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凉州(武威郡) 天宝四载,凉州郡。 唐玄宗遣巡查使“巡行天下”,回禀称凉州“路不拾遗,夜不闭户。” 西市的胡麻饼铺子前,沈潮生的食指在衣袖底掐出了血。 沈潮生身前炉子里的饼还没熟,可税吏的铜锣已经敲到了巷口。 “又想赊?”阿罗撼的大胡子扫过沈潮生补丁摞补丁的衣袖,肥厚的手掌按在刀柄上。 那是柄粟特式的环首刀,刀柄缠着骆驼皮。 “上回的账还没清呢,汉人小子。” 沈潮生只是抬头,便看见六个穿皂衣的税吏踢翻了周围小贩的菜筐。 阿罗撼本也只是西市里一养羊的商贩,后靠着送银子打点,这才混上了这肥差。 “昨日加上今日,共四十文市列钱。”阿罗撼随手拿起一块胡饼,瞅了两眼便随意丢在地上,鞋底的羊粪蛋在饼面上碾成褐浆。 看着自己舍不得吃的胡麻饼被如此糟蹋,沈潮生忍住心中不适拱手行礼:“阿公,这几日生意不好,还望您再体谅些个。等做了生意,您那份列钱少不了的。” “沈二郎,你是个伶俐的,可这是惯例,咱家有啥办法?” 阿罗撼故作姿态的叹了口气,继续说道:“也罢,看你孤儿寡母的份上,咱家先替你垫上,只是明日来收可得加上三成利。” 一天便是三成利,那张肥脸仿佛要择人而食,这些商户不像是人,而是他阿罗撼养着的羊。 “那便麻烦官人了。”沈潮生躬身再次行礼。 阿罗撼眯起眼:“你叫咱家什么?” 沈潮生疑惑的说道:“官人啊?莫不是小的叫错了?” “你且再叫几声。” “官人。”沈潮生的声音又高了几分。 “嗯,还是你这伶俐小子懂咱家。”阿罗撼满脸陶醉。 “明日的列钱,只收你两成了!” 阿罗撼拍了拍沈潮生的肩膀,压低着声音说道:“沈二郎,莫要说咱家不照顾你,你这般讨不了活路的。不提今年多收二成税,咱家可是听上面的那些个大人说了,为了表现军民一心,市籍都还得上贡!” 阿罗撼俯下身贴在沈潮生耳边,声音压的更低说道:“咱家看过老爷们的书稿,单单是你家,就得摊派千枚胡饼送安西都护府军!” 千枚胡饼白送,彻底断了母子二人活路。 未等沈潮生有所回应,阿罗撼转身前往别的商铺,四周的税吏也是有着玲珑心,跟在阿罗撼周围喊着阿官人。 阿罗撼本是靠着贿赂得来的差役,自然也是想再往上混个一官半职,这一声官人极合心意,再加上这一家只剩下孤儿寡母,否则也不至于提点这小子一番。 沈潮生闭上眼。 他已经在这千年前的唐朝,生活了十六年了。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连他都快忘了自己究竟是穿越了,还是所谓的前身,只是一场梦。 只有听到周围人提起天下大事之时,他才会想起,那不是梦。 可睁开眼,便只能面对着沉重的税收,和生活的枷锁。 思绪间,只觉后脑被重重拍了一下。 “想什么呢!”沈潮生回头便看见自己的老娘宁氏。 五十岁的人已满头霜雪,围裙上还沾着昨儿揉面的青稞粉,身体有些佝偻,大概是一个人养大两个孩子,被生活压弯了脊柱。 “没什么的,娘。” 沈潮生故作轻松,可又怎能瞒住生养自己十六年的人? “是不是又要调税了?我还存了些钱,明日一道交了。”宁氏的声音有些颤抖。 “交不起了……” 在这个女子可以改嫁的年代,亡夫后守寡还能拉扯着两个孩子长大的女人,这下却是真的要垮了。 沈潮生搀扶着母亲起身坐在板凳上,蹲在宁氏身前。 “没事儿的,孩儿参军便是,娘安心做生意,若是孩儿出息了,到时候咱家可以脱离市籍。若是孩儿没那个出息,娘便趁着这几年多攒些银子,到时候孩儿回来娶个娘子,再给你生个大胖孙子!”沈潮生轻抚着宁氏后背,缓缓说着。 听到孙子,宁氏的眼睛这才恢复了些神色,紧紧的抓住沈潮生的手,眼泪大颗大颗的砸在沈潮生手背上。 被压垮了的宁氏,哭都没有声响。 “这有啥好哭的,万一孩儿有了出息捡到几颗头颅,咱以后也能抬起头做人了。”沈潮生拍着宁氏后背,不断的安抚着。 宁氏不语,转身回了后屋。 直到日落黄昏,不出所料的没有卖出多少胡麻饼,沈潮生收拢了盒子里的三十多文钱,一个一个叠好,回到后屋准备吃饭。 餐桌上放着个包裹,一如三年前大哥入伍的模样。 沈潮生坐在宁氏对面,母子二人相对而坐,彼此都未曾开口。 沈潮生也非什么蠢笨之人,制糖,火药,这些东西大多都知晓,可是自己市籍,下中户的籍贯,早就见识到了世道残酷。 唐朝实行“士农工商”四民分籍,市籍子弟被官方归入“杂户”,法律明确禁止商人及其子弟参加科举、入仕为官。 沈潮生如今能识字一半归功于“前世”记忆,一半归功于那个宠爱自己的宁氏。 这般重重枷锁之下,进入军伍,是唯一的出路。 况且如今不再是府兵制,而是募兵制,否则若还是当年的府兵制的话,想要参军不仅仅得有好家世,还得自备军械。 军械,寻常人家谁买的起?战场杀敌,无甲无刀,那就不是人,而是兽。 掌握权力的最好机会,永远都是在乱世,在战场上。 “娘……”沈潮生率先打破沉默。 “住嘴!” 这个十里八乡有名的温润女子,此时是真的有些恼怒了,并非是恼怒自己这个不知轻重的儿子,而是恼怒这世道,也恼怒自己没能力。 未曾想自己大儿子已经丢了命,如今连独子也要再进鬼门关。 “空有蛮力有什么用?能挡住几刀几剑?”宁氏哽咽着对沈潮生说道。 沈潮生低下了头,他能不知道战场凶险吗? 可如今又能如何?这般重税便就是为了让这些下户百姓交不起税。 交不起税,那就只能交命! 第二章:大斗军 风沙裹挟着细雪,如无数把碎刀割在沈潮生脸上。 沈潮生手中紧紧攥着牛皮护腕。 这护腕往日里都是母亲藏起来的,免得看见流泪,是大哥和父亲都用过的遗物。 听闻重甲在身,有牛皮隔开不至于遭罪。 募兵处外的幡旗在风中作响。 “河西节度使招讨使司”的匾额下,挤满了衣不蔽体的青壮。 “下中户,市籍?”募兵吏扫了眼沈潮生递来的户籍牒文,鼠须眉拧成两股绳。 “回官人,是。”沈潮生躬身行礼。 募兵吏眼见这小子没有了动静,不由心中恼怒。 暗啐一声:“这年头,一个比一个不懂规矩!” 沈潮生忽觉气氛不对,连忙从包裹里拿出昨夜宁氏四处借来的几百文钱,全都递给募兵吏。 “他娘的,你当本官是像你这样臭要饭的!”募兵吏拍案而起,将桌上的铜板全部扫在地上,怒喝一声: “沈潮生,大斗军!” 周围几个裹着羊皮袄的汉子冲他比划出割喉的手势。 他们是关内来的流民,交够了铜钱子,至少还能充作步卒。 沈潮生的指甲掐进掌心:“官爷,我大哥曾是赤水军的健儿......” 话未说完,便被募兵吏用枣木杖敲在肩头。 “赤水军?”吏员撇了撇油腻的嘴唇,“如今是大斗军缺人!” 未等沈潮生反应,户籍牒文上,“大斗军”三个朱笔大字刺得眼疼。 那是戍边队伍,先锋中的先锋,每次攻城都要扛着云梯往箭雨里钻,一场战争下来,三百大斗军健儿不知能否活下来七个,大斗军何时不缺人? “官人开恩,我能骑马,会写字......” 募兵吏突然凑近,腐臭的酒气喷在他脸上:“骑马?你见过战马长啥样吗?就你这穷酸样,能拿得出买马料的钱?” 周围又是一阵哄笑,有人扔来半块发霉的饼子:“慢慢吃吧,读过书的大官人!” 沈潮生弯腰捡铜板,余光瞥见募兵吏腰间的鼓囊皮袋里露出的银子。 还未等沈潮生捡完地上铜板,一张粗糙的大手便已经按住了沈潮生肩膀。 “走!” 抬头看见的是一虬髯汉子,提着陌刀,腰上挂着半块残缺的铁牌,牌上“陇右”二字已被磨得模糊。汉子身后聚着二十多个衣裳褴褛的年轻人,大多面黄肌瘦。 沈潮生回头盯着募兵吏的脸看了良久。 “你可千万别落我手上。”沈潮生心中暗道。 进入军营,挨个将掌印按在“死士”二字旁边。 收回手时,沈潮生摸到了藏在袖中的胡麻饼。 那是母亲今早偷偷塞给他的,往日里都只卖不吃的东西。 忽然想起三年前大哥参军时,也是这样的风雪天,母亲在他包袱里藏了双新布鞋,后来跟着尸体一起送回来时,鞋面上全是血,那个自己亲手挖的坟堆前,母亲种了棵胡杨。 “新来的?”虬髯汉子上下打量一眼:“娘的,连块护颈都没有,你是想去喂吐蕃人的弯刀?” 原本是有牛皮护颈的,大哥尸首被送回来时,那护颈已经被砍烂了。 “算了算了,一个个穷酸样,带你们去领保命的东西!” 所谓的装备,不过是一套札甲褐衣,衣服上写了个一,露趾的皮靴,还有杆竹枪。 发军械的官吏是个汉人,特意又扔来块破麻布:“拿去,裹在头上,省得被敌人认出你是汉人!” 麻布上还沾着褐色的污渍,不知是血还是泥。 河西每逢战事,汉人在战场上往往更易遭到绞杀,若是胡人,回纥人,可能还能捡一条命。若是汉人,落单后极易战死。 忽然听见远处传来战马的嘶鸣,转头望去,只见军械库东侧的马厩里,几匹高头大马正在吃料,马夫正用粟米拌着黑豆,那是骑兵的战马,每匹都价值数十贯。 “别看了!”虬髯汉子踹了他一脚:“大斗军的,生来就是给骑兵填坑的!明早卯时集合,敢迟到就把你钉在旗杆上!” 这小子当真是个雏儿,那骑兵老爷也是咱这种在军旅中没有姓名的下贱胚子可以看的?整个军旅,若不是高官子弟或者有军功的,谁能当得上骑兵? 直到回到大斗军,那虬髯汉子这才稍微缓和的来到沈潮生边上。 “小子,叫什么名字。”虬髯汉子作势要拍留在沈潮生身上的泥水。 沈潮生连忙避开,低着头说道:“回军爷,小的叫沈潮生。” “嘿,还真是个识字的。”虬髯汉子乐了,这流民与地痞扎堆儿的地方,还真来了个识字的。 “我姓陈,是你们的队正,今日教你们的第一个规矩:进了大斗军,你的名字便只在名册上了。在军营里,除了有官位的,所有的人都只有编号。”虬髯汉子对着众人说道。 众人纷纷看着自己领到的札甲,纷纷前来询问自己是几号。 “既然你识字,以后你便是我大斗军一营一队一伙的伙长了!”虬髯汉子对着沈潮生说道。 伙长,管十人。 “小的谢过陈队正。”沈潮生躬身说道。 “别急着谢,接下来是第二条规矩:一人逃亡,全队“凿肩穿链”。” “所以狠话放在前头,谁当了逃兵,咱们所有人都得被穿成串儿。” 虬髯汉子陌刀抬起,指着众人,杀意弥漫开来,恶狠狠说道:“所以,我劝你们别想跑,因为跑之前,我会提前让你知道为什么我会是队正。” 一时间,几十人噤若寒蝉。 “我只管你们伙长,你们伙长自己去管下面的人,谁出了问题,谁就盼着自己能死在战场上。”陈队将陌刀放下。 “除了这小子外,你们自己选出伙长。花钱收买也好,打上一场也罢。明日卯时在营帐外集合,有一人没到的整伙鞭三十,伙长鞭四十!”陈队说完,便将陌刀甩在肩上,独自离去。 众人围拢在沈潮生周围,原因无他,这群人都不识字。 几个伶俐些的,拿着札甲询问之时,默不作声的往沈潮生手中塞了点铜钱。大多只是几十文,贿赂官吏定然是不够,可贿赂个伙长,已经是诚意满满了。 沈潮生也都来者不拒,万一哪日战场上死了,留下点钱财,好歹让老娘有活下去的路子。 沈潮生点了几个送与自己铜币的卒子,众人按照序列换好衣物后,再给其他人按照甲后数字排列好。 夜深人静。 沈潮生在鼾声四起的帐篷中难以入眠,一伙十人,一张帐篷,人挤人便就这么睡下。 沈潮生方才数了数手中散钱,累计起来起码有一贯了!这只是伙长,手下管的只是些没多少油水的卒子。 一种名叫野心的东西,被这一贯的散碎铜钱滋润发芽。 第三章:登城 寅时三刻,凉州北城外的校场笼罩在月光中。 “陷阵营”三字旗刮得飞扬,狂风裹着沙粒,方才下过雪,实如刀割。 身后跟着的十名卒子佝偻着背,竹枪在沙地上拖出十道细长的痕迹,最末尾的七号咳嗽着。 卒子们心中埋怨,昨日陈队分明说的是卯时,如今才寅时,天都未亮便被这小子喊起。 “把腰杆挺直了。”沈潮生压低声音,用竹枪杆戳了戳五号的后背。 这个来自关内道的流民,昨日塞给沈潮生足足三钱银子,是所有人里最多的。 “别怪我不提醒你们,这是第一天,咱表现的好些,到时候训练少受些累!”沈潮生提高嗓音,确保所有人都听见。 能送银子的自然也不是什么蠢蛋,一个个都挺直了腰杆。 校场中央的点将台上,陈队正抱着臂倚着旗杆,陌刀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他望着沈潮生一伙人影,喉间滚出低笑:“娘的,寅时中就到,这小子比老子当年还狠。” 身旁的传令兵缩了缩脖子,他知道队正腰间的铁牌“陇右陈九”,正是当年带着三十人守烽燧七天七夜的狠角色。 卯时初刻,军营内的更夫敲响梆子。 沈潮生目光扫过其他三伙人。 二伙的张疤痢正用脏袖子擦嘴,显然刚啃完偷带的饼;三伙的王大麻子靠着云梯打盹,手下几个卒子蹲在地上抓虱子。只有他这一伙,十人笔直站成一列,扎甲上的朱砂字在黎明前格外刺目。 “全体都有!”陈队正的陌刀劈在旗杆上,木屑纷飞,“最后一伙,给老子滚出来!” 西北角传来拖沓的脚步声,四伙的赵癞子领着七个人踉跄着跑来,个个眼皮浮肿,还有几人未带竹枪。 四伙伙长赵癞子扑通跪下:“队、队爷,昨儿后帐漏风,兄弟们实在起不来……” “漏风?”陈队正冷笑,踏前一步,陌刀挑起赵癞子的下巴。 “老子当年在烽燧,睡雪窝,咋没见老子迟到?”他突然甩刀,刀背重重抽在赵癞子背上。 “鞭刑三十,伙长四十!给老子数清楚了!” 皮鞭破开了血肉。 沈潮生看见七号攥紧了拳头,指节发白。 昨日赵癞子那伙凑不齐人,又与这家伙是同乡,便想让这家伙过去。 若非这家伙银子已经给出去了,舍不得就这样换伙长。只怕本就咳嗽的身子挨上三十鞭要丢了命。 此刻,皮鞭每落下一次,七号的肩膀就跟着抖一下,像被抽打的不是赵癞子,而是他自己。 “停!”陈队正甩了甩皮鞭,血珠溅在沙地上。 “今日训练推云梯,冲车破城。那伙百息之内登不上城头,整伙没饭!”他指向凉州北城城墙,那上面的士卒挎着弓,身侧还放着没箭头的箭。 “听好了!”陈队正踢了踢脚边的云梯,这东西足有千斤重。 “三个人推,两个人看方向,剩下的人帮忙举盾。老子数到一百,谁要是在半道停下,老子就把他钉在云梯上当靶子!” 沈潮生瞅了眼云车。 缝隙里是暗红色,估计是人血。 万幸的是。 昨日选人时,除了七号身体有些咳嗽外,其他的人大多数算是体格比较健硕的了。 “二号三号,你两在前面控制方向,七号八号帮忙举盾。四号五号左右推车,六号九号帮忙举盾。我与十号在云车后方推,都他娘的使力气,谁不使力,咱回营再好好计较!” 沈潮生安排好各自的位置,举盾的人捡起盾牌。 “一!”陈队声音响起 众人纷纷来到相应位置开始推车。 别看云车有木轮,可却极重,六人推动也稍显吃力。 许是受力不均,云车险些倾斜翻倒。 “别死用力,听我喊一的时候憋着气用力,二的时候再喘!”沈潮生看着有些偏离的云车连忙喊到。 陈队方才喊到“二十三。”沈潮生这伙人已经推着云车到达离城墙百步的范围。 凉州北城城楼上,那些士卒便已经开始弯弓射箭。 “咚!” 一声巨响在七号盾上响起,巨大的冲击力将七号射了个踉跄,险些跌倒在地。 “举好了!这是长梢角弓,哪怕没有箭头,一箭也得射掉门牙。”沈潮生在云梯后方大声喊道。 于此同时,城门上的弓箭手面漏惊奇说道:“诶呦?这伙贱东西能这么快?有些意思,齐射!给这群泥腿子们长些教训。” 一时间,箭如雨下,射在盾牌上砰砰作响。 偶尔有一两支箭羽射到脚上,疼的众人直喊。 “叫什么!都弓下身子!这要是战场上咱都死了!” 未等众人喘口气,一大盆的凉水便自头顶浇下,将众人全身打湿。 “不管了,都来后面,准备登城!” 众人纷纷举着盾格挡着上方的箭羽。 “三、二、一,起!” 云梯轰然立起,一箭射中八号,八号哀嚎一声带着九号踉跄着后退半步,被沈潮生用肩膀顶住。 “前面的四人举起盾牌,盯着我的脚,跟我登城!”沈潮生接过盾牌踩上云梯。同时开始小心左右两侧射来的箭羽。 扛着上方咚咚的盾牌响,沈潮生率先登上城墙。 城墙上射箭的弓箭手大概十八九岁的年纪,身型宽大,看上去十分孔武有力,腰间还挂着牌子,一身铠甲在晨光下金光闪烁,煞是好看。 “好小子,真还有人百声登城?” “小的,见过军爷。”沈潮生喘着粗气,躬身行礼。 “哟,还是个懂礼的小子。”那弓箭手上下打量一眼这个百声登城的小子。 “怎么?王校尉玩够了吗?”陈队的声音在沈潮生身后响起。 “哈哈哈哈哈,老陈啊,当初我父要你去当亲兵你不去,说什么愿意在陷阵营练练狼崽。如今我看上个狼崽,也不让带走?”王迅双臂环抱,看着陈队说道。 “这小崽子才刚入军中,啥都不懂,等我训个两年,王校尉便可带着他去战场了。”陈队笑眯眯的说道。 “罢了罢了,我也要去再睡个美觉。”王迅再看了一眼沈潮生,转身便下了城楼。 “一百!” 最后一名队员九号翻上墙头时,沈潮生听见陈队正的断喝。 他低头望去,自己这一伙人全都趴在墙垛上,七号嘴角挂着血,却咧开嘴在笑。 再看其他伙:二伙的云梯还在地上躺着大概是翻了,三伙刚架好冲车,四伙的赵癞子还在血泊里抽搐。 “娘的,就一伙能看!” “你小子带人跟我后面,加酱菜!” 第四章:吃酱菜 陈队正提着陌刀走在前头,沈潮生落后半个身位跟在后头。 “小子,是不是心底里记恨我不让你被那公子哥带走?”陈队的声音极轻。 “回陈队,小的不敢。”沈潮生站定拱手说道。 陈队笑了,回头看着眼前这毕恭毕敬的小子,眯着眼说道:“是不敢,还是不会?” 沈潮生打了个冷颤,原本还因训练燥热的身体霎时间凉透。 “回陈队,小的不敢,也不会。” 陈队回过头来继续走着,开口说道:“不敢也好,不会也罢,你只需要知道一点。陷阵营有百般不好,是所有人眼中的绝地。但再不好,也有一个其他地方都没有的优点,你知道是什么吗?” 沈潮生缓缓吐出两个字:“先登。” 陈队笑的极其大声:“对咯,不愧是识字的人儿,咱这样的泥腿子,参军除了给家里留条活路外,就为了砍几个头,摆脱身上的贱籍,若是不要命再加上运气好,便是求个先登!” 唐代攻城战中,城墙是核心屏障,守军依托城垛、礌石、滚木、箭矢层层防御。 先登者需顶着密集火力攀爬云梯,用身体为后续部队撕开突破口,堪称“九死一生”的任务。 普通士兵先登可获“绢十匹、粟十石”,相当于普通农户全年收入。就算半路阵亡,家属可免三年赋税。 低级武官(如队正)先登可破格提拔为校尉,甚至赐“折冲都尉”等职(从四品下)。 先登者可在铠甲上佩戴“先登”徽记(如红色狼首纹),战死后若有子嗣,优先录入军籍并给予“门荫”特权。 “咱这些个泥腿子,什么都缺,唯独一样东西不缺,那就是咱的命!”陈队的语气极其坚定,他自那年守烽燧七天七夜,最后战功被顶替后便进了陷阵营。 “所以,你小子不要怪我。那王迅是河西节度使的族人,进军伍是为了镶金,你跟着他走,不但得不到军功,死了都不一定拿到抚恤。若你小子不信,大可以私下里去寻他。”陈队说完后便不再提,快步的去了炊所。 沈潮生快步跟上,身后的众人面面相觑,也连忙跟上。 “老赵!上些个活人吃的!”陈队朝着炊所内喊着。 不到卯时二刻,军营内的士卒大多还没起,整个炊所显得有些空荡。 “老陈,一天天起这么早练兵。知道的觉得你是个队正,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那家的校尉呢。”炊所内,一胡人外貌的肥胖男子说道。 “怎么的?当年你爷爷我白替你挨上那一箭了?”陈队正漫不经心的将腿翘在桌上。 “奶奶的,一箭让你吃一辈子?你当初干脆别挡,让你爷爷我直接死哪儿!”赵老头满脸涨红,一叠酱菜狠狠的砸在桌上,深褐色的大头菜块上,还沾着几粒亮晶晶的盐粒。 “那可别了,你爷爷还真就吃一辈子。”陈队正收起双腿,招呼着沈潮生这一伙人去打粥就这一碗酱菜。 军伍之中,什么最贵?盐甲马! 酱菜可都是腌渍的,那盐可是精贵着呢。 不知是不是因为来的早的缘故,就连碗中的青稞粥,也比寻常百姓家吃的浓稠些。 沈潮生特意给陈队正也打了一碗。 一伙十人围在一圈,除了陈队正,其他人都站着。 “都愣着干嘛?吃!”陈队正挥了挥手,率先倒了半碗酱菜进粥中。 五号指尖刚碰到酱菜,却被陈队正一巴掌拍开:“小兔崽子,没规矩!”他转头看向沈潮生,“让你们伙长先吃!” 沈潮生蹲下身,闻到酱菜里混着陈年豆酱的酸气,比平日里吃的多了丝若有若无的花椒香。 有香料!这酱菜只怕是特意留给官老爷的。 “谢陈队正赏。”沈潮生拱手对着陈队正说道。 身后一伙人也跟着喊着:“谢陈队正赏。” “他娘的,吃饭就吃饭,别一副穷酸样让你爷爷吃不下!”陈队正话说的难听,可却面脸笑意。 半碗酱菜还剩下三根,沈潮生将其撕碎,看着众人碗中都大差不差,这才将剩下的些许碎末留给自己。 这小子好一手收买人心的小手段,陈九心中暗叹。 酱菜入口,触到表面粗糙的纹路,盐下的极足。 一口青稞粥下肚,只觉得浑身舒坦。 五号是流民,许久没尝过盐味,或许是喝的急了,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一时间惹得众人发笑。 陈队正随手递过一个水袋,羊皮袋口沾着奶渍:“省着点喝,这是老子好不容易搞来的羊奶。” 沈潮生带着众人谢过,先抿一口,在递给众人。水袋在队员们手中传递时,每个人都只抿了一小口,最后回到陈队手里时,重量几乎没变。 第一个放下碗的,也是陈队正。 陈队正拍了拍身上的灰:“我去看看哪些没种的玩意,你们莫要吃太饱,待会儿还有别的训练,到时候吐了,按照军规杖刑二十。” 一伙人彼此看了一眼,这才熄了准备打第三碗粥的想法。 就在众人都放下碗的时候,五号突然极其丝滑的跪在沈潮生面前,啪的一声掌嘴,脸上很快浮现出个清晰的巴掌印。 “沈伙长,今日寅时您喊小的起床,小的私下抱怨了两句是罪一。方才伙长还未尝,小的便伸手是罪二。还望伙长因小的不懂规矩,稍稍体谅一二。” 五号做势又要再扇,却被沈潮生伸手拦下,拖着五号的双肩,将五号扶起。 “莫要这般,咱们已经是一伙了,吃同吃,睡同睡,既然入了这一伙,那咱便是兄弟个儿。” 说是这么说,可私底下众人是不是如此想便不得而知了。 一个方才入伍,得校尉看中,得队正点名的伙长,还时不时受提点的人,对于目前的众人来说,已经是高高在上了。 “以后战场上,愿为伙长效死!”五号拱手说道。 “以后战场上,愿为伙长效死!”其余的众人也不甘示弱,生怕慢了。 沈潮生连连喊道:“怎敢,怎敢。” 第五章:叫大哥 辰时,校场。 四架云梯都已经架好。 沈潮生肩头六十斤的石锁走着,眼前淌下的不知是汗还是血,。 额头上有一道鞭痕,是方才扛着石锁往云梯下走时停下脚步,被陈队正抽的。 “懒货也配喘气?”陈队正一脚踹在七号膝窝,青石板上顿时晕开一滩混着沙砾的血迹,“给老子爬过去!” 身后传来重物坠地声,七号的石锁滚到沈潮生脚边,撞出细碎的石屑。 “看什么!你走你的!”陈队正呵道。 沈潮生抹了把糊住眼睛的血痂,望向三丈高的城墙。 一开始他还能听见身后同袍的闷哼,七号摔的那一跤可不轻,整个膝盖全都是血。 后来便听不见了,只有他一个人的喘息。 待沈潮生登上城墙,放下石锁之时,其他人都才到中段。 “莫非自己天生比别人强壮些?”沈潮生开始怀疑自己的身体。 他只觉得自己尚且还有余力,若要再走个来回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城楼下的陈队正看着那个登城的小子,心中也满是怪异,不该啊,这小子怎的这么快?看着牛高马大的,真还就是个活牲口了? 四伙的赵癞子一群人本就有伤,如今扛着石锁已是不易,更何况还得登云梯,几个骨子弱的,已经被鞭挞倒地了。 能进陷阵营的,都是些流民地痞,饭都吃不饱的家伙,有几个能有好体格?一个个面黄肌瘦的在下方磨蹭。 沈潮生也想过,要不要下去帮忙,可转瞬间便打消了这个念头。与其扛着被抽的风险帮助些必定死在战场上的卒子,不如多花精力在自己身上。 “沈一!你小子也别站着看风景,给爷爷滚下来!”陈队正对着城墙上的沈潮生喊道。 等到沈潮生来到陈队正身旁,这才看见地上已经躺着三人,浑身被抽打的皮开肉绽,淌了一地血,估摸着是活不成了。 陈队正踢了踢地上的三只六十斤石锁,血液凝聚着的沙粒,簌簌往下掉,“沈潮生,把这仨摞起来举过头顶。” 陈队正身旁的传令兵倒抽一口冷气。 陷阵营素以训练严苛著称,寻常兵卒能举两具石锁已是上等,三具叠起来足有一百八十斤,这是陷阵营能扛起的重量?赤水军能扛三石锁登城的也不多。 “怎么,孬种?”陈队正的鞭子甩在石锁上,迸出几点火星。 官场讲究出头的椽子先烂,武场规矩却是不凶残的弱兵必死。 沈潮生一咬牙,深蹲下去,指尖抠进石锁凹槽,第一具石锁稳稳落在肩头。 右手抓住第二个石锁,往上用力一甩便就这么叠上。 再用右手抓起最后那个石锁,沈潮生踉跄着站起身,腰杆绷得像张满的弓弦。 陈队正瞳孔骤缩,这小子的腰板竟没弯,脊背上的扎甲被汗水浸得透黑,肩胛骨下两块菱形肌肉拱起,像只蓄势的小兽。 “走!”陈队正的声音有些激动,他这么多年未曾再有作为,等的便是能帮自己一把的悍卒! 哪些将军老爷们要手下的命去建功立业,身位队正,他自然也要有悍卒随自己卖命! 沈潮生一步一步的往云梯方向走,步伐有些缓慢,但每一步都走的极稳,每一步落下,都会扬起些灰尘。 前方那些个磨蹭的卒子,没过多久便只能见到这牛高马大的沈潮生负重三块石锁越过了自己。 都是些无赖角色,没几个真心服沈潮生的。 毕竟这儿是军伍,不是谁能识的几个字便能高高在上的地界,一个酸臭文人也配直接当伙长? 大家都是同一批进陷阵营的卒子,你凭什么能得到队长赏识? 可是直到亲眼看见那道越过众人的背影后,只觉浑身胆颤。 石锁轰然落地的瞬间,一片寂静,哪怕城楼上已经多了几个士卒身影。 “活牲口!”不知谁喊了一嗓子,人群里混着惊叹和嗤笑。 陈队正绕着他转了两圈,捏了下沈潮生皮下的腱子肉,像是生铁浇铸的模子。 “明日,你比别人多三倍的训练量!”陈队正甩下话,鞭子卷起一片尘土,下城去收拾哪些软骨头了。 沈潮生弯腰蹲下休息,余光瞥见二伙的张疤痢正靠在箭垛旁,那人左脸的刀疤拧成一条青蛇,拇指一下下碾着地上的泥块,一双眼睛正死死盯着自己。 这小子与众人还有些不同,是凉州城的罪犯,听说是杀了人,这才被丢进陷阵营的。 昨日这小子一连出手打倒三四个人,才当上了二伙的伙长。 沈潮生自然明白那个眼神是什么意思,嫉妒又记恨。 或许是一伙的人早食吃了顿饭,就连七号也拖着流血的膝盖登上了城楼。 “沈一跟我走!其他人去吃饭!明日卯时还是在这儿,规矩你们都懂!”陈队正对沈潮生照了照手,众人这才散开,拖着疲惫身子往炊所走去。 两人一前一后的走着,沈潮生也不知道是要去何处,只是跟在陈队正身后。 直到两人来到一个土丘上,陈队正坐在石头上,见沈潮生在后面傻站着,笑骂道:“真是个酸臭疙瘩,来坐!” 沈潮生这才在陈队正身旁坐下。 “莫要怪咱家对你们下手狠,在这地界,不狠的人立不住,你可晓得?”陈队长看着面前有些拘谨的沈潮生说道。 “回陈队长,知晓的。” “小子,家哪儿的?”陈队正的声音没了往日那般严厉,让人有些不习惯。 “回队正,凉州本地的。” “家里有人募兵过?”陈队正声音中有些感慨。 “回队正,家父与大哥都当过。” 陈队正点点头,没有再开口,哪日募兵处,他也是听到了的。 良久,陈队正才低声开口问道:“家里可还有弟弟?” “回队正,家中只有家母了。”沈潮生低着头回道。 “也是个可怜的,以后别叫队正了,叫声陈大哥就行。”陈队正看着身侧的少年。 以前府兵制,一家一户还会留下个独子,若是家中有参军战死留下孤寡,朝廷还有些补偿减税。 沈潮生站起身来,单膝跪地,双手抱拳大声喊道:“陈大哥!” 陈九笑骂道:“别整这死出!” 第六章:陇右陈九 土丘上的风卷着沙粒,两人影子被夕阳拉得老长。 “你哥咱叫陈九,原本是陇右道的庄稼汉子,后来遭了灾,逃难来了河西道,上交了家里一共攒下的八百大子,这才在赤水军当上卒子,砍了不知道多少人,这才一步步的当上伙长。那时候可威风,骑着高头大马,手下有十名骑兵。” 陈九砸吧了下嘴,这才继续说道:“后来,删丹突厥那群崽子叛乱。要说起来,也怪不得那群崽子,毕竟税吏强征部落老弱抵税,谁家好汉子能看着爹娘小娃被辱走?这才乱起来的。” 沈潮生自然明白那些个节度使征税手段,自家在丝绸之路上的重镇凉州都混不下去了,更何况那些部落老弱。 “那时候,咱负责守烽燧。”陈九回头看着沈潮生说道:“知道烽燧干啥的不?” “小弟知道,传狼烟的。” “嘿,那你这酸书生可就不懂了吧。”陈九得意说道:“烽燧可不仅仅是传狼烟的,也是断那些逆贼退路的!” “那时候,你哥带着十骑人马,与二十余步卒,就在那烽燧上守着。下面乌压压的两三百人,想断狼烟,奔袭辎重。咱在烽燧上,先是射箭,后来是丢石头,再后来,咱就只能一刀一刀的砍,咱也不知道砍了多少人,反正那时候睡都不敢睡,在烽燧上守了七天七夜,这才断了删丹突厥最后的机会,下烽燧时,陌刀都砍烂了,咱这只手都翻开了皮肉。” 陈九抚摸着身旁的陌刀,虎口处的伤疤扎眼,可陈九眼神中满是遗憾。 “陈大哥,那你岂不是大功一件?莫非就这功被顶了?” 陈九双手在头后枕着,整个人躺在石头上。 “可不是吗,那叛贼一共都才不到三千人,上面的大人都嫌功劳太小,这阻断两三百人突袭的功劳,也轮不到咱这种人身上。” 沈潮生沉默,这种功劳算不上大,但一个七品下级,一转功勋的武骑尉,应该不成问题才对。 “虽然没有拿到官身,可那顶替咱的校尉也不完全是个小气人,咱升了队正,十头肥猪,五十两银子,还有这把陌刀。” 五十两银子,相当于一家子农户不吃不喝五年的收入。 陌刀的管理极其严格,若非奖赏绝不可能私人持有。 可这些怎么比得上七品下的武骑尉? 沈潮生麻溜的起身,单膝跪在陈九面前,狠狠的给了自己一记耳光,右侧脸颊都有些发肿:“小弟心中之前不该对大哥有怨,该打!” “小弟这是干啥子?扯球淡,快快起来。”陈九扶起沈潮生,面上带笑。 “以前啊,咱也像你这般,甚至比你还愣。凭借自己这一把子力气,总以为自己能杀敌就能出头。后来慢慢的也回过味来了。” 陈九缓慢起身,握紧了手中陌刀,恶狠狠的说道:“咱们这种泥腿子,想要真正有出头之日,就必须得够狠!对敌人狠,对自己更狠!咱就等一场大战,一场几万人,十几万人都能见证的大战!咱要当第一个爬上城墙的!到时候血糊满脸都别擦,让全军都看清谁先登城!咱又杀了几个!”陈九看着下方军营,身躯内的豪气直冲。 “可怕死?”陈九回头盯着沈潮生,一字一字的吐出口。 “小弟沈潮生,愿随大哥赴死!”沈潮生大声回道。 “哈哈哈哈哈哈哈。”陈九开怀大笑。 自进了陷阵营,陈九已经很久没有这般畅快过了。如今日子确实还不错,可他不愿自己的孩儿顶着自己传给他的贱籍过一辈子。哪怕是在梦中,他都是在那座烽燧上挥刀,半夜惊醒,便再难入眠。 “小弟,以后队中训练结束了,你跟咱走,咱教你些杀敌刀法,保命路数!”陈九粗糙的手掌重重的拍在沈潮生肩头。 “多谢大哥栽培!”沈潮生再次弯腰拱手,只不过这次,沈潮生的腰弯的更低了些。 “回营吧,刚刚凑的一伙人,莫要在外太久。” 陈九扶起沈潮生,看着那壮硕小伙离去的背影,不禁感叹道:“他娘的,读过书的人就是让人心里舒坦!日后砸锅卖铁也得让家中那小子读点书!” 陈九转身向炊所走去,今日心里舒坦,老赵这家伙也该拿出私藏的那瓶老酒喝上两大口。 沈潮生方才走到营帐前,便能看见七号一个人站在外面,膝盖处还留着血。 “怎么了?为何在外面站着?”沈潮生见七号面色不对,开口问道。 “伙长……”七号诺诺的不敢开口。 “咱都是兄弟,有事便说事。”沈潮生皱起眉头,莫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七号不顾受伤的膝盖,直接跪在沙地上说道:“伙长,今日吃完晚食回帐,二号大哥说小的受了伤,该自觉离伙,莫要拖累整伙人日后挨鞭。” 沈潮生顿时明白了过来发生了何事,二号是这伙人里除了自己最壮的。 沈潮生搀扶起七号,冷声说道:“随我来。” 沈潮生率先进入帐中,帐中休息的众人纷纷起身喊道:“沈伙长。” 沈潮生冷着脸没有回应,将竹枪狠狠的戳进泥中。 一伙人看着平时随和的伙长冷了脸,一时间不知发生了什么,莫不是方才陈队正与伙长说了些什么?若是如此,那事儿可就大条了,四伙那三个卒子尸体方才凉透呢。 五号率先开口问道:“沈伙长,发生了何事?” 沈潮生没有回应,直到七号蹑手蹑脚回帐,这才开口说道:“我知道,你们有些人觉得七号今日受了伤,明日不知他还使不使得上力气。” 沈潮生目光环视众人,见众人都不说话,这才继续说道:“我难道不晓得他受了伤?若是咱这一伙人,谁伤了就赶他走,日后若是我受伤了呢?你们莫不是也得赶我走!” 沈潮生声音并不大,众人却不敢出声,只有二号面露难色,嘴唇动了动,喉结上下滚了滚,却没发出声响。 “我今日便把话放在这儿,我不管别的伙怎么样,我这一伙若是有人伤了,推云车便在后方少使些力气,若是有人真拖累了我这一伙人,你们无需开口,我自己赶那人走!莫要忘了谁是伙长!” 沈潮生收回竹枪,放在一旁,回头看着七号说道:“你小子也别觉得我这是替你出气,这只是我这一伙的规矩!你明日推云车少使点劲不打紧,可若是让兄弟们吃不上早食,你且自己看着办!” 七号低声应了一声,众人彼此对视一眼,见沈潮生没再计较,这才松了口气。 沈潮生没有直接对着二号说,还不至于因为这种事情闹的难看,再说了真只有二号这般想?只怕是所有人都这般想,甚至包括沈潮生自己。 整个营帐中气氛有些沉重,沈潮生却没有再开口,单身出了帐。 看到沈潮生离开,二号一双眼睛死死盯着七号,也不说话,就一直盯着。 周围的众人也不好说什么,毕竟这里是军营,可不是什么良善地方,谁家汉子受了些委屈还告状! 直到沈潮生打了一瓢水回来,蹲在七号面前准备给他清理伤口。 “沈伙长,咱自己来!”七号惊呼,连忙躲开沈潮生的手。 沈潮生也未计较,仿佛没看见七号滴落的眼泪,强硬的给七号清理好了膝盖上被血痂粘住的泥沙。 见没有了什么大问题,沈潮生这才起身,恢复了往日和气说道:“我不是什么大善人,也不是七号特意给我告的状。只是这么点小伤小病,犯不着赶人走,日后你们谁受了伤,我一样帮你们收拾。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尽量给你们兜着底,陷阵营不是什么善地,真要杀敌拼命了,一伙的兄弟们才是依仗。” 众人看着滴泪的七号,和那被清理过的伤口。 没有人想到,能被陈队长单独相约的沈伙长会为他们这群人做到这般,自己这群人在外面可是别人眼中的地痞无赖。 隔壁帐篷外,四伙哪三个活活流血流死的卒子们,都只是被丢到了一旁,至今都没人给他门收尸。 沈潮生见众人面色正常了些,这才说道:“今日陈队正说了,往后咱这一伙人可以在杀场上跟在他身边冲阵,陈队正是老兵,咱得军功,活下去的可能会高些。” “真的?”五号率先惊呼,一脸喜色怎的都藏不住。 “真的。”沈潮生点点头。 营帐内这才活了起来,开始讨论着日后该如何。 夜深时分,一旁的二号往沈潮生周围挪了些,压低着声音说道:“沈伙长,咱服你的,咱不是那个意思。” 沈潮生背着身,嘴角微翘,小声说道:“别说了,事都过了,还是兄弟。” 第七章:对阵张疤痢 军营的日头碾着晨昏走,众人与沈潮生渐熟。毕竟能跟着沈伙长混,偶尔沈潮生还给众人带些个外食。 虽然只是些饼子,可众人也都清楚,大概是陈队正私下里给沈潮生的,上面多多少少带点油星子。 更何况,别的伙打粥都只能打一碗,唯独一伙可以打两碗。若是沈伙长带着,还能吃得下肚的伙计,打第三碗也行。 外伙人只道是一伙待遇优渥,唯独只有一伙的众人知道,这碗中白胖的粥米粒是沾的谁的光。 至于还要单独训练的沈潮生。 一开始与陈九对练,那当大哥的下手歹重,一身力气本就不俗,木刀挥舞起来极快也就罢了,动起手来时不时的还偷袭,不是踢腿袭裆就是左手扣眼,只是这一手的泼皮无赖打法还真让沈潮生学到了九分。 直到有一天沈潮生将陈九的木刀劈飞。 自此之后,陈九便不与沈潮生对练了,天天让沈潮生自己挥陌刀,要不就是扛着三百斤的石锁跑圈子,陈九便在一旁看着。 沈潮生心中郁闷至极。 自己都还没抓住大哥的雀儿呢!这一口气憋在心里出不得分毫。 戌时二刻,陷阵营。 沈潮生拖着疲惫身子回帐,五号已经抱着一木盆的水在一旁等着了。 “沈伙长,先洗洗脚,莫要累着了。”五号扶着沈潮生坐在椅子上。 沈潮生瘫坐在帐内唯一一张木椅上,浑身没有丝毫力气。 这原木椅子还是上次二号不知怎么搞来的,不好看,但是结实。 洗脚这事儿,起因是七号那天特意端着水等着沈潮生,说是要给伙长洗脚,沈潮生怎么都不肯,眼看着七号都要急眼了,这才由着这小子给自己洗脚。 再后来,不知怎么的,洗脚这活儿变成了五号与七号一人一天轮着来了。 “沈伙长,我昨日打听到二伙的伙长张疤痢和他手下那群人不服咱,说是要在三四伙的弟兄们面前打上一场,谁赢谁是一伙。”五号擦着沈潮生的脚,愤愤不平的说道。 “嗯?还有这事儿?”沈潮生看着面前蹲着的五号问道。 “回伙长,是有这事儿,若不是伙长你不在,咱不敢给你惹事,不然咱早就干上了!”五号语气严厉,手上动作反倒是轻巧。 “他娘的,他张疤痢什么狗样的玩意,也和咱伙长比!”二号依旧是那个性子,怒气冲冲的说完,便要朝着二伙的营帐走去。 “急什么!”沈潮生呵斥道,这胡族蛮子是个好汉,就是性子冲动了些。 “你们怕不怕?”沈潮生看着营帐中的众人开口问道。 “怕?咱怕他们?谁怕就是狗娘养的!”开口的三号也是个莽夫。 “那咱们明日训练后,就在校场与那群操蛋玩意干上一仗?”沈潮生开口问道。 “干他娘的!”六号叫嚷着回应。 六号这小子是一伙里最矮的,身体勉强比七号好上一些,原本面黄肌瘦的人,跟着沈潮生吃了几个月饱饭,如今也是有了二两肉了。 次日校场。 二伙的张疤痢面露凶光的盯着沈潮生这一伙人。 五号和二号也死死盯着张疤痢,反倒是当伙长的沈潮生悠哉悠哉的。 三四伙的众人也乐得看好戏,往日里训练结束后,众人也曾对练过,摔跤,对枪,什么都有,除了沈潮生从不参与,他们心底里都佩服张疤痢。 “沈伙长,今日训练后,咱一二伙的比试一场如何?纯当试试身手,免得日后白白死在杀场上。”张疤痢站在沈潮生面前说道。 “为何要比?”沈潮生满脸无所谓的看着张疤痢。 “咱学不来那些个乱七八糟的话,咱实话实说,咱就打心底里不服你,你一伙凭什么可以多吃粥?”张疤痢叫嚷道。 陈九只是在校场上看着也不说话,有乐子不看白不看,更何况他也愿意手下的崽子们有些血性,娘们唧唧的怎么杀敌。 “哦,你二伙的服不服关我一伙啥事?怎的,你二伙要抢一伙位置,就一句不服气,我便要与你比上一场?”沈潮生挥了挥手,一伙的人便笔直的站好。 “那你要如何才比?”张疤痢的面部有些狰狞。 “这么的,既然要比,那是两伙人的事儿。我这儿呢有二两银子,你也拿出二两银子来,谁输了,谁请全伙的人吃顿好的。”沈潮生见差不多了,这才开口说道。 二两银子,对于张疤痢来说已经是全部的家当了,全都是下面泥腿子送的,真拿出来还有些舍不得,银子可是随身带着,攥得比命还紧。 沈潮生呢?手上其实只有一两碎银。 “怎的?这就不敢了?娘们唧唧的,不敢就回家喝奶去!”沈潮生还没回应,五号倒是喊的挺大声。 众人哗然大笑,张疤痢一张刀疤脸已经扭曲,恶狠狠说道:“你什么身份?也敢这么和伙长说话!” 五号还未张嘴,沈潮生率先说道:“他的话也就是我的意思,你若不敢,便不要浪费众人时间。” “比了!”张疤痢提起手中竹枪。 沈潮生抬头看着校场上的陈队正问道:“陈队正,这样子合不合适?” 陈九依靠在桅杆上笑骂道:“你们比你们的,今日咱也看个热闹。只是今日谁耽误了训练,咱便赏他十鞭。” 沈潮生点点头,这才对着张疤痢说道:“来战!” 一伙的众人齐声呵道:“来战!” 兵对兵,将对将。 一伙的众人本就体格好些,又吃了几个月饱饭,二伙那群人还真不够打的,特别是二号,那家伙跟头蛮牛似的横冲直撞。不到半刻钟便将二伙的人全都按趴下了。 沈潮生提起竹枪,直指张疤痢。 “你下面的人不行啊,咱俩也比试一场。” 话音还未落,张疤痢提枪便刺,这突袭速度倒也迅猛,却见沈潮生横枪一扫便将竹枪扫到一旁,前踏一步,右手一拧,回枪借力,枪把自下而上狠狠砸在张疤痢下巴上。 一时间张疤痢嘴角流出血液。 可张疤痢丝毫没有退意,抹了把嘴角鲜血,又扬枪下砸。 沈潮生侧身闪过,欺身向前,倒也没用竹枪,只是一记扫腿,便让张疤痢摔倒在地,竹枪枪尖指着张疤痢脖颈。 张疤痢这才松开手中竹枪,他与看戏的众人不同,他能明白沈潮生那离谱的速度和踢在自己右腿上的力道,那力道之重,若是在侧腰,能活生生给自己踢飞出去。 校场上众人鸦雀无声,陈九最是明白张疤痢的苦楚。 “这小子就不像个人。”陈九心中暗道。 想起与这小子对练的事儿,现在都只觉跨下发寒。 当初自己的木刀被这小子砍飞的那一刻,陈九便明白这小子的厉害。 原本是想欺负下这小子,特意让他扛五个石锁跑。 结果呢?这小子还真就扛着跑了!挨上这小子一脚,那张疤痢能好受? 自己先前可没少对这小子踢鸟踹裤裆,这小子看起来老老实实,可那一双眼睛比试的时候可盯着自己呢。 第八章:元日 陷阵营校场之下,所有人都面露惊诧,只有一伙那群人将胸膛挺的老高。 “可还服气?”沈潮生收起竹枪,退到了一旁。 “咱家服了。”张疤痢是真心服气了。 原本他以为这小子只是空有一把子力气,真要是生死相向,谁能活下来可不好说。 若是压住了这小子,自己便能取代沈潮生,入陈队正的眼。 未曾想只是一脚,便踢碎了自己的美梦。 张疤痢也是个大气的主,将藏在扎甲内衬的银袋子一股脑塞给沈潮生,动作极其麻利。 “不数数?”沈潮生掂量下钱袋,估摸着大概二两三钱左右,抵得上农户三四个月收成了。 “不数。” 张疤痢是凉州土生土长的人儿,自幼在街头流浪,偷鸡摸狗也是常事儿,往常也没少受欺负。 稍微大些后,凭借着凶狠在南市破庙站稳了脚。 一次酒后听说自家兄弟在南市被其他地痞欺负了,张疤痢提了把剔骨刀就冲了过去。 本只是想吓唬对方,未曾想两方人马吵着吵着便乱起来。自己面上被劈了一刀,张疤痢手中剔骨刀随手就捅出去了。 这一捅,便捅进了陷阵营。 张疤痢大气的没数铜币。 沈潮生反倒是打开钱袋,在张疤痢面前数了起来。 张疤痢满脸涨红,何故如此羞辱自己! “沈伙长!为何辱我!” 还未等张疤痢把话说完,沈潮生便将钱袋抛了过来,又从自己兜里掏出一贯铜币。 沈潮生对着陈队正眨眨眼,这才说道:“陈队正,今日咱两伙人胡闹,耽误了训练,队正且拿着。” 陈九万万没想到这里面还有自己的事,怒骂道:“狗崽子,把你爷爷当什么人!” 沈潮生连忙拱手:“今日耽误大家时间,我与张疤痢一人拿出一贯铜币,若是陈队正方便,替大家伙加些吃食。这都进营几个月了,只是喝粥也不容易。” 陈九看着眼前装模作样的沈潮生,顿时气笑了:“怎么?把咱家当作那狐媚子?给钱了就能安排事儿?” “小的怎敢。”沈潮生单膝跪地,抱拳回道。 陈九今日满意的很。 只有一伙可以吃饱,自然是自己找老赵安排的。 本就是施恩,顺便想看看沈潮生这小子能不能压的住这群地痞,若是能压住,往后真杀场上见了,行事方便得多。 如今不但压住了,还能主动退一步。 真是年纪轻轻,满脑子算计,和那些高位上的老狐狸也相差不远了。 “狗崽子!”陈九怒骂一声,挥鞭抽在沈潮生背后扎甲上,声音倒是响亮,可沈潮生却没感受到疼痛。 沈潮生与陈九对视一眼。 “你们训你们的,今日咱家也请你们吃点好的!丑话放在前面,谁他娘的墨迹,谁就别进炊所!”陈九接过两贯铜钱,恶狠狠说道。 今日的训练结束的格外早,沈潮生如同往常一般去队正私帐找陈大哥。 “大哥?” 沈潮生人还在帐外,声音却已经传入帐中。 “怎的?今日那些卒子们都不敢抬眼看你,不是挺威风?倒是来了这儿,反还像个娘们了?”陈九也未主动掀开帐门。 “大哥……”沈潮生也不说话,单膝跪在泥沙上。 “傻小子。”陈九掀开帐篷,一张粗糙的手掌握住沈潮生的右手,将那两贯钱塞入水中。 “大哥气的不是你在校场上没给大哥面子,大哥气的是你今日不敢自己进帐!” “难不成大哥不懂你意思?在外面咱是队正,可在你面前,咱永远是你大哥!”陈九搀扶着沈潮生,而沈潮生像个倔驴一般就是不起。 陈九将搀扶沈潮生的手臂一甩,恶狠狠的说道:“奶奶的,不说狠话你就要跪死在这儿是吧!” 沈潮生这才麻溜的站起,笑眯眯的说道:“这才对味!大哥不恼小弟就好。” “笑?小兔崽子还敢笑!”陈九右脚踢来,沈潮生也不闪躲,硬吃一脚。 几个月前,每次陈九一脚便能将沈潮生踢倒,如今这狼崽子倒是真成了铁骨铮铮的汉子,连晃都没晃一下。 “加两!”陈九不忿的说了声,便依靠在一旁。 沈潮生也未反驳,自觉的又加了两石锁,开始了跑圈。 沈潮生知道,陈九那一身杀场磨练出来的本事一共就两句话:杀人够狠,跑路够快。 只是那一手收买人心和建立威信的本事,还未学到手。 军营内的日子除了训练便是搏斗,沈潮生与张疤痢那一场比斗已经在整个陷阵营传开了。 大多数人都佩服沈潮生那一手蛮力。 但更多的,是佩服那次晚食,沈潮生真能让一队的大家伙从米粥里尝到肉末。 自此,一伙的众人也能在外面受到些追捧,虽然大多人都是询问一句:“你们沈伙长有啥子爱好没?” 几个懂事的,都通过五号的手,赛铜币给沈潮生,天下人谁不喜欢钱?谁能不缺钱? 沈潮生反倒是没有在意那么多,众人给的铜币也都收了。 军营的日子过的极快,仿佛只是一眨眼,便要到元日了。 所谓元日,便是春节。 在唐朝,元日是一年中最重要的节日,朝廷和民间都会举行各种盛大的庆祝活动。 元日将近,难免闹的军营之中有些躁动。 毕竟这些主要用来消耗对方守城器械的消耗品,是没有资格回家过节的。 正月二十七号,队正私帐内。 “小弟,大哥得了两日假,可有什么需要买的?”陈九对着方才训练完的沈潮生开口问道。 沈潮生犹豫了许久,将全身所有的铜币都递给了陈九:“大哥,我家就一个老娘了,我家就住在凉州郡西市通胡巷,在那儿的左手第三家,是一家胡麻饼铺子。你若是顺路,将这些铜币捎一趟,让她一人在家莫要孤单,孩儿在军营内过的很好。” 陈九应了下来,接过沈潮生手中零零散散的碎铜币,提起陌刀,便出了帐。 陈九走前只留下一句话:“这几日队里训练交给你管,莫要出了乱子!” 此后不久。 几个训练结束晚的卒子正在炊所内喝着清汤寡水的剩粥。 忽然听闻那往日里凶神恶煞的赵厨在外面破口大骂:“狗娘养的东西,马都给咱牵走了!” 卒子们站在一旁捧着碗不敢说话。 赵厨对着那噤若寒蝉的卒子一顿猛踹,一边踹一边骂娘。 众人落荒而逃的离开了炊所,能在军营里搞伙食的,这些个卒子哪得罪得起。 一匹快马出营而去,守在营外的步卒看来人骑马提陌刀,纷纷退到一旁。 马蹄声在凉州郡西市的青石板上响起,周围的行人纷纷避让。 阿罗撼原本守在通胡街街头,想看看哪家生意红火,这马上元日了,家里也得过节不是。 见这一骑到来,阿罗撼弯下腰,顺手将环首刀别在身后,低眉顺眼的在一旁守着。 那骑在马背上的高大男子手提陌刀,一身的杀气骇人。 胡麻饼铺子内,一头白发的老妪正在给人结账,抬起头来便看见那骑马的将军下了马,朝着自己走来,那阿罗撼带着税吏在一旁,拉开着身位。 宁氏浑身颤栗,嘴唇发抖。 好半晌才开口问道:“我家二郎可是犯了什么错?” 陈九见老妇误会了,一张沧桑的脸上浮现出笑意,连忙大声喊道:“诶呦老娘,这可误会大了。” 陈九连忙进入铺子里,握住宁氏的手说道:“你家二郎是个顶有出息的,年纪轻轻便当上了伙长,如今营中忙碌回来不得,这才拖咱送来了这些钱财。咱名叫陈九,是沈潮生大哥,您便是咱亲娘。只是咱和沈潮生当了兄弟未曾知会你一声,认不认咱这儿,全凭您老拿主意。” 周围看热闹的众人倒吸一口冷气,一个卖胡麻饼的小子能有这般出息? 阿罗撼与周遭的百姓不同,他心中震撼更甚。 腰挂令牌,手提陌刀,出行有马!这他娘的至少也是赤水军队正!这可是真二八经的从九品下的军官!那沈二郎是真的有大出息的,还好哪日自己尚未为难那小子。 阿罗撼摸了摸腰间的布袋。他娘的,往后不能再将宁氏当作普通商户了,到时候给予些银子,说不得以后是条大腿。 而此时的宁氏震惊的不知该如何说话了,只是不断说着:“怎敢,怎敢。” 陈九安抚着宁氏说道:“咱家小弟惦念着老娘,拜托咱照看一番。咱寻思小弟未回,这家里就老娘一个,咱这个当大哥的家里也没有双亲,这不顺道来接您老回去过个年。” 宁氏顿时手足无措,这个一人拉扯大两个孩子的女人,难得的有些慌张。 陈九见宁氏也不反驳,帮宁氏收拾好铺子,宁氏也赶忙收拾着,只是那一双手发着颤。 直到关了铺子,陈九将宁氏扶上马,自己在前方牵着马辔离开了通胡街。 阿罗撼看着那给宁氏牵马的将军,转身对着身后的税吏问道:“这几年咱家一共收了那饼铺多少市列钱?” 身后的税吏有些为难的说道:“阿官人,你也不是不知道,这每换一个节度使,税收也变一遭。除了沈家大朗死后那三年,这几年估摸着也收了有五十多贯了。” 阿罗撼在心底思索着,前几日那西市主簿暗示自己,想要正经官身起码要足足一万贯。 他娘的,自己说到底也就是个养羊的,全家家当也就六七千贯。 看着骑在马上越走越远的宁氏,阿罗撼心中已有了自己的小九九。 第九章:开拔!黑山烽。 通胡街发生一切,还在陷阵营的沈潮生并不知晓。 卯时,校场。 一队人看着那校场中央站着的不是陈队正,而是沈潮生,眼中满是艳羡。 “怎的了?今日训练照旧!我丑话说在前头,谁若偷懒,谁便等着看看这鞭子疼不疼。”沈潮生挥舞着皮鞭飒飒作响。 远处,赵厨看着校场上的沈潮生暗自叹气:“谁家好人队正像校尉,伙长像队正的。白费老子一番好意,早知道便躺被窝里了。” 说罢,赵厨打着哈欠往炊所走去。 一队人照常训练,甚至连有些跳脱的五号也不吭声。他虽跳脱,可今日是自家伙长带队,莫要说自己了,哪怕是老二那个愣头汉子敢偷懒,自己都得冲上去打一场。 打肯定是打不过老二那愣子的,可真要咱动手,老二那愣子敢还手吗! 五号在心底里算计着,他巴不得从哪儿蹦出个不听话的,否则哪有自己表现的机会! 可直到训练结束,五号都没等到有人跳出来给自己表忠心的机会。 五号怪异的看了眼二伙的张疤痢,那家伙眼中只有羡慕。 一直到下午结束训练,见没有异常,沈潮生这才下令散了去吃饭。 沈潮生独自扛着石锁训练,仿佛只有精疲力尽之时,对老娘的思恋才能少几分。 “也不知老娘日子过的是否还行,不知大哥有没有找着自己的老娘。”沈潮生坐在土丘上看着远处的落日。 他是有私心的,陌刀在唐朝管制极其严格,其主要原因便是陌刀制作工艺极其复杂。 大哥的身份加上那一柄可以拿出营的陌刀,定能压制西市的那些泼皮无赖,老娘哪怕是一个人,也定然不会再受欺负了。 让大哥带银子去是假,想让老娘过的安稳是真。 毕竟吃绝户这种事,在这个年代是“规矩”。 就是不知自己与大哥之间,会不会因为这个事儿生出间隙。 天宝四载,元日当夜。 一伙营帐内的众人正在聊着各自见识到的事儿与所知道的八卦。 欢声笑语之中,陈队正顶着风雪进入帐中,身后还背着个背篓。 “陈队正!”沈潮生率先起身,带着众人行礼。 “大过年的可别说些倒胃口的酸话,咱今日回营便是给你们带些吃食。” 陈队正将身后的背篓放下,拿出一只用油纸包好的烧鸡。 五号那斯刚闻着香味便流口水了,就连一向胆小的七号也抿紧嘴唇。 “这只烧鸡是咱给你们过节吃的,日后可得好生训练,不是为了咱家,是为了你们以后能活着回家。” 陈九将烧鸡递给沈潮生,又从背篓里拿出一个泥碗,碗里躺着一块大肥肉。 “这是你这狗崽子的!老娘在咱家过的节,特意给你买来的肉!” 沈潮生双腿跪在地上,重重的磕了三个响头。 “麻烦陈大哥了!”沈潮生铁打的汉子,一时间眼睛发红,声音有些哽咽。 “诶,磕的好,咱家就当你过年给大哥磕头了。” 沈潮生又连磕三个响头,额头上的伤口粘着泥沙。 “咋的了这是,谁家过年见血的!”陈九连忙扶起沈潮生。 “对了,咱老娘托咱给你捎件衣裳。”陈九从怀里掏出一件布衣。 咱娘! 这两个字如重锤砸入沈潮生心口。 布衣,至少十两银子。 那白发老娘定然是拿着自己送回去的银子连夜买的布,给自己赶的衣裳,只怕是带回去的银子不够那么多。 沈潮生双眼红肿,扛着几百斤石锁都挺直腰杆的汉子,摸着布衣的手抖若筛糠。 “可莫要在军营里滴猫尿,咱家还得给别伙送吃食!”陈九的大手轻轻拍了拍沈潮生的肩膀,便转身离开帐篷。 陈九亲眼看着那白发女子一连两日不眠,连夜才赶制的这件衣裳时,当真是让自己羡慕的睡不着觉! 一伙的众人看着那一碗肥肉,一件布衣。 也没人嘲笑那双眼泛红的沈伙长,只是揪心。 “愣着干嘛,咱也过个肥年!”沈潮生将布衣收好,这才缓过神来对着众人说道。 众人一番推脱,两个鸡腿终究是落在稍显瘦弱六号与七号手上。 至于那一碗肥肉,一伙几人原本是不吃的,直到沈潮生硬塞到手上。 一伙众人,在元日这天第一次吃的个满嘴流油。 元日已过,大年初一。 整个校场上,一整队人都站的笔直。 陈九没有像往常那般靠在旗杆上,而是双手扶在陌刀刀柄,正立在校场中央。 “既然所有人都到了,那咱便开始说了。” 陈九双手一沉,陌刀刺入校场木板些许。 “咱这队人马,明日起便要去黑山烽守烽燧了。” 轻飘飘的一句话,将众人震的神魂颠倒。 黑山烽,大斗拔谷内三十里处“黑山口”,因山体呈黑色得名,海拔高于谷道二百丈,可远眺青海湖方向。 最重要的是,那儿是前线中的前线,直面吐蕃! 几个胆子小的都跌坐在地,身下湿黄。 “怕了?”陈九呵斥道。 “回陈队,不怕!”沈潮生与张疤痢同时回道。 “不怕就好,上了杀场,谁怕了,谁就死!”陈九甩刀,将陌刀扛在肩上。 “今日不训了,留下些力气,回去收拾包裹,明日开拔!”陈九转身下了台,对着沈潮生挥了挥手。 两人并排坐在土丘之上。 陈九率先开口:“明日便上杀场,怕不怕?” 沈潮生笑着回道:“怕的,怕立功不够,怕那些蕃贼不敢来招惹我。” 陈九哈哈大笑:“这就对了!咱啊,可盼着这一天盼了好久咯!” 陈九收起笑容,严肃说道:“明日开拔,咱提前和你说好,你与张疤痢一同监管这一队人,若有人想跑,只管杀了。” 沈潮生认真点头:“小弟知道了,大哥只管放心。” 陈九拍了拍沈潮生的肩膀,便回先帐了。 沈潮生回到帐篷,一伙的众人已经收拾好了行李,站成一排等沈潮生回来。 “怎么了!”沈潮生见站成一排的众人只觉好笑。 “沈伙长,咱这是让你看看咱这一身体格子,咱上了杀场定不会给你丢脸!”五号率先开口,将想出这个主意的二号憋的满脸涨红。 二号跪倒在地,双手抱拳:“沈伙长,咱就这一条烂命,要是杀场上有建功立业的机会,指望你捎上一手!” 众人纷纷跪倒。 “我还以为啥事儿,咱不带你们还能带谁?带二伙张疤痢?还是三四伙那几个拉身上的?”沈潮生将众人一个一个扶起身笑骂道。 沈潮生能理解手下的这群人,他自己只怕是比所有人更想建功立业。 他想老娘了。 第十章:第一课 卯时初,凉州郡西城外。 陷阵营一队的人来的早,站在裹着沙粒的风中瑟瑟发抖。 陈九与赵厨骑着战马,身后的伙计赶着驴车牛车。 沈潮生大致看了一眼,大概有四百石。 陈九没有下马:“一二伙伙长负责巡查,但凡活着跑了一人,你俩懂规矩!” “开拔!” 沈潮生与张疤痢应下,二人相视一眼,提着竹枪分别站在队伍两侧。 两个队中杀星守着,原本想趁乱逃走的卒子也消了念头。 出凉州,入眼尽是荒凉。 一路上除了泥沙还是泥沙,官道上都没几棵胡杨,更多的是针茅与骆驼刺。 不知走了多久,远远的便看到一顶顶帐篷与石砌的城墙。 陷阵营众人看着那身穿锁子甲的步卒,不敢说话。 只是原本已经磨破的脚底板用上了力,动静更轻了些,眼中满是对那身甲胄的艳羡。 那些正在操练的步卒瞥了眼身穿扎甲的众人,嗤了下鼻子。 “不要多看,低着头走。”陈队长低呵道。 原本还四处打量的众人纷纷低下脑袋。 沈潮生与众人却是不同,他只是大致看了眼军帐,便知晓此处足足驻扎了约莫五千人。 驻军也未刁难这些卑贱角色,毕竟这陷阵营与那些小国协军并无差别,都是送死货色。 过了洪池岭,便算进了高原,几个身子虚的卒子已经开始喘着粗气。 “小子,你可知道咱带了大概多少粮食?”赵厨率先问道。 “回军爷,估摸着四百石。”沈潮生看着并肩走来的二人拱手回道。 “咋样!咱这小弟是不是了不起!”陈九显得十分得意,只觉得自家小弟出息。 “那方才军营屯了多少兵?”赵厨也不搭理陈九,继续问道。 沈潮生眼角余光见陈九并无表示,这才开口说道:“回军爷,估摸着四五千人。” “莫要军爷军爷的叫唤,咱是你大哥的亲爹,你只管叫一声大爹就行!” “吃食野狗!”陈九箍紧了赵厨的脖颈。 “小弟,这条老狗叫赵三狗!以后你只管唤他大儿就行。”陈九丝毫没留手,赵厨的肥面憋的通红。 “见过赵哥。”沈潮生拱手说道。 陈九撒开了手,赵厨一脚便踹在陈九屁股上。 “是个当将军的料子。”赵厨对着沈潮生上下打量着。 “咱叫赵秋,你以后也喊一声赵大哥就成。” “小弟沈潮生,见过赵大哥。” 陈九撇嘴满脸不屑,实际上心里乐开了花,自家小弟说不得以后用得上这份关系。 赵秋与他陈九可不一样,赵秋是真有背景在身上的,否则也管不了一营伙食。 赵秋原本是凉州郡司马庶出,自己便要去赤水营镀金的,未曾想是个真汉子。 跟在自己伙里上了烽燧。 回来得知陈九军功被顶,回家大闹一场。 如今一个管伙食,一个管伙长,也是般配。 “小子,既然你叫咱一声大哥,咱今天也教你一课。”赵秋手掌拍在沈潮生肩膀,挪着沈潮生面向士卒。 赵秋左手指着队伍最后的那几个面色铁青的卒子说道:“看到没,若是待会儿落后太多,你莫要顾忌,只管杀了。” 沈潮生不敢置信的看着赵秋。 “怎的?这就心软了?” “你以为咱要去哪儿?咱要去青海!那地方比现在还要高些,你就算让那些畜生出些力气将他们运过去了,你能养这些人多久?可还有力气抗敌?” 自进入陷阵营那一刻起,沈潮生就知道自己要杀人。 可他从未想过,第一次杀人要从自己这一队杀起。 “小弟知晓了。” 战场不是过家家,有人身体不适可以不上杀场拼命,那会让“病”的人越来越多。 一念通达,提起竹枪便走在队伍最后方。 “沈伙长,你这是?”一个有些面熟的卒子喘着粗气,一张脸涨的铁青。 沈潮生只是用拇指摩擦着竹枪,他真不知如何开口。 “陈队正说了,你们身体稍微差些,我陪着你们在后面跟着,无需太用力气,但也不能脱离队伍。” “真的?那可得多麻烦沈伙长了,咱们都承你的恩。” 行军本就不慢,再加上强烈的身体不适,哪怕拼尽全力,还是落下距离。 原本几人还在等着陈队正那一根皮鞭,这消息来的及时。 身体不适的几人也与队伍拉开了距离。 “么儿,你说,会杀吗?” “杀了,将来当个节度使也不是什么难事。”赵秋顿了顿,继续说道:“不杀,那便是下一个我儿陈九。” …… 三四人正坐在石头上歇息。 “有刀吗?”沈潮生将竹枪抵在石头上研磨。 其中一个小卒喘着气从身后包裹里拿出一柄银质小刀。 周围几人露出贪婪的目光,却又收回视线,钱财虽好,也得有命花。 “沈伙长,你只管拿去!”小卒有些心疼。 “突厥人?”沈潮生看着那柄银质小刀,竟是突厥豪族用来割肉的。 “沈伙长,当年祖上也阔过,给首领打杂,帮忙办事儿得了些赏赐。” 小卒将手中银制小刀拿出来的那一刻,就知道不可能再收回来了,自己护不住。 “不用递给我了,你们若是想活,自己割下自己一只耳。”沈潮生将银质小刀推回,提着竹枪站起身来,那道身影并不高大,但在这一刻,给足了这些躺在石块上的士卒威压。 “沈伙长!这是什么意思?” “是啊,沈伙长,咱也没得罪你啊。” 那突厥小卒楞楞地看了眼手中银刀,一咬牙,心一狠,左手环过后脑提住右耳,右手抽出小刀便用力割下。 整个动作速度极快,一声不吭。 突厥小卒的动作惊呆了众人。 沈潮生点点头说道:“脱下扎甲走吧,总是有活下来的办法。” 突厥小卒转过头来,右耳根还滴着血,顺着面颊流淌,一点点滴在地上,活像地狱里爬出的厉鬼。 “割!”突厥小卒转过身,递出那柄沾着血的银刀。 那几人早已吓坏了,打着摆子不敢上前。 突厥小卒滴着血,喘着大气便冲上前去,挨个将这几人耳朵割下。 又在扎甲和竹枪上沾满血液。 若是沈潮生死在这里,这群人都得死! 只带回去一只耳朵,那会死的更快! 突厥小兵将众人扎甲丢在地上,耳朵捧在手中,外加着那柄银质小刀,双膝跪地,双手高高捧起。 “沈伙长,多谢救命之恩。” 沈潮生接过手,点了点头,转身时补了一句:“好好活着。” 突厥小兵并未起身,在地上重重咳了几个响头:“沈伙长,我叫:巴图尔!残食同伴的都是秃鹫,而您定是雄鹰!” 第十一章:边塞 无论是陈九,还是赵秋都未曾想到,沈潮生会提着这些东西回来。 两人相视一眼,发生何事已经心知肚明。 “回陈大哥,赵大哥,终究是自己人,小弟将他们埋了。” 陈九与赵秋点点头,并不在意沈潮生这般行事,年轻嘛,可以理解。 过了“洪池岭”可就算是上战场,被割耳的士卒,无论是唐军还是吐蕃,遇见了便是“斩立决。” 活着好啊,谁又不想活着呢? 一路急行,许久才远远看见一座通体黑色的小丘,小小的山丘搭配着上方那石切泥摸的烽燧,完全没有想象中边塞军事建筑的雄浑与苍凉。 只是当一脚踏上那片“黑地”,脚上那稍显柔软的触感并不似之前那些泥沙地。 空气中有阵阵异味,小小的烽燧爬在小小的黑丘上眺望着青海湖,眺望着吐蕃。 队中传来一声声泄气声,总算是到了,这一路上可不容易。 驴车上多了的几幅扎甲,大家也不是瞎子,自然是看得到的。 “好大儿,既然送到了,那便赶紧卸粮,你爹可不陪你继续玩了。”赵秋侧转马身,对身后伙计挥了挥手。 陈九也不搭理赵秋,喊了一声“卸粮。” 便独自驱马上烽燧查看去了。 “那便麻烦赵大哥了。”沈潮生弯身行礼。 “切,狗日的东西,依旧是没有良心的孬货。” “小子,你可要看好我儿!他是个想立功想疯了的。”赵秋摇头,驱马而过。 上战场的士卒,无外乎两种人。 为了给家人寻条活路。 为了给自己找条出路。 沈潮生有时候也想不明白自己是哪种人。 他从未想过要去干涉天下大事,他只想着自己那个老母亲可以活的轻松些,能不受欺负,能不被税收压的喘不过来气。 十七年的经历,让他明白“活下去”三个字的重量。 此时的黑山烽,让他明白“好好活下去”五个字的压力。 无人驻守的烽燧已经在风沙的侵蚀下显得额外破败。 烽燧上坐着一道背影,手握陌刀,直勾勾的远眺吐蕃。 “来,坐。”陈九没有回头,直接招呼道。 直到沈潮生坐在陈九身侧,陈九才指着吐蕃方向继续说道:“小弟,你可知那儿是何处?” “吐蕃。” “你可知为何这里叫黑山烽?” “不知。” “原本此处也与其他地方并无差别,只是后来流的血多了,这一处的黑石头便被洗了出来,风沙叠着血,一层一层的便成了这般。” “后不后悔认咱这大哥?”陈九没由来的突然问道。 “从认大哥那日起,陈大哥便是我亲大哥!大哥要立功,我就去拼命!” “轮不着你小子,杀敌自然要杀敌的,军功也不能少了。”陈九顿了顿,继续说道:“咱已经有了后,死在这里无外乎烂命一条,可老娘还没亲孙子呢。” 沈潮生笑道:“怎的?我大哥的儿子不就是我的儿子?” 陈九看着眼前这个少年,陌刀拍在沈潮生肩头。 笑骂道:“狗样的东西,下去收拾去!” 沈潮生拍了拍屁股上的灰,一溜烟的下了烽燧。 曾经方正巍峨的土坯墙体,早已被百年的朔风凿刻得千疮百孔。 胡杨木椽横七竖八地插在沙土里,沙土坑内,时不时还能挖出一两根白骨。 半地穴式的营房门户洞开,几人正在打扫着灰尘。 一路巡视过来,周遭的人都不自觉的与沈潮生拉开些距离。 沈潮生也懒得解释,这种事情说不得。 五号正指挥着一伙众人干活,时不时的与二号呛嘴。 倒是七号远远的便瞅着了沈潮生,大喊着:沈伙长。 “沈伙长,你怎的下来了!” “怎的?你小子也当上伙长了?”沈潮生对着那个迅速朝着自己奔来的身影说道。 一团黑影猛地缠住脚踝。 “我下来便是看谁偷懒的。”沈潮生手臂顺手勒紧五号的脖子。 “狗日的!你消遣老子!你不是说是沈伙长让你来安排咱做事儿的?”二号将肩上扛着的木料猛的摔在地上,快步冲上前来。 五号又往沈潮生身旁缩了缩,涨红着脸委屈叫嚷道:“咋的?你一身蛮力不干这活?” 沈潮生松开手,拍打着五号的脸颊,笑道:“那你倒是顶清闲的。” “咱可不清闲,都是动脑子的活儿。” 沈潮生与二号相视一笑,一脚将五号甩开。 五号被甩向二号,还未来得及起身逃跑,便被二号抓住后领,轻手一提便将二号抛起,夹在腋下,往一伙儿那去了。 无需多久,整个烽燧都能听见五号的夸张的哀嚎声。 不知是这一闹缓和了心中压抑的感觉,还是这夸张的杀猪叫破坏了边塞肃杀的氛围。 沈潮生再此远眺,边疆的日头落得有些早,烽燧里已经开始烧火做饭。 一缕黑烟笔直如枪,在这昏黄的边塞直刺黄昏。 “王维那首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当真是写尽了边塞之景。”沈潮生忍不住感慨道。 王维曾在开元二十五年,以监察御史身份奉使凉州,出塞宣慰,察访军情。 那时候自己尚且7岁,那时候大哥还在,老爹阵亡的抚恤换了个麻饼铺子。 细想起来,沈潮生也是见过王御史的,倒也不能说见过,而是王御史来铺子里买过麻饼。 那时候的沈潮生便能踩在板凳上看过那人,穿着一身素色长袍沾着墨渍并不干净。 雪白的胡须却打理的十分清楚。 相貌也不出众,要说与其他年纪稍大的老头有何不同,那便是那一双稍显柔和的眼睛,与一身随和的气质。 细说缘分,宁氏刻意勒紧裤腰带让自己买了几本书学字,也全因王御史买饼那日说了句:“有些灵气的孩子,虽不能科举,写点字,读读诗也是好的。” “只是不知,那诗仙,诗圣又是何等风采?”沈潮生心中燃起了些许期待。 “诗仙是否还在求仙问道?” “诗圣是否还在穷困潦倒?” “沈伙长!吃晚食了!”五号的声音极其响亮。 沈潮生收回思绪,看着那装做瘸腿的五号。 “真是打的轻了……” 第十二章:大斗军,沈潮生! 在这荒凉的戈壁中,那一缕炊烟格外显眼。 青海湖,吐蕃前哨。 三人并排而立,为首之人面容如刀削,蓄着浓密络腮胡,眉骨高耸,眼如鹰隼,腰悬吐蕃弯刀。 “那些个唐兵也是好胆。一缕炊烟,兵卒不过半百还敢来守错温波。” “那节度使也是个没有用角色,连石堡城都能丢了,按照他们汉人说法,这就是一将无能,累死三军。” 恩兰·达扎路恭身后的副将开口说道:“盛唐?尚论都在前线,那节度使只怕还在女人肚皮上。” 恩兰·达扎路恭舔了舔嘴唇。 “走,咱也去探探这批兵卒底子。” 口哨声响起,三匹骏马自远处奔来,恩兰·达扎路恭翻身上马,夹腹前奔。 三骑的马蹄声格外响亮,原本还在吃晚食的众人提起竹枪便来到烽燧上往下看。 恩兰·达扎路恭一眼便看见那士卒身穿札甲,手持竹枪,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喂,上面的狗崽子们,你们是想靠着手中竹杆与我的狼群作战吗?”下方的副将极其不客气的喊道。 陈九并没有回话,沈潮生看着下方。 那为首之人骑着的竟然是大宛马! 如果这人是吐蕃尚伦(兵马统领)只怕这青海湖的吐蕃驻军得有数万。 青海湖,自古以来便是这西域兵家必争之地,原因无他,只因这是咸水湖,这儿能产盐! 西域,食盐。 这两个字合在一起,代表着钱,权,代表着西域的一切。 恩兰·达扎路恭身旁的副将见这群唐兵竟无半点反应,不由恼怒,侧身,取弓,搭箭。 一箭射出,速度奇快,霎那间便洞穿烽燧上一卒右眼。 眼见那烽燧上的士卒惊呼后退,副将张狂大笑:“什么狗崽,我看只是羊崽……” “德鲁!避开!” 一杆竹枪自副将左肩没入,将那副将与座下战马一同定穿在地。 战马嘶鸣声如裂帛般撕开,马前蹄猛然腾空,却因右腹斜插的竹枪而轰然栽倒。 血沫顺着竹节细小的孔隙流淌,不知是那副将的,还是战马的。 “你是何人?” 眼睁睁看着部下被一杆竹枪定死在地。 恩兰·达扎路恭语气异常平静,反而有些惊喜这唐卒勇武。 “一营,沈潮生!” 恩兰·达扎路恭看了眼那身形精壮的男子,挥了挥手,另一侧的副将便拔出竹枪,将那尸体扛上马背。 恩兰·达扎路恭骑马离开,再没说过一句话。 可沈潮生却是明白,从此刻起,黑山烽的战火便已经燃起来了。 陈九看了眼自家小弟,若不是这小子的一枪。 只怕军心从那一箭后便散了,以后不提奋力搏杀,只要吐蕃士兵站在烽燧下,便能兵变。 “准备铁锅,柴火,细沙,石块!” 队伍立刻忙碌起来。 …… 三骑去,两骑回。 恩兰·达扎路恭的手心紧握着弯刀刀柄。 “尚伦……”副将不忿开口。 “今夜袭城。” 恩兰·达扎路恭立马回望。 “我倒要看看,你这不要命的小子,究竟能扛得下几日!” 不怪恩兰·达扎路恭愤恨。 自石堡城一战,唐军便自觉退至洪池岭,绝不敢随意招惹吐蕃。 能自烽燧上投枪,将人马刺个对穿。 那厮当真是好大的力气! 可既然上了杀场,彼之忠勇,我之贼寇。 这般勇士,为何在唐军只有札甲竹枪。 终究是战争。 他不但要这群卒子的命,更要他们时时刻刻不得喘息。 他要碎掉这群卒子的胆,要碎掉大唐这些边军的胆! …… 烽燧内,沈潮生辗转反侧。 许是真的睡不着,便干脆提着竹枪来到烽燧上。 竹枪上还沾着血迹,沈潮生没擦,也没必要擦。 起枪,扎枪,斗枪,崩枪。 正经的枪法,沈潮生并未曾学过,只是远远的见别人使过,就此记下来学了个七分模样。 主要还是自家大哥不陪自己练枪。 练了很久,直到浑身湿透。 “怎的还未睡去?” 沈潮生回头,便见到裹着羊皮衣衫的陈九,这烽燧的冬天属实冷了些。 “睡不着。” “这是怕了?” “怕倒是不怕。” “何须多想,不过一死罢了。” 沈潮生便不再言语,今日见队友被一箭射杀,又将对方副将生生定死。 沈潮生第一次觉得人怎的这般脆弱,好似那纸糊的一般,说死便死了。 陈九没有解释。 正常来说,守烽燧需一整队人马,盾,弓,报令兵都要齐全。 可这一队,偏偏就是些手提竹枪的卒子。 两人各有心事,却听闻钩索钩墙之声。 “敌袭!”沈潮生怒呵一声,烽燧内传出衣甲撞击之声。 来到围墙边,却见大抵有五六个钩索钩在墙上。还未看的仔细,一只箭羽便擦着沈潮生面颊飞过。 抬眼,是四五个士卒提着角弓瞄着墙头。 一旁的陈九反应更快,手中陌刀对准钩索下方绳索劈下,随即便是轰隆的坠地声。 听闻坠地声,沈潮生这才回过劲来,但却未用那柄银质小刀,而是猛的攥紧绳头,用劲向上一提。 那登城的吐蕃卒子,瞬时间只觉手掌被绳索摩的生疼,随即便高高跃过烽燧城头,正当疑惑之间,一只手掌便掐住自己脖梗。 尚未看清对方,咔吧一声脆响自喉间发出,便这般眼睁睁的断了气。 沈潮生随手一甩,那内穿皮衣,外附札甲的吐蕃卒子甩在烽燧内。 刚刚着甲而出的众人,恰好看见那如同破布般甩在面前的士卒,狠狠的咽了口唾沫。 至于烽燧下方,那射箭掩护的弓手却是震惊更甚。 攻城被射死,被落石砸死的场景,众人都见的多了。 何时见过将人如同莱菔菜(萝卜)般拔起后掐断脖颈的! 一伙人马,四人坠墙,六人被虐杀,好端端的夜袭变成了场戏剧。 远处黑暗中,恩兰·达扎路恭握紧了手中马缰。 “明日天光亮起之时,带队攻城。” 副将弯身令命。 恩兰·达扎路恭要的便是这群羊崽子们睡不安稳,他要将那沈潮生的头颅,制作成盛酒的骨杯。 第十三章:三束狼烟 辰时三刻,天光微亮。 烽燧上众人便已听见脚步声与木轮滚动响。 远处,乌压压的人影掀起的沙尘正向众人扑来。 队伍前方,是十余架攻城弩。 沈潮生手掌按压在烽燧土墙上。 下方行军的气势如乌云,压迫着烽燧上方的众人喘不过来气。 烽燧上,几个士卒已经跌坐在地,在地面上留下一块湿润。 “烧沙,点狼烟。”陈九抚着陌刀刀柄下令。 张疤痢领命后,带着一群人便忙活起来了,昨夜本是自己这伙人守夜,未曾想那军功全让沈潮生拿了去。 张疤痢路过地上无头尸时,提脚又狠狠踹了两下。 沈潮生看着烽燧下方人马,心中正在估算着数量。 “陈大哥,这得有两千余人。” 陈九点了点头,抚在刀柄上的手有些微颤。 三股乌黑的狼烟自烽燧上燃起。 洪池岭。 报令兵急匆匆的来到中军营帐外。 “报镇将,黑山烽方向点燃了三股狼烟。”报令兵跪在帐前,大声喊道。 “我已知晓。”帐中传出慵懒的声音。 “卢将军,你莫不是要上马杀敌去了?”一娇弱无骨的女子依偎在身旁,一双白净似玉的长腿流露在红裙外,足弓轻微的钩着卢守的小腿。 那床榻上的卢守将右手伸入衣领,旋转揉搓,也不说话。 “将军,你可莫要将奴家一人丢在军帐之中。”女子眉眼如斯,红着脸伸手抚摸对方胸膛,温润的气息吐在卢守面颊上。 “咱家可不去。”卢守的手伸的更深了些。 “大帅可是说了,如今已不是当年,石堡城一战已是损失惨重,若让朝中晓得丢了青海湖,那大帅便也要走前任的老路。”卢守在丰润处拍了拍,叹了口气。 “大帅若是倒了,咱们这些下面的喽啰,能有几个善终的。” 当年的盖嘉运。 一人受命河西,陇右两镇节度使,手下十五万人马,活生生的西域土皇帝。 可那又如何?开元二十九年,石堡城一战,唐军大败而归。 盖嘉运被罢官后未有半月,就传出自缢的消息。 狗屁的自缢,谁信谁是傻子! 位高权重,跌落下来便难以善终! 原本卢守倒也是个孔武有力的铁汉,当年跟随皇甫惟明杀场杀敌也毫不手软。 石堡城一战,卢守作为亲信跟随在皇甫惟明身旁,当时攻城失败,副将战死,自己一路护着皇甫惟明回营,否则哪有今天的好日子? 打仗?狼烟求援?通通都是狗屁! 只要自己守住洪池岭,不让吐蕃下山,那青海湖给了吐蕃又如何?不过是食盐罢了。 河西道,陇右道自然有的是银子榨取,那些卑贱货色,不就是这般用的? 丢了青海湖这两年,河西道陇右道上交的税银可曾少了半分?不但不少,如今可是“大唐盛世”,只会更多! “将军~你捏疼奴家了……”身侧女子叫声娇媚。 卢守回过神来,右手又狠掐一把。 女子娇呵一声,一只玉腿将身旁男子勾的更紧。 “骚浪蹄子,且让你见识见识本将雄风!” …… 黑山烽。 吐蕃的攻城弩距烽燧不过一百五十步。 并未有什么喊话,一波箭羽便自空中抛落。 “贴近墙壁!” 几个反应慢些的士卒已被箭羽洞穿。 一波波的箭羽丝毫不停歇,压制的众人不敢露头。 沈潮生面前,躺着个被射穿脖颈的士卒。 士卒依旧喘着气,只是每次喘气都带着卡次声,时不时还有血液随着呼吸自箭杆流出。 那一双眼睛看着沈潮生,呼吸声越来越低,就这般睁着眼去了。 没过多久,箭羽已经停了。 沈潮生身旁的九号正想看眼如今什么情况。 “莫要起身!” 与沈潮生声音一同响起的,是机扣的声响。 一根削尖的细木桩便直直穿过九号胸口,带出一片鲜血。 咚咚咚。 城墙开始剧烈的震颤。 以石底,附泥的墙胚被钉入木桩。 随后而来的便是嘈杂的喊杀声。 陈九起身,烽燧下方的吐蕃兵距离墙楼不过十步。 “闭眼,倒沙!” 一锅锅烧的滚烫的细沙自城头倒下。 墙下的吐蕃兵传出一片惨绝人寰的叫声,些许碎沙被风卷起,落在沈潮生脖颈处,只觉阵阵刺痛,咬着牙,没有吭声。 难怪要闭眼,这些烧的滚烫的细沙落入眼中,先不说日后会如何,至少在战场上,失去视觉便等同于丢了性命。 下方的吐蕃兵也止住脚步,任凭前方的卒子躺在沙尘中捂着眼睛哀嚎翻滚。 浓烟火烤之中,陈九再度开口:“烧油!” 油比沙贵,可胜在烫的快。 下方的哀嚎声越来越低,那些止步的吐蕃士兵踩着同族的身体便向烽燧冲来。 那攻城弩射出的木桩,此时竟成了士兵攀爬的落点。 无需陈九开口,一根根檑木,一块块滚石被扛着砸下。 哀嚎声,喊杀声编织成一张巨网笼罩黑山烽。 一处小沙丘上,恩兰·达扎路恭坐在马背上喝着奶酒。 他倒是不急,好不容易黑山烽来了批唐兵,自己自然是要好好耍耍。 再说了,吐蕃少城墙。 伦骑兵冲锋,吐蕃自认不输那北方突厥。 可攻城一道,属实不太精通。 如今不就是练兵的机会? “回禀尚伦,洪池岭方向并无援军。”一匹快马自恩兰·达扎路恭身后奔来。 恩兰·达扎路恭点了点头,意料之中罢了。 黑山烽下的吐蕃兵卒越来越多,一锅热油自城头泼下,霎时间惨叫声穿人耳膜。 烽燧下方,成片成片的尸体垒积在一起,竟垫高了半米有余。 “收兵!”恩兰·达扎路恭驱马回身。 随着一声响笛,吐蕃兵缓慢的后退,有不解,有庆幸,有愤恨。 见城下吐蕃兵退了,烽燧上爆发出大笑声。 沈潮生看着周围还站着的队友,他与陈九对视一眼,两人的脸沉静的可以滴出水来。 这吐蕃将领好生厉害。 若一直攻城,必定能耗光守城物资,可终究会给吐蕃士兵造成更大的伤亡。 然而屯兵城下,时不时的攻城,夜间袭杀。 在无援军的情况下,这一队人马只会越来越疲,直到连檑木滚石都搬不动,成为任人宰割的牲畜。 “只盼援军早日支援……” 第十四章:尸山血海,蚁附攻城 天宝五载,大年初六。 黑山烽。 成群的秃鹫在黑山烽盘旋,地上尽是残肢断臂。 烽燧下的吐蕃卒混合着唐兵的尸体层层叠叠,似是血肉阶梯。 原本还需借助钩索的吐蕃士兵,如今只需踩着三四根木桩便可登上烽燧。 烽燧过道上,满是鲜红的血液与黄色的腐水。 攻城夜袭已经连续四天了。 一开始,还能将吐蕃贼兵压在烽燧下。 后来偶尔有二三人登上,唐兵之间还能相互出手抵挡。 再然后,便是一个接一个的战死。 杀到最后,双眼涨红,一脸麻木。 一队四十余人,如今只剩下七人蜗在烽燧内部。 昏暗中,七号正在给众人包扎伤口,如今这地界倒是不缺布条了,随意找个躺地上干净些的尸身就成。 二号持着竹枪守在入口,这胡族汉子还真是铁打的一般有使不完的牛劲。 只是那一身扎甲被吐蕃弯刀割开不少豁口,虽然伤口不深,但彼此交叠起来十分骇人。 哪怕是二号这般凄惨样,也是众人之中除了五号外,受伤最轻的人了。 “大哥,你且咬住。”沈潮生将一节木棍横在陈九口中。 烧红的陌刀刀尖碾过陈九右腿的豁口,顿时发出嘶嘶的声响。 炙肉的味道弥漫,直让人干呕。 脖颈处隆起的青筋逐渐平缓,陈九吐出了口中木棍,木棍滚落在地,上面还有尖锐的牙印。 “什么时辰了?”陈九睁开眼,对着沈潮生问道。 “辰时。”沈潮生看了眼东方那一抹橙黄。 昨夜,七八个吐蕃贼兵登上墙,恰好围拢了守夜的陈九。 若非沈潮生就在不远处巡视。 只怕不单单只有差点砍掉大腿的一刀。 “狗日的边军镇将!”五号恶狠狠的啐了口唾沫,落在地上竟是暗红色。 黑山烽的狼烟已经点了三天了,熏制的狼粪昨日就用完了,可那援军竟还未到! 三个时辰的脚程,哪怕是用爬的,也该到了! 尸山血海,蚁附攻城。 这些个在史书上轻飘飘的字。 如今活生生展现在沈潮生眼前。 那催命的号角声再度响起,剩下的几人踉跄拿着弯刀起身。 这些弯刀都是从吐蕃贼兵手中抢来的,没有多少气力的情况下,刀劈比枪刺省力的多。 烽燧内部,只有一左一右两个入口。 沈潮生独自守左侧口,余下之人守右侧口。 那些自左侧攀爬上来的吐蕃贼兵方才落在烽燧上,抬眼便见到那衣角滴着血的杀神。 无人敢上前,委实这尊杀神名声过大。 一身血衣走过,竟无一具全尸。 哪怕在烽燧上有围墙阻挡视野,依旧有不少人曾看见这杀神所过之处,残肢纷飞,挡路者尽碎。 攀登上烽燧的贼兵越来越多,右侧众人已经战作一团,而左侧出奇安静。 …… 洪池岭,中军营帐。 卢守身下女的吮吸干净,用手腕抹了抹嘴角。 这才抬起头来,一双媚眼神色如丝,蛊惑的望着眼前男子。 色中饿鬼的卢守今日却没有继续欢爱,反而是坐起身。 “穿衣。” 女子身着薄纱衣摆,一阵晃动,露出一片雪白。 女子拿下衣架上的蜀锦内衬,站在卢守身后替卢守穿衣。 “来人!” 卢守对着帐外呼唤一声。 “将军有何吩咐!” “黑山烽那儿可还有狼烟?”卢守双脚踩在女子风韵处,让女子给自己着靴。 “回禀将军,昨日酉时便已断了。” 待披上明光铠,卢守再狠掐一把女子。 听见那女子痛苦叫声,这才心满意足的踏出军帐。 “点五百骑,黑山烽,取军功。” 卢守仰头望着青海湖方向。 黑山烽本就只是可有可无的存在,毕竟青海湖都丢了,还驻扎在烽燧上干嘛? 可既然那群贱种守了三天三夜,那自己刚好可以去捡些首级回来。 元日夜宴,听闻当今陛下让节度使出兵吐蕃,说是要拿回石堡城。 皇甫惟明整个酒宴都是一脸愁容。 今日自己取些首级回去,便是大功一件! 至于那些卑贱货色?一刀杀了便是,反正也不会有人在意。 再说了,额外再加上几十军功,几十份军饷不好吗? 没钱怎么饮酒?没钱怎么买胡姬?蚊子再小不也是肉? …… 黑山烽烽燧内,沈潮生已经开始喘着粗气,倚靠在墙边,手中的陌刀已经砍出不少豁口,如今撑在腋下才不至于滑倒在地。 疲惫到了极致,若是此时坐在地上,再想起身便难了。 山坡两侧的吐蕃轻骑虎视眈眈。 自一开始,这群吐蕃贼兵就没给众人留下退路。 “禀告尚伦,洪池岭出了五百轻骑。” “再探再报。”恩兰·达扎路恭看着那遍地尸体的烽燧,心中暗自算计。 丝绸之路利润巨大,因此,这些年吐蕃与大唐的冲突不断,和谈与战争交替出现。 可终究还未发生国战。 只因大唐强盛,不少小国匍匐在这名叫大唐的巨人脚下。 “多吉。” “尚伦有何吩咐。”多吉右手叠在左胸。 “出一千骑,给我挡住那些骑兵,若他们想要冲阵,只管杀了。” 恩兰·达扎路恭好似是玩累了,连打了几个哈欠。 面对龟缩在烽燧内部的残兵,他其实有很多种办法。 烟熏,火烤,箭雨。 他只是好奇那个强撑着身子的唐兵可以坚持多久。 只可惜是个汉人。 恩兰·达扎路恭与唐军交战的大小战役有上百次。 若是要说那场记忆深刻,便是自己年轻时的那场大战。 开元十五年,一个汉人将军。 时间过的太久了,只是模糊的记得石堡城下的那一道“李”字大纛。 那日随父亲夜袭,原本唐军的军阵大乱,只要轻骑儿郎来上三四回冲阵,定能让其军心溃散。 谁曾想就在那空旷的杀场上,响起了震天鼓声。 百面战鼓齐上阵,击鼓以壮军威。 那些原本溃散的唐军瞬间红了眼。 吐蕃大败! 战后回营,恩兰·达扎路恭才听父亲提起,那将军是大唐皇室宗亲,传说中天可汗之曾孙:李祎。 那百鼓齐奏的,便是《秦王破阵乐》。 许是心血来潮,恩兰·达扎路恭决定再去那烽燧之上,他要亲自会会那名叫沈潮生的唐兵。 第十五章:赌生死 恩兰·达扎路恭只带了十名亲卫便上了烽燧。 沈潮生艰难的抬起手中陌刀,往日里能随意挥动的陌刀,此时格外沉重。 刀举的不高,不过刀尖过双膝。 刀又举的极稳,稳到落下的血滴如同直线。 “还能挡下几人?”恩兰·达扎路恭看着眼前这个唐卒,真心有点舍不得杀了,若是吐蕃人该有多好。 沈潮生一双血红的眼睛盯着恩兰·达扎路恭。 如果拼劲全力掷出手中陌刀,能否杀了眼前这吐蕃大帅。 “怎么?还想杀我?” 恩兰·达扎路恭声中的嘲讽之意毫不掩饰,叹息道:“我原本还想放你一条生路呢……” 见沈潮生毫无反应,恩兰·达扎路恭继续说道:“怎的?不信?” “孤军在外,四周尽敌,前路已断,后无援兵,你除了跪地求我,可还有活路?” 二号,五号,张疤痢三人早已站在沈潮生身后。 七号,还有矮小的六号搀扶着陈九勉强起身。 “你要如何?”沙哑的声响自沈潮生喉结内滚出。 “当我的奴隶。” 沈潮生双手立刀。 “锵。” 恩兰·达扎路恭周围的亲兵瞬间抽出弯刀。 “别急。” 恩兰·达扎路恭拦下周围的亲兵,取下亲兵肩上的角弓与箭袋夸在自己腰间。 “知你定会不愿,那便换个玩法。” “你且只管带人逃去,若这箭袋射空,无论你们逃出几人,都只当是命大。” 那张角弓上附着牦牛骨,牛骨之上用雪山纹错金装饰,看上去便知不凡。 吐蕃人与突厥人皆是游牧民族,骑术箭术便是安家立命的本事。 沈潮生身后众人并未出声,如今就是案上鱼肉,能如何。 “好。”沈潮生低声应下。 “既然如此,那你等便先下烽燧,五十息后便当作开始。” 恩兰·达扎路恭丝毫不在意烽燧墙上的血污,坐在墙垛上,将弓横放于腿前。 “老二老五老六老七,还有张疤痢,你们二人一组,分散开来跑。” 张疤痢深看一眼沈潮生,转身便独自下了烽燧。 “伙长!”二号率先开口,却被沈潮生挥手打断。 “你们走你们的,莫要留下害我!老五,你带老二走!”沈潮生怒喝道。 五号狠拽着二号,心中暗骂:这狗日的怎的这般不懂事,说不得那吐蕃将军看着自己腰间的两个布袋,便要来追自己而放过伙长了。 沈潮生从尸体上撕下根布条,将陌刀刀柄绑在腰间。 弯下身将陈九扛在肩上,踉跄下了烽燧。 恩兰·达扎路恭看着几人下烽燧散开奔走,嘴角的笑意怎么都按耐不住。 这样才有意思啊,若都是蠢笨之人,这场猎杀未免过于无趣了些。 凶猛,精明,还有忠义的小子,怎么看都是极好,怎么想都必须要死啊…… …… “小弟,你只管放大哥下来,自己逃去。” “怎的?非要咱哥俩二人一同死在这儿?” 沈潮生低着头快步走着,只因脱力,肩上的陈九时不时的往下滑。 “小弟,是咱害了你们,咱本就是为了死在沙场上,给自家孩儿换一个门荫……” 沈潮生蹬了下腿,将陈九再往上抛了些许。 “可大哥真没想带你一起死的,那匹快马本是给你留下的……” 沈潮生心中一颤。 三日前,战马受惊从烽燧内跑了出来,被流羽射死了。 “大哥知道你的脚力,你自己独自跑,说不准还有条生路……” “大哥,你省些气力,我能带你逃出去的。” 陈九本就失血过多,嘴唇乌青,此时连挣扎的气力都无。 “可恨大哥心狠?” 沈潮生并未回应,他能明白陈大哥想摆脱贱籍的想法,用手下卒子的命,换这一份军功。 难怪陈大哥会特意叮嘱砍下吐蕃贼兵的耳朵和辫子。 明白归明白,心底里难认可。 “害,傻小子。” “嗤!” 身后传来驱马声。 马蹄声响起的同时,一根箭羽贴着沈潮生身侧飞过。 “小弟,若你还认大哥,就将咱背着!” 沈潮生心中掀起惊涛。 只要沈潮生愿意,他可以将肩上的陈九背在身后,当作自己的盾。 “咻。” 一支箭羽洞穿了沈潮生左臂。 左手吃痛,肩上的陈九跌落在地。 还未等沈潮生将陈九扶起,一支箭羽洞穿了沈潮生左腿。 恩兰·达扎路恭骑着大宛马,眨眼便追上了沈潮生。 亲兵将沈潮生围拢,断了四周退路。 沈潮生半跪在地,右手握紧刀柄。 “啧,你们大唐人都如此愚昧?”恩兰·达扎路恭扫视着半跪的沈潮生与地上的陈九。 “你现在还有机会,做我的奴隶还是死?” 恩兰·达扎路恭勒停战马,居高临下的俯视着沈潮生,似天上君王对地下蝼蚁。 沈潮生低着头。 陈九闭上双眼。 搭箭,弯弓。 “咻。” “锵。” 三棱箭矢与陌刀刀面相撞,闪出火光。 霎时间,未等众人反应。 沈潮生用尽全力右腿一蹬,右手持刀用力下劈。 恩兰·达扎路恭用弓尖刺了一下左侧亲兵马臀,马匹受惊前奔,恰好挡在恩兰·达扎路恭身前。 那亲兵尚未明白发生何事,一人一马尽数被斜劈成两半。 “可惜了。”沈潮生瘫在地上,看着被溅了满脸血的恩兰·达扎路恭,咧开嘴角笑着。 陈九跑不掉,自己这个在黑山烽上出过异彩的也注定跑不掉。 只希望老五那个机灵些的,可以照顾好自己老娘。 恩兰·达扎路恭抹了把面上鲜血,翻身下马。 自腰间箭袋取出一根箭羽,右脚狠踩沈潮生右腕。 搭箭弯弓,将沈潮生右手钉入泥中。 紧接着便是右腿。 再是左手,左腿。 “狗娘养的东西,莫不是被你爷爷吓到了?这才不敢杀我!”沈潮生仰着头怒骂道。 恩兰·达扎路恭并未言语,越过沈潮生。 皮靴踩在陈九绑着布条的大腿,瞬间便让伤口崩开。 陈九一声不吭,任由恩兰·达扎路恭踩踏。 “咻。”一箭便洞穿了陈九左胸。 陈九侧着头,嘴唇颤了颤还未发出声响,便彻底失去生机。 第十六章:升官发财 许是那眼神太清,太锐,太直。 恩兰·达扎路恭并未继续动手。 这般临死都要斩人劈马的勇士,若动手杀之,实属污了自己名声。 四肢钉穿,自有天收。 马蹄声渐远,沈潮生侧头看着那不远处的大哥。 千丝万缕萦绕心头。 一碗酱菜,认下的大哥。 却用一只烧鸡,换了手下士卒的命。 那临死前蠕动的嘴唇,沈潮生识得。 “先登。” 沈潮生想不明白,终究是战场吃人,还是这世道吃人。 偏过头来,愣神看着青天,就这么昏了过去。 许久,沈潮生逐渐睁开眼。 入目的是一道被割下右耳的血痂。 “伙长,你醒了?” 感受到背上的蠕动,巴图尔开口说道。 “队正呢?” “后面拖着呢……”巴图尔犹豫说道。 沈潮生点了点头,又晕了过去。 “大哥,当初咱不是来救沈伙长的?这狗官要咱命,何必带上?” “是啊,当初这厮可是想要咱命!” 两个拖着陈九脚踝的卒子说道。 巴图尔没有出声,既然沈伙长逃走时扛着陈队,那自己便替他扛着。 “山猪他们呢?可有回来?” “大哥,他们脚力快些,或许在老窝等咱了。” 巴图尔抖了抖背后的沈潮生,闷头往老窝走去。 …… 洪池岭,军营外二十里。 “卢将军,咱回吧……” 卢守看着拦在前路的千骑,不甘…… 大帅特意叮嘱,这匹卒子就是来送死换军功的。 如此特意阻拦,只怕那黑山烽处军功不小! 卢守不想打仗。 可升官之路就在前面,退不得半步! “鸣镝!” 一根响箭直窜云霄。 远处,那一千吐蕃骑兵弓下腰身贴紧马背,明显是准备凿阵。 霎时间,火药味四溅。 一骑快马来到多吉身边低声说了几句。 多吉闻言用力勒住缰绳。 “回!” 卢守身旁的副将见吐蕃贼兵转身离去,这才松了口气。 …… “伙长,伙长!” 五号的叫嚷声虽低但稍显急切。 沈潮生晃悠悠睁开眼。 “我还没死呢……你若把贼兵招来,那便一道死个干净。” 五号颤抖的手指抚过沈潮生被洞穿的四肢。 沈潮生提不起丝毫力气,只能看着依旧躺在地上的陈九。 “帮我个忙。” “沈伙长,你说就成。” 众人齐声说道。 “莫要喊我什么伙长了,这一队都只剩下哥几个了,若是你们也愿,就当一世兄弟。” “见过大哥。”五号率先喊道。 “那些耳朵,辫子,可还在你那儿?”沈潮生对五号问道。 “在的,咱命丢了也丢不了这个。” 五号拍了拍鼓隆的腰间,眼神有些警惕的看了眼巴图尔。 就在这时,一兵卒冲了进来喊道:“老大,洪池岭那儿有一辆华贵马车进了军帐!” “山猪,以后咱不是大哥,沈伙长才是!”巴图尔对着那兵卒说道。 “去洪池岭。” “你们几个用抹布裹住耳朵,到时候你门不要说话,全当自己是汉人。” 巴图尔裹好头部,将沈潮生背起。 二号与五号拖着陈九的尸体。 一群人朝着洪池岭赶去。 洪池岭,炊所。 “大哥,今日怎的伙食这般好?”一身穿扎甲的小卒壮着胆询问那身着锁子甲的骑兵老爷。 “嘿,可不止伙食好呢,咱还有白花花的银子!”那骑兵老爷心情大好,也不介意和这些步卒说上两句。 “咱今早跟着将军行军,在那黑山烽与贼兵大战一场!” “嘶!这般凶险?” 骑兵踩在板凳上:“可不是,咱就跟着将军冲阵。那些个贼兵哪有胆子?三四轮冲阵下来就乱了。” “大哥好生勇猛。” 骑兵听舒服了,继续说道:“咱砍完那些贼兵,你可知有多少首级?” “小的哪敢想这些。”那步卒脸上谄媚更甚。 “除去那些被马蹄子踩坏的,足足四百七十六个!”骑兵仰着脑袋,一副高傲模样。 “莫要羡慕,以后跟着咱将军混,你也捞得着!”骑兵看着那步卒艳羡的表情,从怀中掏出三两纹银向上抛着。 军营外,突然响起惊呼。 沈潮生一行人被阻拦在外。 “快去禀告卢将军。” “你们真是黑山烽那儿回的?” 巡营之人今早也去了黑山烽,那烽燧已经破损不堪,血迹竟已弥漫半墙高。 估摸着好些的尸首被吐蕃贼兵运回去了,可就算这般,还是从尸泥中割下了不少首级。 沈潮生深沉的看着中军方向,他特意从军营进,便是为了让所有士卒看见。 沈潮生被巴图尔背着,透过人群缝隙,看见卢将军掀开门帘的瞬间,一双眼睛正阴鸷地盯着自己。 “陷阵营第一队伙长沈潮生,参见卢将军。” 沈潮生哑着嗓子开口,五号适时扯开腰间皮囊,百余只耳朵混着辫子滚落在地。“这是黑山烽活下来的弟兄们的‘军功’。”周围士卒瞬间哗然。 卢守的脸色铁青,手按剑柄却不敢拔剑。 “好小子!当真是个好汉!” 来人裹着鎏金明光铠,仍难掩肚腹垂坠,一张圆盘大脸油光可鉴,酒糟鼻上爬满汗渍。 “见过大帅!”四周士卒纷纷跪地行礼。 “重伤在身,便无需讲究这些俗套规矩。” 皇甫惟明快步上前,带着白玉扳指的肥手抚在沈潮生伤处。 “啧!那些吐蕃贼兵真是该杀!你等先去找军中大夫,可莫要落下病根儿。” 皇甫惟明言语诚恳,好一副官兵相照的场面。 “小的无能,丢了黑山烽,愿大帅惩处!” 皇甫惟明放声大笑道:“一队之人守住黑山烽四天三夜,何罪之有?尔等皆可官升一级,这些首级都可换算银两,日后可还望着尔等战场杀敌,显唐军本色!” 四周的士卒望向沈潮生的眼中满是嫉妒。 一颗首级可是三两白银!三两白银便是普通农户一年收成,更何况还能官升一级,那士卒便是伙长,伙长便是队正! “谢大帅赏!”众人跪倒在地齐声喊道。 “且去休息。” 皇甫惟明转过身来对着卢守吩咐道:“叫吹所单独做一些鹿肉,给这些好汉送去!” 陌刀饮血换官袍,白骨堆里簪金貂。 烽烟碾碎男儿胆,却教穷卒着龙绡! 第十七章:人说与魂听 沈潮生在军医帐中昏昏沉沉躺了三日,四肢贯穿处敷着金疮膏,仍隐隐作痛。 巴图尔每日蹲在帐外削木头,看模样是个小马驹。 第四日正午,阳光正烈。 五号掀帐帘时带起一阵风,吹得帐帘乱颤。 “大哥!大帅派人来了!”五号语气激动。 两名亲卫抬着朱漆木箱跨进帐。 “沈队正,恭喜。” 为首的军校掀开箱盖,白银的冷光顿时漫满帐内。 三百多两雪花银码得齐整,最上层还压着块令牌。 “麻烦军爷了,小的不便起身。” “五号,分些银两给军爷喝茶水。” 五号手法极其刁钻,推诿之间银子便入了亲卫口袋。 “那沈队正好生歇息,咱便不叨扰你们了。”亲卫拱手便离去。 沈潮生给了二号个眼神,就这般搀扶着自己起来。 指尖抚过令牌正面“凉州”二字,阴刻的纹路。 与正面不同,背面“沈潮生”三字却刻得极深,像是要嵌进骨头里。 “大哥,以后你便是咱队正了,以后咱便是你手下伙长!”巴图尔最是满意,自己割去右耳,便是逃兵! 如果能跟在沈潮生身后,定不会像之前这般死的冤枉。 巴图尔不怕死,若是怕死也不会见吐蕃兵一走便去救沈潮生。 巴图尔只怕自己死的不像个汉子。 五号此时却在旁低声嘀咕:“三百两……够买多少坛酒?” 二号狠狠肘击他腰间:“蠢货!这是四十条人命换的!” “陈队正呢?” 一句话,气氛肉眼可见的低迷了下去。 “昨日营中有人嫌尸味重,已经烧了。” 二号指了指一旁木桌上的泥罐。 起初营中将士见这伙人受大帅赏识,哪怕是路上碰着也敬三分,后来卢将军路过闻见尸臭,这才下的令。 “嗯。”沈潮生点头,吩咐众人歇着。 深夜,营外巡哨声渐远。 沈潮生的手指摩挲着铁令,忽然笑了。 “陈队正,这令牌真是一副顶大的棺材,装的进去几十人的骨头。” 沈潮生对着泥罐轻声开口:“你说这世道是不是挺可笑?” “交不起税的交命,然后再用交税人的钱买命。” “队正你也是这般,只是出价更低了些。” “几只烧鸡便换了手下这些士卒的命去。” 令牌冰凉,白银冷硬。 “其实你错了。” 沈潮生将手中铁令握紧。 “这世道要我们这些底层死,可我偏要活着,要带着弟兄们,在这浊世里,为贱籍踩出一条血路来!” “明日过后,咱就是新的陷阵营队正。这令牌,这银子,我就收下了,你只管在天上看着。” …… 众人回凉州时,皇甫惟明特意送了沈潮生一匹青白相间的快马。 沈潮生取名青骓。 当然,也就私底下叫唤两声,若是被别人听见,就得掉脑袋。 青骓踏过凉州城门时,并未有人阻拦。 哪怕沈潮生特意换上那压在深处的新衣,可身上的血腥气似融进血肉中,怎么都掩盖不住。 街道上牛羊粪味直冲,喉间忽然哽得慌。 通胡巷口的老树光秃秃的,枝桠间挂着串新的红布条。 三年前,大哥出征时,那时的红布条也是母亲系的,后来大哥尸体送回,是自己取的。 母亲总说,树上绑着个布条,若是大哥回来了,远远的便能看见。 看见了,便知道一家人还在等他。 几个街坊邻居看着那骑高头大马的沈潮生不断说着些什么。 街口的税吏见那沈潮生浑身煞气,连招呼都不敢打,默默的躲在商铺边。 往日里,没少压榨那些商贾。 沈潮生揉了揉眼,那胡麻饼铺子里,卖饼之人是个胖子,细细看来,那人竟然是阿罗撼! 阿罗撼拿筛子的手一抖,与骑马的沈潮生四目相对,一时间谁也没开口。 “怎么了?”宁氏的声音传来。 “潮生?”宁氏踉跄着走出铺子,一筐子胡麻饼被宁氏的衣角带动,纷纷坠在地上。 “娘。” 沈潮生翻身下马,双膝跪地,任由母亲颤抖的手抚摸着头顶。 “怎的了?怎的受了这么重的伤?” 浓郁的草药味不是一件新衣便能遮住的。 宁氏终究是发现了绑着的伤口。 浑浊的眼睛落下大滴的眼泪。 良久才说道:“活着回来就好,活着回来就好。” “这些儿郎是?” 宁氏看着沈潮生周围的卒子,还有几个裹着麻布,浑身煞气,站在哪儿不说话就足够摄人心神。 “你们有家的也先拿上十两白银回家去,先好好养伤,半月后北城校场集合。”沈潮生起身对着众人说道。 掀开箱盖,三百余两白银让四周看热闹的人群眼神赤红。 几人拿了银子,跪下身磕了几个头,这才快步朝着自家方向走去。 沈潮生并不担心这些人逃走,都当上伙长了,真要不回,只怕是残缺的耳朵能直接要了性命。 只有二号,五号,七号与巴图尔依旧留在原地。 “大哥,咱也没家,你这儿够宽敞,咱就在你家歇息几日呗?”五号舔着个脸开口说道。 “咱家没那么多被褥……” 宁氏一时间有些局促,儿子如今有出息,奈何家中贫寒,哪有那么多被褥给众人睡着。 “各位好汉,咱那儿够宽敞,床铺也够,你们只管去住!”阿罗撼终究是逮住了机会。 闻言,二号右手握紧,阿罗撼识趣的闭上了嘴。 “不用麻烦官人了。” 沈潮生对着老娘说道:“他们都是孩儿兄弟,用不着被褥,只管让他们在院子里躺下就行,冻不死的。” “就是就是,老娘,你可莫要在乎这些,咱都是大哥的亲兄弟,糙汉子哪儿都能睡!”五号借坡下驴,如今可是和沈潮生拉近关系的好机会。 “那我去收拾下,你们回家一趟不容易,先在外面站着,莫要进门。”宁氏回过神来,不知去准备什么去了。 沈潮生站在铺子外,如今反而像个外人,那阿罗撼却像极了卖饼伙计。 “官人怎的在这?” 宁氏不在,沈潮生这才开口。 “咱就一小吏,当不得沈将军一声官人。” 阿罗撼打量着沈潮生腰间铁令,这小子当真凶猛,半年时间便当上了队正,朝廷九品武将。 “婶母一个人忙不过来,咱家过来搭把手。”阿罗撼一张肥脸满是谄媚,不知道的还真以为这胖子是沈潮生家中子侄。 沈潮生点头,没再说话,就这般站着。 远处,宁氏提着一大堆东西往这边走,五号与二号连忙上去帮忙。 艾蒿,柏叶,菖蒲,还有些黄纸等物品。 沈潮生想要帮忙,却被宁氏挥手打开。 在门口放置了个的烧着黄纸的火盆。 “来来来,先跨火盆,踩去血光。”宁氏拖着沈潮生的手,带着过了火盆。 “怎的?孩儿不在家,您老……” 话音未落,便被宁氏狠瞪一眼,沈潮生闭上嘴巴。 “你们也别愣着,回家了都走一遍。”宁氏朝着众人招手,挨个扶着众人踩火盆。 众人跨过火盆走入内院,宁氏又去烧水为众人沐浴。 沙场上挥刀就砍的沈潮生,如今反而像个不懂事的孩子。 二号那铁汉竟也掉了猫尿。 餐桌上,一人一碗长寿面,面中卧着鸡蛋与红枣,满是荤腥。 宁氏说来着是客,得先招待好朋友,便让沈潮生蹲在一旁吃面。 餐桌上,只有宁氏一人在不断说话。 “多吃点,一个个都瘦,看的心疼。” “跨了火盆,那些邪祟便不敢近身了。” “往后啊,你们也都少打仗了,都要寻个好姑娘,成个家,过安稳日子。” “这还是过年呢,这儿是些压岁钱,压岁压祟,只愿你们一个个平平安安。” 一个个红纸包裹的铜钱被宁氏塞进众人手中。 屋中只有宁氏一个人的低语嘱咐。 “出门在外,啥都能缺,就是不能缺平安。你们平平安安的,比啥都强。” “娘,加碗面……” 第十八章:回家 游子归家,母亲总有说不完的话语。 待话头尽了,便要嫌你碍眼。 如今的沈潮生就面临被赶出家门的窘境。 原因无他,来自家的兄弟过于“懂事”。 卖饼的,吆喝的,和面的。 各个把家务打理得井井有条。 反而显得沈潮生是这群人里最不懂事儿的那个。 宁氏愿意唠叨几句,沈潮生也笑眯眯的听着,直到…… “诶?潮生,你大哥怎的没回来?” 整个小院里,鸦雀无声。 宁氏话音渐低,喃喃道:“这么好的人,咋说走就走了......” 又叹了声。 “他还有妻儿……” 宁氏见沈潮生没有搭腔,心中有些恼了,语气也凶了些:“去蜻蜓村一趟,给陈小牛和他娘接来,那日你大哥给咱牵马,陈小牛叫咱奶奶,咱就认下这对儿孙了。” …… 凉州郡外蜻蜓村。 沈潮生打听了下陈九的住处,村里人都说不认识什么陈九。 直到说是军营里当兵的,老槐树下的村民才指了个方向。 沈潮生怀抱着那个泥罐和三十两银子,远远便望见一座孤零零的青石房。 外来户,总归逃不过这般冷清境地。 屋外菜地里,残剩的荞麦杆歪歪斜斜。 一女子正跪在泥地里捆扎秸秆,忽而往后一倒,脊背贴上柴堆。 双手扣住麻绳,膝盖撑地缓缓起身,后腰绷直。 才将那偌大的柴捆扛上背,踩着碎步往家挪。 一旁帮忙推着的小娃儿倒是眼尖,先瞅见了沈潮生。 准确的说,是认出了那一身令人有些眼熟的衣裳。 “你是?” “嫂嫂,我是沈潮生。” 女子展颜一笑,眼角尽是农家妇人的朴拙。 “原来是小弟,赶快进屋坐会儿,你大哥总和咱提起你。” “小牛,去给那麦糖拿出来!” 沈潮生忙接过女子背上的柴捆,跟在女子身后进了屋。 桌上摆着一块麦糖,估计就是这屋里最贵重的东西了。 “小弟,你今日怎的有空来这儿了?你大哥呢?马上元宵了,可还回来?”嫂嫂眼里盈着期盼。 陈小牛说道:“叔父,咱爹说元宵那天若是回来,会给我买花灯来着。” 嫂嫂见沈潮生面色不对,声音开始发颤。 “小弟,你且说,嫂嫂扛得住……” 沈潮生缓缓从怀中拿出一个泥罐和三十两银子。 嫂嫂颤抖着伸手,泥罐比想象中要轻很多,拿在手上没费多大力气。 但不知怎么心里却觉得很重,简直透不过气来。 陈小牛当年出生时七斤五两,比如今的陈九还要重些。 沈潮生盯着桌上裂纹纵横的粗瓷碗,终究没敢看嫂嫂眼里的泪光。 陈小牛还小,但也看得明白娘亲的眼泪与面上的悲切。 举起手中的木剑,便朝着沈潮生劈砍而来。 “小牛!”嫂嫂厉声喝止,陈小牛吓得哭了起来,被嫂嫂一把搂进怀里。 “小弟啊……” 声音轻得像飘在风里。 “你大哥走时,可曾说......” 沈潮生摇头。 “嫂嫂,娘说了,你是我亲嫂嫂,小牛是我亲子侄,不如跟我娘那儿凑一块儿,相互间有个照应……” 外乡人,死了郎君,带着个娃儿。 孤零零远离村子的屋子便说明了很多事。 “小弟,容嫂嫂想想,成不?” “好。只是如今大哥走了快七天了,我去给他寻块地。” 沈潮生拿起屋里的锄头进了山头。 日落斜阳,山头上多了个规规矩矩的坑。 沈潮生抹了把面上的汗,坐在一旁低喃。 “陈大哥,我至今闹不明白,那匹快马究竟是给我留的,还是你给自己备的?” “可无论如何,你让我当上伙长,教我一身武艺,愿意给我娘牵马,那你便是我亲哥!” “小弟不懂什么风水,也不信什么风水。我估摸着你这般沙场上的杀材,也不讲究这些。” “听戏曲里说的,给你挖了个坑,三尺深,一分不深,一分不浅。” “正对着你那院子,你在这儿躺着,也算回了家了。” “嫂子咱不管她,若嫂子想改嫁,你躺在地下也莫要怨恨,吃军粮的,命里该着这般遭际。” “至于小牛,我会替你照顾着,跟我自家儿子一样,绝不教他受半分委屈,你只管放心去。” 沈潮生拍了拍身上的泥。 回头见青石屋内,嫂子已经带上了顶白色垂布的遮面。 “小弟,你陈大哥家中已无弟兄,小牛又太小,还得麻烦你送上最后一程。” 沈潮生接过泥罐与一件未缝好的新衣,走在最前头。 嫂嫂牵着抽抽搭搭的陈小牛,掩面跟在身后。 正当春节,本就是“晦气”事儿,自然没有什么人来搭把手。 也就没有必要摆宴席。 一抔黄土,一个泥罐,一件针脚凌乱的新衣裳。 便埋了陈九半生戎马。 三人并排立在坟前。 “嫂子,跟小弟走吧。这日头,难捱。” 沈潮生低声劝道。 良久,那白布遮面轻轻点了点。 陈小牛只是愣愣的站在那儿,一双眼睛看着那座新坟。 什么都不懂,又好似什么都懂了。 “小牛。” 沈潮生将陈小牛抱起。 “日后若是你叔父死了,你也得给你叔父挖个坑,你可晓得?” “好。” “坑要三尺深。不能太深,太深了会阴冷。也不能太浅,浅了下辈子没福气。你可记住了?” “叔父,小牛记得了。” 没多少行李可收拾,不过些旧衣裳。 余下的家具,明日雇辆牛车来搬便是。 只可惜屋外那捆柴火,也不知还能不能派上用场。 嫂子与陈小牛骑着青骓,沈潮生在下方牵着缰绳。 村头处的老人家对着三人指指点点,路过的行人也都避让开来,生怕冲撞了新春的喜气。 通胡巷前,陈小牛早已在嫂嫂怀里睡熟。 许是突然停了,陈小牛在睡梦中发出呓语,模糊地喊着“爹”。 “潮生,明日你教小牛认字吧,就从名字开始……”宁氏接过熟睡的陈小牛,扶着嫂子进了屋。 沈潮生如今也只能和二号他们挤在地上。 “大哥,咱以后要是死了,你也得给咱收尸回家才行。”二号的声音有些低。 “莫说傻话,咱都不会死。” “大哥,咱连个名字都无,你读过书,给咱起个名字?”二号语气有些激动。 “姓甚?”沈潮生有些诧异,难不成这小子真没名字? “随大哥姓就成,咱自小就没家,部落从外面捡回来顶税的……” “沈啸咋样?配得上你这体格。” “嘿,极好极好,咱大哥取的错不了。” 二号只是想着,自己若是死了,总得也有个坟有个碑。 士卒如同那野草,一波死了,来年又生一片。 第十九章:元宵 沈潮生起了个大早,去陷阵营寻到了一队众人的名册,吩咐弟兄去给还有家室的人送去银子,一人十两,只多不少。 这一忙,日子便过的快了起来。 元宵佳节。 巷口寻着阿罗撼时,这老胡商正点头哈腰赔笑脸。 “沈将军,可是有何吩咐?”阿罗撼满脸谄媚。 “我需要些葡萄甘蔗,你可寻的来?” 阿罗撼满脸为难:“沈将军,正月里哪来鲜货?你若要果干,我马上给你取来。” “我知晓这些,我只是想与你做笔生意,你日后替我寻些甘蔗葡萄,我会与你一成利。” “沈将军,您可别说这种话,能替将军办事是咱前世修来的福气,定当尽心尽力给您办差。” 阿罗撼忙不迭应下,那满脸褶子都笑成了花。 能办差,那办好了还愁没官身吗? 沈潮生心里清楚,这老胡商能屈身卖胡麻饼,定是有所图。 如今自己有了官身,手下几十号人,有些事该缓缓布局了 阿罗撼的商路,不用白不用。 等自己什么时候接管了陷阵营,那么自己就有底气搞些心心念念的东西了。 糖! 河西道日照充足,昼夜温差极大,无论是甘蔗还是葡萄,糖分都比别处更高一些。 或许甜味在河西道不那么值钱,可这东西入江南呢?进吐蕃呢? 一两糖换二两银,沈潮生眼馋这份生意很久了。 这儿是河西道,是丝绸之路。 河西走廊,销路是最不用发愁的东西。 ….. 元宵夜的凉州热闹至极,大街小巷都挂着花灯。 陈小牛嚷嚷着要去看花灯,而嫂子不方便出门。 恰好沈潮生明日也要回营了,便带着众人上街热闹一番。 沈潮生怕陈小牛被挤丢,让他骑在自己脖颈上,这样看花灯也方便。 “叔父,我要那个!”陈小牛忽然指着那前方说道。 沈潮生抬头。 前头空场上,几个杂耍艺人正舞着丈高的火龙花灯,龙身里的蜡烛把鳞片照得透亮,怎么翻滚也不见灭。 卖灯的老汉立刻凑过来:“军爷,给小郎君买一盏?那火龙可是灯谜的彩头,多少银两都买不着。不如你看看这莲花灯?” “我要火龙……”陈小牛小声嘟囔。 沈潮生无奈,只好问道:“还请阿公告知那灯谜在何处,又是怎个猜法?” 那老汉眼见没了生意,也就不愿搭理了。 一旁的沈啸顿时来了脾气,这厮当真找打。 “沈大哥,在这儿!” 五号指了指那场上的七层阶梯。 “大哥,我方才问过了,一题一阶梯,你只管答题,答对七道便拿到了。” 真是打了一手好算盘,先不说五姓七望垄断《开蒙要训》这些读物。 凉州地处偏远,《孝经》,《论语》需辗转抄录,错漏百出。 能识字之人,百中无一。 花灯给权贵送体面,夺魁给士子博名声。 这般一操作,面子里子都有了。 沈潮生抓着陈小牛的腿,往阶梯上挤。 身后几个穿襕衫的士子在嘀咕:“臭兵痞凑什么热闹,字都认不全吧?” 沈潮生并不理会,可陈小牛却转过头来做了个鬼脸。 第一盏灯谜挂在梅花灯下:“半边有毛半边光,半边味美半边香。半边山上吃青草,半边入海把身藏。” 站在第一阶的人可不少,不少人都暗骂这武夫占地方,又不是个俊俏女子,挤什么挤!一点不懂“规矩”。 沈潮生与那伙计说了个“鲜”字,便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上了二层。 先前低语的众人只当这小子运气好,瞎猜的。 “远树两行山倒影,轻舟一叶水平流。” “慧。” 从一到六,每题必中。 先前嗤笑的人都闭了嘴,交头接耳猜他是哪家贵公子。 第七个台阶上,有个站了很久的人儿,那人头戴黑色面纱,分不清男女。 见沈潮生上前,拉开些许距离。 沈潮生刚刚解开谜题,忽听身后传来马蹄声。 王迅骑着高头大马,怀里搂着个穿胡裙的美人,酒壶在腰间晃得叮当作响。 “沈伙长好本事啊,某家这美人儿正想要这火龙灯呢。” “害呀,咱可是说错话了,如今你是陷阵营队正了。” 下方原本想等沈潮生下来交流一二,以此拉近关系的士子们听闻陷阵营,纷纷黑了脸。 在他们眼里,当兵的都是粗鄙之辈,哪配拿头奖? 更何况这人还是陷阵营的。 沈潮生倒是面色如常。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 风突然大了,火龙灯的鳞片被吹得哗哗作响。 一道冷光闪了下沈潮生的眼。 是王迅周围亲兵的刀面。 “沈队正,可愿将花灯赠于我?” “当然愿意。”沈潮生笑着解开油纸,将火龙灯递给王迅身边的亲卫。 陈小牛低声呜咽,被沈潮生一把抱进怀里。 “识趣。” 王迅大笑,扬鞭打马而去。 黑纱内,眉毛紧皱,又是个没胆量的废物。 “叔父……”陈小牛的眼泪滴在沈潮生胸前。 “小牛,以后叔父给你更好的。”沈潮生轻声说道。 “废物!”女子清脆的声音自黑沙内传出。 沈潮生充耳不闻,转身下阶。 “回家。” 二号和五号不知何时站到了他身后,两人都黑着脸。 一路上,没有了方才的热闹,三人走的有些沉重。 “大哥,这口气咱咽不下!”沈啸愤恨道。 五号接着说道:“大哥,那校尉是何意思?大哥凭本事拿到的花灯,他说要便要?把咱们当狗?” “想要当人上人,这点委屈便吃不下了?当年兵仙韩信都受过胯下之辱,更何况如今那校尉只是要盏花灯?” 沈潮生语气淡然。 抬头望着漫天的星子,有几颗正被乌云遮住。 在得到足够的底蕴之前,有些东西可以让,文人风骨? 和我这种武夫有何关系? 没家底没靠山,就得忍得住气,弯得下腰。 任你风吹雨打,我自岿然不动。 总有那么一天,羽翼丰满,乘风而起,扶摇直上! 到那时,定要见识见识这些所谓的世家“士子”骨头能有多硬。 第二十章:归营 平民百姓,过了元宵,便得出门寻活儿,税赋和劳役容不得懒散。 募兵处倒是开的比街道商铺更早。 等着入伍的青壮已经开始排队。 匾额下,那肥吏瞄了一眼沈潮生,将皮靴架在案上,没有要搭理的意思。 沈潮生反而是先朝对方拱了拱手,才去寻旅帅。 “下官沈潮生,参见王旅帅。” 沈潮生在帐外喊道。 “嘿哟,这不是沈小弟吗?快快进来。” “沈小弟,咱大哥可是特意嘱咐我,你是大帅亲点的队正,昨日也愿意给大哥面子。若有什么是咱帮的上的,只管提。” 王舟倒是热情的紧。 “大哥估摸着你今日便要来求铜鱼符,就在桌上,你只管拿去就成。” 桃木桌上,躺着块扁平鱼形扣。 没有这枚铜鱼符,招不到新卒,自己这队正就是空架子。 “那便多谢王校尉与王旅帅了。” 沈潮生拱手谢过,这才拿起桌上铜鱼符。 “估摸着你忙,咱也不多留你。有空了咱再带你去找大哥喝酒。” 王舟眉眼满是笑意,在沈潮生告辞离去时又冷了下来。 募兵处。 沈潮生攥着铜鱼符走到募兵吏案前,轻声说道:“在下乃新任职队正,特来招募士卒……” 肥吏眼皮都没抬,继续抠着指甲缝里的泥垢。 沈潮生顿了顿,右手迅速往吏员袖中塞了锭白银。 一锭白银,足足五十两。 肥吏手指一僵,斜睨他一眼:“不错啊,如今当上队正,也是学会规矩了。” “多亏官人提点,在下想招募些识字的卒子,若是有的话,还望官人留意一下。” “识字的?啧,这年头酸文生金贵着……” 说着用毛笔尾端敲了敲花名册,一脸为难莫要。 “西边廊下候着。” 沈潮生倒是无所谓,带着手下众人去西边廊下坐着躲太阳。 沈啸那小子反而一脸不忿,让沈潮生直摇头。 银子开路就是好使。 来这儿的卒子虽都穿着麻衣破布,可身子骨看着都健朗。 日头爬过旗杆时,廊下晃进个清秀身影,乍看一眼像个女子。 那人身穿青衫,却又洗得发白。 见了沈潮生腰间铁令,便深揖及地:“苏明远,见过队正。” 沈潮生还未回应,那秀才腹中突然发出闷响。少年耳尖爆红,慌忙按住肚子。 沈潮生递过一张胡麻饼,少年连忙摆手拒绝。 沈潮生也不强求,开口问道:“家中可还有人?” 苏明远攥紧袖口:“父亲去年秋上山捕兽未回,母亲去寻……” 少年声音有些哽咽:“小妹七岁,小弟尚在襁褓……” 沈潮生点点头,没有多问,见人数差不多齐了,这才开口说道:“都跟我领甲。” 依旧是那一套破烂军械,只是如今那一侧的马厩里,多了匹青白相间的马。 “好小子,这才一年光景吧?” 发放军械的官吏看着沈潮生那腰间令牌感慨道。 “小子侥幸罢了。” 沈潮生又客气的与那官吏闲聊了几句,下面士卒拿到的靴子谈不上新,但是也没有漏脚趾了。 “沈啸,你和老五去给他们讲讲规矩。” “苏明远,你跟我走。” 沈潮生心中有自己的小九九,手下有人好办事。 沈啸虎是虎了点,但是够狠心。 五号贪是贪了点,但是够聪明。 苏明远不知所措的跟着沈潮生来到队正军帐。 清秀的脸上满是警惕与恐惧,莫不是眼前这队正有龙阳之好? 杂书上可说了,军旅与囚狱内,清秀些的男子没什么好下场。 苏明远站在军帐外不敢再进,直让沈潮生摸不着头脑。 “弟妹可有人照顾?” 沈潮生的话语打断了苏明远的胡思乱想。 “已托家中大伯照料,实属大伯家中人丁多了,这才入伍。” 唐朝税收是租庸调制。(人丁税) “租”:每丁每年纳粟两旦。 “庸”:每丁每年服役二十日。 “调”:每丁每年纳绢(布、麻)两丈,另加绵(丝绵)三两。 这是交给朝廷的,可官员也需要银两,乡绅也需要吃饭。 更何况,节度使拥有随意增减税收的权利。 按理来说,二十一岁以下的都不算“丁”,可那就只是按理来说。 “可识字?” 哪怕苏明远穿着青衫,沈潮生依旧问道。 “回队正,跟乡下教书先生识得些字。” 凉州乡下的教书先生?估摸着是哪个被贬官员罢了。 “军中训练劳累,你体格稍显瘦弱,尽力跟上就好,下训后来寻我,我有事安排。” 苏明远闻言,面色唰的煞白,原先的那个想法又萦绕心头。 想要拒绝,又没勇气。 “可是不舒服?”沈潮生看那少年面色惨白,以为是肚子里没货。 “跟我走吧,带你去吃顿晚食。” 苏明远挪动着脚步跟在后头,与沈潮生拉开了些距离。 炊所内。 赵大哥满脸涨红,独自坐在桌前饮酒。 “赵大哥,军中不能饮酒,怎的你这般潇洒?” 赵秋抬起眸子迷了迷,这才看清来人是沈潮生。 “来,陪着咱喝点。”赵秋挥手招呼着沈潮生。 “赵大哥,咱就一小卒,怎么敢饮酒。”沈潮生实在是不敢逾矩。 “莫要说屁话,咱叫你来便尽管来!把门带上。” 许是喝了酒,赵秋的嗓门格外大。 沈潮生推诿不过,带着苏明远坐下。 桌上摆放着两副碗筷,一罐老酒。 一只烧鸡,一碗鱼肉,还有一块炙肉。 “随便吃喝,莫要给那龟儿子留份。”赵秋嚷嚷道。 苏明远一脸懵,但沈潮生明白,用眼神示意苏明远随便吃。 “小弟,那龟儿子有没有什么话带给咱的?” 赵秋举杯。 “陈大哥没有留下什么话,只说了句先登。” 沈潮生与赵秋碰杯,一饮而尽。 “狗娘养的东西,一句话都不留给咱!死之前还嚷嚷先登先登!非要搏命!” 赵秋将手中杯盏摔碎在地,忍不住的怒骂道。 沈潮生没有说话,有些事,在不同的阶层看待的方式不同。 无关对错。 “我那孙子和儿媳可还好?”赵秋歇了会儿,又低声问道。 “在小弟家中与老母作伴,小弟不会亏待嫂嫂跟子侄的。” 赵秋的神色柔和了些,几次碰杯之后就独自呢喃起来。 “乖儿,这罐酒也不多了,咱撒给你,你不用眼红,只管喝个够。” “你爹当初同你说了,没有必要这个时候去沙场,你说是个交换,你说大帅亲自应下了。” “你说你蠢不蠢,什么话你都信,你就一贱籍,有啥资格同大人物做交易?这下倒好,你爹管不住你了吧……” 老酒满杯敬老友,老友已走不再有。 第二十一章:思想 不到半月,沈潮生便已熟稔众人姓名,亦知晓他们投身军伍的缘由。 训练之时,沈潮生只需要抱臂静立一旁。 沈啸挥鞭,七号指导,五号骂骂咧咧。 唯一有些发愁的只有苏明远。 他实在搞不懂,队正为何偏要安排自己教这些兵卒识字。 更要命的是,沈潮生还时不时来抽查。 写得出字的,能得些带着油腥气的饼子。 写不出的,便要少吃一顿晚食。 这是人能干的活儿? 苏明远闭着眼睛都能感受到,那些经常写不出来的士卒门眼中的恨意,估计是心里觉得自己没用心教。 若不是沈啸每次都在一旁守着,只怕自己早被这群五大三粗的汉子揍得鼻青脸肿了。 筋疲力尽的苏明远回到沈潮生帐内。 “怎的了?又有人吓唬你了?” 沈潮生看着他那生无可恋的模样,笑着开口。 如今两人早已熟络,说话间多了几分随意。 明知故问,苏明远也不回答,坐在凳子上开始扒拉粟米粥。 沈潮生也不恼,等苏明远吃完晚食再说。 “是不是想不明白,为何都已经是陷阵营的卒子。一群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送死货色,学这些字有什么用处?” 沈潮生递了个饼子给苏明远。 “如果你这般想,那我可就很失望啊。” 苏明远抬起头,眼中满是困惑。 沈潮生盯着苏明远腕间的补丁。 “你当我真要他们识文断字做秀才?” “这些人里,有的是为了给一家人免税,有的是替乡绅顶罪蹲牢…...” “我准备教他们的,不是什么仁义礼智信,而是让他们明白自己为何落的这般田地。” 苏明远捏着饼子的手顿住,饼屑簌簌落在案上。 “就说总吓唬你的刘土匪。” “若是他识得字,会按手印贱卖了田地,上山当劳什子匪寇?” “陷阵营是死士营,但总归死也要死得明白。” 沈潮生坐在苏明远对面,认真说道:“你说那朝廷规定的“丁男给田一顷”,他们谁知道?” “他们不知道。村里乡绅说分多少,便是多少。” “教他们识字,是要让他们看清这吃人的世道。明白为啥一家人辛辛苦苦干一辈子,却活得这般憋屈。” 苏明远满脸骇然,他怎么也没想到,沈潮生竟敢说出这种能掉脑袋的话。 “明远,你看这营中士卒,哪个不是被世道碾进泥里的人?”沈潮生拨弄烛灯。 苏明远手指发颤:“可、可教这些……万一被上头知道……” “怎么?害怕了?” 沈潮生笑道:“进了陷阵营,不代表一辈子都只能是陷阵死士。” “我需要的,是能懂理,以后做事有理的下属。” “他们得知道,这世道的规矩本不该是乡绅嘴里的歪理。” “可他们……”苏明远喉结滚动:“他们会信吗?” “现在信不信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们得开始自己琢磨,等他们琢磨明白了,这陷阵营才是咱们的陷阵营。” 沈潮生抓住苏明远的手拍了拍:“所以明远啊,你还要多多努力。” 苏明远愣愣的点头。 “明日教他们写公平二字。” “写得多了,便知道这两个字不该只在纸上。” “总有一天,他们会跟着我,用刀把这两个字刻在这世道上。” 如今陷阵营的士卒越收越多,只怕是在为大战做准备。 对沈潮生来说,这既是九死一生的险境,也是跨越阶层的良机。 因此,一个如臂使指的队伍,是自己能杀出重围的基础。 统一一个队伍最好的方式是什么? 是思想。 “沈队正可在?” 王舟的声音自帐外传来,打断了两人的谈话。 “王旅帅可是有事?”沈潮生起身相迎。 王舟大步走进帐内,一屁股坐下,扫了眼简陋的帐内陈设:“沈队正这帐里寒酸得很。” “咱大哥备了烧尾宴,特意让咱来请你。” “怎敢劳烦旅帅跑这一趟,随便找个人知会一声就行。”沈潮生见王舟面色不善,连忙赔着笑脸说道。 “让你跟我走就走,哪那么多废话。” 王舟见这小子还算识趣,这才压下了再敲打他一番的念头。 沈潮生跟着走进王迅的中军帐。 扑面而来的熏香混着酒气,八盏羊脂玉灯悬在帐顶,将帐内照得亮如白昼。 沈潮生连忙弯腰作揖:“参见王校尉。” 王迅斜倚在豹皮褥子上,指尖摩挲着翡翠扳指:“听说你手下士卒招满了?” “回禀王校尉,已经满员了,多谢校尉帮忙。”沈潮生恭谨地回答。 王迅指节敲了敲酒樽:“帮忙?算不上什么帮忙,你可知我为何要请你?” 沈潮生面露思索:“属下愚钝,还望校尉明示。” “皇上召节度使回长安了。” “皇上要打石堡城。” “你明白我意思吗?” “若有战事,沈潮生愿为先锋。”沈潮生拱手说道。 王迅大笑出声:“读书人总归是聪明些,若是再有斩获,咱往上挪挪,位置自然就空出来了。” 肉是好肉,宴无好宴。 王迅需要的,是自己给他效死。 大抵是黑山烽一战,洪池岭的卢守得了战功加赏,而王迅身为陷阵营校尉却一无所获,特意喊自己来表忠心的。 沈潮生并未在营帐中待多久,喝了几杯酒水便识趣的找了个借口走了。 “大哥,你说皇甫惟明那老东西会是个什么下场?” “谁知道呢?皇甫惟明军功在身。又是河西,陇右两道的节度使,哪怕皇上要惩处,不过是雷声大雨点小。” 王迅饮尽杯中残酒:“可如今圣心难测,不管怎样,石堡城这一仗可能都要打。” 王迅是王忠嗣的庶子,虽只是庶子,一身本事谁人不夸。 可父亲却偏偏把他安排到河西道,而不是自家掌控的朔方与河东。 自家大哥呢?先是凭借门荫担任禁军千牛卫,后回朔方就当上了中郎将! 嫡庶之分。 四品下与八品上。 一个人人景仰的中郎将。 一个陷阵营校尉。 想到此处,王迅眼中不由得闪过一丝不甘。 第二十二章:风雨欲来 北城陷阵营里最近出了了一桩怪事。 这群由地痞盲流组成的糙汉堆里,出了一群“秀才兵”。 一天天的不仅学字,还拿着枝丫在地上写字。 人们只当是茶余饭后的一桩笑料,谁让那些“秀才兵”见面矮三分,故意招惹都不敢动手,就是军营中的“娘子兵”。 “大哥,底下的弟兄们都在抱怨,说您是个没血性的娘们儿将军。别的队骑到咱头上拉屎,您连个屁都不放……” 沈啸一脸愤闷,他弄不懂大哥为啥非得逼着大伙儿学那些劳什子字。 沈啸只知道一点,那就是:大哥说的照做。 可如今下面的卒子们闹的厉害,委实怕坏了大哥的事儿。 沈潮生翻阅着官署文书,闻言抬头说道:“怎么,士卒们怨气这么大?你没去开导开导?” 沈啸一脸为难,要他打仗他是不怕的,可要他跟士卒唠嗑说理,委实难为他了。 “弟兄们哪敢当我面发牢骚,都是躲着找老七诉苦。” 沈潮生心下了然,这帮货怕是被沈啸的双拳吓破了胆,只敢找心软的老七嚼舌根。 “这样,明日校场训完,你把他们带到偏僻处,就说我承诺,字学得好的,每月赏百钱。这事别声张,仅限咱队里。” “对了,告诉苏明远,让他负责考核,只有前十有。” 躲在帐外偷听的五号苦着脸差点哭出来。 原因无他,那些发放抚恤后剩下的银子都存在他这儿。 如今一月一吊钱可就是一两银子,属实让他心疼了。 “哦,只管找老五要银子就成,他要是克扣这个钱,你只管往死里揍他。” 五号一屁股坐在地上,心中凄然。 沈啸出帐,将瘫坐在地上的五号一把掳走。 沈潮生摇头失笑,继续埋首于借来的文书中。 前世的他从未留意过河西走廊,毕竟这个在初中历史课本上只言片语带过的地方,能完全明白才出鬼了。 直到此时此刻,才让他满脸骇然。 摊开文书,字里行间满是肃杀之气:北有突厥虎视眈眈,南有吐蕃磨刀霍霍,所谓的丝绸之路,是一条白骨垒就的死路。 而最让他心悸的,是“安禄山”这个名字 那个掀起安史之乱,扯下“盛唐”最后一块遮羞布的男人。 市井出生的沈潮生,对所谓的盛唐没有什么好感,可对掀起战乱的安禄山也无半分兴趣。 只盼着能在这乱世中寻得一方安稳,不被战火波及,不家破人亡,不再受那吃人的赋税劳役之苦。 “咚,咚,咚。” 集合鼓如闷雷在北城校场响起。 亥时响鼓,定是急事。 旁人尚在揉眼从营房往外涌,沈潮生却已带着“秀才兵”在校场西北角站定。 台上一名四十余岁的军使身披银黑相间的明光铠,肩吞兽头,垂挂弓袋,左手按着仪刀,面庞黝黑。 台左侧,立着二丈高的陷阵营大旗。 那军使,明明身着着俊甲,却不似书中“白面帅才”。 脱下明光铠,反而像个地里刨活的老汉。 深邃的目光扫过沈潮生等人挺直的脊背,这群小子来的快也就罢了,竟然还着甲了。 “沈队正。” 皇甫宪上下打量着他,忽然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黄牙:“听说你让弟兄们学字?这倒是好事,可莫要攻城时便成了花架子!” 自己队中的卒子开始小声嘀咕,沈啸的眉峰陡地一竖。 沈潮生垂眸答道:“上了沙场,便是军律如山,末将不敢懈怠。” “算你小子明白。” 皇甫宪点了点头,挥手示意校场四周的灯笼点亮。 就在这时,王迅和王周也赶到校场,都有些意外沈潮生来的这般早,不过终究是长脸面的事,面上带了些许喜色。 未过多久,校场下方便站好了四千人马。 “都给老子听好了!” 皇甫宪的声音突然炸响。 “大帅有令,明日急行军,半月后赶赴石堡城!” 下方顿时一片哗然,哪管什么军规不军规。 石堡城是何地?那是纯正的绞肉场,吐蕃与大唐的兵卒九成都是折在那儿。 虽然对于进军石堡城早有预料,沈潮生依旧眼角微跳。 自己才从黑山烽回来两月不到,便要再入沙场? 手下士卒才训了一月多,身子都没壮实,怎的能上阵杀敌? 皇甫宪对军营的反应充耳不闻,自有下面的将领管着压着。 只是特意看了沈潮生这队一眼,便带着亲卫走了。 这一走,四千人反应更烈了。 沈潮生向王迅与王舟打过招呼,便带着手下回帐。 “才吃了一个月饱饭,就要咱们去送死?这他娘的算什么买卖!” 沈啸正要将那说话的卒子逮出来,却被沈潮生呵住。 直到一队人远离了大部队,沈潮生这才对着众人说道:“心中不甘?怕死?” 众人面色尴尬,虽心中惶惶,却没人敢应声。 在这军营里,认怂怕死可是要被戳一辈子脊梁骨的。 “莫说你们了,咱也怕死。” 沈潮生语出惊人,谁都没想到自家队正说话如此直白。 “可是怕死又如何呢?我只是个队正,你们只是卒子,上头要打仗,我们没有任何退路。” “我更怕家中老娘饿死。” 众人凄然,可不是?若非因为一家老小,谁入军伍? 隔壁队中,之前有几个受不了训练苦的半夜想逃,被生生砍断了十根脚趾头。 “我也实话和你们说,进了军伍,越怕死的死越快。你们一月前才入伍,我一月前才从沙场回来。” 沈潮生将身上扎甲一甩,露出一身伤疤。 “瞧见没?想在这世道活下去,就得像老子一样,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拼。等你们哪天能扛住这些伤,也能混个官身,吃上大白馒头。” 下方的士卒看着那平时笑嘻嘻的队正,没有人想到的那扎甲下,是一身狰狞伤疤。 “你们大多出身农户,知晓如今这世道有多难,都是苦命人,咱没必要骗你们。” “沙场上想要活命,咱说什么你们便做什么,我让你们做什么,就麻溜地做什么。战场上刀枪无眼,容不得半分迟疑,慢一步就是死!” “若是不听话死了,到阎王那里报道时,可别埋怨。” 沈潮生转身去了自己独立的队正军帐,留着众人在原地。 临走前,他给老五使了个眼色,老五那厮定然会将黑山烽的事情说上一遭。 有些话从别人嘴中出来,比自己说更令人信服。 沈潮生明白这些卒子今夜过后想要活,便只能听自己的。 案桌上,摆放着石堡城的地图。 石堡城:半在山上,下临洮水,三面险绝,唯西南一路可通。 东、南、西三面绝壁,为近似九十度的红沙岩悬崖,唯一的过道长三四里,不足两丈宽。 两丈宽的过道,只容纳三人并行。 更重要的是,哪怕只有两丈宽,竟还陡峭。 “不愧是九死无生之地……” 第二十三章:出征 东方微白。 四千人的队列之中,气氛格外压抑。 校场上,皇甫宪仪刀出鞘,高声喝令“开拔”。 二丈高的陷阵营大旗随之被一壮汉扬起。 四千人同时迈步,虽不整齐,可气势也是足的。 沈潮生骑着青骓,在前方领路,各伙长严守队列。 这次行军可不似之前,若是少了人数,能直接传进大人物耳中。 行军过城,街道门面紧闭,唯有麻鞋声敲在官道上。 偶尔能看见些站在街边的老人家,大概是等着给自家儿郎塞东西的,儿行千里母担忧,更何况出征吐蕃,说不准便是最后一面了。 楼上,不少百姓在窗内偷看。 如今已不是当年了,往前倒个百八十年,那时候谁家出了个当府兵的,是顶大的出息,那可是国家柱石,家里还得特意摆上一场席面的。 如今说好听些叫“健儿”,说句不好听的是节度使的“贱役”。 奈何如今赋税重,大家伙哪怕眼上嫌弃,可心底里多多少少有些羡慕这些人家中的免税三年。 沈潮生骑着青骓,在队中很是显眼。 “潮生!”宁氏的呼喊声响起。 寻声看去,街头站着两位女子,一个小孩儿。 宁氏喊出这一声后,便说不出话了,只是不断的重复着:“要平安”,“要平安。” 嫂子手中提着的,是那把沈潮生还回的陌刀。 只是这原本砍出不少豁口的陌刀,如今又被开了刃。 “小弟,出门在外得有趁手的家伙。”嫂子依旧带着面遮,举着刀柄递给沈潮生。 “若是可以,只管替你哥杀个痛快!”嫂子声音中带着些许哭腔。 沈潮生犹豫良久,终究还是接过陌刀。 “谢过嫂子了。” 陌刀入手,比之前更轻了些。 没办法,寻常人家买不到铁,更何况这种精铁。 能磨锋利,自家嫂子怕是下了不少功夫。 刀轻了,虽易折断,可杀人还能更快些。 陈小牛抱着娘亲的腿,许久才说了句:“叔父,记得还有火龙。” 沈潮生笑着点头应下。 “嫂嫂,还要麻烦您多照顾娘亲。” 见嫂嫂点头,沈潮生驱马跟上队伍。 出征路上见家属,虽不合规矩,可没有离队,也不会有人多说什么。 马蹄声响起。 “沈队正,你倒是个有福气的。”王舟打量着沈潮生手中陌刀。 “王旅帅,可是有什么吩咐?” 沈潮生驱马落后王舟一个马位。 “咱家大哥说了,上了沙场,你小子别犯蠢往前冲,跟紧大哥就行。”王舟传完了信,便挥马鞭走了。 王舟声音不大,可挨着近的士卒依旧听着了,不禁各个面露喜色。 跟着大人物,总比直接送死好些。 “大哥,话传到了。”王舟策马追上王迅。 “那沈潮生的陌刀都是陈九那厮留下的,带在身边不是给大哥跌份?” 王迅闻言勒住缰绳,冷眼扫视着王舟。 自家兄长的亲卫皆是骑兵,着明光铠配横刀。 自己呢?一个丫鬟生的庶子,连赤水军的牙旗都摸不着,能攥在手里的,唯有沈潮生这种“低贱胚子”。 “大哥……”王舟自觉说错话了,浑身打颤。 “若不会说话,只管封住那张嘴。” 王舟不敢顶嘴,心中却是更恶沈潮生三分。 与此同时,沈潮生猛打一个喷嚏。 这西北的春天总是这般阴冷。 而下方的士卒却已浑身冒汗。 扎甲虽轻,可依旧有十二十斤重,一个个都想解开腰间束带。 虽依旧要负甲,可至少解开后,重量都在肩上,呼吸也能畅快些。 沈潮生也未直接制止,毕竟如今还未到鄯洲,姑且还算安全。 日落黄昏,军中哀叹声不断。 “扎营。” 传令兵的声音如同仙乐,瞬间让疲惫的众人瘫软了下来。 “都他娘的在干什么!” 王舟的怒吼惊的瘫软在地士卒立马起身,却被王舟一脚踹翻:“诸征人稽留,军装违式者,杖六十!” “王旅帅,这般急行军,难免……” “你也敢顶嘴?”王舟猛地转身,看着沈潮生。 见沈潮生不再敢说话,这才笑道:“念在你是自家兄弟,小惩大戒,便只给你二十鞭吧。” 一旁的沈啸听闻此言,立马大声喊道:“是我让他们解的束带!要打打我!” “好个兄弟情深。” 王舟甩了甩马鞭:“那你就替你队正再受二十。” 沈啸还想顶嘴,看见沈潮生眼神,这才压下火气。 两兄弟,一人二十鞭,那王舟也是个心狠手黑的主。 沈潮生能骑马,鞭子尽数抽打在腿腹,只怕一夹马腹便要撕开伤口。 沈啸那厮更惨,伤口尽是小腿与肩膀,这般伤势搁常人身上别说着甲,走路都难。 沈啸与沈潮生一道趴在行军毯上,七号正在给二人清理伤口。 五号与六号站在一旁,心中不断嘀咕,这老二歹能表现。 “别怨。”沈潮生低声说道。 “等到了石堡城外边,有的是机会。” “队正……” 帐外传来唯唯诺诺的声音。 “进!”沈潮生倒是好奇来人是谁。 来人原来是苏明远,他手中捧着一碗带着锅巴的浓米粥。 “有事儿?”沈潮生见是苏明远,也懒得起身。 “队正,下面的兄弟们知道自己错了,连累你被罚。”苏明远端着浓粥来到沈潮生面前。 “兄弟们今夜都只喝了些粥水,这是特意给队正留下的粥底。” 沈潮生看着那生出锅巴的浓米粥,心里倒是清楚。 能留下这么浓的粥,甚至有些锅巴,只怕下的米粒尽数都在这儿了。 “这次我就收下了,下次可莫要整这些,吃不饱饭怎么行军。” 沈潮生接过浓粥喝了一口,锅巴与帐内众人分了,将剩下的半碗米粥给了沈啸。 沈啸倒也不客气,哼哧哼哧的把碗都舔干净了。 “你这厮歹不客气!”沈潮生笑骂道。 “大哥赏的,咱客气个啥。” 沈啸不顾身上伤势,特意挺起身子,目光轻蔑的扫过帐内其他人。 咱是谁?咱名都是大哥给咱取的! 苏明远倒是没明白沈啸是啥意思,出言让他躺着好生休息。 老五老六倒是顶不服气,恨的咬牙。 至于老七只顾着磨草药,巴图尔浑然不在乎。 见众人这般模样,沈啸心里满是得意。 第二十四章:石堡城 一路急行,目之所及唯有黄土沙粒,景色与黑山烽并无差别。 沈潮生习惯了这般场景,麾下士卒却难免面露疲色。 若无巴图尔帮忙,只怕行军会更加艰难。 石堡城的地势,比黑山烽更要高峻几分。 远眺便能见山峰,因海拔奇高,座座峰顶皆覆雪如冠。 四周峭壁陡立,如天地造物对众生的威慑,令人望之窒息。 山峦之下有片空地,陷阵营的军旗便插在了最前头。 远处的山峰上,堡垒独立。 明明如今身处高原,可这里的草木生长的比外面更好些。 进峡口的道路陡峭逼仄。 难怪开国之时名将如云,仍只是接受和亲。 如今陛下痴迷长生之术,将政务一股脑丢给丞相李林甫。 封禅泰山,“复古礼制”,改年为载,自比尧舜。 这般“圣君”,又如何能容忍自己收不回石堡城这一吐蕃门户? “咚,咚,咚……” 鼓声间隔悠长,这是传讯下方军官前往中军大营议事。 中军大帐内,皇甫宪端坐帅位,正在打量域图。 硕大的营帐内,沈潮生只能站在角落。 “明日,家严将率五万大军驻扎河湟古道。石堡城山道狭窄,唯有陷阵营与廓州军这般步卒可担攻城之任。” 皇甫宪抬头:“诸位可有妙计?” 帐中顿时响起窃窃议论。 “冲车,火功,断粮,断水,强登……” 沈潮生在下方暗暗叹气。 如今是“冷兵器”时代,沈潮生从未小觑过人的智慧。 世世代代马背上杀敌长大的将领都无良计,自己就更不用提。 沈潮生回忆着那座孤堡,心中想起一句话。 “高打低,打……” 石堡城三处绝壁,走唯一那条羊肠小道强攻,就是在赌石堡城没有守城军械。 可是这种事情可能吗? 过了石堡城,吐蕃便再无险塞,北面就是青海湖。 而石堡城,北面是河西,东面是陇右,西南是吐蕃,石堡城是吐蕃东出的唯一要塞。 如此情况下,吐蕃必定是要举全国之力守城。 皇甫宪挥手示意众人停下。 “咱军营里不是有群秀才兵吗?沈队正,你来说说。” 帐内所有人都看向躲在角落里的沈潮生。 那些眼神可都不怀好意,显然是想看这卑贱角色出丑。 “回军使,在下并无什么良策。” 沈潮生的腰杆弯的极低,只希望这军使莫要为难自己。 皇甫宪冷哼一声,显然是不满。 “不必推辞,你只管一条条说,说的不好,便让你去开道。” “大帅守住河湟古道,定然是为了阻断吐蕃援军,在下估计军使与大帅已早有打算。” 帅椅上,皇甫宪眼中精光暗闪。 “既是军使下令,那下官便斗胆说上两句,只是下官一些拙见,各位将军只当是玩笑。” 此时开口,注定会得罪先前开口的将军们。 可若是不说,只怕会立刻死在这儿。 “在下方才看了那石堡城,地势极高,山上多雪,定不缺水,所以难断其水路。” “石堡城是吐蕃门户却又孤悬在外,其中的檑木滚石定然极多,堡内粮食定然不会少。若要围城断粮,只怕石堡城士卒未断粮,几万的唐军便会先顶不住。” “石堡城位于绝壁之上,山路陡峭,冲车极易侧翻。若是再加上滚木,只会徒增伤亡。” “你小子是什么玩意?当了几年兵?也敢在军帐内指指点点!”帐中不少将军怒骂道。 沈潮生识趣的闭嘴不语。 文人只是相轻,武夫却是要命。 “肃静!”皇甫宪怒斥道。 “你只管继续说。” 皇甫宪眯着眼看着沈潮生。 沈潮生弯腰拱手:“以在下拙见,只须屯足军粮,围困石堡城便是上策。若求速胜,只能士卒强攻。” 皇甫宪很是满意沈潮生的回答,甚至鼓起掌来。 “你这带秀才兵的倒是有几分见识。家父下令,陷阵营与廓州军只能强攻!” 下方将士倒吸一口凉气。 “就这么定了,清点士卒,军令一至,着甲强攻,沈队正,你且留下。” 将士陆陆续续出了中军营帐,王迅临走前,深意难辨地瞥了沈潮生一眼。 “小子,你觉得这次攻城,能够拿下这石堡城吗?”皇甫宪语气亲和,像个唠家长里短的老汉,没有了方才的严厉。 “回军使,只怕千难万难。” 这般急行军,只怕是皇上给足了皇甫惟明压力,粮草辎重定是不会够的。 “可我总觉得你有别的想法……”皇甫宪食指敲击在扶手上。 “军使高看在下了。” 皇甫宪也不强求,挥手示意沈潮生离开。 见沈潮生离帐,皇甫宪躺靠在椅背上。 父亲安排陷阵营和廓州军强攻,无外乎是把责任摘干净。 拿下石堡城,父亲身为大帅,自然是大功一件。 可没拿下呢?那自己便是父亲的弃子,是给皇上的交代。 到那时候,自己的这颗头颅,便是父亲的丹书铁契。 “宪儿,你在我皇甫家出生,在皇甫家长大,府中未曾短过你吃喝。如今皇甫家有难,也该轮到你出一把力气了。” 皇甫宪一闭上眼,就会听见行军前夕,那一场父子夜话。 “阿爷,你有了大哥和么弟,我便不重要了吗……” …… 队正营帐外,老七端着一盆热水等着。 如今这地界水源说不上珍贵,可若要用来洗脚,也是稍显奢侈。 走进帐内,一群人竟都在等着,连不爱进帐的苏明远都在。 “你们也开会呢?商量到哪儿了?” “在想着跟大哥上阵杀敌,再立军功呢。” 五号眉眼弯弯,一个首级三两白银,还能升官。 更何况还有大哥和老二这个傻大个在前面杀敌,怎么算都是笔好买卖。 “我们不上沙场,只需要跟着王校尉就行。” “这次不同以往,那地界去多少人便要死多少人,我们不淌那浑水。” 五号闻言眉头微皱。 “啪!” 沈啸一巴掌抽的五号原地转了个圈。 “怎的?大哥说啥咱就咋做!你要是贪那点银子,到时候别跟在咱身后!” 巴图尔倒是习惯了这场面。 苏明远满脸骇然的看着五号,这厮被抽了为啥还能傻笑! 这帐内,给人洗脚的七号,暴力的二号,傻子五号,还有少了只耳朵,什么都不关心的巴图尔。 苏明远只觉得自己还需要多见见世面才好。 第二十五章:看客 大地传来震动,沈潮生猛然从梦中惊醒。 原以为是泥石流。 凝神细听,才辨出是连成片的马蹄声。 沈潮生着甲出帐。 远远的便瞧见那一面赤色将帅大纛。 军鼓擂响,陷阵营士卒在四周护卫。 皇甫惟明骑着汗血宝马,率领赤水军的骑兵与身着锁子甲的步卒,从陷阵营四千扎甲兵卒面前昂首走过。 身穿扎甲的陷阵营士卒,大多都不敢抬头对视。 同是步卒,天壤之别。 五万大军行进,连绵如浪,尘土遮天。 连险峻的峭壁都似在军势前矮了三分。 儿郎沉默,只有甲胄轻微碰撞声。 似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次日卯时,军鼓急促如雷。 攻城! 沈潮生带着麾下士卒跟在王迅身侧。 传令兵在军中骑马奔走,安排进攻顺序。 路过沈潮生,只是一眼,却并未传令。 前军还未踏上那条羊肠小道。 山顶便传来山崩般的轰鸣。 檑木滚石纷纷落下,前排士卒瞬间被砸得血肉横飞,残肢混着碎石滚入山涧,惨叫声此起彼伏。 山道狭窄,三人并排已是极限。 原本已有士卒走了些距离,却不知何时从上方岩缝里射出密集箭雨。 中箭者大多惨叫一声摔倒在地,双腿不稳的便从崖壁跌落下来,更有甚者还会带上后方士卒。 血液浸透小道,不少士卒踩空滑倒,就这么白白丢掉性命。 沈潮生皱褶眉头看着那摔落下来的士卒,尖叫一声,摔在地上砰砰作响。 难怪这地儿在地图上被写做人头沟。 沈潮生这才明白,所谓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并不只是形容勇猛,更多是说如同此处的地势险要。 心中暗自琢磨,就这般地势,哪怕自己搞出土火药,能轻易拿下吗? 只怕依旧极难! 军堡过高,怕是得让李云龙拖出意大利炮才能轰得到吧。 沈潮生自知没有那个能力手搓出能打这么高的火炮。 那么唯一的办法,就只有围点打援。 或者。 发动国战! 以一千士卒守住这唯一出口,避免石堡城中的士卒袭击辎重。 举大军攻伐,与吐蕃在前方的平原来上一场硬碰硬。 可李隆基会准吗? 不会。 李隆基如今昏庸无能,但他又不是傻子! 收复石堡城是为了面子,也是为了不让吐蕃东出。 更是为了向天下证明:大唐比吐蕃强盛。 与吐蕃发动国战,那北边的猛虎就不是虎视眈眈,而是下山狩猎了。 沈潮生像是一个看客,目视着一道道身影自那峭壁上摔下,鲜血飞溅。 那石堡城不过三十多亩地,顶天了驻扎一千士卒。 可坠落的士卒越来越多,每推进两三米,便会从两侧钻出更多的弓手。 与其说石堡城是绞肉场,不如说是油锅地狱。 而陷阵营的士卒,就是那下油锅的饺子。 “沈队正,你觉得能拿下石堡城吗?” 王迅对那坠落的士卒漠不关心,闭眼假寐。 “拿不下。” 沈潮生低声回道。 “是啊,这地界怎么可能强攻拿下。” 王迅睁眼看了眼羊肠小道上士卒攀爬的进度。 “可是,咱们拿不下都得死在这里……” 皇甫惟明出军石堡城,自家父亲定然是知道的。 可直到今天,王迅依旧没有收到调离信息。 那么自己便和皇甫宪一样,是弃子…… “你可有办法拿下这石堡城?” 王迅回头看着沈潮生,这小子被皇甫宪单独留下,定然是有些话没当众说! “回校尉,除了围点打援,再无他法。” 沈潮生低头说道。 王迅撇了撇嘴,这种事情谁不知道? 围点打援,唐军真围住了石堡城,吐蕃定然会发疯。 随着时间流逝。 不只是沈潮生,连带着其他等在原地的士卒们都麻木了。 一开始那砸地的声响还能让众人面色发白,如今一个个都似看客,除了轮到的队伍,其他人都一脸冷漠。 陷阵营军旗下,皇甫宪手中缰绳被握的铁紧。 虽早有预料,可他心底里仍有希望。 直到站在这战场之上,一声声的坠地之声,砸的他肝胆皆碎。 扫视一眼那王迅,许是同病相怜。 皇甫宪并不在乎他晚些再死。 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一个死局。 这边斗的激烈,皇甫惟明那儿却并未挺进,只是在隘口守着,不让吐蕃骑兵有凿阵送补给的机会。 攻城一直持续到黄昏,皇甫宪这才下令休整。 天黑路滑,让士卒举着火把攻城,只怕能立刻营啸。 整个陷阵营气氛压抑到了极点,除了脚步声外,无人有心气说话。 沈潮生营帐中,五号端着个木盆候着。 “如何?可还要去攻城?” 沈潮生看着五号那依旧略肿的面颊说道。 “大哥,你还不懂咱嘛?大哥说的话,咱听着就是了。” “队正,这是个死局。只怕咱们用不了多久也得去攻城……” 苏明远满脸愁容,他如今已是看明白了,那些围在四周的精兵,不是协助攻城的,是监军…… “不要急,还有一条出路。” 沈潮生的话语,顿时吸引了周围人的目光。 白日那般攻城法子,实在是过于骇人。 哪怕是如今身处帐中,依旧可以闻见那空气中的血腥味。 “大哥,是什么法子?” 五号抬起头仰视着沈潮生,眼中是盲目的信任。 “时机未到啊……” 沈潮生目光好似透过帘帐看着那高处的石堡城。 李隆基下令给皇甫惟明,让其拿下石堡城。 可这并不意味着非要万人送死,用自家儿子的头颅去换一份活路。 这般行事,石堡城是注定拿不下的。 可李隆基真的只在乎石堡城吗? 一位高座庙堂的“圣君”,或许想要的比石堡城简单些。 如今自己只是个队正,人微言轻,哪怕说出想法,除了被占去功劳,不会有任何好下场。 锦上添花,远没有雪中送碳来的实在。 既然如此,在王迅和皇甫宪急眼之时,便是自己最好的机会。 哪怕这条路九死一生,只要能把这机会抓在手中。 无论是王迅还是皇甫宪,甚至是皇甫惟明,都得认下自己这份大功! 第二十六章:请战 人头沟的尸体越堆越高,腐臭味和血腥味混在一起,连晚食的粟米粥都带着些许铁锈味。 攻城七日有余,那条羊肠小道竟还有一大段被吐蕃驻兵把控。 四千人的陷阵营,如今剩下不到一半。 攻城,攻城。 那得先到城下才叫攻城,死了几千人,如今却连石堡城的正门都摸不到。 这般战损之下,陷阵营内,已经有两三位队正带着麾下士卒想要叛逃冲阵,被四周守卫的精兵射成了筛子。 如今那些想要叛逃冲阵的卒子,都被割下了脑袋,整整齐齐垒在后道上。 先不说皇甫宪,只是王迅这个校尉,今日便仗杀了一名先锋。 沈潮生的帐内,气氛也十分压抑。 这般下去,自己这五十人也得上那羊肠小道送死。 苏明远面色铁青。 他原本只想着给大伯免税,然后攒点军饷好继续科举。 未曾想这才两个月,便面临这般境地。 沈潮生倒是一切照旧,每日除了护卫王迅不被叛逃士卒冲撞,就是吃饭睡觉。 “队正,我们应该如何?若是上那小道,你可有对策。” 沈潮生瞄了苏明远一眼,这小子没上过黑山烽,如今被这般人间炼狱吓到实属正常。 “怎么?穷酸书生这就怕了?那就离咱远些,莫要给大哥丢人,咱军营里可护不住你这般读书识字的大官。” 沈啸骂骂咧咧,当初大哥让自己护着这穷酸货,就已经很不爽了,如今这厮还时不时问这问那的。 大哥怎么想,轮得到你来问问问的? 见苏明远笑眯眯看着自己也不恼怒,沈啸这才向大哥看去。 “啪。” 沈啸抽了自己一耳光,方才真是气糊涂了,怎的把自家大哥也骂进去了。 沈潮生浑然不在乎,这傻大个是这般性子。 “你们也都看明白了,这石堡城想要强攻,定然是千难万难。一旦我们上去了,也只有死路一条。” “所以,想要活命,就得出奇招。你们只管吩咐下去,若是想要活命,到时候只管听我号令。” “我不能保证你们每个人都活下去,可至少有一线生机。只要此事能成,升官发财都是定然。” “进我队里,就只有战死的英雄,绝无怕死的狗!” 说完便让众人去营帐内吩咐士卒了。 沈潮生站在稍微高些的石块上眺望赤水军方向。 那边的军鼓声也响彻许久了。 吐蕃牛毛帐内。 恩兰·达扎路恭正在听下官上报战损。 “已是七日了,黑石堡上的狼烟可有变化?” “回尚伦,依旧是两道浓烟。” 恩兰·达扎路恭心中明了。 遇敌攻城,点一道狼烟是为平安烟。 点两道狼烟是有敌袭,但无需支援。 点三道狼烟,便是滨临城下,急需求援。 看样子,石堡城依旧不需要担心。 恩兰·达扎路恭并不在乎堵在隘口的那些赤水军。 方才看了炊烟点了帐篷,那皇甫惟明顶天就五万步卒罢了,如今吐蕃兵力尽在己手。 十六万对五万,优势在我! 既然皇甫惟明都不急,自己更不应该急躁。 陷阵营中军营帐内,皇甫宪正喝着烈酒。 两军共八千步卒,攻不下三十亩的堡垒。 那“圣君”怎会明白什么叫天险,只怕是自己的名声就要臭了。 “阿爷,你好狠的心……” 皇甫宪能够理解父亲的抉择,若自己是皇甫惟明,定然也是用不受宠的儿子去换一份安稳。 营帐内,歌姬的舞蹈尚且跳到一半,皇甫宪不知怎么便恼了,抽刀便将那昨日夜里还服侍自己的歌姬活劈了。 血液冲红了双眼,忽的便想起王迅那小子身边的“秀才兵”。 “传令!让王迅手下的那个沈队正来!” 皇甫宪挥手示意将那去头的歌姬拖下去。 “末将沈潮生,参见军使。” 沈潮生的声音自军帐外传来。 “进!” 沈潮生方才进帐,皇甫宪便将那染血的仪刀砸在桌面上。 “你小子有何办法,速速说来!” 皇甫宪厉声呵斥道。 当日军中议事,其他人尽多惶恐,唯独这小子满脸从容。 “回禀军使,非末将不说,实没到时候。” 沈潮生躬身说道。 “我入你娘的!现在立刻说来!” 皇甫宪拍桌怒斥! “回禀军使,我等皆是弃卒,然而弃卒亦有弃卒的死法。” “继续。”皇甫宪冷静了些,可心中仍然不快。 “石堡城位于天险,城中所需定当一应俱全,若强攻,只怕三道狼烟一起,吐蕃定会驰援。” “然我等皆是弃卒,吐蕃冲阵之时,便是大帅撤兵之日。” 沈潮生说的话有抹黑大帅之嫌,可如今皇甫宪已经绝望,自然不要介意这小子把这事儿放在明面上来说。 “如今圣君想要的,无非是证明大唐胜于吐蕃。至于石堡城拿不拿得下,便是圣君的标杆。” 皇甫宪眸中精光闪烁,这泥腿子竟然能看到这些。 “所以,唯一的办法便是强攻石堡城,让吐蕃士兵拼命凿阵来援。然后趁机派出一千死骑,逆行而上,去袭击吐蕃内部。一旦吐蕃皇庭给予恩兰·达扎路恭压力,便让大帅加大在峡口的屯兵。” “让吐蕃误以为我大唐要与吐蕃国战!” 皇甫宪被沈潮生这般大胆的想法震惊的说不出话来。 “可是即便如此,吐蕃也必定不会交出石堡城。” 皇甫宪不是笨蛋,吐蕃更不是笨蛋。 “军使,末将从未指望拿下石堡城,而是希望能让吐蕃承诺不再冬袭大唐,大唐因仁义,与吐蕃开互市,同时可让吐蕃上交一笔银财。” 皇甫宪忍不住叫好。 如今圣君要的便是吐蕃示弱,与拿不拿得下石堡城并无关联。 更何况,只要那一千骑兵闹的够大,而阿爷又能假装与吐蕃开国战,那么内忧外患,两招齐下,吐蕃只是丢了脸面,可石堡城依旧没丢,更何况还能互通有无。 大唐虽没有当初那般强盛,可真要不顾突厥开启国战,定然可以击败吐蕃。 一个是面子,一个是里子。 吐蕃皇室不是笨蛋,自然会明白谁轻谁重。 只要吐蕃服软,那么圣君威望更盛! 至于吐蕃会不会出尔反尔,那都是后话了! 哪怕没有拿下石堡城,这也是大功一件,或许阿父封王拜相尽在今日! 而自己,能为阿父解决这悬在空中的斩头刀,日后就再无大哥么弟的事儿了。 “末将沈潮生请战!愿领那一千死骑!” 声音穿透云霄。 第二十七章:忠勇都尉! 皇甫宪看着沈潮生,一脸的惊喜。 “之前为何不说!”皇甫宪故作愤怒。 “回禀军使,末将人微言轻,先前也未见攻城之艰难,怕坏了军使与大帅的大计。如今已入绝境,而大帅与军使对末将有提携之恩,自当效死!” 沈潮生拱手说道,神色诚恳。 皇甫宪回过神来,如今阿父掌管河西,陇右两道人马,手下不过万四骑兵,大多还是来边疆镀金豪门贵胄,要让他们选一千人送死,自然千难万难。 “军使,在下愿带一千陷阵死士骑马杀敌,只需大帅提供一千匹战马!” 沈潮生见皇甫宪犹豫,拱手再道。 “好!你且随本将面见大帅!” 皇甫宪顾不得更衣,更来不及收回桌上的仪刀,连忙扶起沈潮生朝着帐外走去。 两匹战马迅速朝着前军奔去。 “来者何人!立刻止步!” 夜色中,四周瞬间燃起火把,那些精锐竟还在巡视。 “你们什么东西,也敢挡军使的路!” 沈潮生连忙呵斥道。 “哦,原来是军使大人,大帅有令,无论是谁,不得离去!” “怎么?如今连本将都见不得阿爷?本将有要事禀报,耽误了大事,你担待的起?” 皇甫宪只觉得自己面上挂不住,怒发冲冠的驱马冲阵。 沈潮生夹紧马腹,瞬间冲到皇甫宪前方,替军使开路。 “尔等怎敢!放……” 还未等那守将出声,一颗好头颅便从颈部划下。 “军使先行!” 沈潮生横刀立马,替皇甫宪挡住追兵。 沈潮生自然不惧,无论如何,这些士卒都不敢杀军使,自己这般表现,定然可以让皇甫宪欠自己一个大人情。 只要给自己领一千骑兵袭击吐蕃,这份功绩便能直达天听,到那时候,自己在河西道便再无拘束! 那些士卒自然不敢袭击军使,人家父子两的矛盾是家事。 可你这陷阵营队正是何种身份! 士卒围剿,却被沈潮生一人一马,一柄陌刀尽数挑飞。 顿时间,如入无人之境。 许是见沈潮生没有下死手,原本冲动的士卒也一个个冷静下来。 为了一个已经阵亡的军爷,犯不着丢了自己性命。 但众人依旧围住沈潮生,显然在等军令。 沈潮生见众人眼中没了杀意,也乐得歇会儿。 未过多久,那一袭锦衣的皇甫宪便骑马赶来。见沈潮生并无损伤,这才大声说道:“大帅有令,沈潮生前往中军议事!” 沈潮生自然能听出那言语中的激动,这事儿定是成了。 至于那被沈潮生一刀砍杀了的军爷,无人在意。 “潮生,可有受伤?” 皇甫宪语气中的关切不似作假。 “回禀军使,些许小伤罢了。” 沈潮生作势想要遮挡手挽上的一点鲜血,这还是方才听见马蹄声,自己偷偷摸摸在陌刀上抹的。 “狗入的卒子!”皇甫宪怒骂道。 沈潮生自知如此做派,那些士卒可没有什么好下场了。 可那又如何! 方才若不是沈潮生快马贴近,一旦弓箭齐射,自己必死无疑! 仁慈,从不是留给敌人的,更何况这些精兵,可不一定干净。 皇甫宪想与沈潮生同行,而沈潮生特意落后一个身位。 皇甫惟明竟没有坐在帅椅上,而是在中军帐外等候。 “三郎啊,快快下马进帐。” 皇甫惟明竟扶着皇甫宪下马,当真是父慈子孝。 “来人啊,上好酒好肉!” 皇甫惟明对着亲兵吩咐道。 “这便是沈潮生吧,当年在黑山烽,我便察觉你是一等一的猛士,如今一看,果然如此!” 皇甫惟明面露难色,故作可惜道:“可恨啊,当年本帅未能将你调在身边,属实可惜。” “大帅谬赞了,末将升任队正以是承恩。” 沈潮生连忙弯腰拱手,态度诚恳。 “诶呦,咱不在外头说话,快快进帐,外面冷咧。” 皇甫惟明率先步入营帐。 营帐极其宽敞,帅椅后的屏障内,若隐若现的还能看见一张床! 帐内烧着兽炭,竟让沈潮生在这初春的高原,暖的冒汗。 “宪儿方才大多与咱说了,你真愿率一千骑赴死?”皇甫惟明坐在帅椅上,没有了方才的柔和。 “回禀大帅,当日大帅赏银,赠马,还给末将升官,末将怎敢不为大帅效死!” 沈潮生言之凿凿,说起假话来面不改色。 “你也不必如此,若此计可成,你等未必没有活路。” 皇甫惟明的话语又变得温和起来。 “回禀大帅,若侥幸能活自然极好,若不幸战死,也只当以愚忠回报陛下皇恩。” “说得好,咱这些边疆将领啊,最重要的便是忠诚!你小子够忠!”皇甫惟明大声说道。 “末将虽出生市井,可自幼得家母教导,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大帅与末将有恩,末将为大帅赴死为大义。” “陛下与大帅两道节度使为大恩,大帅愿率军收复石堡城,是大义。” “大帅是大义之人,末将虽只是小卒,求大帅成末将之义!” “好小子!你懂咱!” 皇甫惟明一拍桌子,大声喊道:“来人啊,把咱家那匹汗血宝马牵来!” “将咱那套曾经的明光铠一并取来!” “末将不敢收此等赏赐!” 沈潮生单膝跪地推辞道。 然而亲兵动作极快,那一套明光铠在烛光下熠熠生辉。 “沈潮生,咱见你只有陌刀而无好甲好马,这都是咱一番心意,你且只管收下。” “传令各军,陷阵营队正沈潮生,进策有功,特封为忠武都尉,统领千骑!” 忠武都尉!从四品的将军! 与皇甫宪相差无几! 可别看手下只有一千骑兵,若是给皇甫宪一千骑,皇甫宪做梦都能笑醒。 “谢大帅赏!” 沈潮生不再推辞,这般奖赏都是自己该得的。 “只管吃肉饮酒,待贼兵凿阵之时,咱会配合你这一千骑逆行!” 自此之后,便只剩闲聊。 沈潮生趁机表明家中仍有寡母在家,还望大帅照料一二。 皇甫惟明满口答应,立刻让人送去五百两白银。 酒喝到了七分,皇甫惟明让沈潮生先回营准备。 “宪儿,可眼馋那一千骑了?” 皇甫惟明自然注意到了皇甫宪眼中的不快。 “孩儿不曾羡慕,只是若这厮真活着回来,这般官职真的给了?” 皇甫惟明瞅了眼自己这个向来不受宠的儿子,终究是烂泥扶不上墙啊…… “回得来?怎么可能回得来……” 沈潮生骑着青骓,牵着那匹汗血宝马,往自己营帐中走去。 寒风一吹,携带着阵阵腐臭味。 路上腐肉,帐中美酒。 “忠勇都尉?当真是忠勇啊……” 第二十八章:规矩 沈潮生抱着明光铠回帐时,护心镜的光芒令众人眼前一亮。 “大、大哥,这是……” 沈啸盯着明光铠,满脸难以置信。 哪个大唐儿郎不眼馋这“大唐第一甲”? “怎么都披甲提枪的?” 沈潮生看着帐内众人问道。 沈啸放下手中陌刀,尴尬的挠头。 “队正,几位伙长说你被军使带走了,只怕有危险,咱们正准备劫营呢……” 沈潮生瞥了眼众人,心中未免有些感动。 后道上的叛军尸骨已垒了上百道。 这群弟兄仍愿为他冲营,实属难得。 “莫要多想,今日夜深了,回各自营帮我和下面的弟兄们说一声,日后若是有人问起你们会不会骑马,只管说自己省的。” 众人茫然,唯独巴图尔听出了大哥回营时,那多出的马蹄声。 巴图尔有突厥血统,瞬时间便明白自家大哥要干什么了。 热血沸腾,他已经很久没有骑在马背上了。 一行人出了帐,众人盯着那匹汗血宝马挪不动步。 沈潮生看着那大大咧咧坐在地上的沈啸说道:“你怎的不回去?” “大哥,如今这陷阵营里一个个都杀红了眼,那狗屁倒灶的王旅帅一看就是对咱有怨,咱在这儿给你守着。” 沈潮生不由得多看了眼这傻大个,只觉得荒诞,什么时候开的窍? 清晨时分。 攻城的军鼓声还未响,便有人在外呼唤。 沈潮生依旧穿着一身扎甲出帐,原来是那几名王迅手下的亲兵。 “参见沈都尉。” 那匍匐在地的亲卫,便是元宵那日用刀面闪自己眼睛的家伙。 “何事?” 沈潮生未开口,那匍匐在地的亲卫不敢起身,连忙与地面贴的更紧了些。 “回都尉,昨日伤了沈都尉的亲兵,今早被王校尉知晓后砍了头,让小的带来给都尉瞧一眼。” 一旁跪着的亲卫手中,提着一串头颅。 “快快起身,这种小事怎敢劳烦王校尉,还让好汉特意来上一趟。” 沈潮生这才将那紧贴地面的亲卫扶起。 两名亲卫逃也似的离去,只留下地上那一串头颅。 沈潮生穿着扎甲手提陌刀,招呼着众人继续护卫王迅去了。 地势稍高处,王迅与王舟正在监军。 王迅见沈潮生依旧身穿扎甲来护卫自己,开口说道:“下官只是校尉,怎敢让沈都尉作近军?” 王迅的语气极其恭敬,好似沈潮生真就是那忠勇都尉。 “王大哥为何如此羞辱于我?” 沈潮生面露难色,继续说道:“若是外人这般称呼也就罢了,王大哥还不知怎么回事吗?” 王迅自然知道。 昨日夜里,自己被皇甫惟明唤起。 王迅欣喜若狂,本以为是阿爷特意调走自己,毕竟阿爷与皇甫惟明私交甚好。 未曾想竟是让自己写封家书给阿爷,让这家书与皇甫惟明手稿一同寄出。 让自己劝阿爷屯兵突厥边境。 事后得知这卑贱小子竟然升了忠勇都尉,那计谋定是这小子提的。 王迅恨的牙痒。 若是这小子将计谋告知自己,那么这份泼天大功就是自己的了。 可心中愤恨,面上依然得云淡风轻。 没必要同一个死人计较。 今日的战鼓响的更加早了些。 皇甫宪走出中军营帐,竟满脸带笑的朝着沈潮生走来。 “沈都尉,怎未穿那明光铠?可是不合身?若是不合身尽管说来,我让阿爷替你再换一套。” 皇甫宪面上带笑。 “回禀军使,合身的,只是还未到着甲之时。” 沈潮生深揖。 皇甫宪故作急切:“这怎使得,如今你已是都尉,与咱不分贵贱。” 沈潮生并未起身,继续说道:“末将能升都尉,全全仰仗军使与大帅的大恩。无论何时何地,末将都是军使麾下小卒。” 这一顿马屁拍的恰到好处,特别还是在王迅眼前。 昨日皇甫宪心中依然记恨这小子有招不出,让自己白白忧心断肠几日。 今日看来,不过又是一个贪功冒进的蠢货罢了。 升为都尉又如何?手中可有银鱼符? 皇甫宪回眸看见那躲在一侧的王舟。 “本将听闻,当日行军之时,你因沈都尉默认麾下士卒揭开腰带,抽打了沈都尉二十鞭?” 王舟顿时双腿打颤。 自己能姓王,全凭家姐受王忠嗣宠爱而赐姓。 本是舅舅的王舟,如今在军中喊着王迅大哥,在王家能有什么地位不言而喻。 “军使,不过些许小事,那伤势昨日便好了。” 沈潮生故意说道。 原本打颤的王舟,听闻这句话,还以为沈潮生在替自己求情。 “皇甫军使,沈都尉。” 王迅朝着二人拱手。 “这般顶撞上将的下属,还请由我行刑。” 未等二人开口,王迅便扬起马鞭,狠狠的抽打在王舟身上。 沈潮生好生相劝,而皇甫宪默不作声。 直到王舟皮开肉绽,淌了一地鲜血,这才丢下马鞭。 “军中有军中规矩,以后莫要逾矩。” 皇甫宪淡淡瞥了一眼半死不活的王舟。 “沈都尉,今日还得挑选士卒,你且与我同去。” 皇甫宪招呼着沈潮生离去,留下王家二人在原地。 王舟瘫在地上不敢出声。 皇甫宪教训的是王舟,可何尝不是教训自己? 沈潮生随皇甫宪来到前军营地时,五百精壮士卒已列成方阵。 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狠角色。 然而自己那伙人面色有些不太对劲。 “沈都尉,这是崔副将。” 皇甫宪指了指身旁腰悬横刀的中年汉子 “崔家世代为将,熟稔突厥战法,你带死士袭扰吐蕃,他替你掌旗。” 心中冷笑:谁是副将? 皇甫宪见沈潮生面色并无变化,继续开口道:“陷阵营会骑马的终究少了些,大帅特意调来这五百人马与你一道前去。” “此番前路凶险,全靠两位将军了。” 皇甫宪拱手。 原来军中规矩竟是这般。 沈潮生终究是想简单了,那打在王舟身上的鞭子,不仅仅是给王舟与王迅的。 更是给自己看的。 崔副将显然与皇甫宪十分熟络,两人不断的交谈起来。 沈潮生识趣的带着这五百人马在一旁候着。 皇甫宪余光掠过一旁清点士卒的沈潮生,嘴角微翘。 光杆的都尉也是“都尉”不是? 第二十九章:逆行 一连三日强攻,总算占下那石堡城前的羊肠小道。 石堡城上方,点燃了第三道狼烟。 吐蕃前帐内。 恩兰·达扎路恭正在用小刀割肉。 报令兵气喘吁吁撞开帐帘。 “尚伦!石堡城点第三道狼烟了!” 恩兰·达扎路恭好似没有听见似的,继续用着晚食。 “多吉。” 多吉将手上的油渍在那传令兵身上抹了个干净。 日落斜阳,适合夜袭。 号角声响起,鼓声紧随其后。 狭窄的隘口。 唐军前军是长盾手,持八尺高的彭排(盾),遮挡对方冲阵与箭矢。 后排为陌刀队,刀刃朝上斜举,形成密不透风的“刀墙”,专门砍削马腿、劈碎盔甲。 其后方配有弩手与弓手,高仰角准备抛射箭雨。 一杆赤色大纛立在中军。 左侧沈潮生麾下五百轻骑按辔待命。 崔副将率领五百骑与沈潮生并排。 右侧是赤水军三千重骑与一万轻骑。 “放!” 两方人马似有默契一般,同时射出箭雨。 号角声,鼓声,惨叫声,喊杀声交织在一起。 夜色昏暗。 战场前沿,冲的快的吐蕃士卒踩入陷马坑,被坑底拒马桩刺穿的闷响此起彼伏。 几波箭雨过后,那冲锋的吐蕃士卒踏着同伴尸体,手持弯刀狠狠凿在彭排之上。 弯刀劈在彭排上溅出火星,前排唐军陌刀手将敌人连人带甲劈翻,尸身却被后方推挤着成为“肉盾”。 上了战场的士卒,大多会先害怕。 然后是平静。 等刀剑劈砍在对方或者自己身上,那做为人类的理智便全都不见了。 剩下的,只有藏在身躯内的求活本能。 战场凿阵,短兵相接,没有什么断肢横飞。 只有一面面的彭排倒下,一柄柄陌刀落地。 吐蕃那边更不好受,纵使人数更多。 冲击隘口军阵,死伤极大。 若非是必须援助石堡城,这般损伤,只怕军心溃散,马上就要撤军。 众人大多看着前军情况,而沈潮生却望着那大纛下的皇甫惟明。 皇甫惟明面色如常,仿佛那倒下的是木材而非一个个活生生的人。 “当真是好定力。” 这些戍边将帅贪婪归贪婪,可终究是尸山血海里磨练出来的,泰山崩于前而面色不改。 沈潮生握紧手中陌刀,浑身轻微的颤抖。 倒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极端环境下的兴奋。 吐蕃的凿阵突然一滞,前排唐军压力骤减。 却听一串急促的牛角号从敌阵深处炸开, 下方弓弩手抽出腰间横刀。 原本攻势稍退的吐蕃士卒猛的又向前军冲砸而来。 强硬的力道将前军推向两侧。 马蹄声响起。 仅露双眼的吐蕃重骑如利刃般凿穿了前军队形。 吐蕃轻骑紧跟在重骑身后。 混乱的步卒阵营面对骑兵,往往就是滚刀入黄油。 除了偶尔被砍断马腿跌落在地。 吐蕃重骑凿阵的速度极快。 中军军鼓响起。 弓弩手退至两侧。 右侧赤水军重骑戴上面铠。 “嗤!” 领头将领率先冲锋。 骑兵相向,没有说书中的花里胡哨,更没有什么三百回合。 举刀相向,两骑对撞,一人溅血倒下,另一人继续冲锋。 输赢都只在一瞬,干脆利落的不真实。 鼓声稍变。 被凿穿的前军随着赤红大纛缓慢后退汇集,露出了石堡城下的羊肠小道。 “走!” 沈潮生持刀策马,紧跟在赤水军身后。 吐蕃骑兵凿穿唐军时,赤水军也凿穿了吐蕃前军。 两方骑兵相接过后,便只能比拼哪一方剩下的骑兵能对敌军军阵造成的损伤更大。 谁怕了,谁剩下的骑兵少,谁便输。 沈潮生紧贴在马背上。 这倒不是沈潮生怕了,而是这般冲阵更能活下来。 一路上,路中的尸体都被碾碎成泥状,若无身上铠甲,无人分得清躺着的是哪一方士卒。 恩兰·达扎路恭并未想到这般情况下,那胆小如鼠的皇甫惟明非但不死守,竟还敢还击! 恩兰·达扎路恭罕见的有些怒了。 赤水军并未在吐蕃军阵中逗留多久,短哨声响起,便策马转身朝着隘口再度冲杀而去。 骑兵掠阵,重在来回往复。 沈潮生不知自己周围还剩下多少人马,只顾着一心挥刀,要彻底凿穿这军阵。 沈啸那厮,手中的竹枪不知何时被他砸断了,只能策马跟在沈潮生身后。 巴图尔倒是如入无人之境,竹枪刺挑,在马背上辗转腾挪,虎虎生风。 恩兰·达扎路恭看着那依旧在军阵中肆掠的轻骑,拳头握紧。 那身穿明光铠的将军,就这么不怕死? 骑兵凿阵,你掠杀一道便算了。 哪有骑兵在军阵中死战的道理? 凿阵越深,越难回营。 许是那下方的吐蕃士卒被吓破了胆,一个个都与那唐骑拉开了距离。 “跟上!” 阻力减小,那穿过军阵便容易的多了。 恩兰·达扎路恭察觉到了这波骑兵竟真想凿穿军阵直逼后方。 “吹号!将他们耗死在军阵里!” 号角声响起,然而沈潮生驭马更快。 陌刀终究是得配战马,仅仅是刀面横扫,便能将一侧的士卒击飞开来。 一行人马凿穿敌阵,丝毫不敢停留。 “放箭!” 弓弩手朝着后方抛射。 一轮箭羽抛射,沈潮生周围原本就只剩300多轻骑。 因这波箭羽,又有不少坠地。 恩兰·达扎路恭右手恶狠狠的砸在身边大纛上。 大纛晃动,可见恩兰·达扎路恭当真是气疯了。 他从未看得起过这个从不敢招惹自己的皇甫惟明。 这般贪生怕死之辈怎么可能有这么果决的手段。 舍得丢下这一千轻骑,也要让其有机会袭击后方? “狗娘养的混蛋!” “来人!” “回信赞普,有唐骑入境。” “传令多吉,让他亲自率领轻骑追赶,给我把这百余骑剥皮拆骨!” “我要用他们的头颅来筑京观!” 崔副将凿阵方向与沈潮生并不相同。 两队人马便就此错开。 沈潮生喘着粗气,一身血污根本分不清楚是谁的。 坐下的汗血宝马打着响鼻,马身尽是汗渍混着血液。 “大哥,咱往哪儿走!” 沈啸纵马跟上沈潮生。 “我怎晓得路?只管先往北去。” 恩兰·达扎路恭在石堡城前集结大军,现在该自己狠狠的闹上一场了! 石堡城北边,是吐蕃要地:青海湖。 第三十章:如龙归渊 两百余骑策马奔袭,马蹄碾碎沉沉夜色。 沈潮生如今虽身处死地,却从未如此畅快过 无拘无束,肆意驰骋。 当然,如果恩兰·达扎路恭没有派追兵的话。 “大哥,那崔副将竟不与咱一道!” 沈啸在一旁不停嚷嚷。 “不是挺好吗?那崔副将想顶弟兄们的军功,便让他只管藏好就是。” 沈潮生乐的那崔副将分兵两路。 青海湖是吐蕃重地,此时的驻军定然不少。 恩兰·达扎路恭定然不会猜到自己如此胆大,自己百余骑,竟然敢连夜奔袭镇营。 凿阵加奔袭,坐下的不少战马都喘着粗气,更有甚者口吐白沫,显然已经接近极限。 沈潮生座下的这匹汗血宝马,哪怕是在吐蕃,怎么都得值个十万文钱。 可再贵的东西,也没自己这条命值钱。 越过一道小山丘,面前是波光粼粼的青海湖。 青海湖是湖似海。 远处的岸边,便是一顶顶皮毛帐,帐外竟还有火光。 沈潮生心中惦量,此处大约五千余人。 “吩咐下去,随我掠阵后便走,莫要停留。若是顺手,将营内的火把全都砸营帐上去!” “巴图尔,你带一伙人去马厩赶马,西北角候着!” 众人纷纷策马传令。 见众人都回了,沈潮生夹紧马腹,一马当先冲向敌帐。 镇军营帐内,将士们大都正在吃肉饮酒。 尚伦去了石堡城,自然得过几天好日子。 身为青海湖镇军。 守着这么大一座金山银海,日子想不逍遥都难。 迷糊之中,忽然听闻嘈杂的马蹄声。 千户长(唐军镇将)呵道:“谁手底下的狼崽子?敢夜间纵马!白日博戏也就算了,晚上也不得消停?” 军中无消遣,能来这地方捞偏门的,又大多是名门子弟。 一个个都富的流油。 不少士卒子都爱跑马博戏(赌马。) 千户长身侧的亲兵眉头皱起,到要开口谁家公子这般不懂规矩。 正准备起身上前呵斥,却见月光照应出远处一众人马。 为首之人一身金灿铠甲,举着陌刀冲杀而来。 “明光铠!敌袭!” 一旁的千户长被吓得瞬间醒了酒。 怎的会?唐军怎能攻进青海湖? 未着甲配刀的千户长顿时间慌了神,顾不得发出号令,只是往营帐内逃去。 两百唐骑如利刃入纸,撞进营盘。 那些往日里便养尊处优的精贵卒子,哪会见过这般场景。 慌乱嘈杂的军营,被这夜色中的百骑兵吓破了胆。 沈潮生一路劈砍着火把,火星溅入帐中,瞬间腾起熊熊火舌。 夜袭,火烧,砍杀。 吐蕃军营顿时炸了锅。 骑兵冲阵如雷,被彼此践踏而死的士卒,竟比死于刀枪者更多。 沈潮生一众人马冲杀奇快。 那千夫长着甲走出军帐时,沈潮生已率部穿过营垒。 西北角马厩前,巴图尔举着火把,身旁聚满惊马。 “下马!抹脖!” 沈潮生勒住缰绳,翻身下马。 陌刀自颈部没入,坐下汗血宝马颈间血涌,轰然倒地。 “骑一匹牵一匹!一骑双马,剩下的全惊散!” 沈潮生挥舞陌刀,朝着马匹的臀部砍去。 吃痛的马匹发疯般朝着四周散去。 一骑双马,迅速的融入夜色之中,只留身后火光冲天的营地。 等那千夫长带着亲兵,好不容易才压下军营中的混乱。 这才回过神来,方才那波夜袭的唐骑不过百余。 五千人的驻军,被百余骑凿穿,此战之耻难逃严惩。 被夜袭军营本就是大过。 更何况这场夜袭死了不少官僚武将子嗣。 哪怕自己流着些许皇室血,也是大祸临头。 “步卒守营,骑兵随我走!” 千夫长紧握弯刀,如果不能将夜袭的唐骑拿下,此后绝无翻身机会。 “东岱(千夫长)……马厩中已无战马……” 千夫长顿时只觉头晕目讯,直挺挺的倒在地上。 初随沈都尉作战的士卒,此刻皆目光灼热地望着那身金光闪耀的明光铠。 在这之前谁人敢想,身为死士的陷阵营卒子,竟能如此酣畅淋漓地杀敌? 至于落马的那几个骑兵,只能怪自己没那本事。 一个有能力又勇猛的将领,自然是让人打心底里服气。 不少往日里不愿识字的卒子,比如刘土匪。 此时就在小声嘀咕:“早知道那时候便好好识字了,如今这么多人,哪有那般容易入沈都尉眼。” 沈啸把玩着手中弯刀,这是方才趁乱抢来的。 “可惜了,咱不能将这些卒子都杀了。” 五号回头望着营帐方向叹气,眼底尽是对金银财宝的不舍。 这军中银财定是极多,只恨揣不进兜里。 平时冷淡的巴图尔出言怼道:“那下次让你去寻马,让咱去杀上一场!” 五号瞥了眼巴图尔,这人救过大哥,不与他一般见识。 也罢,以后路还长,跟着大哥不愁没钱。 沈潮生并未阻止吵闹的众人,今夜确实过于紧绷,能说些个屁话缓解下精神也挺好。 至于那个所谓的崔副将,定然会躲在一处偷偷猫起来。 自己这边闹的动静大了,等吐蕃皇室落入陷阱后,那崔副将便要出来夺军功了。 可这是吐蕃,不是大唐!怎能再受窝囊气! “队……都尉,我们之后去哪儿?” 苏明远轻声问道。 今夜这场夜袭,要不了多久便会传出去。 到时候追兵定会寻到众人踪迹。 沈潮生开口说道:“朝南。” “可……” 苏明远眉头紧皱,石堡城外的吐蕃骑兵定然来追,再往南去岂不是自寻死路。 沈潮生没再开口解释,只管策马在前头领路。 一旁的沈啸满脸不屑的瞥了眼这酸才,这才策马跟上。 歹不懂事的东西! 大哥怎么说,那就怎么做! 如今地势大多为草原,沈潮生自己也有些头大。 众人在草原上奔驰良久,终于寻到一处山坳休整。 点了几伙人马在四周警戒。 孤军入吐蕃,必须得谨慎些。 未敢生火,春寒渐深,许多人都舍不得吃为数不多的饼子,一时间只觉又饿又冷。 沈潮生着甲躺在草地上,望着天上璀璨银河。 无官场苟且,无阴谋诡计。 沈潮生心中忽然升起个奇怪念头。 “若阿娘也在,这般游牧过日挺好。” 第三十一章:交错 石堡城下,吐蕃前帐。 恩兰·达扎路恭双眼通红,彻夜未眠。 多吉率领的两千骑已经离去。 可吐蕃腹地辽阔,深入百里便人烟难寻。 昨日冲入的几百唐骑,此刻正像草原上的狡兔般四散隐匿,只怕是再难追剿干净。 如今石堡城无需担忧,毕竟那皇甫惟明属实是条弱犬,唯独那些唐骑,如鲠在喉。 帐外突然传来战战兢兢的声响。 “报告尚伦!” 昨日那个慌慌张张的传令兵,方才走出营帐便被一刀杀了。 “说!” 恩兰·达扎路恭提起精神,只希望是多吉传来的好消息。 “昨……昨日夜间,青海湖驻军遭唐骑夜袭,死伤六百余。” 恩兰·达扎路恭面沉如墨,语气如常:“派人去寻多吉,哪怕给我犁一遍,也要给我将那唐骑尽数杀了!” “传令北面边军,严防这些唐骑。” 恩兰·达扎路恭难以控制心中愤怒。 青海湖那处的镇军,本就是来边疆捞银子的。 这次特意留下,未曾想发生了这般大事。 只怕明日宫殿内,那些官僚又要发疯。 …… 沈潮生从浅眠中睁眼,麾下众人已围拢待命。 “昨日可见着吐蕃骑兵?” 沈潮生开口问道。 “大哥,昨日静的很,只有三匹快马去了石堡城方向,并无骑兵来寻。” 五号昨日守的夜,连忙表功。 “嗯。” “吩咐下去,留几人匍匐在山头瞭望。” “若有大量骑兵去青海湖,即时禀报。” “管好马匹,其他人都歇着,但不能卸甲。” 苏明远眉毛紧皱,都尉也过于儿戏了吧? 将吐蕃的草地当自家大床了? 苏明远还未开口,便看见沈啸似笑非笑的眼神。 只要自己开口,那家伙又能表现了! 苏明远立马闭口不语。 唯有巴图尔能稍微明白些大哥的意思。 白日行军便是活靶子,若是不能察觉到对方动向,随意游荡就是送死。 昨日大哥让每骑带双马,巴图尔便明白大哥是真懂骑兵。 众人原地休息。 未时。 未等那些哨兵反应,远处响起了马蹄声。 沈潮生快步前往高处,见到两千骑兵往青海湖方向奔去。 心中了然,回到山坳处吩咐众人准备奔袭。 士卒轻声上马,见那两千骑远去许久,这才策马扬鞭。 不怪多吉会直奔北面。 石堡城北面青海湖,东面有高山阻隔。 可若是再往北走几百里,便有机会冲出吐蕃了。 两方骑兵就这么交叉而过。 百骑急行。 白日里总归是能看的更远些。 远远便能望着山下方一条护送辎重的“长龙”。 沈潮生连忙带着众人隐蔽身形。 石堡城外十余万吐蕃士卒,人吃马嚼,能有上万人的辎重队并不稀奇。 “大哥,咱干上一票吧!” 沈啸跃跃欲试。 沈潮生翻了个白眼。 终究还是那个蠢小子,以为昨夜凿穿了吐蕃军阵,又在青海湖杀的痛快,便觉得自己无敌了。 “西行。” 沈潮生调转方向,朝着吐蕃深处行进。 昨夜百骑留下的痕迹不可能清理掉,若不能赶快甩开追兵,只有死路一条。 一路奔袭四十余里。 沈潮生忽然勒住缰绳。 前方河谷中,一支衣衫褴褛的队伍正缓缓移动,一个个表情麻木。 远远望去,估摸着五百人。 周围几十名吐蕃步卒,抽出腰间弯刀。 显然是发现了这匹唐骑。 “杀!” 沈潮生话音刚落,沈啸与巴图尔便率先冲出。 那百人的队伍瞬间混乱起来,有人四散溃逃,有人趁机抓取牛车上青稞往自己嘴中塞。 一时间场面极其混乱。 无需多久,那几十步卒便被砍翻在地,没来得及跑的吐谷浑人都跪伏在地。 牛车上大多摆放着青稞蔬菜,还有少许肉类。 那些跪伏在地的吐谷浑人说的话,沈潮生一句都没听懂,尴尬的直挠头。 “都尉,这都是些可怜人……” 苏明远话音未落,便遭了沈啸一巴掌。 “怎的?你读书读傻了?他们若是去石堡城,穿上甲胄,照样能砍死你!” 逮住机会的沈啸浑身舒坦。 人群之中,忽然有一男子站起,面黄肌瘦,真只剩下皮包骨。 “军爷……” 五号策马前奔,挡在沈潮生面前。 “让他说。” 五号姗姗的往后退。 “军爷,咱都是吐谷浑人,是被强征入军的。还望军爷开恩。” 一句话,仿佛用光了浑身力气,男子自知必死无疑,可终究还是说出口来,若死在这儿倒还好。 自己孤身一人,死了便死了。 可部落众人不能赶赴石堡城,会害了家中老小。 吐谷浑遗民,从未被吐蕃视作过子民。 吐蕃“桂”(武士阶级)对“庸”(平民百姓),有“岁输羊马,或供役于贵族帐下”的传统。 至于这些吐谷浑人。 “每户强征一丁。” 短短六个字,尽是血泪。 “你们只管赶路。” 所有人都未想到这将军会让众人离去。 “大哥!”五号有些急眼。 下方跪着的众人听那瘦弱男子解释,顿时匍匐在地。 “军爷大恩,小的无以为报,这是家传舆图。” 一羊皮卷被那男子捧在手心。 沈潮生不禁多看了两眼。 能有舆图,这人也不简单啊…… “将这些士卒人头拿去给吐蕃尚伦。” 男子低声应下,识趣的留下辎重,安排部族老小动身。 “带些辎重,剩下的烧了!尽快朝北赶路,与沈统领汇合!” 沈潮生吩咐完手下将士,侧身对吐谷浑男子说道:“好好活着,人要惜命。” 男子回头看了眼那身明光铠,只觉不真实。 待吐谷浑人走远。 沈潮生看着沈啸那藏不住心事的脸:“是不是一个个都觉得我愚昧?” “他们去石堡城披甲上阵,与咱们有何关系?” “我巴不得那些想我们死的军老爷们,多吃点苦头。” …… 吐蕃护送辎重的队伍得知后方有唐骑向北行军,一时间连忙快马上报尚伦。 吐蕃前帐内。 恩兰·达扎路恭看着那几十首级,手中的金银杯摔在地上。 “好胆!竟真还想从北面边军冲出!” 第三十二章:风起云涌 一骑飞驰,铃声远播。 快马踏过开远门。 青衣,短幡,悬铜铃。 街道上的行人商旅纷纷避让:“出什么大事了?怎还有青衣快骑八百里加急。” 兴庆宫外。 六十有二的李林甫扶着腰间白玉革带,缓步拾级而上。 人虽老,可脚下的步子,走的端正。 当值宦官见是右相,忙不迭掀开明黄帷帐。 “圣人,河西道八百里加急。” 李林甫规规矩矩的站在外头,低眉顺眼。 “进来!” 内侍太监相迎,李林甫毕恭毕敬的捧着卷轴走进殿内。 内侍太监接过卷轴,摊开在圣人面前。 略扫一眼上面完好的蜡封。 “李相可曾看过?” 李林甫拱手回道:“回禀圣人,边关急报自当由圣人亲启。” 李隆基低眉看着面前的李林甫:“你也看看吧。” 李林甫快速扫过,面色变得极其难看。 “圣人!万万不可!” 李林甫顾不得圣前失仪,跪在李隆基面前。 “圣人!吐蕃内乱已平,又吞占吐谷浑多年,实力远胜往昔。檄文既出,虚实皆成兵端,望三思啊!” 李隆基并未回应,只是淡淡的看着。 这些年密奏李林甫的奏章,怎么都烧不干净。 李隆基低眉望着李林甫那张“忧国忧民”的脸。 “那李相觉得当如何?” 李林甫故作思虑,开口说道:“不如圣人给那皇甫惟明口头许诺。” “此计若成,全仗圣人威严。” “此计若败,圣人全当不知,自当让皇甫惟明前来领罪受罚。” 李隆基笑了,笑的很大声。 口蜜腹剑,嫉贤妒能。 何尝不是自己想要的? 对于帝王来说,一个有把柄在手,又能体己,还能把事情做好的丞相,才是最好的丞相。 李林甫担任右相兼尚书左仆射,已有十一年了。 权利这东西的魔力就在于此。 一旦你沾染上了些许味道,想要再放下,便如刮骨抽髓。 因为权利,亲奶奶废掉了自己的父亲,幽禁九年。 因为权利,母亲窦氏被诬陷为“厌蛊诅咒”,死的不明不白。 因为权利,大伯母毒杀自家大伯。 因为权利,姑姑想要废自己太子之位。 这像是陇西李氏的命数。 只要想要坐在最高的椅子上,只要自己想活下去,浑身都必定沾染上“自家人”的鲜血。 人老了,难免就开始有些恋旧。 许是想起了那些已故旧人。 “太真真人......” 李隆基面露缅怀之色:“入观整整五年了吧?” “回禀圣人,太真真人八月便能出道观。” 李隆基轻敲桌面。 太后走了五年了,也到时候了。 寿王妃入寿王府五年,“太真”如今入观中五年。 定然已经洗净凡尘。 李隆基依旧记得十年前,第一眼看见那女子时的场景。 跪地奉茶,袖口滑落处露出的玉臂记忆犹新。 那一声“圣人”也是那般百转千回。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一句诗,道尽了太真美貌,写完了盛唐风华。 寿王识趣,知道世上只有“太真真人”,再无寿王妃。 否则开元二十五年,自己可以一日杀三子,便也可以一日杀四子。 唐高宗做的,自己为何做不得? 难道开元盛世,比不得永徽之治? 哪怕是对比上贞观之治,也要再胜几分。 唐太宗可让大唐人口增至八百余万户?四千万口? 唐高宗开疆拓土,还不是落得个武周代唐? 如今只需自己一句话。 五步之外,千里之内。 皇权浩浩,谁敢忤逆? “太真真人出观之时,便册封其为贵妃吧……” “诺”李林甫领命而去。 走过一侧拐角,李林甫再也抑制不住心中怒火。 “皇甫小儿,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皇甫惟明作为太子党嫡系,与李林甫注定水火不相容。 绝不能让皇甫惟明有机会得圣人欢心。 若李林甫不懂的圣人心思,怎能有如此长久的右相。 …… 吐蕃前帐。 恩兰·达扎路恭眺望不远处的炊烟,明显比往常多了些。 自那日短兵相接,唐军好似连石堡城都不要了。 却又不撤兵,只是在后方驻扎着。 增多的炊烟,身后的唐骑。 一缕缕不安的感觉,自心中蔓延开来。 “噶尔。” “你带三千骑,去再犁一遍。” 那雄壮副将心中疑惑,却只是低头领命而去。 如今已快立夏,日头落的晚些。 戌末亥初,天色渐渐黑了。 恩兰·达扎路恭躺在白虎毛毡上,不断思索着如今情况。 “禀报将军,有唐军信使。” 恩兰·达扎路恭只觉荒谬。 派信使来?难不成大唐真要与吐蕃国战? “传上来。” 恩兰·达扎路恭摊开卷轴。 《讨吐蕃露布》 五个大字闯入恩兰·达扎路恭眼眸。 霎时间只觉天旋地转。 “大唐天宝四载。节度使皇甫惟明,告于吐蕃赞普: 天兵所向,本以伐罪吊民。 尔乃窃据城池,虔刘我黎庶,上干天怒,下悖人理。 今敕尔:即刻纳款归疆,返我俘隶,偿以金帛,重修臣礼。 苟能迁善,当待以不死;若仍稔恶,则雷霆之诛。” 恩兰·达扎路恭气极反笑。 就凭皇甫惟明那条弱犬,也敢与吐蕃开战? “三十年前,我吐蕃不敢言勇。可如今,你唐家边军就敢言不败?” “来人,取狼毫,研墨!” 恩兰·达扎路恭心中了然,这是想逼迫吐蕃退步。 国内苯佛之争愈演愈烈。 就连牧草都越来越少。 东出之势定不能停。 …… 长安庙堂离此时的沈潮生太远,反倒是逻些(今拉萨)要更近些。 “大哥,咱也不差吧!” 沈啸劈砍下最后一名轻骑头颅,余光扫过巴图尔。 “别废话,赶紧走!” 顾不得收拾这一伙骑兵身上的物资,沈潮生策马先行。 原本还想再玩次灯下黑,结果便遇见了这一伙骑兵。 方才射出的那根鸣镝,会将敌军引来。 特意说给那吐谷浑男子的“北行”或许能一时误导恩兰·达扎路恭。 但绝对不会长久。 只是未曾想这追兵来的这么急,这么狠。 一根根鸣镝有规律的升空,显然是彼此之间传递情报。 第三十三章:只是路过 身后虽只有百余骑跟着,可吐蕃骑兵人人配有弓弩。 也不上前撕杀,只是每隔一段距离便射出一支鸣镝。 像一群耐心的狼。 一路奔袭,鸣镝虽已耗尽,可追兵越来越多。 沈潮生环顾四周,急需一片密林来干扰敌方视线。 抬眼间,忽见远处山头伫立着一名配横刀的唐骑。 “逮住你咯。” 沈潮生左拽马缰,朝着那唐骑疾驰而去。 那原本只是警戒的唐骑顿时慌了神,策马狂奔。 一处山坳中,崔景执正在休整。 这一路的奔逃与厮杀,让他的精神疲惫到了极点。 “不知那些吐蕃贼兵发什么疯,哪有这样穷追不舍的。” 士卒低声暗骂。 原本这群骑兵见出阵后见无人追赶,慢悠悠的躲在石堡城南方一树林里休整。 一连数日相安无事,谁知突然有吐蕃骑兵分批寻来。 每十人一组,携带着鸣镝,逼迫众人向吐蕃腹地逃窜。 若不是弓弩难以射穿锁子甲,这三百人马恐怕早已全军覆没。 马蹄声吵醒了崔景执。 “着甲!上马!” 这般场景对于众人已经不再陌生,估摸着又是几十骑。 马蹄声越来越密,崔景执直皱眉。 直到山头露出那浑身金灿的明光铠。 “直娘贼!怎的还没死绝” 崔景执低声骂道。 待看清那便宜都尉竟是一人双骑,崔景执脸上立刻恢复了些许笑意。 这小子怎知我人困马乏,上赶着送马? 眼见那小子非但不减速打招呼,反而快速朝自己奔来。 “尔等这是何意!” 三百余人同时抽出横刀。 “崔副将,我们只是路过!” 沈潮生挥手,两百余骑自两侧掠过,漏出身后的吐蕃追兵。 “我入你娘!” 崔景执怒骂出声,这小子怎的能坏成这样! “副将莫慌,我立刻掉头随你撩阵!” 话是这么说,可当沈潮生调转马头之后,纹丝不动。 与先前那山头上的唐骑一般无二。 双方都是身着锁子甲的搏杀精兵。 而自己麾下都是穿扎甲的士卒,哪里敢随意招惹精兵。 “狗咬狗,真热闹。” 沈啸咧嘴笑道。 麾下的众人也被沈啸这一句话逗笑了。 往日在陷阵营里,但凡碰见骑马的都得矮三分,如今倒是都出了口恶气。 眼见两方人马冲杀的差不多了,沈潮生这才驱马来援。 那些精骑满脸愤恨,仅仅一轮混战,三百多骑的精兵就被杀得只剩不到百骑。 崔景执一字一顿咬牙问道:“为何害我?” 沈潮生面色如常回道:“崔副将可是不服气?” “你真以为你如今是都尉?一条走了大运的野狗罢了!陷阵营的卑贱东西!” 崔景执懒得再装,彻底撕破脸。 沈潮生骑在马上,满脸笑意的看着崔景执。 崔景执倒是越骂越起劲。 “说完了吗?” 沈潮生见身后的陷阵营众人已有不忿。 “不服?” “去死!” 沈潮生举刀策马,直取崔景执面门。 沈啸等人丝毫没有犹豫,在一旁随大哥掠阵。 身后的众人稍有迟疑,可眼见前行的骑兵越来越多,也就纷纷跟上。 这口仿佛自出生起就带着的恶气,不吞噬别人,就得毁掉自己。 “好胆!” 崔景执从未想过,这蝼蚁一般的角色敢同自己动手。 他抽刀欲挡,却被势大力沉的陌刀劈得刀脱手飞,虎口震裂,鲜血淋漓。 两马交错时,沈潮生回刀横扫,将崔景执扫落马下。 “你敢当乱军!” 崔景执惊恐交加。 “乱军?你只为副将,却足足带走五百骑兵兄弟,算不算当了乱军?” 沈潮生翻身下马。 “我是崔氏子弟,你敢杀我!” 崔景执此时是真怕了,弓着身子往后退。 “是啊,若是寻常,你骂我两句,我尚且纯当没听见。” 沈潮生踏步而来。 “可如今身陷吐蕃,你连一声沈都尉都不愿叫?” 崔景执张嘴欲辩。 刀光闪过。 滚落下颗好头颅。 “也不是很硬嘛……” 沈潮生看了眼那连豁口都没崩出的刀刃。 “下马,卸甲!” 沈潮生举起崔景执的头颅,对着还在抵抗的骑兵吼道。 那腰挎横刀的骑兵见崔景执都死的这般干脆利落,本就失了底气。 随着几个还在奋战的被砍落下马。 有了第一个人开始主动下马卸甲,自然而然带动一大片。 “将横刀与锁子甲收来!” 五号麻溜的便去收拾了。 陷阵营众人眼中满是炽热,士族子弟又如何?沈都尉照样杀的。 两百陷阵营骑兵围住了卸甲后的百人。 “大哥,这些人怎办?” 沈啸在沈潮生身旁低声问道。 “统统杀了!” 身边的苏明远满脸惊愕。 “杀!” 沈啸低吼。 原本以为卸甲便能有活路的众人连忙喊道:“都尉怎能屠杀降卒!” “你看见降卒了吗?” 沈潮生打量着苏明远那张面色有些怪异的脸。 苏明远纠结良久:“没有。” 总归还不是无可救药。 从杀了崔景执那一刻起,这些配着横刀的骑兵就只剩下死路一条,更别说还有那精良的军械。 血腥的屠戮。 惨叫声,求饶声自降卒中响起。 沈潮生充耳不闻。 “换甲取刀,速度快些。” 沈潮生看着这山坳处的一地尸体,并无什么不适。 这些骑兵大多私交甚广,不似陷阵营这群杀才好掌控。 留着还需担心背刺,不如今日杀个彻底。 得刀换甲。 也让自己这群陷阵死士出口恶气。 沾了这次血,无论愿不愿意,以后这些骑兵便是自己人了。 也只能是自己人。 吐蕃前军。 恩兰·达扎路恭已经收到了赞普诏书。 “按兵不动。” 恩兰·达扎路恭将诏书放在一旁。 “来人,点将。” 赞普老了。 如今苯佛之争虽已结束,可天灾人祸不断。 今年的牧草明显更少了些。 没有牧草,便是又一轮的内乱。 东出掠唐,才是吐蕃唯一的出路。 如今皇甫惟明分明是真的在屯兵,再不出击,只怕是会更加被动。 恩兰·达扎路恭身为边将,没少与唐军交手。 从以前的屡屡战败,到偶有所得。 恩兰·达扎路恭最是明白:唐家已经不是三十年前的唐家了。 唐家的皇帝,也会老的。 第三十四章: 赤徳祖赞 锁子甲,需将铁环逐个套接,铆合。 非精锐不可得。 这里是河西道,全大唐的锁子甲都得从这儿走一遭。 若非如此,无论那崔景执有多身份显赫,也难以凑齐这五百骑。 锁甲入手,麾下士卒们一个个都眉开眼笑。 往日里看到那些亲兵精卒身穿锁甲,眼中只有羡慕。 未曾想陷阵营的死士,也能有今日风光。 几个心细的,还用自己的内衬稍稍擦拭后才穿上。 “大哥,咱可俊朗!”沈啸在沈潮生面前策马晃悠。 “别闹,赶紧换好!” 沈潮生翻了个白眼,对着那从些还在尸体上挑选的士卒说道。 众人这才不再挑选,赶快拔甲穿上。 巴图尔瞥了眼那使劲得瑟的沈啸,出声说道:“大哥,此处动静过大,只怕那吐蕃贼兵马上便要追上来了。” “如今我们去何处?”苏明远穿着稍显宽大的锁甲出声问道。 “去石堡城。” 语惊四座,可没有人再出声质疑。 “此处闹的这般动静,但凡那些追兵不是傻子,都能将我们围了。” “可是除了一开始那些跟在身后的追兵,再无援军来寻,只怕是石堡城那边已经快要打起来了。” 如今连这安排出来巡捕自己的骑兵都不见了,那只能是恩兰·达扎路恭下令收回的。 沈潮生当日献策时说的条条是道。 可唯独有一件事他未曾与任何人明说。 恩兰·达扎路恭,绝不是平庸之辈! 一个可以时时刻刻亲临前线的大帅,绝对是皇甫惟明那种货色理解不了的。 恩兰·达扎路恭定然会不顾一切,哪怕是用惨败,也要挫一挫皇甫惟明锐气。 屯兵边境? 不是所有的将领,都会给对方屯兵的机会的…… 九死之地,唯一的生机。 …… 逻些,札玛止桑宫。 浑身鎏金的佛像前,整个吐蕃最尊贵的人端坐着。 四周僧侣吟诵佛经,梵音缭绕,不似人间。 “囊·东赞顿扎参见赞普。” 殿外,一面带高原红的藏将呵道。 诵经声被就此打断。 赤徳祖赞忍住心中厌恶:“恰。” 囊·东赞顿扎踏入殿中,扫了一眼四周僧侣。 四周僧侣连忙退下。 诺大的宫殿中,除了囊·东赞顿扎。 便只剩下一人一佛对立而坐。 “臣有表奏。” “说吧。”赤徳祖赞并未转身,低眉似佛陀。 “唐家早已不似当年,边关儿郎尚且敢死,普赞何不出兵大唐,一展雄风?” 囊·东赞顿扎眼神炽热,说的铿锵有力。 赤徳祖赞轻叹口气。 “诸位肱骨忠意,本王以晓。” 赤徳祖赞突然转身,直面囊·东赞顿扎。 如同金刚怒目。 “边关大事,不似苯佛之争!” “唐家只凭河西陇右两道驻军,便须吐蕃已全国守之!” “若唐家举全力攻伐,便如尔等心愿?” 囊·东赞顿扎跪伏在地。 “臣不敢。” 赤徳祖赞转身礼佛,一身的威压消散无形。 “当年,本王欲推佛经,尔等权贵不愿也罢。” “私下灭佛屠僧,本王也全当不知。” “私心,谁人不存?” 赤徳祖赞低眉转动手中佛珠。 囊·东赞顿扎匍匐的更低几分,汗水打湿皮衣。 “本王知晓,灭佛非你之本意。” “可唐家余威尚存,国内疫病四起,何苦再造杀孽。” 囊·东赞顿扎本欲辩解,尚未开口。 “大论。” “本王只与你说这最后一次。” 囊·东赞顿扎磕头称诺。 “苯佛之争,无外乎御民之策,只有上下之分。” “起兵戈,表面是替吐蕃考虑,实际却是那些世家大族收揽兵权之手段。” “王嗣年幼,你身为国舅何苦做他人手中刀刃?” 囊·东赞顿扎的额头,在这佛像前磕出鲜血。 “本王老了。” 囊·东赞顿扎慌忙说道:“赞普尚且健朗,何苦自菲。” 赤徳祖赞轻笑一声。 “大论啊。” “若有一日,本王西去。你这当舅舅的,还要好好扶持王嗣。” 囊·东赞顿扎慌了神,滚动的喉结终究没吐出字来。 “本王已乏,你便先退下吧。” 囊·东赞顿扎匍匐着后退,在佛前留下一长串血迹。 宫殿内,便真只剩下一佛。 赤徳祖赞抬头,与那金佛对视。 “王妃,是本王害了你啊……” 女佛像慈眉善目,佛像下的赤徳祖赞老泪纵横。 “当年本王年幼,四处战乱,国将不国。” “本欲求唐家庇佑,护我王室血脉。” “本王何其有幸,竟求的王妃。” 赤徳祖赞边哭边笑,好似疯魔。 “当年便是在这土胚皇宫里见王妃第一面。” “本以为王妃天生贵胄,会嫌弃本王寒苦。” “未曾想王妃便这般陪我一步步整顿朝堂,再续王权。” “当年吃尽苦头,见惯苯教之下百姓穷苦。” “却不曾想害了王妃性命。” “是本王无能,本王无能啊!” 札玛止桑宫内,女佛像前。 此时此刻,四十五岁的赤徳祖赞不再是那吐蕃普赞。 而是失去挚爱的鳏夫。 当年那个陪自己生噎着干馍,嘴上说着好吃,却拼命吞咽口水的王妃。 在自己处理朝政时替自己揉肩的王妃。 在自己睡在书案给自己披毛毯的王妃。 陪着自己吃尽苦头,却从不喊累的王妃。 只因自己想要宣传佛教。 一向健朗的王妃,隔年便得了“痘疮”(天花)去了。 那群豺狼虎豹,尽敢把这“痘疮”与佛绑在一起! 与这唐家来的王妃绑定在一起! 赤徳祖赞似是哭累了。 “王妃,本王身子日发虚了。” “要不了多久,便怕是也会得痘疮。” “本王倒是不怕这些,到时候能去见王妃了。” “一年未见,你可瘦了?” “你我二人得同一种病,未尝不是幸事。” “只恨你我二人无子嗣。” 赤徳祖赞轻叹一声。 “王妃,你可记得,当年你教本王下棋,本王从来都未曾赢你一次。你每次赢后,都只说本王愚笨,下不来这种精细活儿。本王不服,说什么都要今生赢你一会。” 赤徳祖赞失声笑了。 转瞬间。 赤徳祖赞捏碎了手中佛珠。 “可是如今,你已不在。本王赢不了你了。” “但本王已布好棋局,此次你只管在天上看着。本王这盘棋局你我二人同下,本王要让那些豺狼虎豹尽数死绝!” 女佛像,低眉善目,似懂众生苦楚。 女佛像下,金刚怒目,欲要屠尽贼族。 第三十五章:勇否? 石堡城下。 狭窄的河湟古道,更显拥堵。 若从山巅俯瞰,两支蚁群般的军队正自天地尽头攒动而来。 “节帅,不负使命,西安都护府兵马半数尽至。” 一孔武男子在中军帐外单膝禀报。 皇甫惟明猛地自帅椅起身,亲自掀帘相迎。 “褚四郎,你总算到了!” “你这脚程一落地,咱这心里的石头才算有了着落。” 皇甫惟明拖着褚誗的手入帐。 “节帅,不是要强攻石堡城?怎的营中还按兵不动?” 褚誗作为皇甫惟明心腹,一直都在安西都护府负责屯田,顺便守卫西北边防。 皇甫惟明捻着胡须悠然一笑:“咱何时要攻打石堡城了?书信上是不得已为之,如今急的可不是咱们。” 正说着,帐外传令兵跌撞着闯入:“禀报节帅,河湟古道吐蕃军帐动静不小,恐要强攻。” 传令兵言语惊恐。 褚誗转身便要提刀出帐,却被皇甫惟明按住双肩。 “褚四郎,莫要急躁,咱有吐谷浑遗族送死,你且先吃些餐食。” “来人,上肉。” 卢守盯着帐内推杯换盏的身影,牙关咬得发酸。 同样是副将,凭什么褚誗能得节帅亲自相迎,甚至扛纛掌旗? 而自己却只能与统领吐谷浑、小勃律这些卑贱部族的首领为伍! 一个个身上尽是马粪味。 吐谷浑慕容氏族长,慕容鲜看着远处的吐蕃大军,心中暗自思索。 昨日丑时,一封密信传入帐中。 打开一看,竟是吐蕃尚伦恩兰·达扎路恭来信。 信中只有两句话。 “吐蕃若胜,则西域皆安,金银马匹自取。” “吐蕃若败,定让吐谷浑绝种!” 慕容鲜丝毫不怀疑吐蕃的强大。 两强相争,弱者自然得下注。 如今自己明明身处唐军军营,却能收到吐蕃来信。 外加今日那皇甫惟明,竟然安排众随军阻断铁骑冲锋! 心中已有决断。 …… 吐蕃前帐。 多吉正跪在营帐中央。 恩兰·达扎路恭将手中密信烧毁。 起身擦拭长矛,没有要多吉起身的意思。 “尚伦……”多吉声音发闷。 “去吧,此战你当前锋。” 恩兰·达扎路恭看着手下这名爱将,终究是不忍责罚。 三记响头磕在夯土上,跪在地上的男子起身似豹。 先是号角突响,随后战鼓如雷。 两军相撞,杀的惨烈。 一身锁甲,头顶八瓣盔的多吉立马前列,持刀的手心略微冒汗。 多吉身后跟着两万骑。 噶尔骑马立于多吉身侧。 “噶尔。” 多吉声音低沉。 “山道狭窄,吐蕃多骑而少步卒,恐难有建功。” “待会儿凿阵,你尽量替咱在两侧挡上一挡。” 噶尔侧头看向多吉,实在不明白这厮在说什么。 “尚伦要杀破唐军胆,咱只领五千重骑,无论此行成败,你都要及时突出去,护住尚伦。” “若是此战成了,替咱问上一句。” “咱多吉这一生,可勇?” 未等噶尔问了明白。 号角稍变。 多吉俯下身子,紧贴马背。 扬鞭。 万骑奔腾,铁骑凿阵。 临洮前军瞬间溃败。 赤色的将帅大纛下,皇甫惟明面色如常。 后方被皇甫惟明视为“拒马”的吐谷浑与小勃律士卒正要上前。 多吉口中传出怒呵:“此时不反,要到何时!” 只是一刹,吐谷浑与小勃律士卒纷纷倒戈,给吐蕃重骑让出道来。 靠近两军将帅的卢守汗毛倒立,惊慌失措,竟不管麾下士卒,转身而走。 阻力瞬少,多吉率领重骑直奔赤色将帅大纛。 一场突变来的猝不及防,连带着中军都显溃散之势。 鼓声急变,赤水铁骑迎面而上。 赤水军出击,士气稍显安稳。 皇甫惟明面色稍缓些许。 可下一刻,一袭重骑浑身是血,拖着被洞穿的左臂,自那赤水军中杀出,直面大纛之下众将。 面见如此,褚誗提刀跃马而出,刀尖直指多吉。 “多吉!当年青海湖边,你见你爷爷来了便逃,可还记得!” 多吉一声不吭,直奔大纛而来。 两方副将,在这赤色大纛下相撞。 可哪怕双方都是节帅(尚伦)副将,身份不相上下,可武道自有强弱之分。 从多吉单手持刀,挥砍在横刀刀面的那一刻。 褚誗便已在暗自咬牙,双臂麻木。 褚誗心惊不已,怎的这厮断了条手臂,竟依旧如此强横。 褚誗自知不敌,可还想再拦,等他人来援。 多吉硬用后背硬挡褚誗一刀。 双腿一夹,直奔大纛而来。 此时此刻,皇甫惟明与多吉之间,只剩下亲兵。 这厮不是撩阵,而是斩旗! 可那多吉好似完全不顾,丧失理性一般以马撞马,飞身跃起,一柄弯刀直直朝着大纛与皇甫惟明砍去。 褚誗飞身相扑,横刀没入多吉后心,左手猛的推开皇甫惟明。 弯刀力势未停,褚誗的头颅,赤红的大纛,多吉的身躯。 齐齐落地。 原本因兵变而有些混乱的军队,看着那倒下的大纛,整个战场轰然一片,彻底失控。 所有人心里同时冒出四个字。 “大唐,败了。” 一旁被吓得湿黄的皇甫惟明,瘫软在地上。 此时此刻,他清楚的意识到自己完了。 皇甫惟明被亲兵搀扶着往后退去,将整个河湟古道让与吐蕃。 击鼓声响起,整个唐军尽数往后退去。 皇甫惟明想不明白。 吐谷浑被吐蕃灭国,半数被吞并。 只留下这些少数部族投靠大唐。 小勃律更是四面皆敌,得罪了大唐能有什么好处。 阳奉阴违的卑劣小国! “尔等怎敢,尔等怎敢!” 皇甫惟明口吐鲜血,直接昏死过去。 唐军退出河湟古道。 恩兰·达扎路恭看着那浑身伤势,立下惊天大功的多吉,满脸悲切,抱着尸身,步履蹒跚。 …… 远处,沈潮生带着众人远远眺望。 许是过远,别的东西都看不真切。 唯独眼睁睁看着那赤色大纛倒下,看着唐军败逃。 狭窄的隘口,提前屯兵,无须开战只须震慑。 就这般简单的事情,皇甫惟明那混蛋是如何败的! 只此一败,想让吐蕃服软,便是千难万难。 “竖子不足与谋!” 第三十六章 忠武都尉?没听说过 逻些,札玛止桑宫。 佛前烛火明明灭灭。 赤徳祖赞正看着那快马传回的密报。 脸颊上竟难得地绽出一丝笑意,那笑意转瞬便化作抑制不住的狂笑:“九大尚伦中,唯独你两懂本王心意。” “咳咳咳……” 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的笑声,玛祥仲巴杰立刻上前搀扶,脸上满是悲切:“还望大王好生休息。” “本王无碍,本王好的很呐!” 赤德祖赞挥手推开他,颤抖着提起笔,落于卷轴的毛尖微颤。 “囊论,往年派去长安信使尽数失踪,还望你替本王跑一趟长安。” 玛祥仲巴杰看着那张些许苍白的脸,终究还是伸手接过密信。 …… 武威郡。 靠下面卒子送死换来敌首,换来多活几月的皇甫惟明。 这次是真的绝望了,往年的赫赫战功,比不上如今这一场大败。 只怕要不了多久,那一封来自长安的诏令便会到了。 皇甫惟明依旧想不明白,往日里的马前卒,为何要临阵倒戈。 下方各军的监军使,正汇报着战损人数。 可皇甫惟明已经一脸呆滞,两耳嗡鸣。 皇甫宪出言说道:“阿爷,此次请罪,不如把往年哪些俘卒带上吧。” 皇甫惟明这才回过神来:“去,多多益善,多多益善啊。” …… 属实是那赤色节帅大纛倒下之时,过于震撼。 吐蕃草原之上,众人都似幽魂。 如今皇甫惟明退兵,那么只要等到吐蕃尚伦腾出手来,便是众人死期。 “大哥,咱们当匪寇去吧!” 沈啸实在受不了这般沉重气氛,如今刀甲马尽数备齐,强弓劲弩也数量不少。 何处不是出路? “你这憨子说什么胡话呢?咱娘不还在?” 沈啸尴尬的直挠头,这事儿到还真忘了。 就在此时,一袭黑衣浑身是伤的朝着众人方向策马奔来。 在其身后,跟着几个手持弓弩,特意遮面的吐蕃骑兵。 两百余人同时拔刀。 吐蕃骑兵顿时被那气势吓住。 “杀了。” 巴图尔与沈啸带人跃马而出。 尘埃落定。 一袭黑衣揭开头纱,是一张混合着高原风霜与贵族精致的面孔。 正当沈潮生疑惑之际。 “尔等可想活?” 玛祥仲巴杰分明身受重伤,可那一身高位者的气势丝毫不减。 仿佛方才被追杀的不是他,而是眼前的众人。 “你是何人?” 沈潮生瞄了眼黑衣下的金丝翻领长袍。 玛祥仲巴杰咽下喉中鲜血,也不回应。 “咱大哥问你话呢!” 沈啸作势要砍。 玛祥仲巴杰也不闪避,依旧那般歇着。 显得沈啸这动作很是尴尬。 “你是何身份?”玛祥仲巴杰不答反问。 “咱大哥可是忠勇都尉。” 玛祥仲巴杰大笑出声,哪怕一口鲜血溢出嘴角,笑意仍旧不减。 “忠勇都尉?没听说过。” “你们大唐不是只有忠武都尉么?何时加封的忠勇都尉?” 众骑哗然,一字之差,天地之别。 没有银鱼符也就罢了,如今才晓得,竟连自己这名号都是个假的。 “莫不是你自封的吧?” “石堡城有重兵,北面有边将。” 玛祥仲巴杰眼神戏谑:“只是不知这忠勇都尉,如今可还忠勇?” “如何能活。” 沈潮生从未觉得,自己手中这十五斤重的陌刀,竟然可以这般沉,只觉前路迷茫。 好似从始至终,自己都只是在那些大人物的掌心内,走不掉,逃不脱。 玛祥仲巴杰语气淡然:“本论奉王命前去长安。路上遭贼人伏击,精锐尽失。尔等可愿护送一程?” 两百多名唐军面面相觑。 让败军之将护送吐蕃使臣,这简直是天大的讽刺。 但一想到四周游荡的吐蕃骑兵,他们别无选择。 长久的静默。 沈潮生指着那地上的尸体说道:“巴图尔,沈啸,你俩带人换上这些衣物装备,在前方探路。” 属实是这两百余骑被骗麻了,万一这厮是恩兰·达扎路恭给众人上演的一出苦肉计,只怕得死个干净。 可如今再无他法,只能接受这荒谬的提议。 见这唐骑警戒模样,玛祥仲巴杰只觉可笑。 一枚早早被算计好的棋子罢了,只怕深入局中而不自知。 沈潮生已经在这一片转悠半月有余,只是一眼便知是要去往石堡城。 一双眼睛紧盯着沈啸与巴图尔的动静。 一旦有问题,便立马一刀将眼前之人杀了。 “都尉何必紧张。” 玛祥仲巴杰将都尉二字咬的极重。 行军每不过十余里,便能见十骑一伙的吐蕃骑兵游荡。 都被佯装的几人杀个干净。 一路上,沈潮生都在用余光打量着玛祥仲巴杰。 哪怕特意安排吐蕃骑兵死在他面前。 这人依旧面不改色。 玛祥仲巴杰身为普赞近臣,连大王的心思都清楚,这般小小的试探简直就是招笑。 当初灭佛。 以大昭寺当作屠宰场,玛祥仲巴杰杀了不知多少“自己人”。 …… 青海湖,大岭军营帐内。 恩兰·达扎路恭正与韦氏族长韦·乞力徐尚年正在饮酒,酥油香与酒香,弥漫四周。 (九大尚伦之一,这里讲一下,吐蕃九大尚伦,贡论,囊论,喻寒波这三种,大中小三级。分别类似于丞相,尚书省,刑部尚书。) “经此大胜,只怕您威望更胜。” 酒是饮了一杯接一杯,那些个吹捧也尽数收着。 韦·乞力徐尚年见这尚伦毫无动静,心中难免急躁。 恩兰·达扎路恭抹了抹手上油渍。 “酒足饭饱,有事便直说。” “还望相助……” 暮色昏沉。 韦·乞力徐尚年满脸笑意出帐而去。 一个靠着唐朝公主稳定局势的赞普,竟想以佛教取代苯教。 一位唐家的宗亲公主,一位六岁继位的大王。 以为让吐蕃百姓过了几年好日子,就敢动祖上规矩。 如今看来,那位来自唐朝的王妃给予普赞的教训还不够,还敢派人去长安联络。 这些年治理的不错,众人对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百姓歌颂,君臣相爱不好吗? 为何非要与这些个贵族过不去。 韦·乞力徐尚年自营外眺望逻些方向。 这般有用的普赞当真难得,可既然王权与权贵势力已如水火。 再不舍也得死。 如今九大尚伦尽数表态,王嗣也三岁了。 若还是不识趣,那便只能让这三岁的小主上位了。 第三十七章 圣心 大明宫,延英殿。 李林甫听着下方奏报,表面波澜不惊,心中却乐开花。 皇甫惟明,当年你上奏请求罢免我。认为刑部尚书韦坚有宰相之才,可以启用。 如今石堡城败上一场,就连圣人特意允诺借用赤水军,依旧未能拿下石堡城。 当年仗着圣眷,妄图翻云覆雨,如今倒要看看,是边疆的风硬,还是我这御史台的刀刃更利。 龙纹圆椅上的李隆基闭眸细听。 台下的皇甫惟明匍匐在地。 战损数一个个跳出,让这些近臣低声议论。 可李隆基依旧未曾睁眼。 皇甫惟明扯着沙哑的嗓子说道:“臣惟明诚惶诚恐,顿首顿首!石堡之役,师出未捷,损折王师,臣罪当万死。” “今谨奉表请罪,伏惟陛下垂察。” 李隆基睁开双眼,看着台下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的节帅难免神色复杂。 李隆基神色满是追忆的说道: “皇甫卿,当年你只是左卫郎将时,识破伪造书信,免掉一场大战。” “天宝元年,以三万唐军重创吐蕃,斩落吐蕃王子。又领骑兵夜袭,拿下重镇洪济。” “这些朕都记得。” 台下皇甫惟明老泪纵横,磕头喊道:“臣请罪。” “起来吧。” “朕本以为你依旧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帅才,怎的三四年时间,便成了这副模样。” 李隆基扫视一眼皇甫惟明那张肥脸,与记忆中形成反差。 皇甫惟明惶恐不敢起身,更不敢去抬头。 “朕已知晓石堡城之于吐蕃,似潼关之于大唐。一次战败罢了,只管安心戍边就好。” 闻言,皇甫惟明总算松了口气。 还好圣君圣明。 可是一旁的李林甫却面色骤变,难道这都能让这厮逃过一劫?只凭借战功,所得到的圣眷便能如此之深? 李林甫依旧不动如钟。 要知道哪怕双方私下内斗再厉害,哪怕再水火不容,也没有当面驳君的道理。 皇甫惟明依旧不起身,只管磕头。 “好了,莫要如此做派,此事日后再议,此战过后,边军还需加紧防范吐蕃,安西都护府屯田也不能慢。” 见如此情景,皇甫惟明再难自抑,流着泪正欲叩谢君恩。 “臣有本奏。” 李林甫走出身位,这般天赐良机怎能放虎归山! 李隆基看着眼前这位权臣,心中稍有不喜。 “说吧。”李隆基语气稍冷。 “圣人,皇甫惟明身为陇右节度使,又领河西节度使之衔,却知法犯法。在石堡城下私授军职。” 李林甫拿出袖中的密信,递于案前。 皇甫惟明面色剧变,他从未想过李林甫的手伸得这么深。哪怕与长安相隔两千里的军伍之中竟然还有眼线! “忠勇都尉?” 李隆基将密信甩在皇甫惟明面前,似在等其解释。 “那日有一队正献策,微臣见那队正一腔忠勇,愿以身报国。臣只是口头许诺,一时嘴快。还望圣人惩处。” 李隆基面上再不复先前随和。 “朕已知晓,都下去吧。” “西北苦寒,皇甫卿来趟长安不易,只管多留些时日。” 皇甫惟明面色惨白如纸,磕头谢恩后踉跄的走出宫门。 从戍边到留守。 皇甫惟明清晰的感受到圣眷已消。 李林甫不愧是李林甫。 只是一句口头奖赏,竟也能让他抓住尾巴。 一旦被这头恶狗咬住,只怕生路已断。 长安繁华似锦,三百步一望楼。 皇甫惟明浑身冰寒,望不见前路。 “惟明兄,多日未见,为何如此失魂落魄。” 方才从东宫走出的韦坚开口说道。 “韦太守,为兄有难,为兄有难啊。” 此时的皇甫惟明如同溺水之人抓住那唯一的稻草。 “惟明兄,此处也不是说话的地方。既然有难,不如去崇业坊的景龙观求上一卦?谁人不知那儿的签灵验的紧。” 韦坚扶着皇甫惟明,入了自己的马车。 “惟明兄,发生何事?” 待皇甫惟明坐稳,韦坚这才开口询问。 皇甫惟明将方才延英殿内之事尽数说明。 “该死的李狗!果然是条恶犬!” 韦坚愤愤不平。 昔年,皇甫惟明直谏李林甫,名燥一时。 与同样被李林甫压迫的众人关系都好。 如今皇甫惟明急需朝中有人替自己说话。 韦坚如今已是刑部尚书,兼任陕郡太守,主持漕运使。 自然算得上能替自己辩解之人。 “惟明兄,明日若有朝会,定当替你辩一辩那奸相。” 皇甫惟明这才心安几分。 崇业坊,景龙观。 景龙观紧挨太子东宫,距皇宫也较近。 故而此处的签灵验的紧,否则早便让人掀了桌子。 景龙观说是道观,反而更像园林。 斗拱飞檐,气势恢宏。 两人手持三香,并排而行。 上过香后。 皇甫惟明看着那桌上竹签,随手拿起。 竟然是“诸事不顺,凶。” 下下签! 皇甫惟明浑身打颤。 韦坚侧头看来,忍不住发笑。 “怎么?惟明兄这等杀材也信这个?” 韦坚随手自竹筒里抽出一根。 “仕途不顺,凶。” “你瞅瞅,这观里啊,就只有坏签。” “来这儿可不是求保佑,而是求庇护的……” 韦坚看着往日里那个意气风发的兄长如此遭际,难免心中有些得意。 虽是朋友,可朋友过的不好,难免有些窃喜。 韦坚扭动一处暗格,露出漆黑密室。 皇甫惟明紧随其后。 “惟明兄,奸相逼迫太甚。既然他想要你死,你也不能想他活。” 皇甫惟明依旧有些发愣。 韦坚压低声音说道:“太子与奸相相看两厌。” “今夜,我便写书信一封替你联系朝臣。” “绝不能让他将我们挨个斗倒。” 李林甫权倾朝野,可得罪的人太多太多。 这厮为了功劳竟然全不顾朝臣感受? 收售贿赂不知凡几。 如果能将众人组成一团,即便是他李林甫,也要飞溅沾他一身血。 “惟明兄,你可知晓?” 韦坚继续说道:“每逢佳节,不知道有多少豪门贵胄拉着马车。” “一车车的金银财宝,刀枪棍棒,都需要装的满满登登才能送入相府。” 韦坚凑近皇甫惟明耳边:“太子欲与李林甫斗上一场,你无需参与,纯当来了长安看场好戏!” 日照斜阳,一卷卷轴入了兴庆宫…… 第三十八章 夏雨 初夏的雨说下就下。 雷声响过,硕大的雨滴便砸在大明宫含元殿的螭吻上,碎的四散开来。 皇宫内的气氛也如这天气一般凝重压抑。 含元殿内,百官皆是一脸疑惑,不知为何会突然召集朝会。 好几月没开朝会,这般突然,倒是令人不习惯,更透着诡异。 李林甫撩着紫袍跨进殿来时,眼神不经意间与高力士交汇。 昨夜,李林甫一份密奏呈上。 今日一早,高力士便传来消息。 李隆基早食心情不佳,只是吃了一点羹汤,剩下的特意送与东宫了。 百官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打听着发生了何事。 就在这时,皇甫惟明穿着素服进了殿,眼圈通红地往殿中一跪。 瞬时间,落针可闻。 “圣人至” 高力士的声音尖锐刺耳。 李隆基扶着小太监的手走上御座,面容略显疲惫。 皇甫惟明没能看见太子身影,一颗心忽的又坠入谷底。 “升座。” 百官匍匐叩首,起身面向李隆基。 待李林甫于朝会宣读败状,与私允官爵一事。 下方百官哗然。 李林甫朝阶下使了个眼色。 御史中丞王鉷突然出列,象牙笏板撞得袍服簌簌响:“陛下!臣查获皇甫惟明昨日私会韦坚于景龙观,密谈至三更。” 韦坚慌忙辩解道:“臣只是与皇甫节度使许久未见,只是叙旧,还望圣上明鉴。” 韦坚的余光见云龙椅上的李隆基并无表示,这才放下心来。 王鉷方才退下。 京兆府法曹吉温鞫之紧跟着捧上锦盒。 台下的韦坚只觉得那锦盒好生熟悉,细细看来,竟是自己昨夜送出的。 “臣昨日收到韦太守书信。” 锦盒内是一块黄绢,黄绢上是韦坚的字迹。 “东宫储贰,当承天运。” “轰”的一声,不知是谁的朝笏撞地。 随后是百官倒抽冷气之声。 皇甫惟明猛地抬头,满脸不敢置信。 不过是喝多了酒,痛斥了几声李林甫的专权。 那锦盒不是昨日写去给熟悉的官员弹劾李林甫的吗。 可怎就成了谋立太子? 他想嘶吼,想让人帮忙解释,可环视一圈,百官避二人如蛇蝎。 皇甫惟明滚动了下嘴唇,终究放弃辩解。 当年驳斥李林甫,皇甫惟明从未掩饰过自己支持太子李亨。 这是满朝文武尽知之事,也是李隆基默许的。 韦坚,更是太子妃兄长。 两人本就关系密切,被李林甫视为威胁。 而这所有的一切,在沾上这次败仗后,变了味。 李隆基昨夜收到那一封奏表后,便已知晓是李林甫栽赃陷害。 李林甫把持朝政,是自己的刀。 只要自己愿意,这柄刀亦可以成为皇权更替的垫脚石。 对于可一日杀三子的圣君来说,是非对错本就不重要。 重要的是自己还没老,你皇甫惟明就算求,也该找朕! 皇甫惟明重重的磕在地上,只颤声说了一句:“臣...臣知罪。” 只此一句话,便让朝堂彻底炸了锅。 战败而归,私允官爵,拥立太子,竟都敢认下。 李林甫此时眼观鼻鼻观心,好似一切并不知情。 李隆基拿手指节敲着龙椅扶手,每敲一下,那檐角的雨就下得更急些。 所有人都在等待圣君的表态。 这年过花甲的老人。 五步之外,一言便定人生死。 这是一场李林甫与太子李亨的交锋。 也是一次对圣人的试探,试探圣人能否接受皇权更替。 “皇甫惟明。” 李隆基的声音陡然响起,带着年老的沙哑:“丧师辱国,私结外臣,念其曾守边有功,贬为播川太守,即刻离京。” 皇甫惟明浑身一震,额头重重叩地:“臣叩谢圣恩。” 他知道,这“播川”二字意味着什么。 瘴气弥漫的南荒绝地,此去多半是有去无回。 更何况,还有李林甫。 “韦坚,贬缙云太守。” 而韦坚早已面如死灰,磕头谢恩。 “退朝。” 高力士搀扶着李隆基起身离去。 满朝文武噤若寒蝉,唯有雨声哗哗作响。 李亨被宣进紫宸殿时,李隆基正盯着窗外的雨发呆。 高力士朝他使眼色,他才慌忙跪下。 “韦坚的事,你可知情?” 李隆基声音发沉。 李亨额头冒汗:“儿臣管教不严,愿……愿和韦妃断了关系。” 这句话出口的刹那,连高力士都惊得抬了眼。 李隆基冷笑一声,眼神从最初的锐利渐渐转为一种近乎厌恶的失望。 他见过李瑛的英武,见过李瑶的聪慧,却从未想过自己选定的储君,竟要靠割舍妻子来保全性命。 “罢了。” 李隆基挥了挥手。 只是起身,仿佛便耗尽了所有力气 “你既愿断,便断了吧。” 李亨伏在地上,听着父皇拖沓的脚步声远去。 直到高力士低声唤“太子殿下”,才发现自己的袍袖已被冷汗浸透。 李亨浑噩回府。 推开门时,只见韦妃背对着他立在窗前,素白的身影像是单薄的纸人。 面前的妆台上,放着一柄银剪和一绺乌黑的长发。 桌上,还摆放着那一桌未动分毫的早食。 “爱妃……” 李亨的声音干涩。 韦妃缓缓转身,头上已没了往日的云鬓高髻,露出光洁的额头。 剃度时不慎划破的伤口还渗着血珠,沿着鬓角蜿蜒而下,在素衣上晕开一点刺目的红。 “参见太子殿下。” 韦妃屈膝一拜,语气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往后已无太子妃,贫尼与东宫并无瓜葛。” 李亨看着她腕上还未取下,当年大婚时他亲手戴上的玉镯,喉间突然涌上一股腥甜。 李亨想上前扶住她,手指却在半空僵住。 “你……” 李亨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是该谢她识大体,还是该骂李林甫狠毒? 韦妃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微微一笑,那笑容比哭更让人心碎:“殿下不必为难。方才殿下进宫,奴婢已请旨出家了。” 韦妃垂下眼睫,伸手拾起台上的银剪,将最后一缕长发剪下。 李亨站在原地,看着自己的影子被朝阳拉得细长。 与韦妃的影子,终于彻底断开。 明明是夏日,明明日头刚出。 怎的这场雨带着渗入骨子里阴寒…… 第三十九章:归唐 沈潮生所率的骑兵,如今只剩下不足一百。 越靠近石堡城方向,所遇见的袭杀越多。 少半是死于吐蕃边军游骑之手。 大多数都被蒙面的刺客袭杀。 出塞这么久,早已是人疲马乏,一轮接一轮的厮杀,所有人都快顶不住了。 带出来的粟饼干粮早就吃光了。 不敢生火,全靠生啖马肉活着。 不幸中的万幸。 人马少了,被发现的概率也少了。 沈潮生啐出一口血沫,注视着马背上的玛祥仲巴杰。 “还有多久到你说的密道?” “快了。” 沈潮生已经厌烦了这几日不变的回答。 手中陌刀握紧,按耐住那一身杀意。 可人总归是这样,有一丝活下去的希望,便会不顾一切的抓紧。 “这次不骗你,当真快了。” 玛祥仲巴杰回眸看着沈潮生那双充血的眼睛。 “这密道可不容易找着。你身为唐将,知晓了这处密道,回头上报一声,岂不是大功一件?” 玛祥仲巴杰语气中不再是戏谑,反而有些许的意外。这几日袭杀不断,这领兵之人不顾损伤,将发现行迹之人尽数杀绝,倒是有几分气魄。 沈潮生却是冷着脸,并不想回应。 军功?如今还想什么劳什子军功。 五号那头只吃不吐的饕餮,都懒得收集耳朵了。 所有人,都只想回家。 等马匹都休歇好了,众人这才重新上路。 “其实,说一句真心话,待我去了长安,定会给你请功。” 沈潮生不屑的撇撇嘴,好嘛,又是一张大饼。 吐蕃使臣替唐将请功?真是好生荒谬。 自家就是卖胡麻饼铺子的,前世吃了一辈子空大饼,这次依旧还是如此。 越靠近石堡城,空气中的焦糊味越重。 估计是那被马蹄踏碎的,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日落斜阳,玛祥仲巴杰突然轻勒住绳,走向左侧山坳。 远处山坳口,只有五十步卒驻守。 无需沈潮生开口,自有人骑马上前。 人头滚落。 玛祥仲巴杰眼眸中满是笑意。 沈潮生策马直奔洞口。 抬眼望去,只见红色的山岩间嵌着道黑黢黢的缝隙。 只是年深日久,遭风雨啃食变得稍显平滑。 再往前走,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清楚。 众人只能翻身下马,牵着马匹人挤人走着。 玛祥仲巴杰摇摇头,不知从哪掏出个火折子,众人这才借助着微光看清。 密道内比预想中宽敞,三丈来高的穹顶垂着钟乳石。 脚边散落着麻布袋和断了的木轮。 “商道?” 沈潮生出声询问。 “这话可就外行了。” 玛祥仲巴杰笑道:“这叫财路。” “吐蕃贵族卖马,唐人就卖绢帛和青稞。” “两边守关的将领都能抽成。” “仗是当兵的死,钱是当老爷们的赚,两码事。” “就不怕打红了眼,都从这处行军?” 苏明远出声问道。 “红了眼?战场上红了眼与这财路有何关系?” “想要拼命,只管去沙场上见生死。断了财路,你家节帅能饶过你,下面的将领又如何?” 难怪玛祥仲巴杰毫无忌惮的能带自己入密道。 难怪这儿只有五十步卒镇守。 原来是让自己当那个坏规矩的恶人。 戍边就是这般,边兵如匪。 若是想面上好看些,就有条“财路”。 懒得遮掩的,便拉着马车直过边关。 踩着碎石走了许久,忽觉脚下触感变了。 前方透出一线微光。 众人踉跄着冲向密道口。 阳光刺目,好似在这世上重活了一遭。 远处。 驻守的士卒正在等着商贾。 见有人牵马而来,一个个喜笑颜开。 这才刚被派来驻扎,就能吃个满嘴流油。 领头的队正走近些,这才看到那为首之人是个汉人,手提陌刀。 血污之下,竟是一身明光铠,只怕身份不俗。 身后骑兵个个身穿锁甲,浑身血渍更是骇人。 唯独有些奇怪的是,为何这人提着柄陌刀,腰间也无鱼符。 “赤水军右营队正张守瑜,见过将军。” 见那将领盯着自己不说话,张守瑜捏了捏手心,将一枚金叶子偷偷塞入沈潮生手中。 “将军路上辛苦,这点……小意思。” 没有鱼符,摸不准官职,金子总归是好使的。 大不了在这儿多待上十天半月,也就赚回来了。 “皇甫节帅呢?你可知他在何处?” 沈潮生声音沙哑。 这话一出,张守瑜浑身一激灵。 心里暗叫倒霉,早知道就不掏这金叶子了,这人八成是皇甫惟明的旧部。 “皇甫惟明?” “被贬了,如今是播川太守。” 张守瑜脸上的谄媚瞬间消散,语气明显的有些不耐烦。 “这可是大唐的忠武都尉,你怎的也不认识?”玛祥仲巴杰笑道。 “忠武都尉?我以为是谁呢,原来你就是那个倒霉蛋。” 刀光闪过,陌刀架在张守瑜脖颈。 “你难不成还敢杀我?”张守瑜有恃无恐。 “你有种就……” 话才过半,陌刀抹过脖颈。 “聒噪。” 沈潮生抬手挥了挥,身后不足百人的骑兵突然勒转马头,直奔那一队驻军。 鸣镝尚未离手,一根箭矢便刺穿喉咙。 原本欲骑马报信的传令兵,也被沈啸拦住去路。 被吐蕃骑兵围剿出经验了。 以骑兵砍杀步卒便是真的如砍瓜切菜。 “把身上的吐蕃衣着都丢地上。” 众人领命。 “大哥!” 五号的声音发着颤。 这小子看到那金叶子的时候,就已经开始蠢蠢欲动了。 入帐一看。 木箱码的整整齐齐。 “能揣多少揣多少,剩下的一把火烧了。” 沈潮生只觉讽刺。 献策战功是假,凿阵袭营无用。 杀了自己人,反而看见这般多的钱财。 待众人塞的满满当当。 整个驻军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玛祥仲巴杰并未直接离去,而是依旧跟着沈潮生队伍走着。 “怎么?还敢跟着我?非要我杀了你?” 沈潮生本想将这玛祥仲巴杰一道杀了,可毕竟是吐蕃臣子,地位不俗,一路上风轻云淡,鬼知道路上有没有眼线。 玛祥仲巴杰满脸微笑,可语出惊人。 “要不入吐蕃吧,我许你千夫长。” 第四十章:大唐儒将:王忠嗣 沈潮生只当是又听了个笑话。 这世道,当真有人愿意低头看一眼? “巴图尔,给我将他嘴巴堵上。” 巴图尔嘿嘿一笑,扯下那沾满汗渍的抹布,一把捂住玛祥仲巴杰的嘴。 官道上,依稀可见干涸的血渍。 行未出十里,便见一军营驻扎。 巡视的游奕使很快就发现了众人。 一骑快马领着军卒自军营而出。 哥舒翰见领头之人身穿明光铠,一时间拿不定主意。 “呜呜呜。” 哥舒翰转头,一眼看见那被塞住嘴的吐蕃人。 “某乃王公麾下牙将,哥舒翰。你们这是?” 哥舒翰? 李白诗中那个“君不能学哥舒,横行青海夜带刀,西屠石堡取紫袍。”的那个哥舒翰? 沈潮生看着眼前这个名将,一瞬间有些愣神。 那王公岂不就是大唐儒将王忠嗣? 哥舒翰轻咳几声。 沈潮生这才回过神来答道:“他说他是吐蕃信使,去往长安。” 哥舒翰瞅了眼众人身上覆盖血污的锁甲。 “且先等我禀报王公。” 哥舒翰回营不久。 营中走出一将。 一眼望去,那人身形挺拔,眉目沉毅,腰佩金鱼符。 最与他人不同的,是那铠甲下隐见的书卷气。 不愧是盛唐第一儒将。 王忠嗣一眼便瞅见沈潮生腰间铁令。 “可是那献策后,率千骑入吐蕃的沈都尉?” 王忠嗣语气随和。 “节帅说笑了,哪有什么沈都尉。” 王忠嗣却是笑道:“皇甫惟明虽是自己私许官职,可并不代表诸君无功。” “诸君披坚执锐,涉险犯难,实属辛苦!” 王忠嗣对众人拱手行礼。 君?好遥远的词汇…… “呜呜呜。” 玛祥仲巴杰拼命挣扎,终于吸引了王忠嗣目光。 “这便是那吐蕃使臣?” 巴图尔将玛祥仲巴杰放开。 玛祥仲巴杰使劲吐着口水,随后说道:“贱仆怎敢辱我!” 王忠嗣却淡然一笑。 “莫不是苦头没吃够?” 玛祥仲巴杰愤恨不平,一双眼睛死盯着沈潮生。 “吐蕃使臣多年未进长安,可有信物?” 玛祥仲巴杰将怀中告身文书与卷轴一道拿出。 王忠嗣接过告身文书看了几眼。 “此行长安路途遥远,若使臣不急,我与你一道去往长安可好?” 王忠嗣笑着说道。 玛祥仲巴杰自知这是在防备着自己,不让自己看大唐边塞。 只能点头应下。 王忠嗣又抬头看着沈潮生。 “诸君若不嫌弃,先入军营,到时与我一道前去长安可好?皇甫惟明之错,怎可强加与诸君身上。” 王忠嗣神态诚恳,竟好似在商量。 浑身煞气的众人第一次被如此对待,不禁有些错愕。 沈潮生拱手行礼说道:“一切都听节帅安排。” “血腥味太重了些,是该好生休整了。” 王忠嗣上前,与沈潮生并行。 沈潮生稍勒马缰,想要退后几个马位。 而王忠嗣亦然。 一时间,让沈潮生只觉手足无措。 “莫要拘谨,此道宽阔,你只需与我并行。” 王忠嗣低声说着。 沈潮生眼眶微红,只觉是杀红了眼,歇下来会眼睛不适。 沙场之上,若要赢得他人尊重。 要么凭勇武,要么靠战功。 骑马进入赤水军。 赤水军中不少士卒都带着伤势,却依稀认得这带着千骑凿阵的男子。 千骑去,百骑归。 望着那一身血渍,难免带上些敬畏。 王忠嗣亲自点了几个中军旁的军帐给众人休歇。 “沈郎,军中多有不便,你既送使臣来唐,便替我大唐尽地主之谊,可好?” 沈潮生拱手回应:“末将定当好生照料使臣。” 王忠嗣见沈潮生明白了自己的意思,这才转身去继续安排边境驻军事宜。 皇甫惟明留下的烂摊子可不少,单单是伤亡抚恤就得花上一大笔钱财。更何况还得防范吐蕃袭扰。 “还请使臣莫要嫌弃我等军伍之人粗鄙。” 沈潮生对玛祥仲巴杰拱手笑道。 玛祥仲巴杰冷哼一声,自己寻了个军帐住下。 沈潮生便安排众人将玛祥仲巴杰的帐篷团团围住。 几个累极的人,此刻再也撑不住了,倒头便睡,那还管一身干不干净。 七号默默出帐,不知从何处取来一桶水。 沈潮生见状,连声说道:“怎的还要如此做派!” “大哥,你只管洗去一身。”七号神态劳累,可一双眼睛却是有神。 “我们兄弟一场,却还不知你是何名讳?” 沈潮生终究率先询问出声。 可听此言语的七号却面色一变。 “大哥……咱不吉利……别人都说咱这名字犯了忌讳,冲撞了天地……” “什么吉利不吉利的,尸山血海都走出来了,怎能连弟兄名讳都不知晓。” 七号闻言轻声说道:“咱叫顾元一……” 元:万物之始。 一:道之起源。 沈潮生不禁有些愣然,冷吸口气。 当真是好大的名,难怪说冲撞天地。 七号好似触发了话匣子,继续说道:“阿爷原本是个妄人,会点野卜之术。” “自我出生起,就变得疯疯癫癫。逢人便说我命里富贵,是以后要着紫袍的……” 七号顿了顿,继续说道:“后来阿爷一直不见好。阿娘觉得日子没法过,便与阿爷合离了。” “再后来……阿爷有次被一家富户戏耍,那富户要阿爷算算子嗣命数,阿爷说那富户凶煞齐聚,暴毙难免。” “然后就被活活打断手脚,没过多久便……” 顾元一神色悲切,一时让沈潮生不知如何安慰。 沈潮生没有问那富户最后如何,估摸着也就是陪了点钱财,就换了这一条命去。 “没事儿,以后咱这一行人永远都是弟兄。” 沈潮生拍了拍顾元一肩膀说道:“你瞅瞅,我们的命还不硬?这般死地都活了过来,你可克不住。” 顾元一闻言,神色缓和了些,当初在大哥家中,他听闻了大哥给二哥取名,实属羡慕。 可自己不似二哥无名,阿爷取得名字,再不吉利也得留着。 名虽不好,可这便是自己唯一念想。 见大哥并不介意,终究是松了口气。 顾元一瞄了眼一旁那个睡的像死猪的五哥,忍不住摇头…… 第四十一章:比武 累极了的众人,一歇便是两天三夜。 直到第三日早晨,才一个个的有些精神。 沈潮生每日都在玛祥仲巴杰的帐外挥刀锻炼。 既是锻炼,也是收敛那一身煞气。 玛祥仲巴杰倒也懂事。 一连三日未出,就连餐食都由王忠嗣派人送来。 卯时三刻,沈潮生正将手中陌刀舞的虎虎生风。 远处的哥舒翰提着食盒走来。 “见过哥舒牙将。” 沈潮生抱拳行礼。 哥舒翰将食盒往旁边石墩上一放,目光落在沈潮生手中那柄陌刀上。 “沈都尉这刀使得好气势,若是被结结实实砍一刀,只怕是得人马皆碎。” 沈潮生收刀而立,见哥舒翰目光灼灼,已知其意。 “末将不过是每日挥刀强身,哪及得哥舒牙将驰骋沙场的真功夫。” “哎!” 哥舒翰摆手大笑,伸手从腰间摘下横刀。 “早听帐下亲兵说过,沈都尉骁勇善战,在哪吐蕃军阵中杀的有来有回。” “今日若不讨教两招,某这心里头可就跟猫抓似的。” 说话间,已退后三步,单手握刀斜指地面,那姿态看似随意,步子扎的极稳。 沈潮生见他神色诚恳,并非骄矜挑衅。 “既如此,便请牙将赐教。” 话音未落,手中陌刀已斜挑而起。 沈潮生双手握柄,整个人如铁塔般矗立。 沉下腰马,刀身未动,气势已先压了过来。 哥舒翰眼中精光一闪,喝一声好。 横刀倏然出鞘! 唐横刀本就以轻快锋利见长,哥舒翰使来更是迅捷如电。 哥舒翰左脚向前一滑,刀光直取沈潮生肩颈。 沈潮生不慌不忙,陌刀向下一沉。 “当”的一声脆响,将横刀磕向一旁。 哥舒翰只觉虎口微微发麻,暗道:“好大力气!” 两人一长一短,一壮一少,一快一猛,在帐前空地上斗了起来。 哥舒翰的横刀如灵蛇出洞,招式变幻莫测,时而劈砍时而突刺,每一刀都瞄着沈潮生盔甲的缝隙。 沈潮生的陌刀则如墙似壁,刀势沉雄刚猛,每一次格挡都震得横刀发颤。偶有反击,更是刀未至而风先到。 哥舒翰越斗越是心惊,这厮怎的能将陌刀挥舞这么快。 彼此后撤。 “痛快!痛快!沈都尉果然好本事,某这步战算是勉强打个平手。” 哥舒翰笑道:“沈都尉这臂力,怕不是能开五石弓?” 五石?当初扛得石锁都有四百余斤…… 沈潮生笑道:“牙将刀法才叫精妙,末将只凭借一身蛮力罢了。” 沈潮生真心是有些眼馋那一手刀法。 哥舒翰那横刀使得如同臂使,明明是短兵器,却总能在间不容发之际抢攻先手。 这等技巧,自己这柄陌刀虽占了长度优势,却也难以完全压制。 陌刀被横刀抢先,便已落入下乘。 若哥舒翰用马搠,长枪。 只怕会难以格挡。 哥舒翰抹了把脸上的汗。 “只是地上拳脚有来有回,若某提马搠上马,怕是要多赢你三分了。” 沈潮生收刀而立,拱手道:“哥舒牙将马战之能,末将早有耳闻,方才步战已让末将大开眼界,若论马上功夫,自然是牙将更胜一筹。” 沈潮生这话并非谦虚,哥舒翰出身突厥贵族,骑射之术本就是家学。自己这等步卒出身,就算入吐蕃搏杀一番,也确实难以相较。 两人相视一笑,方才的胜负之心早已化作惺惺相惜。 哥舒翰正要再说些什么,忽然听得身后传来一阵轻咳。 回头一看,却见王忠嗣不知何时已站在一侧,挡住了偷看的玛祥仲巴杰。 “参见王节帅。” 沈潮生拱手行礼。 王忠嗣负手而立,目光在两人汗湿的甲胄上转了一圈,忽然朗声笑道:“好!好个虎将相逢!” 伸手虚扶二人行礼的手。 “你二人一个刀沉似山,一个刀快如电,若大唐将士都有这般雄风,何愁边患不平、国威不盛?” 王忠嗣话音突然提高,显然是敲打帐内的玛祥仲巴杰。 沈潮生与哥舒翰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见了几分赧然。 “只恨如今事务繁忙,不能看你二人好好斗上一场了。” 王忠嗣给了哥舒翰一个眼神。 “沈都尉,某还有事要忙,你且等着,待我回头寻你。” 王忠嗣与哥舒翰离去后,沈潮生坐在地上休息。 “啧啧,大唐果然是天朝上国,连都尉与牙将的私斗都这般好看。只是沈都尉这把陌刀,砍起自己人来也不手软,不知被那王忠嗣知晓了,又当如何?” 玛祥仲巴杰的声音自帐内传出。 “使臣说笑了。” 沈潮生缓缓松开刀柄,声音平静得听不出波澜。 “末将可从未斩过自家人,无人会信使者之言。” 玛祥仲巴杰被噎的难受,这厮当真不要脸,又出言相激道:“皇甫惟明战败,你这出策之人也必死无疑。” 沈潮生充耳不闻,只当这使臣放屁。 酉时初,夜色渐浓。 沈潮生坐在地上,帐帘忽然被人掀开。 哥舒翰随手将半只熟羊腿往沈潮生面前一方。 “馋坏了吧?节帅特意让我给你我送来的。” “只可惜节帅治军严明,否则若是有酒,那便是极好了。” 沈潮生让出身位,哥舒翰便大大咧咧坐下。 沈潮生也不客气,抓起羊腿撕扯下些,塞两口。 “哥舒牙将还是莫要在称末将为都尉了,属实没那个福分。” 哥舒翰看着眼前这个与自家孩儿相差不大的小子,顿时心有所触。 如此年纪千骑入吐蕃,当真算得上勇武。 哥舒翰抹了把嘴角的油,目光灼灼看向沈潮生。 “实不相瞒,王公忙完这几日,便要带你回长安。” “你放心,王公最是惜才重义,治军严格,但绝不会磨掉将士功绩。” “你那身本事,不该埋没。此番若能随节帅回京,王公身为四道节度使,定能替你讨份前程。” 之后的话,沈潮生便已听不清了。 不知何时,哥舒翰已离开营帐。 沈潮生轻抚着陌刀。 无论往后日子如何。 这般遭遇之下,沈潮生只省的一件事。 这些,不如手上刀剑与座下马蹄好用。 第四十二章: 长安 王忠嗣的奏章抵京时,长安城的风雨刚歇。 平康坊东南隅,月堂内。 李林甫已经独自在这儿待了半月有余。 皇甫惟明与韦坚被贬那日,李林甫狂欢饮醉。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不过如此。 可没过几天,李林甫便得知王忠嗣如今再度兼任河西,陇右两道节度使。 如今王忠嗣同时被任命了河东,河西,陇右,朔方四大节度使。 大唐万里边疆,尽数都在王忠嗣之手。 如果说皇甫惟明是太子党的犬。 那王忠嗣便是如今圣人最最放心的皇权刀。 当年李林甫提出“寒族潘将,自幼习战,若陛下抚之,必效死力。” 本意是为了防止汉人边帅入朝为相,威胁自己地位。 这次圣人提拔王忠嗣,何尝不是对自己的打压与制衡。 就在思索之际。 忽闻家奴急报:“老爷,高将军奉圣人敕令至!” 李林甫豁然起身,半月来紧锁的眉峰舒展。 迅速抚平紫袍褶皱:“快开中门!” 待李林甫出门相迎,高力士扶着小宦官的手缓步进来。 李林甫在香案前拜首后跪听。 “敕:吐蕃使臣入朝,一应礼仪、赏赐、宴飨,皆由卿总领处置,务显天朝威仪,钦此。” 李林甫双手接过敕书,恭敬道:“臣谨遵圣谕,必不负圣人重托。” 高力士倒也不急着走,轻声说道:“李相这府邸好生气派,不旦离圣人宫阙不到四百步。只是这规制,也与各位亲王只怕相差不大了吧……” 李林甫起身,面上带着笑意,同时朝身侧管家使了个眼色。 待管家捧着漆盒回来,李林甫亲手揭开盒盖,露出叠得齐整的蜀锦与越罗。 高力士看着那蜀锦下方一抹金黄色,顿时也就眉开眼笑起来。 “前儿蜀地送来的新料子。”李林甫压着声音将盒子推过去。 “将军替圣人分忧劳苦,正好裁几件常服。” “有劳将军奔波,圣人这几日……” 高力士指尖在锦缎上划过,忽然叹了口气:“相爷可知,圣人这几日瞧着金明池的鱼都没了兴致。” “皇甫惟明战败不久,吐蕃使者的文书便到了。” “圣人嘴上没说,昨儿个却把玉如意砸了。” 李林甫心领神会,亲自相送高力士出府门。 李林甫深得帝心,一半是自身能力确实入了李隆基的眼。 但更多的,便是通过高力士。 “这百金花的不冤啊……” …… 定戎城,赤水军中军军帐内。 沈潮生正听着哥舒翰指正自己行刀错处。 这几日哥舒翰除了跟随王忠嗣去边关查探情况,剩下的时间,都在与沈潮生对练。 沈潮生那一手行刀如今越发熟练,隐隐有几分大家风范。 “沈小子,王公今日得圣人传令,明日便要前往长安。到了长安,规矩多如牛毛,少说话,多看路。” 哥舒翰好意出言提点。 沈潮生几日前才明白。 这位每日大大咧咧的哥舒翰,已是上柱国,西平郡开国公,陇右节度副使,兼任河源军使。 位高权重,却依旧愿意给自己指点,心中难免对这次长安之行抱有些许期待。 “末将省的。” 哥舒翰笑了:“此番入长安,估摸着你小子往后也不必再称末将了。” 翌日辰时。 王忠嗣只点了一旅亲卫,带着沈潮生身后那百余骑踏上了前往长安的路。 沈潮生依旧负责“维护吐蕃使臣安稳”。 此行路途遥远。 马车内的玛祥仲巴杰倒也安静。 许是过于无聊,玛祥仲巴杰又起了心思。 “小子,你可知这王忠嗣是何出身?” 沈潮生只管赶马车,丝毫不会理会。 可玛祥仲巴杰却似是来了劲。 “王忠嗣是太原王氏,他爹王海宾做过太子右卫率,既能护着东宫,又能提枪打仗。” 车轮碾过石子,颠了一下车内的玛祥仲巴杰。 可玛祥仲巴杰丝毫不恼,依旧说道:“当年他爹王海宾,把我们吐蕃杀得哭爹喊娘,结果呢?唐将们看着他孤军深入,没一个肯援手。最后这般的猛将,还不是活生生耗死在咱们吐蕃境内。” “唐军边将,谁人心中不是满满的算计?” “你瞅着如今王忠嗣位高权重,唐军内部勾心斗角,边将之间互相倾轧,你以为王忠嗣能安稳多久?” “所以说,你给大唐卖命有啥好?” “大唐能给的,我吐蕃也能给。” “大唐不能给的出路,我可以许你。” “吐蕃赞普求贤若渴。” 玛祥仲巴杰见沈潮生不答。 “只要你肯投靠,高官厚禄不在话下,何必要在大唐受这勾心斗角的气?” 玛祥仲巴杰的话如魔音绕耳,无时无刻不在蛊惑沈潮生。 沈潮生握着缰绳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却依旧一言不发。 望着前方王忠嗣的背影。 想起这几日哥舒翰的指点,想起王忠嗣往日柔和,他愿意再赌最后一次,赌这个大唐名将,自有风骨。 “啪。” 沈潮生猛地一甩马鞭,惊得拉车的马匹一个趔趄,车厢也随之剧烈晃动了一下。 “使臣大人还是安分些吧。” 沈潮生声音冷硬。 “再过几日便到长安了,届时有的是你说话的地方,不必急在这一时。” …… 越靠近长安,乡野景象渐次繁华。 官道两侧农户聚居,村落相隔不过数里。 沈潮生从未见过这般景象。 西北大多戈壁苦寒,唯有稀疏牧草与骆驼刺,哪得见如此稠密的人烟与生机? 他自小困于边地,向县衙递文书需打点吏员。 远行更要五户连保画押。 此番随王忠嗣入京,才算挣脱樊笼。 远望,长安城墙似巨龙盘踞。 明德门牌匾下。 五道门洞彰显帝国威仪。 中央御道专供天子,两侧门洞车马川流不息。 长安城有十二道城门,百姓人人可走。 而这座朝堂,却无一门是为百姓而开。 念头一起,那百米宽的朱雀大街,如今便再无风采。 一行人抵达驿馆时,已接近黄昏。 金吾卫按名册分批次验看文牒,沈潮生因官阶低微,被安排在西跨院。 吐蕃使臣玛祥仲巴杰已由礼部官员引往鸿胪寺,明日便要入宫觐见。 第四十三章:圣前显勇 翌日辰时初。 晨雾未散,朱雀大街已车水马龙。 百官在延英殿等待开朝。 沈潮生跟在王忠嗣身后,踏着青石板,紧张地望着巍峨的大明宫。 “待会儿若被圣人召见,记得一路低头,莫要与他人对视,特别是进殿之后,不要直视龙颜。” 王忠嗣低声嘱咐。 沈潮生肃然点头:“末将谨记。” 沈潮生来到待漏院,在一旁静候宣召。 与此同时,吐蕃使臣玛祥仲巴杰,正跟在李林甫身后,缓缓入朝。 待漏院内,一名内侍送上一碗热茶汤。沈潮生接过,轻啜一口,盐的咸、姜的辛、枣的甘、茶的苦,在口中交织,直冲味蕾。 沈潮生眉头微蹙,面露纠结。 或许卖茶也是个好买卖?只是炒茶或许也并不难吧…… 内侍见状,心中暗自鄙夷,只道这是个连茶都不会品的粗鄙武人。 不多时,远处传来激昂的鼓声。 先是雄浑壮阔的《秦王破阵曲》,而后竟转为异域风情的吐蕃《钵头舞》之乐。 沈潮生心中一紧,知道吐蕃使臣已开始朝见。 朝堂之上,吐蕃赞普的国书被翻译呈上。 国书中表面称吐蕃与大唐早有和亲,乃舅甥之国。 边将鲁莽不懂礼法,故而出兵掠唐。 话说的恭敬,可话中之意,分明是在大唐天子面前耀武扬威。 李隆基看完后,依旧云淡风轻。 李隆基目光如炬,沉声道:“为何不见吐蕃献礼?” 玛祥仲巴杰神色自若,拱手道:“边将蛮横,不愿与大唐交好。使团一路遇袭,仅余一人侥幸存活。” 李隆基闻言,想起那个千骑入吐蕃的少年郎。 “岂不是说,你能活至今日,全仰仗我唐将?” 当即下令:“宣沈潮生觐见!” 沈潮生身着一身素色布衣,大步踏入殿中。 虽年轻,眉宇间却已经透着一股英气。 “卑职沈潮生,参见圣君。” “免礼。” 见沈潮生低着头,李隆基心中不免有些恼怒。 “边将武夫,为何学那些朝中老臣?只管抬起头来!” 李隆基目光灼灼地看着沈潮生。 沈潮生抬头对视李隆基。 早年的千古一帝,晚年的无道昏君。 那一头雪白华发,最是显眼。 其后便是那一副龙颜。 若非是黄袍加身,只觉得不过就是个精神足些的老头。 “你自何处遇着这吐蕃使臣?” 沈潮生瞥了一眼玛祥仲巴杰,朗声道:“回禀圣人,那时卑职尚在吐蕃杀敌。” “此贼当时狼狈不堪,被人追杀,逃窜似犬。” “卑职本想一刀了结,听闻他自称使臣,欲前往长安见圣。这才饶他性命。” 李隆基心中欢喜。 “吐蕃使臣说其边将骁勇,若命你守卫边疆,你意下如何?” 沈潮生声如洪钟:“卑职能去吐蕃一回,便能再杀一遭!” “好个无理匹夫!” 李隆基嘴上斥责,眉眼间却笑意盈盈,并无责怪之意。 他转头问王忠嗣:“王卿,此子如何?” 王忠嗣笑道:“禀陛下,此乃虎将之材,一身力道不俗。” 一旁的李林甫,原本紧盯王忠嗣的目光,此刻也移到了沈潮生身上,眼中闪过一丝意味深长的神色。 李隆基抚掌而笑,眼中精光一闪,王忠嗣自幼长在宫中,他能如此说,定当不凡。 瞬时间便起了敲打吐蕃使臣之心。 “既然王卿如此夸赞。” “那便传朕旨意,取三百钧石来,让这位少年郎为朕彰显大唐虎威!” 殿内即刻响起骚动。 直到四名膀大腰圆的武士嘿呦一声,合力将一块黝黑巨石抬在殿外。 “可敢一试?” 李隆基语气温和。 “卑职遵命!” 沈潮生甩去外袍向殿外走去,露出小臂上坟起的青筋。 深吸口气,手掌抠住石棱,腰腹猛地发力沉下。 在文武百官面前,那石块竟被硬生生抱离地面! 满朝文武先是屏息,待看到沈潮生将巨石扛上肩头时,竟齐齐发出一声低呼。 李林甫握着笏板的手指骤然收紧。 王忠嗣则含笑捋须,眼中满是赞赏。 沈潮生扛着巨石,脚下青砖竟发出细微的咔嚓声。 三百钧石在肩,沉重的势道压的沈潮生喘着粗气。 那石块仿佛就如同这世道,想要将抗衡的沈潮生按压在地。 沈潮生忽的低吼一声,浑身肌肉如弓弦般绷紧。 竟将肩头巨石猛地向上再顶! 三百钧石被他顶离肩头半尺,随后砸在青砖上,一时间青砖皆碎,尘土飞扬。 “好!好个神力!” 殿内的李隆基拍案而起,龙袍下摆随动作扬起。 李隆基指着沈潮生,转头看向玛祥仲巴杰,笑意里带着锋芒。 “使臣且看,我大唐少年郎尚有此等膂力。你说吐蕃边将骁勇,可曾有这等能扛起三百钧,震碎金石的虎将?” “…….臣不知。” 玛祥仲巴杰知道沈潮生骁勇,可却不曾知晓这厮还有这般力道。 李隆基龙颜大悦,当即下旨:“封沈潮生为壮武将军、大斗军军使。” 李隆基看了看沈潮生的布衣。 补充道:“再赐河东郡绢三匹!” 一时间,满场皆惊。 玛祥仲巴杰不甘如此,出言说道:“大唐儿郎自是骁勇,那日沈将军带我入唐,第一件事便是杀了大唐一队士卒。” 原本就喧闹的朝廷再起风波。 就连一旁的王忠嗣都面色骤变。 李隆基注视着那还在喘粗气的少年郎,目中流光闪烁。 “可有此事?” 沈潮生并无半点慌张,拱手说道: “卑职那日归唐,迎面便遇上一队人马私贩军械与吐蕃,本好言劝解,未曾想那队人马非但不听,还欲杀人灭口。” “故而臣才将其尽数杀了,臣未及时告知节帅,臣请罪。” 李隆基看着那一身布衣的少年郎,自然知晓是边军发财的商道被这小子撞见了。 李隆基神色缓和说道:“沈卿何罪之有?这般资敌之举,还要像沈卿这等忠臣严查啊……” “来人,赐宝剑一柄!往后沈卿若遇此等卖国之事,无需上禀,皆可杀之。” 一柄西域进贡镔铁剑被端上来。 “谢圣君赐剑!” 自此刻起,那个卖胡麻饼的少年,再无半点窘迫。 一身少年意气持剑尽显。 第四十四章:王韫秀与元载 下朝未过半日,整个长安都知晓了今日朝堂之上,有一布衣少年郎,怒骂吐蕃使臣。举三百钧石以扬大唐国威。 壮武将军,从四品下的武官。 大斗军军使,掌管四千士卒,三千骑兵。 一柄天子剑,可斩边境之将。 最重要的是,那少年郎不过十七八岁。 大唐重武。 只需半日,沈潮生的名字便已经传遍长安。 长安东区第三街,平康坊东南隅。 王忠嗣的门戟小厮已经收了一竹篮名刺。 王忠嗣特意吩咐过,名刺可收,金银俗物不可进。 诺大的府邸内,却无什么贵重装饰。 厅室内。 哥舒翰正在煮茶,原本沈潮生想要上手,却被哥舒翰赶回了位置上。 沈潮生只能与王忠嗣面对面而坐。 “沈二郎,我本以为你能抬动三百钧石便已是了不得,未曾想还能将三百钧石过肩摔落!当真是天生神勇。” 王忠嗣依旧感叹不已,委实眼前这少年抗石之举过于骇人。 “还是要谢过王公提拔。” 沈潮生并无半点恃宠而骄,反而依旧似那身穿布衣的少年郎。 “害……” 王忠嗣叹口浊气,一时间百感交集。 哥舒翰适时开口:“可不是,沈小子,你可要记得王公之恩。这世道,想要得到圣上赏识,莫要说你进入吐蕃冲杀一次,哪怕你再冲上百次,无人举荐,你也到不了如今。” 王忠嗣回眸瞪了哥舒翰一眼:“煮你的茶去!歹多话!” 沈潮生却是心知肚明:“是这么回事儿,小子铭记王公大恩。” “只管记在心尖。”哥舒翰说道。 王忠嗣忽然想起什么。 “恰好今日回长安,估摸着阿女也该回家一趟了吧……” 五年前,自家女儿执意嫁给一名叫元载的落魄书生。 家中长辈百般阻挠,可王忠嗣却未发话。 那书生当年确实落魄,可一首书法诗词写的极好。 王家不缺向上爬的路子,只要那小子愿意上进,总有出头之日。 一个寒门书生,也没那么容易引起圣君猜忌。 可直到哥舒翰煮完第三道茶,依旧没等到自己女儿回来看上一眼。 王忠嗣有些恼了。 那元载好歹也是大理评事,虽只是个芝麻官,可今日朝堂动静不可能不知道。 当阿爷的出去已经这么多时日,自家女儿不回家看上一遭,属实不像话! 沈潮生见王忠嗣面色不善,开口说道:“哥舒公,王公,都说长安花似景,小弟初到长安,倒是好奇这是何等模样。” 王忠嗣正欲推辞,沈潮生却已经起身。 哥舒翰在一旁眉眼含笑。 王韫秀那丫头就是王忠嗣的心病。 元载位卑身贫,丈人府里的人对他都很轻慢。 在日常的交往当中,远近亲朋也都毫不掩饰对元载的嫌恶,对他的态度就像对待乞丐一样。 元载自然把这些看在眼里,妻子王韫秀为丈夫感到不平,趁机劝他再好好读一些书,以求进身,不愿再拿家中一份钱。 王韫秀为了让元载奔赴长安赶考,将自己带出的嫁妆都悉数变卖。 好在写了几篇好文章,得了圣人赏识,有了个官身。 沈潮生与哥舒翰相视一眼,哥舒翰便走在了前头。 路上的花倒是没怎么看,三人一道来了宣阳坊。 直到一处小院才停下。 院中女子身穿胡服男装,正洗着碗。 眉宇间仍可见王忠嗣那股英气。 就在这时。 隔壁的柳妇人端着半盆衣裳路过。 见王韫秀在井台边洗碗,便隔着低矮的篱笆墙笑盈盈开口:“姑娘这手劲还是这么足,前日见你家元郎回来,倒是清瘦了些。” “不瞒你说,前日我家那铺子进夏布,原想着找牙人谈个好价钱,谁知如今市舶司那边卡得紧,货款周转竟有些吃紧……” 王韫秀握着粗瓷碗的手指微顿,抬头时脸上已堆起笑:“柳姨有事但说。” “就是春上你家借去的两贯钱……” 柳妇人声音低了些:“也不是催你,只是如今生意难做得紧,若能先还上些,也好让我应付过这几日。” 王韫秀望着盆中晃荡的清水,解下腕上那只成色普通的银镯子。 递过篱笆:“柳姨先拿着这个抵一抵,待我家元郎回来,定会将钱凑齐还上,到时候再赎这镯子不迟。” 柳妇人推拒道:“这如何使得……” 却终究接了过去:“那就劳烦姑娘了。” 王忠嗣立在院外槐树下,听得真切。 元载如今不过八品大理评事,月俸才二贯半。 除去租这小院的八百文,剩下的钱在长安这地界,光是应付日常用度已捉襟见肘,更别提官员间的应酬往来。 抬脚便想进去,却在迈过门槛时猛地顿住。 五年前女儿执意下嫁时,那倔强的眼神还历历在目,如今若以父亲身份插手,怕又是一场争执。 沈潮生已抢先一步走进院门,对着王韫秀拱手道:“想必这位就是元载兄的夫人吧?在下沈潮生,与元载兄有些交情。今日他在署中办差脱不开身,特意让我送些钱回来,说怕是要晚些才能归家。” 沈潮生将手中钱袋递给柳妇人,将那手镯取回。 王韫秀上下打量他,见他一身布衣,眉宇间却有股英气,不像寻常市侩,又未在府中见过,倒信了几分。 “原来是沈郎君,快请进。只是家中简陋,不知沈郎君可愿留下吃些便饭?” 沈潮生本想推辞,忽听得院外传来王忠嗣压抑的咳嗽声。 “既如此,便叨扰夫人了。只是我看厨房尚空,不如让我去街口买些现成的吃食,也省了夫人操劳。” 不等王韫秀推辞,已快步往巷口走去。 王忠嗣背过身,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寒门书生,最重的怕是就那张面皮了…… 三人沿着宣阳坊的路往回走时,王忠嗣的脚步总忍不住往绸缎庄,胭脂铺前凑。 “王公且慢。” 沈潮生出说声道:“元载兄如今是八品官。” “若咱们拎着些寻常吃食进去,倒像是寻常邻里往来。” “可若是买了锦缎胭脂,反倒显得生分,让元载兄面上难堪。” 沈潮生转身从饼摊买了几个烧饼。 又在隔壁摊子称了二斤切肉。 “待会儿我与元载兄在外闲谈,王公下酒正好。” 王忠嗣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光亮,却又很快黯淡下去:“她那性子,怕是……” “试试总无坏处。”沈潮生笑了笑,独自进院。 坐下不久,一个身着深青色官袍的官员匆匆走来,正是元载。 他额角带汗,见到沈潮生时愣了愣。 “元载兄,潮生留在家中晚食,还望元载兄宽恕潮生冒昧。” 潮生?沈潮生! 元载看到那腰间银鱼符,只是一瞬便明白过来。 今日议事,说的便是沈潮生举三百钧石的事情。 屋内的王韫秀正在烙饼。 听到动静,忙招呼道:“元郎今日回来得正好。” 元载已换下官袍,穿着妻子缝补过的旧衫,正帮着摆碗筷。 元载将那一盘切肉特意放在沈潮生面前。 “沈兄难得来,多吃些。” 沈潮生看着元载拿起一块烧饼。 掰了一半递给王韫秀,两人相视一笑,眼中是寻常夫妻的默契。 王韫秀替丈夫擦去嘴角的饼渣。 元载则低声问她今日可曾累着。 那番亲昵自然,全然不见在一旁的沈潮生神态拘谨。 饭后,桌上的切肉都未减少。 沈潮生抹了把嘴,对元载道:“元载兄,方才在路上听闻西市新开了家书坊,有几本孤本甚是难得,不知可否与你同去瞧瞧?” 元载一愣,随即点头:“自然可以。”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院门,沈潮生故意放慢脚步,让元载先行。 屋内,王韫秀正收拾碗碟,忽听得门口传来熟悉的咳嗽声。 她抬头望去,只见王忠嗣站在门槛处,两鬓的白发在夕阳下格外刺眼。 王韫秀脸上的笑容瞬间敛去。 语气冷淡:“不知大将军大驾光临,是要看望乞丐,还是来指点我这嫁错人的女儿?” 话虽刻薄,却已快步走到碗柜前,拿出一副崭新的碗筷,用帕子擦了又擦。 “饿了,想吃饭。” 王忠嗣关上门,坐在桌上,给自己倒了杯酒。 哥舒翰靠在院墙上。 看着沈潮生与元载在巷口低声交谈的背影,又望了望屋内那对父女间紧绷却暗藏关切的氛围,忽然捋着胡须笑了。 或许,这盘父女心结的棋,真能让这少年郎走活了。 第四十五章:鲜衣怒马腰佩剑,谁人不识少年郎 三人踏出宣阳坊那座简陋的小院时,已接近戌时,马上便是宵禁。 沈潮生本欲告辞回驿馆。 连日奔波加上举石,浑身都透着乏意。 王忠嗣在方才多饮了几杯桑落酒。 此刻双颊酡红,眼神发亮,一把攥住沈潮生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 “沈二郎!回什么驿馆?跟我回府!” “王公,这于礼不合……” 沈潮生试图推辞,眼角却瞥见哥舒翰在一旁捋须暗笑,分明是袖手旁观。 “什么合不合的!” 王忠嗣打了个酒嗝,舌头有些打结。 “你是我提拔的将官,便是我王忠嗣的人!回我府里住几日,谁敢说半个不字?” 王忠嗣说罢,也不管沈潮生愿不愿意,拉着他便往街口走,脚步虽有些踉跄,气势却丝毫不减。 沈潮生无奈,只得随王忠嗣进了他那座位于平康坊的府邸。 府中仆役见往日里千杯不倒的老爷醉着回来,面露诧异,却无人敢多问,只依着王忠嗣的吩咐,将沈潮生引至东跨院。 翌日卯时三刻,天刚蒙蒙亮,窗外便传来轻轻的叩门声。 一个清甜的女声响起:“沈郎君可醒了?” “奴婢奉老爷之命,给您送衣物来了。” 起身开门。 只见门外站着两个垂鬟侍女,手中捧着一个朱漆木盒。 为首的侍女福了一礼,轻声道:“老爷吩咐,今日沈郎君回驿站,可穿此衣。” 木盒打开,一抹鲜亮的绯色映入眼帘。 沈潮生心中一动,伸手抚过那身官衣。 面料是上好的蜀锦,触手光滑细腻,领口和袖口绣着暗金色的云纹。 正是三品以下,五品以上官员才能穿着的绯色官袍。 沈潮生心中了然,王忠嗣昨夜的醉态,怕也是半真半假。 不再推辞,接过官衣换上。 少年身形挺拔,一袭绯色官袍衬得他面如冠玉。 眉宇间的英气被锦缎华服一衬,更添了几分贵气与威严。 仿佛洗尽了昨日布衣时的尘俗,竟隐隐有了夺人的光彩。 推开门,晨光洒在绯色衣袍上,流淌着温润的光泽。 门外等候的几个侍女见状,都不由得微微怔住,眼中满是惊艳。 昨日一身布衣,似璞玉。 今日换上绯袍,竟光彩照人。 让人几乎不敢直视。 穿过曲折的游廊,沈潮生来到正厅。 王忠嗣早已醒了,此刻正站在一幅巨大的西北舆图前,眉头微蹙,似乎在思索军情。 听到脚步声,王忠嗣回过头。 目光落在沈潮生身上时,眼中闪过一丝赞赏。 只见那少年郎一身绯色官衣,腰束玉带,银鱼符悬于身侧,腰间还佩着那柄天子亲赐的长剑。 昔日的青涩已被这身官服衬得淡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与锐气。 “好!好一个少年将军!”王忠嗣抚掌大笑。 沈潮生躬身一礼:“全靠王公提携。” “休要再说这些虚礼!” 王忠嗣走到他面前,上下打量着。 “去吧,穿着这身衣服回驿馆去。” “让长安的文武百官,市井百姓都瞧瞧,我西北军中,出了个什么样的少年英雄!” “让他们知道,我大唐的将才,不是只有那些靠祖上荫蔽的纨绔子弟!” 沈潮生领命而出,刚到府门,便见哥舒翰牵着一匹老马等在那里。 那马毛色灰黄,看上去其貌不扬,甚至有些老态龙钟,与沈潮生身上的绯色官衣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沈小子,上马吧。” 哥舒翰将缰绳递给他,脸上带着一丝玩味的笑意。 “这匹马,是王公年轻时在陇右战场上缴获的吐蕃战马。跟着他南征北战十几年,立下过不少功劳。如今老了,跑不动大阵仗了,却最是稳当。” 沈潮生心中感动。 接过缰绳,轻抚马颈,那老马竟温顺地蹭了蹭他的手掌。 “多谢哥舒公。”沈潮生对着哥舒翰深深一揖,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翻身上马,动作利落流畅。 长安的清晨,已是车水马龙。 朱雀大街宽阔平整,两侧商铺林立。 酒肆、绸缎庄、胡商的铺子,叫卖声、车马声、胡琴琵琶声交织在一起。 当沈潮生骑着那匹灰黄色的老马,身着鲜亮的绯色官衣,腰佩长剑,出现在大街上时,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快看!那是谁家的少年郎?穿的是绯袍!” “五品以上的官服?可他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吧?” “腰间还佩着剑……莫不是哪位勋贵家的子弟?” “没见过啊……瞧那气度,不像纨绔,倒像是行伍出身的。” “我知道了,是昨日举三百钧石的沈将军。” 议论声越来越大,沈潮生面色平静,目视前方。 老马不紧不慢地走着。 绯色的衣摆在晨风中轻轻扬起。 沈潮生身上既有少年人的飞扬,又有沙场武将的沉稳。 两种气质在他身上奇妙地融合。 行至西市入口处,忽然从旁边的酒肆里冲出一个身材魁梧的黑衣武士。 那人手持一柄环首刀,拦在马头前。 “可是沈将军?听说你一身力道不凡,可愿与俺比试一场?” 沈潮生勒住马缰,目光落在那武士身上。 是练过硬功的好手。 身前酒肆的二楼,隐约有几个衣着华贵的人在观望。 其中一人的面容,竟与他昨日在朝堂上见过的李林甫身旁之人有几分相似。 估计是想派人来折辱自己,挫挫自己的锐气。 也给王忠嗣一个警告。 周围的百姓见状,顿时兴奋起来,纷纷围拢过来,起哄声四起: “好!有热闹看了!” “沈将军,别怂!给他点颜色瞧瞧!” 沈潮生翻身下马。 将缰绳递给旁边小贩。 沈潮生没有拔出腰间的宝剑。 只是活动了一下手腕,对着那武士淡淡道:“你要如何试?” 那武士见他如此轻视自己,怒喝一声。 挥刀便砍,刀风虎虎,带着一股蛮力,显然是想一招制敌。 沈潮生不退反进,身形一晃。 同时左手成拳,猛地击向武士持刀的右臂。 “咔嚓”一声脆响。 武士发出凄厉的惨叫。 那柄环首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武士抱着自己的右臂,疼得脸色惨白。 整个过程不过瞬息之间,干净利落,甚至没让自己绯色的官衣衣角沾上半点尘土。 周围的起哄声戛然而止,随即爆发出更响亮的惊呼与喝彩。 沈潮生看都没看那哀嚎的武士一眼。 弯腰捡起地上的环首刀,随手抛还给旁边吓傻了的酒肆伙计。 然后转身,动作行云流水般翻身上马,对身下的老马说了声:“走!” 灰黄色的老马踏起蹄子,载着一身绯袍的少年,在众人敬畏与惊叹的目光中,向着驿馆的方向缓缓行去。 第四十六章:败家孩子 沈潮生穿着官衣回驿馆,沈啸等人已在驿馆待了两天了。 虽说大哥在圣前举石的事,早已传遍长安大街小巷。 但沈啸这些跟着一路走来的兄弟,心里头始终绷着根弦,生怕大哥哪一步踏错便粉身碎骨。 此刻见沈潮生一身绯红官衣骑马入驿站。 众人眼亮如星,呼啦啦全围了上来。 苏明远伸手轻轻触碰沈潮生的官袍,指尖感受着绸缎的细腻。 “老二,你看如今是大哥俊些,还是你俊些。” 老五眉飞色舞地打趣道。 沈啸不语,只是一味地揉搓双手,炽热的目光死死盯着沈潮生腰间那把长剑。 剑身精钢打造,剑柄缠着名贵的金丝,阳光下泛着冷冽寒光。 在驿馆的这些人没有进宫,自然而然就没有直接得官身,可那又如何? 自家大哥如今绯红袍加身,银鱼符在腰。 自己升官的日子已然不远。 老五趁机诉苦,大倒苦水。 “大哥,你是不知道,这长安的日子,简直难熬!” 老五夸张地叹了口气,脸上满是委屈。 “每天在这驿馆里,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发呆。” “当初你让咱们不得随意外出走动,咱们都没出门。” “毕竟这可是长安,到处都是官老爷,随便在楼上丢个石子下去,哪怕砸到的不是官员,其家中定然也有官员。” “如今大哥有了官身……” 随着老五这么一说,几十骑直嚷嚷着要去见识见识长安的繁华。 你一言我一语,讨论着长安城里的酒肆,茶楼。 当然,最多的还是勾栏瓦舍。 沈潮生看着兄弟们兴奋的模样,无奈地笑了笑。 随后回忆起方才那动武的武士,将事情详细地讲给众人听。 众人听闻,顿时义愤填膺,一个个怒目圆睁,恨得牙痒。 “这些狗东西,竟敢欺负到大哥头上!要是我们在,定让他们好看!” 沈啸握紧拳头,眼中闪过一丝杀意。 然而,还没等众人从愤怒中缓过神来,就被沈潮生喊去吃早食去了。 才到下午,便有王忠嗣的亲卫前来传信,说是要众人做好准备,明日回河西道。 他们虽然渴望回家,但好不容易出来一趟,这繁华的长安都没感受到。 没想到这么快就要离开。 翌日清晨,天色微明。 沈潮生等人收拾好行囊,牵着马匹来到明德门前,将老马还与王忠嗣。 王忠嗣与哥舒翰看着那依旧身穿布衣的少年郎,更加满意了。 众人再次经过这座巍峨的城门。 不知是因为没有玛祥仲巴杰在身边的缘故,还是游子归家时总是容易欢喜。 一行人马不似来时的匆忙,一个个都心情舒畅。 皇甫惟明倒了,军中有大把的空位可以调用,那一百骑兵都等着封赏呢。 如今自长安回河西,众人只觉好似河西没有往日那般萧瑟,就连路边的枯草,在他们眼中都充满了生机。 队伍沿着官道缓缓前行,关中平原的景色逐渐被黄土高原的苍凉所取代。 沈潮生骑在马上,望着远方起伏的山峦,心中思绪万千。 长安之行,让他见识到了朝堂的波谲云诡。 只是因为王忠嗣提拔自己,便要遭受武士挑衅。 如今自己还配天子剑,只怕往后边塞日子不会安稳。 可是。 有些仇实在是不报不快! “卢守!” 这个沈潮生在心底里念叨了不知多少次的名字。 若论沈潮生最仇恨谁。 卢守必当排在前列! 如今长剑在手。 沈潮生绝不相信卢守这人没有贪!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可我沈潮生算不上什么君子。 一旦有了兜底,所有的仇都得立刻报! 过了琵琶山。 王忠嗣特意给了沈潮生等人半月休整,命他们归家省亲,随后即刻赴任大斗军,着手恢复军卒数量。 王忠嗣需前往陇右重新部署驻兵。 沈潮生向王忠嗣,哥舒翰深施一礼。 目送一行人马扬尘而去,直到身影消失在漫天黄沙中,才调转马头。 回程路上,队伍一扫此前与吐蕃交战时的凝重。 年轻骑兵们纵马驰骋,扬起阵阵欢笑声。 老兵们围聚交谈,不时传来爽朗的大笑。 沈潮生望着这鲜活的场景,紧绷多日的神经终于放松。 众人约好在姑臧城北会合后,便四散而去。 虽说朝廷封赏尚未下达,但从归唐那一次杀戮后,就已让他们荷包鼓胀。 沈潮生还特意让老五分出些钱财给予众人。 直让老五心疼坏了。 游子归家总是心切,离家越近就越心焦。 沈潮生再度扬鞭。 远远望见通胡巷口那抹熟悉的红布条在风中招展。 沈潮生翻身下马,在一旁找了个熟识的商铺,借后屋换了衣裳。 那一身绯红官袍再度着身。 倒不是沈潮生要特意与谁显摆。 只是不想让家中老母知晓自己先前遭遇。 当初黑山烽险些丢命,便让老母好几天没有与自己说句好话。 如今要是让宁氏知晓自己先前深陷吐蕃境内。 只怕能将自己赶出门去。 母亲眼中,从来都没有什么孩子长大了。 孩子永远都只是孩子,哪怕自家孩子两鬓斑白,那依旧是孩子。 儿行千里母担忧。 可做孩儿的,自然也会因母亲忧心而难过。 阿罗撼依旧站在巷子口,隔老远便瞅见了那一身绯红官袍。 眯眼细看,这才发觉是沈潮生。 阿罗撼肥胖的身子不由抖了抖。 天老爷,这才多久,便已是五品往上的武官老爷了? 沈潮生示意阿罗撼把嘴巴闭紧,猫着步子往里走。 胡麻饼铺子里。 宁氏正躺在椅子上逗的陈小牛哈哈大笑。 嫂嫂正在打理着胡麻饼生意。 沈潮生心中不知名的情绪翻涌。 不知道是陈小牛眼尖,还是这一身绯红太过显眼。 陈小牛一下便发现猫在一旁的沈潮生。 “叔父!” 陈小牛童音响起。 宁氏手中蒲扇掉落在地。 “潮生……” 宁氏起身,拉着陈小牛的手便踉跄的往沈潮生边上走。 “这是……” 宁氏看着那一身绯红官袍,面上满脸慌张。 “娘,这是孩儿的官袍。” 沈潮生拉着宁氏的手想往自身官袍上摸,却被宁氏一把甩开。 “说什么胡话,官老爷不都是青色,绿色的?” “你赶紧脱了,免得被治罪!” 宁氏只当自家孩子胡说八道,伸手想去给沈潮生把衣服脱下。 手指接触到那衣服的一瞬。 宁氏怒骂道:“这绢得多少钱啊,败家玩意!” 沈潮生身后众人,嗤笑出声。 第四十七章:酒虽浊,头尚温 沈潮生与宁氏好一顿解释,宁氏这才信了七分。 剩下的三分,是对这世道的疑虑。 上次回家买的东西还没用完。 宁氏从店铺抽屉里取了半贯钱,不知又去了何处。 只不过这次有陈小牛搀扶着,走路总会稳妥些。 沈潮生猛的回头。 沈啸等人立刻装作一本正经的模样。 宁氏迈着碎步回来,众人便又跨了遍火盆。 可刚跨过门槛,沈潮生脚步猛地顿住。 堂屋东侧竟立着个小巧的佛龛。 檀木牌位上刻着字。 “沈公长山之位” “沈家长子潮云之位”。 字刻的歪歪扭扭,估计是老娘找人买的这两个字条,回家自己一刀一刀刻的。 宁氏手中拿着三炷香递给沈潮生。 明明灭灭,青烟袅袅。 “去给你阿爷和大哥报个平安。” “你那日走后,咱总梦见你阿爷。” “说的都是什么:潮生在西边吃得不好,睡得不暖......” “咱一辈子没信过神佛,可那是你阿爷说的。” “咱寻思你阿爷和大哥,害不得你…..” 沈潮生恭恭敬敬的在佛龛前上了三炷香。 身后的弟兄们也纷纷效仿。 宁氏拉着众人,一直说些家长里短。 一众弟兄们也认真的附和,很是捧场。 一大伙都聊的欢快,唯独陈小牛不开心。 叔父忘记带火龙灯回来也就罢了。 竟还要送自己去读书写字! 那是自己能干的活儿吗? 自己这么大个壮小伙,怎么都得习武吧! 哪里能和那些读书的竹竿子玩到一块儿去? 陈小牛只觉得自家叔父没眼光。 …… 吃过晚食,沈潮生特意去买了些黄纸与浊酒。 瞥见阿罗撼在不远处,便顺势招了招手。 阿罗撼麻溜的迈着小步走到沈潮生面前。 “沈将军,可有何吩咐?” 阿罗撼圆脸泛着油光,一双眼睛时不时扫过沈潮生腰间的银鱼符。 “打听个人。” “沈将军只管问,这一片地界少有咱不知道的事儿。” 阿罗撼连忙说道。 “知不知道当初驻扎在洪池岭那儿的是什么军。” 沈潮生杀意尽显。 明明是夏日,可阿罗撼依旧打了个哆嗦。 “将军恕罪!洪池岭的驻军......小的真不知晓!小的只是一个商贾,哪里敢打听军爷的事情……” “那你知不知道有个叫卢守的将领?应该有些权势。” 阿罗撼眼珠转了转,猛的想起一件事儿。立马说道:“节度使出兵吐蕃时,听说有个姓卢的将军临阵脱逃......前日卢家满门被押进郡狱,说是要流放。” 沈潮生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流放? 鬼知道这些老饕餮吃了多少金银进肚! 未等其阿罗撼反应。 沈潮生提着浊酒,便已经拍马而去。 阿罗撼不知所措,只得去告知那些一道回来的骑兵老爷。 马蹄急切。 郡狱的高墙在眼前越来越近。 墙根下两个狱卒正蹲着分食酒肉。 “六郎,如今这地界没有太守。” “这边军镇将真的是富的流油啊,咱这一次便抵得上好多年咯……” 正在兴头上的二人,忽然听见马蹄声,刚要骂骂咧咧。 抬头望见那人腰间晃动的银鱼符。 酒肉瞬间哽在喉咙里,吐不出,咽不下。 “开门!” 沈潮生勒住缰绳,语气冰冷。 左边那狱卒哆嗦着去摸钥匙,却被右边的拽了把袖子。 这人往日未曾来过,只怕是特意来寻那条镇将大鱼的。 那镇将今早刚赏了他们每人一贯钱。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谁晓得那人还会不会得势? 沈潮生一身杀意难以遏制。 翻身下马,长剑出鞘。 一剑便劈砍在狱卒身侧木门上。 “开门!” 狱卒颤抖着插进钥匙,转身便逃。 在最里间的刑牢。 卢守正靠在墙角啃着烧鸡。 听见动静慢条斯理擦了擦手。 “哪个不长眼的......” “哦,原来是沈都尉啊,怎的有空来见本将了?只是这酒也太劣了些。” 话音未落,沈潮生便已冲至卢守面前。 “别来无恙?” 沈潮生的声音冷冽。 卢守瞥见那银鱼符。 一张肥硕的脸瞬间煞白,鸡腿骨从指间滚落。 还未来得急发出声响。 沈潮生一拳砸在卢守面门上。 鼻梁断裂,鲜血飞溅。 紧接着又是两拳如风,砸在卢守眼部。 一时间,血雾充斥卢守视野,仿佛被糊住了眼睛。 “沈......沈潮生!你敢闯狱!敢私刑朝廷命官!” 卢守胡乱挥舞手臂。 “命官?” 沈潮生冷笑道。 拳头如雨点般落下。 “沈潮生,你敢......“ 只是不到一会儿,沈潮生那一身布衣,便被血渍染上了色。 郡狱内,周围的死囚都看傻了眼。 能在这儿关着的,有几个好人? 都是有过人命在手的主。 可从未见过这般杀人方式。 那飞溅的血渍,让这些死囚都胆寒。 剥皮拆骨! 牢门外,突然亮起火把。 竟然是方才逃跑的狱卒去喊了人来,丢了死囚可是大罪! “都别找死!”沈啸呵道。 明明只有四个人,却又同时抽刀俯身,显然就是要杀人! 那狱卒哪见过这般阵仗。 只怕再进一步,自己就要人头落地。 每月那些俸禄,根本不够养家,更别提买命。 这些狱卒一时间便有了退意。 当沈潮生提着血肉模糊的头颅走出狱门时,几个狱卒更是全身发颤。 “让开道来!” 沈潮生杀意难收。 狱卒纷纷让开。 沈潮生上马便走。 “我不让你们为难,记住了,我叫沈潮生!” 天色未黑,沈潮生一骑快马出了城门。 蜻蜓村,一个小土堆旁,站着一人一马。 “当日若是这厮能帮上一把,我们便都能活。” 沈潮生将温热的头颅端正摆好。 “今日来得急,不曾带些香火给你。” “香火没带,可我却带了这个。” 沈潮生将手中浊酒半数洒在头颅上。 “你说你这个当大哥的,都未曾请我喝一次酒水。” “你看,现在倒好。” “酒我带的,人我杀的,你却躺的这般舒服。” 浊酒入喉,只是微酸。 “本想带着嫂嫂与小牛来的。” “可这等事情,还是莫要让他们母子两知晓了。” “若是你在下面缺了些什么,只管找我哥和阿爷要。” “可不是当小弟的小气,今日烧的歹多。” “你去认个脸熟也是好事。” “你们三在下面,若是真缺了短了什么,你只管在梦里说一声。” “倒是与我说一声啊……” 第四十八章:身份 明月高悬,也照不清暗处的污浊。 可那又如何?自有人会向天下讨要分公道。 沈潮生喝尽了浊酒,踉踉跄跄翻身上马,清风一吹,整个人便有些昏沉。 半闭着眼,任由马匹拖着自己往家的方向走。 衣衫染血,单骑归家。 然而此时,一队人马在通胡街候着。 宁氏面色焦急。 毕竟门外不远处,那领头之人身穿浅绿色官袍。 自家孩儿还未归家,可莫是惹了什么事儿…… 沈啸与顾元一倒是神色如常,抱着唐横刀站在那队人马与宁氏中间。 巷子口传来马蹄声。 马蹄声渐近,沈潮生歪歪斜斜地伏在马背上。 勉强抬眼,只见一队人马将自家围得水泄不通。 待那为首之人看清了沈潮生腰间银鱼符。 瞳孔骤缩,疾步上前拱手。 “在下阿史那贺鲁,姑臧城法曹参军事。” 犹豫良久,还是开口说道:“沈将军可知,那逃将卢守纵有千般罪,依律当押解长安,由圣君定夺......” 沈潮生支起身子,酒气混着血腥扑面而来。 “你只管如实上报。” “杀人者,沈潮生。” 沈潮生翻身下马,袖口滑落,小臂上的贯穿伤赫然在目。 阿史那贺鲁张了张嘴,最终化作一声叹息。 再拜行礼,领着众人匆匆离去。 宁氏这才踉跄着扶住门框:“二郎,你......” 直到此时,宁氏才明白,自家二郎竟然真的是顶大的官…… 可转眼看着那身上的血渍,又只觉得这小子歹不讲干净,小时候衣服干净不过三天,现在依旧如此。 在一旁的嫂嫂却似是明白了什么,抱紧了陈小牛。 “娘,我饿了。”沈潮生笑着对宁氏说道。 “饿什么饿!这么晚才回?那就别吃!” 宁氏转身回屋,将木门拍的砰砰响。 沈潮生只能无奈挠头。 …… 一回家,便彻底卸了劲。 沈潮生不管不顾,连睡两天好觉。 大唐重武,些许消息灵通的,自然就知晓了长安发生的事儿。 沈家胡麻饼铺子前已挤满身穿华服之人。 众人皆盯着火炕里腾起的热气。 只觉那不是寻常胡麻饼,而是通往权贵之门的钥匙。 阿罗撼晃着大胡子,笑得满脸褶子。 “诸位稍安勿躁,沈将军昨夜操劳,这会儿还未醒......” 话音未落,一道身影骑马而来。 沈啸定睛望去,立刻转身冲进后院。 “告诉大哥,是王节帅的亲卫!” 沈潮生从酣睡中惊醒,来到前堂。 亲卫已翻身下马,怀中密信双手奉上。 “沈将,节帅已得知郡狱之事,特命小人送来书信。” 信纸展开,王忠嗣苍劲的字迹跃入眼帘。 “持天子剑,自当年少意气......” “可毕竟是边将,有时候做事还需要留意。不要让那些心怀叵测之人抓住把柄。” 那亲卫见沈潮生看完。 又从胸口处拿出一封私信。 “官场上的矛盾,与沙场无异。” “不杀则罢,一旦动手,便要杀绝杀尽!” “卢守一家会尽皆死在流放途中。” 沈潮生面带笑意的将信件保管妥帖。 “不知如何称呼?留下吃个早食再走?” 沈潮生出声询问面前之人。 “在下名叫赵老三,沈将无需如此客气。” “王公治军严谨,还得立刻回禀。” 亲卫调转马头正欲离开。 “稍等。” 沈潮生包了几个胡麻饼,又从衣兜中拿出那枚金叶子,随手便塞给赵老三。 “一路奔波,兄弟只管拿去,路上好买些酒肉,这胡麻饼替我转交给王公与哥舒公便好。” 赵老三看着兜内金叶与身前胡麻饼,点头应下。 铺子前,众人望着亲卫远去的背影,窃窃私语如沸。 十七八岁的将军,竟然还靠着四道节度使的王忠嗣。 这般身份,先前竟从未听人说过! 阿罗撼叉腰看着这往日里高高在上的大商贾。 远处的角落里,当日问自己要千贯孝敬的主薄神色焦急。 只觉得这是自己这辈子做过最好的买卖。 沈潮生并未理会围在铺子前的众人。 倒不是沈潮生自视清高。 官场之上,风云诡谲。 谁知道这些人安的什么心? 如今只待自己去大斗军任职。 手下七千大唐儿郎,总归能用些往日里不敢使的赚钱路子。 为了这些“孝敬”,污了自己的官身? 犯不着。 铺子外头。 几个家中有些来头的门房小厮,只觉得这边将年纪过轻,办事不牢靠,不懂“规矩”。 往日里,自己哪怕只是门房。 那些想要递名刺的人,都得好生说软话。 那曾想如今自家老爷交名刺,这人问都不问,甚至看都不看。 一看就是寒门挤进朝堂的“糙货”。 …… 宁氏如今倒是开心的,若是前几年铺子能有这生意,那还至于让儿子进军伍。 可也正是进了军伍,自家日子才好起来。 宁氏其实不敢问自家孩儿怎么当的大官。 这般世道还能往上爬,定是吃了不少苦头。 “不知道也好,不知道也好……” 宁氏喃喃低语。 她怕知道后,自己便会舍不得自家孩儿走了。 所以沈潮生没说,宁氏也不问。 宁氏看着铺子前的人群。 当年那些个刁难自家的税吏,如今还得给自家守铺子。 日头偏西。 沈潮生正在教着陈小牛写字。 沈潮生教的认真,陈小牛学的直皱眉头。 五六岁,正是爱闹的年纪。 在蜻蜓村,没人愿意同自己耍闹。 在叔父这儿同龄人多了些,也就稍稍野了性子。 如今不需要再去田里帮忙,自己母亲也不需要劳累,日子是顶好的。 陈小牛对现在的生活很满意,更珍惜。 只是自家叔父平时都还好,就是教起字来严厉的紧。 陈小牛有些想自己那个胡子扎人的阿爷了。 问起叔父,叔父只说阿爷去了海边。 什么是海,陈小牛不清楚。 只是听说是个极远极远的地界,放眼望去,看不见边界。 估摸着应该是个极美的地方。 前厅又传来宁氏唤人的声响。 定是哪家街坊邻居,又领了姑娘来“道喜”。 “二郎!卖枣糕的李家大娘,带着自家姑娘来给你贺喜来了!” 宁氏的嗓门声中透着满意。 可沈潮生只觉得头皮发麻。 仿佛此刻的客堂,比吐蕃境内更要凶险些。 “老二,让老五赶紧回来,明日去大斗军营!” 第四十九章:立威 夜深。 沈潮生正在收拾着细软,准备给老娘留些钱备用。 顾元一坐在院中,还没睡。 “怎的也不回家一趟?” 沈潮生挨着顾元一坐下。 “回不得。” 顾元一回眸看着自家大哥,神色稍显悲切。 “需要替你走一趟?” 沈潮生低声说道。 顾元一连忙摇头,低头看了眼沈潮生腰间,语气格外坚定。 “大哥,你如今当了大官,这种小事自然一句话就能办妥。” “可是咱要的不是借势压人。” “咱也要一拳一拳,将那富户活活拆了。” “咱自己动手,那才爽快!” 顾元一拳头紧握,不复往日里那般卑微拘谨。 “好小子,莫要多想,明早还要赶路。” 沈潮生没有过多安慰。 这世道的下层百姓,各自有各自的难处。 …… 翌日天未亮。 兄弟几个便猫着步子,牵马离去。 出了院子,众人这才敢上马。 大斗军驻军处,巡防的士卒正懒散的打着哈欠。 军营萧瑟,人少了,也就失了人气。 马蹄声响起,只见远处尘土飞扬。 眯眼细看,见是汉人,这才放下心。 “来者何人?” 士卒细声询问。 “咱家大哥便是大斗军军使,还不速速开门!” 沈啸率先说道。 “军使不是已经到了吗?这小子年纪轻轻,只怕是毛都没长齐吧……” 士卒声音不大,但下面的众人听的真切。 沈啸翻身下马,直接拎着士卒衣领,将其生生举起。 “放你娘的狗屁!咱家大哥都还没来,你们哪里来的军使!” 沈啸的暴脾气,没给那士卒辩驳机会,一对老拳直接招呼。 军营口的动静,很快吸引了一大圈人。 沈潮生并未出言制止。 俗话说得好,新官上任三把火,更别提自己如今是武官。 没过多久,人群中便走出了一道身影。 “沈军使好大火气,这般对待士卒可不是什么好事。” 沈潮生低眸看去,那人陌生的紧,应该从未见过。 “你是何人?” 沈潮生心中疑惑。 本以为皇甫惟明倒台,皇甫宪也必然跟着死。 怎的还有人敢自称大斗军军使。 手不自觉地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 “在下张远,奉李相之命,暂代大斗军副军使一职。” “沈军使少年的志,只怕不懂军中规矩。” 沈潮生心中冷笑,果然是李林甫的人。 “李相?” 王忠嗣以汉人身份担任节度使,本就触动了李林甫的敏感神经。 如今自己这个“少年汉将”也成了他的眼中钉。 自己还没上任,便安排个暂代的人来恶心自己。 既然已经被记恨,那便不再需要担心被李林甫记恨了。 张远见沈潮生不语,以为他心虚,便更加嚣张。 “沈军使若是不懂规矩,不如让张某来教教你。这军营之中,可不是你家后院,想打谁就打谁。” 沈啸将手中“猪头”往地上一丢,怒冲冲的便要上前去。 沈潮生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突然转身对沈啸说:“去,给大斗军剩下的士卒全都喊去校场。” 沈啸一愣,不明所以,但还是领命而去。 “巴图尔,将那士卒带上。” 巴图尔倒是机敏,伸手便将那“猪头”带上。 “让开路来!” 沈潮生稍夹马腹,马儿也是听话,直接将那张远撞到一旁。 鼓声响起。 校场上,大斗军的剩下的几百儿郎,大多数还带着伤势。 张元身后,跟着百余精兵。 “沈将军,大斗军七百三十名儿郎尽数到齐。” 苏明远轻点人数后,这才说道。 沈潮生点头,起身。 “将你方才说的话再说一遍。” 那被沈啸揍过的士卒嗫嚅着说道:“将军,咱不敢了,咱该死……” 沈潮生并未理会。 “你说的大斗军军使,就是他?” 沈潮生伸手指着张远。 “是……将军,当初此人来军中,便说自己是大斗军军使,非小人之过啊……” 那人显然学乖了,后面说的半句话再不敢提。 “张远,你可自称军使?” 沈潮生这才回眸看着张远。 张远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衣襟,皮笑肉不笑地开口:“我只是一时嘴快,沈将军不在,自然由我来管。” 沈潮生点点头。 “诸位弟兄,张远以代副军使之职,连副军使都不是,便自称军使。” “本将为当今圣上亲封。而这张远,一非大斗军出身,二未与弟兄们一道上阵杀敌。” “如此人物也想在弟兄头上作威作福?” “弟兄们可知此人出处?” 沈潮生踢了踢那趴在一旁的“猪头”。 校场下方,众人都开始低语起来。 “这人便是那张远的狗腿。” 不知是谁吼了一声。 张远面色骤变,这小子当真好胆,难道不知李相意思? “我且问你,我是何职?” 张远拱手说道:“自然是壮武将军,大斗军军使。” 沈潮生点头。 “这么说来,你是觉得我等这些自底层出身,比不得你这种豪门贵胄?所以特意让人来折辱我?” 士兵们面面相觑,开始窃窃私语,言语中显然带了些仇视。 张远顿时语塞,额头渗出冷汗。 沈潮生继续说道:“既然你知晓了我才是军使,那就该听本使的号令。现在本使命尔等下刀卸甲!” 张远气得浑身发抖:“沈潮生,你敢羞辱我?” “羞辱?” 沈潮生挑眉。 “这是军令。你若抗令,该当何罪你自己清楚。” 张远看着沈潮生冰冷的眼神,又看了看周围士兵们嘲讽的目光。 知道自己今天若是不答应,恐怕真的吃不了兜着走。 他咬了咬牙,最终还是屈辱地低下了头:“末将……遵命。” 张远带着百余亲兵纷纷下刀卸甲。 跟在沈潮生身后的百骑老兵,自然省的沈潮生心思,偷摸后退,把军营出口堵住。 “沈将军可满意?” 张远咬牙切齿的说道。 沈潮生不再言语,抽出腰间佩剑,指着张远等人说道:“大斗军听令,将我给这些看不起咱们的东西全都宰了!” 七百余人,总有些聪明些的,直接往上冲。 木楞些的也都明白过来,纷纷跟上。 校场下方,只留下了一地血迹。 沈潮生站在校场之上安静看着。 谁杀的最凶,沈潮生或许并不清楚。 谁没动手参与,沈潮生看的真真切切。 一山都不能容二虎,更何况一军要有两个军使。 今日退一步,明日便得退百步。 至于那李相,沈潮生并不担心。 王公知道自己杀了卢守,却又没有特意吩咐自己留意此人,便也是一种态度。 既然这个权相想让自己难堪,那么沈潮生不介意恶心恶心他。 边军,死些人再正常不过了。 第五十章:募兵 手下的弟兄办了事,沈潮生自然也不能马虎。 特意点了老五,去买了吃食,又发了笔赏钱。 一开始老五还有些心疼。 发到最后,索性没剩多少,也就破罐子破摔,尽数发了出去。 沈潮生倒是无所谓。 虽然没有带过兵,可沈潮生却知道一个最基本的道理。 无饷莫谈天子令,铁甲铮铮可弑君。 沈潮生正为这事儿发愁。 哥舒翰便带着农夫徭役运着牛车到了。 “沈小子,几日不见怎的还是浑身煞气?” 哥舒翰打量着沈潮生,鼻尖嗅了嗅,依稀闻得出空气中的血腥气。 “哥舒公,这是?” 沈潮生看着那一车车往里运的辎重,不禁有些骇然。 “王公吩咐,在你回大斗军任职之前,让咱送足这些辎重过来,顺便帮你把军中收拾干净。” 哥舒翰瞥了眼地上血渍。 “啧,不错啊,看样子不但比咱先到,这收拾的也够利落。” 哥舒翰暗暗点头。 “哥舒公且先入帐,这外头也不是什么说话地界。” 沈潮生亲自引路,朝着军帐走去。 “沈小子,咱可提前和你说好。” “大斗军七千人的配置,本该不止这些辎重,可如今边疆困苦,到处都在喊缺粮。王公送来这些辎重已是不易,怕路上有人贪赏,特意让咱来送,便已是恩重如山。” “心中可莫要怨念。” 哥舒翰看着沈潮生的眼睛,缓缓说道。 沈潮生点头回应:“小弟省得轻重,心中自然记得这份大恩。” 哥舒翰见这小子不似作假,继续说道:“朝廷规矩,每人年12石粟米。” “春,冬衣各1套,绢布6匹。” “月钱千文。” “这是三月的量,但是你至少需发满五月。” 沈潮生听着这些数字愣神。 哥舒翰见这小子发愣,开口笑道:“反正都在这儿了,你自己看着办。” 犹豫良久,哥舒翰还是提醒了句:“咱可实话和你说,你要晓得兵不能饿着,更不能足饷。饿着了得反,足饷了更麻烦……” 沈潮生点头应下,正准备上些吃食与哥舒翰叙旧。 “莫要麻烦,你家那胡麻饼铺子在何处?咱与王公都觉得挺好。” 哥舒翰眼中精光闪烁,似是在算计什么。 沈潮生报了地方,哥舒翰转身就走,没有丝毫留恋。 沈潮生看着那入库的辎重心中开始计量。 去年,自己一年不过收到2石粟米,两贯钱。至于什么新衣与娟布,一毛都没见着。 “够贪啊……” 沈潮生不禁感慨道。 “皇甫惟明,你不冤……” 有了钱财,自然得去招兵买马。 沈潮生没有再去募兵处,而是让沈啸带着老五与苏明远一道去。 将银鱼符交给沈啸,沈潮生又特意给了沈啸一个眼神。 “招兵去。” 沈啸挠了挠头,有点不知所措。 “哥几个,咱今天也没有特意打扮啊……” 沈啸骑着马走在前头。 苏明远给了沈啸一个白眼。 “老五,你一向机灵,大哥这是啥意思?” 老五显然有些不舒服,毕竟大哥没将鱼符丢给自己,所以没有搭理。 沈啸暗暗思索,虽说是个莽夫,可不代表是蠢货。 三人刚到募兵处,沈啸便立刻明白了过来。 骑马直接到了“河西节度使招讨使司”的匾额下。 “我且问你,往日里那个留着鼠须的募兵吏呢?” 沈啸将鱼符拍在案上,力气极大,让老五有些心疼。 “这……这位将军……您这是……” 那新来的募兵吏哪见过这阵仗,自己才到这好位置上三天,屁股都没坐热,便要惹的一身骚? “别废话,咱问你话呢!” 沈啸虎躯前探,压迫更盛几分。 “回……回将军……那人叫麦尔丹,如今在后院负责倒夜香呢……” 募兵吏说话颤颤巍巍,显然有些惧了。 “苏老弟,你在这儿负责招兵,咱大哥的规矩你晓得,咱不识字,这事儿咱就不掺和了。” 沈啸挽起袖子便往后院走去,老五连忙跟上。 那募兵吏见这煞神走了,看了眼面前那个书生气男子,乐呵呵的用衣袖拍了拍椅面,起身让了位置。 又掏了掏兜,将身上的铜板全都堆放在那书生面前。 “你们哪个是麦尔丹!” 沈啸一脚踢开募兵处后门,大声怒斥道。 “哪来的泼皮?” 原本正在休歇的众人本想怒骂一句,看着那人腰间鱼符,又识趣的闭上了嘴,纷纷将目光往角落里投去。 麦尔丹此时正整个人往后缩。 “好小子,你还敢躲!” 沈啸跨步上前,一把将麦尔丹抓出来。 一个掌掴扇的麦尔丹眼冒金星。 “好汉,咱是否有误会?咱没得罪过你啊……” 麦尔丹原本就靠着家中关系,这才能在招牌下任职。 如今舅父都入狱了,哪里还能有好日子过。 委实是得罪的人太多,丝毫想不起来有无得罪过眼前这壮汉。 “误会?咱家和你没啥误会。” 沈啸动起手来毫不手软,在其他募兵吏面前将这麦尔丹扇的破了相。 “啧?你还敢挡?” 沈啸一脚将那麦尔丹踹倒,鞋面狠狠的在麦尔丹手上碾。 “军爷,咱啥时候得罪你,你只管划出个道来。” 麦尔丹实在扛不住了,沈啸这厮下手歹重。 “咱大哥吩咐咱来募兵,咱想起这儿还有你这条老鼠,顺势就打了,怎的?心中不服咱?” 沈啸狠踹一脚,麦尔丹口鼻尽是血渍。 “将银子还来!” 老五见机开口说道。 “军爷,咱银子早就打点出去了,身上真无半点,只有床头下藏着的半贯钱了。” 老五趁机补上一脚:“当初你不是说咱大哥是要饭的?今日你也能落魄?” 没得油水榨,老五显然也有了火气。 “别打了,再打咱就真打死了!” 沈啸连忙拉着老五说道。 “咱大哥让咱来一趟,没有亲自来,显然不想脏了自己手,就是让咱给个教训。你再打就真死了……” 沈啸拽着老五往后走,临走时又狠狠的啐了一口唾沫。 麦尔丹的半贯钱,老五并没有去拿。 可沈啸二人一出门,自然会有其他人再压榨上一遭。 得罪了人,千万不能落下马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