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周衍 浑浑噩噩。 大脑一片空白。 周衍的思绪艰难汇聚,最后残留的记忆还没能回来,只是记得之前,有一批人在泰山附近搞深山徒步,他作为本市志愿搜救队的一员,进行辅助搜救,然后就没有什么印象了。 是马失前蹄,踩空摔下来了? 老妈总说我是泰山娘娘那里求来的孩子,不让我上泰山。 可我也没去泰山主峰啊。 有些热…… 脑子里念头乱糟糟的。 他似乎是平躺在一个小板车上,只能仰着头看到狭窄的天空,可能是大难不死,他虽然身子有些僵痛,心里却大松了口气,还有心思发呆,觉得天空格外地蓝,都比得上晴天时草原的水平了。 板车拉着他往前走,眼睛里面看到的东西也在不断变化。 地面崎岖,板车颠的很。 骨头疼。 周围有些人路过,和拉板车的人打招呼,看到瘫着的周衍,惊讶道: “找到了?” “嗯,运气好,今天觉得早睡没意思,就去转了转,才找到这个从山上摔下来的人。” 交谈的声音像是某种方言,但是周衍很奇妙的可以听懂。 这些人看着周衍,彼此交谈,最后也只是感慨一声: “运气真好。” 是啊,运气真好。 周衍自己都觉得,从山上失足滚下来了还能活下来。 祖坟都得要点着了。 太奶在阎罗王那里的信用卡怕是都快刷冒烟了。 周衍身子晃动不了,只能猜测,大概是营救队伍找到了自己,在从山沟沟里面往外面运,不管怎么样,总算是活了,老爸老妈应该是担心的够呛。 老妈得把眼泪给哭干了。 她性子软,动不动就哭。 不知道他们见到自己回来会是什么感觉。 至于那些损友。 呵……山头翻滚,衣角微脏。 周衍心里舒展,他素来心大,漫无目的地去想着些杂七杂八的事情,稍稍有些期许快些回家,他想要说话,问对方要一下手机,给家人报个平安,但是身子太累了,张开嘴,只说出了蚊子哼哼大小的声音。 板车忽然定住了。 前面似乎有阴影打下来,把逐渐毒辣起来的太阳光给遮住了,周衍稍微舒服了些,躺在那里,眯着眼睛,从视角的边缘可以看到似乎是一家店。 是那种很考究的装潢,垂下来的帘子精美,随风晃动,阴影打在周衍的脸上,帘子的尾端做的精巧,分了缝隙,所以随着风动的时候,阳光和阴影形成了美妙的间隔。 哐当! 板车的两根木头往地上一磕,板车磕后脑勺,咔哒的一声。 震的周衍脑壳儿嗡嗡嗡的。 有人大着嗓门笑问:“是王春啊,买肉吗?” “今儿这些肉都是刚宰的,血都排干净了,来点儿?” 和气的声音笑着回答道: “嗯,这不是家里有伤病,买点肉回去补一补营养。” “嘿,是这个道理,那来点什么?” 王春道:“三斤上好的肥肉里脊,再来半拉大腿肉,包馄饨吃,生了病总得要养养。” “哈哈,好。” 那店老板倒是热情,周衍躺在那里,听到那老板抽出刀子割肉的声音,下手动作相当利索,最后把肉一包,放在案板上,熟络道:“是现钱,还是记账抵债。” “现钱吧。” “那就这个数儿。” “……怎么又涨了?” “眼下就这个价。” “那记账吧。” “记账?不行!” “不行?为什么不行!” “当然不行,你老兄已经记了大几本子,肉铺的肉又不是大风刮来的,咱们关系好也不能给你这么白吃白喝,今儿凑巧,不如一块儿结了。” “来,我给你看账本,每一笔我都有写着的。” “你,你——” 噼里啪啦的声音,好像是在打算盘,还有翻动账本的声音。 周衍听着这两人交流,想着看来这位恩人的经济情况不是很好啊,肉得要赊账,不过这老板人还怪好的,现代这情况,卖肉这种小本生意,哪儿还会赊账啊。 既然这样的话,回去得要好好感谢一下这位救命恩人。 周衍的恩人听着话,都急了:“你,这还不到结账时候啊,你看我这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我,我哪儿有钱给你!” 卖肉的屠夫道:“欸欸欸,咱得讲规矩啊,哪儿有买东西不给钱的,甭管你要做什么事儿,都不能白拿我的肉。” “要么就拿你养的羊来抵债,要么就别买。” “没有给你吃白食的道理。” 那拉着周衍的人,也就是那王春,好像很心疼,脸上的肉都抽了抽,最后犹豫了好半晌,道:“好吧,羊还没养肥,本来打算养着到过年吃,现在杀了可惜,抵给你可以,你还得给我一千。” 屠户道:“成!” 周衍心里感慨着好羊啊,前面的人忽然让开来了。 一道阴影投下,腥臭味道扑打过来。 然后是一只长满汗毛的手,哗啦一下闯过来,攥住了周衍衣领,猛地把他拔起来了,阳光刺到眼睛里,周衍眼前发黑,一直躺着,被这么猛地拉高,视线都有些恍惚了。 刚刚魂好像都在外边飘着,现在被这一拉,才像是归了位,于是这四面八方一切颜色味道都翻涌进来了,阳光刺眼,路边儿狗咬白骨走,十字坡,大槐树。 他呼吸困难,看着下面。 上身只穿着一张油毡布围裙,络腮胡,左眼一道疤的屠户裂开嘴大笑,牙齿之间,口水黏糊,看着周衍的眼睛微有泛青。 腰间一个精巧算盘,上面还带着红袖绳,桌子上账本上文字认真,一丝不苟。 屠夫捏了把周衍的胳膊: “哈哈哈哈哈哈,好羊!” 又凑进来深深闻了闻,赞叹:“好肉!” “王春,你运气真好啊!” ?!!! 这什么意思?! 周衍不能呼吸,先前以为获救的幸运和轻松一刹那变成荒唐失措的恐惧,那种剧烈疲惫带来的,思维的迟缓刹那间散开,视线下意识一动,看到周围荒地。 十字坡中只有一家肉铺。 肉铺门帘上挂着一排手臂。 手臂欣长优美,手指纤细,指甲殷红。 像是窗帘的尾端分叉。 随着风晃动的时候,投落下阴影和阳光的间隙。 打落在放在桌子上的人脸上。 真美啊。 极端的恐惧涌上来,但是在恐惧之下,却反倒有一股无名怒火在周衍心底炸开,他想要抬起手,像是有种回了魂的感觉,四肢总算听话,这一次终于抬起来了。 但是那只手要细小很多,穿着的还是自己的衣服,却好似小了好多岁。 巨大的冲击让他思绪微顿。 刚刚只有买肉卖肉的人在说话,他以为只有两个人。 现在看到屠户肉店后面,还有十几个人,安静在那里站着,脖子上被一根草绳牵着,一动也不敢动,眼底木然。 就这一顿的瞬间,那屠户一只手就把他两个手腕都卡住,提起来了,好大的力气,周衍看着那一双泛起绿色的眼睛上上下下打量着自己,屠户抬起手胡乱擦过嘴巴口水,还是道: “好肉,好肉!” “郎君,你好香啊。” 他舌头伸出,舌苔很厚,泛黄,朝着周衍身上舔舐过来,吐气恶臭。 干燥炽热的太阳,卷曲的叶子,被一根细绳捆住的人。 手指作的窗帘在风中动。 周衍心脏因为恐惧疯狂跳动。 好害怕啊好害怕! 我好怕啊! 我…… 周衍右脚本能抬起,然后恶狠狠,一脚踹在那屠户脸上。 怒吼把蝉鸣都吓住。 “我操你妈!!!” 第2章 此心如火 伴着怒吼,周衍脚上的鞋子,结结实实地印在屠户的脸上,啪的一声,踩实了的。 屠户脸上的肥肉像是波浪一样抖动。 但是身子却没有晃一下,手一用力,就把周衍提起来,咧嘴一笑,赞叹道: “好生猛!果然是好肉啊!” 这语气,就好像是广州佬去海鲜市场碰到活蹦乱跳的大螃蟹,他盯着周衍,咽了口唾沫:“香,真香,娘的,八辈子没见过这么香的肉了。” “别说吃了,被这样的脚踩一下,身子都轻了二两哩。” 他闭着眼睛,深深吸了口气,满脸迷醉。 口水都要从牙缝里面流出来了。 然后又狠狠咽了口唾沫,强忍着饥饿感,把周衍捆了。 “这种好肉,可不能生吞干嚼了,也不能大火爆油,必须要水煮清蒸,吃这个人,就得要人有人味儿,讲究的就是个细嫩可口。” “可惜,可惜,咱是没得口福。” “三天以后,南山织娘姑奶奶过寿,咱们正发愁没什么东西给送上去,这么香的肉,够资格了。” 屠户亲自提着他绕过肉铺。 在十字坡下大槐树那里,绕了三圈,口里念念有词,然后面对东南方向道一声开,一脚踹门,空气里就好像有了个门户,扛着周衍就闯进去。 里面阴冷冷,偌大一个庄子,点着灯笼泛青。 一步之间,就是天地之隔。 周衍呆住,本能回头。 十字路口屠夫铺子还在,外面阳光普照,里面却是冷气森森。 这…… 周衍的思绪凝固了。 这对吗? 这不对吧? 屠户提着周衍去了一个偏院,吩咐了几句,就把周衍扔到了笼子里。 “老大,新货?” 有个汉子凑过来打量着周衍,眼底泛绿。 屠户道:“今儿才收的,给我看好了,坊主三天以后在这儿为姑奶奶贺寿,这个怎么也得是一道菜。” “不准动手动脚的,也不准揪肉片下来偷吃。” “好好养着。” 屠户细细吩咐过了,盯着周衍,狠狠咽口水,牙齿都有些发尖,看得出真想吃,最后肚子咕噜咕噜,低下头一口咬住自己的手臂,咬出血来,大口吮吸,才忍住了那种食欲。 “从没见过这么香的人!” ……… “该死的,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法术?神通? 还是机关? 在屠夫走后,周衍整个人才稍微松懈下来。 心中有剧烈的恐惧,处于陌生环境之中的不安,最后还有一股怎么来了这世道的无名怒火在烧,情绪乱糟糟的一片。 周衍呼出一口气。 双手一拍脸庞。 靠着深呼吸来控制情绪,现在他的脑子里面,各种念头此起彼伏,可纷乱的思绪里,只有一个事情是周衍能确定的。 这帮不知道是不是人的玩意儿,打算三天以后吃了他。 其他什么事儿,都可以放到后面。 眼下最重要的是,逃出去! 自救! “郎君,郎君你还好吗?” 有低声喊声让周衍回过神,这才发现,这笼子里还有另一个人,是个女人。 周衍回神之后,勉强回答道:“我没事。” “你是……,你也是被卖来的?” 女人安静了一会儿,还是点了点头。 周衍觉得自己说了句很傻的废话,不过,反正都到这个田地上,也就和这女人打听些东西。 但是她知道的也不多,翻来覆去,也就只是说忽然就开始打起仗来,长安附近,好像前一天还好好的,忽然就乱了起来,而且一乱就停不下来了。 长安……是我所熟悉的长安吗? 听到熟悉的名字,周衍恍惚了下。 女人道:“郎君你……受伤了。”周衍看了看自己手臂,不知道是从山上翻滚下来,还是刚刚挣扎的缘故,有个伤口,还在不断流出鲜血。 “哦,其实还好,你看。” “嘶!!” 周衍晃了晃手,但是伤口确实有些疼,这一动,疼得他龇牙咧嘴的。 女人找了找,最后想到了什么,迟疑了下,从怀里拿出一片白布,给周衍胳膊简单包扎了下,低着头,脸上有些歉意,复杂,低声道: “这是给我女儿守灵时用的白布,还算干净。” “郎君不要嫌弃。” 守灵…… 周衍不知道怎么回应,最后也只好说: “节哀。” “不过,这东西给我用是不是不大好?” 他半是真的这么想,半也多少有点感觉膈应。 女人道:“没事的,她……郎君不知道她。” “她性子活泼,也喜欢和家门口路过的人们说话,路过的人口渴了,她会跑回家里,拿着自己的碗,捧着一碗水出来给他们,她不会介意的。” 提起女儿的时候,她脸上带着一丝微弱的笑意: “郎君没有见过她。” “她个子小小的,却像是永远有用不完的力气,她阿爹回来的时候,就拿着毛巾跑过去,还老缠着她阿兄陪她玩,还因为她阿兄要读书不陪她玩大哭。” “下雨天,路边儿的蜗牛爬的慢,她怕蜗牛被碾死,会一个一个把它们拿起来,小心地放在树叶上。” “好像永远有用不完的劲儿似的。” 母亲说起女儿的时候,总是温柔的。 周衍道:“是个好孩子啊。” 然后女人缩了缩身子,道:“我把她卖了。” !!! 巨大的割裂让周衍脸上软化下来的表情凝固了,尤其是他亲自经历过了一次这个世界的‘卖了’的情况下,知道女人的卖了是什么意思。 女人低着头:“打起仗来,我们得回老家投奔爷娘,然后她病了,那么有力气的小家伙,慢慢的就没什么劲儿了。” “我们紧着给她吃,但是没粮食了,没有吃的东西了。” “一家人都要饿死了。” “没办法,只好卖掉了。” “卖了点钱,买了些老鼠肉,烂白菜,煮了一锅肉菜粥,她阿兄吃了粥才缓过来,喊叫着问妹妹在哪里,说要给妹妹留一点才行。” “我想着,她在哪里呢?她会不会也变成了一碗肉粥。” “看着肉菜粥,我有点想吐。” “可我还是把肉菜粥吃完了。” “那是粮食,是命,可我的小女儿在哪里呢?” 周衍眼底不忍,摸着胳膊上的白布,低声问: “你儿子呢?” 女人道:“再然后,她的哥哥也病了,死了,卖掉了。” “现在是我。” “我悄悄地把自己卖掉,赵老大心善,我昨天把钱偷偷送回去了,这才回来。” 女人道:“总有人要回家的。” 周衍看着她,问道: “剩下一个人,这样子回去的,还是家吗?” 女人的神色凝固。 空气中的氛围一下就变得压抑安静起来了。 安静了好一会儿,女人就像是秋雨里面的落叶,脸上的神色有些凄凉,问:“往前走,就一定能走到家的,郎君是个好人,可是不回家,我们还能回头吗?郎君。”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周衍觉得这里的氛围很压抑,他思考着局势,想着怎么逃出去,忽然,那个看着笼子的看守过来了,叫喊着让女人出去。 女人跌跌撞撞站起来,路过周衍的时候,低下头说: “我们都吃了那一碗菜肉粥。” “所以,郎君,只这块白布,还算干净。” 她道:“她真的还很干净,郎君,不要嫌弃这一块布。” 周衍忽然觉得胳膊上的白布有些扎刺地痛。 女人被看守带走了。 周衍头靠着笼子。 她说最后那句话的时候,哭了吗? 还是其实一直在哭。 只是没有眼泪了。 周衍不知道。 那大着肚子的瘦子转过来,嘀咕道: “这世道怪了,还能见到自己卖自己的,也就是赵爷喜欢看乐子,要我说,卖了杀了就是,还给她钱让她先回去送。” “还说什么公平,讲究。” “我呸!觉得自己有点功力,还讲究起来了,奶奶的个腿儿的,不就是个卖肉的?!神气什么?” 他嘀咕着,端着一碗黑汤过来,盯着周衍,恶狠狠咽了两口口水,骂了两句真香,揪住周衍衣领子扯过来,硬灌下这一碗黑药汤,瞅着周衍趴在那儿咳嗽,得意洋洋道: “不怕叫你知道,这三天里,你什么都不能吃,只能喝这泻药汤,得把你这肠子里的脏东西给排干净。” “不然,让坊主和织娘姑奶奶吃了脏东西,咱们也得下油锅炸一炸。” 说完看着周衍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抹了把口水:“好眼睛,真想要穿在竹签上,拿着糖水一裹,啧啧啧,好食,好味!” 周衍手撑着地面,低头咳嗽,狼狈,但是眼底清明。 “力气没那么大……” 回忆刚刚挣扎,灌药时候这汉子的力度。 比起普通人大不少,但是,没有到屠夫那种级别。 那汉子出去了,周衍拉开上衣的拉链,拿出止泻药,不管对不对症,先仰脖,硬生生干吞下去。 吃了泻药拉虚脱,其实是要命的事情。 他是在辅助山地搜救的时候,莫名其妙来到这地方的,虽然丢了很多东西,但是还有些东西在,摸了摸,手电筒,手机之类不在,净水片还有,还有一把折叠的多功能瑞士军刀,一根助燃用的镁棒,一根点火棒。 镁棒…… 怕油锅。 周衍眼底闪烁。 拿出镁棒,瑞士军刀。 ……………… “哎,那个人怎么回事,从没有闻过这么香的味道,真馋死了,真的让我吃到这一口肉,那是死了也值啊。”看门的大肚瘦子往嘴里面塞窝窝头,口水止不住分泌。 他想到了好多年前,吃的那个三岁孩子的手臂肉。 就吃了一块。 香,真香! 他想抢眼球子的,没抢到。 最后那一家老小的眼珠子被用竹签子穿在一起,像是个糖葫芦。 可美! 他也知道,自己这种等级的小妖怪,倒屎盆子,看大门轮得到,吃是是吃不到这样好的肉的,也就只有在这儿解解馋。 半夜了,正打瞌睡着呢,听到里面忽然喊叫起来。 他一个激灵就醒过来,迷迷糊糊往里面冲。 就见到那人怀抱着什么躺在那里,惨叫连连,这小妖脑门儿冷汗都出来了,叫一声姑奶奶,手忙脚乱打开笼子,拉开那肉。 可没有想到,才伸手一拉。 那人却顺着自己的劲儿一转一扑,撞到自己怀里。 哎呦喂,真他娘的香! 把脑壳儿都熏晕了。 小妖想着,这样的肉,吃一口死了也值得啊! 然后有什么东西就扑入自己眼睛里。 小妖惨叫:“谁?!!” 周衍手上垫着衣服布料,上面一大把刮擦下来的镁粉,直接狠狠按到了才睡醒的妖怪眼睛里面,用力狠狠往里面按。 金属镁粉遇水,产生反应。 右手用点火棒打火,猛地一戳,明火,镁粉,水,瞬间爆发出大量热量。 “你爹!” 第3章 黑白分明 镁粉和水相遇产生氢气,遭遇明火,爆发出极高的温度,这个温度直冲眼球,根本难以忍耐,疼的好像一把凿子直插脑门儿。 那小妖遭遇剧痛,大脑麻木,迟钝了两个呼吸才嚎叫。 周衍早就把手收回来,免得自己被烫伤。 这汉子嘴巴一张,还没有开始嚎,周衍左手已经缠绕野外搜救专用的粗糙衣服,缠绕成一个大团,狠狠塞入那家伙嘴巴里,两根手指直塞喉咙,让对方喊叫不出来。 与此同时,将这家伙顺势扑倒控制住。 周衍心脏疯狂跳动,但是求生的强烈欲望和心底压抑着的愤怒燃烧,让他的力气都大了三分。 妖怪的眼睛剧痛,眼球在高温下几乎熟了,叫不出来。 扑腾,也被压制住。 在瞎了之前,在火红起来的视野里面,看到一双狠厉的瞳孔。 人的眼睛。 黑白分明。 周衍右手从后腰抓出瑞士军刀,一晃,刀刃吐出,深深呼吸,说实话,身体还有些颤抖。 恐惧升腾,勇厉更甚。 反手持刀,狠狠一刺。 手指长的刀刃从这妖怪的眼球里刺进去了。 那家伙终于还是从被塞住了的喉咙里爆发出一阵凄厉惨叫,声音低微,身子猛地一挣扎,一颤,然后就不再动弹了,周衍还是维持着持刀刺进的动作。 维持了好几个呼吸,这才止住。 手指松开,大口喘息,刚刚的力气一下子就消失了,手臂,腿脚都有些发软了,他呼出一口气,瘫在那里,呢喃道: “艹。” “吓死我了。” 躺着的妖怪无言以对。 周衍没有多休息,他必须抓紧时间,坐起来,打算把这妖怪的衣服扒了换上,却微微一怔,肉眼看到一股黑气从妖怪尸体身上漂浮起来,而后朝着自己飞过来。 下一刻,周衍感觉到大脑嗡的一声。 他感觉到,自己的脑海里,或者说更深层的意识中,出现了一卷书,这一卷书似乎本来就存在在那里,直到以凡人的身体,亲手杀死了一只妖怪后,才苏醒。 ………… 南山织娘姑奶奶的寿宴,虽然设在三天以后,可今天就已经有许多妖怪来了,这庄子作为坊主下辖势力之一,还是得做些饭菜招待这些来客。 就在周衍意识中那一卷玉册书卷浮现出来的时候。 整个庄子,大大小小的妖怪都呆滞住了。 不管是喝酒的,吃饭的,还是在划拳掷骰子的,都一下顿住,然后或者低语,或者开口,或者在心里面嘀咕,说的念的,都还是同一句话。 “好香啊——” 赵屠夫嗅了嗅鼻子,呢喃道:“怎么那么像是今儿逮到的那个人,不,不对……” “比那个人,更香了。” ……………… 周衍把那妖怪的衣服扒了,换到了自己身上。 这一下子好悬没有把他熏晕过去。 眼前一黑,好像都看到太奶了。 晃了好几个呼吸才勉强稳住。 然后看着自己才穿了几次的衣服,肉疼的眼角跳了下,可最后还是把这一身好衣服套在对面身上,然后把那家伙摆成了侧躺着的模样,像是自己睡着了。 自己顺便抄起锅底灰抹了抹脸,趁着夜色往外面去。 一开始走的小心翼翼。 走两步,忽而却觉得不对,正经妖怪谁在自家地盘这么鬼鬼祟祟的?看着旁边水缸里面自己的脸,乌漆嘛黑,一身深蓝色宽大衣裳,邋里邋遢不知几天没洗。 腰间挂一把小妖的生锈砍刀,脚上搭着一双挂耳麻鞋。 小心翼翼,反倒扎眼。 若有所思。 周衍笑骂一句,畏畏缩缩,怕个屁,把衣领往外面拉开了些,更显得邋遢不拘束,先是踱步走,然后迈步走,最后索性大摇大摆地往外面走。 分毫不像是个被抓进来的,倒像是个本地妖怪。 至于脑子里面的玉册,周衍没空琢磨这东西,只是知道这东西现在还打不开,似乎宝物有灵,还没能认可自己似的,周衍也懒得在意,他只想要从这里出去。 他胆子本来就大,性子还散漫。 如今稍稍脱困,胸胆开张,提了个灯笼往外行去。 遇到沿途小妖,不躲不避,主动搭话。 本庄妖怪以为这是织娘三姑奶奶带来的仆役,外来的又以为是庄子里新添了的妖怪,周衍提一盏灯,破袖翻卷,大摇大摆,活脱脱自在。 他甚至于还从一个提溜着酒的醉酒妖怪那里装作是外来妖怪,问出了出去的方向,说是奉了命去买东西。 那醉酒妖怪迷迷糊糊,听了这话倒是信了八成,大着舌头道: “哈,好走,好走,兄弟,你,你往前直走,咱们弟兄们吃酒的地方一过,奔着大槐树,旁边第三节小树往前走就成,咱们兄弟走的地方,没那么弯弯绕绕。” “咱们也不能走姑奶奶他们来的路不是?” “哈,那就谢兄弟了!” 周衍笑两声,还顺走醉鬼一个酒壶,不片刻到了地方,却发现是个厨房,走进去有个小隔间,推开门,看到外面那个大厅里,一堆奇形怪状的妖怪喝得大醉。 再往前面,才是出去的小门。 要从这一帮醉妖怪里溜过去吗? 周衍呼出一口气,有点紧张了,手掌心出了汗,自己这一身肉,若是暴露的话,怕是会被活撕了去。 一边儿想着,一边儿已经若无其事,和负责这些小妖怪吃喝的厨子打了个招呼,拿着庄子里的酒壶往前面凑,视线一瞥,微微凝固。 他看到在旁边放着一张桌子。 上面绷紧的绳子上挂着各种肉。 里面有一只手臂,消瘦,手掌上有些粗糙的茧子,那手指模样,看着很熟悉,像是之前触碰周衍伤口的那一根。 周衍脚步顿了下。 先前那女人的画面从眼前闪过了。 他心里升腾起了一种悲悯,怅然,以及无由来怒火,他知道自己现在其实也是个很弱势的状态,但是,即便是这样,即便弱者,那一股火却根本消不去。 即便是恐惧的冰雪,也无法熄灭心里,作为人最初的怒火和不平心。 周衍还是有理智的,他握紧了手,还是松开,提着酒壶往外面走去,那厨子此刻噔噔蹬走出来,叫道:“告诉他们先别叫唤了,马上有新菜。” “织娘三奶奶的干儿子亲自带来了的好肉。” “有口福了。” 周衍笑着答应,余光撇到被提出来的是个十三四岁的女孩,脸色煞白,一双眼睛里面全是恐惧,她的眼睛恐惧而四下里移,却看到了周衍,一下顿住了。 眼瞳明显瞪大了下。 周衍没来由,从这双眼睛里面意识到,这小女孩认出自己是个人。 周衍心底咯噔一下,心里面下意识想道: “卧槽,你可千万别喊啊!一喊了我也得被抓。” 在下一秒,他对这个想法产生了一丝道德羞愧感。 可那小女孩却在愣住之后,没有开口,闭着嘴巴,然后立刻避开了周衍的目光,只是直直看着那个妖怪,虽然恐惧,但是却没有喊救命。 周衍的前面就是那个门,提着酒壶混进去,走过这一群妖怪,外面就是出口;而后面是磨刀的大肚子妖怪,和一个马上要被吃的人。 恐惧和求生的渴望在体内涌动,他的视线挣扎。 却看到那一只手臂,还有辛勤劳作的老茧。 他的眼底爆发了强烈的挣扎。 而在意识深处,那一卷玉册黯淡平静。 ………… 李知微眼底都是恐惧,看着那妖怪提着刀过来。 那刀很钝,上面还有铁锈,她想要喊救命,但是她看到那个比起自己大不了一岁的少年时候,从那大摇大摆,看似洒脱的少年眼底,也看到了和自己一样的恐惧。 她就没有开口喊,希望那少年能活着出去。 只是看着那妖过来的时候,身子还是颤抖着,妖怪提起手里的刀,嘿嘿笑着:“真奇怪,没来由一股香味儿,把肚子里的馋虫都勾出来了,忍不住了。” “这小脸蛋真是嫩啊,咱先揪下一片儿来尝个嘴!” 伸出手来,手指指甲颇长,厚,泛黄青。 朝着她的脸上过来。 李知微的眼睛瞪大了。 这里的灯笼晃动,在妖怪俯下身子的时候,他后面的少年就露出来了,黑发短,脸上涂抹黑泥,但是那一双眼睛倒映着烛火,像是野草上点燃的火。 双手握着一把刀。 脸上肌肉抽动,刹那之间,痴于肉的妖反倒有点憨厚,这举刀的人反倒是比起恶鬼还要狰狞。 死! 周衍一刀握住,毫不犹豫,狠厉地插入脖子,那妖怪剧痛喊叫起来。 李知微愣住的下个瞬间,也刻意尖叫起来,就像是被杀害的时候,惨叫出来的少女声音,音调高,把这妖怪的惨嚎给压下,反倒像是妖怪在大嚎着对这少女下狠手。 周衍松了口气,刀戳进去一半,被脖子上的筋骨血管卡住了,他心里狠劲起来了,趁着这小妖因为剧痛慌乱的时候,一脚踩在墙壁,借力,再狠狠一用力。 这刀口钝的很,挫了好几次,才终于笔直贯穿。 厨子受了老大苦才扑腾着咽了气。 周衍大口喘息。 他杀了第二只妖怪,但是没有休息的时间。 外面已经有妖怪不耐烦喊叫起来。 “杀了吗?杀了就快点把肉端出来吧!” 现在,厨子,已杀了。 人,已救了。 挡在出口前面的屋子里,全是叫唤着要吃肉的妖魔。 退,不可退;救人,不后悔。 但是,我要活! 该怎么做? 周衍的嘴角扯了扯,视线看向那死在旁边的妖,他缓步走过去,李知微看着这穿着一身破破烂烂衣裳的少年人,把这妖怪拖起来,扔到了旁边,用来砸肉泥的巨大石缸里面。 然后,伸出手,抓起了有杠杆借力的大石锤。 李知微瞪大眼睛:他是要…… 周衍拉起连着石锤的绳索,石锤太高,然后松手,让那石锤狠狠砸下。 “吃肉是吧!” 血肉被捣烂的声音咔嚓,外面群妖听得这声音,只当是那妖开始做肉,各个喝酒欢呼,周衍的眼神凌冽,坚定,一下,一下,伴随着那妖怪被石锤砸成肉泥。 锐气,狠厉,决断,以及必要的善意。 混合成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意识海中,那玉册缓缓亮起,最终,伴随着狠狠一锤。 肉泥成型,用力之大,都有破空声散开。 哗啦! 玉册猛地翻卷开来。 周衍身上那股会吸引妖怪的香气瞬间收敛。 周衍呼出一口气,松开手,看着这一大滩肉泥。 妖怪食人,人亦杀妖。 “喜欢吃肉是吧?” ……………… 外面群妖张狂,忽而哗啦一声,木门打开来。 身穿破破烂烂的衣裳,腰间一把生锈刀,脚踏麻鞋的‘妖怪’走出来,端着一大锅鲜肉泥。 “诸位兄弟!” 少年扯了扯嘴角,笑意灿烂: “吃肉咯!” 第4章 烈火焚尽 “怎么这么迟才送出来?!” “等得肚子里都快着火了啊。” 那些妖怪们没怎么怀疑,他们只是小妖,在这庄子偏僻的地方,吃些酒水,再加上早就已经喝得酩酊大醉,又饿得厉害,眼下给他们端出来东西,早就已经喜不自胜。 一个个的,不要说怀疑了,都已经上手去掏了。 到了这一步,周衍早已豁出去了。 反倒一点不害怕。 “来来来,这是你的!” “不要抢,不要抢,还有很多,对,多的哩。” 周衍熟络笑着,和之前见过面的妖怪热情地打招呼,顺便给每个妖怪都分了很大一份肉,每个妖怪都满意,根本不等同伴,自顾自地吞吃起来,生怕吃得少了。 一时间这里就只有吞咽,咀嚼的声音。 有妖怪问:“兄弟你不吃吗?” 周衍回答:“我吃了,谁给你们做肉呢?” 有妖怪又问:“兄弟你不饿吗?” 周衍回答:“看你们吃,我便是不饿了。” “肉已经不大够了,我们再去取点。” 他让李知微也把身上弄脏,拿着锅底灰把自己脸给弄乱,让李知微跟在自己身后,然后大摇大摆地穿过了这个小妖遍地的屋子。 妖怪们非但不阻拦,还恨不得他们快些走出去呢。 当—— 忽然一声脆响,有个妖怪手里的碗落在地上,咔嚓一声碎了,那妖怪吃的最猛,最多,似乎食欲永远都得不到满足一样,此刻却看着自己双手上的肉泥。 塞满了肉泥的脸颊抽动,眼睛凸出来。 “这,这肉——” “这是什么肉?!” 他脸上的血管忽然抽搐,双目泛红,然后挣扎着要起来,却忽而失去力气一样倒下去,倒在那里呼号:“这是什么肉!?” 当当当的,就像是连锁反应一样,这些妖怪手里的肉碗都摔在地上,然后一个个的,都开始呼嚎起来了,本来就巨大的肚皮越来越大,不成人形。 周衍在听到第一声呼号的时候,面不改色,只是一把攥住李知微的手腕,加快脚步,和她跑出来后,回头一看,群妖挣扎痛苦,躺在地上哀嚎得厉害。 “这是?!” 周衍在这个时候,精神松缓下来,才注意到了意识里面的的那一卷书卷,书卷已经打开到偏后面的一页,整体书册呈现出玉质,仍旧空白。 但是周衍已经杀死了两只妖怪,这些妖怪惨叫的魂魄碎片也好,自身的精魂也罢,化作了他第一次见到时候的黑气,被这一卷玉册给汲取,然后镇伏了。 镇妖之后,书册上出现对应此妖的文字。 又因为这本书就在他意识之中,所以这文字其实在周衍心底自然浮现,不需要看,一瞬间就懂了。 【若有众生,身行轻恶、口行轻恶、意行轻恶,起增上贪、恶性悭嫉、邪见执着,乃至临终贪恋资具,由此因缘堕饿鬼道。————《佛说业报差别经》】 若有众生,背人伦而啖血肉,【食人日久】,当堕邪径,则双目赤焰如焚,腹鼓若瓮,喉细若针孔,丧尽天性,终化妖魔。其形骸饥渴无度,【以从他求,故名饿鬼】。 命门在心神,再度吞噬同类时,会激发人性,回忆吞下第一口人肉时的痛苦和挣扎,导致自己的意识癫狂,力竭沉沦;也因此,饿鬼可相互共存,不至于彼此吞噬。 镇伏了之前杀死的妖怪神魂后。 就可以一眼,勘破这一类妖的本相和弱点。 周衍晃了晃头,这个时候凝聚心神,注意到是金色的文字在书卷上浮现起伏。 “镇压残魂,辨认妖怪真身……?” 周衍感觉到这一卷书册的能力,也感觉到这一卷玉册还没能展现出真正的力量。 不过他也明白了这帮妖怪的情况——他们是人吃人而堕化的妖怪,一旦再度吞噬同类,就会因想起过去的事情,潜藏人性和之后所作所为的剧烈冲突而陷入癫狂无力。 也就是说,现在这些妖怪都是虚弱无力的状态。 周衍看着这些痛苦的妖怪。 一个念头在心里面升腾起来,压都压不住。 安静了两个呼吸,忽而自笑了下。 他说:“怕个屁!” 李知微的心脏砰砰砰跳动,觉得这段时间的变化实在是兔起鹘落,先是被抓,后来要被吃了的时候,被救了,救了也就罢了,还把妖怪砸成肉泥喂给妖怪吃,然后大摇大摆走出来。 这种经历,实在是…… 然后她看到那少年郎忽而笑了下,然后—— 这家伙又走进去了? 李知微瞪大眼睛,往前一步,拉住了周衍,低声急促道:“你做什么?” 周衍道:“我刚刚想起来,还有个事儿没做。” “什么?!” “你在这儿等等我,如果实在害怕的话,可以直接往前走,那里有个小树,往前冲就能出去了,到了这儿,已经没什么妖怪了。” 李知微就看到那家伙走进去了,杯盘狼藉,一群妖怪倒在桌案上,露出了自己的本相,挣扎,哭嚎,低语,呼喊,各种各样的声音,听得吵耳朵。 周衍一身破烂衣服,踏着麻鞋,大摇大摆穿行过这群妖怪。 有哪个不长眼挡在前面,就一脚踹开。 他看着那女子手臂,其实也没有说什么。 然后提着这后厨的油桶,又走出来了,把这油都泼洒到四面八方,那些妖怪瘫倒在地上,都被劈头盖脸地浇了个遍,一边走,一边踹倒灯烛。 里面的烛火沾着油脂,哗啦一下开始点燃,烧到了这些妖怪的身上,点燃衣服,点燃血肉,点燃毛发,惨嚎声音越来越重。 周衍最后是跑出来的。 然后把这油桶,和最后的一点油,用力抛到这屋子顶上。 这些寻常小妖吃喝的地方,是标准的稻草屋,用竹子做屋子的支架,黄泥混合稻草糊墙,用多层稻草,茅草和高粱杆捆起来当屋顶,都是易燃物。 周衍提着一根火把,卯足了力气,抛飞起来,火把打着旋儿,落到了屋顶上,哗啦一下,整个屋子上下都齐齐点燃起来,火焰在这妖鬼之域内,汹涌燃烧。 群妖惨叫,却因为现在的状态,根本跑不出来,只在这火中痛苦哀嚎翻滚,李知微呆滞住,周衍呼吸稍微有些喘了,他看着这烈火中的一幕,似乎又看到那女子。 只是见过一面,相处没有多久,要说多少情谊,并不可能。 只是怜悯,只是最初的愤怒。 那女子为了活命和走下去,付出了什么,又是什么心境,怎么样的心情,痛苦和挣扎,又是怎么样的决意。 在危险境况里对陌生人抱有善意,是否只是对卖女卖儿行为的内心补偿,做了自己认为的坏事,就做些好事来安慰自己,是用这样的行为,告诉自己,自己还有人性和善念。 维系自己不要崩溃。 周衍不知道,也不想要去探寻了。 管中窥豹,这个世道,人心鬼祟无奈,他管不得那许多,但是,就这么走,他不痛快。 只是不痛快。 烈火汹涌,焚烧妖孽,周衍摘下胳膊上的白布,想着那个女人口里面,那个活泼的可爱的小女孩。 “希望你在另一个世界,过得开心。” 他说,然后松开手。 白布被热浪席卷翻卷,本来该是烧着了的,可被热浪一托,竟然穿过了那层层的火焰,在热浪翻卷里,在伸出手爪的饿鬼群中,飘飞到了那女子最后的手臂那里。 周衍看那白布,仿佛看一小女孩展开手臂扑过去,落在手臂上的时候,那手臂也呼啦一下燃烧起来,恍惚看到那女子的身影,和一个小女孩抱在一起。 她们的满是鲜血的衣裳在火里,在妖怪的哀嚎里逐渐干净了,似乎在哭,小女孩伸出手捶打女子,最后她们看过来,然后朝着周衍行了一礼,缓缓在火中散开了。 那小女孩真的是个很乖巧的样子,笑着用力挥手。 李知微似乎也看到这一幕,看得呆住,然后看向这个比自己大不得一两岁的少年。 周衍看着这一幕。 是梦,是幻,是真,是假? 谁知道。 我不知道,倒不如说—— 管他妈的! 周衍伸出手,朝着那小女孩用力挥手,笑起来,说: “嘿,谢谢你的东西!” 心底那一股火,化作了现世的烈焰,烧去了妖怪,也烧去了心中的愤怒,周衍心底轻松了,背对火焰焚烧的妖怪,转身。 “走吧。” 他没有半点迟疑地跑,李知微追上去,低声询问道:“要怎么做?直接跑吗?前面会不会还有妖怪?” 周衍道:“我不知道,大概会有看门的。” “所以你跟着我喊。” 李知微愣住,然后看到周衍扯着嘴。 听到他用无比仓惶的声音大喊道: “——走水了,来救火啊!!!” “救火啊!” 第5章 人 周衍和李知微喊叫着,很快,就把这庄子里小妖们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正是大半夜的,还来不及弄清楚具体的情况,一打眼就看到那不知道为什么汹涌燃烧起来的屋子。 然后一个激灵,马上就清醒了。 “怎么会起火了的?!” “不知道啊。” 妖怪们的等级森严,这小屋子着火,坊主那样的大妖怪们可懒得搭理,但是之后却还是要追究责任的,小妖们慌忙地发动起来,忙着救火。 仓惶之中,更难辨别敌我,妖怪们来来回回奔跑。 周衍就这样,带着李知微自然地往外面溜出去,李知微完全没有想到这种发展,看着周衍这个放火的家伙满脸焦急,不安,害怕地和迎来的妖怪们交谈,浑然看不出他做的事情。 “我们去外面找更多伙计来救火!” 撂下这句话,周衍和李知微就急匆匆往前走。 两人前后差一个肩膀的位置走。 这个地方,已经到了通向出口的甬道,周衍一直到现在,才稍稍松了口气,往前走的时候,忽然想到什么,随口问道: “刚刚你被那饿鬼抓住的时候,为什么没喊让我救你?” 李知微的眼睛很大,她想了想,回答道: “因为我喊的话,你一定会暴露的啊。” “如果你厉害的话,你要救我自会救我,不用我喊的;你不愿救我,我喊了也只会惹你不高兴。” “而如果你和我一样只是被抓的话,你逃出来一定很不容易吧,我喊你,让你暴露了,也只是把你害了。” “所以我就不喊了。” 周衍觉得这小姑娘说话很有条理。 笑问道:“那你就不害怕吗?” 李知微看了一眼他,又小声道: “害怕,可我看着你那时候,也很害怕啊。” 是的,害怕的,恐惧着的,但是在这种自然会出现的恐惧之下,却又做出一个个很有勇气的事情,恐惧之下的豪勇,反倒是有些让人惊讶了。 周衍安静了下,拍了下腿,叹息道: “是害怕啊,我现在腿都有些软。” 李知微认真问道:“外面不知道是什么情况,可能是肉铺子,也可能是‘鬼市’,总还是有点危险的,你知道出去之后怎么办吗?” 周衍道:“走一步看一步,总比在这里被做肉丸子好。” 他本来想说,人死鸟朝天,不死万万年。 都已经剁了这么多妖怪,总是不亏的。 但总感觉不是很文雅。 “哦。” 李知微低着头思索了会儿,主动道:“我有法子,可以传讯求援,只是不知道有没有用,如果有用,而且能赶得及的话,应该会有人来找我们。” 周衍道:“有把握吗?” 李知微道:“我被抓来之前其实已经用过一次了,如果他们确切来了的话,应该已经在这附近了;现在再想办法用一次,就能告诉他们我们的位置。” “至少,没有其他选择了。” 周衍道:“好。” 从这个小姑娘的谈吐和冷静里,他已经猜测出她至少不是寻常出身,如果有援军来的话,第一可以脱困,第二也可以自然地进入人类社会,他的精神都有些舒缓下来。 二人变为并肩走,李知微从袖子内部暗缝的暗袋里取出一枚类似于符的东西,滴落一滴鲜血。 在这一刻,周衍的呼吸都稍稍屏住了。 ……………… 青山之中,一位身穿金色天王甲,手持一柄长柄战刀的中年男子神色微凛,看向腰间的八卦玉盘。 “找到了。” 他迈动脚步,犹如腾龙。 另一侧的山崖下,一名穿墨色山纹甲的男子缄默,握着了自己腰间的横刀,腰间青铜令上有一丝丝微光感应。 “有人遇难。” 他们从不同的方向动了。 ……………… 李知微手中的符微微亮起。 而后,有两道微光在这符上先后亮了起来。 李知微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 她年纪还小,脸上涂黑,但是这一笑却也有一丝好看的韵味,以及,从这微笑里面的安心感,才可以窥见刚刚表面镇定下内心的剧烈恐惧。 “有人!” “有两位……,他们以特殊的方式回应了我,而且距离已经不算是太远了,我们出去可以安全了。” 她闭了闭眼,胸口起伏。 然后她下定决心,把这一枚符塞到了周衍手里。 周衍怔住:“这是……” 李知微又取出一枚,也一样滴落自己的血,小声悄悄地道:“我还有这符,但是外面不知道什么情况,如果危险的话,我们分散开跑,你有这个符在手里,也可以被找到。” 周衍大喜,抓住符,抬手在李知微头顶一揉,道: “你还挺厉害的嘛,小姑娘。” 李知微道:“你看模样,也不比我大一两岁,说话倒是老成。” 周衍摸了摸自己的脸,这才回过神来。 自己莫名其妙从山上到了这个世界之后,就好像变小了很多,如今也不知道看上去像是个多少岁的,他把符抓紧,道:“差不多了,趁着乱先往外摸。” 李知微点了点头,然后忽然想到了什么,亦步亦趋跟在了周衍身后,从自己的第二个暗袋里面摸出一个东西,塞到了周衍的手里,悄悄道: “我叫李知微,知道的知,道心的微。” “道心的微?” “道心唯微。”李知微轻轻笑着。 “我家教我,一定有记得恩情,我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给你,这个玉扳指是我娘给我的,请您收下。” 她往前见过的人,都会客客气气的接受她的谢意。 但是不会要她的东西。 而眼前这个有些草莽豪侠气质的少年郎却是浑不在意收下了,抓住之后,随意放在兜里: “好!” 李知微愣了下。 欸??? 欸欸欸?!! 险些忘了跟着走。 周衍止步回头,疑惑道:“走啊,怎么了?” 他了然,笑道:“舍不得东西?” 李知微微微扬了下头,然后低下头,顿了顿,小声坚定道: “没有!” 他们刚刚一直在走,低声交谈。 因为这一场莫名其妙的大火,群妖纷乱,就连入口处的妖怪,都惊慌失措地提着水桶来帮忙,两个人心中一喜,急急往外面去跑。 已经到林子前面了,前面就是出口。 可以出去了。 周衍的意识触动了意识中的玉册,在前方,玉册没有发现可镇伏的气息,也就是并没有妖气,周衍心中一松,看来这附近的妖怪,都被火势给吸引了去。 周衍抓住犹疑担心外面情况的李知微,大步往前。 走了十几步,也就二三十个呼吸的时间,目光一扫,见到了熟人。 说是熟人,不过也只是见过一面。 就是他被赵屠夫抓了的时候,那些也被捆起来的人,其中之一似乎还没死,被草绳捆在了这里,满脸灰败,而本来该看守他的妖怪,则都被周衍放的好大火给引走了。 此地安全。 见到同样沦落的人,周衍打算在能力范畴之内帮一把。 都已经在入口这里了。 出去了这里之后,大家便各走一边。 那个人也看到了他们——这是自然而然的,通往外面的小道,就只有这一条,笔直笔直,任谁也难以避开视线。 然后,这个麻木的人看到了周衍的脸。 似乎是能够在被卖掉的时候,飞起一脚直接踩在屠夫脸上的人实在是太少,让他印象深刻,他一下认出来了。 然后眼睛就和当时候的李知微一样,一下子瞪大了。 周衍示意他不要说话,可是那个人脸上的神色扭曲了下,顿了顿,然后张开了自己的嘴巴,他扯着嗓子,发出了一声尖锐的,混杂讨好和愤怒的声音: “有人逃跑!!!” “有人逃跑啊!!” 他的脸色惨白,眼睛却因为恐惧和兴奋而泛起血丝,直愣愣地瞪着周衍,呼吸急促粗重起来,神色扭曲。 同在地狱,共同沉沦! 你怎么能跑?! 你怎么敢跑?!! 我要把你拉下来,拉下来! 一起死,一起死,你被我抓住了,我就能活,踩着你的尸体,吃你的尸体,能活,能活! 那人没有想到对方来救自己这个可能,他红着眼睛,大着声音,用尖锐愤怒不甘,却又谦卑讨好的语气大声尖叫—— “有人,不——” “肉羊!不是人,是肉羊!!” “有肉羊要跑!!!” 周衍看着前面。 玉册所见,并无妖气。 但是,这里,前面。 当真没有妖怪吗? 第6章 援军 赵屠夫有些不安心。 他在这庄子里面,已经算是个妖怪首领了,所以在坊主的道场妖市之中,有自己的一个肉铺,迎来送往,制定规矩,在这帮妖怪里面算是活得滋润风光的。 今天他是和已经到了的宾客们一起喝酒的,桌上什么山珍海味,美酒美食都有,但是他却神不在焉,脑子里只想着那个被抓到的人。 天可见怜,他从没有见过这么香的人! 不要说吃上一口,就是闻上一闻,身子骨都轻了两斤。 可是这妖市之中,等级森严,就算是他抓到了这个人,就算是他已经馋的恨不得把自己都吃掉了,还是得要老老实实的忍住住这欲念。 就连那人身上滴落下来的血,他都没敢舔一口。 本来他还能忍住的,可不知道怎么的,正在喝酒吃肉的时候,忽然就闻到了那一股爆发出来的浓郁香气,这下可就是再也忍不了了。 赵屠夫连连饮酒三杯,慌忙忙起身告罪,找了个理由出来。 急匆匆赶往关着这人的地方,心中后悔,自己为什么不一开始就把这人献上,搞得现在担心。却又知道,自己一半是担心直接献上礼物,被骂逾矩,不懂规矩受罚。 二来多少心里面不舍得。 一路奔过去了,踹门闯进去,没见那小妖怪。 心里恨得牙痒痒,恨不得把那小妖抽筋扒皮下油锅炸个两三回,打眼一看,却见到了笼子里,那人侧躺着似乎已经睡着了,这才松了口气。 “还好还好,幸亏没出事。” “这香味,真……” “呕!!!” 赵屠夫眯着眼睛深深吸了口,却只闻到一股腥臭,险些把刚吃的东西都给吐出来,旋即瞥见了干涸的饿鬼血,想到了什么,面色大变,猛地拉开笼子,把那人一翻开。 打眼一看,根本不是那个人类,而是守门小妖。 似乎是遭遇了什么法术,两个眼珠子都快熟了,还有一个眼球被某种利刃兵器贯穿。 赵屠夫呢喃,而后失控大叫:“不!!!” “我的肉!!!” “废物!” 他几乎一下捏爆了这小妖怪的头,然后猛地站起身来,转身大步出去,在此刻,心底里根本没有什么对坊主的小心谨慎,没有什么献上礼物的职责,只有最纯粹的痴欲之念。 赵屠夫身上缠绕一股黑气,感知到残留的香气,他什么都不管了,就连那边起火了的屋子都懒得搭理。 只顾着追着那隐隐约约的香气狂奔。 可这一股香气最后还是蔓延到了那屋子里,并且在烈火汹涌的地方中断了,赵屠夫自然的想到,哪怕是最低级的妖怪饿鬼,力量和速度也是超过普通人的。 寻常小妖就算无法精确感知香气来源,至少认得是个人。 那个人大概率是跑出来的时候,被那些不明就里的小妖怪抓了,然后撕了做肉吃。 想到这么香的人肉就被这么处理了。 赵屠夫的眼睛都红了。 不顾一切往火场里冲,怒号着闷头狂奔:“他娘的,这种好肉得清蒸,要水煮,你们这帮不懂吃的蠢货!!!” “头儿,那边儿是火场啊。” “滚开!” 他推开要拦住自己的妖怪,直接莽进火场里,不顾饿鬼妖躯在烈火之中受到的痛苦,疯狂突进,跑到了香气断绝的地方,也就是后厨,看见石磨里面残留肉泥,心都碎了。 扑上去,双手挖起肉泥往嘴巴里塞,狠狠咽下去。 一声闷哼。 饿鬼吞噬同类的反噬一瞬间冲击他心神,让他的身躯立刻抽搐起来,额头青筋贲起狂跳,剧烈的痛苦让他险些跪在地上。 可他呆滞了下,然后却是狂喜大笑起来: “哈哈哈,不是他的肉!” “不是!” “哈哈哈哈,太好了!郎君,你没变成菜啊。” “咳儿呸呸呸呸!” 他用力把嘴巴里面的饿鬼肉吐掉,挣扎起来,这火场的火势早就燃起来了,火势一起,凭借那些个妖怪手里面的水桶,想要浇灭这样的水,近乎做梦。 赵屠夫本来能跑出去的,可见到在火场中间,还有个饿鬼挣扎着没死,于是顾不得自己,跑到火焰烧得最旺的地方,伸出手,薅住那妖怪的脖子提起来,喝问道:“那人呢?!” “什么,什么人?!” 哐哐两个大耳刮子抽上去,再问: “刚刚有谁过去了?!” 那妖怪烧得半死,指了指方向:“跑,跑出去了!” 赵屠户直接把这妖怪扔出去,免得被烧死,自己双臂交错,硬顶着那浇了油的汹涌火势往外面跑,心中焦急得厉害,就是担心被周衍跑出去。 不知道怎么的,那股香味儿没了。 周衍跑掉,给其他妖怪抓住了怎么办?! 他们不懂得吃,暴殄天物了怎么办! 心中焦急烦躁,却又不知道从哪里找起,像是个没头苍蝇,就在这个时候,赵屠夫忽而听到了,一声尖锐的,不似人的,叫声:“有人,不——” “肉羊!是肉羊!!” “有肉羊要跑!!!” ……………… 在那人嚎叫出来的第二个呼吸。 周衍就已经上脚了。 给你脸了! 飞起一脚直接横踹,踹在了那人腹部,痛得他声音一下止住,周衍还要再补上一下子,就听到哐的一大声,那个人眼前一黑,啪的一下就趴在那儿不动弹了。 个子小小的李知微握着一根不知道哪儿来的大木棍子。 看向周衍,抛下木棍。 正要解释。 周衍直接抓住李知微就往外面狂奔,路过时候,狠狠踹了那家伙一脚,然后赞许道: “李知微,干得漂亮!” 李知微眨了眨眼睛。 “哼嗯。” 后面忽然传来了咔嚓声音,然后一股热浪几乎是扑飞过来,周衍都能感觉到后面的热量,赵屠夫直接撞破了那汹涌燃烧着的屋子,放声大笑,怪叫着扑飞过来: “郎君!!!” “找到你了!!” 此刻的赵屠夫经历过了失去,再度找到,狂喜之下,痴念食欲已经超过了其他什么等级尊卑,眼睛泛红,只想着一定一定吃一口。 就一口! 我吃过千百种人肉,这般好人儿,怎么样也应该有我的一口。 而在这之前,本来忙碌着救火的妖怪们,已经扑过来。 他们四肢落地,攀爬弹跳,速度极快,从上面,左右靠近,周衍只跑出五步,就要被追上,之前的几次,他几乎都是暗算,没有想到,饿鬼竟然是擅长速度的妖怪。 只在这瞬间,妖怪和人的身体素质差距,彰显无疑。 李知微的心脏狂跳。 然后她很快就意识到了。 不是,那不只是她的心跳。 还有从少年手掌传来的,对面的心跳声。 恍惚中,时间都拉长,声音,颜色都开始褪去了似的。 在这阴冷的,有着青白色灯笼的妖族坊市庄子里,妖怪扑过来,面目狰狞,一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少年郎拉着自己,在追杀,烈火,木屋崩塌的轰鸣声音里,在狭窄的道路里,用力往前面狂奔。 这样的画面和经历,就好像是话本一样。 或许永远都忘不掉。 好几只饿鬼扑杀过来,露出本相,獠牙。 周衍的牙齿紧咬。 忽而,玉符亮起。 轰!!!! 金色的流光瞬间从天上落下来了,犹如大日,普照四方,沉重的兵器挥舞,扑飞上来的妖怪,靠近的妖怪,只在瞬间就化作了肉泥,然后被一股强烈的气息波动扫平,扫飞。 就连脚下的泥土,碎石都瞬间被抚平。 大地一片平整。 周衍和李知微后面多出一个人。 身穿金色天王铠,手持长柄战刀,猩红色披风翻卷,狮子獠牙吞腰,垂下玉色八卦,气焰汹涌,华贵地像是天神一样,震慑群妖。 这从天而降的将领目光威严,扫过群妖,周衍。 然后看向李知微。 行礼。 “千牛卫裴玄豹。” “见过郡主。” 第7章 恩,仇! 将军,郡主?! 周衍愣住,然后就只觉得心里长长地松了口气,安心之后,便是脱力的感觉涌上来了,手臂微微颤抖,呼吸的声音都有些喘息。 李知微,她是郡主? 难怪有这样的见识和冷静。 周衍想着这一点,但是却也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位将军虽然来到这里,但是眼底仍旧有睥睨,神态似乎并不能称得上尊重,乱世,郡主? 他隐隐察觉不对。 裴玄豹道:“郡主遇险,末将救援太迟,且请恕罪。” “这帮妖孽,自有臣来处理。” 他握住兵器,挥舞那柄长柄战刃的时候,刃口裹挟肉眼可见的气浪,大地被切割,树木被劲风席卷拔地而起,靠近的妖怪毫无还手之力,都被斩杀。 但是他没有深入这个庄子。 此地和外界尘世隔绝,隐隐约约已经有类似于洞天福地的状态,此界之主,恐怕非比寻常,之所以先前不出来,只是不在意寻常小妖之间小打小闹罢了。 犹如帝王至尊,总不会亲手抓一个蟊贼。 但是他亲自过来,就已经引起此坊之主的注意了。 如果他深入这个庄子的话,一定会有一场恶战,甚至于会赌上生死。 只消杀灭些小妖便是。 抬手要带李知微走,对周衍看也不看,李知微急道: “将军,这位是救我之人,还请一并救走。” 裴玄豹看周衍,扫过他一身从妖怪身上扒来的衣裳,一双麻鞋露出大脚趾,微微皱眉,可毕竟是郡主开口,他的脚步还是顿了顿,询问道: “姓甚名谁,是何出身?” 这是种类似于拷问般的语气,周衍扬了扬眉,道: “周衍。” 裴玄豹皱了皱眉,道:“可有表字?” “没有。” “可有叔伯在朝为官。” “没有。” 裴玄豹目光扫过,眼底冷淡轻蔑,已算得上精疲力尽的周衍心中忽觉得不对,就看到裴玄豹抓住了李知微的手臂,下一刻,浑身气焰炸开,裴玄豹带着李知微,直接腾空离开。 周衍听到轻蔑平淡的一句评断。 “原是白身。” 李知微的眼睛瞪大,着急道:“你!裴将军,他!” 她回身想要伸出手抓住周衍,但是裴玄豹的武功极高,这一下速度极快,周衍一下已成了个小点,而任由她如何挣扎,也松不开裴玄豹的手。 裴玄豹沉声道: “局势复杂,叛军未除,郡主年少,恐是被人蒙蔽。” “一介白身而已,为您而死,死也甘愿。” “你!!!” 此地藏着不少危险,裴玄豹不愿意为了多带一个白身而犯险,至于郡主,他把郡主救回去便是了,没谁能说个不对,垂眸看到那叫做周衍的,怒目看着自己,一双眸子黑白分明。 裴玄豹微微皱眉。 平淡一挥手,一道圆月劲气隐蔽落下。 这个人活着出去的话,胡乱说些什么,怕是有点麻烦。 何况,真正的理由是—— 那人胆敢抬头看他。 峰回路转,裴玄豹出场,本以为是天降神兵,却没有想到会是这般变化,周衍看到那一道劲气扑下来,根本来不及反应。 赵屠夫刚刚都连滚带爬地到了后面,可看到这一道劲气奔着周衍去了,却是眼睛红了。 他最渴望的食物要被切割了,这么好的肉,怎么可以这么粗暴的处理?!这么好的肉,怎么能这么暴殄天物?! 不行,不行,不行!!! 吃,吃,吃! 痴念食欲让他动起来,脚步飞快,周身缠绕黑气。 不顾一切地抓住了周衍,黑气化作黑风,速度暴涨,避开了这一道圆形劲气,他确实是抓住了周衍,避开了刀气,心下大松了口气。 好! 劲气落在大地上,犹如切腐肉一样镶嵌进去,大地被撕裂开来,周衍眼前一黑,旋即身子一痛,和屠夫一起砸在地上,翻滚往后,赵屠夫抓住他的手没了力气。 “哈,哈,总算,总算没有浪费啊。” 周衍的视线缓缓恢复,看到赵屠夫大口喘息笑着,看到这庄子外面的地面出现巨大的刀痕,看到赵屠夫的下半身已化作一摊烂肉,只有半个身子在这儿。 就算是有些根底道行的妖怪,被这直接腰斩了也是个死。 赵屠夫也意识到了发生的事情,脸上神色苍白起来,呢喃道:“好饿,好痛。” “好饿,好痛……” “我的腰呢?!郎君,郎君!” 他凄厉嚎叫起来:“我的腰哪儿去了!” 周衍看着这荒唐的一幕,这才理清楚了情况,眼前这胖大妖怪,是为了吃口好肉,误打误撞地救了自己,否则的话,自己怕是在刚刚这一刀下面,成了一团烂肉。 周衍抬起头,看着天空。 心中蓦地生出一股勃然的怒意和火气,牙齿紧咬。 无关力量,只是愤怒,哪怕是弱者直视强者,也如火石里迸出的愤怒。 “裴,玄,豹……” 脚步沙沙,周衍胸口起伏,听到声音,环顾周围,又有更多的妖怪过来了,裴玄豹弄出来的动静太大了,周衍都不知道,对方这一刀是为了杀自己,还是要故意迷惑什么。 他想要跑,但是入口处也被群妖堵住了。 只是一眼扫过去,周围就至少围了二三十只妖怪。 这些妖怪似乎刚刚被吓到了,没有直扑,而是围成一个圈儿,缓缓靠近,而之前叫喊着有人逃的家伙,则早就被刚刚争斗里,裴玄豹的劲气刮擦倒下的大树砸死了。 逃不可逃,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再无去路。 周衍以一介凡人之躯,硬生生闯到这一步,早已经是精疲力尽,再加上刚刚那大起大落,身躯都在因为脱力而微微颤抖,见周围群妖缓缓靠近,身前那只剩下半截子的妖怪屠夫还在呢喃: “好痛,好香啊……” 他慢慢不觉得痛了,只是呢喃道:“郎君,你好香啊。” 周衍看着赵屠夫。 这妖怪虽然是为了他的肉,也算是救了他,对痴念欲望反倒是比起生死都看得重似的,又看到周围群妖逼近,知道这次自己必死无疑,反倒笑起来: “算啦算啦,死之前,便宜你一下!” “好歹你也算救我一次。” 他拔出腰间的刀,踉踉跄跄站起来,群妖似是被裴玄豹吓了个大的,本能止住脚步,周衍咧嘴一笑,也不管什么卫生什么的,拿这刀,翻转,在自己手掌割了一下,五指攥紧。 红色鲜血滴落下来,落在了这屠夫嘴角。 屠夫弥留的眼睛忽然亮起来了,舌头用力舔血。 终于吃到了自己心心念念的血肉。 最后忽而满足笑叹:“香是香,不咋么好吃!” “原来也只是普通人的血啊!” “但是,满足了!” “满足了吗?那就好。” 少年的声音回应,然后双手握着那把刀,经历了这一切,已是精疲力尽,自知此次必难以幸免,必定会死的周衍握着刀,就在缓缓围绕过来的群妖注视之下,把这刀举高。 蓄势,然后狠狠戳下。 就从那心满意足的屠夫眼睛里戳进去,斜着刺入了大脑。 !!! 包围着他的群妖似乎被这个,明明要死了,还是狠厉的人给吓到了。 屠夫就算是先吃了饿鬼肉,又冲出火场,还被劲气腰斩,本身已经濒死,周衍也用尽全力才把这东西刺入了对方的脑袋,最后实在是没有力气了,趴在刀柄上,大口喘息。 疲惫,狼藉,恐惧,说实话,看上去狼狈的像是个乞丐。 眉宇之中,凌厉锐气。 那女人,自有那女人的归处,一场相交,一场烈火;包扎的白布,葬于火海;要吃我的,杀了;救过我的恶人,就还他一恩,然后,再杀! 恩一头,怨一头。 死了,也算得上痛快。 不,可惜—— 还有王春。 裴玄豹。 周衍牙齿咬紧,缓缓握紧了刀——莫名其妙来到了这个地方,挣扎往前,最后走到这里,可是力竭要死,也不能死得这么窝囊。 身体压榨最后的力气,那把破刀,缓缓从赵屠夫眼眶里拔出来。 刀锋磨砺妖骨,声音隐隐有些激烈。 周衍意识海中,那一卷玉册流光变化,刀锋之下,这有名有姓的妖怪屠夫忽然被一层淡金色流光遍布,拔出刀的刹那,赵屠夫残留之躯,乃至于执念魂魄,尽数崩散! 降服其心,斩其命骸,是为—— 斩妖除魔! 哗啦! 玉册之上,流光变化,饿鬼那一页上,勾勒出狰狞凶悍的妖鬼模样,正是赵屠夫,神魂覆灭,却隐有神通法力,蕴藏其上,可被驱使。 赵屠户神魂精魄散尽如灰,金光流转,缠绕在周衍身边。 但是,周衍已没有了一点力气。 短短一天时间的遭遇,到现在,已经把他的体力,智力,判断都榨干了,但是在这一切之后,这个身躯,作为人,还剩下最后一个东西了。 那就是只剩下最后那一腔血勇愤怒。 周衍拔出刀: “来!” 群妖冲上前来。 轰!!! 周衍兜里的玉符大亮,入口忽而传来轰鸣声音,犹如猛虎破山,一道残影撞入此间,挡在前面的饿鬼都被撞飞,一把横刀从一只妖怪的嘴巴里捅进去,然后贯穿后脑,再捅进下一个妖怪嘴里。 一刀贯穿了三只妖怪。 一只大手按住了周衍的肩膀,然后将他拉到自己这边,带着血气的甲胄,却带着一股汹涌之气,墨色披风翻卷,身穿山纹甲的中年男人将周衍护在了自己的刀锋之下。 “太好了……” 他的脸庞历战疲惫,低声说: “你还活着。” 第8章 离去 周衍都已经做好了被妖怪撕成烂肉的心理准备,并且在心里面暗自发狠,就算是被撕了,也得要多剁几个妖怪回个本,却没有想到,还有人来。 他忽然想到李知微说的,有两位援军。 想到了她塞给自己的那一道符。 ‘两位援军吗?’ ‘那小姑娘,难道早就猜到这个可能,才给我那符……’ 心里面念头想着,周衍一下松了口气,这一松气,刚刚还激荡着的力气和最后的情绪都散开来,疲惫,刺痛就像是海浪一样扑打上来。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那股劲儿再也提不起来了。 那男人的脸上胡子拉碴,眼底都是血丝,身上一股血腥味道,好像在这之前一直都在战斗似的,身上的黑色山纹甲威严,但是可以看到,正面有一道狰狞的豁口。 似乎是被沉重的战刀正面劈中了。 那些妖怪被这人一吓,反应迟钝了下,男人手里的刀一震,动作不停,横刀切开妖鬼的头,然后竖劈,把一个妖怪的脑袋劈开一半,然后拉回来。 如锯子一样的使用法子,那妖怪死得凄惨。 横刀收回来,刀锋上有细密的豁口,沾染了血气,有一股烈烈肃杀的感觉。 男人挥刀在护住周衍之后,问道:“你还活着,里面还有百姓吗?” 周衍道:“我逃出来的时候,没有看到了。” “是吗?” “那就先把你救出去,抓紧我。” 男人挥舞横刀,护住了周衍,和当时的裴玄豹一样,毫不犹豫地后撤,挡在撤退道路上的所有妖怪,在那一把横刀面前,几乎没有什么抵抗的余地,就被尽数斩除。 他的刀法横斩竖劈,大开大合,杀伤力极强。 但是在他们后撤的时候,有一个声音响起来了。 “坊市之中,迎来送往,公平买卖。” “客人来我这里做买卖欢迎,可是杀我坊市伙计,还想要这么一走了之,是不是太嚣张了些?” 这声音一开始还平淡,遥远,后来却越来越近,也越来越大,最后几乎像是在打雷一样,就在周衍耳边炸开,让他的头都有些疼,眼前一阵阵发黑。 哗—— 保护着他的男人回身,战靴踏在地面上往前面滑擦,右脚猛地朝着下面一踩,细碎连绵的碎裂声音一下子炸开,而后,大地的裂隙朝着这庄子内蔓延过去。 又从这裂隙之中炸开一个个尖锐的土刺,朝着前方密密麻麻展开,小妖躲避不及时的都被刺穿,男人站定,旋身,顺势斩出了手中的横刀。 横刀裹挟一股黑色气息,前面升起的土刺一下迸裂。 轰!!! 细碎的土刺碎片,混合着一股褐色的劲气,被裹挟在刀锋的势头里,化作了一道至少三丈的刀芒,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劈过去。 前面妖怪一个个惨叫呼号着避开这一招。 周衍听到这个男人喘息的声音,可以知道,这一刀对他来说损耗也很巨大,前面妖怪避开,地面迸裂,刀芒前面的风压散开。 一只白皙修长,指甲一点殷红的手掌,轻轻按在这刀芒上,然后用力。 这一道浑厚的刀芒就破碎了。 流丝飘带微晃动,一只雪白的脚踩在空中,然后是另一只脚,一个极婀娜的美人儿,走在空中,手里拿着一把仕女扇,不紧不慢晃动:“客官好大的火气。” “刚刚那位将军,都没有您这般大火气呢。” “本来还想着只是收了点肉,倒是没想到,引出来这么大的麻烦事儿。” 周衍目光微怔,意识中的玉册不动不摇,没有得到和此妖有关的东西,这玉册也没有反应,只是在看到那女人的时候,周衍的身体有种本能的恐惧。 这个女人,毫无疑问比起这位援军更强。 也难怪,裴玄豹会跑那么快。 女子目光看向周衍,微笑道:“好个俊俏的小郎君。” “不知能值几个钱。” 伸出手去勾周衍的下巴,被横刀的刀锋迫开。 护持周衍的男人横刀斜持,道:“人,可不是你的‘货物’,青冥坊主。” 青冥坊主敛神笑道:“原来还是个知道妾身名号的。” “哦?这一身装束……” 青冥坊主看着那男人,懒洋洋道:“既知我名,那也就知道,我这里的规矩,打生打死的,却也没有什么意思,你要带走他,也好说,只需要给出价钱就是了。” 男人横刀前压,本能地冷声道: “我还没有和妖孽做交易的习惯。” 青冥坊主笑眯眯道:“我看的出来,你性子豪勇,而且不怕死,但是你有这个觉悟,你身后那个孩子又如何?” “你明知道这里是妾身道场,还以这重伤之躯闯进来。” “这么不要命,就是为了救百姓吧。” 男人回头看周衍,看到他此刻精疲力尽,周衍也看到他的脸,看到他脸上都是历战后的疲惫,似乎很久都没有休息,但是更多的是那种精神上的疲惫。 男人的脸庞线条冷硬,最后道:“……你要什么?” 青冥坊主不紧不慢,道: “你的一条手臂,一只眼睛,一身弓术。” “你知我名字,该知道我的修行,此地讲究公平交易。” 周衍看到那男人注视着青冥坊主,然后道:“好。” 他把自己的刀插在地上,然后转过身,披风翻卷,他伸出另一只手把周衍的眼睛遮住了,柔声道:“它是修行有成的大妖怪,它的坊市里,都遵循交易的原则。” “不要怕。” 周衍感觉到男人的身体闷哼了一声,然后有温热的血落在自己的脸上,缓缓流淌下来,铁锈的味道灌到鼻子里,周衍的瞳孔收缩,然后是那个男人的声音,道:“可以了吧。” 青冥坊主微微笑道:“……好,走吧。” 周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想要睁开眼睛,却被那男人轻轻捂住,低声道:“不要看,走。” 他的力气仍旧很大,不要说周衍现在早就精疲力尽,就算是还好好的,也没法抗衡他的力量,被带着往外面走。 男人,一大一小,两个男人就这样往外走去了。 妖怪们没有阻拦,任由他们离开了。 有一名青年从群妖中施施然走出来,道: “坊主竟然没有杀他们?” 那美丽女子的身躯飘摇晃动了下,然后整个身体都发出荧光,轰隆隆,大地都在晃动,然后整个地面都开裂,一只巨兽缓缓起身。 即便是这样了,绝大部分身躯都在下面,露出地面的不到十分之一。 那个庄子就在这巨兽脖子上的鳞甲上。 而在庄子后面,隐隐约约,还有连绵不绝的建筑,只是被一层阴云藏住了,这巨兽看上去威仪,那美人的身后有一根肉管延伸到巨兽身上。 这个一颦一笑都极好看的美人,竟然只是这巨兽的一个器官。 青年在看着的也是这位巨兽。 这才是大妖·【青冥坊主】。 但是坊主仍旧用那美人身份开口,没有说出刚刚自己感觉异样,只是懒洋洋地道:“妾身讲究的是个公平,他们付出了代价,那就让他们走。” “况且,那个男人……杀了会有麻烦的。” 麻烦? 织娘三姑奶奶的干儿子祝子澄扬了扬眉毛。 “说起来这个男人,他竟然愿意为了个陌生人,而付出这种代价?!” 青冥坊主道:“大抵是做了人生中最大的错事,自暴自弃的时候,就只能做些好事,才能维持住自己的心境不崩溃,去安抚自己。” “人总是这样的。” “至于什么错事。” 青冥坊主伸出手一招——落在那里的手臂旁边,还有一枚腰牌,被一层青光笼罩,飞到了青冥坊主的掌心,祂看着这腰牌,眸子凝重。 然后把这腰牌扔到那青年手中,道:“你自己看吧。” 祝子澄本来是不在意的,可是看了一眼,面色骤变: “什么?!” “他,他们……” 他缓缓抬起头,道:“还以为只是随便一个军人,可是,他们……不是在香积寺北,近乎全军覆没了吗?!会不会是搞错了?” 青冥坊主淡淡道:“他来自长安。” 那腰牌很古朴了,一面写着【安仁军沈沧溟】几个大字。 另一面则是一个威严的字。 【唐】 祝子澄道:“安仁军,为大唐驻守边关的那一支边军吗?看来,最后的安仁军,也有一批被裹挟到了安史叛军里面,自以为是拯救大唐,却和大唐的中央军血战。” 青冥坊主懒洋洋道: “你是说,混了小半西域和回纥兵马的大唐中央军?” 祝子澄只是道:“他是安仁军。” “来自长安。” “当真是在香积寺北,在那个战场上活下来的?” 祝子澄反复确认腰牌: “是安仁军的骑将。” “和吐蕃骑兵对射,三十八年不退的中原边军啊。” 青冥坊主拈起腰牌,低声道: “大唐最后的精锐么。” 她松开了腰牌,这青铜腰牌朝着下面落下来,落在妖族坊市的地面上,当的一声轻响,唐字就这样倒下在血泊脏污里面,泛起散开一圈一圈的涟漪。 【庚子,诸军俱发;壬寅,至长安城西,陈于香积寺北澧水之东。李嗣业为前军,郭子仪为中军,王思礼为后军。贼众十万,陈于其北…………】 【自午及酉,斩首六万级,贼遂大溃。】 ——————《资治通鉴·唐纪·三十六》 第9章 此心恨 周衍被带出了那个奇诡的地方。 就算是眼睛被捂住了,但是在离开那里的时候,还是有一种特殊的感觉,就好像是从水底浮出水面,一下子就能够呼吸到新鲜的空气,整个身体都轻松起来。 护着他冲出了妖市之后,男人的手掌移开,周衍看到了外面的天空。 是晚上了,天也黑了,但是和那个庄子里面,抬起头就只能看到一片黑压压的不一样,夜色中布满了星斗,亮莹莹的月光落下来,四面一片白。 周衍回头看那个男人,看到他的右臂空空荡荡的,臂铠都落下来,左眼则是多出一道刀疤,眼睛紧紧闭着,流出鲜血来,脸庞仍旧坚毅。 是为了救自己,才付出这样的代价的。 周衍心中有浓郁的愧疚感。 “不要说话,我们还没有离开妖市范围。” 男人提醒周衍,外面有一匹高大的黑色大马,那个男人带着周衍翻身上马,把横刀挂在马匹一侧,拍了拍这马儿的一侧,低声道:“辛苦你了,老兄弟。” “走!” 那马嘶鸣一声,就在这月色下面,迈开脚步急奔,周衍一天的经历太过于疲惫了,再加上刹那放松安心,不知不觉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他又梦到自己回到了家里面,看到了爸妈,看到了那些朋友们,聊天扯皮,然后开一把游戏,打着打着,有些渴了,口干舌燥的,就去打开冰箱,拿出一瓶可乐,打开之后,用力干了一大口。 冰凉凉的气泡感冲入干燥的喉咙里。 那种舒爽舒坦的感觉一下子传递到整个身体。 周衍大口大口喝快乐水,都说冰镇可乐的八成价格都在第一口上,果然,之后这可乐就越来越寡淡了,就像是水一样,但是实在是太渴了,他还是大口咽下去。 越来越像是水了。 “小衍,来吃饭了,你最喜欢的回锅肉。” “你爸的手艺。” 老妈在喊他了,他正要回答,却发现爸妈的声音越来越远,回过头去看,爸妈,还有那个熟悉的小客厅,还有暖黄色的灯光就变成了一个光斑,越来越远。 周衍一着急,忽然被呛到,剧烈咳嗽起来。 “咳咳咳!” 周衍被呛醒了,勉强睁开眼睛,他靠着一棵树在坐着,看到前面半蹲着的男人,手里拿着一个水囊,正在给自己喂水,墨色的山纹甲甲叶在月色下泛着一圈淡白温和的涟漪。 然后这一天的经历就都涌现在周衍的脑海里了。 男人把水囊稍稍移开,道:“醒了。” 周衍道:“嗯,这里是……” 男人起身回到旁边坐下,道:“跑出了妖市范围,算是安全了,你是谁,为什么会在那种危险的地方。” 周衍藏了自己的真正来历,只是说从山上滚下来,很多东西都忘记了,被一个叫做王春的人捡走卖掉了,然后勉强打起精神,道:“还没有谢过救命大恩,不知道恩人尊姓大名。” 男人道:“沈沧溟。” 顿了顿,道:“不算是救你。” 周衍道:“什么?” 沈沧溟道:“没什么。” “你还记得你家在何处吗?” 周衍道:“不记得了。” “你家爷娘呢?” 周衍想到那个梦,明明只是个梦,却感觉心脏抽痛了下,有种隔了一层疏离却又真实的闷感,脸上神色不自觉茫然又哀伤,道:“……我,我不知道。” “我可能再也看不到他们了……” 沈沧溟顿了顿,道:“这样吗。” 他和青冥坊主做了交易,断了一臂,被摘去一目,失去了弓术的记忆,但是并没有造成明显的失血状态,只是疲惫,他不懂得安慰人,沉默了好一会儿,也就只是道: “今日已迟,难得脱困,你先睡一下。” “某明日帮你找个落脚之处。” 周衍本来想要说自己还不累,想要再打听一下这世界和时代,但是身体显然有不同的意见,才说了几句话,就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沈沧溟坐在旁边树下,那匹黑色的大马在旁边吃草。 前面有一个火堆。 已到了九月份,晚上的温度已经很冷了,他看着疲惫睡去的周衍,看到周衍因为冷,本能蜷缩起来,沈沧溟沉默着摘下自己甲胄上的披风,给周衍盖上。 走回来,顿了顿,又转身。 俯下身去,用剩下的手臂把披风给周衍盖严实了些。 看着少年郎睡着的面容,忽而自嘲: “沈沧溟啊沈沧溟。” “大唐边军,自以为可以拯救大唐,反倒沦为了叛党,本来是打算要找个大妖,把这条命扔出去,多少为百姓杀几个妖怪,就算是赎罪了,可是……” 从那残酷的战场上活了下来,但是却失去了更本质的信念,沈沧溟本已有死志,但是今日救下了这少年郎,他的死志反倒是被削弱了些。 总觉得,好像是赎罪似的。 救了一个百姓,便似是自己背上的罪孽就轻了一丝。 若在这个过程中付出代价,反倒有一种心上压着的石头被减缓的感觉,一种自我毁灭的赎罪倾向。 可他对自己那卑劣的内心,看得清楚,洞若观火。 因而越发厌弃。 不过只是靠着救人这种行为,在欺骗自己,想要苟活罢了! 沈沧溟看着自己的手掌,那个曾经在星宿川,和吐蕃骑兵对射的手掌,看着这个握着缰绳和兵器,回到长安的手掌,脸颊抽动,愤恨,厌恶,痛苦。 猛地砸在旁边。 “懦夫!” 他道。 …………………… 周衍第二次睡着的时候,就像是睡了个回笼觉一样,睡得很沉很沉,但是这一次他恢复得很快,缓缓睁开眼睛的时候,天边儿还有些暗。 火堆已经稍稍有些熄灭了,只剩下一片暗红色,在暗蓝色的,没有亮起来的天光映衬下,倒是扎眼。 他直起腰坐起来,带着血腥气的披风落下来。 “这是……” 周衍眨了眨眼,看到那边坐着休息的沈沧溟,后者极为疲惫,心里面的折磨和压力巨大,也睡着了,只有那匹黑色的战马还警醒着。 沈沧溟的左手握着横刀,大拇指就抵着刀柄。 不知道为什么,周衍感觉到如果有谁对沈沧溟有敌意的话,这个看似睡着了的男人,手里的横刀会瞬间出鞘。 与其说是睡着了,倒不如说是一头疲惫的,受伤的猛虎。 周衍回忆昨天的经历,一切都是真的。 “真的回不去了吗……” 他的头靠在树干上,有种怅然无力的感觉,整个人好像都没有了劲儿,什么都不想要做,这样的状态倒是没有持续太长的时间,周衍重新自我振作起来。 反正来都来了,总不能就这么等死。 他忽然想到,昨天半夜,最后杀死那个屠夫的时候,赵屠夫的力量和神魂似乎被吸收了,被刻印在了那一卷玉册上,周衍对于这个,莫名其妙地出现在自己脑子里的东西很好奇。 或许,回家的可能就在这玉册上面,也说不定。 精神凝聚在玉册上,这一卷玉册不再像是最初那样没有反应,而是自然展开,书页翻动很快,逐渐变慢下来,最后落到了后面的一页。 书页落下,上面有金色的文字。 记录的正是饿鬼的信息。 而这些文字的上面,则是一副人物图,如水墨勾勒,神态灵动,活灵活现,正是那外貌粗鲁狰狞的赵屠夫,两只手,每只手都握着一把切肉刀,两把切肉刀的尾端用锁链连接在一起。 一双脚赤裸,左脚踩着地面,右脚提起。 举手投足,像是在起舞,也像是在祭祀,腰间一个精巧的算盘,那算盘下面系着的红绳,把这水墨画像上的狰狞肃杀冲淡,变得奇诡。 “赵屠夫……” 周衍好奇地‘看着’这一卷画。 忽然,画上就出现了新的文字,一股玄妙之感浮现在了周衍的心底,传递而来的信息,让周衍的眼睛微微瞪大了。 “这是……” “神通?!!” 第10章 玄通 伴随着周衍的意识落下,那玉册上面,赵屠夫的画像忽然晕染开,就像是在刚刚画好的水墨画上,泼了一盆水,墨痕一下子就散开来。 晕染开的墨痕流淌,落入周衍更深的意识里。 化作了一个个文字,那是一个故事。 ………… 赵蛮是个屠夫。 自古以来,能在乡里镇里做屠夫的,怎么也都混得不差,赵蛮也是这样,家里好几间院子,自家粮仓里面满是粮食,迎来送往,做生意极讲公平道理。 周围的混混青皮们依附过来,都喊他做什么赵镇关。 赵蛮连连摆手,慌忙拒绝,仍旧只是笑呵呵地做生意,他早年丧父,能够有这个性子,都是他老娘一手教导的。 老娘还把年轻时候用过的算盘给他,提醒他做人做事,要公平明白,他记得清楚,把这算盘系在腰上。 后来圣人皇帝要征讨高句丽,打了好几次败仗,圣人皇帝又要修运河,好几次税下来,镇子里的百姓家里,就和筛子筛了一遍一样,什么都没剩下多少。 赵蛮拿出自己的粮食来救人活命,又让出来了自己几个屋子给那些被官兵砸了家的可怜人住。 大家都很感谢他,都喊他叫赵镇关了。 可是他家里的粮食总有被吃完的时候,慢慢的,赵镇关家里的粮食吃完了,他就又变成了赵蛮子,可好歹大家也算是和和气气。 之后几次,再糟了兵灾,几个乡亲们一点都不害怕,就去赵蛮子家里面吃吃喝喝,赵蛮保留了老娘的那些口粮,尽可能帮助了这些可怜人。 但是粮食不够吃,大家只好一起饿着。 有一天赵蛮子出去,想要砍树给老娘做个新椅子,吃完了粮食的可怜人们想着,赵蛮子肯定把粮食给他娘了,跑去翻找,没有找到,但是太饿了。 他们又饿,又不高兴。 因为赵蛮子这一次没满足他们。 他们看到了养出来赵蛮子的那个老娘,就坐在椅子上。 忽然,不知道谁幽幽地说了一句话。 “赵屠夫家里,这不是还有一头肉羊么?” ……………… 赵屠夫回来的时候,看到乡亲们热火朝天在煮肉,只是不知道怎么的,眼睛稍微有些发红,可能是太热了吧,赵蛮想着,他忙了一天,就想着今天老娘坐着的时候舒服点。 有个乡亲一定要他吃一块肉。 他拒绝不过,就吃了一大口,一边咽下去,一边儿想着,好久没吃到肉了,真香啊,这块肉的味道之后的日子里,怎么都忘不掉了,一边吃,一边走进去喊老娘。 哪儿还有他娘嘞。 就只是一地白骨,都给野狗啃断哩,赵蛮子手里的椅子摔在地上,好扎实的做工,这么一摔,稳稳当当的,在他的后面,火烧得正旺。 人们还在煮肉吃呢。 眼睛红,肚子大,笑呵呵问他: “嘬嘬嘬。” “赵蛮子,这肉香不香?” ……………… 周衍伸出手按着眉心,感觉到了那些文字……或者说,是赵屠夫神魂中印象深刻,最无法忘记的东西,他也意识到了什么,赵屠夫生前,或者说变成妖怪之前的时候,是个好人。 好人救人,却导致了恶果。 最后的亲人被救下的这些人给吃了。 在那之后,便是一片昏沉沉的记忆,屠夫提起了两把杀猪刀,把这整个镇子的老老少少全都给砍了个干净,站在血泊当中,大哭大嚎。 这一下,却真是个赵镇关了。 可是他也快要死了,那些人反抗他的时候,他受了很重的伤势,抓着娘给他的算盘,手里的血把那个算盘的绳子都染红了,爬到了娘亲白骨堆那里,还在喊着娘。 听到后面有脚步声音传来,然后有柔美的声音询问他道:【好个妖怪,怎么样,要来和妾身做个交易吗?】 神魂之中残留的文字记忆散开,重新组合,化作一道道玄妙的纹路,周衍猜到,之后赵屠夫应该就是遇到了青冥坊主,最后成为了青冥坊主的下属。 为它买卖人肉,杀戮无辜,情有可原,罪实难赦。 周衍也感知到了这一卷玉册的能力——斩杀有名有姓,背负业力的妖怪,便可剿灭其魂魄,化作神通,镇伏在这玉册里面,为他所用。 赵蛮,是饿鬼中处于高位的【大势鬼】,并不是单纯因为自身的欲望堕落成妖,本身的力量也不是小妖怪能比拟的。 周衍稍微尝试感应,试了一段时间。 多少明白了这大势鬼的各种力量。 不需要法力,就可以靠着肉眼,直接看到一切食物和具备元气的物品。 拥有吞噬各种食物的天赋法术,不客气的说,就连观音土这玩意儿吃下去都可以当做健胃消食片用。 作为饿鬼,能够吞下各种东西,转化为元气之后就会从七窍里流出去,所以更加饥饿,所以它们不断在吃东西,永远都不会满足。 但是周衍是人,反倒不会让这些元气流出。 还有一门法术神通。 “业火饥焰。” “施展法力,可以让对手感觉到强烈的生理性饥饿。” 周衍睁开眼睛,这一枚玉符里好像还有其他神通,可是周衍自己好像是缺了什么必须要的东西,所以只能用得出这种法术,欠缺的东西,大概就是所谓的法力,道行。 周衍握了握手,心里面嘀咕道: “没蓝条吗?” 以前上网的时候,网友们总说不要乱结道家的印。 说是什么,有蓝耗蓝,没蓝耗血。 有法力就消耗法力,没有法力就氪命。 现在大概就是这个情况。 周衍放下手,心里面好奇,玉册展现在饿鬼那一页,赵蛮的画像模糊扭曲,周衍两根手指中间则是出现了一道玉质符箓,上面什么都看不清楚。 周衍有种感觉,这玉符只有他能看到。 手指不怎么用力,这玉符散开,汇入了周衍身体,周衍感觉到自己的力量和体力似乎提升了些,嗅觉加强,但是身上并没有什么妖气。 “好像也不怎么样啊,是我没有法力和道行的原因……嘶!!!” 而下一刻,一股浓郁的饥饿感涌上来。 周衍差不丁点儿直接扑了。 “艹……好饿啊……” 周衍脸都有些发白,昨天一整天什么都没吃,还差点给妖灌了泻药,饿鬼玉符之力加持身上,差一点把自己都给吞了,视线扫过那一匹黑马,黑马察觉到,不安地晃动了下蹄子。 “不行,不行,得要找点东西吃。” 周衍捂着肚子,目光扫过周围,之前看的时候,只是觉得是个野地里,但是现在他眼里,这里简直就是自助餐厅,到处都有东西在冒着微光,那是可以食用的元气。 我特么吃吃吃吃吃! ……………… 沈沧溟沉沉睡着了。 梦中好似又回到了星宿川,又和将军他们在一起,看到了大唐的旌旗,他们鏖战了一次次,在刀剑的鸣啸声里面,击败了一次次吐蕃大军的侵袭。 战后,坐在黄土垒起来的城墙上,将军摘下头盔,盘膝坐在那里,弹奏胡琴,手指动起来像是飞翔的鸟儿,唱着的却是雄浑的大唐调子。 沈沧溟双臂展开大躺在那里,听着同袍们的歌声,还有几个兄弟喊疼的声音,再度胜利的心情,还有活下来的感觉,最后都化作了他的笑声。 “我们再度保卫了大唐的边疆。” 梦中的画面交错,到了一处名堂,前面的人高大,看不清楚面目,只是看到他手指指着自己和将军,怒喝道:“不过只是个白身出身,做到六品已算是抬举,区区边军汉子……” “战功?” “没有我等运筹帷幄,你们在前面怎么拿得战功?靠你们的命吗?” “还想要和五姓七望争?!” 周围的灯笼太明亮了,那人身上的云纹太深,明堂太深,沈沧溟看不清楚那个人的脸,只是觉得他越来越高大,在战场上所向睥睨的将军越发沉默。 将军郁郁不得志,病死了。 边军的待遇越来越差了。 他要讨个公道。 长安离边关太远,消息传不过来。 陛下亲赐的节度使说朝廷里奸臣当道,才压迫边军同袍。 他们怀揣着拯救大唐的心,到了长安,沈沧溟亲自冲锋,直到被那袒露胸膛,手持陌刀挡在长安前的将军一句叛军,终于道破了心中躲避的东西,道破那愤恨不甘,恍惚之间,失了心神。 被那将军一刀正面劈斩在胸口。 虽然没有死,却也已失去了战意,活了性命,却恍惚不能自已,在这梦中的时候,又想到了那些年和将军打赢之后的那一场大醉。 那时候的他躺在那里,看着始终屹立在大地上的大唐龙旗。 将军说。 小子,做的不错。 咱们又守住了这龙旗,守住了中原…… 可不知道怎么的,他的心疼的好厉害。 大唐,大唐啊…… 沈沧溟的右眼流出泪,他从梦中醒来了。 他的死志坚定,想着不能苟活在这个世上,把那孩子送去安全的地方,就回转妖市,和那坊主拼了,便是捐出这一条命,也不能如此失了中原烈烈的风气。 因为流出眼泪,所以视线难免模糊,墨蓝色的天空,阴沉沉的树林和世界,看到那个少年郎在篝火前面摆弄什么,侧过身来,少年郎的神色温缓热烈。 然后笑着伸出手来。 “沈大叔,你醒了?” 第11章 意义 天还没有全亮了,远处稍有些白了,近的地方还是一片带着冷意的蓝色,一晃眼的时候,没能看清楚眼前的人,仿佛还是在星宿川的战场上,同袍朝着自己伸出手。 周衍的声音响起来:“沈大叔?沈大叔?” 沈沧溟恍惚了下,回过神来,神色不变,只是沉沉回应了一声,借着起身的动作,藏去了眼角的痕迹,看到周衍正在篝火旁边烤炙肉块,一起烤的还有几根竹节,里面冒出来淡淡的香气。 食物…… 沈沧溟的胃部蠕动了下,一股饥饿感涌现出来。 他握着刀,坐直道:“这些肉,你去打的?” 周衍点头道:“我醒过来比较早,看沈大叔你还睡着,就想着能不能在周围找点吃的,运气好,至于这只兔子……是自己撞到树撞死的。” 沈沧溟道:“撞死?” 周衍道:“是啊。” 又想到了刚刚的事情。 大概一个小时之前,周衍第一次驱动饿鬼玉符,导致饥饿感太强,实在是忍不住,打算在周围找点吃的,依靠着妖怪的天赋,周围的一切食物在他眼里都极为明显。 周衍先是找到了野菜,然后还找到了野稻。 摸到了蘑菇,这东西不好确定毒性,扔掉。 蚂蚱?没跑过,放弃。 一路找了一堆,后来发现有只兔子,周衍心里一喜,追过去,但是那兔子跑得飞快,几乎几下就要窜没了,周衍看到到嘴的肉要跑,下意识运转力量。 一道【业火饥焰】打过去。 周衍感觉到自己的精神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抽离,然后一道幽红色的火从他的手指尖飞出去,超越兔子的速度,击穿了兔子,撞到前面的树上。 本来周衍有些懊恼。 兔子就算是饿了,也没用啊,只会跑得更快。 果然,受了周衍一道法术的兔子就像是饿红了眼睛,速度一下暴涨,然后就在周衍看着食物远离自己的悲痛注视下,那兔子饿不择路,一头撞在了前面一棵合抱大树上面。 哐的一声。 撞了个头破血流,当场身死。 周衍呆了下,这才隐隐约约意识到了,法术毕竟是法术。 周衍道:“沈大叔,你在这儿稍微坐一下啊,马上就可以吃了。” 他先把烤黄了的竹子拿下来。 这是在周围找到的竹子,截断以后,用瑞士军刀里的螺丝刀口在一侧钻孔透气,里面塞进去处理过的野稻和水,封口后架在火上面烤,竹子黄了的时候,里面也差不多熟了。 还有两根竹子里,是加水之后,用烧红的石头扔进去加热的野菜汤,在这些野菜汤里面,加入了兔子的血,动物的血液可以补充盐分。 外加烤兔肉,一把坚果松子,周衍把吃的东西都摆好了。 沈沧溟沉默。 这些食物潜藏着的,代表着的某种温暖的东西,让这个充满自我毁灭赎罪式情绪的厮杀男人,有种不适应的感觉,他感觉到手指的尾端,或者说身体的内部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周衍一边把东西摆开,一边想着自己的野外生存知识。 兔肉蛋白质含量太高,脂肪又很低。 只吃兔肉因为消耗蛋白质会消耗更大的能量,在其他能量素补充不足的情况下,容易导致虚弱,再加上单一摄入蛋白质可能肝脏负荷加重。 得搭配着吃。 可惜没辣子。 啧,在这野外还能弄出了这么些吃的。 我可真牛逼! 不过,这也是种族天赋了吧,到了野外怎么办?总之,事到如此,先炒个糖色吧。 沈沧溟看着这些东西,他没有拒绝,把那把带着血腥味的横刀放在旁边,用绑着护腕臂铠的手拿起竹子,沉默了下,凑到嘴边,微微的咸味,蔬菜的味道,汤在唇齿里流动。 他沉默了下,仰脖灌下去。 胃部开始蠕动,他拿起烤肉咬着,没有多少调味的东西,但是饥渴的情况下,在绝望的黑暗中,温暖的食物本身就是意义了。 沈沧溟是被身体影响,大口吃着吃的。 周衍松了口气,他对于沈沧溟,有太大的愧疚感和感谢,他也喝了两口汤,感觉到食物在身体里流动的感觉,食物安抚人心,他初步来到这个世界的恐慌感缓缓消散。 无论如何,先要好好活下去。 周衍想着。 视线看到对面,断臂,独目的粗豪男人。 周衍补充了一句,嗯,还要报恩。 不知道,能不能把沈叔的手臂什么的找回来,既然有妖怪,总有可能吧?对了,还有王春……还有裴玄豹……什么青冥坊主。 周衍想着。 他在心里面的小本本上划了好几笔。 沈沧溟不自觉,把他前面的食物都吃完了,还不满足,但是他止住了手,眼前却被递过来一只烤兔腿,周衍道:“沈大叔,给。” “味道还不错吧?” 这个时候,太阳终于出来了,天色亮起,云海流动过去,阳光就在松林上流过去,周衍坐在阳光里,穿着破破烂烂的衣裳,眼睛亮,在阳光下还有些淡淡透明的感觉。 笑起来的时候,这个会疯到和饿鬼拼命的少年郎带着一种得意洋洋的感觉: “不管什么事情,都要好好吃饭才行。” “我觉得,好好吃东西的话,至少会觉得今天还有些意思,就没那么坏了。” “心情不好的时候,就要吃东西。” 沈沧溟心底,不知道怎么的。 忽然有种,或许就这样活下去也不错的想法。 他皱眉,把这个软弱的念头从自己的脑海中扔出去了。 不行,不能软弱。 周衍把肉塞到沈沧溟的手里,坐在那里自己也猛吃。 食物落到肚子里,饿鬼玉符的力量还在发挥效用,快速地消化这些食物,周衍几乎是可以直接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似乎开始变得强大了。 好像更有力气了一些。 之前的疲惫,以绝对不合理的速度快速消失。 周衍眼睛微微瞪大。 这是…… 饿鬼玉符的力量吗? 饿鬼不断吃东西,能迅速消化掉,但是却无法留存,饿鬼玉符拥有饿鬼迅速消化一切东西的力量,但是周衍本身是人,那些东西不会从他的七窍里溜出去,只会在他身体里。 周衍心里出现个猜想。 也就是说,只要吃足够的东西,肉身就会逐渐变强,是不是吃的东西等级足够高,还有可能成长到赵屠夫的力量级别? 周衍看着这些食物,像是在盯着些灵丹妙药。 吃完之后,周衍把搜集的剩下的东西装在了竹节里,沈沧溟握着刀,沉默了下,道:“走吧。” 周衍正在颇有兴致地清点自己捡回来的东西,好奇道: “去哪里?” 沈沧溟道:“村子。” 沈沧溟和周衍,还有那匹大黑马一起离开了,这里就又变成了之前的那样子,风平,天上的云都散漫,像是千百年来一直的那样。 而在周衍追逐的兔子撞死的那一片松树林,那大树微微晃动着,有松鼠从树上跑过去,站在树干上,捧着一个小小的松果,鼻子一动一动。 忽然,树干上噗的一声,冒出大团白气,白气里面是一个小老头儿,一只手捂着肚子,一只手拄着拐杖,摇摇晃晃,脸上的表情,像是好久好久没有吃过一口饭似的。 老头儿捂着肚皮,踉踉跄跄,虚弱呢喃: “好……” 松鼠疑惑晃动小脑袋,似乎在问,好什么? 那小老儿好半天,终于嚎出来了。 “好饿啊……!!!” 周衍的法术穿过那兔子之后,正打在这一棵树上。 哗啦,哗啦—— 周衍听到了松涛的声音,回过头,看着松林晃动,发出声响,但是又没有风,他的性子散漫,自己经历了这一夜,吃饱了饭,心情洒脱,反倒是笑起来: “沈大叔,这是松树在送我们呢。” 他挥手告别。 晴空好,万里无云,少年纵马。 挥手去,松涛鸣。 松林内,老树精捂着肚皮,脸要皱成松树皮。 “好饿,好饿啊。” 他捂着个肚子,坐在那里,唉声叹气,却只自长叹息。 “哪儿来的个小神仙?” “却来这里,戏弄我?” 第12章 李知微 李知微被裴玄豹带回了长安附近的唐军本阵。 李知微是对得起她的名字的,就算是裴玄豹隐蔽弹出了刀气,且瞬间加速,但是李知微还是注意到了他对周衍下的狠手,李知微手指掐着自己的手掌。 少女的呼吸急促,心底有一种荒唐的感觉。 即便是回到了营帐里,李知微还是在恍惚着。 直到肃杀的脚步声响起,靠近,帐门被猛力得掀开来,一名三十出头的男子大步走进来,身穿黄金明光铠,披挂俱全,上面还染着血,左手按着腰间的横刀环首刀柄。 男人急步走过来,一掀披风,几乎是半蹲下,双手按着李知微的肩膀,道:“知微,你没事,太好了!” “东都陷落的时候,我一直在想你和你娘。” 李知微小口吸了口气,看着眼前的男人。 三十一岁的男子,眼底还带着血丝,多出了很多的白发,身上的铠甲还带着血腥味道,安史叛军势大,去年的时候,就是眼前的父亲收服了东都,把她和她娘安顿在那里。 却没有想到,在克复长安的时候,东都再次陷落。 她已不知道该怎么说这一路艰难,才活下来。 李知微看着父亲,她的视线很快,且隐蔽地扫过了裴玄豹,扫过了父亲后面的那些将军,校尉。 李知微想要在这里,把裴玄豹做的事情都一口气说出来,却清醒地明白,父亲此刻是大帅,现在是军中,如果自己哭哭啼啼地吵闹,说要为了那个少年郎找个公道。 那会让父亲在军中下不来台,也会让父亲对自己生出厌恶之心。 会让娘亲最后的努力也…… 她行了一礼,一字一顿道:“女儿知微见过殿下。” “幸有河东裴氏中郎将大人相助,女儿才能从魔窟里逃生。” 裴玄豹注视着李知微,拱手道: “末将应有之事。” 李俶道:“这又不是对外,称什么殿下?玄豹,此番有劳了,诸位且先退下吧,让我父女相聚。”裴玄豹退下后,李俶把李知微抱起来,放在案旁矮几上坐下,柔声道: “你怎么逃出来的?你娘呢?!” 李知微看着李俶。 半是强行调动情绪,半是真心的。 那一双大而明亮的眼睛很快就蒙上了一层水气。 然后大滴大滴的眼泪落下来,也不说话。 就这样看着李俶,像是一个精致的娃娃。 李俶本来就对自己对于自己的侧室沈氏和这女儿的安排,导致的后果带着愧疚和歉意,见到女儿当着众将的面,没有给自己掉了面子,心中的怜爱更甚。 看到女儿落泪,为父的那种慈爱和情绪就越发浓了起来。 他摘下臂铠,双手笼罩李知微的手掌,柔声道: “阿耶会好好照顾你的,也会找到你的娘亲。” 大唐时代,父子父女关系很好的情况下,会用阿耶的称呼。 李知微嘴唇颤抖着,似乎在忍耐着情绪,最后那种悲痛如同山洪一样崩塌了,倾泻地涌动出来,哭喊道: “阿耶,女儿差一点就见不到你了!” 她伸出手一下抱在李俶怀里,无论如何,终是父女。 之前的害怕,从东都逃出来的惊险,失去所有手段被妖怪抓了,要被吃掉的事情,这些前面都被压制住的恐惧,在遇到父亲的时候,终于还是爆发了。 李知微在父亲的怀里哭泣颤抖着,像是秋雨下面的落叶,李俶心中的怜爱心越来越大,让李知微把她怎么样逃出来的事情都说出来。 李知微最后说到自己落入了妖怪的坊市里面,哭着道: “如果不是有一个义士的话,女儿都要被妖怪杀死吃肉了。” 李俶安慰自己的女儿,道: “那位义士在哪里?我要好好感谢他救了我的女儿!” 李知微已经从哭泣中缓过来了,鼻子微红,抽泣了下,道:“我们逃出来之后,裴将军问他,发现不是世家,不是大族,就,就把他扔下吸引那些妖怪,只带着女儿出来了。” 世家…… 李俶眼底闪过一丝涟漪。 旋即,作为政治生物的敏锐性,让他注意到,难道女儿是希望自己去惩处裴玄豹,为那大概率已经死了的少年义士讨个公道。 可他看到自己的女儿面容还稚嫩,哭泣的时候,软弱可怜可亲可爱,怎么会有这样的城府和心机呢?李俶暗自摇头,把这样的疑惑打散了。 终究是自己对不起她们母女。 他摸了摸李知微的头,柔声道:“阿耶会派人找你娘亲,等彻底扫平叛军,便去扫了那妖窟,给我家孩儿出气,至于裴玄豹,阿耶一会儿便去和他说说。” 李知微意识到,父亲并不打算追究这件事情。 死去的少年白身,河东裴家的俊杰。 不是很难以选择。 李俶安慰了下李知微,让她随着军队一起进入长安城,在香积寺之北的这一次狠厉的大战之后,唐朝精锐成功克复了长安城,都城收服,对于人心是巨大的鼓舞。 李知微分到了宫里面还算是完好,没有被破坏太严重的一间别院,在第二天的时候,她需要去拜见后续赶来的,父亲的正妃,出身于博陵崔氏的母妃崔怜晴。 崔怜晴的父亲是大唐秘书少监,而母亲则是韩国夫人,韩国夫人的妹妹正是那位传闻只是一笑,就让长安城满城花开的天下第一美人杨玉环。 在天宝年间,杨玉环受极大的宠爱,加上作为五姓七望之一的崔家家业,崔怜晴是第一等贵女,又嫁给了广平郡王,飞扬跋扈。 可是,就在那马嵬坡,贵妃身死;西京长安陷落的时候,她母亲的家族更是被尽数屠杀,虽然她跟着广平郡王一路奔波,收复失地,可是恩情日渐单薄。 那个曾经飞扬跋扈的女子,现在安静许多,带着些清冷美感,看着落日余晖,见到李知微的时候,没有如往日那样还带着审视,带着话里面的刺,只是温和招手让李知微来。 “我家孩儿,却还活着了一个,你娘亲呢?” 她和李知微的母亲沈觅云,以前多有矛盾,可如今却像是只问一故人,神色温和,李知微脸上安静了下,强自笑道:“娘亲她应该也能够逢凶化吉的。” 崔怜晴看着她的脸,直接地道:“你娘已死了吧,小小年纪,扯出娘亲还活着的话来,叫人不敢太轻视你,对得起知微这个名字了。” “可你为什么要回来呢?” 崔怜晴伸出手指抚摸李知微的脸庞,揭开了之前父女相聚温情下的冷酷真相,道: “殿下将你和你娘留在了西京,而没有带着,也不和我们一样随陛下去凤翔,不在大军保护之下,你这般早慧,早就知道潜藏的含义了吧。” 李知微没有回答。 崔怜晴懒洋洋道:“殿下有新喜欢的女子,是独孤氏。” “很年轻,文采好,身段也柔,这个年纪,倒是叫我想起来我们小的时候了。” “你,我,还有你娘,还有我那位名动天下的姨娘,我们这些女子啊,都在这后宫里面打转,临到了来,才知道斗啊斗,斗了个什么呢?” “总有年轻貌美的世家女。” “爱恨岂能够长盛不衰呢?” “我和你娘,自随了殿下就在斗,如今你娘去了,你回来了,我看到你,就好似也看到了故人,看到我们当初的样子,这样看来,我的时间也不多了吧?” “你来找我,有什么事情?” 李知微抿了抿唇,还是道:“知微有一位恩人……” 崔怜晴注视着她,直接道: “如今长安城才刚打下来,正是要依仗各方的时候,殿下岁三十有一,已经有十几个儿女,而陛下子嗣更多,蜀地,明皇还在,叛军也在。” “不要说你的外祖父,你的娘亲已经去世了,就算是他们还在,就算是你母族沈家鼎盛,在这个时候,自保都已经是很难的事情了,皇子皇孙太多。” “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还妄图做什么呢?” “我若是你,就好好在宫中藏着!” 李知微抿了抿唇,告退离开,又去找了同父同母的兄长,李岧郎道:“……他已经死了,云岫,必然死了。” “就算是没有死,又怎么样呢?!” 李知微道:“没有死的话,他一定在等待着我找人来救他。” “我岂能不顾恩人?!” 李岧郎安静了下,道: “云岫,不要胡闹了,事情,没有那么简单的。” 李知微觉得心中空空落落的。 她其实明白,自己和母亲没有能跟着父亲,也没能跟着祖父陛下前往凤翔,已经代表了很多东西,李知微害怕了,她想要退缩,她也想要缩起来的啊。 李知微抱着膝盖,蜷缩在了冰凉凉的宫里。 一直看到太阳出来了。 李知微呼出一口气,她翻找出来了纸笔,写下给皇帝陛下的【谢表】,表达自己安全回来,祝贺皇帝陛下收服长安,她顿了顿,提起笔的时候,听到自己的心脏砰砰砰地跳动。 想到了父亲的躲闪,想到了大兄的告诫,想到了崔妃的话。 可她还是继续写下去了。 少女的右手因为害怕在抖,左手抬起来,按住右手。 所以写下去的文字仍旧还是很稳定。 【只是可惜,前来的时候,发现竟然有妖族坊市,以长安百姓人肉为食,如此大胜之迹,竟有此事,恐损帝王之声威,损长安西京之大定,损阿翁收服长安之正统大名】 这一封谢表只是当做素来知礼的小郡主的表达,送达了凤翔,第三日的时候,皇帝陛下下令,派遣朔方军前去,扫荡妖族坊市,救黎民百姓。 另,郡主李知微,妄谈国事,受罚。 《唐律》,妄述,杖三十。 不得免。 崔氏托腮看着被幽禁的少女,问道:“图什么呢?” 她用仕女扇,戳着李知微的小腿。 李知微疼的轻轻嘶气,却还是轻声回答:“我不相信他死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怎么能自己活下来了,就万事大吉了呢?” “那是他们的做法,我才不要。” 崔妃道:“值得吗?” 李知微趴在那里,低着头,回答道: “知恩,报恩。” “李家的女儿,只是这样罢了。” 崔妃叹了口气,她伸出手,把李知微的脸抬起来,小姑娘不肯,被她用力掰起来,那张脸上涕泪横流,眼睛都红了,崔妃都心软了:“疼吗?” 李知微牙齿咬着下唇,嘴唇颤抖。 “不。” 崔妃说:“为什么说不疼?” 她是聪明的女人,且尖利,还有年少时候的飞扬跋扈,于是故意道:“哦,我懂了,是因为我毕竟不是你娘,你啊,断不肯在我面前示弱哭呢。” 李知微一顿,想到那个身影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终于控制不住,眼泪大滴大滴落下来。 “胡,胡说!” 这个聪敏的,冷静的,勇敢的少女,终于露出了真正的样子,咬着牙,流着泪,像是没有人要的小猫,在张牙舞爪: “我没有哭,没有!” 第13章 鱼 沉重的马蹄踏在泥潭,炸开一朵花。 黑色的战马像是龙一样,高大的男子护着周衍前行。 这几天,在大唐的精锐开拨之前,沈沧溟带着周衍,一路疾驰了好几天,途中见过几个村子,都已经没有什么人了。 周衍打扫了下屋子后,才捡走了些能用的小物件。 好不容易找到了个有人的村子。 沈沧溟让周衍在外面看着马,然后他解下了铠甲。 唐十三甲之一。 是用类似于山这个文字的甲叶,以错札法相互咬合,里面还有一层厚重的袍服,但是里面的衣服一部分沾了血,还有许多被震碎的。 也就比周衍那从饿鬼身上扒拉下来的衣服好点。 沈沧溟提了些沿途打下的猎物,进了村子里,周衍则是留在外面熬煮些东西,他们找到了个陶锅,破了点,但是勉强能用。 大约等到肉粥开始咕嘟的时候,沈沧溟回来了,带回来了一身衣裳,扔给了周衍,周衍道:“这是……” 沈沧溟坐在肉粥前,道:“你那一身从妖怪身上扒下来的衣服不能用,换一身。” 周衍看着沈沧溟身上有些旧了,还破的染血袍子。 “沈大叔你的呢?” 沈沧溟道:“我不需要。” 周衍只好哦了一声,换上这一身衣服,但是偏大很多,现在战乱还没能过去,就算是官军平定长安,秩序逐渐恢复,百姓回到故乡,但是交易体系还没有立刻恢复,小城镇百姓更倾向于以物易物。 这是用打来的肉换来的。 沈沧溟道:“脱下来。” 周衍脱下来,沈沧溟拿着衣服,左手拿出一个小包,里面有针线,他有武功,独臂也可以做好很多事情,给周衍把衣服修改了一下。 周衍瞪大眼睛:“沈大叔你还会缝衣服?” 沈沧溟道:“当兵出身,这些事都要自己做。” “刚入军的时候,有个老兵欺辱我,让我给他缝衣,我和他打了一架,脾气一直不对付,虽然没给他缝,但是也得缝自己的,就学会了。” 沈沧溟想到那个老兵痞,想到那个用肩膀撞开自己,被吐蕃骑枪洞穿钉死的袍泽,想到最后,是自己把他的衣服缝好,然后下葬。 沈沧溟把稍微修了下的衣服扔给了周衍。 虽然修的不是尽善尽美,但是至少穿着不影响行动了。 一身百姓常穿的打扮,是葛布的材质,没有染过,所以是粗糙的褐色,上身窄袖短身的圆领小衫,下面是长裤,一双草鞋。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幞头。 这是大唐男子常用的头饰,士庶通用,最多材质不一样。 周衍把自己那有点扎眼的短发藏起来,又换上一身像样点的衣裳,然后手忙脚乱的,叉手一礼,不知道怎么的,自己就笑起来,沈沧溟看着眼前的人,就像是个大唐良家子,那种很有精气神的少年郎。 和这个国家曾经一样。 沈沧溟很久没有说话。 “走吧。” 吃完了粥,他继续带着周衍离开,他还是打算要在一个安稳的地方,把周衍放下,第四天的时候到了一个比较繁华的镇子,要补充一些必要的补给。 沈沧溟和周衍进了镇子以后,分开行动,周衍转了转,这些天他以失忆为由,和沈沧溟学文字,在这个不算大的镇子里面,找到了典当行。 典当行的掌柜的叉手一礼,笑呵呵道: “郎君,是要典当些什么,还是打算买点什么?” 大唐典当,分有官办、民办、僧办三类,如今这个是民办,只能典当些小东西,周衍看到上面有一件过了典当期限,拿出来售卖的圆领袍,黑色的,整体干净,做工不错。 他是被这一件外套给吸引进来的。 周衍摸了摸自己的衣服,从怀里拿出了那把瑞士军刀。 放在桌子上的时候,咔哒一声,是很清脆的金属声音。 ?!!! 典当行老板面色微凛。 后撤半步,右手缓缓抄起一根擀面杖。 周衍摸了摸这一把多功能瑞士军刀。 这个具有多模块的伙计,是他身上最后的,和过去世界的勾连了,九十一毫米尺寸,最适合野外徒步和救援,周衍曾经用这个东西救过好几个人,帮过的人更多。 但是现在,老伙计。 我要用你,再帮一个人了。 周衍手指摸过瑞士军刀粗糙的侧面,然后把它放在桌上,用力往当铺老板那里推了推。 “我当这个。” …………………… 周衍当了自己的瑞士军刀,换了那一身黑色的圆领袍,还有个皮革制的腰带,典当行是这个时代经济体系里面重要的一环,有‘朝回日日典春衣’的诗句,可见日常。 典当铺还给了他一包袱的铜钱。 周衍从摩得有些失真的钱上认出了【通宝】的字样。 真的是唐吗? 听沈沧溟的说辞,似乎有些像是安史之乱时。 他对那个时代的历史并不很了解,但是,总没有什么妖魔,没有裴玄豹,沈沧溟那样的实力。 周衍都有些恍惚了,从细节,从沈沧溟的话里,这个世界是唐,但是,又有妖怪,又有神通法术,他叹息一声,这一定不是他知道的那个唐朝。 背着包袱往镇口走。 周衍还买了些粗盐,买了点驱蛇的药粉,一点点酒,用来充当消毒的效果,一些绷带,一些止泻的药,在野外生活,最恐怖的就是吃坏了肚子,真的能给人拉虚脱掉。 虽然,拥有饿鬼玉符的他,泻药对他真的有用吗? 好想法,要不试试看? 周衍清点着需要的东西。 他性格散漫,但是却又乐观坚韧,像是山上的一棵竹子,现在想着的就是好好活着,而且是自己和沈沧溟一起好好活着。 还剩下点钱,想着要不要买点好点的粮食。 饿鬼玉符能找到的,都是些很粗糙的野稻种。 正想着,听到那边有人吆喝着:“瞧一瞧看一看嘞,新钓上的鱼,拿回家去,蒸一蒸,煮一煮,味道好啊,走过可别误过。” “来瞧一瞧,看一看嘞!” 鱼? 周衍咽了口口水,他走过去,看到个赤脚汉子在吆喝着,旁边木桶里面,放着一条鱼,那鱼满身的鳞片,红的像是火一样,从头顶的地方有一道金色的线,顺着脊部蔓延到尾巴。 让周衍下意识想到了【日出江花红胜火】的诗句。 好鱼儿! 不用激发饿鬼玉符的力量,周衍都能感觉到这鱼绝对不一般。周衍咽了口唾沫,却看到那鱼儿似乎悲伤,晃动尾巴的时候,都有些有气无力。 奇怪,悲伤? 为什么我会觉得一只鱼悲伤的? 周衍愣住,他凝聚精神看着那一条鱼儿,手指伸出触碰,才碰到,那汉子的手就打过来,道:“小子你不买不要乱碰,害死我的好鱼儿,卖不上价钱怎么办?!” 周衍道:“不好意思啊店家,嗯,这个鱼,怎么卖?” 这汉子打眼看了一眼,道:“一百文。” 旁边有人叫道:“当年也就十文一斤,你这鱼是什么鱼,十倍之价!” 汉子懒洋洋道:“漕运都断了,鱼得自己去打,何况是咱们这,再说了,打仗打得粮食价钱都飞起来,这个怎么也是肉!” 周衍摸了摸包裹,道:“好,我买了。” 他数出来一百个通宝递过去,然后连着木桶拿来了,那鱼似乎是以为实在是性命不保,用力扑腾起来,周衍拿着都有些废力气。 他开启饿鬼玉符,双手能稳住这木桶。 在这个状态下,他看到这鱼身上冒出一股火红色的光来,显然是好东西,而本来还在扑腾的鱼却似乎感觉到一种恐惧,身躯都僵硬了下。 要不要吃了呢? 周衍觉得自己的肚子里升起一股剧烈的饥饿感,来自于饿鬼玉符的影响让他的食欲极大强化,他想了想,道:“我问你,你如果有灵性,就点点头。” 有灵性,就放掉吧。 那一尾红鱼用力摇头。 周衍被逗笑了。 “有脑子,可惜,不多!” 他提着这木桶到了镇口一侧的河流边,看着这鱼,先是喘喘气,然后伸出手抚摸了下鱼儿,这鳞甲很细腻漂亮,触手就像是温凉的玉石。 周衍手指弹了下鱼头,啵的一声,道: “去吧,下次不要被抓了。” 他把木桶倾倒到水里,这一尾红鱼似乎还不相信自己被放了,从水里冒出来,看到河岸边少年蹲在那里,一只手撑着下巴,微笑道:“快走,快走。” 长安少年垂杨柳。 鱼晃了晃身子,想了想,一转身子。 然后一个东西飞出去,落到周衍身边,周衍伸手抓住。 是一枚红色的尾鳞。 那鱼晃了晃身子,滑到水底,再也看不到了。 第14章 以心换心 鳞片? 周衍摩挲着这个鳞片,像是一片玉石一样,可他没什么道行,看不出有什么不一样,想着时间差不多了,周衍把鱼鳞收起来,和李知微给的扳指放在一起,然后快步往镇口走。 他和沈沧溟约定汇合的地方就在那里。 可忽然,周衍脚步一顿,前面投下一层阴影,三个穿着褐衫的汉子挡在前面,为首一人道:“小哥儿,你挡住咱们的路,是要做什么?!” 周衍眨了眨眼,道:“啊,不好意思,我没看清楚路。” 转身侧步走另外一个方向。 但是那边儿也有人挡住了。 “小哥儿不是本地的吧?” 周衍心里咯噔一下,客客气气道:“我和阿叔在这里做生意,正要和阿叔他们会合呢,我不懂太多,有什么事情,可以和我阿叔说。” 这三个汉子对视一眼。 小子滑溜。 为首那个直接不耐烦,拎起周衍衣领,道:“小子,兄弟们最近手头紧,借你几个钱耍耍。” 周衍道:“我没钱!” 为首汉子道:“什么没钱?你不是刚刚从当铺里出来?” “还买了一百文的鱼!” “问你借点钱耍耍,又不是不还给你,逼逼叨叨的不给钱,是不是在耍我们?” 周衍眼睛眯了眯,抬起手搭住了这个汉子的手腕,像是挣扎,弱者的反抗,往往会引来哄堂大笑,但是下一刻,意识海中,玉册哗啦一下展开。 饿鬼那一面展现出来。 手持两把杀猪刀,犹如起舞的赵蛮画像晃动,瞬间扩散。 这一次是以战斗的心思开启,赵蛮似乎嘶吼。 周衍眼底闪过一丝红玉一样的颜色,下一刻,哪怕他没什么道行,自身的力量,耐力也得到直接提升,超过正常成年人,左手一晃,捏住了那男人的虎口。 一拧。 那男人的笑声就成了惨叫。 周衍落地,抬脚腹部正踹。 鞋底夯进对方小腹。 那男人被这一脚踹得踉跄好几步倒在地上,脸都扭起来,趴在地上,半天站不起来,忍着痛号道:“给我把他抓起来,老子打死他!” 好几个大汉出来,穿着的衣裳都不整齐,还有许多蝎子似的刺青,就朝着周衍奔过来,周衍脑门有些冷,他之前尝试过了,他没什么道行,饿鬼玉符的能力加持不多。 但是他的动作反应很快。 抖手一下,【业火饥焰】打入一个汉子身上。 那男人本来挥舞一根齐眉棍过来,面容一扭,腿脚一软就趴在地上,周衍抡起那一个包裹,朝着对面砸过去,把对方砸的滚出去好远。 一个胖子扑上来,双手捆住周衍。 力气好大,周衍的身体挣不开。 【业火饥焰】用出,那胖子嚎一声趴在地上。 周衍脱困,但是连续使用,周衍感觉自己的饥饿感也在不断提升,他用十四五岁的身子,打翻了三四个成年汉子,但是也到了极限,一番互殴,最后被四个男人抱住四肢,动弹不得。 一开始被他腹部直踹的那人这个时候才缓过来。 脸色发白,发狠,朝着前面的少年狠狠一脚踹过去。 饿鬼之力加持。 周衍受了这一招,面色发白,痛的厉害,但是没有受到太大损伤,有一股股热流在流动,恢复痛苦和伤势,但是对应的,饥饿感,越来越重。 【消耗食物,恢复伤势吗?】 周衍心中意识到这饿鬼玉符潜藏的潜力,那汉子则更加恼羞成怒,一群人对着周衍拳打脚踢。 ……………… 沈沧溟找到了镇子里面,那些不被普通百姓知道的黑市,从横刀刀柄里面藏着的黄金里切出一块,给周衍买了个户籍文书和过所,也就是证明清白身份的文件。 金银不是铜钱锦缎那样的货币,但是和西域交易的时候,他们认黄金,乱世的时候,黄金也更有价值。 这是他曾经战功之后得到赏赐的金牌。 他问过周衍,知道周衍失去了记忆,不知道该去哪里。 沈沧溟自己只是个当死之人,因为那一餐饭,帮他落脚就是了,把东西收好,转身走出,听到了远处的动静,他提着东西走过去,在围观的人群里,看到了被打的周衍。 沈沧溟眸子暗沉平静。 他,不打算出手。 在妖市里面救出了周衍,付出手臂的代价,只是他自己的自我赎罪,以及,那是人和妖怪之间的选择,现在,是周衍和当地百姓的争斗。 沈沧溟不会陪伴周衍太久。 他不能让周衍对自己产生依赖和习惯,他们不过只是偶然在这乱世相遇的人罢了,而且,他是历战的大唐边军战将,一眼看得出来,周衍护住了自己要害。 他就这样看着那少年被打,看着他死死抢住包袱。 “或许,这样可以让你知道这个世道。” 饿鬼玉符带来的饥饿感让周衍的力量降低了,他的包袱被抢走,那汉子劳泽风气喘吁吁,只觉得这小子真的耐打,自己都快没力气了,气喘吁吁道: “嘿,小子,告诉你个乖,往后可不要露白。” 他拿起这包裹,里面还剩下点铜钱,不客气地塞在自己怀里,然后,他似乎看到了什么,整个人的脸色都僵住了,然后就是一股欲望没能满足的巨大愤怒。 周衍咬牙切齿:“还给我!” 劳泽风剧烈喘息,他还以为里面藏着什么了不得的东西,这才拦路的,可没想到,就是个旧衣服,百八十个铜板儿,废了这么大的功夫,恼火起来,骂道:“我说是什么!” “你他娘的,能拿出那把好刀子,竟然就只买个破衣裳?!” 劳泽风快要气疯了,他道:“那把银色的刀子,哪怕是傻子也知道一定很贵,你他妈的贱卖了,就为了换这一身衣服?!你的脑子是不是有病?!” 他把包袱扔了,拿出里面那一身圆领袍。 黑色的,颇大,是那种身材高大的成年男子穿的。 沈沧溟的身躯僵硬。 他忽然想到了那少年拿着那把刀很宝贵的样子,想到了他换上衣服之后叉手一礼后笑起来的样子。 战将冷硬绝望的黑色瞳孔里面,剧烈的情绪涟漪激荡。 劳泽风这一次真的心态崩了,狠狠地一脚朝着周衍踹过去。 周衍发狠,打算给他来一次全力的【饥焰】。 下一刻,风的呼啸里,脚步声和衣裳的抖动声音,像是愤怒的猛虎咆哮,劳泽风的腿好像踢到一块石柱子上,骨头都似乎裂开般的痛。 看到周衍前面,站着一个断了一条手臂的男人。 身躯高大,比他高一个头都多,胡子拉碴,黑发卷曲垂下到肩膀的高度,眼睛里有血丝,所以衬得有些发红,像是暴怒的猛虎,刚刚箍住周衍的人,都瘫倒在地上,哎哟哎呦地惨叫着。 周衍愣住:“沈叔?” !!! 劳泽风身躯颤抖,沈沧溟的手掌伸出。 沈沧溟的手扣住他的头,不见用力。 劳泽风被提起来,双脚离地,挣扎痛苦的喊叫。 风吹拂过来,男人的脸庞似乎都藏在阴影之中,那一双眼睛里却带着一股狠厉凶戾,那股恐怖的力量几乎是要把劳泽风的头给硬生生捏爆掉。 “啊啊,我的头,头要裂了,好汉,好汉饶我性命!” “好汉饶我性命!” “沈叔……还在镇子里。” “…………滚!” 沈沧溟手一甩,劳泽风的身子被甩在地上,沈沧溟缓缓俯身,拿起那一身圆领袍穿在身上,革带系紧了,粗眉下面的眼睛扫过周围的混混,冷硬道:“钱。” “啊,啊对对对,钱,把钱都拿出来,拿出来。” 一帮青皮混混把钱都拿出来,比起刚刚还更多。 沈沧溟带着这些钱和周衍,去把他的那把瑞士军刀赎买出来,典当铺子的老板都惊呆了,两个人走远了,还在摇头晃脑地想着:“奇了怪了,怎么还有人才典当了东西,就又把东西赎回去了呢?” “奇怪啊,奇怪。” 一帮青皮混混哎呦哎呦地过去,一瘸一拐。 沈沧溟让周衍骑了马,沉默着,道: “刚刚我在看着。” 周衍:“啊?哦。” 沈沧溟道:“衣服不错。” 周衍挠了挠头,嘿然笑道:“是沈叔你救我的,我的衣服也是沈叔你给我买来的,我就想着能不能给你也买一套。” “嗯。” 沈沧溟沉默许久,他就像是那些沉默寡言的中原男人,不习惯被关心和照顾,尤其不习惯被晚辈照顾,安静了会儿,道:“你打输了。” “你的体力太差,打架也没有章法。” “打趴了三四个人,就被那些混混困住了。” 周衍傻眼了,觉得自己好像被父辈骂似的。 氛围有些安静,古怪,沉默。 沈沧溟又安静了一会儿,他看着前面,握着横刀,这个自厌的,绝望的,孤独却又倔强的男人,用一种属于中原男人的道谢方式,这样开口道: “周衍。” “要学我的武功吗?” 第15章 超凡 武功?! 周衍愣了一下神,下意识地想到了沈沧溟面对坊主时劈斩出的那一刀—— 大地迸裂,石头从缝隙中穿刺出来,把一个个周衍自己只能暗算才能对付的饿鬼穿刺,最后这些石刺崩开,糅到刀气里面。 那一道刀气弧度有三米长。 旋转着飞出去,那些对周衍来说很难处理的饿鬼像是被卷到绞肉机里面一样,变成了碎片。 这已经是周衍认知里面的神通招式了。 心里面兴奋起来,就连刚刚和一帮混混互殴带来的痛感都没有了,他一下转过头去,眼睛里都放光,道: “我可以学吗?” 沈沧溟道:“嗯。” 现在还在马背上。 沈沧溟觉得周衍的眼睛有点太晃眼了。 想了想,按着周衍的头,把这家伙的脑袋扭过去。 周衍有些兴奋,有些期待,但是他脑子里第一时间想到的却也还有裴玄豹轻描淡写的一道刀气,如果不是赵蛮那个屠夫妖怪的食欲冲动,他可能就死在那里了。 他想到了那恐怖的坊主,把自己卖掉的王春。 最后他也说不清楚,自己是因为羡慕这样的力量,还是因为在这个光怪陆离世界里面,在这种不安定的生活中,对于代表安全感的力量的本能渴求,心中的渴望尤其强烈,道: “沈叔你在妖怪坊市里面劈出的那一刀,那个也是武功吗?” 沈沧溟微微摇头,道:“那不是。” 周衍傻了眼。 沈沧溟骑着马带着周衍,故意地,用很慢的速度离开了城镇,到了一个稍微平坦些的地方,把马系在旁边,先从口袋里面,拿出来了一些豆饼喂给了大黑马。 这一匹马是军马。 能够背负着全身重甲的他,在战场上驰骋,所以消耗也大,野外的草根本无法满足这种级别战马的日常需求,所以必须在城镇里进行补给。 沈沧溟一边喂马,一边思考周衍的问题,回答道: “那是【玄官】的力量。” “玄官?” 周衍不明白,沈沧溟看他模样,知道他就不懂得这些隐秘的名词,沉默了下,星宿川安仁军是有命令的,这些东西不准外传,但是如今…… 沈沧溟想到如今的处境,忽有自嘲。 安仁军已名存实亡,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呢? 他道:“本来不打算提起,既然你说了,我可以和你说一下,这世上不同的地方,都有各种传说故事,而其中许多地方,隔绝数千里,却有着极为类似的传说。” “里面的那些神仙人物,能力也极为相近。” “这些在民间故事里的角色,其实就是我们这样的人。” “自轩辕黄帝乘龙飞升开始,就有法脉传承于世,后于中古时代,秦皇服丹飞升,则是兴盛期……” 正听得津津有味的周衍措不及防。 听到这句话下意识愣住了。 秦皇飞升? 他心底里有一种,啊,果然是这样子的感觉,恍惚中,却有一种像是坐在石头上,岁月像是大江一样汹涌地流淌过来,然后在自己的面前彻底分开两端的,汹涌澎湃的感觉。 持剑的始皇,没有迎来太阳的落下,而是成为了永不垂落的骄阳,于是岁月在剑的尾端划开了新的支流。 他早就有了预感,但是也有一种很淡的失落感。 有种怎么样的感觉呢? 周衍想着。 是离家的游子。 两千多年的岁月跟在他的身后。 这世道,果然不是自己知道的那个历史。 沈沧溟道:“秦皇焚烧天下方士之书,将七国的传承,刻录于七个石碑之中,分为峄山、泰山、琅琊、之罘、东观、碣石、会稽七座石刻,最初的法脉自此而出。” “至于我们这些人的称呼,是从周武王讨商灭国,分封八百诸侯,周公制礼开始算的,在《周礼》里面,设有【巫史卜祝】官制,自古以来,官府称呼我们这样的人,就是【玄官】。” “甚至于更早一些,水官共工,火官祝融,都是这样。” “秦有【黑冰台】,我大唐有【玄象监】,其中都是负责这些掌握超越凡俗力量之人的事情。” “至于江湖之中。” “遇道门的,就称个长;见佛门,就说个师。” “妖怪邪祟常称呼我们是【窃法贼】,除去了天下正统法脉,还有些行走左道的人,名号有许多,其实都是一样的,意即掌握超越凡人力量的存在。” 周衍消化了这些,好奇道: “那么,道观,佛寺里面有很多这样的,【玄官】吗?” 沈沧溟道: “不,包括朝廷的普通官员,士卒,包括佛门道门里面,世上九成九的人,并不知道这些,他们只当做是传说故事罢了,天下辽阔,妖魔也没有这么多。” 沈沧溟看着周衍,他看出来了这个少年郎的渴望,沈沧溟眸子敛了敛,他沉声道:“若能在我们……” 他本来要说我们分别之前,但是看着兴奋的周衍,有些说不出来,沉默了下,虽然不想要让这少年太依赖他,但是却也不必太直接冷酷。 于是道:“若是你能够在一百天以内,习武有所成就,我可以教你如何成为玄官。” “可以吗?沈叔!” 沈沧溟道:“我不知道其他法脉,我知道适合现在的你的,是大唐安西军中,【烽燧】这一玄官位,位在第九品。” “【烽燧】可以初步感觉到地脉之气,双脚都站在地面上的时候,可以加快你自己的体力恢复,能够以身体直接感受到杀气。” “在交战中,既可以将敌人攻击的一部分力道引导入大地化解,避免受伤过重,也能够借助地脉地气,斩出极重的一刀。” “积蓄地气,可以靠着【火土相生】,斩出火劲,对妖怪和幽魂有一定克制。” 位格,法脉,独特的能力。 且极成体系,潜藏于历史。 沈沧溟的介绍为周衍打开一个不同的世界。 周衍忽然想到了玉册上的饿鬼玉符,不知道为什么,他似乎感觉到,这饿鬼玉符也属于类似的存在,以及,除去【业火饥焰】,玉符内似乎还有其他法术。 但是因为他缺乏什么东西,所以不能开启。 周衍心中隐隐猜测,玄官的力量,就是自己缺乏的东西,于是明明心里面已经和猫爪爪挠一样痒痒了,还是装着只是一般好奇,问道: “沈叔,玄官的力量,就是所谓的法力吗?” 沈沧溟道:“可以这样认为。” 他忽然不说话了,周衍好奇不解,沈沧溟伸出手,从周衍腰间,把那把饿鬼身上捡来的刀拿起来,那是把很薄的刀,破破烂烂,砍几下估计就会断,然后看着前方。 周衍很敏锐,也顺着方向看过去。 窸窸窣窣的声音,从到人腰部的杂草里面,慢慢出来了二十多个人,其中之前和周衍发生矛盾的那些人也在,那个吃了大亏的混混指着周衍和沈沧溟:“老大,就是他们!” “夺了咱们的宝刀,还抢钱!抢咱的钱!” “咱的!” 那大哥是个个儿大的汉子,骂一句笨蛋,道:“那匹马不也是我的?!喂,那个外地汉,你这马跑不快,被我们跟上来了,就是你们倒霉。” “我们不打算要你的性命,你欺负了我的手下,把马,刀,还有钱留下,磕几个响头,就可以滚了。” 二十多个混混。 当代以村镇为核心的地域性势力具有很强的排他性。 沈沧溟道:“看好了。” 他往前走,手里提着刀。 那些青壮年彼此对视了下,然后朝着沈沧溟扑打过来,沈沧溟双脚站定在了周衍前面,单手反扣住了刀柄,就只用那把破刀,挡住了这二十多个人。 当当当当的脆响。 对方的招式都被沈沧溟用刀挡下。 他们手里的刀,棍打在那把刀上,没有半点用处。 本来铁片一样的破刀,竟然多出沉厚锐利之气。 周衍玉册流转,隐约感觉到了,在沈沧溟手里,那把破刀似乎被罩上一层薄薄的气息,导致这把刀坚硬无比,而伴随着这一下下的防御攻击,刀锋上的淡黄色气息越来越重。 直到蔓延到了刀锋上。 嗡嗡嗡—— 这把破刀忽然鸣啸。 对面为首的大汉攻击震得自己手麻,放不下面子,又恼羞成怒,挥舞一把大斧头,抡圆了,朝着沈沧溟劈过去,沈沧溟只用一把单刀,左手握着,反手一下,架住斧子。 浅黄色的流光爆发。 反斩! 斧子被这刀直接劈开! 那刀锋势头不变挥出,破开对方的衣服,下面还有一层铁制护心镜,刀锋划过铁镜,那一缕流光忽然爆发,顺着刀锋挥舞的方向,轰的声音像是雷,热浪汹涌翻滚起来,一片炽烈的火焰,化作弧光,照亮了一片。 二十余人,一次性被打倒在地。 那把破刀在沈沧溟手里一震,鲜血,火焰,流光散尽。 隐隐肃杀。 他把刀还给周衍。 说话仍旧言简意赅,有力。 “燧取星火,台承昏晓。” “一烟升处,万籁俱昭。” “这,就是【烽燧】。” 第16章 杀心如铁 握住了刀,周衍的心跳变得有些急促了些。 他见过那些妖怪的本事,也见过裴玄豹,还有沈沧溟的手段,但是那个时候只有惊叹,没有现在这么明显的渴望,或许是因为沈沧溟说的那些话。 或许是,这种属于【烽燧】的力量,他也可以拥有。 他握住了刀,佩在腰间,稳住了起伏的情绪,然后看向那些躺在地上哎呦哎呦的人,道:“他们呢?沈叔?” 沈沧溟眼睛没有涟漪:“卖掉。” 周衍道:“好嘞沈叔……” “嗯??” “等等……” 周衍一点一点抬起头来,脸上神色呆滞: “卖掉?!” ………… 那些人确实被沈沧溟捆了,然后‘卖掉了’。 说是卖掉,其实是让周衍去送到县尉那里,官府有专门的捕贼官,张贴出榜单,点名悬赏某些逃犯,贼人。 遇到作奸犯科的,百姓也可以扭送到官府,所以当世游侠之风,极为浓烈;当然,如果为了赏钱就乱抓人送过去,那会把自己给送进去,还得罪加一等。 沈沧溟指点周衍去找捕贼官。 周衍一路顺利,到了地方,等着捕贼官给他清点铜钱的时候,百无聊赖数着柳叶,忽然听到了一阵阵哭喊的声音,周衍好奇打量着,看到那边的官府衙门里,好几个人哭嚎着出来了。 有个男人搀扶着一名女子,那女人已经哭得快要昏过去。 “孩子啊!!!” “我的孩子啊!” 声音凄厉悲痛,让人顿生怜悯之心。 正在记录周衍这事情的捕贼官叹息道: “儿子和女儿都被拐走了。” “可怜,可怜。” 人贩子么……真该死啊。 周衍有些可怜他们,问道:“还能找到吗?” 捕贼官道:“很难,现在这世道,没有那么多人手去给他找,只能贴个告示,看有没有什么游侠去把这人给抓了。” “瞧,那就是。” 他指了指旁边的告示,周衍顺着他指着的地方找了找,然后脸上的神色顿了下。 他认识那个告示上的人,那张脸,那双眼睛,他甚至于知道这一张脸的主人会说出那种和和气气的声音,周衍念出来了这个名字,道: “……王春。” 王春,正是那个把他卖给妖市,还买了人肉的家伙。 他认得这张脸,一切的开始就是他,一股憋火的火气让周衍握住了刀,在那妖市里面越是狼狈挣扎,距离死亡越是接近,他对王春的烦躁感就越是强烈。 如果那家伙在面前的话,周衍这把小破刀会毫不犹豫砍在那杂种的脑门上。 要不然咽不下这口气。 这就是所谓的杀意。 周衍咬牙切齿,想着一定要把这个家伙剁成臊子。 那些人从周衍身边走过去了,周衍看到那男人脸上刀刻一样的皱纹,听到了那女人的哭嚎,他看到他们的手掌,上面有很多的老茧,粗糙,朴实。 看到那女人身子颤抖得像是秋风里面的落叶。 嘴巴里还不断念叨着什么,好像是在求神仙救命。 他们有求官府,官府现在没有心力去找,他们恳求侠客们,但是游侠们看着他们能给出来的东西,都摇了摇头;而他们没有力量,所以现在,他们就只能够祈求上天。 不是要拜神仙,不是相信真的有神仙。 只是,除去了那虚无缥缈的神仙还有一点慈悲的可能,还有什么办法呢?如果不这样的话,难道要相信孩子已经彻底死了吗?如果是这样的话,还是拜一下神仙吧。 拜这荒唐的命,拜这荒唐的世道和慈悲。 女人被搀扶着,双手合拢着,泪眼朦胧道:“大慈大悲观音菩萨,大慈大悲的灵官爷,求求你们,救救我家孩子,他才那么点大啊。” 她用力磕头,捕贼官有些不忍心,周围的百姓议论纷纷。 她抬起头,血流下来,流过眼睛,视线模糊了。 有人笑,有人叹息,有人不忍。 她看不清楚他们的脸。 她忽然胸口疼,有一种世界翻腾着的,本能的干呕和晕眩的感觉,眼前一阵阵发黑,一切的声音都变得恍惚,遥远,浑浊。 然后,她听到了撕拉一声。 那稍有些憋气和混沌般的气氛忽而就被撕开了。 “嗯?!!” 捕贼官怔住,抬头看到站在告示牌前面的少年郎,周衍一只手把王春的那个告示揭下来了,他单手握着刀,单手握着着这告示悬赏,感觉到了一双双目光,深深吸了口气。 走到捕贼官的前面,把这告示按在桌子上。 “这个人的悬赏。” “我接了。” 捕贼官注视着这个年轻人,低声道:“此事做不得虚假,我看你模样,可不算是有武艺在身的,况且那两个孩子怕是也……” 周衍道:“至少还能救下这两个人。” 而且,反正王春一定要打,只是,武功,武功…… 捕贼官愣住,看着那一对中年男女。 再看周衍,捕贼官的脸上有了一丝丝变化,起身肃然道: “壮士!” 周衍提起这些铜钱要走,捕贼官伸出手按住了周衍的手,然后重新换了些铜钱,低声道:“刚刚那些是穿孔钱,剪边钱,分量轻,壮士,请拿这些。” “好钱!” 周衍:“…………” 你他妈。 ……………… 在那一些人几乎要跪下磕头的哭嚎里,周衍不习惯地狼狈逃离开来了,最后抱了一袋米,一大堆铜钱,哼哧哼哧地回来了,沈沧溟正在给马洗刷皮毛,数了数拿回来的东西。 沈沧溟道:“变少了。” 周衍不懂这些,沈沧溟道:“在每个大点的城镇里,都安排有捉贼官,捉了贼人过来,能有悬赏,至于这悬赏的钱,一部分是当地官府承担,还有一部分则是平准署负责的。” 周衍道:“平准署?” 沈沧溟道:“嗯,朝廷控制市场物价的地方,防止那些富商把持物价,稳定粮价,免得谷贱伤农,谷贵伤民,平准署制定的价格出现问题和变化,就能看出许多。” “以后如果缺钱,可以去找找看这些悬赏……” 周衍坐在旁边,从怀里拿出了个悬赏,放在旁边。 沈沧溟看了一眼,没有说话,等着周衍说。 周衍道:“这是把我卖到妖市的仇人,还有今天,我看到……”他把今天的见闻都说了,最后呼出一口气,道: “我想报仇。” 沈沧溟道:“你想要怎么报仇?” 周衍握着刀,他不知道自己表露心情,会不会让沈叔对自己有不好的看法,但是他还是直接回答道: “杀。” “他把我卖到妖市里,我想要还回来。” “只有杀。” 沈沧溟点了点头,道:“这是他对你做的事情,损害了你的利益和性命,所以你想要以更酷烈的方式报复回去,人之常情,可以。” “还有什么理由吗?” 周衍道:“他拐卖孩童,该杀。” 沈沧溟道:“这是恻隐之心和道德之心,但是如果是为了这个理由的话,你不该杀死他,而应该把他扭送到官,让他按照律例伏诛,更可以警醒其他人。” “不够。” 沈沧溟身材高大,刀锋一样的眉毛下面,眼睛像是淬火之后的刀,看着眼前的周衍,周衍的心脏跳动,他感觉到,沈沧溟似乎在直接逼视他的内心,沈沧溟沉声道: “还有什么理由。” 在这样的注视下,隐隐的压力下,周衍的那些经历,那些愤怒,不甘心,怜悯,这一切都汇聚起来,化作了最后的,最本质也最纯粹的东西。 周衍最后放下了刀,那把破刀就放在他和沈沧溟前面。 正在低着头大口咀嚼豆饼的战马耳朵晃动了下。 警觉地抬起了头。 是纯粹的杀气。 周衍道:“我见到他做下来的许多的事情,不只是我的,还有其他人的,这些让我不痛快……我不知道,但是或许,就算是他没有把我卖掉。” “哪怕只是相逢而过,哪怕只是单纯知道这个人的所作所为。” “我也会不痛快!” “所以,我要砍了他!” 不再是因为事情,不再是因为其他人,而是更纯粹的理由,物有不平则鸣,沈沧溟看着他的眼睛,略微惊叹于他的迅速蜕变和成长性,冷硬的脸上似乎有了一丝缓和,道: “你有资格在这个世道握刀了。” “今日开始,习武。” 第17章 习武蜕变,顶尖天赋 沈沧溟起身,道:“我之前曾经说过,你如果满足我的要求,我就可以把【烽燧】的晋阶修行法告诉你,那么,就以这个作为考核吧。” “我们就朝着他所在的大致方向去,你如果能够亲自复仇,我就教你成为【烽燧】。” 虽然无论如何,他都决定将这一超凡玄官传给周衍,然后再离开,但是他也知道,需要给周衍前面一个目标,才能让他更有动力。 迟钝缄默的男儿,不善表达,总也是把很多东西藏起来。 周衍点头。 沈沧溟给周衍捏了捏根骨,没有说什么,只是默默增加了他今天饭菜的量,道:“先将体魄养好。” “你没有习武的根基,太麻烦的招式对下盘,筋骨的要求太高,你只要会两招就可以了。” “横斩,竖劈。” “体魄跟上,会这两招,心里面有不平的气,手里面有铁铸的刀,你就算是个刀客了。” 沈沧溟说,即便是玄官,武艺也很重要。 周衍认真学习这两招,横斩,竖劈。 所以,午饭交给了沈沧溟,刀法是爆发性的动作,周衍很快就气喘吁吁,背部,手臂的肌肉酸痛的厉害,咬着牙强撑着继续练刀,吃饭的时候,周衍看着前面的巨大的肉。 是沈沧溟打来的狼,那头狼被沈沧溟一拳砸破了头,扔了肠胃,只用肉,简单烤炙过,给周衍吃,但是这狼肉又干巴,又柴,很难做的好吃。 没有去腥的重料,还有一股野生动物的燥气。 周衍明白自己得吃肉,但是他习惯了精细饮食的身体,完全本能抗拒,周衍深深吸了口气,用力去啃这些肉,但是啃了一会儿,速度就变慢了。 腮帮子疼倒不是什么。 主要肚子里快要满了,吃肉还是太容易吃饱了。 周衍第一次感觉到,吃肉也是会让人感觉到痛苦的。 他想到沈沧溟挥出的那一刀,在之前展现【烽燧】力量时候的玄妙之处,想到了王春,深深吸了口气,右手食指中指并指,化作一枚玉符,手指一错。 饿鬼玉符,开! 周衍眼底闪过一缕红玉的光芒,没有什么妖气,但是看向这肉的时候,刚刚根本吃不下去的东西,似乎散发出一股奇异的香气,肠胃蠕动,大量胃酸分泌出来。 我吃吃吃吃! 牙齿撕咬下肉,肉迅速被咽下去,饿鬼玉符的加持之下,迅速消化,化作了所谓的气血,然后再周身百骸转动,周衍能清晰感觉到一股热流在体内转动。 刚刚锻炼的酸痛感,疲惫感迅速被抚平。 筋骨,肌肉隐隐有种提升的感觉。 天生万物,有缺有弊,饿鬼能迅速消化一切蕴含元气之力,但是却无法留存;而人可留存元气锻打,化解元气的速度却很慢。 可借神通之变化,躲天缺地弊。 正好修行! 沈沧溟扛着一个陶锅过来,里面是糙米饭,还加入了一些药材,周衍的身体需要继续加强补充,他打算根据周衍的食量,一点一点地增加他每日的食肉量。 然后搭配打熬体力,以及一些特殊的吐纳法,强化身体。 但是这是个渐进的过程,不能一蹴而就。 因为人的食量固定,想要提高不是一天两天;而就算是不顾代价强吃下去了,消化不掉,也没有办法提高筋骨和气血,反倒还会伤害到自己。 沈沧溟这样想着,就看到周衍像是饿死鬼投胎一样,对着那狼腿大快朵颐,疯狂地吃,咬了几口之后就咽下去,然后继续吞吃。 沈沧溟沉默,他忽然对自己的厨艺产生了疑惑。 有这样好吃吗? 沈沧溟吃了一口,脸上没什么表情。 不错。 他想着。 这个食物,至少可以维持生机。 比起将军做的好吃。 他看着周衍以让人眼花缭乱的速度吃完了一整条狼腿,然后又干了一盆杂粮饭,沈沧溟甚至于觉得,自己的食欲都有些被勾动了起来。 吃完之后,周衍躺在那里,微微喘息。 妖怪的力量在体内流转。 他总共吃了一整头狼,一盆饭! 周饭桶! 肚子里的食物迅速变成气血,暖流在整个身子里面乱窜,他有种浑身充血的,吃饱了的懒洋洋的感觉,如果这个时候有个空调,有个可乐,有个手机就更好…… 沈沧溟没有让周衍继续做梦。 直接把他拉起来,让他站了个桩。 “这个时候不能躺着,起来。” “看着我的动作。” “这是当年李卫公,翼国公共同创造的法门,是边军之基。” 沈沧溟教导他一种呼吸节奏的方法,调动身体的方法。 正常来说,刚刚习武的人很难能调动体内的细微气血,周衍也是这样,但是没奈何他现在体内乱窜的气血量太大,竟然让他把握住了气血的流动。 伴随着呼吸,伴随着沈沧溟的点拨,周衍感觉到原本借助饿鬼之力消化后的热流,慢慢规整起来,化作了一条暖流,在身体里面流转。 周衍身体的温度微微升高,面容微有涨红。 沈沧溟感觉到了周衍竟然已经入门,沉默了下,道:“我本来觉得,你没有习武的根基,但是目前看来,你虽然没有从小打下的根基,却有一种顶尖的天赋。” 周衍道:“那是什么?” 沈沧溟认真道:“能吃。” 顿了顿,补充道:“而且,没有味觉。” 周衍:“…………” 周衍忽然有了一种挫败的感觉。 但是,总归是好事……吧? 周衍想着,努力习武。 饿鬼玉符以饿鬼的进食,以及消化速度,让周衍可以迅速消化吃下去的肉,变成气血,然后按照沈沧溟传授的军中炼体术,锻打身体。 然后练刀,他只练那两招。 那是自古老年代开始到现在,最基础的招式,哪怕是刚刚握住刀的人,哪怕是握住一根树枝的孩子都会的,仿佛烙印到了血脉里面的动作。 横斩,竖劈。 身体疲惫,就吃东西,以气血之力加速恢复;消耗太大,就吃东西,用气血之力加速恢复,体魄逐渐变大,又会提高饭量的基础,很快的,周衍的食量甚至于要超过沈沧溟。 沈沧溟没有说什么,只是沉默着放缓了行进的速度,每天会花费比较长的时间,外出猎取野兽,每一次都会找到不同的兽类,找到草药,给周衍提供习武的足够资粮。 只是,习武,即便就只是单纯的两招刀法,但是也涉及到发力,刀的轨迹,刀劲的掌握等等许多隐藏的技巧,刀是很好入门的兵器,但是并不是没有门槛。 真正的门槛在门内。 沈沧溟的刀法是在日复一日的厮杀和实战中磨砺出的。 这些经验近乎于没有办法靠着言语传授。 周衍只能自己摸索,理解沈沧溟的教导。 他很用心,也懂得刻意练习不懂的地方,一开始进展是快的,但是很快就遇到了门槛,周衍心中多少有些烦恼,就像是遇到一道题目,始终解不开。 他心里有报仇的火,也有着对于这世道的强烈不安。 所以他也就越发地用心,越发刻苦训练,琢磨着刀法。 他懂得不能一昧苦练,但是也清楚地明白,灵光一下和舒缓的前提是真的有用心刻苦了,一张一弛,前提是张,顿悟的前提是渐修。 他的一切都落在了沈沧溟的眼中,沈沧溟沉默着没有说什么,却在练刀之后,会以推拿手法帮周衍舒缓气血,道:“之后,去摘捕贼告示。” 沈沧溟言简意赅:“实战。” “你该实战了。” 星宿川的安仁军,从新兵蜕变成老兵只需要一场血的仪式,登上战场,和凶残的吐蕃厮杀,然后活下来,刀法就会不同。 沈沧溟不懂花里胡哨的江湖手段。 他是遵循太宗时代边军悍将的培养模式教导周衍的。 周衍有些紧张起来了,呼出一口气,认真点头。 这一路上风平浪静,没什么特别的。 而在前往摘取捕贼公文的前几天,清晨,周衍早早醒来,先啃了块放凉了的肉,然后摸出饿鬼的刀,在不远处的河流边练刀,他很专心,刀法的破空锐利。 但是,不知为什么,怎么刻苦努力,他的刀法和沈沧溟的刀都有本质的不同。 很快的,肌肉再度酸痛起来了,周衍呼出一口气,抖动手臂,放松肌肉,心中苦恼着,这样下去的话,不要说报仇了,就连掌握自保的力量,也是很困难的事情。 他盘膝坐在那里,想着待会儿再练习一下,却听到杂音,顺着声音看过去,看到了一个长条状的存在正在缓慢游动。 蛇?!! 周衍下意识按住刀,可是下一刻,他就注意到那并不是蛇,因为好像有角,还有爪,那分明是一只龙形的存在。 这一条透明的龙在一块石头那里,似乎在努力地往外面拔什么东西,废很大的力气,就连龙须都卷曲了起来,但是却始终拔不出来,隐隐有种气喘吁吁的感觉。 就在这个时候,这龙忽而听到声音道:“需要帮忙吗?” ?!! 透明小龙缓缓转头,看到后面穿着褐色衣裳的少年蹲在那里,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看着自己,露出微笑。 “你好啊。” 第18章 一场相逢且别离 噫呀啊啊啊!!! 周衍仿佛听到了这样的一声小小的尖锐喊叫声,然后看到那一条透明龙的浑身鳞甲似乎都炸开来,龙须卷曲,噌地一下,就躲藏在了石头下面。 冒出来了两个泡泡。 过去了好一会儿。 磨磨蹭蹭的,小心翼翼的,把头给冒出来,打量着周衍,似乎极为好奇,小胡须一抖一抖,周衍看着这小家伙,玉册没感觉到业力妖气,而且,这透明龙浑身一股清爽之感。 这龙注意着周衍,缓缓游动出来,爪有三指,小心翼翼攀在了周衍的手指上,周衍打量着祂,这实在也很难说是龙,那小爪子都很柔软。 周衍问:“你在找什么东西吗?” 这龙转过头,看着石头,周衍看了半天才注意到,水里面似乎有流动着的线,这些线被石头死死压住了,泛着淡淡的光,那龙灵就很着急地想要把这些丝线拿出来。 那石头压得很沉。 周衍笑一声道:“好,原来是这个,看我的!” 就算是他体魄已经强了不少,还是废了不小功夫才把这石头给搬起来,眼明手快,把这丝线捞起来,仔细一看,有些像是古琴的琴弦,就是泡水有些变松了。 “琴弦?” 周衍看到琴弦上有丝丝缕缕的流光,和那一条龙连在一起,周衍好奇道:“我听说,琴上面有龙口衔弦,还有龙池,凤沼,看样子,你是这一张琴通灵了?” 那透明的龙点了点头,环绕着周衍手中的琴弦,眼底渴望,周衍洒脱一笑,直接给出去: “你是在找这个吗?!” “给你,给你!” 他把这琴弦还给了琴灵,休息的差不多了,也就继续去练刀,练刀的时候,仍旧专注,刻苦,用心,而那一条琴魂所化的龙开心不已,看到周衍练刀,好奇打量着。 它可怜惜找回来的三根琴弦了,想了想,游动到了河流边,用力地鼓足了肚子吹气,让这三根琴弦晃动,湿气褪去,恢复原本的一丝音色。 然后呢,就在这石头边儿,芦苇旁,来回徘徊,把这三根琴弦和这山川之中的东西连起来了,就好像一张简陋的琴一样,流水潺潺,流淌下去。 周衍练刀的时候,呼吸粗重,咬着牙关,继续琢磨。 他还是倔强的。 忽然听到了一声清脆的琴音。 周衍本来认真练刀,听到这一声清脆的声音,下意识刀锋一顿,抬起头,看到那边流水潺潺,流水和风流过那三根琴弦的时候,琴弦发出声音,就好像有人抚琴一样。 周衍看到那透明的龙摇晃身子,开心不已的模样,周衍一笑,也不在意这个小家伙了,只是练刀,觉得练刀的时候,有个声音,有个陪伴,那也是很好的事情。 只是这一次,他练刀的时候,却有不一样了。 耳畔琴音疾徐有度,其中有‘快板’,‘慢板’,‘顿挫’,‘连绵’,各种区别,这本来是没有什么的,但是周衍这一段时间,全部心力都放在了练刀上面。 当他的苦功夫积累到了一定程度,又全神贯注到刀法上的时候,什么事情都会下意识和刀连起来,那琴音细微的变化,忽然似乎就和在刀法上他欠缺的东西契合了。 周衍觉得自己好像抓住了什么,刀法一顿。 他猛地转过头去,看着那边开心的透明琴灵。 那透明的龙儿正开心着哩,被周衍看过来,又吓得团起来,琴音也就散开来了,周衍连忙道歉摆手,道:“你继续,你继续,我只是觉得你的琴音很好听。” 那透明龙儿眨了眨眼睛,然后得意的仰起头来。 它越发地用心抚琴了,是把这河流当做了琴身,而琴弦晃动,微风拂过,极是动听。 周衍转身握刀,随着这琴音而挥刀,仍旧只是横斩,竖劈,一开始的时候,他还是有些摸不准的,可是慢慢的,他追随着这琴音的韵律去挥刀。 琴曲,以气息断连来划分乐曲节奏,而刀劲,哪怕只是简单的斩和劈,也该要有节奏的,他意识到自己缺乏的东西是什么了。 是节奏,是呼吸! 琴灵抚琴,少年舞刀,天边蒙蒙亮,周衍的刀法,哪怕只有那两招,也一下子就变得顺滑起来了,他感觉到刀似乎变成了自己的一部分。 和身体肌肉筋骨的绷紧,放松,舒展,用力,结合起来。 最后一刀斩下的时候,周衍知道。 自己终于学会了刀法。 他转过身,想要笑着去和那琴灵交流,却见到,河流潺潺,水流从石头上落下,撞击岸边的时候,撞击出的水珠子连绵成水雾,阳光从松林的缝隙里面落下,那三根琴弦旁,隐隐约约有一个男子。 正襟危坐,面色黧黑,却有一种庄严和雅致的感觉。 琴灵就盘在他的旁边。 那男子抚琴,眸光很灵动,注视着周衍,道: “郎君,好双眸,竟能以肉眼,直视精魄?” 周衍刚刚练完刀,气血升腾,胆气雄壮,也不害怕,只是道:“刚刚练刀没注意,你弹琴真好听啊。” 那男子微微笑了笑,道: “郎君想听的话,我还可以弹奏几曲给郎君听一听,请。” 他伸出手让周衍坐下,周衍也不客气,坐在旁边的石头上,男子抚琴,周衍心情平复,用手掌轻轻拍打膝盖,合着节拍,他不懂琴,只是觉得这曲子很好听很好听。 太阳出来了,三根琴弦旁边的男子身影渐渐单薄起来了,那琴灵也渐渐消散,最后,这位面容寻常朴素的男子手掌按在了琴音上,最后的泛音散落于天和地之间。 琴弦要松开了,声音变得松弛。 男子有些遗憾,琴弦本来就只是系在了芦苇和石头上,慢慢要松开来了,就在这个时候,本该松开的琴弦又稳住,另一端是忽然被一只手掌拉住了,男子怔住。 看到那个少年郎道:“先生还没有弹完呢。” 周衍把松开的琴弦,一端想办法固定在了那把破刀的刀柄部分,另外的部分则是握在手中,用刀身当做琴身,粗糙的很,可周衍不觉得丢人,只是道:“先生请。” 男子道:“多谢。” 男子最后一曲,弹奏的曲调和之前不一样了。 琴音碰触刀身。 激荡炽烈,仿佛大军奔腾来去。 一曲奏罢了,男子舒朗笑道:“一缕残魂,最后还能找到了一丝故物之声,还能再弹曲子,是我的福分。” “可惜,琵琶已毁,不能让郎君一听。” 他没有说自己的名字,周衍也没有说自己的名字。 太阳落下,河流泛起波涛和涟漪,不见了在这里抚琴的男人,也看不到那个透明的龙,一切看上去就像是个梦,但是周衍确切地听到了很好听的曲子,也学会了刀法。 他摘下了那三根琴弦,琴弦尚有灵性。 周衍没有把这三根琴弦收走,他想了想,找到了水位低位的地方,然后模仿刚刚那琴灵的所作所为,把三根琴弦固定在了河流的两岸,于是好像就又是一座琴了。 风吹过去的时候,水流的声音,还有细微的琴音。 周衍笑:“好听!” 转身,把刀提起:“好曲子!” “如果以后有机会,我再来这里,听先生你弹琴。” 他转身,握着刀离开来了,背后松涛阵阵,流水潺潺,自始至终,他没有问那个乐师的名字,回去的时候,沈沧溟正在熬粥,听到周衍的经历,沈沧溟问道: “你能肉眼直视精魄?” 周衍道:“沈叔做不到吗?” 沈沧溟道:“大部分的道门【玄官】,也需要做法,持咒,才能双目勘破阴阳两界,你这个本事不要告诉其他人,否则,怕是有人想要你的眼睛。” “你练一遍刀给我看。” 周衍握着刀,把那两招刀法施展开来了。 刀法没有之前那种凌厉的错觉,而是一种循环的,连绵的,像是水流或者琴音一样的活络感,正常得好几年的火候,沈沧溟道:“做的好。” 他顿了顿:“可以实战了。” 周衍呼出一口气,心情放松下来了。 沈沧溟道:“琴音契合刀法,死去之后精魄凝聚不散,想必不是简单的人。” 周衍狼吞虎咽的时候说道:“反正,我就只是路过的时候,见到他弹琴,没有必要知道他的名字,他也没有问我的来历,这样就挺好的。” “是个好琴师啊。” 水流潺潺,琴音不绝。 面色黧黑男子手指似乎落下。 琴韵清幽,经久方绝,那少年侠客已经远去了。 他也只是微笑了下。 “好侠客。” 徐徐散去,终此故声。 今生此世,缘此相逢一场。 第二天,周衍睡醒的时候,发现自己的手边,有一根琴弦,安静躺着,风吹过来的时候,自己就会有美丽的琴音响起来。 第19章 希望 周衍把玩着这根琴弦,沈沧溟睁开眼睛,道: “是那琴师给你的。” 周衍道:“他来过?” 沈沧溟回答道:“清晨的时候,随着晨昏的风吹来的。” 周衍把这一根琴弦握在手中,想象着那样的画面,揶揄着说:“太雅了,真的是太雅了,就连沈叔你这样冷冰冰的性子,说出这样的话来都那么好听!” 沈沧溟面无表情,左手屈指在周衍的头顶一个暴扣,本来就是大早上刚睡醒,眼眶里就有些泪,这一下把这个渐渐熟络起来,就开始散漫起来的小子给打的含了两大包眼泪,念叨了一路。 沈沧溟只好在正午的时候,费心思给这家伙打了两条鱼。 周衍欢呼雀跃,挤开沈沧溟,亲自烤鱼,当然,还是分给了沈沧溟一条,在这个世道里面,两个人一路走来,已经算是相依为命。 周衍的性子散漫,又是现代出身,实在不会拘泥礼数,沈沧溟出身于边军,生死豪迈,对于这些看得也不重,两个人相处下来,却是意外和谐。 沈沧溟带着他一起去最近的镇子里,找捕贼官揭告示。 因为昨天早上的练刀,周衍悟透了刀法里面重要的节奏呼吸,沈沧溟又陪他练了几天后,判断出周衍距离第一次质变,就差一场实战,就差见血。 不是之前的那种偷袭,而是白刃战。 是十步之内,刀刃相向,呼吸之间,分出生死。 直接面对白刃战的恐惧,是刀客武者蜕变最关键的一步,在这之前,终究只是个习武之人,算不上刀客。 到了城里,沈沧溟去采购补给,周衍去找捕贼官。 看到许多告示,沈沧溟告诉他,看到哪个告示上描述的人,最可恶,心里面有火,就揭下来,周衍看到告示牌上有许多的小贼,然后目光微凝。 “有此恶贼,趁我家中老母不注意,将我家孩儿拐走,老母悲痛染病去世,家破人亡,心中痛恨,只求有侠义之士,可以将他擒拿,我家必有重谢。” 周衍看到告示上的画像,大概是那位去世的老太太描述下画出来的,和王春有六七分相似,周衍握着刀: “……王春,这畜生。” 不过,又有王春的消息,看来方向不会错。 他压下那股杀意和暴躁,目光扫过其他的告示。 拿了一张,是双翠峰贼匪劫掠百姓,动辄杀人,已经杀死杀伤了二十多个人,周衍去捕贼官处登记了,沈沧溟给他准备了身份证明和过所。 周衍办完事情,打算离开,目光扫过告示下面,坐了个男人,胡子拉碴,颓唐的厉害,捕贼官视线扫过去,道:“这个疯子,怎么又来了。” 周衍道:“疯子?” 捕贼官随口道:“是啊,这人好几天前就来了,说是要找自己的亲人,本来贴个告示也就是了,可他非是纠缠不休的,哪儿有那么多人给他找什么妻女,没头没尾的。” 捕贼官道:“说是什么,妻子突然就失踪了,就只是包裹里多出了三千钱,我说拿着这三千钱请人找,他又不肯,说可能妻子失踪的事情,就和这钱有关。” “每天就在这里等着。” 周衍脚步一顿,看到那男人前的牌子,还有上面的画像,是个朴素的女子画像,但是很熟悉,周衍脑海里忽然回忆起,刚刚被卖到妖族坊市里面的时候遇到的女人。 和她说的那句话。 ‘我悄悄地把自己卖掉,赵老大心善,我昨天把钱偷偷送回去了,这才回来’ 是他?! 周衍脚步顿了下,那男人抱着个包裹,埋头坐在那里,整个人失魂落魄一样,感觉到了什么,抬起头,看到一个握着刀的少年郎站在自己前面。 “这位郎君,有什么事吗?” 周衍道:“听说你要找人?” 男人眼睛稍稍亮了一下,道:“郎君你……”他说着一下站起来,然后眼前一黑,声音还没有说完,险些往前趴倒在地上,面色惨白,腹中发出一串的声音,显然是饿得急了。 周衍叹了口气。 拉着他去了旁边的面馆,让面馆的店家端出两碗面来,那男人面色惨白,饿得疯了一样,却还是没有去动那碗面,道:“这,如何使得……” 周衍道: “吃吧,你要是饿昏了,我怎么知道去找谁?” 男人咽了好几口唾沫,道:“那,在下就失礼了。” 他拿起筷子,端起碗,手掌都在抖,夹面夹不稳,好不容易放到嘴巴里,先咬断一口,顿了顿,然后仰着脖子,用筷子用力扒拉着面往嘴巴里面送,然后疯狂地扒拉。 到了最后几乎是在喝面一样。 吃完了面,总算是有些精神,有些尴尬着的不好意思,道:“实在是失礼,失礼。” 周衍问他情况,男人道:“在下张守田。” “灾年,乱兵溃兵过来,我们从家附近逃命。” “那天我的妻子刚刚回来,还笑得正常,我们吃了一顿饭,说着回家之后的事情,然后我们安心睡着了,第二天的时候,我就找不到她了,就只有包裹里面,多出了这些钱。” “如果能把我妻子找回来的话,这些钱,这些钱我都可以不要!还回去就好,我,我读过几年书,能写字,也能种地,我做牛做马,也要报答郎君你的恩情。” 他眼睛里都是血丝,说话的时候还算是有条理,但是精神不是很稳定,周衍要来画像,确确实实就是那个女子,他看着男人,看到他眼底神光黯淡,布满血丝。 周衍能感觉到,这个男人恐怕支撑不住了,就好像一根丝线一样,现在支撑他的,就只有虚无缥缈的希望,但是,没有踪迹的情况下,这样的希望支撑不了多久的。 周衍看着他,看着另一个人的生死,他握着刀。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 “我,见过她。” 对面的男人猛地抬起头,那双眼睛里面,迸发出了像是火一样的期望,猛地起身,道:“郎君,你,你在哪里见过她?她还活着是不是?还活着!” 男人不自觉往前伸出手,死死攥住了周衍的袖子,手掌不断颤抖着,那声音几乎算是渴求了,不,那几乎是舍弃了一切的哀求。 是告诉真相,即便残酷也有资格知道一切。 还是遮掩? 周衍看着他,呼出一口气,回答道:“……是。” 少年眼底似乎还有那一天的火焰,有断臂,有人间的炼狱,他是面对着恶鬼群怒吼的狼狈的家伙,是对着裴玄豹仍旧有弱者愤怒的倔强性子。 可现在,他的嘴角一点一点勾起,声音温和道: “她给我包扎过伤口,说起了些事情。” “说是为了让你活着回家,所以找到一家大户人家,去做些事情,换了些盘缠和路费给你。” 男人恍惚:“那她为什么不和我说……” 周衍道:“大概是觉得你不会同意吧,这样的话,两个人都能活下去,终究还有重逢的日子。” 男人呢喃了一会儿,道:“郎君,说的是真的。” 周衍微微吸了口气,道: “我,从不骗人的。” 男人看着他,少年的眼睛,黑白分明,清朗安宁,于是他信了,踉跄着坐回去了,手掌抖动着,道:“那就好,那就好……” 周衍安慰他道:“现在,官军平定了长安,附近的秩序也在慢慢恢复了,你还有家,现在回去家里,好好置业生活,她一定会回家找你的,不是吗。” 男人道:“是,是啊,家,家还在那里。” 他抬起头,眼底有希望了,然后微笑着道: “女儿和大郎也会回家的。” “我得要回去才行啊。” 这句话措不及防,就好像一根刺一样,让周衍的微笑顿了一下,他看着那个男人,看到他的袖口有两根白布,包裹里面有铜钱,有一个破了的布娃娃,一把男孩子喜欢的木剑。 那眼睛里面的虚幻的希望。 其实他的家,他的一切,都在这里了。 过了一会儿,周衍道:“嗯。” 少年侠客这样回答道: “一定。” 张守田道谢后,抱着他的一切,踉踉跄跄地走了,周衍仰着头,在心中默默祝愿他还可以继续走下去,语言也是刀和剑,可以毁灭一个人的希望,也可以点起火焰。 无论如何,活下去,活到春暖花开的那一天。 周衍站起来的时候,下意识提起了刀。 沈沧溟带着他去了山贼所在的地方。 实战。 第20章 意气风发 “这是你自己的路,我不会出手。” 沈沧溟把树枝扔到篝火里面,让火焰升起来,这里距山贼的地方没有多远了,今天赶路耗费了精力,沈沧溟让周衍先休息,明天找告示里的双翠峰山贼们试刀。 周衍多少有点紧张,点了点头。 沈沧溟言简意赅:“生死之间,只靠自己。” “不要放松警惕,但是也不要过度紧绷。” “你死在那里,我会为你报仇。” “但是之前,是不会出手的,周衍,记住,不要指望我,你能够依靠的,只有自己,和自己手里的刀。” 沈沧溟今日言语严酷,最后把火拢了下: “睡吧。” 周衍抱着刀睡,虽然心中紧张,害怕,期待,兴奋,但是习武以来,他的作息变得尤其健康,很快就睡着了,呼吸平稳下去。 沈沧溟睁开眼睛,目光看向那边的大黑马。 大马打了个响鼻,老老实实走到周衍旁边,先是半跪,发现沈沧溟目光沉静,于是似乎无奈地叹了口气,然后躺在地上,给周衍挡风,也是让他更暖和些。 沈沧溟提着自己的横刀,道:“保护他。” 边军战马,一蹄可以直接踏碎苍狼的脑袋。可以把穿着重甲的士兵踹飞一丈多远,铠甲会塌陷下去。 这马通灵,点了点头。 沈沧溟提着横刀,给周衍把薄被子的被角弄好,注意到周衍的呼吸平稳,是睡得很沉,然后起身,几个迈步之后,隐没到群山之中。 ………… 双翠峰的聚义堂,一众人正在喝酒,有个光头,肌肉贲起,胸膛一片滚花绣似的刺青的汉子大笑: “哈哈哈,听说,又有什么游侠儿,揭了咱们寨子的榜?看起来,咱们寨子又要开张了!” “是啊,都要多亏了大哥!” “其他寨子都在想着怎么样去搜刮那些个平头老百姓,嗨,也不想想那些泥腿子,先被叛军扫,又被官军扫,最后还被溃兵扫,能留下几个钱?” “不如咱们这样,扫这帮游侠就行了,这帮游侠至少比那些个平头百姓值钱,身上的刀,剑,怎么都能卖个七八百文,再加上马,盘缠,嘿嘿,一个个肥得流油哩。” 这些悍匪们大笑,他们故意留下一些线索给捕贼官们发现,杀伤了二十多人,其中大部分是砍伤,杀了几个,这是捕贼官会挂告示悬赏,却不会大力搜山的级别。 这些悬赏会吸引来许多的游侠。 然后他们就会杀死这些游侠。 劫掠游侠,比起劫掠百姓,收获更大,他们还故意隐藏了实力,确保来的人对自己等人误判,失了防备,双翠峰就是靠着这样的方法,在这几年里风生水起,活得滋润。 为首的大汉嘿然冷笑: “过几日开张一次,杀那所谓游侠儿!” “嘿嘿,这一次咱们可准备了极好的东西,有弩,还有陷阱,有毒药,前面挖个洞,前面摆几个哭嚎的娃娃,不怕那些个游侠不上钩。” 他们笑着,推杯换盏,有个瘦高个打算出去解手,一推开门,门外天空上走过闷雷,炸开一道雷霆,光影下,门外站着一名身高接近八尺的男子,极其雄壮。 唐朝有大尺,小尺,说起身高的时候,是用小尺。 周衍算过,沈沧溟八尺左右身高,按照他熟悉的尺寸,大概裸高一米九六,如果浑身披挂山文甲,踏着厚底战靴,兜鍪,全高会直接突破两米三,冰冷的目光垂下。 一股煞气扑打在脸上,那瘦高汉子自诩狠厉,早在天下乱之前就已横行乡里,杀过了十二三条性命,杀人不眨眼,但是在面对这高出自己一个头还多的男人面前,恐惧地说不出话。 里面的人笑着喊:“怎么了?老六,哈哈哈,不要在门口尿啊。” “磕碜!” 里面众人看到,那瘦高男子僵硬转头。 那张素来狞笑着的脸抽动着,一双眼睛凸出来,眼泪控制不住流下来,里面的笑声一下凝固了,然后他们看着阴影中有人缓步走出来。 蜷曲的黑发,胡子拉碴的脸庞,一只眼睛冰冷,单手提着那瘦高男子的头颅,后者双脚离地,像是被猛虎咬住要害的兔子,动弹不得。 “什么?!!” “点子扎手!” 这些山匪的核心惊怒,为首那大汉直接掀了桌子,抽出一把长枪,光头巨汉拿出两把宣花斧头,抡圆了朝着沈沧溟砍过来,这里一下喧哗吵闹。 沈沧溟面无表情,将那瘦高个子扔出去。 那男人被斧头拦腰斩断,惨叫着嚎叫起来,斧头失了准头,长枪盘旋着已杀到,沈沧溟手中横刀劈砍,从枪头直接将这把长枪劈开,横刀劈到那匪首的脸前,镶嵌进脸颊里。 “大哥!!!” 光头大汉抡圆斧头砍来。 沈沧溟曲肘猛地后撤寸击。 光头后背脊椎骨猛地突出,已被震断,双眼瞪大,嘴巴里面粘稠的黑血流出,瘫倒在地,沈沧溟一脚前踹,那匪首直接半跪在地,头颅低垂。 沈沧溟握住刀柄。 啪!!! 一根手腕粗的木棍被打在沈沧溟的肩膀上,直接震碎。 沈沧溟不回头,握拳,抡臂横扫。 拳面砸在出手偷袭的武者脸上,后者的脸颊迅速抖动变形,牙齿飞出去,整个人砸在墙壁上,眼见不活,沈沧溟握着刀柄,一脚踩住那匪首肩膀,缓缓把刀抽出。 刀锋犹如铁锯,喜欢折磨人取乐的匪首痛得咽气。 只是短暂呼吸,沈沧溟将这个贼匪窝里的狠厉高手都杀了,然后确定了,剩下的那些小头目,普通的山贼,会给周衍压力,却不足以威胁性命。 他去找到了山贼绑了的这些人那里,把他们解绑,然后让他们躲藏起来,先不要下山。 一个似是读过几年书的女人道: “大侠你不救我们下去吗?” 沈沧溟道:“再过两个时辰,会有一个少年郎,他会握着刀,来这里把贼匪打败,把你们救下去。” 那女子愣住,打量着沈沧溟,道: “敢问,为什么是他呢?” 沈沧溟随手一震,横刀上的脏血洒落在地上,冷硬的男人转身,背影高大,他单手握着横刀,刀锋抵着刀鞘,缓缓入刀,眼前却恍惚想到了年少的时候。 在边军里,老兵们会偷偷先把蛮子的阵地清一遍,然后让新兵去,去之前要故意说得很可怕,让他们之前害怕得要死,让他们最后害怕得烦了,踏过恐惧,在战斗的时候,拼尽全力。 然后再欢庆自己的胜利。 年少时候的第一次胜利,会永远激励着他们,即便是在穷途末路的时候,仍有最后一股火,那是最初胜利的意义,也是战友们代代传递的火焰。 嘿,小子,做得不错嘛! 压力的逼迫,实战的惊险,以及,必要的胜利。 刀锋入鞘,刀柄撞击发出的脆响混合着刀锋的余音。 “因为他还年少。” 他没有说出这句话,只是在心里面想着。 “少年郎,就应该意气风发,神采飞扬。” “他不能输。” “至少,不能是这一次输。” 周衍苏醒的时候,阳光落在少年的眼角,懒洋洋的,他猛地翻身坐起,看到沈沧溟靠坐着旁边的树睡着,怀中抱着那柄横刀,呼吸平缓。 周衍小心翼翼起来,去洗了把脸,然后做了一碗粥。 沈沧溟醒来的时候,听到了刀锋破空的声音,看过去,周衍正在练刀,一丝不苟,刀锋破空的声音已经变得有自己的节奏。 少年腰间挂着那一根琴弦,当做了个挂件,在风里面,伴随着周衍的刀鸣声,发出高低错落的琴音。 沈沧溟看着那一碗粥,看到黑马在吃豆饼。 他按着刀,后仰着头,靠着那树干,即便是这样的飘零之身,却莫名地有一种安心的感觉,他放下刀,端起来温暖的肉粥,慢慢啜饮着,想着。 真是,奢侈啊…… 沈沧溟声音沉肃,道:“准备上,我不会出手。” “这是你自己的事情。” “成败,都是自己。” 周衍用力点头,他踏上了双翠峰的山寨,寨子的贼匪们睡了一觉,还不知道自己的底牌们被全端了的事情,见一少年过来,只觉得又来了好货,一个个的呼喊着,冲上前去。 周衍呼出一口气,握住了刀。 刀锋出鞘。 第21章 蜕变! “哈哈哈,小子,来这里找死是吧?!” 脚步声急促,踏在地面上,炸开尘土。 为首的山贼朝着周衍扑过来,那是个比起周衍壮实太多了的男人,大概三十多岁,肩膀宽阔,手里握着一把厚背刀,抡圆了朝着周衍砍过来。 周衍握着刀。 下意识已经并指,就要将【业火饥焰】打出去。 但是他顿住了。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现在在这里是为什么,是为了磨砺刀法,如果用了法术,就算是沈沧溟不知道,他自己也明白,这就只是在投机取巧罢了。 人无法欺骗的就只有自己。 “骗人可以,不要把自己也骗了。” “这还要怂吗?” 他微微的,小幅度地吸了口气,直面自己内心真正隐秘软弱的地方,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在法术和直面白刃战的恐惧之中,迟疑了不过一个呼吸。 他握紧了刀,朝着前面冲过去。 对面的汉子握着刀砍过来。 刀锋破空的声音有些刺耳。 周衍只感觉身体下意识绷紧了,这和在饿鬼窝里面的偷袭不一样,和打群架不同,面对着刀子,是个人都有躲避的本能。 而练刀时对刀娴熟的感觉,则让他有想要把刀抬起,进行防御的冲动。 周衍看着对面男子眼里的血丝,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想到了那王春,想到了坊市,但是比起王春,更冷酷的声音这才显露出来,是裴玄豹的眼神,‘原是白身’四个字,还有那一道惨白的刀气。 重重杂念,犹如野火,焚烧在脑海里。 生物的本能,刀客的防御冲动。 周衍一咬牙。 他撞碎这些纷乱的念头,只是做了一个动作。 迎着刀锋,踏前一步! 啪! 这样厮杀中,最简单的一步,就把过往的安逸踏碎了,一股惨烈肃杀的,刀客的气息升起了,沈沧溟的眼里有一丝涟漪。 他知道,蜕变其实已经完成了。 刀和剑不一样,最重要的是豪勇。 一个全副武装的具装骑兵,对着敌人挥舞陌刀的勇气,不会比一个百姓握着锄头,保护自己田地的勇气更为高贵,在边军的眼里,双方的勇气值得享有同样的尊敬。 直面自己的恐惧,对强敌挥刃,即是勇。 周衍就像是之前训练的那样,刀锋撕裂空气,猛然横斩。 “斩!!!” 刀锋凌厉,这一次横斩发力极好,对面似乎没有想到,这么个寻常的少年竟然有这么狠厉的刀法,措手不及地时候后撤,沈沧溟死死盯着这一场交手,心中想着,就是这样。 ‘用一招撕开口子,然后用稳定的刀法循环来扩大优势。’ ‘不要怕,往前半步。’ 他没有开口,在这样的专注战斗里开口,会打乱周衍自己的节奏,但是就算是这样,他的心里面却下意识地浮现出最佳的处理方法。 周衍踏前一步! 沈沧溟心中想着:‘举刀重劈!’ 周衍手中刀抬起,重重劈下,对手刚刚临时变招,本来回防的招式就是迟缓的,这一下被重劈,更是失去了对刀的掌控,刀的重心偏移,这汉子的空门大开。 周衍吐息,他有本能的战斗直觉,看着对面刀锋偏移,没有按照训练的时候,劈斩循环的练法,而是再度重劈,衔接踏步强占对方空间。 才过三五招,对面那山贼汉子握不住刀,手里的刀脱手,在这瞬间,沈沧溟对周衍的训练让他根本没有思考和迟疑的空隙,握刀,重劈。 那把被沈沧溟磨砺修整过很多次的刀用刃口砍入对方的肩膀,在接触的瞬间,周衍的肌肉筋骨力量都爆发,刀锋刺入皮肤,肌肉,然后瞬间滑擦斩下! “啊啊啊!!” 短促的惨叫声音。 爆发性的动作之后,鲜血洒在周衍的肩膀上,还有脸上,呼吸粗重。 沈沧溟的手握着刀柄,以防周衍出现第一次对人动刀的不适应导致出现的破绽。 其他山贼也扑上来。 周衍抬头,吸气。 冲上来的山贼把视线,光影都遮掩起来了。 沈沧溟手指抵着刀柄,横刀吐出一寸刃光,他催动战马。 刀鸣的声音大作! 横斩的弧光撕裂前方,也让沈沧溟的动作一顿。 周衍腰间的琴弦挂件声音低沉,然后伴随着少年动作骤然转急,变得凌厉,阳光下泛着微冷的,钢铁的光芒,刀锋撕扯前方,占据优势。 扑来的山贼鲜血瞬间流出,惨叫着落地。 周衍肩膀压低,撞击前方,用被自己斩得大出血的山贼当做盾牌挡刀。 无关迟疑,无关软弱。 在周衍踏上这里的时候,他就知道,怜悯不属于这些人。 迟疑的情绪不会出现在他的心里面。 胆怯,迟疑,应该在上山前就解决掉,上山后还有这样的情绪,未免太过于儿戏了。 周衍的刀法逐渐展开,步步往前,在施展开刀法,占据了初步的优势之后,武者心中会立刻出现自信,自信会伴随着血腥味道和刀剑的碰撞不断激昂起来。 这个状态下,武者会爆发出比起往常更强的力量。 但是很快的,周衍负伤了。 周衍负伤之后,沈沧溟的坐骑明显感觉到主人绷紧的精神,战马晃了晃头,看到在受伤之后,周衍先是疼的龇牙咧嘴,然后似乎就暴怒起来了。 好像是当意识到自己渴望的无伤速通失败之后。 直接不再有半分保留。 招式逐渐变得更加大开大合,也更重更快。 以饿鬼之力,吞噬大量肉类,再加上边军的桩功迅速提升体魄,周衍的力量本身已经超过普通成年人,再加上沈沧溟只教导他两招刀法,在使用这两招刀法的时候,堪比熟练刀客。 那帮匪徒很快得意识到这家伙只会两招。 然后他们又明白了一点。 他们大概率熬不过这横斩竖劈的两下子。 看着倒在这半大小子脚下的那几个兄弟们,最后的匪徒心都在颤抖,他们可没有正规军的战意,看到这猛人,心态都已经开始崩溃,转身嚎叫着去找老大。 推开门看到老大们死得更惨。 几个山贼的脸色都白了,想走,却听到了声音,转过头的时候,看到那穿着一身褐色衣裳的少年郎,单手握着一把刀走过来,袖子上,衣服上有很多血痕,刀上还在不断往下滴血。 那少年的呼吸似乎有些急促,手掌在微微抖动着。 但是这种似乎并不是恐惧,而是某些人进入战斗状态时候的兴奋,在这个情况下,出手会比平时更重,一双眼睛黑白分明。 周衍一步步走过来的时候,那种淬炼过的,像是刀锋一样的煞气,几乎要让这几个贼匪窒息。 “找到你们了。” 周衍抬起刀,左手握着刀柄的一部分,右手握住下一部分,呼吸吐纳,浑身筋骨气血都凝聚,似乎在思考是横斩还是重劈。 当! 一声脆响。 前面的匪徒手里的刀落在地上,响成了一片。 然后慢慢往前屈,啪地跪在地上,呢喃道:“爷……” 另一个匪徒则疯狂磕头,哐哐哐哐哐。 把脑袋磕出残影。 “爷爷饶命!爷爷饶命!” “???” 周衍的动作一滞。 结束了…… 沈沧溟松开了握着的横刀。 远超预期! 周衍的表现已经超过绝大多数边军初次上战场。 沈沧溟徐徐呼出一口气。 这个曾经在尸山血海里冲杀出来的男人,发现自己的鬓角竟然有点被汗水打湿了,他只是看着周衍亲自历练,却比起自己第一次上战场的时候,精神还要绷得更紧。 驱动战马前行,为周衍收尾,防止出现没有处理好首尾的情况,有个家伙出血好像不轻,却还偷偷打算往外摸出去,被大黑马一脚踹了一脚,直接昏死过去。 沈沧溟看到周衍把几个匪徒绑了。 看到他的衣服渗出血来,周衍直到这个时候,那种战斗时候的高度紧绷和兴奋的感觉过去了,才感觉到疼,脸都抽了抽,除去了疼,还有一种极端剧烈的脱力感。 有种类似力气活做多了之后,手臂不自觉的抽动。 实战,是一种极端耗费体力的活动。 而新手在极端兴奋状态下,往往会超负荷爆发力量,不懂得节省体力,在胜了之后,身体会进入这种疲惫状态。 他呼吸了下,从大黑马背着的包裹里面翻找出了两个杂粮窝窝头往嘴巴里面塞,卡擦卡擦就吃完了,这个时候才开启饿鬼玉符,借助饿鬼之力,迅速把食物消化掉。 一股暖流在体内流过。 消耗的体力迅速恢复,伤口的疼痛感衰减。 只是还有些饿。 周衍舔了舔嘴唇,盯着大黑马的口粮豆渣饼,大黑马耳朵动了动,敏锐察觉到这家伙的不怀好意,于是侧了个身,用屁股把那家伙给挤出去。 周衍道:“又没吃你的。” 大黑马不客气地打了个响鼻,白眼了他一顿。 似乎在说,只是现在没吃。 周衍咽了口唾沫,只好继续翻找有没有什么剩下的吃的,看到沈沧溟,道:“沈叔……”沈沧溟的左手按在周衍的头顶,用力揉了揉。 冷毅沉肃的男子声音缓和: “做的好。” 周衍咧嘴一笑:“嘿,沈叔你也会夸人啊。” 沈沧溟按了一下他的头,确定了他的伤势不是很严重,让周衍伸出手,从后腰拿出早准备好的药,给周衍伤口上好伤,道:“赢了之后,要搜战利品。” “去搜搜看这些山贼的库藏。” “以及……”沈沧溟顿了顿,面不改色道: “救人。” 第22章 知我侠义 江怀音一整宿都没有睡。 途中醒了好几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被山贼们抓来了的百姓也都脸色苍白,但是眼底也透着一种异样的兴奋,昨天晚上的时候,有一个断臂的侠客救了他们。 然后让他们等一等,说是之后会有人来。 真的会有人来吗? 那时候江怀音问那男子,说为什么要等,为什么是那个少年,那个男人没有说什么,这让江怀音多少是有些不安的。 真的,还能从这地方出去吗?可出去,出去…… 出去又要做什么呢? 江怀音有些恍惚,岩石上凝聚的冷露落在脖子里,让她打了个寒颤,她缩了缩自己的身子,知道自己又想到了过去。 这些年发生的事情,一切都像是个梦一样。 她是个乐师。 是玄宗三千梨园弟子之一,主弹箜篌。 这里是秦岭附近,距离长安城不算是太远。 前些年大乱的时候,明皇夜走皇宫,她们都被抛弃了,醒过来才发现不对,慌慌张张,跟着大家一起跑,却给贼匪给抓了。 如果不是她懂一点梨园子弟的易容手段,把脸上身上都画了浓疮,早就难以幸免,可这样恐怕也撑不了太久,本来觉得为自己肯定必死,却没想到有峰回路转。 等待着的安静当中。 旁边有个脸上有皱纹的老太太低声道: “江姑娘,你说,这一次咱们能出去吗?” 江怀音心里害怕,茫然,却勉强挤出微笑,安慰道: “嗯,一定的。” 她轻声道:“你不是还想要出去看看你的孙子吗?马上就可以出去了,一切都会好的。”那老太太点了点头,眼底有希望,也有害怕这希望只是一层泡沫的恐惧感。 江怀音呼出一口气。 她说是这样说,其实心里面很茫然,她还能去哪里呢?长安城沦陷,她只有一身乐术,但是很快就镇定下来,她有手有脚,总可以找到一口吃的。 那个独臂男子所说的少年郎,又是谁? 是一声脆响惊醒了江怀音,她看到这地方的门晃动,心里一下紧绷,害怕出了什么事情,她把被劫掠来的孩子保护在后面,手里抓着一根磨尖了的簪子,顶在前面,脸色苍白,手指都在用力。 如果是有贼过来,就拼了,已经到了这个时候。 好不容易看到希望,不可能再回去了。 她想着,在这个隐蔽的地方,黑洞洞的,一把刀从门口劈进来,收回刀的时候,阳光从裂隙里面照进来了,一只眼睛凑近来,然后有少年郎的声音传来:“里面有人!” “里面的人,请往后面退一下,有什么遮掩的东西,就藏在那些东西后面,这门,啧,这门怎么锁得这么严实?” 江怀音听到少年有些恼火的声音,她意识到这是援军,想要说,其实是屋子里面反锁住了,还堆了一堆东西,所以才很难打开的,可这一松了口气,反倒是有些没力气,手脚发软。 那少年收了刀,江怀音要说话的时候,忽然听到那少年的声音道:“算了,不开了,直接破门。” “请退后,不要动。” “三。” “二。” “一。” 江怀音不解。 她的疑惑被沉闷的破空声音打破了。 轰的一声,一把斧头就这样镶进了进来,斧头被抽回去,裂隙被扩大,江怀音,还有这些被贼匪劫来的百姓恍惚着,就好像,这几年暗无天日,提心吊胆的生活,也被一下,一下地劈开。 光透进来,黑暗碎裂,最后一个穿着褐色衣裳,身上带着血的少年一脚踹开大门。 阳光,尘土,还有微风都翻卷着进来了。 少年把手中的斧头扔下,江怀音想着往日听说的侠客故事,这个时候的侠客们,一般都会说在下某某某,谁谁谁的弟子门人,诸位受苦。 可那少年只是半蹲下来,一边用布缠绕手掌,掰开门上的豁口,扩大出口,一边认真问: “有人受伤了吗?” 他的视线扫过那些营养不良的孩子,那些老人,嘴角扯了扯,是那种安抚别人的微笑,但是在江怀音的眼睛里面,却有点像是悲伤,安静了下,周衍道: “我有药。” “老人孩子先出来,伤病舒缓,不要立刻起身。” “不要乱,不要着急。” “身体如果有不舒服的地方,要告诉我。” 他就像是以前一次次的那样,然后,完全出乎于本能,就好像背后还有那一面红色的旗帜一样,道: “请相信我。” ……………… 周衍把人都救出来了。 他用作为支援搜救队学会的急救法帮一些人包扎过伤口,然后找到了贼匪的大锅,然后把粮食,肉都放进去熬粥,不会太油腻,不会太稠,目的是为了补充营养。 然后找了纸笔,清点人数,来历。 这种秩序感,让人们下意识跟着他的安排和节奏,没有什么乱事,周衍把一位老人从里面背出来,然后小心放在旁边的石头上,确定应该是长期营养不良导致的肌肉衰退。 一切都很安静,这十几个被救出来的人,也都没有说什么,这种安静压抑的氛围里面,周衍搬出来许多的碗,然后用大木桶挑水过来,把这些碗筷都冲刷干净。 呼…… 周衍活动了下肩膀,咧了咧嘴。 为什么没有洗洁精。 这帮混球贼匪,妈的这碗怎么这么难刷? 周衍废了很大的劲儿,把碗筷洗干净,盛好粥,然后把肉粥递给他们。 他们木着接过来肉粥,然后慢慢啜饮,第一口没什么的,但是粥落到肚子里面,暖呼呼的感觉散开到手脚的地方,烫到嘴了也好,有些太稀了也好,后来,慢慢的,不知道怎么的,鼻子开始发酸,眼睛看到的东西就变得模糊起来了。 眼泪掉到碗里面,不知道从哪里开始的,有低声哭泣的声响起来了,哭声慢慢变大,哪怕是江怀音,也控制不住自己,大哭。 好像要把这几年的情绪都倾泻出来一样。 身子颤抖,几乎控制不住,呼吸喘息,上气不住下气,过了好一会儿,听到了刀的声音,然后下意识看过去,看到那边的少年郎盘膝坐着。 他抬起头,轻声道:“粥要凉了。” 过去的已经过去,崭新的可能性在前面展开来了。 而在这些人在很久很久以后,回忆自己的过去,这个全新可能刚开始的契机,只是这一碗粥罢了,是整个人间最简单的饭菜,一碗水,一些粗糙的米粒,一些时间,一点耐心。 是孩子都会做的最简单的饭。 也是一片红尘,一餐饱饭,是好好生活下去的希望。 周衍安抚了这些人。 他稳定住他们的情绪,独自抱着刀到了后面。 然后抡起刀鞘把那帮投降的贼匪又揍了一顿。 打得对面鼻青脸肿。 痛快了! 沈沧溟眼底的痛苦更真切,但是他藏起来了,周衍和沈沧溟问了这些匪徒,找到了匪首们藏东西的东西,找到了一大堆的钱,粮食,衣服,首饰。 周衍看着这些东西,想了很久,道:“沈叔。” 沈沧溟:“嗯。” 周衍道:“我想物归原主。” 他在说话之前是在迟疑挣扎,说话之后,不再迟疑。 沈沧溟点了点头。 周衍清点了所有的东西,把首饰之类的个人物件,全部物归原主,实在是无主的东西则暂且留下,铜钱分开,根据之前清点过的每个人的来历,路途,分下去当盘缠。 有人问道:“少侠你不留一些吗?” 周衍道:“这帮家伙的兵器挺值钱的,还有一些马匹什么的,况且都是悬赏的凶徒,本身也值钱。” “可是……” 周衍轻声道:“虽然我没有这样的资格说话,但是。” “就当是这世道欠你们的。” 众人恢复了精神,千恩万谢地谢过了,周衍找了驴车,让他们坐在车上,然后下了这山,下山之后,告诉他们现在的大概局势,江怀音的眼底有一丝丝变化和涟漪。 到了第一个镇子的时候,就有一批在这镇子的百姓离开了这小小的队伍,江怀音也告辞,她道:“这一次被恩公所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相见,还不知道如何称呼。” 她的声音顿了顿,道:“两位恩公。” 周衍道:“在下,周衍。” “这是我大叔,沈……” 沈沧溟按住他肩膀,摇了摇头,看着江怀音,嗓音低沉,道:“只是天下无名人,没有必要问得清楚。” 江怀音点头。 江怀音看着这一大一小两个男子离开了,目送他们远去,深深行了一礼,一直到他们走入了人群当中,这才深深吸了口气,眼底里,重新有了一丝光彩。 官军已经收复了长安城。 圣人陛下不日回来,她一身所学,那乐曲技艺,终归还是有可以发挥的地方,她看着自己的手指,在这些年里面努力活下来,已经变得粗糙了起来。 但是她的经验还在,她那十几年二十年训练的技艺还在。 哪怕在那样的地方,她也还没有放弃乐理。 没有放弃自己。 “周衍吗……” “谢谢你的粥,这世上,果然还有侠客的。” 她眼里那少年的一柄刀,是武,那一碗粥,是侠。 她找到了官府,表明身份后,被送到了长安城。 又等待几天时间,终于有音信了。 尚书省礼部行太常寺牒—— 【梨园弟子江氏女怀音者,隶法部箜篌坊,持金粟箜篌弦轴为验,兼通《霓裳》指法,辨其声容无讹,复其乐籍】 【赐梨园都知职,秩同太乐丞,专掌法曲传习】 【许募流散乐工五十人,重建法部】 【分隶广平王元帅府乐营,暂承郡主教习】 江怀音呼出一口气,知道自己回来对了,秩序重建的时候,最先回归的乐师,会有机会,她回忆那位郡主,自语道: “广平王府二郡主。” “李知微。” 第23章 侠名 大约是在刚刚和江怀音分别之后,周衍和沈沧溟一边朝着接了悬赏的城镇去,一边沿途把百姓送到他们熟悉的,或者至少是有熟人的城镇。 大乱才刚刚平定,百姓家里面没有很丰厚的东西,但是都拿出些谢礼给周衍和沈沧溟,周衍婉拒了其他的,但是留下来了一些吃的食物和必需品。 在经历过一次血战的胜利之后,周衍的刀法像是突破了一个无形的障壁,进入了飞速的提升期,沿途发现有什么山贼,强盗的时候,都是交给周衍处理。 周衍身上的绷带又多了些。 但是他的对手却比他更倒霉。 一次次的实战淬炼,周衍的刀法总算纯熟,又因为在山贼窝里面收获了一匹马,沈沧溟决定教他骑术,只是一开始骑的时候,不去骑那匹黄马,而是骑沈沧溟的战马。 “这样学会之后,再骑普通的马匹就会顺手。” 周衍兴致勃勃,他把刀放下,翻身上马,大黑马打了个响鼻,周衍道:“驾!驾!”大黑马往前走了两步,觉得这个臭小子好吵耳朵,忽然一个腾起,急停一甩。 周衍惨叫一声飞出去,落到草丛里面,把自己拔出来,脸上都是蒲公英,那大黑马打了个响鼻,热气喷他一脸,像是在嘲笑。 周衍咬牙切齿,说话呼吸的时候,蒲公英乱飞,道: “等着,大黑!” 大黑马看着他怎么威胁自己。 少年伸出一根手指,严肃道: “我今天晚上,就把你的豆饼都吃了!” !!!! 大黑马一下惊慌起来,微微晃动耳朵,前蹄踩踏在地上,想要踹这家伙一下又不敢,一边前蹄快速踩踏地面,一边叫唤着,转头看着那边坐在石头上的沈沧溟。 沈沧溟道:“他又不会真吃。” 大黑马叫得更委屈了。 周衍拍了拍屁股,想到了一个绝妙的主意。 他去掏豆饼。 沈沧溟低着头,手指抚摸膝盖上放着的东西,那是一张弓,不算是多精良,和边军的硬弓不能比,是从双翠峰寨子里搜出来的,他拂过弓弦,弓弦微微的嗡鸣声音,像是鸟在振翅。 他有种恍惚的感觉,陌生又熟悉。 他记得,自己年少握弓,十六岁的时候,就骑乘烈马,手挽烈弓,去和吐蕃最悍勇的游骑手对射,二十六年过来,一身弓射之术炉火纯青。 吐蕃代表着精锐的【桂骑射】,突厥的【射雕者】,【附离】,突施骑的【阿布·穆扎衣】,意即狂奔的公牛,这些天下异族顶尖的弓骑兵,他都打过交道。 他还记得握弓的方法,但是他握住弓身,只有陌生。 那二十六年,不知道多少箭矢,多少厮杀,多少生死之间掌握的,真正的弓术,已经消失了,化作一片空白,那不是没有学习过弓术的人,对于弓术的毫不了解的状态。 而是一种空洞,像是自己身上有什么东西,被永久剥离,像是一只眼睛睁着,一只眼睛闭上的时候,闭着的那只眼睛所感觉到的,纯粹的虚无。 但是,在这样的空洞和绝望里,还有新的希望。 笑声传来。 他抬起头,看到那边,少年坐在马背上,拿着一根竹竿,竹竿上垂下了豆饼,像是钓鱼一样,钓在大黑马前面,所以那战马终于还是被勾住了,想要吃到豆饼,带着少年往前走。 就是走得歪歪扭扭的。 一会儿左边,一会儿右,一人一马的影子扭成麻花。 “左边左边,啊对对对!” “不对,不对!” “卧槽,大黑前面是河啊,草!!!” 噗通的一声大响,战马撞入河流,水花激荡,心满意足地咬到豆饼,少年郎紧紧拉住缰绳,腰间琴弦垂落水流,被只鱼一口咬住。 沈沧溟没有注意到自己的眼神温柔,嘴角带着微笑。 “周衍。” 他说:“今日开始,我教你弓术。” 沈沧溟虽然忘记了真正的弓术,但是他还记得,如何去训练一个新兵的射艺,他开始慢慢教导周衍射艺。 大唐李卫公兵法,所谓悍勇武者,当是骑射无双。 好几天之后,周衍终于勉强可以驾驭了大黑,然后再去骑那一匹黄马的时候,忽然就觉得很简单,而后迅速地掌握了骑术,射术则很难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们绑着那些贼匪,回到了接下悬赏的城镇里面,这一路上行侠仗义,周衍的名声渐渐传开,这里也知道了周衍把双翠峰的寨子一锅端了的事情。 捕贼官早早等待着他,清点了山贼数量,以及他们的兵器,给周衍确定悬赏的金额,但是在收缴一把刀的时候,捕贼官愣住了,他拿起刀,几次三番地看了看,最后很复杂地道: “这是,长安守军的佩刀。” “上面有刻铭。” 捕贼官慨然叹息,他知道当年陛下入蜀的时候,带了一部分精锐的士兵离开,其中越往蜀地走,人就越少,有很多士兵变成了逃兵。 这些人里,有的回到了故乡,有的则屈服于欲望,成了山贼强盗,这一把横刀的锋芒犹烈,上面多有血腥的味道,不知道,到底是逃兵成了贼,还是逃兵被杀,横刀被夺走。 也不知道那个贼匪用的是什么兵器。 如果能娴熟使用长柄战枪,那么…… 但是都不重要了。 捕贼官只是擦拭这一把横刀,郑重地将这或许经历过挣扎,或许是欲望压过职责感的见证,收了起来,对周衍一礼,道:“多谢少侠,解决了这些贼匪,赏金八十贯。” “对了,还有一件事情。” 捕贼官注意到了周衍腰间的那把刀,善意提醒,道: “如今官军收服长安,广平王元帅麾下,朔方军郭将军下令,搜剿叛军朋党,对于持刀的人,需要严查真身,下发佩刀牒,没有文书,就禁止佩刀。” “哪怕是横刀也不行。” “还请郎君把户籍文书,过所给我看看。” 周衍面不改色,把沈沧溟准备的东西拿出来给对面看,周衍这一次救了很多人,在这一带已经稍微有了点名声,捕贼官也有好感,道:“京兆府万年县长乐镇人,周衍。” “十五岁,面白无须,身形匀称。” “好,郎君收好。” 捕贼官很利索的给周衍办好文书,牒,其实就是个木牌子,写下了周衍的名字,籍贯,只是让周衍把刀放在桌子上登记的时候,捕贼官皱了皱眉: “郎君这刀,是私铸的,刀具上没有刻铭。” 百姓可以购买横刀护身。 但是,每一把横刀都有刻铭,记录这把刀铸造的地方,工匠,监造,购买的时候,买家,铁铺,武库也要留下记录,一式三份。 周衍这把刀,是从饿鬼那里搞来的,完全没有什么铭刻。 是私铸的兵器。 这事情可大可小,那捕贼官皱了皱眉,可看到周衍面容白净,看上去出身优渥,又想到了,长乐镇在长安东郊,距离延兴门不过二十里路,是被波及最严重的地方之一。 老少被叛军,溃军,逃兵们践踏,多有死伤。 这少年郎的模样,应该也是遭了什么灾,才不得不握着刀来寻个日子吧,想到这里,又想到这少年郎救了很多人,杀了贼匪,把长安守军的横刀送回,脸上的神色宽和。 提醒道:“郎君,这把刀可不要乱用了,再说,这刀也不大好使了,你瞧。” 他指了指周衍的刀。 这把刀本来质量就不好,练刀的时候还好,经历过对砍,实战,刀刃上出现了坑坑洼洼的痕迹,本身重心也出现偏移,这本就该要换掉了。 捕贼官道: “本来需要里正证明清白,持【坊里清白帖】,来我这里办【械备牒】,但是少侠所作所为,无愧我大唐豪烈,既然过所,证明都有,我就将这【械备牒】给你。” “你拿着这东西,就和寻常百姓不一样了;能去买横刀,障刀,皮甲背心,弓,箭,盾,短矛这些东西,当然也和府兵一样,你买的这些武备器械,得要登记一下。” “甲胄、弩、长矛,槊,是禁兵,至于陌刀更是国家重器,还是要和郎君一说。” 他拿出两个木牌子给周衍,一个是可以去买刀的械备牒,一个是佩刀许可,捕贼官还专门提醒道:“另外,郎君,新的律令下来,唯有官授械造凭的地方,可以买刀。” 周衍道谢,捕贼官道:“郎君客气。” 他脸上笑意收敛,叉手深深一礼: “是我等谢郎君。” “谢郎君侠义。” 周衍有些不好意思,看到旁边悬赏告示,忽而想到了离开前的事,道:“对了,还要打听个事情,我离开这里之前,这边有个找他妻子的男人,张守田,他怎么样了?” 捕贼官愣了下,然后回答道: “他?” “他死了。” 第24章 还钱来! 死了?! 周衍愣住,想到那个在绝望里,最后抓住了一丝丝希望的男人,详细询问捕贼官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捕贼官也不知道具体,只是凭着听来的消息,把事情大略和周衍讲述了一遍。 周衍告辞之后立刻赶往城镇北边。 脑海里想着刚刚捕贼官的描述,在他离开之后,张守田是燃起了一丝丝活命的希望的,他整理了衣裳,洗了把脸,一家家地去问,去求。 最后在一支商队里找到了零散工作,赚了一点点钱,打算顺着逐渐恢复的商路回到故乡。 他买下了来年播种用的种子,小心翼翼地放到包裹里。 他给人抄写书信,给人洗碗端碗。 只是后来,在收拾包裹的时候,他发现那些铜钱里沾着血,那个商队里,有个商人走南闯北,经历过很多的危险,说这铜钱像是妖怪们会用的,之前还听说,有个女人去寻找了妖怪坊市。 说是要卖掉自己的肉。 恰好卖掉了三千钱。 张守田忽然就疯了。 不,不知道是疯了,还是忽然清醒了,他哭嚎了好几天,哭不动了,冷静下来了,对这段时间被他烦恼过的百姓道谢,然后离开了那位已经答应带他回家的胡商。 去了一个没有人的地方,用绳子上吊了。 是前两天才被路过的人发现的。 周衍急奔而出,先和在镇外等待自己的沈沧溟汇合说了这事情,然后独身赶赴义社。 沈叔最近不进城镇,周衍大概猜到缘由,并不问。 那一身重甲,这乱世荒唐。 大唐时期,有民间互助组织叫做是义社。 敦煌文书里写着,【所置义聚,备凝凶祸,相共助诚,益期赈济急难】,张守田就被短暂收敛在这里,周衍和义社的人说了,见到了张守田的尸体。 义社的年轻人有些不高兴,道:“你是这家伙的熟人?如果是的话,就把他这几天在咱们这儿呆着的钱给结清,然后该怎么处理怎么处理,这尸体都快臭了。” 那年轻人一边扇鼻子的风,一边满脸嫌恶地走了。 周衍道歉。 等到那年轻人走远了,周衍看着死去的男人,安静了很久,叹了口气,道:“……本来以为,可以让你活下去,但是,就差一点。” 他伸出手,想要把张守田的眼睛闭合起来,但是闭不住,这时注意到,男人怀里似乎有什么东西,他伸出手,把张守田怀里的东西拿出来,那是一封信。 是白色的布,上面用血写了一篇文字。 字写得很端正。 “是周郎君吧,我想,如果有人能回来看我,一定只有你了,郎君是好心人,想要让我活下来,所以编了一个很好听的故事,我差一点就信了啊。” “我告诉自己,他们会回家的,所以我很努力去做工,想要挣点钱回去,每天把自己累得受不了才睡过去,可是后来,我知道了真相。” “女儿没了,儿子没了,现在连妻子都没有了。” “之前我想着努力撑下去,想着无论如何,还能有家,可现在安定了,我没有家了” “我一是在想着一个问题。” “郎君,我那妻子去把自己卖掉肉之后没有几天,官军就慢慢恢复了周围的秩序,城镇也在恢复了,你说我们要是撑下来,她是不是不用死啊,可是为什么就差这么几天呢?” “是上天在惩罚我们吗?是上天在惩罚我们吧。” “那三千钱,我没有动,如果郎君愿意的话,拿着这些钱,给那些无家可归的人一碗粥吧,我们那时候如果有一碗粥的话,也许能多走一走。” “如果郎君觉得太麻烦,自己拿了也好。” “我之前打散工,勉勉强强挣了些钱,这点钱我想着,应该差不多,可以还给郎君那一碗面。” “还剩下一点的话,请郎君喝酒。” “也请郎君不要迁怒那个商人,你也好,他也好,都是好人的。” 最后是很郑重的字。 “张守田,携妻杨小梅,子张锦程,女张巧儿。” “叩首,拜谢。” 好几天之前,张守田写好了这一封信,然后走到了没有人的地方,摘下了胳膊上给孩子们守灵的白布,然后,做好了一根绳索,挂到树上,他只是想着守着田,好好活下去。 为什么呢,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的样子? 我们不是有英明伟大的圣人君王吗? 张守田把自己的脖子放在守灵布上面,布料粗糙,像是以前他劳作回来,女儿和儿子用小手摸他下巴上的胡须的触感,张守田的眼睛微微睁大,嘴角带着一丝微笑。 我,回家了…… 撕拉—— 但是,那守灵布却从中间裂开来了,张守田跌在地上,痛的喉咙干涩,可是看到那垂下的守灵布,那守灵布落在他的脸上,像是孩子们的手掌,就好像孩子不要他回来,不要死一样。 他终于承受不住剧烈的痛苦,哭泣起来。 他哭得那样凄厉,哭得那么痛苦,这个只读过了几年书的男人颤抖着把守灵布收起来,拿出了麻绳,再一次坚定地再度缠绕在树上,仰着头,双眼都是血丝,流出泪来都沾着血。 他死了。 他挂在那里,风吹动身躯,像是为什么守灵。 最后才被发现,周衍收好了信,目光扫过,没有发现张守田的包裹。 他意识到了什么,他握着刀,大步走出去。 王二郎正在外面煮汤饼吃,看到那少年佩刀出来,不耐烦道:“看了吗?他在这儿呆了好些天,把钱结了吧,然后该怎么处理咱们说一下,是要火化还是要葬在咱们这儿?” “提前说一声,这钱不是大风吹的,咱也得收钱。” 周衍道:“说的是,钱,不会少你的;只是我想要问一句,我这个朋友的包裹呢?” 王二郎一滞,眼皮下意识眨了下,瞳孔朝着斜下方去: “什么包裹,我不知道。” 周衍拿着血书:“他留了信,不信的话,就去报官。” 王二郎叫道:“你,你这外地人,怎么这么蛮不讲理,咱们好心好意把你那朋友给收敛了,你不给钱,还要再咱们这儿找茬,你是不是想要敲诈,来人啊,来人!” “有人碰瓷,有人……” 铮的一声刀鸣,那把饿鬼刀直接出鞘一寸。 周衍右手倒扣着刀,直接压着王二郎的脖子,砰的一声闷响,王二郎直接被他压在灶台旁边,巨大的力气压得王二郎动弹不得,少年的眸子黑白分明,却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压迫感。 那种煞气让王二郎的胆都在发抖。 周衍道:“我说,包袱呢?!” 王二郎结结巴巴道:“我不……是,是义社管钱财的林荣轩拿了去。” “他,他用了的,我不知道。” “我就是个打杂的小厮。” 周衍呼出一口气,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 虽然生气,但是他现在还可以压制住那种生气,知道这个年轻人照顾遗体,有怨言是正常的,他收了刀,问道:“那么,他在哪里,把钱藏起来了吗?” 王二郎的脸色微白。 他只用的一个字,就让周衍心中的怒火彻底地炸开来了。 王二郎结结巴巴道:“赌……” “赌了。” ?!!! 周衍腰间的琴弦晃动的声音清脆,就像是少年郎脑海里面名为理智的弦,在这个瞬间绷断了,先卖女,再卖儿,再自卖血肉,换得三千血肉钱。 赌了? 周衍问了赌坊所在,王二郎脸色惨白,本来以为这少年郎要出刀,下一个脚步声直接炸开。 周衍握着刀奔出去,然后翻腾上马。 马匹嘶鸣,这一次的周衍,没有了新手骑马的怯懦,纵马奔腾如雷霆,在那暗赌的赌坊里面,点着了好几盏灯,灯还亮着,却莫名昏沉。 林荣轩赌了三天三夜。 他眼睛都有血丝,死死盯着赌桌,心里面喊着,开大,开大,他已经输了好些钱,不得已,动了点死人的东西,一开始的时候,他是没有想用的,他真没想要用。 可后来,有些气上来了。 这不怪他。 再说了,这不是用,只是稍稍借用。 只要有本钱! 只要有本儿,我赢了钱,就可以还回去了! 我又不是不还了! 我挪用了那三千钱,我给他,四千,五千! 赌坊的老板开了盘,是小,他又输了,林荣轩红了眼睛,道:“再来!再……”他一摸钱,发现钱已经空了,懊恨不已:“该死的,怎么就留下了三千钱?!” “算了,反正是死人的钱,没有人来要。” 正在这个时候,外面忽然传来一阵阵交谈声,交谈变成吵闹。 然后是打斗的声音。 再然后,守着赌坊的两个汉子后背撞开了大门,兜兜转转后退,脸色惨白,一名少年右手握着刀,大步往前,抬起头来,黑白眸子明暗交错。 “林荣轩……” 周衍的身上,饿鬼玉符的力量正在嘶吼。 他认出了那个破破烂烂的包裹,看到了那个布娃娃落在地上,被踩成了泥泞,看到那些新买的,来年的种子散落一片。 就像那可怜的,单薄的,像是烛火一样的活下去的希望。 他手里的刀指着前方。 那种愤怒,那种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像是火一样在心底里烧起来的不平,让他的声音里充斥着某种炽烈的东西,长刀发出凄厉的刀鸣: “把钱,还来!!!” 第25章 斩妖 听到那饱含了戾气的声音,林荣轩整个身子都狠狠地颤抖了下,然后魂儿才似乎被喊回来似的,终于从轻飘飘的状态落到了实处。 然后就看到那少年模样,心里面就先打了个怵。 他下意识后缩,肩膀后靠,脖子缩下来,想要挤到众人当中,但是当周衍握着刀进来的时候,这赌坊里的人都安静下来,然后下意识先是抬手遮掩自己的脸,然后后退。 林荣轩被让出来了。 他大惊失色,想要转身跑,可是脚步忽的急促,周衍的身体素质已经提高许多,这一下暴起,三步追上,起身一脚,狠狠踏在林荣轩的后背上。 一声惨叫。 林荣轩扑出去三四步,摔在地上,勉强翻过身来,还来不及起身,就看到周衍大步过来,林荣轩一只手撑着地,一只手连连摆手,慌乱到了极致,结结巴巴道: “不是我,不是我。” 周衍看到那个布娃娃,看到上面被踩踏的脚印,还有那些春耕用的种子,少年清朗的脸上压着神色,他一脚踩住了林荣轩的胸膛。 也不再问,不再说话。 手里连鞘的刀抡起来。 顿了顿。 狠狠抽下! “不,不是我……” “救命,救命啊……” 只是几下子,林荣轩惨叫起来,他想要挣扎,但是这个少年看上去也就是十五六岁,可身上的力气却大得离谱,林荣轩朝着旁边的人伸出手,没有人回应他。 周衍只想要,拿回那些钱。 理智上,他告诉自己是这样。 但是他手握着刀,连着鞘,狠狠地打在林荣轩的脸上,头上,肩膀,胸口,隐隐约约几乎有筋骨断开的声音,沉闷的,砸在了血肉上的闷响。 最后,即便是这个阶段的周衍,都有些气喘。 他才问道:“张守田的钱,在哪里!” 林荣轩蜷缩着身子,微微抽搐着:“我,我借用了,我……” 周衍提起刀,林荣轩的身子狠狠的抖了下,他下意识扭过头,把眼睛紧紧闭着,喊道:“我,我就只是借用了啊,我,我赢了会还给他的,会还的啊!” “我赌赢了就还给他!” 周衍握着刀狠狠砸下去。 他要收回钱,但是那种愤怒,却让他的手掌狠狠落下。 “钱呢!” 他问。 林荣轩满嘴牙齿落下,疼得身子蜷曲,道:“输,输了。” 周衍提着他的领子提起来,问:“输了多少?” 林荣轩抬起头,头发乱糟糟的,脸上都是眼泪鼻涕:“全输了……,不,不怪我,是,是运气不好,死人钱,运气不……” 周衍提起此人,狠狠贯在地上。 后者口喷鲜血,震得昏厥过去。 周衍大口喘息,他的手掌死死握住刀,那把刀终究没有出鞘,煞气杀意愤怒嘶吼在鞘内。 城里有披甲兵。 他不想给沈叔惹麻烦。 缓缓俯身,把那包裹,断裂的木剑,破碎的守灵布和脏兮兮的玩偶拿起来了,他侧身看着这赌桌,犹如克制着锁链的猛兽,道:“他的钱,是我朋友死前托付给我的,把钱给我。” “或者,我去告发你们。” 周围已经有一个个壮汉围上来了,不怀好意,周衍从义社问出来位置,但是赌坊是不能放到明面上的,这些汉子手里都拿着长棍,把周衍围起来。 其他人都下意识遮掩住自己的脸,害怕被牵连。 “嘿,这口音,一看就是外地人!” “什么过江龙,还来搅和爷爷的场子,给我打!” 一声喊叫,七八条长棍朝着周衍打过来,周衍抬手一转,手中的刀直接架住这些长棍,那些汉子齐齐高喊,周衍手里的刀朝着下面被压下。 他微微呼出一口气。 意识海中,玉册之中,饿鬼赵蛮的水墨图形刹那之间晕染开来,这一次,在激怒的情绪之下,周衍似乎隐隐听到了这玉符上身影在喊叫什么,但是他没能听清楚。 双目深处,有一丝丝红玉色泽闪过。 饿鬼玉符彻底彰显。 力量,体质,耐力,稳定提升。 在周衍自身的体魄提高之后,他能够承载的加持也在逐渐变高,此刻借助力量的爆发,刀法的技巧,那些棍子硬生生被他横斩荡开。 少年如猛虎。 踏前一步,双手握住连鞘的刀,高举。 张守田的尸体,那一封信,还有这浑浊的赌坊,一切落到心底里面,像是一团火,这把刀狠狠劈下去,想要挡住这一刀的棍子咔嚓一下都断开。 刀连鞘砍在一个男人的肩膀上。 伴随着清脆不逊于长棍断裂的声音,男人的肩膀不正常地凹陷下去,这种疼痛不是没有训练过的人可以忍受的,他倒在地上,惨嚎起来,周围人的脸色一变。 周衍握着刀,横斩竖劈。 他的刀法势大力沉,这帮赌坊的护卫,不过只是些混混出身,当有三五个人筋骨折断,倒在地上惨叫惨嚎起来的时候,就都没有了战意,脸色都苍白,不敢往前。 一个少年郎,还有七八个握着棍子的青壮年,中间有一条无人跨越的鸿沟。 周衍道:“钱。” 有轻轻的鼓掌声音传来了:“好武功,好气魄,原来是最近挑翻了那双翠峰寨子的少侠,不过,你想要钱,咱们这赌坊里的钱虽然不干净,却也不能你要我就给。” “既然在我赌坊里,那就按着我的规矩来。” “少侠要不要,来和我赌一局?” 周衍握着刀,侧身看去,看到了这赌坊的主人,昏暗的灯光,大门都被禁闭,这里的烛火晃动,一侧有个神龛,里面摆放着一尊佛像,佛像面容慈悲。 赌坊上坐着个矮瘦的男人,穿着员外袍,带着个黑兜帽,手指细长,把玩着一对青玉骰子,或许,在这些人的眼中,这是个威严的,看不出深浅的赌坊坊主,老爷。 可周衍眼底却不同。 他的眼睛,一半似乎可以看到旁人视线里的人。 另一只眼的视线里面,那根本就不是人,细长的手指上有长而肮脏的指甲,兜帽下面,尖嘴大耳,脸上生长灰色的长毛,华丽的员外衣服后面,是一根细长的肉色尾巴。 是妖怪! 在以肉眼看到精魄之后,周衍再度以肉眼看到了妖怪,玉册泛着淡淡的光,或许是,这个妖怪的层级,比起玉册镇伏的赵蛮要低,是以这妖的本相,在周衍眼中,清晰可见。 只一眼,就可以看到妖怪精魄的本相。 群生万类,无所遁形! 那老鼠精自诩术法玄通,摸着自己的胡须,微笑道:“怎么样?郎君,若不然,你不但拿不到钱,咱这里这些个好汉子们,也打算要和郎君,再好好切磋切磋呢?” 他的声音里,那些男人终究还是迟疑着靠前。 这老妖怪又道:“诸位好朋友,也不用往后面靠着了,咱们这地方是藏起来的,官军收复了长安城,这位郎君出去一吆喝,咱们这地方不得被搜查了?” “老少爷们不要忘掉,这赌坊,赢了的,按盗窃罪论处,徒一年起刑,赢得越高,就越重;就算是输了的,也要按从犯论,这郎君,无论如何,是不能出去的啊。” 这话落下来,不只是赌坊的护卫了,周围赌博的那些人也是面色微变,一一靠近过来,他们缓慢的,坚定的,挤占了周衍周围的空间,有人开口了,道: “郎君,你就赌一把吧。” “赌一把,你就也是咱们的人了。” “是啊,是啊,郎君,郎君你是侠客,你不能害我们啊!” 他们恳求着,眼底带着恐慌,带着渴求,带着一种聚众的,强逼式的恳求,空气中氤氲着淡淡的黑气,周衍可以看到,这黑气里面有许多人的哭嚎。 有女子哭着说不能再赌了,有男子把爷娘的药卖掉来此赌博,也有的把儿女卖了勾栏里,再来老鼠精这里赌博,还有的赌输了之后,砍断手指赎钱。 这些翻涌着的业力,就缠绕在赌坊坊主周围。 那赌坊坊主顺着这样的气势,微微笑道: “郎君,怎么样?” “就玩一把,赌大小,你如果赢了,这桌子上钱都带走。” “你就算是输了,也把三千钱拿走。” “在下还有一千钱相送。” “郎君,赌吧,赌吧。” “郎君,我来为郎君开盘。” 声音,渴求,昏暗的烛光下面,佛龛里的佛像神色慈悲,周衍忽而笑了,他道:“好。” 他抬起脚,右脚重重前踹,踹在了赌桌上。 哗啦!!! 赌桌被踹地朝着前面划过去。 上面的铜钱像是雪一样落下来,那些人下意识扑过去抢钱了,赌坊主双手拦住了这赌桌,抢钱的声音,打斗的声音,铜钱摩擦的声音里,铮然肃杀的声音炸开。 那是钢铁的刀锋从刀鞘里滑出时的鸣啸。 周衍手里的刀出鞘,跳上桌子,猛地几步,越过那些疯狂捡钱的人,他双手握刀,刀器出鞘,之前的所有压抑,愤怒,煞气,都一口气倾泻爆发出来。 长刀,斩妖! “赌你的命!!!” 第26章 斩!!! 饿鬼横刀划过一道匹练般的光,携带着满腔怒火,重重落下,赌坊主大惊失色,他没有想到,在这样的氛围强逼之下,这少年侠客竟然毫不犹豫地出刀了。 他想要杀人吗?! 这妖怪双爪用力,那沉重的赌桌一下被它从中间撕裂开来了,但是周衍重刀已劈下,妖怪双爪交错,勉强挡住这一招,本来的双手变化成了巨大的老鼠爪。 他看着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感觉到一种恐惧,一种潜藏身份被看破的恐惧,它猛地后退,卸去了力道,周衍的重刀劈砍在地上。 木质地板被劈开一道裂隙。 周衍踏步往前,顺势提刀横斩。 匹练也似的刀痕,劈砍到旁边的灯烛上,灯烛咔嚓一声被从中间斩断了,这妖怪极油滑,本身武艺几乎是一点都不会,浑身上下却像是抹了一层油。 周衍的刀锋每次落下的时候,只能砍到衣服上,砍到肉上,就像砍到油上。 刀打滑。 可这家伙的武艺实在是很差。 很快的,那赌场主身上的袍子都被砍得零零碎碎的。 露出了肥硕的身躯,在周衍眼底,则是灰色的长毛,上面泛着一股油光,油光里面还带着一层淡淡的檀香味,周围的人,肉体凡胎,看不出妖怪本真,只当是有人杀人。 一个个的面色煞白,惨叫着冲出去,生死面前,实在是也顾不得聚众赌博会被重判的事情,嚎叫着去了,周衍虽然不能立刻斩杀这妖怪,但是刀法之下,这老鼠精也跑不出去。 老鼠精被逼得急了,叫道:“我和你无冤无仇,我只设个赌局,赚钱而已,你何苦来杀我?” “是我开设赌场,但是那些人来赌的,不是我害他们!” “那些女人,孩子,是他们的丈夫,父亲,卖掉的。” “我有什么错!?” 周衍没有什么好说的。 又是一招重劈。 那妖怪的尾巴差点被剁下去,终于发狠,叫道:“你这疯子,凡俗武功,看我法术!”他双爪啪地一合,这赌坊里面的油灯猛地燃起来。 油灯里面的灯火高高地燃烧起来,这些火像是要飞出去了一样,照得周围影子徘徊,那佛龛里面的佛像慈悲,脸上蒙着一层金色的光。 油灯里面的灯油都飞出来。 周围一下变得一片黑暗。 老鼠精深吸一口气,这一片灯油一下全飞到它的嘴巴里,腮帮子一下鼓起,然后狠狠喷出,化作烈焰,周衍脚尖勾起桌子,猛地一踹。 这一股混合着油的火撞击到桌上,炸开一片火光。 油黏在哪里,哪里的火就烧得很烈。 明暗交错的时候,老鼠精看到周衍已经跨过火,扑上来,手中的那把刀鸣啸,老鼠精面色骤变,要叫出声来。 武艺,法术,法宝,三者并行不悖。 可它没什么法宝,武艺更是拉胯。 这天赋法术不起作用,老鼠本性就占据上风,想跑。 消耗了部分的法力再度暴跌,身子一下化作了一团油乎乎的黑影,以超过之前至少五成的速度从缝隙里挤出来。 就想要冲出去逃跑。 这速度赶上马匹急奔了。 法术就是法术,都有特别的效果,周衍右手持刀,左手并指,双瞳锁定了那一团黑影,精神有一部分抽离,化作了赤色的火焰。 【业火饥焰】! 一团火直接撞击到那黑影子上。 本来要跑出去的老鼠精忽然觉得胃部一抽抽,那股剧烈的饥饿感完全不讲道理地出现在脑子里,让它回忆起还没有通晓灵智的时候,在寺庙里偷灯油吃的日子。 和尚们每天点油灯的时候,它会悄悄吃些,还可以吃点贡品,有的时候,找不到吃的,就只好挨饿,饿的想要发疯一样。 剧烈的饥饿感直接打断了法力循环。 本来都要出去的了,竟然从影子里跌出来。 施展法术要凝神凝心,可心里一饿,哪儿还能全神贯注? 就在这一晃神的时候,周衍早已扑上前来,那老鼠精转过身来,就被一脚踏住了胸膛,外面传来了吵闹的声音,是跑出去的赌客叫唤声,引来了捕贼的官员。 能听到外面的喊叫声音:“有人持刀杀人?!” “快,快!” “快快围上去!” 老鼠精伸出手想要抓周衍的腿,叫道: “郎君,饶命。” 周衍看到了这老鼠精身上的业力,手中的刀狠狠劈下去,砍到这老鼠精的脖子上,皮毛油滑,刀锋几乎要滑下去,老鼠精全力顶住,周衍吐息,左手按在了刀子没开刃的那一部分。 老鼠精每次想要挣扎,就会被一道【业火饥焰】灌注。 饥饿感层层累叠。 最后化作一股焦灼的剧痛,强烈的饥饿感导致的胃部剧痛和胃痉挛让它无法集中注意力,最后连妖力支撑皮毛的力量,都也没有了。 施展饿鬼的法术,周衍的饥饿感也在累积。 但是这种饥饿感,反倒化作了一股勃然的怒火。 刀锋卡入脖子里,然后切割往内,老鼠精的眼睛很快充血发红了,努力挣扎反抗,老鼠精几乎昏厥过去的视线里看到,那业力里面的,一个个人的念,似乎化作了形体,在拼全力地帮助周衍,把刀子压下去。 你们!!! 周衍吐息,双手握刀,筋骨爆发。 “斩!” 伴随着一声激昂的刀鸣声音,这把饿鬼刀斩过老鼠精的脖子,黑色的鲜血散开,饿鬼刀在斩断了脖子上的经脉,骨骼的时候,也终于到了极致,从中间折断。 周衍手里只有一把断刀。 断裂的刀刃打着旋儿,落在地上。 老鼠精身上业力消散,还残留了魂魄化作黑气想要走,周衍抬手,玉册猛地翻卷,将那妖怪黑气尽数收拢于玉册之中,玉册迅速翻动,在其中一面上,缓缓浮现出来了画面。 而这妖怪身躯之上,周衍可见的淡金色流光散开,最后凝固,化作一枚古朴文字。 镇! 他想要看看玉册彰显的,这妖魔的来历。 可是现在似乎不是时候。 周衍持刀猛地一抖,刀身上沾着的妖血落在了地上,散发出一股恶臭,外面已经传来了兵甲的声音,还有捕贼官的喊声: “大唐律例,持刀杀人,斗杀赌坊主,减故意杀人一等,只流三千里,但是你若是仍旧冥顽不抗,就要被处极刑了!” 王二郎跟在捕贼官旁边,身躯颤抖,结结巴巴道:“是,是来寻林荣轩的,难,林荣轩花了他朋友的钱,拿去赌了,或许,或许就是杀了他。” 他恐惧,害怕,以及有一丝丝潜藏的兴奋。 恐惧,害怕的,却不是有人被杀。 而是,林荣轩被杀,自己会不会被官府也判罪?毕竟是自己说出来他在赌坊的,兴奋则是,那个欺辱他的人要被杀死了。 脚步声逐渐靠近,捕贼官握住了腰间的刀,旁边的护卫兵手中的长枪端平了,剑盾士兵顶在前面,弩手靠后,即便是这个时候,太宗的遗产还在庇佑着大唐。 肃杀之气中,赌坊的大门被打开来了。 门内其实是喝茶的地方,再往里的暗门才是赌坊。 捕贼官认出来了周衍这个少年侠客,脸上神色变化,道: “为何……是你……” 周衍扫过王二郎,握着昏厥的林荣轩的脚,把这被打的鼻青脸肿,昏厥的家伙扔到了地上,林荣轩翻滚两下,龇牙咧嘴,显然是醒过来之后,因为害怕而不敢睁开眼睛。 所有人都注视着周衍。 他腰间佩刀,左手握着一个头,扔到前面地上。 众人哗然,齐齐后退,捕贼官的刀出鞘,但是几乎是立刻,他们就看到,那个员外模样的头颅,在阳光下逐渐扭曲,化作了一只巨大的老鼠头,牙齿尖利,散发一股混合着香灰味道的油脂。 捕贼官面色变化:“这,妖,妖怪?!!” 周衍单手握着收入刀鞘的断刀,回答道: “此獠,已被我所斩。” 捕贼官旁边,本城尉官看着那大老鼠,神色动容,叉手道:“不知壮士名姓!” 周衍回答:“长安,周衍。” 第27章 佛灯垂目,一身侠装 长安,周衍? 这些人都下意识念着这个名字,看着那持刀少年,威风凌冽,众人都下意识屏住呼吸。 周衍走下台阶。 他就只是一个少年人而已,可是他的前面,那些披甲的士兵,手持长枪,十几个人,竟然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于是那少年烈烈风气,更是豁然铺开,周衍吐息,并指一指那妖怪,道:“妖怪开设赌场,我已经将其斩杀。” 又指着林荣轩,顿了顿: “此人,或和妖怪有勾结。” 林荣轩面色煞白,无限惊惧。 周衍吐出一口浊气,一指那赌坊,说出最后一句话,道:“而这赌坊,该如何处理?” 三句话,声音不大,可气势一句比一句高。 外面众人下意识气势都被压住了,捕贼官看了一眼老鼠头,拱手道:“多谢郎君。” “我等,明白了。” 说话里,带上了一种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尊敬。 众目睽睽之下见到了妖怪,再加上是赌坊这样的产业。 这事情很快被定性,毕竟也是长安附近的捕贼官和县尉,多少也是知道妖怪和玄官的存在,将这妖怪收拢,然后才突入了赌坊里面。 周衍把张守田的书信给捕贼官看了。 捕贼官语气尊敬道:“既然是他的委托,郎君就去拿三千钱就是了,只是可惜……找不到那原本三千钱了。” 周衍道:“我自有办法。” 他去把那个包裹拿起来,然后靠着这一双眼睛,找到了带着丝丝缕缕妖气的钱,那女人的三千钱,周衍把这些钱全部收到了包裹里面,其他的,一枚没有拿。 玩偶,木剑都收好,放到了那包裹里面,然后这一个包裹,就变成了他和张守田刚刚见到的时候,张守田手里的样子。 周衍把张守田的绝笔信放进去。 于是他们一家团聚。 周衍本来要离开的,但是捕贼官担心这里还有什么妖邪,就恳求周衍扫视一圈,周衍没有发现什么,只是在路过赌坊里面的那个佛龛的时候,脚步微顿。 佛龛前面有一盏油灯,油灯已经燃了很多,只剩下半盏。 但是这一点油灯的灯火没能够把这周围照亮,反倒是让那佛像出现了些微的阴影,只能看到柔和的轮廓和慈悲的微笑。 这质感,这感觉。 好像是个宝贝。 周衍心中微动,伸出手,拿起这一盏油灯,隐隐约约感觉到了这油灯里面蕴含的一丝丝玄妙的感觉,捕贼官见他模样,知道这油灯应该有什么不同的地方,也只是道: “这妖怪是郎君诛杀的,这油灯也该归郎君所有。” 周衍把这油灯拿走了,本来要离开的,可外面吵吵嚷嚷的,却原来是这镇子的官员们都赶到了,他们看到那斗大的老鼠头,啧啧称奇。 然后看到在赌坊里面的妖怪本身。 穿着颇华丽的员外服。 可这员外服里面,分明是个吃得肥胖的大老鼠。 一位老者踹了这老鼠一脚,骂道:“好大的个老鼠精,吃我黎民百姓的民脂民膏,长得这么大这么肥,还穿绫罗绸缎,坐在高堂上。” “该杀,该杀!” 他骂了好一会儿,表达了自己的愤怒之后,才似乎终于看到了那边的少年游侠,打量了一下,见周衍身上穿着褐色短衣,踏着麻鞋,如果只看这样的话,只是个百姓家的良家子。 甚至于还是那种家境不是很好的百姓家的孩子。 但是腰间一口刀。 哪怕是断刀,哪怕在鞘中,都有丝丝缕缕的血气杀气。 就像是画龙点睛一样,一下就让这个少年人有了一种收敛着的锐气,这老者摸了摸胡须,自我介绍身份,是下辖这镇子的县丞,正在这里处理公务,听说了这事情,赶来看看。 客客气气地道谢,说感谢周衍破了这赌坊之事,还为这城斩杀了一个妖怪,实在是千恩万谢,末了道:“郎君为百姓除了这样一个大害,老夫今夜设了些薄酒,为郎君庆贺。” 周衍有心打听一下王春的事情,于是先应承下来,道: “在下也有一件事情想要问一问县丞。” 县丞道:“请说。” 周衍把王春的事情说了说,道:“这个人作恶多端,我想找到他,但是他太油滑,很难找到踪迹……” 县丞还以为周衍想要什么宝贝和赏钱,没有想到是要另一个凶徒的线索,觉得虽然说正气凛然,可这杀气腾腾的正得发邪了。 这有些不合规矩,县丞看了一眼周衍的刀。 想了想被剁死的妖怪。 很好,他看到了规矩。 干脆利落道:“老夫这就安排人下去,把县里有关此人的所有卷宗都找出来,给郎君抄录一份。” 周衍道谢。 等这些人处理妖怪尸体的时候,去问了沈沧溟。 沈沧溟为大黑梳理毛发,听到周衍的想法,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他因为自己的身份,不愿意和大唐官府有太深入的联系,却希望周衍能在官方有清白的名声,于是道: “但去无妨,不必在意我。” 等到周衍离开之后,沈沧溟给战马顺毛的动作慢慢迟缓,最后他拍了拍这一匹战马,附在大黑马的耳朵旁边道:“看好行囊,甲胄。” 他提起横刀,身法幽冷,很快潜藏在了逐渐昏沉下来的天色里,靠近城镇,周衍的江湖经历不多,而官府里面,也有不少油滑之人。 他担心周衍吃亏,放心不下,还是跟了上去。 到了吃饭的地方,沈沧溟从窗缝隙看去。 桌子上推杯换盏,县丞,县尉,典狱,市令,录事都在,谈笑风生,话里话外也有坑。 沈沧溟视线偏移,看到了一侧桌案上,盘膝坐在那里的少年人,一下子放心下来了,因为周衍根本无视那些官员们的闲谈和话语里的坑。 周衍只是在专心干饭。 施展饿鬼的法术,也会让他的饥饿感加强。 这酒席上的饭菜算是不错,周衍大口吞咽,精米饭,好肉,都吞下肚子里,然后被饿鬼的天赋化作气血,一股股暖流在体内流转,恢复体力,同时有微弱的身体强化的满足感。 吃东西,真爽! 慢慢的,县丞的笑声停下来了,县尉对周衍的恭维声也消失,他们直愣愣看着那边狂吃的少年郎君,总也是为县里除去了妖怪的侠客,不管怎么样,得管饭啊。 所以那饭菜一盘盘地上。 厨子在后面,锅铲轮得冒烟: “今天是县衙里的郎君们都来了吗?!” “什么叫做只有一个人在吃?” “什么叫后厨的米都没了?!!” 那县丞看得瞠目结舌,端着酒盏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想要开口恭维,却也下意识吞了口口水,觉得年纪大了以后,越来越消失的胃口正在回来。 这么香吗? 他下意识也开始加快了吃饭的速度,反倒是让着一餐饭真的就只是在吃饭了,县丞摸了摸胡须,觉得有些失了仪态,尴尬地道:“今日这厨子,做的手艺不错啊,哈哈。” 众人迎合道:“是啊,今天的饭菜都香了不止一点。” 县丞温和道:“不知道郎君,在何处高就,哪里人士?” 周衍这才放下碗筷,道: “在下京兆府长乐镇人,常年在外游历。” 县丞抚须,道:“我观郎君,一身武功,满身正气,还能够斩妖除魔,现在这天下才刚刚平定下来,溃兵到处都有,也不知道哪里还有妖魔鬼怪。” “我们鄠县,南依终南,北临渭河,农田肥沃,山林之地,是我大唐圣人狩猎之地,也算是个好地方。” “如果郎君愿意的话,老夫可以为郎君谋一个官身,就靠着这老鼠的脑袋,至少可以为郎君某一个捕贼官的职位,若是安定百姓有宫,就是县尉也不是不可能啊。” 县丞提出招揽之意。 旁边县尉脸都绿了,也得赔笑。 京兆府的县丞,眼力终究是比较高的,就算本身不是玄官,也知道潜藏于阴影之中的妖魔存在,如今天下从盛世转而隐隐有些衰颓,人道不昌,妖魔的踪迹就显现出来。 这个情况下,再加上溃兵,叛军,有这样一个年纪轻轻,武功高强,还能斩妖除魔的少年侠客在,他心里面也能松一口气。 周衍已经大概猜出沈沧溟的身份,毫不迟疑地拒绝了。 “我的性子闲散,喜欢到处跑,还是不了。” 县丞虽然遗憾,也没有强留,只是敲了敲桌子,然后就有好几个衙役,捧着些东西进来了,把东西放在周衍前面的桌案上,然后退下去。 县丞道:“是我这里没有这个福分,留不下郎君,不过,郎君为百姓斩妖除魔,我也不能没有表示,我看郎君的衣裳都已经破了不少,这一身衣裳算是报答。” 这个周衍无法拒绝。 一路实战,他的衣服都有些破破烂烂了,于是道谢。 县丞见他收了礼物,这才觉得好歹是个善缘,微笑道:“也不知道准备的合不合适,郎君,不如去旁边那屋里换这一身出来,让我们也看看少年英雄的样子。” 周衍去了旁边屋子,抖开衣服,把沈沧溟给他改过的褐衣服脱下,小心翼翼地叠好,然后才换上新的衣裳。 上面内里穿一身窄袖紧身短衣,下面是缚腿长裤,方便搏斗和骑射,一对硬皮革护臂,一对硬皮革护膝,周衍捆好之后,握了握拳,意识到战斗的时候会有更多的选择。 视线扫了扫,看到还有一件厚重袍子,抖了抖衣服,把这外袍罩上,那是一件缺骻袍,也就是两侧开衩的长袍,材质是更厚重些的布料,耐磨,颜色则是耐脏的靛蓝色。 还有一条腰间系皮质蹀躞带,上面有铁扣环,可以挂小物件,一双革靴,周衍装扮好了,走出来的时候,县丞眼睛一亮,叫好道:“好,好,好!” “好一个少年英雄!” 众人看去,也都惊叹,之前周衍握着刀,穿着的只是村民的短打服饰,如今这长袍革带,眉宇飞扬,那股清俊英武之气就扑面而出了。 厨子出来,一时间有点觉得自己是不是看错了眼。 以前都是别人吆喝着夸奖这些官员,哪儿见过这么多官员凑在一个少年身边,你夸一句我夸一句的? 今天可真个开了眼。 县丞赞叹不已,却注意到了周衍还带着旧衣裳,笑道。 “俗话说,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郎君这一身旧衣就放在这里吧,带着累赘。” 周衍摇头。 “这衣服就是故人给的。” 县丞微怔,他人老精明,道:“所以,郎君不愿意留在我鄠县,就是因为这位故人吗?却不知道,这位是……” 沈沧溟打算离开,但是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还是下意识顿住,已经养出英武之气的少年郎把衣服收好,想到往日的一幕幕,该如何形容呢? 是救命恩人,是授业恩师,还是相依为命? 他回答道: “是我在这世上,最重要的人。” 沈沧溟安静站在外面,眼底里盛着黑夜。 第28章 好宝贝,好宝贝 县丞听出来了,知道这种感情,肯定不是可以用钱财和地位打动的,心中慨叹,果然是信义侠客,却也因为这种遗憾,对周衍更为看重。 甚至于是在羡慕另一个人的。 周衍吃饱喝足,还打包了一份给沈沧溟的。 县丞知道没法子招揽,但是还是想着留下个善缘,又拿出一沓纸,递给周衍,道: “这是郎君委托老夫找的人,各地海捕文书里都有这个人,就只是老夫找到的这些里面,被他拐卖的孩子,就已经超过了三十多个。” “就是这个人东躲西藏,很难找到。” 周衍看着这一沓海捕文书,迅速简单地翻了几次,确认是王春的情报,于是客气回答: “就是这些了。” 周衍道:“多谢阿郎。”大唐不兴什么大人,老爷,即便是有官位,不知其名字和官位的时候,年长的叫个阿郎,年轻叫一声郎君,不会有错。 县丞脸上笑容宽和许多,又取出一份盘缠转交周衍。 “涉赌的人,老夫会按律例处理,赌资小于五匹绢的,双方皆杖一百,大于五匹的,就直接按盗窃罪来算了,至少徒一年。” “输了?输了也算赌的。” 周衍道:“那林荣轩……” 县丞愣了下,看着看到少年侠客眼底的火,他一下就意识到,这个少年郎不是那种所谓的遵循律法的性子,他眼底有属于人的情绪,不是那种死正经。 县丞凑过来,拿出两根手指一捏: “法理范围内,给他这个。” “顶配!” “发配之前,老夫,不,捕贼官,不……尉官亲手打他那些棍。” 周衍抓住县丞的手掌,道: “阿郎果然好官啊!” 县丞老头子胡须都乐得一跳一跳的。 这小子,有意思得嘞。 杖刑的告诫作用其实很大。 当代杖刑分受于背部、腿、臀,而且得要分三次执行,免得把人给打死,也就是说,会打得普通人皮开肉绽顶不住,然后哭爹喊娘,拖回去疗伤。 伤好得差不多了但是还没好利索,打起来最疼的时候。 再拖过来打一顿。 一定要分三次,凑够刑罚。 某种程度上,对心理的压迫更可怕。 县丞等人送周衍出去,看到周衍翻身上马,腰间佩刀的样子,县丞眼底有一种看珍宝的眼神,还有遗憾,道:“有侠义,又不是那种死正经脑袋,这是个心思活络又有底线的年轻人,这已经不是璞玉了。” “真是个好人才!” “可惜咯,咱们这里留不下这样的人才。” “是啊。” “咱们散?” “这……要不然再吃点。” 刚刚周衍吃的太香,也太猛了,这些当地官员都没怎么吃,彼此对视一眼,又回去了。 厨子正在擦汗,肉眼可见地红温了:“还来?!” “什么叫他们走了又回来了?” “什么叫官府的郎君们还没吃饱?” “什么叫刚刚能喂饱二十个人的饭都给一个人吃了?!!” “他阿奶的个腿的,乃公不伺候了!” 周衍回到镇外的时候,沈沧溟正在照顾篝火,好像一直就在这里一样,大黑马坐在旁边,一双眼睛斜睨着看沈沧溟,莫名有种鄙视你在装什么装的感觉。 周衍把刚刚的事情给沈沧溟说了,然后把打包的饭菜给他拿出来,还热乎着。 沈沧溟没有回答,只是安静进食。 沉默了好半天,沈沧溟没有说自己跟着去了,只是道: “把那鼠妖的事情说一下。” 周衍就把具体的交手细节都说了。 意气风发的,虽然当时候多少有点危险,但是对沈沧溟说的时候,轻描淡写,衣角微脏,沈沧溟只是点头。 因为太沉默了,周衍拿出来那个油灯,好奇不已地打量着,只是晃了下。 这青铜灯竟然就这么亮起来了。 油灯点亮,金色的火焰升起,周衍立刻发现了不对。 因为旁边的篝火一下子就变得黯淡下去了,而这夜色里的黑暗,反倒在油灯下变得越发的深邃,隐隐有什么恐怖的东西在翻卷着。 周衍的眼睛里,忽然就看到了黑夜中翻腾的某些气息。 这一次甚至于不是看到妖怪的实体,而是妖鬼的气息。 这些气息翻腾着,邪异,只是看到就让人感觉到害怕,周衍感觉到一丝丝人族血肉之躯的恐惧,于是他开启了饿鬼玉符,怒视回去。 本来只是增大力量,可脑子里却忽然窜出一个念头来。 嗯?这些妖气鬼气是不是也可以吃? 油炸冰溜子那种? 饿鬼玉符一下大亮。 吃吃吃吃吃吃吃! 本来翻滚着‘恶意’盯着他的那些阴气则是一滞。 哗啦一下就散开来,周衍还要做什么,有一个东西射过来,周衍手里的油灯落在地上,他下意识拔出刀,然后一只大手直接把他的刀按回去。 “我。” 是沈沧溟。 周衍眨了眨眼,油灯的灯火熄灭,妖气阴气就看不到了。 沈沧溟拿过熄灭了的油灯,道: “你的运气不错,看起来,得了一个宝物。” “这东西,应该是哪个寺庙里的油灯,吃了一百多年的香火,后来被这老鼠精咬断了带走,沾了秽气。” “从刚刚的情况看,这灯点着的话,正常肉眼可以看到的东西反倒会变得模糊起来,与此同时,那些肉眼不可见的存在,会被清晰地照出来,小心些用,有时候见阴气煞气不是好事。” 周衍好奇道:“这是什么原因啊?” 沈沧溟看着老老实实盯着自己看的周衍,沉默了下,道: “五行之力,天之刃也。” “这东西本身的材质就足够承载五行力量。” “你看,这油灯的灯芯是棉混草心,是纯阳之木,被那老鼠精用牙齿咬断,【金克木断】,灯油又被妖气污染,成【水土秽气】的状态,最后又有一点佛光残留,稳住平衡。” “可偏偏这一点点的佛光,成了个【火耗木尽】。” “佛门道门的东西,一旦五行残缺,就会引秽聚殃。” “这算是一件【通幽】类别的宝物。” “从刚刚看,你的眼睛能看到精魄,妖怪,却还没能看到这些低微的妖气,残留的欲念。” “看来你的眼睛有天然的神通。” 周衍好奇道:“神通?” 沈沧溟道:“嗯,神而明之,不修自通的,就是神通;后天学习的都是法术,等你成为玄官之后,体内有了法力,你的眼睛应该会有变化。” “到时你双眼所见,绝不是现在能比的。” “把这灯收好,里面的灯油不多了,省着点用。” 沈沧溟把油灯抛给周衍。 周衍手忙脚乱接住了,看着这东西,美滋滋的。 能看到妖气,还能把正常看到的东西藏起来?那如果自己点着灯,不就把自己给藏起来了? 类似于隐身术?!还附带妖气追踪能力? 那老鼠精该不会就是靠着这能耐,才能东躲西藏的吧? 好宝贝,好宝贝啊。 周衍心里面喜滋滋。 就叫做你一号藏品了。 有这东西,以后去山贼窝里面就好说了,藏起来给对面一下。 潜行才是刺客,谁家刺客一路杀进去的。 沈沧溟看得出周衍的兴奋,他只是道: “今日早睡。” 他抱着刀闭上眼睛。 周衍摩挲着这油灯,像是得到了个新奇的玩意儿。 忽然想到,这世上的野外,还存在有他的眼睛,还暂且看不到的游魂,妖气,既然这样的话,他们常常住宿野外,这些游魂始终没有靠近。 就连那个琴师都是周衍自己出去练刀才见到的。 周衍看向闭着眼睛的沈沧溟。 周衍摸了摸那盏油灯,把油灯往那边一提。 周围黑暗下来,黑暗里面有涌动着的存在。 但是潜藏起来的那些游魂野鬼,并不敢靠近这里,断臂的沈沧溟闭目,在那佛前的油灯照影下来,男人身上,血色的煞气像是狼烟一样,冲向天空。 那金色的油灯灯光剧烈晃动,似乎要熄灭了。 即便是断去了一臂。 仍旧是妖鬼辟易。 没有任何幽魂和鬼物会靠近,倒不如说,看到了都会跑得远远的,只敢打量着。 沈叔果然厉害…… 周衍心中感慨,然后他看到了,沈沧溟的断臂,还有眼睛那里,丝丝缕缕苍蓝色的火焰,永时永刻地燃烧着。 诸般折磨,业火如刀,时时刻刻,从未断绝。 这根本就是凌迟。 周衍的动作一下就凝固了。 刚刚的兴奋,还有意气风发,都消失了,周衍的脑海中,忽然就想到了那时的初见,那个一手持刀,护住了自己的豪雄。 ‘你的一条手臂,一只眼睛,一身弓术。’ ‘好。’ 明明是意气风发,斩妖救人,第一次扬名的少年张了张口。 不知为什么,剧烈的愧疚,让他的心里刺痛了一下。 “沈叔……” 第29章 找到你了,王春! 周衍看着闭目的沈沧溟,周衍的眼底有剧烈的愧疚,刚刚那种,得到了有趣战利品的兴奋,一下子就消散了。 沈沧溟断臂的地方,有一种特殊残留的痕迹,就像是刀剑一样,不断在和沈沧溟自身的气血碰撞,在这一盏灯的映照下,就好像是一把刀,不断在重复斩断手臂的动作。 没有妖气。 单纯就只是残留的力量,在和作为武者磅礴的气血对撞。 不断重演新生,斩去的轮回。 这也就代表着,那种断臂的痛苦,剜目的痛苦,会不断地重现,每时每刻,只要沈沧溟还活着,只要当时的交易还在,就永远不会离他而去。 他熄灭了灯,学着沈沧溟一样,抱着刀,靠着树干。 黑夜里面,周衍的眼睛映照着火,像是刀一样,他不再是激昂的了,只是安静的,像是在复述着,一字一顿地,平静地在心里说。 青冥坊主。 我要杀了你。 不能将你断臂,刺目,千刀万剐,周衍。 誓不为人。 ………………… 第二天的时候,周衍没有表现出什么异样的地方,他不想要让沈沧溟知道自己看出了什么,不想点破沈沧溟的行动,就像是沈沧溟忍着痛,周衍也把那种愤恨和愧疚压在心里。 心里面默默加了一笔,一定要把沈叔的情况先解决。 他根本不知道,沈沧溟一直承受着这样的痛苦。 在洗漱的时候,周衍将自己的注意力凝聚在玉册之上,玉册迅速翻动展开,到了老鼠精的那一页,这一页上面也以水墨的风格勾勒出来一幅有神韵的画面。 背影虚幻,像是一座寺庙,佛像垂下眼眸。 佛前供奉着各色瓜果,还有精巧油灯,一只老鼠用尾巴缠绕住了这灯,正在偷喝灯油,灯油的映照之下,老鼠的皮毛反射出一种祥和的淡金色光华。 周衍的心神一落。 玉册之上,那一只尾巴毛发淡金的老鼠也像是赵蛮一样,从水墨画散开来,晕染入周衍的心神之中,化作了这老鼠精的来历和故事。 ……………… 昔年,有一座寺庙,庙里有一尊大卧佛,这佛寺就叫做卧佛寺了,佛寺里有许多的沙弥僧人,这些僧人日日勤奋念经,希望有朝一日,悟透了佛法。 只是勤奋的僧人们却没有发现,佛像里有空洞,里面有一只老鼠。 真不知是个假勤奋,还是真勤奋。 这老鼠通体灰褐,尾尖染金,常潜佛龛之下,舔食灯油。 日复一日,夜复一夜,听着经卷翻诵,僧人念经说法,竟然开了灵智,每日窃油果腹,白天藏在佛像里的空洞面,看着各色各样的人来这里,虔诚地跪在佛像前面念诵着什么。 记不得太多,只是知道那两个字。 如愿,如愿。 功德箱开合,善信投钱像是下雨,主持脸上慈悲。 到了晚上,脸上慈悲的住持摩挲金锭,指间念珠光润,面上悲悯如旧。 老鼠瞳孔照着烛火。 鼠精离寺那夜,叼走了半截灯芯。 它转过很多地方,见过许多的人,都不是自己的归处,直到到了赌坊里面,在房梁上看到,赌坊主摇晃骰子,像是在转着经文,看到那些赌徒盯着那两个骰子,眼睛发红,念叨着。 开大,开小。 如愿,如愿! 鼠精忽得顿悟。 噫! 却也是个佛寺! 只是这里的主持不穿着袈裟。 在赌坊主拜财神的时候,鼠精推倒了神龛里的财神爷,财神爷砸死了赌坊主,鼠精摇身一变,也成了个员外郎,把神龛里面,放着了个佛像,把青灯又供奉在了这佛龛里。 每天看着人们念叨着开大,开大。 如愿,如愿。 就好像又回到了寺庙里。 这样的好日子过了没多久,有一个很漂亮的女人,一个真正的大妖怪来了这里,和鼠精赌了三次,三次都赢了,女人问他要不要和自己去妖族的坊市里开赌坊。 鼠精想了想,拒绝了。 它说这里才是它的寺庙。 大妖听到这一句话似乎有些惊讶了,离开的时候,笑着说: “油尽灯枯处,鼠眼觑禅心。” “梵音混铜臭,欲海换金身。” “好妖怪,好修行。” 鼠精的注意力很快就又回到了赌坊本身了,人们的声音,祈求如愿的声音,让它熟悉又迷醉,在这样的声音里,似乎听到那女人的声音在念叨着。 “真是奇事,念经的和尚没一个有法力,一只听经的老鼠倒是成了精。” 老鼠精不在意了,他只是希望越来越多的人来这里赌。 如愿,如愿! 它的背后就是那佛龛和佛像。 佛龛佛像下面,青灯燃烧着,就好像在寺庙里一样。 佛像的脸庞柔和,一半被灯光罩住了,露出了柔和慈悲的微笑,‘看着’老鼠精,佛像的下面,老鼠精看着众人,众人低着头,看着赌局。 如愿,如愿。 “咦,佛国赌窟俱是修罗场,也不过换件袈裟。” …………………… 这些画面和记忆都缓缓消散开来。 而周衍的中指和食指中间,也多出来一枚玉符,在同时,他也知道了那只老鼠精的名字,叫做【灯影儿】,看这玉符,色泽泛着淡淡的金色,和饿鬼的那张完全不同。 灯影儿的玉符,没有【饿鬼】那样,以肉眼辨别元气和食物的能力,也没有吞噬食物,快速消化变成元气的能力。 一只鼠精,果然没有办法和佛门六道之一,【饿鬼道】的饿鬼妖怪相提并论,论及上限和基础的能力,鼠精完全在饿鬼玉符之下。 但是这玉符也有一个极强力的法术。 【灯影重重】。 “借助灯油,施展法力,化作黑影,用奔马一样的速度快速腾挪,甚至于可以从一些比较狭窄的地方穿过去,法力越强,道行越高,速度也就越快,距离也越长。” 周衍似乎从玉符里,看到那老鼠精施展法术的动作,在正常的情况下,比起和他交手时候,更为灵动,看起来,是老鼠的胆怯,让这一招没能发挥出来。 但是在这玉符残留的神意里面,鼠精的影子似乎在灯的影子下面晃动来去,如果不是在屋子里,周衍没办法那么轻易杀死他。 周衍想着,老鼠油滑得很,却被贪心束缚住。 忽然,这玉符神意里,施展法术最佳状态,变成影子的鼠精眼前,忽然多出一只手指,白皙修长,却仿佛从天上砸下来,直接将这鼠精的三魂七魄都给震出来。 这一指似乎是在记忆里面存在。 周衍闷哼一声,在掌控这玉符的同时。 也从老鼠的神意里面,体验了一次那手指的压迫感。像是从天落下,直点眉心,把老鼠精震出的时候,也像是要碾死一只蚂蚁一样,把周衍碾死。 肉眼几乎可以看到那一根手指的幻象。 朝着下面压下。 刀锋出鞘的声音凄厉。 饿鬼刀出鞘,朝着前面砍下去。 像是劈砍看不到的对手,手指自然不存在,但是这股少年锐气,却把鼠精神意里面的,恐惧,害怕,一口气劈成了个稀巴烂。 “他妈的,还来吓唬我!” 周衍大口喘息,后背全部湿透了,左手手掌都在无意识地颤抖,这不是他的胆怯,而是面对恐怖存在的生物本能。 右手握着刀,犹如铁铸! 周衍知道了,那个鼠精的故事里出现的存在,是谁。 青冥坊主。 将裴玄豹吓走,逼迫着沈叔都不得不付出代价。 真正的,大妖。 必杀之物! 没想到,老鼠精还和这家伙交过手,让青冥坊主成了老鼠精的心魔。 周衍往后面一坐,喘息有些重。 他没有因为青冥坊主的恐怖而产生惧怕,或者说,因为他和沈沧溟的关系,因为他自己的性格,那种惧怕反而会变成一种,他这一代人最具备的愤怒。 死?老子死也溅你一身血。 周衍慢慢喘匀了气息,想着那些敌人,握着刀,先是有恐惧,茫然,但是想着鼠精玉符里面的法术,坚定下来。 他在变强了,一点一点变强。 现在只能杀死山贼,小妖怪,总有一天,可以杀死王春,最后,将那青冥坊主,斩于刀下,而这个法术,是第一步。 “得试试,真刀真枪地试试。” “可惜,王春不在……” 在想到王春的时候,周衍忽而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 他一下起来,把那些海捕公文都拿出来了,又掏出了这一带山岳的粗糙方位图,然后拿着一根树枝点着泥土,在上面把王春的活动点点出。 然后将这些点用对角相联的方法一个个连起来了,然后再对多条长对角线作了垂直平分线。 迅速地,这些线条交错在一起。 最后汇聚在了一个稳定的范围上,那是一座山,搜救会用到的核心坐标定位法,周衍的嘴角扯了扯,刚刚的杀意彻底汇聚起来了,找到了目标。 一路搜集的情报,最后终于发挥了效果。 感谢志愿搜救队。 “找到你了。” “王春。” 第30章 长安,周衍 确定了王春的所在,周衍虽然说恨不得立刻提起刀去杀过去,却也知道,这种事情反而急不来,他和沈沧溟说了王春的事情。 然后提着断刀去了义社。 他得把张守田的后事处理了。 他来的时候,义社另外一个叫杜梵川的男人代替之前的王二郎招待周衍,客客气气道: “郎君是来收拾这位张守田郎君的尸身吗?” “这么多天,就算是我们处理过了,这尸体也有些变味儿了,郎君想让他回归故里的话,比较麻烦,商人们虽然有车,可一般都不大愿意搬死人。” “本来想着火化,可是这……” 杜梵川转着一串佛珠,苦恼道: “长安城佛法昌盛,百姓倒也不是不能接受火化,火化之后,带着骨灰回去安葬,也算是魂归故里,就是,这佛家说,自杀的人其实也是犯了杀生罪,不能火葬。” 周衍道:“他是被杀的。” 杜梵川愣住:“谁杀了他?” 周衍想着自己看到的很多东西,想到了昨天晚上,沈叔的断臂,想到了那山贼,他回答道:“是这世道,一刀一刀杀了他。” 杜梵川愣住。 他念佛,可从来没听过这样的话,手里的动作就一顿,想要反驳,可想到那老鼠开赌场的事情,硕鼠坐在上面,百姓却是这样死去,他恍惚缄默,看着那少年持刀,苦笑道: “郎君说的是,亏我还念佛,不如郎君看得透彻。” “火化得两三天时间,这一次是我们义社里出了个蛀虫,丢了大人,这火化的钱,就我们义社出吧,就当做是对这张兄弟赔礼道歉;郎君真决定了火化,就和我们说。” 周衍呼出一口气,道:“多谢。” 他走出来的时候,看到捕贼官带着衙役们,开始捉拿那些赌徒,处理后续的事情,捕贼官看到周衍,一愣,扔下了衙役们,然后小跑几步上前,隔着几步就叉手行礼。 这位在当地有手腕的捕贼官在百姓注视下,姿态客气,甚至于还有些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敬畏,道: “郎君。” 周衍道:“这,阿郎这是……” 捕贼官说了下情况,又道:“多亏郎君雷霆手段,捅破了这毒瘤,咱们这才把这赌坊给端了,大家都说要好好感谢郎君,要给郎君立个碑呢。” 周衍扯了扯嘴角,不习惯这个冷面捕贼官的热情。 转移话题道:“听说,张守田是找到个胡商,知道了些事情,然后才……,不知道那些胡商在哪里?” 捕贼官立刻详细告知了商会的位置,然后自然问道:“郎君要人带路吗?还是说,这些也是妖怪?” “需不需要我带些兄弟们一块跟着郎君过去?” 周衍婉拒之后。 捕贼官遗憾,道:“这样啊,那郎君有什么事情,直接喊我一声就行,其他的不敢说,在这一亩三分地上,我能帮的事情一定帮。” “来,把这帮混球都拖走,今天老子非得把刑杖都打断了不成,拖走,拖走!” “哭?哭也不抵刑杖。” 衙役们用力粗狠,那些赌了不少钱的家伙们哭爹喊娘,一个个可怜的厉害,一个个都说自己只是鬼迷心窍,现在已经知道错了,下次一定不赌了! 可看到周衍的时候,他们却不敢再嚎叫。 周衍目送这些人离开,去了那个胡商商队原本租下来的院子,这个胡商的商队,答应带着张守田一起回家乡,还愿意给他一些活儿,让他攒钱,买了春耕用的种子。 可是也是商队里的胡商也说破了那铜钱的真相,最后让张守田虚幻的希望破灭,让他走向了毁灭的方向,周衍的心里面五味繁杂,不知道该说什么。 最后或许只能说一句,为之奈何。 还能怎么办呢?为之奈何,为之奈何。 但是,就算是胡商走南闯北,见识广阔,可是也不该知道妖怪用的钱,更不该知道有女人把自己卖给了妖怪的坊市,他想要见一见这些胡商。 那女子和周衍自己是差不多时间被卖掉的。 这些胡商在那段时间和赵屠夫打过交道,应该知道更多青冥坊主和王春的情报。 周衍抬起手,敲击大门。 声音清脆,没有人回答,周衍敲了会儿门,道: “长安周衍,来这里拜访一下这里的商队。” “有人吗?” “你好??” 周衍再敲门的时候,这门竟然朝着里面晃晃悠悠地打开来,本来该放着行礼的院子里面,空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周衍微微皱眉,想了想,打开这门,走进去了。 他一边开口说有人吗?一边环视周围,但是没有一个人。 询问旁边邻居,邻居却疑惑,道:“昨天这些胡商还在啊,我还记得那个小姑娘很好看的,不可能记错了的,郎君,怎么可能一夜之间就不见了?” “那个小姑娘真的很好看的。” 周衍道谢之后,又回到了这个胡商租赁的院子里。 视线扫过,确实没有什么残留下的东西,但是他能明显感觉到一丝丝不对劲的地方,若有所思,伸出手,从身上革带的几个铁环上,摘下来了那个青铜质地的油灯。 油灯点燃,金色的灯火出现。 但是并没有照亮周围,反而将光明贪婪地吸入灯芯周围。 于是,凡俗世界的万物万景如同褪色的画布般模糊,剥离,取而代之,那些常人不可见的痕迹,在这金光下纤毫毕现,如同水底摇曳的发光水草。 少年站在了阴阳的交错之地。 背后是人间,灯前,是那口口相传的志怪世界。 周衍看到丝丝缕缕的淡黄色的气息,就在空中缠绕着,他缓缓走到了这院子的一侧,停下了脚步,低下身子捡起来了一个东西,放到眼前。 是一根黄色的毛发。 在这一盏油灯的映照下,发出很微弱的气息。 轻灵之气,是精怪。 胡商队伍吗?胡商…… 周衍把这灯举得稍微高了一点,在灯光映照之下,本来很微弱的痕迹变得清晰,也不知道是不是和他的眼睛也有关系,这些照出来的妖气在他眼里会更明显一些。 这些妖气往外面蔓延。 天气清朗,少年游侠把门关上。 一只手握着刀,一只手提着一盏灯。 在这道路上,缓步徐行。 来往行人,肉眼凡胎,竟是看不见他。 …………………… “噫呀啊,祸事了,祸事了!” 另一个院子里面,一个年轻女子气得跺脚,长裙后面,毛茸茸的黄色尾巴用力抽击旁边,旁边一个大概十一二岁的小娃娃,脸庞就被这尾巴抽得晃来晃去。 最后脸颊都肿了,双手托着脸颊,含着两大包眼泪。 “阿姐,阿姐,疼。” “啊?三郎你怎么在姐姐尾巴后面?” 这女子把这孩子抱起来,咬牙切齿: “那该死的黄鼠狼,嘴巴是没把吗?本姑娘发发善心,带那个可怜人回老家去,这混球看出来那些铜钱的来路,非要吹嘘自己见多识广,结果害得张守田就自杀了。” “还不知道哪儿惹来了个人族的斩妖师。” “就连这城里赌坊主都给剁了,这要是那斩妖师知道咱们也在这儿,觉得这男人的死和咱们有关系,提着刀子就上了门,怎么办啊!” 女人有点害怕。 毛茸茸的尾巴也垂下来。 她抱着的小男孩在玩姐姐的头发,女子转头看向院子里,那里坐着一个看上去五六十岁的老婆婆,脸上有皱纹,白发苍苍的,坐在那里喝茶。 那女子几步跑过去,凑到阿婆旁边,撒娇道: “阿婆!阿婆,我们为什么不走呢?” 那老婆婆不知道在想什么,最后轻声道:“我们答应了的,带着那男人回家,答应了别人的事情,就要做到,要是连这个都做不到的话,心里面有愧疚啊。” 女人道:“可那个男人已经死了啊。” 老婆婆回答:“但是我们知道,我们还没能履行约定。” 她端着茶,道:“人有人的法条和道德,妖精也有妖精的规矩,咱们是精,又不是妖怪,更不是妖魔,答应了别人的事情,最后没有做到的话,影响修行啊。” 那小男孩三郎问:“是为了修行吗?” 老婆婆笑呵呵道:“不是。” 三郎疑惑:“那是为什么呢?” “因为,那也是个可怜人。” 三郎不明白地歪了歪头:“就只是这样?” 老婆婆道:“只是这样哦,这就是修行。” 她看向那女子,道:“等过几天,那个人族的斩妖师走了之后,咱们再出去,花点钱把张守田的尸身赎出来,你啊,把你那些什么胭脂水粉的,往旁边靠靠,咱们带着他回家。” “他最后想要回家,我们就把他安葬在老家吧。” 女人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道:“好好,唉。” “累死累活的。” 阿婆笑着安慰她,自信无比道:“放心,放心。” “咱们这一族最擅长隐匿和幻术,那人族的斩妖师,一看就是主修武艺的法脉,不擅长破幻和追踪的,咱们连夜换了地方,还设下了结界,他一定找不到的。” 当当当。 就在这个时候,响起敲门的声音,那小男孩三郎觉得这氛围有点不懂,一骨碌爬起来,窜过去:“我开门!” “谁呀谁呀?” 三郎打开门。 那老婆婆却忽然感觉到不对,感觉到了自己的幻术有人进来了,好像有佛门的气息?! 老狐狸精脸色骤变,叫道: “三郎,回来!!” 迟了。 那小狐狸冒出个头去。 看到一名穿着靛蓝色长袍的少年游侠站在那里,腰间革带,挎着一柄长刀,左手端着一盏青灯,一豆金色灯光幽幽,身躯一半在常世,一半藏匿于幽影。 灯光周围的空气隐隐扭曲。 肉眼看到的幻术好像一层薄纱,和这一点灯火对抗。 少年开口:“长安。” 报上名号的同时,握着刀柄的右手拇指,仿佛无意识地,轻轻推开了刀镡一寸。 一声极其轻微却令人心悸的刀鸣在寂静中响起。 “周衍。” 第31章 剑 长安,周衍?!! 嗖嗖的,三郎的脑子里面一堆东西就挤进去。 张守田的朋友!一柄刀砍死了这一座城里面赌坊主的游侠!当众斩妖的斩妖人!姐姐担心的,有可能会提着刀来复仇的人族侠客! 剧烈的害怕,还有周衍身上自然携带的煞气,那盏灯的幽冥气息,汇聚成了剧烈的冲击,小小的家伙两眼一白,朝着后面啪叽一下倒下去,变成了一个小狐狸。 小小妖怪,被吓出了原型。 露出了肚皮,双眼含泪,发出的声音有点像是嘤嘤嘤。 “啊???周衍?!” “三郎你怎么了?!” 又有一个女子冲过来,先是一下提起被吓出原型的小狐狸,抱在怀里,然后朝着后面退后,腿脚发软,才退后了几步,就一屁股坐在地上,裙子后面的毛茸茸的尾巴都炸开了。 就算是没有被吓出原型,头发里也有了狐狸耳朵,死死盯着周衍,周衍刚刚已经听到了里面的交谈,也看出这几个妖怪身上的是轻灵之气。 他把油灯吹熄,然后重新挂在革带铁环上。 周衍只是站在门口: “我来这里,不是为了报仇。” 那位年长的阿婆还算是镇定,道: “郎君,还请进来说话吧。” 她让自己的孙女孙子收拾出了一桌茶和点心,端出来招待周衍,然后让他们待在自己旁边,这样总算是安心下来了,然后和和气气地自我介绍道: “老身胡二娘,这是老身不成器的孙子和孙女。” “这是青珠,这是三郎灵犀。” 周衍肉眼看到,胡二娘模样苍老,不知道是不是故意变化。 旁边那女子二十岁的年纪,穿着一身普通行商的衣裳,一头金色的卷发,碧色的瞳孔,标准的酒肆胡女模样,模样艳丽,小男孩也差不多。 他们两个都很好奇地打量着周衍。 周衍详细询问张守田的事情,胡二娘没有任何隐瞒,道:“一开始的时候,这个张守田,他到处恳求别人给他点零工做做,可是郎君也知道,现在这世道,大家都不好过。” “我们看他诚恳可怜,就收下他做点杂活儿,给他点钱,也答应他,等到休整好了,就带着他一块儿出发,到了他家,就把他放下。” “谁知道,我们商队里面那只黄鼠狼,看到了张守田包裹里的那些铜钱,就说些有的没的,唉,造口业啊,害得人自杀了,那家伙自己也觉得没脸见人,就跑了。” “你说这事情,唉……” 周衍安静了下,道:“胡二娘打算带张兄弟的尸体回去?” 胡二娘道:“答应的事情,总要做到才行,老身虽然武艺平平,但是也在这大唐做商人做了很久,有几辆车,稍微整理一下货物,可以带着他。” 周衍想到了张守田的那个包袱,他也打算去一去那个村子的,但是在这之前,当然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那既然这样,有劳阿婆了。” “我自己也还想要打听些事情。” “你们能够认出这些钱,是不是也知道那个青冥坊主?” 青冥坊主? 胡二娘一怔,小三郎的身躯一颤,青珠也下意识顿住了,就好像提起了一个不能够提起来的名字似的,胡二娘伸出手按在胸口,好半晌才喘匀了气息,苦笑道: “郎君,下次可不要突然就说出这么吓狐的话了。” “这青冥坊主,那可是这西北一带出了名的大妖了,我记得族中的老狐狸说过,是好久好久之前就出现在这世上了的大妖怪,活了不知道有多久,神出鬼没,开坊市做买卖。” “里面听说有各种各样的宝贝,是很多妖怪眼里的机缘;可是老祖宗说,她给的机缘,以后得还的,切莫贪心,拿不住的就是卖身钱了。” “其他的东西,老身就只是个狐狸精,法力低微,知道的也不多啊。” 给机缘,要代价…… 周衍心中自语,把对青冥坊主的敌意和杀机放在心底,青冥坊主还太遥远,问道:“那么,胡二娘知道王春这个人吗?” 胡二娘谨慎道:“王春?叫做王春的人太多了,郎君说的是哪个?” 周衍从怀里拿出了海捕公文,放在桌子上,推过去,海捕公文上面有画像,做下的案子,他指了指画像,道:“就是他,他和妖怪打交道,我怀疑他不是单纯的人。” 胡二娘看着这一张脸,稍微有些愣住;青珠,灵犀也有些愣神,周衍看这模样,就知道他们知道王春,道:“我已经追查他很久了,如果知道的话,还请胡二娘告诉我。” 胡二娘道:“郎君说,官府找不到王春?” “是。” 胡二娘道:“那是正常的。” “想要找到他的话,需要的不是官府,是大唐玄象监,因为王春根本就不是人啊,靠着追究普通人和山贼的方法,根本不可能找到他的。” 胡二娘直接道:“他是一头和虎妖双生,共同为恶的伥煞!” 周衍道:“伥煞?” 胡二娘道:“是啊,普通的伥鬼,也就只是个魂魄,被老虎精当仆从,但是人的魂魄不同,如果是那种人族里的狠人,和老虎的魂魄厮杀,就可能变成这种妖怪。” “这种妖怪是有实体的,和虎妖双体一命。” “这种伥煞第一个害死的就是自己的血亲,然后就会变得彻底没有底线,其实算是妖魔了,可不好对付,只有一个,就是这个妖怪会一直和虎精争斗主权,所以其实身体虚弱。” “靠的是幻术,骗术来害人的。” 伥煞?妖怪。 周衍想到了王春在卖肉的时候说的话。 ‘嗯,这不是家里有伤病,买点肉回去补一补营养。’ 他一下子就什么都明白了。 胡二娘呼出一口气,道:“郎君,他是妖魔啊!” 少年侠客回答:“他,本就是妖魔。” 一问,一答。 胡二娘愣住,然后明白了这侠客的意思,无论种族,无关其跟脚,哪怕王春是个人,可在周衍眼底,也和妖魔没有区别。 王春的一切,已在他眼前展开,但是,既然不是简单的山贼,人贩子,就要再和沈叔说一说,看看这家伙怎么对付。 周衍没有自大,但是也没有想过不杀这家伙。 张守田的事情,对王春的杀意,以及青冥坊主。 一个个事情累积在前面。 周衍睁开眼睛,徐徐呼出一口气,道:“那么,张守田的尸体,就有劳阿婆送回了,大概三天之后,我们在他们家,在甘泉塬见。” 胡二娘之前就意识到了,迟疑道: “郎君是要……” 周衍道:“放着不管,王春还会害人。” “正好,没有祭品。” “我先去杀了这伥煞,再来用这妖怪的头祭祀他们。” 一股凌冽的气,胡二娘顿了下,想到这个少年郎即便是要杀妖怪去,也要约定去找张守田,不由得疑惑,道:“郎君和张守田是好友?” 周衍摇头:“萍水相逢。” 胡二娘又惊讶起来,问道: “那是他许诺给郎君什么东西了吗?” 周衍道:“我请他吃了一碗面,他说打算请我喝一杯酒。” 老迈的狐狸精疑惑不已,道:“那么,我有一件事情不明白。” “既然又是萍水相逢,也不欠他什么东西的,为什么郎君要为一个陌路人做到这样的程度呢?还杀了赌坊的妖怪。” 周衍被问住了。 他也回过来,询问自己,为什么要做到这一步呢? 是因为怜悯,还是因为道德,是不忍心看着他那样的死法,是那一封信,还是心中的不平?最后他想了很久,不明白,索性摇了摇头,很直白地回答道: “我也不知道,只是……” “遇到可怜人,能帮一把就是了。” “做事情,难道都要有个理由和好处吗?” “我请他吃过一碗面,他想要请我喝一杯酒,我们就算是朋友了。” 狐狸精端详着眼前的清朗少年侠客,却想到了那个已经阔别了许久许久的故人,终于笑起来了,道: “郎君是个痴人哩。” “不过,老身想想这世上,似乎也有痴似郎君者。” “郎君以后,并不会寂寞。” 周衍告辞,提着刀走出去了,胡二娘看着他的背影走入了街道,道:“长安周衍……呵,长安啊长安。”青珠看着那少年郎君,眼里有异彩连连。 她见过许多人,许多妖,有道貌岸然的,有装着豪迈的,但是这一股说不出的精气神,让她有种莫名的,心里痒痒的感觉,裙下尾巴晃动,道: “阿婆,难怪你那么念叨长安少年呢。” “也难怪明明长安不安定,你也还要来长安附近做生意哩。” “看上去,是不一样。” 胡二娘想到了故人,她笑着点头,今日动念,从随身带着的小箱子里面,摸出来了一个匣子,手指抚摸着这匣子,她的眼底有一丝丝涟漪复杂。 彼时年少啊,刚刚化形的小狐狸精,来到繁华的大唐,因为狐狸的毛发颜色,就化作了个胡女,那时候她做了个酒肆,每日当垆卖酒。 柳树条晃动,少年们骑马来去,里面有个穿着白衣,意气风发,掀开帘子,意气风发地进来,她还记得那个人提笔写下的诗句,所以低声道: “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 “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 少年的意气风发,从容不迫,长安的鼎盛繁华,就都在里面了,而今外貌已不再年轻的胡女打开匣子,里面放着一口剑,胡女手指轻轻拂过:“李太白啊,李太白。” “你的剑器,还在我这里呢,可我找不到,能拿起他的人,倒是见到了一个……” “一个。” “和你年少时一样,意气风发的长安少年。” 第32章 必杀之人 周衍先去告诉义社的人,让他们不要火化张守田的尸首,本来是打算直接找沈沧溟的,可是都怪路边的小摊吃的太香了,回去的时候少年还是抱一堆东西。 那些摊主都不打算收钱。 说是他打了那个妖怪窝,他们感谢还来不及,怎么能收你的钱?于是少年只好把钱抛过去,还有些女子看到他,竟然拿着果子砸他。 少年躲了好几次,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这好像是古代女子表达好感的一种方法,所谓的掷果盈车。 周衍现代人的皮肤本来就细腻很多,再加上那一股意气风发的精气神,实在是让人喜欢,大唐女子,没有后世那罗里吧嗦的规矩,甚至于有女子在二楼笑吟吟地让他进去吃茶。 少年嘴角抽了抽,狼狈逃离。 大黑马看到周衍的狼狈,笑出声来。 一口战马独有的大板牙,笑得跟个大驴子一样。 然后被少年塞了一个果子。 大黑马就觉得这是战友,所以痛切得,人性化地表达了自己的怜悯,此举全出此心,绝不是果子的诱惑。 周衍一边把买来的菜分开,一边把王春的真身告诉了沈沧溟,道:“叔啊,这种妖怪肉身弱小,靠得是幻术,我有这灯,还有刀。” 他拍了拍腰间的青铜佛灯。 言语里面带着锐气。 “沈叔,你说我能不能靠自己杀了他?” 沈沧溟没有想到周衍自己就找出了这妖怪的跟脚,道:“伥鬼……人死之后,魂魄被控,化作伥鬼,会欺骗无辜之人喂老虎,是山林间都会有的妖怪。” “但是,能和虎妖魂魄厮杀的,就会成为煞。” “看来虎妖本身的状态也不好,一旦伥鬼和虎魄彻底融合,恐怕会有变数,今天就出发,仍旧和之前说的那样,你独自杀死他,我就教你成为【烽燧】。” 沈沧溟的声音顿了顿,看着这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已经像是亲人一样的少年郎,之前的话都说出去了,这个沉默的男人不想出尔反尔。 但是对手是妖邪,为了自己的所谓规则让周衍冒险…… 沈沧溟沉默着寻找借口。 最后在大黑马鄙视的注视下,他把一根柴火扔到火堆里,用动作遮掩自己的不自在,面不改色,沉声道: “毕竟是妖魔。” “我会教你一些,【玄官】的【破邪斩妖符】,能用刀剑斩杀幽魂。” “但是,仍旧是你亲自处理,所以,也不算是违约。” 沈沧溟的声音在亲自处理这四个字上加重了一丝。 大黑马鄙视地看了他一眼,吃自己的豆饼。 咀嚼咀嚼。 周衍眼睛微亮起来。 来到这个世界,握刀,战斗,杀贼,救人,斩妖,一路走过来,终于要真正接触到【玄官】的存在,他心中有一丝兴奋和期待。 而在城里,老县丞迅速果断地处理了涉及赌坊的事情。 一切都恢复了风平浪静,但是就在周衍他们离开的两天后,捕贼官还在揉手腕,觉得至少是可以平静很长一段时间了,就听到了嘈杂的声音。 蹄声如雷,煞气冲霄。 一队重甲骑兵如黑色飓风般撞入这平静的县城。 捕贼官愣住,还没有来得及说什么,骑兵前面的首领一抬手,砰的一声响,一堆东西被抛过来,砸在地上,翻滚着。 外面的白布散开,露出里面血淋淋的头颅,那种杀气扑打在捕贼官的脸上,让他几乎叫出声来,猛地起身,握住一把刀,但是下一刻,一枚腰牌砸在他桌子上。 为首的男子三十岁出头,一身山纹甲,一股的血腥气扑面,冷冽道:“朔方军,奉命追杀叛军。” “这些都是叛军溃兵,胡作非为,为我等所斩。” “你是捕贼官,把这些人记录一下。” 捕贼官的肝都在颤,立刻去登记,这些被杀的家伙,至少是披甲的将校,从香积寺之战活下来的,绝对的狠人,但是却被这一支游骑兵杀了。 猎杀这些溃军的,都是大唐顶尖的精锐。 他看到那个年轻的将领身上的甲叶上带着血,腰间一把横刀,背上却还背着什么东西,浑身煞气,记录之后,那男人又道:“某名李镇岳,朔方军昭武校尉。” “另外……” “哎呦,稀客,稀客啊,竟然有朔方军的校尉来。” 县丞又听到了消息跑过来,看到那些头,也不害怕,凑上去就踹,和踹之前的鼠精头一样,道:“可恨啊,这些叛军,是我大唐子民,竟然为非作歹,该杀,该杀!” 捕贼官嘴角扯了扯,知道这是老油子来保自己。 省得应对这些军中悍将出了差池,于是老老实实后退。 李镇岳道:“你是县丞?” 县丞笑呵呵道:“下官余洪锦,见过将军。” 李镇岳道:“称不得将军,某正有事要问你。” 县丞的目光迅速老辣地扫过了这些骑兵,看到他们每一个都披重甲,有长柄兵器,横刀,配备弓弩,心底里都有点打颤颤,然后看到了这位李镇岳身上的甲,眼角抽了抽。 山字形甲片覆胸背,肩吞兽铜扣,鸾带束腰。 大唐十三甲之一,山纹甲。 不过还好,只是部分山纹甲披挂,而非是全套山纹甲,这让他松了口气,但是也有些紧绷,如果说是全套山纹甲的话,就算是他这样的老狐狸,怕是也得噗通一下跪下。 他这种精通官场的老油子,可以靠着甲胄分辨出这些将领的经历。 明光铠属于礼仪甲,重视的是地位;山纹甲则偏向实战,却也是三品以上的将军才有资格拥有的重甲,这样的甲胄,出现在品级不高,不是名将出身的人身上,只有一个可能了。 彪炳的战功。 甲之贵者,连环锁子,山文异形! 只有立下恐怖战功的悍将,才会被提前赐下这种甲。 否则,就算是玄甲军,也只有使用这一套甲的资格而已。 而如果,更进一步,低品的武将拥有一套专门为自己定制的山纹甲。 其实代表着的只有一个,出身白身,但是,极端悍勇。 是大唐最忠诚的战士,为了大唐参与最危险的任务,于极重大战役中,立下先登,斩将,夺旗三种军功之一,并且活着回来了。 不过,这样的人一般都是军团传奇。 他还没见过。 李镇岳道:“不用如此作态,我来这里,是奉元帅的命令,在追查一些溃军的军官。” “尤其是此人,有消息说,他在这附近出现过。” 他伸出手,旁边的悍勇骑兵递上一沓留影。 县丞看了,都是叛军里面的大将,但是,被李镇岳特别指出来的,竟然是一个没有听过名字的人,似乎是个无名小辈,他疑惑不解,看着那一张文书。 上面画着一个男人,黑发略微蜷曲,眼睛冷漠,大概四十岁左右的年纪,画像上,浑身披全套山纹重甲,腰间垂落一枚金牌,背着一张弓,腰间是一把横刀。 一股煞气似乎都要从白纸上扑出来。 “这是……” 李镇岳道:“星宿川,沈沧溟。” “六品骑将,被发现就在附近。” 六品??!! 余洪锦愣住。 区区六品就能有全套定制的山纹甲,这得要立下何等功业? 他注意到这是全套的山纹甲,这种特制重甲,每片甲需手工锻造打磨,一套重甲耗时半年,人力物力更是庞大,尤其是这种甲一般需要玄象监参与,每一片甲叶都具备抵抗妖邪的能力。 李镇岳看着那一面战功金牌,一身重甲。 想到自己领命时候,稍微知道的,这个男人的主要战绩。 沈沧溟,开元一十九年募兵。 参与对吐蕃青海大战,板荡夺旗之功,四镇节度使亲赠山纹甲;石堡城之战先登,陛下御赐战功金牌。 李镇岳眼底有一丝丝涟漪。 那是代表大唐军人勇烈的,最高的荣耀之一。 沈沧溟是得到过圣人陛下御赐的战功金牌的,为了大唐守了二十六年边疆,出生入死,是大唐最忠诚的战士,但是,这样的人却被裹挟入叛军,对着圣人发出自己的怒吼。 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心?是什么让他决定清君侧? 这和那位河东四镇节度使的暴死一样。 是不能够追究不能细想的事情。 清君侧三个字,也就是代表着,他觉得圣人错了。 圣人是不能够错的。 如果说过去的他是大唐的荣光之一,那么现在,他就是大唐必须抹去的污点,为了圣人天子和中央大唐,一个二十六年服役,出生入死的战士,只是微不足道的代价和牺牲。 “星宿川,沈沧溟。” “于此人——” “吾等,必杀!” 县丞努力思考周围可能和沈沧溟有关的存在,朔方军说沈沧溟就在附近?可他们这个县城里,最近也就是周衍杀妖这个事情,周衍怎么可能会和沈沧溟有关系…… 县丞的思绪一顿,他忽然想到了周衍闲谈时候的一个小细节。 ‘这衣服就是故人所送’ ‘故人……’ 平静的县城里面,忽然有了能杀妖的少年,这个少年还非要住在城外,送给他的衣裳,刀法,朔方军说【藏在这城附近】的沈沧溟……这些东西像是闪电一样轰地组合在一起! 他有点猜到了,像这种老官儿,自然知道一个道理。 世界上没有巧合。 县丞瞳孔微微收缩了下,然后立刻低头。 李镇岳瞬间注意了这细微的变化。 起身,一步踏前,山纹甲的甲叶摩擦肃杀,手指抵着横刀的刀柄,目光像是刀锋一样,刮过捕贼官,最终钉在强作镇定的县丞余洪锦脸上。 “余县丞。” 李镇岳声音带着血腥和冰冷的杀气,道: “你见过他。” “带我去任何可能和此人有关的地方。” 第33章 恩仇善恶,悟性超凡 县丞的心脏疯狂跳动,他想到了那个少年,他毕竟只是凡人,面对着李镇岳的气势压迫,下意识就要开口说话。 他是个老辣的官吏,不是那种所谓的清官,也收钱,也办事,踹老鼠头,踹叛军头,都一样的,可这个时候他想到那个斩妖除魔的少年郎,想到那一双眼睛,又鬼使神差地道: “是,是赌坊!” 余洪锦结结巴巴,显然被吓得厉害,道: “有个妖怪开了赌坊,里面藏着很多东西,也不知道那些钱去了哪儿,幸亏有个独行的侠客给咱们杀了妖怪,可这妖怪和谁有勾结?我就想着,这妖怪难不成,和那叛军有关系?” 李镇岳的刀收回来,眉头舒展: “妖怪?” 县丞道:“是,是啊……几位将军来,跟我来。” 他弯着腰,一路小跑着带着这些人去了赌坊,讨好道: “李将军你看,这地方妖怪多啊,谁知道,这老鼠精和那叛军沈沧溟有没有什么关系,要我说,肯定是叛军和妖怪有勾连了!” “要不然这沈沧溟怎么会在这里呢?” “鼠精的头还在呢。” 他让捕贼官赶紧把老鼠精的脑袋端出来,李镇岳看到这一颗头,脸上的神色舒缓下来,确定是妖魔,看着讨好的老油条县丞,缓缓点头:“……不错。” “妖怪,叛军,安史叛军里确实混有妖族。” “不是没有他们和妖怪勾结的可能。” 余洪锦赔笑。 他巧妙地替换了一下情报。 他说谎了吗?没有。 只是用一个老辣官吏的经验,稍微隐藏了一点点的真话。 如果周衍和叛军无关自然没什么,就算是周衍和被锁定在这县附近的沈沧溟有关,他们被抓了,也不至于牵连到余洪锦,或者,不至于把他当做同党。 这是他擅长的领域。 他没打算真能瞒太久,可至少帮衬一点,就算是当了这么多年官,年少时候的理想被腐烂,也还残留下了一点东西,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他也想要让自己心里面舒服点。 鼠精的头被带走了,余洪锦几乎是谦卑地送走了这十三个精锐骑兵,一脸恭敬,可他抬起头来,背后衣服早就湿透了,他抬起头,看着远处这一飙人马远去,马蹄声如雷霆。 他想到那个黑白分明的少年,想到了只有为大唐赴死才能拥有的金牌和铠甲,想到了这个世道,想到了那彪炳天下的圣人,想到了张守田荒唐的死,他忽然就有些疲惫了。 这世道,妖怪,侠客,骑兵。 余洪锦眼底有疲惫,茫然,最后只是心里想着。 郎君啊郎君,快跑吧。 老夫能做的只有这样了,这样你还是被抓了,可不能怨我了啊,到时候,老夫是一定要狠狠踩你两脚,和你撇清关系的啊,死了的话,不要怨我。 ……………… 李镇岳骑兵奔出来之后,他摘下腰间的玉盘,扔给队伍里面的一个消瘦的青年,道:“追踪一下。” 那青年取出来玉符,从腰间的葫芦里倒出来了三滴道门无根水,并指起决,念诵道门的法决:“天地乾坤,万法苍茫,四方诸神,追踪显形。” “圆光显形之法!” 玉盘上出现了鼠精的始末。 这青年辨认,取出了腰间的书卷对比,道: “是卧佛寺的老鼠精,和沈沧溟无关。” “早就被玄象监发现,只是没时间处理,和叛军不一样,没什么大害,就留在这里了。” “斩妖的是个侠客。” 李镇岳道: “继续找一找沈沧溟,没有的话,就换个方向再找。” 这青年继续运用法术,继续追踪,最后到了城外的树林里,青年并指起法决,那三滴无根水在他的指头上滴溜溜地转动,反射出晨光。 手里面的玉盘也咔咔咔地旋转,最后变化出来了一个画面,画面里面是哪个斩妖的侠客,正在抱着东西回来,李镇岳垂眸,道:“是他的营地,不是沈沧溟。” “走吧。” 忽然,圆光显形之法里,出现了一个背影。 李镇岳的瞳孔骤然收缩,一把抓住了要收回法术的属下的手腕,死死盯着那个身影,断了一条手臂,也不再披甲,可是那一种,只有悍将们能感觉到的血煞之气,扑面而来。 全体将士几乎本能挺直身躯,刀锋出鞘的声音连成一片。 这几乎是本能反应。 李镇岳的眼底凌厉: “沈沧溟……” “好一手边军反追踪的手法,如果不是有【玄官】,差一点被你跑了。” 沈沧溟有针对追踪做了反追踪的手段。 但是,沈沧溟似乎没有想到,官府对他的追杀到了这个级别,会动用擅长追踪的玄官【巡迹】,李镇岳看着那个少年郎,似乎正是杀死鼠妖的周衍,而且两人关系似乎不错。 那道门【巡迹】道: “校尉,沈沧溟身边还有人,我们怎么处理?” 李镇岳没有立刻下追杀的要求,而是取出玉符,借助玉盘传递简单的讯息,是指沈沧溟也有同伴,名为周衍,顿了顿,记录说,这少年郎有斩妖救人的事迹。 在一定范围内,借助【灵物】可以传递信息,长安城中,裴玄豹正和朔方军里担任将军的族兄在下棋,喝酒,裴昂驹腰间的玉牌亮起来。 裴玄豹道:“阿兄,是有军功了?” 裴昂驹道:“找到星宿川的沈沧溟了,只是,这沈沧溟似乎还带着一个人,只有沈沧溟是必杀之人,他带着的人,就按照大帅的命令,次一等处理吧。” “如果不知道沈沧溟的身份,就只惩处后放归,如果知道的话,就编入前线军队,当然,有反抗的话,就格杀勿论。” 裴玄豹道:“沈沧溟,有朋友?” 裴昂驹随口道:“是一个叫做周衍的少年郎,说是为百姓杀妖的,李镇岳问我怎么处理。” 周衍? 裴玄豹皱了皱眉,他记起这个人了。 这已经是比较久之前的事了,如果不是阿兄提起的话,周衍都快被他抛到脑后了,可是这一提,哪怕是早已忘了那人的样貌,还是让他想到了一双不驯的眼睛。 裴昂驹注意到了族弟的表情变化,笑着打趣道: “怎么了?我家玄豹也有这种皱眉的时候?” 裴玄豹只是淡淡道: “我不喜欢这个名字。” 裴昂驹大笑:“好吧,既然这样。” 他随手写了个字,笑着道:“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不喜欢。” “杀了就是。” “别搅了下棋的兴致才是真的。” 他旁边放着的有阵亡将士的抚恤文书,只是随意写了个准,而旁边的玉盘上,轻描淡写地写了个杀,然后像是拂去灰尘一样,继续拿起棋子: “这些小事情都要问我,玄豹,来,继续下棋。” 裴玄豹笑着道:“好。” “小事情,也不配让阿兄皱眉。” 很快的,李镇岳等人得到了来自长安的讯息。 只有一个字的回应。 【杀】。 李镇岳看着斩妖除魔的周衍,下意识地摩挲了一下自己的刀柄,沉默了一瞬,对旁边的副官道:“格杀勿论。” 李镇岳的眼底恢复冰冷。 “县丞似乎在为他们掩饰。” “你回去,将那县丞扒了官服,暂且收押。” “我们用圆光显形之法,继续追踪,回来再处理。” 他们翻身上马,再度追杀而去。 余洪锦正在给自己没有出世的孙儿买娃娃,是个绣着吉祥纹的小马,他以一个官场老油子的方式,为周衍含糊过去,觉得自己做了件好事,也有一点得意的成就感。 想着以后孙儿抱着玩偶的样子,心情舒朗。 他笑眯眯地挑选着东西的时候,忽然有一阵马蹄的声音炸开。 余洪锦愣住,然后意识到了什么,眼底的神色迅速灰败了,放下了这个娃娃,从怀里面掏出钱,放下,轻声道:“把这个娃娃送到我家就行了……” 小贩还没有反应过来。 战马回来,马背上的骑兵翻身下马,一把将余洪锦按住。 不需要理由和证据。 不该侥幸的,那老油子想着。 当着所有人的面,骑兵将这位老人的官服扒了下来,按在地上,周围的人惊恐散开,眼底害怕不忍,乱成一团。 那张老迈的脸上,赔笑着出来的皱纹被压在泥土里面,却还是努力撑着,把自己的脸扬起来,而剩下的骑兵则是追着周衍和沈沧溟去了。 但是终究,又被拖延半日时间。 ……………… 沈沧溟带着周衍已经抵达了王春所在的山峦附近,传授周衍那一门手段,嗓音低沉: “我虽然教你【玄官】的力量,不过,这符很难掌握。” “不要气馁。” 他盘膝坐着,准备等待周衍的继续询问,准备花几个时辰慢慢教他,心里面已经根据之前自己学习符箓遇到的困难,整理出来了一些学习的技巧和经验,打算针对性教导。 周衍看着指下出现的符,抬头: “沈叔。” “我好像,学会了。” 沈沧溟道:“嗯。” 沈沧溟低头,反应过来这句话。 神色微凝。 “………………” “嗯??!” 聊一下新书~ 第34章 拔刀(求追读) 学会了? 沈沧溟的神色微顿,他看向周衍,这一路上他们紧赶慢赶,但是周衍的小黄马速度比较慢,这些时间里,沈沧溟就教给他【破邪斩妖符】。 这不是【烽燧】的力量。 而是玄官体系的通用手段。 借助蕴含有五行之力的材料,以特定的方式进行引导,令这些五行之力呈现出特定的性质,或者焚烧,或者引水。 调动五行之力,刻画符箓,对于不是玄官的人来说,是极大的考验,他已经想好了,周衍学不会的话,就他亲自刻录符箓。 这样也不算是破例。 可是才教了没多久,周衍就说学会了。 “……你学会了?” “这符不能只画得形似,要调动五行之力。” 沈沧溟以为,周衍和自己年少时候一样,那时他立下战功,得到玄官传承的时候,也觉得自己很快就学会了。 年少的时候都觉得自己与众不同。 他拿出自己写的符,抖手一晃,符箓炸开一层淡淡的火,周围的阴气一下子散开来。 “这是对的。” 沈沧溟拿起周衍的符。 画的歪七扭八。 “这是你的。” 大黑马露出大板牙,想要笑话,沈沧溟抖手一动,这一张符里面的元气贯穿,轰的一声,沈沧溟手中的符化作了一道火光,猛然扩散开来。 虚空中有烟气弥散。 周围的阴气和妖气,被剧烈焚烧,化作肉眼可见的状态,丝丝缕缕的火光和灰尘,在这叔侄两个人中间徐徐散开,这威力比起沈沧溟自己画的符都强了一分。 沈沧溟漠然肃穆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丝惊愕和茫然。 这效果…… 大黑马见了鬼似的盯着周衍。 周衍嘴角勾了勾,道:“沈叔,怎么样?” 是接触符箓的时候他才发现的。 他的眼睛,可以隐隐约约看到元气流动的轨迹,他很快意识到了,符箓其实是勾连五行之气,形成特定的状态,只是大部分人没有他这一双眼睛,所以有固定的定式,成功率最大。 周衍意识到这一点之后,迅速开始抓住这个本质练习。 他是经历过现代系统性教育的人,就算是面对陌生的知识,他经过另一个时代甚至是另一个世界的教育养出来的学习能力,都会让他能够比起这个时代的人更快地学会新的知识。 在经历了刻意练习之后,他才学会了这一道符。 沈沧溟眼底的惊愕收敛,看着这个得意洋洋的小子,道: “把刀拿出来。” 周衍拔出刀,沈沧溟从腰间取出两个药瓶。 他们赶来这里的时候,沈沧溟有专门停了一次,去一个镇子的药铺买了些东西,周衍学习画符,沈沧溟就在旁边处理那些奇怪的东西,这个好像就是处理之后的结果。 沈沧溟把这两个药瓶打开。 “这是画【斩妖符】用的材料。” 周衍闻了闻,感觉到味道有点冲鼻子,沈沧溟沉声道:“主材料是雄黄混合鸡冠血,还有道门朱砂,交锋之前一个时辰,用它在你的刀上画下【斩妖符】。” “这是龙虎山三将军箓下辖的符。” “纯阳之力贯穿刀剑,一炷香的时间内,可斩击虚体鬼物,斩杀幽魂,但是小心,阴雨天,以及子时,会削减这手段的效果。” 沈沧溟指着那个粗瓶子,道:“这是斩伥剑膏。” “以虎胫骨,雄黄,丹砂,鬼箭羽,空青石,桃胶,普通剑油混合制出来的。” “虎威镇伥,纯阳破阴,空青石可以让妖怪显形,桃木克鬼,将虎骨为君药,骨粉、雄黄、丹砂研磨而成,鬼箭羽别称杀鬼杖,《圣济总录》载其治鬼疰恶气。” “这是我在军中的时候,得到的一门法子。” “交锋的时候,抹在剑上,专杀伥鬼和幽魂。” 周衍这才知道这两天,沈沧溟在做什么,斩妖符克阴冷属性的妖怪,斩伥剑膏则是可以增强对伥鬼的杀伤,可这些东西绝对不便宜,周衍愣住,道: “沈叔,你又卖你的金牌了?” 周衍知道沈沧溟有战功金牌,为了自己的身份文书已经切掉一部分融掉卖掉了,现在,恐怕又卖掉了一些。 沈沧溟道:“你不用管。” 他闭上眼睛,不看周衍,只是道: “有这两个,你自己的本领就能杀死那妖怪复仇。” “以后记住,不要把自己的手段和法脉露出来。” “否则容易被人知道特点布置下陷阱。” “除此之外,斩妖除魔前,最好弄清楚妖怪的跟脚,可以事半功倍。”沈沧溟的声音顿了顿,语气舒缓,道:“不过,你有这一双眼睛,以后倒是容易勘破妖怪跟脚。” “寻常妖怪,也没法在你这里有什么便宜。” 周衍安静,他握着两个瓷瓶,道: “我一定斩了那家伙。” 沈沧溟道:“你自己杀妖,我也不算是破例。” 周衍嘿嘿笑道:“对对对,不破例,不破例。” “沈叔的事情,怎么能叫破例呢?” 少年珍重地,把这剑膏,画符的材料挂在革带的勾环上,他一身劲装,双臂革护腕,革带上右边边是青铜灯,是两个药瓶,左边挎着刀,小黄马上挂着长弓和箭矢。 忽然就有了斩妖除魔的侠客的味道。 沈沧溟道:“前面就是了。” “隐雾峰……” ………………………… 殷子川擦了擦额头的汗,就算是在上山的时候拿了一根棍子当做登山杖,但是走了这么长的时间,还是有点累,呼出一口气。 隐雾峰在秦岭之地,终南山北麓,位置在沣峪与高冠峪之间,受到终南山山势的影响,山腰以上常年都云雾缭绕,藏在雾气里,所以叫做隐雾峰,曾是古代炼气士的道场。 殷子川是为了去终南山找药的。 他的妻子身体不好,孩子的年纪也还小。 殷子川擦了擦汗,继续往前走去,休息的时候遇到了个樵夫,樵夫告诉他要小心,这山里面之前走丢了个娃娃。 “山里面有老虎,怕是被伥鬼骗得吃了。” 殷子川不相信,道:“老虎吃人还需要骗吗?” 樵夫道:“郎君不知道,普通老虎吃人,吃的是肉,这成了精的老虎,那就得吃人的三魂七魄了,吃完了还得要拿人的魂儿当伥鬼哩。” “听说,人的魂太多,一死就散了。” “散了的魂儿虎妖不要,所以,就必须得要是全乎的,那不就得这人的身子和魂儿都全心全意么?你瞧着,这山里面,一个丢了的娃娃哭,得有多少人给骗了去。” “郎君可不要中了招啊。” 殷子川不置可否,可还是把这事情放在心里面。 他到了山上的时候,真的遇到了个小女娃,拿着破玩偶,哭得很伤心,殷子川觉得自己心大,天不怕地不怕,可这一下还是吓得一个激灵。 那女孩子哭泣着说自己找不到回家的路。 求求阿郎带她回家,殷子川吓得用登山杖不断抽击那小女孩,让她离自己远一点,抽击得那小女孩身上多出了许多的伤痕,那小女孩疼得倒在那里,哭得厉害。 殷子川看到她身上都是伤痕,本能地想要靠近帮忙。 但是想到樵夫的话,看到那伸出来的小手,他身子一颤,转身连滚带爬地下山,这个时候天色已经有点晚了,红色的太阳落下去,让人感觉不详,他越来越害怕。 冲出去的时候,看到正在回家的樵夫,连忙追上去,樵夫吓一跳,问清楚情况,道:“不好,晚上了,老虎要出来了!!!再不跑,咱们得要死在这里。” 那小女孩好像追过来了,背后隐隐还有猛虎咆哮。 樵夫抛下了柴火,拉着书生一块跑,前面有一个小屋子。 他们一起冲进去,把屋子关上了,书生大口喘息: “终于,终于安全了……” 可然后就感觉到,自己的手掌被一只手死死卡住了。 腥臭的风吹打在身上。 背后的樵夫那里传来一股冷意,书生最后从窗户看到夕阳落下来,然后看到窗户变成了獠牙,周围的墙壁变成了血肉,屋子后面传来腥臭的呼吸。 哦,他明白了。 这是老虎的嘴巴里。 樵夫笑着对他说:“郎君,善心是最好利用的,但是对于你们人来说,恐惧和怀疑,比起那所谓的善意,更好利用啊。” 殷子川被拉的后退,被猛虎吞下去的时候,想到那个小女孩。 她是无辜的吗?是真的小姑娘,而自己却被真正伥鬼的言语欺骗了,还攻击了她,他想到那小娃娃身上的伤痕,心底愧疚里,可也还有一丝丝害怕又怀疑的心思。 那小娃娃底是个被当做诱饵的人,还是也是伥鬼呢? 自己是不是也成了‘伥鬼’,去伤害了无辜的人呢? 又是一天日出,隐雾峰的入口处,樵夫砍柴。 柴已经快满了。 砍柴丁丁。 有行人过来,樵夫停下斧头,笑着说: “郎君是要上山吗?” “小心了啊……” 来的人是一个断臂男人,和一个少年郎君,那少年郎打眼看过来,不知道怎么的,樵夫感觉到了一股不对劲。 那少年打量着自己,眼底疑惑,好奇,确定,然后似乎有种‘找到你了’的味道,让樵夫有点不安。 山头上的太阳被云雾遮住了,山风都停了下。 樵夫道:“郎……” 下一刻。 伴随着刀出鞘的森然声音。 那少年手里的刀出鞘。 然后毫不犹豫,直接剁在樵夫的脸上! 第35章 侠客行!(新书求追读求月票) 周衍这一刀砍得很狠。 那樵夫惨叫一声,仰天就倒,脸上镶嵌着一把刀,流出鲜血,眼底痛苦茫然,似乎是个无辜之人,被莫名其妙的砍死了。 周衍眼底清明,他的眼底看到了这妖怪的本相。 双目发黑,流出血泪的妖怪伥鬼,身上一股子怨气。 “你,郎君,为什么要害……” 周衍握刀,狠狠劈下。 演我? 那我就不客气了! 这妖怪本来用这一招骗过一些除妖师,但是周衍出刀没有丝毫犹豫,这刀上刻了斩妖符,在鬼物类的妖怪眼底,简直像是着了火。 樵夫神色大变,看到这小子第二刀直接朝着眉心劈过来。 装不下去了,猛地散开,变成一团幽魂的气,怪叫道: “疯子!” 周衍踏步,横斩。 匹练般的刀光炸开,撕扯着破邪斩妖的气息。 那樵夫见他年纪小,又没有感觉到了什么法力,避开这一招,挺身来战。 可他不知道,周衍的刀法出自于边军一脉,招式狠厉。 那樵夫伥鬼本来就只是伥鬼骗人,才打了个三五回合,就感觉到被周衍手里的刀砍了好几次,砍过的地方滚烫,疼得他似乎控制不住,手里的斧头都握不住了。 趁那少年侠客不注意,变成一团幽魂,一溜烟遁走了。 当的一声,那斧头直接落在地上。 周衍收刀,沈沧溟道:“他走了。” 大黑马在旁边发出嘲笑。 周衍瞪了大黑一眼,道:“就是要他走,沈叔。” 周衍心里面算盘打得噼里啪啦,这地方是王春的地盘,自己算是外来者,在这种情况下,想着斗智斗勇,想着慢慢抽丝剥茧地对付他。 怎么可能。 在对面的地盘战斗,最好的选择就是,趁着对面不注意,一刀子捅上去,速战速决,要不然,刚刚周衍就用一道【业火饥焰】打出去,叫对面跑都跑不掉。 得钓鱼! 那樵夫化作幽魂遁走,周衍看到那斧头迅速地腐烂,生锈,看来这斧头早就已经经过了很长的时间,他摘下右手边的青铜灯,微微一震手。 佛灯燃起一豆金色火焰。 火焰照着周围,刚刚那幽魂留下的痕迹,清晰可见。 五行残缺,却可通幽见魂。 周衍握着刀,骑着马迅速追去了。 沈沧溟本来也打算立刻跟着,却不知道为什么,有一种不安之感在心底升起来,他是百战的精锐,对于杀气的存在有一种天然的直觉。 是错觉吗? 不。 沉默了下,沈沧溟故意让大黑快速移动,在周衍前行的道路上留下了清晰的马蹄,然后又故意在旁边小路上,留下了很浅的,马蹄。 而后折断其他方向的树枝,很细微的变化。 看着这一处的山地特性,迅速老辣的用阴气极重地方生长的藤蔓,碎石,布下了一层陷阱,然后从包裹里翻找出了材料。 沈沧溟拔剑在石头上刻录了特定的文字。 那是胡人栗特教法师的手段,可以沟通地灵,用简短的文字符咒,完成短促简单的法咒,可以提醒沈沧溟敌人的入侵,手中之剑爆发出流光,在旁边岩壁上精巧刺入,切割。 最后掏出一个皮囊,将里面的混合型毒物滴落。 误导,陷阱,微毒,法咒,乃至于借用山势碎石。 沈沧溟只用了短短时间,就在这下山的路上,布置了五重连环,简单却又杀机极重的陷阱。 越是精锐,越咬着他们,就会越陷进去。 作为在帝国的边疆,和吐蕃,西域,妖族厮杀了二十六年的边军顶尖精锐。 沈沧溟恐怖的经验和作战素养,远超其他兵团。 就靠着一个人在极短时间内完成了阵地防御战准备。 然后才迅速追上周衍。 …………………… 王春痴迷地看着前面的丹炉。 大约一丈高的丹炉上有纹路,呈现虎、蟒、鹰、熊、蛟、猿、魈七种妖兽爪形,却都扭曲,狰狞,点燃的时候,散发出血色的光芒。 王春呼出一口气,和善的脸庞在血色光辉下有点狠厉。 身后的山洞里,有一头极大的猛虎,站起来,头高就要比正常成年男人都高,只是现在这一只猛虎还在沉睡,呼吸很重,老虎脖子上有一根槐木钉子,已经钉进去一半。 是【尸解】法脉的三尸钉,把老虎的妖魂给钉住了。 王春看着这丹炉,他本是来是个采药的药商,躲避战乱的时候被老虎吃了,不甘心死,那股怨气和这老虎驭鬼的能力碰撞,好一个狠人,竟是挣扎着有了三分意识。 后来从坊主那里听说,至亲的血能恢复神意。 在一开始的不甘心,却被虎妖折磨三日之后。 他就去杀了供养的老母。 被大哥看到了,就先杀大哥,再杀侄儿,栽赃给嫂子,跑回到山里,用这些人的心头血,和青冥坊主交换了作为伥鬼,却可以保持神智的法门。 青冥坊主没有要那些心头血。 笑着说看到儿弑母的事情,就已经算是付过价钱了。 王春想到自己杀老娘的时候,老娘先是反抗,可是发现是他之后,就忽然像是认命了一样,不再挣扎了。 他说,能够让坊主一笑,老娘死了也值得了。 后来借助幽魂之躯,找到了这个山洞,找到了丹炉,从道经残篇里面,琢磨出来了一个炼丹的法子,就是为了逆反修为,从伥煞,反噬了那一头老虎。 丹方也是从青冥坊主那里求来的。 坊主说反噬虎妖,就能修成第八品的妖魔【双头彪】。 再进一步,就可以化作对标七品玄官的【山君】。 进阶的修行法门,还有丹药,虎妖法术,都在旁边放着了,那个【山君】法脉,能够让妖怪做到同于山神的级别,那些个传闻里面,山神一脉的法术神通,看得王春眼馋。 真神仙了! 王春抚摸那一卷红色的竹简,看着丹炉,道:“八十一个生魂,其中九个至亲血,九个至仇血,可惜,差一个药引子,可惜了……”他想到了那个药引子。 之前从山下捡回来的那个人…… 他想到了那一身好皮肉,想到了那奇怪的异香,这本来就是最好的肉引子,结果却被赵蛮子扣下去了,他那时候是为了拜访青冥坊主,没敢和赵蛮子起冲突。 可是现在,这八十一个生魂,就差个药引子了。 不如…… 王春站起来,走到了山洞旁边,看到了那里有一个小女孩,身上有很多青紫色的伤口,王春狠厉的眼底有一丝丝狰狞,伸出手,想要抓住这小女孩。 虽然,虽然…… 这也是适合的药引子。 不需要在意什么了,这就是突破的药引。 小女孩看着他,把自己的脸在王春掌心蹭了蹭,含糊地道: “……阿爹。” 王春的手掌顿住了。 狰狞扭曲的手,最后还在挣扎着要不要把这个小女孩扔到丹炉里面,他看着那孩子腰间褪色的布娃娃,最后叹了口气。 王春猛地伸出手,抓住这孩子的头发,在喊疼的哭喊声里,拖到丹炉前。 他把这小女孩留在这山里,就是为了把她当做药引子! 老娘都杀了,不在意这个女娃。 他贪婪地看着这一座青铜丹炉。 炼了这一炉【虎魄血丹】,再用八十一个生魂祭炼。 最次可以变成双头彪,如果运气好,就有可能把虎妖驱使伥鬼的能力升华,驾驭八十一个伥鬼,走到【山君】的法脉上去,不至于妖不妖,鬼不鬼。 再讨个官府的敕封。 我是神! 过去的一切,没有人知道。 我也坐在明堂上。 可恨,那个药引子没了。 要不然…… 他看着女儿。 “就有两个药引子了啊!” 周围有一枚一枚的符箓,每一枚后面都有一个人的魂魄。 他们痛苦地看着王春,厌恶,不甘心,恐惧,这些人都是和当时的周衍一样的处境,有的是被拐卖的,有的是王春趁着家里只有老人冲进去把孩子带走的。 有的是骗来的。 然后以最残忍的方式折磨,激发出怨气。 哭喊的声音,痛苦哀嚎的怨气,那猛虎仍旧沉睡,丹炉上冒出血光,有法器发出低沉肃穆的吟诵声音。 王春抓住自己的女儿,打算把她扔到丹炉里面去,却在这个时候,一道幽魂从山下直接飞过来,化作那樵夫的模样,跪在地上道:“郎君,郎君!” 王春道:“怎么了?” 那樵夫道:“山下有个短发持刀的,不知道是道士还是游侠的家伙,不管不顾,打上山来了,怕是窃法贼!” 王春心里咯噔一声,几步走过去,道: “你没有被发现吧。” 樵夫道:“小的立刻化气过来,不会被发现的。” 王春松了口气,带着一种自得,道: “也是,区区凡人,肉眼凡胎,怎么能追上……” 忽然就有变化生出。 在这地方,丹炉还在冒出血色,猛虎尚在沉睡,这八十一个无辜者的魂魄,正是炼丹,登神的时候。马蹄声像是闷雷,打破了他的话。 王春下意识扭头。 一人一马已撞进来。 碎石翻飞,一名蓝衣少年游侠骑着马,握着刀,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像是出了鞘的刀子,死死盯着自己的脸。 “王春!!!” 周衍吐息。 仇人见面。 拔刀,杀来! 第36章 斩首【求追读求月票】 王春脸上的自得,那种其实是一种胆怯自卑下扭曲的自傲还没有散开,就陷入一种惊愕,还有就是那樵夫脸上的茫然。 这一只伥鬼似乎是没有想到,自己都已经用出幽魂类妖怪的本领,还是被追上来了。 可是,怎么可能? 他怎么找到自己的?! 这,这不可能啊! 马蹄声翻落,周衍扫过这里的冤魂们,死死锁定了那该死的王春,杀意在胸膛里炸开。 周衍几乎忘记自己还是个骑马新手。 小黄马冲前的同时,直接顺势就翻下来。 落地的同时,右手握着刀,朝着下面狠狠贯穿,断了刃的饿鬼刀从樵夫伥鬼的额头戳进去,直接刺穿,这樵夫发出嚎叫,周衍用樵夫的脑袋卸力,起身顺势猛地拔刀,横切。 害人不少的伥鬼半个脑袋被片了下来! 符箓的力量让这樵夫的身躯开始燃烧,惨叫着。 “啊,我不想死,不想死!!” “郎君救我,救我……” 周衍伏身,朝着王春高速狂掠。 与此同时,左手在腰间的宽瓶里一探,手指勾出一片红色膏油样的东西,反手按在了手中的刀上,从刀柄的位置朝顺着刀身划过。 专门克制,斩杀伥鬼的剑膏让周衍的刀亮起一层青光。 这是空青石粉。 空青石,《神农本草经》中,玉石部上品。 主治青盲,雀目。 以特殊手法使用,可见鬼物。 刀身上的流光散开。 周衍的攻杀凌厉,战术风格完全就是边军骑兵的侦查,突袭,斩首之后快速绞杀的战术,王春虽然狠厉,但是作战素养和周衍完全是两个层次,一时间根本没想到这是谁。 反应过来的时候,周衍已到了五步之内。 “拦住他,拦住他!” 王春害人的时候,狠厉,强大,好像一切都在掌握之中,可是现在,刀锋就在眼前的时候,却一下子慌神了,驱使自己攒出来的那些个伥鬼朝着周衍扑杀过去,自己往后下意识逃跑。 周衍的动作却根本没停。 用昂贵的剑膏为刀附灵之后。 左手摸到了青铜佛灯。 毫不犹豫,抖手一扔,手里的青灯朝着王春的方向扔过去,金色的油灯明亮,照亮周围,这是在卧佛寺放了百年的佛灯,就算是里面有许多的蝇营狗苟。 但是也终究会有诚心念佛的和尚。 人心一念,佛魔难知。 那一点佛门光韵,在这极端阴冷的地方被放大。 照亮了周围的怨魂和伥鬼。 他们的表情或者悲怆,或者狰狞,或者不甘心,隐隐约约,把这地方衬托得像是个鬼窟,但是金色佛灯照亮的地方,他们的痛苦似乎被削减,眼底似乎有了灵光。 他们意识到是有人来复仇了。 眼底带着渴望,期许,注视着出现的少年侠客。 周衍抛灯,瞬间,踏步。 【灯影儿】的玉符出现在周衍左手的中指和食指中间。 啪! 少年抖手瞬间,【灯影儿玉符】散开,加持此身。 本身的力量略微提升,弱于饿鬼玉符的加持,耐力丝毫没有变化,下一刻,周衍眼底泛起流光,似乎看到了那油滑的,用尾巴勾着佛灯的老鼠水墨画。 抛飞出来的佛灯里,灯油洒出。 周衍用出了灯影儿的得意法术。 【灯影重重】! 这些冤魂看到周围伥鬼们朝着周衍扑杀而来,狰狞可怖。 周衍的身影却化作了一团黑影,瞬间掠过间隙。 第三个呼吸的时候。 金色佛灯灯火晃动,灯油落地了,王春惊惧之下,后仰身子,可是,穿着靛蓝色长袍的少年侠客已经出现在他身前,周衍一瞬三丈,手指搭着刀柄,在以恐怖速度前掠的瞬间。 挥刀! 刀锋从空中撕扯出去的时候,发出细碎肃杀的鸣啸。 刀光如同碎雪匹练,仿佛斩过了周衍的经历,那最初被卖,死里逃生,斩过了这一路所见到的一个个海捕文书,最后砍在了王春脖子上。 当的一声。 王春的脖子似乎和铁打的一样,刀锋被卡住了。 周衍的手臂因为高速移动中出刀而出现了肌肉的损伤。 王春的眼睛瞪着那突袭的少年脸庞,他终于认出来了。 是你…… 他想过各种可能,想过来杀自己的人是谁,却没有想到,这只是当时那个弱小的废物。 那个药引子。 “区区,肉羊。” 他眼底不甘心,怨恨,怎么会是你?怎么会是被卖掉的家伙,他不该是死了吗?不,不对,这样的药引子来了,我可以成为山君!那是山神! 有两个药引子了,两个。 他下意识伸出手抓住周衍的手臂。 “只是一只肉羊,只是药引子,我可以……” 周衍吐息。 玉符切换,饿鬼玉符亮起。 身体好像变沉了,速度降低,但是双臂力量大幅提升。 刀锋之上,斩妖符寸寸亮起如火。 王春感觉到这少年侠客的刀几乎是往脖子里硬生生挤进去,切进去的,这种剧痛让他恐慌,一下子从癫狂欲望里脱离了,慌乱道: “郎君,郎君我是无辜的啊,是我救了你啊,你记得吗?” “你从山上摔下来,我把你救回去的,真的。” “郎君,看到那一炉丹药了吗?里面是用七种妖兽的血炼化的血丹,还,还没有用生魂祭炼,我,我就要魂丹,这一枚血丹是你的了,怎么样?” “求求你,我,我可以解释的。” “我有苦衷,我是无辜的啊。” “给爷死!” 斩伥剑膏也散发流光,周衍怒喝一声,奋起全力横斩,刀锋切入,王春的脖子被切断,粘稠的黑血飞出来,那一颗头从脖子上飞出去了。 斩首! 周衍吐息,心里面痛快了点,但是却没有松懈。 顺势踏前,横斩化作了重劈。 之前的不甘,恐惧,还有那告示前面无辜之人的哭嚎声音,层层叠叠,被这一刀尽数劈碎了,直接将王春的身体劈开。 斩妖符爆发出火光,焚烧王春的身躯,和阴气碰撞。 “我要你魂飞魄散。” 王春的阴躯开始被焚烧,只剩下脑袋翻卷着飞出去了,他是超过伥鬼的伥煞,斩首还灭不掉他,可斩妖符却让他的阴气在被快速消磨,这才是能要他命的东西。 剧烈的恐惧攥住他。 要死? 死在这肉羊手上?死? 然后就是,不甘心,以及无与伦比的求生渴望。 他不想死,不想死! 他思绪因为恐惧和不甘而有些癫狂,注意力落到了丹炉上,落到了那一只还在沉睡着的老虎身上,在死亡的威胁,以及那种求生执念的趋势下,王春直接放弃了之前的打算。 哪怕是和老虎彻底融合,也要活下去! 只要活下去,活下去,变成什么样子,付出什么代价都可以。 只要活下去,一切都会变好。 别人死了关我什么?我不能死! 王春的头落在地上,癫狂着主动燃烧阴气,脖子的断口燃起一团火,极致的恐惧与求生欲让他疯了一样,燃烧自己的魂魄,像是飞头鬼一样,朝着那老虎扑过去了。 与此同时,引动了丹炉,这很昂贵的丹炉朝着一侧狠狠砸下。 朝着他的女儿砸下去了。 侠客,侠客?! 哈哈哈哈哈,你要救人,还是要阻拦我?! “乖女儿,替阿爹好好谢谢这位大侠吧。” 王春眼底血丝,他引动魂力,飞入了虎妖体内,猛虎苏醒过来了,昂首咆哮,震耳欲聋的虎啸撼动洞窟,王春看到周衍朝着那小姑娘扑过去。 王春得意极了,那丹炉轰然裂开,血色的血丹升起来。 他操控这巨大的猛虎,一张口,把那汇聚了七种妖兽精血炼化的血丹吞下去。 来不及用生魂祭炼了。 只能变成双头彪,变不成山君了。 他还是想要主动权,所以趁着虎妖昏沉的时候,催动虎妖的妖丹离开身体,和这血丹融合,猛虎的脖子上,生出了一个肉团,化作人脸,狰狞恐怖,就是王春的样子。 庞大的妖力晃动,那种作为虎妖的力量感在涌动着,掌控狂风的力量,驾驭幽魂的能力,还有猛虎山君的可能,王春有一种,自己即将要成为山神的满足和迷醉感。 他心中的狂喜到了最高:“成了,成了!” 等我成为山君,一定要把你这肉羊放到磨盘里,一点一点碾碎,好好折磨你。 他幻想着自己成功之后,怎么样让周衍痛哭流涕,跪地求饶,心情畅快。 可是刀鸣的声音炸开来了。 一把刀,就这样劈砍下来,恶狠狠地镶嵌到了王春和猛虎的脖子连接处,王春见到那蓝衫少年已冲过来了,他想着,你再过来也来不及了,有什么用? 可是,周衍右手握刀劈砍下去的同时,左手,左臂,伸出。 不要命似的,直接从张开嘴吞噬血丹的猛虎嘴巴伸进去! 一臂伸手入虎腹。 虎妖体内的炽烈之气让周衍的手臂衣服都碎开,刺痛得少年侠客眉头都皱起来了,但是他下手却毫不迟疑。 五指张开,一把把那正在和妖丹汇合的血丹,攥住了! 于是那种力量的迷醉感觉从王春身上消失了。 王春在马上成功的最后一刹被打断,猛虎的嘴巴被刀鞘卡住,即便这样,那少年的行为仍旧是在冒险,可就算是冒险,却也还是做出了这种行为。 人,要救,妖,要杀! 我绝不受妖怪威胁。 王春看到那少年的眼睛,黑白分明,凌厉的像是刀子。 可他瞬间知道了,那少年性子里,所谓侠义之下的真容。 狠厉果断。 少年嘴角勾起: “再见了。” 周衍抓住血丹的手指一钩,瞬间。 就在这虎妖体内,写下了一道最标准的—— 【破邪斩妖符】! 第37章 玉册封妖 【破邪斩妖符】。 这是玄官的通用手段。 借助纯阳之力,可以赋予刀剑杀伤幽魂的能力,本身是用来给兵器加持的手段,可周衍现代的经历让他的思维逻辑和这个时代的人完全不一样,使用手段非常灵活。 我管你那么多。 周衍直接在这虎妖的肚子里面写了一道符,就相当于是让这虎妖吞了一口匕首。 王春本来打算要强行操控这虎妖把周衍手臂咬下来。 可是所有生灵吞了脏东西之后有一个本能的呕吐动作,伴随着猛虎痛苦的咆哮。 周衍浑身力道爆发,手臂猛地抽出。 手臂上,因为虎妖体内的煞气,皮肤出现了那种被腐蚀的状态,五指笼罩着一枚散发着金红色光芒的丹药,迅速后退的同时,右手狠狠一砍。 王春的头颅也被剁下来了,血淋淋的,滚在地上。 只剩下喘息的劲儿,阴气和煞气快速消散,眼看着没几个呼吸好活,一头也算是有点道行的伥煞,只剩下了说话的能力。 刚刚突破的幻觉,带来的虚假的力量快速消失。 散去之时,就是他魂飞魄散的时候。 周衍大口喘息,有些脱力,那猛虎的一部分内丹的力量,还有七只妖兽的精血化作的丹药就在周衍手里。 只是握在手中,就有强烈的血气涌动,周衍感觉到自己的力量都在提升,气血涌动。 此乃是虎妖一身元气,和汇聚了七个妖兽精血化作的丹药。 这猛虎痛得要发疯,脖子上的三尸钉爆发出一股巨大的血气,让这猛虎更加痛苦,癫狂之中,张开爪牙,朝着周衍扑杀过来。 这头猛虎的头高就足有三米高,扑杀的时候,掀起狂风,几乎让这整个山洞都笼罩在了暴风之中,一般人根本站不稳,周衍握着刀,明显不可能和这猛虎厮杀了。 王春明明就要魂飞魄散,可是他看到周衍要遭难的那种痛快,看到别人也要死的愉悦感,让他虚弱却酣畅地笑:“你也要变成伥鬼了,郎君!” “你也逃不掉……” 周衍握着刀,看到那猛虎扑杀过来,看到猛虎的獠牙森然,那股腥臭的气几乎打在他的脸上,周围有狂风席卷,占据了周衍的全部视线。 周衍咬牙提刀。 轰!!! 一声响动。 猛虎扑杀的狂风散开来了。 周衍的眼睛被风打得微闭了下,睁开眼睛,看到一个高大坚实的背影,已经站在了自己的前面,狂风也好,虎威也罢,都没有办法跨越他。 沈沧溟只用左手握着连鞘横刀,就挡住了那猛虎的爪牙。 男人的手臂没有丝毫的晃动,背对着周衍。 声音还是一如往常的平静,却带着些赞许,道: “做的好。” 周衍一下安心,咧嘴笑道: “那是,我可是沈叔你教出来的。” 沈沧溟背对着周衍,嘴角微微勾起,然后压下。 马蹄声炸开,如同惊雷。 大黑迈开蹄子撞开了煞气冲进来,哐当一脚直接把王春踹飞,然后低头,咬住周衍的衣领子,狂奔地冲出去了。 周衍被颠得眼前发黑。 “卧槽?大黑?!” “轻点,轻点。” “我下次给你三个果子!” 大黑闷着叫了两嗓子。 周衍道:“好,加两个,五个!” 大黑一甩脖子,把周衍甩到自己背上,速度暴涨。 心满意足。 周衍趴着,直到这大黑面厚心黑,咬牙切齿道: “你这家伙……” 沈沧溟看向前方的虎妖。 只是单手握着横刀,可哪怕是癫狂的虎妖,都在这瞬间冷静下来,双目里的疯狂变得清澈,然后充斥着畏惧,本能朝着后面退去。 沈沧溟手掌握住刀柄,手指抵着刀柄。 横刀弹出刀鞘。 刀脊上有一行细密的小字。 【开元二十三年王忠嗣自铸】 以六品官身而得到那位四镇节度使亲赐山纹甲的武功。 在这一瞬间彻底彰显。 同样是和周衍一般无二的【重劈】。 但是神韵却仿佛是天地之别! 一股恐怖的锐气逸散,一抹幽光劈在这头高三米,体长七八米的猛虎头顶,死寂一瞬,然后就有气浪散开,猛虎身躯上的毛发炸开。 那一双琥珀色的眼睛瞬间失去了光芒,身躯僵硬。 然后,大地碎裂,这猛虎就这样朝着一侧瘫软下去,大滩的血快速朝着周围流出来,沈沧溟随手一抖,刀锋上的血震开,缓缓收刀。 背对着大黑和被拖走的周衍,沈沧溟收刀动作沉稳有力,面不改色: “这是虎妖,自不算破例。” 大黑发出鄙视的叫声,顺便一脚把王春的脑袋踹出去。 周衍趴在大黑背上,他忽然明白了,为什么青冥坊主会答应和沈沧溟做生意,让青冥坊主选择做生意的原因,除去了青冥坊主自己的实力外,或许还有一个。 沈沧溟的实力一定抵达了一个阶段。 但是这样的沈叔也还是弱于那青冥坊主,受到折磨。 自己的道路,还很远。 周衍眼底闪过一丝涟漪,然后脸上还是赞叹之色,道: “沈叔,厉害。” 沈沧溟看着王春的脑袋,道:“他,你要怎么杀?” 周衍呼出一口气,看向那只剩下一个头,甚至于只剩下一张脸的王春,后者只能动脸上的肌肉,挤出皱纹,似乎讨好,似乎悲伤,忽然像是疯了一样,道: “哈哈哈,这就是你,就是你有人保护,我这样的普通人,就没有人保护,面对老虎,只能挣扎着求活,你这样的人,有老师护着,怎么懂我?” “如果没有人保护你,你也会做出和我一样的事情。” “难道不是吗?你,你们只是在指责我。” “你们在我的遭遇上,也没有选的,没得选。” 他似乎癫狂,说自己当年的事情。 王春到现在都没有放弃活下去的欲望。 希望用这种道德上的谴责能够让眼前的少年出现一丝恻隐之心,毕竟,这是会为了救人冒险的家伙,是愚钝的所谓侠客。 周衍哦了一声。 他翻身下马,然后提起了王春的头。 在王春没有来得及庆幸的时候,看向丹炉旁边那些被符箓固定的生魂,王春忽然察觉到了一丝丝不对,周衍看着那些,因为丹炉倒下去,所以算是解放出来的魂魄。 这些魂魄飘荡着,身上充斥着怨气,癫狂的味道,有男有女,也有孩子和老人,但是没有离开,而是围绕着周衍和王春在盘旋着,眼底时而狰狞,时而癫狂。 王春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结结巴巴道:“你,你要做什么……” “你,你是侠客啊,你不能做这样的事情。” “少侠,不,郎君,不,大侠!” “你原谅我,我给你做牛做马,我,我当你的仆人!” “不,奴才!” “我给你当奴才!” 周衍手臂带着血,看着那些怨恨之魂,他看着那些扭曲了的,质朴的脸庞,轻声道:“我改主意了,王春,杀了你,有点便宜你。” “我不是说了,要你魂飞魄散?” “周衍从来说到做到。” “你也不想我言而无信吧?” 少年手掌一抓,用力,像是扔垃圾一样狠狠把这东西砸出去,王春的头飞出去,落到了那些怨魂当中,于是,就像是水滴落到滚沸的油锅当中,这些怨魂围到王春的脸庞周围,疯狂撕咬。 巨大的恐惧几乎让王春整个人崩溃。 “啊啊啊啊,救命,我,我不要被杀……” “你,是你自己的错,我说你的孩子生病了你就信了!” “你这么简单就被骗,活该你……” “没有我骗你们,也有其他人,不是我的错,是你们……” “我错了,我错了啊啊啊!” 先是崩溃,然后惨嚎,眼睛都凸出来,最后就连自我意志都直接崩散成了渣滓,就像是被一口一口撕扯凌迟死的,最后彻底化作阴气,被他害死的人吞噬。 魂飞魄散,化作粉尘。 千刀万剐,烟消云散。 最后一点阴气被周衍直接用刀劈碎成渣滓,在脚底板用力碾了好几下变成灰。 周衍呼出一口气。 爽了! 在这冤魂们争夺凌迟王春残留阴气的时候,周衍拿起了那一枚血丹,血丹还在微微跳动着,这上面还有着最后的一丝丝生机,是代表着虎妖的生机。 还以为没法镇压这老虎精了。 这猛虎可比之前的饿鬼,老鼠要猛多了。 周衍松了口气,他很好奇这个虎妖会化作什么神通。 周衍没有法力,索性用沈沧溟给的材料,在这汇聚了妖丹的血丹上不断刻录斩妖符,最后在第四道斩妖符落下的时候,可怜的老虎生机终于悲嚎一声,彻底消散。 玉册泛起流光,似乎要镇压这虎妖之力,但是这地方是王春准备的晋升的地方,玉册锁定虎妖的时候,连带着将周围的存在也锁定了。 流光微顿,旋即玉册之上,大放光明。 血丹,虎妖,业力,还有此地这八十冤魂撕咬伥煞散发出的怨恨,乃至于这一座山的山势,王春费劲苦心的阵法,都汇聚过来了,玉册上,一副古色古香的画面,就以这虎妖为中心,猛地铺展开来。 气势磅礴。 群鬼噬伥,血丹冲天,一头吊睛白额猛虎盘踞在山石上,共同组成了这一面玉册的画面,虎妖肃穆,隐隐庄严,画面下面,是两个沉重肃杀之气,带着不同气韵的古篆文字。 这不是本该出现的【虎妖】。 而是—— 【山君】。 第38章 人心一念(新书求追读) 山君? 周衍愣住,感知着玉册上正在逐步成型的第三幅画面——而王春用尽心思,从青冥坊主那里得到的突破法门,阵法,还有那些生魂复仇散发的气息,都成为了这一幅画面的一部分。 周衍忽然明悟。 猛虎本身并不是山君,山君这两个字,应该是一种更为象征性的存在,是在这一个刹那发生的事情,那种驱使鬼物的资格,复仇的公义,还有杀戮和业力汇聚的刹那。 共同组成了【山君】这个类似神明的状态。 也是王春渴求不得的东西。 玉册之上,流光正在汇聚。 周衍呼出一口浊气,把注意力收回来。 他先是把刚刚甩飞出去的佛灯拿起来。 这东西发挥的效果相当好,照见幽冥的同时,似乎对怨气也有一定的克制。 只是刚刚甩出去,用灯油施展法术。 佛灯里面的灯油撒出去不少,只剩下三分之一不到了,周衍战斗的时候,豪迈洒脱,酣畅淋漓,但是这个时候才觉得了肉疼。 除去了沈叔给他的东西,这算是他唯一算是超凡之力的宝贝了,而且,虽然沈沧溟没有具体说,但是这等由百年寺庙诵经晕染出来的宝贝,和用材料调制的剑膏这类东西,有本质不同。 前者独一无二,剑膏,丹药什么的,是可以补充的。 历史也好,岁月也罢,总之用一点,少一点。 不知道随便搞点灯油灌进去,还能不能行。 忽然,周衍感觉到了周围的阴冷气息似乎变得更加浓郁了。 沈沧溟站在周衍的旁边,左手的横刀微提,护持住了周衍的前方,大黑的马蹄不安地晃动着,但是还是老老实实的护在周衍一旁,那个光着脚丫的小女孩呆呆地站在他们的身边。 大黑晃动身子,看在果子的面子上。 竟然主动和沈沧溟配合,形成一个三角状态的简单军阵,把周衍和那孩子保护在他们当中。 沈沧溟忽然道:“看起来,还是有变。” 空气中的阴冷气息在逐步加剧。 周衍听到了沈沧溟的那句话,抬起头,看到这个山洞里面,有呼啸着的阴风阵阵,看到了刚刚那些怨魂正在以一种恐怖的方式变化。 这地方的阴气和怨气本身就很重。 这些魂魄的戾气和恨意,在剿灭了王春之后,还不甘心,甚至于说,是杀死王春的行动,刺激了他们本身的怨气和恨意,让他们正在往更加偏激化的方向变化的趋势。 沈沧溟手指抵着刀柄,一身血煞隐隐爆发。 他其实觉得,周衍刚刚把王春的头扔过去,让这些魂魄复仇的选择,多少有些没有深思熟虑,这会导致这些魂魄朝着厉鬼的方式转变。 有概率危害四方。 而就在这个时候,一声叹息。 没有再顾惜那些珍贵的灯油,刚刚熄灭的油灯再度亮起来了,淡淡的金色光芒,缓缓铺开来,将那种阴气压制下去了。 周衍一只手托举着油灯,神色安静。 注视着那些被戾气侵占的魂魄。 那本来会有些黯淡的金色灯光,在这个时候却无比澄澈。 即便是污秽的,即便是被咬断的佛灯,也至少比起纯粹的恨意,扭曲的戾气要光明正大太多了。 在佛灯和这些怨气冲击的时候,佛灯内的佛门神韵被激发,淡淡的诵经声音响起来了,也将那种,在这个充斥着戾气的氛围下,在那愤恨之中变化做厉鬼的模样止住。 八十个阴魂注视着周衍。 他们有的双目赤红,嘴里面有獠牙,有的衣裳破破烂烂的,有的肚子被破开,身上的衣裳都沾着血,看上去凄厉,可怜。 那少年身上有血,左臂的衣裳都破碎,皮肤像是被沸水泼过,右手挎着刀,左手举灯,任由那些灯散开来,少年手中的刀抵着地面,发出低沉肃杀的鸣啸。 周衍直视他们,道: “冤有头,债有主。” “王春已死,大家复仇了,那么,就此离别吧。” 周衍手中佛灯高举,那些怨魂在将王春撕裂吞噬的时候,就已经失去了厉鬼最核心的那个点,在周衍手中佛灯温暖平淡的映照下,怨气如水波一样开始消散。 因而避免了戾气失衡,彼此拼杀导致吞噬的结局。 该怎么样形容这样的感觉? 就好像是走了很久的道路,在黑暗里,迷失了方向,到处都只有野兽的嘶吼咆哮,有刀子在身上砍过,是那种迷路的茫然的,恐惧和孤独。 而现在,有人为他们点燃了一盏灯。 哪怕是这一盏灯没有那么明亮,但是也够了。 一灯亮出,便是归处。 自幽冥厉鬼,回到常世人间。 周衍提着灯缓步往前,怨气散开。 雾隐峰里面,常常有来自于终南山的雾气,烟雨朦胧,蔓延来去,缥缈非常,而现在,这一股怨气逸散出来的时候,让雾隐峰这个山洞附近的温度都降低了。 于是雾气化作了烟雨朦胧,雨水滴落下来,打落在了树上,草上,炸开一个个小小的水花,淅淅沥沥的声音,让本来的怨恨逐渐归于宁静。 在手刃了仇人之后,在佛灯里面一点点神韵的引导下,那些怨恨也好,戾气,都徐徐消散了,那些人恢复了之前的模样,哭嚎着,悲伤着。 不知道落下的是雨水,还是他们的泪水。 就算复仇,可是痛苦和悲伤仍旧浓郁。 因为无论如何,灾厄已发生了。 就算是恶人已死,即便是已杀死了仇人,洗去了戾气,终究已是死去之身,再也不能够重回人间,不能够和亲人拥抱,想到这里,便要哭泣落泪。 佛灯散发出温暖的光。 少年人心有灵犀,他的左手举着佛灯,手掌按着刀,手指叩击刀的刀鞘,发出清脆的声音,轻声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应作如是观。” 周衍不懂得佛经,但是之前在现代,多少会看到些名句。 他想了想,手掌一抖,将珍贵的佛灯灯油,全部泼洒出去了。 佛灯灯油带着一点一点的金色火焰,有些像是每年过节的时候,在一条长河上放着的河灯,星星点点,如同指引归途,少年按着刀,刚刚战斗过的手臂还在滴落鲜血,轻声道: “好走,且走。” “愿你们再来人间,不必再受这样的苦了。” 在金色的光芒里,这些可哀可叹的普通人,朝着周衍行了一礼,他们还是悲伤的,也是遗憾的,却也带着感谢,道: “多谢郎君。” 然后这些魂魄,就在淡淡的金色流光里面散开来了,佛灯被引动了蕴藏的佛韵,也耗尽了全部的灯油,最后暗淡下来。 但是在这佛灯黯淡的时候。 有变化出现。 空气中有一点一点淡淡的光,像是落下的粉尘,像是每天太阳初升的时候,刺破云层的第一缕晨曦,流淌过雨水,落在了周衍手中黯淡的佛前油灯上。 仿佛众生的谢意,金色的流光,化作了金色的灯油。 黯淡的佛灯,一寸一寸,再度亮起。 之前还有的秽气,彻底散开,取而代之的,是绝对光明正大的温暖气息,或许是善恶,或许是感激,周衍愣住,然后洒脱一笑,把这佛灯重新挂在了腰间,然后侧身,看向那边。 在众多生魂里面,还有一个戾气消散之后,竟然没有消散,而是维持了人体,是个年轻的书生,看上去老实可靠,道:“额,在下殷子川,见过这位少侠,这位大侠。” 他打招呼客客气气的。 大黑不满意得打了个响鼻。 于是殷子川就又连忙补了一礼: “啊,还有这位马大侠!” “啊不,已经有大侠了,就,就中侠!” “马中侠。” 大黑满意点头,觉得这家伙比起旁边的小子上道。 沈沧溟注视着这个没有怨气的魂魄,收回视线,然后看向周衍,道:“你看她。”周衍顺着沈沧溟的视线,看向那个小女孩。 他的眼睛看到了更多的东西。 那孩子看他,眼底澄澈疑惑。 周衍的神色变化,动容。 “这孩子……” 这是可怜的孩子,手臂上有很多伤口,抓着一个褪色了的布娃娃,很紧张,周衍的眼底,却能看到她身上的死气沉沉。 她原来不是被抓起来了。 她已经死了。 而且,被禁锢在了肉身之中。 周衍神色微有怜悯,伸出手在这个小女孩头顶揉了揉,在手掌落下的时候,那孩子先是下意识一缩脖子,然后注意到了周衍没有打她,没有踹她。 才慢慢松缓开来,然后踮起脚尖。 小心翼翼地,用自己的头发,蹭了蹭周衍的手掌心。 脸上露出讨好的,可怜的笑容。 殷子川飘到周衍旁边,道:“那王春用法子把这个孩子的魂魄封在肉体里面,一直都是不死不活的样子,就是为了储存魂魄,唉……” 他有些说不下去了,周衍也能感觉到这孩子的茫然。 但是他的武功,手段,没有办法超度这种情况下的魂魄。 就在这个时候,周衍感觉到玉册微鸣。 中指和食指一错,一枚玉符出现在周衍的手指之中。 【山君】玉符。 镇封完毕! 第39章 权柄(求追读啊~) 这一枚玉符的质感和之前的饿鬼玉符,灯影儿玉符完全不同。 饿鬼的玉符质感沉厚,隐隐有血色流转。 灯影儿的玉符则是带着淡淡的佛光和檀香。 这一枚玉符通体有淡金色的流光纹路在转动,共同汇聚在了中央,化作猛虎咆哮姿态,而在玉册之中,也多出了第三页,周衍注意到,这一次的山君画像和饿鬼,灯影儿在不同的地方。 饿鬼在最后面一部分。 灯影儿比其所在的范围更前面。 而山君的位置,在这一卷不知道多厚的玉册偏前面的地方。 难道说,这玉册会根据镇封的妖魔位格不同,分类不一,划分在不同的地方吗? 比方说,天地人神妖鬼这样子? 如果这样的话,【饿鬼】归属于鬼类。 灯影儿算是【妖】。 山君本来该是虎妖,归于【妖怪】类,但是因为王春的苦心孤诣,因为周衍允许了群鬼吞噬王春复仇所代表的复仇和公义,甚至于这一炉血丹,最后却被分列于【地类】。 大地山川群鬼万类之君。 玉册之上,有以冷峻的水墨风铺开画面。 周衍的意识落在了玉册上,看着那站在巨大石头上的猛虎咆哮低沉,带着一种肃穆和杀意,而伴随着他神意落下,玉册上的水墨画面,就这么猛地散开来了。 一个故事在眼前缓缓展开来。 ………………………… 昔年,终南山有猛虎,生得筋骨强健,每天遵循虎类的规矩,在这终南山雾隐峰周围徘徊,靠着尖牙利爪去猎杀猎物,渴饮山泉,夜卧荒山,各种野兽全不是它的对手。 它得意地认为,猛虎就是最强的力量。 尖牙利爪是最强的武器。 听到它这样说,那个化作人类的妖怪笑得前俯后仰。 可是猛虎虽然强,这世道却有不少通灵的妖怪。 这一头猛虎猎杀猎物的时候,常常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人族的魂魄最好吃,但是人会成群结队地出现,会有弓箭和横刀,猛虎很少能吃到人的血。 它想要吃,却又没有收获,苦恼地问来雾隐峰洗脚的女妖怪: “人是不是最强的?” 那个妖怪没有回答,用脚踩水,一只手撑着下巴,笑着道:“我告诉你一个方法,你去路边看着人,不要追,不要杀,只是看着。” 猛虎不明白,但是这个女妖怪比起他强大太多,所以它就藏在树林下面,看着人来人往,有一天,他看到一个商人故意和山贼勾结,把镖局的护卫都害死,一起分钱。 那女妖怪一只手撑着下巴,笑着说: “再看看,再想想。” 猛虎看了整个三年。 他看到孱弱的书生欺骗同窗,赢得了想要的功名;看到商人想要换个妻子,就把妻儿骗到山里;看到一个采药人说山里有好药,把邻居推下山。 猛虎忽然找到了比起尖牙利爪更厉害的东西了。 它用幻术去变化。 在第一天的时候,化作了樵夫的样子,诱其妻入山探亲。 第二天的时候,化作了书生,骗同窗夜饮荒寺。 第三天的时候,化作了高僧相,诈开了禅院山门。 第四天…… 这一头猛虎不用利爪了,但是吃的更多更满足。 可是它看到了一个人,穿着红色的圆领袍,衣服上绣着华丽的花纹,腰间带着玉带,周围围绕着许多的人,这个人不需要自己动念头,就有人为他做到一切。 虎妖忽然恍然大悟。 用欺骗吃人,比起刀剑利爪更快。 原来用权势来吃人。 才是最快的。 权势比起猛虎的爪牙还要厉害。 女妖怪听了它前面的想法之后,笑得前俯后仰,可是当见到猛虎放弃利爪尖牙,开始驱使伥鬼,来供养自己的时候,却忽然遗憾的叹了口气,消失不见。 她问:“林莽爪牙利,不及人寰计谋深。” “可是,失去了野性和利爪,哪里能斗得赢人心鬼祟?” “你是个人,还是老虎呢。” 猛虎不在意了,找到了那个把邻居推下山的采药人,在那采药人想着回去之后,可以把邻居家吃绝户的时候,猛虎伸出利爪,扑过去了。 它要用这个恶人当做伥鬼,让伥鬼用言语,骗人送死来供养自己,于是越来越心满意足,越来越舒服,直到那一天,这个伥鬼恭恭敬敬伺候它,用血酒让猛虎睡着了。 它在半睡半醒的时候,好像变成了那个红袍人,穿着衣服,玉带,众人簇拥着它,它可以随心所欲地摘人肉来吃,有权势,就有的是人把其他人骗来给他吃。 半醉半醒的时候,看到那伥鬼靠近,拿出了一个木头钉子。 钉子钉在猛虎的脖子里。 它就沉睡在了自己的梦中。 权势凌驾于言语的欺骗,欺骗的语言比起利爪还要锋利。 但是没有了利爪和尖牙,依仗着人的言语存活,哪里还能有权势呢? “说到底,只是个想披上人皮而不可得的畜生罢了。” …………………… 山君的图卷缓缓平息下来,周衍看着这画册上的猛虎,看着它张牙舞爪,利爪獠牙,知道了这一只妖怪的过去经历,这头猛虎之后,恐怕就是被王春利用,化作了现在这模样。 一头强大的猛虎,却因为失去了自己的本心,而依靠人类的权势言语,最后一点点反而被伥鬼反噬,实在是有点淡淡的讽刺感。 而这老虎的故事中出现的那女妖怪…… 还有最后那一句冷淡的嘲讽。 周衍呼出一口气,神色有些变化。 是青冥坊主? 还是其他的大妖? 他隐隐约约感觉到一种巨大的压迫性,在那个和自己熟知的历史不同的世界里,在这人间常世的背影之下,隐隐约约,似乎还有着另外一个世界的存在。 而在那个超凡隐秘的志怪世界当中,青冥坊主,或者说,这个等级的大妖王,他们的存在感太过于强烈,犹如一团烈焰一样。 强大的存在似乎会影响到弱小的妖怪们。 太阳当然不会落到每一个妖怪的面前,但是它们抬起头,都可以看到那炽烈的光华,青冥坊主或许已经忘记了和这些妖怪的见闻,但是对于这些妖怪来说,青冥坊主的存在就是最难以遗忘的烙印。 周衍所遭遇的这些妖怪,不管是强大与否,都曾经和青冥坊主有过一面之缘,或者被点拨,或者被嘲笑,或者被拯救,但是这种接触都充斥着另一种诡异的规则。 越是接触这些志怪侧的世界,周衍就越发感觉到青冥坊主的强大和深不可测,而那仇恨,仍旧横在心中,坚不可摧。 周衍呼出一口气,手指并指一夹,山君玉符通体泛起淡淡的金色流光,玉符没有丝毫的邪祟或者妖异的气息,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肃穆。 诸多神通,变化之能,都如同流水一样在心中升起。 【驱鬼】,可以借助山君之力,驱使幽魂野鬼,驾驭灵体;曰——虎噬人魂,魂为虎役。 【虎威】,可以释放猛虎的威能,以人的血肉之躯,拥有足以匹敌那一头猛虎的力量和速度。 【御风】,可以依靠着本能的神通,驾驭狂风。 甚至于,在满足一定条件之后,可以驾驭山川的地脉。 在被敕封的山中,拥有着超越常态的力量。 但是周衍的根基和道行太浅了,他略微感应了下,这些能力他都可以运用,但是自身的道行让他能用出来的所有效果,都大幅度地降低。 少年嘴角扯了扯。 心里吐槽。 “叮,您的属性值太低,高等级技能受到属性影响,效果大幅度削弱。” 严格意义上来说,他周某人现在的蓝条不能说没有。 只能够说,大概比王春的命还短。 所有的战斗风格,要么借助玉符的削减类法术配合刀法斩首,要么就是武功,配合调配的灵物对妖怪产生威胁。 严格意义上来说,周衍和肉体凡胎,提起兵器和剑膏,去和妖怪鬼物厮杀的除妖师是一样的。 周衍看向那个孩子,殷子川还在说自己的事情,这家伙的嘴巴似乎有点碎嘴子,说是妻儿放心不下,他倒是没什么危害别人的念头,但是就想要回去看看。 如果可以的话,劝妻子改嫁是最好的了巴拉巴拉。 反正我都死了,也没法行床事什么什么。 不能用角先生巴拉巴拉。 周衍发现这家伙比八十个冤魂都聒噪。 而那小女孩则是茫然的,周衍想着,山君驭鬼之能,可不可以救一救她。 手中的【山君玉符】散开来,化作流光,进入周衍自身的体内,气血刹那之间汹涌,猛然提升,而后,到了一个可能会撕裂周衍自身身体的时候停下来了。 然后他微微怔住。 即便是道行微弱,山君终究会有不同的感知。 他感觉到了。 一股杀意正在从山下而来,那是—— 重骑兵! 第40章 断后,约定(求追读求月票) 李镇岳的神色肃穆,率领朔方军的精锐,靠着玄官【巡迹】的能力,一路笔直追击过来了,到了雾隐峰下的时候,那位随军道官却微微皱眉。 他的掌心上,玉盘的转动变得明显不对劲起来了。 开始不稳定,出现的画面也逐渐扭曲,最后变成了一片沙砾般的模糊痕迹,变成了一片空白,【巡迹】方皓月沉默了下,道:“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座山的气息如此驳杂。” “消散的戾气,怨气,阴气,还有一股很浓的佛门气息,混在一起了,我的境界不够,只是九品玄官,法术手段,没有办法在这种情况下,找到沈沧溟他们。” 李镇岳伸出手,雨水淅淅沥沥地落在他的掌心。 这个朔方军的职业军人只是冷声道: “追。” 被派出来,追杀星宿川的沈沧溟,他们每一个都是朔方军的玄官,可以说,是把每一个小型兵团里面的精锐拔出来,然后由立下先登之功的李镇岳统领。 每一位都是军团王牌级别。 安仁军战绩,还有当年在对吐蕃的惨烈战场,对于朔方军来说,并不明晰,只是涉及到了那位不被记录的四镇节度使暴死之事。 导致了对沈沧溟的必杀令,以及出动的力量极强。 他们的战马也并不是寻常之物。 比起这种气血磅礴的异兽更强一酬的,是那种存在自我意识,有自我认知的灵兽,两者在单纯的体力上没有太大的差别,但是灵兽是可以和玄官打出配合的。 而在这之上,就是掌握有神通的那种。 或者御风,或者腾空虚度。 当年【的卢】,就是这样的级别。 这些精锐就算披挂重甲,也踏着暴风,撞入雨幕里面,开始攀山,山路的泥泞也好,雨水也好,只是让这一支精锐的速度稍微降低了一点。 这一切,那种杀意,恨意,都在山君权柄和雾隐峰的联系里,隐隐传递给了周衍。 虽然这猛虎并没有得到人间皇朝的敕封,但是它在这一头山上修炼,成妖,和山林的联系其实很紧密,山中的第一缕流风,将山下的境况传递给了周衍。 周衍神色变化,打断了还在逼逼赖赖的书生。 “沈叔,有敌人。” 沈沧溟看着周衍,他知道周衍有秘密。 但是他没有说,只是道:“知道。” “走。” “好!” 殷子川道:“啊?大侠,少侠,还有马中侠,你们不能这么走,这孩子,孩子你们帮着……”他有些着急,想要说超度一下,又实在是不忍心在这个孩子前面说。 憋得急得乱转。 周衍的右手大拇指叩住了小拇指,无名指,食指和中指笔直竖起,化作指决,道: “驭鬼驱魂,敕!” 山君玉符之力爆发。 伴随着周衍感觉到精神的衰弱,那逼逼叨叨的殷子川就化作了一团青色的火光,然后飞到周衍身边,周衍拿出一个瓷瓶子,让殷子川先在里面。 但是那小女孩是被困死在肉身里,没法子驱鬼。 周衍直接把这孩子扛起来,放在小黄马上,然后把王春留在这里的那些竹简,道经之类的囫囵打包起来,变成了个包裹,也挂在马鞍一侧。 转头道: “沈叔!” 沈沧溟用横刀,在猛虎眉心,心口取出了血,放在腰间葫芦里,抛给周衍,山腰处传来了巨大的声响,轰隆隆的,像是有碎石,然后就是刀锋破空的声音。 沈沧溟神色不变,道:“你先走。” “玄官【烽燧】的秘法我留在你的包裹里了。” “既然是走地脉之路的虎妖,它的内丹之力和血丹的混合,可以作为炼化进阶成为烽燧的丹药必须的主材,剩下的东西,你自己可以做到。” 周衍读出了这话语里面藏匿的意思。 心里面一瞬间产生了强大的慌乱,道: “沈叔?!” 沈沧溟看着山洞外面,山路的方向,他能感觉到,来人也是大唐精锐,沈沧溟一直有强烈的自毁倾向,这或许是不错的归宿。 有的人活在世上,是为了一直活下去,不择手段。 有的人,活在世界上唯一的归宿就是找到如何去死。 一个值得战死的地方。 给周衍断后,让他逃亡,是不错的归宿。 但是,就在他迈步往前的时候,手臂被抓住。 周衍死死盯着他。 “沈叔。” 沈沧溟无言。 周衍盯着沈沧溟,从刚刚沈沧溟瞬杀猛虎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和沈叔的实力差距了。 他还不是玄官,没法子发挥山君玉符的力量,非要和沈叔一起面对沈叔都看重的敌人,只会变成沈叔的累赘和破绽,他和沈沧溟,都不是那种小儿女拖拖拉拉的性子。 他不是没有决断的人。 周衍缓缓松开了手,呼出一口气: “我在山下等你。” 这么长时间的生死相依,救命之恩,不只是沈沧溟把周衍看做亲人,周衍也真的将沈沧溟当成了亲人,沈沧溟的决意似乎有些晃动了。 周衍咧嘴笑道:“我的刀法还太弱,我的武功也差。” “你就算是把秘法告诉我,我也学不会啊。” 周衍伸出手,从小黄马上的包裹里面拿出来了玄官的秘方,这里面代表着的,是真正的【玄官烽燧】的一切,是法力,是玄通,甚至于烽燧是可以感应地脉的。 感应地脉的能力,对于【山君玉符】,极为重要。 有了烽燧,周衍就有了法力,他就可以更频繁使用玉符的法术,拥有了道行之后,无论是【饿鬼玉符】【灯影儿玉符】,还是【山君玉符】,可以发挥出更强的力量。 可以说,从凡人斩妖师,成为超凡脱俗的【玄官】。 这第一步,代表着的是脱胎换骨的可能。 也是让沈沧溟可以安心赴死的东西。 周衍看着沈沧溟。 然后他拿起青铜佛灯,抖手,青铜佛灯点燃了,周衍把这一张写满了烽燧进阶秘法的纸扔到了佛灯里面,金色的火光将这东西燃尽了。 周衍道:“我等着沈叔你来教我。” 他翻身上马,不再拖泥带水,提起刀,深深吸了口气,背对着沈沧溟,举起了手中的刀,道: “沈沧溟!” 他的声音安静:“活下来。” “驾!!!” 马匹嘶鸣,带着周衍冲出去了,沈沧溟垂眸,他转身,拍了拍大黑马,大黑马仰头,皮肤下的肌肉轮廓清晰,像是拧在一起的钢铁。 黑马微微嘶鸣,鬃毛下面脖子的位置,有一圈鳞片。 像是龙鳞。 沈沧溟提着刀,周衍焚烧了那秘法,让本来安心,就可以赴死的沈沧溟,重新有了不得不活下去的理由。 周衍知道沈沧溟给他秘法潜藏的意思。 沈沧溟也知道周衍直接焚烧掉秘法的目的。 只是他们都没有明说,有时候人和人之间,只需要简单的动作,简单的言语,就可以将很浓郁强烈的情绪全部传递。 沉默的男人道:“走吧。” “打个招呼。” “然后——” “活下来!” ……………………… “月牙挂梢头喂~令牌悬腰后哟~” “藤鞋踏碎露珠子,嘿哟,石精打盹莫惊动。” “东山老槐会眨眼咧,西潭鲶公吐泡泡。” “巡山不巡云深处,哎嘿哟!雾起收锣早回洞!” 雾隐峰的另外一侧,却传来了一阵阵的歌谣声,这声音粗粝难听,有一股说不出的怪异,伴随着这声音,一个身材粗壮的汉子,挂着腰牌,晃晃悠悠的走上山来。 面目像是人,可是长得一双狼耳朵,眼底带金,穿着人的衣裳,可是这衣裳下面,长得都是黑毛,后腰上挂着个令牌,人立而行。 唱罢了,摘下后腰上的葫芦,仰起脖子大口灌酒。 一擦口,道:“嘿,今天这动静,坊主说了,那头伥鬼的突破仪式,应该就是这个时候了,叫我前来验收一下,看看这【山君】成色,啧啧,这动静,看着不错啊。” “应该也是差不多了吧,还送给他这么多妖兵马。” 这巡山妖怪侧身看,身后影影绰绰,跟着了几十个妖怪,奇形怪状,都难看的厉害,有的丑陋,有的狰狞,雾气后面,还有更多。 这妖怪叹息,道:“真是便宜这山君了。” “也没法子,毕竟,坊主修行,需要驾驭群妖,制定规则,一尊山君,就算只是终南山边子上的山君,毕竟也是山君,也毕竟挨着了【终南山】这道门仙山的边儿。” “听说那昆仑遗宝,必须得有这道门仙韵才有资格哩。” “罢了,罢了,且给他送这些兵马,赠些仪仗,讨些肉干,美酒吃吃。” 这巡山妖怪清了清嗓子,举着个妖将令旗,吆喝着道: “日头晒脊梁咯,蝶妖引路忙哟~” “拾把枯柴换酒钱,嘿哟,狐嫁剩的胭脂桃~” “蛇蜕缠枝收半卷咧,鸦羽落处藏铜板。” “巡山不拾人间物,哎嘿哟!铜臭染爪修难成……” 正唱得欢快哩,看到前面,冲出雨幕,骑着黄马的少年郎,这妖怪拦住唱名道:“哟,这是哪儿来的妖怪同道,咱家青冥坊主麾下,九州巡游使,黑风,不知怎么称呼?” 他盯着那少年,咧了咧嘴: “郎君打哪儿来,往哪儿去啊?” 第41章 口若悬河,欺妖骗鬼(求追读啊) 周衍勒紧缰绳,看到那身材高大,自号黑风的妖怪,看到这黑风手里面握着一面玄色铁旗,上面用猩红色的字写了个大大的【令】。 在风中晃动的时候,一股股黑烟,在这妖旗后面,一群妖怪,各个狰狞可怖,潜藏在雾气和雨水里面,周衍骑着的这一匹小黄马有些不安地晃了下头。 周衍心有些沉下去。 他没想到,后面还有第三方敌人?! 青冥坊主?九州巡游使? 这东西,好大的口气。 周衍驾驭了山君玉符,但是却完全没有察觉到这群妖怪的恶意,毫无疑问,这帮妖怪和另一处山峦那里的重骑兵不同,他们不是抱着杀意来到这里的。 他们是奉命来祝贺的。 可是他们祝贺的那两个东西都被周衍给弄死了。 能跑掉吗? 周衍扫视周围的环境,将这个可能性放弃,但是打,是断然打不过的。 这【黑风】刚瞅着个人骑着马下来,他先是觉得,这个时候,这个大日子,应该是来贺喜的吧?可拦下来一看,好家伙,还真的是个人哩。 但是说是个人吧,这家伙身上一股说不出的气韵来。 马匹上横着的还是个半死不活的娃娃。 【黑风】和其他几个九州巡游使不一样,谨慎得很,一边打招呼,一边注视着周衍,心里打算如果是人,就直接抓了送肉铺。 周衍视线扫过这些狰狞的妖怪。 那股杀意,恶意,业力清晰可见。 弱的有周衍在坊市里见到的饿鬼那种级别,强的,大约是和那偷油灯的灯影儿相似,但是问题是,太多了,周衍目前的武功根本不是对手。 还有这个化作人形,身上黑气浓郁的九州巡游使。 周衍心里有些麻: ‘前有狼后有虎。’ ‘这帮人是青冥坊主派来的,青冥坊主,王春的东西怕是就从青冥坊主处得来,这是来贺喜的还是送礼的?不管怎么样,没有直接针对我,就还有脱困的机会。’ 得要他们投鼠忌器。 打肯定打不过的。 周衍握着刀柄,手指晃动,压制住警惕和恐惧,还有本能的敌意,脑子闪电般在转动,明面上却冷淡道:“吾乃左近山脉修行者,听闻这里有朋友要炼丹修行,来这里讨一炉丹药吃吃。” 他注意到黑风明显不信,于是故意道: “听闻先前有人闯了青冥坊主的坊市,杀了些饿鬼,闹出事情来,就连那个肉铺的厨子都给杀了。” “你不在青冥坊主麾下听着消息,来这里做甚?” 黑风一愣,这句话里的信息让他稍微有些相信,上上下下打量了下周衍,但是鼻子动了动,却又道:“这位……朋友,你说的倒是咱们那儿的事情,可你怎么一身的……” 黑风拿不准周衍的情况,眼底带着试探和狡猾,道: “一身人味儿?” “啧,好香的人味儿,倒似是被香料腌入味儿了似的。” “你说是修行者,是怎么个修行者?” “郎君和俺们说道说道。” 周衍感觉到这帮妖怪敌意浓郁,显然是打算把他给先拿下来,手指按着刀柄,却装出一副傲慢模样,道: “你们是什么妖怪,也敢问吾的跟脚!” 周衍知道这地方可不能拖延下去,见到有一只妖怪已经凑过来,手里的兵器狠狠砸下,像是有恃无恐,将那妖怪的头砸的头破血流,冷声道: “青冥坊主就是这么教你们规矩的?” 同时心神一动,驭鬼的手段施展。 那书生的魂魄从腰间飞出来,见到这一幕,看到妖怪成群,呆滞了下,周衍是打算用虎妖的驭鬼天赋来伪装成妖怪山君脱身。 这碎嘴书生愣住,看着妖怪,然后看着周衍。 书生正在辨别情况。 周衍眼神示意。 ‘书生,打个配合唬住他们’ 书生接收了消息,恍然大悟,回了一个眼色,而后踏前半步,义愤填膺状,朗声问道:“郎君,这些个妖怪是何跟脚,竟敢于阻拦您的去路?!” 周衍松了口气,知道这个书生明白了自己的意思,于是淡淡道:“吾乃距此百里外之山山神。” “青冥坊主麾下的巡游使。” “为何拦我的路?!” 书生‘接收’到周衍话语里的意思,明白了身份和目的。 显而易见,是逃命的时候,遇到妖怪了,这位郎君就只好扯虎皮,当真是机灵啊。 放心,郎君,交给我! 周衍呼出一口气,微微点头。 这个时候,只靠他不够,得以伥鬼驱使证明身份。 只要证明身份就可…… 念头还没有落下,殷子川挺胸抬头,叉手一礼,转身,怒目,对那黑风,以及一众妖怪们,踏前半步,气势一变,一声断喝,竟然有那几分金玉之声,道: “肃静!!!” 周衍:“………” 不是,等会儿…… 卧槽??? 黑风:“哈??!” 殷子川一声暴喝,声音凌冽,反倒是把这些妖怪给压下来,这个书生迈步往前,八字步,沉稳威仪,眉宇之间,有汉唐读书人特有的那种烈烈风气,喝道: “汝等腌臜之物,不过只是些许走兽成精,安敢来这里,惊扰吾家尊神郎君的车驾?!” 黑风道:“???” 殷子川道:“观尔等不过披毛戴角、沐猴而冠之辈,阻塞山径,喧嚣聒噪,视此间山神仪轨如无物。” “青冥坊主,也算是一方大能,没有教过你们规矩吗?” “还是规矩二字,莫非已被汝等嚼碎吞入腹中,化为浊气从下阴喷吐出来了不成?” 黑风一滞,那些妖怪们也顿了顿,如果说周衍怂了的话,他们反倒是会出手,如今周衍随手就用出来猛虎类妖怪常有的伥鬼神通,这书生鬼又这么能说,气势汹汹。 实在不像是在骗人。 不是山神,哪儿能有这么个能说会道,懂规矩的师爷鬼? 难道真的是和坊主认识的山神? 黑风被唬住了,这个时候已经不在意周衍是不是人类伪装了,怒道:“你未免太过过分……” 书生反驳:“过分?” 他走到前面,伸出手指戳着黑风,指点群妖:“你看看,你看看,毛发纠结如荒草,鳞甲倒竖似荆棘,衣不蔽体,状若乞儿!” 然后遥遥一礼,肃然威仪道:“我家山神郎君,乃天地之神,一方主宰,位同王侯!其出行,当有仪仗开道,清尘净街;其驻处,当享香火供奉,万籁息声。” “青冥坊主,一方豪雄,你们竟然如此不讲仪态,到底是那位坊主纵容你们,还是说你们罔顾了坊主教导,给坊主在外丢了面子?下次见到,我定要替我家郎君,参汝等一本!” 周衍嘴角抽了抽。 他在那个时代是见过喷子们的,但是很多网上的喷子到了线下其实都说不出几句话,像是这种明明自己是骗子,还要指着对面鼻子狂喷,还气势汹汹的满级喷子,周衍第一次见。 这个就是唐朝的文人吗? 牛而逼之。 黑风怒道:“好啊,老子等你去给坊主说。” 殷子川倨傲道:“你看着吧。” 周衍恰到好处地发声了,道:“子川。” 殷子川行礼,恭恭敬敬道:“郎君。” 周衍道:“不必如此,我和青冥坊主也是旧识,那时候得过青冥坊主的好些招待,今日已见过那王春,他日再见坊主。” “走吧,子川。” 周衍豪情磊落,但是江湖经验不够。 尤其是类似于官场经验不够,殷子川注意到这情况,反倒是踏前半步,看着那些妖怪,道:“郎君可以放你们,但是末臣是郎君下属,主辱臣死,不能不说话!” “汝等冲撞了我家尊神,还打算逼我尊神表露身份。” “何等折辱?!” “不给赔偿,今天没完。” 这最后一下,黑风在第一时间里实在是看不出破绽,完全被唬住了,哼哧了半晌,只好摘下了一个小葫芦,肉疼的脸都在抽,道: “这是我在一百年前,从一个老道士那里得到的。” “算是一件不错的木属灵物。” “就,献给山君。” 殷子川劈手夺过,双手捧着赠到周衍前。 嘴唇无声开合:‘少侠,如果不表现出这样子,或许会被怀疑,只要不会过分就好。’ 周衍就把这东西拿起来,平淡颔首。 驱动了小黄马,往前走去,群妖都低头服从,真是把他当真了山君,殷子川这个碎嘴子书生陪着周衍旁边,也算是器宇轩昂,就光明正大地从这群妖中走了出去。 这黑风目送着周衍离去,这个时候他是被镇住了的,可是分开之后,越是往那王春的地方走,冷静下来之后就越是发现不对。 有点不对劲啊…… 直到最后,他看到山洞里面满是血气,看到了那死去的老虎,呆滞之后,叫道: “不对!” “咱们被骗了啊!!” 这妖怪转身盯着来时的路,眼睛都红了: “我的钱,是我的宝贝!” “给我追,给我追!我要他们死!!!” 第42章 胆大包天周衍 “驾,驾!” 马蹄声阵阵,落在山路上,发出连续的清脆声音。 周衍骑着小黄马,以飘移过山道的姿态,在山道上狂奔,山君的玉符让他感知到了后面传来的敌意和恶意,嘴角抽了抽,旁边的殷子川碎碎念: “少侠啊,咱演的不错吧,往后有什么演戏,红白喜事,丧葬,起名,卜算,算卦,写信,开锁,挖药,造假,做印,仿写文书的事情,都可以来找我。” 周衍道: “等等,造假?” 殷子川讪笑道:“混口饭吃啊,郎君。” “穷书生,没功名,家里还得要养家糊口。” “见谅,见谅。” “那什么,刚刚小生做的还不错吧?如果可以的话,那什么,能不能……” 殷子川飘在周衍身边,有些不好意思地伸出两根手指拈了拈,虽然脸上有种要钱不好意思的感觉,但是目光坚定地好像是要参军打仗一样。 周衍从怀里一掏,抓出一大把铜钱抛出去。 于是书生就眉开眼笑,把这一大把铜钱抓在手里,一个个清点过,美滋滋地收起来了:“郎君果然好人,下次找我干这种活儿,小生给你折扣!” “九九折。” 周衍提着刀,不理会这个嘴皮子利索的书生。 【山君玉符】的能力,受限于周衍自己的道行,法力,无法完美施展,但是这里是这头猛虎生长和修行的地方,对于这一座山的地脉有极高亲和,感知能力,仍旧大幅度提升。 周衍的耳边能听到风的声音,听到树叶晃动的声音,水流的声音,在这些山的媒介之中,又能听到铁骑急速行进的声音,听到大黑的马蹄声,还有那群妖怪的声音。 这些声音就汇聚在山风,水流里面,涌入脑海。 像是在五感之中多出了一种感知。 “哈哈哈,找到你了!” 一声大喊,旁边的草丛里面,闯出一个妖怪,生得猪头人身,一身杂毛,手里提着一根狼牙铁棒,恶狠狠朝着周衍打过来。 周衍能打过这妖怪,但是也要用尽全力。 可是在这山上,周衍的感知力提高到一种极强的状态,他一拉缰绳,小黄马的身躯偏开,避开这狠狠的一下,与此同时,右手的饿鬼刀挥出去。 和妖怪的兵器碰撞。 刀锋的刃口多了个缺口,周衍的眼角抽了抽。 我的刀! 周衍心神一动,精神里有什么东西被抽离的感觉,下一刻,一股恶风出现,让那妖怪的劲儿使得偏了三分,周衍一拉缰绳,黄马奋蹄,顺势用刀一推。 这妖怪一个趔趄,往后面一倒,踩空了,从山上惨叫着翻滚下去,成了一坨肉。 周衍大口喘息。 感知力的提升,还有山君玉符带来的力量提升,初步的御风能力,让他能够借助山势,一照面就把一个妖怪给推下山去,可是一种剧烈的疲惫开始浮现出来。 使用饿鬼玉符,代价是会让周衍越来越饿。 山君玉符,对周衍的体力,精神力的消耗,负荷都很大。 就像是一个普通人,挥舞一把古代的重兵器。 能用,但是挥舞几下子就会力竭。 周衍之前才和王春厮杀,现在面对群妖,还知道沈沧溟断后,身心都极端疲惫,而在感知中,传来了更多的嘈杂声音: ‘快点,快点,那家伙应该在这儿。’ ‘丙十二重伤,那小子就在这里!’ 这些声音,隐隐约约传递到了周衍的耳中,山君的力量让他意识到,这些妖怪正在堵山路,有的在御风,有的则是化作本相狂奔,还有的狼妖嗅觉灵敏,已经围杀过来。 这一侧的下山道路都被拦截。 周衍握着刀。 一股恶气在胸中升腾,实在不行,就拼了。 就在这个时候,被他放在马背上的小家伙忽然伸出手指,抓住周衍的袖口拉了拉。 小女孩看着他,吐字不是很清楚,认真道: “我,知道。” “地方。” 小女孩的眼底干净单纯,周衍感知到这百十个妖怪都在朝着自己这里靠近,心中一横,死马当作活马医,道:“在哪儿?” 小女孩似乎因为被相信了所以很开心。 因为这么多年来,没有什么人会相信她,都只会打她而已。 她伸出手指指了指一个方向:“这里。” 周衍直接拉动缰绳,带小黄马朝着小女孩的秘密基地狂奔而去,同时借助猛虎山君在这一座山里面的亲和力,借助风,借助之前的雨水,掩了自己的踪迹。 拨动黄马朝着那边跑,同时借助山君玉符的能力,引动风吹拂浮土,把气味稍稍吹散些,一路七拐八拐的,竟然真的有一个隐蔽的小道。 逆着溪流往上,到了一个藏得很深的山洞。 “这里,这里。” 小女孩指着那里,脸上露出开心的神色来。 周衍屏住呼吸,持刀戒备,那些妖怪没能找到这里,这里的溪流,外面的落雨都将他们的踪迹,声音掩藏,妖怪们在山洞外面溜达嚎叫着,吵闹了一会儿,就跑远了。 周衍松了口气,倚着刀靠在石头上,大口喘息。 至少短时间内安全了。 殷子川擦了擦并不存在的汗水,道:“终于安全了,郎君。” 安全了吗? 周衍抿了抿唇,那边的小女孩落在地上,跑去那边垒起来的小石头堆那里,那里摆放着很多石头,还有些破布,都被她收集起来了。 殷子川见周衍在休息,问那小女孩: “慧娘啊,这是什么?” 小女孩认真回答道:“是家。” 殷子川脸上的神色顿了下,小女孩指着用碎石头垒起来的,看不出是什么东西的地方,道:“这是院子,这里是屋子,阿娘,阿婆,阿叔,都在这里。” “慧娘也在这里。” “阿爹不在,阿爹……” 殷子川看着小女孩,看着她努力拼起来的家,她其实没那么聪明,就只是相当于一个五六岁的孩子,明白家的概念,她似乎是觉得,只要能拼起一个家,那个记忆里面短暂温馨的时光就会回来了。 就像是缝好一个布娃娃一样。 所以她就在这一座山上徘徊着,寻找那并不存在的回家的路。 殷子川叹了口气,觉得孩子很可怜。 周衍闭着眼睛,他借助山君玉符和雾隐峰的联系,感应到了四处发生的事情,妖怪正在寻找他,那黑风显出本相,踏着黑色的风四处转动。 另一侧的山峦,重骑兵突进,即将要和断臂的沈沧溟接触,到处都是杀机,到处都是绝境。 现在的情况下,沈沧溟会有生死之战,他对沈沧溟有信心,但是如果摆脱追兵,再和那帮妖怪撞上,沈沧溟就凶多吉少了。 黑风施展神通,寻找自己,一旦找到,也是个死。 这个世界的危险森然,几乎步步生死。 怎么办,怎么办? 武功,最多拼死一两只小妖,法术?刚刚厮杀,逃命,周衍的精力耗尽,眉心都在痛,而且饿鬼,灯影儿的层次,也没法应对这百十个妖怪的围杀。 血丹?这东西得要炼成丹药才行。 山君?自己的道行根本用不出真正的手段。 周衍忽然想到了什么。 他从包裹里翻找出来了王春的那一卷道经残篇,快速翻阅,里面讲述的,是山君的神通,法术,进阶的方式,说山君在自己的山中,甚至于有呼风唤雨的能力。 可是这道经里写着,就算是虎妖,想要变成山君,也缺少一个敕封,缺少地脉,有了敕封,才能够借助地脉,借助人间皇朝的气运,施展大神通。 哪怕是没有地脉感知能力,也可以施展其他手段。 周衍眼底神色闪烁: “还缺一个敕封。” 沈沧溟正在赴死断后,青冥坊主的妖怪属下已经靠近。 周衍感觉到那种极度的危机,他完全没有这个时代的所谓拘泥礼数,巨大的威胁,不甘,在心中汇聚,最后化作了一个极端大胆,而且在这个时代算得大逆不道的做法。 周衍缓缓抬头,盯着那碎嘴书生,道:“殷子川?” 蹲在那里听小娃娃讲故事的书生抬头:“啥?” 周衍道:“你说你卜算,算卦,写信,开锁,挖药,造假,做印,仿写文书,无所不会,是吗?” 殷子川得意道:“那是,郎君,你且去周围打听打听,我殷子川的手艺可是公认的便宜又好,除了接生,什么活儿都能做得来。” 周衍呼出一口气,道: “那你能造假朝廷敕封山神的敕令吗?” ???? 殷子川脸上得意的神色化作了呆滞。 一点一点抬头,看着那边认真思考的少年郎。 “哈??” 第43章 勇烈无上(求追读求月票) 殷子川脸上的表情像是凝固了似的,这死了的书生脑袋像是好一会儿才弄明白周衍那一句话里面到底代表着什么,指了指自己:“啊?仿照朝廷敕封山神的文书?” “谁?” “我?” 周衍点头:“是你。” 他把现在的情况说了一遍。 殷子川弄明白了周衍想要做什么之后,眼底出现了迟疑。 “我可是大唐的读书人,郎君!” 周衍干脆利落拿出一袋子钱:“成了都是你的。” 殷子川看着钱,最后还是摇了摇头,却是:“郎君,不行,真的不行,这玩意儿想要生效,不说皇帝印玺,至少得有什么名义吧?” 周衍拿出第二袋子钱。 书生道:“这道经上写,最好的是天地承认,然后是王朝皇帝敕封,再然后,怎么也得是朝廷层层下达的命令,当地的官府认可,有印玺也行了。” “可咱们现在,没有印啊,造假的印也就骗一下凡人,骗气运可不成。” “现在天不认,地不承的,皇帝更不用说了。” “郎君要么就得有个官府印玺,要么有个皇族血脉的信物,没有这两个,就是小生胆子大,愿意和郎君一起做这事情,那也没用啊。” 周衍神色微顿,殷子川觉得不可能的时候,看到周衍缓缓伸出手,在怀里掏了掏,然后拿出来了一个东西,那是一枚玉扳指,极华丽,是显然的皇室之物。 殷子川愣住,道:“这是谁的?” 周衍道:“是一位郡主的。” 这是在逃离青冥坊主的坊市的时候,李知微给他的,没想到到了现在,还能有用处,这少年郎自然不知道,这是李知微的娘亲给她的,而李知微的娘,是如今的皇帝亲自选中,嫁给了广平王作为侧室的。 这扳指是如今皇帝赐下的信物。 于是,殷子川舔了舔嘴唇,眼底出现了一丝丝跃跃欲试。 “敕封是可以了,但是咱们乱用会被反噬。” “郎君,如果还有皇室的血……” 周衍从怀里掏了掏。 抓出一枚符,也是李知微给的。 是在青冥坊主的坊市里面,李知微滴血,对外面传递消息用的符箓,现在的血当然早就干涸,但是总算是皇室之血,而且极为纯粹。 现在,皇室信物,皇室的血,山君的权能凑齐了。 差的就是敕封,当然,这是最重要的一步。 也是这个时代的许多人,宁愿死都不可能越雷池一步的事情。 而现在。 一个来自于另一个世界的侠客,还有一个造假为生的碎嘴书生,一个人,一个鬼,四目相对。 常说三个人中间就会自动出现一个点子王。 而现在,好消息是只有两个人。 坏消息就是,全是点子王。 “干了?” “干了!” …………………… 李镇岳率十三名重骑兵前行。 因为【巡迹】的能力被遮掩,他们只能再度运用兵家的追踪法子,这种追踪法门,他们会,但是之前一直依赖【巡迹】的法术玄通,现在反倒是有些不习惯。 一名骑兵探查前方,道:“校尉,这里有马蹄。” “沈沧溟和周衍是从这里走的。” 李镇岳看着那一条山路上的马蹄印,却抬起横刀,仔细观察了一番,道:“不是这里,太明显了。” 他催动战马往前,细心地去观察了周围的树枝情况,观察了细微的痕迹,模拟出来发生的事情,道:“那些马蹄多的地方,是沈沧溟故意留下的。” “这一条小路,才是他们走的道路。” “走这小路。” 这些重骑兵,确实是大唐的精锐,但是也正是因为他们是精锐,才让他们中了陷阱,李镇岳徐徐往前,风雨渐渐平息,但是他忽然察觉到了不对劲。 这是一种属于百战精锐,以及军中玄官的直觉。 他拉紧了缰绳,高声道:“戒备!” 但是已经迟了,伴随着轰隆隆的声音,前面的山石忽然崩塌,重骑兵反应不及,而且这山路崩塌之后,小路根本就没有办法承载战马,上面还有石头轰隆隆砸下来。 为了防止和马匹一起坠下,有几名骑兵只能放弃了坐骑,从马背上翻腾下来,看着自己的战马翻滚落下山去了,这些骑兵的眼睛都红了。 李镇岳心都在滴血,握着横刀在前,还能理智道: “结阵后退!!” 伴随着刀锋出鞘的声音,这些重骑结阵徐徐地往后面退去,打算先退到比较宽敞安全的地方,他们已经极端谨慎,但是,很快的,随军道官察觉到了一股微弱的法术波动。 方皓月视线一偏,看到了旁边的岩石上,古朴的文字散发淡光。 这是? 粟特教法术? 方皓月的瞳孔骤然收缩,他是玄官【巡迹】,擅长追踪类,借助法器,可以靠着肉眼看到妖气,可以从天星,地脉得到反馈,确定逃亡者的方位。 但是无论是体魄,还是武功都属平常。 至少没办法反应这么近距离的法术。 粟特教玄官擅长的,是通过特定的文字,材料,瞬间爆发出法术,这种法术比起道门玄官的手段要弱不少,但是特点就是,瞬发。 轰!!! 方皓月双臂交错,打算硬扛这一下,眼底映照着炸开的火焰,和随着迸发的火焰朝着自己激射而来的碎石,看到了那散发红色光芒的符文。 这是那个古老教派的原始文字之一,含义是爆破。 永恒旋转的火焰。 大唐包容万国,在这个时代的道门玄官,眼力和见识,超越其余任何一代。 方皓月本能地防御之后,立刻意识到了。 这种迸发,炸裂,根本就不是为了攻击自己,而是炸开石头,碎石在这种强力原始法术的影响下,会像是激射出来的弓弩一样打在自己脸上。 方皓月第一时间防备法术,却没想到这一点。 最好的结局也会被弄瞎,同时,他下意识后退,可是这一条小路已经在刚刚的坍塌中变窄,这一步,方皓月至少是眼瞎,坠崖的结果。 战斗经验,战斗素养被完全碾压。 方皓月心底发冷,但是这个时候,一股巨大的力气将他推开来,伴随着披风的翻卷,穿着山纹甲的李镇岳在发现问题的时候,瞬间做出反应。 唐军固定装备之一的重盾横扫,将那法术死死压住。 轰的巨响,李镇岳挡住了这一次的爆破,玄象监亲自打造的玄甲抵御住了火焰和碎石,他的反应极快,防止了队伍最关键的角色减员。 李镇岳道:“戒备。” 方皓月道:“是……校尉……不对,小心!” 方皓月瞳孔骤然收缩,他的视线看到,在李镇岳的视野盲区里,一匹大黑马,背负着一名中年男人,男人断臂,握着一柄横刀,卷曲的黑发下面,睁着的那只眼睛像是箭矢的锋芒。 那种眼神,像是孤独的猛虎在发起掠食。 傲慢,睥睨,冷静。 ……沈沧溟! 方皓月的心像是被攥住了,一股一切都被安排的妥当的恐惧感让他手脚冰冷,他忽然就意识到了一个恐怖的真相。 这一切都是战斗准备,目的是,斩首突袭?! 他们一直都作为追击者。 却傲慢地忽略了对方主动攻击的可能。 “郎君,小心!!!” 方皓月惊呼,举盾的唐军下意识防御,都导致了一个结局,沈沧溟和大黑马狂奔着冲下来了,这个喜欢吃豆饼的黑马,现在就好像一条龙一样,看着山路就像是平地。 如果冲得太猛,是一定会直接撞下山去的。 但是大黑马毫无半点的恐惧,只是恣意纵横,寻常的马匹在冲锋的时候是要把眼睛蒙住的,但是这个时候大黑眼底的血性堪比野兽。 猛地跃起,嘶鸣如龙。 背负着沈沧溟,马蹄重重砸在了重盾上。 然后顺势,嘶鸣跃起,沈沧溟的刀出鞘,直接撞入了这变成重步兵的盾阵当中,在李镇岳为了救助方皓月,旧力已去,新力未生的节点,沈沧溟的目光漠然肃杀。 撞入保护圈。 刀锋出鞘,重劈! 直指这一批人的核心校尉,李镇岳。 只是瞬间,瓦解了这一支精锐唐军的结阵。 一对十四。 即便是绝境之下,仍旧还有主动出击破局的豪烈。 赴死,方可求生。 是为—— 星宿川,沈沧溟。 第44章 敕令 轰!!! 马蹄落地,掀起灰尘,沈沧溟的重刀劈下,李镇岳只能努力俯身,手中的铁盾举起,挡住沈沧溟这一刀,沈沧溟虽然断臂,残目,可是持刀从山上冲下来,这一股势太强大了。 李镇岳只觉得眼前一黑,差点倒下去。 左臂挥刀,还有这股气势?! 但是他还是死死顶住,这个时候,还在山路斜坡,重盾兵没有办法立刻转身,后面的士兵拔刀准备进攻,李镇岳咬牙,知道转机即将到来。 然后他看到了一只冰冷的眼睛。 不好…… 李镇岳的心一沉,下一刻,沈沧溟的刀锋顺着他的铁盾扫过,这把横刀上泛起淡淡的火光,只是瞬间,战刀横扫,炽烈的火光猛烈咆哮着展开。 【烽燧】——举火焚天。 瞬间,阵势被破,大黑马蹄打滑,但是这种危险反倒是激发出了它的凶悍,嘶鸣前冲,左手横刀一扫,李镇岳弃盾,用覆盖手甲的手臂挡住刀锋。 玄官【嶂垒】,和边军的烽燧不同,这是朔方军继承的法脉,擅长防御,硬生生顶住了这一刀的锋芒,但是那大黑马嘶鸣,迈步前冲,重重咬住一侧的方皓月,猛地甩头。 方皓月竟然被这一头战马硬生生甩得踉跄,若不是旁边有人抓住,几乎要摔下山崖,同时战马奋力前冲,就这么顶着李镇岳朝着后面撞过去。 这一头马甚至于可以和妖兽角力! 李镇岳几乎将自身的玄官能力发挥到极致,法力气血迅速消耗,化作【嶂垒】特有的防御法术,刀锋已经切开了山纹甲的手甲,切入掌心,鲜血横流。 但是他明白,如果不是眼前这个男人只剩下了一条手臂,还是不惯用的左手,恐怕就这一次前冲,自己就会被斩首,然后率领的精锐士气大跌。 这就是安仁军的骑将。 从白身靠着二十六年厮杀走到白身极限的怪物。 李镇岳心中想着,他活下来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心中甚至于有一种耻辱感,因为他知道,自己在战术和武功上已经输了。 之所以活着,不过是因为眼前男人断臂而已。 李镇岳心底大唐军人的骄傲让他怒喝一声,硬生生用两只手掌狠狠抓住了刀锋,然后旋身转动,以自身的手掌被更深地切进去为代价,和沈沧溟交换了位置。 沈沧溟没有右臂,少了一只眼睛,视野降低。 因为这个原因,李镇岳免去了被直接突袭,斩首的惨状,沈沧溟的战马猛地踏在山的一侧,以稍微倾斜的姿态,冲入这些重甲唐军的后方。 双方完成了一次危险的对冲。 李镇岳大口喘息,唐军瞬间反应过来。 长枪,刀盾,弩箭张开。 死死锁定了前方的男人。 雨幕哗啦落下,横刀指着前方,杀意逸散。 大黑打了个响鼻,吐气的时候,白气翻卷,雨水打湿了身躯,隐隐有种狰狞之感,李镇岳猛地握拳,旁边的随军道官方皓月施展法术止血。 沈沧溟的战术成功让这一支精锐唐军失去了几匹坐骑。 只是可惜。 他没有了眼睛,失去了引以为傲的弓术,失去了惯用的右臂,甚至于连马战兵器都没有了,可即便如此,仍旧有这种战果。 真正的顶尖军人,靠的不是武功硬碰硬。 沈沧溟没有那种统帅级的战略能力,但是作为突袭,穿插的骑兵将领,他拥有相当扎实,朴素但是可靠的战术体系。 正面厮杀,一对十四会死。 可现在,沈沧溟的目的是引导错误对方的方位,为周衍的离开创造机会。 如果说,周衍没有烧掉【烽燧】的秘法,沈沧溟会选择在这里,和这十四个朔方军的军中精锐,正面厮杀,在大唐的刀剑之下,流尽鲜血,迎来覆灭。 但是现在,他漆黑绝望的心中,还是有了第二个选择。 沈沧溟呼出一口气,他猛然转身,李镇岳瞬间猜测出来,沈沧溟可能是打算故意引导他们追击,作为一名昭武校尉,他需要做出判断,是追击沈沧溟,还是搜剿周衍。 但是,沈沧溟没有披甲。 故意的。 就算是沈沧溟几乎是大唐军人的武功,战术,战斗素养的一种极致,军中的英雄,兵团传奇,但是这样的传奇没有了眼睛,没了那顶尖弓术,还断了右臂,没有披甲。 一身实力还剩下多少,很难说。 没有谁能拒绝追击的想法。 李镇岳拒绝了这样的冲动。 几乎是瞬间,他就意识到周衍一定在后方,然后他看着沈沧溟,他明白,在这个时候,自己最佳的选择,是去追击周衍。 但是,如果说后方的那个少年侠客,是沈沧溟不惜主动露面,主动作为诱饵来吸引他们,也要保护的话…… 李镇岳呼出一口气。 他注视着沈沧溟的背影,那沉静冷酷的眼底潜藏着一丝复杂。 就让我等成全你的希望吧。 帝国曾经的英雄,该有配得上你的死法,而你要保护的那个人,我等就当做,这次没有看到。 李镇岳道: “追!” 李镇岳放弃追击周衍,还有七人有战马,翻身上马,七人追击,马蹄声犹如惊雷般激荡,远远去了,战马的马蹄砸在泥泞里,炸开水花。 ………………… “追,给我追,那个人类的味道,就在这里。” 黑风踏着狂风在这山峦附近乱窜,手底下百十个小妖到处寻找周衍的踪迹,这黑风是奉青冥坊主的命令,来收了那个想要成为山君的王春。 可现在,王春没了;之前埋下的山君种子成了一坨烂肉,就连那汇聚了七种妖兽精血炼化的血丹都不知道给谁掏了。 雾隐峰的山洞就和遭了贼一样,什么丹药,道经,什么都没剩下,连那一头老虎的精血都给放了个干净。 黑风知道自己要是不把那小子抓回去,多少得要背个惩处,眼睛都红了,青冥坊主,有功必赏,如同他这样见到了坏事的人,还让对方跑了的,那惩罚也不会少。 相比之下,被敲竹杠了的那个葫芦,都不算什么。 黑风施展神通,化作一团黑风来回寻找,狼妖的嗅觉和感知能力本就很强,周衍就算是借助山君玉符,借助这一头猛虎和雾隐峰的亲合,稍微遮掩,但是毕竟不是彻底藏匿。 也就一盏茶的功夫,就足够让黑风从那种驳杂的气息里搜出周衍,黑风咬牙切齿,打算要将一人一鬼扔到自己的宝贝里面,祭炼个一时三刻,化作脓水种花。 黑风从小慧娘的秘密山洞前面飞过,隐隐察觉到什么。 但是这一个地方恰好是山风汇聚的核心,还有一条溪流流过,生长丛草,味道驳杂,沈沧溟正在和人族重骑兵纠缠,而黑风和那百十个妖怪则是发疯也似地追击周衍。 山洞里,慧娘蹲在石头堆前面,小心翼翼地在自己的小世界里面,放下了几个新石头,那边儿一人一鬼两个点子王的执行力强大到了已经直接准备好了。 铺开一张纸,提笔蘸了猛虎山君的血来写。 门下: 夫山川含灵,必毓神秀;地祇守境,是安黎元。 殷子川抬起头看周衍: “郎君,口气大点,还是小点?” 周衍感知到又一次从这里掠过的黑风,意识到对方出现在这附近的频率在增加,正在逐步找到了这里,果断道: “不会影响到送给我玉扳指的那个朋友的情况下,能多大,就多大,能多强,就多强!” 殷子川若有所思,道:“我懂了!” 提笔直接写——【咨尔雾隐峰山君,孕太华之精,秉坤元之德】顿了顿,觉得雾隐峰实在是位格不够,所以直接落笔就写道: 【乃终南支脉,堪昆仑遗势】 【其山陡峻,云岫四时含雾;其泽幽深,松涛百里成纹。昔北魏郦道元《水经注》,称山甚高峻,严障寒深】 周衍道:“郦道元写过?” 殷子川道:“没有啊?” 周衍道:“那你写?” 殷子川自信道:“郎君觉得气运这东西看得懂书?” 这碎嘴书生理不直但是气很壮。 “我说他写了,就是写了,就是郦道元爬出来,那也是写了,就得有这个气魄,才能唬得住人,郎君,准备好了,这东西毕竟是假的,小生做这些事情这么多年,就知道一个。” “真的就是真的,假的就是假的。” “真假造物,一定会被反噬。” “得要在这一个敕令烧完前,把事情解决。” 周衍道:“好。” 殷子川大笔一挥,直接最后写下了封号。 “【翊圣护界灵应显威雾隐峰山君】!” 这是个封号很顶,但是落脚只是一座小山头的山君。 他们两个讨论出来的,相当鸡贼。 好处虎皮要扯,职责一点不担。 两个点子王对视一眼。 周衍拿起玉符,还有那一枚代表着人族皇室的玉扳指,蘸着自己的血,猛然压下去。 敕令,完毕! 第45章 风起!(求追读啊) 铛!!! 激射而出,还带着一股气劲的箭矢,被横刀击飞,李镇岳手中的重弓嗡嗡鸣啸,前面的男人背对着他,却能精准地用横刀斩飞箭矢。 沈沧溟将李镇岳等人带着往山的另一个方向疾驰。 沈沧溟故意放缓了部分速度,他的目的不是自己脱身,而是彻底将这帮人带偏,之后再想办法,针对玄官的能力遮掩自己的行踪,绕一个大圈子,去和周衍汇合。 目的并非是自己脱离战场。 而是直接对追踪部队进行战术干扰。 李镇岳的战马素质也极好,跟上了大黑的速度,李镇岳已放弃横刀,双手握一柄马槊,就在这战马之上,顺势凿穿,攻击沈沧溟。 大唐的军中玄官法脉,主有三类。 以【烽燧】为九品玄官,逐步晋升的是边军。 擅防御反击。 以【嶂垒】为九品玄官,逐步修行的是朔方军。 擅结阵防御。 还有【凿锋】为九品玄官的另一脉。 具备有极强悍的攻击性,这三类玄官,往上追溯是为【魏武卒】,【赵边骑】,【齐技击】,都是大唐军中悍勇之人,武艺纯熟,才能得到法门。 而因为是军中玄官,基本上的特性,就是同类玄官越多,自身掌握的玄官类法术能力,就会得到相当的提升,犹如乐器,单独演奏的时候是一种音调,同类乐器一起合奏,就会越发气势磅礴。 李镇岳本就悍勇,出身平民,因为军功,得到了卫国公的一路马槊传授,按照道理,他是双臂,持甲,长枪长兵器,打一个断臂,目盲,布衣的人,占据优势。 但是他一把马槊,竟然难以对沈沧溟的横刀有致命威胁。 下一刻,他的副官拍马赶上,也用马槊横扫。 沈沧溟的右肩膀有个很明显的晃动。 然后动作有一个迟滞,最后是闪开这一招,左手中横刀猛然下压,硬生生将旁边副官的马槊震得脱手,然后就要顺势横切,这一招下去,直接会将副官的手掌齐腕切下。 李镇岳本能出手,这才保住了自己的副官。 想到这横刀战法,以及沈沧溟刚刚右臂的本能动作。 一个恐怖的念头出现在他的心底。 沈沧溟,难道是打算马战夺槊?!! 如果不是断掉了右臂,刚刚那一下,自己副官的马槊就会直接被夺取过来,这个男人如果骑乘灵马,握住重型长兵器,恐怕威胁度还会再度提升。 只是刚刚的交锋,就已经让李镇岳在心中对沈沧溟的战斗风格有了明显刻画—— 擅长利用各种东西创造战术优势,习惯性突袭斩首类战术。 精通以少敌多的战斗。 从他的反应来看,恐怕不止一次完成了突袭斩杀小股骑兵统帅,夺了兵器之后反杀的经历。 这就是边军当中的强者,简直是怪物。 李镇岳没有迟疑,在足足三个帝国精锐同时出手的情况下,才终于死死压制住了这个断臂的男人,李镇岳没有愉快,他只有一种三人拿下一个断臂男子的,说不出的屈辱。 以及一种不得不执行军令的愤怒。 这些都压制在军人的冰冷漠然之下。 他的骄傲,和遵循军令二者并不矛盾。 在交战的时候,李镇岳敏锐察觉到沈沧溟一个巨大的问题,他少了一只眼睛,视野必然出现了盲区,而且,左臂,不是他的惯用手…… 李镇岳下令:“弓弩!” 后方四位直接骑射,沈沧溟左手荡开旁边的马槊,旋身横斩,听声辨位,靠着对手,挡住箭矢,恐怖的单兵作战能力,二十六年在危险战场服役的经验,让他硬生生拖住这一批人。 李镇岳和属下切换了方位。 他出现在了沈沧溟的左侧,手中马槊仍旧参与战斗。 沈沧溟的悍勇勇烈,压制住了这同样当世一流的精锐们。 李镇岳右手握着马槊战斗,左手缓缓到后腰,握住了墨家手弩,缓缓抽出,失去了左眼的沈沧溟,视线范围中至少有三成的静态盲区。 他没能注意到,李镇岳将手弩对准了自己的侧腹。 李镇岳的眼底闪过挣扎,但是还是扣动了弩机。 伴随着刺入血肉的声音,沈沧溟的身躯猛地一颤,侧腹的衣裳迅速被鲜血染红,反手一下,反斩重重斩在了李镇岳身上,这一下硬生生在山纹甲上留下了一道狰狞痕迹。 震荡的余波让李镇岳面色煞白,五脏六腑出现偏移。 嘴角流出鲜血。 沈沧溟的喘息有些沉重,作战本能,让他在危机时刻避开了要害,但是贯穿伤仍旧造成了失血,失血导致体力的大幅度流逝,力量降低。 旁边两名朔方军精锐马槊刺出。 沈沧溟单手握横刀,硬生生斜着卡住了这两柄马槊。 马蹄声像是奔雷。 四匹马几乎并行在这道路上往前驰骋。 沈沧溟的喉咙里面有一股铁锈的味道。 如果不是周衍的话,他在这个时候会选择死战。 或者,会接受自己的结局,但是在这种死境的情况下,沈沧溟的心中反倒是燃烧出了一种火,至少要活着,将玄官晋升之法告诉周衍。 李镇岳不顾自己被烽燧反击,打得筋骨断折,仍旧悍勇,双手握着马槊,压在了沈沧溟的刀上,这个冷漠的战将终于开口,道:“你还在挣扎什么?!” 李镇岳道:“你早就想要死了。” “死在朔方军的手里,比起被世家折辱,比起像是行尸走肉一样的活下去,更配得上你这样的人!” 沈沧溟的眼睛里一片墨色。 将军死去,然后是大将军的暴毙,同袍被填在了石堡城之战,自身浑沌,裹入叛军,流离失所,犹如漂泊的落叶,但是在沈沧溟墨色绝望的世界里,终究有了一点新的活下去的可能。 就像是沉沦于自己的痛苦和乱世里,一根蛛丝拉住了他。 他咽下了血,漆黑的眼底炸开火焰和求生的欲望。 横刀之上,炽烈的火还没有熄灭。 他想着,自己多活一段时间,至少可以让周衍多跑一段路,或者,自己死在这里,至少可以让追踪彻底结束在这里,那样的话,天高海阔,周衍不用再受到自己的牵连。 即便是这种状态,即便是他现在还被青冥坊主留下的火焰折磨,仍旧支撑着他战斗,李镇岳吐气,咬牙: “弓箭!” 后方四个能在这等山路骑射的精锐拉弓。 破甲狼牙箭锁定了沈沧溟。 ……………… 黑风在整个山上盘旋住,它在这个山上,上上下下地都找了一遍,心中焦急,但是作为狼妖的本能神通,还是让他发现了一丝丝踪迹。 那小子似乎确实是懂得一点点山君的本领。 但是,自身法力低微,道行微末,就算是有些本领,也没有办法彻底施展。 黑风找到了那家伙。 周衍闭目在那里,正在感知山君的权能,书生碎碎念说这事情不可能立刻就掌握,慢慢来,周衍握着手掌,这山峦交流。 周衍和山林地脉产生了联系。 殷子川稍微心安了些,却忽然感觉到不对,转过头,看到这个山洞的入口,多出一团黑色的云气。 一头巨大的狼趴在那里。 泛着血色的眼睛死死盯着这山洞里的周衍,这巨狼开口,声音里面满是杀意和恨意。 “找到你了……!” “我要杀了你,再血洗这一座山,才能回报坊主!” 黑风本相,吐气的时候,一股腥臭,小女孩慧娘拿起石头砸过去,殷子川头皮发麻,这个时候,黑风怒气冲天,也不管,直接本相的巨大爪子朝着这山洞里面去掏! 山路上,沈沧溟背后,精锐的箭矢锁定。 万物苍茫混乱,杀机汹涌绝望。 周衍睁开了眼睛。 少年郎的墨色眼底,淡金色涟漪散开。 弓弦震颤,箭矢旋转射出,恶狼吐息,爪牙带着血色,这两场战斗发生在这山中,而山峦仍旧沉默,但是那流转在整个雾隐峰中,因而得名的山雾,却忽然停止了流动。 山中的鸟鸣,虫鸣,走兽,风声都停息。 而后,山中的鸟鸣,虫鸣,走兽,风声,和每一片落叶的声音,共同汇聚成为了一道悠长的,清朗的声音—— “风。” 声音微顿,便似乎是在呼唤,似乎呢喃。 “起。” 这声音平淡落在了山峦的每一处。 下一刻,整座山峰凝固的雾气和狂风暴起。 只是在刹那,笼罩了整座雾隐峰! 第46章 山神 轰!!! 先是落叶的流转,叶片搅动的微风掠过了水,涟漪散开,化作了风,风裹挟着雾,旋转在山峦之下,那就是整个山林的怒吼和咆哮。 黑风眼睛一滞,下一刻,狂风搅动。 他是驾驭风飞过来的妖怪,以它的道行,也就只是驾风,可没有那种滔天的本领,自己呼风唤雨,吹着自己飞。 现在,这山林的风,现在,不允许他用了。 非但如此,还极愤怒地咆哮着,一个漩涡狂风,直接把黑风给甩飞了出去,只剩下一声惨叫,在风中徐徐散开来,而在被甩飞之前,黑风看到那少年端坐在石上,刀放在旁。 墨色瞳孔,眼底泛金的姿态,隐隐有一种淡漠出尘的气质,心就在往下面沉下去。 这种淡漠的非人感觉?! 坏事了! 真的是山神?! 不管了,就算是山神,也还是坊主可怖! 黑风还有出手的悍勇和疯狂,可还不等他有什么反应,就一下被甩飞出去了。 而此刻,弓弦嗡鸣,四根由玄官射出的箭矢射出,本来该瞬间撕裂沈沧溟的后背,却在射出的瞬间,被肉眼可见旋转的风圈罩住了。 四根箭矢几乎是擦着沈沧溟的后背飞过去。 而沈沧溟腹部流血,大黑马嘶鸣咆哮,心中的焦急让它的双目泛红,终于狠狠的张开嘴,一扭脖,脖子上的肌肉线条清晰狰狞,狠狠地咬在旁边战马的脖子上。 那一匹也是训练精良的战马,却哪里见识过这样的马? 这哪里还是马? 这战马的大动脉被大黑直接撕下来,战马悲鸣,和自己背部的主人一起翻落在地上,不知生死。 血液散落。 大黑马嘶鸣如龙,身上的毛发在雨水中反射白色的光,让这一匹烈马就像是白马黑尾,牙齿隐隐然锐利,马的嘶鸣到了极致,就像是猛虎的咆哮。 李镇岳认出来了这匹马。 “状如白马而黑尾。独角锯牙,蹄如利爪。” “《山海经》记录的驳?!” “这是四镇节度使的冲阵亲卫才有的坐骑,你是——” 在杀意和愤怒之下显露部分祖先血脉的大黑速度暴涨,沈沧溟挥舞横刀,狠狠重劈,李镇岳双手握着马槊一架,刀劈砍下的时候,马槊被斩断,横刀切入李镇岳的脸上。 一股鲜血散开,李镇岳直接坠马。 主将重创,沈沧溟一咬牙,大黑嘶鸣撞出这些骑兵,直接顺着颇为陡峭的山坡侧面,狂奔而下,前面的什么碎石也好,树木也好,都被这一人一马撞碎,掀翻。 剩下的唐军还想要追击。 他们虽然受到打击,仍旧还保留有巅峰盛唐,顶尖精锐那种夸张到离谱的执着和士气,但是,雾气汹涌的流动,和风汇聚起来,几乎像是一道障壁。 而这雾气化作的障壁,就在沈沧溟的前面,开辟出道路,这些唐朝军人就只能眼睁睁看着沈沧溟,就这样冲入了雾气当中。 狂风盘旋,就将沈沧溟的一切气息,踪迹抚平。 九品玄官【巡迹】,再也难以捕捉其踪迹! 而在同时,山洞之中。 殷子川坐在那里,大口喘息,看到了那一道敕令上的文字散发金色流光,然后就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自燃起来,周衍身上,那种疏离淡漠的神性剧烈波动起来。 殷子川立刻意识到,敕令被气运反噬了。 真的就是真的,假的就是假的。 殷子川叫道:“郎君,收手。” “官家来找事儿了,撤了!” “再不撤,你真成非人的山神了。” 周衍的感知却感知到了那百十个小妖,他们之前遵循黑风妖怪的命令,打算将这山血洗,烧山把周衍逼出来,周衍眸子垂落,就好像眼前就是这帮妖怪。 时间已至,杀意未止。 周衍伸出手五指握合,人道气运敕封的山神,对上人间皇朝的骑兵,神通会有削弱,可是眼前的妖怪,那就没什么讲究了,一股狂风自天地之间升起。 那百十个妖怪,一个个被盘旋着风暴席卷起来。 然后直接抛飞到山沟里面。 惨叫声中,不知道多少化作肉泥。 这一下,活下来的妖怪不会太多。 完成这一切之后,周衍立刻松开敕令,把那东西抛在了地上,殷子川松了口气,往前一步,搀住周衍,这个书生有种造假玩了一票大的,然后还成功被抓之前脱身了。 刺激,太刺激了! 之前骗骗小官小吏,已经够爽了,没有想到,还能骗天。 虽然只是骗了一小会儿,但是也够刺激和爽快了。 他搀扶住周衍,心悦诚服地道:“郎君,你比我的胆子还大,厉害,厉害。” 殷子川忽然感觉到不对。 他发现搀扶着的这个少年郎身躯虚弱,根本不像是能悍然斩杀伥鬼,杀死王春的那种斩妖人,看到周衍面色煞白,嘴角鲜血滴落在地,眼角也在流血。 殷子川连忙把周衍平放,手指按在周衍手腕。 “脉位深沉,轻取不应,重按始得,如软绵托指,细如丝线,气血不足,嘶——” “耗神过度,气血双亏。” “嗯?!!郎君?!” 殷子川搀扶周衍,周衍勉强扯了扯嘴角:“你还懂医术?” 殷子川道:“穷苦书生,没有功名,什么都干。” “略懂,略懂。” “郎君?” 周衍感觉到眉心一阵阵刺痛,说实话,驾驭真正的山君之力,在这雾隐峰里面,有种呼风唤雨,无所不能的感觉,但是万物都有代价。 引动了整个雾隐峰范围内的雾气和暴风。 周衍的脑子里面像是有针在刺,因为没有法力,所以导致自身气血被大幅度抽离,整个人虚得像是踩在棉花上。 还是得要有法力和道行才行。 周衍看到那一枚血丹。 即便没有【饿鬼玉符】,他现在对这一枚血丹都有极大的渴望。 周衍呼出一口气,没有立刻切换饿鬼玉符,刚刚他成功以雾气为沈沧溟和大黑开辟道路,此刻靠着山君玉符残留下来的感应能力,能感觉到沈沧溟的位置。 待会儿再用饿鬼玉符恢复也不迟。 “沈叔受伤了。” “我们去和他们会和。” 周衍拉过小黄马,想要上马,但是体力耗尽,连续对付王春,黑风,还驾驭山君之力,此刻他的精气神都油尽灯枯,好几次没能翻身上马。 殷子川勉强托住他,这个时候得要去骑马赶路,但是殷子川只是鬼。 搀扶个人能行,带着人骑马,这想都不要想。 他有些焦急,视线左右快速地动,忽然顿住。 那边的慧娘正蹲在那里玩石头。 慧娘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缓缓抬头,看到那边这个什么都敢干的嘴碎书生点子王嘴角挑起,露出一点温和无害的微笑:“慧娘~” “慧娘最乖了对不对?” ……………… 片刻后,小黄马的腿有点打哆嗦,小慧娘眼睛瞪大,表情认真,一脸严肃骑在马匹上,双手环抱着处于气血两亏的周衍,然后抓住了缰绳。 殷子川道:“也只好这样了。” “郎君委屈一下。” 他还想要回去找家人,找到妻子和儿子,周衍这个掌握驭鬼之力的人,是他目前看到的,最后的希望,正在这个时候,他看到旁边正在自我燃烧的山神敕令,一把捞起来。 经常被官府和不良人追的书生们都知道。 做完坏事儿,不能留下什么蛛丝马迹。 小慧娘双手握住缰绳,一本正经。 小黄马旁边,则是殷子川。 这一匹马刚刚就腿软了,现在也是脚步打滑得很,殷子川心里只盼着能顺利走出去,此地不宜久留,周衍又是这样子,只是勉强没能昏迷。 可是天不遂人愿,他们走出才没有多久,前面道路就被阻拦住,倒下的树木,碎裂的山石,将这前面的路直接堵死,殷子川额头冷汗,视线看向旁边。 是一条比较陡峭的山坡,沿途有血。 那小黄马不是什么异种,现在腿脚都在软了,都在打滑,不要说周衍此刻耗神过度,气血亏损,就算是有,那也没用,泥石和树木汇聚,根本没法通过。 殷子川知道继续在山里面呆着一定危险。 他只好拉着缰绳往前走了两步,想要看看有没有什么地方能挤进去,可是,就在这马背负着周衍往前走的时候,前面的山石晃动。 殷子川呆滞住,前面山石发出轰隆隆的声音,倒下的树木,藤蔓忽然朝着四方延伸,碎裂的石头往下面翻滚,前面的泥石流拥堵的难关,就这样展开来了。 就好像,这一座山在为周衍开路一样。 犹如山川自然之神迹。 难道说…… 殷子川猛地回身,拿出那一张胆大包天的敕令文书,这上面的文字都已经消失了,整个敕令也在被气运反噬而燃去。 但是,还剩下了一点,没有消散。 终究还有一点! 道路打开。 这天地中,山峦里,有古朴的声音传来: “小友,小友——” 第47章 拔刀(求追读求月票) 那声音质朴,古老,像是很久之前就在这里了,又带着一种苍茫之感,像是风声,像是回声,殷子川微微吸了口气,道:“你是人是鬼?!” 那声音似乎有些失笑:“书生,你不就是个鬼?” “怕什么呢?” 殷子川呆了下,道:“哦,差点忘了,我是鬼啊。” “你是谁?” 这声音在山石当中回荡着,苍老道:“吾山来此,是为见这位小友,呵,况且,要问这个问题的话,也应该【吾山】来问你们才是啊。” 这苍老的,回音一样的声音似乎带着点笑: “你们刚刚,不才是借助了【吾山】的名义吗?” 殷子川愣住。 周衍勉强压制自己的眉心刺痛,面色煞白,坐在马匹上,仍旧还有一丝勇烈,他毕竟是那个世界的人,思路终究灵巧很多。 周衍从马上下来,抬手止住了殷子川。 周衍的黑发已经长长了些,袖袍微晃,面色苍白,在这风中,都朝着后面晃动着,但是经历了轮番血战和危机,站在那里,已经有了三分风姿神采,道: “原来是雾隐峰的山神。” “情急所用,还请山神不要见怪。” 那声音大笑起来了,笑起来的时候,就好像山风在群山障壁当中回荡着,道:“什么山神,我不过只是这一座山的山石,成了精怪,通了灵性而已。” “充其量,只是山中之灵。” “虽有灵性,知这一山草木,但是终究没有本体,那王春来这里,囚禁了山里的猛虎,又在吾山的山洞里面做那些阴祟的事情,我本来就心中烦恼。” “后来那黑风妖怪,又来这里,说是要焚山血洗,吾心怒恨,然而山中之灵,一动,则生灵涂炭,无可奈何,亏得小友,斩王春,渡怨魂,又把那些妖怪解决。” “吾在此,见秦宫化土,汉阙成丘。” “却少有郎君这样性子,我能做到的事情不多,就权此相送,请。” 周衍道:“我沈叔……” 山中回荡的声音大笑:“自会给郎君引路,会让郎君见到那位。” 周衍这才松了口气,他勉强骑马,前面的道路展开。 碎石也好,泥石流造成的拥堵也罢,都徐徐展开来,藤蔓蔓延,将碎石固定住,雾气忽然散开来了,在那朦胧的雾气之中,一道金色的光芒流转落下,就照亮在这道路上,一直蔓延到极远处。 那声音回荡着,笑着道:“山中之灵,不能显化模样来见郎君,就只好如此相送一酬,郎君,前方有千山万壑,且请慢行,自有松涛万里相陪。” 周衍勉强上马,骑着马远去。 这山中之灵‘注视着’他们离去。 却想着很多年前,那个王春初次来到这里的时候,那个叫做慧娘的小女孩,就这样流浪在这山中,不知道来路,不知道归途。 山灵不会偏爱某种生灵,猛虎吃肉,麋鹿食草,没有区别。 但是厌恶违逆生死规律的邪法和虐杀。 为了生存而存在于自然的生死,和为了利益的残杀在自然的灵性判定中,并非是相同的,即便是自然的灵性,见到那灵魂被封锁于肉体之中,在人间流浪的孩子,也会有怜悯之心。 很多年前,那个孩子迷茫于风雨的时候,山中的树叶曾为她遮掩过落下的雨水,她哭泣的时候,曾经有微风拂过她的肩膀,在马匹的背上,慧娘回过头,看着这雾气笼罩着的山峦,眼睛茫然。 她忽然伸出手掌,用力挥舞。 似乎是在和什么,肉眼看不到的故人道别。 殷子川道:“你在做什么,慧娘?” 慧娘回答:“我,我不知道。” 山灵怔住,看着那回头看着自己的小女孩,忽而大笑,祂大笑起来的时候,风穿过林稍和山峦的洞,发出愉快的声音来。 万物生灵,何必再见! “如君这般人物,不会落寞无名的。” 风流转,似乎在低吟着当年诗句,伴随着风声的平息,逐渐消失不见了。 …………………… 李镇岳的脸上留下了一道狰狞的刀痕,他包扎过,最后呼出一口气,他麾下的十四个骑兵,要么就是重伤减员,要么就是失去了坐骑,狼狈要死。 也就是被留下的那几个人,虽然狼狈,但是没有重创。 李镇岳因为之前那山中风暴的原因,率领这些大唐精锐,继续往雾隐峰去了,到了山洞里面,看到了倒塌的丹炉,也看到了那猛虎的尸体。 李镇岳俯身,手掌擦过地面上残留的阵法痕迹,感知到了其中的阴冷,邪祟,他的神色变得沉肃,道:“方皓月,用【圆光显形之法】,追溯之前发生的事情。” 玄官【巡迹】擅长的就是这样的事情。 方皓月施展法术,于是这些唐军看到了王春的癫狂,看到了炼丹,看到了那头猛虎,李镇岳的神色冰冷,然后他们看到了,在那虚幻的画面里面,骑马冲进来的少年侠客。 拼死,斩杀王春,然后不顾及自己的宝贝。 借助佛前油灯的能力,超度怨魂怨气的一幕幕, 李镇岳神色没有丝毫的波澜涟漪。 而就在这个时候,一股黑风落下,一股不算是弱小的妖气逸散,旋即就是一股碎碎念的声音迫近过来了。 “可恨,可恨,没想到真的是个山神,这可麻烦了。” 伴随着咕哝的声音,一个人身而立,毛发耸张的妖怪驾驭妖风,带着些小妖怪奔到了这山洞,正是【黑风】,这只妖怪,被周衍一个念头掀起的狂风,甩飞出去好远。 因为心心念念着坊主交给他的那些小妖怪,顾不得担心其他,连忙爬风飞回来,转了一圈发现,百十个妖怪,也就剩下了个二十个全乎的,其他的,不是变成了肉泥,就是缺胳膊少腿。 这一下,黑风心里面都在滴血。 骗我的宝贝,还摔碎了我的小妖怪! 山君的事情没能成,这还落了这么大的损失,这回去之后,根本没有办法对青冥坊主交代,这惩处是铁定要吃了的,如今只是想着,能不能把那老虎的尸体带回去,多少抵罪。 可来到这里,声音微顿,却见到了里面的李镇岳等人,气氛一瞬间凝滞了下。 群妖,大唐骑兵对峙,【黑风】的神色一顿,旋即注意到了是朔方军,看到了方皓月手中的法器,显现出来的周衍形貌,心底大恨,旋即思绪一转,往前几步,唱一个诺道: “原来是大唐朔方军的好汉们。” “在下乃是群山之中野修之妖,不知诸位在此。” “俺们和你朔方军之中,裴家,崔家,都有相熟认识的人,看着诸位模样,是来追踪此人的吗?我等也是和这人有过节。” 黑风指着周衍,气得牙痒痒:“他搅了我家的事情,诸位郎君,我等既和你们军中人认得,就算是旧识了,不如一同联手,拿下这【圆光显形之法】里面的两个人?” “我看那大汉应该是诸位追踪的人,我就只要这小子就行了。” 黑风提出了一个似乎很好的提议,它们这里还有二十多个妖怪,黑风道行不低,李镇岳这里则是只有七个人,黑风取出了一个卷轴,扔给了李镇岳。 李镇岳打开,里面正是玄象监文书。 这是允许在大唐境内活动的妖怪,本该是类似于狐妖行商之类的精怪,被确认无害后才能得到的东西。 黑风得意洋洋,道:“怎么样?这位将军,这小子和这男人,是你们追踪的人吧?” 李镇岳道:“不错。” 黑风大喜:“那咱们联手吧!” 李镇岳视线扫过这邪祟阵法,声音冷漠,道: “记录了吗?” 方皓月道:“是。” “嗯??” 黑风脸上的笑意怔住了,他似乎没有反应过来,然后就看到方皓月手中的圆光显形之法,将自己一罩,而李镇岳的手指抵着横刀的刀柄,仅有七人的唐军列阵。 他们就好像是没有感情的兵器一样。 李镇岳右手握住刀柄,那种肃杀的杀意直接锁定前方的妖族,和黑风合作完成军中的任务和命令,还是选择以仅仅七个受伤的骑兵面对二十余只妖怪。 此刻的李镇岳反应毫无半点的迟疑。 声音一如既往冷漠:“朔方军——” “拔刀!” 声音微顿,然后就是钢铁整齐划一,自鞘中拔出的鸣啸。 “诺!!!” …………………… 在骑马赶了一会儿路之后,周衍在山灵残留的指引微光中,终于看到了那倒在溪畔血泊里的身影,大黑马焦躁地踏着蹄子,用头拱着主人,发出低低的哀鸣。 周衍面色骤变:“沈叔!!!” 第48章 剑器近 周衍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冲下马来,奔到沈沧溟旁边,大黑马侧身护着沈沧溟,凶巴巴的,见到周衍过来,叫声里面才有几分哀鸣,让开位置。 如果是其他人找过来,面临的只会是大黑马疯狂的攻击。 周衍踉踉跄跄扑到沈沧溟旁边,手掌按着沈沧溟的手腕,脉搏微弱,然后趴在沈沧溟心口处,听到了微弱,却坚定的心脏跳动声。 这一瞬间,周衍几乎被抽离了全部的力气。 沈沧溟艰难地睁开眼睛,模糊的视线里面,看到了周衍,想要说话,和李镇岳等人的厮杀不算什么,关键问题在于,这些战斗进一步引动了青冥坊主给他留下的暗伤。 沈沧溟的气血磅礴,侧腹部的贯穿伤口狰狞,但是作为玄官,伤口已经开始慢慢止血,周衍只能尽自己可能地去进行包扎,他咬着牙,看着这群山环嶂,唤道: “山灵?!” 声音回荡在这溪流旁边,回荡在山峦之中。 山峦之中没有回应。 但是,在溪边的一株树藤却蔓延,缓缓生长到周衍身边,那带着绒毛的大绿叶自然地卷曲起来,像是一个杯子,而整个山林之中,就存在的雾气自然而然地流转入杯子里。 杯子中盛满了雾气,即便是周衍,都能够感觉到生机近乎实质。 周衍拿起杯子,看着沈沧溟。 并指一转,山君玉符从自身脱离,在这一刹那,周衍差点朝着后面倒下去,即便是他的法力低微,道行微末,但是山君玉符,仍旧会给他极强的增幅。 勉强催动精神,驱使饿鬼玉符,这一次周衍差点没能驾驭住饿鬼玉符,差一点被剧烈的饥饿感吞没,靠着意志力控制住,拿起那个杯子,先是自己小心吞了一口。 【饿鬼玉符】,对于战斗的增幅很微弱。 但是却具备强大的化解和吞噬能力,即便是毒物,也能够迅速化作元气。 在现在的情况下,周衍仍旧有不弱的戒备心,这和他刚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那种生活在一个和平氛围里的傻白甜完全不同。 手中有快刀,心中有恶气,能杀人,能斩妖。 他已经是大唐的刀客。 这一杯雾气所化之物入口微冷,迅速地化作元气,周衍感觉到自己身上的伤口有些麻麻痒痒的,亏损的气血逐步回升。 没有问题。 周衍松了口气,将沈沧溟的头稍稍扶起,为沈沧溟咽下了这一杯雾气所化的山间灵物,淡淡的灵光升腾,沈沧溟腹部那个要命的伤口快速止血,气息也开始稳定下来。 周衍松了口气,知道沈沧溟这才算是脱离生死。 他起身,对着山间的灵性深深一礼,道:“多谢!” 他顿了顿,道:“虽然我这样说有些不自量力。” “但是,今日之助,他日周衍只要不死,必有所报!” 山峦无言,只有风在回应。 周衍将沈沧溟背起来,说话的时候语气都有些抖,道: “太好了……” 少年历战的脸庞上满是疲惫,他道: “你还活着。” 就好像是当时沈沧溟从饿鬼坊市里面,把周衍救出来的时候一样,他也在这个时候,几乎是本能地说出了相同的话语。 周衍强行调动山神之力,气血两亏,他把沈沧溟背到大黑的背上,从包袱里面拿出来了许多的干粮,放在嘴巴里面疯狂吞咽,咬下去,饿鬼玉符的力量发挥出来。 赵屠夫之力,出来! 我踏马吃吃吃吃吃! 这些干粮也好,肉干也好,迅速的化作了元气。 周衍的体力以一种不符合医术的速度快速恢复,气血两亏的症状也迅速地解决,肌肉贲起。 他的体内就好像出现了一座熔炉,胃部迅速地炼化食物,化作气血,气血汹涌,流转在整个身体每一处角落,弥补亏空。 只在吃东西和消化能力这两方面,周某人甚至比沈沧溟还可怖。 殷子川见鬼了似的看到周衍的气血忽然开始暴涨。 神色呆滞。 ??! 嗯?!啊? 这,郎君。 这不对吧??? 殷子川满脸呆滞,看着周衍的变化。 刚刚还病得要死,现在却已经恢复到了可堪一战的状态,呼吸的时候,在这雨雾里面吐出两股热气,肌肉抖擞,周衍翻身上马,大黑这一次极乖巧。 周衍现在的感觉,就好像是经历过一次马拉松级别的长跑,休息之后,然后功能饮料直接吞下去,那一瞬间,哪怕是错觉,都会有一种全身细胞都在复活的感觉。 几乎是瞬间,周衍意识到了一点。 自己的力量的上限会被提高,体力也会比之前更强。 沈沧溟昏迷,周衍不得不思考追兵的可能。 他把黄马放归山林,大黑背着包袱,他,沈沧溟,还有一个慧娘,脚力和速度没有丝毫的降低,于这雾气之中,飞速驰骋,撞破了层层雨幕。 这山峦的灵性,注视着少年的背影,道: “……呵,有意思。” 祂能够感觉到,周衍身上气息的存在,伪造的人道气运,敕封山神,终究只是伪造的,区区一个连玄官不是的斩妖师,一个碎嘴书生,能做到这一步,已经是不可思议了。 那一道敕令文书竟还剩下了一点。 但是,山峦之灵意识到,周衍拥有以人类的血肉之躯,背负山君神通的特性,山中的风汇聚,感应到了青冥坊主麾下妖怪和唐军的厮杀。 “青冥坊主……” “如今世道,人族皇帝,和那位一起出事,大争之世来了,也是与吾一个善缘。” 伴随着流风,整个山峦的雾气流转,‘注视’周衍。 周衍没有注意到,在他的衣服里面,代表着【山君敕封】的书卷,忽而进一步稳固了。 雾隐峰的古老灵性微笑。 敕封山神,只有三种可能,周衍的山神身份,是伪造的,没有皇帝的认可,他本身说破天也就只是个游侠儿,他的老师,救命恩人只是叛军。 但是这一座山认可他。 山既认可。 那么人间的皇朝,就没有资格否定这一份位格。 此刻,这残缺的山君根基,并不是人道皇朝的敕封神。 而是加入了一丝自然神的基础。 古老灵性的瞩目,最后,那代表着山君位格的敕令彻底稳定,只是在这个过程,雾隐峰的山神消去了自己留下的那一点痕迹。 万物自然的灵性,古老漫长,祂只是这一次的苏醒,投落自己的目光和认可,然后就会再度沉睡,下一次醒来,也不过只是再度换了人间。 周衍心里面其实很紧绷,他自己调动山君的那一次力量,汹涌磅礴,但是鬼知道青冥坊主会不会觉得黑风这事情没做好,过来溜达溜达。 一路狂奔了几个时辰,山君和地脉的感应才安定下来,代表着杀意敌意脱离,代表着脱离了危险,殷子川飞出去,在周围寻找安全的住处。 不是找不到民居,是周衍这一副杀气滔天的样子,沈沧溟这一身血,还有慧娘,殷子川,怎么都不适合去找普通人。 周衍再度运用山君玉符,以【驭鬼】的力量,让殷子川来找路,没有【驭鬼】的神通加持,殷子川又不是什么厉鬼,早就灰飞烟灭了。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一旦开始驾驭【山君】的力量。 周衍就变得好困。 殷子川飞快地飞回来。 “郎君,郎君,找到了,前面有个地方。” “可以再处理一下沈大侠的伤势。” “我刚刚和那边的阿婆说一声,咱们暂住一下!” 周衍驱马疾驰,沈沧溟的坚韧气血,让他已经苏醒过来了,这让周衍也着实松了口气,他一路赶赴到前面的木屋里面,敲门。 ……………… 狐狸精青珠正在整理自己的货物。 她和阿婆,三郎在三天前和那游侠儿约定好,要将张守田的尸体送回去甘泉塬,沿途赶路,到了雾隐峰的时候,忽然就开始下雨,他们只好来这里稍稍休息一下。 狐狸不怕雨,但是既然带着尸体,就讲究一下。 当然,更重要的原因是,在行过这一座山的时候,胡二娘坐着的马车忽然就走得越来越慢,到了山头的时候,拉车的两匹马儿更是哀鸣不已,艰难迈步。 最后听得咔嚓两声,车底板都塌了去,把三个狐狸精吓了一大跳,去检查才发现,是胡二娘珍藏的物件里面,那一柄当年那名唤李太白的剑客留下的剑器。 不知为何,这剑兀自鸣啸了两声,还沉得厉害。 两匹马,拉不动一把剑! 奇哉,怪哉。 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山上又忽然起了暴风。 没办法,走是走不了了,他们就退回去,找到了这樵夫歇脚的地方,短暂休息,胡二娘还在研究自己手里那一把剑呢,门外忽然响起了敲门的声音。 或者是巧合吧,就在敲门的时候。 剑匣之中,再度发出一声轻微的剑鸣。 胡二娘的神色微顿。 剑,醒了?! 第49章 梦中相见终有时 从在这里停下开始,胡二娘就一直在研究这一把剑。 说实话,这剑太奇怪了,自从那个男人喝酒没钱,便将这把剑半赊账半托付给了她之后,这剑就始终不鸣不啸,能够拔出来,但也只是普通的剑器。 除此之外,也没有什么奇异之处。 青珠有的时候都嫌弃这把剑,觉得阿婆一定是被骗了。 听说那个写诗的,这些年过得不如意,恣意随性,骗吃骗喝,可青珠的抱怨,却都被胡二娘三言两语地打发去了。 年轻晚辈不懂事,只有胡二娘知道,这这把剑绝对不一样,之所以在这座山前停下来,也是和这剑器的异常有关。 如今这剑,果然鸣啸,胡二娘的心里都有些恍惚。 听到敲门声的时候,她的手掌按在剑匣上面,感觉到匣中的剑鸣余韵,心神激荡,下意识地抱着剑匣起身,也算是走过世间许多地方的老狐狸了,这个时候,竟然有了些微,手足无措的感觉。 青珠已经起来去开门了。 刚刚有个碎嘴子的书生鬼过来,说是希望郎君来暂住避雨,狐狸精和鬼物本就常有来往,那碎嘴书生又非常嘴甜,先是把阿婆叫做姐姐,又夸青珠漂亮。 最后还说自家郎君是个非常好看清俊的少年侠客。 青珠想着,难怪狐狸精们都喜欢和书生来往哩。 嘴巴真甜。 不过,什么郎君,能有那日见到的少年郎好看么? 外面敲门声沉静,又有书生鬼的声音。 青珠慢条斯理问道:“谁啊?” 推开门来,胡二娘抱着剑匣,往前踏步,眼睛瞪大。 此刻时间恰好,外面雨雾停了,一匹比人还高的黑马,少年郎君衣衫染血,腰间挎着刀,似乎极为疲惫,然而一身气质却已经截然不同。 金发碧眼的狐女声音才在雨雾里落下来。 见到青珠之后,少年郎愣住,然后微笑道: “长安。” 他声音微顿,道: “周衍。” 胡二娘掌中剑匣内,一声肃杀的剑鸣散开来,徐徐才止,胡二娘按着剑匣的手掌,清晰无比地感觉到了那一股不绝的神韵。 她的心平息下来。 确定了。 是他。 ………………………… 青珠的眼睛瞪大,眨了眨眼,认出来了这个少年郎,道: “你,你怎么来了?周郎君?!” 上一次初次见面,也是这一句长安周衍。 这一次雨雾中来,也是长安周衍,可是说的话一样,各种的意味却是不同,狐女脸上都带着红晕。 三郎也冒出头来,看着周衍,周衍见到是熟悉的人,松了口气,心中的疲惫和戒备稍微放松下来了,道:“可以让我们先进来吗?” “啊,好,好!” 青珠连忙把门都推开来,周衍背着沈沧溟进来了,将沈沧溟背负着放在床铺上,胡二娘把心底的激动压下来了,她知道什么才是正事。 看到沈沧溟的伤势,眼角抽了抽,但是看到沈沧溟就这样竟然还能活着,心底就震惊了。 这是什么怪物?! 遭遇了怎么样的恶战啊? 再看看气质蜕变的周衍,她忽然意识到了。 恐怕,这个少年郎之前仍旧稚嫩,所以没能引动这把剑的注意。 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引动了那把剑的反应。 胡二娘一边在心里面想着,一边检查了沈沧溟的伤势,松了口气,拿出了准备的伤药,给沈沧溟处理伤口。 因为周衍在旁边,沈沧溟还是安心睡着了,胡二娘和周衍走出了这小屋子,这才轻声道:“这位,是郎君的……” 周衍道:“我沈叔。” “沈叔的伤势怎么样?” 胡二娘大约猜出来了周衍和沈沧溟的关系,道:“按照常理来说,这位的伤势怕是必死的,但是我看他一身气血凝聚,自身流转,至少是七品玄官的根基。” “或者说,是重伤的情况下,还留下了七品玄官根基。” “他身上的其他伤势都不是什么问题,重点是在于那个腹部的贯穿伤口,好像是唐军的精锐机关弩,如果是墨家玄官法脉的手段的话,足以近距离射穿铁甲,射进山石。” “这位沈沧溟大侠,应是在瞬间反应过来,才避免了要害,只是……” “以这种反应能力来看,如果不是他的左眼失明。” “对手根本没有可能暗算他才是。” 胡二娘评价道。 青冥坊主…… 周衍安静站在旁边,垂下的手掌握紧,呼出一口气,道: “那沈叔他……” 胡二娘道:“军中玄官,最强大的就是生机,老身不知道你这位长辈本身的七品玄官法脉到底是什么,但是气血磅礴,杀气冲天。” “已经过去了最危险的时候,伤势也处理过了。” “而且,他的求生意志极强,郎君可以放心了,没有危险。” 胡二娘看着周衍一身历战之后的模样,又看沈沧溟那一副模样,她很明智地没有去询问具体发生的事情,老狐狸精了,知道有些事情,不知道的话还好,知道了就会被卷进去。 胡二娘拉住了想要再和这侠客拉拉关系的孙女,笑道: “郎君先休息,先休息,若是还打算一起去张守田家,我们一天时间就能到了。” 她还想要把那把剑器给周衍看,但是周衍现在这样子,也不是谈论这事情的时候。 老狐狸知道人情世故,不会在这个时候追着问。 周衍道谢,胡二娘将这一侧的小屋子让给他们两个,就这样走了,小慧娘也被拉走,周衍看着沉睡着的沈沧溟,在关上门之后,终于控制不住疲惫,坐在那里,大口喘息。 “活下来了。” 他想着,唐军那边被彻底遮掩了气息,妖怪那边直接抛飞,砸死了七八成,沈沧溟也活了下来,周衍只觉得现在才有一股巨大的疲惫袭上心头来了。 周衍闭上眼睛休息,衣服里面,残留的山神敕令文书隐隐散发出光芒,他陷入了一个梦境当中。 ………………………… 长安城·广平王元帅府。 崔妃拿着一枚葡萄在逗弄李知微。 “吃吗?云岫儿。” 崔妃和李知微的大哥,都用云岫称呼她。 李知微出生的时候,终南山上云气翻卷,那时候圣人盛赞,以为是祥瑞,根据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中云无心以出岫的句子,给她取了小名。 崔妃是在故意逗弄这个小家伙。 “好了,不要无精打采的,不就是朔方军去了的时候,青冥坊市已经不见了,军团列阵,只绞杀了些小妖小怪的,救出来了一批人,可里面没有找到你那个救命恩人么?” 李知微不想理会这个越来越来劲的家伙。 崔妃的性子素来是不饶人的,故意微笑温柔,像是在撩拨一只故意不搭理自己的小猫:“我记得,是叫做周衍吧,啊呀,不会是……” 她本来是故意夸张化地逗弄李知微。 但是旁边弹奏的箜篌声音却顿了顿,崔妃的眉毛扬起,看向那边的乐师,乐师连忙谢罪,道:“是因为听到了个熟悉的名字,这才失态。” 崔妃道:“熟悉的名字?” “是。” 江怀音看向那边的李知微,回答道: “乐人怀音,曾经见过周衍。” 李知微眸子微亮起,打算要打听下来,但是不知为什么,才问了没有几句话,忽然有一种巨大的疲惫侵袭上来,她模样变得有些困倦起来,崔妃笑着道: “知道恩人的情况,倒是放松下来了哩。” “乐师先下去吧,明日再给她说说这个故事。” 江怀音道一个是,于是起身退去。 李知微本来想反驳崔妃,可是那股困倦如此猛烈,她去了卧房,本来想着稍微地休息一下,想着周衍如何脱出生天,在这世道怎么样避开各种危险。 想着想着,不知不觉沉沉睡去了,而在梦中,她又迷迷糊糊睁开了眼睛,隐隐约约看到了前面有些熟悉的脸庞。 “周衍?” 周衍看着梦中出现的少女: “李知微?” 少女迷迷糊糊的:“我好像是睡觉了啊,难道是在做梦?唉,真的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知道你的消息,算是最近唯一的好消息。” “反倒是让我梦里都想到你了呢。” “真羡慕你啊,还可以在外面。” 她叹息着,伸出手,两只手掌啪一下按住了少年脸庞。 “梦里也这么真实的吗!” 梦里面迷迷糊糊的少女赞叹。 按着少年的脸颊揉啊揉。 手感真不错啊! 和真的一样! 李知微的思绪一滞,旋即,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李知微的眼神凝固,一点一点和周衍对上了,少女脸上的神色呆滞,然后慌乱。 “不是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