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朝流离六百年 洪武二十三年,应天府江浦县,二凤山下农家院。 院外十几个腰挎绣春刀的锦衣卫在树下小憩。 院中,李祺坐在柳树下,遥望苍翠青山,只觉人生无常,未来不可预测。 谁能想的到呢? 半个月前,他还在电竞房里玩着《大明世家五百年》这款3A游戏大作,一揉眼就穿进了游戏中,来到了六百年前的大明洪武二十三年。 而他的身份—— “李祺,字景和,大明开国第一功臣、韩国公李善长之子,尚皇帝朱元璋长女,临安公主朱镜静,生二子李芳、李茂,帝颇重祺,四方水旱,每命祺往振济。” 李祺心中默念着史书上对原身的记载。 “洪武二十三年……” “洪武二十三年,有人告发李祺之父李善长,明知丞相胡惟庸有谋逆之心,却不揭发,狐疑观望,皇帝震怒,认为李善长大逆不道,夺韩国公爵位,夷其三族。 李祺因驸马身份得以免死,夺功名勋爵,废为庶人,李祺与公主之子李芳、李茂因公主血脉,得以免死,李祺夫妇以及子女流放到江浦县,最终,李祺在流放地病死,终生不曾离开这里一步。” 这就是原身在历史上的一生。 李祺穿越后,曾试图改变李氏覆灭的结局。 但李氏宛如深陷蛛网的飞蛾,覆灭韩国公府的滔滔大势已成,他根本无从抵抗大厦倾覆! 一个个文字在心间流淌,似潺潺溪流,带着至高皇权下的微彻寒意。 袖手轻抚,他的个人信息清晰落在眼前。 【族长:李祺(罪人) 家族等级:庶族(罪责未消) 六维天赋: 内政:84;权变:86;军略:85;统率:87;勇武:52;学术:60。 嫡系子弟:0。 族长声望:-100(罪人之子-100)(最低-100,最高100) 家族声望:-100(谋逆罪孽之族,人人避而远之)(最低-100,最高100) 香火值:0(未开启) 成就值:0】 《大明世家五百年》是一款大明时期的历史类家族养成流游戏。 玩家进入游戏后会随机一个身份,而后建立一个家族,这个家族会随着明朝历史进展不断延续。 在不谋朝篡位当皇帝的情况下,家族嫡系存活五百年,即可通关。 李祺落在自己的六维属性上,眼神一暗,“李善长之子,仕途断绝,背着家族罪孽,还在洪武朝,真是天崩开局,不知道新手大礼包能开出什么来,是否能帮助我尽快破局。” …… 深夜,孤灯微烁。 李祺没睡着,从穿越后系统就已经在更新,他在等待新手大礼包,继而制定接下来的计划。 “叮。” 【新手礼包接收完毕,获得地阶道具:半圣之姿;获得地阶道具:大儒传承。】 【地阶·半圣之姿(兴我道者,必此子也):六维学术天赋提升至90以上,内政、权变天赋提升至80以上,获得早慧、老成、正道、灵变、感染五大特性。】 【地阶·大儒传承(为往圣继绝学):立刻获得海量儒家知识,晋升为当世大儒。】 系统中的道具由高到低分为天、地、玄、黄四阶,天阶几乎不可见,地阶很少见,大多都是玄阶和黄阶道具。 李祺噌的一下坐起,他就知道李善长之子这种天崩开局,新手道具一定很强,果然如此。 这两件道具看起来很像,但侧重点各有不同,一个是直接灌顶,但上限被定死,仅仅只是大儒。 另一个是还需要花费时间成本自己去学习,但未来成就不可限量,历史上的半圣都是什么人,孟子、荀子、董仲舒、朱熹、王阳明。 “这两件道具一出,这是要让未来的家族走经学世家的路线?” 李祺的主线任务是让李氏家族绵延五百年。 没有超凡之力协助,是做不到的。 李祺的目光落在了人物属性中,【族长声望:-100(罪人之子-100);家族声望:-100(谋逆罪孽之族,人人避而远之)】这两条上。 “一个家族未来的昌盛,在于家族初期打下的底子,现在的李氏相当于一个负资产的公司,不说未来的发展,首先要扭亏为盈,所以李氏现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把这两项声望补回去。” “增加声望,在仕途断绝的情况下,士林扬名是增加声望的不二之选,但这都有一个前提,那就是李氏首先要被皇帝赦免身上的罪行。 待在这个山村里面,任我有天大的本事,也没有用武之地,所以如今破局的关键,是得到皇帝宽宥赦免! 好在我提前就做了一手准备,现在有道具在,可以做第二手准备。” 韩国公府被抄家灭族,是因为被胡惟庸案牵连,胡惟庸案是洪武四大案之一,杀了二十几位开国公侯,连坐了三万余人。 朱元璋还将抄家名单统合起来,特意颁布了《昭示奸党三录》,这一举动让天下惊悸,甚至称得上是震动史册。 至少在洪武、建文、永乐三朝,这是绝对翻不了的铁案。 但李祺必须要给父亲李善长平反,为他追封、为他上谥号,甚至让他配享太庙,否则整个李氏后裔都要永远背着罪人后裔的案底。 罪人后裔和功臣后裔的待遇和名声,那怎么能一样呢? 于是话又转回来了,要完成这些事情,那就不能留在江浦,要回到京城才行。 而且李祺每次想到那些看守他的锦衣卫看过来的眼神,以及江浦县令的眼神,都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有人要害他! “回京城!” “必须立刻回京城!” 李祺不小心弄出了声响,他的妻子临安公主也醒了过来,见李祺坐着,伸手点了灯,屋中亮堂了几分,她柔声问道:“驸马,夜深了,怎么还不休息?” 李祺幽然望着临安公主,而后视线落在她平坦的小腹上。 穿越后他意识到滔滔大势已经压顶,韩国公府大厦倾覆的结局不可改变,他流放的结局不可改变后,系统的新手大礼包也没有出现后,他就做了最后的准备—— 让临安公主怀一个孩子! 听起来有些儿戏,但却很有效,若是临安公主有孕在身,皇帝总不可能让他宠爱的女儿在江浦县的乡下生产。 又因为这个孩子是公府覆灭前怀上的,可以完美避开守丧期不能同房的规矩。 唯一的问题就是,他不确定临安公主是不是真的怀上了,所以还是要做另外一手准备。 这些事自然不能对临安公主道出,李祺温声道:“在想如何能为韩国公府平反,在想怎么回到京城。” 临安公主眼底闪过一丝心酸,她的丈夫本是公侯冢子,却一朝陷于淖泥之中,心里不知道该多惶恐难过。 但她能保住李祺的命已经是极限,只能安慰道:“驸马,父皇只是被奸人蒙蔽,事后他一定能明白公府是被诬陷的,他从小就疼我,待时机成熟,我给父皇送信阐明此事。 驸马你未来说不准还能承袭韩国公的爵位,重新回到朝堂之上。” 临安公主声音越来越低,朱元璋的确疼爱她,这是记录在史册上的,但这不意味着她能干预政事,尤其是牵连一公二十一侯的大案。 李祺摇摇头,郑重道:“胡惟庸案牵连太广,翻案就是打父皇自己的脸,所以为韩国公府平反是不可能的。 为夫背着这么重的罪,这一生仕途已断,不作他想!” 说到这番话时,李祺目光再次落在了自己的六维天赋上。 他是文武全才。 但在华夏数千年的历史上,那些才华惊世,却因为出身问题,或者站错了队而被流放、边缘化,最终郁郁而终的人还少吗? 既然现在已经是李祺,那公府败落时的下场,李祺也只能接受。 李祺并没有如何消沉,虽然从他个人来看,他这一生已经注定不能踏足巅峰了,但拉长到一个五百年的家族,这一切才刚刚开始! 临安公主只觉她夫君的眼睛异常的明亮,如同天上最璀璨的星辰。 “人生在世,不为自己谋划,也要为后人争一二前程,为夫不想让祖宗蒙羞,不想让芳儿、茂儿泯然众人。 为夫想要为他们铺一条青云之路,作他们的脚下石、登云梯,倘若有幸后人争气,日后自有为公府翻案,为祖宗正名之时! 到了那个时候,为夫的一切付出和牺牲都值了。” 不争一时,而争百世,既然做不了家族历史上最高的那座山,那就做家族历史中最坚实的那块地基。 她的丈夫真的不一样了,在灭门之祸发生后,没有丝毫衰颓,反而生出了一股昂扬独步之气! 临安公主道:“驸马,你如今才刚刚而立之年,父皇却已花甲之岁,俗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 昔年岳武穆被秦桧构陷,等到宋孝宗即位,当即为岳武穆平反。 翌日,我大明朝天日改换,太子兄长登临九五,他生性仁善,李氏亲朋故旧也多在朝中,未必没有洗刷冤屈的翻案之日!” 这番话若是让外人听到,难免有诅咒君父之嫌。 临安公主说完,心中已经深觉惴惴不安,但为了安慰夫君李祺,她别无他法,只能道出此情。 李祺深知妻子说的很有道理。 历史上太多这样的事了,最有名的莫过于乾隆那个大孝子,把他爹雍正的政策、用人掀了个底朝天。 如果太子朱标即位,他本就对朱元璋大肆株连之策不满,一定会为诸勋贵之家翻案,再加上蓝玉等人在朝,李氏复兴只需要一道旨意即可。 但。 唯有李祺一人知晓,接下来的大明十年是何等风云变幻。 一切的开端便是朱标之死! 而这件事能改变吗? 改变不了! 朱标绝不会活过洪武二十五年,这是铁律! 在这个游戏世界中,每一个记录在《明史》中有名有姓的皇族之人,寿数比真实历史中,只会少,不会多。 所以朱标即便这辈子无病无灾,也注定会在洪武二十五年暴毙。 朱标一死,大势滔滔,蓝玉案无可避免,淮西勋贵无路可逃! 李氏的亲朋故旧会几近死绝! 后面上位的皇帝,无论是朱允炆还是朱棣,都绝不会冒着违逆太祖的风险给毫无价值的李氏翻案! 因为他们的基本盘是文官士人以及靖难勋贵。 但这些话不能说。 李祺低头望着妻子,那张芙蓉面不施粉黛却依旧艳若桃李。 “娘子,父亲一向低调尚且遭此大祸,凉国公蓝玉一向跋扈,父皇早就对他心生不满,怕是不得善终,届时淮西旧贵一空,从军之路,该仰仗谁? 至于重走文臣之道。 我李氏虽然本就是文臣出身,但一来身负爵位不与士林亲近,二来出身寒门,不是那些盘踞江南儒林的大族。 朝中没有靠山,士林没有声望。 况且,科举之道何其难,天下英才如过江之鲫。 芳儿、茂儿皆是平庸之辈,做个皇亲公侯尚可,若是和那群天资绝伦的文人相争,怕是连举人都考不上。 不是为夫杞人忧天,而是家势危若累卵,千秋之业,眼看就要堕入此间,不可不为之计也!” 李祺作为家族第一代,是穿越者,而且文武全才,本该为家族未来打下良好的基础,成就煊赫门庭,但如今却身负罪孽,前途尽毁,且无可逆转,只能空自枉叹。 李氏后裔要背负着李善长的罪责,以及无数来自暗处的恶意,毕竟多的是人不愿意让李氏复兴,从军、从政之路满是荆棘。 这便是所谓——天崩开局! 听着夫君声声寒彻之语,临安公主恍然已经置身于那个绝望的未来。 她仿佛见到了自己的儿子、孙子,在这个世上,卑躬屈膝、战战兢兢的活着,躲避着四方射来的暗箭! 女本柔弱,为母则刚,做母亲的如何能不为子嗣前途谋划,她急声道:“夫君,你既然对局势洞若观火,不知道可有什么计策谋划?” 李祺将目光定定的落在临安公主身上,目光灼热的让临安公主只觉身体发烫,他缓缓道:“李氏前途,尽在娘子一身而已。” 临安公主有些惊疑不定道:“我?我不过一介女流、妇人之辈,能有什么作为?” 李祺道:“娘子切勿妄自菲薄,你是大明的公主,且深受父皇宠爱,这便是谁也比不了的优势。 天下、家国、兴亡,只在父皇一念之间,父皇就是大明的天,是大明的太阳! 李氏身陷囹圄,在常人看来似乎永堕无间地狱,但只要父皇垂眸,有一丝丝的怜惜,立刻便是冰消瓦解,三阳开泰之时。 李氏被卷入胡惟庸案之事虽然无可逆转,父亲身上的罪孽也不可能消除,但李氏已然族灭,若是能让父皇赦免李氏罪过,重返京城。 为夫便有把握能让李氏身上的枷锁一件件除掉! 父皇是最重视亲情之人,为夫想向父皇动之以情,祈求父皇对我们一家四口的谅解。 如今我们一家被困在这座农院中,外面的锦衣卫看守极严,只有你才能送信出去。” 虽然为韩国公府平反是不可能的事情,但是回到京城那个政治中心却简单很多。 临安公主明白了,她虽然跟着流放,却依旧是公主,外面的锦衣卫不敢拦她,自然能送信去京城。 她是个很聪明的女人,扬起芙蓉面,“驸马,你要好好想想怎么写信,定要字字斟酌才是,若是一个不慎,只怕会引来更大的祸事,父皇的疼爱和怜悯是有限的。” 从后世而来的李祺如何不知呢? 自古以来皇权至上,生杀予夺。 更不必说朱元璋建立的大明王朝,在稳固朱氏皇权方面堪称前无古人,是一套真正能让朱氏皇权稳如泰山的政治制度。 等到杀了蓝玉之后,在后世历史爱好者口中,有“一条狗坐在皇位上都不会被篡位”的戏称。 在君主专制时代,再没有什么能够比讨好皇帝,更快一步登天的路径了。 李祺垂眸,眼中有无限的光彩。 他比任何人都知道朱元璋想要什么,只要能够对大明江山传承万世有好处,就一定能得到看重。 【使用地阶道具·大儒传承。】 夜深深,月朦朦。 文华彰现,有儒门圣贤,于此农院中生。 ———— 余幼时生于钟鸣鼎食之家、煊赫公侯之府,赖天恩祖德,锦衣纨袴、饫甘餍肥之时,甚不喜经义规训,及至钟鼎破败,家徒流离,方有顿悟之恨。 太史公言:“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底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 余不敢自比先贤盛功贤德,亦于十载风霜寒雪、艰难困苦之中,得一书卷,名之《景和录》,不敢传天下之人,止于族中后记可也!——《传世录·序》 第2章 风霜寒剑严相逼 潺潺溪流绕屋而过,流水清澈,院中垂柳碧绿如玉。 京城中血流成河,李祺一家所处的这间小院,却颇有遗世独立之意。 倘若没有江浦县衙的人又无端闯入,倒不失为静谧之地。 李氏农院中,江浦县令赵成指挥着一众江浦县衙役,在院中、屋中横冲直撞,将屋中院内翻得乱七八糟。 李祺束手立在茅屋檐下,他一言不发,只是微微眯着眼,有寒光闪烁。 他们一家前脚被流放到这里,后脚江浦县衙就上门找茬,甚至不顾忌这里还有一个公主。 其背后必然有更大的图谋! 内屋中传出小儿子李茂的哭泣声,他年纪还小,被这些凶恶的胥吏吓的不轻,李祺眼底寒光愈发深重。 赵成站在院中,向所有衙役大声笑道:“给本官好好搜查,看看是否有藏匿李善长和胡惟庸的往来书信!” 李祺上下打量了一下,突然出声道:“赵县尊近日频频来草民这寒门破院造访,想来是得到了哪位贵人显赫的旨意。 但在下有一言相劝,前人有俗语,恶贯满盈,附郭京城,是警戒后人在附郭县做官要谨慎小心,县尊今日狂妄,日后莫要后悔便是!” 赵成顿住脚步,回头看向李祺,眼中笑意愈发浓重,道:“李小公爷,别来无恙乎?” 李小公爷在这里是赤裸裸的讽刺和嘲笑。 李祺微微眯起眼,冷然道:“别来无恙?没想到竟还是旧相识,不知阁下是?” “真是贵人多忘事啊。” 赵成得意的大笑道:“真没想到你我再见,竟然是今日之境遇。 当年你父亲倚仗权势操弄风云,我堂堂进士出身,却在县令的位置上,一坐就是十年,本官投效公府却遭你羞辱,那时你可曾想过有落到本官手中之日?那时李善长可曾想过子孙有今日之累。 真是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苍天不负有心之人。” 李祺明白了,原来赵成是来寻仇的,怪不得做事这么不计后果,明知这里有一个公主还如此猖狂。 不过,他们一家流放到是直接锦衣卫办案,是不经过江浦县衙的,他赵成的消息为什么能这么灵通,恰好出现在这里? 而且门外那些锦衣卫竟然就这么明目张胆的将他们放了进来? 他们一家恰好流放到江浦,难道真的是个巧合吗? 李祺目光幽深,一个接着一个的困惑、疑问从脑海中冒出来。 以他高达86的权斗天赋都理不清这千头万绪。 因为韩国公府做了二十三年淮西派老大的位置,派系外甚至本派系内的敌人多的数不胜数! 直到屋里外皆是遍地凌乱、残破之相,赵成才让江浦县衙役住了手,猖狂笑道:“李小公爷,本官劝你尽早交出李善长的罪证,否则本官会日日前来,哪怕掘地三尺也定要找到!”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让李祺日后别想过安稳日子。 若是稍微软弱之人,怕是就会在这种日日惊惧之中抑郁而亡了。 李祺嘴角翘起一道讥讽的笑,虽然他目前猜不到其背后之人,但搞死一个马前卒还是不难的,将死之人,且让他猖狂一时。 赵成大摇大摆的离开了,外面的锦衣卫依旧面无表情,好似不曾看到这一幕。 临安公主望着满院凌乱,气的眼眶发红,“岂有此理!区区一个县令,竟敢在本宫面前如此猖狂!” 临安公主是真的快气疯了,她出身天家,又受皇帝宠爱,往日交游的都是皇亲国戚,一个县令连见她的资格都没有,万万没想到今日会受县令侮辱。 李祺冷然道:“龙游浅滩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汉朝的绛侯周勃都要感慨狱卒尊贵,何况为夫呢? 江浦县令与我韩国公府有仇,但为夫怀疑他背后有人指使。 而且。 你没发现吗? 看守我们的锦衣卫,对江浦县衙打砸之事,熟视无睹,再加上当初掀起大案之事,便是锦衣卫指挥使毛骧出力,所以这其中定然有锦衣卫高层参与。” 一听到锦衣卫三个字,临安公主顿时抖了抖,眼底闪过浓浓的恐惧,那群杀人不眨眼的魔鬼。 “锦衣卫可是天子亲军,谁能指使的动他们?” 临安公主脑海中已经闪过了一个人的身影,说话的声音都有些颤抖。 李祺道:“唐朝时,唐高宗李治的太子李贤,被流放到巴州,而后被酷吏丘神勣逼令自尽,但大家都知道是武曌逼死他的。 李贤自尽的时候又在想什么呢? 若是锦衣卫真的来了,说了一些似是而非的话,娘子你又要如何做呢?” 临安公主端着茶杯的手一颤,李祺沉声道:“自然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为人臣子,先以忠孝为首,而敢直忤于君父哉!” 临安公主惊声道:“父皇最是疼爱我,怎么会赐死我,夫君你不是说过父皇至情至性吗?” 李祺收起了笑意,按住临安公主的肩膀,将她颤抖的身子拢到怀中,郑重道:“娘子,你记住今日你说过的话,无论之后来的人如何暗示,你都要相信疼爱你的父皇,绝不会赐死我们。 有的人想让我们死,我们偏偏要坚强的活着,只要活着就有翻身之日。” 临安公主立刻听懂了李祺话中之意,从惊恐中挣脱出来,震惊道:“夫君,你的意思是会有人假借父皇之意,置我们于死地?谁有这么大胆子,况且我们已经遭逢大难,对任何人都构不成威胁,这又有什么必要呢?” 李祺道:“不过是痛打落水狗以及报仇罢了,这都是父亲造下的罪孽。 父亲有萧何之才,却没有萧何的品行,心胸狭隘,嫉贤妒能,结下的仇家太多了,像是赵成这样的人还不知道有多少。 若是李氏真的就沉寂下去,或许最多只是如同江浦县令这样的人过来恐吓我们。 但若是父皇对李氏的态度有所松动,更大的风刀霜剑就会严逼而来,甚至斩草除根。 锦衣卫虽然是天子亲军,但其中的人都有自己的心思,毛骧已经死了,但锦衣卫中一定还有对我们抱有敌意的人。 李氏前路荆棘,又岂是妄言,不撞个头破血流,鲜血淋漓,是不可能的。” 李氏身上天然背着厚厚的历史包袱,天然有一个政治立场,李祺还不曾踏进政坛就已经有了一群政敌,而他的盟友都死在了胡惟庸案中。 临安公主只觉如同山川凌空,压的她喘不过气来,“这样的祸事怎么会落在我们身上,我只想让芳儿和茂儿平平安安长大,为他们娶一个温婉贤淑的妻子,生下一双可爱伶俐的儿女。” 李祺沉默,临安公主生于深宫,长于妇人之手,难免天真。 政治是你死我活的事情,今日韩国公府败了,于是遭遇了这样的祸事,往日韩国公府胜的时候,对手也是家破人亡,走上了这条路,就要一直胜才是。 而拥有系统、穿越至此的李祺会是这个胜利者,未来的李氏也总会是那个胜利者。 直到, 时间尽头! …… 自韩国公李善长一家七十余口被抄斩后,几乎每一日都有同党被杀,不仅仅是那些公侯之府,还有依附于这二十二家公侯的中下级官吏的家族。 杀三万余人,充入教坊司的女眷不计其数,毫不夸张的说,京城中,每十五个人、甚至每十个人,就有一个人都被牵连在大案中,或杀、或流、或充入官妓。 京城之中,一时风声鹤唳,人人草木皆兵,生怕锦衣卫突然踏破家门,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为了保住家族,自然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这是一场诛杀三万人,流放、充官五万人的大案,听着鲜血淋淋,但实际上对于锦衣卫以及所有办案人员而言,这是一场饕餮盛宴。 因为只有那些公侯、高官才是皇帝紧盯着,要通过户籍一个不落夷三族的。 其余的人有没有罪,到底有多大的罪,不过是一言以决之。 有的人平素得罪的人多,锦衣卫自然乘着这个机会罗织一些罪名,全家送到西天,反正皇帝也不可能过目。 有的人平素打点的好,再狠狠放一波血,贿赂贿赂官吏,就能减免极大刑罚,官字两张口,钱能通神。 毕竟“抄入官府的都进了国库和皇帝私库,落到自己手里的才是自己的”,这道理谁能不懂呢? 有的自知家破人亡不可避免,乘着抄家旨意还没有下来,将嫡子过继到他人名下,规避律法。 如此种种。 下层官吏间的龃龉勾当无时无刻不在发生,但大多数并没有人关注,京城中各个派系的目光都落在了那些大人物身上。 断尾求生是大族的基本手段,切割利益更是不用多提,乃至于背刺反证,只要能让家族活下来,他们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抛弃掉已经彻底败落的韩国公府,对任何人来说,都不是一件需要犹豫的事情。 再加上韩国公府本就很多政敌在暗中推波助澜,希望借着落井下石来谋求富贵之人,简直如过江之鲫。 …… 自李祺穿越而来已经五日,有个从京城而来的丫鬟呼门求见。 “李氏阖府上下只余下你我夫妇二子四口,其余已经俱受罚戮,这丫鬟是谁派来?” 有锦衣卫在外把守,那丫鬟自然是见不到被幽禁此地的李祺,她将身上仅有的银钱送于看守的锦衣卫后,才得到了一个在门外说话的机会。 李祺这才知晓竟然是他妹妹的陪嫁丫鬟紫鹃,她出现在这里,夫妇二人心中顿时暗道不妙。 紫鹃跪在门外,脸上满是污垢灰尘,不复往日周正模样,李祺一家在门内,一扇破烂的木门,却仿佛隔开了两个世界。 “紫鹃,你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可是三妹妹有话传来?” 紫鹃泣声道:“大公子,公府出事翌日,三小姐便被休弃,她不愿意被送入教坊司,于当晚自缢归天,临终前小姐将奴婢的身契放还,奴婢为小姐收敛后,没钱为小姐下葬,只能来此报丧。” 临安公主几乎要晕眩过去:“三妹妹早已嫁人,靖宁侯府还不至于护不住一个女人,怎么会……” 按照大明律法,出嫁从夫,嫁了人便是夫家的人,抄家夷族也牵连不到,但被休之后就要归家,要么死,要么被送入教坊司沦为官妓,打入贱籍。 贱籍和印度种姓制度中的贱民一样,不得与良民通婚,不得科举,不得兴正业,世世代代沉沦无间。 建文旧臣被永乐大帝朱棣打成贱民后,直到雍正时期才重新成为良民,那可是三百年啊,王朝都亡了! 李祺身体本能生出彻骨的痛苦,他身体微颤,厉声道:“怕是有人递了话,只要和我李氏撇清关系,就能免于牵连到他们,可笑啊可笑,此仇不报,我李祺誓不为人!” 临安公主只觉遍体生寒,此刻她才明白夫君所说的风刀霜剑是何物! 人一势败,竟至于此! 李祺又盯住紫鹃,“紫鹃,既然你来了这里,我便不说那些让你离开的言语。 如今我被陛下幽禁,不能踏出这里,只能给予你些钱财,劳烦你替我安葬三妹妹。 若是有朝一日我能脱得大难,必有厚报,你可愿意?” 风刀霜剑侵逼而来时,纵然只是在檐下躲雨,衣衫也会沾染滴雨。 在这个时候安葬李三小姐,很容易就会被认为是李氏同党,一个不慎就会被牵连。 李三小姐放还身契的时候大概也没想到,紫鹃竟会如此忠心,赶来江浦报丧。 紫鹃重重一叩首,额头上甚至渗出了血,她哽咽哭道:“公子放心! 三小姐待奴婢甚厚,放还身契,使奴婢免于株连,大恩不可不报,便是拼了这条命,奴婢也定会让三小姐入土为安,皇天可鉴,若违此誓,叫我死无葬身之地。” 仗义每多屠狗辈,跪在地上的女子身形单薄,却仿佛能承天之重。 紫鹃走后,李氏一家四口气氛有些凝重。 李茂年纪尚小早已泣泪,那个最疼爱他的姑姑也死了。 李芳惊惧的瑟瑟发抖,哭着道:“父亲母亲,我们也会死吗?孩儿不想死。” “别哭了!” 李祺训斥道:“堂堂公侯冢子,纵然一朝落难,也该有骨气,哭哭啼啼成何体统?今日起,将文天祥的正气歌抄十遍给我!” 李芳和李茂资材普通,从公府显贵一朝坠落,又被流放出京城,前后的天壤之别还不曾适应。 近几日之事,再加上紫鹃带来的消息,更如同狂风暴雨,片瓦单墙难以遮挡,只觉大厦倾塌,惶惶不可终日。 再也绷不住心中之弦。 李祺抬袖饮茶,李芳、李茂不堪大用。 日后若是将李氏交到他们手上,他想要家族存续五百年的任务,第二代就得夭折。 况且,在系统认定中,李氏的嫡系子弟数量为0。 李芳和李茂是穿越前就生出来的孩子,不算李祺的孩子,即便李祺想把地阶道具【半圣之姿】用在他们身上来改善资质,他们也没有资格。 他需要一个真正的、有天赋的嫡子来继承第二代的家主之位! 李祺的目光落在临安公主身上,他必须要和临安公主再生一个孩子才是。 只是…… 李善长去世不久,理论上李祺现在还在守丧期间,按照孝道要求,守丧的二十七个月之内,不能行房事! 希望现在临安公主腹中已经有孩子了,否则还要等两年时间,太紧迫了! 第3章 以情动人活我家 深夜子时,天上明月皎皎,照的农家小院亮堂堂。 书房中烛火摇曳。 这段时日李祺一家过的不算很好,如今京城中大案告一段落,正是给皇帝写信求情之时。 而且。 李祺望了临安公主的小腹一眼,眼底有澹澹笑意,临安公主腹中已经有了他的子嗣,双重保险,这次必能返回京城。 “伏惟父皇神功圣德,能察古今,能知先后,能明是非,能辨忠奸,有圣君之明而怀怜儿悯女之心…… 罪妇临安并夫、子诚祈苍天垂佑父皇,垂佑大明万世盛昌。” 临安公主将纸上文字又复诵了一遍,滴滴泪水自眼角滑落,她轻声抽泣着。 若单说辞藻华丽,此文并不算什么,但其中却有拳拳至孝之情。 “古人言,读《陈情令》不下泪者,不孝,以前妾身还不以为然,如今读驸马此文,方知以情写文,才是至诚之道。” 看到临安公主梨花带雨的神情,李祺就知道这步棋走对了。 朱元璋从精神上、能力上几乎是个无懈可击的超人,在大多数事上,他都理智到冷酷的看待这个世界。 但实际上他又是个至情至性之人。 因为年幼时的经历,他对自己人有种近乎偏执的宠爱,而他心中的自己人便是马皇后,以及血脉亲人。 这个破绽便是李祺的破局之点,他以情为剑,刺向朱元璋。 只要能唤醒朱元璋的舐犊之情,李氏的一只脚就迈出了深渊。 “父皇乃是至情至性之人,唯情能活我家。” 仅仅一封信改变一切,自然不可能,但这会是个良好的开始。 李祺目光幽深,韩国公府有今日的下场,原因很复杂,其中有很多政敌在其中推波助澜,但根本的原因是朱元璋和李善长生出了嫌隙。 胡惟庸案发生在洪武十三年,直到十年后才突然说李善长附从谋逆。 这是因为十年前君臣感情很好,朱元璋不愿意深究,而十年后君臣生疑,于是朱元璋生出了查办的心思。 皇帝的心思如同风中叶动,夏日蝉鸣。 表面上不为人所知,但实际上那些时时揣摩帝心的臣子洞若观火。 那些豺狼敏锐的意识到了皇帝态度的细微变化,于是一拥而上,将韩国公府吞没。 那些人能够利用皇帝态度的变化,李祺自然也能。 韩国公府已经灭亡,那他就只剩下一个身份,皇帝的好女婿,大明的忠臣,为父皇排忧解难。 君臣之间的博弈,不仅仅是权术的对拼,如今李祺以亲情为箭,且看皇帝中不中招! 临安公主捧着信纸,眼泪扑簌扑簌落下,哽咽道:“我要尽快将这封信送到父皇那里,临安想父皇了,父皇也一定想临安了,而且,临安腹中还有孩子,他一定会心疼临安的。” 一家四口中被流放的实际只有李氏三人,临安公主是遵循出嫁从夫才来到这里,她依旧是一品的公主,她若是派婢女出去,理论上是没人敢拦的。 而这件事大多数人是不知道的,甚至还以为临安公主被连累失去了宠爱。 临安公主擦拭眼泪后,抽噎道:“明日我让小荷带信去京城寻六妹,而后让六妹帮我送进宫中,进献给父皇。” 临安口中的六妹,便是皇帝第六女,临安一母同胞的妹妹,怀庆公主。 这便是为什么李祺说临安公主是破局的关键,她在京城中的人脉太多了,即便是现在这种境遇,她也能轻松把信送到御前。 直达天听,本就是一种极大的权力! …… 洪武二十三年,秋。 京城叶黄而落,哀凄自生。 伴随着早已薨逝的淮安侯府,也被追罪抄没后,大案喧嚣之声,终归沉寂。 虽然锦衣卫依旧在抓胡惟庸同党,但在政治上这已经不是主要之事,皇帝以及朝臣的目光从大案中抽离,转而落到权力格局的重塑之中。 奉天殿。 大明天子朱元璋不曾批阅奏章,而是反反复复的读着一封信。 “伏惟父皇神功圣德,能察古今,能知先后,能明是非,能辨忠奸,有圣君之明而怀怜儿悯女之心……罪妇临安并夫、子诚祈苍天垂佑父皇,垂佑大明万世盛昌。” 良久,他轻轻抹去眼角一滴泪,而后将临安公主寄来的家书收起放在桌案上,收敛起那些属于常人的情绪,冷声道:“说什么罪妇之言,谁让她这么自称的? 咱是天子,咱的儿女流的是天家之血,夫家获罪,怎么能罪及咱的女儿呢? 况且还有朕的外孙…… 王景弘。” 一直侍候在朱元璋身边默不作声的大太监主动忽略了皇帝微红的眼眶,安静跪伏道:“奴婢在。” “临安虽然被流放到江浦,但不过是夫唱妇随,朕只将李祺贬为庶人,却没有剥夺她的公主封号,一应赏赐、岁俸都要按时送去。” 朱元璋说罢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厉色,仿佛不经意道:“再派人去看看李祺是不是真的每日告罪、用功,是否真的有悔改之意,如实回报。” “遵旨。” 尖细的声音在空荡荡的殿中萦绕,带着皇宫中特有的森冷阴寒。 …… 翌日。 清晨秋霜愈深重,挂似白帆。 一行不速之客早早便到了李祺一家院外,李祺一家被奔马踏地的动静惊醒,而后便听到院门被叩响。 他们匆匆穿上衣服,江浦县衙的衙役已经冲进了院中。 李祺和临安公主自然知道,他们是故意这么早来的,就是要让李祺一家不得安宁。 临安公主直接被气笑了,但想到昨夜夫君李祺所言,克制住了和他们这些胥吏理论的冲动。 “天若使其亡,必先使其狂,区区江浦县令敢参与这等层次的斗争,既然有火中取栗的打算,便要做好身死人亡的准备!” 这次的江浦县衙役打砸格外仔细,尤其是江浦县令来后,更是嚣张道:“给本官仔仔细细的搜查,任何可疑之处都不能放过。” 江浦县衙役打砸起来更是卖力,直到又有奔马之声自不远处传来。 院中众人齐齐将目光投过去。 临安公主一眼就认出那是宫中的旗帜,弯弯眉眼欣声道:“夫君,宫中来人了。” 李祺望了望如同遭贼般的院中以及屋内,低声笑道:“竟然能抓贼抓赃,看来这是上天在庇佑我李氏啊。” 宫中来使私行前来,没有圣旨,按身份公主自然不能出迎,李祺走到院外,见一行十几人簇拥着一个身着蓝衣的太监,瞧着有些陌生。 他上前两步拱手道:“草民李祺拜见天使,不知天使贵姓若何?” 正在打砸的江浦县衙役直接愣住了。 江浦县令赵成抬眼便见到临安公主嘴角的冷笑,好似看着一个死人。 他几乎瞬间便冷汗涔涔! 宫里人怎么会来这里? 不是说谋反案发,全家处死,陛下厌弃,于是流放老死至此吗? 陈公公自然是人精,他一眼看过去便知道发生了什么。 赵成硬着头皮上前正要询问。 陈公公直接无视他,在院中高声道:“咱家奉陛下口谕而来,陛下说了,公主殿下只是夫唱妇随,称号不曾被剥夺,陛下还说了,公主流的是天家之血,夫家获罪,怎么能罪及公主呢?尔等下人卑吏,怎敢如此行事?” 死一般的寂静! 几乎所有人都在瞬间跪在了地上。 陈公公视而不见,转而对李祺行礼道:“驸马爷莫要多礼,咱家姓陈,奉陛下之命而来,有口谕传于临安公主,不知殿下现在何处?” “陈公公请,殿下正在堂中。” 二人一阵寒暄,李祺迎众人入院中,“院中遭了宵小欺凌,还望公公莫怪。” 李祺眼角余光瞧见,院外奉命监视他一家的锦衣卫中,有一人神色匆匆离开了这里。 他眸子暗了暗,知道这是要去通风报信,只是不知道是谁家。 赵成跪在院中,走也不是,在也不是。 此刻他脸上面如菜色,无尽茫茫多的惶恐充斥了他的血肉,他战战兢兢,骨肉酸软,甚至有黄汤滴落。 这是一场豪赌,赢了就能飞黄腾达,报仇雪恨,但现在看来是要输了。 进了堂中行礼过后,陈公公先是环视了周遭艰苦凌乱的环境,眼底闪过一丝厉色,收入眼中记下。 而后向临安行礼道:“公主殿下,奴婢们是奉了陛下之命,来为您送岁禄和中秋佳节的例行赏赐。 陛下特意交待让奴婢们转着瞧瞧,看看公主殿下有何需要,陛下说了,您身体里流着天家的血脉,可不能被凡俗之人怠慢。” 李祺微不可察的皱了皱眉,四处转转,这是要探查一番信中情况,是否属实。 不对! 李祺愈发警觉起来,以朱元璋的性格,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光明正大,定然是暗中探查才对。 这是要明着探查一遍,放松我的警惕,而后再暗中探查,双管齐下,定然如此。 这般探查考验下去,必然旷日久远。 不过这也早在预料之中,临安公主腹中的孩子就是应对。 如今有江浦县令一事,临安公主的生命已经不能得到保证,由不得皇帝不提前将他们召回。 想到这里,他与临安公主对视之时,眼角余光向书房一瞥,临安顿时会意。 她抬袖抚泪道:“本宫倒是真有一事,希望诸位天使能回宫复命时,告知父皇。 诸位且随本宫来。” 说罢她已经起身往书房而去,陈公公一行人只得跟上,院落很小,只走了几步。 说是书房,不过是一间有窗户的柴房罢了,逼仄狭窄,还有木头被水泡后的霉味。 临安叹声道:“当初本宫受命离京,太过匆匆,不曾携带什么细软,更别提经史子集、圣贤之言,夫君在江浦幡然醒悟,有思慕圣贤之心,却苦于没有什么书籍,这几日只能逐字逐句在《大学》之上批释,若是父皇能赐下圣贤之道,本宫别无所求了。” 陈公公闻言,目光落在书桌上被砚台压着的两本展开的书上。 这是…… 李祺批释过的书? 陛下要的就是这个东西吧?陈公公眼中有光亮起。 李祺与临安公主对视一眼。 临安公主心中大定,父皇果然很在意夫君是不是真的在认真读书,改过自新。 李祺则早就料到今日之事,毕竟这是他一点点引导出的局面。 从使用地阶道具【大儒传承】的那一天起,李祺就确定要用学术这一条路要破开困局,于是他每日废寝忘食的读书、注释,其余事情什么都不做。 这自然是做给监视他的人看的。 在使用了【大儒传承】后,他立刻获得了海量儒学知识,再加上数百年的后人智慧加持,他现在已经是足以开宗立派的大宗师。 但他暂时并不想完全表现出来。 一方面是不想太过引人耳目,毕竟一个膏粱子弟,突然学富五车,这不合理。 另一方面则是,他要为皇帝、为大明朝讲一个故事,为自己立一个人设。 一个锦衣玉食的公侯冢子,家中遭逢巨变、一夜衰落,在生死、兴衰之间大彻大悟,潜心向学,钻研圣贤之道,最终在江浦悟道,成为了儒门圣贤一样的人物。 李祺都不敢想象,这个故事人设能为日后的家族带来多少源源不断的声望。 这个人设想要足够饱满、有流传度的话,就要有“完整的进步轨迹”,留下足够多的“趣闻轶事”。 即便不能当官踏入仕途,他也要在历史上留下足够深的痕迹。 我李祺一生,不弱于人! 小院中的书房虽逼仄简陋,却处处留下了人活动的痕迹,书桌上的砚台,砚台旁的瓷杯,仿佛能透过这些,看到曾经的景象。 陈公公将那本写满了注释的书拿起,“公主殿下,不知奴婢可否将此书带回宫中向陛下复命。” “公公随意。” 说着临安公主又将一封信递给陈公公,哀声道:“陈公公,本宫如今境遇您也看到了,离开父皇后,才知道外面有多少豺狼虎豹、风霜刀剑,本宫怕是命不久矣,此乃绝命之书,进献父皇,还望公公呈献。” 陈公公身子一抖,连忙道:“公主严重了,奴婢这就回京请示陛下,绝不让公主有丝毫危险。” 陈公公简直要吓死了,他的视线扫过临安公主小腹,若是他来了这里一趟,结果怀孕的公主却死在这里,他也只能陪着公主去死了。 他派人守住这间小院,而后亲自骑上马望京中而去,还捎带上了那本写满了注释的书,以及临安公主的绝命信。 夫妻二人并肩望着陈公公离开。 再望向院中,江浦县令赵成,以及江浦众县衙役皆垂手惶然。 赵成笑的比哭的还难看,但还是硬着头皮上前道:“公主殿下、驸马,下官前些时日多有得罪,还望贵人大人有大量,不要与小人计较。” 李祺眉眼上挑,笑吟吟道:“赵县尊何前据而后恭,思之岂不令人发笑乎?” 强烈的求生欲望让赵成依旧腆着脸笑,“小人曾有眼不识泰山,如今才识潜龙真名姓,还望驸马莫要怪罪。” 但事情到了此时,已经不是李祺或者谁能控制,李祺平静道:“赵县尊可还记得在下曾经说过什么,有朝一日,你不要后悔才是。” 赵成绝望的瘫坐在地上,无尽的懊悔席卷了他的身心。 院中跪着一地的人,院外跪着一地锦衣卫,每个人皆是面容发白,战战兢兢,汗如雨下。 秋风卷着柳叶落在书页上,压着一行字—— 亡人无以为宝,仁亲以为宝。 流亡的人没有什么可以当做珍宝的,只是把挚爱亲人当做珍宝。 ———— 奉天承运皇帝谕曰: 尔父李善长负恩谋逆,罪在不赦,然朕念临安乃天家血脉,不忍累及,故徙尔江浦,以观后效。 近览临安所呈家书,悲戚恳切,朕心恻然,复察尔注释《大学》,深明“仁亲为宝”之义,足见悔悟之诚。 昔周公诛管蔡而存康叔,盖罪止其身,不废其嗣。今尔既洗心向学,朕岂吝更生之途? 兹命尔携家返京,然尔当谨记:一不得预朝政,二不得交结勋旧,三需洗心向学,不得日废。 钦此!——《谕庶人李祺回京诏》 第4章 铸剑试问公卿利 秋意萧瑟之下,苍翠青山已化作枯叶凌乱之所在。 柳叶不存,唯余枝干。 李祺一家四口以及临安公主的婢女站在院中,身周则是数十个持刀保护的宫廷侍卫。 “咚!” “咚咚咚!” 院中横陈着十几具尸体,皆是骨碎肉烂之状,已彻底不成人样,叫人瞧去深寒恐之。 尸体身侧,还有十几人正在受刑,黑红色的水火棍重重砸在他们身上,砸的血肉模糊,砸的奄奄一息,宛如剥去了龙筋的龙王三太子,连痛苦的呻吟都快要听不到了。 今日之局面,是陈公公带着临安公主的绝命书回到皇宫,又将所见所闻一说,朱元璋果然勃然大怒。 他本来还想再观察一下李祺,但是女儿有孕在身,却有宵小之辈觊觎。 于是立刻下了让李祺一家回京的圣旨,同时让人赶到江浦,将看守的锦衣卫以及江浦县衙一众人,全部杖毙。 这杖毙不是简单的杖责,而是要一棍棍将浑身骨头打断,最后才闭气,是极痛苦残忍的一种刑罚。 临安公主捂着李茂的眼睛和耳朵,温声安慰着,“茂儿别怕,这些人都是罪有应得。” 李祺束手的望着这一幕,既没有报复成功的快感,也没有得脱牢笼的畅快。 他只是不断的在心中警醒自己,这便是残酷的古代,即便是死也死的不能安生,这便是政治斗争失败的下场,以后的每一次,都要赢! 李祺走到身体已经抖成筛子的赵成身边。 赵成抬起头,只见太阳在李祺的身后,浓重的阴影衬的他又高又大。 “赵成,是谁告诉你本驸马被流放到江浦县,又是谁指使你来恐吓,说出来,本驸马让人给你一个痛快,留你一具全尸。” 赵成脸上涕泗横流,他知道自己绝无幸理,不想死前还受此大罪,哆哆嗦嗦道出一个人的名字,“是刑部尚书杨靖,是他手下的主事告知我的,还暗示我办成此事,就能迁任应天府,只不过他很谨慎,往来书信都被烧掉了。” 李祺能看出赵成没说谎。 杨靖! 一个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的名字。 李祺记下,向着行刑之人一指,“给他一个痛快。” 说罢,转身就走,他并不喜欢放狠话打脸,死亡间的大恐怖足够让他们心间生出无尽的懊悔。 而后悔,是这世上最为痛苦的情绪。 赵成被拖走,宫卫一刀下去给了他一个痛快,至于其余县衙衙役皆被乱棍打死,刺眼的血蜿蜒而流,汇入了院外小溪中,染出了一片红。 来年的潺潺水中,会有鱼虾丰茂。 …… 江浦与京城不过一江之隔,对于李祺一家而言,却仿佛从黑暗走向了光明。 任谁都想不到,短短时间,被流放到江浦的李氏就会回到京中。 李祺在一个极小的局面上,获得了一场微小的胜利。 一将功成万骨枯。 有人为之付出了血的代价,譬如看守他们的锦衣卫,再譬如江浦县令赵成,已经魂归黄泉。 京城是个堪称龙潭虎穴的地方,那些隐藏在胡惟庸案后的人,依旧在虎视眈眈。 有锦衣卫,有文官,有勋贵。 那些人高居庙堂之上,俯视人间,跺跺脚就能让大明抖三抖,不是他如今一介无官无职的闲人所能媲美。 那些人隐藏在阴影之中,好似一尊尊暗沉的神像,唯有刑部尚书杨靖的那一尊是亮的。 李祺上了码头,又扶着有孕在身的临安公主下船,回望滚滚长江之水,心中豪气生发。 【李氏摆脱流放境遇,成就值+100,目前成就值100】 短短数月便物是人非。 但李氏能够返回京城,依旧是一个历史性的时刻,系统也为之庆祝,100的成就点,已经能够从系统商城中兑换一个白板小道具了。 若是运用得当,也有破局的作用。 既然你们没有把我按死在江浦,那死的就该是你们了! …… 李祺一家四口回到京城这件事,只有极少数人知道,比如临安公主的同母胞妹怀庆公主,以及亲自操办此事的太子朱标。 回到京城后第一件事自然是找个落脚地,因为临安公主有公主府,所以皇帝没有给他们安排新的居所。 但为了低调行事,他们一家暂时没有过去居住的打算。 韩国公府在抄家时,已经被封存,收回官府,自然是回不去了。 不过李氏并不是所有财产都充了公。 古代是以孝治天下的,断绝别人香火是一件非常严重的事。 为了彰显朝廷对孝道的尊崇,大明律中有明确规定,祭祀祖产(如祭田、祠堂、坟茔等)在抄家时通常享有特殊豁免权。 嘉靖朝的严嵩被抄家后,但是严氏的祠堂以及祭田等依旧由严氏族人掌管。 红楼梦中,秦可卿曾经劝说王熙凤乘着家族富贵的时候,多置办祭田、祖田,这样即便日后家族败落,依旧有复兴的希望,便是这项律法的体现。 李氏在京城中有一处二进的宅子,在官府的类别记录中属于祠堂,不曾被抄没。 一家人安静的搬进了李宅。 这里已经远比江浦的农家更加舒适,众人精神紧绷着,已经颇为疲累,都去屋中休息。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况且江浦县令赵成以及十几个锦衣卫都被杖毙之事,根本瞒不住他们背后之人。 好在正值年末,京城各部的官吏忙的脚不沾地,那些大人物都腾不出手来。 概因六部九卿的重臣要在年前,进宫开御前会议,汇报一年的工作,洪武二十三年,自然以刑部、都察院、大理寺这三法司最为忙碌,其中尤以主审大案的刑部事务最多。 一时之间刑部尚书杨靖只知道李祺已经回到京中,却不知道其中内情,不知道江浦县发生了什么。 刑部尚书府中,夜色朦胧。 当朝二品大员刑部尚书杨靖以及三两人聚在暗室中密谋。 这杨靖可不是一般人。 他籍贯淮安府山阳县,出生在文风昌盛的江淮地区。 洪武十八年进士,选吏科庶吉士,在洪武十九年时,就升任户部侍郎。 其中固然有朱元璋屠刀挥舞的太快,把比他官大的都杀了的缘故,但本身能力也超卓于常人。 洪武二十二年五月,升任户部尚书,成为了大明帝国的财政大管家。 洪武二十三年五月任刑部尚书,在其他时期这算是降半级,但在大案频发的洪武时期,是重用。 于是杨靖就这样成为了李氏牵涉胡惟庸案的主审官,主掌数万人的生死,一时煊赫。 江浦县令被皇帝亲自下旨赐死,李氏一家返回京城,他知道后就一直惴惴不安。 此刻几个同谋聚在一起,杨靖当即提起此事,“临安公主和李祺被陛下特诏回京,陛下竟然会允许谋逆主谋的家眷,在这个节骨眼上回京,陛下此举定有深意,难道陛下反悔了?” 在杨靖看来,若是要清楚胡惟庸谋逆的遗毒,皇帝就不能有任何态度软化的表现,而召回韩国公府遗孤,就是一个对外的信号。 当初突然掀起胡惟庸案的锦衣卫指挥使毛骧,在抄办了韩国公府后,就被皇帝用来平息众怒干掉了,当今皇帝惯会做卸磨杀驴之事,两头杀人。 他左侧男子沉声道:“杨公多虑了,若不是陛下点头,李善长不会死,我们这位陛下,从来自诩圣明无过,绝不可能反悔。 先前我就不赞同你让江浦县令赵成去逼迫他自杀。 他仕途尽毁,造不成什么威胁,让其自生自灭即可,现在反而让陛下出于顾念公主之意,允其回京成了麻烦。” 左侧褚衣男子也道:“李祺此人我们都知道,不过中人之姿,他根本猜不到这背后之事,不必杞人忧天。 之后看看他有什么作为,况且当初之事,我们三人只不过是顺水推舟而已,真正动手的是锦衣卫。 毛骧虽然死了,但是锦衣卫里面还有其他人,那些走狗鹰犬可不是好相与的,说不得什么时候李祺就再次身陷囹圄。” 杨靖寒声道:“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这世上有多少英雄豪杰死在这上面,只可惜我计不成,否则便没什么可说的。” 二人都知道杨靖性格刚强,也不再说什么。 杨靖心知其他人都隐于幕后,而江浦县令那里有他露出的马脚,这是很大的隐患。 若李祺真是一介普通白身便罢了,但此番他能返回京城,就证明他还是有直达天听的本事,而这就是最危险的事情! …… 李氏别院书房,烛火映照。 李祺在白纸之上重重写下“杨靖”二字,力透纸背。 他盯着这个名字,眼睛一眨不眨,杨靖在谋划他,他自然也在谋划杨靖。 大多数人都知道,胡惟庸案会牵涉开国公侯,是因为朱元璋对开国功臣产生了怀疑,要诛杀功臣。 但实际上这不仅仅是朱元璋一个人的意志。 江浦县令招供出了这个名字后,李祺没有太大的怀疑,其中一个原因就是,他本就认为杨靖很可能是推动李氏族灭的主谋之一。 证据则是杨靖迁升刑部尚书的时间——“洪武二十三年五月”! “胡惟庸案从洪武二十年就开始查,但是直到洪武二十三年五月,皇帝才下定决心要清算韩国公府,在这个时候,杨靖转迁刑部尚书,成为了李氏牵涉胡惟庸案的主审官,主掌数万人的生死,一时煊赫。” 江浦县令的背后是杨靖,再加上这个调任的时间,这绝不是巧合,李祺有八成的把握,杨靖就是幕后黑手之一。 “那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如何扳倒这位当朝九卿之一了。” 大明初年以六部尚书、通政使、大理卿、左都御史合称“大九卿”,是站在大明朝文官权力巅峰的九人,每一个都堪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唯有亲王、五军都督府的左右都督才能与之抗衡。 若是在其他时代,他无官无职,想要扳倒这样的巨擘,自然是做梦,甚至他就连成为炮灰都没有资格。 毕竟有明一朝,就连冲锋陷阵的炮灰,都是都察院的御史,正儿八经的官。 但,这是洪武朝! 杀官如杀鸡的洪武朝。 在洪武一朝的政治斗争中,官职、品阶是最不重要的东西。 一介平民可以扳倒公侯。 一个农妇可以牵连尚书。 一个奴仆的攀咬能让一公二十一侯为之陪葬。 在这个时代,定罪不需要证据,只要有人告发,有告发人的证词,并且皇帝认可,就可以定罪。 到了洪武二十三年,开国勋臣几乎被翦除皆尽,这个时候的朱元璋实在是太强大了,他一个人就横压天下。 而且他非常喜欢亲自动手,所以在洪武朝,无数臣子都在借助皇帝的手来清除政敌。 “法律是统治阶级的意志”这句话在洪武朝被体现的淋漓尽致。 谁能顺从皇帝的意志,继而改变自己的站位和立场,谁就能一直胜利! 胡惟庸看不清,李善长看不清,蓝玉看不清,于是他们死了。 亦或者是为了眼前庞大的利益而故意忽略了潜在的危险,于是他们死了。 李祺却绝不会犯这个错误! 搞死一个刑部尚书难吗? 说难也难,毕竟这种人物不是普普通通的攀咬就能成功的,况且杨靖刚刚才办成了胡惟庸大案,这种时候皇帝对杨靖的容忍度正在最高。 但也一点不难! 当今上位只记仇不记恩,任你有再大功劳,也不过一句本该如此,若有一点错漏,便是抄家灭族。 到洪武二十三年,杨靖前面一共有五任刑部尚书,只有第一任是善终,其余四个都被诛杀了。 搞死杨靖只需要让杨靖站在朱元璋的对立面。 而这对于熟知洪武时期各种事件的李祺来说,太简单了! 李祺略一思索,就想起了一桩发生在洪武年间颇为有名的案件,这件案件表面上很简单,但实际上却涉及到大明的军队改革以及政治风向。 他在杨靖的名字下方,又写下一些零散的文字——“扬州府安丰县”、“蒙古”、“大明”、“军户”。 想了想,想起了五军都督府和兵部,又在更下一行写下了——“卫所”、“军屯”、“财税”。 这零散的文字任谁来,都看不懂是什么意思,李祺眼中却满是寒光,对他而言,这些文字便是上佳的铸剑材料。 以此为材,铸一把刺向政敌的利剑! 此剑一出,公卿绝命! 烛火摇曳,照在李祺眼中,森然冷肃。 第5章 磨刀霍霍向仇敌 夜已深,李氏别院中的小轩窗却亮堂堂。 李祺手中执笔,抬眸远望天际一湾清月,良久提笔而落,如有风雷,如持神剑。 挺着大肚的临安公主走进书房,“驸马,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安寝?” 李祺放下笔,接过临安公主手中的安神茶,扶着临安公主坐下,“晚间读书的时候,读到‘待君以诚’章节时,突然想到了公府旧事。 实际上在大难之前,父皇曾经多次警戒,但是父亲他们执迷不悟不听从,于是有了现在的遭遇。 为夫悲痛难禁,挥笔作文,以向父皇表达悔意。” 临安公主了然。 如今距离李祺一家回到京城已经半年,因为扬州府那件案子还没有爆发,所以李祺很低调。 一方面陪着临安公主养胎,一方面则通过临安公主的渠道,给皇帝送去他的认错书以及读书笔记。 既立一个“知错就改”的人设,又通过学识的进步,加强在皇帝心中的分量。 这半年来成效显著,宫中时常有信问候。 临安公主从父皇给自己的回信中,能看出来他老人家对李祺认真的态度、悔过的诚心以及明显的进步很满意。 临安公主将李祺写下的文章拿起,“草民闻古之君臣,荷天下之重,忧兆民之艰 …, 古代的君臣故事载入了史册,如同唐太宗与魏征,如今父皇远胜于太宗,臣下却尽是私心胜过公心之辈。 …, 儿臣深深的愧疚啊,应该及早的劝谏父亲诚恳的对待圣上,……,现在圣上因为亲情而宽恕草民,如果今生以及来世不诚挚的侍奉您,又岂能存活在这个世上呢?” 仅仅“待君以诚”四个字,李祺就写出了八百字洋洋洒洒文章,其中还大量引经据典,这便是【大儒传承】的强大。 系统出品,必属精品。 临安公主现在对李祺所做的事已经大致有些了解,疑惑问道:“驸马,父皇说不准你参与政事,但这里面涉及到了一些对政治的见解,驸马你是故意的?” 李祺自然是故意的,他是故意卡着扬州府安丰县那件案子的发生时间,写下这篇文章。 他目光熠熠:“娘子,为夫虽不能入仕为官,但岂不闻白衣卿相乎? 若要为我们的子嗣做那登云梯、脚下石,以为夫如今的势位、权位可做不到。” 临安公主闻言眼睛一红,自宋代柳永以白衣卿相自称后,这个词就有了政坛失意的含义,此刻李祺说来,她只觉心酸。 又听到李祺说起,“登云梯”、“脚下石”,更是泫然欲泣。 “夫君本有大好前途,文韬武略,却……难道真的就再没有办法了吗?” “不可能的,不要说为夫,就算是你腹中的子嗣,穷尽一生也迈不过京官三品的九卿之位。” 李祺轻轻抚摸着临安公主隆起的小腹,里面有他的子嗣。 李氏下一代的继承人。 他很清楚,胡蓝党案是贯穿洪武朝的大事,李善长是胡蓝党案的关键人物之一,李氏的政治前途为零。 这种境遇要改变至少要到永乐年间。 罪臣后裔的身份一日不解除,一日就是攀登政坛高峰的枷锁。 而为李善长彻底平反之事,即上谥号、追封王爵、配享太庙,可以说每一步都非常艰难。 明仁宗是个重视文治的好皇帝,在他那一朝,李氏或许才有一些机会给李善长平反翻案。 但真正要给李善长追封王爵,可能要等到李氏势位更高之时。 而且这世上有得便有失,李氏一家凭借临安公主的身份得以免死,但外戚的身份同样也限制了他们的前途。 只有等到临安公主去世,李祺和临安公主的孙辈那一代,李氏后人才能真正的无上限。 现在的李氏只能剑走偏锋。 临安公主不愿再想这些伤心之事,问道:“为何是此时呈献此文?” 李祺指着文中的一段话,道:“虽然此文通篇都在讲述‘待君以诚’的必要性和如何‘待君以诚’,但实际上这段话才是核心。” 临安公主顺着李祺所指看过去,内容大概是“朝中贪赃枉法之徒层出不绝,其罪深如汪洋、其恶重如山岳,前一批被杀者的尸体还没有清理干净,后一批死刑犯又送到了刑场”。 李祺眼底闪烁着寒意道:“古代有那么多君臣相合的故事,但是大明却只有贪官污吏。 父皇这些年愈发嗜杀,是因为对臣下越来越不信任。 有人指斥父皇是暴君,甚至搬出孟子的君视臣如草芥,臣视君如寇仇之论。 而为夫则能够给父皇一个让他最满意的答案。” 这才是半年来李祺铸造的最锋利的那把剑,在洪武朝可以肆意纵横的神剑。 朱元璋最大的夙愿便是让大明传承万世,朱姓子孙永坐江山。 而李祺写下的那些注释,虽然表面上是儒家学问,但内核却是他运用后人智慧,参考古今中外统治术,再根据大明现状,夙兴夜寐、殚精竭虑而作! 每一字每一句,都是为了触动朱元璋,都是为了增强大明皇权统治的合法性! 在这个时代,没有人比李祺更懂,如何去讨好一个封建统治者;没有人比李祺更懂,怎么加强一个封建王朝的统治! 这是一盘从获得大儒传承就开始下的大棋。 先是让临安公主以情感人,目的是打通江浦到皇宫的通信,最终让他的思想能被皇帝看到,而这些“有大明特色的新儒家”思想,才是他的杀招! 锦衣卫是朱元璋手中的刀,杀的是肉体,而他的新儒家思想则会是杀人不见血的另一把刀。 一明一暗,一文一武,卫翼大明江山永固。 “父皇看到这些,一定会召为夫进宫。” “原来是为了进宫,可有大事?” 李祺摩挲着信件的纸张,沉声道:“是为了刑部尚书杨靖之事,他参与了公府覆灭,还在江浦县对我们下手,为夫自然不会放过他。 这些时日为夫探查到了一些消息,有扬州府安丰县小民王五上京告状,此案干系重大,涉及到五军都督府、兵部、卫所,父皇必然会交给刑部尚书主办,而这就是刑部尚书杨靖的死期。” “难道是杨靖贪赃枉法?父皇一向最是厌恶这等事,若真有,他必死无疑,但……” 看着临安公主欲言又止的表情,李祺笑道:“娘子你是想说,这件事为夫不能参与对吧? 因为这是攻讦大臣、参预政事,父皇将会大发雷霆。 父皇一定会严厉的申饬我,甚至为了给我一个教训,短时间内反而放任杨靖,日后再清算他。” 临安公主沉默着点了点头。 朱元璋是个看待政治大于具体事务的人,他明知道废除宰相制度会有不利,但是从维护皇权的政治方面考虑,他还是那么做了。 杨靖犯法是具体的问题,虽然重要但是太常见了,而李祺去参与这件事,却涉及到了洪武一朝的政治风向,这是朱元璋所不能容忍的。 李祺自然不会去自杀。 他轻抚着临安公主三千青丝,轻声道:“娘子别担心,为夫并不是要直接参杨靖,有时候杀人并不需要亲自拿着刀去将人捅死,你且看杨靖是如何死在滚滚大势之下的。” 油烛作响,室内噤声。 “父皇啊,今日您若是送李氏一条青云之途,李氏会永葆大明江山五百年,今日这篇文章看罢,您该把小婿这把磨了许久的刀,亮出来了吧。” 他在心中暗道,无人应答,唯有皎皎清月,高悬于天。 …… 奉天殿。 今日殿中不仅仅是朱元璋,还有刚刚回京的太子朱标,他很喜欢看李祺送进宫中的“向道之学”,让人“耳目一新”,且“进步神速”,隐隐有“大儒之风”。 更是曾笑言,“三个月就能中举人,半年就已经不逊色于常人十年寒窗之功,这样的进步速度,儿臣平生罕见,妹婿有圣贤之姿。” 李祺昨夜写下的文章,已经被送进宫中,从父皇面上的笑容来看,他这妹婿又是写到父皇心坎中了。 朱元璋恰好读完,抬手递给朱标,感慨着笑道:“如果李祺早些醒悟能规劝李善长,可能不至于走到这一步。” 朱标接过一看,“原来是‘待君以诚’。” 他读的很快,“妹婿言辞恳切,从李氏祸事中得出了为人臣者只有待君若天,凡事都要剖心肝胆,才能使君臣之间相得,这是从前不曾有人讲过的。” 因为这根本就做不到,谁都不会对另外一个人完全敞开心扉,更何况在外儒内法的社会中,君臣关系的本质是“君臣上下一日百战”,双方是对手! 那些圣人们自然不会在这上面浪费时间,其他人写这些,只会被批评媚上,为士林所不耻。 但李祺写这些,却可以解释成,是因为他经历过君臣相疑导致大厦崩塌,家破人亡,于是有此感悟。 这也是加强在朱元璋心中“诚心悔过”的人设。 “标儿,咱准备将李祺推出去了,他既有能力,又有心思,那就不必再多磋磨。 将李祺的文章发出去,让那些大臣们看看,前车之鉴,后事之师,咱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不是不教而诛的人。” 朱标震惊道:“父皇,您是准备为韩国公府平反吗?” 将李祺推在台前,是个极不寻常的信号,简直不知道会被外廷如何解读了。 “不,恰恰相反! 咱要你把李祺这一年来有关于忏悔的文章全部放出去,就连李善长的亲儿子都说他父亲导致君臣相疑的罪首,朕做的岂不是无比正确?” 这是李祺以退为进的招法之一! 朱元璋最在乎的就是面子,他是绝不可能承认自己有任何一点错误的。 而李祺的举动就是在不断地维护朱元璋的面子。 既然在洪武朝韩国公府案不可能平反,那么在本就漆黑如墨的名声上,再泼一点墨汁也无所谓。 用本就没价值的东西,却可以换得皇帝更大的信任,谁能不说这大赚特赚呢? 朱元璋教导着朱标,“标儿,咱知道你一直觉得咱杀戮过重,但咱告诉你,这些读书人一日不整治,就有一日的反骨。 别以为咱不知道,那些读书人瞧不上咱。 哼! 那咱就杀一杀他们的骨头,不过这些读书人是真的坏,硬的不行来软的,想要败坏咱大明的根基,咱绝不答应。 以前咱手上没人,这次咱有了李祺这把刀,那就好好磨一磨他们! 真是上天垂佑大明,咱临死前还能碰到李祺,若是其他人,咱还真的不放心。” 朱标自然明白父皇话中的意思。 李祺是个很特殊的存在。 儒生只有将学识和势位结合起来,才能成为真正的士林领袖,比如当初的诚意伯刘伯温,势力之大甚至能够和淮西勋贵这个庞然大物抗衡! 而李祺先天不足。 首先,他身负莫大罪孽,为世人所不容,甚至他能活着也是因为皇帝特意开恩,从法律层面,现在的李祺还挂着“死刑立刻执行”的判决,这道判决被皇权挡住了,但却没有取消。 只要皇帝愿意,立刻就能合法合情合理的处死李祺,这就是李祺说“唯情活我”的原因,他是真正因为“皇帝的情”而活下来的。 第二,他是个外戚,这个身份属于“幸进之人”,就是“关系户”,这让他又与读书人隔了一层。 李祺不可能有真正的政治前途,那就不能给予派系其他人政治资源,不能给予其他人好处,就不能登顶高位聚势。 他只能做一个御用文人,如同锦衣卫指挥使,成为皇帝手中的一把刀。 又因为李祺天赋极高,在文道方面,甚至可以说未来成就不可限量,圣贤之姿绝不是虚言,完全足够为皇权与那些读书人分庭抗辩,这把刀将极其锋锐! 一个全心全意站在皇权这一边的儒门未来圣人,而且不会对皇权产生威胁,这怎么不算是上天的恩赐呢? 李祺呢? 他自然知道这件事! 从一开始他就知道这件事,这便是那条邪路。 但他主动的、甘愿做这把刀,主动、心甘情愿的为大明皇室、为大明皇帝,披荆斩棘! 其中有为天下苍生之愿。 但亦有,他要站在高位,为了他即将出世的李氏嫡子。 以及, 家族的千秋万代! 第6章 千般谋划终上台 又是一日,天朗气清。 李氏别院堂前。 李祺找到了为李三姑娘安葬完的紫鹃,她无父无母,李祺收留了她。 如今这座别院中,除了李氏一家四口外,另有六个侍候临安公主的侍女。 “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 芳儿,你来解释一下这段话的意思。” 李氏别院中,李祺在教他的两个便宜儿子读书,以他如今的学识,教两个稚童,可谓绰绰有余。 李芳一板一眼的说道:“天所赋予人的东西就是性,遵循天性就是道,遵循道来修养自身就是教。道是片刻不能离开的,可离开的就不是道。因此,在无人听得到的地方也要恐惧敬畏。” 背完这一段解释后,李芳道:“这就是圣人所说君子慎独的道理。” 李祺满意道:“君子在无人看见的地方也要小心谨慎,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意思是君子在任何地方都要小心谨慎,若是不谨慎,君子就会变成小人,而小人是注定要败亡的。 这是李氏从血雨腥风中得来的家风,你们要谨记。” 一个家族的长盛不衰,最重要的就是家风和当家人的眼光! 邪路爬上去的确快,但跌下来也快的很,倚仗权势而兴盛的,终会因为权势人物的消失而败亡。 未来李氏当家人李祺不担心,他只担心李芳和李茂会不谨慎,一旦牵连主支,那就万事皆休了。 “驸马。” 临安公主走进书房,李祺一见,便让李芳和李茂先出去,两兄弟向母亲行礼后离开。 公主欣然道:“驸马,父皇将你这一年来所著的文章在京中分批传播,不过三日,京中士子便为之震动。 而且父皇已经允许李氏后裔参加科举!” 她眼睛亮晶晶,脸颊泛着激动的红色。 在她看来,父皇将李氏大放于光明之下,自然是喜事。 李祺微笑颔首,虽然他足不出户,但这些事他却已经知道。 因为…… 【皇帝释放明显善意,族长李祺声望+101,当前族长李祺声望1。】 【文章在京中传播,得到少数人认可,族长李祺声望略微上涨,满1点后加权。】 【李氏减轻罪孽,后代允许参加科举,家族声望+30,当前家族声望-70。】 系统已经给了他答案,果然和他猜想的没错。 朱元璋将李祺的这些文章撒播出去,而且允许李祺的后代参加科举,是一种很明显的正面态度,说明这个女婿依旧得皇帝的看重。 虽然在士林中,对他大多数都是骂声,因为很多人看来,朱熹圣人的经典一字不能改,区区李祺竟然敢质疑朱圣人,简直狂妄。 但大多数人不再认为他不再是不可接触的罪人,所以李祺本人的声望瞬间就涨到了正值。 这就是皇帝的威权! 这就是李祺一直以来筹谋让皇帝原谅、重视他的缘由。 至于整个李氏家族的声望增长之所以很有限,是因为从文章中明显能看出,李祺和韩国公府切割了,他的脱身是“背刺”了韩国公府。 李祺在文章中虽然没有承认他的父亲李善长谋反,但明确的提出了李氏的下场是“待君不诚”以至于“遭逢大难”。 这种“陛下圣明、臣下全责”的态度,成功打动了朱元璋,但对整个李氏的名声而言,依旧是负累,现在李善长还是有罪之人。 李氏家族也只能允许后代参加科举,距离翻身还早得很。 李祺不是不想为李氏平反,但一口吃不成胖子,他不会去以卵击石。 现在能让李氏回到京城,重新站上政治舞台,已经是极限。 而且他又没真的承认李善长真的谋反,这里面埋藏了伏笔,玩弄了心机,留下了口子。 等朱元璋驾崩之后,随时都能反口,有朝一日平反也不算是什么,反正后世皇帝打老祖宗的脸,这都是基本操作了。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总之大多数人自然猜不到李祺谋划如此长远,甚至想到了几十年、几百年后的事情。 他们只能看出,皇帝不是要给韩国公府翻案,甚至还要更加严厉的打击胡惟庸党。 整个李氏,唯一能挑大梁的李祺,不能参加科举,李氏依旧是个没有政治前途的家族。 不过李祺不这么想。 首先要明确一个政治的基本规则——官位≠权力,权力=可以直接调动的资源(官位)+可能调动的资源(声望)。 他瘸了一条官位这条腿,不可能登顶权力巅峰,但不意味着他彻底没用,若是他能桃李满天下,也是相当有能量的。 “既然父皇已经将为夫的文章传遍京城,那父皇便是准备见我们了,陛前问答为夫准备了千万遍,只为今日。” 没有出乎李祺的预料,圣旨很快就从宫中传出,召二人进宫面圣。 而这辆明显挂着皇室标识的马车穿过太平街时,汹涌的嘈杂议论声纷纷然传入了李祺和临安耳中,其中有许多士子在争论。 “李祺蔑视圣人经典,不听大儒的教导,难道听他一个半路出家的连功名都没有的罪臣后裔吗?” “是啊,他才读了多久的书,竟然就敢对圣人之言质疑,简直可笑。” “你们这些北方人,懂什么叫朱子之学?敢在我们面前狂言?” 理学在南宋末年时兴盛,那个时候北方早就是金国的国土了,南北分割数百年,南方学术繁盛,而北方疲弊,教育远不如南方,这句话的确是切中了很多北方学子的命脉。 而后明显有北方口音的学子反驳道:“自朱子亡后,经历暴元百年,你南方学子难道就能尽知朱子之意吗? 我看李祺驳的就很有道理,他不是曲解朱子之意,而是去伪存真!” “没错!李景和的文章注释之上皆记有年月,洪武二十三年六月时,他尚且稚嫩。 但短短一年时间,其文章之恢弘,评注之老辣,就已经让我望尘莫及,连望其项背都做不到。 他这样的天才做出的注释,就是朱子本意。” 儒家是非常推崇圣人的,甚至认为圣人生而知之。 “古者有云:艰难困苦,玉汝于成。 李景和遭逢大变顿悟,我看他便是当世可传承圣道之人,岂容尔等置喙!” 但这些声音很快就淹没在了更多讨伐质疑的声音中。 车厢之中,临安公主握着李祺的手,有些担忧的安慰道:“夫君莫要在意,只要父皇喜欢即可,而且同样有士子支持你。” 李祺听着这些争论,嘴角微翘。 他根本不在意时人评论,做皇帝手中的刀,日后所要面临的狂风暴雨还不知道有多少。 道统之争,既分高下,也决生死! 他这一生不能站在高处,那就为后世子孙铺个锦绣前程! 如今看来,形势比预想中要好,南北之争,已经有了苗头。 在李祺眼中,这是另外一把神剑的铸造材料。 马车渐行渐远,身后的声音也渐渐归无。 不多时,马车停下,站在巍峨的皇宫之前,临安公主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她曾经以为她这辈子都回不到这里了。 “咦?” 临安公主在感慨,李祺却见到了一个有些没想到的人进了宫。 “刑部尚书杨靖?” 似乎是感受到了李祺的目光,杨靖在踏进宫门前回头看了一眼,二人的视线对在了一起,一闪而过的锋芒,而后齐齐拱手行礼。 杨靖转回头脸色瞬间阴沉。 李祺眼中厉色也勃然而升。 “杨靖这个时候进宫,一定是来汇报王五之事,这件事表面上只是几个普通百姓,但是却牵连了地方官、兵部、五军都督府、卫所,牵一发而动全身,杨靖一定是焦头烂额,要了解完全情再做决定。” 李祺只觉得上天都在助他,恰好是他进宫面圣这一天,杨靖来汇报这件事,这岂不是杨靖自己在往刀刃上撞! “请公主与驸马随奴婢进宫。” 从宫门到奉天殿尚有一段距离,杨靖已不见踪影,直到李祺与临安公主被带到侧殿,才听到了杨靖的声音,他正在回朱元璋的询问。 李祺听了几句,眉角眼梢便带起了笑。 果然如此! 果真如此! 杨靖啊,你自己找死,可就不怪我了! 第7章 拔剑出鞘仇敌殒 偏殿中,二人安静听着主殿中的对话。 临安记得她夫君李祺提过一嘴王五之事,说这件事干系重大! 于是低声问道:“夫君,这王五之案是怎么回事?不就是几个普通百姓,怎么好像父皇很重视这件事?” 李祺心中暗道,涉及到卫所军队,他当然重视。 一边解释道:“王五和他妻子茹娘是扬州府安丰县一对普通百姓,早就成婚,还生育有三个子女,前些时日有一个叫做杨叶的军人突然说茹娘和他有婚约,应该是他的妻子,于是上报给了当地卫所。 当地卫所查验之后,茹娘在三岁时,那是大明建立之前,和杨叶的兄长有婚约,按照当时风行的收继婚的风俗,杨叶兄长死后这份婚约就落到了杨叶身上。 于是卫所便上报给了五军都督府和兵部,父皇正在推进军属跟随士卒屯田之事,于是兵部向安丰县下令,要求将茹娘押送到卫所和杨叶成婚,随杨叶屯驻卫所。 王五当然不服,于是告到县衙,县衙不接,只说是按照上峰的命令行事,于是王五告到京城来,就有了今日之事。” 临安公主听的目瞪口呆,这故事的离奇简直可以比拟话本小说了。 而后她就反应过来,“这么一件小事怎么会直达御前呢?” 李祺摇摇头道:“王五这件事没有这么简单。” 没多解释,这里面涉及到大明的军事制度,所以朱元璋才这么重视。 而在李祺看来,这件小小的案子中,却关乎着整个大明的意识形态建设。 这件事的始作俑者其实是皇帝,在李祺看来,这件事就不该闹得沸沸扬扬,而是立刻结案,以免牵连到皇帝。 杨靖没有看到这一点,竟然真的当作一件案子去办,去调查真相,这便是往李祺枪口上撞! 正殿中,杨靖还在汇报着,“陛下,臣已经差人去查茹娘和杨家的婚约是否真的存在,因为那是前朝定下的婚约,所以暂时还没有消息传来,臣一定会尽心竭力,还请陛下放心。” 婚约这种事,不能因为改朝换代就不承认,朱元璋也没法说什么。 只能不耐烦的呵斥道:“速速将此事处理结束,不能耽误了卫所屯田的大计,否则朕唯你是问!” 皇帝明显的生气,顿时让杨靖有雷霆俱落的恐怖,“臣定尽心竭力。” 这件事朱元璋也觉得非常棘手,按理说谁的婚约在前,妻子就是谁的。 但婚约毕竟在前朝,王五和茹娘是正式流程结的婚,而且这么多年杨叶不出现,突然夺走王五的妻子,同样是无理。 杨靖离开了奉天殿,回身望了大殿一眼,只觉浑身上下都要湿透了,俗话说伴君如伴虎,这位君主毋庸置疑是最凶恶的老虎。 他脚步有些虚浮的往外走,“一定要尽快将此案查清。” 脑海中却不由自主的浮现出李祺的身影,他有种不祥的预感。 …… 待宦官将李祺夫妻二人带回正殿后,他们才发现太子朱标竟然也在殿中,二人上前见礼后,朱元璋给临安公主准备了软椅。 朱标见李祺眉头紧锁,似乎是有难言之隐,出声问道:“妹婿可是有话想要上秉?父皇在这里,尽可直说。” 李祺自然是故意引起朱标注意的。 他噗通一下跪在地上,略带踌躇道:“父皇回京谕令中明言不得参预政事,祺想要禀报之事,虽然不是政事,但涉及当朝重臣,祺担心违抗父皇之令,故不敢言。” 先给自己辩解一下,接下来才能全力输出。 果然不出李祺所料,朱元璋沉声道:“咱不怪罪你,有话直说。” 李祺又是一叩首,而后抬头朗声道:“方才祺在偏殿中听到父皇与刑部尚书杨靖所讨论之事,这些时日京中盛传,祺认为杨靖奸邪横生,包藏了极大的祸心,对国朝不满,欺凌君上,实在是罪不可恕!” 朱元璋闻言重重一拍桌子,怒声道:“咱也这么觉得,那王五乃是良民,他不去锄奸惩恶,却说什么茹娘与杨氏早有婚约,简直可恨!” 朱标微微叹气,“妹婿,此事正是卡在这里,茹娘是王五的妻子,但按照惯例,她在三岁时的确是许给了杨家。” 李祺却知晓这其中那个巨大的漏洞。 他抬起头,一字一句的说道:“父皇、殿下,祺不知道是杨靖故意混淆,还是如何。 但那婚约是许给了杨叶的兄长,不是杨叶。 杨叶之所以会说茹娘是他的妻子,有司也认可这件事,甚至杨靖主动去查是否有婚约,都是因为元朝收继婚的习俗!” 元朝是游牧民族入主中原,所以在律法上有很多不同,元朝“收继婚”非常常见,兄长死了弟弟继承嫂子,弟弟死了兄长继承弟媳,都很常见且会受到官府认可。 直白的说,这就是一种财产继承方式。 “但大明律明确规定,兄亡收嫂,弟亡收弟妇者,各绞,现在三司用胡元的旧俗,而且是违反我汉人千百年习俗的旧俗,在大明朝判罚百姓。 当初为了抵制蒙元收继婚的习俗,于是守节之风盛行,足以见得人心所向。 若是不严惩这件事,依旧让胡元的旧俗在大明朝,大行其道,甚至凌驾于大明律之上,父皇光复汉人江山的丰功伟业,岂不是…… 岂不是……” 李祺叩首在地上,涕泗横流,哽咽着再也说不出话来。 轰! 轰! 恍若雷霆响彻,震得奉天殿中寂静无声。 李祺在叩首在地上抽泣,朱标张大了嘴只觉口干舌燥,朱元璋脸上一阵青紫之色,交替并行。 醍醐灌顶! 简直灵窍大开! 这个天下被蒙元统治了九十多年,很多蒙元的习俗已经深入骨髓,身处时代其中的人,根本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所以杨靖按照习惯去查茹娘是否和杨成有婚约。 但来自后世的李祺却一眼就看出了其中的症结。 往大了说,这是关乎着大明立国正统性的问题。 驱除胡虏,恢复中华! 驱除的是哪个胡虏,恢复的又是哪个中华,是收继婚这种枉顾人伦的胡人习俗依旧横行在大明的王土之上吗? 朱标脑海中有一道念头闪过,“杨靖完了。” 正午的阳光照不进奉天殿中。 殿中一时竟有些阴冷。 唯有李祺胸腔中的那些心脏,灼热而有力的跳动着。 事责重大,李祺与临安公主只能择日再入宫拜见。 走出宫门的那一刻,李祺回首望着那高高耸立的宫墙,磅礴沉重,他重重吐出一口盘桓在心头的抑郁之气。 穿越至此将近一年! 今日终于做成半分大事! 虽然不曾陛前进答,但能拔剑出鞘,一剑斩下杨靖狗头,已然不枉他筹谋许久。 走出皇宫时,即便是迟钝如临安公主,也意识到了杨靖的下场将会如何。 上了马车后,她兴奋的低声道:“夫君,杨靖是不是……” 李祺微微颔首。 临安公主先是大喜,而后又低声抽泣,“此事算是了结,公府冤魂能够暂且安歇。” 李祺没有说话,温煦的光落在他身上,却掩不住他身上的冷意,此事真的就此了结了吗? 难道就没人奇怪吗? 杨叶为何这么大的岁数都没有娶妻,突然要旧事重提,抢夺王五的妻子? 一向对上峰命令推诿拖延的县衙,这次这么快就响应了兵部的文书。 朱元璋为什么会让这么一件小事进入御前? 朱元璋为什么被李祺一句话挑动,就对杨靖生出了杀心? 杨靖堂堂刑部尚书为什么对此案的首尾这么重视? 这件案子中的兵部和五军都督府又去哪里了? 这背后的水有多深? 如同噬人的深渊,李祺知道为什么,却不敢去触碰。 能力越大,责任越大。 他没有那样的能力,李氏没有那么大的能力,去挽救那些沉沦在苦海之中的人。 在这个残酷的时代,他也不过就是在皇权之下战战兢兢而活的普通人罢了! ———— 朕自倾崩以来,信赖天命垂青,光复汉家山河,远逐胡虏漠北,尽复先王之旧,弘扬先圣之教,使民晓礼知义,刑部尚书杨靖,怀奸纵之志,湮良善之道,上欺天君,下虐黎民,罪无可恕,有司受命,凌迟处死!——《凌迟杨靖谕》 ———— 洪武二十三年六月,刑部尚书杨靖背信构陷家族,洪武二十四年七月,杀于王五杨叶争妻案,丁口皆斩,女眷入教坊司,此仇了结。——《李氏冤仇奉承祖先集录·卷一【洪武朝录】》 第8章 顺昌逆亡乱士林 回到李氏别院后。 李祺已经彻底调整好了心态,人不能为做不到的事情,而有心理负担,那只会陷入无端的内耗之中。 他做不到,就培养儿子,儿子改变不了,就培养孙子,李氏子子孙孙无穷匮也,总有一日会出现一个张居正那样的人物,摄政掌权,统御天下! 今日他小试牛刀,短短几句话,就直接拉下来一位尚书。 回顾之日之事,没有那么多的阴谋算计,实际上非常简单,杨靖在循规蹈矩的断案,在循着律法做事。 而李祺做事直达本质,法律是统治阶级意志的体现。 在君主专制、皇帝独尊的洪武朝,法律就是朱元璋的意志,杨叶王五案不是一件案子,关键不在于谁对谁错,而是一项政治问题,杨靖用查案的思维去做,他就必死无疑。 因为在这件事中,杨家和茹娘有没有婚约重要吗? 不重要! 重要的是天下怎么看待朝廷,看待皇帝。 李祺抓住了这一点,于是杀死了杨靖! 他不再想这些事,先检查了李芳和李茂的课业,虽然他们不在系统的嫡系子弟中,但在现实中,他们就是李祺的嫡长子和嫡次子,所以他对这二人的教育还是非常上心的,至少以后不能拖他亲生儿子的后腿。 李祺是典型的严父形象,他一出现,李芳和李茂顿时噤若寒蝉,自然不敢不认真学习。 检查完李芳和李茂的课业后,李祺回到了书房,盘点接下来的局面。 虽然今天面圣时发生的事情很巧合,但杀杨靖本来就是李祺进宫的目的之一。 现在这个目标完成的比想象中还要顺利,接下来可以去见一面杨靖,查查当初公府覆灭的幕后黑手还有谁。 当然,最重要的事情还是接下来和朱元璋的问答,这才是真正的大事。 无论是出于天下为己任的家国情怀,还是为了拿到更多的成就值,李祺都要不断的做事,做大事,尽可能的影响天下的走势。 他希望能够利用朱元璋晚年时,愈发焦虑大明江山传承的心理,在大明朝掀起一场“有大明特色的新儒学变革”思想文化运动。 这场思想变革的开端就是消除蒙元风俗弊病,而真正的目的则是清除异己! 所以杨靖一定会死在王五杨叶争妻案中。 这是李祺铸造出的针对旧文人的神剑,杨靖只是第一个死在这把剑上的人而已。 李祺提笔在雪白的宣纸上写下几个大字—— “蒙元旧俗”、“士林”。 在士林之后他重新划了一条线,写下“宗族”二字,用如血般的颜料重重打上×。 皇权不下乡,或者说中央权力不下乡,这是封建时代的弊病,宗族则是拦路虎,无论五十年,一百年,总要清算。 李祺盯着这几个词,又写下了八个字——“文官政府”、“家族转型”,而后标识为重点。 “朱元璋才智过人,他肯定能意识到我今天说的蒙元习俗的重要性,处理完杨靖,可能就会召我进宫,既然杨靖将死,那话术就要变上一变,再增添几分成功的把握。” 李祺仔仔细细回忆着今日在奉天殿中之事,确定自己的表现没有丝毫问题,终于舒了一口气。 朱元璋疑心极重又喜怒无常,和他对话一定要谨言慎行、字字斟酌才行。 …… 李氏别院这里安静如常,刑部尚书府却糟了大难。 杨靖前脚回到府邸,后脚锦衣卫缇骑就踏破了门槛,伴随着圣旨宣下,满院妇人啼哭,他直接瘫软在了地上。 没做什么挣扎。 没喊什么冤枉。 当今这位陛下,杀人相当果断,一大批开国功臣都说杀就杀,何况自己呢? 他知道一定是李祺在宫中说了什么。 他有些懊悔当初的选择。 但他更恨自己斩草不除根,一时犹豫,以至于有今日大祸。 他闭上了眼睛,任由锦衣卫将枷锁扣在他的身上,府中下人以及家眷如水织流般被带离。 夕阳的余晖照在他的脸上,耳中是女人、稚童哭泣嘈杂的声音。 弥天大祸,一朝至。 杨靖突然想起了当日韩国公府七十余口也是如此。 他又想到,当初那些和自己共谋之人。 黑暗中有野兽显出了锋锐的獠牙,而猎物还懵然不觉。 呵…… 嬴者显耀,败者亡! 至于王五、茹娘、杨叶这等小民,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他们的人生命运就已经被决定,王五茹娘自然高呼天子圣明,杨叶则依旧在卫所种地,没有妻子儿女,一生就如此罢了。 …… 翌日。 李祺与临安公主再次奉旨进宫。 马车路过杨府时掀开车窗帘一看,朱红大门上已经贴上了封条,沉寂暗哑,透出森然的味道。 夫妻二人亦步亦趋跟随宫人入殿,恭恭敬敬的行礼,而后端正坐在奉天殿中。 没多久皇帝太子都走近殿中,李祺能感受到朱元璋和朱标审视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这父子二人皆是人中龙凤,在昨天李祺离开皇宫后,父子二人聊到了很晚,最终得出了同样的结论——整顿天下文人的时机已到。 而李祺能不能真的接过这份重担,就看今日考验的结果。 “李祺,咱今日召你进宫,有件大事要吩咐你去做,你可能猜到是何事?” 李祺心念电转,脑海中迅速闪过他写下的“待君以诚”四个字,这一定是考验,看看李祺是虚情假意,还是真情实意。 “回父皇,儿臣妄自揣度君上,实在有罪。” 李祺回到京城后,没有恢复从一品的驸马都尉爵位,但身上有从九品的散官,一个芝麻官中的芝麻官,也算是可以自称臣。 朱元璋道:“你尽管说便是,临安在这里看着,咱难道还会治你的罪不成?” 朱元璋话中的意思很明显,之前你李氏涉嫌谋逆,朕都能因为临安公主而放过你,更何况现在? 李祺这才恭敬道:“儿臣猜测是涉及蒙元旧俗之事。” 朱元璋有些兴奋的感慨道:“没错! 大明建极二十四载,咱那么努力的教化百姓,但他们就是冥顽不灵,依旧有凶顽作恶,让良善的百姓不能安心生活。 尤其是那些读书人,咱大力宣扬朱子之学,倡导贤能之士,但他们还是前赴后继的贪污腐败。 咱挥起屠刀,却始终杀不干净,咱不明白,为什么大明的臣子就如此的顽劣不堪,不能造就。 直到你昨日一语点醒梦中人,咱突然恍然大悟,原来都是蒙元对华夏的污染太重了! 李祺,你有大功啊!” 朕这么多年的杀戮没错! 虽然朱元璋没这么说,但李祺知道这就是朱元璋心中最想说出来的话。 由于生在元朝那种对官吏纵容到奇葩的朝代,所以朱元璋对官员抱有本能的恶意。 再加上没有居中调和的宰相制度,大明是历史上唯一一个皇帝下场和臣子肉搏的朝代,是君臣关系最紧张的朝代。 君臣双方之间没有互信,而始终将对方视作敌人。 朱元璋有开国的威望以及站在历史人类顶端的权术手段,自然把士人当成猪狗一样的杀。 但即便是他这么凌厉的手段,也改变不了士子的底色,杀了一批,上来一批依旧如此,甚至让士子愈发抱团对抗大明皇权! 无论朱元璋杀那些士人有多么正当的理由,但政治走到内耗这一步,国家的发展停滞不前,就已经证明朱元璋的方法错了。 但朱元璋是圣明无过的,他自然不会认为自己有错。 这时李祺出现了,还给了他一个绝佳的理由。 不是陛下有错,而是现在的这些文人,都是从蒙元时代走来的旧文人,他们虽然学了朱子之学,但却被蒙元的胡俗所浸染,是“不干净”的人,需要涤荡灵魂才行。 杨靖这个奸人便是如此! 李祺给出的这个答案实在是太符合朱元璋的想法了。 所以他迫不及待的将李祺召进宫中。 这个“天赋卓绝、未来或许有用的女婿”已经变成了“可担当大任、且对皇权毫无威胁的女婿”! 从这一刻起,李祺就不是一颗可以随意丢弃的棋子,而是大明王朝千秋万世的重要拼图之一。 至于大明的现状是不是真的因为蒙元污染所致…… 正如王五杨叶争妻案一般,是不重要的真相。 对朱元璋而言,这是统治合法性的构建。 对李祺而言,这是争夺儒教话语权的战争! 学术之争,顺昌逆亡,本就如此! 说是陛前问答,但实际上更像是李祺在奉天殿中为朱元璋和朱标二人作学术报告。 李祺一上来就提出了一个朱元璋和朱标最感兴趣的问题,那就是“为什么大明有圣天子在朝,却不能开创文景之治、贞观之治的治世呢?” 李祺侃侃而谈道:“儿臣在学习圣人经典时,也潜心重温了父皇的教诲,发现大明的问题便在于有明君而没有贤臣。 父皇承天受命以来,希望能够和道德高尚、能力出众的贤才一起将这天下治理好,让百姓过上好日子,但文官们学习了圣人经典却仍然贪腐不休。 再看大明的将军,一个个嚣张跋扈,无视朝廷的法度,甚至迫害底层的士兵,父皇百般教诲,不忍心抛弃这些人,他们却依旧我行我素,严刑酷法也改变不了他们。 甚至就连有些普通的百姓,也不理解父皇的苦心,而听信那些谣传的言论。” 综上所述,大明的问题就是:一、洪武朝的文人官吏不行;二、洪武朝的军官不行;三、洪武朝的舆论掌握在士人手中,而百姓被蒙骗! 而这三个原因的根本在于,蒙古人统治一百年,污染太严重,现在的人身上有胡人的风气,想要解决问题,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需要持之以恒的教养和纠正,才能让圣朝焕然一新,开创盛世。 这些话简直说到了朱元璋的心坎中,李祺在宫中待了整整一日,直到傍晚时才出宫。 踏出巍峨的宫门时,李祺突然想到,穿越这么长时间,其他穿越者可能已经三番四次的震惊朱元璋,挽救朱标了。 而自己才算是刚刚出头。 “不过……” 李祺望向自己手中的圣旨。 “着李祺为风俗察查大使,通查三司卷宗、出入翰林、国子监、通政司,清查朝中诸官吏中蒙元胡俗蔓延附骨之事,所到之处,如朕亲临。” 风俗察查大使,一个临时的官职,大明特色,位卑权重,他能够自由出入三法司,即刑部、大理寺、都察院、翰林院、国子监、通政司,手下还配备有锦衣卫、御史等人手。 “李氏从今日起,算是彻底摆脱沉沦的结局了,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完成我在皇帝面前立下的军令状。” 朱元璋想要的是,皇权进一步稳固。 李祺想要的是,从这场清查运动中,攫取出声望和士林的地位。 李祺在确定自己不能踏足仕途巅峰后,就为自己选择了学术道路,他要成为孔孟程朱那样的人。 这条道路最难的是开头,因为现在的士林已经自成体系,绝不会接纳他。 所以他才主动找上了皇帝,只有借助朱元璋强势至极的皇权力量,他才能把现在的士林拆个七零八落。 而后他才能自成一派,自为一统! 对于大多数穿越者来说,士林都是一个非常反动的词汇,绝大多数人都对之嗤之以鼻,认为不过是些只会夸夸其谈的废物而已。 但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历代皇帝、权臣就不会那么重视士林清议。 这就不得不提一个很违反常识的事情—— 在大多数人的思维中,明清时期的官员都是科举出身,举人想要当官都很难。 但实际上呢? 进士出身的官员才是绝对少数。 整个大明276年,三榜进士加起来只有两万四千人,洪武一朝的进士,只有867人,而大明有多少文职官员呢? 一个比较折中的数字是两万四千人,这里面全部都是有品级的官,而不是吏。 这还仅仅是文官,不算数量更庞大的武官。 八百个进士之外的两万三千名官员从何而来? 只有一个答案,都是士林中的读书人! 这不是简简单单数字的悬殊对比,它代表的是力量的强弱! 一个人的骂声不算什么,但一千人、一万人、十万人呢? 这些人全部痛恨你,你会有什么下场呢? 你得势的时候无所谓,你失势了呢?你死了呢?你的家族、你的后裔,又会遭遇什么呢? 一朝天子一朝臣,无论是古代,还是现代,每一个家族的领头人死去的那一刻,整个家族的阶级就会不受控制的跌落。 张居正活着的时候的张氏,和张居正死后的张氏,简直一个天一个地。 康熙时期的曹家怎么作死都没事,而雍正一上来就抄家,这种事太多太多。 这就可以解释,在古代时—— 为什么国子监的监生会有议政的风气? 为什么所有官员都那么在乎士林的评价? 为什么考上进士号称登龙门? 为什么那些朝廷大员会对新登科的进士那么客气和看重? 为什么很多时候,官员们都不把事情做绝。 因为士林中那些将来可能当官、现在已经当官、曾经做过官的人,是整个大明帝国的骨架。 他们一遇风云就会化龙! 皇权的宠信是一时的,而士林的威望权力却是永恒的! 士林这个由科举制度催生出的庞然大物,让皇帝也为之惊惧。 朱元璋之前选择了镇压,但最终的结果是,不但没有镇压成功,还激起了读书人的逆反心理,到洪武二十四年,大明朝忠君的读书人已经很少了,反而多的是视君如寇仇的人。 朱元璋自然是知道此事的,但他已经没有回头路了,只能让下一代皇帝去“建文”。 而现在横空出世的李祺,让他看到了新的希望,李祺是一个对皇权没有威胁的人,却拥有着能够搅乱整个士林的力量。 那个本来铁板一块的士林,皇权先重重锤下,而后李祺深入内部破坏,最后一个对皇权的威胁将就此消亡! 多么美妙的新世界,大明将千秋万代,万世昌盛。 李祺摩挲着手中的圣旨,朱元璋利用他,他也在利用朱元璋。 毕竟没有皇帝的支撑,他怎么敢对士林中的大佬宣战呢? 没有皇帝的支持,他又没有高位显爵,那些想要改换门庭的士子,又怎么可能投靠他呢? ———— 自蒙古南侵中原,落后的游牧习俗汹涌而来,为了捍卫传统价值观,南宋末期极度保守的程朱理学兴起,在明朝初期占据了意识形态的统治地位,导致学术气氛沉闷、思想界如同一潭死水,称得上“万马齐喑”。 直至洪武二十四年,李祺如璀璨骄阳,横空出世。——《思想史》 第9章 幕后之人终得知 两件大事同时在京城中风传。 一是刑部尚书杨靖前脚进宫,后脚便被抄家,圣旨上说他心怀奸刻,沾染暴元之俗,欲坏大明之风,被下狱凌迟。 二是故韩国公李善长之子李祺进宫,而后受到重用,皇帝授命他彻查官员以及学子中沾染蒙元旧俗之辈。 【族长李祺声望+50,当前声望51。】 【李氏家族声望+20,当前声望-50。】 刑部尚书之死让人有些懵,这是大明建立以来,第一个因为沾染暴元之俗而死的重臣。 与此同时李祺被任命彻查此事,让许多人明白这不是皇帝随便找个理由处死杨靖,而是真的极其看重。 但到底什么算是沾染蒙元旧俗? 这位奉旨清查的驸马又要怎么去查、去判断,都是京城官吏、士子所关注的。 因为从圣旨中提到了那些衙门,能看出主要针对的就是读书人。 整座京城的目光都落到了临安公主府,李祺自己反而不着急。 临安公主府许久不曾住人,好在宫中已经提前派人打理过,又有太子朱标送来的婢女。 这里的环境自然远不是江浦农院和李氏别院所能相提并论。 李芳和李茂两兄弟直到此时,才算是有了一丝当初韩国公府还在的感觉。 李氏正式重回京城,按照常理本该摆宴席将亲朋好友请来庆祝。 但朱元璋明确说过不准李祺交结勋亲。 是以,从回到京城之后,就连怀庆公主,他和临安也一点接触都没有,只是有礼物送来。 他既然主动避嫌,其他人自然不会不开眼找上门。 临安公主感慨道:“这偌大的公主府实在冷清。” 李祺却不以为然,笑道:“只是因为子嗣还不曾繁衍,等到百年之后,大族枝繁叶茂,府内府外人声鼎沸之时,可能还会怀念此时的清净。” 听到繁衍子嗣,临安公主轻抚已经高高隆起的小腹,怀胎十月,她已经快要生了。 “驸马,腹中这个孩子会是一个儿子吗?” “会的,而且会是一个能够继承家业的麒麟子。” 李祺轻抚,在这个孩子诞生后,他会直接使用地阶道具半圣之姿改造这个孩子。 他很期待效果。 …… 翌日。 李祺去了一趟锦衣卫的诏狱,刑部尚书杨靖被关在这里。 【消耗成就值一百点,兑换黄阶道具迷幻香:点燃此香,10分钟内意志脆弱之人将被轻微迷惑。】 【当前剩余成就值0】 如果不算记忆中的话,这是李祺第二次见到杨靖,第一次是在皇宫门前,杨靖身着二品大员的绯服,威风凛凛,第二次便是现在,身着囚服,困顿狱中。 杨靖眼中灰败之色蔓延,死死盯着李祺,嘶哑着声音,“本官小看驸马的手段了。 朝登天子门,暮灭公卿家。 本官自愧不如,这一场,是驸马赢了,驸马是来嘲讽本官的吗?” 李祺深吸一口气,【迷幻香】被点燃,常人看来无色无味,李祺却看到袅袅檀香泛着光彩,溢满了二人周遭。 他摇摇头道:“本官嘲讽你什么,嘲讽你机关算尽太聪明,却还是落得和公府一样满门抄斩的下场吗? 你是输了,但本官不是什么赢家,本官从来都未曾听说过有赢家,竟然是满门抄斩、后裔负罪的结局。 你输了,我也输了。” 杨靖没想到李祺竟然会这么平静的说出这些话,他饥饿、困乏,心神俱疲,又有迷幻香,一时间竟然有些懵,“那你来这里做什么?” 他到底是聪明人,转瞬就想到了李祺的目的,“你是想要知道当初和我一同共谋韩国公府之人?但你我为敌,杨府满门覆灭,你怎么会觉得我会告诉你呢?” 李祺叹了口气,挥挥手让其他人离开,席地而坐道:“当初本官流放在江浦县时偶然听一个道人高歌,不禁泪如雨下,今日你我也算是同病相怜,便与你一听。” 杨靖只觉李祺的声音仿佛从遥远飘渺之处传来。 李祺唱起了曹公雪芹所作的家亡血史之曲,字字含泪,声声泣血,曹公雪芹之词,不经历家破人亡是感悟不到其中血泪斑斑的,而能够听懂的,没人能扛得住那种悲痛。 杨靖先不觉何异,而后眼前闪过一幕幕大厦倾塌之相,他已不愿意再听,泪流满面,呜咽更声。 有曹公雪芹之词加持,再加上杨靖心神和身体本就脆弱不堪,白板迷幻香的效果甚至能达到玄阶·迷幻香的程度! 李祺眼见情势已到,感慨道:“往日我家公府煊赫,今日我家公府破败,尔家杨府曾主掌刑冬,如今一朝亡尽,真是你方唱罢我登场,只是不知你我二人,又是要给谁做嫁衣裳呢?” 杨靖突然抬起头来,脸上泪痕遍布,道出两个名字来:“原礼部尚书李原名,现任吏部尚书詹徽,其余人还有,但与我们不是一道,我不知道都有谁。” 成了! 不枉他花费仅剩的一百点成就值,这下敌人在明他在暗了! 三个正二品的尚书联手,再加上其他未知的高官显贵,韩国公府死的可真是不冤。 李祺从地上站起,拍拍灰土,道:“我知道了,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们杨府的满门抄斩不杀八岁以下稚童。” 说罢便要离开,杨靖回过神来,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说出去,但方才曲词依旧在他脑海中回荡,他不后悔,扒着监牢大声问道:“李祺,你会如何做?” 虽然不问,他也知道,但他还是想要亲耳听到。 李祺脚步一顿,似笑似哭,道:“我家已亡,尔家亦亡,不若家家皆亡;我家一哭,尔家亦哭,不若家家皆哭。” 他的声音很平静,杨靖却只觉寒意森森,面前的李祺好似从地狱中回来的恶鬼,平静的吞噬着一切。 ————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 说甚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今宵红绡帐底卧鸳鸯。 金满箱,银满箱,转眼乞丐人皆谤;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择膏梁,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 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好了歌注》 第10章 圣贤降世李显穆 洪武二十四年,刑部尚书杨靖于京城西市被凌迟处死。 【报仇雪恨,清除敌人,为家族传承扫清些许障碍,获得成就值100】 李祺跪在李氏别院的祠堂中,静静听着系统的声音,而后他燃起四支香,插在香炉之中。 “父亲,母亲。” “李氏的大仇,儿子已经开始一一清算,你们不用着急,剩下的人,儿子会让他们堕入黄泉。 如今儿子已经重新撑起了家门,临安即将诞下麒麟子,他是个能够重振李氏声威的孩子,有朝一日,加在你们身上的罪名,都会得到平反。 你们可以瞑目了。” 说完,李祺又重重叩首。 祠堂中有袅袅香烟升起,李祺起身走到门槛前,望着午时璀璨的光彩,洒落进祠堂中,往日的阴沉恍若消散了几分。 木门吱呀着合上,陈旧古朴的锁上好,祠堂再次陷入了黑暗,李祺环视了一周。 院中柳树新发了芽,带着些嫩绿,生机盎然。 只是没有人声。 …… 临安公主府中灯火通明,人流如织。 李祺在屋外颇为焦急的踱步,临安公主在产房中生产,他手中没有能够帮助孕妇生产的道具,只能在这里干等着。 这一等就是一个时辰。 伴随着一道嘹亮的啼哭声,系统的声音也适时在他脑海中响起。 【首次诞下嫡系子弟,成就点+100,当前成就点200。】 李祺摸了摸额头上的汗珠,向产房中而去,走到外间,恰看到稳婆抱着婴儿出来,喜色道:“恭喜驸马,是位小公子。” 李祺接过婴儿,与那双黑漆漆的瞳眸对视,一股灵魂血脉相连之感顿生。 “这是我的孩子。” “这是我的孩子!” 李祺大笑着,将他高高举起,举过头顶,惊的周围众人直呼,生怕他将孩子摔下来。 “为父赐予你降临这个世界的第一件礼物,便是圣人之姿!” 【使用地阶道具·半圣之姿!】 李祺毫不犹豫! 【地阶·半圣之姿(兴我道者,必此子也):六维学术天赋提升至90以上,内政、权变天赋提升至80以上,获得早慧、老成、正道、灵变、感染五大特性。】 【成型六维天赋:内政:85;权变:87;军略:72;统率:51;勇武:69;学术:95。】 天赋不代表未来,但天赋代表着上限。 堂堂地阶道具,自然不仅仅是天赋加成这么简单,况且这个加成不算是极强,历史上有许多人的天赋生来就比这个加成大。 真正宝贵的是后面所附加的五个特性! 【早慧:生来灵慧,意识通明。 老成:少年老成,稳重端庄。 正道:此心如铁,万事不堕。 灵变:机巧灵动,不拘于事。 感染:天生领袖,有圣贤风。】 人常说性格决定命运,这世上有多少聪明人因为性格的缺陷而堕入无间? 而半圣之姿这件道具,对天赋的加成虽然没有那么大,但却给予了几乎完美的性格。 若是天赋加成都能够达到90以上的绝世级别的话,那就不是地阶道具,而是天阶道具——圣人之姿了! 被李祺高高举起的孩子,身上产生了氤氲的气息,李祺再次望向他的眼睛,刚刚诞生时对世界的障雾陡然散开,明亮的宛如天上皎洁的星辰! 李祺甚至觉得他在对自己表达亲近。 这是早慧特性! 孩子被高高举起,他没有丝毫的害怕,发出了清脆的笑声。 周围众人皆被这笑声感染,纷纷道:“小公子真是不凡。” 感染特性让这个孩子生来就易于得到人的喜爱。 李祺抱着孩子走进内屋,临安公主偎在床头,往日艳丽的芙蓉面上苍白一片,见到李祺后眼中一亮。 “驸马,快让妾身看看穆儿。” 在这个孩子还没有出生时,夫妻二人便已经为他起好了名字,叫做李显穆。 穆,是恭敬、严肃、美好的意思。 显,则是字辈。 临安公主接过孩子的一瞬间,就被那双炯然有神的眼睛吸引了,“驸马,你看穆儿一点都不认生,眼睛真好看啊。 方才妾身在半梦半醒之中,好似看见有身着儒服的贤人,在耳边说些什么话。” 李祺一愣,心知定然是半圣之姿的余韵,“在娘子你怀孕时,为夫曾经梦见有圣贤入腹,看来是我儿有圣贤之姿啊!” 临安公主闻言一愣,与李祺对视的一刹那,夫妻二人的默契,让她明白了李祺的意思。 自古以来神童之名,不仅仅要本身聪明,还要巧妙的宣传。 孔融让梨、曹冲称象,都是这种产物。 但…… “虽然有异象显化,但穆儿才刚刚出生,若是他天姿不足,岂不是害了他。” 李祺虽然知道李显穆不可能天姿不足,但还是温声道:“那就且待些许时日。” 二人说话间,有外府女眷走进,朱元璋先前就不允许李祺结交勋亲,李祺自己也没有心思和那些注定要死的人结交,如今进府的皆是比较亲近的几人,有太子妃吕氏,有怀庆公主。 …… 走出屋后,李祺抬眼望去,公主府中处处张灯结彩。 李芳、李茂二人在廊柱后探头探脑,李祺伸手让二人过来,父子三人遥望夜空星月。 “你们三弟生而不凡,但毕竟年岁还小,待为父去世后,你们要好好看顾他,但若是事有不逮,你们就听从他的意见,你们三弟是天生的圣人,未来注定要成就一番大事,这些话为父交待给你们,你们要谨记。” “父亲,孩儿记住了。” 李祺没再说话,夜空中最璀璨的皓月洒下银水,落在父子三人身上。 一大两小,地上的影子分明。 人有了孩子,就有了寄托,有了传承,这一刻,从心中滋生出的、名为期望的藤蔓疯狂生长。 ———— 国无道不兴,家无训不立,余思及父皇谆谆教诲,欲效父皇为诸王赐辈之举,亦为李氏后人赐下字辈,一作家世传承,二作训诫规导。 凡我李氏儿郎,男子当忠正为国,秉行正道,以“显辅开麟阁,忠贞启明光,崇文昭景运,秉正继先章,克己勤王事,怀谦振家邦”为辈。 女子当性情淑雅,亦秉持德行,以“婉淑承芳德,贞静映华光,清雅昭慧秀,柔嘉继懿章,娴宁心柳月,灵敏织云裳”为辈。——《李氏家训·章一》 第11章 走马上任为哪般 临安公主产子后半月,李祺休沐结束,正式走马上任风俗察查大使。 京城各部如同往常惯例,点卯上值,唯有刑部中来了一批不速之客。 正是奉旨察查风俗而来的李祺,他带着大批从国子监、大理寺、都察院、翰林院借调而来的士子,踏进了刑部之中。 京城中很多人都在关注着他,见他进入刑部,很多人心中升起“果然如此”的念头。 前朝风俗清查一事,正是缘起刑部尚书杨靖,如今首先清查刑部正在众人预料之中。 刑部大院之中,使团众学子皆在李祺面前垂首,等待着李祺的命令。 或许很多人会奇怪,为什么明明李祺个人威望不过51,还没有及格水平,李氏家族更是-50,无权无势名声差。 和李氏相处,大概率得不到好处,还可能会惹一身骚,几乎所有人都恨不得避而远之。 为什么这些学子对李祺的命令这么服从呢? 因为他们服从的不是李祺,而是李祺背后的皇帝。 这便是李祺为什么要与皇权合作的理由,为的就是拉虎皮扯大旗。 每朝每代都会有一大批保皇党,真的是因为他们对皇帝忠心无二吗? 不是! 是因为对于那些弱势的、新建立的政治集团以及官员来说,借助保皇这个招牌,才能从那些早已成型的政治集团中,撕下血肉果腹! 比如历史上汉文帝刚刚进入长安时围绕在他身边的官员,再比如汉宣帝在清算霍光时站在他身边的官员,再比如大明嘉靖朝那些向杨廷和发动进攻的学子。 如今也是如此! 李祺狐假虎威,被大多数人认为是皇帝的意志延伸,所以他们便会对李祺俯首。 再加上李祺本身的手段。 他在挑选清查队伍人选时,并不是按照才华来挑选的,个人才能只占到第二位,最重要的是籍贯和家境。 这一百一十七人中,一个江南人都没有,一个豪族子弟都没有,全部都是家境贫寒的北方人。 这些人互相见面后,不需要李祺特意去说,自然而然就会明白,这位刚刚受到皇帝看重的驸马爷,是要对那些南方人、大族下手! 一旦这个想法出现在他们的脑海中,根本就不需要李祺特意吩咐,他们做起事来一个比一个卖力。 南北之争是贯穿洪武朝的主线,到南北榜案时到达了高峰,终大明一朝都没有解决这个问题。 李祺不是龙傲天式的主角,自然解决不了这种问题。 但这不妨碍他利用南北之争。 而这正是李祺要达到的第一个目的,也是他一直以来的目标,无论是王五杨叶争妻案,还是现在借着清查蒙古风俗来掀起政治风波。 虽然有为韩国公府复仇的打算,但主要目的,是为了团结以北方士子为主的、被主流士林所排斥士子。 继而将如今的士林格局打破。 他一一扫过眼前的这些人,眼底忍不住露出笑意,这些初出茅庐的年轻人,大多数都是国子监中的底层。 阶级分明的古代,嫌贫爱富比现代严重的多。 贫寒的家世让他们成为了士林的边缘人,这一类人是最希望改变当前局面的,是最容易成为李祺门徒的人。 一旦发现李祺能够成为新的旗帜,一旦发现李祺未来的儿子能够接过旗帜,他们就一定会义无反顾的成为李氏的拥趸! 刑部院中,李祺手持圣旨宣读完毕。 他环视一周,对一众刑部官吏朗声道:“本官奉圣上之命,清查潜藏在我大明内部,身受蒙元胡俗污染之辈,还请诸位配合,本官也能早日回复皇命!” 刑部左侍郎陈英上前道:“驸马身受皇命,我等臣下自然配合,不知驸马要如何查起?” 京城中无数人都在好奇李祺要怎么清查,是不是沾染蒙元胡俗,谁能说得清呢? 如果李祺要肆意栽赃陷害,那他们可就要联名参李祺了,绝对能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李祺能感受到周围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到了自己身上,不仅仅刑部大院,还有整座京城无数官吏在看着自己。 直到现在,都没人知道李祺的目的是什么! 李祺转头对随他而来的众人,以及刑部中的所有人,道:“杨靖之事想必诸位都已经知晓。 王五与杨叶争妻,杨靖以胡俗断案,简直罪大恶极,已经被处以极刑。 但他所造成的遗毒却没有清除完毕,在刑部中还有多少的冤假错案? 还有多少大明百姓被蒙古落后的、悖逆人伦的习俗戕害? 上位既然将此事交于我等,我等就要为天下作出表率,来了刑部,自然是要审案,在刑部中有一些陈年旧案,本官会居中平断。 本官每判一案,诸位便记录下来,接下来有相同、相似的案件,便按照本官判例去改。 最终结果本官会直接禀告上位。” 这话一出,顿时引来一阵喧哗,就连随李祺而来的一众人,都震惊的望着他。 几乎每个人都是瞠目结舌,不敢置信。 大明的司法机构是很完善的,有三法司,刑部负责审判,都察院负责监察,大理寺负责审核,重要案件三法司会审,在三法司会审之上还有九卿会审,而后要上报皇帝。 而现在李祺是要跳过前面所有环节,他一个人独断,最终直接和皇帝对接! 除了皇帝,没有人监督他! 这权力大的简直吓人,几乎每一个人心里都暗自嘀咕,陛下到底是想要做什么? 是的。 没人认为是李祺要做什么,而是在想皇帝要做什么! 对于众人的误会,李祺并不多解释什么,他又不是龙傲天,虎躯一震就能收服众人。 人心中的成见是一座大山,不是他发几篇文章、说几句话就能扭转其他人的想法。 日后随着他越来越强,这些质疑他的人,自然会成为他的拥趸、门徒,视他如神明! 现在他们因为自己的特权而心惊,等他们知道自己剑指何处的时候,怕是要高呼天崩地陷了! 真是期待那一天啊! “还请诸位将洪武元年以来,应天府卷宗中,寡妇告夫家宗族的案件整理出来,本官要一一查验。 另外在应天府中广发告示,本官坐于堂中,若有百姓有这一类冤案,告上堂来,本官皆会受理。” 李祺这话一出,刑部众官吏顿时愣住了,这是要做什么? 他们都以为李祺会翻阅那些生杀大案,以及那些久负盛名的诡案,却没想到会是这等小案。 婚姻虽然是人伦大事,但实在是不引人注意,况且这和清查蒙元胡俗又有什么关系? 他们联想到了导致杨靖之死的收继婚制度。 但收继婚本就枉顾汉人人伦,大明立国之后,基本上没有再见到收继婚了。 李祺若是还想从这方面打开局面,怕是要铩羽而归。 李祺却没有和他们解释。 婚姻案件看起来小,不如生杀大案吸人眼球,但实际上一切婚姻的本质上是财产分配,家庭构建。 经济基础决定着上层建筑。 而家庭的构建决定着帝国基层单元的形式。 说的严重点,小小的婚姻中,甚至关乎着一个王朝国家的构建! 小案牵连大人物,自古以来就不少见。 杨靖,乃是堂堂刑部尚书,却死在了王五杨叶争妻这么一个升斗小民组成的小案上,这是何等的滑稽? 而现在李祺要故技重施,在一个任何人都不会重视的小案上,设计一个天大的陷阱出来! 这一次要杀的就不仅仅是一个刑部尚书了! 前礼部尚书李原名,以及现任吏部尚书詹徽,都是他的目标! 第12章 寡妇陈请泪蹒跚 李祺一句话,刑部院中顿时忙碌了起来,他带来的大批文员跟着刑部官吏跑进跑出,将一沓沓卷宗放入专门腾出来的空屋中。 “驸马,这便是存放在刑部中有关于寡妇告夫家的案件卷宗,还请查收。” “辛苦陈侍郎。” 卷宗的数量并不算多。 直到现在陈英都不知道李祺到底要做什么,婚姻案件本就太小,这些卷宗中基本上不会有收继婚的案例。 王五杨叶争妻案,若不是王五一直坚持不懈往上告,又涉及到杨叶这个军户,那种案件一般根本到不了司法地步。 李祺走到那些卷宗旁。 在他休沐的这半个月中,他并不是一直都在陪着临安公主,当年推动韩国公府覆灭的杨靖死了,现在摆在明面上的敌人,还剩下前礼部尚书李原名,以及吏部尚书詹徽。 恰巧他知道一件发生在李原名家族中的轶事,于是做了一些针对李原名和詹徽的布置。 而这桩轶事记载于刑部的卷宗中,这便是今日李祺异常举动的背后原因。 李祺一一翻阅过去,没用多长时间,他翻阅的手一顿,将他要找的那李卷宗取出来,细细看去。 这就是发生在李原名所在的李氏家族中的那件案子。 这个案件中的各种事实,完美符合他的需求,乃是铸造利剑的上佳材料! 李原名必将死于此剑之下! 李祺扬起手中的卷宗,“本官看到了一份卷宗,便以此为例,烦请陈侍郎派人将案宗上的原告、被告双方带到衙门来,就说本官要升堂、重审此案!” 陈英一方面派人去将卷宗上的双方唤来,一方面看起了卷宗上的记载。 既然李祺要重审此案,这实际上就是说之前的判决不对,他要改判! 这起案件前因后果是很清晰的。 “原告姓刘,夫家姓李,人称李刘氏、刘三娘子,洪武十七年八月嫁于应天府六合县李氏李德祖。 洪武十九年三月,夫妻二人生下长子李虎头。 洪武二十二年五月,李德祖病死,留下孤儿寡母。 因李虎头年幼,为了养育李虎头,李刘氏决定守节,洪武二十二年八月,李刘氏前往六合县衙状告李德祖的兄弟抢夺她的嫁妆,抢夺亡夫留给儿子的遗产。 六合县令认为宗族一体,李刘氏不识大体,离间亲属,念在李虎头年幼,不予惩戒,此案了结。” 陈英看完之后,微微皱起眉头,疑惑道:“驸马,这判的不是很合理吗?” 李祺见状道:“不急,待本官判完再说。” 他心中冷笑,王五杨叶争妻案你们也觉得杨靖做的没问题,但他死了。 若是让你们看出其中的玄机,我还怎么用它来钓李原名上钩? 陈英很是敏锐,捕捉到了李祺眼底闪过的寒光,他突然想到了什么事情,六合县貌似是前礼部尚书李原名的籍贯所在地。 那刘三娘子所状告的李氏宗族? 岂非是…… 他猛然打了个寒战。 …… 原被告双方都在应天府附近,仅仅一日,刘三娘子、李虎头、李德祖的大兄李耀祖、二兄李光祖,以及李氏族长、刘三娘子的公婆,都来到了刑部中。 这是李祺第一次坐堂审案,原被告皆跪伏于地,口称上官,他抬头望下。 刘三娘子按照记载是二十二岁,但看她皮肤粗糙、蓬头垢面的样子,便知道这两年日子过的很差,应该说她还能活着出现在这里,已经是极大的幸运。 二人对视一眼,一闪而过。 李祺没有废话,重重一拍惊堂木。 陈英高喝道:“李刘氏,堂官乃是驸马,他察查卷宗,认为当初你所告之诉状,存有冤屈,你今日可重新告官,若真有冤屈,驸马会还你一个公道!” 对这桩案件,李祺脑海中早就有了结果,审案不过是走个过场而已。 当然,在这个过程中,他会给刘三娘子一个公道,正如王五杨叶争妻案中,王五和茹娘,得到了公道。 好似那惊堂木之声将刘三娘子惊醒一般,她抖了一下身子,抬头望了李祺一眼,突然砰砰磕了三个响头,大声哭泣道:“青天大老爷,民妇有冤啊! 李氏简直不是人!” 李祺沉声道:“有何冤屈,速速道来!” 刘三娘子声嘶力竭的喊起来,泪水如泉水般涌出,堂中充斥着她的嘶吼控诉。 李耀祖脸色瞬间大变,怒骂道:“你这贱人,在上官面前胡说八道什么?驸马,这贱人疯疯癫癫,说话算不……” 李祺面无表情道:“李耀祖扰乱公堂秩序,拖出去,打十大板!” “驸马饶命!草民知错了!” 两个锦衣卫拖着他走向堂外,而后响起咚咚咚的声音,李祺又望向刘三娘子,道:“李刘氏,有何冤屈,速速道来,若是胆敢诬告蒙骗,大刑侍候!” 伴随着堂外那咚咚咚的打板子声,刘三娘子的眼睛越来越亮,她望着坐在上首的李祺,想到前几日那个贵人和自己说过的话,全部都是真的! 她咚咚磕了三个头,而后才抬头道:“驸马在上。 民妇的亡夫于洪武二十二年五月病死,只余下一个稚童,为了养活幼子,民妇立志守节。” 李祺没说话,但是眼睛已经微微眯起。 案情到了这里,对于其他人来说,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但李祺已经嗅到了他想要的东西。 但这还不够。 他之后的判决非常吸引人眼球,他要把刘三娘子之案闹大,闹得人尽皆知,闹得天下不宁,闹得四海之人都来攻讦他! 刘三娘子凄声道:“李耀祖、李光祖兄弟,以及公婆几次三番逼迫民妇改嫁给他们一人。” 说到这里就连陈英都听不下去了,“诗书之族,如何这般无耻,竟然强逼节妇改嫁!” “他们恬不知耻的说什么,不愿意让亡夫的家资落到外人手中,实际上他们将亡夫所有家产都夺走了。 李氏族长见我孤儿寡母,想要侵吞亡夫的土地和财产,说什么宗族一体,不分彼此,实际上想要谋夺亡夫的土地。 民妇不愿接受,却毫无办法,那些土地早就不知到了何人名下,他们用各种方法逼迫,民妇实在是忍无可忍才告官。 但是六合县官说李耀祖和李光祖兄弟是亡夫的亲兄弟,可以继承财产,况且宗族之内本就不分彼此,他们并没有夺走亡夫的财产,至于亡夫的土地,本就是宗族内部的家务事,他不便干预。 这两年民妇全靠为人做工维持生计,养活幼子,再这样下去,民妇唯有死路一条了! 求大老爷为民妇和幼子做主啊!” 刘三娘子声音凄厉,听者伤心,闻者流泪。 第13章 生死皆于堂上请 刘三娘子道出实情后,堂中一时寂静。 而后有人叹息道:“这李氏宗族真是豺狼之窝,李虎头可是李氏的子孙,却被这么对待,就算是夺走资产,至少也要留下足以养育的资财。” “当初的判决也没什么大错,宗族内本就如此,要怪只能怪李氏宗族中的人太过于狠心。” 自然有人有不同意见,“这怎么能没错呢?刘三娘子已经守节,宗族内为什么还要强占她亡夫的财产?” “没错,按照惯例,寡妇守节后,就能够继承财产,李氏兄弟强逼寡妇改嫁,应该严惩才对!” 院中以及堂中众学子纷纷议论着,表达着自己的意见,他们都认为整体上没有大问题。 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朝廷一般是不管宗族内部事务的,李德祖死后,宗族内部根据家法、家规来分配遗产是非常正常的事情。 不要说分配遗产,宗族内甚至可以直接将奸夫淫妇浸猪笼,杀人都没事,更不用说这个了。 只不过一般宗族不像是李氏宗族这么狠毒,这么对待孤儿寡母,有失人望。 听着这些议论声,刘三娘子脸上再次布满了绝望,希冀着望着李祺。 李氏族长和李氏两兄弟等人喜笑颜开,他们有恃无恐,就是因为都是按照规矩做事的,自古(元朝)以来就是如此。 这李刘氏几次三番闹事,真是该死,这次回到宗族后,留不得她了! 在刘三娘子说完后,李祺没有直接判决,而是按照流程又问被告:“被告可有什么需要补充的? 刘三娘子所说可有什么不妥隐瞒之处?本官秉公执法,绝不偏袒任何人!” 众人闻言纷纷不自觉的点头,陈英有些奇怪的望了李祺一眼,心中暗自猜测这位驸马爷搞出这么大的阵仗,难不成还真的要维持原判不成? 李氏族长拱手道:“回驸马话,李氏乃是诗书之族,最是谨守礼节,这族中规矩都是资善公他老人家定下的,他老人家乃是鸿学大儒,定下的规矩又怎么会错呢?还望驸马明鉴。” 李祺眼神一凝,“你说的资善公,可是已经致仕的前礼部尚书李原名李尚书?” 李氏宗族众人已经抖擞起来了,这一幕幕实在是太熟悉了,与当初他们在六合县衙的情形一模一样。 李氏族长满脸笑意道:“回驸马话,正是李尚书!” 殿中众人顿时皆吸了一口冷气,没想到这六合县李氏,竟然有这么大的来头! 李原名可不仅仅是前尚书那么简单,他是鸿学大儒,声望极高,称得上桃李满天下,即便是致仕,影响力也极大。 “咚!” 重重的惊堂木拍下,众人抬头一看,堂上的驸马面无表情,在官服衬托下,宛如庙中的神像。 不对劲! “既然原告被告都已经陈述完毕,没有再补充的,那此案原委,本官皆以知晓。” 堂中的李氏众人期待的望向李祺,院中的众学子、刑部官吏,皆带着好奇。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李祺眼中,他一一望过去。 李氏宗族众人希望自己能够维持原判,而且也相信李祺会维持原判。 自从族中出了一位尚书后,做事一向无往而不利。 刑部左侍郎陈英好奇自己会不会改判,大多数都好奇自己会怎么改判。 刘三娘子希望自己能够遵守承诺,带给她一条活路,让她知道这世上有青天! 所以她赌上了自己的性命,来到这里再次状告李氏宗族。 李祺自己呢? 他遵从自己的本心而为。 他从这些人的身上,看到了许多背后的人。 死去的江浦县令赵成,杖毙的锦衣卫,凌迟而死的刑部尚书杨靖。 有多少大人物在盯着刑部这里? 有多少人不曾露过面却想要寻找他的弱点? 在杨靖突然被处以极刑后,他派系中的那些人,更是对自己欲杀之而后快了吧? 李原名,现吏部尚书詹徽,恐怕在时时刻刻盯着自己露出破绽吧? 李祺从来不曾忘记,在这座煊赫浮华的京城中,他几乎没有朋友,却处处皆是敌人! 李氏宗族的对与错。 刘三娘子的生与死。 只在李祺的一言一语之中,他现在就能够赐予她新生。 可李祺自己,却依旧如无根的浮萍,飘荡在翻腾的汪洋之上,随时都有倾覆的风险。 唯有一路披荆斩棘,如同杀杨靖一般,将所有敌人都斩杀才能让自己安然无恙。 “今日便以刘三娘子为饵,本驸马钓一钓愿上钩者!” 想到这里,李祺当即宣判道:“刘三娘子案,原系六合县审,又交于应天府,皆判李氏宗族、公婆、李氏兄弟无罪,本官以为此判荒谬至极! 本官判决如下: 李德祖有幼子在世,其生前所遗留土地、财物皆归幼子所有,暂由李刘氏保管,李氏宗族不得干涉; 李刘氏不曾改嫁,又有子嗣,鉴于李氏宗族狠戾恶毒,判李刘氏携嫁妆归家或独立生活,李氏宗族不得强占; 李氏兄弟、李刘氏公婆、李氏族长皆判流放一年; 李刘氏既立志守节,又上告官府,判令其终生不得改嫁,养育李德祖幼子,日后若有与外男通奸、或故意致幼子身亡,斩立决! 原六合县县令,沾染胡俗,将其抓入应天府,本官要再审问他一番。 判令已下,即刻执行! 敢有不从者,当斩!当流!” 判决一出,满堂寂静,几乎每个人皆是瞠目结舌,不敢置信! ———— 众所周知,游牧民族中盛行收继婚制度,这实际上是一种现实催生出来的遗产继承制度。 和主要在当地生活的农耕民族不同,游牧民族一旦嫁女儿可能终生不会再见,对于一个部落来说,这相当于折损劳动力,所以在游牧习俗中,婆家人要向娘家人支付一笔高额的买断费用,即事实上的卖女儿,这是高额彩礼制度的由来。 女人死了丈夫,但这个女人还是部族买回来的财产,不可能让她回到娘家去,更不可能让她带走部落的财产,于是便由亲属继承,这便是收继婚制度诞生的缘由。 这种婚姻制度太过于违反汉人的伦理道德和财产制度,遭到了强烈的抵制,但元代的税收制度要求户数不能减少,必须推行收继婚制。 汉人女性想要避免大伯子或者小叔子收继,又不可能违反元朝皇帝的意志,在激烈的博弈后,最终让汉人和蒙古统治者都能接受的方式,就是女人宣布守节。 只要女人不改嫁,留在夫家继续为夫家(部落)做贡献,她就能够支配掌握亡夫的遗产,因为她依旧是夫家(部落)的一份子,而元帝国则依旧可以从寡妇为户主的户中收取赋税以及徭役等。 这便是寡妇守节在元朝突然盛行,守节人数远超过去所有朝代的根本原因! 而曾经在两宋时期无人问津的程朱理学,借着蒙古的习惯法与汉人传统在婚姻、伦理、道德、财产制度剧烈冲突之际,在思想领域攻城略地,并成功与蒙古人合流,成为了官学!——《宋元时代的儒学与蒙古人》 第14章 为道纵死心如铁 对判决不服的李氏族人被锦衣卫直接丢了出去。 刘三娘子泪如雨下,贵人没有欺骗自己,这世上依旧有青天,她磕头感谢,而后深一脚、浅一脚,如同踩在云端一般离开。 刑部院中一片喧哗,众人纷纷交头接耳。 这份判决几乎完全推翻了之前的判决,对李氏宗族可谓是重判,对刘三娘子则是新生! 陈英摇了摇头,“驸马,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很多人都会非议你的,刘三娘子不过一介草民,苦一苦且罢。” 李祺将这一切都收入眼中,平静道:“庄子曾说过一句话,在下很喜欢,今日送于诸君,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 纵然天下人都非议我,我只秉持正道而行。”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 陈英没想到李祺竟会如此,“正道?是何正道?” 陈英在问他所说的正道是什么,他带来的众学子士人也在望着他,所有人都对他为什么这么判决感到好奇。 李祺没有解释,只说了一句,“时机未到,日后诸君会知晓的。” 他走到堂外,束手沉思。 刘三娘子一案,重罚了李氏宗族,打了李原名的脸,以及之后对六合县县令的盘问,目的都是将李原名攀咬出来。 不仅仅是韩国公府的家仇。 还有大局使然。 李祺和朱元璋的君臣约定中,朱元璋给他办案的权力,而他则负责搅乱士林,抢夺士林话语权。 那李祺就要直面士林领袖,挑战、而后战胜。 恰好推动韩国公府覆灭的元凶之一,原礼部尚书李原名,正是享誉天下的大儒之一! 李祺自然就选中了李原名,搅乱士林的同时,顺便把自己仇人的骨灰都扬了,这是双赢。 但李原名与杨靖不同。 杨靖只是官员,而李原名则是山中高士一般的人物,是当世声望卓著的大儒,且极知进退。 洪武二十三年,李原名对付完韩国公府后,就急流勇退,直接致仕了。 这种喜欢藏在暗中的老鼠,如果不抛出足够诱人的饵料,他是不会出来的! 刘三娘子之事,是李祺清查胡俗后办的第一件案子,这是一个风向标,天下人都要关注。 李原名那种聪明人,绝对能够猜到,李祺在针对他,相当于李祺明牌告诉李原名,我已经知道了你所做之事,你应战吗? 这是李祺以身入局,以身为饵,要钓李原名上钩。 …… 从杨靖死后,就一直都在暗中关注李祺的李原名和詹徽,在刘三娘子上堂时,就已经知晓此事。 二人相见后颇有些唏嘘,上一次杨靖还在,这次却物是人非。 詹徽道:“李祺这次搞出这么大的阵仗,而且直接针对资善公你的宗族,想来是那件事已经泄露,再没有什么侥幸了。” 李原名脸色阴沉,“李祺剑指李氏,意在老夫。” 杨靖死后,詹李二人有过一次通信,最终猜测杨靖暴露,是因为指使江浦县令赵成之事。 那件事他们二人都没有参与。 如今李祺冒天下之大不韪,掀起刘三娘子案这么大的风波,必然是要报仇。 “既然没了侥幸,那便斗上一斗,当初强盛的韩国公府尚且覆灭,区区一个戴罪之身又有何惧? 此番李祺复仇心切,甫一得势就迫不及待的牵连公卿,还累及天下宗族,上下俱罪! 愚蠢至极! 他既然亲自制作了刀子递过来,不捅死他岂不是对不住这么好的机会?” 李原名沉吟,“资善,你是当今天官,御史方面你来发动,在朝中参他。 老夫则暗中推波助澜,他重罚李氏,触及的可不仅仅是李氏宗族,而是无数由宗族所供养的士子。 老夫在士林有些名望,便召集学生联名上奏,庙堂之上、江湖之中,处处喊打喊杀,他定无路可走!” 如今的大明朝没有宰相,吏部尚书号称天官,是名副其实的万官之上。 詹徽同时还兼任都察院长官,左都御史的职位,弹劾官员的权力和提拔官员的权力,都在他手中,不知有多少官员想要得到詹徽的青睐。 况且詹徽不是贫寒出身,他父亲詹同也是大明朝的一任吏部尚书,两世皆为天官,底蕴深厚。 他一声令下,无数官吏会为他做马前卒。 李原名也不可小觑,他担任礼部尚书多年,又是享誉海内的大儒,称得上是桃李满天下。 其在士林中的声望远超詹徽,不要看他已经致仕,依旧能够搅动风云,某种程度上比詹徽还要难对付,已经死去的杨靖,比起这二人来,都差了一个级别。 正常情况下,想要搞死这二人是不容易的,必须要涉及到极其严重的政治问题,才有机会。 “资善公。” 詹徽道,说来很巧,詹徽和李原名二人的字都是资善。 “徽认为让事件再多发酵一下,如今李祺可能正得圣宠,贸然弹劾定然不妥。 此番他得罪的人不仅仅是我们二人,等民间的舆论发酵一下,我们再携着滚滚大势,直接将其碾死!” 詹李二人对视一眼,同时哈哈大笑起来。 …… 在李祺、李原名、詹徽等一干有心人的宣传之下。 刘三娘子案的改判结果,很快就传遍了京城,市井中到处都是讨论这件事的。 相比较完全依附于宗族势力而生的乡村百姓,生活状态更接近于市民阶层的京城百姓,反应并没有那么强烈。 只是议论着李氏宗族的狠毒,可怜刘三娘子的不幸。 但是盘踞在京城中的无数学子,直接炸了锅。 这是在挑战他们的认知。 大明京城本就在南方,这里自然是南方学子的大本营。 他们都是由宗族供养而出,又是宗族体系的得利者。 李祺的改判在他们看来,堪称背弃纲常、无法无道,简直是人神所共愤! 而李祺则无视外间风风雨雨,依旧点卯查案。 刑部堂中,李祺静静望着窗外,明明正值盛夏,他却仿佛看到了草木枯黄,叶落花凋。 秋风凋落之日,风高杀人之时。 ———— 时士林沸腾,怨声四起,陈英问祺可悔,祺曰:“余借旧宋辛弃疾之语,曰:为道纵死心如铁!” 铿锵如金,亦如磐石!——《明史·李祺传》 第15章 大道之上辨善恶 “原六合县县令、县丞、主簿、典史等一干人等,以胡俗断案,判流一年,杖三十。” “原句容县一干官吏,以胡俗断案,判流一年,杖三十。” “原应天府……” 刘三娘子案是李祺特意安排的,而有些案件时间比较久远,就没有那么简单。 当然,虽然慢,但依旧稳步向前推进。 刑部中不断有案子的判决被推翻,而当初审判那些案子的官员,全部都被处以沾染胡俗而下狱后。 那些宗族培养出来的读书人自然要对李祺口诛笔伐,再加上李原名等人的推波助澜,声势颇为浩大。 京中暗流涌动的越来越厉害。 尤其是许多人都知道了六合县李氏家族是李原名的宗族后,这件事就愈发紧张。 李祺正常自刑部点卯下堂,一行人随着他走出衙门,许多人向他躬身行礼,“李师慢走。” 经过这数月的相处,李祺已经成功折服了几乎所有人。 之前皇帝本就将李祺的文章通传京中,如今众人朝夕相处,李祺对儒家经典几乎是随手拈来,且总有自己独特的见解。 无论何等疑难,都随口而解,他已经被众人奉为大儒贤人。 这些时日以来,南方士子固然暗流汹涌,但为李祺说话的士子亦是不少。 李祺与众人作别,正要上马车离开,却猛然听到一句大喝,“李祺!” 堂部之前众人齐齐望向声音来处,只见上百身着国子监监生服饰的学子错落而来,呼喊李祺的正是为首之人,满脸义愤填膺。 来者不善! 陈英立刻上前怒喝道:“阁部重地,岂容尔等喧哗!” “李祺,你背弃伦常,难道只会躲在阁部之内,而不敢面对天下之人吗?” “李祺,你不敬祖宗,当以死谢罪!” “李祺,你不遵天道,有何面目立于朝堂之上!” 本要作别的众北方学子哗啦一下将李祺围在身后,双方一时竟然对峙起来。 “你们这些北方人,平日里就不学无术,连年考不上科举,不好好去温书,竟然去捧李祺,妄图攀附,甚是可笑。” “是高扬,国子监中最善辩之人,李原名李尚书的高徒。” 平日里在国子监中就不对付的一群人,此刻相见,自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对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李祺心中一点都不震惊,他早有准备。 这些学子都是李原名所发动,这可真是大明特色,历代政治强人,诸如张居正、高拱等都经历过。 围在他身前的北方学子有些心虚。 从大明开国以来,历届科举北方都考不过南方,差距极大,这让他们在国子监里面也抬不起头来。 李祺眼见围上来的人越来越多,心中一动,于是从后方走上前来,“方才听诸位言辞激烈讨伐本官,俨然十恶不赦之人,本官自认笃行正道,恪守圣人教诲,为何诸位对我恶意如此之大,莫不是有大奸大恶之人在背后诋毁?” 对面名为高扬的监生怒喝道:“笃行正道?你笃行什么正道?是倒反天罡,毁族灭道的正道吗?” 陈英本想再开口,听到正道二字,立时住了脚,他已经看出这是李祺的文字陷阱。 果然,李祺朗声道:“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正道自然便是仁义之道! 能知仁义,能辨是非,能察善恶,便是天下正道!” 场中一时寂静,如今天下虽然流传的是程朱之学,但所谓四书,孔孟二圣才是源头,仁义始终是儒家的核心。 “满嘴仁义之言,可你所做之事,又如何当得起仁义二字?刘三娘子案……” 李祺厉声打断,“刘三娘子案如何?! 上天尚且有好生之德,李氏宗族逼迫孤儿寡母,使他们不能活于青天之下,这难道是仁吗? 李德祖尸骨未寒,遗孀幼子便弃之不顾,甚至还要夺走家产,这难道是宗族的义吗? 李氏宗族,鲜廉寡耻,满是禽兽虎狼之辈,还妄称什么诗书之族,简直可笑至极。 尔等书生,今日能够立于京城之中,求学于国子监之内,身着华衣,饱饮珍馐,难道也是踏着刘三娘子这等孀妇、李虎头这等失祜幼子的尸身骨血而来的吗?” 一言既出,满街寂静,诛心之论,莫有过者! “你!你!你血口喷人!” 李祺愈发严厉道:“本官血口喷人? 心中尚存善念之人,便会怜惜寡母幼子不易,京城中的普通百姓尚且知道何为善恶,尔等读了些书,将人肝人心都读成了狼心狗肺,如此品行败坏之辈,如何能相信你们,为官一任,施父母慈心!” “驸马爷说的好!” “驸马爷真是青天大老爷啊!” “欺负孤儿寡母,真是让人不齿!” 街巷两边,到处都是凑热闹的京城百姓喝彩之声。 “噗!” 李祺厉声呵斥,又听到、见到周围百姓的指指点点,与李祺对峙的学子竟直接气的吐血。 这下不仅仅是周围百姓的喝彩之声更高,甚至就连李祺周围的北方学子也纷纷然叫好起来。 “果真不愧是李师!” “高扬往日自负善辩,如今还不是一败涂地。” “道理高下,一看便知,这便是李师曾说过四句教中,心中有恶,遂不知理的道理吧。” 陈英全程目睹这一幕幕,知晓双方根本就不是一个级别的,这位驸马爷天资纵横,几乎能够从世间的每一件事中通晓道理,是“格物致知”的天才。 若非他地位还略高一些,他都想要拜入李祺门下了。 “不知这四句教是什么?” “回侍郎话,这是李师曾对我等所言的善恶之论,也是断案的根本。” 众人相互对视,而后齐声笑道:“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 又像是故意向那些来者不善的南方士子道:“李师曾经说过,天下大事每发策略,天下之案每断于堂,不在于循规按律,而在于能否使天下之人从善,小到一家一族,大到一省一国,皆是如此。” 陈英呢喃道:“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 耳目一新,又似有天理,这等胜言,若是不能使天下人知晓,是天下人的遗憾啊!” 场外的老百姓听不懂,但是场内都是深研理学的读书人,怎么可能感觉不到,皆是脸色煞白。 高扬心知今日不仅没能让李祺丢脸,反而让他扬名,更是气恼,又是一口血喷出,脸色苍白,“快走,这不是我们能对付的了的,去找老师。” 一行人气势汹汹而来,灰溜溜而走,一时成为笑谈。 陈英上前拱手道:“驸马有大才,四句振聋发聩,英远不如也,今日再度扬名,位列天下大儒之日,为时不远了。 只是接下来,驸马要小心了,风霜刀剑,犹未可知。” 说到最后,陈英的表情有些意味深长,李祺微微眯起了眼睛,“多谢陈侍郎,祺正唯恐不乱。” 【你在京城士子、百姓中的影响力再次增加了,个人声望+1,当前声望53。】 ———— 李文正公问曰:“万卷经典,道道不同,岂正道一言以蔽之?”李子曰:“天下如风如水,吾持正道而行,吾心澄如明镜,天下随吾而行!”——《李子语录》 第16章 相鼠尤言昭德行 李祺回到公主府中,临安公主还不知道方才之事。 她抱着已经三个月大的李显穆来到书房中,“驸马,今日太子哥哥送信来,说你上次写的《蒙元风俗考》新颖有趣,让他大开眼界,称赞你是当世第一元史大家,待来年开春他回京后,让你在宫中开经筵,好好为皇子皇孙们讲讲前朝之事。” 陡然听到朱标的名字,李祺一时竟有些恍惚。 金陵、应天、南京乃是历朝古都,号称有兴王之气,但唐朝刘禹锡曾写下“王濬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之诗,又因金陵王朝总是短命,让此地蒙上几层阴影。 朱元璋早有迁都之心。 于是派朱标出巡西安洛阳,考察迁都事宜。 但人算不如天算。 李祺知道,来年开春朱标回来后,就会一病不起,于洪武二十五年四月病逝,仔细算算,竟然只剩下几个月了。 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事情,他也只能提前做好准备,以应对即将到来的政坛大变。 况且蓝玉案是个清剿仇人的大好机会,靖宁侯府逼死他三妹妹的事情,他永远不会忘记。 “驸马!夫君!” 临安公主见到李祺竟然出神,又唤了两声,李祺回过身来笑道:“等太子回来再谈,这次进宫父皇可有说什么?” 临安公主为李祺亲手奉上热茶,道:“父皇说最近国子监学子在不断联名上书,弹劾你的官员级别也在变高,不过他都没有理睬,让你继续办案即可。” 詹徽加上那些宗族培养出来的官员都在发力,如同雪花般的弹劾奏章飞往宫中。 但一直没能将李祺逼出来,所以才有了今日国子监学子直接面对面逼宫之事。 李祺知道,皇帝对他这么快就能引来大批士子反对是非常满意的。 他是皇帝手中的刀,若是他和士林一团和气,那皇帝就要降下雷霆之怒。 而现在这种情况,主动权则握在皇帝手中,他想要保李祺,就可以用威望按下不表,想要杀李祺,就可以“顺从民意”。 朱元璋自然也看过蒙元风俗考,对李祺想要做的事情大致明白,接下来只等一个重量级的人物上钩,做李祺的对手即可。 对皇帝来说,任何一个享誉士林的人都可以充当李祺的对手,他的目的是在士林中立起一杆皇旗! 可对于李祺而言,这个人只能是李原名! 所以他搞出了刘三娘子案,要牵连李原名,只是这还不够,此案的作用是打草惊蛇,让李原名生出报复之心,真正的杀招还在后面。 李祺的手指落在一张宣旨之上,上面写着三个铁钩般的字——“继承法”。 “李原名,你这只阴沟里的老鼠,灶台下的蟑螂,永远都见不得天光,这次就让你最信任的学生,来把你赶到青天白日之下!” …… 李府,正堂。 李原名坐在堂中,左右各坐着五六人,有身着官服的,有身着国子监监生服饰的,皆是李原名的弟子。 “老师,李祺步步紧逼,若是再让刘三娘子案发展下去,岂不是纲常不在?道理不存?” “李祺此番在京中扬名,声势必然大振,那些北方蛮子若是都聚集在他麾下,岂不是道统衰微之相?” 皇帝对李祺的回护之心昭然若揭,而李祺要么在公主府,要么在刑部,无论怎么骂都不露面,让众人无可奈何。 今日前往逼宫,却让李祺扬名,众人越想越气。 李原名没想到李祺没有被逼出来,反而自己的学生先上门逼自己上书了。 他是不想这么快亲自出手的,这样只会让李祺有防备之心,但细细想来,竟然不得不亲自出手。 今日之事他已知晓,李祺的确是有惊人的才华,若是再发展下去,定然是一尊能够聚拢门生的大儒。 尤其是那些本就处于边缘的北方学子,定然会主动拜到他的门下。 他本来以为只要御史弹劾,加上国子监学子联名上书,李祺就不得不现身回应,而后他便能用深厚的学识,将李祺击溃。 但皇帝将这些都压下来了。 今日李原名的学生上门找他出山,是因为大明朝堂上的一条规矩,平日王不见王,但一旦九卿级别的官员亲自上书弹劾,那另外一人就必须要回应。 詹徽之所以不出手,是因为他乃是现任的吏部尚书,出手有结党的嫌疑,让李原名这个已经致仕又有巨大声望的大儒出手,再好不过。 “我等皆是人微言轻之辈,不被上位重视! 老师声望著于四海,德行昭如日月,曾高居庙堂之上,乃是九卿之首,执掌天下礼教,又于士林著书,天下不知多少学子仰慕。 如今天下之人皆在看着老师,若是老师愿意振臂一呼,天下士子必将群起响应,上位必将重视,李祺也不再能躲躲藏藏,只能露面! 老师! 为了朱子之学,为了天下大道,为了纲常伦理,还请老师出山啊!” 这一番慷慨激昂的话,顿时引起众人热血翻腾,齐齐朗声道:“请老师出山!” 可李原名在犹豫! 他揪着自己精心打理的胡须,深深皱着眉头,犹豫不决,难以下断。 他认为自己是筹画的谋士,是帷幄中的利刃,是一言而胜百万军的智者,而不是冲锋陷阵的莽夫,不是持刀泣血的武将。 他在血腥的洪武年间一路走来,身边的人来来去去。 当初在士林中声望远胜过他的宋濂,被流放至死;当初权力远胜于他的胡惟庸被赐死;当初根本瞧不上他的李善长,亦在他的推动下公府覆灭,家破人亡。 只有他最终安然致仕,享受着天下学子的敬仰。 人总是会美化自己,李原名一辈子玩弄阴谋诡计,躲躲藏藏,他只觉得自己聪慧了得,不会觉得自己懦弱不堪。 没想到,临了却被李祺用堂皇大道逼迫到了这里。 古来那些足智多谋的谋士为何只能屈居人下! 因为能够引领天下作为领袖的,要有一马当先的勇气。 阴谋终究是小道。 朱元璋为何欣赏李祺,因为不论李祺怀着何种心思,可他敢于上阵一搏! 李原名往日极是享受学生仰慕的目光,可今日却只觉灼灼若流火。 今日若是不答应众多学子的请求,他可能会大失人望! 又想到那些因为刘三娘子案而牵连下狱的官员,李祺锋刃的寒芒几乎已经要指到他的面目之上。 百般计算,犹豫踌躇,最终李原名还是只能应下,“为师会亲自上书陛下,请求严惩李祺!” 堂中顿时响起一阵欢呼,而后归为齐齐一声:“弟子为老师贺!” …… 吏部尚书府,詹徽正在用餐,管家匆匆走进将李原名决定上书的事情传来。 詹徽感受着铺面而来的寒意,轻声自语道:“资善公,希望你一个人就能收拾掉李祺,若是本官也要出手,那事态可就不容易控制了。” 他担心皇帝的视线会垂落下来。 院中有寒鸦凄切,俄而响起下人驱赶的声音,声声入耳萦绕不绝。 詹徽只觉心中有丝丝寒意。 ———— 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 相鼠有齿,人而无止!人而无止,不死何俟? 相鼠有体,人而无礼,人而无礼!胡不遄死?——《国风·鄘风·相鼠》 第17章 奉天殿唇枪舌战 天不曾亮时,群臣便已擎着火把聚于宫前,当早已致仕的李原名出现后,无论文臣武官,皆侧目而视。 有大事发生! 东边天际一抹鱼肚泛白,群臣入朝! 九重天阙一开,神皇于累累高阶之上降下雷霆之音。 侍从宦官高呼,“有事启奏!” 李原名从列中迈步而出,叩首,“臣李原名,弹劾驸马李祺,攻讦圣人、逆反圣道,使天下怨声沸腾,累及社稷,当重罚之,以儆效尤!” 文官大多对此事三缄其口,李原名和李祺的争斗,不关他们的事。 武官勋贵一方,则心思各不相同,先前没人会想到,李氏竟然能杀回京城,还搞出这么大的声势。 韩国公府的势力已经被瓜分完了,有很大一部分落到了他们手里,不可能再吐出去。 皇帝威严的声音自上首落下:“传召驸马李祺入宫!” 李原名心中一松,看来皇帝对李祺的回护没那么夸张,否则就该避免让二人见面。 因为这必是一场龙争虎斗,而李祺不可能是他的对手。 李祺若是输了,定然会失去圣眷,刚刚有点起色的李氏将会再次被打落深渊。 李原名若是输了,则一世清名被毁,无论是儒学宗师的地位,还是在士林的领袖地位都会毁于一旦。 这一场争斗虽然不分生死,但注定要将另外一个人踩在脚下,不得翻身。 殿中有袅袅檀香,在寂静无声的殿中直直向上飘去。 …… 临安公主府,宫使等在府中。 临安公主为李祺整理好上朝的衣裳,“驸马此去……” 她想要说些什么,最终没再说,只道:“早些回来,妾身和穆儿等你。” 李显穆咿呀咿呀的伸手,他还不会说话,但已经显出了天生的聪慧。 “穆儿,看为父给你博出个堂皇之路来。” 李祺神色肃穆,又在堂中为李家死难的七十三口上香。 走到院中,但见院墙高耸,围着那座青天。 晨间清风抚来,一阵清爽,心中却思绪万千。 自穿越而来,他心知李氏仇恨众多,纵然有皇帝护着,但稍有不慎就是不见天日的下场。 于是步步为营,事事算计。 筹谋数月刺死了刑部尚书杨靖,却得知了礼部尚书和吏部尚书皆是同谋,半分也不敢放松。 但他终究不是陈平那样的阴谋之辈,最终还是决定堂皇正大和李原名决战。 到今日,终于要见得成果。 “待二贼授首,李氏之仇便报了大半,你们也能安息。” 他再不犹豫,龙行虎步的走出公主府,宫使随行,上了马车,回身望去,临安公主带着三个儿子,侯在府门前望着他,眼底透着担忧,面上却是温和之色。 他不再多看,放下车帘,道一声:“走!” …… 自穿越而来,李祺不是第一次来皇宫,却还是第一次来上朝,沿着青石阶抬步而上,望着那巍峨的奉天殿,李祺扶了扶冠冕,顶着满殿群臣的目光,目不斜视的踏入殿中行礼。 朱元璋掩住眼底的笑意,对李原名道:“李卿,既然李祺到了,你便将方才所弹劾的再说一遍,好叫李祺听清楚。” 李祺目光落到李原名身上,平静问道:“不知资善先生方才弹劾了什么?” 李原名回望,高声道:“李祺,圣上任命你为风俗察查大使,是为了让你维护大明江山社稷,不是为了让你倒反天罡,败坏纲常人伦,不是让你攻讦圣人,逆反大道,致使天下失序,阴阳倒转,长此以往,岂非国之不国!” “李祺你可有话辩解?” 李祺向上位拱手,依旧平静,“回陛下,数月以来,臣在刑部改判旧案,多有成就,朝中并没有什么反对之声。 李原名怕是老糊涂了。” 百官闻言皆是一乐,一上来交锋就这么刺激。 不过对李祺所言,众人倒是认可。 先前李祺被任命为风俗察查大使,可以察查京城各衙门,那时他们还以为李祺会横行无忌。 结果李祺竟然只在刑部、大理寺中转悠,而且翻案翻得都是类似于刘三娘子这种小案。 刘三娘子这种案件,只有士林、民间才会关注。 对于那些皇亲国戚、勋贵武将以及事不关己的高官来说,只是看个笑话而已。 这自然是李祺故意为之,他又不是疯了,真要搞到举世皆敌的地步。 刘三娘子这件案子,旗帜鲜明攻击的是李原名,往大了说是民间的宗族,再往上说是传统派的大儒,是士林。 他并没有直接广泛的攻击朝堂上的达官显贵,所以很多达官显贵都在此事中选择袖手旁观。 若非吏部尚书詹徽本就和李祺有仇,他此刻也只会高高挂起,不会和李祺对上。 这是斗争的艺术,把朋友搞得多多的,敌人搞得少少的。 “你!” 李原名没想到李祺上一句还礼貌的称呼“资善先生”,下一句就直接“李原名老糊涂”。 朱元璋忍住笑意,道:“既然你们二人有分歧,便论一论理,辨一辨经,看看到底是谁对谁错,有满堂公卿为你们做见证,岂不美哉?” 来了! 局势终于到这一步了! 殿中群臣皆是精神一振,李原名是当世大儒,李祺归京以来声名鹊起,号称“天纵”,这二人的对决该多精彩。 李祺不置可否,“李原名你年纪大了,那便由你先出言列出条例吧。” 李原名面皮抽了抽,强压怒气,一上来就使出扣帽子大法,“驸马所翻之案,每一件都颇失人望。 我朝以朱子之学为立国之本。 刘三娘子之案,其事遵从圣道,自古以来皆如此而决,李祺你冒天下之大不韪,弃圣道而绝人望,连累朝廷乃至于上位受难,岂不是其心可诛吗?” 李祺反问:“我且不言刘三娘子之案发生在资善先生族中,你在其中有没有胁迫诸官吏审判。 既然资善先生说刘三娘子之案,遵从圣道,不如为在下讲一讲遵从的是什么圣道?” 李原名本能觉得李祺这么问可能有什么陷阱,但这本就是他要讲的,皱了皱眉头后还是说道:“既然驸马发问,那且听我言。 自古以来我儒家便讲究亲亲之道,程子与朱子目睹了宋时乱象后,更是号召兄弟间要相互帮助。 利乃是万恶之源,兄弟间若是有了私人财产,就会离间兄弟间的感情,导致家庭破裂,财产都应当归于宗族公有,这正是朱子所提倡的。 我大明建立之后,每一户的财产也都是公有的,即便是分户后,刘三娘子的亡夫去世,为了整个宗族,拿走遗产亦是合情合理。 而驸马你改判的刘三娘子案,却彻彻底底的破坏了这些圣道,若是族中的每一个人都如同刘三娘子一般,岂不是家将不存? 家国家国,若是天下的家皆不存,我大明江山又如何会存在? 旧官所判,皆是遵从圣道,驸马改判,又是何意?” 朝廷上众人听完都开始交头接耳。 “资善先生说的倒也没错,朱子的确是这么说的,李祺能怎么反驳?” “不过这宗族财产公有,天底下也没几个宗族能完全做到吧?起码我族之中是不行的。” “圣人的境界,咱们也达不到,但既然上纲上线了,那还是得听圣人的。” 李祺微微眯起眼,李原名果然这么说了。 但他可是使用了大儒传承,又是穿越而来,对程朱理学的了解绝对在李原名之上。 听着殿中群臣议论,读过《蒙古风俗考》的朱元璋望着这一幕颇有一种跳出三界外的快感。 若是过去他一定觉得李原名说的对,但现在朱元璋知道,李祺是输不了的。 今天这幅场面,就是给精研程朱之学的大宗师设的局,算李原名倒霉,自己主动跳进来。 殿下的群臣皆不知晓,上首的皇帝已经压不住嘴角的笑意了。 可朱元璋不知道的是,李祺的目标不仅仅是击溃李原名。 他还要致李原名于死地! 以及—— 吏部尚书,詹徽! 第18章 天阙之上辩天经 众人纷纷将目光投向了李祺,都想听他接下来要如何应对。 殿中气氛热烈,依照大明朝的风气,便是上演全武行也是有可能的,众人皆想看李祺会不会直接语气激烈的怼回去。 李祺环视了殿中一遭,他看到了众人眼中的期待、戏谑、敌意、嘲弄。 李祺早就想过,真的到了这一天,他该要作出何等姿态。 从穿越后,他心中便郁结着一口气,这口气压着李氏的生死、成败,他谨小慎微,战战兢兢。 他从回京后没有拜访过任何亲友。 他始终紧紧守着朱元璋诏书中定下的三条规矩,不敢逾越雷池一步。 直到杨靖死后,他才能微微松一点点气。 他温润、和气、知进退,挑剔的皇帝和太子也称赞他遭逢大变后,有大儒君子之风,是国家的栋梁之材。 正是这种脱胎换骨的变化,才让皇帝愿意将这等大事交在他的手中。 直到今日,他终于要彻底功成了。 可那不是他! 李祺想过,既然公府覆灭之事即将了结,既然三个幕后黑手都要死了。 那就在这殿上将这些岁月以来所受的郁气一泄而出,他从来不是温润如玉的性子,他是山上嶙峋的怪石,是雨季磅礴的虐洪,是刺人心脾的利剑。 他也想肆意一次。 只是…… 想到大明将来的风风雨雨,想到高居明堂之上多疑的老皇帝,想到世上之人多尊崇儒雅之士。 他想到他还不曾出世的孩子。 出一时意气容易,招来狂风摧折了枝干便不是好事。 今日一展风华意气,便要累及后人,不智亦不慈也! 李祺捏紧拳头又缓缓松开。 他气势依旧如若沉渊,身姿依旧挺拔如松,颇有一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从容。 他随意的轻掸了下衣袖,像是听到了一个笑话,见到了一个跳梁小丑。 “资善先生方才为诸位大臣讲述了何为圣道,恰好不才也对圣道有一番见识,借着这九天之上的殿堂,为诸位大臣点评一二。” 早先李祺的文章便多在京中流传,对李祺钻研圣道且有所小成之事,他们自然都是知道的。 “驸马竟然敢在这等场合说出这等话,这是有自信与资善先生相较一二啊!” “资善先生乃是鸿儒学者,举世闻名的大宗师,李祺就算是顿悟后有些许天资,短短一年半时间,又如何能越的过去?” “公府剧变后,这位驸马性情大变,今日敢做出这等姿态,怕是有所把握。” “前日传出的善恶四句教你们没听说吗?李祺有天纵之资,纵然政途受限,但翌日成就不可限量。” 朝堂之中,几乎所有人都在观望李祺和李原名斗法,无论谁胜谁败,对他们有益无害。 “既然资善先生方才多用自古以来,恰好在下最是擅长史学,便为诸位臣工讲一讲这朱子之学的源流所出以及这百多年的发展。” “朱子之学,盖出于程子的洛学,其时共有两派,……” “直到宋朝末年,朱子之学依旧不为世道所容,只在极少数人家流传……” “朱子之学席卷华夏,盖起于蒙古踏破中原,……” 殿中早已寂静无声,只剩下李祺一个人的声音在回响,在廊柱间萦绕。 他的声音不疾不徐,宛如江面之上拂面而过的春风,温暖而和煦,丝毫没有争辩的急切。 但殿中许多文臣的脸已经开始黑了,有些历史不能翻,一翻大家都没面子。 “若是将一块白布置于油污中,它便不再干净,称不上洁净无暇,再也不能对外说它是‘白布’了! 从唐宋之时,到如今的大明,我汉人的风俗变化这么大,相比较唐人、宋人,我们岂不是和元人更像? 本官曾经不解,后来才明白,是因为蒙元曾经统治了天下九十七年。” 李祺的声音明明很轻柔,但却重重砸在所有人心头,李原名预感到了不妙,他没想到李祺不和他论道,而是直接釜底抽薪,往理学的身上泼脏水。 他尖声打断了李祺,“李祺你这是在攻讦圣人吗?岂不闻前宋正是不尊崇圣人之道,才导致亡国灭种,岂容你在这里信口雌黄,败坏天下正道!” “资善先生莫急。” 李祺依旧是不疾不徐的模样,“这世上何曾有不经历艰难困苦而成就的圣人呢? 昔年孔圣尚且周游列国而不得奉圣君,乃至于有困顿于陈蔡之间的窘迫。 本官于此论史,不是攻击程朱二圣,而是说圣人的不肖后人。 陛下在大明建极之时,说要光复汉之鼎业,兴隆唐宋之制,但如今大明建立起来了,却依旧深受那等肮脏之物的影响,岂不是极其悲哀之事吗?” 众人谁还能不知,李祺这番话正是在说李原名,说李原名就是那不肖子孙,一身皆是奉承元人之学。 “在元大都的天牢中,文公写下了正气歌,而后从容赴死,他是宋人最后的脊梁,而那些被打断了骨头的人,则大肆的修改经典,跪伏在蛮夷的脚下,若是朱子知晓他的学说因此而昌盛,想必会泣泪吧。” 这最后一句一出,顿时所有人都头皮发麻,这怎么把文天祥都搬出来了,有这位的衬托,更显得那些心怀故元的汉人大儒,有奸人的潜质。 李祺一字字一句句,且落在众人心头。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惟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 “资善先生可能无愧吗?” 李祺悠然的声音响彻,他不曾大声的质问,却有无尽的风景,有圣贤的风范。 好似…… 好似那位文公落在他的身后,抬手按在他的肩上,有浩然正气勃发! 所有人都知道李祺有深厚的学识,否则不可能如此信手拈来,也写不出那些文章。 但今日…… 辩经非辩经。 论理非论理。 这一剑刺的是要害,为的不是逼死李原名,而是将他逼到绝境。 这是无解的难题,白纸上落下了墨渍,你说它是白的,没人会相信。 李原名从没遇到过李祺这样的对手,总是能一击刺到最薄弱的地方。 李祺却不再看李原名,眼角余光落在站在众臣之前的吏部尚书詹徽身上。 形势到了如今地步,詹徽,你还能站得住吗? ———— 理学是将儒家从学说转变为儒教的理论,理学家通过一系列规范性的儒家仪式,建立了一个以年龄、地位、性别为核心的等级森严的秩序。 在这个秩序中,国家社会的最基础单位是宗族,为了适配这种社会制度,理学家们发现,必须要消灭私人财产制度,转化为宗族公有制。 但这样极度保守的理论与宋朝宽松自由的现实大相径庭,理学被排斥在社会主流之外,直到蒙古人进入了中原!——《宋元时代的儒学与蒙古人》 第19章 宗族社稷 “陛下,臣有奏!” 当朝都察院长官左都御史兼任吏部尚书,堂堂天官,谁敢不重视,就连武将列中的一众公侯也瞧了过来。 李原名见詹徽说话,微微松了一口气,擦了擦额头的汗,他从来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被一个年轻人逼到退无可退的地步。 李祺见到詹徽终于按耐不住,一直紧攥的右手缓缓松开。 杨靖、詹徽、李原名,推动韩国公府覆灭的三人,今日算是全了。 大仇即将得报,让李祺身躯都在微微颤抖。 詹徽没看李原名和李祺二人,而是直接向皇帝行礼,“陛下,虽说理越辩越明,但纵然古来圣贤也要发愤而后作,资善先生与驸马在这朝堂之中,纵然辩个三天三夜,也分不出个高低上下。” 殿中众人顿时知道他在针对李祺,李原名都已经说不出话了,哪有什么分不出高低上下,拉偏架太明显了。 朱元璋微微眯起了眼,他过去竟然不知道詹徽和李原名关系这么好? 若是平日恐怕心中已经升起杀意。 不过今天他的心情非常好。 过去他只能以皇权强压这些文人,但某种程度上,一个人只能不断掀桌子,就证明他已经输了。 这还是他第一次让这些文人吃瘪,李祺做得好啊! “詹卿有何高见?” 詹徽面容沉静,仿佛不偏不倚的公正道:“驸马虽然有心为陛下分忧,但所做之事,所断之案,却大失人心所望。 刘三娘子不过是个妇人,死不足惜,但是天下千千万万的乡贤宗老敢怒不敢言,却是足以撼动我大明社稷的大事! 请陛下明察!” 他这话一出,殿中顿时安静了些许。 众人望着他的眼神都变了变。 高! 詹尚书实在是高! 詹徽很是自得。 案件的对与错重要吗? 不重要! 辩经的胜负重要吗? 也不重要! 理学经历过什么重要吗? 更不重要! 重要的是现在李祺的所作所为,让大明帝国最基层的乡贤宗老不满了,大明朝将会失去民心。 皇帝陛下啊,您不会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吧? 您还要保着无关紧要的李祺,而大失天下人心之望吗? 这下朱元璋的脸色是真的变了,深深的皱起了眉头,他当然知道宗族是大明朝赖以安稳的基础,万万不能出什么问题! 詹徽有些自得于自己的杀招,什么断案、什么辩经,最终都逃不过“政治”两个字,当李祺所作所为触碰到大明政治底线的时候,他将逃无可逃! “李祺,你可有什么话说?” 有心人能够听得出来,皇帝的声音出现了一丝丝微不可察的变化,有一丝期盼,又带着冰寒。 若是李祺不能给出满意的回应,他将再次被流放到江浦,而这一次,他会死在那里。 朱元璋垂眸望向李祺,只要李祺给出一个还说得过去的回答,他就会将此事按下来。 詹徽失算了! 李祺太重要了。 李祺依旧是那幅不疾不徐的模样,仿佛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经被推到了悬崖边上。 “父皇,詹尚书说儿臣让朝廷失却天下之心,儿臣却认为是天下乡贤宗老,没有效仿父皇的圣明之治! 自圣人周公旦推行礼制以来,天子之位便确立了只能传给儿子,商朝那种兄弟间传承的陋习便被摒弃。 而在草原上,游牧间却多有兄弟传承的,收继婚的本质,其实是允许兄弟继承遗产,但我汉人历朝历代都没有听说过兄弟有继承权!” “儿臣将李德祖的财产全部判给他的儿子李虎头,一丁点都不分给李氏宗族。 并不是要破坏宗族,离间亲属。 宗族之内有一部分公共的财产,用来接济贫苦的族人,自然是好事。 但接济族人乃是善心而为,继承财产却是另一回事。 儿臣就是要告诉天下人,父亲的资产只能由儿子继承,兄弟是没有继承权的,更遑论什么叔伯、族老! 正如我大明朝,皇帝的位置应该传承给太子,诸位亲王的位置也只能由世子继承! 儿臣所言,谁敢言有错? 詹尚书、李原名! 二人心怀奸刻,欲扰乱我大明国朝传承,祸乱大明江山,还请父皇明鉴!” 说罢李祺直接跪在了地上,一旁的詹徽和李原名也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冷汗瞬间布满了全身,二人皆是面无菜色。 有没听懂的武将想要低声问一下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詹徽和李原名突然就跪了。 但是那些文官自然是能听懂的,几乎每一个人都战战兢兢的不敢说话! 谁都没想到李祺竟然会找到这么致命的破绽! 宗族的财产如果全部共有的话,那皇族呢? 皇族的财产是整座天下,能皇族内部共有吗? 简直笑话! 当初程子和朱子创造理学的时候,大概也没想到会有人将这一套,代入皇族。 没有人会想到,世上会出现一位,真的注重嫡长子继承的皇帝。 在大明,不要说共有,嫡长外的人看一下皇位,都该死! 当今上位对皇族的控制堪称古来罕见,从爵位、义务,无一不提出了详细的要求,甚至就连名字都要控制两个半字。 上位眼中最重要的,无非便是国朝传承,大明是绝对的嫡长子继承制,谁敢不从,皇明祖训砸你个头破血流! 大明江山只能在太子朱标这一脉中流传,诸王的统序也只能一直由嫡长子继承下去,除秦晋二藩外,就算是亲王,无子亦要除国,决不许流落到兄弟手中! 上行下效,皇室如此,民间如何能不从? 有些事不上秤没二两重,一上秤千斤都打不住。 没人提这件事民间自然有自己的规矩,提了这件事,那就是天下人的思维到底要不要变! 细思极恐,那些习惯了宗族规矩的大臣,真的还能够维护大明嫡长继承吗? 朱元璋思索越多,心绪便不受控制的往李祺预设的方向去走,他眼中的寒光已经几乎要化为实质了! 宗族和国朝继承,孰轻孰重? 若谁胆敢有一丝一毫的疑问,怕是不知道黄泉路朝哪里开! 如果刚才詹徽的话如同泰山那么高,那么李祺便是青天之上! 殿中温度肉眼可见的下降,皇帝森寒的声音缓缓落下,“诸卿可有何言?” 詹徽、李原名战战兢兢,“陛下,臣没有……,臣不敢……” 李祺束手淡然而立,政治底线问题逃无可逃,一旦出现是糊弄不过去的,朝廷一定要给出最明确的回应,问题越是重大,就越是要断绝所有人的遐想! 秦国变法时将太子老师的鼻子砍下来,这就是对保守派最严苛的回应! 时移势迁,依旧如此。 再没有什么比两位九卿的头颅更好的回应,再没有什么是比高居庙堂之上的官员更好的祭品! 这下就算是那些张扬跋扈的武将也明白发生什么了,一个个噤若寒蝉起来。 …… “詹徽、李原名心怀奸刻,妄图混乱我大明统序继承,罪在不赦,凌迟处死,满门抄斩!” 群臣眼睁睁看着一位尚书、一位前尚书被拖出殿外。 “联名上书弹劾驸马李祺学子,皆剥夺功名,赐死!” 李祺走出殿外,束手而立,走出大殿的群臣皆目光复杂的望着他。 “驸马李祺通晓圣道,加正五品东阁大学士,加翰林院行走,备为御前顾问,仍司清查天下风俗旧事。” 穿越至大明朝一年半,到今日,推动公府覆灭的三人尽皆授首。 太阳有些晃眼,李祺微微抬手。 一道阴冷的视线从前方传来。 李祺望去,见到一个鹰视之人正盯着自己。 靖宁侯,叶昇! ———— 吏部尚书詹徽、礼部尚书李原名构陷家族,洪武二十四年十二月,杀于刘三娘子案,二贼凌迟,丁口皆斩,此仇了结。——《李氏冤仇奉承祖先集录·卷一【洪武朝录】》 ———— 杨靖字仲宁,明敏有识,善刑狱,然性刚而不容;詹徽字资善,有才智,刚决不可犯,然性险刻而沉密,终至于祸;李原名字资善,著声望,时人莫不仰之,然性懦而犹疑。 此三子者,束书入京,不十年位崇台辅,一朝不正而引祸患,累及诸家倾荡,岂非天定乎?——《洪武大狱索引》 第20章 千里孤坟 “大兄,你说是粉色的这朵花戴在头上好看,还是黄色的这朵漂亮?” “妹子天生丽质,都好看。” “大兄,我好喜欢这支凤钗。” “妹子想要什么,都买。” “大兄,他们都说嫁人后就是婆家的人了,嫁人后我还能经常回公府吗?” “公府永远都是你的家。” “大兄,你要多来看看我,一定要多来啊。” “会的,你要孝顺公婆,在侯府好好的。” “大兄也要好好的,长命百岁,万安万福。” 那些不属于李祺的记忆,却在此刻再次汹涌而来,一道娇俏的声音萦绕在他耳边,又好似在天边,最终化为如泣如诉,如怨如慕状,让李祺浑身都在战栗。 “大兄,我好疼啊。” “大兄,妹妹走了。” 李祺粗粝的指腹重重抹过跃动的太阳穴,抹过泛红的眼睑,一滴盈盈泪滴浸湿了指面。 眸中寒光晶莹如雪,流离于指间。 靖宁侯叶昇直直望向李祺,眼底是毫不掩饰的杀意,以及忌惮。 凉国公蓝玉站在不远处微微皱眉望着二人。 东平侯韩勋脸上带着玩味的笑意,负手看戏。 开国公常升面无表情,此事与他无关。 空气仿佛凝固,众人错落的站着,走出奉天殿外的一众文臣脚步慢了下来,皆向李祺望去。 有人想要过来结识,有人驻足看戏,有人眼露寒光。 奉天殿前,皇帝御前的大太监候着,微微眯着眼。 锦衣卫高层从侧殿缓步而出,神情不一。 奉天殿的偏殿中,皇帝闭眼静坐,在等待着什么。 皇城之中,站在大明帝国最顶端的一众人,显出万相。 李三小姐说是自缢,但实际上真实情况,无人不知。 暖洋洋的太阳照在众人身上,却驱不散陡然落下的森寒。 微风拂过,撩起李祺脸颊散落的鬓发,拢在耳后,好似三妹妹回来一样,李祺紧绷的身体,缓缓放松下来。 李祺一步步踏阶而下,经过了东平侯,略过了凉国公,与开国公对视一眼。 没有说话。 而后在靖宁侯身侧停下了一瞬,接着再次迈步离开。 一袭朝服,飘飘荡荡。 “嘶!” 盯着李祺的众人,不少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不说话,代表着不沟通。 不沟通代表着不原谅。 文官中有人欣喜,斗吧,斗个你死我亡才好;有人遗憾,转而想要上前去探讨一番学问。 淮西一众勋贵,大多都冷了脸。 殿前的太监依旧保持着微微笑意。 负手的几个锦衣卫有人嘴角带起一丝嘲讽,有人透出几分算计。 “真是好大的官威,李大学士!” 叶昇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满满皆是嘲讽,正五品的大学士,连做他门下走狗的资格都没有。 李祺心中已然有所计较。 众所周知,大明后期的文官集团祸国殃民,但大多数人不知道,大明的武官集团,从开国就已经腐化堕落,对天下人的危害甚至不亚于大明宗室。 总是要清算他们。 只是,不是现在。 群臣眼见再不曾有其他事,纷纷向宫外散去。 奉天殿中,大太监鬼魅般的身影已然跪伏在皇帝身前,朱元璋轻轻颔首,没说什么。 侍候多年的大太监却知道,陛下是满意的。 这位驸马爷,又得了几分圣心。 …… 临安公主为入堂的李祺接过冠冕,又奉上热茶,剪水瞳眸望向李祺,带着期盼之色。 李祺接过热茶两口下肚,这才道:“詹徽、李原名二贼被下狱,不日凌迟,满门抄斩,父皇让为夫担任东阁大学士,备为顾问,兼任国子监、翰林院事,依旧清查蒙元旧俗之事。” 临安公主肉眼可见的松了口气,执着李祺手柔声道:“大仇得报,驸马夜幕时,可以安睡而不必惊神了。” 李祺无数次在睡梦中惊醒,身为枕边人的临安公主最是清楚不过,又别无他法,只能多加安慰,如今大仇得报,她自然欣喜。 李祺轻舒一口气,盘算着如今境遇。 公府覆灭之事,乃是皇帝意动,而后文官、勋贵、近臣齐齐发力。 如今文官中的敌人,大致被拔除。 锦衣卫中也有人参与进了这件事,但具体是谁,伴随着锦衣卫指挥使毛骧被杀,已经不好去寻。 只能日后得到什么能够探查真相的道具再说。 这段时日要小心来自锦衣卫的暗箭。 至于靖宁侯府等一众淮西勋贵,看着鼎盛显赫,却已然一脚踏入黄泉路。 按照历史记载,蓝玉即将再次出征,直到来年才会凯旋,而那时朱标已然薨逝。 李祺微微压下眼底寒光,只待朱标薨逝,他就能出手对付靖宁侯了。 “夫君,可还要再去给公爹他们上柱香,告知今日之事。” “不必了,上朝前为夫已经说过,去看看三妹妹吧,从进京以来,还不曾去看过她。” 听到三妹妹的名字,临安公主眼神一暗,生出几分悲切。 她这个长嫂对李三小姐是真的如同母亲一般,每当想到疼爱那么多年的李三小姐在曼妙年华逝去,她就有彻骨之痛。 李祺带着李芳、李茂、临安公主和紫鹃往城外而去,不多时便到了紫金山下。 这里仅有孤坟一座。 紫鹃悲然泣声道:“小姐喜爱山水,奴婢便买下此间,作为小姐坟茔。” 李祺环视周遭,有怪石嶙峋,称不上是福地,寻常人家想要寻到也已然不易,温声道:“这里依山傍水,你用心了。” “李氏之墓。” 一块被风雨吹的有些歪斜的木质墓碑,墓碑后拢着一座小小的土包,已不再是座新坟,生着些杂草,夹杂着枯黄。 紫鹃跪在坟前抽泣着,将手中所提的祭品放在坟前,重重叩首。 李祺沉默上前将墓碑扶正,又重重向下按压而去,李芳和李茂抽泣着为姑姑坟茔敛土。 临安公主抽泣道:“她出嫁时还在我怀中痛哭,像是花骨朵,再相见却已然是生死相隔。” “三妹妹,大兄来看你了。” 李祺轻抚墓碑,心中翻涌着无数思绪,泪水不自觉盈满了泪眶,“别怪大兄来晚,当初构陷公府的人,大兄已经除掉他们了,接下来就能给你报仇。 你别急,等为兄把靖宁侯阖府的性命都取了,再带你回家。 芳儿、茂儿,来给你们姑姑磕个头吧。” 李芳跪在地上,砰砰磕了四个头,“姑姑请安息,芳儿定会为您报仇!” 李芳虽然天资普通,却有一颗亲近之心,是个好孩子。 咻呼卷起了一股风,吹散了纸钱,于空中化成灰,而后落在坟茔上。 好似李三小姐听到了他们的言语。 在给予回应。 第21章 学府诸生 京中拂面而过的风中,已带着深深寒意。 院中落了满地的柳叶,枯黄泛着流离之意。 李祺推开窗户,耳边是系统喋喋不休的声音。 【你在京中百姓、士子中的声望增加了,声望+1,当前声望56。】 【你在国子监中声名大噪,声望+3,当前声望59。】 【你在士林中声名鹊起,想要一睹你风采的士子汹涌而来,声望+6,当前声望65】 【由于你的声望增加,官位提升,皇帝给予了你更多的信任,天下人更加重视你的家族,李氏家族声望+20,当前声望-30。】 通往巅峰的道路上,总是尸山血海,累累白骨。 朝堂之上的大事传到了民间,两位尚书一朝满门被斩,牵连到的京中官吏有四十六家,李祺的声名借着这累累骨血,在京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随之而来的是士林中的滚滚声望。 几乎每一个瞬间,都有【声望+0.0000001】在系统中跳出,只不过没达到1点不会通知他而已。 “驸马,今日是去东阁,亦或诸部?” 一阵沁香之气自身后袭来,而后温柔的拥住李祺。 李祺如今的职事官是东阁大学士,这是主职,只是身上还兼着诸多的差使,所以他既可以去东阁点卯,又可以去诸部衙门清查。 “詹李之案方才了结,此时不宜再有大事发生,恰好国子监祭酒邀为夫往国子监讲学,正合为夫心意,父皇想必也乐见其成。 毕竟,李原名死在了一场学问辩论中,士林正驻足而视。” 清查蒙元旧俗之事,本就是从杨靖案中来剑指詹徽、李原名二人的借口。 最重要的是打击士林和宗族,继而让李祺自己扬名立万,聚拢门徒,成为当世儒门大宗师。 最终为儿子李显穆铺路。 阁老的儿子被称为“小阁老”,圣人的儿子被称为“小圣人”很合理吧? 等到李显穆长大就可以直接继承李祺的士林地位,继而成为一脚踏士林,一脚踏朝堂的真正的大佬! 既有声望,又有官位,到了那个时候,李氏才算是真正复兴! 如今国子监祭酒送来拜帖,请李祺去大明最高学府讲学,这便是给李祺扬名的机会,再进一步便是进宫为皇帝讲经,以及著书立传。 这是明显的示好,又是考验。 届时会有许多翰林院的士子前往,在一众英才之中,能否卓然而立,那是要凭借真本事的。 “太子兄长从洛阳送信回来,过年时不回京城,就在洛阳停留,待开春大地消解后再回京,大致是二月末三月初时。” 李祺手一顿,轻嗯一声以做应答。 他能看得出来朱标有意将自己收入太子宫,如同齐泰、黄子澄、方孝孺等鸿学大儒,作为将来建文天下的班底。 可惜。 天意如刀! 古来英豪多憾事,朱标建文天下的大愿,终归是镜中花,水中月,一场空而已。 李氏不会站在一艘注定沉没的船上。 …… 作为如今京城中舆论的焦点人物,李祺刚出府,消息就已经传的到处都是,公主府前甚至有不少人在特意等着他。 见他出府,立刻上前来。 “景和公安好。” “景和公痛斥李资善,我河北士子无不振奋。” “李资善妄为天下儒宗,不过笑人耳。” 李祺笑着一一回应。 这些人大多数是北方士子,自清查蒙元风俗以来,李祺的政治站位便逐渐明确。 他是在有意识的针对江南文人,即江西、直隶、浙江三省,这是大明科举最兴盛的三个省,号称夺尽天下文气、处处书院、家家诗书,每年科举中,七成以上的进士,都来自这三个省。 这是从南宋时期就沉淀下来的底蕴。 李祺的政治站位,自然而然的让江南之外的士子开始向他靠拢,在他三言两语逼死李原名后,这种靠拢到达了巅峰! 因为他是大明建国以来,可能出现的,第一个学识深厚、出身江南之外的大儒! 大儒掌握着儒家经书的解释权,是儒门正宗大道,其他的便是八百旁门。 在地域意识极其明确的古代,大多数的北方士人想要拜师大儒是非常难的。 而现在,士林中将有一尊巨头是来自江南之外的! 虽然他出身外戚、家族身负大罪,让他有些不够完美,但在这种江南文人横压天下的时代,已经足够了。 唯一可惜的就是,这位驸马的官职太低了,只是一位正五品的大学士。 若是一位正二品的尚书,能够在官场上为门徒保驾护航,那就完美了。 希望李祺能够证道的士子,堪称茫茫多。 “还请诸位让出条行路来,同僚相邀,不好迟往。” 众人哗啦啦让出通路,李祺的车架往国子监而去。 “同去国子监!同去国子监!” 士子们呼朋应伴往国子监而去,甚至翰林院以及诸部亦有许多人往国子监而去。 真可谓,一人动,而引满城风雨。 李祺坐在马车中,听着车外的喧嚣声音,他看到了那些在街头巷尾的锦衣卫缇骑,他知道那都是朱元璋派来的人。 朱元璋性格就是如此多疑,纵然对自己的儿子也是如此。 朱标大概是历史上少有的,东宫府臣完全由皇帝大臣担任的太子。 那些人都是他父皇的臣子,不是他的。 所以他阻止不了朱元璋做任何事,只能战战兢兢,而后垂泪。 有时候不得不感慨造物主的神奇,朱元璋和他的子孙,真是完全不同。 朱元璋之后,朱家的皇帝大部分皆是有情之人,厚待功臣的永乐,只娶一妻的弘治,唯爱万贞儿的成化,这些朱家皇帝对信任的人是真的好。 “统御着整个帝国的巨龙,已然苍苍老矣,却依旧牢牢把握着每一丝权力,再伟大的人物,暮年也不过如此,曾经那个高喊着光复中原,重开唐宋之天的英雄,再也回不来了。” 李祺一直期待着朱元璋去世,即便等到那时,他也不剩几年能活,但他依旧期盼着。 因为—— 他也想舒服的活着,哪怕只有一日。 马车停了下来。 国子监到了。 第22章 心、理之学 大明国子监。 雄踞于大明士林的巅峰,全大明七成以上的进士出自这里。 又因为朱元璋规定,凡是落第的举人都要进入国子监学习,即便是中不了进士的也能外放做官。 大明九成的县丞以及各部主事、学谕皆是从国子监中选出。 谁在这里成道,谁就握住了士林。 谁掌握了这里,谁就控制了天下。 而朱元璋,即便他是皇帝,也从不曾真正控制这里,否则今日李祺也不会来到这里,代皇帝出刀。 李祺从车中步下,遥望国子监的大门,有些感慨,可能很多人不知道,李善长曾经也兼领过国子监之事,还在洪武十八年平息了第一次国子监之乱。 监门前立着一老者,见李祺下车后,拱手道:“久闻李学士之名,今日一见,果真芝兰玉树之属,天门贵种!” 李祺心知这便是国子监祭酒,上一任国子监祭酒宋讷在洪武二十三年病逝,这位如今的祭酒名为胡季安。 历史上对他记载不多,但他是刘三吾的好友,且参与了洪武三十年的南北榜案,最终被凌迟处死,可知他亦是江南一派。 “下官本是凡俗孽种,不过是幸得陛下垂怜,尚配天家贵女,故有几分运道罢了。” 人设的打造,要时时刻刻,不能忘记。 随着李祺随祭酒走近,所有人都在观望着这位在朝堂之上,一战成名的韩国公之子、当朝驸马。 而后,几乎所有人都不由自主的被李祺的眼睛所吸引。 他的眼睛,如山如海。 并不如同传说中那样浑身带着尖刺,灼灼伤人,也不是那般锐利,而是柔而坚韧,就像是夹缝中生存下来的杂草,带着无穷的生命力。 众人再次想起了前些时日传出的四句教——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 怪不得能写出这等明了善恶之语,真是不凡呐,纵然是与李祺敌对之人,也不禁暗叹。 待众人簇拥着祭酒和李祺入了国子监学堂后,气氛又是一变。 国子监中的士子已然各自安坐,乌压压一大片,皆着监生服饰,而后又不断有人前来,坐于两侧,神情各异。 不时有监生交头接耳,“翰林学士解缙竟然来了!” “那个难道是东宫侍讲齐泰?” “那是……” “竟然来了这么多翰林院的学士!” “他们虽然皆是有才之士,但若论儒宗学问,尚远不如李学士,今日来此不足为奇。” “李学士乃是天纵之才,岂非常人能比。” 伴随着钟声响彻,堂中顿时安静下来,众人都在等待李祺讲经。 来到国子监,自然和朝堂上不同,先讲经,后论道,无关乎生死,没有那么急切的要驳倒谁,讲究的是道理,公理自在众人之心。 李祺望着堂中黑压压的人群,并没有什么紧张,他已经准备了很久,“今日讲心理之辨,善恶之分。” 程朱之学乃是当今正统官学,而明朝最出名的圣人莫过于王阳明的心学。 而对于李祺来说,他认为这两种学问都有巨大缺陷,程朱之学主张由道问学,强调格物致知,即穷物理,强调学习知识的重要性。 听起来是不是很有道理,但离谱的在后面,程朱理学中,学习知识是为了增强人的道德水准! 朱熹认为人的道德水平必将随着知识的增长而增进。 这简直就和开玩笑一样,这造成了理学的儒者最擅长夸夸其谈,而且互相攻击道德。 于是王阳明提出了心学,认为不需要去格物学习知识,善恶道德,就在心中,这便是四句教。 心学是典型的唯心主义,接受了几十年唯物主义教育的李祺,自然不可能全盘接受。 相比较来说,李祺更赞同朱熹的理学,不断学习知识比感悟什么心重要的多。 只要把学习知识的目的从增长道德水平,改成做事能力、发现客观规律即可。 不过心学中关于善恶之体,以及知行合一致良知,李祺认为相当的有价值,这种融合了心学做人和理学做事的学问,便是李祺今日所讲的心理之辨! “若学问愈盛则人愈善,那死于大明律的就不该是贪官污吏,而是黔首愚氓,自大明兴盛以来,十数万官吏死于坐法,欺民虐民,难道是他们不曾读圣人之言吗?” “刘三娘子案,京中百姓多怜惜其遭遇,痛斥李氏宗族之恶毒,若一人之心如此,尚不知何为善,然而千万人之心皆如此,又是为何呢? 不过是人心中的一点善意良知,使其生不忍之心,而这一颗人之天性不忍之心,却在诸学子心中不见,何其谬也!” “善恶之理,道德之教,在人心中,天地虽大,但有一念向善,心存良知,虽凡夫俗子,皆可为圣贤。” “此所谓,善恶之体!” 李祺所言,堪称利剑刺芒,刺的堂中众人坐立难安,即便是还没有到论道辨问环节,也已经有人忍不住了。 “敢问李学士,依你之言,难道我等读书明理还错了吗?” 李祺方才所讲种种,所举的各种例子,实在是让他们没法反驳,现在也只能问这种刁钻古怪的问题。 这个问题一出,实际上就已经承认李祺说的对,只不过想要让李祺给读书人一个台阶下罢了。 毕竟,你李祺自己也是读书人啊! 李祺微微一笑道:“读书明理自然没错,但要知道明的是何理,将理简单的归结于善恶道德,这才是不对的。 凡夫俗子只有存在于本心中的一点良知,只于人有益,于国无用,这是小义、小善,稍纵即逝。 而读书能够知晓大义,通晓学问,治国平天下,这是大善。 从书中学习治国平天下之大道,这才是朱子所说,格物致知,读书明理。 若一个人要将终生都汲汲于寻求道德之教,吾便要问了,该是何等天生恶人,圣贤学说教化数十年,竟然依旧不能得善! 孔圣曾言,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杇也,这等不可雕的天生恶人,岂不当杀,以正世道乎?” 一言落下,满堂皆静! 第23章 格物大道 “竟能如此解读?” “简直……这不是诡辩吗?” “无话可说。” “可这难道不是孟圣的真意吗? 孟圣说人之初,性本善。 孟圣说不善的那些不是人,而是禽兽,杀之即可,李大学士所言,难道与孟圣不是一致吗?” 自元代重新梳理儒家法统后,孟子是仅次于孔子的亚圣,他的话拥有仅次于孔子的效力。 孟子提出性善论的同时,打了堪称无敌的补丁,那些生来不善的是禽兽,当杀之。 而李祺根据这一点,提出了一个前所未有的论点,该是多坏的人才需要一直学习来提升道德啊。 那还是人吗? 这样的天生坏种,直接杀了便是,还教化什么。 这是何等振聋发聩的质问! “先生之言,学生无话可说,心悦诚服。” “李师请继续讲述心理之辨吧,学生已然迫不及待后续。” “是啊李师,还请继续讲经吧。” 堂中顿时响起了数道声音,居于两侧的鸿儒学者,神情各异,但面上皆有凝重之色。 这场提前到来的论道至此停下,李祺再次讲起了心理之辨。 “朱子注重格物致知,以便明晓天理,但想必诸生在读了许多书后,都会生出同样的一个疑问,既不知如何格物,又不曾得到什么天理,久而久之,心中甚至对圣人学问有了疑虑。” 李祺这番话一出,国子监中顿时响起了一阵骚动。 众翰林学士皆是震惊的望向李祺,他们万万想不到李祺竟然敢提起这个尖锐的问题。 理学汹涌发展了一百多年,这种缺陷他们当然知道,也曾怀疑,但是没人能够解决,最终几乎所有人都给出了同样的答案,“不曾得到天理,是因为格物心不诚,是因为天赋不足,是因为……” 总之有无数的理由,格物致知是没错的,毕竟圣人又怎么可能错呢? “朱子说,世间万物,皆有其理,格一物,就能得到一物的道理,诚然是至理名言!” “自三皇五帝之时,便有先贤观星,以日月轨迹定阴阳之历,这便是格物之道,先贤格日月,于是得日月之理!” “水往低处而流,此乃水之理也,亦是格物所得。” “每格一物,便有一物的道理。” “李师,方才您说格物不是增进道德,那格出的理又有什么用处呢?” “好问题。” 李祺环视堂中皆紧紧注视着他的众人,道:“格出日月之理,便可以精准的制定历法,以助农耕,这难道不是太平天下之道吗? 上古之时,大禹治水,疏通九州,岂不是应用了水往低处流的道理吗?” “若是天赋极高之人,还能够融会贯通。 意识到不仅仅水往低处而流,山石也总是从高处落到低处,天上的东西也总会落在地上,这其中所蕴含的道理,实际上是同一个。” “格物致知,所知晓的理愈多,就越接近道。 若是再能利用道理,去做成大禹治水、制定历法这样的功,以及拥有崇高的道德,那样的人便足以称之为圣人了。” “《左传》言,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 这便是吾所探究出的,成圣之道!” 国子监中已经没什么声音了,只有李祺的余音仿佛仍在梁间萦绕。 讲堂内,数百儒生如泥塑木雕般僵坐,几乎再不曾见交头接耳之人。 便是连大口喘气的人都不曾见。 解缙手中的折扇凝滞,扇骨微微发颤,脑海中宛如有洪钟大鼓时时响彻。 国子监祭酒唇半张着,却吐不出一个字,只眼眶泛红,有千言万语哽在他喉头,双眸圆睁,死死攥紧膝上的儒袍。 这一刻国子监中,风停树静,连鸟雀都噤了声。 檐角铜铃纹丝不动,仿佛天地间的一切都被李祺的言语震慑。 国子监中的教习,白发苍苍的老儒生缓缓闭目,两行浊泪无声滚落,砸在案几上,溅起微不可察的尘埃。 更多的是那些本对李祺有敌意的年轻士子,先是激动,后是面色煞白。 手中的毛笔不知何时已折断,墨汁沿着指尖滴落,在宣纸上洇开一片乌黑,却浑然不觉。 整个讲堂内,无人交头接耳,无人咳嗽清嗓,甚至连衣袍摩擦的窸窣声都消失殆尽。 “何等精妙。” “贵在清晰。” 这一刻,沉默比任何喝彩都更震耳欲聋。 从不曾有人如此清晰的指出一条通往圣人的大道,且这条大道是如此的宽阔扎实,不再是那些掺杂了禅宗的虚幻之说,不再是那些阴阳方士的鬼神之语。 而是切切实实的,格一物,知一理,做一事,得一功,继而成其道! 它是如此的清晰,如此的瑰美精致,甚至短时间内,他们都找不到破绽,因为它看起来如此的完美。 对众人的反应李祺并不意外。 理学本就是极为完备、逻辑严密的学说,唯一的问题在于朱熹的见识局限于古代世界观,不知天地之大,宇宙之宽,而来自后世的李祺恰好能够补上这一部分。 大儒传承加后人智慧,催生出一位不逊色于古往今来任何圣人的大思想家,难道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吗? 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的北方诸生,几乎同时高声喝起,“彩!” “振聋发聩!” “闻听大道!” “李师当作圣人!” “当为天下之冠!” “何人敢缨锋芒?” 一字字一句句,满满的都是对李祺至高的推崇。 比这种喝彩更直观的是系统的消息。 【你在士子中的声望大幅增加,声望+5,当前声望70。】 【你的声望让整个家族与有荣焉,家族声望+10,当前声望-20。】 这还仅仅是学堂中的士子,若是学说传遍天下,声望捅到天花板也不成问题! 那时的他,纵然背负着家族罪孽,怕是也依旧无敌于诸大儒之间,甚至能够成就半圣之姿! 为天下儒者之冠! 李祺环视众人,而后将目光落到一众翰林学士身上,慨然道:“今日讲经至此为止,当论其道,诸位谁上前来,与我一辩?” 真正的道争! 堂中寂静。 视线交错,良久,针落可闻。 概因—— 满堂鸿儒,竟一无人应战! ———— “堂中三千儒门客,孔孟之后谁称雄”,明初的思想界不曾有丝毫生机,宛如死沉寂寂的汪洋,又如浓墨无光的夜色,直到李祺出现,他高举着炬火,成为了黑暗世道中,唯一的光!——《思想史》 第24章 丧钟已鸣 地处长江南岸的应天府,竟在洪武二十五年初的冬日中,落下了薄薄一层白雪。 李祺、刑部尚书陈英几人围着铜炉而坐,笑谈着国子监中,李祺扬名、群儒噤声之盛事。 “南人强势,自诩正统,对北人多有贬意,今日驸马狠狠挫其傲气,当浮一大白。 缙绅,此言不是针对你。” 缙绅便是解缙,除了李祺外,大概任谁都想不到,他竟然会向李祺递上拜帖,想要结交。 李祺知道在历史上,解缙曾在洪武二十四年上书朱元璋,为李善长鸣冤,又因为解缙实在是明初少见的大才子,他有心让解缙做李显穆的老师之一。 最重要的是,李祺虽然现在是北方士林领袖,但他并不想激烈搞地域党争。 日后打趴下江南士林,他还是要接纳南方士子的,所以对解缙的示好,他欣然接受。 解缙无所谓的摆摆手,“缙也对南人浮华讷讷风气多有不满,况且缙祖籍山西,倒也算是北人,景和挫败诸儒,自此士林将要一变了。” 李祺将温热的酒灌下,摇摇头,“说起来容易,可又哪有那么简单,今日南人群儒噤声,正是其老谋深算之所在,他们知道争不过我,所以不下场论道,既然不曾论道,又何谈胜败呢?” 陈英、解缙几人一对视,皆微微皱起了眉头。 “朝堂、士林,名为两分,实则一体,自古以来想要压制异端学说……” 陈英缓缓道:“皆用强权,如焚书坑儒,焚其书卷,灭其肉身,继而践踏其道。” 解缙等文人不禁打了个寒战。 李祺缓缓举杯,“怀城所言,正是真相。” 学术之争,便是权力之争,向来是你死我活的,正如李祺所言,今天虽然大显威风,李祺声名鹊起,成就大儒之位。 但南人是绝对不甘心将士林中的权力让渡给李祺的,日后定然还有一番番的龙争虎斗。 战争才刚刚开始。 南人广布朝堂,掌控士林,一旦形成合力,其力量之强,绝不是区区李祺一人所能抵挡。 若非李祺背后有皇权支撑,怕是论道刚刚开始,他就已经死在权力之下了。 “景和可有应对之策?” 李祺沉吟,他手中有一张致命的底牌,在合适的时机,足以掀起不逊色于洪武四大案的滔天血案。 但他觉得不是现在。 因为如今已经是洪武二十五年,马上朱标就会病逝,而后是蓝玉案,立皇太孙等一系列大事。 这个底牌在这些涉及天下的大事面前,很可能会泯然众人矣。 这张牌若是留到建文四年,朱棣靖难杀进应天府后,将会有奇效。 想到这里,李祺将心中所思按下,澹澹道:“他们若是与我辩论,尚且有几分胜机。 若是想要动用其他的手段,我有圣意垂青,在北人没有占据上风前,我们无往而不利。” 解缙、陈英二人一滞,对视一眼,李祺所言已经是明显,圣上对南人把持朝堂不满,所以要扶持北人,而李祺便是立在士林中的标杆。 只要李祺不犯根本性的错误,圣上就会一直保他。 “莫要停著,此肉正值柔嫩。” 李祺一言冲散了凝滞的气氛。 “当浮一大白!” “景和倒酒!” 暖屋中有白气蒸腾而起。 外间的雪竟也渐大,落了地上一层白,折着月色,泛着银丝若流盈。 …… 洪武二十五年二月二十七,太子朱标自洛阳归来,向皇帝献上了西安、洛阳两地的考察奏章,他认为综合各方考虑,应当迁都洛阳。 但天有不测风云。 朱标回京第二夜便直接病倒,太医诊断是心神耗费过大导致身体内虚,再加上舟车劳顿,洛阳与应天府气候差异大,导致邪风入体。 一直到这时,众人还以为只要好生休养即可,但很快宫中朝中就发现,一碗碗药喂下去,太子的身体却丝毫不见好,还每况愈下。 百战疲劳壮士哀,中原一败势难回。 势之一字,摸不着、看不到,却真实存在,太子如今便颇有大势难回之相。 朝野内外上下一时万众失声,唯有奉天殿上的阴云在不断汇聚,没人知道上天之怒,将会降落何方! …… 李祺和临安公主静悄悄的走在东宫中,每个宫人皆是谨小慎微,生怕闹出些不妥当的声音,打扰了病中的太子。 太子寝殿的外殿中,李祺夫妇二人见到了太子妃吕氏和诸位皇孙,吕氏瞧着很是憔悴,身子单薄、清减了许多。 浓重的药味弥漫在殿中。 临安公主上前握住吕氏的手,神色焦急,“皇嫂,皇兄身体如何了?” 吕氏惨白着脸摇摇头,“殿下身子每况愈下,不见好转。” 里间突然传来一道虚弱的声音,“是临安和景和吗?” 听到朱标的声音,吕氏擦拭了一下眼角的泪水,带着李祺夫妇进入内殿中。 殿中烛火飘摇明暗,好似在预示着朱标风雨飘摇的生命。 李祺一眼望去,当初那个英武的皇太子,已经病入膏肓,甚至脸上显出死气。 吕氏和皇孙们满脸悲戚。 李祺心中很是复杂,临安公主已经控制不住心中悲痛,快步走到朱标病榻前,泣泪道:“太子哥哥,怎么会走到如今的地步呢?” 朱标勉强笑道:“这大概就是天命如此吧。” 他话中充斥着浓浓的不甘,又有一股无可奈何的灰败之意,生老病死,生人所注定要经历之事。 临安公主、吕氏以及皇孙们闻言又是一阵垂泪。 “景和。” “咳咳。” “臣在。” 朱标望向李祺,脸上满是遗憾,“我本想招纳你入东宫,日后还能为韩国公府平反,你有惊世的才华,不该因为家族的罪责而埋没。 如今看来,却是没希望了,不知父皇又会如何安排你的未来。” 李祺面上动容,若是朱标真的即位,大概真的会因为自己,而为韩国公府平反。 只是…… 天意便是如此。 李祺哀声悲道:“太子兄长仁慈,自有天相护佑,臣…… 臣还等着做您的臣子,如何能倒在这里呢? 性命只在神中,太子兄长定要振作精神,自愈之日,亦不远矣。” …… 离开东宫时,临安公主哭成了泪人,甚至几番悲痛的要昏厥过去。 她哽咽的揪着李祺的袖子,含糊不清的问道:“驸马,你说皇兄还能…… 还能……” 她已然说不出话来,唯有泪水涕下。 李祺环拥着她回了公主府,多余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但凡是来看过朱标的人,心中都已经有了答案。 甚至就连朱标自己都已经没了求生的意志。 洪武二十五年四月二十五。 历史上的那个日子,东宫敲响了丧钟。 呜咽沉闷,如呕哑沸沸。 为太子朱标而鸣。 第25章 储君之位 太子朱标的葬礼极其盛大。 作为皇族,临安公主与李祺参与了全程,安静的跟着礼部官员按部就班走完流程。 他看到了如丧考妣的东宫属臣。 看到了曾意气风发的开国公常升满面愁绪。 看到了淮西勋贵焦虑急躁。 看到了锦衣卫高层眼中的跃跃欲试。 最后他看到了迟暮的皇帝,痛彻心扉,眼底却生出择人而噬的寒光和血色。 夕阳照落在皇帝身上,仿佛披上了一层浸染的血衣。 每个人都在思考,圣上垂垂老矣,大明天下要走到什么方向,未来的储君,又该是谁? 嫡长子薨逝,按理说该轮到嫡次子了,可秦王朱樉残暴不堪,岂有人君之相? 晋王的残暴比之秦王也不遑多让。 先孝慈皇后嫡子中,唯有燕王朱棣还稍微正常一丁点,但兄长在而立弟,岂不是致大明统序于无物,前吏部尚书詹徽和前礼部尚书李原名的血,还在西市未凉呢! 这股暗中涌动的暗流,让京城的天空都肃杀了几分,京中大多数人都低调了很多。 尤其是一直以来与李祺不对付的江南大儒纷纷偃旗息鼓,不再执着于打击李祺,而是将精力放在了推举皇孙朱允炆之上。 在李祺没有横空出世之前,江南大儒的后台便是太子朱标。 后世赫赫有名的建文三傻,齐泰、黄子澄,以及被朱元璋外放的方孝孺,都是朱元璋为朱标准备的文臣班底。 此刻他们大概是回过神来,李祺的靠山是皇帝,又是太子朱标的妹夫,这属于至亲。 但皇孙和李祺就不熟了,而且皇孙朱允炆亲近文人,这是大好的机会。 临安公主府。 李祺端坐于书房中思索未来,如今他有些庆幸自己没有将那张底牌打出去。 朱标一死,意味着当前政治势力的全部洗牌。 一场前所未有的政治风暴将会如最狂暴的龙卷风,摧毁大明政坛的一切。 “朱允熥不堪造就,秦王残暴,朱允炆还没暴露他是个蠢货的事实,立朱允炆几乎是唯一的选择。 蓝玉骄狂桀骜,属于太子党的淮西勋贵,已然无路可逃,静待刀斧加身即可。” “洪武时期还有六年,这六年间,只有一件大事,那便是为朱允炆登基铺路。” 李祺手指不自觉的摩挲着,“如今的我虽然没有身居高位,但在士林中已有威望,再加上我的外戚身份,是平衡朝局的重要支柱,皇帝大概率会召我进宫。 我该怎么表达自己的态度呢?” 大明朝的驸马在洪武朝和永乐朝还是颇有政治地位的,朱元璋嫡长女宁国公主的驸马梅殷,甚至成为了朱元璋安排给朱允炆的顾命大臣之一。 李祺脑海中正在模拟可能会遇到的问题,临安公主匆忙从外间走进,急声道:“驸马,宫中来使传来消息,父皇召你进宫,说是有事商议。” “这么快?” 纵然是李祺早有预料也觉得不可思议,临安公主也很是紧张,“不知是什么大事。” 李祺低声道:“为夫猜测父皇已经动了立储君的心思,如今可能被立为储君的一众人,都和为夫没有牵扯。 所以召为夫进宫,询问意见。” 临安公主闻言顿时一颤,紧握住李祺的手,“驸马,这件事不是我们能参与的。” 李祺心中已经大致有所规划,轻拍临安公主手道:“你放心吧,为夫明白其中胜败,你在家中看好穆儿,此事后为夫大概会沉心于士林之中,少理朝政之事。” 说罢李祺离开公主府,随着宫使进宫。 奉天殿中,朱元璋喜怒不形于色的脸上,出现了明显的苍老和灰败,李祺不敢多看,问好后便跪在地上聆听圣训。 “李祺,知道咱为什么叫你进宫吗?” “儿臣不知,还请父皇示下。” “你在士林中声望大振,咱对天下有些疑惑之处,想要请你这位当世鸿学大儒解答一番。” 李祺闻言只觉冷汗瞬间浸透了全身,他立刻涕泪道:“父皇之盛赞,儿臣愧不敢当。 李氏的罪责,按大明律,本该夷灭三族,但父皇因亲情存活我家,对罪臣既往不咎,甚至赐予官职,这是天大的恩情。 儿臣能有今日些许微名,全赖父皇之恩,不至于做黄泉孤魂,竟名躁今世。” 殿中气氛随着李祺这一番话轻快了几分。 朱元璋久久不曾说话,李祺不敢抬头,良久才听到皇帝叹息道:“圣人曾言,满招损,谦受益,诚乃金玉良言。 你的父亲李善长若是有你如今的见识,君臣何至于走到如今地步。 咱想了很久都不明白,你父亲明知道胡惟庸作乱,为什么不向咱汇报。 你是他的儿子,你一定知道他的心思,你能告诉咱为什么吗?” 李祺闻言又是冷汗涔涔。 穿越以来,他也一直在想李善长为什么知情不报。 毕竟以李善长和胡惟庸的关系,肯定是察觉出了什么。 推算到最后,最合理的解释,竟然是李善长对朱元璋不满,故意的。 洪武朝有很多冤案,比如空印案,但杀胡惟庸、李善长、蓝玉这三个人,朱元璋最多属于不念旧情,还真不是冤枉这三个人,那些被牵连抄家的人才是真的惨。 “胡惟庸天性奸刻,有蒙蔽他人之能,父亲年老糊涂,远不如父皇圣明英断,儿臣时时刻刻以此警示,还请父皇明鉴。” “你也不用给他掩饰,咱和他相识几十年,他就是心眼小又贪爱权力,咱撤了他丞相的职位,他对咱不满了!” 李祺觉得再这么说下去,把皇帝的恨意翻出来,可真就不妙了,好在朱元璋自己住了嘴。 “咱把你召进宫,的确是有大事问你,你是临安的驸马,国朝重戚,又有天纵的才华,注定是未来大明的栋梁。 咱想问问你,你觉得未来大明该交给谁?” “啊?” 朱元璋这句话太直接了,让早有准备的李祺都愣住了,不知道该怎么接。 下一瞬他回过神来,立刻叩首,战战兢兢道:“皇朝社稷,父皇自有制度,何须臣下妄言?” 第26章 圣君无过 “咱不是听你说这些废话来的,再说这些废话,咱饶不了你。” 这是个非常棘手的问题,因为朱元璋不仅仅是试探,他是真的想要知道答案。 李祺若是回答,就是不知进退,参与立储;若是不回答,就是首鼠两端,待君不诚。 朱元璋就是这么一个别扭的性格。 好在李祺已然想到了办法,面对这等情况,只能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他抬起头来,满脸正气认真道:“臣不是在说废话,天下乃父皇一人所有,天下的律法、规矩、制度,皆由父皇所定、所立。 父皇立下皇明祖训,臣下自然应当遵循皇明祖训做事。 是以儿臣言称,父皇早已立下制度,何须臣下妄言,若有违者,詹徽、李原名便是他们的下场!” 朱元璋听懂了李祺的意思。 早在刘三娘子案时,李祺就已经说过,“皇帝的位置应该传承给太子,诸位亲王的位置也只能由世子继承”,这是大明不可动摇的统序传承。 嫡长子没了,按照皇明祖训来看,应该立嫡次子秦王朱樉。 想到这里,朱元璋心中又是一痛,那时谁也不曾料到,太子竟然会先一步薨逝。 他微微眯起眼,“你的意思是立秦王?” 李祺正色回道:“这不是儿臣的意思,而是父皇的意思,但凡是父皇所言,忠正的臣子只需要去遵守即可。” “可忠正的臣子亦有劝谏君王的职责,你这样完全的顺从君王,难道就正确吗?” 听到朱元璋所问,李祺心中已经完全放松下来,皇帝貌似在质问,但心中对自己的回答必然非常满意。 “父皇天纵,推陈出新,于大明设立科道官,风闻奏事无罪,此科道官之责,此乃一也。 其二者,圣君无过,懿文太子惜哉早逝,然而太子生前朝野盛赞,乃是明君之相,此乃父皇之功,培养储君,天下又有谁能超过父皇呢? 父皇既然能培养出懿文太子,那便能再为我大明选一位足以承嗣基业的君王来,是以,儿臣认为那些臣下之语,父皇一笑便可,却万万不能听其言。 此乃儿臣肺腑之言,请父皇明断!” 朱元璋没忍住笑了一下,他知道李祺在拍马屁,但李祺说的也都是事实,自己乃是前古未有的圣君,这件事询问臣下,的确是落了下乘。 李祺心中大定,知道皇帝已经接受了自己的说辞,这番话是他百般琢磨朱元璋性格,才字字斟酌确定下来的。 “秦王残暴,望之不似人君,为王尚且勉强,何况承继大统呢?” 朱元璋根本就没考虑过让秦王即位。 李祺早已猜到了这一幕,甚至他早就猜到朱元璋召见自己,就是为了提前打预防针,已经准备要立朱允炆。 因为如今的李祺身上,主要有两个身份,一个是外戚,一个是北方文人领袖。 朱允炆身边基本上全都是南方文人,诸如齐泰、黄子澄,以及朱元璋为他准备的宋濂弟子方孝孺。 若是让李祺辅佐朱允炆,既可以制衡南方文人,不让他们一家独大,又可以制衡梅殷等外戚,日后北人强盛,还能达成迁都之事。 明明猜到了皇帝的心思,却还是说出立秦王的言论,这自然是李祺有意为之。 朱允炆是一艘注定沉没的破船,他不会把李氏绑在上面。 如今他抬出皇明祖训,表面上是为秦王说话,实际上确实为将来燕王靖难继位增添一丝合理性。 因为嫡次子的秦王和嫡三子的晋王,都会死在朱元璋前面,按照皇明祖训来看,本就该嫡四子的燕王继位! 李祺恭敬垂着头没说话。 “皇明祖训是咱所写,所管的是后世之君,咱自然不能受其约束,秦王不似人君,为大明江山社稷计,咱欲要立皇太孙,你认为呢?” 李祺知道此番陛见问答第二关键的地方来了。 他虽然有意为自己和朱棣添一份香火情,但那毕竟是未来之事,朱允炆这里疏远却不能敌对。 他径直叩首,满面诚挚道:“陛下天纵,圣裁英断,臣下无所不从之,无所不服膺。” 习惯性先拍马屁后,李祺立刻补充上了自己的想法,“只是儿臣冒昧有一言献于父皇。” “你说。” “父皇对诸皇孙拳拳之爱,儿臣叹服,太孙之尊贵,仅次于皇帝、太子。 然而太子薨逝后,秦王既是嫡长之身,又兼藩王之首,秦王乃天子亲子,太孙则仅是太子之后,其身份谁尊谁卑,却是难以辨明了。” 太孙当然是帝国无可争议的继承人,但太孙比起太子来,着实是差了一筹。 华夏自古以来大多是子凭父贵、子凭母贵,哪怕是草莽出身的皇帝,也至少要追封父、祖三代为皇帝,这叫做跟脚。 “父皇若是有意立太孙,又不想让朝野为之震荡,儿臣请父皇仿效唐朝孝敬皇帝李弘故事,追封懿文太子为皇帝,以盛隆皇孙之位!” 其实立太孙朝野根本不会震荡。 但有些事不提还好,大家也不会想到,但是李祺这一提,若是不追封朱标的话,就总觉得哪里不够完美。 朱元璋几乎瞬间眼睛便亮了起来,李祺话中的意思,不就是只有皇帝的儿子才能做皇帝,这类话实在是让他喜欢。 李祺当然知道朱元璋喜欢,毕竟整个大明就是一个人人世袭的王朝,自从秦朝建立君主专制制度之后,只有元朝和明朝,这么喜欢世袭。 只有明朝,勋贵能传承两百多年,直到明朝灭亡。 若非系统的要求是家族传承五百年,李祺都准备直接拿一个靖难国公的爵位,然后直接躺平了。 宗室、勋贵的爵位全部世袭已经不可思议了,武官官职竟然也能世袭,千户遍地走,百户不如狗,连职业都要世袭,这套发源于元朝的贵族、户籍制度真是把大明坑的不浅。 “李祺,你知道咱最欣赏你的一点是什么吗?” “你做事从来不用阴谋,而是秉持圣贤大道而行。” 奉天殿中,朱元璋的声音回荡不绝。 “你将要再次名扬天下了。” “日后好生辅佐皇孙,以报咱对你的活命之恩。” …… 李祺走出殿外,眼底有笑意,亦有感慨。 “朱标,这个皇帝位算是还了你的情分。” “朱棣,历史上你废除了朱允炆追封给朱标的皇帝位,这辈子你还能废除你爹追封给你兄长的皇帝位吗? 我很期待。” 穿越后,他做下的大事不少,但没有任何一件事,能够比“由朱元璋亲自追封朱标为皇帝”更影响大明皇位传承了。 朱棣、朱祁镇、朱祁钰、朱见深、嘉靖,至少这五代帝王都要被此事所困扰,而天下人只会称赞他不畏皇权、秉正直言、心系社稷天下。 毕竟谁也不知道秦王、晋王同样会先皇帝一步而死,不会知道未来的靖难之事。 虽然他活不到那个时候,但他已经迫不及待的想要看到后世子孙,利用祖宗留下的“门”,去为祖宗增光添彩了! 而现在,正如皇帝所说,他该去迎接泼天的富贵了。 ———— 洪武二十五年,四月,皇太子薨,谥“懿文太子”。 五月,上欲立太孙,问于驸马李祺,祺乃援引唐孝敬皇帝故事,曰:“皇帝子居储贰之位,天下宾服。” 六月,上谕: 皇太子标,天资仁厚,孝心纯确。 文武著于内外,仁孝闻于四海,盛德驰名中夏,黎民顾望彼苍。 亿兆攸系,方崇下武之基;五福无徵,俄迁上宾之驾。 呜呼! 天性之重,追怀哽咽,宜申往命,加以尊名,夫谥者,行之迹也;号者,事之表也,追谥“孝康皇帝”。——《明太祖实录》 第27章 深藏功名 六月初一,禁中下旨,追封懿文太子为孝康皇帝。 六月初三,下旨封孝康皇帝诸子为亲王。 六月十二,册孝康皇帝嫡长子朱允炆为皇太孙,赐金册金宝。 皇帝这一套组合拳来的又快又急,举朝哗然,朝野内外堪称沸反盈天,到处都是讨论之声。 所有人心中都在好奇,皇帝为什么会这么快就做出决定。 扪心自问,太孙朱允炆还没有优秀到让陛下毫不犹豫的地步,即便是立太孙,有强大娘家势力的朱允熥也是一个选择。 这一番讨论在禁中传出一份君臣交谈语录后,更是喧嚣盈天。 谁都没有想到,促使皇帝立太孙朱允炆的竟然会是“罪臣后裔李祺”! 他们仔细的看了这场君臣问答。 只觉让人惊叹! 这位驸马全程都没有建言要立谁为储君,也没有表达任何自己的倾向。 他只是不卑不亢,一次次重申了陛下所建立的国朝制度,于是统序自明。 他依照皇明祖训认为应当立秦王,但几乎所有人都知道陛下不会立秦王,于是李祺所言,实际上是断绝了藩王入继大统之路。 最终让陛下立了最适合大明传承的继承人。 “天下自有制度,臣子依制而行,而能够成事,这难道不是为臣大道吗?” 这其中实际上隐含着“圣天子垂拱而天下治”的深意,即“皇帝制定正确的制度”,而后“所有人都去遵从它”,天下便能大治。 更让人惊叹的是,在陛下从皇子和皇孙中选择了皇孙后,这位驸马再次用一种“极其符合儒家审美”的方式,为太子一脉加强了名位。 有些事不提并不会让人觉得不妥,比如直接立太孙,而后继位为皇帝,其实正常来看区别不大。 但李祺一提追封为先太子追封皇帝,瞬间便不同了。 只有皇帝的儿子才能够成为皇帝! 这是多么符合圣人之道的盛言呢? 这又是多么符合皇家之论呢? 怕是太孙也为之庆贺! 怪不得陛下会那么果断的追封了孝康皇帝,又立了皇太孙。 在士林中,传出了盛赞李祺的言语,“景和公行事、言语有古圣贤之风,不弄阴诡、不操权势、不阿谀媚上,而每事皆成,此实近道也!” 【成就当世大儒,傲然于士林之尊,成就值+100,当前成就值300】 …… 而为李祺鼓劲宣传的,正是大才子解缙,此时的他还不是那个主持编修了《永乐大典》的内阁首辅。 他虽有才名,在士林地位却远不如李祺。 此刻他正在临安公主府中,向李祺颇为自得的宣扬自己的战绩。 “景和,有些人嫉妒你为皇太孙建储立下大功,竟然阴阳你,最后被我驳的哑口无言,真是痛快啊! 同为江南士人,我真是羞于同他们为伍,只会嫉贤妒能,论儒学远不如你,论文辞远不如我,论做事远不如集英,夸夸其谈之辈而已。” 李祺知道这就是解缙的性格,太聪明又不知道轻重,从永乐朝宠臣,到被插进雪中身死,这张嘴起码有七成功劳。 但此番解缙的确是发挥了大作用,李祺的声望又增加了5点,如今已经高达77点。 就连李氏家族的声望都恢复了正值,硬扛着罪族的名声恢复正值,可想而知这一波“泼天的富贵”有多大的作用。 陈英笑道:“齐泰、黄子澄等人一向将东宫视为江南文人禁脔,如今景和横空出世,陛下亲自为景和宣传,是有意要让景和进入东宫,制衡江南文人,他们自然不满。” 李祺为解缙满上酒,“缙绅,有件事要请你帮忙。” “景和你说。” 李祺沉吟后缓缓道:“我本是戴罪之身,如今添列正五品大学士已经是天恩浩荡,日后难有寸进。 纵然入了东宫幕府,日后齐泰、黄子澄等人位居九卿,而我却依旧是大学士,岂不是受辱于小人。 是以,我不欲入东宫,烦请缙绅为我于京中众人陈述,太孙之事,与我实在干系不大,全赖陛下所择。” 解缙一听就急了,“景和,韩国公府未必不能平反,你有惊世的才华,何必如此衰颓?” 解缙差点就脱口而出,等当今驾崩,再让太孙平反。 恢复韩国公的爵位可能很难,但只要平反为庶人,恢复清白之身即大有可为。 “若是孝康皇帝在……” 李祺只说了半句,就住了嘴,但解缙和陈英都听懂了,孝康皇帝能平反,太孙朱允炆却不行。 因为朱标的威望、能力远不是朱允炆所能够相提并论,李祺和二人的情分也完全不同。 从情感层面,朱标和临安兄妹情深,朱允炆和临安则没什么感情。 从威望层面,朱允炆不可能用他本就不多的威望,去打朱元璋的脸,替李氏平反。 …… 公主府外,解缙眼中盈满疑惑的问陈英,“集英,是我的错觉,景和似乎不想太孙感激他,要疏远太孙。” 自古以来虽然一朝天子一朝臣,但那是无奈之举,从来不曾听闻过有臣子主动疏远新朝皇帝的。 陈英沉吟,他也有同感,“景和有天纵之才,其思如龙,其行如云,既然他不愿意亲近太孙,此事易耳。” 解缙叹息道:“景和几番争道,方有士林清流之尊,难道大好局面要毁于一旦吗?” 陈英身体一震,“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景和于仕途之上无望,其根在士林,他若是硬往朝堂之上凑,所得寥寥。 若是以退为进,却能得一个不恋权势的名声盛望,他再于士林之中著书立说,培养弟子,岂不是远胜过玩弄注定没有前途的权位吗?” 解缙恍然大悟,顿时心宽坦然,“景和果真步步为营,大有筹谋。 唉。 真是可惜他一身文武之才。” 二人皆是感慨惋惜,各自上车离开。 公主府中。 临安公主亦是好奇,“驸马有深藏功与名之念?” “凉国公蓝玉乃是皇孙朱允熥的舅祖父,而父皇却立了朱允炆为储君,蓝玉又桀骜难制,还记得为夫曾经说过的话吗?” 临安公主几乎瞬间变了脸色,骇然道:“凉国公必死!” 李祺平静道:“是的,蓝玉必死,这是杀靖宁侯叶昇的好机会,三妹妹的仇就快报了,报仇之后,为夫就会朝堂半隐。 从杀杨靖开始,为夫一直都处于京城的风口浪尖之中,名声愈盛,可为夫到底是半残之人,不过是借着父皇之势,才能搅动风云。 一旦太孙上位,天下的势便会大变,那种动辄诛杀大臣之事,再不会有,到了那个时候,为夫区区正五品东阁大学士之位,在朝堂上就不够看了。 既然如此,不如以退为进,深耕士林,只在关键时刻出手几次即可。 著书立说成圣才是正道,朝堂争斗则至此为止。 为夫的目标是配享孔庙!” 李祺目光幽深,没人知道朱允炆的皇位只能坐四年。 等朱棣杀进应天时,名满天下的儒宗,比一个普通的官员,作用要大得多。 养望、养望。 其重在养,蓄势于天下之间,而动雷霆于九天之上! 此所谓—— 不争建文之势,而夺永乐之重! 第28章 意灭靖宁 皇太孙既立,储位既定,大明便重新扬帆起航。 所有人都知道,这又是一个新的时代! 势位将会大变,朝野将会洗牌。 李祺虽然已经下定决心在建文朝时隐退,但洪武朝毕竟还有将近六年。 他不能让朱元璋意识到他想消极怠工。 “皇帝对我的定位是制衡江南等南方文人,还是要从这方面下手。 如今士林形势大变,作为皇帝钦定的北方士人领袖,接下来的科举我至少会被安排做一次主考官。 那洪武三十年的南北榜案不可能再发生了。” 李祺一件件盘算着接下来六年洪武朝剩下的大事,其中自然以蓝玉案和南北榜案最为知名。 “时机合适可以提前向皇帝提出南北分榜录取制度,日后还能以此不断延伸拓展。 甚至搞一个诸外藩属国士子榜单,以后朝鲜这一类藩属国的官员,都要来大明参加科举才能回国做官,培养一群亲大明派的官员,日后科技发展后,更容易吞并诸国。” 李祺收回发散的思维。 “江南士林如今却不好再大动了,建文朝毕竟有四年,我可不想日后被反攻倒算。 但一把刀若是不敢砍向敌人,那便失去了价值,甚至会被主人折断。” 李祺可从来都没有忘记,自己和朱元璋定下的契约,他要做朱元璋的刀。 “还是要用到清查胡元之职,我记得洪武二十五年八月,应天府发生了一起胥吏逃亡案。 朱元璋亲自签发了缉捕诏书,但那个叫做胡三的胥吏,却在应天府的八个县中流窜,这些县中豪族以及寺庙僧人帮助他逃避朝廷的责罚。” 李祺回忆起这起案件后,脸上显出几丝轻松,胥吏逃亡自然是件小事,但却凸显出了朝廷对江南的控制力之弱,而这自然是因为“元朝政宽”,放任土皇帝的形成。 对于这些架空朝廷的民间组织,朱元璋必然深恶痛绝,而且这件事还牵连到了寺庙等神道组织,更是触动了朱元璋的痛点。 “胥吏逃亡案的首尾,没有三年五载是整顿不完的,再加上科举、讲学,以及蓝玉案的首尾,洪武朝剩下的六年,大致便可以过完了。” 李祺将一切都盘算完后,深深吐出一口气。 “那么现在……” 李祺的眼神陡然变得锐利,有浓重的杀机迸射而出,“便是借着蓝玉案,除掉靖宁侯叶昇之时了!” …… 大明朝有两拨蛀虫,一拨是文官,一拨是武官。 文官是封建地主,而武官则是奴隶主,文官的畜生很出名,而武官的畜生没几个人知道,恰好李祺曾经读过朱元璋专门写出来痛批武官的《大诰武臣》,那叫一个人间炼狱。 朱元璋曾经怒骂大明朝武官,“这等官人,上坏朝廷的法度,下苦小军,略不有些哀念,将那小军每苦楚,也不如猪狗。” 之前李祺杀杨靖时的军民争妻案,最后杨靖以及一众府县官吏,都被朱元璋杀了。 但是这件案件中的兵部、卫所、五军都督府,最后却在卷宗里面美美隐身。 而作为案件的主角之一的军人杨叶,只是被斥责,朱元璋却没杀他。 对这样的结果,普通人可能会非常奇怪。 怎么始作俑者反而没事呢? 李祺一点都不奇怪,因为这是个不能碰的话题,谁碰谁死,甚至他都把一颗公心放下,没有去深究。 军户杨叶为什么时隔二十年,突然去求娶一个早就嫁人生子、年老色衰的普通民妇? 因为他没老婆,二十年来都没有娶到妻子。 究其根本,在大明朝,没人愿意把女儿嫁给一个军户。 军户,如果用一个比较学术的名称,可以称之为“军事农奴”。 那卫所和兵部又为什么帮着杨叶这么一个无权无势的普通军户呢? 为什么一向对上级部门阳奉阴违的县衙,这次不惜拆散王五和茹娘,冒着被上告的风险,也要将茹娘押走呢? 因为要求军户的家属随军,是皇帝亲自盯着的大事! 所以在杨叶上报他有一份婚约后,卫所和兵部自然不敢耽搁皇帝亲自盯的强军大计,立刻向县衙发去了命令。 而县衙也知道这是重点工作,是必须要做的,在这其中,王五和茹娘的个人命运,则并不重要。 这便是在军民争妻案结束后,为什么卫所、兵部和五军都督府,都没有受罚的原因。 这不是一个简单的、有坏人作祟,而后圣天子明察秋毫的话本故事,而是一个根本性的制度问题所引发的悲剧。 这也是李祺不敢深究的原因。 现在的他、现在的李氏,根本就没有改变大明帝国根本军队制度的能力。 能借着王五杨叶案刹住强娶百姓之妻的风气,已经是他能够做到的极限。 想要做根本性的改变,还是等李氏出现一位张居正那样大权独揽的摄政吧。 正如现在的李祺,没有改变卫所制度的能力,但借着卫所之事,弹劾靖宁侯的手段还是有的。 “皇帝如今心中已经生出了对蓝玉的杀心,叶昇乃是蓝玉的姻亲,历史上清算蓝党,便是从靖宁侯叶昇开始的。” 其实李祺什么都不做,叶昇也得死,可有些事假手于他人,总是心中不痛快,况且亲手除掉叶昇,大概率系统会奖励成就值。 而且,历史上除掉叶昇用的理由是勾结胡惟庸,李祺觉得这个理由太便宜叶昇了,他不仅要让叶昇死,还要让他直到永远,都身败名裂。 朱元璋发动过很多大案,每次都杀的血雨腥风,大显赫赫皇权威风。 但李祺一直都认为朱元璋做事手段太糙了,生怕别人看不出来他是想要清除异己。 李祺之前无论是杀杨靖,还是杀詹徽、李原名,以及国子监讲学、奉天殿中陈言储位,皆是不遮不掩的堂皇之道。 当初在奉天殿中辩天经,詹徽、李原名自己都觉得自己再无幸理,连求饶的话都说不出来,他们只是深恨自己不谨慎,但却不觉得自己死的冤枉。 再看朱元璋诛杀胡惟庸一党,包括杀李善长,明明李善长的确是心怀异心,就是该死、该杀,但最后天下人以及后世只记住了他诛杀功臣。 李祺暗忖:“靖宁侯是该死,但处死他的理由不能是勾结胡惟庸,要给皇帝另外一个理由。 而且关键不在于罪名的大小,而是在于如何把他合理的关进锦衣卫诏狱之中。” 等到进了诏狱,他自然会“自首”,交待一些“悖逆之事”,依照李祺对大明勋贵、大明卫所、大明军事农奴的了解,每个人身上都一定是累累血债,杀个十次、百次,不成问题。 第29章 耆老进京 李祺主职乃是东阁大学士,是以大部分时间都在宫中当值,间或去国子监以及翰林院教授。 同时他派人去查靖宁侯府的坐法之事,这一查便查出了累累之事,其条目之多,科目之杂,简直骇人听闻。 克扣士兵盐钞军粮、上位赏赐、屯种产出,这都算是平常之事,他还逼令得罪了他的士兵自缢,有士兵前往京城告状,却半路被抓回去处死,至于麾下“奸宿”士兵妻子的就太多了。 他还从军中抽调士兵充当家仆伙计帮自己做买卖,以及充当苦力使用,这一条反而不算是什么,因为所有勋贵都在干,李善长也干了。 最离谱的一件事,他曾在驻守广西期间压迫地方官府,榨取地方百姓,导致广西百姓造反三次,他反而借着镇压叛乱而升官加爵。 他的爵位官帽上皆是累累大明百姓的骨血! 李祺深吸一口气,果然! 这些勋贵每个人的身上都是累累血债,杀个十次、百次,不成问题。 “这些事若是捅到御前,叶昇岂有再生之理?那么现在的问题就是,要让谁来将这些事捅到御前了。” 李祺自然不会自己去做,杨靖、詹徽、李原名三人密谋构陷韩国公府之事,无人知晓。 其他人只以为是政治斗争,而不会想到是复仇,但叶昇不一样,谁都知道李祺和靖宁侯府有血仇。 李祺在这件事上要避嫌。 若是大明的其他时期,可能需要御史弹劾,但在洪武时期,还有一群更好的人选—— 耆老! “叶昇,迎接狂风暴雨吧。” …… 洪武二十五年七月初三,一群来自广西的耆老乘着车,叩响了皇宫的大门,状告靖宁侯叶昇! 此事迅速引起了皇帝的重视,派人将一众耆老接进了宫中,又下令将靖宁侯叶昇收捕,押入锦衣卫诏狱。 任谁都没想到,仅仅十日之后,宫中便降旨,要三法司、诸大学士、六部尚书侍郎、通政司等阁部重臣进宫庭审靖宁侯。 实际上在得知有耆老进京告御状时,整座京城就已经沸腾起来了。 实在是大明朝的耆老太过特殊,不是前朝那些礼仪性的称呼,而是实实在在的统治阶层。 由于朱元璋对大明官僚极其失望,于是寄希望于乡贤耆老,他曾经说:“耆老年纪大,经历的事、听过的事都多,善恶、难易的事情,他们都知道,用他们来处理问题就能让社稷昌盛。” 朱元璋给予这些耆老许多特权,比如耆老有权推举“孝廉”,还有司法权,可以处理乡间的官司纠纷,以及最重要的监督官员的权力,即,后世在网上盛传的大明百姓可以绑缚官吏进京告状之权。 李祺本人对这项制度是相当的嗤之以鼻,但凡一个后世之人,都知道这些所谓乡贤拥有了权力之后,根本不会监督官员,只会和基层官吏勾结起来,变本加厉的残害普通百姓。 可惜这项制度同样出自至高的皇权,历史上是朱元璋驾崩后才废除的。 作为皇帝秘书的大学士,李祺自然奉旨进宫,三三两两的官员在宫门前踱步,不多时群臣进宫,陛至奉天殿中。 奉天殿中已然候着一群老者,个个须发灰白,脸上满含疲态,众人心知这便是来自广西的耆老。 李祺只远远瞧了一眼,就收回了视线,好似此事与他全无干系一般。 待群臣皆以入殿,皇帝从后殿走出,李祺随着众人山呼万岁,靖宁侯叶昇便被五花大绑的提上殿来。 李祺微微眯眼,叶昇再也不复当日奉天殿外的桀骜尊贵之状,颇为狼狈,浑身上下处处是伤,以及干涸的血迹和疤痕。 群臣看到叶昇的惨状,皆是一惊,心知陛下这次是动了真怒,靖宁侯可能要完了。 “十日前广西耆老状告叶昇,朕便派遣锦衣卫去查了一番,真是不查不知道,这叶昇可真是朕的好臣子啊,竟敢瞒着朕做下那么多丧尽天良之事! 把叶昇的罪状当着满朝大臣的面都读一遍,让他们都好好听听,这就是大明的公侯!” 听到皇帝甚至自称为“朕”,群臣更是骇然的讷讷垂首,心中则纷纷给靖宁侯判了死刑。 伴随着太监阴阳的声音响彻在殿中,一条、十条,密密麻麻,简直念都念不完,听的一众文臣只觉胆战心惊,纷纷震惊的望向靖宁侯。 脑海中只有一个想法——“靖宁侯这是疯了?怎么敢这么做?你以为你是皇子吗?” 而殿中的千户、百户中则不少人冷汗涔涔,因为靖宁侯做的事之中,有的他们也在做。 出宫后就安排人,赶紧把首尾都处理掉! 靖宁侯被堵着嘴说不出话来,但脸上惊恐的神情已经证明这些都是真的。 太监将罪状宣读完毕,殿中气氛几近凝固,静的几乎落针可闻,皇帝的怒气在积攒,群臣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生怕因为君前失仪而成了皇帝的出气筒。 良久。 朱元璋猛然从上首将铜令抛下来,直接重重砸在了叶昇身上,怒吼道:“这就是咱钦封的公侯! 叶昇! 世袭罔替的爵位厚禄给了你,是要你扶保社稷,忠诚皇室天下,可你这孽畜,所作所为,可有一丁点为天下而为的吗? 你辜负了咱!” 叶昇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能不住的磕头,希望皇帝能够看在过往功劳的份上留他一条命。 李祺束手,漠然而视。 此事由他一手推动,乃是依大势而为。 朱元璋本就准备要寻个理由将叶昇拿下,如今这上好的刀子送到面前,又哪有弃之不用的道理呢? 李祺此局,上承皇帝天心,下顺万民之意。 叶昇所犯之事,一旦广播朝野,必将引天下群情激奋,请杀叶昇无穷,绝不会有人胆敢为之求情,皇帝只需要顺势而为即可。 叶昇之事,其余诸勋贵亦多有。 必然心生惧意,暗室筹谋,便生反意,又有党徒相连,淮西勋贵便能牵连至尽。 蓝玉党案将是一桩有确切证据的大案,皇帝定然能够想到这一层。 而一切的开端便是——叶昇要死! 李祺只要叶昇死,一是报仇,二是拿成就值,至于淮西勋贵中其余各家的下场,本来也活不了,与他无关! 韩国公府早已覆灭,如今的李氏,走的是士林之道,是诗书传家之路。 殿中众臣只将目光落在叶昇身上,李祺却嗅到了滔天的血海汹涌而来。 蓝玉案。 开始了。 这辈子谁能活,谁会死,只有天子才知道了。 第30章 分省定额 靖宁侯叶昇之事在极短的时间之内便传的到处都是,其中明显有皇帝的影子。 李祺回到公主府后,用凉水激了下脸。 “叶昇之事,是驸马所为吗?” 李祺手一顿,“是。” “那三妹妹能安息了。” 临安公主将丝绢上的水拧干,而后仔仔细细的为李祺擦拭着鬓角的水珠。 “父皇若是要借机诛除凉国公一党,那未来一段时日,朝堂之之上怕是血雨腥风。” “很快就会过去的。” 寥寥几句,轻描淡写。 夫妻间安静了一瞬,临安公主柔声道:“穆儿嚷嚷着要学习举业,举业艰难,典籍浩如烟海,熬人的很。 他年纪还太小,常言道,慧极必伤,妾身实在担忧。” 李显穆如今只有一岁半,但心智已然是十岁以上,至于智商更是让他两个哥哥望尘莫及,每次见到这个三弟,李芳和李茂都要陷入自我怀疑之中,怀疑他们不是一个爹妈生的。 临安既是欣喜儿子的聪慧,又怕他太过聪慧,如曹冲、李贺、王勃那等少年英才一般,糟了天妒,折了寿命。 “父亲、母亲。” 李祺还不曾说话,屋外响起了李显穆的声音,而后一个小小的人从外间跑了进来。 李显穆生的钟灵毓秀,眉宇间缠绕一股灵气,望去只觉透尺清灵至极,一看便是极聪慧的孩子。 李祺将李显穆一手抱了起来,“方才你母亲所说的话,你都听到了?” “孩儿都听到了。” “你怎么想?” “母亲对孩儿一片慈爱之心,但孩儿生来不凡,与常人有异,又岂能刻舟求剑、因噎废食呢? 孩儿虽小却也知道家势不振,岂能白白浪费天赋而全自己的童稚之心呢?” 临安公主摸了摸李显穆圆滚滚的脑袋,长叹一声,再说不出话来。 “既然如此,从今日起就由为父亲自教导你,唯一的治国平天下之道!” 明朝历史上最年轻的举人是杨廷和,十二岁就中了举,最年轻的进士则是王臣,十六岁就中了进士。 但李祺相信,从李显穆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的那一刻起,这些荣誉将会全部属于他的儿子。 而他要教授给李显穆的则不仅仅是儒家学问,还有经世致用的后世智慧。 整洁书房中,李祺端坐太师椅上,李显穆肃立于前。 “从今日起,为父便不仅仅是你的父亲,还是你的老师,入我门下,先诵总纲,横渠先生四句,你可知晓?” 李显穆小小的脸上却显出认真来,操着稚嫩之声,朗声道:“父亲,孩儿知晓。 乃‘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四句。” 李祺正声道:“这四句乃是我门下训诫总纲,为父不要求你每做一事,都以此反省,那样世道或许不容你。 但一定要将其放在心中,如火如炬,如日在上,守得心中一片光明,此心光明,万事不堕。” 说这番话时,李祺想到了张居正,他很喜欢明朝那些事儿中的其中一段话——“你还很年轻,将来你会遇到很多人,经历很多事,得到很多,也会失去很多,但无论如何,有两样东西,你绝不能丢弃,一个叫良心,一个叫理想。” 当李祺话音落下时,他看到了李显穆眼中隐隐有金光透出,他怔了一瞬,而后恍然想起,李显穆身上的五大特性中,有一条叫做“正道”,而效果——此心如铁,万事不堕。 李显穆生来永远不会迷失本心! 同样使用了地阶道具的李祺对此也不禁沉默了一瞬。 “圣贤之道,竟触手可得。” …… 【靖宁侯叶昇死,成就值+50。】 叶昇死在了李祺面前,鲜血四溅,死无全尸,而李祺则是叶昇的监斩官。 这大概算是朱元璋送给李祺的一个礼物,毕竟这世上还有什么比亲眼看着仇人死在面前,更快乐的事情呢? 更别提仇人的死还能爆出成就值,堪称双倍的快乐。 李祺愉快的心情一直延续到奉天殿前,他来此复命监斩之事,以及有件大事要上奏。 君臣二人三言两语将叶昇之死过掉后,朱元璋便笑吟吟道:“李祺,咱准备让你担任今年应天府乡试的主考官,你以为呢?” 让李祺这个北方文人领袖,来做应天府这个南方士子大本营之一的主考官,只能说朱元璋是会玩的。 但李祺却知道,做应天府的主考官只不过是幌子,朱元璋这是想要他做明年会试的主考官! 自古以来的鸿学大儒,哪里有不担任至少一届会试主考官的。 这可是增长声望的大好事! 朱元璋年岁渐长,一定会尽快安排李祺,那洪武二十七年的主考官就必然是他了。 李祺毫不犹豫应下,而后拱手正声道:“儿臣有些关于科考之事的不成熟想法,想要上秉父皇决断。” “你且说来。” “如今天下儒学,以应天、浙江、江西最为昌盛,所以每科举榜皆是这三地进士最多,北人稀少,这皆是因为三地从蒙元时期就学风昌盛,而北方代代离乱,儒学衰微所致。 虽然事出有因,但儿臣以为此乃取乱之道也! 若是朝堂之上的官员,大多出于江南,那出自北方以及偏远边疆的官员便难以立足。 大明疆域,远迈前宋,足达四海,是以朝堂之上的官员应当来自五湖四海,而非江南一域!” 朱元璋听罢先是闭眼而后又猛然睁开,有些事一旦上了秤,千斤都打不住。 就像是前世若没有南北榜案,可能一直都不会分榜考试,但出现了,就说明问题大了。 “既然提出此事,想必已有办法,一并道出。” “按省分人,譬如今次要选中三百考生,不及审阅,便先定下各省名额,而后按名额分配,必能均衡天下考生。” 李祺话音落罢,朱元璋眼中便迸出光来,他一听就知道此法之妙。 此法若是实行,只有浙江、直隶、江西不满意,其余诸省都是满意的。 既能够平衡朝堂上的士人,又几乎没有什么代价。 “妙极!” 朱元璋先是赞叹,而后又瞥向李祺,“你这个北方士人领袖真是尽忠职守,此策一出,江南三省外的士人,皆要奉你为儒宗,对你感恩戴德了!” 李祺几乎立刻惊出了一身冷汗,他立刻跪伏在地上,“父皇谬赞,历数贤臣,必有君王信任,才得尽展。 儿臣罪孽之子,本该归宿于黄泉孽土,放荡于忘川之水,信赖天恩而活,乃至委以学士。 儿臣文辞之人,上不能统军以卫国家,下不能执政佐邦定国,唯战战兢兢以奉上,诚诚恳恳以侍君,剖心肝胆方不负父皇之惠!” 罪孽之子、正五品大学士,这是李祺侧面点出了自己的出身和些微的权力。 既不能统兵,又不能执政这是在说他根本没有造反的能力,他只是个区区文人罢了。 朱元璋疑虑尽散。 “明日将临安和穆儿送进宫来,咱有几日不曾见他们母子了。” “是,父皇。” 望着李祺离开的背影,朱元璋缓缓沉吟,“文人没有兵权,造反三年不成,废除宰相后,更失去了统御朝臣之首,所以文人当国最是安稳,兵权要始终握在皇帝手中,就不能让勋贵有功劳,那勋贵……” 寒意微彻。 ———— 源远流长的科举制度在明朝焕发了极大的生机,以至于绵延至今,笔者历数了明朝科举史上的重大革新,其中有八次制度性的变革,影响深远,第一次便是由李祺提出的“分省定额”制度,自此而后,科举从全国性的竞争考试,大致转为省内竞争考试,甚至进一步促成了明朝后续的“诸司改省、改土归流”政策。——《文化史》 第31章 尊位大成 直到走出奉天殿,凉风一吹,背上透出一阵凉意,李祺才长出了一口气,有种劫后余生之感。 “幸好我是临安的驸马。” 老年的朱元璋真是太恐怖了。 若非有临安公主在,李祺是绝不会冒险做这件事的,外姓人在洪武朝真是太难混了。 李祺快步向宫外走去。 “不过还好,有临安和穆儿在,我只要不沾染兵权,不结交勋贵,最多只是升不了官,倒不至于有生命危险。” 李显穆的聪颖天资在京城普通百姓中还不曾显露,但在皇室内部圈子中早就传遍了。 朱元璋尤其喜爱这个外孙,时不时就要临安公主带他进宫含饴弄孙一番,早慧的李显穆很会讨朱元璋欢心,祖孙二人的关系相当好。 至于长辈间的恩怨,与李显穆而言,大概当作什么都没发生是最好的,毕竟他和李祺不同,他身上流着一半朱元璋的血。 离开皇宫坐上马车后,李祺掀帘又瞧了一眼威严沉重宛如巨兽蛰伏的宫城门楼。 “这便是天下之中所在,虽然危机四伏,但亦是机遇无限,能让人脱胎换骨,由虫化龙,一飞冲天。” 正如朱元璋所说,此番他为天下士子带来如此巨大的好处,声望必将大涨。 与历史上不同,洪武二十六年的京城喧嚣不是由蓝玉案点燃的,而是“分省定额”政策的流出。 先是有小道消息从礼部流传出来,驸马李祺在月前向皇帝陛下进言,以大明南、北各省境遇不同为由,提议在会试时让南北学子分开考试,按照固定比例录取,在确定录取名额后再一起排名。 皇帝陛下认为有理,又认为既然分榜,不若直接按省分配录取名额,于是召集重臣廷议,经过几次商议后,决定推行天下,在洪武二十七年的会试中实行。 李祺永远记得那一天的场景。 冷冬时的寒彻已然不见,风中飘来温暖的春意,紫金山上绿意盎然,秦淮河畔飘着脂粉香气,他正准备带着临安公主和儿子前往城外踏青。 而后便在朱雀大道上,遭遇了汹涌激愤而来的江南学子,看他们愤怒至极的样子,想来是要动手。 “本宫在此,何容尔等放肆!” 贵气逼人的临安公主一改往日柔顺,颇有其父风范,本欲上前的众士子见到临安后,顿时不敢再上前。 临安公主却没有善罢甘休,厉声喝道:“见到本公主却不行礼,难道是瞧不起天家贵种,生有异心吗?” 李祺望着威风凛凛的临安公主,心中暗赞,真不愧是朱元璋的长女,竟有如此风范,以前是自己小瞧了她。 这顶大帽子扣下来,众士子只能捏着鼻子行礼。 本来危急的局势便被临安公主三言两语控制下来,而后又有另外一批北方士子急匆匆赶来,见到李祺没出事,才松了口气。 “李祺,你进献谗言,如何还能安坐其中,躲藏于妇孺之后,有胆便出来与我等对峙!” 李祺施施然从车中步出,示意临安公主回到车内,而后对诸江南学子厉色道:“你们口口声声说本官进献谗言,难道是觉得陛下与诸九卿重臣,皆没有分辨对错的能力,而任由本官所谓的谗言肆虐天下吗?” 一句话便将众人堵的说不出话来。 “纵然不是谗言,可举业之道,重在至公,能者上,弱者下,使朝廷得英才,使大明得良佐,按你所提议,强者生居江南而不能进,弱者生北境而入仕,哪里还有公平可言?” “没错,谁人不知我江南三省学风昌盛,冠绝天下,纵然尾附之人,亦可当贫瘠之地解元!” “为国选才,岂容如此?” 京中百姓对此也颇有微词,毕竟他们也都是直隶人,此番政策无疑是让他们的后辈儿孙举业艰难几分。 李祺闻言冷然一笑。 “公平?既然你们说公平,本驸马今日便讲一讲这公平,为北人诉一诉冤屈苦难。” 李祺慨然道:“自古以来我华夏九州便时常经受北境游牧的袭扰,秦汉之匈奴,两晋之五胡,隋唐之突厥,宋之辽金,以及我大明之蒙古。 北境守得住,天下便有安稳,北境守不住,便是生人流离之景,野兽肆虐之相,如此情景,如何读书? 不过一手持刀剑,于艰难困苦之中寻求圣道罢了。 若没有长江天险,若没有北人砥砺前行,尔等南人,何以静心读圣贤书,得以安寝呢? 将尔等置于北境之地,以为还能有今日之学识吗? 尔等所作所为,与那些生于膏粱之家,不思来之不易,反倒嗤笑孤苦贫贱的纨绔子弟又有什么区别? 今日尔等竟然与我说什么公平,简直可笑至极!” 朱雀大道之上,来自江南三省的一众士子脸皆胀的通红,被骂成纨绔子弟,让他们简直羞愧难当。 而一众北方学子,却已经是泪眼朦胧,几乎要给李祺叩首。 “妄言南北之分,非要等到五胡马踏黄河,苻坚兵临淝水,北朝威逼长江,女真南下擒龙,赵构被金兀术搜山检海,前宋于崖山湮灭之时,尔等才能醒悟吗? 败坏国朝的从不是血海中走出的北人,而是尔等这些不识大体、汲汲于小利、不知天下荷重、当于四方俱全的士人!” “本驸马最后还有一言,举业虽然重要,却只不过是为官的门槛,人生百年,踏上仕途才是开始,你们一向自傲,以为远胜于北人,可北人若得入仕之机,难道便真的不如你们吗? 本官以为不是,且拭目以待! 言尽于此,若还有不服之人,自可诣阙,而不是做下这等横街拦截的匪徒之事。 如妒妇骂街,文人风骨全无!” 说罢便径直回到车中,再无一言,马夫驾着车缓缓离开,无论南北方学子皆让开通路。 街道中依旧是静悄悄的,还没有从李祺的一番痛斥之中苏醒。 “景和公高义!” 李祺听着身后突然传来一道高亮的声音。 “请受学生一拜!” 临安公主掀起车帘,向后方望去。 她见到,一众北方学子,如同潮水般跪倒在地,向马车的方向一拜。 李显穆圆睁着瞳眸,惊呼道:“父亲,他们都在拜你呢。” 李祺微微颔首,摸了摸李显穆的脑袋。 【门生今已累累成硕果矣,个人声望+10,当前个人声望87,家族声望+5,当前声望5。 成就值+200,当前成就值550。】 拂面而来的风愈发和煦,叮当之声响彻脑海。 李祺灿然一笑。 今日过后,尊位已大成矣! ———— 李子行于世,以正道而威众,以述恩而服人,以至公而绝邪,以怜悯而动情,是以天下诸儒,纵不服膺亦无言可驳,唯絮言曰:“其诚似伪,其言甚工”,为世人笑。——《儒林正传》 第32章 七星宝刀 自朱雀大道上,百士跪谢李祺,士林氛围又为之一变。 李祺踏入圣道以来,犹如煌煌大日,每辨必胜之,每论道必服膺,明眼人皆看的出来,他有圣人之姿! 江南诸儒对李祺已生畏惧之心,皆约束门人,再不愿与他争道,做他的踏脚石、登云梯,这却不是彻底认输,而是认为“李祺不过孤军,门下多肉狗无能之辈,一旦李祺不逮,不过土鸡瓦犬而已”。 李祺听到这种言论时,正教授着李显穆,简直要笑出声,李显穆的天资,足以继承他的衣钵,并发扬光大,再横压天下士林一世。 李祺并未多关注此事,且不提他自己有事要做,直隶的乡试几个月后就要开始,他作为主考官,要负责出题。 其次,蓝玉和朱元璋的矛盾已经激化到极点,锦衣卫指挥使马上就要告发蓝玉谋反,届时人人自危,功臣宿将,几近亡绝,谁还会关注区区士林之事。 蓝党之狱如狂风呼啸而过,先是二十多位公侯被下狱,而后便是其军中党羽,一两万人将要为之陪葬。 …… 春夏之分,自东面照下的晨光,有微风抚来,八百里秦淮之上的脂粉香似也传到了大内禁中,三殿宫阙之间,白玉阶梯之下,群臣齐聚,絮絮交耳之声,啧啧而鸣。 立于台下的诸位公卿各自交耳,时不时目光扫向被绑缚跪在地上的凉国公蓝玉等人,心中有无尽的疑惑。 昨夜宫门大开,而后便是从皇宫传来口谕,让朝廷七品以上官员,以及京中的王公侯伯,全部在明早进宫。 听候陛下训示。 这不是正常的朝会之日。 但凡国朝异常,都要谨慎对待,所以接到口谕的众人,都知道有大事发生。 但即便是最胆大的人,也没有想过,竟然会在这里见到凉国公蓝玉。 按照胡党之案的惯例,不该直接处死吗? 陛下要做什么? 无数疑问萦绕在群臣心间,李祺心中也满是疑惑,历史上似乎没有这一遭。 不多时,太监传呼群臣入殿,群臣皆停下小声的议论,各自定神后踏上白玉阶,手持笏板,垂首跟在引者身后,从殿外左右两阙,沿阶而上,往奉天殿中步去,入殿时小心翼翼的抬头望一眼。 洪武皇帝竟然已经坐在了皇位上。 他面容威严整肃,似同往日并无什么不同。 漆黑如墨的瞳眸似乎在望着鱼贯而入的群臣,但又像是在望着殿外清澈若琉璃明镜的天空。 群臣进殿后按照礼者所布,各自站定,在礼官引领下齐声向帝国皇帝行礼,而后手持笏板,垂首噤声。 眼角则瞥向同样被带上奉天殿的凉国公蓝玉等一众公侯,铁链落地摩擦的声音哗啦啦,像是流水。 殿中静悄悄的。 群臣皆眼观鼻,耳观心,眼角余光望着御座上的皇帝。 静静等待着皇帝说话。 朱元璋直接站了起来! 皇帝陛下从御座上站起,继而响起叮当金属碰撞的声音。 此刻殿下群臣才见到,皇帝腰间竟悬着一把刀,鞘上铭刻七星,镶金嵌玉,华贵至极。 古话道:藏锋于鞘! 但此刀的锋芒,刀鞘却完全掩盖不住,从七星刀出现在众人面前,凛冽的寒意便降临在奉天殿上。 皇帝立于御座之前,瞳眸扫下,漆黑如墨,似有深寒,神情难以分辨,唯见皇袍衣角轻扬。 “你们都抬起头来。” 当今皇帝陛下身量极高,又站在高处,想要望到,需仰着头。 于是诸位大明公卿,服朱穿紫,此刻皆齐齐仰头看着那道高高的身影。 纵然见过千百次,都只觉有凛然威势,成就帝业的,真不是凡人。 李祺目光紧紧盯着那把刀,他记得父亲曾经说过,陛下有一把极为钟爱的七星宝刀,陪着陛下走过了最艰难的岁月,都不曾丢弃。 蓝玉等一众功臣宿将,望着那把刀,有些动容,眼前似乎不再是高楼宫阙,不再是至尊天子,而是当年那个持刀亮剑,在风雨飘摇间,依旧誓言要清平天下的英豪。 朱元璋站在最上首,左手轻按刀柄,从奉天殿望下去,冉冉升起的晨阳恰好落在满朝公卿身上。 今日的陛下,真是不一样啊! 这个感慨几乎同时出现在了所有人心中。 皇帝陛下一扫往日阴郁,身上竟然有股朝气,他们好像看到了大明刚刚建立时的那个皇帝。 李祺也想到了后世对朱元璋的一个评价——“只看朱元璋的前半生,世人皆以为他是唐太宗第二。” “嗒嗒嗒。” 皇帝从台阶之上走下,一直走到蓝玉之前,端详他许久,蓝玉甚至都感觉眼睛有些酸涩了,才听到皇帝面无表情问道:“蓝玉,你可认得此刀吗?” 蓝玉口中的布条被取出,浑身铁链不住碰撞挣扎,嘶哑道:“知道。” 朱元璋摩挲着七星宝刀,满怀感慨怀念的声音响彻于每个人耳边:“每当咱擦洗此刀时,就总是忍不住回想起曾经打天下的那些艰难岁月。 从咱顺应天命,带着兄弟们自淮西举起义旗开始。 到暴元至正十二年,韩宋龙凤二年,那时暴元大军压境,濠州城危在旦夕。 咱得到了此刀。 你们是否可还记得,在濠州城,咱持着此刀,和你们说过的那句话? 咱说,要光复汉之鼎业,要兴隆唐宋之制,为天下人,虽元兵百万众,吾往矣!” 皇帝的声音于宫阙响彻。 “噌!” 凛凛寒意顺着刀光映在目视此景的群臣眼中! 日上中天! 意气纵横! 让人动容,仿佛将所有人都带回了那个充斥着血腥、纷乱、流离、孤寂以及死亡的乱世之中。 “那时的咱,真是个英雄!” “那时的常遇春、徐达,还有很多人,都是英雄,就像是诛除暴秦的刘项,除暴隋之乱的太宗他们。” “你蓝玉,曾经也是个英雄,在捕鱼儿海你一战打垮元朝,立下大功,咱封了你凉国公之位! 哪怕你欺辱了元顺帝的妃子,咱也想着算了。” 听着皇帝陛下缅怀往昔,蓝玉眼中迸射出光来,他的猪脑子大概觉得,自己已然有了生机吧。 李祺却大概知道朱元璋想要做什么了。 他缅怀往昔,手中却提着刀。 金杯共汝饮,白刃不相饶! “若是你死在那个时候就好了。” 朱元璋轻抚宝刀,“咱就不用面对今日。” 一言而出,殿中瞬间气氛凝固。 暖风习习。 刀意寒彻! 第33章 英雄狗贼 蓝玉在死亡边缘,大概是神志不清了。 李祺这等局外人却能看清朱元璋脸上只有痛恨的缅怀,他越是缅怀,动起刀来就越快! 朱元璋摩挲着七星宝刀,而后目光向李祺的方向瞟了一眼,若是依往昔他的脾气,必不曾有今日之烦事,径直杀了蓝玉一党便是。 但自李祺归京以来所作所为,朱元璋突然发现,或许是皇权太强,他每每能以术胜道,于是便执着于权术,而舍弃大道,蓦然回首,天下却已然不正。 于是有了今日之会。 朱元璋脸上依旧满是回忆之色,他在殿中踱步,走在朝臣中间。 “咱好像很少说起打天下时的事情。 普天之下的臣民都知道,咱是从一介淮右布衣承受天命的。 当初元朝残暴不堪,百姓流离失所,根本活不下去。 咱家里人大部分都饿死了,后来咱加入了义军,立志要把元朝推翻,后来咱死了很多兄弟、朋友,终于建立了大明。 咱那个时候觉得要让天下人都过上好日子,就要杀掉那些残民虐民的贪官污吏,因为咱就是出身最普通的百姓,知道那些官吏有多坏、多狠,谁敢贪污,咱就杀了他。 可是让咱没想到的是……” 朱元璋目光转回了蓝玉,眼中杀机大炽,“当初跟在咱身边立志要推翻暴元,还天下太平的那些人,才几年呐? 竟然就和暴元的官吏一模一样了,同样的残民虐民,同样的贪污腐败! 还有几个人记得当初的大愿呢?” 皇帝陛下愤怒的宛如狮子,几乎是吼出来,震得朝中众人皆是一颤。 但蓝玉却不服,他梗着脖颈道:“陛下,臣等出生入死,不就是为了今日的富贵,若是有功之臣却依旧如同旧时,谁还愿意拼命?” “荣华富贵?难道你们没得到吗?” 朱元璋愤然道:“蓝玉,你们这些国朝勋贵,皆是咱的姻亲,虽然不曾赐土,但岁禄数十倍于同级的官员,而且个个都是世袭罔替,数遍历朝历代,皆是少有。 你们族中的土地、商铺,再加上下面的孝敬,足够让你们每一个人都衣食无忧,大富大贵,咱自认对你们功劳已经酬谢的足够多了! 若是文官敢拿下面的孝敬,咱早就砍了他们,可咱对你们一忍再忍,还赐给你们免死金牌,咱当初册封你们之时,难道不是要与你们同享富贵吗? 若只是为荣华富贵,那又怎会有今日之祸?” 这下蓝玉有些说不出话来了,要说大明刚建立时,皇帝的确是很大方,虽然没有食邑,但本来食邑也不过是折算成钱粮而已,大明勋贵个个世袭罔替,皆委以重任,又有极多特权,历朝历代里面,也算得上待遇很高。 “可你们千不该、万不该,不应该毫无敬畏之心,不应该虐民害民,败坏大明社稷根基,若是你们手中没有那么多命案,绝不会有今日之祸。” 蓝玉讪讪道:“不过是些贱民罢了,何至于此啊。” “贱民……” 朱元璋闻言只觉要怒发冲冠,他深吸两口气,强行平复着心情,缓缓道:“咱还记得当初艰难岁月时,布下爱民之策,聚拢人心,而后一步步夺取了天下。 而现在,咱的大臣称呼百姓为贱民。 唐太宗皇帝所说的,水可载舟亦可覆舟的道理,你们大概是不知道也不在意吧。 可朕在意。 即便是咱的儿子,咱最多也只是不杀他罢了。 秦王残民虐民,咱要杀掉他身边不能劝谏的奸佞,等他死后要给予他最差的恶谥,让千秋史册都谩骂他,让他遗臭万年。 即便他是长君,是嫡次子,但咱的皇位丝毫不会考虑他。 何况你们呢? 难道比咱的儿子、大明的亲王还高贵吗?” 殿中群臣尽皆垂首,这是皇帝陛下第一次在这种公开场合讲秦王不被立为太子的原因。 因为不仁、不慈。 朱元璋环视一遭垂着头的群臣,冷声道:“咱知道天下人都说咱容不下功臣,说咱杀戮过重。 可哪个君王不希望能够和功臣成就君臣佳话呢? 咱又为何非要背上这等骂名? 若咱的功臣皆是当初的那些英雄,咱又何至于此呢? 中山王徐达为何朕不清算,郭英、耿炳文为何依旧得朕信重? 因为他们虽然偶有不法,可到底还是个人,忠谨奉上,不曾虐民。 你们再看看蓝玉这些人,再想想咱曾经杀掉的那些元勋,看看他们可曾还有个忠臣、良臣的样子。 他们猜疑咱,试探咱的口风,想要谋取私利。 他们相互勾结,甚至和胡惟庸这种人勾结。 咱三令五申绝不能犯的事,他们不以为意,大明赖以为生的卫所,他们敢欺压军卒。 他们视大明百姓为猪狗,眼中只有朝堂之上的权力。 蓝玉,咱不给他封太师,他便不满,还大肆和其他人共同泄愤。 纵然是汉光武帝刘秀、唐太宗皇帝李世民当世,你也要死! 当初那个率领大军远征蒙元的大英雄已经死了,活在这里的仅仅是个权欲熏心的狗贼!” 皇帝的质问锤在每个人心间。 直到此时,群臣才窥见了一丝皇帝的心思,他早就对蓝玉、李善长等人愤怒不满,只是之前还有些原因能忍,而现在那些理由消失了。 那些怒火于是便不再压制! 朱元璋指着被绑缚在地上的一众勋贵,怒声喝道:“你、你,还有你,都不再是曾经的英雄了,而是人人喊打的狗贼。 你们这些狗贼,又有何面目存在这世上?咱不将你们碎尸万段,简直难消心头之恨!” 蓝玉等人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他们根本就不怕死,但如今却在皇帝的言语中,感觉到了杀人诛心的恐惧。 “上位。” “臣……” 蓝玉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此刻心中有蚀骨般的悔恨,如同毒蛇般在啃噬着他的内心。 朱元璋不再说话,微微闭着眼,挥手示意宫卫将人拖走。 殿中静悄悄的,唯有铁链摩擦碰撞的声音,今日的皇帝是群臣从未见过的,流露着真情,甚至能够从中一窥曾经那个顶天立地的帝王。 “他们都忘记了曾经致天下太平的初心,最终都做了咱的刀下之鬼,你们这些文官,可要好好记得圣人教诲。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不要走到君臣相厌的这一步,咱依旧是那句话,金杯共汝饮,白刃不相饶,尔等好自为之,咱言尽于此。” 李祺束着手,心中满是复杂之感。 他来到这里世界时,朱元璋就已经进入了马皇后去世后的老年发疯阶段,实话说,这个阶段的朱元璋属实不算明君圣主。 可李祺永远都记得,朱元璋是那个诛除暴元的大英雄,光复了汉人失落四百年的江山! 他的功绩与世长存,彪炳史册! 李祺穿越后为了活下去,为了家族的未来,无数次的算计朱元璋,可他心中是遗憾的,若是能见到曾经的那个英雄该多好。 如果他穿越到年轻的李善长身上该多好,大明不会是现在这副模样。 可今日,李祺竟然从老迈的皇帝身上,短暂的看到了曾经的锋芒。 这就是史书上最顶级的帝王吗? 如果……如果能一直如此就好了。 群臣讷讷应声出殿,李祺回首望去,皇帝端坐在龙椅上,外间的光照不进殿深处,浓重的阴影笼罩着皇帝,如山岳巍峨。 ———— 杀尽江南百万兵,腰间宝剑血犹腥! 老僧不识英雄汉,只管哓哓问姓名。——《不惹庵示僧》【明·朱元璋】 第34章 东宫相邀 李祺能看得出每一个朝臣脸上皆带着茫然,都被今日的皇帝震的不轻。 直到回到公主府中,李祺依旧沉于思绪之中,甚至吃饭时,依旧心不在焉。 李显穆见状好奇发问,李祺便将今日朝堂上的事讲给妻子和三个儿子听,讲到最后朝臣出殿后,脸上的茫然,讲到他心绪的复杂,最后叹道:“为父心中有些说不出道不明的想法,却没有头绪。” 临安公主眼中升起氤氲之气,为父皇的英雄气概而动容,李芳和李茂眼中有些低落,按照陛下所言,他们的祖父李善长也是从英雄堕落的狗贼了。 唯有才两岁的李显穆眼中亮晶晶的,举手高声道:“孩儿知道父亲心中所想的答案。” 李祺四人闻言皆将目光落在李显穆脸上,眉宇间满是夺尽天下灵气的灵动之色,纵然知道李显穆的天资,李祺依旧不相信李显穆能在两岁就勘破此事。 半圣之姿,是未来学习的上限高,早慧是懂事早、学习快,又不是生而知之的天人! 李显穆见李祺不信他,皱皱鼻头,奶声奶气道:“从前群臣心中对皇外祖父只有畏,今日却多了敬! 这便是父亲所说的,正气在身,天下宾服,人持正道而行,纵然敌人也会敬重,这都是父亲教给孩儿的道理,怎么今日自己却忘了。” 当啷。 李祺手中的汤匙直接跌落在桌上,雷霆般的轰鸣在李祺耳中炸开,他满是震惊的望着自己的儿子,心中只剩下一个声音响彻——我这儿子,到底是个什么妖孽? 只是一件半圣之姿就能强到这种地步吗? 他才两岁啊! 李祺强压下心中震惊的情绪,他意识到他要重新评估自己的儿子了,这个半圣之姿不对劲啊。 “我的大儒传承直接为我灌顶了古往今来所有大儒的知识,这么想来,同级别的半圣之姿,不可能仅仅局限于普通大儒宗师,是我之前的眼界太狭隘了,被穆儿六维天赋的数值限制了想象力。” 想到这里,李祺温声对李显穆道:“穆儿真是天纵之才,从明日起,除上值外,你便时时跟在为父身边学习吧,若是能让你成为超迈古今的大才,为父这一生便算是值了。” 李显穆清脆应声,李芳、李茂满眼都是羡慕,但他们二人都知道,三弟的天资是无与伦比的,而他们只不过是中人之材,正如父亲曾经说过的,有事听三弟的就可以了。 …… 皇宫中的朝会之事流传出去后,民间对蓝玉案的舆论有了明显的变化,皇帝陛下第一次在他掀起的大案中站到了道德的至高点上。 在蓝玉案的风声渐渐过去后,最吸引人注意的事情便是即将召开的乡试,秋闱。 其中最引人注意的莫过于直隶省主考官,乃是临安公主的驸马、东阁大学士、北方士人领袖、一代儒宗李祺李景和。 民间称其为“江浦居士”。 概因普天之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李祺乃是于江浦悟道,在艰难困苦中,顿悟了“成圣之道”。 这一任命一经宣布,直隶省考生几乎齐齐痛苦哀嚎起来,需知乡试的题目,主要便是由主考官出,同考官作为辅助,李祺一向对江南士人不满,这下做了考官,岂不是要故意为难一众学子? 尤其是策问卷,很多时候分不出高低上下,全看是否合主考官心意,李祺完全可以黜落那些不合他心意的试卷,这是主考官的权力。 坊间更是传闻,李祺之所以会成为直隶省的主考官,是因为陛下有意用他做明年春闱会试的主考官,为他儒宗的身份再添砖加瓦。 这是纯猜测,但不得不说猜对了,因为太过于合理,这下一众江南大儒坐不住了,若仅仅是乡试,还不算是什么,但会试就太过于重要。 会试虽然是分省定额,但却有排名先后! 殿试的排名皇帝只看前十,后面一般来说不会太过于大的变动,但对于考生来说,二甲的进士出身和三甲的同进士出身,那未来的仕途可就完全不一样了。 若是李祺在这上面故意针对江南士子,那可真不是一件小事! 这下南方士林的大儒都坐不住了,但他们和李祺的关系又不好直接相邀,黄子澄这个大聪明想到了通过皇太孙相邀,而朱允炆不愧能和三傻混在一起,竟然同意了。 是以,当李祺收到来自东宫的邀请时,整个人都是懵的,完全不知道朱允炆为什么突然邀请自己,但他自然不会拒绝未来皇帝的邀请,无端为自己树敌。 等到东宫侍者将他迎入东宫后,他一看朱允炆身后的三个人,顿时便明白了些什么。 这三人便是大名鼎鼎的建文三傻,齐泰、黄子澄、方孝孺,其中齐泰不算是特别傻,黄子澄是傻的厉害,方孝孺则是纯粹的文人没什么用处。 一想到这三个人竟然是后来朱允炆的肱股之臣,李祺就觉得脑仁疼,他这个便宜皇帝侄子,真是死的不冤呐。 按照历史方孝孺本来还在养望,是建文帝登基之后才被召回来的,但是现在李祺横空出世,要抢夺儒林大旗。 江南士子只能把方孝孺提前拉回京中,入东宫之中教导皇太孙。 毕竟方孝孺身份不凡,他不仅自己是天下读书人的表率,他的老师宋濂,是上一代的天下儒宗,孝康皇帝朱标的老师。 李祺的目光不自觉的落到了方孝孺身上,与他而言,齐泰和黄子澄不过是路边一条,全无用处,但他对方孝孺是有所谋划的。 或者说,李祺是对方孝孺早已死去多年的老师宋濂有谋划,那件事便是李祺先前曾犹豫是否要打出来重创江南文人的底牌。 方孝孺只觉这位名动朝野的驸马的目光让他有些不适,他只以为是道争之事,绝想不到李祺已经惦记上了他的十族。 “姑父,容小侄为你介绍一番。” “殿下折煞臣了,三位鸿学大儒,名满四海,天下何人不识君呢?” 朱允炆见李祺态度很好,脸上的笑容更是诚挚了几分,将李祺迎入席中,笑道:“今日请姑父前来东宫,是听闻姑父要出任直隶省主考官,为姑父祝贺,历代儒宗皆有此职。” 李祺道谢后,望向齐泰三人,笑容玩味。 第35章 秋闱之事 李祺表情玩味望着三人,伸手不打笑脸人,他施施然道:“祺与三位,无甚交情,今日却得盛情相邀,乃是祺的荣幸。” “驸马名动京城,我三人早已想与驸马结交,以文会友。” 几人虚情假意的寒暄一番。 方孝孺似是不经意道:“此番陛下信重驸马,任驸马为直隶省主考,科举之事,事关国朝盛衰,驸马可万万要小心谨慎才是。” “正学先生育人多年,倒要讨教正学先生。” 方孝孺大概是没听出李祺话中略带的讥讽之意,竟真的答道:“讨教不敢当,只是些年长者的挠挠之言,科举选士,务在公平,选的是中正平和,文辞优美,言之有物的雅士,而非故作艰涩之言,奇谈怪论,博人眼球之辈。” 李祺已然冷笑起来,这番话听起来颇有些谆谆教诲之意。 可在李祺看来却充斥着南人的傲慢,方孝孺一不是李祺长辈,二于儒道上也不如李祺,有何面目如此居高临下? 况且言语中亦是刺人眼目,在方孝孺三人看来,北人若不故意博人眼球,自己若不故意偏袒,北人是万万不如南人的。 李祺皮笑肉不笑道:“正学先生所言固然有理,祺却有些不同看法,还请殿下与三位静听。 科举选士,选的是治理天下的官员,盼的是能出辅佐君王清平天下的大才,是以选士之时,便要着重观其天下之念。 有些人才学不凡,却只重乡土,未来如何能迁转诸省;有些人视边疆为鸡肋之地,却忘了皆是大明将士血肉所铺;有些人自视太高,不曾发迹已经鄙夷同窗的出身、跟脚,忘了圣人四海一家之念。 皮毛不存,骨血不附,心将寄于何处! 这等人若是被选中,那可真是主考官的过失了。” 李祺话音刚落,方孝孺三人便勃然色变。 “你!” 他的指桑骂槐太过于明显,就算是建文三傻也听出来了,毕竟江南三省的文人一向是天老大、地老二、皇帝老三、他们老四的。 大明京城在江南,大明最富裕的地区是江南,大明文化最昌盛的地方也在江南! 政治中心!经济中心!文化中心! 三大中心汇集之地,他们当然骄狂的要上天,看不上大明的其他地方。 可李祺就是要打断这些人的脊梁和骨头,他已然起身,冷然对方孝孺三人道:“祺受陛下所托主持直隶秋闱,自当秉公行事,实在不知今日三位为何要请东宫殿下行此一招。 若是以为本驸马会携怨徇私,那便是对本官的极大羞辱,今日定要与你三人分个上下,决个生死! 若不是,此番瓜田李下之举,值此秋闱前夕,还望三位自重,以免落人口舌,本官清誉,若明月皎皎,断不可污!” 不待三人回话,李祺又冲着朱允炆一拱手,“殿下,恕臣今日无理,翌日臣于家中设宴,与公主一同向殿下赔罪!” 说罢,转身便向外走去。 这一套行云流水的操作直接让屋中四人愣在了原地,等到李祺的身影已经踏出殿门前,才反应过来。 “李祺狂妄!” 方孝孺三人几乎要跳脚了。 朱允炆从愣神中回过神来,心中很是复杂,他有些后悔今日为齐泰三人牵桥搭线了,这叫什么事。 齐泰意识到朱允炆的神情不对,低声道:“殿下,正学先生乃是天下鸿儒,此番亲自出面,是看李祺有才,想要指点一番,若是能纳入东宫为殿下效力,岂不美哉? 可他性格如此刚烈过激,三言两语便负气而走,若是入了东宫怕是每日事端不止,于殿下不利。” 朱允炆本来的思绪被打断,一听齐泰所言,颇为有理,“对啊,多亏爱卿提醒,我这姑父才华虽高,但性格的确是太刚烈了,不能容人。 日后还是让他做事务官吧,东宫邸臣便罢了。” 李祺快步出了东宫后,微微松了口气,好险,差点就被纳入东宫了。 若是入了东宫,那以后想要投靠朱棣,就不容易了。 只要能不进入东宫,就算是与东宫辅臣交恶,也是值得的。 至于未来,他不是建文要针对的藩王,又是朱允炆的长辈,绝不会死,最多不过是在建文朝空置,反正他也没什么大的政治前途,若是闲置,恰好能著书立说,成为大明唯一的圣贤。 李祺把一切都计算好了。 其后没过多久,李祺与方孝孺等人在东宫争执,而后李祺负气离开东宫之事,竟然在京中不胫而走。 很多北人都认为李祺是因为替他们出头才会如此,很是感动,他的声望又涨了1点,已经88点,李祺的这份香火情,大概烧个五、八、十年的不成问题。 若是碰到有良心的,甚至能够庇护一代人。 在这种纷纷扰扰中,各省的乡试已经进入了最后的准备阶段。 …… 按照乡试流程,八月初六,考官们先进入考场,主管阅卷的内帘官和主管监考的外帘官,举办了上马宴,李祺率一众内帘官拜过了孔子像,而后便率领着内帘官入了考场中。 八月十五,乡试最重要的第三场开始,李祺等考官所出的五道时务策问题目皆下发给了众学子。 望着一众奋笔疾书的学子,李祺突然想到很多科举类的历史小说,主角都要经历一场又一场的科举。 那些背诵默写类的自然难不住主角,若是再有数学类、律法类的题目,完全就是给主角送分。 而主角总会一次次的震惊众人,得到主考官的赏识。 最重要的是在最后的策问一场中,主角总是会用来自后世、迥异于这个世界的奇思妙想夺取解元、会员、状元。 而李祺第一次经历科举,却是以主考官、出题人的身份,来考教学子,这不得不说是一种神奇的体验。 同为考官之一的解缙端着茶水走过来,问出了他憋了很多天的问题,“景和,你出的时务策问题目是什么?” 这话一出,屋中的其他考官也都看了过来,实际上第一场的时候他们就想问了,但是担心泄露,一直等到第三场考生们开始考,才问出来。 “我出的时务策问?” 李祺嘴角噙起一丝笑意,这个世界没有穿越来的学子,只有一个穿越来的考官。 多有趣。 解缙等人好奇的简直要抓心挠肝了。 身为北人士人领袖的李祺,却担任了直隶省的主考官,他不可能什么都不做,任谁都会好奇,他到底要出什么考题。 就连朱元璋都有些好奇,特意召进宫中询问,在得知了李祺的考题后,先是沉默,而后朗声大笑,将李祺放出宫去。 李祺轻抿清茶,却不回答,“是一道很简单的题目,等阅卷时你们就知道了。” 见李祺还在卖关子,众人顿时更好奇了,但李祺不想说,他们自然不可能强逼,只能望眼欲穿的等着众学子答题。 考场中。 无论古今中外的考生实际上都一样,拿到考卷后都会先全部粗略过一遍,而后他们便看到了那道策问题目。 他们都知道那一定是主考官李祺出的。 大多数人脸上的表情都很是精彩,不是问题太过艰涩而被难倒,而是一种类似于便秘的纠结表情。 李祺在考场堂内悠闲的喝着茶水、吃着糕点,不时还和解缙讨论一下李显穆的教育问题,真是好不惬意。 太阳落下又升起,如此三日,一定程度上能够决定人生命运的乡试落下了帷幕,诸学子的试卷送进了内帘之中。 “驸马,咱们开始阅卷?” 一群人的视线在卷子和李祺之间来回游曳,他们已经迫不及待的要看到考题了! 李祺施施然将茶杯放在桌上,笑看着众人,“那便开始阅卷!” 众人欣然齐声道:“是!” 然后他们径自翻到了李祺亲自出的那道题目上,解缙一看,先是一愣,确实不难,但…… 第36章 阅卷若何 题目大概意思如下—— “鲜卑、契丹、女真、蒙古,都是小族,整个族群的人口,甚至不如中原王朝的一个省多,但却能够建立北朝、辽、金、元这样的朝代,甚至总是比南朝更加强大,乃至于有蒙元灭宋之事,这是为什么?” 这个问题听起来很大,有无数的原因可以贴上去,但在场众人都是从科举中脱颖而出的佼佼者,自然不会跑题。 蒙元灭宋这里是有典故的,那便是“张弘范灭宋于此”,这才是破题点,这次再来回看这道题目,清晰的点明了“小族”和“人口”,出题人的思路就很明确了—— 这些小族之所以能够长时间和南朝对峙,甚至占据上风,乃至于最后覆灭南朝,都是因为有北方汉人的支持! 这个结论有错吗? 自然是没错的,无论鲜卑、辽金、蒙古,都是汉人提供赋税、粮草,给了政权长期维持的资本,在游牧军队迅速被中原腐化堕落后,大量汉人世侯加入军队成为北朝的主力,这都是不争的事实。 李祺给江南学子出这道题,简直就是在当面开大,你们不是瞧不起北人吗? 我偏偏就要你们自己亲手写下,过去一千年你们是怎么被按着锤的。 我就是要让你们自己亲手写下北方至关重要的文章。 解缙都能猜到考生捏着鼻子写这道题的时候,心里该多难受,他心中忍不住想笑。 李祺自然知道解缙在想什么,但他的题目可不仅仅是这些东西,还有更深层次的东西在里面。 那些深层次的东西,才是他真正的目的。 至于整治江南文人,不过是顺手而已,手段他这里多的是,而且在平日里都言传身教给了李显穆,江南文人的福气还在后面呢! 看到了题目后一众同考官满足了好奇心,开始阅卷,作为主考官的李祺只需要看那些被选上来的上等考卷即可,端坐在太师椅上,朗声道:“诸位阅卷时,务必要注意考生的倾向,我等为朝廷选士,要选那些中正平和之人,要心向陛下,那些悖逆之人,都要将其黜落!” 什么是悖逆之人? 在一众同考官的想法中,当然是不按照出题人思想答题的,也就是那些不唱赞歌的都要黜落。 解缙闻言迟疑道:“景和,这……” 李祺平静道:“诸位听本官的即可,本官行事,自有道理。” 这下声望极高的好处就显现出来了,李祺这句话一出口,屋中众人顿时熄了再询问的心思,纷纷垂下头开始批改考卷。 佐吏不断来回将那些被暂时评为优等的试卷送到李祺面前,众人观察着李祺的神情,明显是没有让他满意的,这让众人都觉得有些惴惴不安。 这些学子大部分都是按照李祺的想法作答的,为何李祺还是不满意呢? 江南学子的水平一向是很强的,解元更是会元和状元有力竞争者,这其中有一些文章的水平甚至得到了解缙这个大才子的认可。 驸马到底是想要什么样的试卷呢? 但李祺不说,他们也猜不到李祺的心思,只能继续闷头阅卷。 不多时解缙拿着一张考卷走过来道:“景和,我这里有一张卷子拿捏不准,你要不要看一下?” “竟然有让解翰林都摸不准的卷子?” 众人都有些震惊,纷纷围了过来,毕竟让大才子解缙都拿捏不准的考卷,那可真是稀罕之物。 李祺接过后,解缙纠结道:“这张试卷的文采一般,本该归为中等卷黜落的,但他的内容又……” 解缙刚刚说到这里,李祺已经将此文读罢,朗声笑道:“就是此文,虽然没有完全领悟本官题中之意,但他出身江南,能有这样的见识,也算是不错了。 这才是本官要的东西,文采之类的东西,不过是锦上添花而已,若是没有其他人,便将此人点为解元!” 这下众人更是好奇,到底是什么文章,能够得到李祺的盛赞,于是这张试卷便在众人手中通传。 看罢之后,众人都有些沉默,这是不是有一点偏题了? 李祺心情很好,指着这篇文章笑道:“诸位可能都会奇怪,相比于其他考生通篇论证北方对于国家的重要性,这篇文章反而写的很少,更多的篇幅在赞美陛下收服燕云的功绩,似乎是跑题了。 但本官不这么认为! 其他考生洋洋洒洒的论证北方对国朝的重要,却比不上此文中的‘汉唐故土,岂可分割’八个字。 本官很喜欢‘收复燕云’这四个字,自石敬瑭将燕云十六州献给契丹,它已经离开了中原王朝四百年,用‘收复’二字,明确的点出了燕云乃至于整个北方的必要性。 况且他说收复燕云乃是陛下的大功大德,将汉人黎民纳入汉人王朝的统治中,彻底光复汉人江山自然更是神功圣德了。 本官认为他说的很好,想必陛下也很高兴能够看到这篇文章。 其次,这文中还有四字,乃‘生民百姓,犹如骨肉,同室操戈,天下遂亡’。 这才是本官在题中点出张弘范的真意,本是汉人却覆灭汉人王朝,以此为功绩夸耀,为何? 因为宋朝不能恢复汉人江山,于是南北二分,南人、北人互相为敌,不以为同族骨肉,而相残至今。 本官痛惜! 是以,本官认为这名考生,对本官策问的理解,远超过其他的考生,所以仅凭此点,本官要给他一个解元!” 李祺此言,不偏不倚,煌煌如大日,任谁来都只能称赞一声,真乃君子也! 解缙是知道李祺有弥合南北之大愿,当即慨然道:“景和之言,当列榜贴出,以免有些人无端寻衅,亦当让那些攻讦景和无容人之量的人看看,什么叫做天下之观,什么叫做真正的一视同仁!” 众考官齐声拱手道:“下官等惟服膺驸马!” 李祺束手。 大汉民族主义的种子,将会在大明生根发芽,而李氏会是它的守护者,直到它成长为狂风骤雨不可摧折的参天巨木! ———— 忍夺中华与外夷,乾坤回首重堪悲。 镌功奇石张弘范,不是胡儿是汉儿。——《登崖山观奇石》【明·陈献章】 第37章 李祺收徒 应天府乡试就此落下帷幕,李祺先进宫向皇帝复命,而后便径自回了公主府。 他并未关注因为王艮被点为解元,以及他那番话,而在士林中掀起的风波。 …… 公主府的管事走进书房躬身道:“驸马爷,应天府解元王艮求见。” 李祺正与解缙对弈,解缙落子笑道:“他本来是中不了的,却得景和兄你点他为解元,他确实应当来感谢你。” 李祺手一顿,抬眸扫了解缙几眼,解缙只觉李祺的眼神太奇怪了,好像在望着什么似的。 “李管事,将王解元带到这里。” 不多时,李管事便带着一个其貌不扬的青年男子走进了书房。 “学生王艮拜见学士。” “王解元请坐。” 李祺扫了一眼王艮平平无奇的脸,心中已然确定这就是历史上那个王艮,只是不知道为何,本该在江西省参加乡试的王艮,会跑到应天府来。 王艮。 建文元年举江西省解元,于次年,即建文二年的殿试中,高中一甲第二名榜眼。 而且他本该是状元,因为建文帝觉得他长得不好看,便将状元给了胡广。 历史上王艮和解缙乃是好友。 建文四年,朱棣马踏南京,当时解缙、胡广、王艮三大才子相聚,解缙、胡广二人痛斥朱棣,声称与朱棣不共戴天,绝不投降,结果第二天就投靠了朱棣,后来同时成为了大明第一届内阁成员,而王艮在相聚时一言不发,最终却举家殉国,为建文帝效忠。 自古艰难惟一死,如果一个人有殉国、殉难的勇气,无论他生前有过什么过失,最终都会得到一个正面的评价,况且王艮从不曾对不起国家,反而是建文帝对不起他。 李祺自己虽然不是那种死忠之人,但没人会厌恶忠贞之人,所以李祺对自己钦点的这个解元,还是相当满意的。 王艮敏锐的察觉到了李祺对自己有一丝明显的善意,他不明白,于是他决定遵从本心,直接问,“学士可是曾见过学生?” 李祺没回答,反问道:“不知王解元登门可有要事?” “学生自知才疏学浅,此番乡试本是为积攒经验,却幸得学士垂青,超幸拔擢,又出言为学生平息士林舆论,故而登门致谢。” 李祺落下一字,澹澹道:“为国选材,乃是本分,你有治国之才,点你为解元是应当之事。 不过……” “还请学士指教。” “不过你虽敏锐通透,有卓绝的才华,于学业上仍稍显几分稚嫩,若是明年参加春闱,恐是不逮。” “多谢学士教诲,学生已然决定不参与明年春闱,待回家再温书三年,下一届再考。” 李祺微微颔首:“你是南人,却能有弥合南北二分之见解,属实难得,本官爱才,若你愿意,可拜入本官门下。” 此话一出,解缙、王艮俱是一惊,需知李祺门生虽多,但目前还不曾收过正式的弟子。 王艮只觉天上掉下了馅饼,几乎立刻跪在地上,欣然道:“老师在上,学生愿意。” 李祺笑道:“你今日且先回去,七日后在公主府中,为师会邀请好友,正式收你为徒。” 王艮只觉如同做梦一般,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出了公主府,他本来只不过是来感谢一番,没想到竟然成为了景和公的弟子! “景和兄,这是要千金买马骨?” 世人皆知,李祺乃是北方士子领袖,在许多事上都维护北人,以及给北人谋求了许多好处。 但此时李祺却收了王艮这个南人做弟子,再加上王艮的那篇策问,以及李祺对为什么选王艮作为解元的解释,李祺真正的目标已经昭然若揭。 弥合南北、不分地域。 只行以正道。 他要做的不是一个地区的政治领袖,而是圣人那样的文化领袖,覆盖于整座天下! 如同孔孟程朱! 有志于此者,当入他门下,共颂新学! …… “入我门下,没有那么多规矩,只有一问,读圣贤书,所学何事? 横渠四句而已!” 公主府的正堂中,解缙、陈英等好友坐在一旁,李显穆站在李祺左边,很是安静,李祺用戒尺触王艮的肩膀。 “为天地立心。 我辈读书人,应当通晓万物造化之理,使天道得以彰显。 若是做不到这一点,不要沮丧,只需要终生矢志向学即可。” 王艮跪伏于地,一叩首,“为天下立心,弟子受教!” 李祺用戒尺二触王艮右肩。 “为生民立命。 我辈读书人,当使百姓能于世上安身立命。 若是做不到这一点,不要沮丧,只需要保持一颗善心,做个好人,与民为善即可。” 王艮二叩首,“为生民立命,弟子受教!” 李祺三触王艮左肩。 “为往圣继绝学。 我辈读书人,当为历代圣贤延续行将绝传的不朽学说。 若是做不到这一点,不要沮丧,只需要尽己所能,将自身所学传下去即可。” 王艮三叩首,“为往圣继绝学,弟子受教!” 李祺最后一触王艮右肩。 “为万世开太平。 我辈读书人,应当立志要为千秋万代,谋求可以永世太平的伟大道路。 若是你做不到这一点,不要沮丧,超凡之事需超绝之人,你只需要秉持正道,帮助那些秉持一颗公心,而志愿清平天下之人。” 王艮四叩首,“为万世开太平,弟子受教!” 而后王艮从地上起身,奉上清茶,李祺嘱咐道:“自古以来,生子、收徒,皆盼望能得公卿,为师并不奢求你未来名列台阁,光耀师门。 只希望你将来心中始终有底线、有良心,无论艰难困苦,世道沉沦,始终做个好官、做些好事,为师便欣喜于今日收你入门。 横渠四句光耀寰宇,却难免空大,纵然是为师,也只敢说能得其五分神采,所以为师将其削减,你若能做到削减之后,已然颇为不易。” 王艮一怔,而后更是神色肃穆,只觉自己这个老师拜的是真的没错。 …… 李祺在拜师礼上对横渠四句的讲解,竟在京中引起一番轰动,原来横渠四句是可以分解成一个个小目标的! 【声望+1,当前声望89。】 【使横渠四句焕发生机,于儒道上大有增益,成就值+50,当前成就值600。】 李祺默然,“这便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吗?” ———— 洪武二十六年,王艮举应天府解元,李子颇重艮,及拜师礼,李子以横渠四言教艮,京中竟引为盛论,何也? 李子之前,横渠四言固然振聋发聩,难免有流于空洞之感,及李子后,四言乃通实地,固以为天下士子颂。——《儒林正史》 第38章 胥吏潘三 “景和,此番陛下召见群臣,怕是因胥吏潘三之事,据说陛下发下了雷霆大怒。” 皇城宫道上,李祺、陈英二人结伴同行,快步向着奉天殿走去,陈英脸上有明显的焦急,在洪武朝,刑部尚书的压力实在是大,稍有不慎,便是死。 李祺低声道:“此事之离奇狂悖,陛下不怒才怪!” 陈英满脸苦色。 李祺面上装作沉重,心中却很是放松,这件事终于发生了,他能够借着这件事去达成一些目的了。 这潘三之事,如今可谓名彻应天府。 潘三本是应天府溧阳县中的胥吏,溧阳县知县和这些胥吏勾结同谋害民,巧立名目,大肆盘剥,最终当地百姓忍无可忍,到京城中告御状。 朱元璋亲自接待了上京告御状的百姓,而后雷霆大怒,下旨严查,知县已经打入诏狱,等待他的只有死,可离奇的事情来了,胥吏潘三竟然抓不到! 皇帝的旨意下达之后,潘三就开始了逃亡之路,溧阳县本地的十几户人家一起暗中将潘三送到广德县,而后潘三又流窜到建平县,追捕的衙役到了建平,当地百姓王海三又把潘三送回了溧阳。 潘三就这么带着追捕的衙役在应天府的八个县里面玩捉迷藏,每个县里面都有人庇护潘三,甚至还有寺庙里面的和尚。 在天子脚下,首善之地,皇帝亲自下旨要抓一个区区胥吏,竟然抓不到,这能怪皇帝生气发怒吗? 说话间,二人已经步入奉天殿,这等御前之议,自然是有台阁重臣才能参与,而李祺则是大学士,品阶自然不够,不过大学士有“备为顾问”的职责,所以能参加此事。 臣子们全部到了后,朱元璋便面无表情的坐在了皇位上,群臣见礼后,大太监先将潘三后事道出。 潘三自然不可能真的逃走,先前衙役抓不住他,朱元璋直接派出了锦衣卫将其抓捕归案。 但抓潘三,已经是件小事了。 朱元璋冷声道:“一个卑贱的胥吏,在天子脚下,在应天府的八个县中流窜,数百户人包庇他,甚至为此不惜对抗咱的旨意,甚至打死了前来抓捕的衙役,咱很费解啊,这是为何,诸卿可能给咱一个答案吗?” 朱元璋是真的不明白,他可是皇帝,为什么这些百姓竟然愿意为了一个胥吏而对抗自己呢? 见众人不说话,朱元璋开始点名,但这件事离奇就离奇在,不符合常理,这些高居庙堂之上的大佬们,要么是故意不说,要么是真的不知道。 翻来覆去无非就是“百姓无知”、“狂悖不法”、“心怀奸刻”这种老生常谈的批评。 根本给不了朱元璋满意的答案。 “李祺,你来说。” 李祺端正行礼,而后斩钉截铁道:“父皇,这乃是前朝之弊,落于本朝,依旧是蒙元之弊,除之未尽!” 这番话倒是与先前众人所说都不同,皇帝顿时来了精神,“继续说。” 李祺慨然道:“蒙元时期,法网疏漏,征税无端,江南地区的富民,以豪奢作为时尚,云肩金丝之衣,足穿嵌金之靴,而宫室用度,更无制度,富户雄踞一乡,乡里小民都服从他们,称呼为野皇帝,这些人的坟墓,现在还被叫做‘某某王之坟’。 这就是父皇您曾经说过的,‘元以宽失天下’!” 这里的宽不是宽容,而是放纵。 对百姓来说,“宽”代表着对于朝廷的依附性弱,但权力是不会真空的,既然朝廷不愿意管,民间组织就会进入其中,在古代便是以豪族为中心。 李祺对此事自然是深恶痛绝! “此番帮助潘三脱逃的人中,有儒士,有私盐贩子,儿臣认为不能以普通的百姓来称呼他们,这些人都是曾经的野皇帝,而胥吏潘三,能够和这些人结交乃至于得到庇护,他必然也是这等人,所以溧阳知县才会听从潘三一个胥吏的话。 此乃元朝宽纵之祸,而大明纠之不及!” 李祺话音刚刚落下,朱元璋的雷霆怒声便如同真正的雷霆般落下,“狂妄!” 震的整座奉天殿仿佛都在战栗! 李祺话中的意思很明显了,在元代的“宽政”下,小民已经不是只能仰皇帝鼻息生存的小民,他们有另外一个“皇帝”。 这自然极大的刺痛了朱元璋最敏感的神经! 每一个王朝建立后,都会针对前朝亡国的教训而做弥补,所以明清才能够达到如此的集权,制度完备。 而朱元璋从元朝走来,得到的最大教训,就是朝廷绝对不能放松对民间的管制。 某种程度上,朱元璋对“元失于宽”已经到了执念深重、矫枉过正的地步,甚至不惜让整个大明,进入一种完全静止的社会形态中。 结果现在李祺说,元朝的宽纵,依旧在祸害大明江山。 他如今真是又惊又怒! 却又恍然大悟。 “陛下!” 奉天殿中,一众大臣齐刷刷的跪了下去,每个人都战战兢兢,面对着盛怒的皇帝,根本不敢去劝。 朱元璋虽然愤怒,但头脑依旧清醒,李祺这番话说完后,这就已经不是一件简简单单的官吏勾结欺压良善百姓的案件。 而是一件可能会动摇大明统治的政治事件! 朱元璋深吸两口气,强行让自己平静下来,“李祺你说的好,使咱有豁然开朗之感,发现问题不可怕,亡羊补牢,为时不晚,最怕的就是不知道为什么。 这些野皇帝绝不能存留,窝藏潘三的一百三十二户人家全部枭首示众,抄没家产。 这还不够,要彻彻底底的清除掉这些生于蒙元,而长在我大明之上的附骨之疽!” 朱元璋眉心紧皱,在殿中不断踱步,他找不到一个非常好的办法去分辨哪些是“野皇帝”,哪些仅仅是正常的大户,他总不能对天下宣战。 李祺则在心中盘算着,无论如何,这次一定又有一大批江南大族要遭重。 江南士林的力量会再次被削弱。 只是还不够。 元朝放纵百年,底层百姓过的水深火热,但江南文人的力量,却强到了极点。 明朝用南北榜制度打压了将近三百年,结果一直到明朝灭亡,江南还是远胜于其他地区。 任重而道远啊。 李祺心中暗叹。 第39章 势在必行 “景和,陛下若是之后将察查野皇帝之事交于我,那可如何是好,我去哪里给他找野皇帝去,你真不该在陛下面前说那些惊世之语。 倘若又是一起郭桓案,那可如何是好。 你又不是不知当今……” 李祺立刻厉声打断道:“集英慎言!” 复又低声道:“有何愤懑之言,只在心中即可。” 陈英顿时住了嘴,有些不自觉的张望周围几眼,见没人听到,才松了口气。 李祺能看出来,陈英明显是急了,说起郭桓案时,满是掩饰不住的恐惧和慌张。 洪武四大案之一的郭桓案,六部以下官吏皆坐死,杀戮在五万人以上,受刑、下狱、流放之人十倍不止,等于至少有五十万,甚至高达百万人,被这件案件牵连,可谓洪武年间第一大案。 二人快步向宫外走去,陈英越想越觉得恐惧,“景和,你有惊世之才,不可能想不到这一点,纵然有些事不妥,为何非要在本朝做呢? 你有临安公主庇佑,陛下不会牵连你,但我们这些人甚至可能会无辜死难。 算我求你,日后莫要再这般大动干戈了。” 说到最后,陈英甚至露出哀求之状。 李祺心中微微叹气。 陈英之言,代表了当今绝大多数官员的想法,他们只想安安稳稳的在洪武朝按部就班混下去,并不想节外生枝。 原因很简单,后期的朱元璋不讲道理,偏偏权力还至高无上的皇帝。 洪武后期,不好好办事的自然要死,但给朱元璋好好办事的也要死,完全不知道哪件事会触动皇帝的神经,就会让他大开杀戒。 李祺也正是利用朱元璋的这一点,才在朝堂上纵横交错,杀的三位尚书,一位侯爵片甲不留。 而这一切都有一个前提——他是驸马! 若没有这个身份的话,李祺什么也不会做。 “集英莫要自惧,若是没有郭桓案发生在前,我也不会提出此事。 陛下虽然在大诰中将郭桓案牵连之事归咎于臣民,但他自己心里清楚,郭桓案牵连那么多人,是因为他的过错。 所以他不会再犯一次同样的错误,是以方才在殿中,他没有直接发下谕令,而是让锦衣卫前往江南三省查办。” “真是如此?” “自然如此!你是知道的,我从不做无把握之事。” 从恐惧中拔出后,聪明的才智再次占领了陈英大脑,他和李祺相交数年,对李祺已然相当的了解,低声问道:“景和,既然你早有考虑,想必是有所准备。 江南大族多数乃是诗书簪缨之族,你这是又要对江南士族下手?” 李祺知道瞒不过陈英,微微颔首,“当今陛下权威甚重,若是不借着此时多多打压,待太孙登基,便难以抑制了。” 陈英沉吟了一瞬后,还是低声劝道:“景和,你做的这些只能暂时压制而已,最终都是无用功,江南强势,乃是定数。” 李祺当然明白陈英为何这样说,这是个经济问题。 读书是个脱产的事情,在古代,经济越发达的地方,教育就越好。 而江南富甲天下,甚至从未来穿越而来的李祺明白,即便是在未来,这里依旧是中国经济最发达的地带。 一旦未来大明走进大航海时代,地理位置得天独厚的南方将会彻底腾飞,唯有珠三角可与长三角一拼。 “你虽然有南北弥合的大愿,但南人大多不会理解你,只会记恨你,乃至于祸及你的子孙,差不多便算了。” 陈英是真的为李祺考虑,但李祺的想法却完全不同。 正是因为南方经济发达,江南文人一定会坐大,才要持续不断的打压,否则天下哪里还有北方人的活路。 明朝打压两百多年,最后东林党、浙党、楚党还能坐大,清朝打压两百多年,最后还能搞出东南互保,这要是不打压,岂不是直接分裂国家了? “集英,天下大势,随时而易,你焉知未来的大势就不会站在我的身后呢? 至于祸及子孙……” 谁都想不到建文帝会废物到让燕王靖难成功! 而燕王靖难成功后就会迁都北京,后世对迁都北京之事,虽然多有批评,可事实上从政治角度来看,这是一步极好的棋。 这一步棋几乎定下了往后明清两代五百年,以北制南的国策,对南北交流平衡起到了不容忽视的作用。 “至于祸及子孙,我的子孙本就会继承我的遗志,一代代的传承下去,是胜是负,都要未来说了算!” 听着李祺斩钉截铁的言语,陈英知道自己劝不动,李祺这种要做圣贤的人,和常人是不一样的,心智坚如钢铁,只要是认为正确的事情,就算是头破血流都要去做。 “况且。” 李祺施施然道:“集英你想太多了,我可是风光霁月的大贤,陛下怎么可能让我去做这种脏事,我只是提一嘴有野皇帝而已,至于谁是可不是我说的,自然有锦衣卫代劳。” 陈英感觉自己真是傻了,竟然忘记了此事,实在是李祺在自己心中“立志打压江南文人”的人设太稳了。 “李祺!” 二人刚刚走出宫,便听到了一声怒喝,转过身去一看,竟然是方孝孺。 他满脸通红,明显是怒极,“李祺,我等江南文人已然于你为善了,为何你还要如此的咄咄逼人,你知不知你一番话,将会让多少人家为此家破人亡? 你就非要如此不死不休吗?” 李祺顿在原地,厉声道:“宫门之前,还请正学先生慎言,我李祺所言皆为大明江山社稷,而没有一丝一毫的私利,野皇帝的存在难道是我虚构的吗? 他们无视朝廷的法度,而藏匿犯人难道是我逼迫的吗? 他们将百姓置于自己的麾下,而不能朝廷统治,难道也是我编造出来的吗? 正学先生有在这里指责我的功夫,还不如去好好查查自己族中,有没有这样的事,若是有提前处理掉,以免被当成野皇帝而牵连。 此事父皇交予了锦衣卫去查,于我无甚关系,纵然有心为读书人遮掩一二也做不到,只能希望你们本身就是干净的。 我言尽于此,正学先生可莫要再自误!” 方孝孺被李祺一顿连珠炮的怒怼,直接噎住了,“你!” 真不愧是李景和啊,陈英在一旁暗赞,言辞之锐利,朝中无人可出其右者。 李祺自己却觉得,不是他言辞锐利,而是因为他每次都说的对,那些小人被震慑心虚,自然便说不出什么话来。 “正学先生,既然父皇让你辅佐东宫,本官劝你还是好好做好本职之事,少掺和这些事,以免你这一生清誉,如同李原名李贼一般,毁于一旦。” 说罢,李祺上了停在宫外的马车。 “方孝孺,洪武朝还剩下四年,你可要给我安分一点,若是你死在了洪武朝,还有谁够分量作为我献给朱棣的礼物呢?” 车厢之内。 李祺瞳眸之中满是森寒之色,方孝孺两番寻衅他都没发作,自然是有原因的。 天下儒宗! 真是上好的资材,足以为李氏在永乐朝烧个锦绣的前程出来! 好好活着吧! 第40章 李祺教子 锦衣卫在江南杀疯了! 自蓝玉案后,锦衣卫已经一年多不曾大规模出动,此番如同嗅到了骨头的狗,在江南大开杀戒。 李祺虽然没有亲身参与,但这些时日以来,国子监中不时便有直隶、江西、浙江三省籍贯的学生被锦衣卫带走。 其中还有几个被记在明史上的官员,李祺不禁感慨蝴蝶效应真猛,扇扇翅膀直接把人吹没了。 他本来是不关注这些事的,却没想到他的弟子王艮登门求他救一个人,而此人在史书上可谓大名鼎鼎,正是明初三杨之首的杨士奇! 他前后在永乐、洪熙、宣德三朝担任内阁辅臣,担任内阁首辅二十一年,整个明朝无出其右者。 至于杨士奇为何会与王艮相识,原因非常简单,杨士奇虽有谋国的大才,但却没有功名,他年少家贫,依靠教学自给,王艮曾经跟随杨士奇学习过一段时间。 至于家贫的杨士奇为何会被牵连到针对富民大户的“胥吏案”中,李祺即便不去了解也能猜到,无非就是被有心人借着这个机会构陷。 每次死在大案中的人,至少一半以上是冤死的,这是古代制度固有的缺陷,没人能解决的了。 幸运的如同杨士奇,能有王艮这样的人去救他,不幸运就只能成为大案的牺牲品。 胥吏案虽然是由锦衣卫主办,但三法司在其中亦有不小的权责,李祺往陈英处去信一封,说明情况,第二日杨士奇就从牢中出来,而后跟随王艮一起来到公主府中拜谢李祺。 “你的老师是王叔英?” “有幸曾追随王公修过几年书。” 杨士奇有些好奇,他不过是一介布衣,李祺堂堂驸马,又高居士林之顶端,如何会知晓自己的过往之事。 李祺又询问杨士奇治史、时策之事,杨士奇皆能对答如流,他经年于乡间游历,对民间疾苦之事非常清楚,每言皆能切中时弊。 及至日暮西山,杨士奇才从公主府中离去。 临安公主牵着李显穆的小手,从后堂中走出,好奇问道:“驸马似是很欣赏此人,为何不留下他。” 李祺沉吟,“是因为王叔英。” 杨士奇能以布衣的身份入仕建文朝,就是王叔英举荐,而王叔英能在建文元年从知县一跃为翰林,则是因为他是方孝孺的至交好友。 在建文帝自焚、南京陷落后,王叔英和王艮一样,举家自杀为建文帝殉国了,虽是一介文人,却相当的有骨气,不是软弱卑贱之人。 “王叔英是方孝孺的人,而杨士奇的倾向还不能确定,一个人再有才华,可若是站位不对,也不能用。” 作为一路相伴从江浦县回到京城的妻子,临安公主对李祺的谋划最是清楚不过,当即了然的点头。 李祺复又望向儿子李显穆。 如今的李显穆已然三岁多,日趋聪颖,他每日的课程都安排的非常满。 不同于其他人只学四书五经等儒家经典,在确认了李显穆的聪颖之后,李祺便给他制定了完全不同的学习内容。 首先是每天一个时辰的儒家经典学习,这毕竟是儒学昌盛的古代。 虽然未来儒学不可动摇的地位,一定会被推翻,但现在还不是时候,李显穆未来是要做圣贤的人,不可不学。 以李显穆的天资,每天一个时辰的学习已经足够他胜过其他人。 其次便是数学、天文、地理的学习,李祺在允许范围内,尽可能的向李显穆传输知识。 这些是为了让李显穆有理性的思维,以及对世界有大致的认知。 当一个人有了超出时代的眼界,他的智慧就会极大的提高。 最后,李祺为李显穆大量的讲解了朱元璋的《洪武大诰》,在这个时代应该叫做《御制大诰》、《御制大诰续编》、《《御制大诰三编》以及《大诰武臣》。 他为李显穆详细的讲《大诰》自然不是为了培养李显穆忠君爱国,而是——“穆儿,这大诰中的内容,便是未来你要改革的大明制度。” 李祺永远记得当时李显穆难以置信的神情,但李祺必须要打破李显穆的幻想。 “大诰中几乎所有案件的爆发,你皇外祖父都推到了臣子身上,但这是不对的,这一切背后都有我大明制度缺陷的影子。 等你皇外祖父不在了,后世的皇帝一定不会再按照大诰做事,但大诰中的制度依旧是危害天下的毒瘤,你能改变多少,就改变多少。 剩下的要一代代的传下去。 还记得横渠四句吗? 虽然为万世开太平很难,但总要去做,你每改正天下的一件错事,就是在推动万世太平的路上,行进了一步。” “可父亲您比我更加聪慧、有力,为何不去做呢?” 李祺望着并不在眼前的宫城,认真道:“因为你的皇外祖父还活着,他镇压天下,没有人能够去做这些事。” 李显穆想到皇外祖父对自己的疼爱,心中有些难受,“难道皇外祖父是大奸大恶之人吗?为什么所有的事情都要等到他去世才可以做,为家族平反是这样,想要改变天下也是这样。 既然是有利的事情,为什么不能规劝呢?” “你的皇外祖父当然不是大奸大恶之人,只是人上了年纪后,就会固执,失去了承认错误的勇气,这是绝大多数人都会犯的错误,不可以因此而怪责你的外祖父。 只不过因为他是皇帝,一言一行能够影响的人太多了。 为父知道你想要为你外祖父尽孝,但真正的孝顺便是将他真正在意的东西发扬光大,他在乎大明的繁荣昌盛,你就送他一个昌盛的大明,如此而已。” 如此,春去秋来,寒暑周转,时间大步向前。 ———— 洪武二十七年的冬日,对李显穆而言,弥漫着肃杀萧瑟之意,在这一日,他的父亲为他揭开了大明王朝的真相,那些温暖的、繁盛的、煊赫的,只是满目疮痍下的装饰,往来的权贵、巍峨的皇宫,深埋着小民的血泪,他还很小却只觉肩上有千斤重,他看到了父亲眼中的希冀和期望,家、国、天下,尽在此间。——《圣贤之路》 第41章 三十一年 黑云压下,天阴沉沉的,半丝光也透不出来,颇有风雨欲来之感。 壮丽的皇城愈显威严沉重,宛如山岳沉凝,檐牙高啄的奉天殿沉静若磐石。 临安公主府的马车停在宫门前,宫门中迎面出来数人抬着辇,“陛下怜惜小公子年小,特命奴婢们抬小公子入宫。” “儿臣叩谢父皇!” 李祺与临安公主一左一右扶着李显穆上了辇。 深邃的城门洞隐没了一家三口的身影。 一行人绕过外三殿,向内宫的皇帝居所而去。 临安公主一边走,一边已经有些难以自制。 对于临安而言,朱元璋就像是参天的大树,撑天的神柱,只要有父皇在,她就永远也不担心会有不测之事。 总说女人出嫁后的依靠就是丈夫,可对于天家而言,皇帝才是她的依靠。 可现在,她的依靠似乎真的要倒塌了。 她无措的望向丈夫,眼眶微红,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有深深的悲伤。 李祺握紧了她的手,微张嘴,“别怕,我在。” 如今是洪武三十一年,皇帝身体每况愈下,已然不再视朝,而由太孙监国,当然,皇帝依旧在禁中发令,诸如追查胡蓝逆党之事,如火如荼,群臣百僚不敢懈怠。 李祺知道朱元璋就快要死了,从时轮转入洪武三十一年,他几乎觉得度日如年,直到此时,看到乾清宫中沉凝渊滞的氛围,他心中终于有了几分实感。 朱元璋真的快要死了! 一家三口进了乾清宫中,一股浓重的药味扑鼻而来,熏的人眼生疼。 李祺入目所见,皆是高挂的垂幕,上面写着无数祈福的经文,颇为庄重肃穆。 拐过一道内门,脸色苍白的朱元璋正半躺在床榻上,纵然在病中依旧难掩霸道,手中持着奏章,正为在身旁侍奉的朱允炆讲解。 走近些才能看到朱元璋脸颊瘦削的已然微微塌陷。 “皇爷爷。” 李祺三人行礼后,又同太孙朱允炆见礼,李显穆已然直奔皇帝而去。 在如今的皇族中,李显穆是个颇为特殊的存在,他受到了朱元璋格外的宠爱。 “小穆儿,最近可否有好好用功啊?” 朱元璋笑眯眯的,身上那股威慑天下的气势也消散一空,就像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老人。 “回皇爷爷话,孙儿一直有在用功,父亲已经同意孙儿参加两年后的应天府乡试了。” 听到这话,殿中几人皆是一幅理所应当的表情。 朱元璋更是朗声笑道:“好,等你殿试的时候,皇爷爷亲自点你为状元。” 唯有朱允炆嘴角抽了抽,他这个表弟真是一个妖孽般的天才,两年后他才九岁吧。 九岁中举人,十岁中进士,若还是状元,那在大明朝怕是要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临安、允文,你们先带穆儿去外间,咱有些话想要单独和李祺说。” 三人走到外间后,朱元璋收起了方才的笑意,那股睥睨天下的气势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上。 朱元璋眉眼清淡,“李祺,知道咱为何要单独和你谈话吗?” 李祺几乎在瞬间泪水便盈满了眼眶,跪在地上,低声道:“请父皇保重身体,若您有碍,天下若何,大明若何,儿臣一家若何啊?” “大明朝的聪明人很多,而在这其中,你算是最聪明的那一批,聪明人想法多,不好管啊。 咱的身体这次是真不行了,恍惚中咱甚至已经看到了龙驭宾天之日。 临终前,乘着咱还有几分力气,咱便见见一众大臣,看看谁忠谁奸,谁又能托付大业。 你说说,你觉得还有谁会威胁咱的大明江山。” 朱元璋的语气淡淡的,李祺却只觉后背冷汗直流,“回父皇,儿臣愚钝,不知朝中谁忠谁奸,只有一些老生常谈之言。 我朝罢相,设五府、六部、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等衙门,分理天下事务,九卿不分上下,彼此不能服一人,是以有大事不敢相压,有谋逆不能藏密,事皆陛下总之,甚是稳当。 是以,只要将天下的聪明人都通过科举导入文官之途,再下令不许文官接触军队,而专由父皇亲随近臣执掌大军,皇帝一言出而小兵位列公侯都督,圣旨一言出纵公侯亦身死万刃。 陛下则位居中宫,坐视天下风云,群臣皆讷讷奉于上,无有专权而欺主者,我大明朝便能万世安稳了。” 这番话说罢,李祺能明显的感觉到朱元璋投注到他身上锐利如寒芒刺背的视线消失了。 “你说的很好,想来是有好好想过。 你的恭谨咱很喜欢,但你太恭谨了,八年前咱尚且能垂恩于你,如今你又有何惧呢? 咱怀疑谁会造反,也不可能怀疑到你的身上。 若你都能造反的话,咱的大明怕是已经亡了千万次了。” 这是朱元璋发自内心的实话,李祺从江浦回到京城这八年,唯一的成就便是在士林中声望卓著,但并没有什么实质上的权力,一直就是正五品的大学士。 淮西勋贵在朝中也彻底失势,然后李祺还是北人领袖,而朝中官员以及士林中,皆是南人占据上风,这要是还怀疑李祺,那可真就是失心疯了。 李祺闻言缓缓放松了下来,没想到临终前,朱元璋竟然恢复了正常,不再怀疑一切,能够正常思考。 以大明朝的制度,在消灭了蓝玉等一众勋贵后,李祺根本就找不到外姓人篡位的可能。 中央朝廷里面文官势大,又没有宰相统筹一切,不可能有一言九鼎的权臣出现。 至于兵变?大明分封的藩王估计做梦都能睡醒,直接诸王一起奉天靖难了。 等到朱棣即位后,更是彻底没有了外姓人夺位的土壤,所有勋贵都是天然保皇党,权臣怎么做都可以,但篡位不可能。 总有人说明朝皇帝死法多,以此来证明皇帝被文官架空。 但扪心自问,即便真的是文官下手,一个建立已经两百多年的王朝,臣子们还只能暗戳戳的下手,等到换一个新皇帝上来,皇帝依旧想杀谁就杀谁,这难道不更证明皇权的稳固吗? 换作其他朝代建立两百年,权臣宦官早就“陛下何故造反”,然后“殴帝三拳”、“鸩杀皇帝”、“立傀儡皇帝”,而后“剑履上殿、入朝不趋、赞拜不名、总百揆、都督中外诸军事”,最后“你们真是害苦了朕啊”! 第42章 皇帝所托 “儿臣因陛下的怜惜才能依旧存活于世上,又因为父皇的信重,今日才能入殿,但父皇有所命,儿臣必将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朱元璋和李祺都知道,这可能就是双方之间最后一次单独交谈了,下次再见,就是临终宣布遗诏,甚至李祺若是进宫慢一点,都有可能见不到朱元璋活着的最后一面。 “可惜你不愿意入东宫。” 李祺对东宫的避嫌其他人可能没察觉,但朱元璋的嗅觉何等敏锐,没多久就意识到了。 李祺直接承认,“儿臣与齐泰、黄子澄等人性格不合,不愿意与他们共事,况且太孙亲近齐、黄,儿臣在东宫反而会引太孙厌恶,不若做个外臣,更有作用。” 朱元璋的猜测也是这样,所以对于李祺不愿意入东宫,他没有计较。 他自然猜不到李祺是故意疏远朱允炆,以便将来没什么负担的卖掉他。 这场谈话到这里时,李祺已经很放松了,以如今的情形看来,朱元璋果然是为了临终托付才召自己进宫。 历史上朱元璋虽然没有给朱允炆安排顾命大臣,但还是进行了一堆人事安排,以便让朱允炆能够快速掌握整个天下。 勋贵杀的差不多了,只剩下几个老将,正常来说是完全够用的,毕竟北边有诸王守边,朝廷又有绝对优势的兵力可以应对藩王。 文官便是齐泰、黄子澄、方孝孺三人,对于这个安排,大概每个人都会觉得很无语,甚至会怀疑朱元璋的眼光。 但这不是朱元璋的问题,而是朱允炆的。 朱元璋给朱允炆留下这三人,是让他建文的,谁能想到朱允炆会和三个没经历过战事的文人商议军国大事? “李祺,咱虽然不安排顾命大臣,但咱最信任的大臣都会单独召见,各大臣都有各自的任务,除了咱之外无人知晓。 而咱给你的任务,是最简单,也是最难的。” 李祺神情一顿,历史上只记载了建文三傻,但朱元璋安排的人不仅仅这三个,还有魏国公、曹国公、驸马梅殷等一干人等,都接受了朱元璋的私下托付,或军或政,广布四方。 “你是北方士人的领袖,咱一直扶持你,就是担心日后江南文人在朝廷中始终势大。 你知道咱早就想要迁都,只是因为标儿去世,才耽搁了,现在咱是没有机会了,迁都这件事只能由允文去做,但他幕府中多是江南人,他又出生于江南,怕是故土难离,又怕是士情裹挟,不愿意迁都。 但应天虽虎踞龙盘,却不是建都的长久之计,大明是一定要迁都的! 这件事交给你来做,一定要促成允文迁都之事,朕可以给你留下一道手令,若是事有不逮,你便以手令去做事。” 竟然是这件事?! 李祺做梦都没想到,相对于其他人,这件事的权责的确是小,但困难也是真的困难。 这里面最大的问题在于,如果朱元璋真的想要让朱允炆迁都的话,为什么不直接交代给朱允炆,然后下一道圣旨呢? 那朱允炆就算是再不愿意,也要捏着鼻子去做。 李祺脑海中心念电转分析着朱元璋的用意。 其一,朱元璋认为人走茶凉是注定的,即便是他下旨,后面朱允炆也能再迁回来,所以要上双保险。 其二,朱元璋可能是要利用这件事,来让自己继续制衡江南文人,若是事有不逮,便以先帝遗志来提议迁都,这样江南文人将不得不应对此事。 李祺想明白了。 朱元璋真正要防备的是江南文人,因为在他看来,即便是这两年在科举上偏袒了些北人,但距离双方实力的均衡还差得远。 李祺虽然有天纵之才,但因为南北之间不可忽视的差距,李祺在士林中的声望尚且还不如方孝孺,再加上朱允炆更亲近江南,若是不给李祺一点助力,平衡南北根本就不可能。 想明白这一点,李祺立刻就意识到自己的机会来了! 朱允炆虽然不想迁都,但是朱棣想啊! 若是自己能够拿到朱元璋迁都的手令,那日后朱棣想要迁都时,朝中大臣反对,他就可以直接取出手令支持,在朱棣面前狠狠地刷脸上分! 没有丝毫犹豫,李祺沉声道:“父皇信重,儿臣万死莫辞,迁都,国家大计,若有人胆敢阻拦,便是奸佞,儿臣定万万不能饶恕其人!” “好,那边有空白的圣旨,你按咱的话写下。” 大学士本就是皇帝的秘书,对于起草诏书之事并不陌生,朱元璋说,李祺记,又不是正式的圣旨,很快李祺便写完,又轻轻吹干墨水,而后奉到朱元璋面前。 朱元璋看了一遍确认没问题便取出私印盖在上面,李祺将其收起,心中完全控制不住的激动。 虽然只是手令,可这是朱元璋的手令啊! 手令便是只盖皇帝私印的诏书,在很多时候这属于乱命,所谓“不经凤阁鸾台,何名为敕”,但这毕竟是皇帝的意志,尤其是先帝意志,效力依旧是很足的。 朱元璋见李祺将手令贴身藏好后,又嘱咐道:“此事谨记,别无大事,你去将临安他们唤进来吧。” …… 进宫时带着忐忑,出宫时却是满腔豪情,怀中的手令仿佛在发烫,如同李祺此刻的心,澎湃而激烈的跃动着。 “父皇,感谢你临终时对我的信任,只可惜朱允炆是坨扶不上墙的烂泥,这道手令若是用在建文朝,那便是可惜了。 若是用在永乐朝,定然能够让李氏摆脱当今困顿的局面。 燕王朱棣是你的嫡子,而且他是个远比建文更加优秀的皇帝,若是他统治大明,你在九泉之下,怕是也会深感欣慰吧。” 朱元璋大概做梦都想不到,刚才还在病榻前向他表忠心的李祺,刚刚离开宫殿心中就已经生出了这等大逆不道的想法。 李祺和临安公主一左一右牵着李显穆的小手,走出宫门。 宫门通道中斑驳的痕迹恍若历史的尘埃。 巍峨连绵的宫殿群起伏若群山山脉,沉如渊泉。 宫城之上,恍惚间,似有垂老的巨龙在咆哮。 第43章 前奏之曲 春风拂槛,日照天西,大明应天府正是风煦日丽,春和景明之时,金红铸就的宫城于斜阳余晖下尚显威严井然。 这等好时机合该出游踏青,方不负江南好风光、江花红胜火。 现实,却并非如此! 长江南北的码头俱加派了官兵,往来船只皆要盘查,应天府诸县通往京城的要道上有锦衣卫的缇骑游荡,京中有全副武装的兵丁在巡逻,京城内外,俱是秩序井然,防备严密,这等肃杀气氛之下,哪还有人有出游的心思。 况且,自太孙临朝监国,这大明的臣民们就知道,统御天下三十一年的皇帝这次怕是真的不行了,若非还不时有皇亲国戚、九卿重臣被召进宫中,怕是已然有谣言传出,皇帝已死、秘不发丧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至此新旧交替之际,京中百官自然是人心惶惶,生怕皇帝的身子突然又好了,重新临御天下。 “前些时日陛下分别召了武定侯、长兴侯以及曹国公、魏国公进宫。” 散朝后官员们三三两两的往宫外走去,陈英走到李祺身边,低声道:“怕是要交托军中大事,陛下终究是看重勋亲贵戚,景和亦列于其中。” 李祺静静听着,朱元璋的后半生大肆屠戮功臣,又深深防备外戚专权,但临了传承皇位时,还是将勋贵、外戚列为顾命首选,因为这便是皇权本质,宗室、外戚、勋贵的富贵,皆系于君主一身。 可有得必有失。 自唐末终结贵族时代,赵宋摸索了三百年文官制度,大明结合宋元二朝,“文官掌权而常易其位,武勋闲散而世袭其爵”的模式便逐渐统治了大明,要世代安稳的富贵就放弃权力,要登峰造极的权力就要做好被清算的准备。 如何选? 李祺表示全都要! 二人说话中已然走过内里第一重宫门,穿过门洞时有声声回荡,李祺陡然问道:“太孙今日临朝时曾问起胡蓝党案,言称此乃陛下所重,俄而又道江南大族之事,集英以为如何?” 陈英眉心重重皱起,而后长叹一声,“乾鼎移位,便是如此犹疑,如今陛下还在,太孙尚且有几分顾虑,倘若陛下宾天,我这刑部尚书之位,须臾之间便要易手。” 李祺知道陈英已然听懂了朱允炆在朝上的深意,朱元璋虽然已经垂死,但对胡蓝党案依旧抓着不放,甚至就在前几天还处决了一批牵连入其中的人。 但朝野上下皆是心知肚明,那不过是构陷的冤案而已,胡蓝二党若是真能牵连如此之广,此时禁中之位,说不得早已不姓朱了! 太孙将胥吏逃亡案与胡蓝党案一起提起,便是要一起将其结束。 陈英作为刑部主掌,亲自办了蓝玉案以及先前的胥吏野皇帝案,他又是北人,新皇上位第一个就要先办掉他。 陈英自然是有些不甘心的,“不知陛下如今身子如何了”,他自然是知道李祺曾经被皇帝召回宫中,想必知道一些情况。 堂堂一代洪武大帝,一旦不能视事,往日被他视如家奴猪狗的臣子,谁都敢私下议论他的生死,甚至窥探他的身体,以便谋求利益。 何等可悲! 李祺脑海中这等想法一闪而过,转而想起历史上朱元璋死的时间,再一盘算朱允炆的举动,“皇帝怕是昏迷的日子已经远超过清醒之时了,否则太孙的举动不会这么大。” 陈英无奈叹息,再不多言。 似是他这等臣子,对此时的境遇更是复杂,皇帝一旦去世,他这种可替换的先帝老臣,注定难以长久,但皇帝一直活着,他也害怕。 思来想去,竟然不知道是该盼皇帝活着还是死去。 二人的马车皆停在宫外,李祺顿步,“集英,我有一言相劝,天下大势时易世变,自古以来有多少臣子能在一朝一直得势? 譬如前宋之时,皇帝锐意改革,支持改革的庆历党人、新学党人便宣麻拜相,一旦皇帝不欲变革,立刻便贬往地方,旧学党人高居庙堂之上。 太孙尚且年轻,纵然一时江南得势,谁又能说得准未来呢?且存有用之身,以待日后而已!” 陈英踏上马车的脚一顿,他与李祺相识多年,李祺从来都不说虚妄之言,此番言语不似是安慰之语。 他正想再问什么,却见李祺已然上车。 川流的人群从宫中出现,人多眼杂也不好再问,只能压下心中疑惑。 …… 朱允炆下朝后便直往乾清宫而去,越是这等时日,他便越要侍奉于前。 相比于相对轻松甚至愉悦的前朝,后宫中才是惶惶不可终日,越是曾经靠近皇帝的越是惶恐不安。 太监、宫女,甚至后妃! 尤其是后妃! 皇帝一死,她们就要殉葬,自皇帝病重后,后宫中便时常有后妃哭泣之声,皇宫本就是阴森骇人之地,一时之间甚至有幽鬼之说于宫中盛行。 朱允炆生怕这些言论传入朱元璋的耳朵里面,造成不可预测的后果,因此对此多次严词呵斥,乃至于杖毙宫人,却依旧难以阻止这等言论疯传。 这世上很少有东西能够阻止人对死亡的恐惧,对生命的渴求,尤其是这些养在深闺中的女人。 乾清宫的宫人脚步声一个个放的极缓,几乎像是飘在地上一般,那些高高挂起、用来祈福的经幡在日落西山时,甚至都已然无甚神圣之意。 “咳咳。” 里间传来了朱元璋咳嗽的声音,朱允炆脚步顿时加快,欣喜道:“皇爷爷你醒了。” 多日来的病痛折磨让朱元璋面容瘦削的可怕,眼窝深深凹陷下去,两颊上更是没有多少肉了,但即便如此,他浑身上下依旧挂着浓重的帝王威仪。 纵然是将死的老虎,也绝不是宵小所能无视,更何况,他是翱翔九天的龙。 “允炆。” 见到朱允炆走进,朱元璋的脸上带起一丝笑意,他感觉自己身上有了些力气,外间太阳渐渐落下,他的眼神幽暗了几分,“你去将京中的公侯伯、正三品以上文武官员以及大学士皆唤进宫来。” 朱允炆闻言心中顿时一咯噔,难以置信的望向皇爷爷,这一看才发觉皇帝脸上竟然带着不自然的红润。 宛如晴天霹雳,一个词不由自主的出现在他脑海中—— 回光返照! 第44章 最后一夜 临安公主府距皇城不算远,他回到家后,刚坐下不久还不等吃饭,便有人敲响了府门。 须知大明朝的宵禁时间是晚上八点开始,在宵禁开始前不久街上就几乎没有人了。 是以这个时间前来登门的必有大事,果不其然一开门竟然是宫中来使,陛下相召大臣们进宫,其他各路宫使已然向着别处而去。 李祺与临安公主一对视,立刻便知道宫中有大事发生,皇帝怕是撑不住了。 临安公主热泪下落,但还是哽咽为李祺披上衣冠,“父皇……驸马,早日平安回来。” 李祺知道自己没法共情临安,他此刻心中最雀跃的情绪是兴奋,而不是悲伤,好似头顶的一座大山被搬开了。 李祺进宫时,恰好驸马梅殷也进了宫,二人并肩而行。 此刻已然入夜了,宫中为了替皇帝祈福到处都点着灯笼,今夜尤其之多,宫中到处人影重重,太监宫女不时穿行而过。 宫苑各处的殿宇屋檐下都点着一盏盏灯笼,外罩着喜庆的红色,在远处望去黏连成了一片片红,那一片片红中透出蜡烛的光,天空是黑漆漆的,不见星月,天地间好似只能看到那些黏连在一起的红。 天上是黑色的,中间是微光中好似在空中浮沉的殿宇,下方是灯笼的大红,几乎每一个望到这一幕人,都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明明是春夏之日,温暖的和煦风中,却透着阴诡森寒之意。 一个个当朝重臣走进乾清宫中,静静的站在经幡之下,相熟的同党之人相互间眼神交流着,但几乎每个人的心都飞到了一门之隔的内殿中。 这是种堪称度日如年的煎熬,李祺甚至开始数着自己的呼吸频率为几个刹那一次,太孙朱允炆自内殿中走出,轻声道:“诸位卿家,皇爷爷让你们进去。” 众人皆是一震,轻声跟在太孙身后走进殿中,殿中点着烛火,照的亮堂堂的,李祺眼珠一瞥见到众人眼眶中都已然蓄满了泪水,他也垂着头让自己泪水盈眶。 “圣上万岁!万安!” 众人皆跪在地上,垂着头不敢看病榻上的皇帝。 那道许久不曾听到的声音响彻于众人耳边,“今夜唤诸卿进宫,所为何事,你们都是我大明朝最聪明的,想必能够猜到,咱这次是真的不行了,翌日便将魂归天府,不再视复人间!” 他话音刚落,李祺以及众臣已然重重叩首下去,殿中响起一阵啜泣之声,“圣上天佑,定能转危为安。” 朱元璋可不相信他的死能让这些大臣,尤其是文臣伤心,只是已然到了此时,他也不再戳穿,嘶哑着声音道:“幸得上天垂佑,让咱临终前,没有浑浑噩噩,今日还能见诸卿一面。 咱的遗诏已然拟好了,你们都是国朝重臣,今日先在你们面前宣读,翌日咱宾天后,再于群臣面前宣读。 李祺,你来宣旨。” 李祺是武英殿大学士,由他宣旨,正合事宜。 李祺起身从大太监手中取过遗诏,心中极是复杂,他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竟然能够亲身参与朱元璋第一次传位之事,等到朱棣靖难成功,他甚至还能参加洪武三十五年的第二次传位。 “朕膺天命三十有一年,忧危积心,日勤不怠,务有益于民。奈起自寒微,无古人之博知,好善恶恶,不及远矣。今得万物自然之理,其奚哀念之有。皇太孙允炆仁明孝友,天下归心,宜登大位。内外文武臣僚同心辅政,以安吾民。丧祭仪物,毋用金玉。孝陵山川因其故,毋改作。天下臣民,哭临三日,皆释服,毋妨嫁娶。诸王临国中,毋至京师。诸不在令中者,推此令从事。” 遗诏宣读完毕,众臣口称万岁。 朱元璋又坐起一些,他的声音并不高却带着难以言喻的威严,“朕知道你们中有人一直盼着朕死,朕也知道天下不知多少官员认为朕严苛,现在朕给你们选了一位仁德之主,允炆仁孝爱民,亲近士人,必能兴盛世道,重建贞观开元之治。” 众臣又是叩首,这等诛心之言,又有谁敢接话呢? 朱元璋又道:“咱这一生杀了无数的贪官污吏,杀了无数骄狂难制的悍将,而你们都留到了最后,这是咱对你们的信任。 郭英、耿炳文,都是开国的老将,一向忠谨清白,事奉咱四十多年,小心谨慎,从未有过,咱恩宠他们,他们就更加谦虚,所以李善长、蓝玉身死,而郭英、耿炳文成为顾命。 陈英,任官以来清清白白,从来都不曾有过贪墨,处事公正,所以杨靖等人身死,而他能够执掌刑部七年之久。 李祺,咱的女婿不少,可像是他这样诚恳谨慎的却不多,他每月都会向咱奉上近日见闻,反省己身之事,人可以伪装一日、两日,却难以持之以恒蒙蔽圣聪,所以咱信任他胜过其他人。 咱将你们都留给太孙,万望你们君臣一心,使大明兴盛,以传万世。” 郭英、耿炳文、陈英、李祺等一众被朱元璋点名赞扬的人已然叩首在地上深深的啜泣谢恩。 ……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当李祺从乾清宫中走出时,他的脑海中突然闪现出这句话,而后便被他甩在脑后。 若那是从一位深宫中成长起来的皇帝所说,他真的会相信。 可躺在病榻上的是朱元璋,是从一个乞丐一步步杀上了至尊之位的朱元璋! 他的王座之下满是鲜血骸骨。 他的心智之坚韧,远超任何人的想象,区区死亡怎么可能动摇他的心智,今夜之事,依旧不过是收拢臣子之心的帝王之术而已。 只是,再伟大的人物,也不能逃脱生死。 今夜是洪武三十一年闰五月初九日。 这是他的最后一个夜晚。 明天的太阳落山之前,这世间,再无洪武大帝! ———— 昔宋政不纲,辽元乘运,扰乱中夏,神人共愤。惟我太祖,奋起草野,攘除奸凶,光复旧物,十有二年,遂定大业,禹域清明,污涤膻绝。盖中夏见制于边境小夷数矣,其驱除光复之勋,未有能及太祖之伟硕者也。——《谒明太祖陵文》 ———— 朱元璋是个复杂的人,他英明而残暴,睿智而自私,总有人会刁钻的批评他那些显而易见的缺点,但从没人能够忽视他的盖世功绩,他恢复了汉人的江山,使天下重新恢复了平静祥和,所有的批评是因为人们对他有更高的期望,可他曾经只是一介乞丐、流民,他以天授的资质,从腥风血雨的战火中走来,而后君临天下,独治帝国三十一载,历史不会忘记他。 淮右布衣朱元璋!——《大明五百年》 第45章 燕王世子 夕阳越过奉天殿的檐牙高啄,如血余晖铺陈了宫墙拂柳,声声沉哀的钟声自皇城而起,继而回荡于京城道道民户之间。 九重宫门四面大开,挎着绣春刀的锦衣卫缇骑往四方出奔,如雷迅疾,京中百姓避往道旁,管道上来往商家亦注目而远去。 洪武三十一年的闰五月初十,宣飞的缟素淹没了浩浩京城,年轻的太孙在高立的奉天殿上,向着整座天下四海宣告:“皇帝宾天!” 众皇亲国戚、阁部重臣皆入宫,既是拜新皇,亦是为大行皇帝治丧。 皇帝之丧自是隆重,本该选宗室中德高望重之人,因朱元璋辈分已然最高,又因为诸藩王不得回京的诏令,故而李祺这位大长公主驸马反而是宗室中辈分身份最高之人,又因为李祺声望享誉四海,完全符合德高望重的标准,于是朱允炆任命李祺为大行皇帝治丧委员会的主持之人。 皇帝的葬礼自然是浩大恢弘,但这些不过是些虚务,任你生前权力滔天,威压天下,一死之后谁会在意? 李祺自然也不是很在意。 在棺椁之前祭拜后,便将大多数事务扔给了礼部、鸿胪寺负责,他只负责验收成果,以及在完成任务后,拿皇帝的赏赐即可。 诸王的儿子皆入应天来代替诸王尽孝,这些王世子以及郡王在拜过皇帝朱允炆后,便到他面前来,在这过程中,他自然也见到了大胖朱高炽以及有勇无谋的朱高煦。 但他并没有给予太多的关注,时势造英雄,没有后续靖难之事,这二人也只不过是普普通通的亲王子而已。 朱高煦自然不将李祺一介文人放在眼中。 朱高炽则非常恭敬的拜过了李祺,称呼为“姑父”,尽显亲近。 在声势浩大的葬礼结束后,群臣以及诸王子再次参加了皇帝正式的登基大典,以及册封皇太后、皇后等典礼,整个洪武三十一的六月和七月便在各种典礼中度过。 而李祺作为如今在京的宗室之长,担任了各种礼仪官,一套套的程序下来,让他心神疲惫,朱元璋去世时的欣喜轻松早就丢的一干二净。 …… 临安公主府的正堂中,正坐着一个面容和煦、颇有慈仁之相的胖子。 正是燕王世子朱高炽。 他们三兄弟来到京中后,所行各不相同,朱高炽喜好文学,于是便登府前来拜访。 能够和未来的仁宗皇帝打好关系,自然是意外之喜,毕竟李氏的平反,大概是还要落在这个胖胖的身上。 至于朱棣…… 从洪武三十五年接过他爹的皇位后,他感激涕零,完全成了他爹最孝顺的好大儿,即便李祺手中有让朱棣动容的底牌,他也只有六分把握,能让朱棣把李善长从逆臣录中摘出来。 注意,这还仅仅是摘出来,让李善长成为一个清清白白的庶人。 至于追封谥号、恢复韩国公爵位,乃至于如同其他开国功勋一样追封王爵,甚至配享太庙,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至于会不会因为和朱高炽的亲近关系,等到靖难时被建文帝刁难,那不在李祺的考虑之中。 难不成建文帝还会因为这个杀了他不成? 最多就是赋闲而已。 李祺本来就没打算在建文朝有太深的牵扯,建文朝于他而言,就是刷声望和刷朱棣好感度的东西。 李祺还在宫中,没有下朝。 李芳和李茂皆在国子监中,不曾返家。 是以正堂中只有临安公主和李显穆接待朱高炽。 “姑母,这是侄儿为三位表弟带的一些小玩意儿。 听闻显穆表弟于读书一道颇有天资,为兄远在北平,不能照料,深感有愧,这套文房四宝特意送给表弟,虽然不甚珍贵,亦有为兄一片拳拳之心,还望表弟收下。” 说是不甚珍贵,但临安公主出身天家,眼界极高,那分明便是当初江南送进宫中的贡品,乃是先帝赐给燕王的御赐之物。 她正有些犹疑该不该收,这交结藩王可不是小事,又忽的想起李祺的嘱咐,心下一松对李显穆道:“穆儿,长者赐,不敢辞,既然你表哥送你珍品,你便收下,且去书房中取一物来,回赠于你表哥。” 朱高炽正要说不必,李祺已然从外间走进,一进来便看到了身躯颇大的朱高炽,当即笑道:“有劳世子多等。” 朱高炽连忙起身行礼道:“姑父乃朝廷重臣,又是长辈,如此道,实在折煞侄儿。” 李祺洒然笑道:“什么重臣,不过是个推砚捻墨的学士,朝政自有九卿五府,与我又有何干系呢?” 朱高炽神情肃然道:“孔圣翌日也困守陈蔡之间,姑父宗家盛子、天下名儒,身负传承往圣绝学重担,虽六部五府、公卿绮罗,亦不能当姑父之贵也!” 他言语诚挚,让人忍不住心生好感,李祺招呼着他坐下,唠起家常来,“燕王殿下如今如何了?” “父王身体康健,只是听闻皇祖父去世的消息后,泪难自制,有母亲照料,当是无碍。” 李祺又讲起曾经他和朱棣在京城中的旧事,言语中颇有感怀之意。 朱高炽是真的非常感动。 朱元璋去世后,最伤心的自然是藩王,不是因为失去了父亲,而是因为新皇大概率会削藩。 现在已经不是封建早期,而是各项制度都成熟的大明朝,谁都知道新皇不可能留着一个个手握重兵的叔叔守在边境。 削藩,势在必行! 此番朱允炆召诸王之子进京前,便有藩王担心朱允炆会扣押诸王子。 在这种时刻,藩王已然不是尊贵之躯,而是可能会引起大麻烦,带来祸事的源头。 在这种时刻,李祺做出这种不排斥、甚至亲近的姿态,如何能不让朱高炽感动呢? 二人又交谈甚久。 临了李祺亲自送朱高炽出门,走到门外后,突然说道:“天将要转凉,一路北上愈发森严,世子当及早准备厚衣御寒,早日返回北平,千万不要着凉了。” 朱高炽闻言一愣,目光落在李祺脸上,眼中幽深,他惊的后背炸起,瞬间出了一身冷汗。 马车走远。 “驸马很重视妾身这个侄子?” “腹藏锦绣,命格贵重。” 第46章 当廷争辩 一朝天子一朝臣。 朱元璋于闰五月驾崩,六月,命兵部侍郎齐泰为兵部尚书,翰林院修撰黄子澄为太常卿,方孝孺为翰林学士,参与军国事,朱允炆几乎事事询问这三人,明眼人都能看的出来,这三人某种程度上便是宰相的职责。 朱高炽得了李祺的暗示,以父亲患病为由早早离开了京城,他前脚离开,后脚就有藩王对皇帝不满的流言在京城中流传,至于是怎么传进来的那就不知道了,总之皇帝甚是震怒,召集诸大臣于奉天殿议论此事。 奉天殿中群臣互相交视,在场的人都不是傻子,都知道皇帝这是借题发挥,就是想要削藩而已,不过有汉朝晁错之事,根本没人主动提这件事。 最终还是黄子澄站出来说道:“启奏陛下,分封藩国乃是弱干强枝之策,自古便有大害,汉时七国之乱,晋朝八王之乱,乃至于前元诸王攻伐,皆因为藩国太强,不服朝廷管制,而如今各王自治,恃险争衡,又如秦晋二王多有不法,岂能指望心向朝廷乎?防之惟恐不及,臣请削藩!” 庙堂之上,群臣皆面无表情,闻言只是嘴角微微扯动,既不附和同意,也不出言反对,纵然是李祺,也不过站在队列之中,如同泥塑而已。 削藩乃是大势所趋,反对削藩对他又有什么好处呢? 自然是没有的。 所以他不会出声,他真正想要做的事情是后面之事。 历史上,在洪武三十一年的八月,建文皇帝朱允炆就以莫须有的罪名,命曹国公李景隆调兵突袭河南,周王根本就没有反应过来,就已经被全家捉拿,绑赴京师,贬为庶人,迁往云南。 那个时候,才是他该出场的时机。 削藩之策便如此轻而易举定下。 比朱允炆想象中还要快。 他望着满殿高呼圣明的朝臣,此刻是真正感受到了成为皇帝的至高无上,所有人都臣服在他的脚下。 …… 八月,周王果然如同历史上那般被绑缚进京,同行的还有周王妃等一干周王宫中的宫妃,他们的未来如同风中的烛火,已然飘摇若熄。 这些藩王在地方上的确是如同土皇帝,可在京城中,他们甚至不如一个京官,因为京官至少有同党,进了大牢后还有人奔走捞他们,而藩王进了大牢,群臣要么冷眼旁观,要么落井下石。 毕竟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是中央和地方的权力之争,朝廷削藩后,他们这些京官的权力将会极大增强。 奉天殿上,建文帝向众臣宣布他和建文三傻商议出的对周王的处理结果——“废为庶人,流放云南”。 果不其然,正如同朱允炆所预想的那样,满殿群臣几乎都没什么反应,别说流放云南,就算是把周王杀了,也和他们无关。 他正要下旨,便见到朝列有一人迈步而出,一道声音响彻大殿,“臣李祺有本奏!” 方才还寂静无声的大殿顿时如同活了过来。 上首的朱允炆有些懵,他没想到李祺会在这时出列奏事,朝堂上的文武群臣皆是好奇的望向李祺,不知这位驸马在此时出列打断皇帝,有何要事。 一种颇为疯狂的想法出现在众人脑海中,难道这位驸马所奏之事,是和周王有关? 他疯了? 削藩乃是国策! 谁阻止这项国策就是和皇帝作对,在先帝将朝堂上的跋扈武将杀尽后,现在还有谁能够对抗皇帝? 没有! 纵然新皇还这么年轻,但他绝对是大权在握的。 况且李祺又凭什么来对抗皇帝? 是他那卑微的正五品大学士之位吗? 他或许唯一可以凭借的身份便是他是皇帝的姑父,是长辈,可现在皇帝把亲叔叔都关起来了,一个姑父又算得了什么? 还是李祺认为他士林中的显赫地位足够对抗皇帝? 若今日李祺敢议论藩王之事,他或许就连正五品大学士之位都留不住,要彻底离开政坛了! 朱允炆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脸色颇有些难看的问道:“李卿可有要事?” 李祺正声道:“启奏陛下,臣以为将周王废为庶人,流放云南甚是不妥。” 他话音落下,殿中仿佛就连空气都凝滞在一起,安静的落针可闻,下一瞬,沸反盈天! 还真是和周王有关啊! 这李景和难道是疯了不成? 李祺自然不是疯了,今日之事他已然模拟了好几次,完全是为了立一个新的、立于不败之地的人设。 “李卿这番话,朕听不懂,周王有罪,朕依国法,将其废为庶人、流放云南难道有何过错吗?” 李祺躬身道:“陛下,臣并非不赞成削藩之策,藩王坐大,弱干强枝,于国有害,但臣以为削藩不该这般削。 周王乃是先帝嫡子,又是陛下的亲叔叔,废除其兵权封地,再寻一山清水秀之地,将其圈养其中,使其做一富贵散人即可,何必要喊打喊杀,使天家之情受到损伤呢?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若是其余诸王因周王的下场而生出反意,难道是朝廷所想要看到的吗?” 李祺之言,让群臣皆思虑起来,听起来倒是颇有几分道理。 “臣以为陛下当亲临天牢,为周王披衣,而后致以歉意,叙以叔侄之情;再将为陛下献计之人贬出应天,这等离间天家之人,又有何面目立于朝堂之上?” 轰!! 李祺一言激起千层浪,朱允炆、方孝孺、黄子澄、齐泰四人脸色齐齐大便! 朝中群臣皆是瞠目结舌的望向李祺,他们是真的搞不懂他要做什么。 李祺自己心中则暗笑,外人当然看不懂。 他为自己打造的人设之中,首先他的态度必须是赞成削藩的,因为不仅朱允炆要削藩,之后朱棣也要削藩。 其次,他是真的要救周王吗?也不是。 他只是要在藩王以及天下人中间立个人设而已——他劝过朱允炆给诸王一个好结局的,只是朱允炆没听。 这样他既做了建文的忠臣,又在未来的朱棣面前卖了好,简直是完美。 那就只剩下一个问题,若是真的劝动了朱允炆,他不那么暴烈的去削藩,那之后还真不好说了。 是以,他最后让朱允炆致歉,然后贬斥齐泰、黄子、方孝孺三人。 在新皇登基后,最需要建立威望之时,朱允炆绝不可能听从他的意见,而建文三傻也需要在朝廷上树立权威,必然将他视为眼中钉,全盘否定他的建议,贬斥自己,以及更加严厉的处理周王! 这样才能让天下人都看到,现在的朝廷到底是谁做主! 第47章 不足与谋 “李祺!你有何胆,竟敢于圣尊之前,道如此狂悖之言?” 黄子澄直指李祺,怒发冲冠,须发乱摆,大喝道:“周王残暴,圣上万尊,你岂敢让陛下与区区罪王致歉,失望天下人心,又构谗当朝重臣,其心可诛,其心可诛!” 朝堂之上的一切都不出李祺所料。 他成功的激怒了建文帝和建文三傻! 齐泰心中亦是极怒,但三人中他是唯一稍微聪明的,历史上倘若建文帝听从他的话,朱棣可能已然死千万次了。 此番他虽然不知道李祺为何要道出这等狂悖之言,却意识到这是将李祺赶出朝堂的绝佳机会。 虽然李祺没什么实权,可他就像是一面旗帜,留在朝堂上就足够膈应人了。 是以待黄子澄言罢,齐泰便接声喝道:“李祺,世道自有人心,周王残暴岂是虚言? 陛下处置周王乃是大义灭亲之举,他被废为庶人天下必然举手称快,反而是你在这殿上挠挠而言,有中伤圣尊之意,无君无父,岂有面容视天下盛情人望? 陛下,臣请您降旨,追究李祺罪过,他再立于庙堂之上,实在是有失于天下人心了。” 殿中群臣无论南北,皆是长叹,周王被抓的确是大快人心,在先帝诸子中,这位周王也算得上比较拟人的一位,李祺此番为周王说话实在是不智,简直是弃大势人心于敌手。 一众北人心中急切,陈英、解缙等人更是不解,不明白李祺怎么会牵扯进此事中。 可是,就连齐泰都能找到的弱点,权变属性极高的李祺怎么可能不知道,这是他故意留下的破绽罢了。 恐怕任谁都想不到湘王朱柏会刚烈到直接举家自焚来反抗建文帝吧,和其余诸王不同,湘王朱柏名声好、威望高,他被逼死彻底让燕王朱棣没了侥幸。 朱允炆啊,你现在以周王残暴来废掉他,等到湘王朱柏自焚的时候,我看你还能怎么狡辩,这可是你自己送上门的声望,不能怪姑父把你当精英怪刷了。 对黄子澄和齐泰的言论,李祺没有再回应,这落在其余人眼中就是李祺已然词穷了。 解缙眼见不妙,便想要出列为李祺抗辩,可李祺破绽太大,即便是他也说不出什么来。 朱允炆心中大快,一旦占据优势,他那种伪善的面目就生了出来,他又想起先帝临终时的嘱咐,犹豫了一瞬后道:“李卿毕竟是临安大长公主的驸马,是朕的姑父,就此重罚他恐怕不能让天下人心安,便禁足公主府半年,罚俸一年,以使天下臣民都知道,朕不是不能容至亲之人,实在是周王不法,有失人望,朕为天下而废其王位罢了。” 李祺听着这番话心中只想笑,这和后来建文帝下的那条“勿使朕有杀叔之名”有什么区别,前边臣子冲锋陷阵,他在后面珍惜自己的羽毛。 一个皇帝连这么一点小锅都不敢背,又有什么资格能够扛得起整座天下? 对李祺而言,这场戏已经走到了最后一幕,该给它一个完美的收尾了。 李祺脸上显出一丝颓唐之色,他嘴唇微微颤抖,眼眶瞬间红了,带着一丝悲切缓缓道:“陛下,臣难道不知周王不法,残暴不堪吗? 只是臣受先帝临终所托,辅佐陛下,为陛下画策。 是以臣明知周王之所为,还是不顾惜个人的些许名声,而向陛下进言,只是为大明天下罢了。 没想到最终却……” 李祺再说不出话来。 “齐泰、黄子澄!” 李祺将视线落在二人身上,厉声道:“竖子不足与谋!竖子!不足与谋!” …… 朝堂上不欢而散,李祺被禁足公主府半年,临安公主满是担忧,欲言又止。 “娘子有什么想要问的便说吧,你我夫妻二人扶持二十余年,又有什么不能讲的。” “本想问夫君为何要在朝堂之上说那些放纵之言,却又想到夫君有天纵之才,行事自有章法,没什么可问的。” 公主又道:“只是可惜这般一来,穆儿的科举之道,怕是要蹉跎一些年了。 本想让他于天下之间一鸣惊人,如今看来,时势不再他这里。” 作为一个母亲,临安公主最先想到的还是她最宠爱的儿子。 纵然李显穆有才,可想要让一个人落榜是非常简单的,甚至用“年岁尚小,还需磨砺,以免生出骄纵之心”就可以打落一个人,得罪了皇帝和江南文人,未来已经可以看到了。 李祺自然知道此事,建文元年的应天府乡试和建文二年的会试,李显穆肯定是不能再参加了,但问题不大,推迟三年参加永乐年间的科举更好。 想必朱棣很愿意在自己手下出现一位少年英才,以佐证新朝气象。 十二岁的举人、十三岁的进士,依旧是天之骄子,况且李氏家族还要传承数百年,李显穆也不好把记录刷的太高,让后辈子孙连超越的心气都没有。 万一以后李氏出现更天才的后代呢? “母亲勿忧。” 李显穆自屋外笑盈盈走进,他年岁尚小,却已然明了世事,如同成人了。 “自古大丈夫哪有不经历磨砺而能够成就的,父亲曾在家族跌落最谷底之时,尚且能够逆势而上,有如今名满天下之盛,儿子最不缺的便是时间,纵然不能一鸣惊人,也定然叫天下知世间有我,父亲有后!” 李显穆此番话说的豪气纵横,这便是心中有底而万邪不能侵入。 “娘子勿忧,为夫百般谋划皆是为家族与穆儿。” 李祺让李显穆坐下,“我不会用穆儿的前途作为赌注,他一定会展翅翱翔于九天之上,踏着我的臂膀,直登青云。 我不曾见过的风景,穆儿会替我去见;我没能做成的事,穆儿会替我去做。” 父母之爱子,则为计深远。 但父母的期盼,有时候也是一种压力。 但李显穆乃是圣人的性格,是以,他只有无穷奋发向上的动力。 公主府的侍女上前布菜,三人谁也不曾再提起朝中之事,至于禁足、罚俸,不过了了而已。 不值一提! 第48章 元宵之夜 周王自然没有逃脱被废为庶人、流放云南的下场,听到此事后,李祺还挺高兴,人不经历挫折不成器,倘若真因为他让周王这狗东西免了流放这茬罪,不仅以前造的孽偿还不了,以后大明还少一个好医生。 李祺被禁足半年,在这期间没有皇帝的允许,外人是不能探望的,是以李祺便居在府中,不问世事。 当日朝堂之中的争论自然盛传于京中,初期掀起了一阵讨论热潮,不少学子认为虽然周王罪有应得,可李祺之言不无道理,乃是谋国之言。 只是如今李祺被禁足,这些为他发声的学子自然落不了好,以“谤言”的罪名被处置,京中反对的声音顿时一空。 周王被废为庶人的消息传到诸藩王之处,自然引起诸王惊慌,但反响还并不是特别大,因为周王地处中原,而且平日里确实多有不法之事,直到此时,诸王大多还是不相信朱允炆会把诸王全部废掉。 因为自古以来只有秦朝才不用宗室! 可建文帝削藩的脚步没有停下,顺利削掉了实力强大且地处中原的周王,给了朱允炆极大的信心,他削周王的一大目的便是削弱燕王的臂膀,自然开始着手对付燕王朱棣。 …… 话说当初朱高炽得到了李祺的提醒后,带着两个弟弟一路狂奔猛逃回燕藩。 燕王朱棣和燕王妃徐妙云见三个儿子如此狼狈的回来,顿时心中一紧,连忙问道:“可是应天发生什么大事,使我儿如此狼狈?” 朱高煦和朱高燧兄弟两个自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朱高炽示意进入父母进入内室密谈,而后将他进入京中后发生的事情都汇报了一遍,最后忧声道:“姑父虽然不曾直言,但却暗示的明显,定然是朝廷要削藩了,而且就是针对我们燕藩,而且结果可能很差,父王要早做准备。” 朱棣和徐妙云瞬间脸色便变得煞白。 若说朱棣对皇位没有心思,那简直是胡扯,但他是极聪明的人,从来都没想过造反。 因为根本不可能打的过朝廷! 在朱棣看来,除非所有藩王同时起兵,否则以区区燕藩之地,朝廷有十种方法平定叛乱。 做准备? 能做什么准备? 朱棣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装疯卖傻,看看能不能躲过去,另外他也想看看建文帝到底要怎么削藩。 没等多长时间,周王被抓往京城,废为庶人、流放云南之事就传到了北平,周王是他最后一个同母弟,再加上李祺的提醒,他几乎瞬间就明白,朱允炆这狗东西真的要对自己下手了。 朱棣自己想了想,直接气笑了,“宗藩之首,宗室之长,怪不得要对本王动手。” 秦王和晋王都死在了先帝前边,燕王就成了宗室中最年长之人,而且他还成了先帝事实上的嫡长子,他名声也好,在朱元璋的儿子里面,朱棣这种不拟人的很少见,当初若是秦王有朱棣的名声,皇位不一定落在朱允炆头上,再加上燕藩乃是九大塞王之一,实力强大,能征善战。 朱棣想了一圈,自己都觉得自己没有幸存的理由,彻底死心了。 但他还是没想造反,心中还有一些侥幸。 “周王一直以来都狂悖不法,残暴不堪,朝廷治了他的罪,天下称快,所以废为庶人又流放云南,但我一直以来都奉公守法,没有罪过,且为朝廷立下大功,无论如何,朝廷不可能像是对待周王那样对待我。” 徐妙云也这么认为,夫妻二人商议后,还是认为应该按兵不动,不能和朝廷对抗,只在私下将王府亲近都派出去,若是事有不逮,还是要殊死一搏。 只是二人都不希望走到那一天,殊死一搏,怎么看都是有死无生。 …… 朝廷对北平动作频频,不像是对付周王那样直接擒贼擒王,面对实力强大的燕藩,朱允炆选择了先削弱燕藩造反的力量,这让朱棣愈发的不安起来,只能在王府中装疯卖傻,以求自保。 京城中的李祺则在公主府中悠然自得,这场朝廷和藩王的争斗,和他们这些非王宗室却没太大关系,正相反,朱允炆还多次赏赐以体现他对亲眷的优待。 京中自李祺被禁足后,齐泰、黄子澄、方孝孺三人又相当于位居宰辅,南人风头一时无量,这等前后对比让一众北人皆是心中愤愤。 好在李祺当初得势的时候,并不是完全打压南人,无论是解缙,还是他的弟子王艮,以及不少出身寒门的南人学子,还是站在李祺这边。 又因为李祺只是被禁足,又没有治罪,再加上李祺不时让李芳、李茂将他手写的经文注释带去国子监中,是以针对他的风声涌起一阵后便渐渐衰落下去。 朱允炆即位半年后,洪武三十一年彻底走到了尾声,属于洪武时代的最后一点也要从世间抹去。 一直到元宵节时,李祺还在禁足之中。 从周朝开始,除了宋朝之外,历朝历代都有非常严格的宵禁政策,但元宵节时是放开的。 每逢元宵节,京城中便会化为不夜之城,到处都是灯花火会,现代人对大唐盛世长安的所有想象,都会在这一日中变成实景。 这是建文年间的第一个元宵节,朱允炆早就让官府好好布置一番,要写下无数的诗篇和文辞来纪念赞扬。 公主府中自然也是张灯结彩,好不热闹。 李祺望着这一幕幕繁盛的景象,轻饮一杯酒,又有谁会知道,这竟然是建文年间,唯一一次大肆庆祝的元宵节呢? 等到朱棣起兵靖难,朝廷就再也没有精力来做这些事了。 府外已然响彻了欢声笑语。 恍然间有微风拂过,自紫金山上,落在秦淮河畔,而后是温婉动人的美曲妙音。 自古论元宵诗词第一,非稼轩莫属,一曲《青玉案》,道尽了宋时的夜色繁华,纵然这繁华的背景之下,是腐朽与苟安。 可又有谁能说一句盛景不美呢?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李祺饮酒,而后唱起。 他回想起了前世,那是真正的盛世,那里的夜晚从来都是常明的,而不是这里,终日漆黑,万籁俱静。 “何时可复见那盛世之景?” 第49章 国有名王 建文元年三月末,李祺被解除禁足,他的本职并没有被取消,于是自然便回到了朝堂之上。 奉天殿上,朱允炆挥斥方遒、意气风发,齐泰三人春风得意,着红紫之衣,燕王在北平装疯卖傻,一定程度上打消了建文帝的疑心。 在御前会议上,第二轮削藩正式被提出,李祺安静坐在角落中。 齐泰望着以武英殿大学士身份参与御前会议的李祺,眉心微微皱起,心中暗自懊悔:竟然忘记将李祺解职了,若是消息走漏岂不是不妥? 朱允炆亦是此刻才想起李祺竟然依旧是大学士,他还知道李祺手中有他皇爷爷留下的一道用来制衡齐泰等人的旨意。 是以见李祺对抓捕代王、齐王、岷王之事没有再出声反对,便将此事按下不表。 但李祺自然不可能真的完全不出声,御前会议的过程会完整记录下来,虽然不知道会不会流传到后世,但李祺不会去赌。 况且,他是要做圣人的。 所以他一直以圣人的各项要求来严格规范自己,包括任何会出现在史书上的一言一行。 不为三王发声不过是这三王不值得出言罢了,高洁如天上青云的圣人,怎么能一直为手中沾满血腥的凶徒出言呢? 况且周王流放后改过自新,而齐王、岷王、代王依旧如旧,在李祺心中,这便又大有不同了。 …… 朱允炆派出捉拿四王的人非常顺利,面对拥有大义的朝廷,实际上这些藩王并没有什么反抗的能力。 莫说齐王、岷王、代王,纵然是九大塞王,也不过是一道旨意而已! 历史上的朱允炆削藩能把自己皇位削没,简直废物至极! 皇帝连削四王,声震天下。 这四王皆是多有不法之辈,诸王虽是震撼,却诸如湘王、蜀王这种老实人,并不以为意。 在这过程中,李祺一直一言不发,让朱允炆愈发满意。 当他们将主意打到湘王朱柏身上时,一直以来都沉默的李祺,终于时隔许久发出了自己的声音。 “臣不赞同议罪湘王,朝廷既然要削藩,先前削的也都是洪武时期便多行不法的藩王,那对于声望清白的藩王,不仅不应该责罚,正相反,应该奖励,以为天下人树立榜样,也证明朝廷削藩乃是为了大义,以及为天下人谋福祉。” 李祺面无表情的望向群臣以及皇帝,轻声道:“向陛下进言是臣的本分,这是微臣的一点微末之见,是否采纳全由圣尊之心,臣再叩首。” 说罢便再次退到众人后面去,好似方才的一幕不曾出现。 说话这么平静的李祺甚至让方孝孺等人都觉得有些不习惯,他们还以为李祺依旧会怒斥,本来这次都打算彻底将他赶出去了。 看来是先前的禁足让李祺明白了如今已经不是洪武朝! “御前之议本就是让诸卿畅所欲言,方才李卿之言虽是一家之言,朕亦不偏听偏信,当详作考虑。” 李祺眼中带着些许困惑,纵然穿越一遭,纵然他此刻就站在这御前会议之中,他依旧不明白,为什么建文帝要削湘王? 难道真的是因为二人年龄相仿,湘王从小处处都比朱允炆要强,于是朱元璋更宠爱湘王,而让朱允炆嫉妒吗? 他不明白。 一个皇帝,难道就连这点容人之量都没有吗? 最终,朝中大臣在开会讨论后,决定派遣军队把兵器藏在装满木材堆的车子里并伪装成商队,进入荆州城,而后将湘王拿回京城问罪。 李祺面上虽无表情,心中却又是一阵无语。 堂堂皇帝,正经的中央朝廷,去问罪藩王,竟然还要玩这种阴诡的手段。 堂堂正正的派遣使臣前往藩王封地,明确的说有人在朝中弹劾,要藩王进京陈述辩解,是什么很难的事情吗? 这堂皇的奉天殿,没有半点宏大气息,倒像是民间斤斤计较的奸商,让人失望。 朱允炆啊! 你哪有半分人君之相? 方孝孺啊! 你又有何面目与我李祺并为天下儒宗魁首,甚至还借江南之势、皇权之势压我一头,阻我圣道呢? ……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荆州湘王府,月朗星稀,湘王朱柏举杯对月高歌,吟诵着唐朝张九龄被贬荆州时思念亲人的千古名句。 他姿容甚美,王妃吴氏伴于身侧,真是一对璧人,夫妻二人虽膝下无子,感情却甚好。 “父皇,孩儿想你了。” 朱柏又是一杯酒下肚,湘王妃吴氏在一旁甚是心疼,只能再度劝慰道:“先帝宾天甚久,王爷莫要过度哀凄伤身了。” 朱柏这些年本就寄情于山水玄道,自朱元璋生病后,他不能前往探望病情,驾崩后身为儿子不能参加葬礼,更是难过的数次想要追随之而去。 吴氏暗暗垂泪难过,当初她和朱柏有两个女儿,都幼年夭折,后来朱柏连一个孩子也没生下,偌大一个王府连个孩子也没有,若是有孩子的话,定然要比如今情况更好。 “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 朱柏大概是喝的有些多了,拉着吴氏的手于府中高歌,而后又兴尽悲来落泪道:“王妃,为何求道总是没有结果呢?何时我才能脱此肉身,成就天灵之道。” 朱柏钟情于山水道教,曾多次于武当之上题词。 吴氏将他轻轻环在怀中,温柔道:“王爷,明日妾便随王爷去武当好不好,今夜已晚,夜露甚重,我们回房休息吧。” 说着便搀扶着朱柏往后院去。 后日便是十五,皎月高挂于天,若银盘挥洒,好似为夫妻二人披上了霞月之衣。 湘王夫妻二人自然并不知道,伪装成商队的军队已然在路上,临近了荆州城,明日便会进宫,湘王府的灭顶之灾便在旦夕之间。 滔滔江水、巍巍山岳不曾为任何人停留,更何况天上的皎月繁星、夜幕星辰。 打更声起。 打更声落。 东方拂晓,天际翻起鱼肚白,有灿金色霞光落下,照在清晨王府中。 天亮了。 第50章 慨然赴死 黑沉压压的朝廷大军在所有人始料未及时包围了王府。 温煦的太阳照在闪烁着寒光的兵戈与弩箭上,而后对准王府,反射的光落在街头巷尾时,整座荆州城的士人百姓都在惊骇中失声。 不敢置信! 难以置信! 即便是皇帝朱允炆连续削了四个藩王,已然震动天下,让所有人看到了这位新皇的狠辣手腕,也不曾有人想到,有朝一日,湘王府竟然会被朝廷大军包围。 湘王年近三十,一无子嗣,二无兵马,三无亲朋故旧,四不曾枉法,每日就是读书、作文、潜心修道。 大概只有秦二世胡亥,那个连公主都杀的蠢货才会削这样的藩王吧。 可现实正在眼前,朝廷的大军包围了王府,足以攻破城池的武器对准了王府,看架势随时都可能会攻破王府,李景隆要带湘王回京问罪! 湘王府中,早已是慌乱一片,阖府上下,全无头绪,不知这滔天大祸,如何会落在王府之上。 正堂之中,湘王手中握着外间递进来的谕令,气的手都在发抖。 “私印宝钞?” 他猛然大笑,却声音悲怆,“本王的这个好侄儿,构陷本王甚至都不愿意用个好点的理由吗? 私印宝钞之罪,如何能服天下人心! 这是赤裸裸的羞辱本王!” 大明朝谁不知道宝钞就是垃圾,私印出来的宝钞价值能不能比得上成本都是两说之语! 王妃吴氏望着湘王之态,面如死灰,她与湘王夫妻十几年,如何不知道湘王性格之刚烈,朝廷如此羞辱他,他绝不会就此认罪。 果不其然。 朱柏悲怆笑道:“古来大臣遭遇昏暴之君,皆一死以明其志,不欲死者,乃受辱于狱卒、伧徒,本王乃高皇帝血胤,天家贵胄,死则死矣,绝不可使此身此血见辱也!” 吴氏亦泣泪执朱柏手,“昔日新婚时,你我夫妻二人曾相诺‘君当做磐石,妾当做蒲苇,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 今日大祸临头,君意赴黄泉,妾随君亦然,黄泉下相见,生死无二言!” 此言道出,朱柏已然泪流满面,“娘子,是为夫对不起你,若有来世,愿你不再入皇家为妇,而得万安喜乐。” 吴氏俯入朱柏怀中,亦是哽咽却一字一顿,如铁水浇筑般坚定,“若有来世,还要嫁于君怀,执子之手,与子共赴山海,共面生死祸福。” 朱柏亲自点燃了这煊赫的王府,他放声大笑着,声音中没有喜意,却有一丝畅快。 “唏律律!” 有白马跃入庭中,而后在朱柏面前跪下,那双颇有灵性的大眼中流着泪,白马不住嘶吼着,好似在祈求着朱柏骑乘着它离开。 再一看,王府中已然处处燃起大火,那些木质的建筑以及条条垂落的经幡布料熊熊燃烧着。 “你快些走吧!” 朱柏拍着白马的脑袋,满含着不舍,“去找一个新的主人。” 那白马却颇有灵性,怎么也不愿意离开,朱柏蹲下身泪道:“你也愿意陪本王赴死吗? 好马儿! 本王曾以为你能陪着我纵横沙场,可惜了你这千里之能,那便陪本王走这最后一遭吧。” 说罢他翻身上马,又向王妃伸出手,夫妻二人皆上马后,白马挺直了身子,它高扬着头,傲然的望着那些汹涌而来的火焰。 “轰!” 王府的大门被轰开了,外间的大军见到王府起火,李景隆顿时急了,他只是奉命要把湘王抓回去,他和湘王无仇无怨,可没想过逼死湘王啊。 刚刚冲进来李景隆便目眦欲裂大声吼道:“湘王!不可!” 湘王朱柏一手搂着王妃,一手提着弓,见李景隆与军士冲进来,当即悲声怒喝道:“李景隆,你回去告诉皇帝,本王无罪,也绝不认罪! 皇帝为了削藩,有心构陷,本王辩无可辩,亦不想再辩,屈辱于尔等之手,这便遂了他的意,本王要去黄泉面见高皇帝和孝康皇帝,向他们诉说冤屈!” 说罢,一夹马腹,那白马颇有灵性,径直向着已然摇摇欲坠的火场冲去,高高一跃便跃过了极高的火焰。 李景隆望着决意赴死壮烈的湘王,只觉腿一软,心中生出寒意,眼前一黑,“完了,这下完了。” 湘王朱柏回身望向所有人,幽然的声音自火中传出,敲击在每个人心间,“没有人可以诬陷本王!纵然他是皇帝!” 话音落罢,整座正堂在大火中轰然倒塌,淹没了最后一丝生机,李景隆倒退了两步,只觉有些喘不过气来。 事情是怎么走到这个地步的? 他不明白。 他展开双手,有些恐惧,他的手上竟然沾染了湘王之血! 若是他因此而显贵,史书上会不会留下“湘王染血,景隆以贵”的名声? 若这是代王、齐王之血,他还能稍微安慰一下自己,可这是湘王,一位从无过错的贤王! 可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我只是奉皇命而行啊。 “国公,这该怎么办?” 李景隆从幻想中清醒过来,望着眼前熊熊燃烧的大火,咬了咬牙,厉声道:“还能怎么办,回京禀报陛下。” 顺便把这件事抛给方孝孺他们,这些文官最坏,一定能妥善处理,况且这主意本来就是他们出的,自然没有让本公背锅的道理。 大概任谁都想不到,一小簇星星之火,在荆州燃起,俄而划破天际,于北平化作足以颠覆建文江山的燎原之焰! ———— 建文间,诬湘献王坐伪造宝钞事,王怒,复与王妃痛饮泣别,洒地沾湿,继之以血,具衣冠,焚其宫室、美人,乘马执弓,跃入火中死,阖宫皆从之。——《湘献王神道碑文》 …… 建文间,辄废藩王,周、岷、代、齐皆废以庶人,又坐湘王,朝臣俱不敢言,独祺廷中抗辩,先后为周、湘请,建文不听,反加斥之。 湘王死,民皆哀之,有作歌曰:“一尺布,尚可缝;一斗粟,尚可舂,高皇血胤不相容”;亦有歌曰:“高皇留臣一十二,唯有李祺忠社稷”。——《儒林正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