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千年来客 “呼!” 吴铭拄着拖把,直起腰杆,长长地舒一口气。 经过一上午的大扫除,尘封已久的店面终于焕然一新。 自从爷爷吴振华一病不起,这家“川味饭馆”便关门停业,至今已经整整一年。 吴家三代只有吴铭是科班出身的正经厨子,老爷子巴不得他回来接自己的衣钵。 不乐意的是爸妈。 川味饭馆不过是随处可见的苍蝇馆子,早年间生意确实不错,可最近几年,接连受疫情、预制菜和经济下行的冲击,生意已经大不如前,再加上停业一年,以前的老主顾也都走的走散的散。 按老爸的意思,这小破店早该租出去或者干脆卖掉。 老妈也说:“你放着大饭店的主厨不做,回来开个小饭馆图啥呢?” 老妈分不清厨师团队里各个职位的区别,只知道儿子在大饭店工作,便以为他是主厨。 其实吴铭只是负责二灶的炉头,说得好听点叫二厨,事实上,正是因为晋升主厨失败,他才怒而辞职选择单干。 吴铭懒得解释,只是和爸妈定了个半年之约,半年后如果经营不善,就滚去找一份体面的工作。 吴铭站在门口环视店内,这窄窄的门脸,小而陈旧的方桌,几乎承载了他儿时对美食的所有回忆和向往。 可以说,爷爷才是他的烹饪启蒙老师。 川味饭馆主卖各种盖饭,左手边的墙上贴有一幅巨大的红底白字菜单,从回锅肉盖饭到鱼香茄子盖饭,足有两百种! 在老爷子看来,万物皆可盖饭。 川菜尤其是江湖菜本就是下饭菜,犹记得小时候,光是就着浓郁喷香的汤汁,吴铭便能炫光两大碗白米饭,那滋味,简直不摆了。 想到这,肚皮开始咕噜噜抗议。 干了一上午体力活,确实有点饿了。 吴铭将招聘启事贴在门口,然后去附近的菜市场买了点新鲜的肉菜和调料,打算弄个鱼香肉丝盖饭吃吃。 把饭煮上,刚备好菜,就听见有人喊:“店家!” “来了!” 吴铭擦着手走出厨房,不禁愣住:店内外分明空无一人,到底是谁在喊叫? “店家!” 又是一声喊。 这次听得清楚,声音并非来自店外,而是来自厨房后面。 厨房后面? 吴铭纳了闷,循声找过去,竟在角落里找到一扇奇怪的门。 质地非木非铁,几乎和墙面融为一体,不仔细辨认,还真看不出来。 吴铭的手指接触到门的瞬间,似是激活了某种程序,门的颜色忽然一阵变换,最终定格成原木色,这怪门竟是个智慧屏,一行行小字缓缓浮现于门上。 【川味饭馆(2025)】 【店长:吴铭】 【千年光阴,唯店长和美食可穿越。】 【后厨重地,仅至亲和员工可进入。】 随后“咔嚓”一声,门自动弹开。 当先映入眼帘的是那座方方正正的土灶,灶口上方的手绘灶神像图已经褪色,大铁锅边沿结着油亮的黑痂,显然有些年头了。 墙角处堆着成捆的柴火,蜷在柴火堆里打盹的狸花猫懒懒地翻了个身。 另一个墙角伫立着硕大的水缸,酸菜坛子沿墙根排成一列,足有七八个之多。 此情此景,倒像是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农村里的灶房……给我干哪儿来了? 吴铭正疑惑着,又是一声喊。 “店家!做买卖不做!” 声音果然是从这边传来的,格外清晰。 “来了!” 吴铭稍一迟疑,跨出这扇古怪的门。 在他身后,门上的小字悄然发生着变化。 【吴记川饭(1056)】 灶间布帘缝里漏进两道颀长的身影,待他掀开布帘,霎时愣住。 两位客人仪表堂堂,眉宇间有几分相似,其中一人脸颊略长,另一人气质儒雅,均着上衣下裳,束带佩玉,头戴幅巾,足蹬乌靴,分明是古代书生的打扮! 好家伙,竟是个任意门! 吴铭吃惊发愣时,对方也正惊奇地打量着这个裸臂露腿、发短若无的店主人,显然不曾见过现代装扮。 长脸书生率先开口道:“我二人自眉州进京赶考,怀念家乡风味,恰见贵店挂着‘川饭’幌子,可是有蜀地美食?” “有的!二位里面请!” 吴铭回过神来,顺势忽悠二人进店。 尽管这事有些离奇,但无论如何,先把客人留住,总不会错。 店里不比老爷子的小饭馆宽敞多少,六张榆木桌子擦得光洁如新,采光倒是不错,从门扉和窗棂泻入的天光将店堂照得透亮。 “二位吃点什么?”吴铭问,“鱼香肉丝盖饭怎么样?” “鱼香肉丝……盖饭?” “就是浇饭,鱼香肉丝作浇头,盖在热腾腾的米饭上,再淋两勺红亮的汤汁……” 两人的喉头同时滚了滚。 吴铭忽然想起鱼香肉丝这道菜源自民国时期,古代压根没有,忙补上一句:“鱼香肉丝乃小店特色,虽非蜀地菜肴,却是纯正的蜀味。” 长脸公子眼里冒光,就冲这“特色”二字,非得尝上一尝不可! “既是蜀味,那便来两份。” “好嘞!” 掀开布帘回到灶房,吴铭这才注意到门上“吴记川饭(1056)”的字样。 卧槽!一千年前! 等他走进现代厨房,门上的字又变回“川味饭馆(2025)”。 他拿起手机,打开浏览器搜索1056年。 好嘛,竟然回到了北宋至和三年,这一年九月,宋仁宗改元“嘉祐”,所以也叫嘉祐元年。 紧跟着搜索“嘉祐元年”。 【嘉祐(宋仁宗年号)-百科】 【苏轼:初尝金榜的嘉祐之年】 【从嘉祐到元祐:苏轼如何成为北宋文坛的新盟主】 【晚潮丨神仙打架的嘉祐二年龙虎榜】 【大众国学丨嘉祐二年的科举考试如何影响了历史进程】 【……】 搜索结果里,十篇稿子竟有八篇和苏轼相关,什么大宋顶流! 等等! 那个长脸书生是不是自称来自眉州,进京赶考来着? 吴铭记得历史上的苏东坡就是一张长脸,后人还编了个故事借苏小妹之口揶揄他,说他“昨日一滴相思泪,今日方流到腮边。” 这不全对上了么! 002 琉璃盏 吴铭刚转进灶间,苏辙便忧心忡忡地说:“哥哥,这鱼香肉丝连你都未曾听闻,怕是家黑店……” “你当这是哪儿?”苏轼不以为然,“东京的川饭店,大至分茶,小至拍户,哪家不掺些北人口味?这叫因地制宜,你又何必多虑。” 说着忽然使劲吸了吸鼻子。 “你闻到了么?” “闻到什么?” “醋香啊!如此醇正的醋香,定是蜀地的保宁醋!” 保宁醋乃蜀中一绝,遍尝蜀地美食的苏轼对这气味再熟悉不过了。 苏辙只觉得坐立难安,什么醋香酱香鸟语花香,全然无心理会。 父子三人于三月出川北上,五月抵京,借住在兴国寺浴室长老的院中,此后便闭门不出,潜心备考,至今已有半月。 整整半月吃着豆饭菜羹,苏辙尚能忍受,苏轼却是个好吃贪吃之人,早就叫苦不迭。 父翁今日去拜谒欧阳学士,倒让这饕货逮着机会,非拉着他出来开荤。 苏辙也是一时冲动,竟轻易地从了。 如今在此枯坐,越想越后悔,门外凡有风吹草动,便惊得他后背绷直,仿佛父翁随时会掀帘而入。 “我真不该听信你的鬼话,偷溜出来找什么川饭店,若是爹爹回来发现……” “绝无可能!”苏轼言之凿凿,“爹爹的文章你又不是没看过,足够大学士留他连吃三顿宴席!” 苏辙无言以对。 兄弟俩自幼形影不离,情谊甚笃,性格却迥异,他其实很羡慕哥哥的从容和率性,而他总是思虑太多。 苏轼拎起桌上的茶壶晃了晃,小声嘟囔着:“这店家,也不给客人看茶……” 不多时,吴铭便端上两盘热气腾腾的盖饭,模仿古装剧里店小二的口吻道:“二位客官请慢用!” 得知了二人的身份,他特意多加了点料,将原本三份的量炒作两份,不怕吃不完,就怕吃不饱,怠慢了贵客。 苏轼立时挺直腰杆,苏辙瞬间将担忧抛到九霄云外。 好香! 锅气混着醋香、酱香和肉香扑到脸上,淡淡的辛辣味刺得人鼻尖发痒,口齿生津! 兄弟俩盯着白瓷盘里泛着油光的肉丝,狂咽唾沫。 说是盖饭,可浇头的分量甚至比饭更多,盖满了整个盘面,几乎全是肉,夹杂着少许黑色的木耳丝、嫩黄的姜丝和鲜红的茱萸(?)丝,卖相一绝! 苏轼忽然想起一件要命的事,下意识摸了摸腰间的褡裢。 苏家并非大富大贵之家,出川北上这一路所费不赀,抵京时盘缠仅剩五千钱,都在父翁手里攥得死死的。 苏轼身上这点“私房钱”是临行前母亲悄悄塞给兄弟俩的,作应急之用。 正是因为囊中羞涩,他才特意找了家不知名的小店,本以为花不了几个钱,没想到小作坊下料这么猛,想来这顿饭不会便宜。 罢了,饭菜都端上来了,多思无益,吃完再说。 一念及此,苏轼拎起桌上的茶壶问店家:“有茶否?” 吴铭本想说没有,忽然想起冰箱里有几罐王老吉,仍在保质期内,于是说:“只有凉茶。” 宋朝也有凉茶,乃常见的消暑饮品。 苏轼颔首道:“凉茶也好,东京真够热的,正好消消暑气。” 吴铭回到后厨,从冰箱里取出两罐,本想将原装的王老吉带给二苏,结果“哔”的一声,门上弹出报错信息: 【检测到违规物品】 【千年光阴,唯店长和美食可穿越】 吴铭只好将凉茶倒入啤酒杯中,这回就没问题了,顺利通过“安检”。 虽说规则是唯店长和美食可穿越,但很显然,店长的贴身衣物和常见的餐具也包括在内。 吴铭送上凉茶时,兄弟俩正闷头干饭。 出乎他的意料,课本里那个不拘小节的大苏在细嚼慢咽,品尝滋味,而以老成持重闻名的小苏反倒不顾吃相,狼吞虎咽,眨眼的工夫,便将盘中饭菜干了个七七八八。 苏轼本以为这道鱼香肉丝又是外地食店对川菜的魔改,细细一品,入口是甜咸打底,回口有醋的酸爽、姜的辛辣,肉丝的嫩与木耳丝的脆、姜丝的韧融于一体,层次之丰富,竟是回味无穷! 端的是好手艺,绝不逊于蜀地名厨,甚至犹有过之! 苏轼不禁对店主人刮目相看。 吴铭没有察觉到大苏的神色变化,将凉茶放至二人手边,问:“可要添饭?” “有劳了!” 苏辙递出餐盘,腮帮子鼓鼓胀胀的,嘴里含糊不清。 吴铭回后厨为小苏添饭,兄弟俩的目光同时落到装凉茶的啤酒杯上,一时之间,瞠目结舌。 “莫非这便是典籍中记载的琉璃盏?” “不止,此杯晶莹剔透,无一丝杂质,该是最上等的琉璃。东京果真富庶,便连这不知名的小店,出手竟也如此阔绰。” 苏辙握住杯身,立时惊呼出声:“哥哥,这凉茶是冰的!” 苏轼也是一惊,却故作淡定不表现出来,以免显得自己像个土包子。 冬季储冰夏季饮,在北方并不稀奇,朝廷甚至为此设立了一个官署叫冰井务,专司储冰鬻冰。 至于价钱,用脚趾想也知道不会便宜。 苏轼忍不住再度摸了摸褡裢,有点发愁。 万一不够饭钱…… 只能把弟弟暂时抵押给店家,他回头再想办法。 钱是哥哥在保管,苏辙犯不着操这个心,他啜饮着冰镇凉茶,说不出的惬意。 二苏饭量惊人,各添了一回饭不说,又将盘中饭菜连汤带汁尽数食尽,白瓷盘面光可鉴人。 “不知可还合二位口味?” 吴铭边收碗箸边问。 苏轼打个饱嗝,眼底犹带满足之色:“处处不见鱼,处处是鱼味,这'鱼香'二字果非虚言。只是……” 他拈起一根辣椒丝,疑惑道:“这根红丝味似茱萸,色似茱萸,然辛香烈性犹胜茱萸十倍,不知是何物?” 辣椒走进老百姓的餐桌是几百年以后的事,宋人自然没见过。 吴铭料到会有此一问,早就想好说辞,从容作答:“这是小店秘制的辣椒,有调味增香之效。” 其实传统的鱼香肉丝应该用泡红椒,考虑到宋人的口味较现代人清淡,才换成了辣度较低的辣椒。 有道是食无定味,适口者珍,根据当地人的口味调整传统菜式的味型是每个厨师的必修课。 这倒不是什么难事,毕竟川菜厨师最擅长的便是调味。 “辣椒……” 苏轼重复着这个新鲜的词汇,随后取下褡裢,唤店家结账,只是底气略显不足,看向弟弟的眼神尤其心虚。 苏辙浑然不觉,仍然捧着所剩无几的冰镇凉茶,小口啜饮着,心想要是每天都能吃上盖饭配凉茶就好了。 003 实地考察 吴铭将抹布搭在肩上,拱手笑道:“既是同乡,这顿便当结个善缘,待二位金榜题名时,记得再来照应小店生意。” 他本就没打算收钱,一来饭馆尚未正式营业,二来他不了解宋朝的物价,不好贸然要价,否则高了有讹诈之嫌,低了又折本钱。 同乡之言反倒是托词,他知道二苏来年必定高中,送个顺水人情罢了。 苏轼不明就里,只道店家慷慨,顿觉如释重负,叉手道:“眉山苏轼承店家盛情,若蒙祖宗庇佑得登科甲,定当携礼来谢。” 一旁的苏辙亦跟着叉手行礼。 “二位慢走!” 待青衫背影消失于深巷,吴铭匆匆落下门板,闭店打烊。 饭馆后厨的那扇怪门毫无疑问是一扇两界门,连接着相隔千年的两个时空。 这既是机遇,也是挑战! 他还是学徒那会儿就听师傅说过,宋朝是我国饮食文化的源头。 在宋朝之前,烹饪方式以炖、烤为主,相对单一。 进入11世纪后,得益于榨油技术的进步和铁锅的普及,中餐的核心技术“炒”应运而生,并迅速走进千家万户。 而在炒的基础上,宋朝厨师又发展出煎、炸、熘、爆、煸、烧等一系列技法。 毫不夸张地说,现代中餐的烹饪技法,在宋朝就已基本定型。 吴铭对宋朝的饮食文化一知半解,因此当务之急是进行实地考察,先摸清本地人的口味以及本地餐饮业的现状,再做计较。 …… 吃饱喝足的大小苏优哉游哉地踱回坐落于汴水河畔的兴国寺。 苏轼前脚刚跨过门槛,忽如泥塑般定住。 “怎么了哥哥?” 苏辙话音未落,已瞥见石榴树下那道负手而立的清癯身影,不是他最惧怕的父翁还能是谁? 苏洵转身刹那,苏辙膝头一软,险些栽倒。 还是苏轼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斗胆道:“爹爹归来得早……” “早?”苏洵冷笑,“不及尔等偷食早!” 老苏本就有点郁闷。 他与大学士神交已久,今日一早,兴冲冲携拙作二十二篇往欧阳府拜谒,怎料竟扑了个空。 门房说因蔡河夜决,水漫城南,大学士已举家移居唐书局。 无奈,只能将文章交与门房,托其代为转呈。 败兴而归,归来却见禅房空寂,两个儿子竟也不知所踪,顿时火冒三丈。 苏洵踱步至兄弟俩近前,手里攥着一截三指粗的荆条。 “看来此番科举,你二人已是十拿九稳,志在必得了。” 大小苏齐齐摇头。 “那定是四书五经、诸子百家及其注疏都已烂熟于心,不必再温习了。” 兄弟俩摇头不止。 “子由!” 苏洵陡然提高声量,手中荆条劈空一响! 苏辙双股战战,立刻回想起幼时被戒尺支配的恐惧。 “‘仁者先难而后获’,何解?” 老苏一言不合便考校学问。 苏辙冷汗涔涔:“谓……谓……” 他发誓他昨夜才温习过《论语》,但不知怎的,大脑忽然一片空白,竟是什么也想不起来。 “子瞻,你来答。” 苏轼冷静作答:“语出《论语》樊迟问仁,曰:‘仁者先难而后获,可谓仁矣。’孔安国注:‘先劳苦而后得功,此所以为仁。’爹爹教训的是,孩儿知错。” “你何错之有?” “孩儿今日妄图先享乐而后治学,有违圣训,委实不该。孩儿回去定当闭门思过,反躬自省,绝不再犯!” 这套丝滑的小词,从小到大说过不知多少次,苏轼张口即来。 说罢抬眼偷看,见父亲下颌微动,心知自己顺利过关,于是垂首快步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苏辙面色煞白。 不怕答不上来,就怕别人答上来,哥哥一张口便是标准答案,简直不给弟弟留活路! 他试图蒙混过关:“我也知错了。” 语毕抬脚想溜。 “你站住!” 苏洵板起脸,声色俱厉:“伸手!” 苏轼不敢回头,只听见身后传来弟弟颤抖的声线:“爹爹,你听我解释……嗷!” 是夜,兴国寺僧众皆闻西厢客院传来诵经声,间或夹杂着些许抽气声。 …… “当——” 五更一至,寺庙的钟声准时将这座繁华的城市唤醒,头陀敲打着铁牌沿街循门报晓:“天色阴晦!” 赶早入市的百姓闻声而起,各处城门都开了,吊桥也已放下。 酒店点起灯烛,粥铺饼铺竞相开张,茶铺也早早支起摊儿。 瓠羹店史二娘的小儿正卖力拉客:“买瓠羹,饶骨头!” 万家馒头前排起长龙,挑扁笼的小贩沿街叫卖,满载货物的太平车和骡马络绎不绝。 沿着御街,从龙津桥到大内南门的路段上,桌案之声远近相闻,叫卖之声此起彼伏,好不热闹! 经过两天的实地考察,吴铭只有一个感受:卷,太卷了! 在公元1056年的开封,不曾见过凌晨四点的天空,都不好意思自称京城人。 尤其是这些搞餐饮的,半夜三更才打烊,五更便爬起来赶早市,都不用睡觉的吗! 吴铭拎着两块猪肉回到自家的小店。 这两天,他花光家中所有积蓄,逛了东京最热闹的州桥夜市,也探了十余家有口皆碑的食店。 东京七十二家正店他没探过,不作评价,但就他探过的那几家食店而言,说实话,味道稀松平常。 倒不是宋朝的厨子不行,恰恰相反,本地厨子相当厉害,仅从刀工中便可见一斑。 说句难听的,在预制菜泛滥的现代,许多饭店的厨子甚至不如古人的基本功扎实。 限制味道的主要是调料。 现代川菜里最经典的郫县豆瓣,以及豆豉酱、甜面酱、辣椒油等酱料和复合调料宋朝是没有的。 此外,现代食材的丰富程度和炊具的便利程度也远超宋朝,拿现代厨师和宋朝厨师比,属实有点欺负古人。 不过古代也有古代的优势:只要将宋朝的肉类带回厨房,甭管是猪牛羊还是鸡鸭鹅,立时便升级成了顶级肉质! 这肉是真的好啊! 吴铭回到后厨,抱着两块猪肉翻来覆去地欣赏,简直爱不释手。 地地道道的土猪肉,和三四个月就出栏的商品猪判若两个物种! 瞧瞧这五花三层,瞧瞧这四肥六瘦,看着就流口水! 004 回锅肉 吴铭往门外板壁上刷了道浆糊,“啪”地拍上一张单字告示,却是一个斗大的“聘”字。 底层的百姓多不识字,但这个“聘”字以红笔圈出,任谁都晓得是招工。 饭店不能没有员工,正如北宋不能没有开封。 这便是古代相较现代的第二个优势:人力成本低廉。 东京的寻常小店,跑堂的日值不过百文,厨师二百文顶天,且不必给员工缴纳医保社保。 更妙的是,这年头的士大夫阶层虽已养成一日三餐的习惯,平民百姓仍守着日食两顿的旧习。 城中大小食店,大多寅正(凌晨4点)开张,巳正(上午10点)歇灶;申正(下午4点)再起炉灶,直忙到子夜梆响。 换言之,宋朝餐饮业的从业者每天须工作12个小时以上。 这不是天选打工人是什么? 综合这两天的所见所闻,一个发家致富的计划逐渐酝酿成形。 吴铭回到现代,拨通了某个久未联系的电话号码。 …… 临近中午,一辆黑色大奔拐进老式居民楼林立的街道,稳稳停在川味饭馆门口。 还没下车就亮开嗓门:“吴大厨!几时回来的,怎么不早告诉我?” “上周刚安顿好,这两天才收拾完店面。” 吴铭迎出店外,有点惊讶于张涛形象上的改变。 当年在同一所技校练习颠勺,毕业后又进了同一家饭店当学徒,后厨的油烟熏得人睁不开眼的日子里,两人总爱蹲在消防通道里分吃剩菜。 彼时的张涛还是个吸烟屁股、舔酸奶盖的穷吊丝,如今连发型都透着讲究,都说人靠衣装,这话不假,开着七位数的大奔,戴着六位数的名表,确有几分成功人士的风采了。 张涛倒没有刻意炫富,这不过是他的日常。 他习惯性地摸出一包华子,弹出一支,正想递给吴铭,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停住手:“还戒着呢?” “压根没沾过。” 吴铭领着昔日老友进店,墙上那张颇为壮观的“盖饭大全”尚未撤换,张涛看得眼晕,不禁大呼牛逼:“我愿称你为盖饭仙人!” “这是我爷爷的菜单。” “老爷子真够实在的,现如今10到12元的盖饭上哪儿吃去?” “以后在这里也吃不到了,我做的盖饭价格至少得翻个倍。” “翻倍?这个地段,超过20块的盖饭你确定卖得出去?” 吴铭倒杯水端给他,不答反问:“你觉得不值?” “我知道你的水平,当然觉得值,其他人不一定知道,可能会被价格劝退……”张涛话说到一半转了调,“不说这些,先给哥们来份回锅肉,再来两碗白米饭,我可是特地空着肚皮来的。” 吴铭笑起来:“知道你好这口,我早就备好菜了!” 回锅肉可以说是川菜家常风味的代表菜,记得刚升灶头那会儿,只要客人点了回锅肉,只要不忙,吴铭便会多炒半份,和张涛一起炫光两大碗白米饭。 背井离乡千里之外,一份回锅肉,足以慰藉乡愁。 吴铭起身走向后厨,张涛紧随其后。 吴铭想起“后厨重地,仅至亲和员工可进入”的规则,劝阻说:“你就别进来了,坐着歇会儿吧。” “怎么,怕我偷学你的技术啊?” “怕你这身名牌沾上油烟,厨房里有多热你是知道的,尤其是这种小饭馆。” 六月的日头毒得人发昏,老式吊扇在头顶咯吱转着,连扇叶扇出来的风都是热的。 张涛望着后厨方向,光是想到从前站在灶台前烤火的日子,后脖颈就开始冒汗,铁锅散发的热浪仿佛正顺着记忆延烧过来。 他老老实实坐回原位:“行,那我就等着吃现成的。” 五分钟后,吴铭端上菜和两碗白米饭,还和当年一样,两人分而食之。 张涛凑近餐盘,深深吸嗅,似要将扑鼻的香气尽数吸入肺中。 他大笑道:“就是这味儿,爷的青春回来了!” 白瓷盘底积着红亮的汤汁,切得极薄的肉片蜷成灯盏窝,带皮的肥肉炸出金黄卷边,与嫩绿的蒜苗辉映成趣,黑色的豆豉点缀其间。 “真漂亮!” 张涛由衷赞叹。 不仅卖相漂亮,食材本身也漂亮。 回锅肉理应用二刀肉来炒,但由于猪肉的品质下降,如今的肉都太过瘦了,炒出来的口感柴不说,肥瘦之间还容易脱离,所以许多饭店都改用五花肉来炒,吃着腻得慌。 瞧瞧这四肥六瘦的二刀肉,一看就知道品质上佳。 张涛咽口唾沫,迫不及待地将肉和饭一并送入嘴里。 不嚼不知道,一嚼吓一跳:“土猪肉?!” 吴铭笑着点点头:“可以啊你,嘴还是一如既往的刁。” “刁个毛!要是连土猪和肉猪的差别都吃不出来,舌头可以割了!” 真香啊,这浓郁的肉香,这醇厚悠长的回味,这紧实且富有嚼劲的口感,毫无疑问是货真价实的土猪肉。 张涛舍不得咽下,细嚼慢咽着,含糊不清地问:“你刚才说这一份多少钱来着?” “小炒的定价是38元每份,盖饭的话是半份,卖22块。” “每份都用土猪肉炒?” “当然。” “骗鬼呢!真是这个价,我能吃到你破产!” 张涛本来觉得他的定价过高,有点不接地气,现在才发现,这定价可太便宜了,便宜到他不敢相信。 单是味道就值这个价,吴大厨的回锅肉堪称教科书级别,无可挑剔。 何况分量很足,炒出来大约三两,生肉估计得有半斤。品质这么好的土猪肉,市面上的售价不会低于50块每斤,光是肉的成本就高达20多,不亏本才怪! 吴铭没法解释,只能说:“我保证不涨价,不仅如此,店里的其他荤菜,比如宫保鸡丁、辣子鸡,我也会用土鸡来炒,欢迎你来光顾。” 张涛直勾勾盯着他看了足足五秒,直到确定他是认真的,这才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既然吴老板有心做慈善,那就别怪兄弟薅你的羊毛了。” 他甚至在考虑要不要搬到这附近居住了。 饭后叙了会儿旧,方才进入正题。 吴铭说:“你现在是大老板了,你家的预制菜我看网上的销量很好啊,口碑也很不错。” 张涛在一线当厨师的时间并不长,离开饭店后便自己创业,开了家预制菜厂,用自己的所学对现有的配方进行改良,研发出一系列川味预制菜,广受好评。 经过这些年的经营,也算是在预制菜这个赛道站稳了脚跟。 张涛剔着牙,漫不经心地说:“谈不上大老板,不过是混口饭吃。说实话,跟你的回锅肉比,我卖的那些预制菜就是狗屎!” 吴铭被逗笑了。 狗屎当然是夸张的说法,不过预制菜的确无法和现炒相提并论,尤其是追求锅气和食材新鲜的中餐。 吴铭对预制菜没有偏见,这是食品工业发展的必然结果,也是餐饮业未来的趋势,只要食品的安全和营养能够得到保障,吴铭是乐见其成的。 毕竟,有些食物的确适合预制,比如面点。 倒不是说流水线上的面剂子能和老师傅的手艺相提并论,实在是凌晨四点揉面的功夫,抵不过撕开包装袋扔进蒸锅的便利,街边的早餐店揭开蒸笼,十个有九个冒着同样的香气,还有多少人会在乎是不是现做的呢? 于是他敛起笑容,正色说:“我想从你那儿采购几款包子馒头。” 005 赚钱第一步 张涛怀疑自己理解错了,追问道:“你说的采购是指……” 吴铭想了想说:“豆沙包、香菇菜包、白面馒头、茶叶蛋,每天各来一百个吧。” “???” 张涛见他不似说笑,更觉诧异:“你打算卖早餐?” “对,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你相信我,我自有规划。” 吴铭抢先将张涛的劝阻堵了回去。 他当然知道单纯的预制早餐并无核心竞争力,反倒有自砸招牌的风险。 可张涛不知道的是,吴铭的早餐不是卖给现代人,而是卖给宋人,准确地说,是卖给宋朝的底层老百姓。 至和三年间,五月以来,京师大雨不止,京畿的蔡河夜决,河水泛滥入城,大水涨到与安上门的门关相齐,数以万计的公私屋宇被冲毁。 这两天实地考察,吴铭见到了许多流离失所的灾民。 毕竟天子脚下,朝廷的赈灾力度不可谓不大,衙门和寺庙是既施粥又发放“补贴”,应召抽水的男丁每天可领一百钱,相当于普通打工族一天的薪资。 因此,城南虽然受灾严重,却没有生出乱子。 由于城南的食店淹的淹关的关,做餐饮的反倒因祸得福,生意比往日更加火红了。 当然了,宋朝的白案师傅,手艺也是顶尖的,面点品种更是五花八门,数以百计。 预制的包子馒头或许不如现做的香,却胜在面粉精细,口感细腻松软。 更何况,吴记川饭的早餐只需比寺庙施的粥美味,且比其他食店实惠,便不愁卖不出去。 是时候让宋人见识见识现代食品工业的能量了! 话说到这份上,张涛也不好再泼冷水,于是说:“这个简单,我家的预制面点,有专门的BtoB生产线,专供本地的早餐连锁店,不对外零售。江川佑你知道吧,就是从我们这里进的货。” “这条生产线都是头天现做,第二天一早送往粥铺,最大程度上保证食物的新鲜和口感。这样吧,你要的这些品类,我让厂里每天多做一百份,早上给你送过来。” 吴铭大喜过望:“如此,那便再好不过了。” “你丫……”张涛忍不住吐槽,“我刚才就想说你了,最近是不是古装剧看多了,怎么说话一股子逼味?” 吴铭哈哈大笑。 可不咋的,当了两天宋人,不仅口音惨遭带偏,就连做梦也都是宋人的腔调。 大笑过后,又说回正事:“我这饭馆凌晨四点就得做生意了,早上送怕是来不及,还是头天做好了就送过来吧,或者你把厂址发我,我开车去取也行。” “不是吧牢大,凌晨四点?” 早餐店一般六点开门比较常见,五点开门的张涛也见过,但凌晨四点是不是有点太夸张了! 吴铭含糊其辞:“这算什么,现在不是有那种24小时营业的粥铺吗?趁现在年轻,年轻的时候不卷老了就卷不动了。” 张涛心说你这完全是无效内卷,转念一想,兴许这附近的居民起得比鸡早呢?他了解吴铭,绝非鲁莽行事、想起一出是一出的人,肯定是做了详尽的市场调研。 想到这,他便点点头说:“那行,那我让人提前一天送到你店上。今天就要吗?” “今天就要。” …… 吴铭北宋家中的积蓄已被他“败光”,所以当务之急是挣到第一桶金。 没钱寸步难行,不管是购买食材还是招募伙计,都需要资金支持。 赚钱第一步,开个早餐铺。 他想到的主意便是把现代廉价的预制食品卖到宋朝,别人卖两文一个的炊饼,他就买三文两个,主打一个薄利多销。 顺带一提,宋人口中的炊饼又叫蒸饼,由发酵后的面团蒸制而成,因避宋仁宗赵祯的讳才改叫炊饼,实际上就是馒头。 而宋人口中的馒头,其实是现代的包子,比如著名的太学馒头,本是专供太学生食用的大肉包,却因皮薄馅大而走红民间,深受老百姓的追捧,跻身为逢年过节必吃的高档面点之列。 宋朝的太学馒头贵则贵矣,味道确实不错,别说预制肉包比不了,现做的肉包也没几家比得上,毕竟,正经早餐店谁拿土猪肉做包子馅? 吴铭倒是不打算卖肉包,而是选择卖豆沙包和菜包,这两个品类在宋朝同样常见,掌心大小的卖五文一个。 宋朝没有茶叶蛋,只有普通的水煮蛋。 别看超市里的鸡蛋便宜,那是因为从国外引进培育的蛋鸡,年产蛋量超过300颗,硬生生把价格杀下来了。古人养的土鸡没这本事,所以鸡蛋是比较贵的,也卖五文一个。 但甭管是面点还是鸡蛋,利润都不算高。 真正的高利润食物还得是粥。 一碗白粥配酸菜就能卖五个铜板,若是往粥里加点肉,至少十钱起步。 所以吴铭也打算卖粥。 张涛走后,他便前往菜市场挑选煮粥的食材。 和面点不同,粥其实不太适合预制。 一方面是因为煮粥并不麻烦,一熬一大锅。 另一方面,冻过的粥和新鲜的粥口味差别非常大,说是天壤之别也不为过。 宋朝没有冰箱,就连寺庙施的粥也是现熬的,吃惯了新鲜货的宋人想必很难接受冻货。 因此粥非得现煮不可。 至于煮哪种粥,吴铭思来想去,决定出奇制胜,不卖则已,要卖就卖宋人没吃过,但制霸现代的粥王——皮蛋瘦肉粥。 在市场里买了菜,又去图文店里打印出新的菜单,将老爷子的“盖饭大全”换下。 转眼已是日薄西山。 一辆黑色大奔恰在此时闯进他的视线。 张涛从车窗里探出手来,朝后面指了指,喊话道:“东西给你送来了,在后备箱!” 吴铭大感意外:“你亲自送啊?这怎么好意思……” “这话就见外了嗷!” 张涛稳稳停住车,笑嘻嘻说:“你以为我是来送货的?其实我是来蹭饭的!” “欢迎蹭吃蹭喝!” 吴铭将后备箱里的半成品搬至后厨,专供连锁店的面点都是半成品,面团和馅料已组合但未完全蒸熟,需商家自行加热至熟透。 006 闲人免进 吴铭将明早要卖的预制食品整齐码进冰柜,原本空荡的金属柜体霎时被塞得满满当当的。 他麻溜地备好菜,铁勺与锅沿轻碰出清脆声响:“我简单炒两个菜,凑合着吃哈!” “土猪肉吗?”张涛倚着门框笑问。 “绝对正宗。” 砧板上的五花肉纹路分明,肥瘦相间处泛着晶莹光泽。 “你去坐着吧,马上就好。” “就等你这句话,那我就等着吃现成的了。” 张涛在店堂里捡了把椅子坐下,自顾自地玩起手游。 尽管规则明示“后厨重地,仅至亲和员工可进入”,但很显然,声波的传递并不受其限制。 除此之外,食材、餐具、厨具乃至于和烹饪无关的事物比如手机,也能顺利通过。 比起第一条规则,这条规则显然宽松得多。 而最妙的地方在于,老鼠和蟑螂进不来! 仅这一点便已胜过所有,对餐饮从业者和消费者来说,洁净无虞的厨房环境远比空间宽敞更重要,这可是花多少钱都买不来的。 炒两个小菜,倒一碟花生米,斟两杯小酒。 “丫的,随便炒两个菜都这么香……看来我以后得天天给你送货了。”张涛扒拉着米饭,说话含糊不清,“对了,上回刷到你朋友圈,说什么餐饮界有自己的董小姐,跟你辞职的事有关?” “这事啊……” 吴铭都忘了自己发过朋友圈了。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四月底,饭店的前任主厨离职,吴铭在二灶上兢兢业业干了四五年,后厨的所有员工包括他自己都以为主厨一职非他莫属。 结果老板空降了个关系户进来。 恰逢“协和4+4”事件闹得全网沸沸扬扬,所以他发了个朋友圈吐槽此事,其中一句话便是:“我们餐饮业有自己的董小姐。” 张涛听罢前因后果,将筷子往饭里一戳,骂道:“姓赵的果真不是个东西!还好我跑得早!” 这位“姓赵的”自然是他们共同的前东家。 吴铭笑了笑,没有跟着一起骂。 毕竟在饭店干了十年,感情还是有的。 且不说赵老板的人品如何,黑是真的有点黑,工资开的明显比其他同级别的饭店低,张涛当年就是因为这个走的。 这大概是国营饭店的通病,待遇一般,关系户扎堆,所以现在国字号越来越留不住人才,反倒是私营的酒楼饭店百花齐放。 “你啊,回来也不吱个声!早知道你要单干,我给你投资不就完事了嘛,你开这种小店,真是大材小用!” 看来这货这些年确实是发达了,投资开店说得像是买卖白菜。 吴铭抚摸着榆木桌面上的裂痕,很认真地说:“这铺子据说从我祖爷爷那辈就开始经营了,我是吃着我爷爷的盖饭长大的,这次回来接手,也算是一种传承吧。” “有格局!” 张涛竖起大拇指,见吴铭已搁下碗筷,笑呵呵问:“你还吃吗?” 得到否定回答后,他立刻端起餐盘把剩下的菜全部倒进饭碗里,拌匀后大快朵颐。 “嗝~饱了。” 张涛抚摸着鼓胀的肚皮,咂咂嘴问:“有茶吗?” 吴铭笑起来:“我正要和你商量这事。我想进一批茶叶,你有没有熟识的茶商,给我牵个线呗。” “你这是要改开杂货店?”张涛有点绷不住,“早餐还没卖明白呢,又惦记上茶水的买卖了。要我说,凭你的手艺,把本职工作做好了比什么都强。” “你想多了,我只是备点货而已,省得以后来了贵客,连包像样茶叶都拿不出来。” 这不完全是真话。 实际上,吴铭此举针对的是宋朝的市场。 宋朝饮茶之风盛行,远超现代,用王安石的话说便是:“茶之为民用,等于米、盐,不可一日以无。” 商家自然要想方设法投消费者所好,不仅茶坊有斗茶、点茶的服务,就连路边不知名的小店,只要店里来了客人,也得先上一壶茶招呼着,这已是业内不成文的规矩。 北宋的茶只有四川、广南等少数地区实行通商制,允许民间自由买卖,其余地区皆实行官榷制,由朝廷垄断,统一采销。 官方给茶叶定了上百个品级,总的来说,属福建茶的档次最高,东南茶次之,川茶最贱。 小店里免费赠送的茶水通常是最廉价的川茶,味道和今天的苦荞茶、大麦茶近似,确实不怎么好喝,也不值什么钱。 至于北宋的高档茶,须由专业的茶博士点茶,一碗能卖千钱,倘若茶博士是一位美人,价钱还得翻个倍,利润远比粥高。 吴铭开的是饭店,自然不能和茶坊比,但茶叶尤其是高品质的茶叶,他可以不卖,但不能没有。 正如他说的那样,像大小苏这样的贵客,今后肯定还会遇到,不能总拿王老吉招待吧? 所以这话也不完全是假话。 “行吧,你是老板你说了算。” 张涛显然不以为然,只是碍于身份,没有指手画脚的立场。 他摸出手机,将茶商的个人名片发给吴铭。 “推给你了。老王我认识他得有三四年了,他的茶叶可能比别家的贵点,但品质有保障,这一点你可以放心。你加他私聊吧,就说是我介绍的。” “妥!” 吴铭登上微信,给昵称为“茶叶王”的用户发去好友申请。 张涛给自己倒了杯水,发现挂在墙上的“盖饭大全”已经被替换成新的菜单,好奇询问:“什么时候正式营业?” “明天。” “不搞开业活动吗?” 吴铭摇摇头,自信道:“就我这定价,搞不搞开业活动没啥区别。愿者上钩吧,只要客人敢来,我就能把他留下。” 张涛走后,吴铭又跑了一趟复印店,回店里将打印出来的A4纸贴在厨房门口显眼的位置:后厨重地,闲人免进。 这时,茶叶王的好友申请通过。 吴铭也不废话,径直报出张涛的名号,说明来意。 他以为茶叶王会约个时间地面见面,结果对方跟个淘宝客服似的,发来一系列茶叶品牌及相关介绍,然后让他到网店上下单,并承诺现在下单次日上午送达。 当然,张总的名号还是有点卵用的,好歹换来个八折优惠。 007 皮蛋瘦肉粥 朋友,你可曾见过凌晨四点的夜空? 吴铭正在看。 千年前的东京城里,某个现代厨子推开了木窗,银河的光辉便淌了满屋。 太白醉捞水中月,东坡把酒问青天,敢情古人都是蘸着漫天星斗写的实景文章,哪像现在,街上的路灯光倒比月光更亮。 “咣——” 头陀的打更声拖着悠长的尾音渐渐远去。 吴铭打个呵欠,回厨房熬粥。 把预制的包子馒头蒸上,把茶叶蛋扔锅里温热。 五更刚过,吴记川饭店的门口便支起摊儿,架起两口大锅,店家手持长柄勺在其中一个锅里搅动,浓郁的香气随着热气溢散而出,香飘四邻。 吴铭在北宋的家位于朱雀门外东城墙下的麦秸巷中,临近状元楼,常有外地书生来巷中投宿,地段还算不错,因未受水患波及,有不少灾民在巷中避难,多是些老弱妇孺,男丁都应召抽水去了。 吴铭搅着锅里的皮蛋瘦肉粥,另一口锅里的茶叶蛋在卤水中浮沉,蒸笼里飘出若有似无的面香。 巷子里的小孩闻着味儿就来了,杵在摊前直咽唾沫。 衙门和寺庙施的粥虽可充饥,却没什么滋味,哪里比得过香浓的肉粥? 小孩跑回去牵来自己母亲,嚷嚷着要喝肉粥:“娘!我要吃这个!” 吴铭趁机推销:“瞧瞧这碗,又大又圆!瞧瞧这肉,又多又香!满满一碗才十个铜板,还送小菜一碟!” 才十文钱! 妇人眼睛一亮,毫不掩饰自己的心动。 她记得何家粥铺的七宝素粥就卖十文一碗,肉粥少说十五文一碗,还不如这家的干货多,瞧这粥里的碎肉,足有指头大小,粒粒分明! 别说儿子,她都忍不住咽口水。 小孩摇晃着妇人的胳膊,恳求道:“娘!我饿!” “好好好,娘给你买。” 抬头对店家说:“那就来一碗肉粥。” “好嘞!” 吴铭取碗盛粥,继续推销:“再来个茶叶蛋吧,热乎的,五文一个。” “茶叶蛋?” “就是用茶水卤的蛋,将茶香和咸香融进鸡蛋里,你闻闻!” 吴铭捞出一粒茶叶蛋,送到妇人和小孩眼皮底下,茶叶和卤水的香气直往两人鼻子里钻。 妇人心想,同样的钱在别家只够买个白水蛋,不仅没这个香,个头也不如这个大。 这么一比,忽然有种买了血赚、不买血亏的感觉。 “那就再来个茶叶蛋。” “好嘞!” 吴铭往碗里盛粥,一勺又一勺,直到粥面与碗口平齐。 做生意讲究个诚信经营,说满满一碗就满满一碗,丝毫不差。 旁人见状,便知店家是个实在人,遂竞相问价。 见有人囊中羞涩,吃不起肉粥,吴铭便说:“本店不止卖粥,还有炊饼和馒头,炊饼三文两个,馒头有豆沙馅的,有蕈菜馅的,皮薄馅大,只卖四文一个!” “恁地便宜!给俺来两个炊饼!” “我要两个豆沙馒头!” “这茶叶蛋真香!再来一个!” 人群中挤进来个佝偻的老人,套着件藏青布褂,领口磨出絮状毛边,打着补丁的衣裳浆洗得发白,脚下的乌靴沾着黄泥。 宋朝对百姓的着装有严格的规定,所谓“诸行百户,衣着各有本色,不敢越外。”上衣下裳只读书人穿得,这个满脸沧桑的老人该是个落魄文人。 吴铭问:“老丈,可要来碗肉粥?” 老人凑近瞧了瞧:“这是什么粥?” “皮蛋瘦肉粥。” “皮蛋是什么蛋?” “皮蛋是小店用秘制酱料腌制的鸭蛋,祖传秘方,京城只此一家!” “那就来一碗尝尝。” “好嘞!” 拿碗盛粥,随口问:“老丈可是刚到京城?也来赶考?” 老人抚须莞尔:“你可曾见过皓首霜鬓的考生?” “我听闻蜀中有位苏公,二十七岁始发愤,至今犹赴秋闱,算来年纪倒与老丈相仿。” “你说的莫不是眉州苏氏?” “老丈竟也识得苏公?” “这话合该老朽问你,你如何识得苏老泉?” 吴铭冲檐下“吴记川饭”的布招努了努嘴,笑道:“实不相瞒,小子亦是眉州人。” 这是实话,他的确出生于千年之后的眉州。 老人拊掌而笑:“原是同乡,无怪熟稔老泉故事!” 吴铭忽然想到,苏洵虽然科举不顺,但他结交的好友大多青史留名,眼前这位老人谈吐不俗,保不齐是个大佬。 于是说:“老丈瞅着面熟,莫不是以前见过?小子吴铭,斗胆请教尊讳。” 老人坦率道:“老朽梅尧臣,不过宣城一教书匠,上回进京还是皇祐三年,许是在国子监外与你打过照面。” “原来是圣俞先生!” 吴铭赶紧将碗里的清汤撇回锅里,添了两勺稠粥。 梅尧臣大感意外:“你竟知老朽名号?” 吴铭将粥碗递给对方,张口便诵:“霜落熊升树,林空鹿饮溪。人家在何许?云外一声鸡。” 诵罢正色道:“先生这首《鲁山山行》,连瓦子里的说书人都能默诵,我虽是个厨子,幼时也在乡塾开过蒙的。” 这也是实话,这年头,谁还没上过几年学了? 学生时代的吴铭偏科严重,数理化一塌糊涂,偏对诗文过目不忘。谁承想穿越千年,背过的诗句倒成了攀谈的本钱。 梅尧臣捻须大笑,碗里的肉粥跟着打颤。 明知是恭维,可听着自家诗句从市井小民的口中诵出,终归比文人互捧来得真切。 店堂里早挤得插不进脚,梅尧臣只好缩在门外的条凳上,同一众平头百姓排排坐,青衫蹭着货郎的麻衣,倒像个遭了灾的灾民,唯独浆白发硬的交领还支棱着,勉强撑住三分体面。 这是他第五回进京求官。 上回多亏欧阳修在官家跟前说了好话,才挣来个同进士出身,眼下又要去寻那位翰林学士…… 梅尧臣心不在焉地搅着热粥,嘴角直往下坠。 年过半百的人,总腆着脸求人举荐,到底脸上挂不住。尤其是,他三天前就已往欧阳府递了拜帖,却至今没个响动。 他晓得永叔不是势利之人,定是忙着修撰《新唐书》,无暇顾及其他。 理是这么个理,心里却难免惴惴。 好在粥香浓郁,尚可慰藉他的苦闷。 他舀起一勺肉粥,呼呼吹凉,送入口中,愁眉立时舒展。 这滋味…… 他五度进京,京城里的各大粥铺他都尝过,什么七宝素粥、五味粥、粟米粥、糖豆粥、撒子粥、绿豆粥、肉盦粥等等。 这碗皮蛋瘦肉粥却和他此前喝过的所有粥都不同,浓稠的米粥裹着细碎的皮蛋和瘦肉,青绿的葱花和淡黄的姜丝浮在表面,一口下去,米香、肉香、咸香、葱香一并在嘴里绽开! 妙啊! 烦心事被抛诸脑后,梅尧臣沉浸于皮蛋瘦肉粥新奇的口感和丰富的味道中,一勺接一勺,根本停不下来。 008 贵羊贱猪 吴铭瞧着巷中光景,发现灾民多买炊饼馒头,来沽粥的多为街坊邻居。 眼见粥碗即将用尽,他忽然灵机一动,高声宣布道:“自带器皿盛粥者,每碗减一文!” “怎不早说……” 刚抢到粥的妇人顿觉手中的肉粥不那么香了,后头等着买粥的早一哄而散。 人越聚越多,不到一个时辰,粥、蛋和面点便被哄抢一空,摊前仍乌压压挤作一团。 吴铭抄起长勺使劲敲了敲锅壁:“今日告罄!诸位明早再来!” “早不告罄,晚不告罄,偏生轮到俺时就告罄了!” “怎不多蒸两笼炊饼,你也忒不会做生意了!” “时候尚早,我劝店家再熬两锅肉粥,莫要和钱过不去!” 抱怨之声四起,吴铭置若罔闻,自顾自地扯下布招,开始收摊。 闹哄哄的人群逐渐散去。 梅尧臣留到了最后,将空碗交还给吴铭,称赞道:“好极,这皮蛋瘦肉粥的滋味不比何家粥铺的差。” 他口中的何家粥铺是东京城里有名的粥铺,一早上能卖出二十锅粥。 “先生过誉了,这粥不过是给街坊垫肚子的,真要显本事,还得看单锅小炒。先生下回来,不妨点几个菜,试试我的手艺。” 吴铭态度谦虚,话里话外却不无自傲,他当然有自傲的本钱。 梅尧臣吃惊不小,这碗肉粥已是不俗,在对方眼里竟不值一提,却不知能显出他真本事的炒菜,该是何等的美味! “炒菜可也似粥这般价廉?” “小店菜肴便是市井人家也消受得。” 梅尧臣砸了砸嘴,已经开始馋了。 “那老朽午后再来叨扰。” “先生慢走。” 吴铭拎着沉甸甸的钱袋回到里屋。 他在北宋的家极其朴素,所有值钱的家什都在灶房和店堂里,卧房里连张像样的桌子都没有。 坐在床沿,将袋中铜钱一一清点。 别看这一袋沉甸甸的有好几公斤重,总共才1978枚铜钱,四舍五入约等于2000文。 成本不到500块,按购买力换算,约合宋钱700到1000文。 赚肯定是赚了,但以此来估算利润既不直观,也不准确。 最好的方法是看这两千个铜板能为他挣到多少人民币。 戴上斗笠,出门采买。 又是阴雨绵绵的一天。 踩着湿滑的青石板往西走,出了麦秸巷,便是御街。 御街是从外城南熏门直通大内的皇家御用街道,阔约二百步,道路两旁设有御沟,御沟两侧栽种杨柳。 王安石曾作诗云:“习习春风拂柳条,御沟春水已冰消。”歌咏的便是御街两旁的风景。 理论上讲,御街是专供官家出巡用的主干道,闲杂人等不得占用。 可实际上,仁宗时期管制宽松,不仅允许百姓在道路两旁的御廊里做买卖,对侵占主干道的商贩也听之任之,因此,说御街是外城最繁华热闹的“步行街”也不为过。 然而今日全无繁华热闹的景象。 蔡河决堤,水漫御街,沿街的商铺无不门扉紧闭,御廊里密密麻麻地排列着锄头畚箕之类的工具,朝廷招来的民夫正协力抽水,吆喝之声,不绝于耳。 昔日繁华的九陌通衢,竟完全看不到车马的影子,只有贩夫和货郎,仍挑着沉重的担子蹚水而行。 沿御街往南步行大约二十分钟,这时积水已漫过脚踝,相较两天前,水位已经下降了不少。 再往南去就是蔡河,又叫惠民河,那里才是此次水患的重灾区。 吴铭不再往南走了,他已闻见淡淡的血腥味,于是向右拐进了此行的目的地:杀猪巷。 杀猪巷顾名思义,乃屠宰场汇集之地,相当于现在的“肉类批发市场”,各坊巷桥市的肉行都从此处进货,位于城南的酒楼食店也都来这里采买。 老远就听见屠户剁骨的闷响和骂娘声:“直娘贼!这鸟雨再下三日,蔡河里的鱼虾都要游进樊楼了!” 不怪屠户骂娘,因这水灾,城南的正店尽皆闭门歇业,往日专供正店的羊肋条,如今只能拆碎了贱卖给脚店,本就贱价的猪肉更是一跌再跌。 吴铭在曹家肉铺的肉案前站定。 见有生意上门,曹屠户立时收起骂娘的狠劲,换上职业的假笑,问道:“要哪种肉?是自家吃,还是替店里采买?” “替店里采买。” 曹屠户脸上的笑容更盛,拿屠刀拨动着挂在三脚铁钩上的半扇肥羊,极力推销道:“昨夜宰的大羯羊,你瞧瞧,往日须卖二百文一斤……” “我买猪肉。”吴铭打断施法。 曹屠户愣了下:“你不买羊肉?” “不买羊肉。” “你是替店里采买?” “是。” “可你不买羊肉?” “正是。” 岂有此理! 猪肉在宋朝是低贱之物,二十多年后,被贬黄州的苏轼会写下一篇《蒸猪头颂》,诗云:“黄豕贱如土,富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然后便捣鼓出东坡肉为猪肉代言。 东京城内更是如此,宋太祖早在开国之初就定下规矩:“饮食不贵异味,御厨止用羊肉。”士大夫也“不以彘为膳”,猪肉是给穷人吃的,富人只吃羊肉。 这股贵羊贱猪的风潮自上而下,自宫廷到民间,最终影响了整个社会。 餐饮业以市场为导向,消费者热衷羊肉,厨师自然拼了命地研发以羊肉为主的美食。 所以各大酒楼和食店鲜有卖猪肉的,就算卖,也不会是主菜,而是用作浇头和馅料。 可即便如此,猪肉仍然是宋朝市占率排第一的肉食,毕竟穷人才是沉默的大多数。 只是穷人不太会做,也没精力琢磨,多是往锅内一扔,炖熟了便吃,想也知道不可能好吃。 曹屠户不理解,一个开店的采买猪肉作甚? 原因很简单:吴记川饭的荤菜基本都以猪肉为原材料,且猪肉便宜啊! 羊肉一斤一二百文,猪肉一斤六七十文,最近甚至降到了六十文以下。 这样说是不是有点太low了? 那他换个说法。 曹屠户永远不会理解,吴铭要做的正是二十多年后的苏轼会做的事,而且更进一步:他要扭转宋人对猪肉的偏见,他要让天底下所有人都知道,猪肉也可以很美味! 009 菩萨心肠 经过一番讨价还价,吴铭将价格杀到每斤55文,且提供送货上门服务。 宋朝的一斤约660克,换算成现在的标准,大约42文每斤,再将宋钱按购买力换算成人民币,不到30块每斤。 看似很贵,但只要把买来的肉带回厨房,就能得到同等重量的顶级品质的土猪肉,而且不会出现任何食安问题,这个价格不要太便宜! 至于买多少,他同时经营两个饭馆,吴记川饭店因早点的火爆吸引到一波“客流”,想来生意不会太差,川味饭馆不好说,今天第一天营业,估计不会有太多顾客。 先来个三十斤,里脊、五花、二刀多来点,按一份荤菜250克生肉算,可以做80份,应该够了。 剩下的钱只够买两只土鸡,至于素菜和其他肉类,还是在21世纪买更划算。 完美! “你的店可是在城南麦秸巷中,叫吴记川饭?待会儿教闲汉给你送去。” 闲汉并非游手好闲的懒汉,而是帮闲之人,有点像现在的三和大神,只要给钱什么都做,打杂跑腿、送货送餐之类的。 确认了送货地址,先交付货款,考虑到一会儿还要去市场上买菜,吴铭便让曹屠户巳时(上午9点)送货,以免店里无人,无法“签收”。 火急火燎赶回现代,正是打工人上早八的时候。 距离川味饭馆约两百米处,坐落着一座规模庞大的菜市场,凭借齐全的货品种类与亲民的价格优势,成为周边居民和商户采购食材的首选场所,尤其是退了休的老头老太太,每日天不亮就来了。 吴铭匆忙拽上手拉车奔向采购行列,若再耽搁片刻,恐怕只能捡拾他人挑剩的菜品。 待返回饭馆已是九点,先把浸泡在水槽中的锅碗瓢盆刷了,随即着手处理食材,择菜、洗菜……招聘启事贴出去好几天了仍无人问津,眼下这些琐碎事务,终究是他这个光杆司令扛下了所有。 九点半,即巳时二刻,来自千年之前的一声呼喊传至后厨: “吴掌柜!” “来了!” 吴铭拿毛巾擦了擦手,迎出吴记川饭的店外。 檐下立着个精瘦汉子,正反手捶打肩背,桑木扁担横在槛前,荆条筐里铺着干草,单看那沾满筐沿的猪油星子,便知是曹屠户遣来送货的闲汉。 闲汉立时收了捶打动作,叉手唱喏道:“吴掌柜,三十斤猪肉并两只黄鸡在此,请容某复秤。” 说罢取出筐中铁秤,铁钩挂住捆肉的绳索,秤杆尾端悬着的砝码叮当作响。这原是市司牙人监秤的规矩,凡送货须当场验重,以证明足斤足两,不曾监守自盗。 等闲汉称完,吴铭又把肉拿到后厨用现代的秤二度验证,近四十斤重,竟然没有偷秤,值得表扬。 吴铭拿上钱袋出来,道一声辛苦,并赏了十文给他。 闲汉大喜过望,道谢不迭。 送货上门,给些赏钱是惯例,但像吴记川饭这样的小店,能赏个两三文便算店家慷慨,这位吴掌柜一出手就是十文,通常只有正店和大户人家才会赏这么多。 可见吴掌柜是个宅心仁厚的大善人! 闲汉这么想倒也没错,谁还不是个心地善良的好人呢? 可这事确实是个乌龙,吴铭只知应该给些赏钱,却不知应该给多少,本着宁多勿少的原则,便多给了些。 看对方的反应,便知道给的有点过多了,但想到吴记川饭早晚会做大做强,也就没往心里去。 正欲转身进店,闲汉忽然叫住他,伸手指向板壁上的招聘告示,问道:“吴掌柜,贵店可是招人?” 吴铭点头称是。 闲汉立时挺直腰杆,正了正衣襟,自荐道:“小子李二郎,家住城南浴堂巷,祖上世代为货郎。某十六岁当闲汉,曾给三司送过饭,手脚麻利不偷懒,忠厚老实又肯干。掌柜的,你看我怎么样?” 我看你满嘴顺口溜,适合考研! 吐槽归吐槽,吴铭确实需要人手,上下打量他几眼,说道:“我要招的是长期工,你这闲汉怕是干不长。” 李二郎表态道:“若是有正经差事,谁又甘愿当闲汉呢?二郎愿指天发誓,只要吴掌柜不弃,某绝不离!” 吴铭有点疑惑:“你都不问问工钱,便敢指天发誓?” 李二郎诚恳道:“吴掌柜不仅没有刁难某,还赏钱十文,定是心善之人,对闲汉尚且如此,何况自家伙计?问或不问,吴掌柜都不会亏待二郎。” 我能说这是误会么…… 吴铭略显心虚地摸摸鼻子。 当然了,亏不亏待得看跟谁比,若是跟现代人比,吴铭能给的待遇那是妥妥的黑心老板;可若是跟宋人比,他肯定不会像别的店家剥削得那么狠。 再怎么说,他也是接受过现代教育的人,良心还是有的。 “你可会择菜切菜,揉面和面?” “某……可以学。” 吴铭不置可否,又问:“可会算术记账、识字写字?” “某……不擅长。” “端茶倒水、抹桌刷碗总该会吧?” “会!” 终于来了个擅长的,李二郎这个“会”字喊得掷地有声。 吴铭心想,看来只能让他当个打杂跑堂的伙计了。 这样也好,同时经营两个店,难免会碰上分身乏术的时候,确实需要有人帮忙照看店面,接待客人。 闲汉要和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社交能力毋庸置疑,通过这番交谈,也能看出李二郎的嘴皮子十分利索,当个跑堂的伙计再合适不过了。 想到这,便说:“别家食店只开早夜市,本店朝午暮三餐俱全,每日工值不过六个时辰,卯时点卯,亥时打烊,无须熬更守夜。日值一百五十文足陌。若合意,申时再来立契。” 这番话是吴铭事先酝酿好的,从措辞到内容都仔细琢磨过,并非临时起意。 李二郎喜不自禁,一口答应。 别的不说,单是这一百五十文的工钱,便已胜过其他食店太多! 何况工作时长不超过六个时辰,似这种工钱多、活计少的工作,上哪儿找去? 吴掌柜果真菩萨心肠! 010 奇文共赏 李二郎满心欢喜地去了,只等申时再来“签合同”。 申时即下午三点,之所以约在这个时间,一来过了饭点,不至于耽误正事;二来立契这事吴铭不能自作主张,得请个牙人来作保。 牙人相当于现在的中介,宋朝的牙行可以说是无孔不入,凡有利益往来,便有牙人出没:米行有米牙子,肉市有肉牙侩,便连瓦子里唱曲的小娘,都少不得梳拢牙婆牵线。 雇佣人力同样可以找牙人介绍。 麦秸巷里就住着一个刘牙郎,两天前,吴铭找他问过价,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那时候的他裤兜比脸还干净,哪里付得起牙人的中介费? 吴铭本以为可以绕过牙人,李二郎的话把他点醒了。 这小子不识字,压根看不懂契据,请人作保其实就是找个第三方保障受雇者的权益,同时也是保障雇主的权益:倘若受雇者手脚不干净偷了东西携赃潜逃,牙行便会替雇主把人抓回来。 顺带一提,东京城里的牙行是经官方认证、合法合规的官牙,和现在的某些黑中介不可相提并论。 这么一想,请个牙人作保还是很有必要的。 好在,只是作保要便宜许多,吴铭还剩下一百文左右,堪堪够用。 回后厨继续备菜。 话分两头。 却说梅尧臣三日前乘船沿汴河进京,因蔡河夜决,城内被水,居处难找,只好赁船暂住,虽说船舱里狭窄逼仄,起居多有不便,总好过露宿街头。 刚喝得一碗味美价廉的肉粥,梅尧臣的心情本来不错,然在船头久立,整日看着船来船往,忽然想到自己这一生也如漕船入水,沉浮全由不得己,顿生几分悲凉。 船老大归来时,又见他扶舷而立,眺望码头,忍不住问道:“老丈可是在等人?” “等一旧友。” “你已在此等候三日,依我看,那位旧友怕是不会来了。” 梅尧臣默然。 码头上人流如织,然遍寻往来青衫客,偏不见当年知交。 永叔啊永叔,三日前递的拜帖,可曾送到你的手中? 梅尧臣踌躇良久,终是回到船舱,掀开樟木箱,取纸研墨。 正欲腆着老脸再写一封拜帖,忽闻岸上车马喧,紧跟着船板吱呀作响,青骢马的喷鼻声里夹杂着船老大的惊呼:“大老爷!当心舷板青苔!” 有人喊道:“圣俞兄!” 这声唤带着江南口音,梅尧臣惊喜交加,忙掷下狼毫,掀开舱帘,但见白发萧疏的老者撩起襕袍下摆,上得船来,腰间的金鱼袋晃得人眼花,不是滁州醉翁更是何人? 梅尧臣喉头一哽,那声“永叔”卡在喉间,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反倒是欧阳修的爽朗笑声一如往昔,打趣道:“好你个梅圣俞,竟躲在麻船里效仿范蠡泛舟!” 梅尧臣哈哈大笑。 二人相携进入船舱。 梅尧臣收起案上的纸砚,赧然道:“舷板湿滑,舱底不过丈二见方,实非待客之所。永叔只须遣人递个口信,梅翁自当赴贵府拜谒,何须……” 话未说完,欧阳修已苦笑着叹了口气:“圣俞兄有所不知,五月以来,京师大雨不止,城南的旧宅早成了鱼虾池塘,端的无处落脚,只得举家迁至唐书局。怎料没住几日,便遭皇城司驱赶,唉,当真是一家惶惶,不知所之!” 这是今早发生的事,欧阳修全家老小被皇城司赶出了唐书局,灰溜溜地回到城南旧居,这才从门房那里接到梅尧臣的拜帖,安顿好家人后,他便立刻赶来相会了。 滁州醉翁原是个豁达乐观之人,一念及此,愁绪顿消,抚须笑道:“幸得皇城司驱赶,若非如此,我怎知圣俞兄已到京城?五年不见劳梦寐,三日始往何其迟!” 梅尧臣大为感动,回想起这三日的惴惴和猜疑,既觉得可笑,又不免羞惭。 心中百感交集,脱口吟道:“世人重贵不重旧,重旧今见欧阳公。我公声名压朝右,何厚于此瘦老翁!” 梅尧臣抽了块苇席垫在舱板,两个年过半百的老人抵膝而坐,畅所欲言,恍若二十五年前西京初识时的光景。 欧阳修忽然问:“你可识得眉山苏明允?” 梅尧臣笑起来:“今早在吴记川饭……” 话到嘴边转了个弯:“倒是听人说起老苏教子有方。” 欧阳修从袖袋里抽出两幅手卷,递给梅尧臣:“苏明允此番携二子进京应举,呈来策论文章二十余篇,属这两篇最是犀利,特地带来,与兄共赏奇文。” 梅尧臣接过手卷,置于案上展开,题曰:六国论。 “六国破灭,非兵不利,战不善,弊在赂秦。” 梅尧臣微微颔首:“开篇破题倒教人耳目一新。” 待读至“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后得一夕安寝”句,指尖蓦地发颤,喟叹道:“名论秦,实言宋也。” 待看到“以赂秦之地封天下之谋臣,以事秦之心礼天下之奇才”句,不禁拍案叫绝:“此文辞辩宏伟,博于古而宜于今,比之贾生《过秦》,亦不遑多让!” 欧阳修拊掌大笑:“修与兄所见略同!我已遣人请苏明允至寒舍相叙,圣俞兄何不同往?“ “求之不得!”梅尧臣起身整理衣冠,“莫让老苏久候,速速启程!” …… 中午十二点,吴铭守在川味饭馆的柜台,百无聊赖地翻看着宋史资料。 开业第一天,他想过生意可能不好,但没想到会这么凉,竟然一个客人也没有。 倒是有几个老头老太太光顾,却不是来吃饭的,而是来问候老爷子的,顺带教育吴铭两句:“年轻人要脚踏实地,盖饭能卖二十块吗?它卖不了!看看你爷爷是怎么做的,薄利才能多销。” 都是老爷子以前的熟客,吴铭不好反驳,只能嗯嗯啊啊地敷衍了事。 看书看得昏昏欲睡,于是便趴在柜台上睡着了。 眯了大概半个钟头,惨遭饿醒,吴铭甩着发麻的手臂进后厨做午饭。 今天凌晨三点就起床,一直忙活到现在,看在这么辛苦的份上,炒两个好菜犒劳自己不过分吧? 正吃着饭,一膀大腰圆的中年男人径直走进店里,使劲吸了吸鼻子,惊叹道:“好香啊!” 011 肝腰合炒 吴铭还以为来客人了,确认过体型,原来是亲爹吴建军。 老妈陈萍紧随其后,她老人家一出现,店内的气温仿佛骤降了四五度。 吴铭赶紧站起来:“你们怎么来了?” “不是说今天营业吗?”陈萍不答反问,“是我记错了吗?怎么没人呢?” “……” 吴铭知道老妈故意拿他开涮,识趣地没有接茬。 吴建军打圆场说:“我和你妈给你捧场来了,你爷爷倒是想来,被你妈摁住了,你记得给他打个视频……你这穿的啥呀?” 他撩起儿子身上的粗布衣裤,越看越嫌弃。 “衣服嘛,穿着舒服就行,好不好看都在其次。” 吴铭含糊其辞,他实在是懒得换装了,看着是寒碜了些,总好过穿着现代衣物在宋朝乱窜。 “行了,我们是来消费的,赶紧把菜单拿上来。” 陈萍已经在桌前落座,吴建军在老妈对面坐下。 吴铭毕恭毕敬地递上菜单,已经做好了被老妈“拷打”的心理准备。 出乎他的意料,这次竟然是吴建军先跳脚:“你疯啦!什么菜敢卖这个价!” 反倒是陈菊替吴铭帮腔:“卖什么价取决于什么人来炒,国营饭店的主厨亲自掌勺,这个价我觉得便宜了。” “可、可这是苍蝇馆子,又不是大饭店……” 吴建军弱弱的抗议淹没在陈菊的报菜名中:“回锅肉、青椒肉丝、宫保鸡丁、鱼香茄子、炝莲白……” 吴铭以为老妈最后会接一句“这些都不要”,结果她来真的,赶紧说:“你俩点个一荤一素够吃了。” 陈菊合上菜单,露出微笑:“没事,吃不完打包带回去,家里还有两张嘴呢。” 家里的两张嘴指的自然是爷爷吴振华和忠犬旺财。 吴铭看看慷慨解囊的妈,又看看面如死灰的爸,不禁笑了起来。 得,看来这一餐花的是老爸的私房钱。 那就没什么可说的了,这钱与其被吴建军同志打牌输掉,不如拿来资助儿子的事业。 老妈万岁! 话说回来,昨晚在茶叶王的网店里下了单,说好的上午到货呢? 没茶可泡,只能请二老喝点小酒。 猛火灶的轰鸣声中,青椒丝与肉丝在锅里翻腾,待青椒翻炒至断生,吴铭信手烹入少许盐、味精和甜面酱调味,再勾点薄芡,芡汁刚淋入锅里,香气已顺着锅边弥漫而出。 忽然听见细碎的脚步声,回头瞥见店堂里人影晃动,紧跟着响起老妈的大嗓门:“三位里面请!” 吴铭将调味料颠翻均匀,待收汁亮油,赶紧出锅。 端着热气腾腾的青椒肉丝出来,三座铁塔般的身影赫然闯入眼帘。 三个男生顶多二十岁出头,肩宽腿长胳膊粗,其中一人单手搂着篮球,发梢额前仍挂着汗渍,看着像是体院的学生。 陈萍饭也不吃了,径直当起了服务员,招呼三人落座。 吴建军倒是稳坐泰山。 看他圆润的腰身就知道定是吃货无疑,虽未习得老爷子的手艺,却继承了吴家祖传的刁钻味蕾。 回锅肉的肉片刚在舌尖打了个转,他便轻挑眉毛,断然道:“这猪是吃苞米长大的(并不是)。” 自落座执筷那刻起,到填饱肚子为止,纵使天塌下来也无法撼动他分毫。 吴铭将餐盘搁老爸桌上,走过去说:“我来吧。” 陈萍横他一眼:“炒你的菜去。” 看向客人时自动换上笑脸:“吃点什么?” 三人显然被菜单上的价格吓了一跳,相互交换着眼神,无人作答。 陈萍看在眼里,正色说:“本店的食材都是当天现买,肉是农民自家喂的土猪肉,师傅曾在国营饭店里担任主厨,价格的确比别家略贵,但绝对物超所值,我们自己都在店里吃。” 别的都还好,听到介绍自己那一部分,吴铭有点绷不住,赶紧遁回厨房。 吴铭的判断没错,这三人的确是体院的学生。 年纪最大的叫于得水,正是他带头进了这家店,原因很简单,就是饿了,又恰巧路过此地。 进来之前没想到定价会这么离谱,以至于三人都怀疑是不是误入了黑店。要知道,体院西门外就有一家川菜馆,装修远比这家好,菜还比这家便宜。 当然了,三人并非吃不起,只是犯不着当这个冤种。 于得水偏头看向隔壁桌上的菜。 服务员或许在王婆卖瓜,但已上桌的菜做不了假,这回锅肉和青椒肉丝的卖相当真不错,光是看着就流口水。 另外两人也爱吃好吃,但不懂吃,单看卖相,他俩分不出好坏来。 于得水不同,只一眼,他就知道这家店的掌勺师傅确有两把刷子,至少比西门外那家川菜馆强。 他咽口唾沫,对两位同伴说:“点菜吧,咱一人点一道。” 点完菜的陈萍将单子送到后厨。 “妈,你去吃饭吧,一会儿菜都凉了。” 陈萍欲言又止,最后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 吴铭看了眼单子:回锅肉、鱼香肉丝和肝腰合炒。 可恶,要是早几分钟来,两份回锅肉便能并作一锅炒了。 点这个菜吴铭并不意外,下川菜馆不点回锅肉,就好比去首都不登长城。 鱼香肉丝也是道经典川菜,可惜被预制菜玩坏了,以至于许多人都忘了传统的做法,但凡往这道菜里加胡萝卜丝、青笋丝的,都是异端! 前两道菜对川菜厨师来说属于基本功,最见功夫的当属这道肝腰合炒,对刀工和火候的要求非常高,市面上能做好这道菜的川菜馆少之又少。 吴铭不清楚点这菜的哥们究竟是单纯地爱吃猪杂,还是懂点门道,故意考校他的手艺。 其实是两者兼有。 这道菜是于得水点的。 他打小就爱吃内脏,尤其爱吃猪腰子,但凡下馆子,火爆腰花和肝腰合炒他必点其一。 大多数时候是点火爆腰花,因为炒猪肝的难度远比炒猪腰大,合在一起炒更是难上加难,寻常的馆子即便有这道菜,做出来也总是差亿点意思。 至少这两年,于得水再没吃过令他满意的肝腰合炒。 之所以点这道菜,也是因为隔壁桌的回锅肉和青椒肉丝珠玉在前,让他对掌勺师傅的水平生出些许期待。 正暗自思量着,忽见服务员接连端出来宫保鸡丁、鱼香茄子和炝莲白,每一道菜的卖相都似教科书一样标准。 有点东西啊! 于得水直起腰背,更期待了。 012 自来水 正所谓千金易得,知音难求,厨师的好手艺,要由懂得品尝的食客来体现,否则就会像于得水的两个同伴一样,一句卧槽行天下。 “卧槽!” 一片回锅肉下肚,两人直呼好吃! 假使追问一句好吃在哪儿,他俩便说不上来了,顶多期期艾艾地来一句:肥而不腻。 于得水没有急着动筷,先看卖相,见油色红亮,蒜苗青绿,就知道师傅对火候的把控恰到好处。 再夹起一片二刀肉,不禁赞道:“好漂亮的灯盏窝!” 送入口中一嚼,整个人都兴奋起来了:“还真是土猪肉!” 但细嚼慢咽也有细嚼慢咽的坏处,他才品尝完一片肉,那俩货已经炫掉半碗白米饭了。 待鱼香肉丝上桌,又是一声卧槽。 “卧槽!” “老板真实在,鱼香肉丝竟然全是肉!” 于得水科普道:“这才是传统的做法,以肉为主,以木耳作配,那些往里面加胡萝卜和青笋的鱼香肉丝,要么是预制菜,要么就是为了节省成本。” 师傅采用传统的做法他并不意外,毕竟一份卖38呢,再往里加些有的没的合适吗? 转念一想,也没什么不合适的,路边的小饭馆有几家敢拿土猪肉炒菜,而拿土猪肉炒菜的大饭店,又有几家敢卖这个价格? 于得水本来怀疑服务员在自卖自夸,现在看来,单是这两道菜就已经物超所值,值回饭钱了。 尽管如此,他却没有像他的两个同伴一样狼吞虎咽。 二人看在眼里,不免诧异:“你咋突然这么斯文?” 于得水一本正经地说:“美食就该仔细品尝,囫囵吞枣能尝出什么滋味?” “切,别以为吃得少就可以不AA。” “A,肯定A!你们敞开肚皮吃,老板,再来两碗饭!” 看着两人猛炫大米饭,于得水心里乐开了花,心说你俩千万多吃点,吃饱了就没人跟我抢肝腰合炒了。 他的期待值已经拉满,光是听见后厨的灶声,嘴里的唾沫就跟关不住的水龙头似的可劲分泌。 忽然有人说:“小兄弟很懂吃啊。” 扭头看去,正对上邻桌胖大叔的笑脸。 吴建军听到了于得水的锐评,见是同道中人,便搭讪一句。 于得水也回以笑容,解释说:“我爸就是厨师。在饭店里从小吃到大,我虽然不会做,但多少懂点。” “一样!这家店就是我家老头子传下来的,我也是会吃不会做,幸好我儿子争气,青出于蓝胜于蓝!” 于得水哈哈一笑,没再接茬,因为他听见后厨已经歇灶,片刻后,年轻俊朗的师傅端着冒热气的餐盘出来上菜。 “你们的菜齐了,请慢用。” 于得水还没品尝,只是打眼一瞧,再深深一吸,就知道稳了。 他对做菜没什么兴趣,因为太费劲,不如吃现成的来得爽。 唯有这道菜,他实在太爱吃了,所以跟老爸学过。 这肝腰合炒,猪腰子要切得形如凤尾,猪肝要切得厚薄均匀,形如柳叶,出锅后要微微吐油,吐出的油积在盘底,不得超出食材一线宽,这叫“收汁亮油一线”。 理论和标准于得水一清二楚,可真到动手的时候就不是那么回事了,他虽然学着做过这道菜,却从未成功过,更别说做得这么完美了。 不过,卖相好不代表味道一定好。 肝腰合炒突出一个嫩字,肝片要滑嫩,腰花要脆嫩。因为川菜讲究一锅成菜,而猪肝和猪腰子的火候不同,所以十分考验厨师的功力。 尤其是猪肝,但凡切得厚一点,或者多炒了一两秒,就会变老变柴影响口感。 于得水夹起一片猪肝放入嘴中,顿时眼睛一亮。 谁说这猪肝老啊,这猪肝可太棒了! “老板,来碗米饭!” 直到这时,于得水才开始干饭,另两人早已撑得打嗝,刚端上来的肝腰合炒,只尝了一筷子便兴致缺缺地刷起手机来。 酒足饭饱之后,哪怕是凤髓龙肝也很难尝出什么滋味。 于得水露出阴谋得逞的笑容。 哈哈哈哈,这么大一盘都是我的! 许久没有吃到如此地道的川菜了,唯一的美中不足,是这米饭有点太次了,配不上这么好的菜。 这时,一对小情侣踱步到门口,男生半只脚都踏进来了,女生却一把拉住他。 “你等会儿,先在网上查查,看看评价怎么样。” “查啥呀,本来就是随便吃点垫个肚子……” 吴铭起身招呼道:“二位里面坐!” 刚把小情侣忽悠进来,又见一对母女在门口探头。 人气果然是越聚越旺,换作吴铭,他也不会光顾一家冷冷清清的饭馆。这么看来,老爸老妈来得真是及时,要不是二老捧场,今天中午怕是要惨淡收场了。 吴铭给新来的两桌客人递上菜单。 “你这不能扫码点餐吗?” “目前不行。” 目前也没有必要,等生意好起来再说吧。 男生翻开菜单,立刻瞪大了眼,直抒胸臆道:“好贵!” 在邻桌落座的母女也吓一跳,显然和她预想中的价位不一样。 披着苍蝇馆子的皮,却卖着高端饭店的价,什么黑店! 不等吴铭开口,于得水抢先说:“这价真不贵!我一开始也觉得贵,菜一上桌就不这么想了,尤其是这道肝腰合炒,推荐你们一定要尝尝!” 好家伙! 给吴铭整得有点发愣,心想我也没给你钱啊! 这就是传说中的自来水吗? 女生在菜单上找到肝腰合炒,58块一份! “你不会是托吧?” 于得水噎了下,没好气道:“我只是实话实说,这家店的食材和师傅的水平绝对值这个价。” 语毕便不再多说,继续闷头干饭。 吴铭接力道:“可以先尝尝盖饭,味道和单点是一样的。” 小情侣和母女俩都将菜单翻到最后一页,盖饭的价格的确比单点便宜不少,但和其他店的盖饭比,仍然贵出一大截。 男生比较果断,率先说:“那就来个回锅肉盖饭。” 女生和母女俩也都各点了份盖饭。 吴铭回后厨刚把菜备好,忽听见门后传来一声呼喊: “吴掌柜!” 013 立契 听声音就知道是李二郎。 咋回事?这还不到一点,离申时远着呢。 吴铭穿回吴记川饭,快步走至门口。 候在屋外的李二郎满脸堆笑,正欲叉手唱喏,吴铭打断道:“你等会儿!” 说罢扭头回了后厨。 天大地大客人最大,有什么事等客人走了再说。 这一等就是半个时辰。 之后又陆陆续续来了几桌客人,一中午卖出去十几份盖饭,不算老爸老妈,只有于得水那桌是小炒。 还不错,这个开局已经超出吴铭的预期。 趁着店里有几桌生意,吴铭和爷爷吴振华通了个视频,举起手机给老爷子看:“爷爷你瞧,刚收了三份盖饭钱。人家可说了,我这盖饭比你做的还香!你就安心养病,别老想些有的没的。” 视频那头的吴振华高兴得原地蹦了两蹦:“我好着呢,你看我这腿脚多利索!我说要去店里给你捧场,你妈非逼我躺够三个月,真是瞎操心!” 陈萍的脸忽然出现在屏幕里,老爷子慌忙钻回被窝,老实躺下。 两点左右,最后一桌客人也心满意足地离去。 见水槽里堆满碗筷,陈萍撸起袖子就要洗碗,吴铭赶紧拦住她:“用不着你洗,我请了洗碗工。” “在哪儿呢?” 应该还在门口候着吧…… 吴铭这才想起李二郎,忙说:“行了,你俩快回去吧。这大热的天,一会儿菜变质了,再把老爷子吃出毛病来。” 陈萍却不依不挠,她刚才就想说这事了:“你招到服务员了吗?今天要不是我来了,谁替你招呼客人,谁替你收拾碗筷?” 这倒真是个问题。 李二郎成为员工后便可以自由进出后厨,洗碗的活交给他干没问题,可服务员就得另请了。 见儿子无言以对,陈萍说:“依我看,你也别招什么服务员了,这不有现成的吗?” “妈,这事真不劳烦你……” “让你爸来!” “啊?!” 吴铭和吴建军异口同声。 陈萍正色说:“你爸在家跟个老爷一样,啥也不做,每天不是找老张下棋,就是和院里的大爷打牌,与其让他去外面鬼混,不如来店里干点正事。今晚就来!你觉得呢,吴建军?” “我觉得……有待商榷。” “同意就好,那这事就这么定了。” “……” 吴建军不敢顶撞贤妻,只能悄声问吴铭:“儿啊,你怎么不替为父仗义执言?” 吴铭说:“下午五点开门,别迟到了。” “……” 有一说一,如果是老妈要来,吴铭肯定严词拒绝,她老人家太强势了,啥都要过问,吴铭需要的是端茶上菜的服务员,不是指手画脚的领导。 老爸不同,他老人家懒是懒了点,但至少不会对经营指指点点,也不会多管闲事,眼下能有个人帮忙照看店面总比没人强。 送走二老,关上店门,吴铭穿回一千年前。 李二郎仍杵在檐下,靠着门柱打瞌睡。 “二郎。” 李二郎立时惊醒。 “让你久等了。” 吴铭有些歉疚,一忙起来确实就忘了这茬,平白无故让人家等了一个多小时。 李二郎受宠若惊:“掌柜的这样客气,真是折煞二郎了。” 似他这种闲汉,有时为了讨要活计,等上一两个时辰又算得了什么? “不是约好申时再来吗?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无甚要紧事。某是听掌柜的说,本店朝午暮三餐俱全,便想着晌午来探看,兴许帮得上忙。” 吴铭笑了起来,别看李二郎年纪不大,觉悟还挺高。 但他也知道这话不过是托词,二郎定是担心掌柜的变卦,所以上赶着挣表现来了。 吴铭也不戳穿他,只颔首说:“既如此,你便去巷尾第三家寻刘牙郎,让他来作保。” 李二郎大喜,千恩万谢而去。 时候尚早,吴铭本想睡个午觉,既然李二郎来了,那就开门做生意吧。 拆去门板,挂上“吴记川饭”的布招,等他支起摊儿,李二郎也领着刘牙郎回来了。 接下来便是走流程。 经刘牙郎作保的伙计不下百人,这套流程他早就烂熟于心,连契据都替二人拟好了(其实是印刷出来的标准模板,他屋里还有七八十张呢)。 这时便取出契据宣读,自然是读给不识字的李二郎听。 读罢问二人:“可有疑虑或补充?” 李二郎大摇其头,他巴不得立刻画押。 吴铭自然也说没有。 站在现代人的立场看,这份契据本身就是不平等的,因为条款中明确规定,若无特殊情况,受雇者须干满三年才能“离职”,雇主却不受限制,可以随时辞退员工。 这种长期雇佣关系在古代并不稀奇,富人家里的奴婢女使,签的契约动辄十年起步,和卖身契也没什么差别了。 刘牙郎说:“烦请吴掌柜取来笔墨。” 吴铭依言照做。 刘牙郎提笔在契据末尾写下日期:至和三年五月廿二日未时。 别看他其貌不扬,竟写得一手好字。 刘牙郎取出一盒红泥,说道:“二位在契据上押个花字,打个手模即可。” 押字又叫画押,类似于签名,在宋朝非常流行,上至皇亲国戚,下至平民百姓都有在契约上画押的习惯。 花字好比今天的艺术签名,但不必非得是名字,仁宗的御押就和他的名字没有关系,是个“白”字,甚至不必是字,真宗、神宗和光宗的御押都是画圈。 李二郎虽不识字,画圈还是会的,于是便提笔画了个圈,又蘸了红泥按上手印。 有刘牙郎珠玉在前,吴铭哪里好意思提笔写字,索性也画个圈,按上手印。 “成了!” 契据一式两份,一人一份。 李二郎将契据贴身收好,乐得合不拢嘴,二话不说,立刻扫地抹桌,干起活来。 吴铭看在眼里,乐在心头。 果然还是古人勤快,眼里有活,手脚麻利,换作现代人,那不得想方设法摸鱼? 想到这,便问刘牙郎:“若是请你寻个铛头,需支多少牙契?” 铛头就是厨师,牙契即中介费。 经营两个饭店,一个厨师可不够,宋朝的厨师基本功相当扎实,好好调教一番,当个帮厨绰绰有余。 刘牙郎答道:“因人而异,若是正店的铛头,少说这个数。” 说罢摊开五指。 “五百文?” 刘牙郎乜着眼冷笑:“少于五贯,免谈!” 不谈就不谈,吴铭改口说:“我这小庙,哪里容得下正店的大佛?我只两个要求,一要识字,二要解得刀工,只要满足这两点,便是新出师的学徒也使得。” 反正都要调教,无非多费点功夫罢了。 刘牙郎眼珠子一转,拍膝笑道:“巧也!我正识得一人,定叫掌柜的满意!吴掌柜若肯先支二百文定钱,明日便教那人来试手,成契时须另付三百文牙契。” 吴铭付了作保的牙契,现在已是身无分文,只好说:“我考虑考虑,你晚些再来。” 不就是二百文定金嘛,这就挣出来! 014 再见二苏 “二郎,你随我来。” 送走刘牙郎,吴铭领着李二郎走进灶房,嘱咐说:“你须晓得,每家食店都有自己的不宣之秘,稍时无论见着什么,断不可与外人道。” “二郎省得!” 李二郎以为是什么火候分寸、调料配伍之类的,当吴铭拉开那扇两界门,二郎愕然瞠目,险些惊掉下巴。 吴铭忍笑道:“进来吧。” 李二郎蹑足跟进,拿眼四下偷瞧。 当闲汉这些年,惯常在食店分茶讨生活,见识过正店的炙肉灶,也看过大相国寺的素斋厨,却从未得见这般、这般…… 他形容不上来,入眼的什物十样倒有九样不认识,剩下一样也和他的认知相去甚远。 “敢问掌柜的,这可是灶房?” “正是。” “那方才经过的那间屋子……” “曾也是灶房,眼下当库房使了。” 李二郎恍然,恍然过后又陷入更大的疑惑。 他瞧见顶上吊着的条状灯笼发出炽亮白光,竟比樊楼彻夜通明的灯火更亮三分,又瞥见灶台下铁管蜿蜒如蛇,白墙密室里竟无半扇气窗,却不知如何排烟换气,还有…… 吴铭没有解释,也不必解释,他对二郎的定位就是个服务员加临时的洗碗工,各种现代厨具他无需掌握。 走到水槽前,吴铭撸起袖子说:“我教你洗碗。” 洗碗岂非有手就行?李二郎抢着干活。 “你先听着!” 吴铭稍微抬高了音量,积极主动是好事,但要建立在听指令的基础上。 他带李二郎过了遍流程。 洗碗的确是有手就行,李二郎一学即会。 说来也简单,只需把这个叫“洗洁精”的东西挤一些到水槽里,便能毫不费力地洗去碗盘里的油渍,再拧开“水龙头”清洗掉残余的泡沫,最后用干净的抹布擦干水渍,放入“消毒柜”中。 全是些闻所未闻的什物,这个水龙头尤为神奇! 东京城里的水井不下千口,百姓的生活用水皆从井里来,要么请挑夫代挑,要么就像李二郎一样自食其力。若想汲用内城甜水巷里的“甜水”,还要额外花钱。 可这水龙头一拧开就出水,既省时又省力,大内里的御厨房只怕也不过如此! 这位吴掌柜莫不是尚食局的御厨? 李二郎异常兴奋,人一高兴,连刷碗都有劲,不一会儿便将水槽里的碗盘全部洗净。 吴铭挨个检查,见碗盘全部达标,露出满意的笑容:“不错。放消毒柜里吧。” 洗完碗,再做个简单的入职培训。 “本店叫吴记川饭,你可知何为川饭?” 这可难不倒李二郎。 东京城里的食店可大致分为三类:北食、南食和川饭,所谓川饭,就是烹制蜀地风味的食店。 “那你可知蜀味的特点是什么?” 李二郎没吃过川饭,但他知道蜀人喜食姜、芥、川椒、茱萸和酸菜,便说:“蜀味重辛香。” “错!” 吴铭正色说:“蜀味的特点是‘一菜一格,百菜百味’,既有辛香开胃的,也有清淡爽口的,可谓南北通吃,老少皆宜。你要牢记本店菜品的名目、味型和价钱,待客人问起,须应答如流。” “二郎省得!” 没什么好说的,这是伙计的基本素养。 问题在于,李二郎不识字,吴铭没法拿张菜单给他背,只能讲给他听。 十分钟后。 李二郎肉眼可见的“红”了,他抬手拭去额头上的汗水,满脸羞愧道:“掌柜的,某……某记不太住。” 他自问对东京城里的各色美食都略知一二,可吴掌柜提及的菜式,什么宫保鸡丁、东坡肘子、麻婆豆腐等等,真是稀奇古怪,前所未闻,饶是他打起十二分精神,也背不下来。 吴铭笑道:“不打紧,有个印象就行,平时多看多问,慢慢就记住了。” 话音未落,铃声响起。 李二郎下意识朝声源处看去,只见灶台上一块巴掌大的黑色“石头”忽然亮了起来,也不知是何处在奏乐,竟然有点好听。 吴铭拿起手机扫了眼,陌生的来电号码,被超过300人标记为“外卖快递”。 茶叶可算是送到了。 他打发李二郎去外面招徕客人,然后接起电话,回到2025年。 快递小哥已经等在门口。 签收包裹,回后厨拆开。 高端的茶叶无论在哪个时代都很贵,吴铭没有买,也没必要买,他开的是饭店,不是茶坊,茶水只是个添头,没必要卷茶叶的品质。 何况品茶本就有门槛,莫说别人,就连吴铭自己都品不出茶叶的好坏来。 所以绝大多数时候,泡壶大麦茶就可以了,只有招待二苏这样的贵客,才上竹叶青,虽只是最普通的竹叶青,足够应付场面了。 “吴掌柜!”李二郎自门外探头进来,“来了两位客官,指名要见你!” “指名要见我?”吴铭有点纳闷,“走,瞧瞧去!” …… 趁着老苏去大学士家里作客,苏轼和苏辙再一次偷溜出来,熟门熟路地来到吴记川饭。 “二位客官——” 李二郎的吆喝喊到一半,兄弟俩已经大步入店,还在上次的位置落座。 苏轼问:“掌柜的可在店中?” 李二郎立时心领神会,唱个喏道:“二位相公稍坐,容某请掌柜的出来相见。” 说罢便转身进了灶房。 就这么片刻的工夫,苏辙又开始坐立不安了。 他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明明手心还疼着,怎么敢的啊! 都怪哥哥!寺庙里的粗茶淡饭他原本尚可忍受,可自从吃了鱼香肉丝盖饭,便再也回不去了,吃什么都味同嚼蜡。 终究是败给了自己的口腹之欲,爹爹前脚刚走,他和哥哥后脚便溜了出来,来的路上竟然兴致勃勃,全然忘了上回的教训! 苏辙啊苏辙,你求学之心如此不坚定,如何成得了器! 饭还没吃上呢,他已经开始反思上了。 “你又在胡思乱想了。”苏轼轻轻摇头,“我敢断定,爹爹此刻定在欧公府上痛饮美酒,大啖肥羊,子夜前断不得脱身!” “万一……” “没有万一!若此番仍被爹爹撞破,我便生吞了这茶壶!” 015 宫保鸡丁 “原是二位苏君!” 吴铭随李二郎来店堂,叉手朝这对蜀地兄弟行了个礼。 真是意外,他原以为再次见面要等到八月份的解试放榜之后,谁曾想这才过去三日,这对兄弟便再度光临。 你俩都不用复习的么?! 转念一想,对二苏来说,少复习这一两天可能真的没啥影响…… 吴铭回去后特意查了二苏此次科举的成绩,顺带查了下宋朝的科举制度。 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 二苏竟是“高考移民”! 原本按照规定,这对兄弟应该在眉州参加解试,只因开封府的解额也就是举人名额相对地方上要多一些,所以老苏托了点关系把两个儿子弄到了京城参加开封府试,宋人管这叫“寄应”。 尽管有投机取巧之嫌,兄弟俩的实力仍是毋庸置疑的,哥哥苏轼在此次开封府试中得了第二,弟弟苏辙的名次他没有查到,想来也不会太差。 话说回来,爹爹去哪儿了? 三苏不是一同进京的么?怎么这两次相见,都只见大小苏,不见老苏? 苏轼忽然问:“上回那鱼香肉丝盖饭,正经该算多少?” 吴铭如实回答:“实不相瞒,当日为二位多盛了些菜饭,将三份的量盛作了两份,正经每份该卖三十文。” 兄弟俩对视一眼。 这价码竟比蜀地的饭店还要便宜! 苏轼飞快默算了下,临行前母亲给了他俩五百文钱,一份盖饭三十文,两份就是六十文,五百文够两人吃……吃好几顿! 一念及此,苏轼那刻入骨髓的豪情便压不住了,径直道:“烦请再备两份盖饭!上回承吴掌柜的情,免了我兄弟二人的饭钱,这回我俩带足了钱,还望掌柜的莫要推辞!” 说罢拍了拍腰间的褡裢,哗啦啦地响。 吴铭笑了起来,心想就算你不提这茬,我也一定会收你的钱,再怎么着也不能被同一个人白嫖两次! 苏轼又问:“除了鱼香肉丝,贵店可还有别的浇头?” “有的!李二郎——” 吴铭唤来李二郎。 点菜属于他分内的事,刚给他做了入职培训,正好练练手,巩固一下记忆。 结果李二郎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单纯的没记住,一连报了三个菜名,都是“宫保鸡丁”。 好在苏轼是个爽快人,哈哈笑道:“既然二郎反复推荐,那就来宫保鸡丁!” 苏辙有点疑惑:“宫保是何物?” 吴铭信口道:“宫保是人名,创造这道菜的人叫丁宫保,因此得名。” 实际上,创造这道菜的人叫丁宝桢,宫保是他死后追赠的官衔,因是清朝的事,宋朝的人不可能知道,所以稍微做了下改编。 苏辙轻轻点头,他对此并不感兴趣,只因性格如此,严谨又较真,有不懂之处,下意识便问了。 他真正感兴趣的是凉茶:“上回的凉茶可还有?” 吴铭正要说这事儿:“凉茶只是寻常的消暑饮子,哪里比得上正经香浓的茶水?小店今日新到一批好茶,是不久前采摘的新茶,二位相公何不来一壶尝尝鲜?” 苏辙立刻摇头:“我想喝上回的凉茶,要冰的。” “……” 吴铭一口老血咯在喉间。 正是因为上次招待不周,他才特意进的茶叶,结果倒好,竟被小苏一口回绝了。 你好歹犹豫一下啊,太不尊重人了! 苏轼也是一惊,他倒把这茬忘了,忙问:“凉茶须卖多少钱一杯?” 一旁的李二郎支起耳朵,同样是一脸惊讶。 冷饮需用冰镇,如今正是炎炎夏日,市面上的冰都是去年冬天储存在地窖里的,可店里没有地窖,哪儿来的冰呢? 他想不明白,吴铭也被问住了。 冰这东西在东京城里虽然不算罕见,但也绝不是什么大路货,至少路边的凉水摊里没见着有卖的。 倒是有个别小娘子拎着冰鉴沿街叫卖,可吴铭不曾问过价,因此不知道宋朝冷饮的市场价。 算了,宁便宜勿贵吧,反正没什么成本,不过是扔冰箱里冻一两个小时而已。 想到这,便说:“十文一杯。” 十文一杯…… 身为蜀人,苏轼也无从得知冷饮的市场价,但直觉告诉他,这个价钱并不贵。 他掐指一算,再加二十文,也不过八十文,绰绰有余! “来两杯凉茶,要冰的!” 话分两头。 却说苏洵到得欧阳修的府邸,见堂堂翰林学士,竟住着一套“老破小”,因京师连日的大雨,屋瓦漏水、天井积水不说,就连家中的几面土墙也岌岌可危,不禁心生感慨:此真君子之风也! 欧阳修心里苦,想他“北漂”二十余年,至今仍然买不起房,甚至连租房也租不起贵的,只能在外城租个性价比高的老宅,年久失修不说,周边的住户素质也普遍偏低。 在这家里住得越久,他便越发的羡慕刘梦得,可以“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而他只能“闲坊僦古屋,卑陋杂里闾。” 今日却不同,家里终于来了两位鸿儒。 心情大好的欧阳修左手搀着梅尧臣,右手拉着苏洵进到宅内,自嘲道:“斯是陋室,让二位见笑了!” 主宾落座,相谈甚欢。 苏洵尤其慷慨激昂,他虽已年近半百,仍有一腔热血,然而科举的不顺令他空有凌云之志,却报国无门,一肚子的政治理想和治国理念也无人可倾诉。 此时坐在他面前的二人,一个乃当世文坛的领袖,另一个是宋诗大家,没有比他二人更好的倾诉对象了。 苏洵滔滔不绝,将他这大半辈子的沉淀像倒豆子一样又似宣泄一般表露无遗。 “说得好!”欧阳修拍案而起,“明允此论,直追韩公风骨!惜哉!今科场文风竞尚浮华,以致二公累举不第。若使吾典试,必黜虚饰之辞,擢拔真才!” 又唤来家中小厮,嘱咐道:“着厨房备菜,要上好的羊肋条。” 房子可以住得差点,聘请家厨却不能含糊。在京为官,多有人情往来,客人来了家里,就得好吃好喝招待着,方能彰显待客之道。 宋朝士大夫之间的宴请奢侈之风盛行,即便是欧阳修,也不能免俗。 这一次却未能令他如愿。 小厮答道:“后厨被淹,柴炭浸水,无法生火,做不了饭。” 欧阳修一下怔住:“这……” 016 贵客临门 吴铭盯着冰箱里仅剩的两罐王老吉,正盘算着改日熬些冰酸梅汤或是冰柠檬汁,兴许更能招揽生意,忽觉身后传来窸窣响动。 一扭头,正撞上李二郎猫腰贴过来的脑袋。 李二郎慌忙直起身,眼神直往冰箱门缝里飘。 吴铭失笑,索性将冰箱门敞开到底:“这叫冰箱,可制冷存冰,与冰窖无异。” 冷气裹着白雾翻涌而出,李二郎瞪圆了眼,伸手欲摸还惧。 吴铭抽出两罐凉茶倒进啤酒杯,反手拍上冰箱门:“愣着作甚?还不快给客人送去!“ 李二郎如梦初醒,忙不迭端起琉璃杯疾步出屋,见多了堪称玄妙的造物,区区琉璃杯已经无法令他的心再起波澜。 吴铭笑着摇摇头,着手准备宫保鸡丁。 这道菜属于糊辣味,辣度不高,就算是从不吃辣的人也能接受,因此无需调整口味,可以直接按原版的做。 食材可以用鸡胸肉也可以用鸡腿肉,中午已卖出几份,剩下的食材正好够做两份盖饭。 店堂内,苏辙端着结满水珠的琉璃杯浅抿,凉茶顺着发烫的喉咙流下,驱散了周身燥热。 “啊!” 他发出满足地叹息,正欲再饮,忽然想起圣人的教诲,君子应先难而后获,先苦而后甘,自己尚未考取功名,怎可耽于享乐? 心里这样想,手却自作主张地捧起了杯子,嘴也自作主张地凑了上去。 “啊!” 痛快! 他忽又想到,饮食本是人之常情,圣人说过:食色,性也。既如此,便再放纵这最后一回,下不为例! 苏辙暗下决心,复又举杯。 “啊!” 放下杯盏时,两碗新炊的盖饭恰好端来。 “客官请慢用!” 李二郎摆好碗箸,快步回到檐下招揽生意。 此刻未及饭时,除了屋里的二位,街上行人皆步履匆匆,哪有人会在申时之初用饭? 尽管如此,李二郎仍执着地挥动汗巾,招呼每一个路过者。 厨房里,吴铭正在核算晚间的供餐方案。 他承认他对梅尧臣说的那番话有些夸大其词,单锅小炒光是食材的成本就高达二十文,怎么可能卖得和粥一样价廉? 莫说单锅小炒,即便三十文的盖饭,对日挣百文的百姓而言也过于奢侈。 单锅小炒不行,就得换个思路,做大锅饭。 用食堂的标准来做,按“盒饭”的形式卖,不必苛求味道,也不必讲究用料,只需量大、价廉、滋味胜过同等价位的饭店即可。 吴铭起初也想过采买张涛厂里的预制菜。 仔细想了想觉得没有必要,因为店里的食材都是当天买当天做,绝不过夜,那些剩下没用完的食材和边角余料,正好拿来做大锅饭。 吴铭清点完食材,定下今晚的菜单。 盒饭要做,比盒饭更便宜的鸡汤面也要做。 他支起汤锅,将鸡骨架扔锅里熬汤,面就用流水线生产的挂面。这五文钱的清汤素面虽不及宋朝老师傅的手擀面筋道,却能让囊中羞涩的脚夫果腹,主打一个薄利多销。 正忙活着,李二郎忽然探头进来:“掌柜的,又来了三位客官,指名要见你。” “又要见我?” 咋的,我成本店头牌了? 吴铭将灶火调小,拿抹布擦了擦手,刚跨出后厨,就见灶房的柴垛后面缩着两条人影,定睛一瞧,正是大小苏。 “二位……” “嘘!” 兄弟俩同时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一脸的惊魂未定。 …… 一刻钟前,欧阳府。 贵客临门,却无酒菜茶点相奉,这是何等的失礼。 更尴尬的是,小厮这话说得响亮,苏洵和梅尧臣都听得一清二楚。 欧阳修顿觉颜面无光,拂袖斥道:“还不速去樊楼定席,若损了二位先生雅兴,仔细你的差事!” 话说得斩钉截铁,内心却在滴血。 樊楼一席怕是要吃掉他半个月的俸禄…… 小声连声告罪,正要退下,忽闻一声:“且慢——” 梅尧臣叫住了他,对欧阳修说:“永叔无须破费,我知一地,其饭菜滋味不逊于樊楼,价钱却不足樊楼十一。我与店家有约在先,此时合该赴约,二位何不与我同往?” 苏洵是蜀人,不曾染上东京士大夫奢靡攀比的陋习,当即抚掌称善。 客人都同意了,欧阳修自然乐见其成。 三个人都是行动派,带足银两即刻出发。 因城南被水,车马不通,只得步行前往。 所幸相隔不远,转过两条街巷,沿御街往北走不多时,便至朱雀门外的麦秸巷中。 远远便看见那幅藏蓝色的布幌子在细雨中孤零零飘摇,整条巷子里也只这家店开着门。 “吴记川饭。” 欧阳修甩开油纸伞笑道:“圣俞兄定是知你远道而来,思乡情切,特地挑了家川饭店。” 苏洵忙向梅尧臣拱手道谢,后者捋着胡须含笑不语,话说到这份上,就算不是事实他也只能默认了。 苏洵却有些纳闷:“圣俞兄乃宣州宣城人士,竟也好川味?” “东京的川饭店不全然是蜀地原味,也融合了南北两地的口味……” 梅尧臣话未说完,忽听见哗啦一声响,紧跟着是桌椅挪动的吱嘎声和一阵仓皇的脚步声。 李二郎正欲开口招徕三位客官,听见动静,立即跑回店里,正撞见二苏如丧家之犬般逃向灶房。 “二位留步!” 灶房岂是外人能随意进出的? 李二郎连忙追进灶房。 与此同时,梅尧臣掀开门帘,撞进三人眼帘的是倾倒的条凳、散落的碗碟与满地的琉璃碎片。 三人相顾愕然。 欧阳修凑近桌前,细看那支装有半杯饮子的琉璃杯,惊叹道:“不想这僻巷小店竟备此等上品,较之正店亦不逊色!” 他见此地偏僻,店面也颇寒酸,原本还担心在此用饭会显得自己吝啬。 此时瞧见这支品质上乘的琉璃杯,便知是自己多虑了。 梅尧臣扬声道:“店家何在?吴掌柜?” “来喽!” 灶间传来应答,李二郎疾步迎出,瞥见满地狼藉,立时汗流浃背了,忙招呼三人落座。 梅尧臣问:“吴掌柜可在店中?” 得,又是来找吴掌柜的。 李二郎叉手拱身道:“贵客稍坐,容某请掌柜的出来相见。” 017 君子之约 吴铭回去后查过梅尧臣的生平,老梅和老苏一样,同是考场失意人,一辈子都没考中进士。 苏洵有祖上留下来的家产,本人又娶了眉州首富之女程氏为妻,即便不当官,也不必为生计发愁。 梅尧臣就很清贫了,得亏有欧阳修这个铁哥们照应帮扶,这次进京,也是靠欧阳修举荐当上了国子监直讲,相当于现在的高校讲师。 看资料的时候吴铭就在想:不知老梅会不会把他的铁哥们带到店里用餐? 却不料,他下午就把人带来了,还“买一送一”带来了老苏! 吴铭忽然想起躲在柴垛后面大气不敢出一口的大小苏,霎时间全明白了。 我说怎么只见二苏,不见老苏,敢情是瞒着老父亲溜出来偷食的! 心里觉得好笑,面上不动声色,叉手行礼道:“原是欧阳学士,明允先生!小子吴铭,这厢有礼了。” 适才,梅尧臣已经将两人是同乡之事告知苏洵,吴铭这会儿叫出他的表字,苏洵并不意外。 意外的是欧阳修:“你怎知我是学士?” 吴铭就等着他问呢,张口诵道:“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欧公之文章,连瓦子里的说书人都能默诵,别看我只是个厨子,幼时也是开过蒙的。” 这台词听着耳熟,梅尧臣忍俊不禁,心说不知是哪个瓦子里的哪个说书人,有机会定要见上一见。 欧阳修抚须大笑,心中十分受用。 可惜老苏此时尚不以文章闻名,不然,吴铭高低得背两句《六国论》。 吴铭与三人聊得热络,灶房某处,大小苏已惊出一身冷汗。 兄弟俩竖起耳朵偷听。 苏辙悄声问:“你说这声音是爹爹吗?” “十成十!你听,这笑声中有大恐怖!除了爹爹还能是谁?” 苏轼话音刚落,便见弟弟不知从哪儿掏出来一个茶壶,递到他眼皮底下。 “作甚?” “圣人有云,言必信,行必果。请哥哥吞壶!” “……” 苏轼按下茶壶,凛然道:“并未撞破,不算食言!” 话虽如此,苏轼不免有些发愁。 且不说是否会被爹爹撞破,那是远虑,眼下尚有近忧:他刚才逃得仓皇,竟将一盏琉璃杯摔碎于地。 那可是品质上等的琉璃杯啊! 便是把他兜里的五百文全给了也不够赔的! 一念及此,忍不住侧头看向弟弟。 唉,实在不行,也只能暂且苦一苦子由了,吴掌柜是个好人,又是同乡,决计不会难为弟弟的。 兄弟俩心有灵犀,苏辙也想到了琉璃杯,只不过是他自己那杯。 我的凉茶还剩下大半杯呢!不抓紧喝完,冷饮就该放热了! 一念及此,不禁生出几分淡淡的忧伤。 二苏倚墙呆坐,满面愁容,当吴铭点完菜回到灶房,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幅场景。 他忍不住笑出声,随后敛起笑容,压低声音说:“二位苏君,令尊此时便在店堂,可要我请他进来与你们相见?” “万万不可!” 大小苏异口同声。 逗你俩呢!瞧把你俩吓得! 吴铭笑得灿烂,伸手指向灶台旁的木窗,说:“那便请二位当一回梁上君子,走窗户出去吧。饭钱、饮子钱共八十文,多谢惠顾。” 说罢将手摊开伸至兄弟俩面前。 苏轼伸手到褡裢里摸钱,迟疑片刻,终究不能当做无事发生。 他摘下褡裢,放到吴铭手中,坦诚道:“吴掌柜,我一时不察摔碎一盏琉璃杯,我知此杯贵重,这褡裢里有钱五百文,权当赔偿,也不知够是不够……” 吴铭一怔。 说实话,就一破杯子,他原本没打算让二苏赔。也是听了苏轼这番话,他才知道这玩意搁宋朝叫琉璃杯,貌似还很珍贵。 那就得说道说道了。 吴铭略一思索,有了主意。 他将褡裢塞回苏轼手里,正色道:“既是无心之过,谈钱未免俗气。这样吧,烦请苏君为小店拟一份食单,此事便一笔勾销,如何?” 苏轼大喜过望,一口答应下来。 吴铭笑道:“今日就算了,依我看,令尊一刻不走,苏君便一刻不敢施展。不如留待下次,彦祖定当备好笔墨,静候二位光临。” 苏轼脸颊发烫,心知自己的裤衩子都被对方看穿了。 苏辙有点纳闷:“彦祖?” “啊,在下姓吴单名一个铭字,因幼时在村塾里开蒙,取得一表字,唤作彦祖,冒昧以此自称,让二位见笑了。” 吴铭说得一本正经,二苏却相视一笑,心说安有人以表字自称?转念想到吴掌柜只是开过蒙,并非文人书生,此等失礼之言,反倒显得率真可爱。 立下君子之约,吴铭差李二郎取来两把油纸伞,二苏来时不曾下雨,此时窗外正飘落丝丝银线。 兄弟俩连声道谢,爽快地付了饭钱,翻窗而去。 店堂内,欧阳修三人把酒言欢,并未留意灶房里的动静。 毕竟,生火烧饭难免弄出点动静,似这种以家为铺的小店,不可能有多么雅致的环境。 什么?你问哪儿来的酒? 当然是勇闯天涯! 王老吉虽已售罄,啤酒倒还剩下几箱。 和二苏这种初出茅庐的后生不同,这三个老家伙任谁看了都是三个老酒鬼,尤其是欧阳醉翁,上来就问:“店中可有美酒?” 吴铭还能说什么呢,自然是有的,包有的! 又问:“酒唤何名?是何家所酿?” 该说不说,还得是老酒鬼,这一下就把他给问住了。 众所周知,东京城中只官办酒坊和七十二家正店有酿酒权,可以向朝廷采买酒曲自行酿酒,其余脚店、拍户和酒肆,只能向酒坊和正店采买成品酒当个“经销商”,不得私自酿酒。 正所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民间私自酿酒的店家在所多有,只要不拿到台面上来招摇,只要不被人检举,就相安无事。 听欧阳修问及此事,吴铭这才猛地想起这些规矩。 可他只知应向正店沽酒,却不知各正店所酿之酒的酒名,一时哑然。 醉翁到底是醉翁,见状秒懂,立时换了个问法:“你家卖的酒可是叫玉髓,可是清风楼所酿?” “正是!” 吴铭松一口气。 清风楼位于城南龙津桥西南,是距离吴记川饭最近的正店之一,他从清风楼沽酒合情合理。 老酒鬼笑眯眯地看着他,只说了三个字:“取酒来!” 018 水煮肉片 欧阳修嗜酒却不挑酒,御赐的琼浆他甘之如饴,农家的浑酒他也来者不拒。 得知店中鬻卖之酒乃自家私酿,他已将期待降至最低。 想也知道,此等小店酿出来的酒必定浑浊不堪,口感远远无法和正店的佳酿相比。 酒水甫一呈上,欧阳修眸光骤亮。 琉璃杯中盛着琥珀色的酒液,色泽清亮澄澈,竟无一丝杂质! 苏洵不禁感慨:“蜀中店家多用陶碗配浊醪,现饮现滤。东京果真富庶,在路边随便寻个小店,竟也以琉璃杯盛清酿,真教苏某大开眼界。” 欧阳修抚掌而笑,心中却暗暗吃惊。 寻常小店酿的浑酒,即便经过多次过滤,也决计达不到这种清澈度,事实上,这般成色的清酿连京郊的大酒坊都难得! 老苏说自己是大开眼界,他又何尝不是大开眼界? 在京为官二十余载,此等不同凡响的小店,欧阳修也是头一回遇见。 三人同举杯,凉意沁入掌心。 这酒竟是冰的! 仰颈畅饮,冰镇酒液滑过喉头,喉间不约而同溢出轻叹。 酒味虽不及清风楼的玉髓醇厚馥郁,但胜在清冽爽口,无半点苦涩之味,更兼分量实在,价钱实惠,同样分量的玉髓,在清风楼须贵十倍不止。 欧阳修摩挲着冰凉湿润的杯壁,心想梅圣俞所言不虚,这家店果真味美而价廉,此等佳酿仅卖五文一杯,以他的俸禄,大可日日饮用。 看来老夫又多了一个饮酒的理由啊…… 单是这杯酒,老醉翁便觉得不虚此行了。 言谈间,李二郎已端上下酒小菜:黄飞红五香花生米一碟——自然也是老爷子留下来的存货,尚在保质期内。 在吴铭的强烈推(hu)荐(you)下,可算是卖出去了。 花生的原产地在南美,传入中国是几百年以后的事。 在座的三人压根没听说过这种食物,只因吴铭说了一句“此乃小店特色”,欧阳修和梅尧臣便下意识以为是蜀地特产,苏洵则认为是东京独有的美食。 三人相视而笑,心照不宣,谁也没再多问。 该说不说,这花生米又酥又香,真是顶好的下酒小菜! 三人花生米就酒,不一会儿便将杯中酒饮尽。 “店家,取酒来!” “好嘞!” 李二郎端着空杯快步进到后厨,在吴掌柜的指导下操作了一次,他已学会如何斟酒。 此时便打开冰箱,取出蓝色的“易拉罐”,拉开拉环,将酒水倒入琉璃杯中。 忽听得滋啦一声响,浓郁的香气扑鼻而来。 李二郎循香看去,只见灶台上搁着一盆火红的汤菜,吴掌柜正往汤菜里淋油,滋啦声响中,辛香四溢而出。 微辣版水煮肉片(猪里脊),礼成! 吴铭冲已然看呆的李二郎打个响指,吩咐道:“走菜!” 李二郎先为客官上了酒,再折返回来上菜。 水煮肉片落桌时,三人俱是一怔。 好足的分量! 只见瓷盆大如面盘,堆尖的肉片浸在红汤里,赤油的表面铺着一层川椒粉和疑似茱萸的鲜红食材,浓郁的辛香直冲面门。 这香气初闻有些呛鼻,再闻已是舌底生津,喉头不自觉滚动。 欧阳修指着汤面打趣道:“瞧瞧这川椒和茱萸,一看就是蜀地风味!” 不不不,我们蜀地没有这样的风味! 苏洵至今仍没想明白,他怎么就点了这样一道菜? 是了,是因为掌柜的说:水煮肉片乃小店特色,虽非蜀地菜肴,却是纯正的蜀味。 简而言之:必点! 同样必点的还有东坡肘子和炝炒凤尾。 欧阳修和梅尧臣鲜少吃川饭,不懂其中的门道,只能寄希望于苏洵。 而苏洵,他怀疑自己可能是个假眉州人,枉活四十有八,吴掌柜口中的特色菜、必吃菜,他竟一道也没听说过! 最后稀里糊涂的,点的全是吴掌柜推荐的菜。 苏洵永远不会知道,吴铭强烈推荐这三道菜的理由其实很简单:猪里脊、猪肘子和莴笋尖滞销,再不兜售出去就要砸手里了! 欧阳修拨开汤面的川椒粉和茱萸,夹起一块肉片送入口中。 霎时间,辛气刺舌,热浪窜喉,惊得他倒吸凉气,同时响起的还有另外两道吸气声。 “嘶——” 三人急取酒杯,哐哐痛饮,冰酒入喉方得喘息。 就这么片刻的工夫,老醉翁竟已被辣出一头热汗。 他擦拭着额汗发问:“我和圣俞也就罢了,明允蜀人亦惧此辣?” 苏洵夹起一小段辣椒细细端详,正色道:“蜀菜之辣和此菜之辣非同一种辣。” “何以见得?” “蜀中辛味多取自姜芥茱萸,此菜之辛味却来自此物!” 能生养出苏东坡这个老饕的苏洵自然也是个老饕,只尝了一口,便已锁定“真凶”。 欧阳修和梅尧臣面面相觑:“这不是茱萸吗?” “非也,其外形与茱萸并不相同,其辛味……” 苏洵说着,将辣椒放入口中细细品尝。 “吐吐吐!” 梅尧臣急递空盏。 苏洵连忙吐出辣椒,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哈着气说:“其辛味远胜茱萸!” 不消他说,二人也都看出来了。 “店家,取酒来!” “好嘞!” 李二郎再度回后厨斟酒,顺便向吴铭打“小报告”:“掌柜的,你那水煮肉片,我瞧那三人似乎不太爱吃啊……” “是么?” 一定是因为太辣了。 不应该啊! 水煮肉片在川菜里真不算辣的,何况他已经减辣了,用的辣椒压根没什么辣味,只能算微微辣的程度,这样也接受不了吗? 看来宋人的口味比我预计的更加清淡…… 吴铭忽然灵机一动,揭开电饭锅的锅盖,打一桶饭,交到李二郎手里,笑道:“将这桶饭给三位客官送去,就说……” “掌柜的嘱咐,水煮肉片须佐饭而食。” 李二郎如实转述吴铭的话,桌上的木制饭桶还蒸腾着热气。 欧阳修依言舀了一碗饭,肉片压着米粒送入口中。 果然!这回便不觉得呛喉了,辛辣化作醇香,油润裹着米香在齿间漫开,教人食欲大振! 闷头连扒数口饭,不知不觉间,碗底将空,额角虽有细汗渗出,通体却畅快无比。 “妙极!”老醉翁击箸而笑,“此菜佐饭,当食三大碗!” 019 我是他爹 欧阳修是真没想到自己真的能吃掉三碗饭。 不怪他,都怪东坡肘子红亮酥烂,炝炒凤尾脆嫩爽口,配着新炊的稻饭,直教人放不下箸。 梅尧臣扶着桌沿起身,发现直不起腰,复又坐下,问道:“明允且评,此间较之蜀地食店如何? 苏洵的嘴边尚沾着红油,正拿手帕擦拭嘴角,笑答:“庖厨技法已得蜀地精髓,一饭足解乡愁,嗝~” 话音未落打了个饱嗝。三人相视大笑。 欧阳修仰颈饮尽杯中残酒,琉璃杯映出他酡色的面庞,他记不清自己到底喝了多杯酒,饶是醉翁酒量过人,此时亦已微醺。 “结账!” 账早已算好,李二郎快步走至近前:“饭菜并酒水,合计三百七十文。” “掌柜的何在?”苏洵拈起一段辣椒,“苏某正欲请教他此为何物?” 李二郎从容作答:“吴掌柜业已出门,走之前特留话说,此物乃小店秘制的调味料,名唤辣椒,东京只此一家,别无分店。” “倒是个妙人,竟似料到我将有此一问……” 苏洵对这位自称眉州人士的吴掌柜更感兴趣了。 梅尧臣有点纳闷,揉着额角环视四周:“吴掌柜何时出的门?我等入店至今,怎未瞧见吴掌柜出入?” 李二郎下意识瞥向灶房。他倒是看见了,吴掌柜走的是厨房里的那扇门,只不过,那扇门的后面有什么他就看不见了。 吴铭走之前特地叮嘱过他,在厨房里的所见所闻切勿对外人提及。 于是他岔开话道:“许是诸位饮酒尽兴,未曾留意。” “看来老朽真是醉了……” 梅尧臣感觉脑袋晕晕乎乎的,许久不曾像今日这般开怀畅饮了,莫名令他回想起少年时在宣城酒肆与友人痛饮的光景,至于吴掌柜神秘“消失”之事,倒没有真的放在心上。 欧阳修更关心另一件事:“贵店可送酒食上门?” 这可问到李二郎的“专业”了,昂首道:“实不相瞒,某以前正是个闲汉,东京八厢一百二十一坊,小人皆烂熟于心。” “永宁坊欧阳府可知?” 话音未落,李二郎已躬身至地:“原是欧阳大官人!前些日子,某才给官人府上送过酒的!” 欧阳修笑起来:“既如此,往后的每日酉时,你便送一壶玉髓到我府上,不要清风楼的玉髓,就要今日饮的玉髓。” 老醉翁付完饭钱,随手赏了他几个铜板。 “多谢大官人赏赐!”李二郎躬身唱喏。 屋外雨声已歇,市声渐起。 三个微醺的老头颤巍巍站起身,执伞欲行。 李二郎殷勤询问:“可须替官人唤辆车马?” 欧阳修摆摆手:“不过半坊之地。” 三人步履参差地踏过湿漉漉的石板,转过街角,油纸伞尖没入人流,终是不见。 …… 早上从曹屠户那儿进的三十斤肉和两只鸡,目前只卖掉了三分之一,晚上估计也只能卖这么多,剩下三分之一,吴铭打算做成百人份的量。 肉不够,菜来凑。大锅饭本就是以菜为主,肉只是调味品,不能没有,也不能过多。 吴铭掐着点去菜市场搜罗剩菜。临近菜贩子收摊的时间,上午没卖完的菜,这会儿便只能降价贱卖了。 买了菜回来便马不停蹄地择菜、洗菜、备菜。 临近酉时,也是就下午五点,吴铭刚架起锅准备开炒,忽听吱呀一声,门开了。 吴铭抬头看去,不对,看错门了,扭头看去,吴建军也正探着脑袋朝厨房里张望。 “厨房里这么乱也不收拾一下?” 他想进来,一时之间却无处落脚。 “我哪里忙得过来!从早上起来一直干到现在,中间就没歇过!你帮……” 猛火灶的轰鸣盖过人声,后半句话吴建军没能听清,但用脚趾想也知道指定是差遣他干活呢。 真多嘴问这么一句…… 吴建军一个连被子都懒得叠的人这时也只好弯下一百公分粗的水桶腰,收拾起厨余垃圾来。 儿子的事业到底还是要支持的。 “吴掌柜!” 李二郎推门而入,猛地瞧见厨房里蹲着个胖汉,霎时愣住。 吴建军站起身来,瞅他一眼,又瞅了瞅他身后的门。 我怎么不记得这里有扇门? 心里疑惑,嘴上便问了:“你哪位?” 李二郎回过神来,不答反问:“你又是何人?” 吴建军笑了:“我是他爹!你呢?” “我是他……爹?!” 李二郎瞪大了眼,这个身穿奇装异服的大胖子竟是吴掌柜的爹? 仔细比对一番,发现吴掌柜同此人确有几分神似,两人的头发也一般短,果然有其父必有其子。 吴铭这时终于炒完第一锅菜,调小灶火,问李二郎:“何事?” “三位贵客已结清账款,欧阳大官人着我日日送酒。” “日日送酒?” 吴铭拧不以为然地摇摇头:“我晓得了,明日再说。” 开什么玩笑,灶上灶下忙得脚不沾地,正是缺人手的时候,哪有闲工夫天天跑腿? 李二郎唱个喏,又看了胖汉一眼,转身开门走了。 吴建军伸长了脖子窥看门后的光景,却只能看见一堵如有实质的漆黑的墙,这个不速之客径直走入墙中,消失不见。 “卧槽?” 这回轮到吴建军瞪大眼睛了,见儿子还穿着那身粗布衣裤,恍然大悟道:“怪不得你穿成这鬼样子,搁这拍电视剧呢?舌尖上的中国之古代篇?摄像机在哪儿呢?” 吴建军四处张望寻找摄像机。 “爸,店面开了吗?” “开了。” “那你上外面看着点,我忙完这阵再跟你解释。” 吴铭重新架起锅,调大灶火,接着炒第二锅菜。 吴建军一头雾水,张望了半天也没发现摄像头,于是踱步到那扇原木色的门前。 这里绝对没有门!到底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他握住门把手,试图拉开门,但无论他使出多大的劲,门始终纹丝不动,仿佛被焊在了墙上。 那家伙是怎么拉开的? 算了…… 吴建军甩甩胳膊,开个门给他整累了。 他果断放弃探索,回店里坐等儿子公布答案。 020 吴记盒饭 吴铭推门出来时,正看见老爸窝在前台捧着手机斗地主,对此他早就见怪不怪。 吴建军同志这辈子就俩爱好:下棋和打牌。 早年间老吴也在网络棋坛上叱咤过一阵子,后来环境变差了,开着象棋软件虐菜的挂逼越来越多,虐菜不够还要骑脸嘲讽,经常把他干破防。 再后来,吴建军同志就只玩斗地主了,平时打打话费赛,每个赛季末冲冲段位啥的,乐此不疲。 吴铭摸出手机给老爸拍照,故意将快门声拉满。 “咔嚓!” 吴建军吓一跳:“你干什么?” “我妈问我你在不在店里,她怀疑你压根没来,我不得发个证据给她看?” “别别别!” 吴建军连忙收起手机,因这游戏老俩口没少闹别扭,这要让陈萍知道了那还了得。 “发了吗?” “没呢,我妈还没问,等她问了我再发。” “……” 吴铭将一碗蒜放桌上:“你要是没事做,不如帮我把蒜剥了。来客人了就喊我,喊大点声。” “你干嘛去?” “卖盒饭!” …… 酉时二刻,也就是下午五点半,21世纪的打工人尚未下班,11世纪的小商小贩早已开餐。 好饭不怕晚。 麦秸巷内飘起炊烟,吴记川饭的布幌子迎风招展。 两口大锅四个大铁盆在店门前一字排开,掀开盖子的刹那,蒸腾的热气裹着油香直冲街面,引得路过的脚夫、货郎纷纷驻足。 吴铭将写有“吴记盒饭”字样的木牌往摊前一戳,李二郎拿起饭勺往铁盆上哐当这么一敲,扯开嗓子吆喝起来: “南来北往歇歇脚,街坊邻居听我言: 吴记盒饭香满街,豆腐滑嫩鸡杂鲜。 萝卜白菜脆生生,肉沫茄条软绵绵。 十文一份准饱肚,自备碗筷再减钱!” 彩! 二郎这张口就来的本事,得亏是没上过学,若让他识得文墨,北宋文坛恐无苏子瞻立锥之地。 “十文一份?” 青布围裙的妇人牵着小儿凑近,盯着铁盆里油亮亮的肉菜直咽唾沫。 “一荤一素带米饭,只卖十文一份,自备碗筷再减一文。” 李二郎作答时,吴铭已认出这对母子,笑问:“二位晨间可曾用过小店的肉粥?” 母亲还没开口,小孩抢先喊道:“皮蛋瘦肉粥!好吃!” 吴铭脸上的笑容更盛,指着盆里的菜说:“这个更好吃。” “娘!我要吃这个!” “你这孩子……” “给我来一份!” 妇人迟疑间,已被身后的脚夫抢了先。 十文一份,有肉有菜有饭油水还这么足,这有什么可想的?闭着眼睛买就是了! “一荤一素十文,鸡杂和肉沫茄子是荤菜,另两个是素菜。” “我要豆腐和茄子!” “好嘞!” 李二郎揭开锅,取一个大碗,舀半碗饭,又分别舀一勺肉沫茄子和豆腐。 脚夫将饭钱扔进钱箱里,接过碗筷后也不进店,径直蹲在路边呼哧呼哧地炫起来,吃得贼香,连吴铭看了都流口水。 现场吃播的宣传效果可比顺口溜强太多了。 货郎立刻放下货担,三步并作两步冲上来,急道:“给俺盛一碗!俺要这个和这个!” 对面屋的王大娘捧着碗筷夺门而出,在巷子里避难的灾民也都闻声而动。 “娘!” 小孩急了。 妇人尚在犹豫买几份,对母子二人来说,一份太少,两份又太多,那就…… “我要一份半!” 吴铭笑了起来:“你可以要一荤两素,再加份饭,收你十五文。” “依你!” 话音刚落,大部队便已杀到,人群霎时围作一团,这场面,和寺庙施粥时有得一拼。 “我是行脚僧,我吃素!” “两个素菜收你八文。” “俺要两个荤菜,怎么算钱?” “两个荤菜卖十五文。” “店家,给我加碗饭!” “加饭两文!” “店家,给俺浇勺汤汁!” “咣!” 吴铭拿铁勺使劲敲了敲锅沿,试图维持秩序:“大家排好队!一个一个来!” 然而并没有什么用,宋人压根没有排队的习惯,兀自挤作一团,七嘴八舌地吵得人脑瓜子疼。 李二郎早已司空见惯,麻利地将饭菜往碗里扣,不忘朝路过的行人喊话:“十文一份准饱肚,自备碗筷再减钱!” 吴铭紧盯着钱箱,李二郎不会算数,管账这事还得他亲自来。 忽的眉毛一挑:“你站住!” 一把将面前的小子揪住,另一只手抄起钱箱里的十枚钱币,冷声道:“敢拿铁钱蒙混?当我眼瞎?!” 历朝历代都缺铜,宋朝尤其缺。东京还好,毕竟天子脚下,一些偏远且没有铜矿的地区就只好拿铁钱代替铜钱,可铁钱不值钱,按官方的汇率,十枚铁钱才抵得上一枚铜钱。 “我没有……嗷!” 吴铭稍一使劲,便将对方的胳膊反拧,再一加力,便疼得他嗷嗷直叫。 也不瞧瞧你面前站的是谁,厨子你也敢惹!他苦练颠锅的时候,这小兔崽子怕是还在地上爬呢! “我错了!我给!我给!” 小泼皮从衣兜里摸出十枚铜钱,颤巍巍递上。 吴铭拿了钱,却没松手,冷笑道:“不够!还差十文!” “你你你、你休要讹人!” “讹人?你晨间拿着铁钱买粥时,怎不知是讹人?!” 正所谓吃一堑长一智,吴铭之所以能一眼看出铁钱和铜钱的差别,纯粹是因为早晨上过当,当时只他一个人,忙不过来,教这小子蒙混了过去,事后清点时才发现。 不料这厮竟敢故技重施,当真嚣张至极! 周围的人群里响起议论: “这不是东郊老王家的三郎吗?” “是他,这小泼皮前些天才挨了板子,真是死性不改!” 看样子还是个惯犯。 王三郎还待狡辩,吴铭懒得同他废话,径直加大手上的力度。 “嗷——我给!我给!” 又摸出十个铜板,颤巍巍递上。 吴铭这才松开手,一脚踢他屁股上,厉声呵斥道:“滚远点!” “嗷——” 王三郎接连滚出去好几圈,前些天刚挨了板子,屁股尚未复原,这一脚疼得他死去活来。 他好一会儿才爬将起来,恶狠狠地瞪吴铭一眼,朝地上吐口唾沫,扭头走了。 021 鸿鹄之志 这个小插曲并未耽误生意。 不消半个时辰,两大锅饭和四大盆菜便见了底。 李二郎数着钱眉开眼笑:“掌柜的,看来明日得备双倍……” 吴铭摇摇头说:“这个量正好,过犹不及。” 盒饭的利润实在太低,把每天多余的食材消耗掉就可以了,专门做这个就没劲了。 真要赚钱,还得做士大夫的生意。 “行了,别数了,一共九百七十三文,不会有错。” “可算上了那小泼皮的钱?” “自然是算上了。” “掌柜的既写得一手好字,又精通算筹,二郎佩服!” 写得一手好字…… 吴铭看着摊前的木牌,一时分不清李二郎是吹捧还是嘲讽。 木牌上“吴记盒饭”四个字跟鬼画符似的,无论按照哪个时代的审美标准看,也绝对和“好”字沾不上边。 但见李二郎笑容真诚,不似揶揄,或许在这种文盲眼里,这蚯蚓一样的字迹的确算是好看的? “嗝~” 食客打着饱嗝走出来。 吴铭赶紧叫住他:“刘牙郎,请留步!” 说到书法,这货才是正经八百的“写得一手好字”。 刘牙郎显然是个不差钱的主儿,明明家住得不远,走过来不过一两分钟,他却没有自带碗筷,摆明了瞧不上这一文两文的小钱。 “吴掌柜安好。” 刘牙郎立在摊前长揖,日光斜照在他瘦削的身形上,拉出一道细长的影子。 听说他曾在太学念过书,见他举止言谈,确有几分书生气质。 “正要请掌柜的给个准话,寻铛头这事……” 吴铭径直将一荷包交到对方手中,正色道:“这里有二百文定钱,就按先前说好的,给我寻个识字且刀工不错的铛头,事成后再付你三百文。” 刘牙郎拉开荷包看了眼,也没细数,只是掂了掂,问道:“吴掌柜明日几时得空?我好把人领来试手。” 吴铭想了想说:“明日巳正吧。” 巳正也就是上午十点,届时已经卖完早餐,当天的食材也已采买齐全,大概率有空。 “使得。” 刘牙郎微微颔首,又问:“我有一事不解,吴掌柜深谙庖厨之道,在我看来,比之正店铛头亦不遑多让,为何还要另寻铛头?” 他会产生这样的疑惑,是因为类似吴记川饭这种规模的小店,大多是夫妻店或者兄弟店,总之,两个人经营绰绰有余,委实没必要再觅人手。 他却不知,吴铭正同时经营着两家店,即便再招一个铛头,他仍嫌人手不够! 这话没法说,吴铭只好抬头望天,作豪情状,慨然道:“终有一日,吴记川饭必将名列东京七十二正店之一!” 刘牙郎恍然,再度叉手作揖:“刘某鄙薄,竟不识吴掌柜鸿鹄之志。” 他忽然将到手的荷包递还给吴铭。 “这是何意?” 刘牙郎笑道:“吴掌柜有此壮志,将来定有用得着刘某的时候。这二百文定钱权作贺仪,待贵店分号遍及东京,还望吴掌柜记得今日之情。” 哎哟喂,你小子! 吴铭脑海里忽然蹦出一个哈士奇拿手指指点点的表情包,不免对他另眼相看。 刘牙郎告辞而去,待去得远了,又想起下午归来时正好撞见欧阳学士离去,一副酒足饭饱的模样,不禁微微扬起嘴角:“看来欧阳学士果真是在这里用的饭,这个吴大郎,也不知何时攀上了贵人……” 吴铭回到后厨。 李二郎刚把锅碗瓢盆收拾进来,正卷起袖子洗刷刷。 真勤快啊…… 这小子自打到了店上就没歇过,精力依然充沛,竟似不知疲倦一般。 吴铭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头,说道:“泡着吧,晚些时候再洗,你先去外面照看着店铺,来客人了便喊我,喊大点声。” “使得!” 李二郎拿抹布擦干净手,快步去了。 吴铭看一眼时间,差两分钟六点半。 回到川味饭馆,毫不意外的,吴建军同志仍然窝在前台斗地主,连屁股都没抬一下,和另一边的李二郎形成鲜明对比。 吴铭忽然明白为什么老爸拉不开那扇门了,倘若真把这尊佛送回宋朝,饭店怕是开不过三天就得倒闭。 目光落到那一碗蒜上,发现蒜已剥完,忍不住笑起来,心想:还算有救。 指关节扣向桌面。 “咚咚!” “龟儿!”吴建军浑身一激灵,“吓(hei)老子一跳!走路也不出个声!” 吴铭脸有点黑:“这都六点半了,一个客人也没有?” “这个点年轻人都在上班呢,哪来的客人?” “就你这专注程度,怕是有客人来了你都不知道。” “瞎说!我的眼睛就是尺,哪怕进来只苍蝇我也看得一清二楚!” 吴建军收起手机,站起来抻了抻腰,边做转体运动边笑:“忙完了?” 吴铭点点头,到临近的方桌旁坐下,拍了拍桌面说:“坐这儿聊,你窝在柜台里客人来了还以为店里没人呢,就算想进来也不敢进来了。” “你这话说的,好像没客人全是我的锅,你怎么不找找自己的原因……” 吴建军唧唧歪歪地在儿子对面落座。 吴铭懒得同他哔哔,吴家三代单传,爷爷和孙子都是勤快人,偏生中间这位是个懒汉,也不知道随谁? “我该从哪儿说起呢……”他略显苦恼地挠挠头,“你之前在厨房里见到的那个人叫李二郎……” 吴铭没有隐瞒,对自己的亲爹也没什么可隐瞒的,按照我国的法律,等老爷子驾鹤西去,这个店面都是他的。 讲述过程中,吴建军同志的嘴巴就像被人按了慢放键,一点一点张成了O形。 “你是说,那扇门的后面是一千年前的北宋?!” “是这意思。” 吴建军难以置信:“那为啥我拉不开呢?” “你看不见门上的字吗?” “字?” 看来老爸确实看不见。 吴铭耐心解释:“千年光阴,唯店长和美食可穿越;后厨重地,仅至亲和员工可进入。这是规则。现在我是店长,只有我能跨越时光,你和李二郎只是员工,只能进入后厨,你回不到过去,他也到不了今天。” 022 我上早八 吴建军忽然眯起眼睛盯着吴铭的粗布衣裤,压低声音问:“所以你这身衣服其实是宋朝的古物?” “别惦记了。”吴铭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试过百八十回,只有饭菜、贴身衣物和常见的餐具能过那道门,就算带个宋瓷过来,也只会被当成新烧的假货,值不了几个钱。” “谁跟你谈钱了?”吴建军同志一脸的正气凛然,“我的意思是,厨房里总该有几个宋朝的土碗、土坛子之类的吧?” “有是有……” “走!”吴建军一把拽住儿子的胳膊,“让你爹开开眼!” 宋朝饮食文化的兴盛也带动了制瓷业尤其是民窑瓷的发展进步,现代人惯用的碗碟杯盘,早在一千年前便已配套齐全,只是器型有所不同。 吴建军虽非古玩行家,但作为鉴宝类节目的忠实观众,随便给他一件宝贝,他都能掰着手指头给你说出个一二三四来,对不对另当别论,起码像是那么回事。 此刻他捧着这只青釉莲瓣纹瓷碗,哈喇子都快落到釉面上了。 “这玩意儿值好几百万!” 还说不是谈钱! 吴铭没好气道:“都说了倒腾古董行不通,我劝你早点打消这个念头。” “吴掌柜!” 李二郎恰在这时推门而入,乍看见那胖汉跪舔空碗的迷惑行为,不禁一愣。 不该问的不要问。 深谙职场潜规则的二郎立时收回目光,说道:“三碗鸡汤面!两个二两,一个三两!” 吴铭轻轻踢吴建军一脚:“交给你了爸。” 煮面这种小事,无须主厨亲自出手。 可算能歇一会儿了。 歇不到十分钟,吴建军便端着两碗面出来:“没吃饭吧?整碗面条垫垫肚子。” 吴铭的确没有正经吃饭,可炒菜的时候总得尝尝咸淡,杂七杂八的也吃了不少,所以并不太饿。 老爸刚把碗放下,他便又端了起来。 “你干嘛去?” “把我这碗给二郎端去,他也忙活一天了。” “你吃你的!”吴建军拉着儿子坐下,“我也给那小子煮了一碗,还捞了只鸡架给他。刚才和他唠了两句,唉,也是不容易,二十好几的人了,连个媳妇都没有!” 吴铭怀疑老爸在点他,可他没有证据。 “你没跟他瞎聊吧?” “哪能啊,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我心里有数。” 这话没毛病,吴建军同志懒归懒,为人处世这块没得说。 吴铭正色道:“不止李二郎,这秘密得烂在咱爷俩肚子里。” “连你妈也瞒?” “让她知道,明早整条街都得传遍。” “那你爷爷呢?” “老爷子要是晓得了,今晚就得重出江湖!他那身子骨禁不起折腾,还是让他安心养病吧。” 吴铭嗦两口面,接着说:“爸,人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我一个人两头跑实在周转不开,外人终究隔层肚皮,思来想去唯有亲爹最可靠。另一边我照看着,这一头就要劳您……” “跟你老子打什么官腔?”吴建军抢过话头,“从明儿起,我上早八!” 说罢捧起碗咕咚咕咚将鸡汤一饮而尽。 吴铭这才注意到,老爸用来盛面的碗正是他口中那只价值几百万的青釉碗。 吴建军就着袖口抹了把嘴,手指头来回摩挲釉面:“你别说,用这宋朝的碗喝汤真叫一个香!往后这碗归我,别拿混了!” 或许是因为吃饱喝足有了气力,也可能是得知真相后受了刺激,老吴竟然不玩斗地主了,转而跑到店门口招徕起客人来。 招徕客人也是个技术活,老爸的水平比之李二郎,只能说:还得练! 临近七点,总算来了第一桌客人,还是一桌回头客:体院生于得水带来了另外两个同伴。 “小于啊,又带朋友来吃饭?” 隔着老远,吴建军就冲于得水打起了招呼,中午唠了几句,对社牛来说便算是熟人了。 于得水问候一声,笑道:“中午那俩是我同学,吃东西不太讲究,这二位可不一样,嘴刁得很,听说你家食材新鲜,味道也不错,非得今晚就来。” “里面请!” 吴建军迎三人进屋,大声喊:“三位!” 在后厨恶补宋史的吴铭听见喊,连忙收起手机,准备开工。 吴建军递上菜单,不动声色地打量二人。 挨着于得水那位戴一副黑框眼镜,说话慢条斯理的,举手投足间透着一股书卷气。 坐他对面那位显然是长期坐办公室的,年纪轻轻就有小肚腩了,磨出毛边的公文包斜挎在肩,一副刚从写字楼旋转门里挤出来的模样。 两人瞧着得有三十岁出头,不像是体院的学生或职工,倒像是于得水在网上认识的网友。 这便是吴铭找老爸帮忙的另一个原因:他看人是真准,天生就是干服务行业的料。 吴建军猜的一点没错。 挨着于得水坐的女人叫刘盈希,是一名中学老师;坐他对面的男人叫陈桂彦,是一个朝九晚六的上班族。 三人的确是在网上认识的,准确地说,是在一个叫“好吃嘴”的论坛里认识的。 这个论坛就是一个美食江湖,活跃着一批自诩老饕、舌头比米其林评委还刁的吃货,常在论坛里分享新发现的“宝藏饭馆”,交流烹饪心得。 中午在川味饭馆这一顿给于得水吃爽了,果断拍了照分享到论坛里,洋洋洒洒写了篇五六百字的攻略将这家无名小店吹上了天。 立刻便有饭友跃跃欲试,自发地组队来探店,其中刘盈希和陈桂彦的工作单位离这最近,于是主动请缨,甘当饭友的先头部队,下了班第一时间就来了。 但说实话,此时的两人是有些失望的。 店面破败老旧就不说了,这菜单一眼看下来,也没什么特色,都是些常见的家常菜。这些菜随便去一家川菜馆都能吃到,做得好的师傅虽然不多,但也没有少到值得跨区打卡的地步。 至于于得水声称的“食材新鲜”,两人持怀疑态度,这价格相比同类小店确实偏贵,但要说拿土猪肉来炒,绝无可能! 一定是于得水道行不够,吃不出好坏来。 023 这老板疯了 于得水很干脆,仍要了份肝腰合炒。 陈桂彦却合上菜单,抬头问:“有没有推荐的菜?” 他探店的习惯是先点招牌菜,因这菜单平平无奇,看不出师傅的拿手菜是什么,故有此一问。 吴建军几乎没有犹豫:“我推荐这道东坡肘子,来咱们店一定要尝一尝。” 吴铭今早进了两个肘子,成功忽悠苏洵点了一个,现在轮到老爸来忽悠了。 陈桂彦轻轻皱眉,作为一个资深吃货,他当然知道老板推荐的不一定是招牌菜,也可能是当天没卖出去的“剩菜”。 尤其是东坡肘子这种菜,不可能现做,必须提前做好,而且得是当天做,若是隔夜存放,味道就会大打折扣。 他本来打算拒绝,转念一想,东坡肘子在川菜二十四味型中属于咸香味,相较于菜单上的其他菜算是非常清淡的了。 换句话说,这道菜没有重口味的香辛料掩盖,其实更容易品尝出肉的本味。 到底是不是土猪肉,是何种品质的土猪肉,正好可以用这道菜来检验。 想到这,陈桂彦便点了点头说:“好,就来这个。” 然后把菜单递给刘盈希。 刘盈希接过菜单,却没翻开,而是放到一边,说:“就两个菜吧,我晚上不吃饭的,尝两口得了。” “一个肝腰合炒,一个东坡肘子!” 吴建军进后厨把菜名一报,嘱咐道:“外头那桌八成是来探店的,把看家本事都抖搂出来吧,省得他们挑刺!“ 吴铭微微一笑,他的看家本事就没藏过,他也从不对客人区别对待。 至于挑刺,别的菜不敢说,可谁要是质疑他的东坡肘子不正宗,信不信他把苏东坡请来对质。 陈桂彦所料不错,东坡肘子的确是提前卤好、蒸好了的,只需起油锅,将佐料和配菜炒香,再用原汤勾芡调一锅汤汁,浇在猪肘上即可。 整个过程拢共要不了五分钟,出菜太快未必是好事,所以吴铭先做肝腰合炒。 吴建军搬了把椅子继续在店外站岗,不多会儿,他看见一辆黑色大奔拐进这条老街,这样的豪车在这一带并不多见,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看着看着便发觉不对,这车怎么在减速?怎么停在门口了? 车窗摇下来,男人探出头来喊道:“叔!还认得我不?” “啊!你是……” 很熟悉的脸,吴建军一时想不起名字。 “张涛!以前在您家里借住过的!” “对对对!张涛!” 吴建军起身迎上前,心里有点犯嘀咕,以前那个蹭吃蹭喝蹭住的穷小子,如今竟开上豪车了? 车门相继打开,从车上下来四个人。 从后备箱里抱出预制品,四人鱼贯入店。 “阿姨身体可好?” “好得很!”吴建军盯着四人怀里的大箱小箱,“这都是些什么东西?” 张涛看了眼店里的客人,把到嘴边的预制品咽了回去,改口道:“新店开张的大日子,我当然要送点礼物……” “诶诶诶!东西放外面就行!” 一年轻人抱着箱子径直往厨房里走,吴建军赶紧叫住他,儿子可是特意叮嘱过,绝不能让外人擅闯后厨。 小赵一脸困惑:“这些预制品得尽快放冰箱里……” “你闭嘴!”张涛急忙打断,“看不见墙上贴着‘后厨重地,闲人免进’么!” 可为时已晚。 “预制”这两个字绝对是老饕耳朵里最刺耳的敏感词之一,陈桂彦和刘盈希对视一眼,心里对这家店的评价又降低了几分。 小赵涨红了脸,委屈极了。 “我来吧。” 吴建军接过他手里的箱子,扭头对张涛等人说:“你们把东西放这,坐吧,都坐吧。” 然后对小赵说:“你也去歇会儿,把那菜单拿着。” 吴建军将箱子抱进厨房。 吴铭正开猛火爆炒,外面的动静能听见一些,但听得不是很清楚。等肝腰合炒出锅装盘,他这才扭头问老爸:“刚才是谁在外面喊?” 不等老爸回答,他已经看见箱子里的预制面点:“张涛来了?箱子别拆,直接放冰柜里吧。” 吴建军诧异:“他送你这些干嘛?” “送?张涛开了家预制菜厂,这些是我从他厂里进的货,卖给另一边。爸,走菜了!” 吴建军折回来把菜端上,又打上一桶饭,一并送至客人餐桌。 于得水早就闻到香味了,菜一落桌,便忙不迭向二人安利:“尝尝!这肝腰合炒是我近两年来吃过最好的!” 说实话,刘盈希和陈桂彦曾有那么短短一瞬怀疑这小子是个饭托,直到两人将菜放进嘴里的那一刻,主观上的消极印象才彻底扭转。 肝腰合炒是很见基本功的一道菜,能把这道菜炒明白,上限不好说,但下限绝不会低。 掌勺师傅确有两把刷子! 火候和刀工挑不出半点毛病,调味也是非常标准,和他以前在荣乐园等老字号吃的不能说一模一样,只能说一脉相承。 更难的是品控,于得水中午来吃是这个味道,晚上来吃依然是这个味道,如此稳定的品质,说明掌勺师傅很可能在大饭店历练过。 刘盈希悄悄舀了半碗饭。 于得水瞪大了眼:“你不是说不吃饭吗?” 刘盈希拿食指顶了顶眼镜:“半碗饭不算饭。” “???” 这是哪个星球的定义?!不要抢我的腰花啊喂! 不怪刘盈希添饭,川菜尤其是江湖菜本就是一等一的下饭菜,倘若味道一般也就罢了,可这道菜大大超出她的预期,在她的评分体系里,已经达到“不计一切代价必须立即消灭”的级别,由不得她矜持。 吴建军给张涛那桌点完菜,进厨房里端出东坡肘子。 “你们的菜齐了,请慢用!” 醇厚的香气随着热气升腾,肉香裹着酱香层层递进,整只肘子浸润在浓稠的酱汁中,表皮油亮如玛瑙,泛着红润的糖色光泽。 三人的喉头同时滚了滚,明知热量爆炸,仍馋得直咽唾沫。 相较肝腰合炒,东坡肘子对基本功的要求没那么高,但做起来比较繁琐也很耗时,单是卤制、浸泡和蒸制就要花费四五个小时,所以这道菜卖98元陈桂彦认为是合理的…… 才怪! 黑猪肘也卖98,这老板是疯了吧! 024 探店攻略 且不论烹制这道菜所花费的时间和精力,单是这个猪肘的成本少说也得七八十,陈桂彦简直不知道老板要怎么赚钱! 味道更不必说,皮肉在舌尖轻抿即化,瘦肉酥烂而不柴,吸饱了酱汁的咸香;肥腴处如凝脂般滑嫩,却毫无油腻之感。 相当地道的东坡肘子,哪怕起苏东坡于地下,也决计挑不出刺来! 陈桂彦抄起饭勺往饭桶里一探,好家伙!十分钟前还冒尖的饭山,这会儿就剩几粒孤零零的米粒粘在桶壁上。 抬眼一瞧,于得水正把一块肘子皮往米饭上蹭油花,刘盈希腮帮子已经鼓成仓鼠仍在往嘴里扒拉,一吃一个不吱声! “刘老师怎么又添了半碗饭?”陈桂彦的筷子尖指着刘盈希的碗,“刚才是谁说要控碳水来着?” 刘盈希不紧不慢地咽下第五口饭,推了推反光的眼镜,正色道:“没有半碗,只有0.4碗,根据《夜间饮食守则》第三条,盛饭不满一碗,可以忽略不计。” 你绝对是体育老师吧! “老板!再来半桶饭!” 华灯初上时,客人逐渐多了起来,有好几桌都是中午的回头客,包括那对小情侣。 女生一进门就把手机屏幕几乎怼到吴建军鼻子前:“老板你看!你们家在某团上被黑惨了,我替你们怼了十几条差评!不给点优惠吗?” “敞开了吃!”吴建军十分爽快,“今晚米饭免费!” 小情侣中午尝了盖饭,晚上便直接点单锅小炒。 回头客基本都是这个策略:一份盖饭卖20到25块不等,而一荤一素两个菜只六十块钱左右,价格差不了多少,单点的菜量却是盖饭的两倍。 新来的客人却盯着价目表倒抽凉气,有的人默不作声地走了,有的人犹豫再三,最终试探性地要了份盖饭。 于得水那桌用完饭,陈桂彦本想找掌勺师傅聊两句,问一问师承、提点建议啥的,见店里的生意突然好起来了,只能作罢。 “三位慢走!下次再来啊小于!” “必须的!” 于得水打个饱嗝,从学校走过来也就十来分钟,以后指定是要常来这家店改善伙食了。 三人结了账出来,陈桂彦问刘盈希:“刘老师,你写还是我写?” 他指的是探店攻略。 为了避免用户利用分享之名行广告之实,论坛规定凡是推荐店铺,必须附带一篇攻略,要从价格、环境、味道等多方面进行综合评分,且要提供无滤镜的美食生图。 “你写吧。”刘盈希剔着牙说,“我的评价体系跟你们不太一样。” 陈桂彦点头称好。两人此前从未在线上聊过,但经过这次线下聚会,他已经发现刘老师在饮食方面的标准异于常人。 行至路口,三人分道扬镳,各自回家不提。 这波用餐高峰期一直持续到八点半左右。 说是高峰期,其实只翻了一次台,一共不到20桌客人。比中午强的地方在于点小炒的客人多了,兼有张涛捧场,把库存的几瓶“高档酒”包圆了,所以账目上的数字还算漂亮。 继续营业兴许还能再卖几桌,可一方面食材已基本售罄,另一方面吴铭也确实筋疲力竭了,从凌晨三点一直干到现在,干的还是体力活,再不歇口气,他怕自己猝死。 川味饭馆的客人尚未全部离店,吴铭先回吴记川饭招呼李二郎打烊。 今晚共卖出去三十几碗面,午后煨的鸡汤,此刻连骨架都捞得干干净净,锅底只余下一层凝着油花的汤渣。 李二郎高兴极了。 眼下还不到亥时,正是东京夜市最盛之时,吴掌柜却早早打烊,果真言出必践,说不熬更守夜就不熬更守夜! 想到待会儿还能上瓦子里听两支小曲儿,刷起碗来都有劲。 吴铭对照着账单清点今日的结余。 点完发现和他算出来的数字吻合,李二郎交来的钱分文不差地躺在樟木箱里。 共1510文。 李二郎正把最后一摞碗盘码进消毒柜里,吴铭拿细绳从150个铜板的孔洞中穿过。 “辛苦,这是今日的工钱。”吴铭将钱串递给他,“明日早些来,卯时不至,迟一刻扣十文。” 李二郎应一声好,掌心在粗麻裤上蹭了三回才把钱串接过来,到手里轻轻一掂,登时绽放出灿烂的笑容,欢天喜地地去了。 李二郎前脚刚走,老爸后脚就推门进来:“这边完事了,只剩张涛那桌,赶紧出来吧。” “来了。” 吴铭先回吴记川饭把门闩放下,然后回川味饭馆陪张涛喝两杯。 他其实恨不得立刻回家睡觉,明天还得早起呢。 可张涛已经喝醉了——老爷子的“高档酒”有多高档不好说,度数是一定高的——非拉着他天南地北地瞎聊。 人是来捧场的,逐客不太合适,吴铭只好舍命陪君子。 一直陪到十点左右,酒喝光了,菜也吃完了,张涛总算要走了。 “啊!险些忘了正事!” 张涛一拍脑门,摸出车钥匙扔给小赵,吩咐说:“你去、去车里帮我把礼物拿来。” 小赵是他的秘书兼助理,虽然先前受了点委屈,却没什么怨言,拿着车钥匙便去了。 吴铭免不了要说两句场面话:“人来了就行,还送什么礼啊!” “也不是什么贵重的礼物……” 张涛准备了两件开业礼物:一尊纯铜的貔貅摆件和一副裱褙精良的墨宝,上书“庖丁鼓刀,易牙烹熬”八个大字。 吴铭乐了:“苏东坡的《老饕赋》?” “文化人!”张涛竖起大拇指,“我找了个书法大家,请他模仿苏东坡的行书写了这副,我觉得你担得起这八个字!” 不管是学中餐的,还是研究饮食文化的,无疑都绕不开那个男人,这篇《老饕赋》更是如雷贯耳,开篇这八个字所提及的庖丁和易牙都是历史上有名的厨师。 张涛送这副字给他,显然是以同行的身份称赞他的厨艺,这可比送什么“食来运转”、“客似云来”真挚得多。 不过嘛,吴铭盯着这副行书总觉得差点意思。 模仿得再像终究是山寨货,这八个字还得由苏轼本人亲笔题下才有那个味道。 025 一大波吃货即将来袭 目送黑色大奔的尾灯消失于街角,吴铭连碗筷都懒得收拾,反手拉下卷帘门。 老爸早在半个小时前就蹬着共享单车走了,估计这会儿仍在地铁上斗地主呢。 卷帘门“哗啦啦”落地,吴铭摸出爷爷家的钥匙。 老爷子搬去和儿子儿媳妇住了,他那套老破小便空了出来,小区就在店铺对面,跨过街就到了,吴铭暂时住那儿。 至于麦秸巷中的吴记川饭? 甭提了,前两天试睡了半宿,暑气闷得竹席发烫,床板硌得他后腰生疼,更别说还有“嗷嗷待哺”的蚊群环伺左右,但凡中途醒过来了,休想再睡着。 还是现代的建筑住着舒服,哪怕是老破小呢。 拿钥匙拧开门,推开老式防盗门。 两室一厅的老房子,之前出租过一段时间,家里除了不可或缺的家具,别的啥也没有,吴铭住进来后也没再额外添置,空一点反倒显得宽敞。 进浴室里洗个澡,冲掉满身黏糊糊的汗渍和油烟,定个凌晨三点半的闹钟,看一眼时间,已过十点半。 惨!只剩五个小时可睡了。 赶紧躺平,一沾枕头就着。 与此同时,某幢电梯公寓里,陈桂彦登上“好吃嘴”论坛,最后检查一遍错别字,按下发送键。 “帖子发布成功!” 标题:探店攻略|大石街川味饭馆 正文:下午在坛子里看到饭友@鱼得水的攻略帖,发现地址离我单位不远,便约了鱼得水和@刘老师二探此店。体验如下: ①菜式口味:4.5/5,主卖川味家常菜及江湖菜。 优点:师傅的基本功相当扎实,刀工、火候和调味无一不精,品控也高,疑是从国营饭店退下来的大厨(见鱼得水的攻略帖)。 当然最顶的还得是这家店的用料,你见过拿黑猪肘做东坡肘子只卖98元一份的饭店吗? 预制菜都做不到的事,这家店做到了! 不足:菜式还是过于普通了,缺乏创新和特色,味道很棒,但没有惊喜。 以上纯属开玩笑,不会真的有人拿老字号的标准去要求一家苍蝇馆子吧? 但我个人确实有点小遗憾,我认为以师傅的水平,完全可以挑战难度更高的菜品,或者尝试研发新的菜式。 希望下次去能和师傅说上话吧。 附上菜单和生图:[图片][图片] ②用餐环境:3/5,苍蝇馆子,没什么可说的,上图[图片][图片] ③人均消费:5/5,160元/3人。 菜品分量很足,三人点两个菜(有一个硬菜),配米饭完全够吃了。 人均和同类的饭馆相比(看似)偏贵,但如果把食材的成本考虑进来,我只能说:老板做的是亏本买卖! 老板宣称店里的食材都是当天现买,绝不过夜,肉类均选用优质的土货,假使此话为真,我敢打赌以后绝对会涨价!想捡便宜的饭友们得抓紧了! ④服务水平:3/5,疑似父子店,儿子是掌勺师傅,父亲在外面跑堂,没有服务员,估计也没有帮厨。 客人少的时候还好,客人一多出菜就会变慢,服务质量也会直线下滑,建议避开用餐高峰期。 综合评分:4/5(路过必吃!家住三公里以内必吃!) Ps:以上结论仅基于本次的用餐体验,该店同时也在采购预制食品,部分菜品不排除用预制菜代替现炒,请谨慎辨别。 已经陷入熟睡的吴铭全然不知,一群吃货正在悄然集结。 话分两头。 却说苏轼和苏辙翻窗而出,撑起油纸伞快步逃离“案发现场”,直到逃回兴国寺的客院里,方才松一口气。 苏轼收起伞递给弟弟:“子由,这伞就由你保管吧。” 苏辙果断摇头:“不要!万一被爹爹发现,我岂不是死定了!” 苏轼略显意外,没想到弟弟竟然反应过来了。 这可如何是好? 兄弟俩看着各自手里的油纸伞,一时之间犯了难。 扔是不可能扔的,以后还得给吴掌柜送回去呢,可留在手里便是罪证,这心里终是不安呐。 得找个地方藏起来,可是藏哪儿呢? 若是藏在院子里,如此大的两把伞,不管藏在哪儿都很显眼;若是藏得太远,又会担心被外人窃走。 正在此时,一条身影自院门前走过。 苏轼赶紧叫住他:“子中兄!” 此人正是同为“高考移民”的林希林子中,乃官宦之后,福州福清人士,年长苏轼两岁。此番进京寄应,也在兴国寺落脚,和兄弟二人不算熟,只是打过几次照面,闲聊过几句。 “子瞻、子由!” 林希走进院子里,目光落到两人手中。 苏轼正色说:“我二人不曾出过门。” 林希秒懂,回道:“我也不曾见过这两把伞。” “不,这就是你的伞。” 苏轼微笑着将伞递出。 苏辙也做出同样举动,只是话说得更直白些:“还望子中兄代为保管,勿教爹爹发现。” “使得!” 林希接过伞,压低声音问:“却不知是哪家的小娘子,竟教二位相公甘违令尊之命,冒雨寻欢。” 苏轼尚没什么反应,苏辙已然涨红了脸:“子中兄何出此言!我兄弟二人岂会作狭邪之游!” “那二位这是……” 林希搞不懂了。 东京的勾栏瓦舍甲于天下,七十二正店笙歌彻夜,三千脚店红牙拍板,此间风流,实非他地可比。 是以进京赶考的考生多喜章台游宴,前有柳三变奉旨填词,今有晏几道千金买笑,俱是风流人物。 此事只是寻常,何足怪哉? 苏轼接过话茬:“圣人有云:食色,性也。食色之欲虽是人之常情,我兄弟二人独好五味。” 话虽如此,主要还是因为穷,倘若老苏家财万贯,大小苏未必不想去“高档会所”消费。 林希来了兴趣:“能令二位冒雨而往,定是非同一般,不知是哪家食肆?” 苏轼坦诚相告:“只是寻常的川饭店,在朱雀门外的麦秸巷中,恐不合林兄的口味。” 一听是川饭店,兴趣立时降一半。 “如此,便不打扰二位温书备考。” 林希执伞告辞而去。 苏洵漏夜方归,归时故意蹑足潜踪,伏于二子窗前窥看,见青灯黄卷间双影交叠,兄弟二人正秉烛夜读,不禁捻须颔首,面露欣慰之色。 026 川饭店来了新铛头 凌晨三点五十,吴铭打开吴记川饭的店门时,李二郎正倚在檐下打瞌睡。 “二郎。” 吴铭拍了拍他的肩头。 李二郎立时惊醒,忙叉手唱喏:“吴掌柜!” “几时来的?” “某怕误了时辰,四更便起了。” 这话令吴铭意识到自己忘记了一个简单的事实:宋朝没有闹钟。 官方计时主要靠日晷和莲花漏,有“守漏人”长驻谯楼中全天候值守,除了维护计时仪器、调整秤漏的权衡外,每逢更点须通知更夫(多为头陀)向全城报时。 头陀的打更声就是老百姓的闹钟。 可这种闹钟响铃的时间是固定的,从戌初一刻(19:12)打第一更起,至寅正四刻(4:48)打第五更为止,一共响五次。 为了不迟到,李二郎只能在打四更时(凌晨两点半左右)爬起来,也就是说,这小子在这儿等了近一个小时? 真是勤劳勇敢的宋朝人…… 吴铭心里感慨,嘴上吩咐道:“先去把碗刷了吧。” “好嘞!” 看着水槽里泡着的碗筷,李二郎不免觉得奇怪,昨晚走之前明明洗完了的,怎么一夜之间又冒出这许多脏碗? 他没有多问,卷起衣袖刷起碗来。 吴铭开始煮粥煮茶叶蛋、蒸包子馒头。 李二郎刷完碗,候在一旁满脸惊奇地看着。 尽管煮粥不难,吴铭却不打算教他,二郎已经身兼数职,当老板的不能可着一只羊薅毛。 这不马上就要聘请新员工了么?只希望刘牙郎介绍的铛头也像二郎一样勤快。 “吴记早食开卖了,走过路过瞧一瞧! 细面炊饼白且胖,大馅馒头皮又薄! 滚滚茶水煮鸡蛋,袅袅卤香满街飘! 肉粥浓稠滋味好,十文一碗准吃饱!” 忙碌的一天从李二郎的顺口溜开始。 今日的场面更胜昨日,吴、李二人刚把摊儿支出来,摊前便已挨挨挤挤站了二十来人。 “大娘,我看你眼生,是从其他街坊来的吧?” 吴铭没事就爱和客人唠两句。 “都是在五岳观避难的乡亲。”大娘边数铜板边说,“昨日孙家的母子回观里后,逢人便夸你家的肉粥比何家的香,价钱却比何家的便宜,俺们五更天就来候着哩!你点点!” 大娘将粥钱递给吴铭。 “不消点,信得过大娘!” 吴铭笑呵呵接过钱,看也不看,径直扔木樟箱里。 就在这时,摊前突然炸开骚动。 穿短褐衣的汉子攥住身旁老丈的衣襟,怒道:“你抢甚抢!该俺买粥了,你休要倚老欺人!” 老丈虽老,血气犹盛,立时双手并掌将那短衣汉子推开两步:“谁倚老欺人?我五更天就来这儿蹲着了!店家,给我来碗肉粥!” “兀那老匹夫——” 汉子正要回以颜色,铁勺猛地敲在粥锅上发出咣的一声巨响。 “打住!”吴铭抄起汤勺抬手就是咣咣咣三连击,“都听我说!二郎,先别卖了,你也听着。” 待现场安静下来,众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自己身上,吴铭方才朗声宣布:“请各位排好队,不要争不要抢!来,老丈,你排第一个。” 吴铭将老丈安置在队伍排头,又将汉子引至老丈身后:“这位好汉,委屈你排第二个,马上就轮到你。” “请各位按先来后到的顺序一个接一个排下去,排在后面的不必担心,小店才刚开张,肉粥也好,炊饼也罢,还多的是,我保证在场的各位都买得到!” “恁地麻烦!” “我喝了十几年粥,从没见过哪家粥铺要排队!” “可不是!连何家粥铺都不消排队哩!” 人群里响起抱怨,吴铭只当听不见,仍挥舞着汤勺指挥众人排队。 待将来店铺有了名气,慕名而来的人会越来越多,这个问题迟早得解决,自然是宜早不宜迟。 不多时,一条二三十人的队列终于成形。 “请各位互相监督,切勿插队,凡后来者,一律请其排至队伍最后!” 吴铭冲二郎使个眼色。 李二郎心领神会,拿起碗给老丈盛粥。 老丈捧着粥碗往前走两步便到了“收银台”,摸出饭钱放到钱箱里。 紧跟着是那汉子。 很快,人群中的抱怨声便消弭于无形。 所有人都发现排队看似麻烦,实则更有效率,也更轻松,既不必同他人挤出一身臭汗,也无需扯着嗓子喊出一肚子火气。 若是后来的人缺乏眼力见,不消吴铭提醒,众人便齐齐开口:“上后边去!” 杂乱的人群终于有了秩序,这回看着就舒心多了。 今日的食客明显比昨日的多,直到各式早点尽皆售罄,店门口仍然大排长龙,其中就包括来迟一步的梅尧臣。 老梅昨夜宿于欧阳学士府,许是因为睡前小酌了两杯,今早醒得格外迟。 他起来时,永叔已经上早朝去了,府中倒是备有点心,可终究抵不过这口热乎的皮蛋瘦肉粥。 急急忙忙赶过来,已然太迟,正赶上掌柜的收摊打烊。 “圣俞先生!”吴铭叉手行礼。 梅尧臣不死心地问:“贵店可有余粥?” 吴铭抬起粥锅给他看,锅底映出他清癯的面容,竟是一滴也不剩下。 “不如这样,往后每日我都为先生预留一碗,不论先生何时来,都有一碗热粥喝。” 老梅毕竟年纪大了,让他赶早来排队买粥,实在有点难为他。 于情于理,吴铭都应该关照一二。 梅尧臣眉间愁云尽散,捻须笑道:“善哉!吴掌柜仁心厚德,定得福报!” 吴铭忍不住笑了起来。 福报二字在现代人听来多少有点讽刺,不过在佛教兴盛的宋朝,这个词绝对不带丝毫贬义。 扯下布招,闭店打烊。 今早得钱2072文,加上昨日的1360文,共计3432文。 吴铭支两千文给李二郎买肉,还按昨日的量买,他本人则去菜市场买菜。 早上八点,老爸准时打卡上班,进厨房帮吴铭择菜备料。 上午十点,刘牙郎如约而至。 “吴掌柜!你让我寻的铛头,我给你带来了!” “来喽!” 正在备料的吴铭赶紧擦干净手,迎出来一看,立时傻眼。 却见刘牙郎领来的这位铛头,乌发绾作同心髻,面若桃花而双颊微赤,眉不画而黛,唇不点而朱,青色丝质襻膊自颈间垂下,束起衣袖,露出一小截葱白的手臂。 竟是个女子! 我让你寻个铛头,你给我找来个厨娘?! 027 试菜 吴铭对厨娘并无偏见。 相反,他深知宋朝厨娘技艺精湛,否则数十年后也不会诞生我国历史上首位女御厨尚食刘娘子。 不仅官家对厨娘青睐有加,士大夫和富贵人家也竞相雇佣厨娘为私厨,导致的结果便是,厨娘的身价远比同等水平的男厨师高。 尤其是厨艺与样貌俱佳的,别说长期雇佣,单是置办一席宴饮便需数千钱酬劳,绝非寻常小店所能负担。 刘牙郎仍在卖力推介:“吴掌柜,这位谢姑娘自幼习厨,通晓文墨。虽尚未正式出师,但手上功夫已不输寻常脚店的铛头!” 吴铭冲谢厨娘礼节性笑了笑,转身对刘牙郎道:“可否借一步说话?” 两人走开几步。 吴铭没好气道:“我让你寻个铛头,你给我寻个厨娘……我这小店哪像是雇得起厨娘的样子?” 刘牙郎嘿嘿一笑道:“掌柜的放心,我已与谢姑娘谈妥,她只要每日二百文工钱,愿签三年长契。只不过……” “只不过?” “她有三个小小的要求,还得您亲自同她商议。“ 说实话,这价钱着实让吴铭心动。 东京城里的铛头最低也得是这个价,想用二百文雇个识文断字的铛头几乎不可能,更遑论是个厨娘。 “谢姑娘——” “谢清欢。吴掌柜但请直呼我名。” 谢清欢叉手施礼,仪态周正。 吴铭径直问道:“听说你有三个要求?” “是不情之请。”谢清欢敛笑正容,“其一是求师承。清欢虽自幼习厨,却并未拜得明师,终是野路子。若吴掌柜真如刘牙郎所言,厨艺可与正店铛头比肩——” 她抬眼直视吴铭,认真道:“清欢愿执弟子礼,随吴掌柜修习。” 吴铭下意识瞥向刘牙郎,对方立时讪笑着偏过头。 这货只吃过一顿盒饭,焉能辨出他的水平?所谓比肩正店铛头云云,不过是忽悠人的话术。 呵,历朝历代的中介所惯用的计俩倒是一脉相承。 算他走运,这次竟歪打正着。 吴铭颔首道:“使得。稍后我为你试做菜肴,你自可品评。且说第二个要求。” “第二个不情之请……” 谢清欢轻咬朱唇,略显迟疑,垂目道:“清欢眼下暂无居所,望吴掌柜允我食宿。” 吴铭有点纳闷,这姑娘锦缎加身,谈吐不俗,怎么看也不像是缺钱的人啊? 好在这个要求本身不是问题,不就是包吃包住嘛,搁现代只是基本福利。 于是应道:“使得。第三个要求呢?” “这第三个不情之请——” 她抬眸正色:“听说吴掌柜志存高远,若有朝一日,贵店真能跻身七十二正店之列,清欢求与正店铛头同酬。” 好你个刘牙郎,我随口一说的话,你也拿去忽悠人家? 要求倒是合情合理,等以后做大做强了,自然会提高员工尤其是老员工的待遇。 “使得!” 吴铭爽快答应,转而问道:“刘牙郎可曾与你说明我的条件?” 谢清欢欠身作答:“须得识文断字,通晓刀工——” 她眼珠一转,忽而笑起来:“吴掌柜既要试菜,不如便由清欢来备菜,刀工深浅,掌柜可亲眼验看。” “好!”吴铭展臂引向店内,“二位请进!灶房脏乱,刘牙郎且在店堂稍候,谢姑娘……小谢,你随我来。” 小谢? 谢清欢微感错愕,这种别致的称谓她还是头一回听闻,许是蜀地的叫法? 进到灶房,唤道:“二郎!” “来喽!” 李二郎哒哒哒跑出来,见着谢清欢先是一愣,随后瞧见她身上的襻膊,便知其厨娘身份,叉手作揖道:“小子李二郎,见过新铛头!” “谢清欢。”她回了一礼,“非是新铛头,至少眼下不是。” “二郎——” 吴铭从灶台下翻出案板和菜刀。 谢清欢非本店员工,进不了后厨,只能在灶房里备菜。 食材可以径直从后厨取用,现代的案板和刀具却带不过来,所幸灶房里有,只是这刀有点钝了,用之前须好生打磨一番。 “你可会磨刀?” “掌柜的可是忘了,某曾是个闲汉?” 和饮食相关的活计,闲汉岂有不会的?这也不会那也不会的早就转行了。 李二郎笑呵呵接过菜刀,寻出磨刀石,就地嘿咻嘿咻打磨起来。 谢清欢的目光再三飘向那扇木门。 木门此时已经合上,可适才李二郎出来之时,她分明看见门后是一片墨染般的黑,观之令人心悸。 吴掌柜的声音将她的思绪拽回:“你可有擅长的菜式?” “只是备菜,无论菜式,吴掌柜尽可随意考校。” 这份自信我喜欢。 吴铭并不打算刁难她,也不指望她的刀工能达到自己的水平,只需熟练掌握三十余种的基础刀法,就算她过关。 所以……出什么样的考题才合适呢? “你在此稍候,我去去便回。” 吴铭嘱咐一句,转身进了后厨。 过了好一会儿,那扇奇怪的门再次打开,墨黑之中突然走出个人来,却是吴掌柜,手里拎着一篮子食材。 谢清欢瞠目愕然。 她不明白吴掌柜如何能在那样的环境里视物,更不明白他是从哪里找到这么多新鲜的食材。 来之前她原本不抱多大期望,一家无名小店的掌柜若真有堪比正店铛头的厨艺,又岂会籍籍无名? 可眼下,她却觉着这家店处处透着不寻常。 莫非,刘牙郎此番没再夸大其词? 谢清欢的心里平白多了几分期待。 吴铭没有关注谢厨娘的神色变化,他回厨房打了一桶水,将蒙尘的灶台清理干净,摆好案板和餐盘。 待李二郎磨好刀,请考生就位,考核正式开始。 吴铭莫名有点兴奋,他当过无数次考生,这还是头一次当评委。 首先考校刀法中最基础也是最重要的一项:切。 切又可细分为:直刀切、推刀切、拉刀切、推拉刀切、锯拉刀切、滚刀切和铡刀切七种。 单说刀法宋人未必听得懂,所以吴铭换了个说法:“请将篮子里的莴苣分别切成块状、片状、丝状、条状、丁状和粒状。” 028 小试牛刀 莴笋,宋人多称之莴苣,在宋朝是常见的蔬菜品种,在现代更不必说,川渝地区的人尤其爱吃。几年前的一项统计显示,仅蓉城一座城市,一年至少要吃掉30万吨莴笋。 吴铭当学徒那会儿没少拿莴笋练习刀工,遂以此作为蔬菜类的考题。 谢清欢以襻膊缚住广袖,从篮子里取出两根莴苣茎秆,平刀削皮,手稳而刀快,寸寸青皮随刀光接连坠落,其厚薄竟似量过一般均匀。 单这削皮的技法,已显出不俗的功底。 将莴苣洗净,置于砧板之上,素手按住菜茎时忽然顿住,谢清欢抬眸说道:“劳驾取块湿布,须镇住砧板。” 原来是案板放置不稳。 李二郎依言照做。 这时,吴铭余光瞥见布帘微动,店堂里的某人正鬼鬼祟祟地朝灶间窥看,于是故意扬声道:“二郎,给刘牙郎添壶热茶,就说灶间烟火重,非待客之所,请他见谅。” 话音未落,帘外人影已经仓皇远去。 谢清欢左手按稳莴苣,右手持刀,左手四指微屈抵住刀背,刃口平直垂落。 观其站姿、握刀和指法,皆有章法,即便用现代厨师的标准看,亦无可指摘。 谢厨娘果真如她宣称的那样是野路子出身吗? 吴铭不禁想起某个同样是野路子出身的网红厨师,他早期的握刀姿势便是错的,后来拜了师才纠正过来。 现代的自学者尚且会出错,她却似得真传。 谢清欢落刀不快,应是有意控制了频率,以充分展示技艺。 先使直刀切成方块,再以斜刀切成薄片,忽而换滚刀切成菱块,复又用批刀切成抹刀片。 眨眼之间,竟先后换了四种刀法,且以不同刀法切出的食材,形状大小如一,分毫不差。 谢清欢接着将方块状的莴笋切条,又将条状的切丁,最后将切成薄片的莴笋改刀成丝。 李二郎看得眼晕,那平平无奇的莴苣到了谢厨娘手中,竟似变得如水一般,可随刃赋形。 这还没完,谢清欢紧跟着取出第二根莴笋,在一面以推刀剞上斜一字刀纹,在另一面以同样的刀法剞上直一字刀纹,刀纹深至食材一半,斜直两道刀纹相互交错。 吴铭看个起手式就知道她要做什么了。 蓑衣形花刀,虽只是寻常的花刀技法,却也超出了基础刀法的范畴。很显然,谢厨娘有意要露一小手。 她拎起莴苣两端,轻轻抻开,原本实心的茎秆竟现出环环相扣之纹,筋络相连无一断裂! “好刀法!” 少见多怪的李二郎脱口而出。 帘外脚步声窸窣,被这声惊叹所吸引的刘牙郎又悄悄溜过来窥看。 谢清欢凝眸看着吴掌柜,虽不言语,那微扬的眉梢和略显得意的神情分明在问:如何? 吴铭神色如常,略一颔首道:“过关,不必试了,篮子里的肉你切丝即可。” 原本还备了块里脊用作肉类的考题,现在看来,没这个必要了。 倒不是因为谢厨娘最后秀的这手花刀,而是因为他已经看出她的基本功相当扎实。 吴铭敢打赌她绝不是野路子出身,如若不然,他把这茶壶吞了! 谢清欢粲然一笑,取出里脊运刀如飞,转瞬成丝。 看着餐盘里的莴笋和肉丝,她不免有些好奇:“不知吴掌柜打算做何种菜肴?” “莴苣炒肉丝。” “烹炒猪肉?” 谢厨娘难掩惊讶之色。 市肆间多以羊肉为主馔,以猪肉入馔的食店本就不多见,做得好的更是凤毛麟角。 但看吴掌柜的意思,他似乎认为自己炒出来的猪肉可与正店铛头精心烹制的羊肉相抗? 呵,也不知他是自信还是自大。 谢清欢唇角微扬,心想着倒要看他如何收场。 吴铭将切好的食材放进菜篮子里,吩咐道:“二郎,你送谢厨娘到店堂稍坐。” 不让看么? 也是,炒菜关乎调味火候,皆庖厨秘辛,岂能教外人看了去? 谢清欢随李二郎往外走,掀开布帘时回眸一瞧,却见吴掌柜拎着菜篮子转身进了那扇木门。 咦?他莫非要进那个黑黢黢的地方炒菜? 谢清欢大惑不解,忽然惊觉这处灶房确实没什么烟火气,甚至连灶台都已蒙尘,显是许久不曾用过。 那扇门之后才是真正的灶房么? “谢厨娘——” 李二郎的催促将她的思绪拽回。谢清欢收回目光,放下布帘,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跟猫抓似的好奇。 同样好奇的还有正在洗菜的吴建军。 “来客人了?你咋把菜拿出去切了?哎哟呵,蓑衣花刀!你还卖弄上了?” 老爸拿起谢清欢切的蓑衣形莴笋肆意摆弄。同样的东西,在谢厨娘手里俨然一件艺术品,到了老爸手里就跟个弹簧似的。 吴铭没好气道:“我有这么无聊嘛?” 食材的处理应服务于菜品本身,为了炫技而炫技,那是新手才会做的事,他早就过了卖弄的阶段了。 从这个角度看,谢厨娘的确是个未出师的学徒。 “这菜是来应聘的厨娘切的。” “哦……厨娘?!” 老爸突然来了精神,凑至近前追问:“女厨师啊?年方几何,有无婚配?” 吴铭翻个白眼,边备料边反问:“啥意思,你希望老吴家的独苗嫁到宋朝去啊?” “是哈!你要是讨个宋朝老婆……别的情侣可能是异地,最多异国,你俩只能异时空了。” 想到这,吴建军立即住口。 老吴家三代单传,断不能以这种离谱的方式断了香火。 再说了,如果儿子入赘宋朝,那不成我祖宗了! 使不得使不得! 他赶紧换了个话头:“你要炒什么菜?莴笋肉丝?这好像不是川菜吧?” “家常菜没必要分什么菜系,人人都能做。” 吴铭选择做这道菜的原因有俩,一是味型相较川菜清淡,更适合宋人的口味;二是做法简单,食材的成本也不高。 当然,做法简单不等于味道一般。 番茄炒鸡蛋是最简单的菜式之一,谁敢说它不美味? 又不是在比赛,没必要拿出压箱底的绝活,有时候,简单的就是最好的。 029 师父在上 “谢姑娘,此番你一定要慎重考虑……” 店堂里,青瓷茶盏见了底,刘牙郎嗓子也已磨薄了半寸。 加上这家,他已为谢厨娘寻了七家食肆,此前不是教人撅了门帘,便是她甩袖要走。 倘若连吴掌柜她也瞧不上,今日这桩买卖便算走到头了,这尊活菩萨谁爱伺候谁伺候去! 但在此之前,他仍然要尽最大的努力,毕竟,谢厨娘给的实在太多了。 谢清欢不为所动:“刘牙郎不必多言,待我尝过吴掌柜的手艺,是去是留,自有决断。” 刘牙郎撇了撇嘴角,心想这话不知说过多少回了,可你哪一回留下来了? “二郎,你也不替你家掌柜的说两句话?” 李二郎笑道:“某纵说千万句,也抵不过吴掌柜勺中二两。” 呵!好个伶牙俐齿的闲汉! 刘牙郎忽然感觉整个东京似乎只有他在为促成此事而操心。 我真是闲的! 他倒杯茶润润嗓子。这茶倒是不错,非是滋味不错,而是茶味较浓,不似其他小店,恨不得一团茶叶煮十锅水。 忽有暗香袭人。 刘牙郎使劲吸了吸鼻子,是菜香! 便在此时,布帘被人掀起,吴铭端着餐盘和碗筷自灶房走出。 “莴苣炒肉丝,请谢厨娘品评。” 谢清欢倍感新奇,把猪肉和菜混一起炒,她此前从未见过这种做法,何况是切成丝的?按寻常的做法,切丝的肉应以网油卷成条状,入油锅炸熟,做成肉签。 不过,这样炒出来的卖相竟然不赖。 青翠的莴苣丝如翡翠般剔透,酱色鲜亮的肉丝裹着薄薄的油光,鲜红欲滴的茱萸(疑似)零星点缀其间,菜色鲜活,勾人食欲。 香味也很足,却不似羊肉那般浓烈。 她能嗅出经热油激发后姜蒜的辛香、淡淡的酱香和肉丝的脂香,还有些别的香味,却是分辨不出来了。 单是这色香便已远远超出谢清欢的预期,她迫不及待地拿起筷子。 在场的三人都分外关注她,刘牙郎尤其眼巴巴,他已咽下不知多少口唾沫,恨不得代替她大快朵颐。 见她细嚼慢咽,半晌也不吱个声,真真急死个人! “如何?” 刘牙郎忍不住了,行不行你倒是赶紧给个准话呀! 谢清欢仍不作答,只是放下手中筷子,起身理了理鬓发和衣物,随后扑通一下跪倒在吴掌柜面前。 “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这一跪来得太突然,给吴铭吓一跳! 见她纳头就拜,吴铭赶紧扶起她:“你不必拘礼,若真有意拜师,敬一碗茶来即可。” “不妥,师道至重,清欢岂敢轻慢?” “只要心诚,就不算轻慢。我且问你,你可是诚心拜师?” 谢清欢呼吸一滞,这是何等严厉的质问! 她郑重道:“天地可鉴!吴掌柜何出此言?” 吴铭自盘中夹起一根细长的莴笋丝,正色道:“你说你没有师承,可你这刀工不像是野路子。你不过及笄之年,若无高人指点,断不可能练出这般手艺。” 宋朝又没有互联网,不存在赛博学厨,技艺的传承,全凭师徒之间口耳相授。 “我幼时确实得一厨娘指点,但仅止于刀工,且并未拜师。那位厨娘已拒收我为徒,也不再教我任何技法,是以我只能另寻师承。清欢所言,句句属实,若有半点欺瞒——” “行了。” 吴铭制止了她抬手起誓的动作,神色缓和下来,笑道:“事情总要问明白,带艺拜师无妨,但不可脚踏两条船。二郎——” 他冲二郎使个眼色。 二郎心领神会,立时拎来茶壶茶盏:“谢厨娘,敬茶吧。” 吴铭当学徒时就曾幻想过,等他混出点名堂,评上了高级技师,也要收几个好徒儿。 他万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更没想到他收的第一个徒儿竟是个宋朝的厨娘! 怎么感觉收了跟没收一样?也没法对外宣传…… 抿一口拜师茶,吴铭将茶碗搁桌上,伸手扶她:“起来吧,往后我就叫你小谢了。你我虽是师徒,契约还是要签的,每日的工钱我也照发不误,绝不短你分文。” 谢清欢喜不自禁,虽说“小谢”这个称谓听着别扭,但管他呢,只要能跟师父学艺,叫她什么都行。 比谢清欢更高兴的是刘牙郎,他忙不迭摸出契据和红泥:“恭喜二位!贺喜二位!吴掌柜得此高徒,问鼎七十二正店当指日可期!谢姑娘遇此良师,庖厨技艺自当一日千里!” 他徐徐展开契据,话不落地:“二位都识得文字,这契据也不消我念了,请吴掌柜和谢姑娘过目,若无异议,便在纸上画个押,打个手模。” 这份契据和李二郎那份,除了工钱有所变化,其余几乎一字未变,仍是三年期的长契。 两人阅后即刻画押按手印。 吴铭仍然画了个圈,本来没什么,却见谢清欢执笔书一“歡”字,落笔即成,竟是清秀隽永,气韵生动。 相形之下,显得他很没有文化。 连在场唯一的文盲李二郎都看出来了,惊诧道:“掌柜的,谢铛头的字比你写得还漂亮!” 我用得着你说! 吴铭瞪他一眼。这个二郎,改口改得倒挺快,这就叫上谢铛头了。 他取出早已备好的牙契钱,交与刘牙郎。 谢清欢也探手入怀,取出的却不是钱袋子,而是零散碎银。粗略一看,少说得有二两,折合成铜板当值二千余文! “???” 你不是穷得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吗?! 谢清欢赧然垂目,解释道:“这些碎银便是我所有的积蓄,眼下端的是一文不名了。” 刘牙郎只顾收钱掂重,咧嘴揣进怀里。 一月不开张,开张吃一月! 他盯着桌上仍冒热气的菜肴,喉头滚了滚,问道:“吴掌柜,你这份莴苣炒肉丝卖多少钱?” “五十文。” “我要了!再给我来碗米饭!” 为了促成此事,刘牙郎空着肚子熬到现在,这菜香早勾得他胃里发慌,莫说五十文,便是再翻个倍,他也掏得痛快! 030 天工秘宝 嘱咐李二郎照看店铺,吴铭领着新收的徒弟走向后厨。 谢清欢望着那扇神秘的木门,终于按捺不住内心的困惑:“敢问师父,真正的灶房是否藏在这扇门后?” “正是。” 吴铭上前握住门把手,神色肃然:“你须谨记,灶房乃机要之地,内有本店秘辛,稍时无论见着什么,断不可与外人道。” 谢清欢郑重颔首,喉间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 木门开启的刹那,刺目的白光从门后倾泻而出。 谢清欢满脸惊愕地瞪大双眼,先前数次窥见的如墨漆黑竟化作满室通明,传闻中的道门术数只怕也不过如此! “愣着作甚?进来吧。” 吴铭率先跨入光亮之中。 谢清欢屏息跟进,目光扫过这方整洁明亮的空间:硕大的银色器物泛着冷光,透明柜中整齐码放着造型别致的器皿,顶上的琉璃灯盏放出炽亮白光,其光亮远胜灯烛…… 放眼看去,皆是些稀奇古怪的器物。 而最引人注目的,当属那个捆着围裙挺着将军肚的胖汉,此人分明长着一张宋人的脸,可从发型到衣着却俨然一个外邦男子。 吴建军露出和煦的笑容,踱步过来,视线在谢清欢身上转了两圈:“你就是新来的铛头吧?” 吴铭随口介绍:“这是我爹。” “什么爹不爹的!”吴建军板起脸纠正,“叫家父。” “……” 和李二郎聊过半晌,老吴同志竟也掉起书袋来了。 谢清欢立即叉手行礼:“清欢见过师公。” “自家人不讲虚礼。”吴建军乐得眼角堆起褶皱。 谢清欢应声垂首,心想师公仪态亲切,倒与寺庙里供奉的弥勒菩萨有几分神似。 吴建军还待唠嗑,吴铭打断道:“爸,咱是不是该收拾收拾,准备开张了?” “善!” “……” 还能不能好好说话了? 谢清欢看见师公拉开灶房里的另一扇门,信步跨入门后的墨色中消失不见。 她疑惑道:“那扇门后亦是灶房?“ 吴铭早料到她会有此一问,从容作答:“那是我和你师公的起居之所。” 这话没毛病,他和老爸的确住在门的另一边。 谢清欢只道门后是师父和师公的卧房,便不再多问。 只是隐隐觉得奇怪,用现代人的话讲叫隐隐有种违和感:这家店看着并不大,如何容得下这许多厢室? 然不及细想,她的注意力已经被师父的声音吸引。 “且看此物。”吴铭轻拍钢制灶台,“此乃本店独门炊具,名唤猛火灶。” 他旋动开关,灶间立时吐出湛蓝火舌! 谢清欢惊退半步,又见师父拧动旋钮,这团奇异蓝火便随之忽旺忽弱。 躬身探查灶底,却见整个灶台严丝合缝,浑然一体,俨然一个铁疙瘩! 她屈指敲了敲台面,认真发问:“这里面可是有人鼓风添柴?” 吴铭忍俊不禁,摇摇头说:“你无须知晓它是如何运转的,只须明白它可以如此运转。” 转而展示起其他设备:可自动排烟的抽油烟机、可制冰储物的冰箱冰柜、可速热食物的微波炉、由精钢打造的现代刀具组、可随开随用的水龙头…… 每一件都颠覆她的认知! 谢清欢所受到的震撼远比当初的李二郎来得强烈,身为厨娘,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些器具的价值,这哪里是灶房,分明是仙境! 莫非师父竟是灶王爷下凡?这一屋子的器具实乃他老人家的仙家法宝? 她此刻终于悟到进门前师父所说的那番话,所谓秘辛不在煎炒烹炸之法,而在这满室的玄妙器具! 有此等奇物相辅,凭师父的精绝手艺,何愁不能跻身七十二正店之列? 不,只是跻身未免也太小瞧师父了! 区区正店,当取而代之! 一念及此,谢清欢兴奋得脸蛋发烫,郑重叉手行礼:“蒙师父垂青,授此天工秘宝,清欢定当焚膏继晷,穷尽庖厨之道,不负师父人间此行!” 吴铭能够理解她的激动,现代厨具对上宋朝厨具无疑是全方位的降维打击,说是“天工秘宝”毫不为过。 可人间此行是什么鬼?怎么听着像是给师父送终时会说的话? 想到她年纪尚小,词不达意实属正常,便没往心里去。 “灶房里便是如此,其中奥妙非一言可尽,平日里多看多练多感悟,若有不解之处,可随时向我请教。且去看看你的卧房。” 家里有一卧房,反正吴铭也不住这儿,正好让谢清欢住进来,替他省去了打扫的工夫不说,入夜后还有个看家的人,可谓一举两得。 店堂里,饥肠辘辘的刘牙郎一气干了两大碗米饭,又要了个炊饼将盘中油水刮得一滴不剩,直吃得饱嗝连连。 唤二郎来结了账,正欲起身离去,忽见吴、谢二人自灶房走出,忙止住脚步,叉手作揖道:“吴掌柜今后若要聘请账房、博士、行菜、大伯及酒食作匠之类,刘某但凭差遣。” 他口中的这些职位都是东京大酒楼的标配,显然已经将吴记川饭视作有望跻身正店的潜在客户。 吴铭虚应一声,心想这个刘牙郎虽未博得功名,却深谙商贾之道,是个人精。 掀开布帘,走进卧房。 屋里的陈设素简到了寒酸的地步,只一张老旧的榉木床榻,苇席边缘业已磨出毛边,床上胡乱扔着两件粗布短衫,床尾有个三条腿的小凳,墙角歪斜的木架子上耷拉着一条粗布长裤。 除此之外四壁萧然,别无他物。 吴铭将榻上衣物拢作一团:“此屋原是我午间休憩之所,往后便归你使用。稍后让二郎添置张书案,其余用度你可自行采买,若需银钱,尽可问我支取。” 待归拢出旧衫,吴铭转至店堂叮嘱李二郎:“这屋往后便归谢铛头起居,若无传唤不得擅入。” “二郎省得!” 又取出五串钱给他,一串一百文足陌。 “你去市集上选张榆木平头案,再买个好点的冰鉴回来。” “得令!” 李二郎将钱串揣进褡裢,转身去了。 吴铭摸着干瘪的钱袋,嘴角泛起一抹苦笑。 这两日辛苦挣来的利钱,转眼又所剩无几了。 031 弟子愚钝 吴、谢二人重回厨房。 宋代是我国饮食文化史上从一日两餐制向三餐制转变的重要阶段,士大夫阶层与富人群体已普遍实行三餐制,而普通民众仍保持着早晚两餐的传统饮食习惯。 吴记川饭只是一家无名小店,罕有士大夫和富人问津,食客多是本地的贩夫走卒和慕川味而来的蜀地旅人,中午虽然营业,料想不会有多少客人。 主要做的还是川味饭馆的生意。 昨天一共卖出去三十多份盖饭,其中一半是回锅肉盖饭,另有四分之一是鱼香肉丝盖饭,这两道大热菜当然要提前多备一些。 “且看仔细。” 吴铭执刀示范,手起刀落间,不足3公分厚的二刀肉片片剃下。 “回锅肉的肉就切成这种厚度,一份的量大概是这么多……” 谢清欢听得格外认真,越听感触越深:细!太细了! 她自诩饮食还算精细,可今日见了师父对食材的处理,才明白何为细致。 不同的食材有不同的规格,连姜片该切多厚、葱白要留几寸都有讲究。即便是同一种食材,在不同的菜品里亦各有章法,就连炝锅的葱末和调味的葱段都分得清清楚楚。 谢清欢本欲向师父请教“莴苣炒肉丝”的做法,可她忽然意识到,她和师父之间的差距不在于特定菜式的技法差异,而在于理念上的不同。 这不是学会一两道菜就能解决的问题。 当从头学起,循序渐进,方是正途。 她接过厨刀,遵照师父的示范,一丝不苟地将各色食材一一切好。 “不错。” 吴铭语气淡淡,心里却乐开了花! 牛哇牛哇!才看一遍就能完美复刻,简直是天生当厨娘的料! 看来用不了多久,她就能胜任配菜师这个岗位了。 谢清欢同样暗自惊诧。 她注意到厨房里的肉类食材以猪肉为主、鸡肉为辅,竟全然不见羊肉的踪影。 此处莫非不是东京城?便是南方市镇的食肆,也断不至于完全弃用羊肉。 最令她惊异的当属厨房里诸多的陌生食材。 那鲜红的带有辛味的条状物她之前以为是茱萸,师父却道:“此物名为辣椒,切制时切忌揉眼,其辛辣程度远胜茱萸。” 师父所言不虚,光是凑近闻了闻,便辣得她吐舌头。 亲自执刀切段时,刺鼻的辛气更是直冲鼻腔,其烈度胜过茱萸何止百倍! 另有状如卵石的土黄色菜蔬,师父称之为“土豆”,称其与山药类同。 山药她是知道的,可她完全看不出这二者间的类同点。 这个叫土豆的东西浑圆而无棱角,表皮粗砺,切削时触感脆硬,全然不似山药的粘滑质地。 更不同的是用法,山药多用于熬煮羹汤,师父却命她将土豆切作细丝,显是要入锅快炒。 还有那又圆又红的“西红柿”、那据说不易煮熟的“四季豆”,那黄不溜秋的“南瓜”…… 她敢打赌,这些稀奇古怪的食材绝不是东京所产,甚至不是大宋所产! 可大宋没有的东西,师父的灶房里何以会有? 定是从天上带下来的! 师父果真是下凡历练的灶王爷! 她正胡思乱想着,忽有人语声传来。 谢清欢刀锋微滞,辨出是师公的嗓音后,当即垂首专注于案上的活计,刀砧相击声清脆连贯,将门外的动静隔绝于耳。 非礼勿听,圣人的教诲不可不守。 过不多时,吴建军推门探身询问:“来了两桌客人,都要点东坡肘子。咱今天是不是没有备这道菜?” 吴铭给出肯定回答。 昨天一时兴起做了俩,全靠忽悠才卖出去,这般费时费力又不讨好的菜品,自然要移除菜单。 吴建军出去和客人反馈,不多会儿又返回灶房,撕下两页点菜单“啪”地按在案头。 吴铭拾起笺纸念道:“回锅肉两份,鱼香肉丝、肝腰合炒、炝炒凤尾、炝空心菜各一份。” “师父果然神机妙算!” 并非溜须拍马,谢清欢确实惊到了。 早在客人点菜之前,师父就已让她备好回锅肉和鱼香肉丝的食材,这不是神机妙算是什么? 没出师的菜鸟是这样的,不知道还有提前备料这一说。 吴铭也不解释,有一说一,被大弟子用崇拜的目光看着真心有点爽。 这正是收徒弟的意义所在! “咦?”谢清欢觉出一丝不对,“那边不是师父和师公的卧房么?为何有人点菜?” “唔……” 吴铭正自斟酌如何作答,他这大弟子却突然自嘲地笑起来:“是弟子愚钝了,师父勿怪。” “???” 却见谢清欢蓦然收声,垂眸专注于砧板上的二刀肉,仿佛方才的疑问从未出口。 师父既是灶王爷下凡,来用饭的定也是仙家高人,又何必多此一问?清欢啊清欢,你如此愚钝,当心被师父嫌弃。 她暗暗自责,落刀更加利落精准,决心要以勤补拙。 什么鬼啊? 吴铭摸不着头脑,不过这样也好,省得他编瞎话哄她。 回锅肉和鱼香肉丝的菜都已备好,他却不急着开炒,而是另取一块案板,招呼道:“小谢,你过来,我现在教你肝腰合炒食材的切法。” 既然徒弟有天赋,师父必须上难度! 肝腰合炒这道菜对刀工的要求远非回锅肉和鱼香肉丝可比,他就不信了,她这回还能一看即会! 正教学着,吴建军再次推门而入,撕下一张点菜单拍在案台上,嘴里嘟囔着:“今天真是奇了怪了,怎么每桌客人都要点东坡肘子?” “又有人点东坡肘子了?”吴铭头也不抬地问。 “可不是!进了店连菜单都不看,张口就要东坡肘子,你说奇怪不奇怪?” “这是组团来的吧?” 吴铭毕竟是久经沙场的老厨师了,什么情况没见过? 这一看就是被安利来的,于是问:“昨天谁点东坡肘子了?应该是他们带来的客流。” 吴建军双手一拍:“小于!指定是他!” 说曹操曹操到,就在这时,店外响起于得水的喊声:“老板!我又来改善伙食啦!” 032 仙家的口味 吴建军立刻笑脸相迎。 这个小于不仅来店里连吃三顿,还四处向人安利帮忙引流,这样的真爱粉自然要热情接待。 其实直到半个小时前,于得水都没打算再来消费。 一顿饭动辄二三十块,对学生党来说,顿顿吃确实有点负担不起。 临近月底,这个月的生活费已所剩无几,昨天那两顿更是令他本就不富裕的支付宝雪上加霜。 他本打算等下个月再来光顾,可不知怎的,一旦开始考虑中午上哪儿吃的问题,这双腿就不由自主地走了过来。 “一个人来的?” “我恰巧路过,顺道来吃个饭……” 于得水没好意思说自己是恰巧要吃饭,顺道路个过。 “生意也是好起来了呀老板,都有三桌客人了。” “多亏你帮忙宣传……” 于得水摆摆手:“我没出什么力,昨晚我带来的两个朋友您还有印象吧?主要是他俩的功劳。” 倒不是自谦,事实确实如此。 好吃嘴论坛里的用户由低到高分为饭桶、吃货、名嘴、老饕和美食家五个等级,每个等级又细分为五个星级。 因为升级和发布攻略帖的数量及所受到的认可度挂钩,所以等级越高的人公信力也就越高。 于得水在坛子里只是个一星吃货,他虽然也发了帖子安利,但影响力远远不如三星名嘴陈桂彦发的那篇攻略帖。 他早上起来看的时候,那篇帖子已经冲上热榜,足有四五十条回复。 别看回复数貌似不多,和其他美食论坛只出键盘的赛博饭友相比,好吃嘴的饭友是真舍得花钱来吃啊! 进到店里,捡了张空桌坐下。 已经连吃两顿肝腰合炒,于得水打算换个口味。 好吧,他承认,主要还是因为囊中羞涩,必须省吃俭用,于是只要了一份最便宜也是川菜里最经典的麻婆豆腐。 想在苍蝇馆子里吃到正宗的麻婆豆腐几乎不可能,换作别家店,于得水绝不会点这道菜,可他对这家店的掌勺师傅有信心。 22元一份,定价倒是和陈麻婆豆腐相当,就不知道能有陈麻婆的几分味道? “麻婆豆腐一份!” 吴建军推门报菜名。 “收到!” 前一桌客人也要了个麻婆豆腐,正好一锅烧了。 吴铭心里想着,手上仍不慌不忙,以花刀技法在猪腰子上雕出凤尾纹,一连切了三块,头也不抬地问:“可看明白了?不明白也无妨,我再给你切两块……” “看明白了。” “???” 吴铭刀尖悬停半空,抬眼打量徒弟,谢清欢眸光清亮不似说笑。 不是,我就随口一问,你还真看明白了? “好,那你来试试。” 吴铭让开两步,手中钢刀倒转递出,心想你最好能切出我要的形制规格,否则,且看我怎么收拾你! 他当学徒那会儿可没少挨骂,早就想过过嘴瘾了。 谢清欢执刀酝酿,似在回忆要领。片刻后,左手按住猪腰,右手斜刀推剞,起初稍显滞涩,待刀锋切入肌理,手腕渐如游鱼摆尾,越发的游刃有余起来。 吴铭凝视着逐渐成型的凤尾纹路,忍不住发问:“之前是否学过此类刀法?” “未曾。”谢清欢刀锋轻挑收尾,细密纹路恰如凤尾舒展,“然斜刀取势、推刀定形、剞刀生纹,此三法皆刀工基础,无非稍作组合罢了。” 这是人话? 照她的说法,再复杂的刀工都可以拆解为基础刀法,也没见谁一看即会啊! 难道她真是个天才?! 吴铭暗暗吃惊,面上仍是不动声色,淡淡道:“不错,倒是有几分悟性。” “弟子愚钝,不及师父万一。”谢清欢刀锋流转间又添两片腰花,“师父,一份肝腰合炒须备多少腰花?” “把案上的切完即可。” 见徒弟游刃有余,吴铭转身掌勺开炒。 做过菜的都知道,备菜备料往往费时费力,烹炒却在转瞬。前后不过五分钟,两份回锅肉和一份鱼香肉丝便相继出锅。 “走菜!” 话音未落,吴铭已舀水净锅,接着做麻婆豆腐。 麻婆豆腐这种经典川菜自然也是他的拿手好戏,只不过,以现有的条件做这道菜肯定比不了陈麻婆这种老字号,首先餐具就比不过。 这道菜讲究一个“麻、辣、烫、香、酥、嫩、鲜、活”八字诀,老字号多用石锅盛装,就是为了最大程度地锁住豆腐的烫香鲜活。 店里只有餐盘,终究差点意思,更别说豆腐的品质也要差人家一截。 那为什么价格还要对标呢? 主要是因为其他菜都对标了,不好给麻婆豆腐搞特殊待遇。 不管怎样,吴铭仍然按传统做法来做,绝不偷工减料。 他把豆腐烧上,扭头见谢清欢已把肝腰合炒的食材全部备妥,于是说:“我教你给肝腰码味上浆。” 宋朝厨师也会对食材进行简单的预处理,倒不是说手法简单,而是用料简单。 事实上,许多现代常用的调味料一千年前是没有的。 比如味精,再比如料酒,专门用于烹饪的调制酒要等到南宋才有,指望北宋的小饭店拿饮用的酒给菜调味,无异于天方夜谭。 胡椒虽然有,但因为是“进口货”,售价非常高昂。 精盐和淀粉也是同理,有但是贵,寻常食肆根本用不起,放眼整个东京,或许只有七十二正店和大内的尚食局敢这么奢侈。 当然,现在又多了一家吴记川饭。 待师父打开八宫格调料盒,看着盒子里或奇异或珍贵的调味粉,谢清欢已经见怪不怪,若是灶王爷没有秘制调料,她反而会觉得奇怪。 真正让她瞠目结舌的是,师父竟然朝刚出锅的豆腐上狂洒川椒粉! 看着红汤白豆腐被灰黑的椒粉簌簌覆上,谢清欢的嘴唇已经开始麻了,喉头也蓦地发紧。 “师父,你这是……” 吴铭正色叮嘱:“这道菜叫麻婆豆腐,若是师公进来传菜,须得多放川椒粉,若是二郎传菜,则要适当减量。” 谢清欢默默记下,心里既惊又喜。 师公接待的果然不是宋人,而是仙人! 只不过,仙家的口味似乎有点重啊…… 033 我想学这个! “哦?刘老师!你也来了!” 麻婆豆腐刚端上桌,昨夜一同用餐的刘盈希也恰在此时出现,于得水抬手冲她打个招呼。 刘盈希走过来,盯着桌上的麻婆豆腐看了几眼,心里顿时警报大作。 万恶食为首,催胖了多少良家少女! 她早已立志,誓与美食不共戴天,而面前这道麻婆豆腐,看起来又是一道穷凶极恶之菜,不计一切代价也要立即消灭! “要拼桌吗?”她问。 “好哇!” 拼桌大概率能蹭个荤菜,傻子才不答应呢。 于得水刚冒出这个念头,就见刘盈希拒绝了老板递来的菜单,径直说:“来个干煸四季豆吧。” “……” “我最近在减肥。” 于得水再次打量她两眼,愣是没看出她哪里胖了,也没看出她有半点减肥的决心。 他不禁有点惋惜,倒不是为没蹭到肉吃而惋惜,他只是觉得来这家店不点荤菜太亏了,虽然这个师傅炒素菜也很有水平,但荤菜用的可是土猪土鸡啊! 刘盈希习惯性地倒杯热茶烫洗餐具,随口说:“你是体院的吧?怎么不在学校食堂吃饭?” 于得水不答反问:“你不也没在学校食堂吃饭吗?” “我下午没课,现在已经下班了。” “你教哪一科呀?” “我教音乐。” 于得水一愣,中学有音乐课吗?他怎么不记得自己上过呢? “你尝过了吗?”刘盈希已举起筷子,“那还不赶紧,麻婆豆腐就得趁热吃。” 两人各夹起一块,小小地咬下一口。 “怎么样?”于得水问。 “还不错。”刘盈希拿起勺子盛饭,“用的豆腐稍微差了点,其他都在水准以上。” 她默默将这道菜的恶劣程度调低至需要尽快采取行动予以清剿的级别,所以她只舀了小半碗饭,绝不多吃。 就在这时,又一张熟面孔闯进于得水的眼帘。 “陈哥!” “哟!”陈桂彦扯着领带走进来,“你俩一起来的?” “没有,我俩是拼桌。你也加入我们吧哥!” 于得水盛情邀请,他相信陈哥一定会点道大荤菜,昨晚不就点了道东坡肘子么? “可以啊。” 陈桂彦拉开于得水旁边的座椅,目光扫过邻桌,却和邻桌食客的目光不期而遇,都笑了起来。 两人之前见过。 不止和邻桌的人认识,陈桂彦仔细一瞧,店里的三桌客人都是饭友,都和他线下约过饭。 刚坐下的陈桂彦立刻又站起来,走过去同饭友们唠两句嗑,主要是问一问食后感,菜品是否合口味,出菜是否迅速,服务是否到位之类。 给吴建军整得有点懵逼,一时不知道谁才是老板。 于、刘二人却不以为怪,“陈皮酿酒”这个账号是坛子里有名的活跃用户,凡有线下饭局,凡在周末,他基本都会参与,认识的饭友自然多。 直到干煸四季豆上桌,陈桂彦这才回到座位,一眼扫过桌上的两道菜:“哇,你们吃这么素啊?那我整个荤菜吧。老板!来个水煮肉片!” 陈哥威武! 吴建军进后厨报了菜,大声道:“昨晚那三人又来了,就是点东坡肘子那桌,我刚才问了,的确是他们在网上帮咱们宣传了一波。” 吴铭继续颠勺,头也不回地喊道:“水煮肉片是他们点的吗?那我给他们多做半份,等上菜的时候你跟他们道个谢啥的!” “我晓得!” 吴建军就是想让儿子给菜加量才提这事,只能说父子之间心有灵犀,竟然想到一块儿去了。 一旁的谢清欢目不转瞬地盯着离锅腾跃而起的菜肴,她的心也随之提到嗓子眼,只见锅底焰舌猛地窜起半尺金红,火舌吞吐间食材又划过一道弧线稳稳落回锅里,她的心也随之落回了肚皮。 师父真乃神人也! 虽说现代中餐的烹饪技法在宋朝就已基本定型,但历经明清两代的发展和近现代厨师的钻研,期间所创造的许多技法是北宋厨师不具备或者说用不上的。 颠勺就是其中之一。 肝腰合炒这道菜有下锅十八铲的说法,意思是下锅后用大火快速翻炒十八次就要立即出锅。 家庭小灶尚且如此,饭店里的猛火灶配上专业的颠勺手法,实际上的烹炒过程比这更快。 “走菜!” 吴铭将成菜装盘,随手拧小火力。 “师父……” “嗯?” “我想学这个!” 吴铭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她指的是颠勺,不禁哑然失笑,沉下脸呵斥道:“根基未稳便贪求技法?殊不知学艺最忌躁进,欲速则不达!待你火候到了,为师自会传授。” 谢清欢双颊瞬间绯红,低眉嗫嚅认错:“师父教训的是,清欢知错。” 吴铭觉得自己还是太温和了,对着小姑娘终究没好意思骂太狠。 他看了眼大弟子裸露在外的小臂,心想你这个细胳膊细腿的够呛能学,且等着吧。 今天中午的客流量明显比昨晚更大,单是好吃嘴的饭友就来了六七桌,而且全部点的单锅小炒,贡献了超过一半的营业额。 端上加量版水煮肉片时,吴建军特意和陈桂彦唠了会儿嗑,聊没两句便“小陈”“小陈”的叫上了。 陈桂彦不像于、刘二人那么清闲,他下午还得回单位摸鱼,没时间细嚼慢咽,三口两口干完饭,便扫码付清了自己那部分饭钱。 起身走到店门口,忽然想起一事,又折返回来,走至前台:“叔,我要给你们提个小建议。” 不等吴建军有所回应,厨房里响起一声:“走菜!” 陈桂彦立刻伸手做请的手势:“您先忙。” 吴建军刚要转身,猛地想起厨房里有个宋朝的厨娘,他一开门,从小陈所在的位置看过去,后厨怕是要一览无遗了。 忙止住脚步,笑道:“没事,你长话短说吧。” “???” “走菜!” 又是一声喊。 催个锤子! 这时候再磨磨唧唧不进厨房反倒显得奇怪了。 吴建军急中生智,指着停在店门口的一辆电摩托,嘱咐道:“你帮我看着点那辆电摩,别让人骑走了!” 陈桂彦转身看向店外,点点头说:“行!” 趁此良机,吴建军赶紧开门进后厨端菜。 034 路见不平一声吼 “有什么建议你尽管直说。” 上完菜的吴建军回到前台,继续刚才的话题。 陈桂彦收回看车的目光,笑道:“也不是什么要紧事……”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昨晚写探店攻略时,他特意上网搜了下,结果在某团上搜到了这家店,评分很低,只有3分出头。 他也没仔细看,下意识便以为这家店的外卖一定是拿预制菜做的,不然以师傅的手艺和食材的品质,评分不可能这么低。 直到今天中午,他本来打算叫个外卖试试水,这才发现川味饭馆压根就没有开通线上业务,连团购都没有。 吴建军当即表示:“确实没开,这家店以前是我老汉儿在经营,七八十岁的老头子哪里懂这些?” “那可能是被平台误收录了,你们可以找某团某评的客服申诉,把你们的店从平台上撤了。如果你们要开通线上业务,那我建议你们只做团购,不要做外卖,尤其是不要拿预制菜来充数,咱做生意口碑才是最重要的,您说是吧?” 陈桂彦言辞恳切。 “你放心,我们绝对不卖预制菜!”吴建军斩钉截铁,“至于网上的东西,我也搞不明白,回头让我儿子去弄。” 说到这,老吴忽然叹了口气:“小陈啊,如今餐饮行业不好做,我们又是新店开业,正所谓酒香也怕巷子深,还要麻烦你们多帮忙宣传。” “义不容辞!” 陈桂彦将胸脯拍得啪啪响。 好不容易找到一家宝藏饭馆,以后上班就指着中午这顿饭续命呢!公司周边多的是价贵物廉的餐饮店,再怎么着也轮不到川味饭馆倒闭! 欢乐的时光总是短暂,一想到又要回去坐牢,血糖突然就高了,困得不行。 陈桂彦打着呵欠走出川味饭馆。 忽然从斜刺里冲出来一个小年轻,二话不说径直跨坐上电摩。 好哇!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敢当着我的面偷车! 高涨的血糖瞬间化作汹涌的热血,路见不平一声吼哇:“你站住!是你的车吗你就骑!” 小年轻吓得一哆嗦,扭头瞪他一眼:“神经病啊!不是我的车难道是你的车啊!” 说罢电门一拧,嗖一下窜出去五米远,独留陈桂彦在烈日下凌乱。 “嗝~” 饭馆里,刘盈希捂着嘴连打两个饱嗝。 于得水眼睁睁看着她从最开始的半碗饭,加至一碗,又加一碗,最后愣是干了三碗饭! “刘老师,说好的减肥呢?” 刘盈希指了指惨遭扫荡一空的水煮肉片,叹气道:“不是我想吃,是老板给的太多了,现在提倡光盘行动,咱得积极响应国家号召不是?” 她也很无奈,这道水煮肉片的性质之恶劣,哪怕不计一切代价也要立即消灭,所幸经过一番苦战,成功全歼敌军! 米饭只是顺带的,水煮肉片不配饭怎么吃? 于得水忍住了没有吐槽。 他吃得也不少,属实没资格说她,陈哥点的菜自己却没吃几口,最后都进了他俩的肚子。 爽! …… 最后一道菜出锅装盘,吴铭看一眼时间,差一刻两点,心知用餐高峰期已过,于是熄火歇灶。 今天中午的出菜量远超昨天,得亏有个徒弟帮忙备菜,他一个人真忙不过来。 忙碌不算什么,挣钱嘛,天底下哪有躺着挣钱的工作? 难耐的是闷热。 毕竟是苍蝇馆子,后厨的硬件条件没法跟大饭店比,空调就别指望了,排烟换气也很凑合。 吴铭仍穿着宋朝的粗布衣裤,透气性极差,给他闷出一身汗。 再看徒弟—— 吴铭好歹穿的是短衫,她却是宽袖长裙锦缎加身,除了衣袖被襻膊束起露出一小截手臂,周身都被织物包裹得严严实实的。 这时看她,一张小脸热得通红,额头鬓角直往下淌汗,脊背处的衣料洇出深色汗渍,用于拭汗的手帕,竟教她拧出水来! 谢清欢不曾有过半句怨言。 授她刀工的厨娘一早便告诫过她,说打火做饭是天底下最苦最累的活计,并劝她趁早歇了心思。 她偏不肯! 但能研习厨艺,她又岂畏艰苦,何惧炎暑? 幸而师父不嫌她愚钝,仍倾囊相授,此番所得颇丰,淌几滴汗水又算得了什么? 吴铭寓教于实践,客人点了菜,只要不是太忙,他便会教她食材的处理方法。先从热门菜品教起,一个中午下来共教了七八道,而且教得毫不费力,基本都是一点即通,一看即会。 当然,教的当下是会了,但想熟记并熟练掌握,之后仍需多练。 “你可有换洗的衣裳?”吴铭递一张干毛巾给她。 谢清欢摇头称否,接过毛巾擦拭满头大汗。 “我把今明两日的工钱支给你,眼下得空,你且去买一身换洗的衣物,再添置些家什。” 吴铭取出四串钱给她。 区区四百文锦缎华服就甭想了,买套布衣布裤得了。 说起来,他这徒弟衣着不俗且识文断字,定是大户人家出身。 吴铭大致能猜到是怎么回事。 北宋沿袭唐时风气,女子亦多学技艺,所谓“甫长成则随其姿质,教以艺业。” 嗓音条件好的就学唱歌,形象形体出众的就学跳舞,机灵的可学演戏,手巧的可学针线,性子沉稳的可学棋学琴,倘若女儿调皮好动别所无长,那就只能学女子相扑了(bushi)。 而在所有艺业中,“就中厨娘,最为下色。” 学厨是最下等的,莫说大户人家,就连平民百姓也不愿把自家女儿朝厨娘的方向培养。 在吴铭看来,谢清欢多半是想学厨却遭父母反对,愤而离家出走的“叛逆少女”。 他倒是懒得过问,不问尚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问了就没法装不知道了。 从情感上讲,谢清欢有这个天赋,吴铭打心底里支持她学厨。 从现实上讲,他也确实需要一个帮手,而谢厨娘无疑是最好的人选。 不管怎样,他肯定不会亏待她就是了。 “二郎——” 李二郎已从市集归来,正在店外招徕客人,尽管截至目前,仍未实现零的突破。 吴铭唤他进来刷碗,然后回川味饭馆吹着风扇歇口气。 吴建军给儿子转述陈桂彦的建议,末了说:“你那徒弟的衣服真得换一换,她在厨房里,我连门都不敢开,上菜多不方便!” 确实得换,不仅谢清欢得换,他也要换。太特么热了! 吴铭想了想,这事还得找张涛帮忙。 035 思路打开 “喂!涛啊,有空没?问你个事儿,你那厂子是有工作服的吧……” 吴铭也打算定制几套工作服。 他的需求主要有两点:一是轻薄舒适,透气性好;二是要符合宋朝老百姓的衣着范式,说白了就是要用现代的面料做成古装的样子。 宋朝虽然颁布了许多关于服饰的禁令,以防止僭越,但对面料并未做出严格的限制,老百姓亦可穿棉服丝。 只不过,平民受其经济条件限制,服饰多以葛、麻(布)、绢、絁等廉价面料制成,服色多为衣料的本色或是不同深浅的灰,服饰上不得印花,不得染成红、黄等颜色,不得出现织绣纹样,不得饰以销金、泥金、珍珠等饰品。 只要符合以上规定,即便用现代的面料制衣,也不会有任何问题。 吴铭问张涛要了服装工厂的联系方式,把自己的需求跟工厂的负责人一说,本以为须得费上一番口舌,谁知不等他把话说完,人径直问: “宋代主题餐厅是吗?加个微信吧,我发几套样图给您看看。” 看来之前是接过类似的活,这倒是省事。 宋代主题餐厅…… 吴铭记得有段时间宋朝饮食挺火的来着,尤其是电视剧热播的那段时间,涌现出一批弘扬传统文化、附庸两宋风雅的餐厅,无一例外都走高端路线。 他还在国营饭店当二灶时,曾慕名去探过一家宋宴店,吃完就一个感受:花里胡哨的。 什么点茶、插花、焚香、琴乐、美食、美酒、诗词、书画……恨不得把所有宋代元素都揉进去。 菜的味道他早忘了,他只记得服务员挺漂亮,一身古装韵味十足。 吴铭忽然想到:这事咱也能做啊! 要说弘扬传统文化、复现两宋美食,没人比他更有这个资格! 一念及此,思路立刻打开。 和老爸热烈商讨过后,父子俩一致认为:值得一试! 就当特色菜推出嘛,价格走亲民路线,形式要有,但不搞那些花里胡哨的,主要还是以味道取胜。 加上服装工厂负责人的微信,吴铭从对方给出的样图里选定了工作服的样式,先来八套夏装,他、谢清欢、李二郎和老爸一人两套。 报上尺码后,对方发来回复:“好的。是同城吗?地址发一下,最迟明天下午到货。” “这么快?!不会是库存吧?” “怎么会!样式都是现成的,八套衣服做起来很快的。” 对方说是就是吧,吴铭对制衣没什么概念,他只一个要求:“价格不是问题,贵就贵点,但面料一定不能太次了,质量太差我可是要退货的。” 又登上美团和大众点评搜了下,果然,川味饭馆被收录在案,评分只有令人发指的3.2分。 这不相当于负面宣传么! 赶紧联系客服撤下,至于团购和外卖,那是以后的事了,目前他没这个打算。 歇得差不多,看一眼时间,临近三点。 回厨房清点食材,今天得补点货。 吴铭伸手到钱袋子里一摸,仅剩下四串钱和一些零散的铜板,总共不到500文。 “二郎——” 吴铭来到吴记川饭,唤来李二郎:“桌案和冰鉴可买回来了?” “平头案我已遵照谢铛头的吩咐安置在她屋里。冰鉴我放在灶房,掌柜的稍等——” 李二郎快步跑进灶房,不一会儿便拎着个口大底小的木箱子出来,两侧设有提环,箱口覆盖两块对拼的硬木盖板,其中一块固定,另一块是活板,木板上镂有两个钱形孔。 吴铭用手指抠住这两个圆孔,将活板取下,打眼往里一瞧,不禁露出满意的笑容。 箱子内部的空间极为宽绰,装两壶酒绰绰有余! 冰鉴是古人用来盛冰并冰镇食物的容器,最早是青铜冰鉴,又贵又沉。 还得是宋人,造出了木制冰鉴,不仅重量大幅减轻,成本也大大降低,冰鉴也从旧时王谢堂前燕,变成了寻常百姓家中的“便携式冰箱”。 每逢夏日,东京的街头多的是拎着冰鉴叫卖冷饮的小娘子。 欧阳大学士指名要喝冰啤酒,还让李二郎每日给他送到府上。如今这个时节,若无冰鉴冷藏,只怕不等李二郎送到,啤酒便已温热了。 至于日日送酒,用现代人的话说,老欧阳这是在想屁吃! 真当人力成本不是成本啊!现代人叫外卖还得付运费呢,宋朝又没有小电驴,凭啥给你免费送? 吴铭本打算一次性给老欧阳送去一个月的量,后来细一琢磨,行不通。 勇闯天涯不管是罐装的还是瓶装的,都过不了那扇两界门,非得把酒水倒出来不可。 可啤酒不比白酒,这玩意儿不经放,放的时间长了,口感变差不说,还容易变质。 见吴掌柜取出一大一小两个酒壶,一副要盛酒的架势,李二郎忙说:“掌柜的,欧阳大官人着我酉时送酒。” “酉时正是忙的时候,若彼时遣你送酒,何人照看店堂?不如即刻前往,须得陈明原委,欧阳公素来通达,定能体谅。” 吴铭往冰鉴底部铺上一层冰,将一瓶啤酒倒入其中大壶里,紧上塞子,置入其中。 又将一瓶红星二锅头倒入小壶里,紧上塞子,置入冰鉴中。虽说白酒不宜冰镇,可冰鉴毕竟不是冰箱,常温的酒放进去,送个餐的工夫不至于真就冻冰了。 李二郎没看明白:“掌柜的这是……” “送酒时且替我捎句话:小店人手寡薄,难供日送之需,此壶所贮之酒原非市售之物,今献与学士权作赔礼之仪,万望海涵。” 吴铭又取出一个白酒杯,正色道:“切记禀明:此酒性极辛烈,须缓酌细品,每日只可用此杯小酌一杯,断不可贪杯。” 以如此正式的措辞陈明原委,并赔礼请求海涵,即便是气量狭隘之人,想必也不会计较,何况是素来豁达的欧阳修。 李二郎认真记下吴掌柜的交代,拎着冰鉴朝永宁坊而去。 申时刚过,麦秸巷陌中却已浸染暮色,云翳低垂直压檐角。 吴铭站在檐下仰视漫天的黑云,穿堂风将他的衣襟刮得猎猎作响。 好消息是:不用补货了。 坏消息是:今晚的生意怕是做不成了。 忽听得脆生生的一声喊:“师父!” 扭头看去,谢清欢正迎风跑来,去时宽袖长裙,归来时已经换上一身布衣。 036 饮少辄醉 说是一身布衣并不精准,宋朝女性的服饰相较男性不仅款式要多得多,色彩也更鲜艳,哪怕是平民女子,亦对美有所追求。不止宋朝,历朝历代都是如此。 谢清欢此时换上的套装和刚才服装工厂发来的样图十分相似:贴身是葛白色的抹胸,外面套一件轻薄的月白色絁衫,原本的长裙换成了裆裤,外罩一条青色的合围。 这会儿看着就像是寻常人家的女儿了。 谢清欢在店门前站定,回身朝挑夫扬手:“劳驾,卸在此处。” 挑夫将竹担颤悠悠挑入店中,落于“员工宿舍”门前。 担内采买的起居物什堆叠如山,吴铭不过扫了一眼,便瞧见衣衫、铜镜、刷牙子、洗面药等物罗列其间。 有道是非礼勿视,他立时收回目光,指着担子里的东西问她:“可需相助?” “岂敢劳烦师父!“ 谢清欢挽起袖口,将担子里的物什逐件搬入卧房。 尚未归置妥当,先数出十余枚铜钱递与挑夫:“有劳了。“ 吴铭挑了挑眉,诧异道:“我只给了你四百钱,你购置了这么多器物,竟还有余资?” “原是不足的。”谢清欢狡黠一笑,“我将身上的旧罗裙典与衣肆,换了些许银钱。横竖是穿不得了,不如换两套新衣。” “你买了两套?” “正是。” 亏了呀!明天就给你发工作服了! “那你是在何处换的衣服?“ “自然是在衣肆购衣时换上的。” 谢清欢有点纳闷,不明白师父为何要问这种显而易见的问题。 吴铭其实是想问她有没有洗澡。 看样子是没洗。 作为一个现代人,他万万做不到不洗澡就换新衣服,尤其是刚出了一身臭汗。 当然,不能因此就说谢清欢不爱干净,说到底还是受条件所限。 虽说东京城里的公共澡堂数以千计,洗一次澡也不算贵,从十文到百文不等,可到底远不如现代方便。 别看他这徒弟长得白白净净的,衣服底下不知藏了多少泥痂…… 想到这,吴铭看向谢清欢的眼神都变了,怜悯中带着些许嫌弃。 谢清欢并没有察觉到师父的神情变化,回卧房自行收拾家什器物,不在话下。 却说李二郎将冰鉴送至欧阳府上时,梅尧臣刚从欧阳修处闻得喜讯:永叔已与知谏院范镇联名向官家举荐他。 “永叔高义!” 梅尧臣既喜且慰。 他知永叔深受官家器重,凡所荐者,鲜有不擢用的,求得一官半职是迟早的事。 既如此,我当在京中赁宅而居,永叔与我虽是至交,然久寓其府上终非礼数,亦不合体统。 一念及此,梅尧臣便起身告辞,要去寻牙行操办此事。 “圣俞兄何须仓促!”欧阳修拽住他的袍袖,“且在寒舍暂居,待吏部敕命颁下再议不迟。此等喜事,岂可无酒相贺?” 回首命下人道:“取酒来!” 不等下人取酒,门房已拎着冰鉴快步走来:“老爷,吴记川饭的伙计说是遵照老爷的吩咐,给家里送了两壶酒来。” “恰逢其会!”欧阳修抚掌而笑,“快快取出!“ 门房揭开盖子,将其中的两壶酒和一个小琉璃杯取出。 “为何竟有两壶?” 欧阳修分明记得自己说的是日需一壶。 “那伙计说……” 门房将李二郎转述给他的话又转述给欧阳修。 欧阳修拿起那个小琉璃杯细细端详,但见盏壁透若冰晶,杯底“雕”有花纹,指腹摩挲间隐有凉意沁肤,一时之间,爱不释手。 如此精致珍贵的琉璃杯竟作添头相赠,且未有只言片语提及,只作酒资附庸。 他不禁感慨:“吴掌柜深谙送礼之道。“ 很显然,这只琉璃杯才是真正的礼物。 至少欧阳修是这么以为的。 立时嘱咐门房:“替我回句话:此后毋须送酒,吾自遣人往取。” 门房唱个喏,自去传话不提。 冰酒尚沁着霜气,欧阳修急急拔了壶塞,招呼小厮取来酒盏。 京师这雨下了月余,总像蒙着层湿布,又闷又潮。 这种天气对要上朝奏事的老人家尤其不友好,朝服既厚且重,简直闷得人发慌。 欧阳修至今仍未缓过劲来,此时此刻,捧起冰凉的酒盏,感受着扑面的寒意,精神立时为之一振。 两人仰头饮尽盏中酒,冰酒顺着灼热喉咙滑下去,不约而同地溢出一声轻叹,当真痛快! 只不过…… 醉翁咂摸着嘴,这酒分明与昨日相同,他却总觉着少了些滋味。 梅尧臣搁下酒盏,也说:“似乎缺了点什么?” 话音刚落,两人突然齐声道:“花生米!” 说罢相视大笑。 欧阳修忽又摇头叹气:“川饭虽美,不宜多食。” 梅尧臣点头应和:“蜀味霸道,实非常人所能消受。” 昨日在吴记川饭,三人以水煮肉片佐饭,各自吃了两三碗。 谁知回府不久便觉肠胃不适,闹起肚子来。 欧阳修吃得最多,窜得也最猛,夜里起了两三次夜,以至于今晨上朝时站着直打瞌睡,险些栽在殿前。 “你我也就罢了,明允亦是眉州人,他为何也……” “可见眉州人之间,亦有差距!” “哈哈哈哈!” 欧阳修抚掌大笑,举起酒盏一饮而尽。 “然花生米佐酒仍是极好的。” 醉翁依然怀念五香花生米的滋味。 梅尧臣斟着酒笑道:“吴掌柜煮的肉粥亦是珍品,永叔定要尝尝。” “既蒙圣俞兄力荐,明早便差人买两碗来!” “明早再差人,恐已太迟!我今晨五更时分前往,粥锅便已见底。幸得吴掌柜允诺,往后每日为我预留一碗,永叔若是不嫌,可与我分而食之。” “大善!” 二人再度举盏痛饮。 转眼酒壶见底,欧阳修意犹未尽,顺手抄起小酒壶和与之配套的小琉璃杯:“吴掌柜称此酒性极辛烈,每日只可用此杯小酌一杯。圣俞兄以为如何?” 梅尧臣摇头嗤笑:“‘饮少辄醉’云云,吴掌柜怕是听信了醉翁亭里的谦辞,不识醉翁真酒量。” 欧阳修朗声大笑:“知我者,圣俞也!” 指节发力拔开壶塞,霎时间,浓烈的酒气直冲面门,惊得醉翁一个后仰,酒壶险些脱手! 037 一探状元楼 谢清欢收拾妥当时,李二郎也拎着冰鉴回来了,递上酒钱,将门房转述给他的话又转述给吴掌柜。 得知欧阳修决定派人来取酒,吴铭不禁露出满意的笑容。 完美! 如此看来,店里以后得常备勇闯天涯了。 “小谢——” “二郎——” “过来,我有话问你们。” 吴铭唤来二人,正色问道:“东京七十二家正店,你俩去过几家?” 李二郎不无自豪地挺起胸膛:“某当了十余年闲汉,城南的正店都去过,内城的那几家,某虽未进到店内,却也在廊上听候过差遣。” 吴铭微微颔首,看向他的开山大弟子。 谢清欢略一迟疑,坦诚道:“我只去过内城那几家。” 李二郎立时朝她投去惊讶的目光。 谢清欢显然不愿多说,岔开话问:“师父问这个作甚?” “我想了解正店菜品的定价。就从离咱最近的这两家正店说起,清风楼和状元楼,二郎,你可知这两家店都有哪些菜品,价钱几何?” “某烂熟于心!” 李二郎当即跟倒豆子一样报出菜名和菜价。 吴铭一听,不对啊,这状元楼竟比清风楼便宜这么多? “掌柜的有所不知,七十二正店是因其有酿酒权才称之为正店,非是指东京最豪华的七十二家酒楼,正店之间的差距甚至比咱们与状元楼之间的差距还要大……” 李二郎细细解释一番。 吴铭听明白了,敢情这七十二正店跟梁山泊七十二地煞一样也是排座次的。 东京排第一的酒楼,乃是位于内城的白矾楼,原是家卖白矾的店铺,后来改做的酒楼。宋人多简称之矾楼,因《水浒传》里写作樊楼,误导了包括吴铭在内许多后人。 同在内城的潘店、任店、杨楼、庄楼、高阳正店、中山正店等都属于第一等酒楼,靠着地利,天然就比外城的正店高一头。 李二郎说道:“清风楼虽非内城正店,但因新来的这位掌柜极擅经营,近两年声名之盛,不在内城正店之下,合该他家卖的贵!” 谢清欢也出言应和:“我虽未去过清风楼,却也听说此楼掌柜遍邀天下名仕,连涑水先生都在楼里题了诗。” 涑水先生……司马光么? 吴铭想起之前欧阳修也曾提到这家酒楼,看来这个掌柜的确实懂点营销。 至于状元楼,在七十二正店里只能算是末流,同时也是最亲民的正店之一,指菜价。 因此,外地人尤其是外地考生初入京城,想要挑个有档次又没有那么奢侈的酒楼品尝正统的东京风味,状元楼便是不二之选——谁让它名字取得好呢。 “善!”了解完菜价的吴铭当机立断,“既如此,我们便去状元楼吃些点心!” 宋朝老百姓常说的点心并非今日的糕点零食,而是在早晚两顿饭之间的加餐,凡在早饭和晚饭之间吃的任何东西,都可以叫点心。 这都下午三点多了,吴铭中午不饿,所以没吃,这会儿却有些饿了。 至于谢清欢和李二郎,他二人本就不吃午饭,饿不饿不好说,肚子里没货是一定的。 “师父,不消备菜么?” “抬头看看,为师掐指一算,不出半个时辰,定将暴雨如注,彻夜不止!怕是又有不少人要遭灾喽,不会有人来用饭的。” 谢清欢深以为然,师父算出来的自不会错。 “走呀二郎!” “啊?”李二郎一脸惊诧地指着自己,“某也去?” “赶紧的!” 吴铭饿得都飚出东北口音了。 李二郎喜不自禁,疾趋而出,复又止步,说道:“掌柜的稍候,容某回店里取三把伞。” 二郎倒是细心,状元楼虽不算远,步行过去也须花个五六分钟,待会儿下起暴雨来,没伞寸步难行。 不多时,李二郎便拿着一把伞和两个斗笠出来:“某竟忘了,昨日借给二位苏相公两把伞,如今只剩下这一把伞,应给掌柜的使,我和谢铛头一人一个斗笠。” “等雨落下来了再说。” 三人沿麦秸巷的巷陌往东走,一直走到巷道尽头,位于麦秸巷和保康街交界处的那栋双层建筑,便是大名鼎鼎的状元楼了。 只见此楼高近三丈,朱漆为柱,彩帛结门,上悬“状元楼”泥金匾额,檐角悬着八面鎏金酒旗,门前两侧各列一招牌,一曰正店,一曰琼浆——此乃状元楼自酿的酒品牌。 吴铭路过这家酒楼许多次,如今是头一回进到店内,见堂前歌妓拨阮献唱,量酒博士捧着银荷叶盏穿梭其间,忍不住伸手往钱袋子里摸了摸,倘若李二郎所言不虚,这四百多文钱该是绰绰有余了。 立时有大伯眉眼堆笑地迎上来,所谓大伯,即酒楼里听候差遣的年轻伙计,相当于今日的服务员。 瞧见李二郎,对方登时变了脸色,挥汗巾驱赶道:“去去去!本店不收闲汉!” 李二郎涨得满脸通红,吴铭解围道:“我们三人是来用饭的,还是二郎推荐的状元楼。二郎啊,既然人家不待见你,咱们还是上清风楼吧。” 说罢转身要走,大伯赶紧拦住,笑容重回脸上:“原是贵客,恕小的眼拙!三位里面请!” 嘴上赔着礼,眼睛却不住地打量着,心说穿得和市井小民一般无二,怎的口气如此之大! “三位可要上雅阁就坐?” “门口即可。” 雅阁有低消,还有特殊服务,吴铭可上不起,也懒得上,径直在门口处捡了张空桌坐下。 大伯笑容顿敛,心里暗暗啐了口:哪来的鸟人,雅阁都上不起还敢上清风楼! 吴铭不跟他废话,径直道:“且把食单拿来。” 莫说七十二正店,但凡大点的酒楼都备有菜单,吴铭之前探过一些店,自然清楚。 事实上,他此番正是来探店的,吃点心只是个由头。 大内的尚食局和东京的七十二正店代表着北宋餐饮业的最高水平,若要弘扬传统文化、复现宋代美食,就必须先尝尝原版的滋味。不然,何谈改良创新? 大伯闻言心下暗惊:此人竟识得文字,岂是寻常市井之辈? 复又换上笑脸,叉手道:“贵客稍待。” 转身快步而去,不多会儿便将食单捧来献上。 038 荔枝腰子 “三位是饮茶还是饮酒?” 吴铭接过食单,头也不抬地回答:“无须茶酒,我们只是来吃些点心。” 这份食单一看就是用雕版印出来的,品类倒是齐全:果子蜜饯、时鲜菜蔬、下饭下酒、蒸作从食、凉水热粥……虽是正店末流,却也绝非寻常小店能够碰瓷的。 其实来之前,李二郎早把状元楼的拿手菜和价码说得门儿清,要点什么菜吴铭心里早有盘算。 可这会儿盯着食单上那些稀奇古怪的菜名,说实话倒像在猜灯谜,十个里有五六个摸不着头脑,反教他起了兴致,心想改日得空,可以再来探几次店。 过不多时,大伯取来餐具,呈上茶壶一只、盘盏三副、小菜五碟:不过是些枣子、蜜饯、酸菜之类,分量不多。 这些小菜不消客人索唤,每桌必上,卖一百文足陌,算是进店默认的低消。 菜本身不值几个钱,贵重的是餐具,盘盏碗碟皆是银质,单这三套餐具就值上百两银子。 吴铭指着食单问道:“这荔枝腰子,可是用荔枝炒腰子?” “客官说笑了,荔枝产自蜀地和岭南,东京焉有?乃是将腰子切作荔枝形,此为小店掌勺铛头的独门秘技,别的地儿吃不到。” 果然。 吴铭听李二郎提起时,就猜测这荔枝二字指的应是荔枝形花刀。 至于独门秘技云云,以前或许是,现在不是了。 “用的可是猪腰子?” 羊腰子没必要改花刀,也不可能只卖一百文一份。 “正是。客官若想吃羊腰子,不妨来一道盐醋腰子,这可是宫廷御菜……” 吴铭瞄一眼价格,三百文! 立刻打断吟唱:“来个荔枝腰子,再来个肉鲊。” 吴铭说罢,将食单递还给对方。 大伯面上的笑意立时凝在眉梢:“三位贵客仅点两味?” “不可?” “倒也无不可……诸位稍候。” 大伯收了食单,自往灶房报菜不提。 李二郎拎起茶壶斟茶,甫一入口便皱眉啐道:“什么鸟正店!这茶汤还不如咱家熬的酽!” 看得出来,因方才进店时的冷遇,二郎肚子里仍憋着火气。 吴铭举盏轻啜,二郎说得不错,状元楼的高端茶暂且不论,至少这免费的茶水,确实不如吴记川饭的大麦茶浓香暖胃。 忽然间,门外划过一道电光,金蛇掣电裂云而下,将昏暗的街道照得惨白如昼! 吴、李二人同时发出惊呼。 “怎的?” 谢清欢背门而坐,正要转头,突然“轰隆”一声!炸雷好似贴着屋檐滚下来,震得窗纸都在哆嗦! “啊呀!” 她惊叫着跳起,衣袖扫翻茶盏,泼得青砖地上满是褐黄茶渍。 此时已是雨声叮咚,初如箭镞击瓦,俄顷化作万千玉珠迸溅。 “落雨喽!” 巷陌街衢里响起一声嚷,但见行人疾走,油伞翻飞,贩夫收担,草鞋溅水,候在状元楼外的闲汉顷刻星散。 转眼间,雨幕如帘,斜侵槛窗。 一众大伯立时关窗,点上灯烛。 劲风盈门,庭前垂柳乱舞,酒旗猎猎翻卷,满室铜灯摇曳,白雨跳珠乱入。 此情此景,怎么形容呢,有点烛光晚餐的意思了,虽然不如现代餐厅亮堂,却别有一番趣味。 大伯走至近前询问:“三位可要移席?” 吴铭摆摆手:“挪一挪桌子即可。” 穿堂风吹着相当惬意,只要不被雨溅到就行。 三人起身,将方桌移至墙边。 尚未落座,忽闻门外疾跑声、水花四溅声,抬头看去,四个青衿书生两两共伞仓皇奔进店内,袍角尽湿,犹自嬉笑: “晦气!这雨来得忒急!” “幸得子中兄备伞!” 边说边整理衣冠,其中两人将油纸伞收拢掷入门边竹篓。 李二郎冷不丁道:“掌柜的,这四位相公的伞跟咱店里的伞是同一款。” 吴铭倒没注意,仔细一看,还真是,不禁笑起来:“许是在同一家伞铺买的。” 他以前和别人撞过衣服撞过鞋,没想到头一回撞伞竟然发生在宋朝。 大伯早堆起十二分笑意迎将上去,引着众书生径往二楼雅阁。 雨幕阻了客流,出菜便利索。 不过一盏茶的工夫,荔枝腰子已盛在银盘中端来。 “咦?!” 谢清欢立时瞪大了眼,箸尖虚指盘中腰花,惊道:“这……斜刀取势、推刀定形、剞刀生纹,这分明是师父教我的刀法!” 吴铭夹起一块腰花细细端详两眼,颔首道:“的确是中午教你的荔枝形花刀。” 李二郎心头剧震,吴记川饭不曾卖过肝腰合炒,他此时方知掌柜的竟也会使状元楼掌勺铛头的独门秘技! 谢清欢更是两眼生光,她只道中午学的是寻常刀法,哪知竟是正店掌勺铛头的看家本领! 到底是灶王爷下凡,师父不过信手拈来,便是他人的独门秘技,端的不同凡响! 吴铭并未留意二人的神情变化,他的注意力全在这道荔枝腰花上。 虽然切法别无二致,做法却和川菜里的火爆腰花、肝腰合炒截然不同。 从卖相上便可见一斑,不见红绿鲜亮的辣椒,唯有酱色的腰花和翠绿的……这不是芫荽么? 吴铭夹起一片绿叶子菜品尝。 还真是。 这样看来,比起火爆腰花和肝腰合炒,这道荔枝腰子的做法更接近鲁菜里的芫爆猪腰。 吴铭使劲吸了吸鼻子,浓郁的酱油香气和淡淡的酒气立刻溢满鼻腔。 配菜只有芫荽,或者叫香菜,佐料似乎只有姜葱蒜。 不愧是正店的掌勺铛头,竟然还勾了芡,用的应是小麦淀粉,因黏稠度较低,致使芡汁稀薄透亮,没能完全挂上糊,但有这个意识已是非同一般。 至于味道—— 三人相继动筷,夹起腰花送入口中。 李二郎面有馋色,谢清欢秀眉微蹙,吴铭神情如常。 师徒俩对视一眼。 厨师不仅要会做菜,还要有品鉴食物和逆向复刻的的能力。 吴铭决定考考他的开山大弟子:“且不论味道好坏,你可否说出这位掌勺铛头用了哪些调味料,这道菜的大致做法是什么?” 039 食无定味 谢清欢又夹起一块腰花细细品尝,边咀嚼边分析: “调味料么,该是用了酱油、醋、酒、盐、芡汁和姜葱蒜。做法和师父的肝腰合炒有些相似,只不过,腰花的口感略微偏老,火候掌控不如师父;酱油给的有点过多,调味也不如师父——” 谢清欢将腰花嚼吧嚼吧咽下,看着师父眨眨眼说:“总而言之,这位掌勺铛头不如师父远甚!” “……” 我怎么没瞧出来你这么会拍马屁呢! 吴铭正色道:“你觉得这位掌勺铛头的火候掌握得不好?不对,在我看来,他的火候掌握得极好。” “这……” 谢清欢轻轻蹙眉,又夹起一块腰花放入口中:“额么么……和师父做的肝腰合炒比,确实偏老啊!” “你再想想。” “额么么……” 谢清欢细细咀嚼着,忽然灵光一闪:“不是人的问题,是灶台的问题!师父的灶台乃是天工秘宝,其火力不仅可控,威力亦远甚凡人的灶台!” 凡人的灶台……这用词怎么怪怪的? 吴铭懂她的意思:“不错。” 确实如此,腰花不管拿什么配料炒,都得用大火猛火快速烹炒,对火候的要求非常高。这位掌勺铛头用宋朝的土灶能做到这种程度,已经相当了得了。 而且,谢清欢所说的偏老,只是相对吴铭而言,若是和同时代的厨师比——谁说这腰花老?这腰花可太嫩了! 吴铭接着问:“你说他酱油给的有点过多,你觉得是为何?” 谢清欢略一思索,答道:“因为他不曾预先码味上浆,所以只能烹炒时多加酱油调味,即便如此,味道仍然只停留在表面。” “孺子可教!” 吴铭露出欣慰的笑容,谢厨娘的天赋真心不错,够格当他的开山大弟子。 谢清欢搁下竹箸,目光灼灼道:“终究比不上师父的肝腰合炒!” 吴铭笑起来,扭头问某个正埋头扒饭的家伙:“二郎,你觉得这道荔枝腰子香不香?” “香!” 李二郎鼓着腮帮子吐词含混不清。生平头一回来正店,闲聊是不可能闲聊的,干饭才是正道。 “你瞧二郎吃得多香。”吴铭看向谢清欢,“我做的肝腰合炒和这道荔枝腰子并非同一个味型,不应拿来比较。所谓食无定味,适口者珍,做菜从来没有固定的标准,更没有绝对的好与坏。” “食无定味,适口者珍……” 谢清欢眼睫低垂,凝神咀嚼着这八个字,忽然起身郑重行礼:“师父此句道尽庖厨真味,实乃醍醐之论,弟子受教了。” 我能说这话其实是宋人说的么…… 胡思乱想间,肉鲊也已呈上桌。 “鲊”这种烹饪方法,最初指的是腌鱼,后来逐渐演变成腌酵食品,肉鲊说白了就是腌肉,并非什么特色,只是一道家常菜,民间多以猪腿肉为原料,状元楼用的是羊腿肉。 这道菜的分量比吴铭以为的少太多了,不过巴掌大的碟子,生肉够呛能有二两,这就敢卖他一百文! 得亏用的是羊肉不是猪肉,稍微显得没那么黑。 看起来中规中矩,不过是把羊腿肉切成小块,入沸水汆熟而已,浓郁的肉香混杂着醋的酸香,闻之令人口齿生津。 尝一小块。 不禁轻轻挑眉。 别看卖相平平无奇,味道竟然相当丰富。 这显然是一道酸咸口的开胃菜和下酒菜,但在酸味和咸味之外,还有川椒的麻味和…… 吴铭夹起一根黄褐色的丝状物,他本以为这是姜丝,尝了之后发现不是。 “你可知这是何物?” 继续拷打,啊不,考校徒弟。 谢清欢蹙着眉头连尝了好几根,她能尝出辛味和微微的涩味,非是姜丝,至于是什么…… “弟子愚钝。” 她羞愧地垂下头。 “这是草果,撕开外皮,取出籽粒,研碎后使用可去腥增香。” 除了草果,调味料里还有研碎的砂仁,起同样的作用。醋用的应该是上等的老陈醋,入口是醇厚的酸,回口又带出丝丝的鲜甜,层次非常丰富。 当然最妙的还得是川椒油。 吴铭以为这只是一道寻常的腌菜,不料竟是一道拌菜:羊肉汆水后放凉至室温,再用川椒油、草果、砂仁、盐和醋凉拌而成。 说起来并不复杂,但是…… 筷子起落间已不知不觉地连吃了好几块。 果然,这种意料之外的惊喜才是品鉴美食最大的乐趣啊! 唯一的美中不足是上菜的顺序,这种酸咸口的开胃菜难道不该第一个上么?怎么能先上荔枝腰子呢? 吴铭倒是无所谓,他又没有饮酒,可状元楼作为一家正店,竟然会犯这种错误,简直匪夷所思。 区区两个菜,眨眼即光。 吴铭是抱着探店的目的来的,没打算靠这个填饱肚子,因此吃的并不多。 谢清欢毕竟是大户人家的女儿,小口吞食,闭口咀嚼,不发出一丁点声响,斯文且矜持。 唯独李二郎一点都不客气,吴铭怀疑他就是当正餐吃的,这么点菜愣是让他干了三碗饭! “嗝~” 李二郎心满意足地搁下碗筷,抬头一看,二人竟然连一碗饭都没吃完,诧异道:“吴掌柜,谢铛头,你们怎的吃得这般少?” 吴、谢:“……” 幸亏状元楼的饭不另收钱,说实在的,状元楼的老板怕是也想不到真的会有人为了吃饭而来吃饭。 一顿点心三百文! 要说状元楼亲民吧,这价码还真不是平民百姓消费得起的。 结了账,钱袋里仅剩一百六十文。 楼外仍风狂雨骤。 吴铭和李二郎戴上斗笠,谢清欢撑起油纸伞,三人踏溅着满地积水跑回吴记川饭。 “二郎,你径直回家吧。拿着,这是你今日的工钱。”吴铭数出一百五十文给他,“明早待头陀叫了五更再起,如今有谢铛头在,你稍微迟些来也无妨,我不会扣你工钱。” 李二郎大喜过望,连声道谢不止,若不是下着大雨,他恨不得跪下来磕两个响头。 如此体谅底下人的掌柜上哪儿找去? “掌柜的大恩大德,某——” “行了,快去吧!” 吴铭挥挥手,摘下斗笠,转身进了吴记川饭。 040 荔枝腰子plus 回后厨看一眼时间,差五分钟四点半。 时候尚早,川味饭馆晚上从五点开始营业,但通常要等六点以后才有客人。 店门是关着的,看来吴建军同志仍在老爷子家里睡大觉。 “小谢,备料!” 仍和中午一样,将走俏菜品与费工菜式的原料预先备好。 谢清欢干劲十足,她不觉得自己是在干活,只当是练手精进的好时机,分外的认真投入。 吴铭看在眼里,暗暗点头。 不怕徒弟没天赋,最怕徒弟会应付,尤其是厨师这行,更需要沉得下心,脚踏实地。 五点整,吴建军准时打卡开店。 “备料呢?”老吴踱至灶台前,“吴记川饭也做这些新派菜?” 吴铭乐了,他当然听得懂“新派川菜”的双关,笑道:“那边雨势贼猛,一时半会儿停不了,今晚歇业。” 谢清欢埋头切菜,耳朵却没闲着,父子俩的对话一字不落地钻进她耳朵里。 仙家的遣词造句也和凡人不同,很直白也很有趣,起初听不太懂,听得多了,渐渐便懂了。 “你做的菜人家吃得惯吗?” “当然会调整味型啊,你儿子没那么死板。” 昨日欧阳修三人来用过餐后,吴铭便意识到,现代川菜的辣对宋人来说有点过于超前了。 今日探过状元楼,这种体会更加深刻。 在普遍不食辛辣的饮食环境里推广辣味菜肴实非易事。 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川菜名师陈建民赴日推广川菜时曾一度受挫,后来通过大幅调整麻婆豆腐的口味,终于打开市场,而这道改版菜肴也迅速成为日本的国民级中华料理。 直到今天,麻婆豆腐仍稳居日本中华料理人气榜首,陈建民父子更成为经典漫画《中华小当家》的创作原型,其影响力跨越国界。 吴铭的烹饪理念就那八个字:食无定味,适口者珍。他自然不会固守传统和正宗。 既然宋人对荔枝腰子的接受度更高,那他就在火爆腰花的基础上调下味型,使其更加贴合宋人的口味。 灶上备齐料,趁着店里尚无人光顾,吴铭笑问:“可是饿了?咱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吧。” 适才在状元楼两人都没吃饱,这会儿正是东京老百姓吃夕食的时辰,肚子早就空了。 “爸!现在吃饭还是待会儿吃?”吴铭朝门外喊。 “下午两点才吃过!你爹又不是猪,哪能这么快就饿了?” 吴建军的声音混着哈欠传来。 他这一觉从三点睡到五点,仍感觉没有睡够。 老爸虽然不是猪,可他的食量较之二师兄也不遑多让,既然他不饿,那炒一个菜就够。 吴铭拎起一块肥厚的猪腰:“早上教你的刀法可还记得?” “这如何使得!”谢清欢连连摆手,“我啃个炊饼下点酸菜便是了,腰子留着做生意吧!” 无怪她受宠若惊,腰子和肚片向来是酒楼里的金贵货,其余肝、肺、血、肠之类才是老百姓吃得起的“杂色下水”。 她一个徒弟拿腰子当“员工餐”,岂非比太学生吃特供馒头更奢侈? 吴铭忍俊不禁:“试菜总得用正经食料,吃饭不过是顺带的。” 谢清欢一怔,眸子倏亮:“师父莫不是要试做荔枝腰子?” “是,也不是。”吴铭故意卖个关子,“你且按午间教你的刀法片腰花,至于我试做的是何种菜,待会儿尝过便知。” 谢清欢当即运刀如飞,切着切着忽然察觉到不对。 这回竟然不见那名为“辣椒”的奇物,红、绿、干、泡四种辣椒皆无;若是要复刻状元楼的荔枝腰子,却也不见芫荽…… 谢清欢抿着唇将疑惑咽下,依言给腰花码味上浆,转而切起葱姜蒜。 待油锅烧得冒烟,哗的一声,腰花入锅。 谢清欢紧盯着灶火,只见师父手腕一抖,铁勺竟似刮起烈焰! 师父说过火攻菜讲究“火中取物、十息成菜”,却见铁勺起落间锅中腰花直如金鲤跃波,此等颠勺绝技无论看多少回都赏心悦目。 十息刚到,热气腾腾的腰花已滑进青花瓷盘。 与肝腰合炒的油亮红艳不同,这盘腰子裹着琥珀酱色,青翠的葱段点缀其间,活脱脱就是状元楼荔枝腰子的品相,若是撒把芫荽,几可乱真。 不,怎可叫乱真?师父做的便是真! 凑近了细细一嗅,竟比状元楼版的香气更丰富:酱香于状元楼版是主味,于这道菜却只是打底,其间更有醋的酸香和糖的甘美…… 她忽然感觉这香味有些似曾相识。 “莫不是宫保鸡丁的味型?” “你属狗的吧?” “啊?” “很接近了。把菜端出去吧。” 吴铭给二人各盛了半碗米饭,只须垫垫肚皮,待会给客人炒菜还要尝味,不能多吃。 师徒二人在店堂里落座,屋外是雨声沙沙,雨势较之最初已经小了许多,却仍未有停歇的迹象。 “尝尝。” 吴铭递过竹箸。 谢清欢早已急不可耐,夹起卷曲成荔枝形的腰花,放入唇齿间轻咬。 师父的调味端的厉害!酱香、醋香和甜香融合得极好,咸鲜爽滑,酸甜适口,味道虽然近似宫保鸡丁,却又有所不同,更像是…… “是荔枝!” 她猛然抬头,双眸生光。 “对喽!”吴铭以筷子虚点腰花,眼底泛起赞许,“这正是荔枝味!宫保鸡丁属糊辣小荔枝味,煳辣香浓而荔枝味轻,所以你会觉得相似。” 他发现宋人较喜食醋,所以这道荔枝腰子他用的是大荔枝味,醋较糖略多一些,更适合“宋朝宝宝”的体质。 当然,适不适合他说了不算,还得听听面前这位“宋朝宝宝”的意见。 “滋味如何?莫要吹捧,照实说。“ “当真妙极!”谢清欢脱口而出,“状元楼的荔枝腰子不过形似,而师父这道形味兼备,方不负荔枝之名!” “谁问你这个了?”吴铭笑着摇摇头,“我问的是,较之肝腰合炒你更爱哪个?” “额么么……” 谢清欢又连吃两块,秀眉微蹙,似在苦恼抉择。 片刻后,她已有决断,展颜笑道:“师父的肝腰合炒固然极好,但这道荔枝腰子更合弟子的口味!” 041 巷中偶遇 本地人都这么说了,吴铭自然高兴。 可高兴归高兴,还谈不上满意,在他看来,这道菜仍有改进的空间。 主要是醋的问题。 东京食肆几乎都用陈醋做菜,状元楼用的更是上等的老陈醋。 吴铭毕竟是个川菜厨师,更习惯用蜀地的保宁醋。保宁醋的酸味更柔和,回甘也更明显,而老陈醋的酸味更鲜醇,回味也更绵长。 醋本身并无高下之分,仍是口味问题,既然决定了要迎合本地人的口味,理应做到极致。 师徒二人吃得正香,檐外忽飘来杂乱的脚步声和醉醺醺的吟咏: “小令尊前见玉箫,银灯一曲太妖娆!东京的小娘子端的名不虚传!状元楼已是这般,却不知矾楼该是何等气象!” “待彦祖兄蟾宫折桂,何愁上不得矾楼!” 谁在叫我? 吴铭执箸的手一滞,扭头看去,但见四青衫才俊两两共伞徐行,正是在状元楼见过的那四个书生。 服了!不仅撞伞,竟然连表字也撞了么! 他腹诽着,却见那四人步履蹒跚,犹自高声谈论: “王某才疏学浅,秋闱于我堪比蜀道之难,若论蟾宫折桂,吾等之中当推子中兄!” “此言差矣!”被点名的国字脸书生摇头晃脑,“吾侪生于文运昌隆之世,林某不过萤烛末光,何足道哉!你等若是见过苏家昆仲,便知何谓人外有人!” “苏家昆仲?”三人面面相觑,“哪个苏家?怎的此前从未听闻?” 半晌未得答复,却见林子中盯着路边的一家无名食店怔怔出神。 三人顺其视线看去,只见店内一男一女正对坐而食,男子气宇轩昂,女子雪肤乌鬓,此二人虽身着布衣,气质却端的不俗。 然而慑住林希的并非师徒二人,而是那幅斜倚桌角的靛蓝布招,其上赫然是:吴记川饭。 他忽然想起苏子瞻的话。 此地恰是朱雀门外麦秸巷中,此店恰是川饭店,莫非…… 林希的喉头滚了滚。 为何这香气与他印象中的蜀地风味截然不同,倒像是适才在状元楼吃的荔枝腰子? 深吸—— 真香! “子中兄何故失礼!” 三人不知就里,只道林子中窥视店内女子,忙扯其衣袖。 其中一人忙叉手致歉:“家兄醉后失态,还望二位担待。” 默默闷头干饭的谢清欢直到这时方才抬头,面现茫然之色。 吴铭拱手还礼:“无妨,四位相公若是得闲,可来小店品鉴新菜。” “定当叨扰!” 四人搪塞一句,踉跄离去,醉语穿雨而来,断断续续: “苏家昆仲乃眉州人士……” “大家同在东京寄应,何不约出来……” “此二人足不出户,悬梁刺股,其父管教亦严,不过……” 人声渐远,终不可闻。 与此同时,谢清欢也吃光了所有腰花,意犹未尽地抿了抿唇上余味。 忽见师父碗中尚有余饭,心尖蓦地发紧,这才惊觉自己方才落箸如雨,一盘腰花竟教自己吃掉了九成! 吴铭浑不在意,端起餐盘将盘中姜蒜残汁刮入碗中,混着剩饭一并吃了。 这举动更激得谢清欢羞愧难当,耳尖烧得通红,心里暗暗自责:清欢啊清欢,你自己吃肉却让师父喝汤,你就是这般孝敬师父的?! 吴铭见她满面红霞,诧异道:“可是腰子吃多了上火?” 谢清欢的脸更红了,忙垂首低眉,十指揪住合围褶痕,嗫嚅道:“弟子知错!师父……师父莫要怪罪取笑。” “啊?” 我啥时候怪罪取笑你了? 吴铭无奈道:“行了,废话少说,赶紧把碗盘收进去,我把店门关了。” 川味饭馆今晚的生意明显比不上中午,一进店就点东坡肘子的客人只有两桌,至于于得水、陈桂彦和刘盈希,却是没再来了。 也是,正常人谁天天下馆子啊! 你说是吧张涛? 虽说这小子天天以送货之名蹭饭,吴铭却怀疑,他开着那辆大奔,一脚油门下去恐怕就不止这点饭钱了。 好在今晚并未饮酒,三人只一块吃了顿便饭。 八点刚过,就已人去店空,吴建军迫不及待地闭店打烊,扫辆共享单车晃晃悠悠地走了。 尽管晚上不尽如人意,但有中午撑着,今日的营业额仍然突破了3000元大关! 当然不能跟昨天比,昨天开业不具有参考性,光是张涛那一桌就差不多这个数了。 “师父!” “嗯?” “剩下的食材如何处置?” “放冰箱里吧。” 留待明天做盒饭,或者,明早多熬两锅粥也行。 “小谢!你过来,我跟你说几句……” 先是常规的嘱咐,关好门窗,防火防盗之类,随后摸出一部老人机,正色道:“此物唤作电话,可千里传讯,但只能在厨房里使用。夜里若有突发状况,立刻联系我。” 接着便教她如何用老人机打电话。 从吴铭掏出老人机的那一刻起,谢清欢就是晕的,师父说的每个字她都明白,可连在一起她便听不懂了。 “懂了么?” 谢清欢呆呆地摇头:“弟子愚钝。” 吴铭笑起来:“无妨,试一次便懂了。我刚才教你的步骤你可记住了?很好,那你重复一遍。” 谢清欢依言照做,忽然间乐声大作,循声看去,灶台上另一部电话发出光亮,显现出“小谢”二字。 吴铭拿起手机,接通电话,同时示意徒弟把手机放到耳边。 “可听得到我说话?” 谢清欢瞠目愕然。 “问你话呢。电话里可有声响?” “有!是师父的声音!” “你别挂,我出去试试。” 谢清欢根本不明白何为“挂”,她只是杵在原地一动不动,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生怕惊扰了仙家法宝。 法宝里忽然响起师父的声音:“可还听得到?” “可以!师父也听得到我说话么?” “当然,要不怎么叫千里传讯呢?行,那我走了,我明早寅时以后到店,你不必提前起来,我到了自会叫你。” 吴铭拉开店门,忽然想起一事:“对了,我给你留了个水桶和干净的毛巾,你可还记得如何放热水?记得就好,待会接桶热水,好生擦洗一番。” “弟子定当从命。” “和从不从命无关,洗完你自己也舒服,别在厨房里洗,去灶房里洗。就这样,明早见。哗啦啦——” 谢清欢听见一阵奇怪的声响,紧跟着便是“嘟”的一声。 吴铭落下卷帘门,揣起手机走向街对面的居民小区。 042 及第粥 洗完澡,吴铭躺床上刷会儿手机。 忽然想起老爸白天提到的好吃嘴论坛,便上网搜了下,原来是个同城美食论坛。 下载App,注册账号。 【注册成功!】 【昵称:眉州彦祖】 【头衔:一星饭桶】 靠,这头衔也太不符合俺眉州彦祖的身份了! 跳转至主页面,第一眼就看到高挂榜首的帖子: 【探店攻略|大石街川味饭馆】 哟!这不是咱老吴家的饭馆么! 点进去。 发帖人的昵称叫“陈皮酿酒”,头衔为三星名嘴,想必便是陈桂彦的账号。 吴铭通读一遍,大体上认可,对于攻略中提及的不足,用餐环境、服务水平之类的就不说了,这些是苍蝇馆子天然的缺陷。 但说到菜式普通、缺乏特色,他必须辩解两句。 川菜不是没有高端菜,他也不是不会做,以前在国营饭店他就是专做公馆菜的,可卖什么菜得视周边食客的消费水平而定,有的菜只是做出来并不难,难的是怎么卖出去。 至于缺乏特色,等着,明天就给你们上特色菜! 吴铭将这条帖子逐层看完,一共七八十条回复,后面的回帖有不少是今天来店里用餐的客人,普遍都给出了4分以上的高评分。 看得出来,这个论坛的饭友大多具备一定的品鉴能力,但坛子里的活跃用户似乎不多。 靠他们撑场子并非长久之计,尤其是单位和住家都离得远的饭友,一个月能来一次就不错了。 果然引流才是开店最棘手的问题,要不怎么说做餐饮的都瞧不起网红店,却又都想成为网红店呢? “呵啊……” 吴铭打个呵欠,看一眼时间,九点已过,立刻将手机扔一旁,关了灯倒头睡觉。 …… 次日寅正时分,雨已然停歇,东京城内万户窗棂次第映烛。 吴记川饭也在此时亮起了烛光,店里传来男人的叩门声:“小谢,可起来了?” “在起了师父!” 卧房里响起哒哒哒哒的脚步声。 “容弟子稍整鬓发。” “不急,你拾掇齐整了再出来。” 谢清欢踏进厨房时,嘴里衔着木制的刷牙子,面上敷着薄薄的青膏,手执一只陶盏径往水槽而去。 见师父面露诧异之色,她含糊不清地解释道:“弟子需用水洁齿洁面。” “你自便。” 吴铭不曾见过宋人刷牙洗脸,心下好奇,悄悄凑近几步观察。 他知道宋人管牙刷叫刷牙子,多用竹木制成手柄,一端钻小孔植入兽毫,外形与现代牙刷相似,传统的“杨枝刷牙法”虽然仍被部分人群使用,但在东京城里已经不多见了。 市面上出售的清洁剂则有牙膏和牙粉两种,他这徒弟用的显然是较为廉价的牙粉,通常以粗盐混合药材制成,具有杀菌、固齿的效果。 谢清欢接一盏水,俯身“咕噜噜”漱口,复又掬水洗净脸上的药膏。 吴铭好奇询问:“此为何种洗面药?” “冬瓜洗面药。”谢清欢拿毛巾擦去面上水珠,巴掌大的小脸登时变得白净水润起来,“不过是市售的寻常药膏,自是入不了师父的法眼。” 吴铭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前两天在东京城里闲逛,沿路的药铺几乎每一家都卖洗面药,诸如冬瓜洗面药、无皂角洗面药、御前洗面药、皇后洗面药之类,虽未问过价格,但后面那几款药膏,光听名字便知道不会便宜。 他本以为洗面药的用法是兑水洗脸,敢情是像洗面奶一样敷抹在脸上,倒是长见识了。 梳洗罢,立刻着手备炊。 见师父取出一袋杂色下水,谢清欢不禁有些疑惑:“今日不煮肉粥?” “肉粥要煮,再另煮一锅及第粥。” “及第粥?” “此粥须取三种下水,佐以盐、姜丝、葱花、胡椒粉熬制。” 吴铭挽袖分拣下水,昨日剩下许多,正好拿来煮粥。 师徒配合默契,五更的更声刚过,粥香已漫过门槛。 两刻钟后,店外响起李二郎的呼喊:“吴掌柜!” 又听见他喊道:“你们可是来买粥的?休得拥堵,排队等候!” 不多会儿,厨房的门便被人拉开。 “端的香煞人!”李二郎鼻翼翕动,直言唾沫,“掌柜的,外头候着恁多人,可要揭锅开市?” “你俩先拿碗把自己的早饭盛出来。” 吴铭说罢,当先取出两个碗盛粥,皮蛋瘦肉粥和及第粥各一碗,一碗留给自己,另一碗留给梅尧臣。 谢清欢本待推辞,但见李二郎毫不客气,也就不再行那套虚礼,当即拿碗盛粥,又效仿二郎拿了个馒头和茶叶蛋。 只是拿时不免有些心虚,生怕自己吃得太多惹师父嫌弃,偷眼瞄师父,见他神色如常,目不斜视,方知自己是以小人之心度灶王爷之腹了。 支起粥棚,挂上布招,揭锅开市。 昨夜的大雨并未浇灭众人喝粥的热情,比起昨日甚至犹有过之,未及卯时,檐下已蜿蜒起数丈长龙。 排队的多是在五岳观避难的灾民,议论纷纷: “这鸟雨!俺们随狄公排了大半月的涝,腿肚子都泡浮囊了,眼瞅着要功成,这下倒好,全他娘白忙活!” “听闻城南的国子监此番也遭了灾,还冲走好几个太学生哩!” “这苦雨,不知几时方休……” 吴铭没忍心告诉他们,至和三年的这场雨要一直落到七月才彻底停歇。 “吴记早食开卖了,走过路过瞧一瞧——” 李二郎照例来了段顺口溜,和昨晨的大差不差,只不过这回把及第粥给编进去了。 排第一个虬髯汉子立时问:“及第粥是甚粥?” 吴铭朗声道:“及第粥以肝、肺、肠慢煨而成,与皮蛋瘦肉粥同价,十文一碗,自带碗筷者减一文!” “若自带的碗盏浅小,如何算钱?” “无论碗盏深浅大小,皆以此勺为准,满满两勺,一滴不少!”吴铭扬起铁勺示意,“若是一回盛不下,便分作两回盛!” “俺要一碗及第粥!”虬髯汉子递上陶碗,“这辈子俺是不指望了,下辈子仔细投胎,定要考他娘个状元!” 众人哄笑起来,巷子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043 常客 吴记川饭三人齐上阵,吴铭和李二郎负责打粥,谢清欢负责收钱。 有前两天的经验,今日来买粥的食客大多自备碗筷,虽说少挣一文钱,却省去了收碗刷碗的工夫,效率显著提高。 第一个买粥的虬髯汉子是应召排涝的役夫,生得虎背熊腰,食量也大。五岳观施的稀粥清汤寡水,远不足以填饱他的肚皮,每日要另买三五回炊饼才够裹腹。 好在是条光棍,一人吃饱全家不饿,靠着应召排涝的饷钱,倒也够他尽情吃喝了。 此刻端着及第粥,配两个炊饼、一枚茶叶蛋,也不进店,蹲在路边哗啦啦扒食。不过喘口气的工夫,碗底已照得见人影。 此时已有七分饱,换作往日就算是吃好了。 虬髯汉子本欲搁碗,怎奈唇齿余香勾人,他舔了舔唇上油星,又往队尾钻去。 再次轮到他时,吴铭不禁一愣:“咦?方才有个汉子和你长得很像……” “那也是俺!”虬髯汉子笑声爽朗,“吃得不过瘾!再给俺盛碗肉粥!” “可还要炊饼?” “不要不要!掌柜的休怪俺嘴直,你家的炊饼不如城南王家的实在。不过你家的粥和茶叶蛋是极好的!” 这是实话,王家的炊饼他也尝过,虽然不如预制馒头细腻松软,却胜在筋道结实,一个顶俩。 吴铭淡然一笑,往碗里盛两勺皮蛋瘦肉粥,答道:“所以我家比他家卖得便宜。” “倒也是!除了粥饭,店里可还有别的吃食?” “有的!”吴铭舀一小勺酸菜覆在粥面,将粥碗递给他,“五十文的现炒小菜,三十文的浇汁盖饭,十文的杂烩盒饭,五文的鸡汤素面……” 话音未落,虬髯汉子已接过粥碗,蹲回老位置呼噜扒粥去了。 今日多熬了一锅粥,售罄所花的时间却和昨日相差无几,卯时开卖,辰时未至便收摊,檐角犹挂雨露,东方尚未大白。 将锅碗瓢盆收进厨房,先吃早饭。 吴铭看着面前的两碗粥,略一迟疑,端起了皮蛋瘦肉粥,将另一碗及第粥封上保鲜膜。 一旁的谢清欢看在眼里,笑问:“这碗粥可是留给师公的?” 吴铭一下愣住。 对哦,我一心想着老梅,竟忘了给老爸留饭! 他正色道:“这碗粥还不够你师公塞牙缝的。等他来了,你给他煮三两素面吧。” “啊?” 谢清欢只道师父已备下珍馐,岂料竟是素面,还不如粥呢。 “当然不只是面,还得有下面的小菜,就做昨日在状元楼吃的那道肉鲊。” “我来做么?” “你会做么?” “会!” 谢清欢霍然挺直腰杆,这可是难得的表现机会,她岂会放过! 吴铭笑起来:“那好,以后这道菜都由你来做。” 话虽如此,第一次试做仍然由吴铭来主导,倒不是担心小谢做不好,主要是他要在原版的基础上进行一些改良,使其更符合现代人的口味。 这道菜虽然带个“鲊”字,本质上是道开胃的凉拌菜,状元楼选用羊腿肉来做,首先成本有点太高了,其次瘦肉丁的口感终究差了点,不如用猪皮来做,一来口感更Q弹劲道,二来猪皮还剩下不少,无需另买。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醋要减量,须融入少许辣味进去,将味型改成酸辣口,更符合川渝宝宝的体质。 谢清欢越看越觉得不对劲,忍不住问:“师父,这道菜莫非是做给那边的客人吃的?” 她朝通往仙界的门努努嘴。 “也可以卖给那边的客人。”吴铭朝通往宋朝的门努努嘴,“只不过味型要做的和状元楼一致。” “弟子谨记!” 谢清欢心头雀跃:头一回独立做菜便要呈予仙人,足见师父对我的器重! 便在此时,店外忽然响起一声喊:“吴掌柜!” 嗓音苍劲温厚,一听便知是梅尧臣。 “来喽!” 吴铭忙擦干净手,掀帘相迎。 来的却不止梅翁一人,他身侧立着位矍铄老者,眉眼含笑,腰间悬着金鱼袋,手里拎着瓷酒壶,不是醉翁更是何人? 吴铭叉手行礼:“欧阳学士,圣俞先生,快快请进!” 欧阳修抬脚跨过门槛,晃着酒壶笑道:“特来还壶,兼解圣俞兄连日念叨的馋虫,尝尝你家的肉粥。” “不巧今日留的并非肉粥,而是及第粥。” “及第粥?” 二人撩袍落座,对视一眼。 梅尧臣捋须笑道:“看来吴掌柜又添新花样!” 欧阳修拍拍肚皮,急切道:“管他是及第粥还是落第粥,速速填了这五脏庙方是正经,老夫肚里的馋虫可等不得了!” “二位稍候。” 吴铭撩起灶间布帘,却见人影一闪,谢清欢急退半步,略显心虚地移开目光。 “鬼鬼祟祟的,在此作甚?” “无甚要紧事……师父,那位佩金鱼袋的官人可是欧阳学士?” “你竟识得醉翁?” “欧公文章冠绝当世,天下谁人不识?” 瞎说,寻常百姓就算听过欧阳修之名,也没几个能认出真人。 转念想到谢清欢乃大户人家出身,也就不以为怪了。 吴铭走进厨房,把粥热上:“欧公乃本店常客,往后还会经常见到的。” 谢清欢双眸粲然,连走路都带了几分雀跃,恍然道:“这碗粥原是留给欧阳学士的。” “非也!这碗粥是留给梅翁的,欧阳学士多半是来蹭饭的。” “梅翁……另一人竟是圣俞先生!” “你连梅翁都识得,看来以前读过不少诗书啊。” 梅尧臣可远不如欧阳修有名,更不如欧阳修在京城待得时间长,若非念过他的诗文,焉能知晓他的名号? “师父又拿弟子取笑!清欢虽为女儿身,幼时也是开过蒙的。” 这话听着怎么这么耳熟呢…… 吴铭神情古怪地看了她一眼,见谢清欢面色微红,目光却狡黠,不禁暗叹果真是我的亲传弟子,竟然连托辞都一般无二。 粥本就是温热的,稍微热一热即可。 吴铭捧起青瓷碗,说道:“你既景仰二位鸿儒,那便随为师一同奉粥吧。” 044 术业有专攻 吴铭取来两只青瓷碗,将及第粥匀作两份,转头吩咐徒弟:“将你适才做的肉鲊也端上。” “诶?可师公的饭食……” “师公来了便吃我做的那份。” 灶台上并排放着两碟肉鲊,吴铭做完酸辣口的,便让谢清欢做了份酸咸口的,正好端出去给二位士大夫尝尝。 掀起布帘,吴铭捧粥、谢清欢端碟而出。 欧阳修见着生面孔,问道:“这位小娘子是……” 谢清欢搁下碗碟,端端正正行了个比叉手礼更庄重的万福礼:“奴家姓谢,蒙吴掌柜不弃收作弟子,在此研习厨艺。” 此时二程兄弟尚在国子监治学备考,距离朱熹进士登科尚有百年,洛学未兴,礼教未严,民间风气开明,即便是闺阁仕女亦可结伴出游,何况寻常百姓家的女子? 欧阳修只说了句:“倒是少见男师女徒这般配膳。” 并未以此为怪。 吴铭介绍道:“小徒素仰二公诗文,特制肉鲊一碟献于二公,请试其味。” “原是谢厨娘的手艺,老夫须得细细品尝!” 欧阳修早就有心雇个厨娘,同侪宅中皆蓄厨娘,偏他府里没有。可如今这行情,才貌俱佳的厨娘端的金贵,凭他那点俸银着实供不起。 他夹起一块肉鲊细看,暗自称奇:这肉鲊竟是用肉皮制成,倒是与众不同! 凑近闻了闻,酸咸椒麻诸味直冲鼻尖,教人舌底生津。 待送入口中咀嚼,滋味虽与正店肉鲊一般无二,然肉皮爽滑弹牙,比之寻常腿肉更显香糯,又兼醋香馥郁,椒油辛芳,食之无腻,别具风致! “谢厨娘好手艺!”醉翁由衷称赞,“这肉鲊真可与正店媲美!” 谢清欢高兴得眼睛都弯成了月牙儿,嘴上却必须谦虚:“雕虫小技让二位先生见笑,比起师父的手艺,清欢尚差着十八条御街哩!” 欧阳修叹气道:“吴掌柜的手艺固然极好,只是上回那道水煮肉片,害得老夫……不说也罢!” 忽然想起眼下正在用饭,赶紧止住话头。 话虽未说完,吴铭却已经猜到七七八八,多半是头一回吃辣肠胃不适应,正应了那句老话:到店吃得香,回家“打标枪”。 对一个现代厨师来说,这无疑是很严重的事故。 吴铭立刻长揖及地:“是小子疏忽,早知二公吃不惯川饭,我便该备几道北食。” “吴掌柜竟通北食?” “何止!”谢清欢抢先道,“北食、南食、川饭……师父无有不通!他做的荔枝腰子比状元楼做的还好哩!” 欧阳修哈哈一笑,不予置评,心里颇有些不以为然。 状元楼的招牌荔枝腰子他是尝过的,莫说寻常的川饭店,便是正儿八经的北食分茶乃至于正店,也不敢说比状元楼做的还好。 王婆卖瓜之言,自是不必当真。 但这肉鲊端的不错,说话间醉翁已不知不觉夹了第四回。 梅尧臣用白瓷勺搅动着粥羹,热气裹着荤香扑鼻,单论香气,竟与皮蛋瘦肉粥不相伯仲。 细瞧碗中稠粥,但见米粒熬得酥融,切成碎段的肝、肺、肠三色下水沉浮其间,粥面缀着碧玉碎般的青葱,勺子一搅,咸鲜肉味便盈盈漾开,浓香袭人。 他有一事不解:“此粥何以称作‘及第’?” 吴铭早料到会有此一问,已提前做好功课,从容答道: “此粥原是粤地粥食,相传一书生家中甚贫,隔壁粥贩怜其幼,惜其才,每日便以猪下水生滚的白粥招待之。书生后来高中,心念粥贩赠粥之恩,便为此粥题名‘及第’,称这粥中的三色下水暗合三元及第之意。” 及第粥的确是粤式粥点,只不过,故事的背景是明朝。 欧阳修与梅尧臣相顾沉吟,二人交游满天下,遍读经史子集,竟皆不知此段佳话。 醉翁不禁感慨:“吴掌柜见闻广博,实教老夫汗颜。” 吴铭笑道:“术业有专攻罢了,我是个庖厨,自当深究饮食渊源。” 听得“术业有专攻”五字,这位昌黎先生的“老迷弟”顿时眉开眼笑,击箸赞道:“妙哉!庖厨之道亦合韩公经义!” 梅尧臣却幽幽叹息:“惜哉!老朽迟暮,纵饮此及第粥,亦是枉然。” 毕生未中进士到底是他心头的一大憾事。 吴铭正色道:“圣俞先生饮此及第粥,纵不能登科及第,亦必为进士之师。” “何谓进士之师?” “小子听闻,国子监多育进士之材,以先生之学识,可以为师矣!” “吴掌柜之意,老朽只须饮下此粥,便可入国子监执教鞭?” “正是!” 梅尧臣抚掌大笑:“承吴掌柜吉言,若得应验,老朽定当携礼来谢!” 言罢舀起一勺热粥,呼呼吹凉,方一入口,温润浆汁便裹着浓香漫卷齿舌,米粥绵绸,下水软烂,细细一品,更有咸香、鲜香、葱香、辛香……等等! 诸般滋味间,独有一味令他瞠目:“粥里可是放了胡椒粉?” “正是。” 士大夫就是不一样,晨间卖出整整一锅及第粥,愣是没人吃出其中的胡椒味,老梅一口便尝出来了。 欧阳修也已尝出个中滋味,同样惊愕莫名:胡椒粉非我大宋所产,价贵逾金,寻常食肆焉敢添入粥羹? 忽然想起吴记川饭以琉璃杯盛酒,本非寻常食肆,此番又以胡椒粉佐粥,纵观整个东京城,怕是只有正店可比。 这个吴掌柜绝非常人。 毕竟当了二十余年京官,欧阳修比谁都清楚,东京七十二正店的掌柜非富即贵,吴掌柜看着不似富商,定是有贵人相助。 当然,是富是贵都与他无关,比起这个,醉翁更关心另一件事:“此粥所费恐怕不止十文?” 虽说卖给老百姓也是十文,但话要说得漂亮点。 吴铭叉手道:“售与二公,照旧十文。” “当真?” 欧阳修几疑耳误,梅尧臣亦是一脸的难以置信。 “果真如此,老夫当日日来食!” 吴铭当即应声:“那我便日日温粥,静候二公光临。” 045 略胜一匙 不过一碗稠粥,一碟小菜,顷刻炼化,啊不,顷刻见底。 梅尧臣正待取钱结账,却被吴铭拦住:“前番款待不周,此餐权作赔礼,无需付账。” “这如何使得!吃饭付钱,天经地义,岂有白食之理!” 梅尧臣执意解囊。 欧阳修轻扯其袖,劝道:“吴掌柜既存交契之心,圣俞兄何妨领情?日后多来照拂便是。” 忽然想起一事,看向吴铭笑道:“你昨日所赠佳酿端的辛烈无匹,说来惭愧,老夫自号醉翁,竟只饮得半杯,便醺醺然近乎忘形。所幸,仍然略胜圣俞兄一匙。” “手下败将安敢信口雌黄,颠倒是非!”梅尧臣吹胡子瞪眼,“分明是老朽多抿得半匙!” “非也非也!是醉翁略胜一匙!” “非也非也!醉翁不仅饮少辄醉,且醉得不轻,至今尚未清醒!” 吴铭看着两个小老头拌嘴,想起二十多年后的苏轼写下的一篇牢骚文章,文中称:“欧公盛年时,能饮百盏。” 又称:“圣俞亦能饮百许盏。” 苏东坡所言不虚,这两个老酒鬼果真是半斤八两。 “圣俞兄若是不服气,今晚可再比过。” “老朽随时奉陪,只怕永叔拼酒不过,又要抵赖。” 欧阳修以掌抚额,沉吟道:“被圣俞兄这番胡搅蛮缠,倒把正事忘了,老夫适才分明想说点什么……” “你才胡搅蛮缠!” 醉翁并未理会,兀自扶额思索,忽作恍然状:“是了!吴掌柜,不知此为何酒?” “白酒。然正如昨日所言,此非市售之酒,不足为外人道也,还望二公……” 吴铭欲言又止。 私酿本属重罪,更何况此酒较之官酿更为浓烈醇香,若教外人知晓,且不论牢狱之灾,吴记川饭指定是开不成了。 欧阳修立时挺直腰杆,慨然道:“此间何曾有白酒?不过玉髓尔,无非分作上品、常品罢了。” 又说:“自明日起,每日酉时劳吴掌柜备两壶常品玉髓,以冰鉴贮之,自有仆从来取。” “两壶?” “正是,吾与圣俞兄各饮一壶。” 好家伙,喝完啤的喝白的是吧?吴铭都不敢这么喝! 他婉言相劝:“玉髓虽好,多饮伤身,两种玉髓混饮尤其伤身……” “老夫省得!”欧阳修摆手截断话头,“莫忘给老夫添两碟花生米佐酒。” 言未讫,已携梅尧臣飘然而去。 送走二人,吴铭落下门板,闭店打烊。 清点晨间的营业额,共计3290文,加上昨日剩下的10文,正好3300文。 仍支给李二郎两千文买肉,谢清欢也想去,便由她去了。 早上八点,吴建军准时打卡上班。 吴铭别的不服,就服老爸这卡点的本事,说上早八就上早八,绝不早到一秒,也绝不迟到一分。 “先吃饭吧,我徒弟亲自下厨给你做了个小菜。” “小谢真是不错!这古人确实不一样,百善孝为先,人是真懂得孝敬长辈,不像某些逆子,昨天早饭都不给爹留一口。” “什么古人今人的,你小点声。” 父子俩自川味饭馆进到后厨,见厨房空无一人,吴建军忍不住嘟囔:“人都不在,你还让我小点声……” “不管有没有人,你都得养成习惯,小谢虽然憨,二郎可不傻,你不要说漏了嘴。” “晓得了。你徒弟呢?她不是要给我做菜么?” “做好了已经!”吴铭指向灶台,“那不是!” 吴建军凑近一瞧:“啥玩意,凉拌猪皮啊?她就给师公吃这个?” “没文化!这叫肉鲊,是那边的一道家常菜。” “尽扯淡!那边有红油啊?” “当然调整过口味,昨天跟你说过的,咱不是要弘扬传统文化么?这道肉鲊就是今天的特色菜,咱也不卖贵了,五块一份,先试试水,不行就撤下来。” 吴建军恍然,忙不迭抽出筷子,夹起一块送入口中。 “嗯!味道真的可以!这菜下酒不错!你在干嘛?” 吴铭正烧水煮面,本来说好了由谢清欢来做,他现在怀疑这逆徒买肉是假,找借口溜号是真。 一股凛冽的寒气逼近,低沉的声音带着些许辣味喷吐在侧脸: “别告诉我你在做我的早饭。” “咳!那些包子馒头都是预制品……” “你这面条也不是现擀现切的,甚至不是机器切的。” 提起这个吴铭可就来劲了,立刻踢开脚边的柜门,没好气道:“你瞧瞧你的亲爹搁这儿囤了多少挂面,我简直不知道老爷子咋想的,现在除了你和那边的人,谁吃这玩意儿。” 吴建军盯着柜子里沉默了好一会儿,随后一巴掌呼在儿子后脑勺:“别把你老子算上!” 说是呼,其实更接近于轻拍,长这么大老爸从来没对他下过重手,老妈才是在家里扮白脸的那个。 吴铭将挂面下锅,嘀咕道:“老爷子也真是不消停,我看店里囤的这些东西,生产日期大多是今年三四月份,那会儿他才刚出院吧……” 吴建军给自己倒了杯二锅头,就着小菜,美滋滋地喝起小酒来。 吃过早饭,父子俩共同前往菜市场买菜。 前两天已经和几个摊主谈妥,以后川味饭馆的菜便从这几家以低于市场价的单价进货,而且等收摊之后,摊主会将不太新鲜的菜打包送过来,自然是贱卖。 所以买菜花不了多少时间,两人八点半出发,九点半不到就回来了。 谢、李二人比父子俩更早回来,一进厨房,就见谢清欢正在认真切土豆丝。 吴铭失笑道:“不用这么早就备料,你要么去休息会儿,要么就来择菜洗菜。” 谢清欢放下厨刀,将切好的土豆丝泡水,走过来加入择菜洗菜的队伍。 给吴建军看呆了,这世上竟然有人宁愿干活也不休息的,这是什么样的精神!和他的人生信条不能说截然不同,只能说背道而驰! 他略带调侃地问:“你师父给你多少钱,你这般尽心竭力?” 谢清欢正色道:“弟子愚钝,但求承袭师门之艺,纵片刻亦未敢懈怠。” 吴建军顿时肃然起敬,吴铭笑道:“好徒儿,为师今日便再教你两手。” 046 工作服 他这开山大弟子的天赋不错,只让她做个配菜师有点屈才了,吴铭打算把她往凉菜师傅的方向培养。 凉菜,或者叫冷盘,是现代中餐仅次于热菜的一大菜类,状元楼的肉鲊就是道典型的冷盘,吴铭把这道菜教给谢清欢来做并非临时起意,而是有意为之。 热菜的品类常年可见,冷盘则具有一定的季节性,以“春腊、夏拌、秋糟、冬冻”为代表。 如今正是食用拌菜的时节。 提到拌菜,大家首先想到的是什么菜? 没错,就是拍黄瓜。 “啪!啪!啪!” 吴铭手起刀落,砧板上接连发出脆响,裂开的黄瓜瓤迸出几粒玉籽。 谢清欢看得目瞪口呆。 生吃黄瓜很常见,可把黄瓜拍烂后再吃,她此前从未听闻。 吴铭调转刀头递给徒弟:“你把剩下的拍完。” “好!” 谢清欢接过厨刀,将砧板上长条黄瓜顺长一切为二,剖面朝上,刀背高举却略显迟疑,将拍未拍。 师父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拍黄瓜是为了凉拌时更加入味,力度须适中,既要使瓜肉裂开,又不能拍得太碎。” 原来如此。 谢清欢再无疑虑,落刀如雨,脆响连珠。不拍不知道,原来拍黄瓜竟是这般畅意,但见刀背落处,青瓜应声绽作翡翠碎,俄顷便拍就满案青玉。 复以斜刀将黄瓜切做小段,码在青瓷盘中。 “不错,然后加入调料拌匀即可。” 黄瓜的拌法全国各地都有所不同,吴铭仍然教她两种:红油黄瓜和蒜泥黄瓜。 谢清欢算是看明白了:门那边的仙人似乎很喜欢这个叫辣椒油的调料,肉鲊要加,拌黄瓜也要加。 吴建军忽然推门而入:“快递!” “什么菜?”谢清欢没听明白。 “做你的。” 吴铭洗个手出去签收快递。 效率真高啊,昨天订的工作服,今天早上就到货了。 吴铭拆掉塑料包装,二话不说,径直在川味饭馆里换上新装。虽然看起来和旧装近似,面料却从粗布升级成了棉质,天然亲肤、吸湿透气,穿着舒服多了。 “看我干嘛?你也换上呀!” “我也换?” “你以为这两套XXL尺码是给谁买的?” 吴建军不情不愿地换上工作服。 吴铭上下打量老爸两眼:“合身吗?” 吴建军摸着浑圆的肚皮,叹气道:“合身是合身,可我这肚子太大了,不太雅观。” “你看你,又暴露自己没文化了。这叫将军肚,狄青的肚子比你还大呢!” “你见过狄青了?” “没呢,我猜的。” 吴铭将另外四套衣物拆掉外包装,抱进厨房,径往吴记川饭而去。 两界门上立刻浮现出两行文字: 【检测到工作服四套】 【允许通过】 确认可以通过,又折返回来,看向徒弟时,谢清欢也正以好奇且疑惑的目光看着他。 吴铭招手道:“洗个手出来,试试工作服。” “工作服?” “即是本店规制衣着,穿此工作服,外人便知你乃吴记铛头。” 谢清欢虽未尽明其意,但有一点她听明白了:又有新衣可穿了! 一念及此,当即撂下活计,浣手如风,雀跃跑至师父跟前。 吴铭将两套女装递给她,嘱咐道:“且回屋里换上,若不合体切莫隐忍,务必直言。” 店堂里,李二郎正伏案打盹,忽闻细碎轻快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抬头看去,但见谢铛头挟着衣衫如燕子般轻盈掠过,闪进卧房,门扉“吱呀”掩上。 正纳罕间,却见吴掌柜掀起灶间布帘走出,怀里同样抱着衣衫。 李二郎慌忙起身:“掌柜的,可是要开市?” “非也,给你发两套工作服……” 吴铭把适才对谢清欢的说辞又复述一遍。 李二郎立时呆立当场,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 混迹市井十余载,曾帮闲大大小小的食肆何止千家,又何曾见掌柜的给底下人置办衣物?便是那七十二正店,跑堂的大伯亦要自备短褐! 吴掌柜真乃菩萨转世! “掌柜的……” 李二郎声音哽咽,他那早死的爹待他都没这么好! “打住!” 吴铭赶紧把衣服塞他怀里,生怕他下一句便是:“公若不弃……” “且换上新衣,试试大小。” 李二郎麻利地换上新衣,顿觉神清气爽,仿佛瞬间凉爽许多。 “往后来店里干活,须穿工作服。” “二郎省得!” 不消吴掌柜叮嘱,这般柔软细腻的面料,显是非比寻常,至少远非布衣可比,莫说干活时要穿,即便回到家中,他也绝不舍得脱下。 卧房里,谢清欢摩挲着雪白抹胸,指腹触之柔若春云,滑似秋水,经纬细密处竟无丝毫粗粝感,只觉温软贴肤,越发的爱不释手。 “这莫非是……木绵?” 到底是大户人家的女儿,谢清欢的见识可比李二郎广博多了,一上手便摸出衣物的面料。 可即便见多识广如她,也不曾听闻以木绵制成的衣物。 木棉本就珍贵,东京城里一两棉絮须卖八十文以上,莫说平民百姓用不起,便是朝廷官员,每年入冬后也只能免费领用八两,以填充衣袄被褥。 更遑论将棉絮纺织成衣物,怕是只有达官显贵才穿得起,当真豪奢! 自然,再矜贵的面料于师父眼中,不过尘世俗物,何足道哉? 可在谢清欢眼中,这两套工作服无异于奇珍异宝。 她笑得合不拢嘴,立时雀跃而起,利落更衣。 “呼~” 较之磨人的葛麻抹胸,绵衣舒泰何止百倍! 正欲披上月白外衫,视线一扫而过间—— “咦?” 衣衫背后竟缀有文字! 细细辨之,非绣非绘,倒像是印上去的,她以指尖轻轻摩挲,字迹竟不褪分毫,恍若天成。 仙家的衣物竟也是这般神奇。 她轻声念出衣衫上的两个文字:“吳記……” 谢清欢豁然开朗,顿悟工作服之意。 披上月白色衣衫,对镜照影,铜镜映出的倒影不甚分明,见那二字随襟袖摆动若隐若现,纷杂的情绪立时涌上心头:激动、雀跃、自得…… 从此刻起,我便是吴记川饭的铛头了! 047 肉鲊 “信息核对无误后请输入密码。” 这句话陈桂彦每天要说一百遍以上,他再一次程式化地吐出这句指示,视线扫过显示屏的右下角。 11:59。 这是他第二喜欢的数字。 当大腹便便的男人起身离开柜台,陈桂彦立刻屈起食指,轻轻叩响“暂停服务”的指示灯。 午休时间! 对留下值班的同事们道声辛苦,一众职员三三俩俩地走出银行。 “去哪儿吃?” “大米先生?吉野家?” “要不吃饺子去吧,袁记不是又上新了么?” 陈桂彦冷不丁说:“吃盖饭吧,我知道一地儿,价码和附近的快餐店差不多,现点现炒,食材和味道吊打它们所有,就是有点远,走过去得十来分钟。” 四人中唯一的女性举起卡纸遮阳,轻轻皱眉:“确实有点远,主要是热,这鬼天气不想走路。” 最近的大米先生跨过街就到了,这也是他们常去的一家店。 何况午休只有一个半小时,一来一回折腾不说,万一出餐慢了,还不得掐着表提心吊胆的? 高个子男人问:“那家店有空调么?” 陈桂彦摇头:“没有。” “那算了。”女人当机立断,“你们去吧,我还是去对面随便吃点得了。” 说罢抬脚便走。 “我跟你一起!” 高个子男人快步追了上去。 唯一留下来的小孙戴一副斯斯文文的眼镜,笑呵呵说:“陈哥,咱们支行属你对吃最有追求,我信你,我跟你混。” 陈桂彦一掌拍落他肩头,祝贺道:“恭喜你,你有口福了。” 于是乎,二人顶着炎炎烈日穿街走巷,十分钟后,终于抵达川味饭馆。 瞧见店面的小孙整个人都不好了,满心的期待瞬间化作无比的失望,脱口而出道:“就这啊?” 这种苍蝇馆子他家楼底下多的是,现炒倒是真的,好吃谈不上,还不如大米先生的品控高呢,更别说人家店里还有冷气,赢麻了好嘛! 他突然有点后悔跟过来了,甚至开始怀疑陈哥的品味。 陈桂彦却浑不在意小孙的感受,他的注意力完全被立在店门口的小黑板吸引住了。 “今日特色菜:肉鲊” “源自一千年前的美味” “仅售5元/份” 哦莫!咱家也上新了? “小陈!”吴建军三步并作两步迎出来,“又带朋友来吃饭啊。” “这是我同事……” 陈桂彦一扭脸,顿时哑口,愣了好一会儿才续上:“吴叔,你这造型……挺别致啊!” 吴建军笑起来,指着小黑板:“今天推出了一道北宋时期的菜,不仅菜品要仿古,衣着也得仿古,不止我,我儿子和他徒弟都这样穿。快进来坐!” 小孙见状,心底忽然涌上一种不详的预感,根据他的经验,搞这种噱头的饭馆,要么贼难吃,要么贼贵,再不然,就是又难吃又贵! 可来都来了,只能硬着头皮跟着陈哥往里冲。 一拿到菜单,他就知道自己猜中了。 没别的,就是黑,一家苍蝇馆子愣是敢卖大饭店的价格! 他正捧着菜单咬牙切齿,陈桂彦已经点上菜了:“那就给我们来一份肉鲊,这个字是这么读的吧?我再要个青椒肉丝盖饭。” 小孙合上菜单,兴致缺缺地说:“我也一样。” “别一样啊,那我换一个,给我换成鱼香肉丝盖饭。” 厨房里,师徒二人听见外面的动静,便知道来客人了。 这是今天中午的第一桌客人。 吴铭笑问:“你猜他们会不会点肉鲊?” 谢清欢几乎不假思索:“会。” “这般笃定?” 话音刚落,吴建军便推门进来报菜:“小谢,你的活儿来了!肉鲊一份!” 谢清欢握刀的手微颤,平生首度独掌五味,再无师父把关,做得好与坏,全靠她自己拿捏。 难免有点紧张,但只有一点点。 食材早已备好,只需下料调味,拌菜便是如此简单。 和状元楼的肉鲊不同,吴记川饭的肉鲊会提前放冰箱里冷藏,冰冰凉凉的猪皮吃起来更加清爽弹牙。 她从冰箱里取出一份的量,按晨间所学依次放入适量的草果碎、醋、花椒油、辣椒油、盐等调味料,拌匀,然后模仿起师父的腔调喊道: “走菜!” 这声喊不仅催动了吴建军,陈桂彦也条件反射般抬起头,朝后厨看去。 女厨师? 听声音分明很年轻,应该就是掌勺师傅的徒弟。 这年头竟然还有女生拜师学中餐烹饪? 正疑惑间,吴建军已经将肉鲊端上桌。 陈桂彦忍不住问:“这是徒弟做的吗?” “对,小谢的拌菜不输她师父——几位请进!” 到饭点了,食客扎堆而来,几乎在同一时间进来三桌客人,其中两桌都是回头客。 除了卡点准,吴建军还有一个本事:记性好。 凡是来过店里的客人他全记得,等对方再来,便笑着招呼:“今天来得挺早啊。” 他边问候边给新客递菜单,另两桌熟客不仅不觉得被冷落,反而因这声招呼生出被记挂的暖意。 卧槽?这种黑店竟然还能有回头客? 小孙有点懵,却见陈哥目不斜视,一块接一块吃着菜。 视线落到菜盘里,这肉鲊切得小块,仔细一瞧才瞧出来,原来是凉拌猪皮。 别说,以前还真没吃过! 他饶有兴致地夹起一块,刚一入口,一丝凉意便令他精神一振! 再一咀嚼—— 他宣布:陈哥说得对! 热菜暂且不论,单是这道肉鲊就把快餐店的拌菜全部薄纱了! 这时,点完菜的吴建军走过来问:“怎么样?我这徒孙的手艺没落下吧?” 不等陈桂彦表态,小孙抢先竖起大拇指:“夏天就该吃这个,太开胃了!快把盖饭端上来吧,我已经饥渴难耐了!” 他再度期待起来,徒弟都有这种水准,大师傅得有多厉害? 吴建军道声马上就来,回后厨把点菜单撕下来钉木板上。报完热菜,冲谢清欢说:“再来两份肉鲊!第一桌客人对你的肉鲊很满意,适才可劲夸你。” 话音未落,但见谢清欢眸中竟似燃起火光,银匙翻飞,转眼间便已拌好两份肉鲊。 “走菜!” 她中气十足地喊道。 048 向学之心 吴铭是了解老爸的,知道他自带百倍增幅,客人说句“还行”,经他传进后厨便成了十个字起步的花式赞美。 倒让谢清欢信心见长,甚至有点翘尾巴,厨艺姑且不论,铛头的架势先自摆足了三分。 别说,肉鲊真成了今日爆款,每两桌就有一桌点一份尝鲜,毕竟才五块钱,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而从顾客的反馈来看,也几乎都给出正面的评价。 拍黄瓜也毫不逊色,虽说川味饭馆早拿了冷食类食品制售许可证,可老爷子当年掌灶时,一心扑在盖饭上,凉菜的种类比厨房里的泡菜坛子还少,翻来覆去就凉粉凉面、泡菜泡凤爪等几员老将。 如今有这么个好徒儿在,冷盘队伍的扩编指日可待! “慢点吃,赶得上打卡。” 陈桂彦细嚼慢咽,俨然一个美食评委,期间还要了瓶冰啤,拿肉鲊当零嘴儿小口慢酌。 “你太有品位了哥!这盖饭真香!” 小孙腮帮子鼓鼓胀胀的,说话含糊不清。 这盘青椒肉丝盖饭给他吃服气了,陈哥的话真是一点儿不假,现炒把料理包吊起来打他不意外,可像他这种不挑食的人,竟然也吃出了食材之间的差距! 香,太香了! 22块只吃了个盖饭是有点肉疼,可想想袁记那伪现包饺子都敢卖这个价,一份中式快餐甚至比这更贵,分量还不如这个多,顿时觉得赢麻了好嘛! 餐盘转眼被扒到见底,小孙顶着满头热汗灌下半杯啤酒降温。 要是有空调就好了,这风扇也不给力啊…… 心里想着,余光瞄向邻桌的小炒,只见红亮的二刀肉卷曲成漂亮的灯盏窝,勾芡的酱汁在灯光下映出鲜亮的光泽,馋得他喉头直滚。 “陈哥,咱明儿别点盖饭了,整俩炒菜呗!”小孙兴致勃勃,他已经决定明天要再来光顾,“两份盖饭的价够炒盘硬菜了!” 陈桂彦晃着酒杯笑:“明天不是你值班?等换班再来,人家早打烊了。” “不!” 小孙筷子一抖,他竟然忘了这茬,赶紧摸出手机。 “死心吧,这家店不做外卖,也不适合外卖,现炒的菜出锅时最香,一打包就得降几个档次,等送到你手上,和上快餐店叫个套餐也差不了多少了。” “陈哥。”小孙突然正襟危坐,“我明天中午真得回趟家……” “爬!” 扫码付了钱,见离上班还有时间,陈桂彦再次溜到前台跟吴叔搭话。 他前两天刚在论坛发帖称这家店缺乏特色,结果人后脚就推出了特色菜。 是真够有特色的,当别家主厨都在搞新派融合菜时,这对师徒竟拿现代技法捣鼓古菜,听起来分明让人眼前一黑,吃起来却令人眼前一亮。 味道真心不错,将原本用于炒制火锅底料的草果拿来拌菜,也确实别具一格,至于一千年前是否有这道菜,原本的做法又是怎样的,他倒没有特别了解,也并不关心,好吃就对了。 “怎么会想到复原古菜呢?” 陈桂彦朝厨房探头,但见师徒二人正忙于做菜,最终转向吴建军发问。 吴建军张口就来:“他们师徒成天就琢磨这些,对北宋的饮食文化尤其热衷,正经读过好些古籍呢。不是我吹,研究历史的科班生都不一定比他俩懂!” 陈桂彦笑笑不接茬。以他的经验,凡是带“不是我吹”前缀的,后面的话十有八九便是吹嘘。 但要说这对师徒痴迷传统文化,这倒不假:人家连衣服都换成古风了,柜台上还摆着本线装的《山家清供》呢。 如今穿汉服摆拍的年轻人随处可见,并不稀奇,稀奇的是,这对师徒丝毫没有摆拍的刻意感,自然得仿佛在穿日常居家服一样。 那位年轻的女学徒尤其相宜,连头发都梳成了宋时模样,举止间更是自带古意,远比电视剧里矫揉造作的演员浑然天成。 他忍不住想,即便起李清照于地下,恐怕也就这般神韵了。 原来肉鲊竟出自这样一位女厨之手…… 瞬间感觉不一样了,仿佛吃进肚子里的猪皮都得到了升华。 陈桂彦忽然想起,坛子里不就有几个对古代饮食有所了解的老饕么?何不请他们来品鉴品鉴? 于是问:“你们还会推出其他古菜吗?” “会——” 会字刚出口,新客进门的脚步声截断话头。 吴建军起身去迎,陈、孙二人识趣地拐出餐馆,自回单位不提。 话分两头。 却说林希、林旦兄弟造访大小苏时,一家三口正伏案誊抄经文。 归根结底全因老苏“理财”不力,三人自暮春三月出川北上,跋涉两月有余,花销严重超支,到得京城时,囊中仅余五贯钱,纵日日吃斋亦难支旬月。 幸得浴室长老牵线,接得誊经之务,父子三人皆工书法,润笔颇丰,这才解了燃眉之急。 苏轼和苏辙共住一室,屋内素笺铺陈满室,松烟墨气萦梁,非待客之所,兄弟二人便在院子里同林家昆仲会晤。 送走宾客,二苏回房继续埋头抄经。 苏轼冷不丁问:“适才林子中邀宴,你怎的闷不做声?” 原是林家昆仲明日做东,在吴记川饭设宴,特来相邀,同席另有二位俊彦,俱是此番开封府试的寄应生。 苏轼并未多想,爽快应下,苏辙见兄长已诺,亦不便多言。 此时见兄长问起,苏辙搁笔轻叹道:“哥哥素来疏阔,此事当先禀过爹爹才是。” “子由无须多虑,爹爹必定应允!” 苏轼亦搁下笔,条分缕析道: “章台宴饮、结交同辈本是常例,爹爹当年赴京应试亦是这般行事。何况能得举荐入开封府寄应的学子,若非簪缨世家子弟,便是如你我这般兼负才名之人,合该多加往来。” “即便如此,也应先禀明爹爹。再者——” 苏辙稍作停顿,肃容道:“我无意赴宴。” “为何?” “哥哥兼负才名不假,可我无才亦无名……” “啊!” 苏轼忽然仰脖发出怪声,又举手作痛饮状,咂着嘴模仿弟弟的腔调道:“快哉!若得朝朝饮此凉茶,食此珍馐,纵白衣终老,亦无憾矣!这话可是你说的?” 苏辙大窘,急以掌掩耳,恼道:“一时戏言,岂可当真!哥哥休要乱我向学之心!” 049 三昧真火 事实证明,换上透气性更好的衣物确实舒坦得多,虽说环境没有改善,热还是一样的热,至少不闷汗了。 作为厨师,热抗是必须点满的属性之一,对吴铭来说,这种程度的热尚能忍受。 “你能忍受没用,你知道今天有多少客人跟我抱怨热吗?每一个!” 吴建军松了松浸透汗渍的立领,摇起手中蒲扇,强烈建议道:“咱店里真得安个空调!你看看,我已经选出几款性价比高的,都有20%的国补……” 吴铭正有此意,虽说川味饭馆是一家苍蝇馆子,但不能一辈子都是苍蝇馆子,既然价码已经和大饭店对标,环境也理应改善一二。 花销无非是一笔初投资和后续的电费,总共花不了几个钱,却能给顾客的用餐体验带来质的提升,何乐不为? 他接过手机翻看老爸加进购物车里的空调款式。 好家伙,吴建军同志真够时髦的,他的同龄人还在为调大微信字体而发愁,他京东的plus会员已经省出6倍会费,也不知道都买了些啥。 看着看着,他忍不住调侃一句:“我怎么感觉是你想吹空调呢?” 吴建军坦然承认:“我当然也热,但我的初衷肯定是为了客人着想。现在才六月底,后面还得热三个月,只要安个空调,不说多了,起码能带来四位数的客流量!” 吴铭也不知道老爸这个数据是怎么得出来的,今天中午的客流量的确有所下降,主要是从论坛慕名而来的客人少了,跟天气倒没什么太大关系。 “行,你分享给我吧,我再看看别的。” “咋分享?” 还是不够时髦。 “我教你,点这个……” 吴建军凑近看时,瞥见徒孙正偷眼打量。 视线相接的刹那,谢清欢迅速垂目,指尖在围裙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蹭着。 吴建军忍笑问:“中午又不用饭?” 吴铭诧异抬头:“我吃啊!” “谁问你了?我问我徒孙呢。” 谢清欢一愣,连忙作答:“我不饿。” “不饿也多少吃点。”吴铭把手机塞回老爸怀里,“你瞧瞧,剩了不少菜,有些不能久放,扔掉可惜,拿来做工作餐吧。” 今天备的料是根据昨天的客流量定的,显然多备了些。 问题不大,内部消化。 适才的措辞有些过于直白了,吴铭喝口水润润嗓子,调整至宋人的语感,轻敲着灶沿笑道:“你不是总惦记这口灶么?今日便遂你的愿,午间这顿饭交给你来做。” “好!” 谢清欢眸子倏然发亮,这个好字说得掷地有声。 厨房里的诸多宝贝,她最眼馋的便是这口仙灶,视之如太上老君的炼丹炉,可师父总说她火候不到,始终不让她碰。 “须做哪些菜?” “无有菜式,工作餐没那么多讲究,炒熟、有味即可。”吴铭招招手,“过来,我教你掌灶的法子。” 吴铭先带着她认识现代灶台的主要构造,包括不锈钢灶体、点火器、燃烧器、天然气开关、风机开关、可拆卸炉架、接水盘、集油槽等等。 期间谢清欢屡次想要发问,吴铭一律打断:“不必问,你只须记住它们的名称,并且知道它们的作用即可。来,开火吧。” 谢清欢紧握天然气的开关,深深呼吸,忽然问:“一拧即可?” “正是。” 再度深深呼吸,又问:“我没法力也行么?” “赶紧的!” 毛病!吴铭抄起锅勺,作势欲敲。 谢清欢吓得脑袋一缩,手一抖,无意间拧动了开关,啪一下自灶间窜起一股湛蓝的火苗! 她先是一惊,随即镇定下来,嘴角渐渐扬起,盯着灶间蓝火的眼睛也渐渐弯了起来。 有个问题困扰她许久了,此时便壮着胆子问出来:“师父,这灶间之火可是三昧真火?” “噗……” 吴铭险些没绷住,见徒弟神色肃然,似乎真心这么认为。正好,替他省去了解释的工夫,遂颔首道:“不错,此火正是三昧真火。” 谢清欢不禁面露得色,她打小便机灵,此番又教她料中。凡间岂有湛蓝之火?想也知道定是仙家的三昧真火! 师父这口仙灶果真不比太上老君的炼丹炉逊色! 吴铭继续口述指令:“把排烟扇打开,调整风机大小,可以了,架锅。” 谢清欢也学着师父的样子单手拎锅,不拎不知道,这口大铁锅真沉! 凭她单手之力,根本无法平举,她握住锅柄,锅头便径直栽下去,忙用另一只手搂住。 登时双颊滚烫,连耳尖都热了起来,心虚地看向师父。 “别抱锅,你看你衣服弄得多脏!两只手拎!” 吴铭沉下脸,加重语气,心里暗暗摇头。 锅都拎不起来还想学颠勺?你还是老老实实当个配菜师兼凉菜师傅吧。 待徒弟架好锅,吴铭便不再出言指导,各种调味料的所在她都知晓,看他炒了上百回菜,也听了许多回讲解,要是连个工作餐都做不出来,且等着挨板子吧! 谢清欢显然有点紧张,不,是非常紧张,连倒个油都要向他请示:“师父,油……可够?” 吴铭板着脸,冷声反问:“你炒还是我炒?” “我!” 谢清欢不敢再吱声,可脑子里已然乱了,呆呆地盯着锅里,一时没了头绪,忘了接下来该做什么。 吴铭这下是真发火了:“你若是没想好做什么菜,那你起油锅作甚!我平时是这么教你的么!” 谢清欢浑身一激灵,瞬间汗流浃背了。 幸而被师父这么一吼,她立时惊醒过来,断掉的头绪神奇般续上了,连忙接着做菜,时不时扭头瞄一眼师父,然后又是挨骂。 “看锅!看我作甚!看我菜就熟了?” 全程磕磕绊绊、手忙脚乱,直到熄火歇灶,谢清欢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松懈,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 好歹是完成了师父交给她的任务。 至于最终的成果,她自己都没眼看,此时方知厨道之艰,她尚未入门。 吴铭拎起锅,替她装盘,又好气又好笑。 折腾半天炒了盘大杂烩,倒是熟了,且放了不少盐,完美符合他的要求。 050 订宴 吴铭将大杂烩分作四份,盖在饭上,特意给老爸那碗堆出小山尖。 “爸!端饭!” 吴建军大步迈进后厨,径直抽出筷子品尝徒孙的手艺,冲紧张兮兮的谢清欢竖起大拇指:“不咸不淡,非常下饭!” 吴记川饭这边,店堂里依旧空荡。 李二郎攥着抹布反复擦拭桌椅,心中惴惴。 招不来客人,自是他办事不力,昨日尚能借口有雨,今日却免不了要挨一顿骂。 听见灶间传来脚步声,他更觉羞愧不安,慌忙起身欲向掌柜的请罪,吴掌柜却并未训斥他,只把青瓷盘搁在桌上,温和道:“可是饿了?吃些点心。” 李二郎愣了下,喉头微动,眼眶蓦地发热:“掌柜的,我……” “坐下吃饭。” 吴铭利落截断话头。 李二郎把到嘴边的酸话就着饭咽下去,扒饭速度比平时快了许多。 见他吃得香,谢清欢忍不住问:“如何?” 李二郎抬起手背抹去嘴角油渍,口齿含混语气却笃定:“掌柜的手艺自是东京城里独一份!” 谢清欢扑哧一乐:“这顿便饭出自我手,怎敢与师父相较?” 李二郎慌忙改口:“谢铛头的手艺自也是极好的。” 褒奖总归令人心情愉悦。 谢清欢嘴角噙着笑,目光几次掠过师父端坐的方向,想讨问评价,又怕自取其辱,终究没敢开口。 她自己都不满意,更遑论师父? 厨娘多侍奉中贵饮食,衣襟须整洁得体,举止须从容大方,她倒好,烹制时手忙脚乱,新换的工作服也染成黑一块黄一块的,哪有半点仪态可言? 一念及此,嘴角的笑容便消失了,谢清欢端起餐盘默默进食。 幸而味道不算太坏。 两家店都只在饭点营业,吴建军吃完午饭就回老爷子家睡午觉去了。 吴铭也正欲摘下檐角布招,闭店打烊,麻绳刚解到一半,忽听得一声喊:“且住!” 循声看去,但见一袭青衫广袖踏着巷陌积水快步而来,方颌阔额国字脸,正是昨日两度照面的年轻书生。 吴铭叉手行了一礼:“实在不巧,小店业已打烊……” 青衫书生自然便是林希,他轻摆广袖,笑道:“非为果腹,特来订宴,贵店可做得酒宴?” “做得!” 吴铭答得爽利,心下却发虚。他只知宋时酒宴的规矩章程与现代大相径庭,却不知其所以然,此刻顾不得细究,难得有贵客登门,先应下来再说。 “敢问相公贵姓?” “免贵姓林,暂寓兴国寺客院。六人席面,明日午时用膳,须两鲜果、两干果、两蜜饯、两咸酸、下酒八盏——不知贵店的美酒是何家所酿?” 吃一堑长一智,吴铭不答反问:“林相公可有偏好?” 林希略一沉吟,说道:“清风楼离此地不远,便烦请店家沽取三坛上品玉髓。” “使得。” 吴铭颌首应诺。这回是真得去清风楼沽酒了,私酿终究犯禁,醉翁纯属意外,能不卖就不卖。 “宾客中仅两位相公来自蜀地,下酒菜式还望店家酌情自定。” “吴某省得。” 林希自褡裢里取出两串铜钱:“定钱两百文足陌,不知够否?” “足矣。” 理论上讲,一陌即一百文,可实际上,由于宋朝缺铜,坊间多以七十五文作一标准陌,与之相对的便是足陌,不少分文的意思。 吴铭接过定钱掂了掂,这几日数钱串钱,给他练出手感来了,一掂便知八九不离十。 “有劳了。” 林希拱手告辞,方转出半步,忽又折返回来,笑道:“险些忘了紧要的,那两位蜀地相公曾在你家用过饭,特意叮嘱要饮凉茶,还望吴掌柜多冰镇两壶。” “可是眉州苏氏?” 吴铭竟然丝毫不觉得意外,他只是有点郁闷,有正儿八经的好茶不喝偏要喝饮料,小孩子么! “正是苏家昆仲。” 若非知晓二苏钟意此家,他岂会选在这等无名小店设宴? 吴铭扯下布招时,林希的皂靴声已远在巷口。 这哥们甚至连价码都没问,真不怕我讹他呀…… 不问也好,真问起来吴铭反倒答不上来,他没吃过本朝的高档酒宴,压根不了解市场价。 转头看向二郎,后者正在扫地,尽管地上不染纤尘。 “这席面该收多少银钱?” 李二郎挠了挠后颈:“某只晓得正店的菜品单卖是一个价,放在酒宴里便是另一个价……” 还是谢清欢见多识广:“以内城正店为例,同样规格的一桌酒宴少说十贯起,酒钱另算。罕有人会在无名小店设宴,以弟子愚见,不宜超过一贯……” 见师父眉毛一挑,赶紧改口:“然则师父的手艺超凡脱俗,岂是寻常食肆能比?纵收他们两贯亦不算逾矩。” “便定两贯。” 吴铭当即拍板,又问:“下酒八盏,分量如何?” 所谓下酒八盏,非是指八道下酒菜,而是指客人打算行八盏酒,每盏酒须佐以两道菜,即十六道菜。 这十六道菜不能一次性上齐,酒过一盏,便呈两品,以小碟分装,送至各位客人面前。 谢清欢坦言相告:“菜碟约莫掌心大小,每味不过三箸之量,师父可记得状元楼的肉鲊?取半碟之量即可。” 吴铭心下了然,这般分量乘个六和寻常一份相差不多。 正要开口询问荤素羹汤的配比,开山大弟子已娓娓道来:“荤十素四羹汤两盏,此为最低规格。荤菜须有羊肉、河鲜、飞禽、腰肚……” 经过一番讨论,师徒俩最终敲定了菜单。 “客人要的鲜果、干果、蜜饯和咸酸,师父作何打算?不妨列个单子,我与二郎明早买肉时,顺道买回来。” “你与二郎只管沽酒,此事无须操心,为师自会筹备。” 吴铭还没想好买什么,不过嘛,鲜果、干果、蜜饯、咸酸——前三个顾名思义,咸酸指的是腌制或酱渍的水果——自然是从现代进货性价比更高。 “掌柜的!”正在刷碗的李二郎忽然喊话,“店里的菜碟怕是不够周转!” “我省得。” 吴铭推门重返21世纪,左右无事,现在便去市场里逛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