两位考官的手,两位考官都认为不差,那就可将卷子挑出来,放入“荐卷”名单。 一般来说,一位考官有三十份荐卷名额,荐卷又分正卷与备卷,一起呈递于两位主副考官。 十五位批卷的考官,一场呈递上去四百五十份卷子,两位主副考官会慢慢挑选卷子,初步单场排名,剔除一些自认不合格卷子,仅留下四百份左右。 如此,三场皆是剔除一些不合格的卷子,累积留下一千两百余份卷子。 这会儿,卷子就已经批完,哪一份卷子是什么成绩水平,排序是什么水准,都已经出了结果,且有考官标注。 是以,弥封的名字就此可以打开,进行最后的综合排序。 理论上,一人考三场,一千两百份卷子也就对应四百人。 但这仅是理想化的考量,实际上因考生偏科的缘故,三场考试,一些考生可能只有某一场考进了前四百名,一些考生则是某两场考进了前四百名,唯有少数考生,三场都进了前四百名。 一千二百份卷子,对应的考生数量往往是六七百人。 那些三场都进前四百名的人物,注定不可能落榜,排序时最低都是二甲。 两场都考进前四百名的举子也不会落榜,要是策论作得优异,甚至可排于二甲前列。 唯有那些仅是一场考进前四百名的举子,相对危险。 因官家重视策论的缘故,第二场策论考进前四百名的举子也不太可能落榜。 因此,那些只有一场考进前四百名,并且那一场是第一场或者第三场的举子,就注定悲惨起来。 这种举子不在少数,往往有四五百人,而究竟哪些幸运儿能够中第,纯是瞧考官偏好与心情。 所谓的内幕交易,往往也是这个时候出现。 权贵子弟要想通过内幕交易一举中第,实则也得凭本事走到这一步,达到“起码有一科进前四百名”这样一个公认的下限。 综合排序,这一步又会剔除三百余人。 历经荐卷、单场排序剔除、综合排序剔除三次挑选,活下来的就是贡士。 又因昔年有一位名为张元的贡士,殿试时落选愤而投向西夏,并一路干到了宰相的缘故,官家甚是心痛,宣布殿试不在黜人,仅是排序。 也就是说,但凡走到贡士这一步,要是不要求更多,那就已经可以开始庆祝。 当然,有人是闲云野鹤的心态,自然也有人野心勃勃,静待庶吉士考试。 贡院。 主考官欧阳修与副主考官王尧臣挨着坐在一张木质书案边,案上放着几沓卷子,都是底下批卷官送上来的荐卷。 这是“策问时务”场的荐卷,足足四百五十份,呈递上的荐卷都是要两位主考官进行初步筛选排序的卷子。 经三次初步筛选排序过后,要是考官们都无异议,就可拆掉弥封的名字,十七位考官一起见证,进行最终的综合排序。 而综合排序,也就是放出去的黄榜。 一眼望去,这些策论荐卷上,不乏“荐”、“通”等标注。 荐、通、粗、否,也即考官的四种评介。 有资格拿到主、副两位考官面前的文章,少则一个“荐”字,多则两、三个“荐”字。 此刻,主、副两位考官正一丝不苟的批卷,争取让这场春闱大试尽量公平。 “咦?” 副主考官王尧臣刚刚放下一份卷子,又顺手抽起一份卷子,望了一眼不禁轻微一讶。 主考官欧阳修闻声,丝毫没有关注的意思。 春闱大试,批卷过程的惊讶声实在太稀松平常,根本不稀奇。 若是王尧臣自觉手中的卷子足够优异,他自会与自己商量,一起给予这份卷子一个公正的排序。 “臣对:臣闻民为邦本,本固邦宁;兵者国器,器利国威。今江淮潦灾,饿殍塞途......” 王尧臣认认真真的读了一遍文章,喝了一口茶,回味了半响,一笑。 结构严谨,对策系统,具有不俗的可操作性,且引古证今,兼顾皇权威严与士大夫诉求。 有意思! 江子川,不差! 荐卷排序这一环节并不能拆封考生的名字。 不过,哪怕尚未拆名,王尧臣也隐隐认出了卷子的主人。 这种堂皇正大而又切实可行的策问,没有真见识绝对作不出来。 特别是涉及边疆,莫说是举子,哪怕是一些庙堂上的朝臣,给出的对策也未必比这文章上的有效。 作这文章之人,绝对去过边疆,且受到过封疆大吏的倾力指导。 这篇策论,几乎可列为独一档。 高水平的举子,边疆学习...... 不难猜! 作为韩章的唯一弟子,又是名扬天下的人物,或许江昭都不知道,他受到了韩系人员非常之高的关注度。 更别提他曾经书信一封安抚丁忧王尧臣,那就更是受到韩系人员的关注。 王尧臣一伸手,这份卷子就归入了荐卷的最上首。 要是这卷子真是江昭所作,那自然最好,顺带提携了未来的韩系核心。 要是这卷子不是江昭所作,那也无妨,这卷子本就有策论第一的水准。 “嗯?” 欧阳修有些意外的抬头,伸手抽过卷子。 直接排第一? 王尧臣没说什么,仅是点头。 ....... 时间过得很快。 历经十五天批卷,初步排序,几场考试的第一名已然出炉。 第一场帖经墨义,第一名窦卞,字彦法,文章水准有争议,但经过十几位考官过目,还是坐稳了位置。 第二场策问时务,第一名江昭,字子川,一篇文章得到了主、副两位考官的认可,不少考官传递评阅,也甚是认可。 有些东西,不对比不知道,一对比就很容易分出优劣。 第三场考论、判、诏、诰、表,第一名苏轼,字子瞻,一篇《刑赏忠厚之至论》,甚得欧阳修青睐。 初步排序已经排好,文章水准也有了定数,自此弥封的名字就可拆封,进行综合排序。 以往文质彬彬的十几位考官,都有自己的门路,为了一些争议不断的三甲名额,却是吵得不可开交。 ...... 第二十一章 会元! 二月二十一,阴。 天色尚是昏沉,贡院外就已然站满了引颈而望的举子。 人山人海,甚是稠密。 让人惊奇的是,这样万人齐聚的大场面,竟是出奇的寂静,举子无一不是噤声,等待着张贴黄榜。 甚至,有些人为了早一点望见自己的成绩,愣是贡院外熬了一宿,就位静待放榜的那一刻。 淮左举子也赶来看榜,挤来挤去。 就连本应上朝的右副都御史江志,也特意称病告假,为的就是第一时间知晓孙儿的成绩。 除了江志,贡院外不乏一些装饰贵重的马车,俨然也是权贵人物,告假看榜。 “怎么样,有没有把握?”黄榜尚未张贴,江志竟然生出些许紧张感。 “不太清楚。”江昭沉吟着摇了摇头:“还是等黄榜张贴吧!” 一场春闱究竟能不能考上,不但是看个人才学,也得要一定的运气。 江昭自觉稳一个前五十应该没什么问题,但前五十显然不是他的目标,究竟能否更进一步,谁也说不准。 此刻,江昭也心中紧迫,不自主的屏息。 江志点了点头,六十多岁的老头,仰首望来望去。 而相似的场景,遍布周遭。 期间,苏轼、苏辙、曾巩、曾布、章衡、章惇几人都走过来打了招呼,江昭礼貌回了礼。 这十几天的休息时间,几人曾聚在一起游玩,已经成了朋友。 苏轼、曾巩和章惇心中焦急,往人堆挤了进去,余下三人则是与江昭站在一起。 不过,几人都没有说话的心思,就这样静静的站着。 “黄榜来了!” “来了来了!” 一声惊呼,激起千层浪。 禁军护送着几位考官张贴黄榜,那些举子心中着急,却也不敢逾矩。 不一会儿,黄榜张贴完毕,一些喜讯也陆陆续续的传出。 “五十七名!” 有不惑之年的灰袍老者望见了自己的名字,大声喊了出来。 “九十七名!” “我中了,我中了!” 有两鬓微白的汉子仰天长笑,喜极而泣。 “不可能,我怎么没中呢?” “我自己考的,我的才学,怎么可能不中呢?” 有举子双目睚眦欲裂,质疑春闱的公正性,遭到禁军阻拦,意气风发不复,竟似是垂暮老者一样。 “啊啊啊!” “我对不起乡亲们的期望,我对不起妻儿老小!” 有举子以头撞地求死,头破血流,遭到禁军阻止。 “哎呀!” 几十位富商一拥而上,围住一位自称“三百七十名”的中年贡士,希冀榜下捉婿。 “公子可曾婚配?” “未曾。” “小女年方二八,嫁妆七千两,温柔贤淑......” “公子,小女年方二七,嫁妆八千两,素有贤淑名声......” “一万两,外加水田百亩!” 不一会儿,已经出了结果,那出钱一万两的富商捉到了进士女婿,连忙遣人护着贤婿,悉心呵护着远去。 因殿试仅排甲第,不黜人,是以贡士就是未来的进士,榜下捉婿自然也不再是捉过了殿试的进士,而是捉过了会试的贡士。 手快有,手慢无。 有人欢喜有人愁,张贴了黄榜,心中的侥幸消除,注定是狂欢与悲丧俱在。 狂喜,彷徨,恐惧,渴求,挣扎,侥幸,一时间充斥人间。 本是站在江昭身边的苏辙、曾布、章衡三人,此刻心中也有些耐不住,往人群里面挤进去。 就连江昭,也不免心中躁动了不少,向着黄榜望去。 不过,他无需去挤,祖父江志提前遣了几个识字的小厮去看榜,他的书童禾生也早已挤进了人堆。 长时间高居庙堂的老爷子江志,竟也不免背着手踱步走来走去。 这种事情,上至权贵,下至寒门,谁也无法幸免。 “中了,中了!” “公子中了!” “公子是会元!” 会元二字一出,如投石入潭,引得不少人注目。 “这是哪家的公子?” 几个喊着的小厮尚未走出人堆,就有人问了起来。 “淮左江子川是第一名。”有中了黄榜的贡士答道。 举子一旦中了黄榜,急切的心就会彻底定下,也就有了望一眼第一名和最后一名究竟是谁的闲心。 “江子川?”有人惊诧道:“莫非是【韩门立雪】的淮左江郎,江昭?” “就是那位!” 这时,几个小厮也走到了江昭与江志身边,喜气洋洋的汇报喜讯。 “赏!” “都赏!” “几个去看黄榜的赏五十两,待在宅子都赏十两!” “哈哈哈!我孙儿中了!” 江志抚须大笑。 会元啊! 一般来说,殿试不会大幅度的更改名次。 更别提孙儿还是名扬天下的人物。 哪怕再是改变名次,怕也能稳一个三鼎甲! 三鼎甲,什么概念啊? 一时间,江志长笑不止,一把老骨头尽是透出意气风发。 一经赏赐,可谓主仆欢心,皆是一脸的喜意。 “那位就是江子川?”有上了榜的贡士望向举止儒雅的江昭,认可的点头道:“不愧是会元啊!” “不愧是淮左江郎,不单尊师重道,名满天下,才学也是一等一的好啊!”有贡士赞同道。 这就是名声的好处。 过往,几乎历年的会元都会遭到质疑。 凭空的冒出来一个不知名的人物,你说你是第一? 我不信! 如今,江昭声名之旺冠绝一代,会试第一却是少了很多争议。 当然,考官排序时可能也有这样的考量。 若是有一人与江昭才学一模一样,那排名更高的一定的江昭,为的就是减少一些无端的争议。 “诶,第二是谁啊?”有未曾登上黄榜,心中不服的举子盯上了第二名。 “记得是叫章衡。” “凭什么,他凭什么第二?”考生大声质疑了一句。 江子川名扬天下,老子干不过,也就认了,章衡一个寂寂无名之辈,凭什么第二? “我自认不比他差,凭什么他是第二,我这样的才学都未曾上榜?有黑幕!” ....... “子川,你可得请客啊!”苏辙笑着走出了人堆。 有了结果的他,心中安宁,走起路来可谓闲庭信步,无声间透露出意气风发。 江昭一笑:“瞧子由一脸的喜色,我定让子由不醉不归。” “如何?”江昭拍了拍苏辙的肩膀,笑而问道。 “七十八名!”苏辙笑道。 他一次科考就中第,心中很是高兴。 “这次,定然得好好庆贺。”章衡走了过来,举手投足尽是意气风发。 同一时间,走过来的章惇脸色很是难看。 他也中了,但作为叔叔,他没考过侄儿。 作为叔叔,输给侄儿,他不服! “恭喜子川。”章惇上前行了一礼。 “多谢。”江昭望出章惇脸色不对劲,却也不知该怎么安抚。 毕竟,章惇是上了榜的,只是人家自我要求够高,心中不满意而已。 章惇沉着脸站了几秒钟,一边往边上走去,一边说道:“恭喜侄儿名列第二,但愿侄儿实至名归。” 章衡心中正是欣喜,并不与族叔计较。 不一会儿,苏轼也走了出来。 “怎么样?”江昭问道。 “五十三名。” 江昭微微点头。 一般来说,一甲三名,二甲六七十人。 论、判、诏、诰、表第一的成绩应该是把苏轼的综合排序拉高了不少,达到了二甲末的水准。 一如苏辙,七十八名,差不多就是三甲前列的水准。 当然,考了二甲末或三甲也并非没有翻身的机会。 实际上,哪怕考中了进士,都还有一场考试,也即庶吉士考试。 一般来说,一甲三名是直接授予官职,入职翰林,任职翰林官员。 所谓非进士不得入翰林,非翰林不得入内阁,翰林院就是朝廷的人才储备库、六部尚书、内阁大学士的摇篮。 二甲与三甲进士也有机会入翰林,也即庶吉士考试。 过了殿试,礼部还会举行一场选拔,三四百位进士选出三四十位庶吉士,一齐入翰林院学习深造。 这些入翰林院学习深造的进士,暂时不会被授予官职,经过三年的深造学习,还会有一场考试,名为散馆考试。 三四十人,有三四成的人可以通过散馆考试,就此留在翰林院,正式授予翰林官职,于翰林修书,自此可称出身翰林。 上岸的十几人,也就是三年一次春闱大试,普天之下万万读书人中最为优异的存在。 一届,几十万学子,选出过万举子,又选出几百进士,几百人又选出十余人,可入职翰林。 这十余人,前程无量,就算是熬资历都能熬到三品。 当然,因政治争斗和身体因素,实际上也就五六个人有机会熬到三品,其余的要么是遭到政治打击,要么是身体不行,没有熬资历的天赋。 饶是如此,却也相当不俗。 熬资历就熬到三品,何其恐怖? 江昭望了望几人。 苏轼、苏辙、曾巩、曾布几个都是二甲末或者三甲,这没得说。 但考庶吉士一事,却不一定。 毕竟,就几人未来的成就来看,曾巩肯定都是自己菜,庶吉士无望。 苏轼、苏辙和曾布,这几位大概率是成了庶吉士。 几人都是干到了文官顶尖的存在。 这也不奇怪。 第一次考试,有些人就连考题是什么形式都不清楚,临场发挥差一点也正常。 以往,也不乏一些考生一举从三甲干到一甲。 更何况,这是嘉佑二年? 就在这时。 苏轼一叹,钦佩的说道:“子川之才,真是百年无人望其项背。” 以往,他已自认才学不凡,可真正上了考场,他才知道自己还是小觑了天下英雄。 江昭一怔,下意识的望了一眼章衡。 要是没记错,这话是苏轼评价章衡的吧? 当面就......抢啊? “子瞻太过赞誉,昭愧不敢当。” 当面就当面吧! 不一会儿,其余的人也都出了结果。 曾巩三百一十三名,曾布一百七十五名。 张辞一百六十五名,陈辅未中。 相比起已经二十六七的张辞,陈辅少了好几年的积累,运气也差了点。 此外,参加春闱的两三百名淮左举子,中了二十七人,几乎都是四十来岁的老者。 该说不说,扬州不愧是繁华之地,学业兴盛。 此次万人大考,取三百八十余位进士,差不多是百中取三的概率。 扬州不到三百人参加,二十七人取得贡士,近乎百取十,实在是惊人。 ...... 第二十二章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4k) 文德殿。 灯火摇曳,檀香袅袅。 赵祯一手倚着御案,一手紧握朱笔,批示奏疏。 御案一角,已经摆放了不少批示过的东西,要么是内阁呈上来的折子,要么是两京一十三省封疆大吏上奏的奏疏。 “陛下,韩尚书抵京,特来拜见。”一位紫袍老太监轻声快步走上前通报。 “哦?”赵祯抬了抬头,挥手道:“让他进来吧!” “是。”老太监连忙去通报。 不一会儿,一袭紫袍的韩章大步入殿,步伐甚是急促,就连腰间金鱼袋都撞得叮咚作响。 “臣韩章,拜见陛下!”韩章重重伏拜。 赵祯抬眼望去。 韩章鬓角已染霜色,举止间不复庆历新政时期的意气风发,更多的是沉稳平和。 赵祯心头一叹。 韩卿老了! 朕,也老了! 望着大殿之上仍是俯首的韩章,赵祯罢了罢手:“爱卿不必多礼。” “赐座。” “谢陛下!” 韩章起身,走到御赐位子坐下。 封疆大吏入京,须得第一时间拜见君王。 一般来说,时间要么是入京的第一天,要么是入京的第二天。 韩章是午时抵达的汴京,本是有意过两天再来拜见官家,可他心中实在是震荡不已,根本静不下来。 于是,他也就干脆来拜见。 一落座,韩章就止不住的左右望来望去。 他心中震荡激动,既是急切于见官家,也是急切于再次走进文德殿。 六年前他就来过一次汴京,可那次仅是来面见君王,寻求起复召回之事。 彼时,他已是遭贬六年,这大殿内并没有真正属于他的位置。 如今,以礼部尚书之身返京。 自庆历新政始,仕途就大起大落的他,时隔十二年,终是再度入京,重归庙堂。 赵祯有些怀念,主动说道:“韩卿,许久未见啊!” 作为君王,赵祯从不会过多的在某个臣子身上投入情感。 只是,做法是一回事,结果又是一回事。 人心都是肉长的。 韩章与他,君臣两人相识三十年,又是年岁相仿,时隔六年再次相见,又岂会没有真情流露? 韩章颔首,也甚是感慨:“幸而有官家简拔。” 他这一路走来是真的不容易。 十九岁进士及第,入仕十八年,三十七岁官至昭文殿大学士,位极人臣,主持新政。 然而,就在人生巅峰却猛然坠落,一贬就是十二年之久。 十九岁入仕,三十七岁出京,四十九岁返京。 何谓大起大落? 这就是大起大落! 赵祯微微颔首,说道:“庆历新政一事,朕事后也有反省。新政之事,因施政太急,民间反应太重,朕.....也不甚坚定,最终致使落败,为之奈何?” “陛下言重!”韩章连忙起身,有些坐立不安。 新政失败,肯定是多方面的影响结果。 皇帝态度摇摆不定,也是重要的原因之一。 不过,这种事情岂能说出来? 赵祯是君,可能兴致涌上心头,说出了点藏于内心的真心话。 但,作为臣子的他可不能胡乱认可。 “哎!”赵祯摇了摇头,也不再说过往的事情。 “皇祐四年,朕毅然决意再度启用于卿,朝堂上下争议不断。好在,卿政绩斐然,安定边疆,巩固边防,治政民生,肃清吏治,没有让朕失望。” 赵祯给这位新入京的老臣定了性。 政绩斐然! 韩章没有作声。 这是固有的流程。 君王要适当勉励臣子,臣子则是述职。 “说起来,要是朕没记错的话,韩卿的弟子江昭,就是这一次的会元?”赵祯笑呵呵的说着,目光望向了紫袍老太监。 老太监连忙应声道:“陛下记性真好,江昭就是这一次的会元。” 赵祯微微点头,春闱前三十名的卷子,他都仔细看过一遍。 而前三名的卷子,更是被着重关注。 江昭本就名扬天下,又是韩章的弟子,还是第一名,他自然是有不浅的映象。 赵祯继续说道:“韩卿实在是无愧于国之柱梁,哪怕是为官一方,却也不忘为国储才啊!” 会元? 韩章很是意外。 他是真的不知道这事。 午时入京,休息了几个时辰,就马不停蹄的入宫拜见官家,他还真没时间去关注爱徒的成绩。 不曾想,竟是第一名? 韩章心头微喜,连忙斟酌语句:“子川经纬之才,仕林声望冠绝一代,且是品德上佳,忠君爱国,忧国忧民,确为国之大才。” 既然弟子都考到了会元,那他自然是得狠狠的赞誉,于御前助力一把。 都考上了会元,要是殿试掉落名次,未免太吃亏。 绝大多数举子仅是将三鼎甲划分为独一档次,殊不知三鼎甲也分档次。 而其中,又以状元郎为其最,受到的注目最多,仕途最是通畅。 至于榜眼与探花孰优孰劣,倒是不太好区分。 这倒不是说榜眼不行。 要论起才学,肯定是名次高的才学要好一点。 只是,探花往往相对年轻一些。 科考一途,三鼎甲往往都是三四十岁。 榜眼与探花,仅相隔一个名次,却有可能相差十岁以上。 而无论何时,年轻都是本钱,榜眼与探花的含金量,还真不太好区分。 赵祯含笑点头:“有功于国啊!” “有功便赏。” 赵祯起身,抽出一张宣纸,执笔润墨,洋洋洒洒几个大字跃然纸上——社稷之臣! 墨水一干,老太监就连忙抬起宣纸上的书法,让韩章观看。 韩章一惊,连忙行礼:“谢陛下赐下墨宝。” 赵祯点了点头。 韩章政绩不小,但他已经是正二品的礼部尚书,往上就是入阁。 作为君王,哪怕他心中属意于韩章,却也不可能下场去拉偏架。 天子,永远是规则的最大受益者,他不可能自掘坟墓。 因此,韩章要入阁,只能自己去政斗。 出于弥补和赏赐,干脆赐予一副墨宝,作为嘉赏。 赵祯的意思,韩章心里一清二楚。 是以,韩章恭谨受了墨宝。 君臣叙话,却是绝口不提内阁的事情。 ....... 是夜,樊楼。 胡姬起舞,琵琶轻吟。 朱紫斗酒,狂士题壁。 不时有上榜学子以箸击盏,吟诵“春风得意马蹄疾”,亦有落榜学子眼中泛红,蘸酒狂书“仰天大笑出门去”,引得不少人连声喝彩。 笑语连连,谈天说地。 一时间,望上去又是嘈杂,又是热闹。 这些人,绝大多数都是淮左学子。 自午时看了黄榜,出于庆贺之意,江昭就喊上了淮左学子,以及苏轼、苏辙等几个新近结交的友人,一起设宴饮酒作乐。 因为时间问题,会试过后尚有殿试、庶吉士考试。 考了试,也不乏一些人急着返乡。 届时,这些朋友的时间会变得非常散乱,那段时间很难再凑齐人。 也因此,春闱过后、殿试以前的这十天左右的时间,就是最好的庆贺时间段。 江昭立于左首席位,持箸拈着一块微焦的瘦肉,沉心品味。 这是樊楼正在研制的新奇做法,热锅少油煎制,非蒸非炸,名为煎却又不似煎。 既有蒸菜的鲜嫩,又有煎制的焦香,具体口感,更是可依大厨的水准来掌握。 这是一种偶然间发现的做法,别有新奇滋味。 不过,因做法尚未被彻底掌握的缘故,樊楼并未正式对外售卖。 毕竟,热锅凉油这种东西,掌握好了自然是别有新奇滋味,可要是掌握不好,那就会让人犯恶心。 为了不砸招牌,樊楼这样的大酒楼,尚未彻底掌握之前都不太可能冒险一试。 当然,要是真的掌握了这门做法,或许它会有一个新的名字。 炒! 这是一道樊楼掌柜送的菜。 会元登临樊楼庆贺,掌柜自然是笑脸相迎。 席间,樊楼掌柜问道江昭有没有什么喜好,有意留个善意。 江昭这人,没有什么特别大的喜好。 要真是论起来,也就爱吃。 如此,这道新研究的菜也就送了上来,请江昭点评一二。 当然,掌柜的也是想知道这种做法究竟能不能为文人所接受。 毕竟,文人讲究雅致和风度。 相比起蒸菜和炸菜,炒菜讲究现炒现吃,油水往往附着在菜品上,拈菜的时候可能会存在油滴落到衣裳上的问题。 这可不怎么雅致! 此外,非蒸非炸,有点四不像,也不知会不会犯文人的忌讳。 江昭夹了块肉,细嚼着品味了一会儿,不禁微微点头。 如今,炒菜初创,水平自然是远远不如千年后那样登峰造极。 不过,炒菜这个东西,不单是火候重要,调味也重要。 一个厉害的厨师,通过香辛料的调味就可以保住一个菜品的下限。 起码江昭吃的这一份,已经有后世正常菜品的水准。 一边,掌柜正一脸期许的望向江昭。 “荤素得法,清而不腻,实是上佳。”江昭认真点评道:“若是以竹篾担于碗内,亦或是烧制左右斜向的瓷碗,去腻存清,平添雅意,那就更好。” 简称,摆盘! 大酒楼的客人,往往都是来谈事情、谈生意的人,味道是一方面,格调也是一方面。 炒菜注定充斥油水,要是搞一块小竹篮作为分隔油和菜,无疑是要好上许多。 当然,要是特制一种两边斜向流油,碗底盛油的碗,那就更好。 “小老儿拜谢江会元指点迷津。” 掌柜一脸的欣喜,躬身行礼。 怪不得人家是会元呢! 就这两条建议,非常务实! 江昭温和一笑,罢了罢手,就要说些什么,一道喊声传来。 “子川!淮左江郎,今岁会试第一,岂能无庆贺诗词?“苏子瞻握着羊毫笔,踮脚隔空喊道。 江昭仰首望了过去。 席面以右,苏轼、苏辙、章衡等人,兴致高昂,已经提笔作上了诗词,好几十位举子、贡士围在一起,不时发言起哄。 哪怕仅是望着,也能体会到那异常热闹的气氛。 而当苏轼喊了一声江昭,几十位举子、贡士的目光立刻就移向了他,一脸的期许。 “子川,可赋诗作词否?”章衡起哄了一声。 这话一出,不少人闻声而起,也跟着起哄。 “江会元,可否作词一首?” “来来来,作词赋兴。” “子川,来一首!” 起哄之声,不绝于耳。 “好!” 气氛到位,江昭也来了兴致,起身大步走了过去。 有青衫贡士连忙往外走去,高声喊道:“江会元要赋诗作词啦!” 这道喊声一出,樊楼嘈杂的交谈声猛地一滞。 轰! 忽的,也不知是不是有瓷碗落地,嗡鸣声乍然而起。 “什么,淮左江郎要作词?” “让我瞧一瞧!” “哎呀,实在是大雅之事啊!” 一位位举子、贡士,齐齐往楼梯冲去。 有纨绔子弟猛地冲撞人,吼声震落梁上积尘:“让道! 不一会儿,江昭身边已然聚集了上百位举子、贡士,且尚有不少人正在赶来,亦有人自发的呼朋唤友,往上挤去凑热闹。 一时间,江昭特意包来庆贺的雅阁,已经挤满了人。 这可是淮左江郎作词啊! 几百人围着的中央,江昭身前两张桌子合成一张大的书案,苏轼扶桌,苏辙压纸,章衡持砚、曾巩研墨,曾布观词。 江昭左右踱步,走了十来步,心头已然有了抉择。 别人是作词,他是选词! 执笔挥洒,落于丈余宣纸,诗篇的第一句已经出来。 “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 墨迹未落,又是落笔,曾布心头一惊,诵出诗作:“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好!” “好啊!” “淮左江郎,名不虚传!” 赞誉之声,不绝于耳。 两句诗一出,就知道这首诗篇起码是上乘水准。 特别是那句“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引得不少读书人心头振奋。 江昭微闭双目,似是沉思。 几百人,愣是静得没有半点异响。 几息,江昭再度泼墨挥毫。 一连好几句,引得人群骚动。 “学问勤中得,萤窗万卷书。 三冬今足用,谁笑腹空虚。” 这是说读书艰难,也有点劝学的意思。 “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 “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这两句一出,就连四十余岁的曾巩也为之叫好,自发的诵起了诗句。 有白发贡士捻断数根银须,老泪纵横:“四十载科场蹉跎,竟被少年郎道尽悲欢!” 这两句,简直是将人生大喜事归纳得恰到好处,实在让人忍不住注目。 ......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 有耕读传家的举子挥手捶胸,叹道:“江郎知我!江郎知我!” ...... “少小须勤学,文章可立身。 满朝朱紫贵,多为读书人。” 金句连珠,文压汴梁,一句又一句。 九百余字,诗句连书十余张宣纸。 直至最后一句,满楼皆寂。 余韵悠长,满楼痴醉。 一首诗篇作好,江昭掷笔。 一眼望去,不少人都尚在回味。 江昭一笑,也不意外。 这首《神童诗》可是宋明时期蒙学必读文章,唯一与《三字经》并列的存在! 这水平,岂是开玩笑? “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 这一句,就注定了这首诗的地位。 这句话通俗一点就一个意思,皇帝重视杰出人才,通过科举文章来教导和选拔学子。 简而言之,要拜谢君恩。 而“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更是成了人生巅峰的终极定义。 贼猛! 该说不说,这首诗的原作者汪洙的出生也有点说法。 恰好是今年,嘉佑二年!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啊!”有白发举子吟诵,久久不言。 有读书人眼眶通红:“此句当刻孔庙碑林,以正天下读书人之志!” “子川之才,实在是百年无人望其项背!”苏轼再一次说出了他的评介 余音绕梁,经久不息! ...... 第二十三章 再度扬名!(4k) 翌日。 午时,微风猎猎。 一杯清茶入肚,江昭长舒了一口气。 昨日,一伙人结伴饮酒庆贺,又是作诗赋兴,又是畅饮劝酒。 作为春闱大试的会元,江昭更是遭到劝酒的重灾区,愣是干了十几杯。 好在,醪糟酒味道偏甜,性微辛辣,度数不怎么高。 十几杯入肚,也仅是微醺! 经过一上午的缓和,一身酒气已然去了八分。 江昭换上一身干净的青丝长衫,走出了自己住的院子。 “禾生。”江昭望向书童:“子瞻送我的那首诗可裱好?” 春闱放榜,贡士庆贺,实在是太过热闹。 昨夜后半程,苏轼、曾巩等人都异常兴致高昂,写了不少诗词。 其中有一首名为《和子川玉清观怀旧》,“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颇为不凡,苏轼送给了他。 要是江昭没记错,这首诗的原版是苏轼送给弟弟苏辙的,这次送给了自己。 这可是名篇佳作,也不知道该怎么还人情? “公子放心,已经裱好了。”禾生答道。 “我作的那首诗呢?” 事实上,江昭早就知道了老师入京的消息。 不过,考虑到老师赶路疲乏的问题,江昭并未连夜去拜见。 彼时,文人争相起哄,他兴致高昂,提笔作了首诗。 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 学问勤中得,萤窗万卷书。 三冬今足用,谁笑腹空虚。 ...... 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 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 ...... 少小须勤学,文章可立身。 满朝朱紫贵,多为读书人。 ...... 一首诗,洋洋洒洒,既有劝学之意,又有科举及第的得意,且不乏读书人的傲气和欣喜之意。 诗篇一出,就引得百余位学子齐齐称赞,探讨不休。 此诗浑然天成,金句层出不穷,任意拎一句出来都有不小的说法。 绝对的高质量水准! 如今,尚在科考期间,几乎可以预见,这首诗注定传遍天下。 这首诗,共计九百二十字,书法足足长达两米有余。 其中,一句“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隐隐适合遭贬十二年之久的韩章,赞誉其寒门出身、将相之才。 因此,江昭决意将这首诗送予恩师,恭贺其再归庙堂,治政天下。 一则,起恭贺之意。 二则,十二年过去,韩章再度入京,注定物是人非。 这个时候,正是需要拔高名望的时候。 作为学生,江昭的仕林威望自然是远远不如老师,可要是论起单独的名望传播广度,韩章还真就未必比得上他这个徒弟。 作为年轻一辈,又是有尊师重道佳话的江昭,隐隐已经有点“一代学子之表”的意思。 不会有人时时谈论他,但秋闱、春闱期间,江昭的名字一定会有人提及。 这就是学业佳话的含金量! 既然可以预见这首诗将要名传天下,而老师又正是需要名望的阶段,那自然是赠送诗篇。 诗名从《神童诗》改为《春闱赠恩师韩章归京》,顺带再炒一炒【韩门立雪】的热度。 曾经【韩门立雪】的师徒二人,一人高中会元,一人再度入京,真要是炒起来,谈论度肯定不低。 “也裱好了。”禾生早有准备,抱来一个七八十厘米长的檀木盒。 江昭点了点头。 “走吧,去御街。” ....... 仕林常言:京城百街,五街为其最。 所谓五街,也即汴京最受关注的五条街道。 御街,曲院街、东华门街、浚仪桥街、金梁桥街。 首屈一指的自是御街,此街南起宣德门,北临朱雀门,实为京城最为核心的区域之一,步行至皇宫仅需一刻钟,更是常有天子銮驾通过。 此地常居者无一不是内阁阁臣、六部尚书、实权国公、侯爷一级的存在。 这条街,最不缺的就是权势, 除了御街,就属曲院街为其最。 此地秀美清幽,文人清流甚是偏爱,往往是六部侍郎、翰林学士、九卿等二、三品的紫袍官员常居,曾经的范文正公、晏殊大相公等人,尚未位列台阁之时,几乎都是住在曲院街。 江昭的曾祖父江沅、祖父江志,一位官居四品,一位官居三品,两代人方才有资格买下一份曲院街的宅子。 除了御街、曲院街以外,东华门街、浚仪桥街、金梁桥街也都有不少权贵,但相比起前两者,后三者的“含权量”并不是很高。 东华门街商铺林立,灯火彻夜不息,人来人往,繁华异常。 不过,这种十分热闹的街道,适当游玩自是好事,可要是常居于此,就太过难受。 除了三年一度的东华门外唱名,其余时间都略显嘈杂。 常居于此的权贵几乎都是落魄的伯爵、侯爵,亦或是五六品的小官,顺带着做点生意挣钱,贵而无权,无奈以钱财撑场面,但凡有权有势的贵人绝不会常居此地。 浚仪桥街常居者往往是皇亲国戚,贵胄满溢,自是不必多说。 不过,皇亲国戚少有为官者,贵自然是贵,却都无权。 金梁桥街是武将勋贵的聚集地,一些落魄的伯爵、侯爵、国公府都常驻于此。 然,武将贵胄天生就有机会执掌军权,若是真有本事,早就掌握军权,借此移到御街去住,以彰显地位与恩宠。 因此,金梁桥街无一例外都是落魄的勋贵。 不但无权,往往还并不富。 当然,哪怕无权无财,这些人也好歹有爵位传承,若有子嗣成器,猛地走出一两位执掌军权的人物,也并非不可能。 所谓的落魄,也仅仅是相对于顶端的那一批人而言。 于绝大多数黎民百姓和官员而言,这些人仍是高不可攀的存在。 韩章曾官居昭文殿大学士,承蒙天子赏赐宅子,却是住在五街之最的御街。 一般来说,御街的宅子都是不能买卖的东西,唯有御赐方可入手。 而御赐的东西,又往往是终生赐予,唯有受到御赐的人都已经逝去,亦或是遭到抄家灭门,御宅才会被收回。 也因此,哪怕韩章遭到贬谪,其御街的宅子也并未变动。 这几年,翰林修书的韩嘉彦就是常居于此。 起初入京的那段时间,江昭曾特意来拜访过韩嘉彦一次,是以并不对路途并不陌生。 曲院街与御街相隔不远,不到一炷香的时间,江昭已然抵达韩府正门。 “咚咚咚!”禾生上前敲门。 “来了!” 一位灰衣小厮快步跑过来推开大门,一眼望见的是一位温润儒雅的年轻人,其一袭青丝长衫,容貌俊秀,举手投足间有一种以诗书堆积起来的书香气质,淡淡的笑容蕴含一丝严肃,沉着的目光散发些许威严气度。 灰衣小厮不敢怠慢,连忙持礼:“敢问公子可是来找主君?” 这是韩嘉彦从相州带到京城伺候日常起居的管家,以前见过江昭一次。 灰衣小厮一边说着,一边往边上侧开身子让路。 江昭微微点头,就要要说话时,有一书生正好从院子中走过。 那人习惯性的扫了一眼,旋即止住脚步:“子川?” “师茂兄。”江昭拱了拱手。 那书生,正是入京六年之久的韩嘉彦。 “呀!”韩嘉彦连忙走近,伸手道:“快快请进。” 江昭淡淡一笑,大步走进:“要是没记错,师茂兄已经要外放了吧?不知是要去哪里做官?” “不出意外,应该是任职一州通判。”韩嘉彦双手背负,一脸的稳重。 江昭了然,微微颔首。 韩嘉彦考上的是二甲功名,其后又考上了的庶吉士,并且在三年以前就通过了散馆考试,正式入职翰林。 以大周律例,考生入职翰林,三甲授从七品,二甲授正七品,一甲授从六品,这也是春闱大试对于翰林出身的官员的非凡意义。 三甲出身,哪怕考上了庶吉士,通过了散馆考试,起步授官的翰林品级也难以与一甲、二甲相提并论。 韩嘉彦二甲进士出身,是以三年以前通过散馆考试以后,就授予了正七品的翰林官职。 如今,他已经翰林为官三年。 要是不出意外,三年一擢,韩嘉彦外放前定然会再升一级,为从六品京官。 又因京官外放擢升一级的缘故,他担任从六品的官职注定是个过渡,真正任职的官位会是外放的正六品。 也就是一下子跨越两级。 州郡之地,正六品的官职无外乎就是一地的三把手,通判。 “几月?”江昭又问道。 “五月。”韩嘉彦说道。 过了会试,连着的就是三月初的殿试与庶吉士考试,两轮考试过后,将会有一个长达三个月的假期让新科进士处理私事。 而这段时间,上一批入翰林深造的庶吉士也会经历散馆考试,再次选拔淘汰,通过考试的人会被授予翰林官职。 所谓三年转正,三年翰林。 三年前的庶吉士,面临的就是转正问题,通过了散馆考试,方可称为翰林出身,授予翰林官职。 而所谓的三年翰林,说的是六年前入翰林院的那一批人,也即是韩嘉彦他们那一批人。 这些人已经通过了转正的散馆考试,又翰林为官三年,自此苦日子结束,可走出翰林院,外放积累治政经验。 同时,也是为这次春闱的庶吉士腾出位置。 “可惜了,怕是没空去吃子川的喜酒。”韩嘉彦一脸的遗憾,摇头道:“吃不成喜酒,贺礼还不能缺,实在是有点吃亏啊!” “哈哈!”江昭抚掌一笑:“那我少收你一点。” 话音未落,两人已经走到了书房。 “昭儿。” 韩章听到弟子的声音,不禁向着两人望去。 “老师。” 江昭恭谨的行了一礼,送上檀木盒。 “恭贺老师,仕途再起。” 韩章抚须一笑,摇了摇头:“这有什么好庆贺的?” “哎呀,东西都送过来了,总不能让我拿回去吧?”江昭笑道。 “哦?”韩章好奇的打开了檀木盒,铺开锦帛。 《春闱赠恩师韩章归京》 “诗篇?”韩章有些意外,捧起来仔细品读。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韩章轻声念着,目光一亮。 单就是这两句,这首诗就是上佳水准。 几句话,近乎说遍了人生的大喜之事。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韩章轻哼了一声,一连着念叨了几遍。 这句诗并不亮眼,但就是有一种莫名的吸引力,有一种返璞归真的感觉,让人忍不住注目。 韩嘉彦本是已经走到书架上取书,闻言不禁走了过去。 一看,就心头一惊:“这就是昨日酒性之时,子川的新篇名作?” “咦?”这次轮到了江昭惊诧,他有些意外:“怎的,师茂兄竟是看过这首诗?” 昨日,似乎没有望见韩嘉彦的身影吧? “我在翰林院看过诗句,真正的原篇倒是这会儿才得以一观。”韩嘉彦说道。 “翰林院?”江昭一惊:“传得这么快?” “那是!” 韩嘉彦解释道:“子川初来汴京,可能不清楚樊楼究竟是什么地方。须知樊楼可容纳同时两三千人宴饮,时值春闱大试,何其热闹?” “那地方,一晚上怕是可以迎客万人。” “你本就是名扬天下的人物,如今又是新科会元。你既是来了兴致,有意作诗,围观的人来上一句‘新科会元江子川作诗’,就可引来一堆又一堆人。” “那么多读书人,怎么着也能凑齐整首诗的内容,早就传扬得沸沸腾腾。我上午入翰林院当值那会儿,不少人都赞誉你的文采呢!” “特别是那句‘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引得不少翰林官员称赞。” “这事一过,你怕是会成为汴京最受热议的人物。” 韩嘉彦说着,一脸的羡慕。 名望是一直通用的东西,幼时养成,晚年也能用。 不过,名望的养成却是得特定的时间。 这金榜题名诗,无疑就是得在特定的时间养成。 而一旦传扬够广,佳话也够经典,那就会百十年的一直有人赞颂。 毕竟,三年一度,次次都有赶考的考生! 江昭一怔。 他知道这首诗迟早会传扬开来。 毕竟,这首诗不但可以吃劝学诗、金榜题名诗的热度,也可以吃赞颂文人、文风鼎盛的时代红利。 但,他着实没想到传得这么快,不足一天就到了翰林院官员都知晓的程度。 这就是京城吗? 一件事,晚上做了,第二天就能传开。 “有心了!”韩章从头到尾品读完了诗篇。 这首诗传遍,对他的好处的确是非常之多。 事实上,名望是非常容易转化为威望的。 眼下,他正是急需名望的时候,一首金榜题名诗的名篇,可解燃眉之急。 哪怕作为原作者的江昭会得到诗篇九成以上的名望,但作为老师的他只要能得到一成,也足以再度名遍京城。 届时,安抚党内人心,可就轻松得太多。 江昭平和一笑:“弟子的意思是再炒一炒【韩门立雪】的事情,为恩师壮一壮势。” 韩章沉吟,缓缓点头:“我让人去做。” 近黄昏,三人一起吃了顿家宴,江昭就告退。 作为新科会元,他这段时间注定很忙。 一则,他得去拜见主考官欧阳修与副主考官王尧臣,以表达提携之恩。 二则,外祖父和舅舅都在朝中为官,于情于理他都得去拜见。以陈端、张凛几人为首的淮左官员,也得去认人。 三则,祖父江志留在谏院的人脉,他也得去认一认。 一些人脉,总是得慢慢交到他的手上,让他去维护。 此外,过些日子还得殿试,等老师稳住了韩系的大局,他还得认一认韩系的核心老资格大佬,适当表达善意。 就一个字,忙! 江昭忙,韩章更忙。 十二年的时间,汴京的一些东西早已大变,特别是韩系的人事、官员一系列的事情。 地方为官,终究鞭长莫及,一些人脉难以维系。 甚至,一些韩系新晋升的高官,韩章都仅是点头之交,并不熟悉。 因此,他得抓紧时间稳住整顿内部,团结一切可团结的力量,以便于过些日子去争夺阁老之位。 韩系与刘沆一系注定争斗,这是双方都非常清楚的事情。 于韩章而言,礼部尚书逆伐内阁大学士,难度实在不低,恨不得给个一年半载的时间充分准备,协调各方利益。 于刘沆一系而言,却是得趁着韩章尚未彻底稳住内部,竭力实行打击。 这是双方都默契清楚的事情。 两者相对折中,内阁椅子的争端,顶天五个月的时间就会有结果。 第二十四章东华门外唱名!(4k) 二月二十七,天色将晓。 东华门外。 三百余位新科贡士齐聚,无一不是兴奋之色。 几十年苦读寒窗,终是走到这一步。 “咚!” 绵长古朴的钟声响起,百余位着甲禁卫肃立。 “江会元。”钟声长响,鸿胪寺负责引路的官员连忙上前指引。 江昭点头,大步往最前方走去。 作为会元,他得负责引领几百位新科贡士入殿。 不时有贡士注目,江昭泰然处之,微微颔首,就引得那人受宠若惊,连忙持礼。 江昭走到最前方的那一刻,几百位贡士的队形也排得差不多。 于是乎,一行人去往崇政殿。 一路上,长达千余米的石板,左右皆有禁卫军持枪肃立,尽是天家威严。 檀香袅袅,奏响宫乐,文武肃穆。 “宣,新科贡士进殿。” 独属于太监的特殊嗓音,往外传扬。 江昭步入大殿,粗略的扫了一眼。 一眼望去,大殿之上除了监考官外约莫有五六十人,尽是朱紫,无一不是治政江山社稷的大人物。 其中,有六位紫襕袍老者,皆是着锦绶、玉环、玉钏,袖上绣有十二章纹,头顶梁冠,气度摄人。 就连韩章、欧阳修这两位尚书级的人物,也是位列六者之后。 阁老! 往下,六部尚书、六部侍郎、九寺寺卿、九寺少卿,御史台主官、谏院主官、五监祭酒、翰林学士...... 无一不是仕林顶端的人物! 就连江昭的祖父江志,也只能居于末位。 贡士入殿,几十位身披朱紫的大人物都注目过去,哪怕仅是无意间散发的余威,都让几百位贡士不自主的心中不安,举止忐忑。 哪怕是江昭,也有些不自在。 以他自幼养成的从容姿态,一位两位高官的注目很难让他忐忑不安。 从理论上来讲,几十位朱紫大员的注目分散于几百位贡士,注视强度甚至不如一两位大员单独盯着一人。 但,理论是理论,事实是事实。 事实上,江昭名扬天下,声名是年轻一代独一档的存在,这一次又是会元。 前些日子,一首《神童诗》再度扬名,脍炙人口的诗句引得文人争相传颂。 他实在是太出名! 几十位朱紫大员的目光,起码有六成都是望向他。 这搁谁都得不自在。 哪怕是皇帝让些人突兀的盯着,怕是都得心中发憷。 几百位贡士站好,编铜钟磬长吟,场内尽是肃穆之气。 经左首之位的一位老者带头,官员与贡士齐呼万岁,行三叩九拜大礼。 “平身!” 一手抵着御案,手执朱笔批示奏折的官家赵祯,起身扫视阶下贡士,举止间尽显勤政爱民,又不失浩大威严。 半响,他两鬓微白,温和点头:“诸卿皆经州县磨勘、礼部遴选至此,可谓万里挑一。朕观尔等策论,有擅治河者,有擅边备者,亦有擅谏时弊者。” “今日殿试,朕以【春秋对义】为题。诸卿当知,昔管子佐齐桓公九合诸侯,非惟兵戈之利,更在礼义之张。今我大周承平百年,然河北水潦、西夏窥边、吏治积弊犹存,诸卿且论治国当重名器乎?重实利乎?” 言罢,赵祯坐回龙椅,执笔处理奏折。 左首之位,那位老者转身面向贡士,又宣读了一次赵祯出的殿试题,宣布殿试正式开始。 鸿胪寺官员连忙指引起来。 这崇政殿是太祖时期特意建造,为的就是这一流程,左右以几道大门分割,拉开大门就是供给考试的座位。 殿试一道,一向都是早有准备。 此刻,左右两方的座位上都标有考生的名字,笔墨纸砚一一齐全,都是上好的贡品。 江昭找到自己的座位,理正衣冠,目不斜视。 不一会儿,卷子分发下来,唯余考官淡淡的脚步声。 江昭认真的分析了一下考题。 且论治国当重名器乎?重实利乎? 名器,意思是象征权力的礼器,可引申为礼制规范、官职爵位、道德名分等制度性的东西。 实利,意思是利益,可引申为关乎国家存续的经济收益、军事力量、民生福祉,也即是物质性的东西。 这个论题,论的也就是究竟是规守制度,还是注重时政利弊。 有点改革与守旧的影子! 江昭一叹。 这种考题,倒是不难答,就是很难答好。 单纯的为了答而答,无论选规守制度,亦或是注重时政利弊,都可以有不小的说法。 规守制度就强调制度的优势,注重时政利弊就强调国家的危机。 但,单独的选某一种,注定是落了下乘。 一个问题,保守派大人物一定是冥顽不化的老顽固,改革派的大人物一定是不顾一切的急先锋吗? 肯定不是! 除了司马光那种罕见的顽固保守派,别的保守派都并不彻底保守。 绝大多数大人物,其实都是可保守,可改革的存在! 但凡是干到文官顶层的人物,无一不是视野开阔。 既看得见改革成功的好处,也看得见制度传承的优势。 也正是因视野开阔,那些大人物能够看到的更多,着眼于全局,并预见改革失败的坏处与制度僵化的劣势。 而之所以有保守派和改革派,无非是利益纠纷与政见问题。 一个人究竟是保守还是改革,往往是综合量化,权衡利益后的结果。 并且,无论哪一个派系,都可以又分为改革派与保守派。 派系的保守与改革并非是固定的选择,这取决于党魁的决定。 同样,一个人究竟是保守派还是改革派,也取决于其一生的经历。 不少官员,其前半生的政见往往与后半生背道而驰。 改革派变保守,保守派变激进。 也因此,对于那些大人物,特别是阁老、尚书一级的人物而言,考试的贡士究竟是保守亦或是改革派,并不重要。 一则,其派系内本身就存在保守派与改革派,并不稀奇。 二则,双方注定不是一个时代的人,不存在政治利益纠纷。 三则,改革派与保守派并不是标准的派系划分。 于文官而言,改革与保守仅是政见,更像是一个“临时派系划分”,唯有在要实行改革事宜时才会出现改革派与保守派。 事实上,真正的派系划分是以阁老为首的六把椅子代表的六波利益集团。 那才是真正的派系! 政见≠利益集团! 而利益集团,才是真正的派系。 这些阁老在意的唯有一个东西--纯粹的洞见本事! 无论是保守派,亦或是改革派,都不需要测试新晋进士政见的问题。 毕竟,一旦步入仕途,新晋进士究竟偏向于那一方,甚至都不需要特意甄辨,就会自动显现。 保守与改革,重要吗? 可重要,可不重要,最起码在殿试时并不重要。 尚书是如此,阁老也是如此,皇帝就更是如此。 江昭了然。 这道殿试题,表面考改革派与保守派的区分,实则考贡士们的视野格局。 单纯的批判改革派或者保守派,那就是视野格局不够,尚未跳出派系的浅显划分方式,洞见考题的水准也不高。 一个派系,什么时候选择改革,什么时候选择保守,并不是固定的结果,而是一个动态平衡。 若是保守与改革兼备,选择找一个平衡点,那就说明考生视野格局不俗,已经跳出了所谓的改革派与保守派这种粗糙的划分。 半响,江昭奋笔疾书起来。 “臣对:名器实利,皆不可偏废。昔者管子佐齐,仓廪实而礼义兴;商君强秦,法令行而国威立。今圣朝承平,当审时度势......” 一篇文章,洋洋洒洒,酣畅淋漓,一气呵成,没有丝毫滞涩之意。 “臣草茅愚昧,惶恐待罪。” 二字落下,江昭长舒了一口气。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道声音:“一手的好字,一篇好文章啊!” 江昭一惊,下意识的回首一望。 只见那人两鬓微白,一身龙袍,可不就是官家赵祯? 殿试期间,考生无需起身向君王行礼,赵祯微微颔首,缓步走向其他地方。 游荡了一会儿,似乎再没有找到心仪的文章,赵祯摇着头,又走回御座批示奏折。 江昭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长长舒气。 稳啦! ....... 殿试一途,唯策问一场,贡士咸就天子所问,陈己见、献良策。 天子视诸生之对,分其为三甲,一甲赐进士及第,二甲赐进士出身,三甲赐同进士出身。 名义上,殿试的主考官唯有天子一人,一切皆有天子定夺。 不过,三四百位贡士的卷子,天子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一一批阅。 为了不耽误科考大事,天子往往会抽调文臣协助批卷。 自此,一伙“含权量”高到离谱的批卷官也就出现。 此次殿试,以内阁六位阁老担任读卷官,宰辅大相公富弼为主读卷官,其余五位阁老为副读卷官,兼有吏部尚书、礼部尚书、刑部尚书、翰林学士、国子监祭酒、太常博士等一十二位重臣一齐读卷。 近四百份卷子,十二位重臣批阅。 此间,天子特意辍朝,观臣子读卷,以免有沧海遗珠之恨。 耗时约三天,公认的名次已然有了结果。 ...... 东华门外。 三百余位贡士齐聚,尽皆肃然而立。 左右有禁卫军持金瓜斧钺而肃立,旌旗飘扬,笙箫奏响《鹿鸣》之章,或而转《广陵散》,尽是肃穆之意。 往外一些,则是特意来观东华门外唱名的皇室宗亲,官员女眷,非富即贵。 “咚!” 一道钟击长吟,乐音消失。 一时间,由动转静,场内越发肃穆,人人噤声。 垂拱殿,文武百官执象笏而垂首,举止庄重。 官家赵祯端居龙椅,双手连着袖袍合拢,附于御案。 内侍适时呈上皇榜,宰辅大相公富弼转身,领皇榜而朗声宣读:“奉圣谕,揭晓甲第。诸进士序立听宣——” 几百位贡士,无一不沉心凝神。 哪怕是江昭,也不免屏住呼吸。 狮子搏兔,尚需全力,更何况这是千年第一龙虎榜,他未必是狮子。 好不容易考上了会元,要是有猛人跳出来截胡了状元之名,可就太让人遗憾。 “天祐我周,俊才云蒸。尔等寒窗十载,今朝鱼跃禹门。东华门唱名者,当思致君尧舜;暂屈孙山者,勿坠青云初心。钦哉!” “吾皇万岁!” 文武百官,新科贡士,齐齐向着垂拱殿的方向,行三叩九拜大礼。 呼啸之声,震动山海。 皇榜徐徐拉开,鼓吏击红漆柷敔三通。 “皇恩浩荡,不问出身,开科取士,为国储才。今,嘉佑二年殿试已毕,官家策试天下贡士,钦赐一甲三名进士及第,二甲七十三名进士出身,三甲三百一十二名同进士出身,俱三百八十八位唱名者。” 富弼年近六十,宣诏之音却是中气十足。 “嘉佑二年,一甲第一名,扬州江昭!” 一声落定,声乐大作,几百位鸿胪寺官员齐声唱名:“一甲第一名,扬州江昭!” 一声声传话,从垂拱殿,一路传到东华门,声势浩荡。 哪怕是江昭,也不免血液沸腾,面红耳赤。 哪怕知道老师的殿试阅卷官之一,定会竭力为自己争取状元之名,可结果尚未出来,谁又能时刻保持淡定,一点也不心忧? 如今,东华门外唱名,江昭心头的一块大石仿若落下,就连呼吸都顺畅了不少。 他理正衣冠,大步走出,昂首独行。 一举一动,尽是器宇轩昂,意气风发。 崇政殿,富弼念出结果的那一刻,江志死死握紧的官袍一松,长长舒了口气。 一会儿的功夫,他竟然已是额头生汗。 甚至就连自己是否升官的事情,他都从来没有这么紧张过。 同一时间,江昭外祖父、翰林学士海老太爷也欣慰抚须点头。 有此外孙,江氏、海氏、韩氏的下一代起码无忧。 状元郎,那是真的前程无忧。 哪怕遭遇了政治斗争,状元郎也往往是紫袍披身,为的就是不辱没“状元”之身。 大周立国百年,二三十位状元,倒也有几位不曾官至三品,但几乎都是身体不好而病逝。 何为前程远大?这就是前程远大! 一边,韩章也是一脸的欣喜。 哪怕他参与了批卷,也早就知道了弟子的名次,但真正出了结果,还是不免为之大喜。 状元郎啊! 三年一个的文曲星! 于韩章而言,一个状元郎的弟子,好处可谓太多。 起码,不用担心继承人问题。 从小教出来的徒弟,用起来也放心。 甚至,这事还有利于他稳住派系内部。 东华门外,早已遍布汴京官眷,人人惊叹,议论之声不绝于耳。 “不知淮左江郎年仅十八,尚未及冠,不知可有定下婚事?” “十八岁的状元郎,尚未及冠而大魁天下,前程不可限量啊!” “文曲星下凡啊!” “韩尚书从小教导大的弟子,本事真是不俗。” “【韩门立雪】之声,今朝尤闻啊!” ....... “嘉佑二年,一甲第二名,建州章衡!” “嘉佑二年,一甲第三名,曹州窦卞!” “嘉佑二年,二甲第一名,循州罗铠!” ....... “嘉佑二年,二甲第六十三名,眉州苏轼!” ...... “嘉佑二年,二甲第六十四名,泉州吕惠卿!” ...... “嘉佑二年,二甲第七十二名,眉州苏辙!” ...... “嘉佑二年,三甲第十一名,凤翔府张载!” ...... “嘉佑二年,三甲第三十七名,黄州程颢!” ...... “嘉佑二年,三甲第九十七名,建昌曾布!” ...... “嘉佑二年,三甲第两百六十名,建昌曾巩!” ...... 唱名、披花、游街,琼林宴...... 一步又一步,井然有序。 第二十五章 三苏佳话,文曲星扎堆! 汴水两岸。 初春时节,江水悠悠。 江昭立于渡口,衣袂在微凉的江风中飞舞。 “子瞻、子由、子平,子厚,子固,子宣,请。”江昭执酒,一饮而尽。 两步开外,苏轼、苏辙、章衡、章惇、曾巩、曾布六人并排而立,手上皆有薄酒一杯。 “请!”六人齐齐一饮而尽。 江昭淡淡一笑,眼中有着些许傲然。 因玉清观的一次偶然相遇,以他为核心,成功将其余六人紧紧的联系了起来。 自春闱以来,又经历传胪大典,庶吉士考试,七人已然有了不菲的交情。 除了曾巩以外的六人,皆是意气风发、血气方刚的年轻一代,都有立志厘清天下弊政,治政天下的野心。 志向相同,年岁相似,要是不出意外,时间越久,七人的交情也就越深,慢慢的就会成为政治同盟。 其中,除了曾巩与章惇以外,苏轼、苏辙、曾布三人皆是考上了庶吉士功名,未来前程不可限量。 江昭与章衡两人,更是一人为状元,一人为榜眼。 这样的组合,实在是骇人听闻,说是年轻一代含金量最高的组合也并不夸张。 毕竟,未曾考上庶吉士的曾巩于治学一道颇有本事,将来妥妥的文坛代表人物之一。 章惇更是早就考上了贡士,只不过他自认才华远超侄子章衡,耻于居于其下,拒不受赦而已。 过两年,章惇再考,起码也是庶吉士起步。 一个小圈子,两位三鼎甲,四位庶吉士,一位治学大家。 无论是含金量,亦或是含权量都是妥妥的拉满。 要是几人的交情可以长时间保持,怕是史书都得为之大书特书一笔。 “子川,此下淮左千里路,又恰好是你大婚之期。”苏轼一脸遗憾的说道:“可惜我与子由过些日子得去往眉州,实在是一大憾事。” 说着,苏轼郑重的从怀中掏出两封信笺。 “这是我特意作的几首诗词,不成敬意,就当是提前为你祝贺结亲大事。” 江昭有些意外,旋即一喜,双手捧过:“如此,实在是多谢子瞻费心。” 文人墨客,向来以雅致为上佳。 一般涉及恭贺之事,或赠笔墨纸砚,或赠书画珍玩,或赠诗词文章。 苏轼以书信形式送贺礼,俨然送的诗词文章。 苏子瞻的诗词! 江昭如获珍宝,甚是欣喜。 苏辙见此朗声一笑,从袖中取出一方锦盒,“这眉州特产湖笔,温润如脂,最宜书写婚帖。聊以相赠,贺子川与夫人百年好合,笔墨同心。” “哈哈!”江昭欣然受之,笑道:“庶吉士考试,你二人同列名册,声震文坛。料想此次下眉州,定是衣锦还乡,我也就不客气了。如此,就谢过子由赠宝!” 这次,三百八十余位考生参与庶吉士考试,苏轼、苏辙二人齐齐列于名册,可谓技惊四座。 一时间,兼有两人的父亲苏洵不忘进学之心,父子三人竟是有成为佳话的迹象。 苏轼、苏辙两人,一跃从无名之辈俨然成了仕林新贵,不少人都甚是注目。 江昭也屡屡于公开场合赞誉父子三人,为三人拉去了不少关注度。 苏轼、苏辙两人相视一眼,齐齐一笑。 衣锦还乡,无论谁人都难以拒绝,兄弟二人此次返乡的历程已经有了规划,第一件事就是祭祖。 曾巩不知何时往后退去,搬来了一个红木匣子,摇头道:“一个个都送些文绉绉的物事,我来送个实在的!” 江昭连忙接了过来,掀开一看,却是一套十二件的青瓷茶具。 “新的越窑,子川要是没事,恰好可以与夫人品茗赏月!” 几人齐齐一笑。 该说不说,的确实用。 “谢过子固兄。”江昭一脸笑意的道谢。 章衡温润一笑,从书童手中取过一卷画轴:“我知子川雅好丹青,特意作了幅《并蒂莲图》,祝子川与夫人贤伉俪如这莲开并蒂,百年偕老。” “谢过子厚。” 江昭欣喜的受了礼。 他也算是看出来了,几人估计是早有商量,都准备了东西。 果不其然,章惇、曾布两人相继送出一双和田玉与一副《贺婚贴》。 江昭欣然受礼,连连道谢。 “子瞻、子由、子平,子厚,子固,子宣,珍重!” 郑重的放好了礼物,江昭立于船头,微微躬身拱手。 “再会,子川!” “六月再会!” “珍重!” ....... 六人相继给出回应,往回走去。 这段时间,庶吉士考试已过,一切考试皆已完毕。 这也意味着几人都将回乡。 这次,六人特意来送江昭,却是因为他是第一个走的人。 既是送别江昭,也是七人相互道别。 自此,就要各奔东西,衣锦还乡。 六人渐渐远去,江昭微微颔首,将要走到船舱去。 就在这时,马蹄声急,由远及近。 江昭回首,只见两骑黑马疾驰而来,当先一人十四五岁的样子,衣衫猎猎,眉目冷峻,甚是英武。 他一脸的焦急,不时闪过些许悲意,身后跟着一人,一身灰袍,一副小厮打扮。 那英武少年勒马停驻,翻身而下,衣袍上还沾着风尘,急切的大吼道:“有没有去扬州的船?” “今日的船都被人包了去,怕是得明日才有去扬州的船。”有船商答道。 这次,不止是江昭一人下淮左,实际上淮左的两三百位学子也要一起回乡。 因长途跋涉,涉及到一个舒适度的问题,淮左举子一次性租了三条几十丈大小的船,供给休息。 平时,一天就一条去往淮左的客船,这次的三条船还是江志遣人特意找船商协调过而来。 如此,今日自然是没有了去淮左的船。 那英武少年匆忙而言,一脸的悲意:“怎么会没有了呢?” 他连忙问道:“那租借的船可还在,不知可还有空位,钱财的事情好说。” 要是平时,一听到“钱财的事情好说”这几个字,那些船商早就去游说租船的人。 毕竟,多带一两个人,少带一两个人,其实没有太大区别。 但,今日不一样。 租船的人身份特殊,莫说是船商,哪怕是一些官宦人家,怕也很难让人家腾出来位置。 这些船商,自然是不敢去游说。 那英武少年也是聪明人,一看船商们的样子,就知道事情不简单,连忙抱拳道:“不知租船者是何人,我自己去求。” 求? 江昭走到船头,拱手道:“这几艘船都让江某租了去,不知小兄弟可是有什么急事?” 英武少年一惊,连忙躬身道:“请恕白烨失礼,实在是白某外祖父病重扬州,需即刻启程看望,特来赶船,不知兄台能否网开一面,腾出一个位置与我?” 与人说人话,与鬼说鬼话。 商人重利,是以英武少年直言“钱财好说”。 如今,一看船头之人的行头,白烨就知道那是一个不缺钱财的读书人,是以绝口不提钱财二字,只望以真诚打动对方。 船头之上,书生颔首:“既如此,还请上船。此船南下,可至扬州渡口。” 白烨大喜,连忙重重一拜:“多谢。” 他着实没想到那书生竟是这么好说话。 “开船——“ 第二十六章 金殿传胪,为天下进士之首! 三月十一。 淮南东路治所。 一位两鬓斑白,约莫五六十岁的老者抵着书案,一手执笔,一手压着政牒,沉浸于政务事宜。 这人,正是淮南东路安抚使刘近,淮南东路的一把手,真正意义上的封疆大吏。 “速速领路,我要见安抚使刘大人。” “刘大人岂是你想见就见的?” “让开,我有要事。” 一道嘈杂声音传来,刘近微微皱眉。 “何事一惊一乍?”他头也不抬的挥手道:“知砚,你去处理一下。” 淮南东路,自古繁华,因而也非常容易出政绩。 作为经略安抚使,一路的封疆大吏,刘近自然也是有追求的人,希望有生之年入京为官,治政天下。 如今,天赐良机,好不容易争到了淮南东路封疆大吏的官位,他不希望自己的时间浪费在不必要的事情上。 自从淮南为官,真正让他关心的东西就只有一样,政绩! “是,大人。”安抚司属官吴知砚连忙起身,走了出去。 没一会儿,嘈杂的声音彻底消失,吴知砚一脸欣喜的走进治所,说道:“大人,喜事,天大的喜事!” “哦?”刘近有些意外,手中的笔一顿,“怎么说?” 所谓安抚司属官,也即处理安抚司日常事务、文书起草、事务协调的人。 其作用,类似于秘书,往往都会是安抚使非常亲近的人,又有“假安抚使”的说法。 官位不大,可能也就七八品,但手中的权势却是非同小可,一些四五品的州郡主官都难以媲美。 而这一切的条件,自然是让安抚使信任,了解安抚使的习惯。 是以刘近清楚,但凡不是真正的大喜事,属官吴知砚肯定不会打扰他。 “大人,方才来的是报录人。”吴知砚说道。 刘近恍然,原来是春闱捷报。 报录人,也即礼部专门负责科举事务的小役,一旦科考出了成绩,这些人就得马不停蹄的赶往地方上报喜。 报喜一事须得讲究速度,天南海北的周转,干的活也辛苦,好在往往都会有不少赏钱,算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的人。 吴知砚一边说着,一边将手中的油纸呈递过去。 刘近手持油纸,一眼扫过去,定在了一个词上。 状元! 状元,江昭,字子川,扬州人士,父江忠....... “状元?” 饶是贵为一路封疆大吏,刘近也不免为之震惊。 或者说,正是因为官居高位,他才清楚状元郎的含金量。 自立国以来,八十余年的时间,近三十位状元郎,起码有一半是入了阁的人物。 那些没入阁的状元郎,往往也能通过熬资历熬到三品紫袍。 保底三品紫袍,这是什么概念啊? 更别提,江昭本人还是名扬天下的人物,其师韩章在朝中势力盘根错节,不能将其与一般的三鼎甲同论之。 “去,速速通知学道上下官僚,一定要敲锣打鼓,壮大声势,让人知道淮南东路出了一位状元郎!” 刘近并非韩系的人,但这并不影响他向江昭示好。 更何况,淮南东路出了一位状元,那也是妥妥的政绩。 “另,着人于扬州江岸建状元碑,凡路过者,文官下轿,武官下马,以彰其文德。” 状元郎,那就是文曲星下凡。 大周三百四十七州郡,有五十四个州郡经济繁荣、学业兴盛,而立国以来,状元郎也才不到三十位。 扬州也曾出过一些科考厉害的举子,榜眼、探花都出过几位。 但也不知是不是时运不济,反正没出过状元郎。 相形之下,江宁府、杭州、成都府一代,出的状元的反而要多上不少。 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扬州地界小,人口少。 扬州繁华自是繁华,人口密度也是一等一的高,但管辖地界仅五个县而已,相比起沃土千里的江宁府、杭州、成都府,人口总数无疑要少上不少。 人口一少,基数就小很多,出状元的概率自然也难以比上同样繁华的成都、江南...... 而作为扬州的第一位状元郎,江昭存在的意义自然非同凡响,非常值得庆贺,并为之立碑道名。 大周一朝,文风鼎盛,立碑的事情也不稀奇。 一些繁华之地,自然是为三鼎甲,亦或是庶吉士立碑。 一些小的贫瘠之地,则是为进士立碑,偶尔有一些村子甚至是为举子立碑。 一方面,立碑可彰显其文德之盛;另一方面,也是告诉其他人,家乡背后有人撑腰。 刘近的安排甚是妥当,安抚司属官吴观砚连连点头。 “对了。”刘近想起什么,又说道:“江状元的返乡时间,一定不能搞错,本官要第一时间去恭贺。” “是。”吴观砚连连应声,下去安排。 “小四。”刘近唤了一声。 “主君。”一位黑衣仆从快步走近。 刘近沉吟道:“我记得书房的紫檀盒中有一幅《春山隐居图》,乃是晋时诗人陶潜的画作,你去找来裱好。” 若说安抚司属官吴观砚是“假安抚使”,那么黑衣仆从就是“半个真的安抚使”,也是淮南东路治所,唯一一个隐隐高于吴观砚的存在。 无它,只因黑衣仆从是刘近的书童,纯粹的家臣。 “是。”黑衣仆从应了一声,走到边上侍立。 刘近望向远方,凝神静气。 人在官场,宦海沉浮,多留一份人情总是没错。 ....... 扬州,江府。 “金殿传胪,为天下进士之首......” “我儿竟是状元郎?” 海惜蕊望着书信,手不禁一颤。 “嘶.......” “我儿是状元郎?” 海惜蕊有些不敢相信,抚着胸口长长舒气。 作为母亲,她自是希望儿子成器。 因长子天资不俗的缘故,她也一向对长子抱有极高的期望。 可,这也太成器了吧? “天呀!”海惜蕊惊道:“祖坟冒青烟了呀!” “快,来人。去找主君,我要和主君去祭祖。” “万万不可怠慢了祖宗!” ....... 通判府,祠堂。 “祈求先祖,道君神灵,佛祖罗汉,至圣先师,保佑昭哥哥科考顺遂,福源伴身,前程似锦。” 盛华兰一袭浅蓝云锦衫,肤白似玉,跪于一尺许大小的蒲团上,一脸认真的祈福。 她已经连续祈福了一月有余,从二月初就日日跪拜祈福,祈求神灵庇佑。 为了让效果更好,她更是儒释道三家都拜,谁也不落下,主打一个齐全。 “妈呀!” “华儿!” “好事,天大的好事!”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王大娘子咋咋呼呼的快步走进祠堂,脸上尽是喜意。 “母亲。” 盛华兰起身,走上前搀着王氏的手,有些好奇:“怎么了?” 对于母亲的急切性子,她早已习惯。 “江......江昭那孩子,考......”王若弗一脸的欣喜急切,快步赶来找女儿,实在是累得心慌,说话都是上气不接下气。 “母亲,考得怎么样啊?”听到“考”字,盛华兰就猜到是关于春闱的事情,平静的心一下子就激动起来,连忙拍了拍母亲的背。 “状元!” 王若弗顺了口气,连忙把最重要的内容说了出来。 “状元?”盛华兰一惊。 状元,这两个字代表的可是太过不凡。 王若弗缓了几口气,点头道:“那孩子,考了状元。” “文曲星下凡啊!” “海大娘子已经放出了风声,要布粥场,散钱财,为江昭那孩子积福。” “就连已经去到州县视察官员考绩的江大人,也是连夜赶车,要告假一段时间呢!” 王若弗一口气说完。 盛华兰小口微张。 半响,惊道。 “天爷呀!” ...... 第二十七章 衣锦还乡! 三月十五。 淮河两岸,春风拂面。 这一日,漕河码头挤得水泄不通。 士人、富农、巧工、商人,乃至于贩夫走卒,皆是齐聚于此,不时仰首望来望去。 “江状元尚未及冠吧?” “可不是嘛!据说状元郎三岁就可默诵百经,真真是文曲星下凡!” “淮左的第一位状元郎啊!” “我儿要是有状元郎的三分本事,我怕是做梦都得笑醒!” ....... 千百位百姓挤来挤去,哪怕什么都没望见,却也不妨碍人们讨论得热火朝天,面红耳赤。 就连知州、同知、通判等几位主官,也相互说着话,言辞间颇有喜意。 最让人意外的无疑是刘近这位淮南东路安抚使的莅临。 这可是妥妥的封疆大吏,此刻却也耐心立于江岸,不时向着提点刑狱公事江忠说一些恭贺的话。 除了安抚使刘近,还有好几个治政淮南东路的紫袍大员也特来恭贺,无疑不是跺跺脚就震动一方的人物。 而这一切,概因淮左参加春闱大试的二十余位进士即将衣锦还乡,功成名就。 当然,更多的则是因为江昭这位状元郎的存在。 那可是状元郎啊! 对于平常老百姓而言,状元郎是文曲星下凡,特意来迎接可以沾沾喜气。 对于官员而言,状元郎是仕途顺畅的通行证,毫无疑问的大腿级人物。 甚至,有可能会是将来的上司,乃至于保护伞。 “江老弟,我实在是心中羡慕得紧啊!”淮南东路安抚使刘近一身紫袍玉带捋着胡须,拍着心窝子,一脸的艳羡:“就是不知老弟平日里都是如何教导令郎?犬子要是有令郎三分文气,怕也是科考有望,前程无忧啊!” “哪里哪里。”江忠脸上的笑意止不住,罢了罢手:“令郎也是成器的人,将来科考中第,也不是难事。” “哎!”刘近微叹,自家孩子什么水平,他自己最是清楚。 “老弟真是有福气的人啊!”刘近感慨道。 江忠笑了笑,没说什么。 关键,他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教啊! 孩子生下来就聪明,自小就以神童之名传扬三州,六岁就主动亲近韩尚书,雪中送炭,慢慢的就成了秀才、举子,然后成了状元郎。 鬼知道怎么教的啊? ...... 未时三刻,海面飘起一抹朱红。 “船来了!” 不知谁先嚎了一嗓子,漕河两岸顿时一静,旋即猛地热闹起来,沸如滚粥。 盐商手抖茶盏,快步往岸边赶去。 老农把孙儿架在脖颈上,垫着脚望了两眼,连忙往两边走去,争取第一时间望见状元郎的样貌。 只见远处水天相接处,几艘官船缓缓驶来,为首的桅杆上高悬“礼部会试“的杏黄旗。 最引人注目的,是立于船首的那道青色身影。 江昭青袍玉带,双手背负,如松柏挺立,衣袂随风轻扬,端的是意气风发,气势如虹。 岸上顿时爆发出震天欢呼,几个孩童被大人高高举起,小手拼命挥舞。 忽而,铜锣破空,衙差清道,负责迎人的几位高官大步走上前去。 一眼望去,皆是面露喜色。 其中,又以江忠、盛纮二人为最。 几位官员身后十余步,有衙役抬着一块丈许大小的匾额,上书“文魁天下”四字,苍劲有力,让人望之生畏。 “状元红嘞!” 早有准备的官差快步上前,甩出十丈红绫铺水,甚是喜庆。 铜锣声、爆竹声混着欢呼声响彻云霄。 几只船相继抵岸,不时有举子从船上走下去。 而江昭所在的这只大船上,几十位进士相继走出,一一走到甲板上。 不知何时,船上又出现了一个十四五岁的英武少年。 江昭回首,望向那英武少年,温和一笑:“仲怀,我二人同船相识,相谈甚欢,也算是有缘。可惜,你既是有事要办,江某也不好耽搁你的时间。” “不过,我自认在淮左有些人脉,若你遇到难处,可来找我。” 同船十余日,江昭与这位白姓小哥相谈甚欢,已然有了些许交情。 他也知道这位白姓小哥隐藏了身份,却并未主动点破。 “如此,白烨提前谢过子川兄。”那名为白烨的少年抱拳一礼。 或许是到了陌生地方的缘故,少年眼中悄然蒙上了一层警惕与谨慎,举止间多了一丝果敢勇毅。 白烨,字仲怀! 从其举止谈吐来看,这是一个性子固执的人,若不是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他定是不会向人求助。 江昭微微颔首,淮左自古繁华,也自古水深。 白烨贸然来到淮左,人生地不熟,很难真正的混得开。 “昭儿!” “贤婿!” “大哥哥!” “状元郎!” 一声声呼唤响起,既已抛出了橄榄枝,江昭也不再说什么,一人当先,大步迎了上去。 有老妪踉跄冲破官差防线,将裹在襁褓里的婴孩高高举起:“摸把状元袍!摸把就成!” 江昭一笑,摸了摸小孩的额头。 那孩子竟咯咯笑起来。这一幕引得更多百姓涌上前来,官差们一惊,不得不手挽手组成人墙。 “让让!都让让!”八个赤膊力夫抬着鎏金匾额挤了过去,上刻着安抚使刘近手书的“文魁天下”。 同一时间,以安抚使刘近为首的几位官员迎了上来,皆是一脸的恭贺之意。 经略安抚使为一路封疆大吏,妥妥的从二品官员,位在侍郎之上、尚书之下。 于情于理,都得行礼。 江昭理正衣冠,就要行礼,却被刘近一把扶住:“状元郎不必多礼!” “实乃文曲星下凡呀!” 刘近一人独自与状元郎交谈,几十位进士亦有几位紫袍大员负责交谈,一时间倒也没有冷落了谁。 就连那些落榜的举子,也有知州、同知两人负责过去安抚,说些勉励的话。 ...... 江岸。 英武少年望着这一幕,眼中闪过一丝艳羡之意。 “十日交谈,此人言辞俱佳,政事洞见不俗,往往语出惊人,让人一语而醒。” 英武少年一叹:“盛名之下无虚士啊!” “稚阙,走。” 白烨喊着小厮,两人悄然走远。 第二十八章求助! 庆丰楼。 三更鼓响,仍是灯火通明。 一地繁华,酒楼就是体现之一。 而淮左最为庞大热闹的酒楼,不莫于庆丰楼。 此楼以东、西、南、北四座独立高楼相连,以石台为基,楼高皆三层,楼宇内飞詹斗拱,走廊明暗相通,可相互走动。 一楼供给商旅、散客畅饮,相对热闹嘈杂。 二楼是以包间的形式单独存在,私密性相对好上不少。 三楼也是以包间形式存在,但无论是包间的大小,亦或是包间的装饰,都要豪华一些,关于私密性的保护,也更严肃不少,往往是供给一些富商、亦或是途径淮左的官员小聚玩耍。 此地,既有文人雅气,又有歌舞表演,可同时容纳千人作乐。 这样规模的酒楼,人来人往,不论客人身份,都可招待,从漕丁醉语到文人墨迹,从商人抱怨到小吏哀叹,偶尔传出的一些消息,更是相当灵通。 如此效用之多,此楼早已不是单纯的赚钱那么简单,为江、陈、张三大家族共同掌握。 是夜,三楼正厅。 波斯兽皮平铺,二十八盏龟甲灯嵌于榉木藻井,烛光染得满室如昼。 五弦琵琶、尺八,乐娘皆梳包髻插素银簪,指尖起落间奏《梅花三弄》,节奏疏朗,消解焦躁,平添傲骨风气。 客案连绵,长达几百席。 一眼望去,客人要么是有本事的官宦子弟,要么是读书成器的寒门贵子,此刻一一汇聚,笑语连连。 主客案,江昭压了压手,交谈声立马消失,唯余淡淡的琵琶吟。 江昭举杯起身,儒雅一笑:“五年前仓促离扬,未尽地主之谊。今日再次相聚,当补上这一杯,请。” “敬子川!”微胖的陈辅立马提杯起身,举手投足间从容不迫。 他已经从第一次春闱落第的阴霾中走了出来。 毕竟,不是谁有淮左江郎那样的天资,一次未中才是常态,他年纪也还小,还有很多机会。 “来,敬子川一杯。”张辞也起身举杯,一脸的喜意。 官宦子弟、寒门学子尽皆举杯起身。 这是江昭时隔五年以来的举办的第一场聚会,没人敢不给面子。 或者说,在座的无论是谁人,都是以有资格参与这场聚会为傲,不少人更是为此推掉了别的应酬。 毕竟,凡是参与聚会的人,要么是名门望族的嫡子,要么是成器的官宦子弟,就连那些寒门子弟,也都是举子之身,好些人更是已经通过这次春闱成了进士,即将步入仕途。 这样质量奇高的聚会,要想聚集起来,举办者的名望、才学、家世缺一不可。 也唯有名望、才学冠绝年轻一代,近乎王者归来的江昭,才能够一呼百应,从而聚集。 这就是个小圈子! 只不过,这个小圈子的质量奇高,几乎可以代表扬州的下一代! 而江昭,作为正二品高官唯一的弟子,科考一途的状元郎,毫无疑问是绝对的核心。 有朝一日,等到这个小圈子的人渐渐成为了一族之主、一地主官,那么这个小圈子就可以称之为--乡党! 一旦江昭走上宰辅之路,要是存在皇帝的政令与江昭的政令有矛盾的情况,那么一定是皇帝政令不下淮左。 州县以下,一些强势的乡党统治力甚至超过皇权! 一如相州韩氏,说是食邑一州之地的“相州王”也半分不差。 这就是乡党! “不醉不归!”江昭举杯一饮而尽,豪迈一笑。 “不醉不归!” 几百余人的声音,异常的统一。 一杯既过,场内一下就自由不少,可走动举杯交谈。 “姐夫。”盛长柏走近,举了举杯。 江昭与盛华兰的婚事已经走到了纳征的地步,往后就是请期、迎亲。 姻缘一旦走到了这一步,那就不存在悔婚一说,平时藏着掩着的亲事,也已经可以正式拿到台面上。 是以,哪怕江昭与盛华兰尚未正式结亲,盛长柏也已经可以称呼“姐夫”,盛纮更是可以称呼“贤婿”,而非上一次送行时称呼的“贤侄”。 “诶,长柏。”江昭举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但凡稍微了解他的人都知道,他性喜饮茶,偶尔也会奢侈的喝一点冰镇蜜水。 如今,既是状元郎,又是名扬天下,还有顶级的老师支撑,那就更是没有人敢劝酒。 一饮而尽,已是非常给面子。 盛长柏又走近了不少,左右瞧了两眼,一脸紧张兮兮的掏出一个鎏金镂空香囊。 江昭已有预料,连忙伸手掏过,顺手挂在腰带上。 淡淡的香气,清新柔和。 “替我谢谢她。”江昭拍了拍少年。 “呼!”盛长柏长舒一口气。 他以前是真没干过这种事,压力颇大。 “秋闱如何?”江昭望向未来的小舅子。 秋闱,即乡试,一般是八月举行,考成了就是举人。 盛长柏已经参加了去年八月的秋闱大试。 江昭知道他没中,但不影响以这事为话题闲聊。 盛长柏一叹,摇了摇头:“学识浅薄,未曾考中。” 十三岁的他,学识积累还是太浅,并不是谁都有过目不忘的本事。 况且,记住是一回事,考场上能够理解和运用出来又是一回事。 “一次不中,倒也不必灰心。”江昭安抚道:“淮南本就人才汇聚,学业兴盛,不少秀才更是几十年的积累,哪怕你天资不凡,但也才十余年的积累,争不过也并不稀奇。” 秋闱一道,仅是涉及淮南东路竞争。 一如盛长柏,他要考上举子就得跟淮南东路的学子竞争。 淮南学业发达兴盛,书院都有好几十家,哪怕礼部规定的录取名额要比一些学业不发达的路更多,要想考上举子的难度也是丝毫不低。 一些几十年的老秀才,一边教书,一边科考,知识烂熟于心,积累可不是一般的深。 盛长柏点了点头,他也知道这个道理。 “公子。”就在这时,书童禾生快步走近,低声说道:“公子,上次商船上认识的那位白公子求见。” 顾廷烨? 果然! 江昭了然,也不意外。 事实上,从江岸离别时说出那句“若你遇到难处,可来找我”的时候,他就预料到了迟早有这么一天。 一旦遭到了刺杀,生死边缘走了一遭,顾廷烨就会意识到白家人的狠厉,定然会来求助。 无它,只因他的存在,让顾廷烨少认识了一个看似无关,实则关键的大人物。 盛纮! 第二十九章 顾廷烨的窘境!(为大家加更) 在本来的剧情线上,盛华兰与忠勤伯爵府嫡次子结亲,并由忠勤伯爵府嫡长子袁文纯下淮南负责迎亲事宜。 彼时,顾廷烨因其外祖父的事情,欲下淮左,选择坐船结伴而行,并经“投壶”之事,认识了盛纮。 如今,江昭与盛华兰结亲,自然也就没了忠勤伯爵府的事。 也因此,顾廷烨并未认识盛纮,盛纮也并不知道“白烨”这么一个出身不凡的人。 表面上无关紧要的小变动,实则大有影响。 盛纮,扬州通判,一地的三把手。 电视剧中,盛纮往往是唯唯诺诺的样子,也给人一种胆小谨慎的第一映象。 但,那是因为他在朱紫遍布的京城。 一个五六品的小官,汴京风云诡谲,他不胆怯才怪。 可若是在扬州,那盛纮就是说一不二的父母官,交友人脉广泛,妥妥的大人物。 甚至,盛纮连宠妾灭妻的事情闹得扬州人尽皆知,却也丝毫无惧。 汴京唯唯诺诺,不代表他在扬州也唯唯诺诺! 白老太爷葬礼上,顾廷烨之所以敢手持遗嘱贸然跳出来举证,主要就三个原因: 一是仗着灵堂人多。 人多则语杂,一些事情不好隐瞒。 二是仗着宁远侯嫡子的身份。 三是仗着认识盛纮,且一定程度了解盛纮的为人,不怕官商勾结一起黑吃黑。 彼时,盛纮作为有权有势的三把手,也知道“白烨”来历不凡,自然会选择为他撑腰。 但这一次不行,因为江昭的影响,顾廷烨但凡不是莽撞之人,定然不敢胡乱跳出来。 毕竟,三张牌的核心点是第三张。 没了盛纮撑腰,人多语杂,仗着宁远侯嫡子的身份跳出来,自然是震惊宾客。 然而,州郡之地,利益杂糅,鬼知道那些人都有什么关系? 他跳了出来,白家人肯定是要动手的,一旦没人给他撑腰,那他就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说不定就血溅当场。 哪怕事后消息传了出去,甚至是老父亲怒而为他报仇,却也无济于事。 人只有一条命,死了可就死了。 这种可能性,哪怕只有一成,顾廷烨也不敢赌。 如今,不认识盛纮这么一个人。 既没机会,也没门路,纯粹的人生地不熟,顾廷烨根本不认识任何一个有能力说一不二的人物。 顾廷烨武力勇归勇,实则也是读书成器的人,不缺脑子。 没了重量级人物撑腰,他做事自然得有不少顾虑,生怕钱财通权。 一旦白家人与本地官僚联合一起黑吃黑,那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偏偏他已经遭到了刺杀,祖父也即将埋葬,时间不等人。 怎么办呢? 求人! 求谁? 求助于一个名扬天下,不缺白家那一点财产的人。 一个根本不可能与白家有勾结的人。 江昭! 状元郎! 这是他唯一认识的人脉,也是他认识的淮左最牛逼的人脉。 并且,这也是淮左重量级的人物! “姐夫若有要事,就先去忙吧。”盛长柏一听有人求见,就知道江昭是有事要处理。 江昭颔首:“你且自便,勿要委屈了自己。” 盛长柏连忙点头。 江昭温和一笑,大步往外走去。 走了十几步,江昭招了招手:“江晓,江旭。” 六年的时间过去,二弟江晓已经十四岁,结交了不少朋友,三弟江旭也快十岁。 两人都已经渐渐参与聚会,见见世面。 这却是为了养出两人的社交圈,以便于管理江氏一族。 毕竟,若是不出意外,江昭以后大概率是非常成器,高居庙堂。 届时,一如祖父江志一样,江昭根本不会特意关注扬州的事情。 祖父江志那一代,真正管理江氏一族的其实是祖父的弟弟,等到父亲江忠成年,祖父的弟弟化作宗族耆老,管理权就慢慢转移到老父亲的手上,宗族耆老与父亲商量着办事。 未来江昭要是成器,也是一样,先是两个弟弟管理江氏,等到儿子成年,两个弟弟化作宗族耆老,一起商量着办事。 说白了,区区宗族的事情,绝对不值得高居庙堂的大人物分心。 “大哥。”两人走上前。 江昭叮嘱道:“我有要事处理,你俩没事就去陪陪长柏,不可怠慢!” “包在我身上。”江晓一脸笑意的点头。 他与盛长柏年岁相仿。 这几年,两人没少一起玩耍,已经非常熟悉。 ...... 名扬天下的苦恼就是这样的,时常有人求着办事。 一楼。 散客遍布,商贾横行,推攘劝酒之音不绝于耳,热闹非凡。 偏西的一处雅座,有着一位样貌俊朗,身形挺拔,约莫十四五岁的少年,他的头发已经被水浸透,一双眼睛左顾右看,眼中尽是警惕,不时闪过一丝担忧。 顾廷烨有点慌。 他遭到了刺杀! 并且,那些人还找他。 “白氏!”顾廷烨紧握拳头,眼中多了些许惊怒。 他不是傻子,自然知晓为什么自己会遭到追杀。 无非遗产之争! 如今头发浸湿的他,是已经遭到了追杀的他,幸而有贴身小厮替死,他才成功逃生。 顾廷烨长呼一口气,眼睛左右观察,既是期待,又是担忧。 他非常清楚一件事情,白家在扬州有不小的势力。 富甲一方的盐商,涉及的人和产业都不少。 而自从外公去世,那些产业无疑是掌握在了白家人的手上。 从上到下,从白家人到底下的一个管事的小人物,都是既得利益者。 作为既得利益者,那些人要的都是稳定维持现状,而非任何可能危害利益的事情。 而他,一个陌生人,就这么突然的冒出来要继承家业,无疑是太大的变数。 那些人,都不希望他活着。 顾廷烨心头一沉,紧咬牙关。 但,总有人能治他们! 总有人家大业大,不在乎白家的那么一点钱财。 更何况,他也无意改变什么。 外公可以给钱求庇护,他自然也可以。 对于那些地头蛇而言,收谁的保护费不是收呢? 当然,事情说着容易,做起来难。 收谁的保护费不是收,可人家为什么要收你的呢? 要想让本地的地头蛇换一个人收保护费,还是得有重量级人物作为中间人。 恰好,他时来运转,真就认识那么一位重量级人物! “白公子,我家公子有请。”灰衣书童禾生快步走上前,伸着手引路。 顾廷烨心头一振,连忙跟了上去。 ...... 第三十章顾廷烨!(4k) 三楼,临窗,清茶飘香。 顾廷烨推门而入。 “仲怀,坐。” 江昭执壶斟茶,淡淡一笑。 顾廷烨点头,两人相向而坐。 “白......” 话出一半,顾廷烨眼中闪过一丝迟疑,起身长揖:“子川兄见谅,我其实不叫白烨,白烨是为化名,我实为宁远侯顾偃开之子,名唤顾廷烨,表字仲怀。” 本来,顾廷烨是想报名“白烨”二字,可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憋了回去,说了真名。 他与江昭,两人相识不久,凭空求人帮忙,倚仗的无非就是面子果实。 然而,他并非名扬天下的人物,又哪里来的面子? 顾廷烨非常清楚,若非是“宁远侯”这几个字,断然不能让大名鼎鼎淮左江郎高看一眼,自然也就无从提起遗嘱的事情。 江昭沏茶的手悬在半空,眉梢微动:“早就察觉仲怀气度不凡,不是普通人,却不曾想竟是小侯爷?” “使不得,使不得。”顾廷烨连忙罢手,恳切道:“我上头有大哥,实为家中次子,却是担不起‘小侯爷’之称。” 江昭笑了,点头道:“既不是长子,侯府次子我倒也勉强高攀得上。” 言语间,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调侃。 宁远侯顾偃开位高权重,注定了富庶州郡的大族嫡长子难以与宁远侯府的嫡长子平等相处。 不过,名扬天下的淮左江郎,却是丝毫不差。 甚至,只要他表现出些许结交的意思,宁远侯府的嫡长子都得主动向他亲近。 毕竟,他可是新科状元郎,将来是朝着宰执路子发展的人物。 更何况,状元郎是状元郎,淮左江郎是淮左江郎! 二品大员落难期间收的唯一弟子! 名扬天下的佳话! 文人仕林第一档次的声望! 新科状元郎! 任意两条叠在一起都是王炸,江昭足足占据了四条。 相性之下,淮左江氏出身反而不那么引人注目。 顾廷烨松了口气,回道:“子川兄说笑了。” 也不知为何,自从江昭称呼了一句“小侯爷”,他又是一通解释,两人间交流的气氛竟是轻松了不少。 江昭淡淡一笑,倒了两杯茶,一杯茶移了过去。 顾廷烨端起茶杯,轻抿一口,眼中却闪过一丝迟疑。 他自幼性子执拗,这是他第一次开口求人,还真不知该怎么说起遗嘱的事情。。 好在,江昭先开了口。 “我与仲怀一见如故,上次便许诺过,若你有难事,可尽管来找我。仲怀既是化名,想来也是有缘由,不知可否说一说?若我力所能及,定然相助。” 顾廷烨正愁该怎么求助,闻言连忙抓住机会说道:“我为父亲次子,母亲出身扬州白氏,这次外公病逝,我特意赶来奔丧,是以用了白姓为化名。” “至于为何化名?”顾廷烨装模作样的犹豫了一下,“这还真涉及到一件难事,说不得要麻烦子川兄。” “但说无妨。”江昭端着茶,神色从容,大手一挥:“扬州这一亩三分地,我江昭说话也算是有一点分量。” 顾廷烨松了口气,竹筒倒豆子般说道:“早年,我外公因宗族内斗,遭到排挤,就连名字都从族谱划了出去,他老人家心中悲痛,愤而出走他乡,经营商贸,一步一步发展壮大,富甲一方。 然而,也不知是不是天意弄人,外公一生无子,唯有我母亲这一个独女。临老,一堆不要脸的堂兄弟又冒了出来,要吃绝户。” “略有耳闻。”江昭微微点头,示意继续说。 顾廷烨心头一喜,既然江昭听过一些传言,那这事就好办得多。 他连忙接着说道:“外公心有芥蒂,却是不想一生苦苦经营的事业便宜了几个不要脸的堂兄弟,重病之际留下遗嘱,希望见一眼我这个外孙,并让我继承家业。 我收到遗嘱后,独自一人赶赴扬州,不曾想抵达之时外公已经去世,而白家人也早就知道了遗嘱一事。 不过,哪怕明知遗嘱已经定了遗产,白家人也不打算松手,甚至打算刺杀于我,要置我于死地。 我的贴身小厮与我有七分相像,换了衣服替死,我才逃得一命。” 顾廷烨说的相对粗略,但还是交代清楚了大致信息。 “哦?”江昭脸色一沉:“白家的那些人,未免也太过放肆、目无王法了吧?” 他这脸色,半真半假。 假在他是演的,他也知道顾廷烨不会死。 真在白家那些人的确太放肆。 毕竟,宁远侯顾偃开可不是一般的侯爵,论起实权,他几乎是武将勋贵二把手,仅位列英国公之下。 宣徽北院使兼枢密院副使、无可置疑的御前红人,天子极为信任。 这样人物的嫡子,白家人竟也敢刺杀。 一时间,不知是该说白家的人胆子大呢,还是无知无畏呢? “所以,仲怀就特意找到了我?”江昭问道。 “正是。”顾廷烨忙不迭地点头,语气诚恳:“以子川兄的胸襟气魄,定然是不惧白家,我也是实在走投无路,这才厚脸相求。” 江昭了然于心,笑道:“仲怀倒是会选人。” 这话一出,顾廷烨便知晓事情成了十之七八,他连忙拍着胸脯郑重承诺道:“子川兄放心,我此来扬州为的就是送外公入葬,待我继承家业,盐务之事,以前是什么样,以后也是什么样。” 这话说的是保护费的事情。 古往今来,最挣钱的生意就是垄断生意。 盐务、开矿、边贸、海运、漕运,可谓是大周最挣钱的五大垄断生意。 其中,又以盐务为其最,这也是偷税漏税最严重的一大行业。 白老太爷富甲一方,归根到底就是他手上的几处盐庄,以及衍生的盐行、契房、契田、庄子、铺子。 其中,又以盐庄最为赚钱。 单是一处盐庄,就可年年岁入九千两。 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也是一笔惊人的财富。 其中,作为地头蛇的江、张、陈三大家族,更是年年可分得三四千两银子。 当然,这些银子看着多,实际上也是白老太爷能安稳做生意的底气之一。 于商贾而言,扬州三大家族还是很讲规矩的,就收点保护费,也不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 一旦收了保护费,淮南一带畅通无阻,也不会有人找麻烦,海寇盗贼更是看都不看一眼。 扬州富庶繁华,除了地理优势,也不乏三大家族讲规矩的功劳。 毕竟,商贾从来不怕你收保护费,就怕你收了保护费没效果,甚至还贪得无厌。 顾廷烨许下承诺,江昭却没有立刻答应,反而是一副慎重的样子。 “可否让我看一下遗嘱,若此事为真,这事就包在我的身上。” 顾廷烨没有丝毫犹豫,从怀中掏出一份腊封的信件,递了过去,也不怕江昭毁掉证据。 他相信淮左江郎的格局。 当然,要是真的遭到了黑吃黑,他顾廷烨也并非嗜钱如命的人,无非也就是立志成器,再找机会报复。 江昭接过书信,逐字逐句的浏览了一遍,随后微微点头。 书信重新递回到顾廷烨手上,江昭招了招手,高声唤道:“禾生,去把陈辅和张辞请来。” “是,公子。” 陈、张? 顾廷烨心头隐隐有了些猜测。 这两天,他也打听了不少有关于扬州的事情。 首当其冲的自然是一件事——扬州是谁的地盘? 答案是江、张、陈,三大家族! 江昭似是看出了顾廷烨的心思,端着清茶走到他边上,抬了抬下巴,示意道:“仲怀,往里边坐,那边留给他们。” 果然! 顾廷烨连忙往里边挪了一下位置。 不一会儿,陈辅、张辞两人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子川,你怎么跑出来了?”陈辅爽朗一笑,一边落座,一边自己倒茶。 张辞不苟言笑,颇为稳重。 江昭一笑,伸手道:“这位是宁远侯嫡子顾廷烨。” 宁远侯嫡子? 陈辅、张辞两人相视一眼,眼中皆是闪过一丝讶色。 两人齐齐起身,礼貌的行礼道:“顾公子。” 就单论底蕴而言,陈氏、张氏相比起江氏族固然差了一些,但也并没有落后太多,两家的老一辈顶梁柱几乎都是四品荣休。 可陈辅、张辞两人终究不比江昭。 没有二品高官的老师,也没有震动天下的声望,更不是一代文魁,两人举止间立刻就拘谨了一些,不再那么随意。 越是往上,权势的差距越是惊人。 半个品级,就是天差地别。 一如韩章,其官居正二品,表面上与三品的侍郎、九卿就一两级,实则韩章几乎可以轻松催生三品的官员,无非是值不值得的问题而已。 特别是政斗起来,二品大员的一句话往往就有机会扳倒一位封疆大吏。 一州一地的五品主官,更是韩章这样的大人物一句话的事情,纯粹的批量制造,复制粘贴。 江昭可以与宁远侯嫡子悠闲谈话,不代表陈辅与张辞也可以。 宁远侯统御禁军,手握重权,圣上荣宠之盛,实力没得说。 他俩是真得高攀顾廷烨! 顾廷烨连忙回礼:“我幼时即得母亲赐字,两位唤我仲怀即可。” 江昭又介绍道:“这两位是陈辅和张辞,陈辅字伯甫,张辞字子安,都是这一代成器的长子,未来可期。” 成器,长子。 顾廷烨恍然。 一旦这两个词挂钩,意味着几乎就是下一代的家主,难怪江昭特意喊来两人。 这件事情,估计都不需要几大家族的家主出面就能解决。 这就是找对人的好处! “特意请你们两位过来,是有关于老太爷遗产的事情。”江昭望向顾廷烨,端起清茶抿了一口:“仲怀,你再说说吧!” 顾廷烨点头,把遗嘱放在桌子上,再一次说起了遗嘱的事情,也说了保护费的事情。 他知道几大家族都不缺这么一点钱,但该有的态度还是得摆出来。 听完顾廷烨的讲述,陈辅、张辞两人相视一眼,心中已经有了计较。 陈辅端起茶杯,率先表态:“没问题,既是有遗嘱,仲怀继承遗产合情合理。” 张辞也连连点头。 既然份额不动,那收谁的保护费不是收,顺带还可以多交一个朋友。 多个朋友多条路! 顾廷烨心头一喜,行礼躬身道:“如此,就多谢三位兄台了。顾廷烨不胜感激,日后若是三位有什么难事,书信一封到宁远侯府,但凡我能办得到,定倾力相助。” 武将勋贵常居汴京,世袭罔替,累世富贵,顾偃开更是这一代武将的带头大哥之一,权势没的说。 但要是论起来“富”,还真是未必比得上一些盘踞多年的郡望家族。 天子脚下,做事注定是畏首畏尾,手脚根本不敢乱动。 否则,以宁远侯府府的权势,强权打压之下赚钱还真就没什么难度,也就不存在还不上国库钱的窘境。 武将勋贵富贵定然是富贵,但“富”也有差距。 猛地继承了白老太爷几十年的家业,哪怕对于顾廷烨而言,也是妥妥的暴富。 如此,也不怪他大喜过望。 陈辅、张辞两人齐齐一笑。 虽说收谁的保护费都是收,但为什么一定要收你顾廷烨这个陌生人的保护费,而不收白家人的保护费呢? 为的可不就是交个朋友,留个人情嘛! “仲怀,坐。”江昭拉着顾廷烨坐下,又慎重的说道:“继承的事情没有问题。但刺杀之事,要是没有证据,白家人矢口否认,官府怕也不好定白家人的罪,你可有什么罪证?” “没错。” 陈辅、张辞两人都正色起来,一脸的严肃。 这事,白家人实在太猖狂,连宁远侯嫡子都敢刺杀。 须知,要是顾廷烨真死在了扬州,事情可就有些难办。 刺杀高官子嗣,这是文武双方都决不允许的禁忌。 谁还没个子嗣呢? 这也就意味着,要是顾偃开出点狠手报仇,文武双方都会选择漠视,以警告地方大族。 从上到下,五品到九品,怕是大半都得撤职查办。 这无疑是触犯了几大家族的底线。 大家族的根基是什么? 小官小吏! 那成百上千的小官小吏,掌握着一州七八成的实权官职,根深蒂固。 那才是根基! 但凡小官小吏不被动摇,哪怕一个家族二三十年高官断代,也不影响家族发展。 如今,白家人敢搞刺杀的事情,必须给个深刻的教训,不然谁都敢乱来,岂不乱套? “这.......”顾廷烨沉思片刻,面露犹豫,缓缓摇头:“我当时就顾着逃命,实在是没怎么留意罪证。 “不过,刺杀之时,有一个刺客被我抢了刀,我提刀砍伤了好几个人。”顾廷烨补充道。 “这就够了!”身形肖瘦的张辞一拍桌案:“但凡没出扬州城,那就找得出来。” 扬州地界,但凡三大家族真下了决心要找几个行踪可疑的人,不难! 而且,这次名为推理找人,实则是带着答案找人。 就算是真的找不到那几个刺客,也一定会出现几个“被砍伤”的人认罪。 地方上有地方上的运行规则! 江昭点头:“那就连夜去抓!顺便记得通知官府,让那些人也一起去。” 陈辅、张辞两人点头,起身去安排。 “仲怀,一起去吃点东西吧。最迟明早,就会有结果。”江昭温和一笑:“不过,白家人出事,白老太爷下葬的事情,怕是等得你去安排。” “正合我意!” 顾廷烨连连点头。 外公生前就跟白家人有些仇,他可不想让仇人送外公入葬。 ....... 第三十一章 官字两张口!(4k) 这一夜,注定不安宁。 宁远侯嫡次子遭到刺杀,这个消息实在太过轰动,惊得不少人惶恐不安,难以入眠。 上到知州、同知、通判这样的朝廷命官,下到衙门小吏,无一不为之惊醒,连夜起身,紧急投入办公事宜。 这一夜,灯火通明。 不时有衙役手持火把,来回巡视。 偶尔一两处阴影,更是让人草木皆兵,虚惊一场。 小官小吏草木皆兵,朝廷命官又何尝不是暗冒虚汗,心头惊慌。 宁远侯,那可是勋贵里的实权人物,属于是武将顶端的大人物之一。 并且,因其年纪相较于武将之首英国公要小一些的缘故,未尝不能是下一任武将之首。 如今,宁远侯嫡子遇刺,哪怕没有身亡,扬州官员也必须给个态度。 或者说,幸好顾廷烨没有身亡,否则就不是给个态度那么简单。 白烨与顾廷烨是同一个人,但注定得到的待遇不一样。 无它,就因为他姓“顾”! 通判盛纮更是一夜无眠,又是特意到庆丰楼安抚顾廷烨,又是带队亲自搜寻贼人。 若单单只是宁远侯府嫡子到扬州玩乐,盛纮甚至都不必亲自见人。 他好歹也是一地三把手,又是文官,侯爵嫡子没有官身,当作不知道就行。 但,遭到刺杀的宁远侯爵嫡子与没有遭到刺杀的宁远侯爵嫡子,意义却是完全不一样。 他是通判,职责之一就是维护治安,侯府嫡子遭人刺杀,真要较真他就是第一背锅人选。 这还了得? 而事实证明,扬州三大家族与官府联手一起找人,就没有什么是找不到的。 ....... 翌日。 扬州府衙正厅,上挂“明镜高悬”匾额,煌煌大字,尽是官府威严。 通判盛纮神色凝重,端坐于主位之上,左右各立有三把椅子,知州、同知分别坐于左右首之位,顾廷烨和江昭屈居次席,余下两个位置上坐着的是陈辅与张辞。 涉及侯爵嫡子遇刺的大案,无论是官府,亦或是扬州三大家族,都非常重视此事。 不过,郡望大族这种东西,客观上可以存在,主观上却不能存在。 哪怕是做样子,你也得让“它”不存在,不能让“它”有太高的存在感。 也因此,这种审判的场景,三大家族的族长都不太适合出场。 经过商议,决定让江昭、陈辅、张辞三个小辈出场,名义上以“顾廷烨朋友”的身份出席,以表示对顾廷烨遇刺一事的重视。 衙役水火棍敲击青砖,回声如闷雷,堂外尽是凑热闹的人。 敲击声即过,又是惊堂木三击。 盛纮一脸严肃,大喝道:“带主嫌犯——白氏盐行掌柜白靖东,参与嫌犯白靖远,白靖成!“ 盛纮平日儒雅归儒雅,但审判一事,他是专业的。 从九品边疆小官一路干到富庶之地的三把手,盛纮的业务能力确实很有水平,让人挑不出毛病。 话音未落,衙役拖上一个灰袍汉子、一个儒袍年轻人,一个蓝袍老者,儒袍年轻人与蓝袍老者都疲惫的低着头,一副以灰袍男子为首的样子。 “前些日子,白老太爷去世,其遗嘱是让独女白氏之子、今宁远侯嫡子顾廷烨继承家业,你心生不满,因而谋划刺杀顾廷烨,可是属实?”盛纮目光如炬,紧紧的盯着主嫌犯白靖东,厉声质问道。 白靖东缓缓抬起头,望了望周遭,心若死灰,没有搭话。 他也在扬州混了好些年,自然知道六张椅子上坐的都是谁人。 扬州三大主官,扬州三大家族嫡长子! 状元郎! 如此阵容,怕不是人都没抓住,罪就已经定好。 当然,他也的确是干了刺杀的事情。 “既是不肯开口,那就视作认罪。”盛纮沉声,一砸案板,举手投足间尽是莫大威严:“为表公正,来人,呈上本案证物,押上刺客。” 有衙役端出几柄染血的长刀。 有衙役抬上一具尸体,那是顾廷烨的替死小厮稚阙,他的尸体已经泡发,甚是凄惨。 有衙役压上几个疲惫的黑衣小厮,那就是刺杀顾廷烨的刺客。 有衙役端上一本册子,那是白家人与刺客的证词。 “证物确凿,刺客俱在,顾廷烨的小厮尸身俱在,证词俱在。”盛纮再拍案板,厉喝道:“白靖东,你可认罪?” 事实已定,真相大白,根本不存在辩得过的机会,白靖东干脆不再挣扎。 他仰首望向顾廷烨,直直的望向顾廷烨,话语尽显杀意:“此事皆我一人所为,为的就是杀掉顾廷烨。 他一个竖子,姓“顾”的人,凭什么占据我家的家产?白家人辛辛苦苦几十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凭什么便宜他?” “这世道,哪有外孙继承家产的道理?”白靖东很是不服。 不服白老太爷的那一份遗嘱。 遗嘱是真的,但他就是不服。 顾廷烨有些坐不住,起来说道:“我外公早年遭受你们排挤,却不计前嫌收留你们,结果临别之际你们甚至想吃绝户。 他一生唯我母亲一个独女,特意书信一封,不愿便宜了你们这群白眼狼,有何不可?” 白靖东听了,沉默不语,不再说什么。 他心里很清楚,事发的那一刻,他就已经输的彻底。 既已认罪,斗嘴也没什么意义。 “记录在案!”盛纮挥手道。 这些对话,都是呈堂证供,特别是顾廷烨与白靖东交谈的话,已是直接认罪。 这些话语记录在案,此事就是毋庸置疑的铁案,哪怕是神仙也不可能翻案。 一言落地,盛纮猛然拍案:“白靖东心生邪念、谋害勋贵,本官依《周律·刑律》,判处嫌犯白靖东,斩立决,以儆效尤!“ 言罢,令牌落地! 几个衙役见状,立刻上前压住人,一个个神情肃然,令人心头一震。 “白家本为商贾之家,承蒙圣上仁慈,特赐商贾后人亦可科考读书,报效家国。”盛纮说着,望了白靖东一眼。 目光并未久留,盛纮干脆定性道:“怎料,白家不思感恩,公然刺杀侯爵之子,损害社稷安宁。本官判处,白氏族人三代以内,不得科举入仕,望其悔改,迷途知返!” 这话一出,哪怕心死如灰的白靖东,也不禁心头大寒,抬起了头。 儒袍年轻人与蓝袍老者也猛地抬头。 太狠了! 大周律例,禁止商人科考,但并不禁止商人的子嗣读书科举。 也因此,富商都会尝试着转为富农,再经富农转为士人。 也即第一代从商发家,第二代买田读书,转为耕读传家,从而科举。 要是第二代有人成器,那第三代就可以顺势转为豪绅,自此由商转士。 要是第二代的人读书不成器,那也不影响,第三代继续。 三代人下来,但凡二、三两代有一个人读书成器,由商转士就会成功。 毕竟,但凡有个进士功名,金钱开道,披上一件六七品的官袍还是不难。 当然,要是第三代也不成器,那也就意味着由商转士失败。 二、三两代都不成器,也就意味着家族对外的影响力其实一直是在一代老太爷的身上,等到一代老太爷去世,家族注定迎来一波大衰败。 而如今,白家失去了读书入仕的机会! 族人不得入仕,这种判罚可是相当的重。 甚至,说是堪比斩首也不为过。 白靖东手脚微微发抖,这就是读书人的嘴吗? 这句话,几乎宣布白家灭族! 所谓灭族,不是白家人都死去,而是白家人都自主分散,家族没有凝聚力,自主消亡。 因遗嘱和刺杀一事,白家人财皆失,注定衰败相当长久的一段时间。 但,一切都还有机会。 读书! 社会文风鼎盛,读书为荣,但凡子孙中出一个读书成器的孩子,白家就还能兴盛。 结果,不让科考? 可不就是宣布白家族灭? 读书人,真狠啊! 简直比玩刀子的都狠! 刺杀的事情,竟然牵扯到了连坐。 以“不思感念君恩”之名,施行连坐之事! 就在这时,盛纮又判道:“白靖远,参与谋划刺杀之事,判处年后问斩。” 他又望向儒袍年轻人:“白靖成,秀才之身,参与谋划刺杀之事,本官欲上报学政,判处年后问斩。” 一般来说,读书人都有不少优待,秀才哪怕是犯了罪,也可享有减轻刑罚的特权,往往需得上报学政,以上级判处为主。 不过,刺杀侯爵嫡子在罪状中属于是非常典型的重罪情节,特权几乎不会生效。 一言,定下了两人的结局。 盛纮一脸严肃的说道:“白靖东、白靖远、白靖成三人罪大恶极,罚其商铺、田宅、资产充公。” “宁远侯嫡子顾廷烨,其母白氏为白老太爷独女,顾廷烨手持遗嘱,经本官与知州、同知鉴定,为真。”盛纮断言道:“顾廷烨可继承遗产。” 言罢,鼓声震动。 ....... 东关街。 这是一条临近扬州高官府邸的街道,往外走不到一百米就是商铺,异常繁华。 “仲怀,这些日子住得可还习惯?要是不行,那就再换一换院子。” 江昭、盛长柏两人来到一处占地约一亩左右的院落。 小院细竹扶疏,有一条丈许宽的小溪流过,甚是清幽宁静。 这些天,顾廷烨一直在处理白老太爷的遗产。 白老太爷富甲一方,盐庄、盐行、庄子、铺子、宅子、田地遍布淮南一带,顾廷烨贸然继承遗产,单是缕清这些资产,都得耗费相当一段时间。 而这座小院子,则是江昭安排了让顾廷烨暂住的院子。 顾廷烨精神气上佳,连连点头,开玩笑道:“子川的安排甚是妥帖,我都有些乐不思蜀呢!” “哈哈!”江昭儒雅一笑:“习惯就好。” “说起来,这段时间的事情,幸亏是有子川。”顾廷烨走了几步,言语间很是感慨。 饶是时至今日,顾廷烨也不禁心头微寒。 相比起汴京,地方上的一些人当惯了土皇帝,不知天高地厚,出手确实是不知轻重。 特别是一些小地方,皇权的影响力还真就不怎么样。 当然,也因此而孕育了其独特的办事方式。 郡望,就是其中的媒介。 皇权可以影响郡望,郡望则是影响山野之地。 只能说,有好有坏吧! “我与仲怀一见如故,区区一些小忙,不必挂怀。”江昭罢了罢手,并不在意。 顾廷烨没说什么。 他是知道轻重的人,自然知道这些所谓的小忙并不小。 淮左江郎名扬天下,人家轻松办成事情,那是人家的本事,并不意味着这个忙就很小。 “长柏。”顾廷烨又向着盛长柏拱了拱手。 这段时间,白老太爷入葬,事情繁杂,偏偏江昭名声太旺,实在不宜频繁出场。 因此,经江昭介绍,盛长柏与顾廷烨相识。 盛长柏名声小,没那么多顾忌,却是不吝的出手相助,两人也经此而有了不小的交情。 盛长柏微微颔首,颇有君子风度回了一礼。 “日子都商量好了?”顾廷烨笑着问题。 一些心中的谢意,点到为止即可,不宜说得太深,否则就显得虚伪。 是以顾廷烨不再说感谢之事,反而问起了江昭的婚期。 江昭与盛华兰,两人结亲的流程从去岁就已经开始逐步进行,走了相当一段时间,已经到了娶亲的阶段。 “姐夫六月初就得到任,恰好五月初五是个吉祥的日子。”盛长柏答道。 顾廷烨算了算日子,笑了笑:“不介意我吃点喜糖吧?” “咦?”江昭有些意外的望了过去。 “仲怀竟然要留下喝喜酒?” “怎么,不欢迎?”顾廷烨自然知道江昭是惊讶于什么。 如今才四月初三,距离五月初五可是足足有一个月。 要是他留下喜酒,注定得多耽搁一个月的时间。 “相距结亲尚有一月,我只是有些意外于仲怀留下来。”江昭一笑,耐心解释道:“要是不耽搁仲怀的正事,那一齐吃杯喜酒,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哈哈!” 三人相视,齐齐一笑。 ....... 第三十二章 盛华兰的嫁妆! 盛府,暮苍斋。 天色昏沉,烛光飘忽。 “祖母,您唤我?”盛华兰走进,轻声问道。 “来。”盛老太太招了招手,矜贵中透出三分慈柔。 “祖母。”盛华兰上前大大方方的坐下。 盛老太太握着孙女的手,柔和问道“绣花鞋绣得怎么样?” 女子出嫁,理论上是得自己绣嫁衣、鞋子、被子、枕头等十几样日常生活用品。 特别是肚兜这种私密物品,那就更是得自己亲手绣。 不过,大户人家的闺秀,自己亲手绣的实际上仅是绣花鞋和肚兜这种特别私密的东西,其余的都有几个贴身丫鬟去忙。 “绣好了几双。”盛华兰轻声答道。 盛老太太点了点头,拉着孙女走到床边。 因帘子遮着床沿,盛华兰走到床边,她才发现床上竟是放着好些小盒子。 有的小盒子碗口大小,有的小盒子尺许大小,最大的盒子足足有枕头大小。 但无一例外,这些盒子都是名贵木材制成。 盒子尚且名贵,更何况是盒内的物品? “祖母,这......”盛华兰隐隐猜到了什么。 盛老太太温厚一笑,挥了挥手:“脱鞋,上床。” 两人上了床,屈膝而坐。 盛老太太拾起一个镶着金边的檀木盒。 一打开,就望见盒中央放置着一只鎏金虾须镯,其内壁刻着的“平安康乐“四字。 这镯子一瞧就是盛老太太陪嫁的东西,俨然是上了年岁的物件,可望上去竟然就跟新的一样,似乎是没怎么被人戴过。 盛老太太就着烛光给孙女戴上。 “这镯子是真宗皇帝为了嘉奖你外曾祖父,特意赐下的东西。当初,我就是戴着它从勇毅侯府嫁进的盛家......“ 说着,盛老太太顿了一下,俨然是想起了一些过往的事情。 “如今,你既是要嫁去江家,这镯子也一并带去。” “祖母,这也太贵重......“盛华兰一惊,她已经猜到了祖母是要给她点嫁妆,可这也实在太珍贵。 这件东西,哪怕是在祖母的嫁妆里面,怕也是压箱底的东西。 说着,少女就要抽下镯子。 话音未落,盛老太太摇了摇头,稳住了孙女即将抽出的手:“傻丫头,淮左江郎,岂是一般人物?“ “我知道江大郎属意于你,这些日子没少遣人送来些金银首饰。”盛老太太拉着孙女的手:“就连长柏也说,那是个难得的正人君子。十八岁的状元郎,平时出入竟然就一个从小跟着的书童,屋内也没有暖床的女使丫鬟。” 盛华兰闻声连连点头。 越是了解江昭,她就越是清楚这样的人是何其的罕见。 说句不夸张的话,哪怕江昭没有半分才学,单单就是他的性格,也是个适合托付一生的人。 “可是。”盛老太太平和的目光猛地锋利不少,她紧紧的望向孙女:“你敢保证江大郎一辈子不变心?” “这.......”盛华兰眸光一暗,微微摇了摇头。 天底下不乏名门贵女下嫁,丈夫变心的例子。 甚至,祖母也是其中的例子之一。 更何况,她还是往上高攀? 既是高攀,一切就看郎君的良心。 “女子啊!”盛老太太一叹,叮嘱道:“女子能做的就是做好自己,好好的生活。” “有点钱,有亲近的女使,有管家权。” 盛老太太说道:“哪怕丈夫不疼爱自己,甚至是宠爱小妾,日子也能过得下去。” 盛华兰微微颔首,她也知道这个道理。 祖母和母亲,两个反面例子,她都有借鉴。 而区别就在于,祖母后半生豁达,手上有钱,过得悠闲。 母亲时时驳斥父亲,惹得父亲厌烦,管家权都时时丢了去。 “这只镯子,留作压箱底吧!” 盛华兰没有拒绝,收起了镯子。 盛老太太又从边上捧起一个盒子,那个盒子是最大的盒子,足有枕头大小。 一打开,里面堆放着足足尺许高的契纸,有的是田产,有的是铺子,一些重要的产业,纸张书契足有几尺长,反复折来折去才能放入盒中。 盛老太太从上往下依次抽出几十张书契,盒子内的东西一下子就少了三分之一。 没办法,盛华兰是高嫁。 夫家是繁华之地的大族,郎君是名扬天下的淮左江郎,科举出身的状元郎,老师更是二品大员。 这样的出身,若非是在江昭考上状元以前就定了婚,婚事根本不可能轮到盛华兰。 哪怕是扬州本地,也有不少官宦人家的闺秀直言盛华兰是撞了大运。 由此可见,双方的差距是何其的大。 为了给疼爱的孙女壮一壮场面,盛老太太与盛纮商议过婚事,最终决定十里红妆! 这也是高嫁该有的嫁妆! 当然,哪怕是十里红妆,同样也有差距。 有些人家嫁女儿,说是十里红妆,实际上贼水,尽是搞些不值钱的东西拉长送嫁妆的时间。 盛华兰的这次出嫁,盛家经商的大房出了不少力。 货真价实的十里红妆,真就是一分不少! 当然,那些场面性的嫁妆是一方面,这种田产铺子也是一方面。 甚至,一张地契,可能就胜过一里的嫁妆。 “新婚过后,你与姑爷就要入京。这些都是汴京的水田,要是没记错,合计三百亩。“ 盛老太太塞了十几张水田地契过去。 “这是些是汴京的庄子,庄子差不多都是三四十亩大小。” 盛老太太又塞了三张地契过去。 这三张地契,个个都盖了好几个章,一张契纸展开足足有几尺长,上面密密麻麻的都是字。 “这些是汴京的铺子。”盛老太太又塞了几张契纸过去。 作为勇毅侯独女,盛老太太继承了先勇毅侯九成的资产,可不是一般的富。 “那儿,还有几箱金银首饰,待会儿让人搬到你住处去。”盛老太太掀起帘子,指向一个角落。 那角落处放置着几个三四尺长的大箱子。 “祖母。”盛华兰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为好。 “往后,姑爷要是有纳妾蓄妓的心思.......” 说完了嫁妆,盛老太太又跟孙女说起了纳妾的事情。 “要是那女子是良家,纳妾也无妨;若是妓女,态度就得适当强硬,盛家女子,断然不能与娼妓互称姐妹。” 暮苍斋的烛光,久久不熄...... 江府。 烛光闪烁,江昭也没歇息。 这些日子,苏轼、苏辙、曾巩、章衡等人都又陆陆续续的送来一些东西。 或是诗词,或是礼品,不一而足。 为免失礼,江昭却是得一一回信。 此外,不少淮左举子、进士,都跟他有不少交流,送来了礼物,这也得回信表达谢意。 一连几十封书信,都得情真意切,不能有半分敷衍之意,也是个不轻松的活计。 ....... 第三十三章 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仗剑斩凡夫! 五月初五,大吉。 “叮咚锵!” “叮咚锵!” 一道道敲锣打鼓的声音传开,高亢的《百鸟朝凤》唢呐音作配,甚是喜气热闹。 江昭骑着高头大马,一袭绛红衣袍,昂首挺胸,举手投足间尽是意气风发。 其后有着几位同样骑着高头大马的年轻人,笑意盎然,却是顾廷烨、张辞、陈辅几人。 此外,江昭的两个弟弟、二叔、三叔,也都骑着马跟随。 往后,则是八位负责抬轿的轿夫,十几位吹奏喜乐的乐师,十几位负责打灯笼、挑彩旗的堂弟、表弟,几百位营造热闹气氛的江氏族人。 除了这些人,还有不少自发凑热闹的人,足足绵延千米之长,都是几个一起相互交谈,甚是热闹。 不一会儿,一行人就已经抵达了盛府正门。 “姐夫,止步。” 十一岁的盛长枫非常活泼,他一脸的兴奋,大声喊住了迎亲队伍。 “长枫,许久不见啊!”江昭笑着招了招手。 这段时间,他、顾廷烨、盛长柏三人长时间聚在一起,盛长枫偶尔也会来凑凑热闹,两人已经认识。 该说不说,盛长枫并不蠢,单论其天赋而言,绝对是有望读书成才的人物。 更难得可贵的是盛长枫并没有被小娘教坏,养成小家子气,这就很是罕见。 要真论其有什么缺点,那就是他性子太过张扬,藏不住事。 这种不好的习惯,要是经人挑唆,可能会犯下大错。 “姐夫,可有催妆诗啊?”盛长枫大声问道。 “不急。”江昭温和一笑,挥了挥手,一位早就安排好的堂妹抱着几件礼物走了上去。 盛墨兰、盛如兰、盛明兰,一视同仁,或是金镯子,或是金坠子,都是贵重的首饰。 盛墨兰和盛如兰是见过一定世面的孩子,金镯子、金坠子首饰估摸着也见过一些,都是喜笑颜开的接过了首饰。 盛明兰似乎是没见过这种贵重东西,同样是欣喜,举止间多了些胆怯。 喜极而怯! 江昭望见这一幕,微微一叹,却也没有多管的意思。 反正,盛明兰的那个小娘,不好评价。 同时,三弟江旭走上前去,送给了盛长枫一副名家书画。 江昭又招了招手:“长柏,送你一首诗。“ 二弟江晓上前,送上一副江昭作的诗。 几乎同一时间,不少人围了上去。 江昭的诗篇可不是一般的东西。 截止目前,他送过的诗也就几篇。 送予范仲淹、晏殊两人的哀悼诗,都引起了不小的震动。 送予狄青的一首《破阵子·为狄汉臣赋壮词以寄之》,一句“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可不是一般的出名。 这首词,边疆人人传颂,慢慢的已经起了连锁效应,天下皆知。 前些日子,三月初的那段时间,狄青因嘴生疮,不幸病逝。 那段时间,江昭正专注于科考,却是并未去哀悼。 当然,哪怕真的有时间,江昭大概率也不会去哀悼。 他与狄青,有点交情,但不深。 过去哀悼的话,未免有种“交浅言深”的观感。 而因狄青的病逝,江昭送予他的那首词,又是大幅度传扬了一波。 那首词,已然是人尽皆知的名篇! 科考中会元以后,江昭作了一首《神童诗》,那更是名句不断。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这些可都是文人心中登峰造极的句子,人人奉为瑰宝的存在。 而受到赠诗的人,江昭的老师韩章,可是因此而大火了一遍。 并且,也不知是不是巧合,江昭几首诗词送的人可都不是一点半点的厉害。 范仲淹和晏殊,一个是内阁大学士,一个是前任宰辅大相公。 狄青,拜封武襄侯,隐隐是上一代最猛的武将。 韩章更是无需多言,曾位列台阁,遭逢大起大落又再度起势的大人物,如今也才四十九岁,还不清楚上限究竟是什么。 这些可都是宦海一等一的大人物,都是直达天听的存在。 如今,江昭竟然又有诗词要送人? 有人望见了诗词,甚至都来不及品味,就大声念了出来。 “《冬夜读书示则诚》!” “古人学问无遗力,少壮工夫老始成!”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这是一首主张知行合一,实践深化认知的诗。 当然,诗词的解读往往因人因事而略有变化。 此时送予盛长柏,无疑成了姐夫希冀内弟不要苦读书,要学会实践,表达殷切期盼的诗篇。 “长柏不日怕是就要名扬天下啊!” “淮左江郎,名不虚传,实在是务实之人啊!” “这是一篇传世佳作啊!” ...... 赞誉之声,不绝于耳。 有的是赞誉江昭,有的是羡慕盛长柏,读书人议论纷纷。 “长柏受教。”盛长柏收好诗篇,郑重的行了一礼。 江昭点了点头。 “姐夫,催妆诗。”盛长枫又一次提醒道。 所谓催妆诗,也就是迎亲时赞誉新娘的诗篇,内容往往是催促新娘不要娇羞,赶快出来成亲。 这诗的意义就是让闺阁女子显得矜持。 迎亲一事,女子出来得太晚,让几百人多等上一段时间,未免显得女方不识大体。 女子出来太早,又显得女方不矜持。 而一旦催妆诗一出,无论女子出来得再早,都不失矜持之意。 一般来说,催妆诗很难作好,也很难作差,几乎都是走个流程就行。 这种诗,内容都有规定,几乎没有特别出彩的诗篇。 江昭朗声一笑,昂首道:“金钗斜插鬓云堆,玉镜初开照凤帏;听得门前箫鼓动,胭脂未点急须催!” 简而言之,就是赞誉女子容貌上佳,还在对镜梳妆,迎亲音乐就已经响起,打破了闺阁宁静,说明吉时已至。 “哈哈!姐夫,请!”受了姐夫的礼,盛长枫立刻就懂事起来,大步往前领路。 江昭一笑,大步往内走去。 .......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送入洞房!” 男红女绿,甚是搭配。 ...... 天色昏黑,烛光摇曳。 江昭左一步右一步,似是醉了酒。 就在他步入婚房的那一刻,一下子就站直了身子,步伐也不再晃悠。 装醉! 这可是新婚独有的特色。 有着顾廷烨、陈辅、张辞三人拦酒替酒,江昭真正入口的酒水不到三杯。 且不说这点酒水不多,就算是再多一些酒,实际上也很难灌醉他。 事实上,江昭的酒量可不差。 只不过他不是平时很喜欢饮酒而已。 走入新房,江昭长舒一口气,缓步走向佳人。 察觉到佳人紧张的呼吸,江昭轻轻掀开了盖头。 “娘子,合卺酒!” 灯灭。 “娘子,抱紧我!” “哼......” 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仗剑斩凡夫! 虽然不见人头落,暗里教君骨髓枯! ...... 第三十四章 敬茶! 卯时一刻,晨曦未晓。 锦帘低垂,绣球鎏金,三幅栩栩如生“百子千孙”以同心结相连,角落处置有红枣、花生、桂圆、莲子,寓意子孙昌盛,早生贵子。 这就是新婚夫妻的拔步床。 “哼——” 一道微不可闻的轻哼声响起,盛华兰睫毛微颤,本能的拢了拢有些凌乱的鸳鸯棉被。 拢好被子,佳人悄咪咪的偏了偏头。 新婚燕尔,江昭的一只手臂轻轻的环着她,让人很有安全感。 望了望天色,盛华兰白皙的小手伸出,轻轻拂过郎君胸膛:“昭哥哥......” 话出一半,盛华兰意识到什么,小脸红润起来。 “夫君?” 一道试探性的喊声传出,盛华兰胆子大了不少,再一次轻声喊道:“夫君!” “嗯?”江昭醒来,伸手揉了揉眼睛。 “娘子,怎么了?”说着,江昭揉了揉佳人秀发。 该说不说,有了妻子就是不一样,睡觉都舒适不少。 盛华兰双颊绯红,螓首轻低,不敢直视郎君。 她拢了拢被子,贝齿轻咬,轻声道:“这会儿已是卯时,该起床了,得去给公婆敬茶问安。” “敬茶?”江昭一怔。 所谓敬茶,也就是拜见公婆,又称庙见之礼,主要针对的是新妇。 起初,这一礼仪的设立是为了让新妇向公婆表达孝道,并聆听公婆的祝福与训诫,以便于更好的受到接纳,融入夫家。 同时,这也是确立新妇在夫家的地位的一种重要仪式。 不过,经过千年的演变,早就变了味道,彻底成了婆婆向新妇表达自己威严的机会。 本来,新妇敬一次茶就行。 但经过演变,敬茶改侍茶,已经成了天天都要侍茶! 并且,还得是卯时(五点到七点)就去侍茶,以彰显孝顺心诚。 侍茶的同时,往往还得侍奉婆婆起居,时刻候命。 要是遇上一个不争气、不受宠、没有话语权、不敢护着妻子的丈夫,新妇甚至可能是天未晓就去,天黄昏方才歇息。 时间一长,妻子长时间不在自己的院子,丈夫定然开始宠爱小妾。 外有婆婆长时间压榨,内有小妾争宠,辛辛苦苦劳累周折,日子过得甚至没有小妾舒服,那种不平衡的心态简直能把人逼疯。 以礼仪之名,行压迫之事。 一个“孝”字,磨疯了不知多少新妇。 要是遇到好心的婆婆,往往一两年的长期侍茶就行。 要是遇上心肠不好的婆婆,甚至是一辈子都得敬茶,但凡有一次失误,就会遭到打骂责罚。 要想翻身,唯一的机会就是熬死婆婆。 一旦熬死了婆婆,新妇自然翻身成为内宅之主。 然后呢? 然后,就是屠龙者终成恶龙! 理由也非常简单。 好不容易熬了几十年才翻身,要是不压迫一下自己的儿媳妇,岂不是白翻身了? 更有甚者,自己既是婆婆,头上又还有婆婆。 白天去侍奉自己的婆婆,晚上回来折磨自己的儿媳妇,这种妇人比比皆是。 一代又一代,基本上是越来越变本加厉。 好在,盛华兰倒是没有这方面的担忧。 他是江昭的妻子! 且不说江昭定然是性子强硬,是能护住妻子的人,便是从客观条件上讲,盛华兰也不太可能遭到婆婆的虐待。 一则,江昭的母亲是江宁海氏出身。 江宁海氏有族规:女方的丈夫非四十无子而不得纳妾。 这样的条件,可谓相当苛刻。 条件苛刻,自然也有相应的倚仗。 其一,自然是海氏一族五世翰林,清流门第。 海氏一族代代有高官居于庙堂之上,一旦娶了海氏女子,男方就可以得到不少政治资源的支持,仕途通达算不上,但自此也算是有了靠山撑腰,非比寻常。 其二,海氏女子的名声。 族规的优势与劣势,海氏女子自己肯定是非常清楚。 因族规的缘故,丈夫不可纳妾,顶天也就是养些外室在外头。 然而,区区外室,根本见不得人,连小妾都不是,连内宅都不能进,又如何能与正妻争宠。 凡海氏女子,在内宅的地位,几乎无人可动摇。 劣势也非常明显:族规带来的好处太多了! 既然不允许丈夫纳妾,享受了那么多好处,那你本身起码也得撑得住场面吧? 特别是品行一块。 要是享受了这么多好处,结果你在外头的名声还不怎么样,岂不是德不配位,凭空惹人耻笑? 因此,为了德可配位,海氏女子,无一例外,都是非常在意名声的人物。 除了不让丈夫纳妾这一点较为苛刻,其余的方方面面,无论是当媳妇,还是当婆婆,都没得挑。 天底下,几乎没有“海氏恶婆婆”这种说法。 也就是说,但凡有个江宁海氏出身的婆婆,顶天了也就是侍奉一两年。 于女子而言,这就已经是非常难得的好婆婆! 江昭的母亲是海氏嫡女,盛华兰自然也就不必担心侍奉婆婆的问题。 二则,江昭非常成器,仕途通畅! 为官者,往往几地辗转。 而一旦去往其他地方,父子、婆媳甚至一年也未必见得了一次。 根本没有侍茶的机会! 这也是为何名门贵女往往倾向于找一位“成器”的丈夫。 丈夫成器,也就意味着免去了“侍茶”之苦。 所谓县官不如现管,对于新妇而言,婆婆就是那个“现管”。 免却侍茶之苦,无疑非常诱人。 不过,考虑到门当户对的缘故,名门贵女要找一个出身同一层次,并且还成器的丈夫,难度可谓相当之高。 福源、运气、教养、容貌,都不能差! 盛华兰,无疑就是这样一位福源极好之人。 不但高嫁,丈夫还成器! 盛华兰自幼懂事聪慧,自然也清楚侍茶的门道。 此刻,盛华兰拢着被子,心中不免有些欣喜庆幸。 侍茶,那真就是新妇最怕的事情,没有之一。 哪怕再是一个正常的人,天天折磨折腾,也得疯掉! 江昭颔首,抚了抚妻子的小脸。 “不急,这会儿怕是才卯时初,再歇会儿吧!” 盛华兰清眸微动,双手轻轻环住丈夫脖颈,贴上胸膛。 女子及笄,最期待的就是嫁人,最怕的也是嫁人。 只不过,有人期盼,有人害怕而已。 过往,她也甚是担忧嫁人的事情。 一旦嫁得不好,那是真有一辈子的苦楚吃。 幸好苍天眷怜,让她嫁了个天底下一等一的好夫君! 初为人妇,心中担忧尽去,盛华兰不免充满期盼。 婆婆是好婆婆,丈夫是好丈夫! 这就是她真正幻想过的嫁人以后的日子! 小夫妻二人,温存了两刻钟。 “夫君,妾身伺候你更衣吧!”盛华兰心中甜蜜,忍着一些异样的痛楚起身。 “好!”江昭点着头,余光不禁望向妻子白皙的肌肤。 真是润啊! 盛华兰轻柔的为郎君更衣,余光望见白布上点点梅花,小脸不由的红润起来。 不一会儿,夫妇二人已然换好了衣衫。 江昭怜惜的摸了摸妻子的头,沉吟道:“不急,这会儿天都没亮,出去会很冷。待会儿洗漱了再吃点东西,待到卯时六刻再出去。 今日,除了要给父母敬茶,还得焚香祭祖,誊录娘子的名字入族谱,顺带见一见宗族耆老,不吃点东西,难免会有些饿。” “嗯!”盛华兰连连点头。 有丈夫撑着,她心里也不再那么急,安定了不少。 ....... 第三十五章 入族谱 江府,主院。 江忠、海惜蕊两人居于主位,江昭与盛华兰居于左首与左次席,往下是江晓、江旭两个弟弟。 除此以外,二叔、三叔居于右首、右次席。 江昭的二叔、三叔,也就是父亲江忠的两位弟弟。 父亲江忠那一代,三子五女,联姻的联姻,科考的科考。 二叔是举子出身,为通判副职之一的推官,正七品,位卑权高。 三叔也是举子出身,任职一县县令,从七品,含权量十足的县太爷。 不过,因科考功名问题,两人的上限也就是正六品实职,五品红袍是一个大门槛,非进士出身很难爬上去。 除了两位叔叔,往下则是近十位老者,都是五十来岁的样子。 这十余位老者,有的是江昭的族叔、有的是江昭的族伯。 论起亲缘关系,有的是祖父江志那一代传下来的。 祖父江志有几个亲兄弟,几个亲兄弟又有子嗣,这些子嗣与父亲江忠是一辈的人物,属于是堂亲。 有的是从曾祖父江沅那一带传下来,曾祖父江沅的亲兄弟都有子嗣,这些子嗣与祖父江志是堂兄弟,祖父的几个堂兄弟又有子嗣,跟老父亲江忠也是同一辈的人物。 论起亲缘关系,仍是三代以内。 不过,相对而言要远一些而已。 从这些同支的江氏老一辈人物选出的十余位威望、能力、德行都上佳的老者,也就是所谓的宗族耆老。 淮左江氏,也算是传承有序的大族。 这十余位老者,或多或少都有官身,多数为八品,少数为九品,都是位低权高的类型。 这次,十余位耆老齐聚,却是为了见一见盛华兰。 江昭是嫡长子,那盛华兰就是宗妇,不可不见。 人精的好处,就是能认清自己的位置。 十位余耆老都非常清楚江昭是江氏兴旺的核心人物,是以身段都摆得很低。 左次席,盛华兰正襟危坐,平白有些紧张。 其实,盛家也有宗族耆老。 不过,相比起江家这种掌权实权、各司其职的宗族耆老,盛家的宗族耆老少有掌权者,盛家的产业也算不上广,兴旺与否全凭父亲盛纮一力支撑,那些宗族耆老未免也就有一种装装样子不干实事的“充数”感。 主座,江忠颔首。 “开始吧!” 言罢,有丫鬟端上两杯茶,盛华兰从丫鬟手中接过茶,走到海惜蕊身边,恭敬递茶过去。 “儿媳给母亲请安!” 海惜蕊柔和一笑,欣然受茶。 盛华兰这个儿媳妇,可是她特意为儿子挑选的。 此前,她就借着举办宴会的事情,好几次与盛华兰有过交谈接触。 无论是人品行径,亦或是教养,都有考察过。 只不过,盛华兰自己都不知道而已。 江昭顺势起身,从盘中取过余下的另一杯茶,呈给了老父亲。 江忠抚须一笑,满意的点了点头。 若说新妇给婆婆敬茶有了变味的迹象,那儿子给父亲敬茶,纯粹就是走个过场,不让新妇孤单惊慌。 父与子,抬头不见低头见,谁还缺一杯茶不成? 是以,哪怕同为敬茶,夫妇二人一起,实际上的主角也是新妇,而非丈夫。 江忠、海惜蕊二人象征性的抿了口茶,相视一眼,海惜蕊率先说道。 “华兰,盛氏书香门第,你的母亲王大娘子出身兰溪王氏,你又自幼养在勇毅侯独女膝下,教养自是上佳。” “将来,昭儿四处为官,你却是得劳心操持,不可懈怠。” 一句话说出,盛华兰心头松了口气,紧张心绪一下子就去了七分。 婆婆究竟有没有刁难的意思,一句话就很容易听出来。 夸就是没有刁难的意思,就是满意。 反之,无论是半夸半责,亦或全是责备,都是不满意。 海惜蕊的话,以赞誉为主,有训而无诫,就是那种非常“干净”的庙见之礼。 也即,不趁机夹带私货,不趁机打压新妇,表现自己的威势。 “既为宗妇,切记要承担好子嗣绵延的责任。”海惜蕊又补充了一句。 “谨记母亲教诲!”盛华兰举止端庄,恭声答道。 绵延子嗣,这也就是宗妇最主要的责任。 “夫妇一体,各司其职即可!”江忠象征性的过了庙见之礼。 这种东西,除非是婆媳勾心斗角,否则也没什么好训诫的。 “儿媳谨记在心。”盛华兰心头一松,再次行礼。 她实在没想到公公婆婆会这么好说话,竟然几句话就过了庙见之礼。 据她所知,一些不太好的公公婆婆,甚至能训诫一上午。 这就是江氏家风吗? 新人敬了茶,老一辈受了茶,训了话,也就意味着庙见之礼正式完毕。 江昭、盛华兰两人重新落座。 主座,江忠抚须颔首,起身道:“去祠堂!” 话音未落,十余位耆老相继起身。 江忠与海惜蕊相视一眼,大步往外走去,江昭、盛华兰落后一步,紧紧跟随。 往后则是江晓、江旭,十余位耆老,依次排列。 一行十余人,齐齐赶往祠堂。 江氏祠堂,精雕匾额上书“祖德流芳”四字。 烛火燃烧,列祖列宗牌位一一排列。 牌位干净敞亮,一看就是时常有人擦拭。 事实上也的确是这样。 这些牌位,往往是几天就擦拭一次,不时有耆老自发的来擦,偶尔也会有江忠、海惜蕊、江晓和江旭四人擦拭。 香烟交织,香火鼎盛,从未断绝。 但凡大族的祠堂,都不会缺香火,更遑论江昭前些日子才考上了状元郎,祠堂香火也就越发烧得旺。 祠堂内,早已摆上了一道楠木供案,上有香炉供奉,以及一本上书《江氏族谱》四字的书谱。 这族谱足有五指厚,凡江氏五服内的男丁,都有记载。 因江氏绵延至今尚未有过五服以外的子弟,是以但凡是淮左江氏出身的男子,名字都在族谱上。 焚香三叩首。 江忠起身,持笔悬腕,望向了族谱上单开一页的“江昭”二字。 本来,江昭的名字是在父亲江忠的下面,也即“子-江昭”。 但,自从江昭考上了状元郎,身份就不可同日而语,经宗族耆老商议,却是单开一页。 除了江昭,曾祖父江沅、祖父江志,一位是开创者,一位是发展壮大者,都是单开一页的人物。 其实,也有几位耆老希望江忠单开一页,但江忠却有自知之明,自认德行不足,贡献不够,也就未曾单开一页。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江忠就再也不能在族谱上单开一页。 江昭是江忠的儿子,要是以后江昭特别成器,那么作为父亲的江忠就是大功一件,兼而有任职族长的经历,倒也能单开一页。 “配-盛氏,宥阳盛纮嫡长女!” 几笔落下,江忠望向几人:“宗族耆老见证!” 言罢,无有异议,江忠掏出族印,盖了上去。 礼成! 敬了茶,祭祀了祖宗,又录了族谱,重要的仪式也就基本完成。 往后,就是新妇回门。 不过,相比起入族谱这种有实质性意义的仪式,新妇回门就是纯粹的去吃顿饭而已。 一应仪式完成,江昭主动走出,为盛华兰介绍起了宗族耆老。 “这位是江献堂伯......” “这位是江礼堂伯......” 盛华兰一一认人,举止端庄。 ....... 第三十六章 就职上任!(4k) 似水流年。 新婚燕尔,小夫妻二人食髓知味,常常蜜里调油,又是红袖添香,又是绾发画眉,甚是亲密。 其后,又是新妇回门,又是翁婿夜话。 江昭作为新科状元郎,需得早早上任。 是以,五月十二,夫妻二人就正式入京。 ...... 五月二十七。 汴京,小雨。 江昭撑着油纸伞,徒步来到东华门西侧的翰林院。 此次,他特意赶来翰林院,却是为了报道。 作为状元郎,江昭是这一批进士里面唯三授官的存在。 其余的进士,庶吉士要翰林进修三年,通过了考核才授官,非庶吉士的那些人,都已经外放州县,或是从九品,或是正九品。 一些有点人脉的进士,或许会是从八品。 三鼎甲授官,状元授从六品,榜眼、探花均为正七品! 探花窦卞,授翰林编修,负责修史、经筵侍讲,主文书编修与学术事务。 这是一个有机会为官家讲史的职务,要是得官家恩宠,更是有机会担任经筵日讲官。 大有前途! 榜眼章衡,授起居舍人,掌记帝王言行,负责帝王起居注。 这一职务,主要是记述君王的一言一行,记载的内容是编修君王生平事迹的重要资料。 这也是一等一的好差事! 须知,注起居注需得时常跟着官家,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起码有三百天以上都可以在官家面前出现。 这是什么概念? 哪怕起居舍人需得默默的记起居注,鲜少有说话的机会,却也不影响这一官职的含金量。 毕竟,记载三年的起居注,千余天的时间,但凡有一次表现的机会,有一次引起了皇帝的注意,就可以轻松仕途通达。 除此以外,因须得记载君王言行的职务特殊性,起居舍人还能视听朝政。 就一个字,猛! 状元江昭,授翰林修撰。 这是一个历来都只授予状元郎的官职。 作为专属于历届状元郎的官职,翰林修撰的含金量自是不低。 翰林修撰,为翰林院核心官职之一,素有“储相阶梯”之称,负责起草诏令制诰,侍从顾问职责,参与编修典籍,参与经筵讲学,担任科考考官。 所谓起草诏书制诰,自然是为君王起草诏令,制诰,祭文、碑文等重要文书。 这些文书,也包括官员的任命、颁布的政令、政策。 政令、政策,那些大人物表态就行,但要真正的落实,还是得有纸面文书,这就得翰林修撰拟诏。 历来,大事开小会,小事开大会。 近些年,内阁独揽大权,真正重要的事情很难轮到朝会议论,几乎都是走个流程。 走了流程,就得起草诏书、政令。 名义上,翰林学士、翰林侍读、翰林侍讲、翰林修撰、翰林编修、中书舍人都有拟诏书的职责。 不过,翰林学士三品大员实在太老,精力不行。 翰林侍读、翰林侍讲的主要职责还是为君王讲课。 翰林编修得编修典籍,也是一堆事。 中书舍人相对年轻,但其主要责任相对而言偏向于三司的文书撰写。 三司也忙! 相较而言,翰林修撰作为精力充沛的年轻人,也就成了拟诏书的主力。 内阁繁密的机密的政令,翰林修撰一肩担之! 这也是除了六位内阁大学士以外,少数有资格名正言顺频繁进出内阁的官员。 干的也是打杂的活,但打的是内阁的杂。 布政天下的政令,起码有七成都得落到他手上。 这也就是所谓的观政天下。 政令过一遍手,时常察看,自然胸藏天下局势。 学会效仿阁老治政,领悟三分,就足以纵横宦海。 侍从顾问职责,也就是侍立君王左右,为君王困惑出言献策。 相比起需得默默注释起居注,没什么机会说话的翰林史官,以及有机会为官家讲史的翰林编修,翰林修撰的存在感无疑是高了不止一筹。 翰林修撰平日里就负责内阁政令的撰写,官家要是心中疑虑内阁政令,自然会找来翰林修撰问询,以解心中疑惑。 当然,前提是真材实料。 这一职务,涉及君王与内阁大学士的政令问题,说话都得斟酌一二。 伴君如伴虎,那可不是假话。 典籍编修,职责上跟翰林编修有重合。 不过,历代的翰林修撰几乎都只是挂个名,不真正的去修书。 起草诏令制诰与侍从顾问两个职责,就已经是一个人当三个人甚至四个人使唤,哪里还会有时间去编修典籍? 经筵讲学,这玩意也就是为皇帝讲课,又分日讲和经筵两类。 其中,翰林修撰有机会进行经筵日讲。 当然,经筵日讲,官家几乎不会去听。 官家会去的是经筵讲席,这玩意是宰辅大相公和内阁大学士讲课,文武百官参与,含权量贼高。 担任科考考官,也就是担任下一届的春闱考官。 状元郎担任下一届的春闱考官,这是惯例。 此外,翰林修撰还是三鼎甲中唯一一个以官员身份上朝的存在。 事实上,起居舍人也可以上朝。 不过,那更多的是因为需得记起居注的职务特殊性。 起居舍人哪怕上了朝,实则也没有议事上奏的资格,更像是一个无情的记载机器。 起草诏令制诰、侍从顾问职责、编修典籍、经筵讲学、科考考官,也即是翰林修撰的五大职责。 就翰林修撰一职而言,三个字足以形容。 忙! 累! 贵! 这是一个几乎不得空闲的职务。 单就是起草诏令制诰,侍从顾问两个职责,就足以压得人难以喘息。 三百六十五天,三百五十天都得到任。 从晨曦初晓到天色昏沉,从春日到寒冬,时刻待命。 而在这个过程中,一旦老老实实的撑住三年时间,并且时刻从政令中学习,那就是妥妥的国之大才。 历代状元郎的差距,就在于有没有持续大量的学习,并总结知识的能力。 大量且持续! 这就是起草诏令的现状。 不少状元郎前期尚且能勉强学习,时间一长就脑子疲敝,仅是起草诏令,而不从诏令中学习。 差距自此而生! 翰林修撰,成长毋庸置疑,累也是毋庸置疑,清贵也是毋庸置疑。 小雨飘飘,甚是飘柔。 江昭望着朱红色的院墙,长舒一口气,大步走了进去。 一入内,就是一条平坦的石板路向前延伸,左右栽有葱郁的翠竹,随风轻摇,沙沙作响。 往前一些,有着一方清池碧水,荷叶田田,其间点缀着粉嫩的荷花,池边垂柳依依,微微摇曳。 走了没几步,就有负责迎接的文吏认出了他,引导着江昭往圣人像的位置走去。 以惯例论之,祭拜圣人像是不可或缺的流程。 一路上,飞檐斗拱,雕梁画栋,木质门窗尽是古朴的气息。 一座座院子套来套去,囊括着许多堂楼阁。 堂西为读讲厅,那是翰林侍读、翰林侍讲的办公区域。 东为编检厅,也就是编修厅和检讨厅的合称,那是翰林编修、翰林检讨以及几十个文吏的办公区域。 左廊围门内修撰厅,也称为状元厅。 本来,修撰厅还有小吏帮忙处理文书,但因一些诏令机密性的缘故,往往就翰林修撰一人办公。 右廊围门内有二祠,朝南为昌黎祠,朝北为土谷祠。 偏东有清秘堂,西有柯亭。 清秘堂是三品大员翰林学士的办公区域。 游了没一会儿,雨后初霁,日光洒落。 江昭祭拜了孔夫子,就往清秘堂赶去,拜访翰林学士海承晏。 海承晏字明远,号云壑居士。 海氏清流,五世翰林! 这位是清流官员的代表人物,于仕林一途颇有声望,并非是韩系的人。 不过,是江昭的人。 海承晏,江昭的外祖父! 如今,海承晏已经五十七岁。 要是不出意外,过个几年也会乞骸骨,告老还乡。 正三品的翰林学士,乃是翰林院的最高长官,也是所有翰林官员的上官。 历来就任拜访上官,都是必要的流程。 清秘堂。 其内可见一须发微白的老者,这会儿正待在书案边处理公务。 翰林院历来清闲,但所谓清闲也是相对于其他衙门而言,海承晏好歹也是三品大员,公务并不少。 “外祖父!”江昭大步走进,恭谨一礼。 “昭儿?” “来来来!” 海承晏爽朗一笑,放下手中的笔:“我得到了通报,可是等了你好一会儿啊!” 江昭走近,海承晏望着外孙,越看越稀罕。 一晃,也是步入朝堂的青年才俊了啊! “这些日子,过得怎么样?”海承晏关怀的问道。 “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江昭一笑:“人生大喜之事,莫外乎如此,过得自是极好的。” 不出意外,海承晏又是勉励,又是关怀。 半个时辰过后。 两人走到了堂口。 “孙儿告退。”江昭礼貌的行了一礼。 海承晏颔首,就这样望着外孙远去,眼中尽是殷切期盼。 半响,一笑。 “状元啊!” ...... 近午时,江昭与上一任翰林修撰郑獬进行了工作内容的交接。 反是内阁的文书,究竟是什么样式,都有详细规定。 那些政令又应该是什么样式,也有规定,不可有丝毫差错。 内阁大学士下达政令,经翰林学士、中书舍人、翰林修撰拟诏,还得再送到内阁去经过阁老披红,方才下达六部或者地方,进而实施。 翰林修撰要说权力,实际上的近乎没有,就是个单纯的拟诏机器而已。 内阁大学士下达政令,自动弹出拟好的文书! 其后,江昭去了内阁。 富弼、文彦博、王钦若、申伯远、刘沆、庞籍。 这六人,就是大周权力巅峰的代表。 说是言出法随神仙,也毫不夸张。 而内阁,作为一道集中权力的机器。 翰林修撰就是这道权力机器运转的柴薪。 江昭进了内阁没一会儿,出来时手上就多了十几份政令。 政令涉及经济,税收,官员选拔、考核、任免,甚至有一份是涉及军务的政令。 十几份政令,单是撰写就起码得四五个时辰,这还只是一天的量。 江昭心头一叹。 考上了状元,带上这个紧箍咒,自此再也不是凡人,人世间的情欲不能再沾半点....... 这能怎么办呢? 干呗! 作为新任翰林修撰,江昭也只好研究过往的政令样本,仿着撰写政令。 好在,目前尚且是在交接工作的阶段,有着上一任翰林修撰郑獬的帮助,倒也不耽误大事。 饶是如此,两人一起也是干了三个时辰才搞完一天的政令。 近黄昏,江昭缓步走出修撰厅,长长喘了口气。 这强度,简直逆天! 江昭倒也不是撑不了三个时辰。 实际上,他是那种一天就睡两三个时辰就精神饱满的人。 这也就意味着,他要是真心发狠,他一天可以有八九个时辰忙于政令学习。 只是,一想到以后的三年都要过这样的日子,江昭只觉胸口压着一块大石,实在是很难放松。 散值期间,江昭顺路往庶常馆去了一趟。 可惜,没有望见苏轼、苏辙等人。 庶吉士平日里就深造学习,早就散值,金贵着呢! 哪像状元郎一样苦? ....... 深夜,曲院街。 江昭坐在床沿,长长舒气,一脸的享受样。 此刻,他双脚浸泡在木盆里面,盛华兰跪坐在床上,轻柔的为他捏着肩。 “夫君,力道怎么样?”盛华兰没有乱问翰林院的事情。 从郎君的疲敝样就可看出一二,治理天下的事情怎么可能轻松呢? 不过,翰林清贵! 有此四字,足矣。 “甚好啊!”江昭一脸的舒畅。 有媳妇疼就是好! 说着,他干脆一伸脚,反手把妻子抱在怀中,一只手顺势就蔓延了上去。 盛华兰俏脸微红,轻哼了一声,清润的眸子似是能滴出水一样。 这些日子,初为人妻,她可谓是食髓知味,享受了不少难以言喻的欢乐。 如今,一经挑逗,不免情动。 “夫君,洗脚水还没倒呢!”盛华兰温声道。 “明儿再倒吧!” 江昭摸了摸少妇的泛红脸颊,重重的吻了上去。 一吻,顺势翻身!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 妙不可言! ...... 第三十七章 第一次上朝!(4k) 寅时三刻,天色黝黑。 文德殿外,陆陆续续点上了不少灯笼,满朝朱紫,文武百官依品级井然有序的一一列队。 不时有官员的交谈此起彼伏,声音不大不小,恰到好处。 江昭一袭六品官袍,身姿挺拔立于文官一方的末位,手持象牙笏板,眼中略有兴奋。 这是五天一次的常朝。 诚然,这种天都没亮就上朝的事情不太好,有点折磨人。 但,这是他的第一次上朝! 难免有些兴奋。 江昭扫视了一眼。 三四十位紫袍,两百余位红袍。 起码都是五品以上的大人物。 至于六品、七品官员的绿袍,却是要少得多,甚至比紫袍还要少,仅是不到十人。 甚至,还有一人身着青袍,为八品、九品官员的服饰。 这不到十人的绿袍、青袍官员中,就有记载起居注的翰林起居舍人章衡。 其余的几人,要么是因职位特殊,要么是御史一道的人物。 因御史一道职责特殊,不少御史六品就有机会上朝。 此外,诸如殿中侍御史、监察御史,这两个官位涉及记录百官考勤,哪怕一个是从七品,一个是从八品,却也不影响两人可以走进文德殿。 当然,这种因职责问题上殿的官员,本质上就跟记载起居注的章衡一样,就是个无情记录事务的工具人,没有说话的资格。 “当——” 一声钟响。 文德殿偏殿的一道殿门打开,走出七位紫襕袍老者。 其中,有六人官袍上的锦绶、玉环、玉钏、十二章纹,余下一人挂金鱼符袋,着锦绶、印绶,官袍绣有威风凛凛的麒麟纹,却是一位武将。 单从官袍,就可知这七人无一不权势滔天的人物。 六位阁老! 武将之英国公! 偏殿常规性休息,这是宰相、参知政事、枢密使等人的特权。 本来,因历代枢密使都是文官的缘故,武将已经断绝了去往偏殿的机会。 不过,历代官家都会钦点一人,以议事之名让其入偏殿。 这人,也就是武将之首。 而这一代的武将之首,就是英国公张辅。 几位阁老到场,也就意味着即将开启朝会,文武百官皆是噤声不言。 江昭向前望去,心头一叹。 他身前的人实在太多,仅能勉强望见几位阁老的衣袍。 天下英雄如过江之鲤啊! 一念未落,一念又起。 大丈夫当如是也! 过了足足一柱香的时间。 “当——” 又是一道钟声响起。 “上朝!” 钟声落幕,一道太监也有的尖锐声音传出。 以六位阁老以及英国公为首,文武百官有序进殿。 文武百官,近四百位官员,容纳于文德殿内。 江昭因官位太低的缘故,相距殿门仅不到一丈。 饶是如此,也是走进了文德殿的人物。 文德殿内,十二根金丝楠木巨柱支撑,巍然矗立,柱身朱漆为底,蟠龙浮雕通体贴金,磅礴大气。 官家赵祯端坐龙椅,一身绛纱袍,上绣云龙纹,头顶通天冠,上有二十四梁,着大带、革带、佩绶,威严肃穆。 铜鹤香炉有龙涎香在柱间缭绕。 侍立的司礼掌印太监手持拂尘,扫视百官尖声唱道: “陛下临朝—” “陛下圣安!” 百官齐齐行大礼。 一通大礼行毕,便是奏事议事环节。 三司六部,各有事宜上奏。 不过,都没有江昭的什么事。 所谓大事少议,小事大议。 哪怕真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往往也是经过几位阁老商议,早就定下了结果。 所谓的朝议,更像是下发政令通知。 要是底下人没有太大反应,基本上就是稳稳的通过。 饶是如此,一些琐碎政务的上奏花费了近一个时辰,也还没有见底的迹象。 江昭微眯着眼睛。 手持象牙笏板,待在一个地方一站就是一两个时辰。 这上朝,竟然是体力活? 一点也不好玩! 又过了半个时辰,上奏的节奏明显慢了不少。 就在江昭认为第一次朝会大概要结束时,一人走出,江昭心头微振。 韩章! “臣礼部尚书韩章,有本要奏。”韩章手握板笏,躬身行了一礼。 龙椅之上,官家颔首。 “臣谨奏:伏惟陛下膺乾御极,圣寿弥崇。今值千秋令节,乞循旧典,备礼称觞。拟择吉日,率百官诣南郊祭告昊天,祷祝圣嗣昌隆,国祚永延。其仪注、用度,已饬礼部详拟以闻。” 老师话出一半,江昭就知道了是什么事情。 贺寿! 六月二十六,就是官家的诞辰。 以惯例论之,官家寿辰是一年一贺。 不过,或许是百官劝谏过继宗室子的事情让官家有些敏感厌烦,已有五年未有贺寿大事。 如今,韩章却是以惯例上奏。 官家可以拒绝贺寿,但礼部该有的上奏绝不能少。 “贺寿?”官家赵祯眼神微闭,双手扶着御座,没有作声。 嗯? 不对劲! 江昭有些意外。 贺寿这种事情,又不是皇位,可没什么三辞三让的规矩。 官家要是真有心拒绝,一句话的事情而已。 这怎么,竟是有要考量的意思? 江昭往前方望去。 果不其然,不少紫袍大员也都有些意外。 半响。 “准奏!” 话音一落,宰辅大相公富弼连忙躬身贺道:“官家万福金安!” 有了百官之首带头,文武百官连忙齐声道:“官家万福金安!” 这一来,近些日子最重要的事情,自然就成了官家的贺寿之事。 江昭略微一想,也猜到了为什么。 究其缘由,还是皇嗣的问题。 如今,天子年事已高,却仍是无子。 这事可一点也不小。 无论是官员,亦或是黎民百姓,都有一个顾虑: 还能生吗? 官家子嗣本就不昌,如今更是年岁已高,还能生吗? 不清楚! 不单是臣子不清楚,就连赵祯自己怕也不清楚。 并且,从古至今,四五十岁的皇帝已经算是长寿序列,谁也不清楚赵祯究竟还能撑多久。 一旦赵祯出现了突发情况,却没有继承人,说不得又是得演绎一场宫变。 这也就致仕臣子的奏本越来越频繁,希望皇帝早日过继一位宗室为太子。 如此,也算是有了“正统”。 过继宗室,赠送江山,赵祯自然是不肯。 皇帝不肯,那就劝谏。 也因此,源自于臣子的压力越来越大。 甚至,就连宰辅大相公富弼,竟然也有劝谏的意思。 时至今日,哪怕尚未出现“百官逼宫”的名场面,却也相差不远。 宰辅大相公都有下场劝谏的意思,劝谏的进程注定会被拉快不少。 赵祯执掌江山三十余年,也清楚这个道理。 年事越来越大,官家估计也实在心慌。 不过,他还是想赌一赌,万一生出来了呢? 于是乎,赵祯终于是做出了一个决定。 贺寿冲喜! 一旦有了这贺寿冲喜之事,臣子们想必也会给些时间瞧一瞧冲喜的效果。 这段时间,短则三五个月,长则一年半载。 自八年前皇三子赵曦薨,就渐渐的有了劝谏的声音。 经过八年的发展,这道声音已经成了政治正确。 如今,一场贺寿可以争取一年半载的轻松时间,可是非常难得。 当然,贺寿冲喜得来的轻松时间,有如蓄洪之势,一旦不能成功解决,那劝谏的声音就有如泄洪,一发而不可收拾。 届时,估摸着宰辅大相公富弼都会下场死谏。 赵祯准贺寿的事情,让文武百官很是惊诧。 不过,几位内阁大学士倒是面色如常,俨然是早有准备。 秒庙堂之上都是人精,稍一缓和,就都清楚了皇帝的意思。 不少人望向顶头的党魁,相互对视一眼,算是答应了不再上奏立嗣奏表的事情。 “敕礼部总领其务,工、户二部协理,共襄圣寿盛典。集百僚贺表于南郊,敬祀苍天,伏惟苍天垂悯,俾皇嗣有继,国祚永延。” 未免有些人装傻上奏,赵祯干脆直白的说了出来。 集百官贺表,祭祀苍天,祈求苍天怜悯,以使江山有继。 贺寿,就是为了冲喜诞子! 这话一出,一些反应慢的官员也知道了皇帝的意思,连连议论起来。 足足过了十几息,眼看谈论之声没有减弱的意思,司礼掌印太监受到赵祯授意,尖声喊道:“静——” “诸位卿家,可还有事要奏?”赵祯走流程性的问了一句。 以往,为免耽误事,上奏劝谏往往都是议事过后再上奏。 如今,既然有了君臣的默契约定,劝谏立嗣的声音自然被堵住。 从今往后,起码三五个月的时间,朝议上都会没有劝谏的声音。 不少官员都以为朝会就要结束,举止都轻松了不少。 就连官家赵祯,也隐隐有起身的意思。 怎料。 “臣礼部郎中黄景,有本要奏!” 声音之大,彻响殿宇。 文武百官,齐齐望向那道声音的主人。 众所周知,声音越大代表着上奏的事情也就越大。 只是,一个正五品的礼部郎中,哪里来的大事? 江昭精神一振,向着黄景望去。 那是一个胡须足足尺许长的老者,五十来岁的样子。 当今之世,男子虽是蓄须,可也都会打理一二,不会真的让胡须太长。 黄景胡须尺许长,望上去还真是颇有辨识度。 赵祯有些意外,却仍是耐心问道。 “卿有何事要奏?” 黄景大步走出,郑重道:“陛下承祧三纪,而东宫虚悬。昔汉文帝立景帝于潜邸,唐玄宗定肃宗在青宫......” 话出一半,不少人脸色微变。 就连官家赵祯,脸色也黑了不少。 方才约定,这就上奏? 黄景一脸严肃的上奏,“今宗室子,惟涿州邕王年长,子嗣昌盛。若使入继大统......” “放肆!” 赵祯再也忍不住,一拍御案。 简直是蹬鼻子上脸! 黄景一惊,扑跪在地,泣声道:“陛下,邕王子嗣昌盛......” “闭嘴!”赵祯脸色铁青,望向几位内阁大学士。 几位内阁大学士齐齐脸色微变。 “陛下圣寿在即,祭天祷嗣乃肃穆大典。昔周公制礼,斋戒必先净心,尔等这般上奏,可是要乱陛下净心大事?” “臣以为,皇嗣之事,涉及国本,既然陛下贺寿祭祀苍天,那劝谏之事还是少一些吧,以免苍天觉得不心诚。” “陛下斋戒沐浴,其诚已格昊天。若朝堂纷扰过甚,反类郑人争年......” 几位阁老相继表态:不是我干的! “散朝!” 一道尖锐声音适时响起。 “陛下圣体恭安!” “陛下圣体恭安!” “陛下圣体恭安!” 文武百官,相继退场。 江昭旁观了全场,不禁若有所思的回望了一眼。 就是不知,这黄景身后究竟是兖王,还是邕王? 古代相对封建迷信,冲喜这种事情,还是有不少人偏信。 官家要贺寿冲喜,无疑是让不少已经偏向兖王与邕王的人有些心慌。 万一要是真生出来个孩子,那他们可就注定遭到清算。 这些年,兖王与邕王的呼声越来越高。 一旦官家有了自己的孩子,为了给子嗣铺路,那兖王与邕王就百分百遭到清算。 兖王与邕王出了事,底下的党羽又焉有好的结局? 如此,自然让有些人着急起来。 有人希望官家早日选定人选,顺带打断冲喜之事,破了这冲喜之效。 黄景,估计是得到了谁的授意,这才走出来劝谏。 江昭仔细回想了一会儿,微微摇头。 看不清! 不少官员可能会认为黄景是邕王的人,心中着急,特来劝谏。 不过,江昭倒是不敢太确认幕后之人是邕王。 兖王与邕王的争斗,何其复杂,三十六计估计都快用了一遍。 既然复杂,那就不能因黄景的一句“邕王年长”而认为他的邕王的人。 万一是陷害呢? 主要是黄景出来的那个时机....... 不能说有点巧合吧,起码这句“邕王年长”对于邕王而言不是什么好事。 堂堂五品官员,莫名的有点蠢? 真蠢还是假蠢,不好断定! 少部分人可能认为那黄景是兖王的人,特意冒出来不合时宜的说一句“邕王年长”,惹得官家厌恶,从而陷害邕王。 同样,江昭也不太敢确认黄景是兖王的人。 不能单因这句不合时宜“邕王年长”就断定他是兖王的人。 表面上,这句“邕王年长”得罪了皇帝,利好兖王。 可布局要看得长远,文人心眼子多,鬼知道是不是局中局? 具体是哪种情况,还得取决于黄景的下一步动作。 往后的日子,有戏看喽! 第三十八章 兖王与邕王 “昭儿。” 韩章一袭紫袍走出大殿,身边跟着两人。 一人五十有余,脊背挺若青松,两鬓斑白,一身紫袍。 一人年近五旬,却并不显老,一身五品红袍。 “王公,张公。”江昭恭谨行礼。 那一身紫袍,挺若青松的老者,乃是曾钦点江昭为策问第一名的礼部左侍郎王尧臣。 那年近五旬,一身红袍的官员,名为张方平,曾任翰林学士、左副都御史等官职,因庆历新政一事,遭贬十余年。 前些日子,韩章找了宰辅大相公富弼相助,方才让其以五品官身归京。 “哈哈!无需多礼。”张方平上前扶起江昭,一脸的欣赏意味。 谁又会不喜欢一个懂礼貌的状元郎呢? 扶起了江昭,四人一齐缓步往宫外的方向走去。 “昭儿怎么看?”韩章抚须问道。 “看不清!”江昭如实答道。 “那黄景,若说是邕王的人,冒出来倒也合理,可官家刚说了他就冒出来,直言要举荐邕王,未免偏蠢。” “若说的兖王的人,冒出来栽赃倒也合适,可谁又能断定呢?” “不过,若说他是单纯为了劝谏官家立嗣,打死我我也不信。”江昭补充了一句,排除了一种可能。 赤子之心,骗鬼呢? 不是谁都是海瑞的! “哈哈!” “有道理!” 王尧臣、张方平两人齐齐一笑,眼中都有欣赏意味。 这种从大局上通盘考虑的习惯,实在是不错。 江昭摇头,有些疑虑∶“就是不知,这事是不是还有某位阁老的手笔。” 这件事,涉及三个结果的可能性。 其一,这事没有任何一方的谋划。 黄景是单纯的忠臣孝子,为国忧心,举荐邕王,却不曾想致使事情弄巧成拙,让君王震怒。 其二,黄景是邕王的人。 黄景不合时宜的走出来,皇帝的第一反应定然是震怒,厌烦邕王。 可一旦冷静下来,经过深思熟虑,就肯定会怀疑这事是不是兖王的布局。 毕竟,黄景走出来的“陷害”手段,实在不高明。 黄景的那一句“邕王年长,子嗣昌盛”,可谓让邕王成了毫无疑问的受害者。 届时,邕王御前辩解,那他就既是布局者,也是受害者。 要是谋划得好,黄景关键时刻反诬兖王,那兖王得吃大亏。 其三,黄景是兖王的人。 若黄景是兖王的人,那他这么走出来就很合理,故意不合时宜的赞扬邕王,实则是破坏邕王在皇帝心中的形象。 除此以外,还有可能是兖王布置的局中局,但那种做法的可能性不高。 这事,无外乎就是破坏官家心中兖王或者邕王的印象,要是布置局中局,那可就太过杂乱,可能起反效。 布局一事,不但得考量谋划的高深程度,也得考虑皇帝的水平。 皇帝水平不高,就不能布置得太高深。 但,单就此事而言,不管究竟是什么布局,都大概率有某位阁老的手笔。 官家要贺寿,断然不可能是一时的决定,起码也得提前一晚上与六位内阁大学士协商通气。 涉及贺寿,须得礼部上表问询,或许知道的人还会有一个礼部尚书韩章。 但,也就止步于此。 庙堂之上,绝大部分紫袍大员都是面露意外之色,说明这事并未流传开来。 兖王与邕王要趁机相互陷害,定然是得有人传消息。 无外乎就是某位阁老出手! 阁老的手笔? 韩章三人齐齐皱眉。 就怕这是刘沆的布局。 这些日子,刘沆尽显颓势,败迹已露。 可再怎么颓势,也是位列台阁的人物。 要是韩系与刘系的争斗,夹杂了两王之争,那事情可就乱了起来。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尚未出宫,韩章没有多说话的习惯。 “走吧,去吃饭!” ...... 邕王府。 三更鼓过,月明星稀。 美姬轻舞,邕王独自一人饮酒,脸上尽是笑意。 “王爷不曾担忧政局?”说话的是邕王妃。 她见邕王三更鼓过尚不休息,甚至还有观赏舞姿的闲心,就知道丈夫是有高兴的事情。 是以,她端着一碗七宝擂茶走了过来。 “黄景的事情。”邕王一脸的欣喜,不屑说道:“那黄景突兀的冒了出来,说了一句我年长,当承继大统。” “哈哈!”邕王大笑着罢了罢手:“也不知兖王这个废物,哪里拉拢的这些蠢人。” 那黄景,不是他的人! 也就是说,那黄景就是兖王的人! “这样的陷害,太粗糙!”邕王不屑的点评了一句。 “陛下有意贺寿冲喜,希望诞下皇子,承继江山社稷。” 邕王自信扶须一笑:“陛下冲喜的事情,自然是坏了为好,可怎么能这么沉不住气呢? 这个时候冒出来,官家可是看得一清二楚,怎么可能看不出来这么拙劣的陷害之事?”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邕王连连摇头:“世人皆道兖王精明强干,我看未必!” 堂堂正五品官,要说政斗本事,那肯定是远远不能与阁老、尚书、侍郎这等人物相提并论。 可这次出来的时机,实在有些偏蠢! 邕王甚是欣喜。 优势在我! ....... 兖王府。 兖王独自一人,仰首望月。 “王爷,那黄景?”兖王妃屏退左右,走到兖王身边,一脸的惊疑。 “黄景不是我的人!”兖王摇了摇头。 兖王妃脸色微变:“那就是邕王的布局,他要反诬王爷?可这事......这事该怎么找官家解释清楚啊?” 这一来,邕王既是布局者,也是受害者,可让人怎么解释? “也不是邕王的人。”兖王沉声,双手背负:“那是刘相公的人。” “刘相公?”兖王妃一喜,轻声问道:“刘相公偏向了王爷?” 截至目前,尚未有内阁大学士偏向于两王中的某一位,要是刘相公偏向于王爷,那可就是天大的优势。 “尚是合作关系。”兖王摇头道。 “这事,注定是一滩烂账。”兖王望向皇宫的方向:“刘相公有句话说的甚有道理:布大局者,以阴谋为底,以阳谋成事!” “可,官家怕是会第一时间就怀疑上你啊!哪有这么布局的?”兖王妃辩驳道。 兖王罢了罢手:“过些日子,我自入宫,将这事的堂而皇之的剖析清楚。” “邕王这次遭到的陷害,未必不能是‘苦肉计’。” 兖王双手背负,向着皇宫望了一眼:“再说,不管怎么样,还是得以刘相公的胜负为主。” 这笔账太过混乱,注定各有各的说法。 说不清结果,道不清来由。 不过,无论什么样的烂账,人心都不可能一点偏向没有。 而一旦官家有那么一点偏向于他的心思,那他就赢了三分。 甚至,哪怕官家不偏向于他,也并不意味着他输。 这次的争斗,两王之争并非主战场! 若是刘相公赢了韩章,自此偏向于他,那他可就多出一位内阁大学士的支持。 要是算上那位与刘相公出身一系的王相公,那可就是两位内阁大学士。 此外,刘相公的布局也会破掉官家的贺寿冲喜之事。 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 第三十九章贺表缺了一份! 六月三日。 黄景劝谏曰:“臣闻《春秋》之义,立嫡以长。邕王居诸宗室之长,年逾而立,沉稳持重,百姓皆呼'贤王'。陛下若循祖宗成法,当以邕王为嗣,此乃顺天应人之举。” 官家震怒,一日不食。 六月初十。 黄景劝谏曰:“钦天监连报紫微垣异动,主星旁有明光正应邕王府方位。天意如此,陛下何疑?若逆天而行,恐伤国本。” 官家一日不食,问罪钦天监。 六月十五。 黄景劝谏曰:“邕王贤德,有天子之气,可为皇嗣,承继山河。陛下无子,若禅让皇位,可成尧舜之佳话。” 官家久久不言,问罪黄景。 黄景喊冤,直言不敢再上奏,又经谏官上奏说情,官家仁慈,并未治罪。 六月二十。 黄景称病。 ....... 六月二十三。 御街,韩府。 韩章、王尧臣、张放平、江昭几人,一齐散布走动,游玩参观园子。 “翰林修撰的生活怎么样?”张方平以一位老前辈的姿态,随意问道。 江昭沉吟着答道:“忙归忙,一天却也能省下一些时间用于学习,并非是初时了解的那样吓人。” 事实上,内阁一日的政令量并非那么夸张,往往也就几份、十几份。 绝大多数政令,关键点也就几句话的事情而已。 一旦熟络了流程,套一套模版,也就两个时辰左右的工作量。 实际上,编撰政令真正耽误时间的是斟酌字句,官场的那些老油子,最擅长的就是解读政令,哪怕是一字之差,也有可能因此而产生过分解读的问题。 而一旦过度解读,就有可能酿成大祸。 此外,政令实在不少,偶尔也可能存在纸张不小心染上墨的问题,那就得再来一遍,非常考验人的耐性。 张方平缓缓点头,他们年轻的时候也是这么过来的。 当然,肯定没有江昭这么忙。 “翰林修撰,以学为主。”韩章叮嘱道。 翰林修撰,为国储才。 工作不重要,学习才是根本。 江昭颔首,他也懂得这个道理。 不过,眼下翰林修撰的工作量俨然是没有触及到他的上限。 他是那种可以一天工作十个时辰,并且休息几个时辰就生龙活虎的那种人。 “最近这局势,让人有些心慌啊!”王尧臣面色沉重,说起了朝政。 这也是几人聚集的目的。 时至今日,一些事情越来越迷糊,一些事情越来越清晰。 江昭点头赞同,插话道:“那黄景,要是不出意外,估摸着就是刘沆的人。” 无它,黄景的贺表出了问题。 官家贺寿,集百官贺表,以作冲喜祭天之效。 这贺表,须得三司、六部、五监等部门的主官负责集齐,进而交于内阁,呈奏官家。 一如翰林院,负责收取贺表的就是翰林学士海承晏。 黄景是礼部郎中,他的贺表自然是礼部尚书韩章负责收。 而三司、六部、五监等部门的主官,几乎都是从从六月十号就开始收贺表。 时至今日,已经过去了十三天,各部门的贺表都已经集齐,唯独礼部,尚有一人的贺表并未上交。 黄景! 这缺的一份贺表,就是礼部郎中黄景的贺表。 须知贺表这种东西,主打一个“全”字。 这是一份也不能缺的东西! 休说黄景仅是生病,便是下一秒就要进棺材,贺表也万万不能有缺。 但,黄景就是缺了! 准确的说,不是缺了,是暂时还没有交,只要在正式呈递官家以前上交,就不算缺了。 起初,江昭代老师韩章去催过一次,黄景拖着重病身子,说定然按时上交。 怎料过来两日,也还没有上交。 慢慢的,就是第二次催,第三次催。 直至昨日,韩章亲自去催,结果得到的答案还是说定然按时上交。 这可就有些难办! 这就是一个局! 刘沆的局! 尽管不清楚刘沆与黄景为什么会有关联,也不清楚两人怎么有的关联,却也不影响几人推出幕后之人就是刘沆。 从受益者分析即可。 韩章出事,最大的受益者就是刘沆! “官家是六月二十六贺寿,明儿是六月二十四。”张放平摇了摇头,双手背负,面色严肃:“要是不出意外,明早的朝会,官家就要看贺表。” 一般来说,大寿的那一天,还是以祭天与宫宴为主,贺表这种东西,都得提前交上去,官家有兴致也会查看一二。 既然是布局,这贺表怕是难以收上来。 “有心算无心,逢此时机,出了差错也不奇怪。”韩章倒是非常淡定。 自考上进士起,他十七年就干到内阁大学士之位,一路以来风风雨雨,什么没见过? 刘沆有意拉他下水,但他可不一定会被拉下水。 “有解?”王钦若疑虑道。 “有解。”韩章点头。 他的政斗能力是真的很强,经得起文武百官的考验。 早年间,他几乎是一人杀穿朝堂的存在。 否则,也不可能三十七岁就位列台阁。 论政斗水平,刘沆绝对不如他。 这段时间,刘沆也没少下套,希望他入局。 韩章自是不入局。 这几个月的时间,他起码彻底了韩系九成九的力量,团结了一切可团结的人物。 那些官场旧友,也都有拜会。 此外,没有任何一位宰辅大相公希望自己治政的内阁有两人出自一系。 兼而有宰辅大相公富弼的偏向支持,他只要稳打稳扎,就不会输。 这次也一样,刘沆布局,他不入套就行。 “实在不行,就干脆不收贺表,就把罪责推与黄景。”韩章解释了一句:“或者,让刘沆去催黄景的贺表。” 有着宰辅大相公的支持,他做起事来可容易太多。 这种局要想逃开,不难! 更何况,哪怕他真的被迫下场,也不一定输。 张方平严肃的神色一松,“那就好。” 要是官场有“天之骄子”这么一种说法,那韩章就是一位毫无疑问的天骄。 并且,还是已经成长起来的天骄。 无论什么时候,他都近乎是除了大相公富弼以外再无敌手的存在。 韩系老人对于韩章的信任,不可以常理计之。 “主君,张公、王公、江公子,还请去用膳!”韩章侍妾崔氏走近。 “哈哈!走吧,吃饭。”韩章笑了笑。 有他顶着,这天,塌不下来! ...... 第四十章 宰辅大相公的拉偏架! 乌飞兔走,一日过去,已是六月二十四。 晨曦初晓,微风吹拂。 内阁。 “贺表可都齐了?”宰辅大相公望着收上来的贺表,慎之又慎,问了一句。 贺表一事涉及的人不少,皇室宗亲、文武百官、外国使节、地方官员、翰林院的三十余位庶吉士都得上奏贺表。 一份也不能少! 少了一份,就是贺寿不齐,破了吉祥之兆。 “齐了!” 三衙、五监、六部、九寺、御史台、谏院的主官都相继点头应声。 贺表这种东西,几乎不存在“缺了”这一说法。 官家贺寿,哪怕再是病重的官员,也不缺书写一封贺表的时间。 唯有礼部尚书韩章,脸色一沉。 宰辅大相公富弼脸色微变,心头暗道不好,连忙问道:“缺谁的?” “礼部郎中,黄景!”韩章如实答道。 “什么?” 富大相公脸色一沉,有些难看,“怎么偏偏是他的?” 不少官员齐齐望向几个阁老,都有些意外。 富弼大相公那句话的意思,本质上是问缺的是不是一个无名之辈的贺表。 这种贺表缺少的情况,大相公早就有预备,甚至私底下怕是都找人撰写了好几份预备急用的“假贺表”。 若是缺的是一个无名之辈的贺表,那就搞个假的冒充,也并无不可。 毕竟,贺表这个东西,要的就是一个“全”字,主打吉利祥瑞。 补上一封假贺表,缺了贺表的官员不会遭到责罚,负责收贺表的臣子不会担责,官家也不会因缺了一份贺表而震怒。 你好我好大家好! 缺了一份,那就补上。 结果,不曾想缺的竟然是礼部郎中的贺表? 这些日子,文武百官都默默的不再劝谏立嗣,可也有那么一两个人,一点也不肯松手。 黄景就是那个跳来跳去的人,没有之一。 这位狠人,那可不是一般的厉害,张口闭口“禅让”、“尧舜禹佳话”,就此进了官家眼中,让官家都为之厌烦。 这可不是籍籍无名之辈! 这人的贺表,官家大概率会查验一二。 关键,黄景的贺表还不好伪造。 礼部郎中,正五品红袍官员,官位不高,可那也是有资格上朝的人物。 万一你伪造了贺表,别人转手又掏出来一份,一旦真的闹大,官家发怒,六部尚书级的人物都得遭殃,甚至是内阁大学士都得问责。 这是欺君! 此外,黄景这段时间连连上奏,存在感已经被刷了起来,官家对他的笔迹定然是有个初步的印象。 不经过刻意的学习,怎么可能伪造到以假乱真? “黄景?”富弼眉头微皱,连忙问道:“催过了吗?” 作为百官之首,贺表仅是他负责的事项之一,虽然非常重要,但几乎不存在差错一说,他也就并未过多关注贺表的事情。 怎料,竟然猛地来了一次大活! “催了几次,他总是说到时候会交,料想,还是得有能人去催。”韩章的脸色并不好看,说话的同时望向了刘沆。 富弼一怔,明白了是什么意思,转身望向了大学士刘沆。 富弼不是傻子,他也相信黄景不是傻子。 这会儿已是卯时初,要是卯时末交不齐贺表,也就意味着不“全”。 官家的臣子,一个也不能缺! 逢此时机,黄景做的一切也就清楚了起来。 他就说嘛,怎么可能有人那么傻,惹得官家厌恶。 这会儿一看,俨然是刘沆做了手脚。 要是不出意外,那黄景已然暗地里投向了刘沆,为的就是刷存在感,进而拖延时间,自身献祭,让韩章担责。 黄景可是韩章的属官。 韩章贺表收不齐,缺了“全”字的一角,难免是要问责。 当然,这事可大可小。 要是韩章把罪责都推到黄景身上,些许罪责聊同于无。 毕竟,收集不及时,主要原因还是黄景交迟或不交,属于是黄景的问题。 不过,也正是因此,富弼连连皱眉。 要是收不到贺表,韩章自然可以把绝大部分罪责推到黄景身上。 但他不行! 他是百官之首,贺寿冲喜的最高负责人! 一旦没了贺表,哪怕将责任都推向了黄景,他也得遭殃承担一部分责任。 这就是宰辅大相公的难处! 凭空遭人算计的滋味一点也不好受,富弼脸色微沉。 好歹也是仕林领袖之一,手段怎么这么脏呢? 关键,手段脏也就不说了,胆子还天大,连官家贺寿大喜的事情都敢算计。 富弼沉着脸,挥手道:“刘阁老,你去催一催吧!” “黄景?”刘沆抚着白须,摇头道:“要是没记错,这是韩尚书的人吧?” 言下之意,自然是不肯去。 “不管是谁的人,反正贺表数目不能有缺。”富弼沉着脸望向刘沆,他可是百官之首。 一级管一级,韩章分属六部,可以推脱绝大部分罪责,但作为百官之首的他,根本无处推脱罪责。 要是贺表数目不齐,他恐怕就是除了黄景以外最遭殃的存在。 “大相公还是让韩尚书去吧。”刘沆再度拒绝。 “不管你们怎么斗,官家的贺表一份也不能缺。韩章已经去过了几次,这次轮到你去。”富弼语气强硬了不少。 刘沆脸色一阵变换,最终沉着脸:“行吧,大局为重。” 说着,刘沆往外走去。 韩章沉着的脸色一松。 催最后一次是刘沆去催的。 要是黄景真的不交,作为上官的他哪怕不推脱罪责,顶天了也就分一部分责任。 而最后一次去催贺表的刘沆也会占一部分责任。 一人打一板子,那就等于没打。 这是宰辅大相公富弼拉的偏架。 当然,也是他不肯凭空担责的决定。 其实,以韩章心中所想,要是真的收不上来贺表,那就干脆不去取贺表,这才是最好的破局方法。 届时,一切责任推于黄景,根本担不了什么责任。 但这种方法,宰辅大相公富弼肯定不会答应。 文武百官,不少人都若有所思的望来望去,却又都不敢作声。 阁老之下皆为棋子,旁人很难插手。 不过,刘沆敢以官家贺寿为棋盘,也是个狠人。 高风险,高回报啊!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 卯时一刻! 卯时二刻! 卯时三刻! 卯时四刻! “噹!” 卯时五刻的钟声响起,轮到了富弼有些坐不住。 要是呈奏不上贺表,那就是韩章与刘沆各打一板子。 各打一板子,这是韩章与刘沆都能接受的结果。 但是,作为百官之首,肯定也会有一份责任落到他的身上。 他可不愿意凭空担责! 富弼走来走去,脸色微沉。 刘沆卯时初刻离去,哪怕是卯时二刻才见到黄景,两刻钟的时间套一套模版,怎么着也能搞出来一份粗糙的贺表啊! 搞到贺表,一刻钟回返,卯时五刻就应回到内阁啊! 怎么回事? 富弼望着刻漏一点点的滴落,双手背负。 过了一会儿,他再也沉不住气。 “走吧,去垂拱殿外等候。” 卯时八刻末一定要把贺表呈递上去,时间一点也不能差。 从内阁到垂拱殿起码也得半柱香,必须得提前过去。 韩章面色严肃。 就是不知道刘沆能不能按时赶来? ....... 第四十一章 江昭:我去拿贺表? 垂拱殿外,满朝朱紫分列左右。 要是以往,这会儿还可以交谈一二。 不过,因官家贺寿的缘故,须得越发肃穆,几乎没有人说话。 江昭一袭六品官袍,象牙笏板,规规矩矩的立于末尾。 要是不出意外,这几天的朝会都是异常的长。 主要是涉及一些贺表、贺词的呈递,官家要是有兴致查阅一二,就会耽误不少时间。 赵祯的生辰是六月二十六,但贺表这种东西,早先一两天呈奏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 往后的几天,又是祭祀,又是大赦天下,注定会很忙碌。 “咦?” “少了一位阁老!” 一位位紫袍大员径直走向最前方,江昭本能的找人。 这是韩章教导他养成的习惯。 找那些一直都在却又突然不见的人,找那些一直都不在却又突然出现的人。 刘沆阁老消失不见! 莫非? 文武百官最前方,以宰辅大相公富弼为首,五位阁老、六部尚书、五监、九卿,谏官,无疑都是紫袍大佬,有序排列。 “噹!” 又是一声钟响。 卯时六刻! 江昭有些惊诧的望向宰辅大相公富弼。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竟然从富弼大相公身上看出一点慌张,似乎什么事情出了岔子。 相反的是,本来有点不对劲的老师韩章,这会儿身形越发的稳,貌似安定了不少。 贺表? 一丝猜测闪过心头。 让刘沆去拿贺表,这是老师韩章曾说过的解法之一。 又过了一会儿,差不多是卯时六刻半,一道喊声响起。 “来了!” “来了!” 一位六十来岁的老者大步从后跑来,富弼大相公与韩尚书两人几乎是闻声转头。 就连其余的那些紫袍大员,也一一转身。 豁! 果真是让刘沆去取贺表! 江昭回首望去,眼中闪过一丝意外之色,眉头一皱。 解法被破了! “贺表呢?” 富弼往下走了两步,脸色微变。 刘沆手上,没有贺表! “贺表?我未曾见到黄景。”刘沆喘着气,艰难说道:“黄景的老母亲说黄景已经匆匆向韩府赶去,我就连忙赶回来报信。” “这黄景,说不定这会儿就在韩府呢!” “黄景送贺表为何送去韩府?”富弼质问道:“你又为何不直接去韩府?” “老夫年逾六十,实在是体力不支啊!”刘沆一脸的冤屈。 韩章脸色大变,心头一沉。 理论上讲,刘沆去催最后一次,要是贺表不能按时呈递,那刘沆起码占有一部分的责任。 就因为他是去的最后一次! 那最终结果就是一人打板子。 但,如今的问题是刘沆在贺表尚未呈递以前就已经回来,并且带来了贺表的明确去向,只是因体力不支被迫回来。 还有一刻半钟才正式呈奏贺表。 这个时间卡得非常好。 要是时间短一点,根本就不够派人去拿贺表,那也就没有必要派。 届时,刘沆就是最后一个去找贺表的人,须得担责。 他与刘沆二人,一位是黄景的上官,一位是最后去收黄景贺表的人。 一人一板子! 要是时间长一点,又太过宽松,让人很容易就可以拿到贺表。 一刻半钟这个时间,不长不短。 时间紧急,可要是立即就派人去昭,的确是有机会可以拿回贺表。 而一旦做出的决定有迟疑,那就是韩章的决定耽误了取回贺表。 韩章会再度担责,并且是无法推脱的大责。 本来,韩章推脱罪责的前提是黄景没有写贺表,或者写贺表的时间不及时。 也就是这事是黄景的问题。 但,经刘沆带回来的消息,证实了黄景的确是写了贺表,且时间勉强够收上贺表。 这一来,要是贺表不齐,罪责还是收集不及时,但意义已经完全不一样! 出问题的本体,成了韩章。 罪责,再也无法推脱! 韩章脸色一沉。 这个时候,他究竟要不要派人去拿贺表? 一旦派人去拿贺表,那刘沆就不再是最后一个去找贺表的人,可能存在的一部分责任就彻底摘除干净。 刘沆不再是最后一个去找贺表的人! 可要是派人,去的人回来得不及时,那作为礼部尚书的他就得彻头彻尾的背好这个锅。 黄景上交时间微迟,但没什么问题。 单纯是他收集不及时! 所以,要不要派人去找? 不到一息的时间,韩章就做出了决定。 必须派! 要是不派人去,刘沆的人能抓住这个点死死的弹劾他! 这是个态度问题。 既然刘沆带来了消息,说明黄景就是故意算好了时间,这会儿他定然是到了韩府。 毕竟,要是派了人去,消息有问题,那说到底刘沆还是得占一点责任。 黄景,真的就在韩府! 韩章心头一沉,大步往最后面走去。 他来到了江昭面前。 “昭儿,礼部郎中黄景刻意推迟呈奏贺表,这会儿贺表已经送到了韩府。” “一刻半钟的时间,你快步去找来!” 一刻半钟,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以江昭这种年轻人的脚程,甚至一柱香就在垂拱殿与御街之间跑个往返。 时间急归急,也算是充裕。 黄景的贺表,兹事体大,这么重要的任务,韩章生怕再生出什么幺蛾子,只好找到弟子。 “你且算着时间。”韩章悄声叮嘱道:“韩府也有计量时间的刻漏,要是觉得时间实在不充裕,那就干脆绕着黄景走。” “届时,就说是黄景刻意绕着你走,推开罪责。”韩章叮嘱道。 作为最后一个去找贺表的人,肯定是有一小部分责任。 不过,江昭去的时间很是清楚,也就一刻半钟而已。 相比起刘沆,两个人去的时间不是一个概念。 要是时间真的不够,那就摸都不摸贺表,见都不见黄景。 如此一来,江昭作为最后一个去找贺表的人,身上可能存在的那小部分罪责就可以往黄景身上推。 就说黄景在刻意躲他! 兼有韩系与谏院相助,但凡钉死黄景,江昭又是个小卡拉米,身上的责任就微乎其微。 同时,韩章也可以借此推脱。 黄景没问题,那就给他找一个问题! 自刘沆证实黄景写了贺表,本来收集不及时的罪责,主体已经成了韩章的问题,但不妨碍他反咬一口,辩解说这是黄景的问题。 毕竟,黄景一直躲人,可不就是他的问题? 当然,最终结果肯定是得承担一部分责任。 但相对而言,总比全部承担责任要好得多。 起码,尚有缓解余地。 而最好的结果,自然是弟子成功带回贺表! 韩章的决定很是清楚。 要么就确保能够拿回贺表。 要么就摸都不摸贺表。 最怕的就是拿到了贺表,却不能按时拿回来,那才是最遭殃的。 要真是那样,可就根本无法辩解,须得彻头彻尾的背锅。 “是。”江昭隐隐也猜到了一些情况,领会了老师的意思,他也顾不得什么,连忙大步往御街跑去。 御街与垂拱殿,那可是有相当一段距离。 一刻半钟! 简直梦回三千米长跑! 韩章又重新走回前排,脸色平和的扫了刘沆一眼。 两人相看互厌,都没有说话。 半响,刘沆一叹:“这黄景忤逆犯上之辈,屡屡上奏劝谏立嗣,实在不识时务!” “不知这一次,会否凭生波澜?” 一句话,意味深长,惊起千层浪! …… 第四十二章 万众瞩目!(5k) “这黄景忤逆犯上之辈,屡屡上奏劝谏立嗣,实在不识时务!” “不知这一次,可否会凭生波澜?” 一句话,意味深长,惊起千层浪! 几位阁老脸色齐齐面色一变,望了过去。 贺表有问题! 几位阁老,几乎一下子就猜到了刘沆本来的算计。 其实,贺表一直都有问题! 黄景的贺表,也根本没有迟交的意思。 刘沆真正的算计是让黄景卡住呈奏贺表的最终时间上交贺表。 如此一来,根本就没有时间再度查验贺表是否有问题。 那封有问题的贺表,经韩章卡时间呈递上去,自然直达御前。 这一来,呈奏者与书写者同罪,哪怕韩章有三寸不烂之舌,也得为之遭殃。 届时,韩章是否会再次遭贬暂且不说,起码他入阁的时间得延迟。 而究竟延迟到什么时候,可能是一年,可能是两年、三年...... 反正,最早都得是等到有人腾出来位置,韩章方才有再度争夺阁老之位的机会。 本来,这谋划算得上天衣无缝。 黄景是礼部郎中,韩章是黄景的上官,黄景的贺表就该交于他。 而一旦韩章呈奏贺表,也就中了算计。 结果,富弼拉了偏架,让刘沆去取贺表,不小心破了刘沆的算计。 刘沆自是心急如焚。 要是他成了最后一个取贺表的人,那他可就成了呈奏贺表的人。 那贺表有问题,遭殃的人也就成了他。 不过,刘沆位列台阁,自然也是有本事的人。 他给出了解法:提前一刻半钟赶回来。 提前一刻半钟回返,逼迫韩章再度派人去找贺表,褪去“最后一个找贺表之人”的身份。 截止这一步,他已经从容脱身,破了富弼拉的偏架,并让韩章再度抉择,把难题又抛给了韩章。 韩章也有本事,给出了相应的解法。 也即是要么找到贺表,准时带回来;要么干脆找不到,彻头彻尾的钉死黄景。 也就是说,就韩章的视角而言,对于他的最坏的结果,就也不过是找不到黄景,让黄景担责,自身也担一小部分责任而已。 最好的结果,自然是找到了黄景,无责。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那封贺表没问题。 事实上,当韩章再度抉择让自己人去取贺表的那一刻,那去取贺表的人就已经踏进了刘沆的谋划。 本来,那个谋划是要拉韩章下水,进而问罪。 不曾想有了富弼拉偏架,韩章没有入局。 好在,退而求其次,拉了状元郎下了水。 也是不错! 从贺表有问题的那一刻起,最好的解法就已经是不拿回贺表。 偏偏韩章的决定是让人尽量拿回贺表! 刘沆理正衣衫,望着几位阁老惊奇的眼神,平和一笑。 拉不了韩章下水,拉状元郎下水也是不差。 呈奏者,与书写者同罪! 这罪状,总抹不开吧? 状元郎下了水,作为老师的韩章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要是救,那韩章就得担责。 要是不救的话,须知江昭可是状元郎,不是那种没本事的徒弟。 一个连从小教导大的徒弟都不救的人,何其冷血,多寒人心啊? 韩章冷冷的望了一眼刘沆,吐出两个字。 “够狠!” 言罢,闭上了双目,开始算计怎么营救。 实在不行,下场政斗也未尝不可。 刘沆这是阳谋。 黄景自爆献祭,贺表一定写的非常难堪,绝对会惹怒官家。 要救人,就得入场担责,承受君王怒火。 甚至,他还提前透露了自己的做法。 为的就是通知韩章,以确保韩章下场。 毕竟,要是不提前通知韩章,万一韩章本能的自保,他也没办法。 宰辅大相公和几位阁老相视一眼,皆是眼中惊疑,暗自皱眉。 阳谋这个东西,难受就难受在你知道了别人的做法,也很难得出最优解。 就如这一次,既然刘沆刻意布局算计了时间问题,那黄景的贺表一定会被江昭成功的带回来。 这一来,最优解无疑是韩章冷血一点,拒不下场。 可问题是这几乎不可能做到。 一个从小教导大的徒弟,还是状元郎出身,难道就真的不救? 而一旦下场,就中了算计。 当然,从理论上讲,这事的最优解是状元郎能独自应对官家的愤怒和刘系官员挖的坑。 也即是,诱饵不落陷阱。 如此,韩章自然无需入场。 可问题是,可能吗? 不可能! 莫说是一个状元郎,哪怕是几位阁老,也鲜少有人有思绪怎么应对。 毕竟,那可是紧急情况,谁能反应过来? 难,难,难! 宦海浮沉,最重要的就是耳目聪慧。 不少人都察觉最前方的气氛有些问题,皆是微低着头,不敢作声。 “噹!” 卯时七刻! “大相公,贺表可齐了?”垂拱殿走出一位紫袍太监,上前问话。 那是司礼掌印太监的李七公公,宫内官位最高的太监。 不过,如今是文人的时代,哪怕是天子近侍,司礼掌印太监,也不免和声和气的问话。 “差了一份,那呈奏贺表的官员生了重病,韩尚书已经遣了新晋状元郎去取。”富弼面不改色说道。 从刘沆透露出谋划的那一刻,富弼就已经清楚,他的责任算不上大。 作为百官之首,一旦江昭取回贺表,他就已经完成了贺表的“全”字。 至于贺表的内容出了问题,那就是呈奏贺表者江昭与书写贺表者黄景,这两人承担大部分责任。 毕竟,虽然百官贺表他都会查验一道,但理论上贺表是唯有官家才能观看。 作为百官之首,他无权查黄景的贺表,自然也就不知道黄景贺表有问题,那这事也就跟他无关。 顶天了,也就是分一小部分责任。 倒也无妨! “这......官家有意一观。”李七一脸的迟疑:“要不先将就这些送上去,我且如实上报,待会儿钟响之前送上,也是一样。” “也好。”富弼点头。 官家有了查阅的兴致,只好呈上去。 反正,钟声未响。 只要钟声响彻之前呈上去,那就还是“全”,仍是吉利。 李七上前,揽着百余份奏折走进偏殿。 时间越来越急,韩章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垂拱殿。 鎏金蟠龙烛台高燃,紫檀龙纹御座之上,赵祯缓缓问道:“都呈上来了?” “什么也瞒不过陛下法眼,的确是差了一份。”李七躬身道:“听说是那个官员生了重病,这会儿已经送去了韩府,韩尚书已经派了新晋状元郎去取。” “状元郎啊!”赵祯微微点头:“状元郎策论务实,办事应该是出不了差错。” 赵祯说着,不急不慢的翻了起来。 大致翻阅了几份,赵祯心头一动,扫了一眼奏表的官员名字,不禁问道:“那个黄景的贺表呢?” 这些日子,文武百官默契的不再劝谏立嗣,他好不容轻松一点,却又冒出来一个妄想出名拔尖的礼部郎中,可是狠狠的恶心了他。 他倒是要瞧瞧这种满口仁义君子,句句不离立嗣的官员,上奏的贺表是什么样。 “你方才说,有一个官员生了重病?黄景的贺表呢?”赵祯一点也不随意的问道。 “这......”李七心头一惊,连忙甩锅:“奴......奴婢并不知道是什么黄景的贺表没有呈奏上来,都是宰辅大相公说的。” 赵祯罢了罢手:“马上就是卯时末,宣百官进殿吧!” “是!” “宣,百官进殿!” 一声落下,文武百官齐齐进了垂拱殿,几位阁老相互对视,望来望去。 说实话,除了刘沆与富弼以外,几位阁老都不希望出现这么一份贺表。 贺表的内容,甚至都不用猜,无外乎就是过继宗室的问题。 这封贺表的内容肯定算不上差,否则就是冲着抄家灭门去的。 无非是出现得不合时宜而已。 当然,不合时宜,这就是最大的问题。 贺寿的大喜日子,出现这么一封贺表,无疑是有些煞风景。 这封贺表不出现,就不能“全”,官家会不高兴。 要是出现了,官家会更不高兴。 “贺表差了一份?”赵祯问道。 这是他少有的举办贺寿喜事,也心存冲喜之意,为的就是希冀苍天怜悯,生个儿子继承江山社稷。 一个“全”字的基本的条件,不可或缺。 “回官家,状元郎已经去取,估摸着快了。”富弼无奈答道。 赵祯点了点头:“不耽误吉时就好。”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 赵祯轻轻翻阅贺表的声音,让人不敢有丝毫放松。 要是错过了吉时,那可是大错。 卯时末,钟声就要响起,一人大步入殿。 “贺表!” “贺表来了!” 江昭气喘吁吁的跑进大殿。 “呀,贺表!”李七望见这一幕,大步上前取过贺表,一个滑跪,直达御前:“官家,黄景这份贺表也呈上来了!” “噹!” 就在贺表呈上去不到十息的时间,钟声响起。 “倒也准时。”赵祯满意的点了点头。 准时,那就是好事! 说着,赵祯顺手拿过新呈上来的贺表,从容撕开信封。 一望,瞳孔微振,轻松的表情凝重起来。 “陛下春秋鼎盛,然《易》云:无妄之疾,勿药有喜。” 劝谏立嗣! 赵祯脸色一沉。 贺寿的贺表,可都是有规章制度的东西,开头是什么,主要内容是什么,结尾是什么,都一一有规定。 这一篇...... 赵祯的好心情一下子就去了七分。 他心头一沉,却又不可避免的为之吸引,硬着头皮想看究竟写了些什么东西 往下看去,又看了几眼。 “啪!“ 礼部郎中黄景的贺表被狠狠的甩飞。 “昔汉昭帝无嗣而择昌邑,实宗庙之福也——”仁宗踉跄起身,十二旒冕冠珠帘狂颤如急雨。 “好个宗庙之福!” “朕尚在位,尔等就这么急着给大周找【昌邑王】吗?” 汉时,昭帝病亡,无嗣继承江山,昌邑王本为宗室子,经霍光支持,迎立为帝。 一向仁慈的官家一怒,满殿朱紫伏地战栗,就连宰辅大相公富弼也为之惊颤。 “陛下息怒!“ “陛下诛心之言啊!陛下是大宗,臣等断然不敢有此想法!” 兖王、邕王两人相继走出,眼中尽是惊骇。 他二人是宗室代表人物。 两人身子尽是战栗,惴惴不安。 天子说出这样的话,实在是太过诛心,他二人是汴京最有声望的实权王爷,这句话可不就是针对他俩? “反啦!”赵祯一字一句的说出。 真龙一吼,大殿沉寂! 兖王、邕王两人齐齐匍匐,不敢有丝毫异动。 赵祯是真的发了怒。 一方面,贺寿喜事,上奏这么一封立嗣的事情,实在是太败兴致。 另一方面,一句【汉昭帝无嗣而择昌邑】,实在是给他搞得有点破防。 作为君王,他何尝不清楚君王无子的危害。 一朝天子一朝臣,他也理解臣子偏向于兖王和邕王的事实。 但,知道和理解是一回事,赤裸裸的说出来又是一回事。 这种事情,贺表上说出来,实在是太让人破防。 赵祯感觉自己的君权受到了挑衅! “李七!” “奴婢在!”李七连忙跪下。 “抓!” “抓住这个人,千万不要让他跑喽!” 怒吼声传遍大殿。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文武百官听到这声怒吼,下意识的俯首顿叩。 一位仁慈了几十年的君王,猛然的怒起来,实在太吓人。 御座之上,赵祯一时怒气攻心,竟是有些坐不稳,一只手连忙撑到御案之上。 作为官家,权力巅峰的存在,哪怕平日里再是仁慈,他也有着自己不可冒犯的威严,决不允许自己连显露出不好的姿态。 “哼哼哼哼!”赵祯望着俯首的文武百官,怒笑道:“朕知道,天下百姓已经等了许久,就为了出现这么一个人来骂朕,逼朕退位,上下一心,内外勾结,是吧?” 话音并不大,却让人止不住的颤栗。 从事实上来说,赵祯无疑是一等一的仁厚之君。 可仁厚归仁厚,真下起死手可一点也不轻。 三十年前,这位就政斗争权,不知罢免了多少位六部尚书、内阁阁老。 二十年前。韩章“一书奏罢四宰执”,也是这位的手笔。 毕竟,天子不出手,仅凭一封奏折,甚至都不能让四位内阁大学士皱一皱眉头。 十二年前,又是主持新政的四位阁老齐齐罢黜。 仁君自然是仁君,可这并不意味着赵祯的狠起来的时候不狠。 一位承继大统三十余年的帝王发怒,臣子怎么可能不惧? “陛下诛心之言啊!”宰辅大相公富弼连忙表忠诚:“古往今来,君王无子皆是动荡社稷的大事,臣民心中忧虑,也并非不能理解。” “不过,臣民们哪怕再是心忧社稷,也断然不敢在贺表上做手脚啊!” 赵祯没有说话,罢了罢手示意富弼退下。 作为一个久经政斗的君王,他有自己的判断。 赵祯静静的扫视了一眼文武百官,目光不断的经过兖王、邕王、韩章、刘沆四人。 垂拱殿寂静无声。 半响,赵祯收回了目光。 最后呈递上贺表之人,似乎是韩章的弟子! “李七,你怎么看?”赵祯没有问那位新晋状元郎的事情,反而望向了内侍。 此刻的他,心中尽是怀疑,谁也不信。 “奴婢以为,怕是有人指使。”李七说道。 赵祯盯着掌印太监李七:“那你告诉朕,谁指使的黄景?” 这一件事,但凡文武百官说不出个三七二十一,他或许会考虑再次开启大清算。 而今,他要做的就是看能不能揪出真凶。 “没有人指使黄景。”李七连忙答道。 作为天子内侍,他要做的就是说出自己的客观见证。 “谁指使的黄景?”赵祯再次问道。 这会儿他谁也不信,但他要结果。 这封贺表来得太仓促,他甚至什么也不知道。 他需要不断的有人站出来对峙,从而套取一些信息。 哪怕为此冤枉一些人,也在所不惜! 君权受到挑衅,根本无可容忍。 “奴婢不知道有任何人指使黄景!”李七连忙一边陈述事实,一边摘清自己,:“奴婢出去拿贺表,结果富大相公说缺了一份,已经派遣状元郎去取。 卯时末,官家让奴婢出去催贺表,恰好状元郎取了贺表回来,奴婢就连忙呈递上来,不敢有半分耽搁。” “背后的主使是谁,你告诉朕,朕赦你无罪!” 作为君王,赵祯有着自己的判断,但这会儿他要的只有结果。 这样大声的对话,文武百官听得一清二楚。 谁都清楚,官家的猜忌只会加剧,不会减少。 官家也没时间找什么证据,官家要的就是凶手,要的就是维护天子威严。 这会儿必须有人站出去,否则就可能造成宦官的胡乱攀咬。 宦官攀咬,那是真的会出大事。 不少臣子惊惧,俯首匍匐,根本不敢有丝毫异动。 哪怕是三品紫袍大员,也尽皆浑身颤栗。 这样的场景,实在太少见。 要论起官家真正的震怒,上一次怕是二十年前的事情! 几位内阁大学士相视一眼,脸上尽是凝重。 一息! 两息! 三息! 赵祯的耐心就要耗光。 韩章一只脚已经迈出。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末位的身影走了出来。 “启奏陛下,臣翰林修撰江昭,有本陈奏!” “启奏陛下,臣翰林修撰江昭,有本陈奏!” “启奏陛下,臣翰林修撰江昭,有本陈奏!” 垂拱殿,唯有一人清朗之声,震彻大殿! 文武百官齐齐回首,天子注目不移! 淮左江郎,江昭! …… 第四十三章 秒了!(4k) 垂拱殿鸦雀无声,唯有一道清朗之声,震彻大殿! 一位六品小官,独步往前,毅然决然。 文武百官齐齐回首,天子为之注目。 淮左江郎,江昭! “昭儿!” 韩章脸色大变,江志老迈身形一颤。 江昭步伐一顿,望向恩师与祖父,向着两人深深一揖。 礼毕,一挥袖袍,大步往前走去。 不少官员心头一叹。 任谁都知道,江昭不可能是主谋。 可惜了啊! 内阁大学士刘沆冷漠相视。 他不认为初入庙堂的江昭能稳住心态,从容辩解。 这可是巅峰赛! “臣翰林修撰江昭,叩见陛下!”江昭大步走到最前方,行了一礼。 “哼哼哼!” “总算是有人站出来认账了!” 赵祯举目望了下去。 那年轻人举止从容,但脸色泛红,明显还是有些紧张。 “说吧,把你想说的都说给朕听吧!” 此刻,赵祯注目于一人,震怒的眼中多了些期待。 他知道这不是真正的主谋。 但不影响什么,有人站了出来,自可不断盘问,慢慢推出真相。 六品小官出来顶罪,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若是江昭真能说出些名堂,助他了解前因后果,他不介意松一松手。 甚至,适度擢拔。 当然,要是江昭只会沉默认罪,不懂得把握住机会,那也怪不得他不仁慈。 江昭长吸一口气,强自平静,恭声道:“臣斗胆乞求陛下,容臣一观黄景所书的贺表。” 他已经没了退路。 主动站出来,这就是一场豪赌。 赢了,出道就打巅峰赛,有望名垂青史。 输了,自当万劫不复。 “贺表?” 赵祯怒意一敛,惊奇的望向他钦点的一代文魁。 “都已经这会儿了,你还说黄景所书的是贺表?” 说是“贺表”,而非“忤逆之言”,潜台词是自然表明不知情。 有意思! 真是有意思啊! 他就不信江昭反应这么迟钝,还不知道贺表有问题。 这种时候竟然特意说是“贺表”,韩章真是教了个好弟子。 “臣,再次斗胆乞求陛下,容臣一观黄景所书的那个东西。”江昭背冒虚汗,再次说道。 他知道黄景所书的都是些什么内容,无非是一些忤逆之言。 可也正是因此,他必须得一观黄景所书的内容。 否则,不观贺表而知贺表内容,岂非自相矛盾? 除了黄景,谁还能知晓贺表内容?无非同党而已! 哪怕赵祯不在意,江昭也必须得在意。 只因除了赵祯,亦有谋划者盯着这一切。 稍有差池,就可能让有心之人抓住,从而有口难辩。 这个流程,必须得走一走。 面对这一请求,赵祯不置可否,而是质问道:“你是说,黄景所书的这个东西,你事先一点也不知道?” “臣回奏陛下,的确是一点也不知道。”江昭尽量洗清自己。 说着,江昭心头微凉。 要是真的不可能允许观看贺表,他也唯有强自辩解。 当然,除了官家念出的那几句,他也是真的不知道贺表的其余内容。 怎料,赵祯竟是颔首:“可。” 言罢,自有掌印太监奉上贺表。 江昭长呼一口气,连忙翻阅起来。 殊不知,通过他的这几句话,赵祯亦是心头一松。 他要的就是江昭这样的人。 说得越多,说出的消息也就越多。 不足十息的时间,江昭已然阅毕,奉还了贺表。 “黄景所书的这个东西,究竟是谁呈奏上来的?”贺表也看了,赵祯开始出言质问细节。 他谁也不信,他要自己一一问清楚来源。 “是臣,去往韩府从黄景手中亲自取过来的。”江昭如实答道。 赵祯颔首,又问道:“那又是谁让你去取的?” 这种事情,断然不可能是一个正五品的礼部郎中敢做的。 背后定然是有更大的人指使。 而江昭就是去拿贺表的人,他要一步一步的让江昭说出的信息,理清贺表的来源。 江昭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不禁迟疑了一下。 他是真的一头雾水。 他就是正常的来上朝而已。 唯一知道的事情就是恩师让他去催拿贺表,而上一个去拿贺表的人是刘沆。 他知道这里面肯定是有说法,老师韩章也定然是遭到了他人的算计。 毕竟,要是老师真的知道贺表有问题,定然不会让自己去取。 刘沆! 江昭余光望向内阁大学士刘沆,这是最可能陷害自己的人。 但,他没有任何证据,他也没有跟刘沆有过任何交流对话。 “哑住了?不敢说出背后的人?”赵祯沉声,言语间夹杂些许讥讽。 这会儿,他心中仍是震怒。 “回奏陛下,刘沆阁老匆匆而来,几位阁老说了几句话,韩尚书便让臣去催拿贺表。”江昭补充道:“就是在垂拱殿之外,卯时六刻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让臣去催拿的贺表。” 没有证据不要紧,阐述事实就行。 江昭没有任何取巧,一五一十的如实回答。 作为君王,赵祯定然是有自己的判断,逢此处境,自然是越少夹带主观臆断,越是让赵祯满意。 而所说的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去催拿,也就意味着这并非是韩章的指使,而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公务。 韩章是礼部尚书,黄景是礼部郎中,急于催拿贺表再是正常不过。 时间,在场的人物一一对应,没有半分取巧。 一句话,几乎把韩章的嫌疑摘干净。 大殿之上,韩章有意抬出的脚又落下,松了口气, 好徒儿! “哦?刘沆?”赵祯眉头微皱,余光瞥了过去。 韩章让江昭去催拿贺表,这一点与李七所言相吻合,说明此言为真。 不曾想,其中竟然还有刘沆的事情? 见官家注目,内阁大学士刘沆连忙起身辩解道:“卯时初,富弼大相公知晓黄景贺表可能迟交,就让臣去催拿贺表,不曾想抵达黄景家中之时,却被告知黄景已经去了韩府。 老臣腿脚不便,又与韩尚书没什么交情,韩府是韩尚书的居所,老臣实在不便直接赶去。是以回来,也就有了江修撰去催拿贺表的事情。” 一番回答,有理有据。 两人是政敌,相看互厌,刘沆自是不肯去往韩府。 他手中也并未摸过贺表,充其量就是个中间人物。 赵祯沉吟,罢了罢手,什么也没说。 刘沆躬身,退了回去,心头微沉。 他着实没想到江昭竟然脑子清醒! 须知,赵祯震怒,不少紫袍大员都为之心颤,脑子混乱。 江昭区区一个六品小官,竟然撑了那么久? 君臣二人一问一答,江昭竟是半点不入套,毫无认罪的迹象。 刘沆鼻尖冒汗。 这次的事情,几度逆转,实在太让人意外。 内阁六位大学士,入局的三位都算漏了事情。 富弼算漏了一件事,没算到拉偏架的计策会被破掉。 韩章算漏了一件事,没算到贺表有问题。 不曾想,自以为大计可成的他,竟也算漏了一件事,没算到江子川的真实水平! 刘沆心头一沉。 本就是兵行险招,要是不能一招制敌,胜负怕是就要为之逆转。 这一场算计,本来是要让韩章呈奏贺表,他再亲自下场政斗,从而治韩章的罪。 不曾想让富弼无心破了计策。 本来,这也没什么,拉状元郎下水认罪也是一样的效果。 届时,韩章为了徒弟,也得出手救场。 而一旦韩章出了手,他自然也可以下场。 依刘沆的计划,哪怕他下了场,也绝不与韩章政斗,反而是竭力出手针对有破绽“罪状”的状元郎。 如此一来,韩章救人心切,也必定露出破绽,自可巧胜。 结果,江昭竟然抗住了,并未治罪? 这计策,愣是就卡在了第一步,不得寸进。 这下,可实在让人难受。 韩章不下场,他自然也不能下场,否则就是不打自招。 不行,必须得让人下场给江昭挖坑。 刘沆心头一动,不经意的扫了户部右侍郎陈庭一眼。 “江子川,一人做事一人当,是英雄是好汉就敢做敢认。”户部右侍郎陈庭受到示意,起身大声呵斥,一脸的义正言辞。 单就陈庭的语气姿态而言,起码九成九的人都会认为这是一个仗义直言的好人。 “豁?”有人起身对峙,赵祯不禁双手合拢,附于身前。 有人出来了! 有意思! 赵祯不再说话,干脆就望着两人对峙。 “江子川,礼部郎中黄景上奏拙劣文章,你是取贺表的人,也是最后一个见过他的人。呈奏者与书写者同罪!怎么,敢做不敢认?”户部侍郎陈庭堂堂正三品大员,仕途顶点的人物,厉声呵斥震彻殿宇。 要是一般的官员,怕是这两声呵斥下来就会头脑空白,说不出个所以然。 江昭望了陈庭一眼。 这人仓促出来,说话并不缜密,段位也并不是特别高。 他几乎是一下子就抓住了陈庭话语的漏洞,但他暂时并未开口。 见江昭迟迟不答,赵祯说话了:“你被陈庭问住了?” 这一会儿的时间,他已经看出了不少东西。 这位新任翰林修撰本事相当厉害,起码学了其师韩章一身本事的七成。 这是真正出道就巅峰期的人物! 这会儿,按理来说不应该是被问住了才对。 好不容易有人出来对峙,赵祯不希望立刻就结束。 是以,这位端居御座的皇帝,主动递了句话过去。 时机已到! 赵祯这话一出,江昭立刻恭谨答道:“回奏陛下,臣不是被陈大人问住,而是臣不屑回答陈庭说的大逆不道之言。” 嗯? 陈庭有些意外,他就说了两句话,怎么成了大逆不道之言? “胡说八道,陈某一片忠心赤胆,何来大逆不道之说?”陈庭出声质问。 逢此时节,君王震怒,他固然是受到了刘沆的示意走出来,却也实实在在的不想被扣上“大逆不道”的帽子。 这帽子可不轻! “黄景是礼部郎中,他所书的这个东西,臣是最后一个过手之人,臣的嫌疑最大,他欺君,等同于臣欺君,此臣罪一。” “黄景所书的这个东西,是臣亲自拿来呈奏于陛下,呈奏者与书写者同罪,此臣罪二。” 江昭条理清晰的说道:“黄景呈奏上来的究竟是何等狂悖犯上之言,臣知与不知,有此二罪,已难逃其咎。” “黄景此人,为人如何,臣亦是不知,但想来也不是憨傻之辈。此番欺君犯上,怕是早就有了赴死的准备。臣无非也就是下诏狱,伏诛就是。” 说着,话音微微降低,平添几分凄惨之意。 “陈大人问臣是不是英雄好汉,臣这就回陈大人的话。”江昭缓缓起身,一脸严肃的望了过去:“黄景狂悖犯上,陈大人何以称他为英雄好汉?黄景既不是英雄好汉,陈大人又何以把臣也叫做英雄好汉?” 一句话,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不认为黄景是英雄好汉! 相反,陈庭可是认为黄景是英雄好汉了。 “陈大人这话,本就是大逆不道之言,臣恳请陛下命陈大人收回此言,臣方可有下言陈奏!” 言罢,重重一扣! 卧槽,秒了? 江昭话出七分的时候,就有好些紫袍大员抬起了头,等到一句话说完,就连宰辅大相公富弼,也不禁往前望去。 陈庭就说了两句话,直接被秒了! 而起身质问江昭的陈庭,此刻身子却不知所措,眼中尽是不可思议。 这不是高端局吗? 正三品大员,还能被秒了? 第四十四章 臣是嘉佑二年的进士!(今天更了7k,求点票票) 就说了两句话,直接被秒杀! 正三品大员,还能被秒了? 陈庭有些不可思议,几次欲答,可又无从答来,有种使不出力气的感觉,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就江昭的那几句话,仿若无论他说些什么,都会显得苍白无力。 “哈哈哈!”赵祯闻声大笑。 “好一个淮左江郎,好一个翰林修撰。” “那个黄景是不是英雄好汉,朕不清楚。不过,这个江昭倒属实是个英雄好汉。” “朕这一生,就喜欢英雄好汉。” 一言辩倒三品大员,就连赵祯也不免为之侧目,心生惜才之意。 就在这时,右都御史冯元走出一步,怒斥道:“呈奏者与书写者同罪。江子川,你可莫要诡言狡辩!” “那黄景是礼部郎中,礼部尚书韩章呢?怎么这会儿就畏畏缩缩,躲在学生的背后?”作为御史一道最高的山峰之一,冯元一声厉喝,响彻大殿。 陈庭被秒了,他不得不出来质询。 不少官员越发伏低身子。 台谏二把手,正二品都下场了! 这已经是阁老以下最顶点的存在之一! 同一时间,赵祯余光往韩章与刘沆两人身上飘去。 两人皆是神色自若,看不出什么端倪。 或许是意识到了徒弟的本事,哪怕冯元言语相激,韩章也没有站出来的意思。 赵祯不禁望向那本事了得的年轻人。 不愧是师徒,何似年轻时的韩卿? 只不过,要更厉害一些。 出道就是巅峰赛水平! “冯大人何必牵连无辜?韩大人一片赤诚之心为国,天下谁人不知,你可莫要拉忠臣搅浑了水。”江昭一眼就看出了冯元的意图,当即毫不留情的点破。 韩章一旦下了场,刘沆也会下场。 届时,要是刘沆逮着他打,搞一出田忌赛马,他估计是很难辩得过。 “赤诚无辜?”冯元冷笑一声,他下场就是要把水搅浑,可顾不得什么仁义道德。 “要是老夫没记错,韩章执政定州,曾以“治军不严”为由逮捕狄青手下大将焦用,致仕忠良为之陷害。这样的人,也配称赤诚?”冯元之声彻响大殿。 不少武将为之侧目。 冯元呵斥道:“你师徒二人,一人赠狄青诗篇,一人陷害忠良,一个白脸一个红脸,唱得真好啊!” 江昭微微皱眉。 冯元说的这事倒是实在发生过的事情。 韩章这人,治政民生是真的没的说,哪怕放眼大周史书,那也是能人。 不过,韩章也有着文人的通病,非常看不起武将,认为武将只有勇武而无智谋,东华门外以唱名者才是好男儿 哪怕有了江昭,韩章没有说出这句“名言”,也不影响韩章心中的确存在那么一些成见。 焦用其人,究竟有没有治军不严,其实哪怕江昭也不太清楚。 但是,他的确是遭到了惩处! 这种蔑视武将的思想,在文官之中并不稀奇。 江昭面色一沉。 他并非那种瞧不起武将的人。 文官武将,各司其职,不可或缺。 不过,屁股决定脑袋,该维护老师的时候还是得维护一二。 “怎么,依冯大人的意思,却是要为焦用翻案?” 江昭冷笑一声,伸手指去:“观大人一脸的惊怒,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武将出身呢!” “大人无凭无据,就想倚仗一张利嘴为武将翻案,既是如此愤慨,何不投军啊?” 江昭一脸的讥讽:“汝正二品之身,文转武甘降一级,那也是从二品武将!” “如此,仍不失封侯之位。” 讥讽之声,传遍大殿。 冯元脸色微变,望见不少文官都正望向自己。 他知道自己失言,连忙辩解道:“我何时有说过要封侯之事,你莫要胡扯!” “你且莫要狡辩,说出你的同党,说出你的靠山!” “有本事有担当就老老实实的说出来!”又是一声厉呵。 陈庭! 江昭目光望向相继跳出来的两位大员,冷笑一声:“江某五月二十七入京任职翰林修撰,至今不足一月,何来同党一说?” “江某不是英雄好汉,也没有同党。” 浩大声音传遍大殿,江昭猛地转身,向着官家一拜:“臣是宝元二年生人,时天子圣明,天下安宁,百姓安居乐业,臣也童年无忧,平安成长。 自庆历七年考上秀才,至和元年考上举人,一直到今年二月考上状元,五月二十七上任翰林修撰,每一步皆是仰赖天子恩情。” “臣是嘉佑二年的新晋进士,是天子的门生。要说恩师,陛下就是臣的恩师!” “要说靠山,陛下就是臣的靠山!” “要说同党,臣也只能是陛下的臣党!” “冯御史与陈侍郎方才所言,非议论忠臣之道。臣恳请陛下,命二人收回此言!” 言罢,江昭眼眶通红,泪流满面,俯身重重扣下。 又秒了? 还有高手? 几位阁老皆是面露惊疑。 别人说你老师有问题,你就说皇帝是你的老师? 别人说你有同党,你就说皇帝是你的同党? 别人说你有靠山,你就说皇帝才是你的靠山? 这让人怎么答? 莫要说是几位内阁大学士,就连御座之上的官家赵祯,也为之一懵。 这怎么还能扯到朕的头上? 还有,这辩论水平有点超标了吧? 既有三品侍郎围堵,又有二品御史追杀。 结果,两个大员逼问,无一例外的被堵住了嘴? 大殿之上,左都御史冯元与户部右侍郎陈庭齐齐一懵,脑海空白一片。 完蛋! 内阁大学士刘沆闭目一叹。 一位二品大员与三品大员都不能逼得江昭落坑,他已经输定了。 区别就在于要么是被君王罢黜,要么是过些日子被势大的韩章政斗打败。 因着宰辅大相公拉偏架,他心中不甘心退位,本来就是冒险一搏而已。 不曾想,失策了! 谁曾想一个方才为官不足一个月的年轻人,竟然能打巅峰赛呢? 输的不冤! 这场谋划并不稀奇,特殊就特殊在引发了君王愤怒。 要是入局之人承受不住皇帝的愤怒与几波刘系官员的质问,自会溃败。 而事实证明,造化弄人,江子川竟然能撑住,甚至反打。 其实,以他的政斗水平,要是这会儿下场,倒也能勉强维持住局面。 只是,既然一场谋划已经失败,又何必主动下场,最终落个难堪局面? 当然,他其实也并未输的彻底。 他是迟早要退的人,这次也无非是挣扎一下而已。 究竟是否彻底的输,还得看两王之争! 一时的输赢,算不得什么。 同一时间,韩章欣慰一笑。 这一场政斗,初步胜负,已经分出。 他与刘沆,皆是并未下场。 他不下场,刘沆就不能下场,否则就是不打自招! 方才还吵得热火朝天,呵斥之声不断的垂拱殿,愣是沉寂了足足三四十息有余。 百官惊诧,天子注目! 过了好一会儿,赵祯反应过来,面色平静望向两人:“冯元,陈庭,江卿一定要你们两个收回那句话,你们收不收回?” 这会儿,他心中的愤怒就已经去了七分。 从右都御史跳出来的那一刻,一些消息,他就已经了解得差不多。 要说陈庭跳出来可能是出于忠诚,那正二品的右都御史冯元跳出来,意义已经完全不一样。 既然两人都来拉江昭下水,那就说明江昭是遭到攻击的人。 就如江昭说的一样,他为官“尚不足一月”,哪里有仇人呢? 无非政敌尔! 至于刘沆为何没有下场,无非就是为了输得体面一点而已。 他相信刘沆也会有失败者的觉悟。 接下来的事情,则是确定此事是否与两王有关。 “臣绝不收回!” “臣也不会收回!” “陛下,今日的事不但是我大周朝从太祖皇帝以来未有,历朝历代亦前所未有! 这个江子川分明巧言令色,大奸似忠,还望陛下万万勿要被他背后的人欺瞒。 那个黄景要立刻抓起来,这个江子川也要立刻抓起来,与黄景有关的人都要抓起来,与江子川有关的人也都要抓起来,无一例外,都得一一查实!”冯元厉声说道。 观其言行,无一例外都是为官家着想,实为忠臣。 “都查,那谁来查?”赵祯问道。 “臣甘愿去查!”冯元立刻说道。 赵祯不置可否,望向江昭:“江卿怎么说?” 江昭一脸讥讽的望向两人,缓缓说道:“臣以为,让英雄去查英雄,让好汉去查好汉。” “哦?”赵祯双手附于御案,点了点头:“说得对,让英雄去查英雄,让好汉去查好汉。” “你不是说你是朕的同党吗?朕不会认,也不会否。” 对于这个年轻人,赵祯是真的起了惜才之心。 “既如此,你去一个,李七去一个,御史台一个,刑部一个,大理寺一个,禁军一个。” “好好的查一查,那黄景的后台,同党!” 言罢,赵祯罢了罢手。 “散朝吧!” “散朝——” ...... 第四十五章 审案(4k) 刑部。 正午时分。 三丈朱漆飘红欲飞,两列着甲禁卫军持枪肃立。 朱红匾额丈许有余,上书“明正典刑”四个大字,让人不自觉的肃穆,心中不敢有半分放松。 “带犯人!”一声威严厉喝,响彻公堂。 铁链声沉沉传来。 不一会儿,黄景大口喘息,满头大汗的爬进了刑部公堂。 那铁链足有手腕粗,实在太重,历来囚犯都唯有爬着,方能进得了公堂。 “啪!” 公堂之上,刑部左侍郎重重一拍惊堂木,厉喝道:“汝可知罪?” 黄景微低着头喘气,没有回答。 从诏狱到刑部公堂的路,太长! “哼!” “黄景,汝欺君犯上,忤逆之辈,官家甚是重视,特命几位大人彻查此案,待会儿要是几位大人有话问你,尔须如实招来,休得欺瞒!” 言罢,刑部左侍郎起身,伸手指了指左首之位的一位紫袍官员:“此乃刑部尚书欧阳修大人。” 他又指向右首的一位紫衣太监:“这位是司礼掌印李七公公。” 刑部左侍郎望向左次席,继续介绍道:“这位是右都御史冯元大人。” “这位是大理寺卿黄升大人。” “这位是殿前司副都指挥使荣显将军。” “这位是翰林修撰江昭大人。” 这些审案人员都是官家钦点,刑部侍郎出声一一介绍。 刑部尚书欧阳修,正二品。 阉人李七,内官之首。 右都御史冯元,正二品。 大理寺卿黄升,正三品。 殿前司副都指挥使荣显,荣贵妃的弟弟。 翰林修撰江昭,新科文魁,从六品。 黄景一一注目,望向几人,最终长久的望向了江昭,心头一沉。 他不知道庙堂上发生的事情。 但,贺表是江昭从他手上拿走并呈奏于官家。 按理来说,江昭是该治罪的啊! 实在不济,起码也得是贬官吧? 再怎么着,也轮不到他审案啊? 江昭此人,怎会成为审案人之一呢? 黄景艰难的移开目光,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莫非,刘相公败了? 怎么可能?! 事实上,从上奏贺表的那一刻,他就已经做好了遭到问话审讯的准备。 上奏忤逆之言,官家定然震怒,从而问话治罪。 不过,这都不算是什么。 刑不上士大夫,审案人顶天了就是适当精神折磨,肉体上不可能有人敢乱来,外面有刘相公的人盯着呢! 既然肉体不受折磨,那么无论是贬官,亦或是罢官,都是可接受的结果。 此事一过,自有商人赠送钱财产业,两个儿子也都会考上进士功名,富贵不愁。 劝谏立嗣的事情,符合黎民百姓的预期,说不定还能赢得一个“忠正劝谏”的名声。 过些年,兖王殿下登基,那他就有从龙之功,不说仕途通达,起码混个四品官位问题不大。 一时的隐忍投资而已,根本不亏! 结果,刘相公竟然有可能败了? 黄景心头一慌,连忙出声:“江修撰方才六品,为何可与几位大人并列,一起审案?” 说着,黄景望向几人,心头是又期待又惧怕。 “江......” 右都御史冯元就要张口说话,江昭直接出声打断,漠视一眼:“何时轮到一个犯人来问话?” “要说江某区区六品为何来审案,自然是因你背后的人事迹败露,官家善辨忠奸,特让我来审人。” 黄景的心已乱,就连面部表情都难以伪装,江昭一眼就看出了他心中所想。 败了? 黄景心头一沉,望了一眼右都御史冯元,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心头一凉。 “接下来,我等审案,你且如实招来!” 江昭淡淡的扫了黄景一眼,态度非常强硬。 幸亏他本事学的到家,愣是成功辩解清楚,要是他本事不到家,可就让这家伙害死。 既然有了审案的机会,不上私刑都是他遵守宦海规则,性子仁慈! 同一时间,刑部左侍郎望向几人。 这次的审案,他就是起个工具人作用,该怎么审还得是这几位说了算。 或者说,江昭与冯元说了算。 其余的几位,刑部尚书欧阳修与大理寺卿黄升都是专业审案人员,但肯定不会主动掺和韩系与刘系的政斗。 司礼掌印太监李七,这位是官家耳目,为的主要是让审案过程没有猫腻。 殿前司副都指挥使荣显,武将审案,实际上也是差不多的作用,确保审案没有猫腻,走个过场。 唯有翰林修撰江昭、右都御史冯元二人,都是此次庙堂上政斗的主力人物。 “你以贺表为名,暗藏祸心,所书一道狂犬吠日的大逆不道之言,上至官家,下至内阁、六部、九品,乃至于文武百官,无不义愤填膺,万难理喻。 我且问你,受了何人指使上奏的忤逆之言,亦或是自己丧心病狂,以邀直名?”江昭问道。 一出口,就是选择题。 黄景脸色微变。 要是说受人指使,自是万万不可。 要是说以直邀名,可就身败名裂。 “说!”江昭冷眼相视。 黄景咽了咽口水:“我一心为民,何来受人指使之说?” 他连连摇头:“官家无子,这又不是一时半会的事情,君王无子,则江山社稷动荡......” “住嘴!”江昭直接打断,根本不给胡扯的机会。 官家要的是黄景认罪。 “既不是受人指使,那就是以直邀名。” “汝忤逆犯上,名为贺表,实为忤逆之言,既是忤逆,又是欺君。” “敢问左侍郎,这罪怎么判?”江昭望向刑部左侍郎。 刑部左侍郎一叹。 他一点也不想掺和这种事情。 但没办法,必须得有刑部官员主持审判流程。 刑部左侍郎沉吟了一会儿,答道:“欺君之罪,轻则削官、下诏狱,重则流放,亦有处死一说。忤逆犯上,可处廷杖、流放或是撤职。” 一般来说,不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者。 此事,亦有太宗祖训。 不过,也不乏一些先例,以“赐死”之名行处死之事。 “好!” 江昭颔首,望向其余几人:“黄景以直邀名,已经认罪,要不就一齐上奏,赐死吧!兼可子孙三代,不得科考。” 黄景一惊。 就这么判了? 能不能专业一点? 本来,照他的预想,乃是刘相公胜利,遣人审案。 如此一来,适当走走流程,罢官也并非不行。 这已经是重罪了! 结果,江昭此人,竟是一言不合就死罪,连坐子孙? “当然,这么仓促就判,未免有些轻浮。” 江昭补充道:“此人忤逆犯上,罪不可赦,不如就以死罪及子孙不可科考为上限,让他口吐一些东西,吐得多就往下减刑,吐得少就照此判。” “几位大人,如何?” 江昭望向几人,一脸的温和。 右都御史抚了抚眉心,心中有些乱。 “江修撰适才所言,未免有些太过。”冯元沉声道。 “那冯大人来审,也并无不可,让他吐出幕后之人就行。”江昭无所谓的摇了摇头:“反正,御前能让官家满意就行。” 这话一出,冯元心头一沉。 怎么才能让官家满意,自然是背后的指使者足够大。 从卯时政斗始,已经过了三个时辰有余。 这会儿冯元也已经反应了过来,知道自己办了错事。 他出场那会儿没问题,但凡能三两招让江昭陷入颓势,那他的出场就是值得的。 但问题是他没拿下江昭! 时间一长,水也没有搅浑,自然让官家反应了过来,猜了一些东西。 这次审案,几乎就是带着答案找过程。 而区别就在于,这个答案背后的人,究竟有没有两王的手笔。 “你且如实招来!”冯元沉声道:“本朝向来善待文人,以你五品官身,要是如实说来,则妻儿老小无生计之忧。” “你此次上奏,可有受人指使,挑拨君臣之谊?” 言罢,冯元闭上眼睛。 他只能提醒到这一步。 要是不出意外,过些日子刘相公就得倒下去。 作为刘相公的人,他这会儿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啊! 君臣之谊? 黄景望了过去。 这说的“君臣之谊”,可能是江昭与官家、韩尚书与官家,或是刘相公与官家。 但,也可能是两王与官家! 两王也是臣! 并且,他上奏的贺表,所书的是邕王适合承继皇位,行捧杀之计。 莫非? 黄景心念一动,已经有了答案。 “江修撰所说的减轻刑罚,所言可真?” 饶是有了答案,黄景也并未直言,而是适当拉扯。 这审案过程,都有刑部与内官记载,不可太过突兀,否则就得起反效。 “自是为真。”江昭颔首。 这些说的话都有一一记载,届时无非是再向官家称述一遍。 再说,黄景的罪,无外乎就是受人指使,不合时宜的上奏了举荐邕王的话而已,几乎不可能判死罪。 太宗训曰:不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者! 这话的含金量还是不低,鲜少有治死者,哪怕赐死也少见,更多的还是不断的流放辗转,让人生病的处罚方式。 当然,黄景一案,特殊就特殊在官家震怒,黄景不敢保证官家不会赐死他。 既然不敢保证,那哪怕是一丁点的概率,也值得他重视。 黄景心头一松,胜方的承诺,还是比较有含金量的。 他不免一叹:“下官一心为公,心系贤王,确有上奏不合时宜之言,下官认罪!” 都到了这一步,认罪与否已经不怎么影响结果。 从刘相公失败的那一刻,罪状就已经定下。 这话一出,司礼掌印李七与禁卫军副都指挥使荣显齐齐松了口气。 既然审出了结果,那就好交差。 毕竟,哪怕不审案,两人也是位列审案名单,属于“审案人员”,要是没有结果,也是得问责的。 官家贺寿之事在即,过两天就是二十六,这案子肯定是得在这之前就办成铁案。 “谁人指使?”江昭再次问道。 这次审案,主要就是两个目的。 让黄景认罪。 让黄景说出幕后之人。 这次,幕后之人甚至将官家都算了进去。 自古争斗,以往也不乏有算计君王的事情,可几乎都不会让君王察觉出来自己遭到了算计。 这一次,这种明显的算计,倒是头一次。 这种算计君王的事情,官家心中很是愤怒,不允许发生。 他要杀鸡儆猴! 截至目前,这只鸡要么是刘沆,要么是两王。 黄景摇了摇头,“没有人。” 江昭皱眉。 “如实招来!”江昭尚未再次问话,冯元斥了一句:“休得胡言,速速供出幕后主使。” “无非是为天下苍生计尔!”黄景一脸的坦然:“此前,我劝谏立嗣之事,却不得官家重视,刘沆阁老有识之士.......” 刘相公已经败了,江子川要的答案就是刘相公。 黄景徐徐道来。 不过,在他的口述中,刘沆仅是个成全他的人。 他自言长久上奏,不得官家重视,刘沆心存怜悯,也就给他出了个主意。 让他趁着官家贺寿的这些日子,上奏一封奏疏,劝谏立嗣。 刘沆阁老的心意是好的,可惜被他误解成了“以贺表上奏”,好心办了坏事。 说了好一会儿,黄景似乎发自肺腑的一叹:“邕王贤德,可君天下。上古之时,尧舜禹禅让佳话......” “住口!” 江昭重重的望了黄景一眼,心中有了揣测。 这会儿,他已经凑出了谋划的七七八八。 那句“禅位”,实在是不对劲。 兖王早已收买了黄景,暗中设局,让黄景以“大公无私”的形象出现,表面是偏向于邕王,实则是在官家心中扎了根刺。 牺牲的,则是本就非常可能“失败”的内阁大学士刘沆。 事实上,宰辅大相公富弼的偏向,已经让竞争没有了太多悬念。 不过,刘沆有些不甘心,选择赌一把! 以黄景的一封贺表,掺杂两王之争,拉韩章下水。 韩章与黄景是直属上下级,一旦韩章下了水,那黄景那一封贺表的罪名,足以让人大做文章。 轻则,韩章入阁的时间得延迟几年。 重则,韩章得再次遭贬。 而代价,则是黄景与韩章一换一。 哪怕是最坏的结果,也是韩章不能被拉下水。 如此,两王之争,遭到审判的黄景就会成为关键人物,言语嫁祸邕王,降低邕王在皇帝心中的印象。 而代价,则是牵扯出已经政斗失败的内阁大学士刘沆。 因黄景话语中美化的缘故,刘沆甚至都不需要付出什么,顶天了遭贬,名声微脏而已。 一鱼两吃啊! 这场政斗,刘沆输了,有可能大亏,也有可能小赚。 一旦官家心中偏向于邕王,那他就是大亏。 一旦官家心中偏向于兖王,那他就是赚的。 韩章赢了,自然也不可能亏。 真正亏的其实是官家,以及两王之中受到官家疑心的那一位。 江昭摇了摇头,挥了挥手:“记录在案!” 幕后之人,要么兖王,要么邕王,但究竟是谁,他不在乎。 届时,一切审案流程呈递于官家。 官家怎么判断,都行! 反正,韩系已经赢了! “既有悔过之心,重书一份贺表吧。” 六月二十六,官家大寿,要祭祀苍天,百官贺表也是祭品之一。 “具体怎么判,问询了官家再行处置。” “退堂!” 言罢,六位审案官员齐齐起身,直往宫内赶去。 这审案结果,百官都等着呢! ...... 第四十六章 昭字,不能去!(5k) 皇宫,御书房。 三司主官、六部尚书、左右侍郎、五监祭酒、九寺寺卿、台谏主官、翰林学士等三十余位三品以上的紫袍大员,一一肃立。 往前一些,兖王、邕王两人皆是恭谨伏拜,长表忠心。 就在这时。 “陛下,审案的六位大人求见。”秉笔太监通报道。 此言一出,兖王、邕王止住了表忠心的话语,三十余位紫袍大员齐齐心头一振。 “宣!” 主位,赵祯手持一本古籍,挥了挥手。 不足十息的时间,负责审案的欧阳修、冯元、江昭、黄升、李七、荣显等六人相继走入书房。 书房内的几十人,无一不是修身养性的高手,面上都没什么动静。 “审得怎么样?”赵祯一脸的平静,话音听不出半分喜怒。 江昭走出两步,呈奏了审案卷宗与黄景认罪以后新书的贺表,恭谨答道:“黄景已认罪。” 赵祯望了几眼贺表,又翻阅了几页卷宗,问道:“谁指使的他?” 事实上,这话也就是问个流程。 卷宗呈上去的那一刻,皇帝就是除了六位审案者外最先知道结果的人。 问这话,与其说是说给皇帝听,不如说是说给书房内的官员听。 这次的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 往小了说就是有忠臣劝谏君王立嗣,为江山社稷考量而已。 甚至就连算计君王的刘沆,也照样可以往忠诚上扯。 臣子心急,一心为公,采用了不合时宜的方法而已。 过往,也有不少劝谏立嗣的奏疏,无非是说话没有那么狠,上奏的时间没有那么巧而已。 往大了说,这代表着赵祯威慑力的逐年降低。 过往,可没有臣子敢这么干。 这意味着君权的影响力在减弱,且是非常明显的减弱,但凡是个皇帝就不能忍受。 可大可小的事情,就看皇帝的态度。 时至今日,皇帝的态度也很清楚。 不可忍受! 一个晚年无子的皇帝,本就非常敏感,猛地受到了这样的刺激,岂能轻拿轻放? 这次,三品紫袍大员无一例外都受到了官家的召见,齐聚于御书房,无外乎—— 杀鸡儆猴! 并且,无论是皇帝,亦或是官员,都清楚这是在杀鸡儆猴,但无人敢不在意。 既然能杀了鸡,自然也能杀猴! “黄景说是刘相公指使的他。”江昭如实答道。 果然! 不少人齐齐望向了刘沆。 御书房内出奇的安静,仅有赵祯轻轻的翻阅卷宗的声音。 半响,赵祯沉声问道:“刘沆,你可有冤屈辩解?” 刘沆! 而非刘相公! 甚至,连刘卿都不是! 不少人心头凛然,已经知晓了结果。 礼部尚书韩章微闭双目,举止自然从容,根本没有望向老对头的意思。 “臣昏聩!”刘沆一步上前下拜,老泪纵横,双手捧下顶上官冒,置于地上。 “可要是说老臣有异心,老臣却是死也不可认同。”刘沆重重一叩首,仰首哭道:“官家无子,则江山社稷为之动荡,文武百官劝谏几年,也不见官家有半分意动。” 他长叹道:“老臣心忧社稷,触怒君王,老臣有罪!” 这话的言下之意,自然是好心办了坏事。 初衷是好的! 言罢,刘沆重重一叩首。 “啪!” 赵祯面无表情,手上的卷宗丢在了书案上。 这些个文官,真能折腾! 就这样的场景,罪状都已经清楚,明明是算计君王,却愣是能说成心忧社稷,一副忠正的样子。 赵祯抚了抚眉心,有些疲惫。 难啊! 百姓难,臣子难,他这个官家也难! “刘沆,你可受人指使?”赵祯沉着脸,起身走过去问道。 审案的卷宗他已经看过,记载非常详尽。 不过,这上面记载的都是一些表面的东西,除了黄景又不止一次的说起了邕王,再无任何事关两王的记载。 这也不奇怪,这种可能涉及两王的案子,既然已经审出了一位内阁大学士,几位审案官员不想往下深入的审,也实属常事。 也因此,赵祯不尽信卷宗记载。 当然,卷宗也有些参考价值。 从卷宗来看,受审之时,黄景不止一次的说起了邕王。 都已经受审,还敢说些“尧舜禹”的佳话,除了遭到更重的治罪,没有半点作用。 从黄景言语断论,他要么是真心支持邕王,要么是兖王收买了陷害邕王的人。 但无论是什么情况,都肯定有两王的手笔。 “没有!”刘沆摇头:“臣一心为公,除了陛下,又有谁人能指使内阁大学士?” 赵祯深深的望了刘沆一眼,摇了摇头。 他也不指望真能从刘沆嘴里撬出些东西。 这些读书人,一步一步走到位列台阁的地步,段位不是一般的高! “卿,老了!” 赵祯叹了一句,走回书案。 一句话,刘沆的结局已定! 好在,没有定罪,倒也算是保留了些体面。 有时候,皇帝的权力并不一定是碾压性的存在。 但谁还没有个政敌呢? 一旦皇帝存心拉偏架,破了臣子之间的平衡,就可达到近乎“碾压性”权势的效果。 这也就是平衡之道的意义。 “依卷宗的记载,黄景此人,认为邕王子嗣繁多,贤明年长。邕王以为如何?”赵祯望向两王。 邕王心头一慌,连忙上前哭诉:“陛下,此实乃兖王离间君臣之计,那黄景屡屡上奏,实为捧杀于臣啊!” 本来,他还以为就是简简单单的陷害之计。 届时,他大可入宫找官家说清一切。 不曾想贼子黄景竟然敢在官家大寿之际上奏忤逆之言,实在害人不浅。 “嗯。”赵祯不置可否。 “陛下,邕王此言,又何尝不是离间君臣之计?” 兖王上前大声哭道:“官家此刻,定然是认为臣使了计策,要算计邕王。可这计策之效,实在是不怎么样啊!不但忤逆犯上,更是简陋之极。 以臣之见,这怕是邕王使的【苦肉计】,为的就是博得陛下信任,离间你我君臣二人啊!” 言罢,兖王声泪俱下。 两王都有自己的说法,你说我是捧杀之计,我就说你是计中计,使的是苦肉计。 一时间,却是让人根本无从分辨谁才是真正的幕后之人。 赵祯长长一叹。 时至今日,这事的一些大致谋划已经可以看出几分。 起码,既有韩章与刘沆的争斗,又有兖王与邕王的争斗。 两者并没有直接关系,以刘沆这人为链接。 一石二鸟! “卿等以为,此事该当如何?”赵祯莫名的问了一句。 尽管他什么也没说,但凡是在场的人物,并没有谁是蠢人,自然也理解问话的意思。 究其根本,这事不但涉及文臣党争,还涉及两王之争。 党争不稀奇,已经出了结果,刘沆已经认罪。 可两王之争,却是不太好处理,赵祯的疑虑也正是在此。 这是针对所有人的问话。 不过,针对所有人,也就等于不针对人。 是以,御书房又是一阵宁静。 半响,还是没人说话。 赵祯望向一干人等,连连摇头。 一个个老油条,都没有说话的意思。 “江爱卿,你怎么说?”赵祯点了名。 上午,江昭那不弱于尚书级别的争辩,给了他很深的印象。 遭到点名,江昭暗自叫苦。 为什么就点我啊? 我就是个从六品的小卡拉米而已! 两步走上前,江昭斟酌了一下。 这问题是真不好答。 这个事,肯定不能偏向于兖王或邕王中的某一方。 “黄景的话,臣让底下的人有过详细记载,一并进了卷宗,一字不差。”江昭答道。 既答了话,实则又把问题抛给了赵祯。 他暂时选择答非所问! 要是实在不行,再给出别的答案。 黄景究竟是不是真的偏向于邕王,决定了幕后之人究竟是兖王还是邕王。 要是黄景是真心偏向于邕王,那幕后者就是邕王,要是黄景是假意偏向于邕王,那幕后者就是兖王。 而究竟偏向于谁,还得赵祯自己判断。 “说说宗室的问题。”赵祯并没有这么轻易就让江昭过关。 从江昭的策论就可看出,这绝对是一个务实的人。 作为君王,他要的是解决问题的方法。 江昭一叹,沉吟道:“臣以为,世间万物,五行相生相克,八卦相克相生,虚实相辅相成,应是自有道理。” 不同的人说话有不同的方式,江昭区区六品小官,说话理应偏隐晦。 不过,为免皇帝听不出弦外之音,江昭还是没有说得特别隐晦。 意思也非常清楚。 平衡之道! 这事,定然是有兖王与邕王中某一位的算计,可又能怎么办呢? 除了这两位,还能有谁有资格承继大统? 如今,兖王与邕王,无非是相差不大,方才针锋相对,难分胜负。 而一旦皇帝有了清楚的偏向,那可就一方势大,彻底出了结果。 届时,哪怕皇帝并不过继宗室,也不妨势大的那一位成为“不是太子的太子”。 一方特别势大,并涉及两代君王交替,为免落伍,几位尚未下场的内阁大学士也定然下场。 如此,赵祯被架空也就是迟早的事情。 时间一长,要么来一场“禅让”,要么来一场宫变。 平衡,才是赵祯这位无子的老皇帝需要的结果。 既然要平衡,那就不能单独惩处兖王与邕王中的某一位。 要么两位都惩处,罪及连坐;要么都不惩处,轻拿轻放。 而究竟是惩处还是轻拿轻放,就看皇帝的决定。 反正,哪怕皇帝两个都惩处了,江昭也不得罪人。 两个都得罪,就等于不得罪! 事实上,皇帝要平衡,兖王与邕王又何尝不要平衡? 这两人,最期待的就是皇帝有偏向,最怕的也是皇帝有偏向。 二选一,势均力敌,你怎么敢保证皇帝一定偏向的是你呢? 是以,对于两王而言,要是不能偏向于自己,那都不偏向也是一个可接受的结果。 赵祯沉默了。 无子的皇帝,难啊! 好在,江昭好歹给了解决方法,他一时倒也有了些头绪。 “贺寿在即,就不说贺表的事了!”赵祯罢了罢手,余光瞥相两王,眼中闪过一丝失望。 “朕,前些日子得了一上联,名曰:五事言视听思。” 此言一出,不少大员面色微变,望向兖王与邕王。 所谓五事,也即貌、言、视、听、思。 官家这一上联,故意省去了一个“貌”字。 《尚书·洪范》有言:貌曰恭,恭作肃。 而肃,即是王者之德。 省去了“貌”字,自然是暗讽兖王、邕王无有王者之德。 不难看出,赵祯不太看得上这两位。 特别是经此一事,就更是厌烦。 “朕久思而不得下联,卿等都是一等一的读书人,可有妙解?” 赵祯回首,望向几十位紫袍大员。 余光见兖王、邕王两人甚至都品不出上联有什么问题,心中就愈发不满。 “可有解否?”十几息过去,赵祯再次问道。 几十位紫袍大员相互望了几眼,不知该怎么办。 这讥讽两王的上联,可不好接啊! 宰辅大相公富弼沉吟着开了个头:“臣对,五音宫商角羽。” 这种对子,主打的就是一个即兴。 皇帝有了兴致,臣子也不能扫兴。 哪怕是讽刺两王,那也得对上下联。 这上联抛开讥讽之意不谈,本身的对联难度不高。 要是就连这么简单的上联都对不上,岂非让天下失意读书人说庙堂之上都是庸人? 富弼的这一对,也有些说法。 所谓五音,也即宫、商、角、徽、羽。 此处去了一个徽字。 “臣对:六爻乾坤震离。”内阁大学士王钦若奏对,这位是天子宠臣,十分不凡。 “臣对:五岳泰恒衡嵩。”有样学样,韩章也给出了自己的结果。 “臣对:八音金石诗竹!” “臣对:六舞羽旄列干!” ...... 往下,不少大员都给出了答案。 这一联,单纯论难度,其实很低。 “江爱卿,你怎么说?” 经过上次辩驳与这次给出解决方式的问话,赵祯已经欣赏到了这位新晋状元郎的才华。 这是个有才的年轻人! 因此,见江昭迟迟没有答,赵祯不禁发问。 “臣有两对,不知取舍!” 赵祯笑了笑,挥手道:“说来听听。” “一对:六艺礼乐射御。” 所谓六艺,也即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术。 “二对:九庙祖考宗穆。” 帝王宗庙,也即九庙。 起初,天子有七庙,三为昭、三为穆,与太祖之庙合而为七,自始祖以下,父曰昭,子曰穆,依次排序。 而九庙,经王莽修改,渐渐演变而成,以始祖庙、太祖庙、七亲庙合计九庙。 其中的供奉者,除了始祖与太祖,都是“宗”。 始祖与太祖,可用“祖考”代指。 而宗,又分为昭与穆。 是以,本来应为“九庙祖考宗昭穆”,江昭舍去了一个字。 昭! 其实,这一联对得并不高明,但不影响它有点特殊。 此联一出,不少大员都转头望了过去。 江昭,舍去了一个昭字? 这怎么能舍去呢? 谁都能舍去一个昭字,你江子川怎么能舍去一个昭字呢? 书案,赵祯一叹。 他知道江昭话中音都是在说些什么。 人都是有怨的啊! 这两次,他的确是太过为难这位江爱卿。 但凡换了一个新科状元,都得完蛋。 “既然爱卿不能抉择,那朕为你抉择吧!” 赵祯说着,执笔压纸,手书六个字: 九庙祖考宗昭穆! 墨干,皇帝掀起纸张,缓缓念道: “九庙祖考宗昭穆!” “这幅字就送予爱卿吧!须知,昭字显明,不可去矣!” 九庙祖考宗昭穆,并不符合“去字”的对联方法,甚至就连字数也不吻合。 但不影响什么,只因这是皇帝补出的下联。 一位紫袍太监送上墨宝,几十位紫袍大员齐齐望向江昭,目光一一不同。 有艳羡,有惊诧,有平静。 不过,这事倒也并不特别让人意外。 区区一位上任不足一月的六品小官,竟然有本事抵得住尚书级数人物的争斗,足以证明其的确是有大本事。 但凡稍有培养,那就是宰辅根苗。 此外,这种隐晦抱怨的方式,于文人中并不少见。 只是方式不一样而已。 或是作文章,或是作诗词,或是隐晦上谏,或是毛遂自荐,不一而足。 只不过,江昭要猛一点而已。 他是纯粹的出道即打巅峰赛。 历经官家盘问、户部右侍郎呵斥、右都御使质询而不败。 妥妥的富贵险中求! 皇帝惜才,也不稀奇。 并且,要是不出意外,这幅墨宝也仅是个开端。 “臣江昭,拜谢陛下。”江昭一拜。 赵祯颔首。 ....... 第四十七章 韩章入阁!(4k) 刘沆败了! 从官家说他“老了”的一刻,他的集贤殿大学士就已经做到了头。 这次的政斗,并非偶然那么简单,实则是几方面因素影响的结果。 自庆历新政始,晏殊大相公与韩章相继贬谪,双方结下了梁子,就注定了可能会有一场巅峰政斗。 其后,宰辅大相公富弼治政天下,却有刘沆与王钦若两位内阁大学士出自一系,则是注定了富弼可能会出手拉偏架。 时间一长,韩章入京,聚拢韩系势力,拉拢曾经故友,声势渐大。 彼时,要是刘沆退位让贤,那就是和谐相处的场景。 可惜,谁又能甘心让出阁老之位呢? 刘沆不退位,就是这场政斗的开端。 韩系日渐势大,宰辅大相公也拉偏架,几乎让刘沆看不到什么政斗胜利的希望。 刘沆自是不甘心,也就有了算计君王的事情。 成了,韩章入阁的时间推迟,他还能再在阁老的位置上坐几年。 不成,也有机会通过隐形的嫁祸,为兖王与邕王中的某一位谋得优势,从而混个从龙之功。 哪怕官家就偏向一点,那也是不亏! 而事实证明,刘沆一招失策,就此落败。 谋事之时,刘沆定然算计了不少人,也算计过不少波折的可能性。 但他算漏了一件事: 江昭的政斗水平! 谁也不曾想过,江昭竟然那么能打。 甚至,就连一手教导出江昭的韩章,也非常意外。 一事漏,则事事漏。 江昭不被拉下水,则韩章就不会下场政斗。 韩章不下场,那么刘沆也不能下场。 这涉及到一个先后顺序问题。 若是江昭入局,韩章先下场救弟子,那是理所应当。 如此,王对王,将对将,刘沆再下场,也是常理。 可要是韩章不下场,刘沆就以阁老之身下场,无疑就是自爆,告诉皇帝自己有问题。 偏偏,江昭愣是扛住了几位紫袍金带大员的攻讦。 也因此,刘沆谋划失败。 至于究竟是否彻底失败,这就得注目于刘沆算计的“两王之争”。 刘沆事迹败露,两王党羽争斗不休,注定很难有真正的结果。 你说我陷害你,我说你是自己陷害自己,从而陷害于我。 怎么争论都有理,自然也就没有结果。 而官家心中究竟偏向于谁人,也唯有官家自己心中清楚。 但可以肯定的是,刘沆此人,定然是暗中偏向了两王中的某一位。 至于偏向的究竟是兖王,还是邕王,人人都有自己的见解。 刘沆的谋划究竟有没有起效,亦或是起了反面效果,无人知晓。 但凡刘沆不开口,哪怕是皇帝,也不可能从他口中撬出答案。 刑不上士大夫,这并非一句空话。 更遑论,这是一位文官顶点的存在。 ....... 从御书房出来,三十余位紫袍大员散开,又聚在一起。 少者两三位会集,盛者近十位,不一而足。 其中,以刘沆为首的几位紫袍玉带官员,脸色沉沉,步履空虚,心中俨然不似表面上那样平静。 此刻过后,注定暗流涌动,弹劾攻讦不断。 另一边,韩章步态从容,抚须而笑,挥手投足间张弛有度,气定神闲。 甚至,就这样凭空的出现了一种难言的气质。 江昭、江志、王尧臣、张放平以及好几位韩系紫袍大员皆是落后半步相随,闲庭信步,甚是轻松。 轻舟已过万重山! “此间之事,实在凶险非常啊!”张方平身姿端正,双手背负,一举一动甚是轻松,俨然也是胜者姿态。 韩章颔首,抚须感慨道:“幸而昭儿本领不凡,大杀四方。” 几位紫袍官员连连点头,望向江昭的眼光多了些许敬重。 有这样的派系接班人,将来他们退了下去,也不怕韩系衰败。 但凡韩系不衰败,他们就能吃到一定的红利,到时候说话也能管用。 “都是老师教得好。”江昭和煦一笑,向着其余几人恭谨颔首。 晚辈该有的姿态,还是得有的。 “这几日,怕是会忙上不少。”韩章望向几人,叮嘱道:“此间之事,无论是官家祭祀,亦或是宫宴百官,都断然要办好,不可徒生差池。” 王尧臣、张方平等人皆是颔首。 经历了此间政斗,贺寿之事老老实实的办好即可。 政斗失败的刘沆几人,断然不会敢再做手脚。 否则,怕是就连安稳致仕都是难题。 ....... 六月二十五,官家祭百官贺表,祈祷苍天眷顾。 “朕临御以来,夙兴夜寐,惟愿山河永固,百姓安康。然子嗣未丰,实乃朕心所念。今值朕寿辰,敬告天地祖宗,祈赐麟儿,以承大统,绵延国祚。亦愿四海升平,风调雨顺!” 言罢,焚百官贺表,祭祀苍天。 文武百官,观之意趣不同。 而关键点就在于,黄景补的那份贺表! 黄景所书贺表有两份,首次呈奏的贺表乃是一份忤逆之言,时间上倒是没问题。 江昭特意去取贺表,卯时末呈奏了上去,流程没有问题。 特殊就特殊在,那忤逆之言惹怒的官家,哪怕补足了“全”字,肯定也算不上吉祥之兆。 黄景呈奏的第二份贺表,乃是审案过后所书,套的是常规性的贺表模版,规规矩矩,没什么问题。 这份贺表,也是官家祭祀所用的贺表。 但,呈奏两份贺表,究竟是以首次呈奏的破了贺寿之喜的忤逆之言为准,还是第二份规规矩矩的贺表为准,谁也说不清楚。 忤逆之言究竟有没有破掉了贺寿冲喜的格局,那就更是见仁见智。 不少人认为祭祀苍天已经无效,黄景一封贺表已经破了吉祥之兆。 这些人,几乎都是以兖王、邕王为首的四、五品官员,心存从龙,并不希望出现皇嗣。 一些人则是认为祭祀苍天尚且有效。 这些人往往是三品以上的大员。 三品大员,大局观已经完全不一样。 截至目前,相对而言鲜少有真正投向兖王、邕王的三品大员。 因大局观的缘故,这些人还是比较希望皇帝诞子。 当然,这也是因为有真宗皇帝的先例。 先帝也曾面临皇子早夭,一度无子继承江山社稷的问题,但因运气缘故,最终还是有了江山继承人。 有此先例,也怪不得一些臣子心存期许。 ....... 六月二十六,大庆殿。 官家贺寿,普天同庆。 大庆殿内,赵祯一袭赭黄绛纱袍,通天冠卷梁二十四道,长约一尺有余,玉犀簪导、金带玉珩、一向平和的脸上也不免多了些许笑意。 往下一些,席分左右,有资格坐于主殿席位的都是一等一的大人物。 要么是六位内阁大学士,要么是六部尚书、左右侍郎、封疆大吏等三品以上的紫袍大员,要么是皇室宗亲、实权国公、侯爷。 主殿席位往左、右一些,就是几道敞开的大门,通过殿门就是两廊席位,一样可以望见官家,但视野要差上不少。 翰林修撰为六品官,江昭就是坐在两廊席位。 “众位卿家,可尽情宴饮。” 赵祯端居御座,举杯示意百官不必过多拘束。 “陛下千秋圣寿!” 以宰辅大相公为首,百官齐齐举杯敬贺。 “陛下千秋圣寿!” “陛下千秋圣寿!” “陛下千秋圣寿!” 一杯饮尽,场内一下子就松弛不少。 江昭手持竹筷,望着银碗内盛放的索粉、水饭、干饭、肚羹、爆肉、胡饼等主食、糕点,实在升不起什么兴致。 倒也不是说这菜差! 事实上,受制于生产力的发展,这种菜品已经相当不错。 不过,也就仅仅是不错而已。 江昭一叹。 这可是御宴! 御宴就这菜? 还以为吃什么山珍海味呢! 结果,就这? 就这些东西,他平常出去逛街,也能买来吃啊! 不过,好歹也是御宴,万一不一样呢? 一念至此,江昭试着夹了一筷子,抿入口中,细细品尝。 一尝,大失所望! 就是普普通通的味道,并不出众。 “官家勤俭啊!”饶是江昭,也不禁感慨了一句。 堂堂一国之君过寿,吃的未免有点寒酸。 怪不得是仁宗皇帝呢! 余光望见席末的章衡,江昭举杯:“子平。” 作为翰林起居舍人,章衡平时的工作就是记载起居注。 其本身并不具备上朝的资格,仅是因起居舍人一职的特殊性,方才可以上朝。 按理来说,这样的御宴,他并没有单坐一席的资格。 不过,官家向来仁慈,也就干脆允许榜眼章衡和探花都入席。 毕竟,章衡记载的起居注并不难。 一如这次,起居注上大概就是记载几个字而已:上贺寿,赐百官御宴。 就这么几个字。 但,尽管就记载这么几个字,章衡却是得全程到场。 一直望着别人吃,要是不能参与,未免太可怜。 除了章衡,还有好几位因职责问题得时刻相随的官员,也都赐予了入席资格。 御宴之上,不便走动,章衡使了个眼色,抬了抬杯子。 两人相视一眼,一饮而尽。 官家贺寿,赐百官御宴,载歌载舞,何其热闹欢快?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饮酒吃菜都已经进行得差不多。 左三席位,内阁大学士刘沆放下杯子,一脸珍惜的望了几眼,旋即果断起身。 这一来,不少官员意识到什么,连忙齐齐减轻了动作。 “陛下,老臣近来身子骨不佳,内阁事务繁重,实在无力承担。逢此情形,未免耽误国事,特求陛下允臣告老还乡,颐养天年。” 言罢,刘沆重重一拜。 与此同时,百官齐齐注目,皆是不敢有什么大动作,生怕影响了大事。 主位,赵祯望向两鬓微白的刘沆,长长一叹。 曾经,也是为国尽忠的忠臣。 可惜了啊! “准!” 赵祯的目光并未久留。 这种算计君王的臣子,注定让君王厌烦。 也因此,甚至连一句挽留的话语都没有。 刘沆并不意外,起身照常吃菜,只是举止间都甚是轻缓。 这注定是他吃的最后一顿御宴! ...... 御宴一过,汴京彻底风云诡谲起来。 庙堂之上,奏折不断,弹劾不断,尽皆指向刘系官员的污点。 礼部郎中黄景被参“结党营私”、“诽谤君王”、“忤逆犯上”,处下诏狱十年,刑期过后流放三千里。 这个罪状,对于他干的事,其实已经相对适中吻合。 自秦以来,“诽谤君王”都是一等一的大罪。 秦时,判处斩首、夷三族之刑。 汉时,因案例而各有不同,但也都是重罪。 唐时,处死刑。 大周一朝,则是根据诽谤造成的结果而治罪。轻则下诏狱,重则处死刑。 黄景一封贺表,倒是没造成什么传播,但不影响皇帝厌恶他,也就判了十年诏狱。 户部右侍郎陈庭被参“政务不力”、“结党营私”、“渎职”,贬儋州。 儋州,也即海南。 儋州一向炎热潮湿,蛇虫较多,台风、暴雨连绵,绝大多数官员还真就难以适应。 并且,截止目前,儋州一地,有史以来甚至都没有出过一位进士。 可见何其之苦。 右都御史冯元被人参“结党营私”、“贪污受贿”,贬谪知雄州。 雄州是边疆州郡,苦寒异常,相距汴京有一段不短的距离。 要是不出意外,过个一两个月,就在冯元即将抵达雄州的那一刻,又会再有一道任职政令,相距雄州甚远。 如此反复,要么冯元主动告老还乡,要么就是一连串的赶路,直到生病。 这就是失败者的结局! ....... 七月初一,韩章入阁,拜参知政事、资政殿大学士! 江昭,正式有了一位内阁大学士的老师! 同日,江昭迁正六品太子中舍人,领翰林知制诰。 太子中舍人,主要职责是辅佐太子,于太子左右赞相礼仪,掌管东宫文书等,乃是太子身边的重要属官。 不过,官家长久无子,又何来的太子? 太子中舍人,自是一个清闲官位。 相比起太子中舍人,江昭的实职其实是翰林知诰制。 翰林知诰制一职,历来空缺,没有品级。 这个官位,本是翰林修撰三年任职期满,暂时升迁的过渡性官位,一如前任翰林修撰郑獬,工作内容交接的那一段时间,他就是领的翰林知诰制一职。 官员本身是几品,翰林知诰制就是几品。 不过,相比起太子中舍人,江昭的翰林知诰制是个妥妥的实职。 只因他一擢升,翰林院就再没有翰林修撰。 翰林知诰制的职责也有负责起草诏书和拟旨,该他干的活自然还是他干。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一般来说,状元郎都是从六品起家,三年擢为正六品翰林知诰制,以从五品官位外放一州主官。 谁曾想,江昭竟然升官了呢? 汴京六品官本就少见,要么是一些老实干活的官位,要么就是虚职,都很难锻炼视野格局。 为了锻炼江昭的能力,翰林制诰制这个过渡性的官位,自然也就落到了他身上。 饶是如此,江昭也甚是高兴。 好歹多领一份俸禄嘛! ........ 第四十八章 小阁老? 樊楼。 朱栏绣幕,花旗飘摇。 丈许长的梨木茶案,上有两壶清酒,几牒时令小菜。 一袭素色欗衫的苏轼,一手掂着一根筷子,执箸轻拍,或缓或急,有着特殊的韵味节奏。 章衡端着青瓷酒盏,淡定的抿了几口,不时向外望一眼。 苏辙与曾布二人,则是谈论朝政之事。 几人身前都放有酒盏,但茶案上的几碟小菜却是纹丝未动,俨然是在等人。 不一会儿,一人走进。 “恕我失礼,迟来了一会儿。” 江昭一身白色云锦长衫,一脸歉意。 “哟!” “小阁老来了!” 苏轼朗声一笑,竹箸轻旋,夹了一口菜。 “啊?” 江昭落座,不禁一懵,疑惑道:“什么小阁老?” 这些日子,他可不是一般的忙。 自从官家贺寿,不断得有诏令传遍天下,他一天得撰书一二十份诏令、政令。 这已经是平常近乎两倍的工作量。 这也就罢了。 谁曾想贺表之事竟然涉及两王之争、韩刘政斗。 这一来,他又不小心卷入了巅峰局,不得不担惊受怕,时刻筹谋。 也因此,他几乎是一手抓政斗,一手抓诏令、政令的撰写。 就连作息,也为之紊乱。 过了六月二十六,两王之争与韩刘政斗落下帷幕,官家的贺寿事宜也恰好就此结束。 结果,休养了没几天,老师韩章就受拜为参知政事、资政殿大学士,就此位列台阁,治政天下。 韩章入阁,自然不乏一些官员特意来恭贺。 或是送书画,或是送玉饰,或是送古籍,或是送诗词,不一而足。 反正,礼品不重不轻,表达的是一份情谊,一份态度。 而这些官员,又有官位高低之分。 那些三品以上的紫袍大员,肯定是韩章亲自招待,可三品以下的四、五品官员,也得有人负责招待。 作为韩章唯一的弟子,这个任务也就落到了江昭的头上。 也因此,他还真没什么时间关注其他事情。 不过...... 小阁老? 江昭挑眉,望向几人。 这个称呼? “子川忙于政务,恐无闲暇着眼于其他的事情。” 章衡望出江昭的疑惑,抚掌一笑,解释道:“庙堂之争,事关江山社稷,权势更迭,自是不缺有心之人关注和传扬,须臾之间就可传遍汴京。” “这些天,你于庙堂之争大杀四方,力辩右都御史与户部右侍郎的事情,早已传遍。” 江昭颔首。 这倒是不奇怪。 权势更迭争斗,汴京的权贵官眷最是敏感。 一旦某一位官员传出了政斗的过程,须臾间就可在权贵官眷之间流传,从而传遍汴京。 “那,小阁老?”江昭疑惑道。 章衡抚掌说道:“有好事者,称你为【小阁老】,慢慢的也就传扬开来,并受到追捧认可。” “这,我区区六品小官,如何可当之啊?”江昭一惊。 他是真没想到自己竟然成了“小阁老”! “子川之才,百年无人可望其项背,如何不可当之?”苏轼出声赞誉道。 江昭无奈一笑。 自从他考上了状元,聚拢两苏、两章、两曾一起七人为友,苏轼就有了时常吹嘘小团体的习惯。 时而吹嘘章衡、章惇,时而吹嘘曾布、曾巩,偶尔告诫一下弟弟苏辙。 其中,江昭声誉名扬天下,自然是最受吹嘘的重灾区。 “官低名浅,实在愧不敢当啊!”江昭摇了摇头,心中倒是安稳不少。 这几句话的时间,他已经回味过来。 【小阁老】这个称呼,其实还行! 要是三品以上的大员,让人称呼“小阁老”,那未免是有一种捧杀的意思,甚至有可能是政敌使的计策。 不过,他区区六品小官,又是年轻一代,让人称呼“小阁老”,意义又是不一样。 六品小官,名扬天下,少年英才。 这样的标签一经组合,“小阁老”的称呼则是偏向于一种纯粹的认可和赞誉。 并非捧杀之计! 当然,这也不乏韩章入阁了的缘故。 韩、江二人,一者为师,一者为徒,相似之处不少。 韩章是榜眼,江昭是状元。 韩章出身相州韩氏,江昭出身淮左江氏。 韩章少时即有贤名,“一疏奏罢四宰执”而名震天下;江昭少时即有神童之名,“韩门立雪”佳话而名扬天下。 韩章早早纵横庙堂,三十七岁入阁;江昭出道就打巅峰赛,有过之而无不及。 无论怎么看,两人都是非常相似的师徒。 江昭,简直就是韩章的强化版。 如此,也就怪不得有些人希望有生之年一观“一门两阁老”的佳话。 小阁老的称呼,也就自然而然被安到了江昭的头上。 既然不涉及算计捧杀,江昭心中就安稳了不少。 就在这时,一道声音传来。 “小阁老!”苏轼重重喊了一句。 江昭一怔。 嘶~! 哪怕是以江昭的修养,也不免脸色微红,面上不自然。 “子瞻,莫要调笑。”江昭一脸严肃的批评了一句。 说着,他轻轻抬起筷子夹菜,一脸的平静。 “子川何故假作平常?”见江昭故作严肃,苏轼拍了拍大腿,实在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不笑还好。 这一笑,江昭的严肃一下子就去了七分,心中也未免有些忍不住。 嘴角不自觉的上扬,江昭又是想笑,又是想严肃,愣是憋的脸色发红。 这一来,章衡、苏辙、曾布几人也是齐齐一笑。 空气中一下充满了快活的气息。 江昭好歹也是善驭神色的人,不多时就面色如常,唯有微红的脸,仍是说明着什么。 “蓬生麻中,不扶而直。”江昭轻叹,扫过几人:“白沙在涅,与之俱黑。“ 一句话,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要怪,就怪你们影响了我! “哈哈哈!” 又是一阵笑声。 “饮酒,饮酒!”江昭举了举杯,不得不结束这场调笑。 “来来来!” 几人相视一笑,五杯齐举。 因章惇与曾巩的特殊情况,眼下七人小团伙仅有五人在京。 章惇是因不服侄儿章衡名次比自己好,主动弃了进士功名,有意重考,是以未曾再度入京。 只能说,有才华的人就是随意。 不过,章惇也的确有自傲的资本。 章惇虽为章衡的族叔,但年纪却比章衡小了十余岁,如今也才堪堪二十出头,根本不缺三年重来的时间。 曾巩则是未考上庶吉士,科考过后未考上庶吉士的二甲、三甲进士都得外放。 如今,曾巩已经外放太平州司法参军,从九品。 估摸着是为了让人少说闲话,亦或是有些失望,反正他的老师欧阳修并未出手相助。 否则,哪怕是三甲进士,有大佬背书,也完全可以从八品官做起。 五人齐齐一饮而尽。 就在这时,一道有些意外的声音传来。 “子川?”那是一位英武少年,恰好从五人所在的雅间边上通过。 “仲怀?”江昭一怔,起身相迎:“快请入座。” “这位是?”苏轼好奇道。 “在下顾廷烨!” ....... 第四十九章 江志致仕,马球会! 夜幕低垂,华灯初上。 江府,书房。 “祖父,您唤我?”江昭入内,恭敬的行了一礼。 这些日子,因政斗和公务的忙碌,他都没什么闲暇时间。 这一次,几个好友相聚,期间又引来了顾廷烨,六人一起饮酒畅谈近三个时辰。 江昭这会儿才刚回来。 尚未入门,就得到了小厮的通报,说是祖父要见他。 书案,江志正执笔手书奏疏。 见孙儿回来,江志抚须颔首,开口道:“过几日,老夫有意乞骸骨,昭儿觉得怎么样?” 江昭一惊,找了一把椅子落坐,旋即点头。 “自是好事。祖父六十有五,操劳日久,早就应该颐养天年。” 庙堂上的争斗,时刻耗费心力。 这个时代,普遍短寿,六十五岁已然是非常高寿,早就该致仕修养。 “哈哈!”江志一笑。 致仕的事情,他早就有过的规划。 自二月以来,他就不断的带着孙儿见人,传承人脉。 时至今日,该传承的人脉早就已经传承。 本来,他还打算再待上一两年,为孙儿扛起一片天。 不曾想,以孙儿的本事,竟是可于庙堂之上进退自如。 此外,其师韩章也已经入阁,治政天下。 如此,江志心中再无担忧,自是有了提前致仕的心思。 就如江昭所想一样,六十有五,在这个三十岁就可自称“老夫”的时代,可是妥妥的老龄高寿。 老龄之人,上午还精神抖擞,下午就旧疾发作也并非不可能。 江志临老,自然有意重归故乡生活。 自二十余岁考上进士功名,外放一县主管,他就几乎一直都是在外地为官。 如今,临了六十五岁,怎么着也得回去看一看。 落叶归根! 反正,孙儿撑得住场面,他心中也没什么顾虑。 “老夫走了,这汴京的政局,你可就得自行注意。” 江志叮嘱道:“一些该有的人脉,记得维护。不过,也不必本末倒置,只要你仕途通达,那些人也会主动维护与你的关系。” “孙儿省得,这些老师都训诫过不止一次!”江昭应声道。 作为三十七岁就成为内阁大学士的存在,韩章无论是学问、亦或是政斗,为人处世,都是一等一的存在。 说他是这个时代最好的老师之一,也并不为过。 “嗯!” ....... 兰若庭。 这是江昭住的院子。 时值子时初(二十一点),仍是灯火通明。 一进庭院,江昭就望见了妻子。 盛华兰一袭浅蓝莲纹织锦裙,头上仅是简单的挽了一个发髻,插上一枝木簪。 一眼望上去,清素典雅,有一种别样的风情。 “官人!” 一见江昭,盛华兰连忙迎了上去。 江昭搂着佳人,大步入内。 盛华兰的两个陪嫁丫鬟,一名采兰,一名彩簪,两人相继呈上蜜水和饭菜。 一盆温水泡脚,享受着妻子的按摩,江昭舒畅一哼。 他缓缓说道:“方才,我与祖父洽谈。祖父已年逾六十有五,有意乞骸骨,下淮左颐养天年。” “呀!”盛华兰一惊。 “祖公一生宦海沉浮,年岁六十有五,为的就是撑起淮左江氏。 如今,官人已然成器,可撑起江氏,祖公年迈而乞骸骨,也是应当的事情。”盛华兰轻声应道。 江昭颔首。 是啊! 如今,轮到他撑起一片天了! 江昭一叹,余光惊鸿一瞥,不免目光微动。 此刻,盛华兰半跪着为他揉捏按脚,因衣裙松散的缘故,以他的视野,却是可隐晦的望见那一抹沟壑。 隐隐约约,甚是惹人好奇。 佳人身子微动,更是有一团挺拔圆润晃动。 兼而盛华兰这一身相对素净的打扮,却是不免让人尘心思动。 “抹布!”江昭说道。 盛华兰闻声取过抹布,为丈夫擦干脚。 江昭轻笑一声,双手抱起妻子,大步往拔步床走去。 盛华兰一惊,“呀”了一声,意识到什么,贝齿轻启,一双眸子立刻就清润起来,轻轻将头埋进丈夫胸怀。 “华儿,为我褪衣!” “嘶~!” “哼哼.....” ...... 半个时辰过后,巫山云雨消弭。 盛华兰依偎着郎君,轻声道:“午时,吴大娘子特意来拜访,并送来了一份帖子,说是要举办马球会,官人可要去?” 事实上,除了江昭,这些日子盛华兰也忙了起来。 此次韩章入阁,不乏一些名门官眷有意交际,可韩章之妻早已丧去,管家的是小妾崔氏。 这位小妾崔氏,倒也受宠,且是识大体的人物,算得上是韩氏内宅的实际管理者。 不是正妻,胜似正妻! 可小妾终归是小妾,名不正言不顺。 小妾交际拜访一些官眷,未免会惹得一些争议。 于是,崔氏就喊上了盛华兰,两人一起出去。 如此,以江昭之妻盛氏的名义去拜访,崔氏相随,也就不失名正言顺。 也因此,盛华兰的官眷交际圈子都广泛了不少。 永昌伯爵府的吴大娘子,也是交际圈之一。 “娘子想去吗?”江昭反问道。 “想。”盛华兰玉手轻点,轻声答道。 江昭颔首道:“行,那就去!” “届时,喊上子瞻、子由、子平、子宣,一起游玩也不错。” 恰好,他这段时间也有空闲,可以适当放松一二。 “谢谢官人!” ....... 文德殿。 文武百官,满朝朱紫,有序分列左右。 “诸位爱卿,可有事上奏?”官家赵祯照常问道。 江志一步走出,恭谨道:“臣江志,本微末之人,承蒙陛下洪恩,得以位列御史,执掌监察之责。 然,今臣已年逾六十有五,精力渐衰,时常力不从心,恐再难胜任御史之职,有负陛下厚望。 恳请陛下恩准臣乞骸骨归乡,以度残年。” 赵祯点头。 这个事情,江志已经呈奏了奏疏上去,他已经知晓。 臣子乞骸骨,怎么处置,都有惯例。 赵祯袖袍合拢,说道:“卿自任御史以来,恪尽职守,刚正不阿,肃正朝风,朕心甚慰,实为社稷之栋梁,朕心实在不舍。然卿鬓发尽白,朕亦不忍强留。” “如此,准奏!” “特赐绢三百匹,良田十顷,供卿颐养天年!” “老臣拜谢陛下!” 江志含泪一拜。 自此,江志乞骸骨,下淮左! ....... 第五十章 马球会! 蝉声寂,鸥鹭翔,风穿幽竹韵轻扬。 金明池,云淡风轻,彩旗猎猎。 不时有名门贵女聚在一起,或是投壶,或是锤丸,或是钓鱼。 偶尔,也有名门贵女与名门子弟保持几米的距离,礼貌说笑。 这样的场景,可谓相当稀罕。 须知内外有分、男女有别,女子向来少有抛头露面的机会。 如今,这草场之上,却是不乏名门贵女,堂而皇之的玩乐。 可不就是非常稀罕? 而这,就是马球会! 马球,也即击鞠,玩时需得乘马以邱杖击球,对于击球和马术都有着一定的要求。 本来,马球会就是供给一些勋贵子弟没事打打马球而已。 汴京权贵遍布,大大小小的马球会,一年没有上百次,也有几十次。 马球会,并不稀奇! 饶是如此,却也有人将这马球会办出了花样。 这一代的永昌伯,为人庸碌,并没有什么本事。 但却娶了一位相当有头脑的妻子。 吴大娘子! 这位吴大娘子出身官宦世家,曾有长辈任职侍郎。 自小受到良好的教育,吴大娘子可谓精明强干,又因其热心快肠,却是非常善于结交朋友。 于汴京官眷圈内,颇有名望。 起初,吴大娘子仅是试探性的向着一些名门官眷送去了帖子,不曾想竟真有不少名门官眷给面子。 那些身份显赫的官眷,一般可都是不参加马球会的人物。 吴大娘子能请得动人,着实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时间一长,吴大娘子举办的马球会规模也就越来越大,渐渐的也就成了汴京官眷、名门贵女、名门子弟交流的场合。 就连皇后娘娘,也曾有过观望的兴致,下令让吴大娘子于金明池举办马球会。 有一就有二,吴大娘子在金明池举办了一次,自然就有第二次,哪怕皇后娘娘已经没了看马球会的兴致,却也不影响七吴大娘子后续举办的马球会都是在金明池。 毕竟,汴京官眷的确是需要一个交流玩乐的机会,名门贵女与名门子弟,可能暗中有意订婚,也需要一个相看的场合。 慢慢的,这事也就成了传统,从最开始的一月一次,到如今的一年一次,越来越出名。 “这就金明池?”盛华兰一身织金绣锦长裙,低眉含黛,走在草地上,有些新奇。 金明池,这可是相当出名的地方。 要是没记错,就连进士及第过后的盛会,也是在金明池举办。 不过,草地举办宴会? “过了草地,有一些殿宇,宫宴就是在那边举办。”江昭看出了妻子的疑惑,伸手往草场外指去。 盛华兰恍然,轻轻颔首。 草地边上,有着一座座长亭,以帷幕分割,划作几十上百处单独休息的场所。 夫妻二人往亭子方向走去,走了没几步,一道喊声传来。 “子川。” 江昭举目望去,却见苏轼在招手。 就在他身边,还有一位眉眼含笑的女子,一副妇人打扮。 不出意外,就是苏轼的妻子。 离苏轼没几步的位置,苏辙、曾布、章衡几人身边都有一位女子相伴。 “走吧。”江昭轻声道。 特意来参加马球会,他倒是没什么打马球的心思,更多的是为了出来透透气,吹吹风,适当放松一下。 两人往苏轼的方向走去。 “这是内人盛华兰。” 几人聚到一起,江昭向着几人介绍道。 “盛大娘子!” “盛大娘子!” 苏轼、苏辙、曾布、章衡四人及四人的娘子,都相继向着盛华兰行礼问好。 盛华兰从容回礼,举止端庄。 江昭继续介绍道: “这位是翰林庶吉士苏轼。” “这位是翰林庶吉士苏辙。” “这位是翰林庶吉士曾布。” “这位是翰林起居舍人章衡。” “华兰见过苏轼庶常、苏辙庶常、曾庶常、章舍人。”盛华兰再度行礼。 苏轼、章衡几人的名声,她都曾听郎君讲过,并不陌生。 几人相继颔首,以示礼貌。 江昭望向几人。 苏轼伸了伸手,指向身边的女子:“内人王弗。” 他又望向江昭,向妻子介绍道:“翰林修撰江子川。” 方才,苏轼、苏辙、曾布、章衡四人都已经被江昭介绍过,四人的妻子也有认真听着,是以唯有江昭尚未被介绍过。 王弗出身书香世家,父亲考中进士以后成了地方上的书院院长,其性子温婉可人,相较而言少了些端庄大气,属于是小家碧玉的类型。 她显然是听过江昭的名号,眼中闪过一丝讶色,行了一礼:“见过江修撰。” “王大娘子。”江昭颔首,拱手回礼。 苏轼介绍完妻子,自然轮到了其余三人。 “这是内人史清婉。” 苏辙妻子史氏,出身官宦世家,其父亲史翟,曾任江陵知州。 “这是内人赵筠心。” 章衡妻子赵氏,建州闺秀。 “这是内人魏玩。” 曾布妻子魏氏,出身襄阳官宦世家。 就这几人,几乎都出自名门,要么是书香世家,要么是官宦世家。 让人一听就为之一惊。 但要真论起来,江昭之妻盛华兰的出身,其实还算是相对高一些的存在。 盛华兰,好歹还是王老太师的外孙女呢! 书香世家、官宦世家,说起来吓人,实则细究起来,也并不怎么样。 何为书香世家,无非就是世代读书。 何为官宦世家,无非就是世代为官。 门槛并不高。 就连盛家,也勉强算得上书香世家、官宦世家。 盛氏三代,盛老太爷探花郎授官,盛纮官至通判,过几年盛长柏也考上了进士,那就是三代为官,妥妥的书香门第。 祖父子皆为进士读书出身,称一句书香世家也并无不妥。 三代为官就更是不用多说,可称官宦世家。 事实上,书香世家、官宦世家,也有高下之分。 三代都是九品官,是世代读书为生。 三代都是宰相,也是世代读书为生。 相州韩氏是官宦世家,淮左江氏是官宦世家,宥阳盛氏也是官宦世家。 有些官宦世家是世家,有些官宦世家是书香门第,差距甚大。 一行人相继见礼。 江昭观望了两眼,挥了挥手。 “走,一起去试试锤丸。” 锤丸,简称古代“高尔夫”。 这个时代,适合近十位男女一起玩,且不失文雅与乐趣的游戏并不多,锤玩算是其中之一。 恰好,这会儿薄云遮日,微风轻吹,不冷不热,适合户外活动。 话音未落,一声长喊传来。 “子川!” 这一声长喊,让几人齐齐望了过去。 那是一位走路都带风的英武少年,手上尽是筋肉,一看就是有真本事人。 少年丢了球杖,大步走来。 而在那英武少年身边,还有一位十一二岁的书生,这会儿正跟着说些什么。 “仲怀真是文武双全。”苏轼双手背负,赞了一句。 经过前几日的相识畅谈,几人都知晓顾廷烨是读过书的人。 起码,并非莽撞武夫。 江昭招了招手:“仲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