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百里奚举于市 江南富,甲天下。 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百万人家。 这样的富庶,跟普通百姓却没太多的关系。 他们与士绅吟唱的风月无关,与官员张口闭口的黎民无关,与灯红酒绿歌舞升平同样无关。 甚至就连那不要钱的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他们也无心欣赏。 因为他们是需要整日辛劳才能堪堪抵御饥寒的普通人。 他们不识青天高,不识黄地厚,唯见那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而还有更多的,连这样的人都比不上。 此刻苏州城中的一处牙行之内,有四个栅栏,栅栏分作东西两排,里面或站或坐地待着二十来个孩子。 他们的年龄从五六岁到十五六岁不等。 干瘦的身子,脏污的脸; 破烂的衣衫,凌乱的发; 身上的每一处破败与伤痕,都写满了可以具象的苦难。 这是人祸,也是人货。 他们或是没了父母,或干脆就是被父母卖来此间。 他们陈列于此,等待着被人粗暴地挑选,购买。 他们本该有的幸福童年与少年,化作了养分,滋养出了江南这令人艳羡的富庶。 十五岁的齐政就坐在这栅栏之中。 脏污之下,他的面容其实颇为俊秀,但配上这满身脏污和隐隐臭味,别说让人起色心,遇见脾气爆的,起杀心都有可能。 不过和周围麻木又惶恐的少男少女们不一样,坐在角落的他神色要淡定许多,只是有着些许的忧伤,还夹杂着三分无语和两分难受。 用一个很简单的词来概括,就叫做——蛋疼。 他一个前途大好的选调生,除了喜欢在键盘上指点一下江山也没干什么坏事,怎么一下给他干到这儿来了?! 锦衣玉食,一点没有; 富贵荣华,想都别想; 甚至连爹妈都不知道在哪儿,还要被关在栅栏里等人端详买卖,这算什么? 一步到位正畜级? 在现代当牛马固然不错,来古代当真正的牲口才是更海阔天空? 别人穿越来了都是大干一场,自己这是要被大干一场? 他足足花了一天时间,方才平复了心头【我上早八】的浓浓怨念,也整理了一下脑海中那点可怜到贫瘠的记忆,顺带偷听了人牙子和买主们的聊天,总算大致明白了现在的处境。 如今的朝廷名叫大梁,号称正统,拥有天下大半之地; 但北有北渊控弦数十万,虎视眈眈; 西有西凉,据河西之地,割据一方; 大梁建国已近百年,国内不说四海升平吧,那也是民不聊生,老百姓们都能过上大负大跪的负郁牲活。 不过,对现在的齐政而言,那些宏大的天下大势,是远在天边的月亮,他目前需要迫切解决的是自己活命的六文钱。 他轻轻捶了一下肚子,出了一口饿气,环顾起四周。 此间待卖的人可不少,但人牙子可不是开善堂的。 他们这些人卖身为奴固然凄惨,但若是积压在手上久了,那才是真正的人间惨事。 在手上压得久了的存货,那就是清仓处理的命,到时候,就不是商品,而是消耗品了。 还是低值易耗那种。 想到这儿,齐政暗自打定主意,必须要尽快从这儿脱离,只有出去,才会有机会。 而且,如果能卖去一个好点的主家,以自己的脑子和学识,并非不能改善处境。 一念及此,他不由将目光投向了门口,期待着接下来的客人。 说来也巧,就在他目光望去时,数道身影还真就出现在了大门处。 为首的一名贵妇,衣衫华贵,穿金戴银,再加上身后层次分明的婢女和护卫,只要没瞎都能看出对方不是普通人家。 不知以何种身法“瞬移”到贵妇旁边的人牙子弓着腰满脸堆笑,“鲁夫人,今儿又挑点啥?” 贵妇没搭理,脚下不带半分停顿,嫌弃地捂着口鼻,冷漠又高傲迈步朝里走着。 头上的金步摇一颤一颤,就像是招摇的蛾子在扇动翅膀。 一旁的婢女脚下紧跟,嘴上淡淡道:“我家夫人来挑几个丫鬟小厮。” 听到这话,被栅栏关在房中的男女都下意识地抬起头,脚下不自觉地凑到了门边。 齐政没有急着凑过去,而是仔细观察着对方。 神色倨傲而嫌弃,多半不好相处; 金银满身,累赘招摇,不够内敛大气,这种人很可能气性也不小; 对人牙子漠然不理,显然对尊卑十分看重; 综上所述,这不是个好的人家。 于是,他默默后退一步,将众人护在身前,顺带着低下了头,藏住了脸。 很快,在众人渴望的眼神中,贵妇一行挑中了两男两女。 看着那四个男孩女孩开心的样子,齐政并未有任何的提醒或者阻拦。 成年人的世界,很重要的一课就是尊重他人命运。 更何况自己所猜测的也不一定对。 不过,当瞧见人牙子将钱收下,望着那一行人的背影微微叹气摇头的动作,齐政知道,自己的判断多半是正确的。 这世道,平民都不如狗,更何况买来的奴仆。 他愈发谨慎地观察着前来的客人,宁愿错失一些可能,也要避免去到了不好的人家。 时间,就这样在他的谨慎中,渐至下午。 斜阳之下,一个穿着补丁服的老者迤然走入了牙行,跟人牙子嘀咕了几句。 齐政尖起耳朵,只听见了【等等】、【今夜】、【十个】这些零零碎碎的词。 只是稍稍将这些个词串了一串,他的心头便猛地一惊。 他虽然还不了解这个时代的深层内幕,但想来社会的运行逻辑是相通的。 就如他先前所想,这种流离失所被拐卖或主动卖身的小孩子,若是不能在短期内高价卖给大户人家为奴为婢,批量处理给丐帮、青楼、码头这些地方当消耗品,也是很正常的。 这老者,莫非就是丐帮的? 卧槽!不行,必须得抓紧了。 去了丐帮,那可就真是前途无亮了。 哪怕条件不那么好,也必须得先逃出去了,否则他可没有信心从丐帮、青楼那种控制极严的地方再脱身。 可命运仿佛在刻意捉弄他一般,偏偏在他下定了决心之后的一个时辰,整个牙行竟没有一人进来。 就在日头和齐政的心一起渐渐沉下去,牙行准备关门,齐政准备剑走偏锋之际,一阵脚步声又从门口响起。 齐政抬眼看去,只见一个衣着不俗的温婉妇人,在一个婢女和两个护卫的陪同下,走了进来。 第2章 书童与任务 衣衫质地不俗,有婢女、仆从,显然家境不错; 身上首饰不缺,但也不多,恰到好处而不累赘艳俗,性子应该不会张扬跋扈; 面容柔美而不张扬,带着天然的温和,看上去很舒服; 步履沉稳,仪态大方,多半是有家学底蕴的,这样的人家规矩可能稍多,但不会太过暴虐; 一通分析下来,齐政当即就生出一个念头: 如果能卖到这个人家,哪怕让他天天吃山珍海味,穿绫罗绸缎,他也愿意啊! 当然,仅凭第一眼的观察,不可能真的了解一个人的真正内在,但在当下的情况,也足够齐政赌一手。 就她了! 就在齐政默默观察着这位走进来的妇人时,识货的人牙子也小跑着来到了跟前,弓腰陪笑,“夫人,您打算看点什么?” 妇人微微颔首,算是全了礼节,温声道:“可有识字之人,府上缺一书童。” 人牙子面露难色,“方才布行商会的鲁会长府上来挑走了四个,唯一一个识字的就在其中。您也知道,咱们这种地方,能识字的还是少。” 眼看妇人秀眉微蹙,人牙子连忙道:“夫人要不明日再来,在下去寻寻同行,定能为您物色到能识文断字的书童。” 妇人微微摇头,撂下一句不用了,转身便打算离开。 就在这时,一声清脆的声音在一旁的栅栏边响起,“夫人,我能识字!” 妇人好奇扭头,瞧见了站在栅栏边上开口的齐政。 人牙子眼神一厉,先是意外接着便在眼底生出狠辣。 在牙行里,被贩卖的孩子是不许主动跟客人搭话的,齐政的行径,让他很是不爽。 但他并没有当即发作。 若是能卖个高价,倒也比晚上低价处理给丐帮的老棍子强。 毕竟谁会跟钱过不去呢! 可若是没卖出去,今夜他便要叫这个多嘴的狗东西好好知道知道什么叫牙行的规矩! 齐政也瞧见了人牙子的神情,但他哪儿顾得上别的。 规矩是死的,他也可以是,不自救等屁吃呢! 他神色诚恳地对那妇人道:“夫人,我真的会识文断字,吟诗作对也会。” 妇人却并未直接回他,而是扭头看向人牙子,面露问询。 很想多赚一笔的人牙子,目光在妇人身上绸缎和首饰上微微停留,仔细确认了一下那不俗的质地,心头天人交战。 这年头,坏和恶都不是什么事儿,但若是得罪了不该得罪的,得罪了得罪不起的,那才是真的自寻死路。 最终,在认真衡量了欺骗对方的后果之后,他选择了坦白,“夫人明鉴,这狗东西乃是镇海卫那边一个破落村子里收来的,大字不识一个,不知道发什么疯,竟说出这等疯言疯语。夫人放心,我一定好好教训他,让他知道规矩,长个记性!” “都是不懂事的孩子罢了,还请阁下宽仁些。” 妇人温柔地说了一句,默默转身。 “夫人既然如此着急为贵府公子遴选书童,为何放着眼前的好人不用?” 齐政的声音再次不屈不挠地传来,人牙子面色大怒,抓起一旁的鞭子就朝着他冲了过去,“狗日的,我看你是活腻歪了!” 正当他甩起鞭子,就要抽向齐政的时候,齐政期待的声音终于响起。 “等等!” 端庄温婉的妇人上前,来到齐政面前,“你是怎么知道的?” 齐政心有余悸地看了一眼人牙子手中的鞭子,朝着妇人恭敬道:“小人猜的。夫人的身份,来这儿买书童,更大可能是为了令郎,而先前夫人听见明日再来,并未同意,显然此事颇为紧急。” 妇人闻言沉默,从怀中掏出一块玉佩,展示给齐政,“这上面的字你可认得?” 齐政看向玉佩,心头不免生出几分紧张,这肯定不会是他所熟悉的简体字,眼下也不是历史上熟悉的朝代,也不知道他那虽不贫瘠但也不丰富历史知识能不能让他认得。 若是认不得,过不了这一关,依照方才两次得罪人牙子的情况,恐怕明日就会是臭水沟里的一具腐臭尸体了。 当玉佩上的字的轮廓,映入他的眼帘,他暗自松了口气。 “此为陆字,所谓鸿渐于陆,其意为高出水面之土地,或同陵字,为高大土山之意。” 这话一出,人牙子陡然瞪大了眼睛。 不是,你狗日的真会啊? 美妇人的眼中则是亮起一道光彩,满意地将玉佩收起,看着人牙子,“就他了。” 人牙子眼珠子一转,欠身道:“承惠,五十两银子。” “混账!”妇人眉头皱起,还未开口,身后的护卫便已经厉声呵斥,“一个书童市价也就二十两,你敢坐地起价?!我家夫人可是长宁布庄的东家主母!” 人牙子闻言一愣,虽然没有吓得哆嗦,但眼中也露出了明显的畏惧和迟疑。 长宁布庄虽然只是商人,但在苏州城中也算有号的大布庄,背后肯定有些盘根错节的关系,能不能弄死别人他不清楚,但肯定弄得死他一个小小人牙子的。 他咽了口口水,一巴掌扇在自己脸上,“小人有眼不识泰山,贵人勿怪,但小人并非存心讹诈,这等能识文断字,出口成章的,换哪个牙行那都是好货啊!” 他倒也是机灵,没有直接认下讹诈的错,那样反倒会变得任人宰割。 果然,妇人闻言只是平静道:“行了,我们周家也不是仗势欺人的,市价二十两,给你三十两,你不亏。” 人牙子大喜,连忙去准备身契手续。 目睹这一切的齐政也对这一家人的仁厚更多了几分认知,看来自己的处境或许能有几分保障了。 很快,齐政就在剩下人复杂的眼神中被人牙子放了出来,交给了妇人一行。 这等人家出行,又是妇人,自然是有马车的。 以齐政的脑子和自知之明,显然不可能干出愣头愣脑地率先钻进马车这种行为,识趣地站在一旁。 等妇人坐上马车,队伍启程,齐政扭头看了一眼牙行,默默跟了上去。 牙行门口,望着他们的背影,人牙子嘬了嘬牙花子,这小东西运气是真好啊。 至于剩下这些...... 他转身看向四个栅栏中还未被卖掉的少男少女,背着手走进了自己的房间,坐在椅子上端起茶壶嘬了一口,等着老棍子来一并处理给他。 这些人接下来是被打断腿脚当了乞儿,还是送进青楼做了什么,他都不在乎,给钱就行。 干这一行时间长了,早就不知道什么叫做怜悯了。 这世道,哪里不是野尸白骨。 ...... 约莫一炷香之后,齐政站在一处府邸之中,面前的不是先前的妇人,也不是某位婢女,而是一个微胖的中年人。 周宅管家姓许,并没有对齐政搞什么下马威,也没有什么颐指气使的态度。 因为他知道,对方是跟着公子的,得罪了对方就可能会得罪公子。 这是自认极有眼力见儿的他绝对不会干的傻事。 所以他和善地笑着,努力屏蔽着从齐政身上传来的隐隐臭味,将齐政领到了住处,将一套衣服交到了他的手里。 “先去好好梳洗干净了,换好衣服就来寻我,我带你去见夫人。” 齐政点头答应之余打量了一下住处,这是仆人院子里的一处房间,虽不宽敞,还是双人间,但也设施齐全,颇为整洁。 关键是比起牙行那环境,不知道好到哪儿去了。 强烈对比之下,齐政自是没什么不满,满口答应。 坐在浴桶的温水之中,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发出一声慵懒而舒适的呻吟。 眼下的一切都表明,最艰难的一关眼下算是过去了。 不过也还远远不到放松的时候。 因为,现在的他,依旧是一个奴仆的身份。 在这个时代,他是没有人权的! 所以即使贪恋这片刻放松,这个澡他也没有泡多久,穿好衣服,便来到了管家的房门外。 在瞧见他的时候,原本只是例行公事的管家也不禁微微一怔,微微点头,“不愧是夫人,这眼力真是不一般。” 不愧是当管家的,不仅知道该吹捧谁,还能吹到点上...... 齐政心头暗笑,跟着管家转过几处游廊,来到了一处房间中。 先前的妇人正坐在里面,瞧见梳洗一新的齐政那截然不同的风姿气度,也是一愣,旋即本就温婉的笑容也变得亲切了几分,“坐下说话吧。” 好皮囊总归是要赏心悦目些的。 齐政还没动作,管家就轻咳一声,似乎是在提醒。 齐政自己也知趣,脚步不动地站在一旁。 人在屋檐下,哪儿能不低头,套用邓艾那句话就是:出身寒微,不是耻辱,能屈能伸,方为丈夫。 这番知情识趣的态度也顺理成章地让周陆氏十分满意。 所以她也没勉强,温声道:“你叫什么名字?” 按说这年头,没啥出身的孩子多半只有个小名的,但瞧见齐政先前的学识,周陆氏还是多问了一句。 “小人姓齐,名政,还未取字。” “倒是个不错的名字,那你便留着用吧。”周陆氏点了点头,“买你过来,是有个事情,明日家中的公子就要去城中程夫子府上拜师,你陪着一起去吧,为公子做好服侍,让他心无旁骛地应对。” 齐政当即表态,“请夫人放心,小人一定竭尽全力。” 周陆氏微微颔首,“去把公子请来。” 不多时,一个和齐政年纪相仿的少年被带了过来。 脚步虚浮,眼圈微黑,没有半点才干过人的气度,反倒一副才干过人的样子。 周陆氏宠溺地看着他,笑着道:“坚儿,这是娘给你找的书童,叫齐政,明日去程夫子那边,让齐政陪你去。” 少年闻言,瞅了一眼齐政,眉头一皱,“就他?” 周陆氏没说话,微笑看着齐政。 第3章 拿捏 面对一个不看好你,甚至当面质疑你的上司,你应该怎么做? 是选择:转身离开,有话不说出来,认为这就是海鸟跟鱼相爱,只是一场意外? 那你今后就别在当前这个生态里混了。 是选择:拍案而起,讲几句抡语,以物理服人? 那是愣头青廉价的热血,没有能力兜底地爽完之后就是无穷无尽的悔恨。 真能做到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的,人家是有另外的底气。 现在的齐政,没有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的底气,更不敢离开这个好不容易争取来的圈子。 他看着周坚,几分自然而亲切的笑容轻松便摆了出来,“公子如此器宇轩昂,想来学识更不用多说,自然不需要小人在学业上帮助什么,但既是出门,总得有些零零碎碎的小事,小人帮着打理,也好让公子心无旁骛不是。” 少年人那看似冷漠嚣张外表下的傲娇之心,被齐政这几句夸奖挠得十分舒坦。 脸上的傲气登时如遇了火的雪,肉眼可见地消散大半,残留着化作几分扭捏,哼哼道:“倒也不是不行。” 瞧见齐政只是略微出手,就捋顺了儿子的毛,周陆氏看向齐政的眼神也愈发满意,这一趟还真是买来了一个不错的孩子。 “好了,坚儿,你下去准备准备,早些睡下,我再嘱咐齐政几句。” 等周坚走了,周陆氏看着齐政,“明日之事,对我周家十分重要,若是坚儿有什么难处你又能帮上的,只管出手,事成之后,府上不会缺了你的赏赐。” 齐政连忙道:“夫人言重了,这是小人之本分。况且公子才干过人,定能无忧。” 周陆氏看着眼前这个言语有礼有节,举止不卑不亢的俊秀少年,略作沉吟,决定多说上几句,“不可大意,这是个难得的机会。” 齐政在听完她的讲述之后才明白,为何周陆氏会这般郑重地对待此事。 长宁布庄身为苏州府排得上号的大布行,周家身为长宁布庄的东家,在商业上也算有了几分成就。 但士农工商,商贾之家向来是入不得人眼的。 哪怕是在经商之风蔚然的江南之地,但凡有些成就的商贾之家也都会努力让后辈读书博个文名,若能中举入仕,才能真正打下家族基业。 因此,在这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世道里,周家在衣食无忧之余,一块心病就是如何让后辈能够读书入仕,达到既富且贵的地步。 这不仅是心头的执念,也是为家族发展护航的必要,朝中有没有人,对一个商家来说区别可太大了。 但这年头读书,可不是买几本书来摇头晃脑一念就行的,要讲究出身根脚,未来若想科举,还要推举行卷,方能有所成就。 当然,绝对的天才除外,很可惜,周坚不是。 称得上焚书坑儒的他甚至已经达成西席四人斩了。 这一次,周陆氏也是托了好大一番关系,才让周坚得以有机会拜入闻名江南的大儒程硕在自己府上开办的私塾。 “跟你说这些,是让你郑重些。我看得出来,你是个有本事的,若能帮得上坚儿,定有重赏。不过若事不可为,也无需担忧,命里无缘,不可强求。” 周陆氏的确是个温柔的性子,言行之中都没有什么趾高气扬的命令。 齐政却很吃这一套,更何况对方还有救自己于水火的恩情,躬身答应,“请夫人放心。” 周陆氏微笑,“时候也不早了,你先下去吃点东西,吃完也早些休息。” 出了房间,管家便领着齐政先去吃了个饭。 周家的饭食,有菜有肉,有卖相也有味道,和齐政在牙行里吃的,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许管家,咱们府上的伙食都这般好吗?” 管家自豪地点了点头,“老爷夫人都仁厚,从不苛待咱们这些下人。” 齐政随手一记马屁奉上,“您是管家,可算不得下人。” 管家笑了笑,“多吃点,不够还有。” 齐政点着头,忽然又问道:“许管家,府上有藏书吗?我可以看看不?” “书自然是有的,都在少爷书房里,你是书童自然无妨,回头我就领你过去。” “多谢许管家!” ...... 翌日,清晨。 灰蒙蒙的天色中,齐政起床梳洗干净,便看到了睡眼惺忪的周坚。 和后世上早八的苦逼学生没啥两样,也就多了个帮着打水洗脸抠眼屎的丫鬟。 二人吃过早饭,又拜别了周陆氏,便在管家的陪同下,坐上马车出了周宅,去往程府。 这一次,身负重任的齐政有了坐进马车的资格。 靠坐在马车的棚壁上,他在脑海中回忆起昨夜翻过的那些书册。 从那里面,他终于大概了解了这个世界。 这里也有炎黄蚩尤,也有三皇五帝,直到唐末,都是他所熟悉的历史。 但在唐末五代十国的混战中,柴荣没有早死,英明而伟大地完成了自己【十年开天下,十年养百姓,十年致太平】的志向,历史便就此走向了不同。 虽然没了大宋,虽然大周完成了一统,但气候并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北面草原部族接连崛起,大周凭借开国数代英主积攒的雄厚国力,坚定而悲壮地陷入了跟草原长达百余年的漫长消耗,最后社稷轰然崩塌。 随后便开始了长达两百年的天下混战再现,游牧与农耕,异族与正朔,东西对战,南北并立,征伐不休,万民哀嚎。 在七十余年前,随着占据江南膏腴之地的大梁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地北伐成功,问鼎中原,天下形势终于渐渐明朗安定。 如今齐政所在的大梁朝,定都中京,算时间约莫是元明之际,算疆域又大致和历史上的北宋相近,北面还有定都燕京的草原政权大渊,西面也有割据自立的西凉。 虽暂时没有迫在眉睫的战乱之忧,但天下也称不上完全的太平...... 坐在一旁的周家公子周坚看着闭目安坐的齐政,有些不悦地开口,“你怎么半点不担心?” 神游天下的齐政回过神来,呵呵一笑,“我看公子精神抖擞,显然信心十足,公子都不担心,小人有什么好担心的。” 周坚皱眉,“我不担心是因为有你啊!” 齐政闻言一愣,“咳咳,公子,这当面考较学问之事,小人岂能代劳啊!” 周坚狐疑地看着他,脑袋一歪,声音一低,“你既是母亲专门买来的,肯定不简单,是不是有什么秘法可以教我?” 齐政再度摇头,“学识之事,讲究日积月累,滴水穿石,哪有什么秘法。” “那就是你在程府有什么人脉?” “我都卖身为奴了,怎么可能有那等人脉?” “那你能预测到程先生会如何考较我?” “公子昨晚睡觉是不是没盖屁股?” “那完了!” 周坚朝棚壁上一靠,身子一垮,瘪着嘴手一摊,“那还去个屁啊!就我这能耐,能通过才怪!” 看着颇有自知之明的周坚,齐政不禁扯了扯嘴角。 但你考不上不影响你的生活,我的日子可不好过了啊。 所以齐政开口鼓舞道:“公子,不试试怎么知道呢,说不定就有惊喜呢?” “有啥惊喜啊,我自己有多少斤两我还能不知道吗?与其逼自己一把,不如放自己一马。” “兴许公子有什么别的本事不自知呢?” “你能不知道你自己那话儿多大吗?” 周坚翻了个白眼,说着就要喊管家调头回去。 齐政嘴角一扯,虽然说话糙理不糙,但这话也太他娘的糙了。 他连忙拦着,“公子别慌,且不说你就这么回去会引来责骂,就按你方才说的,你的学识想来夫人也是清楚的,但她还是让小人陪着你去,有没有可能夫人有什么暗中布置呢?” 说着他还朝着周坚递了个饱含深意的眼神。 至于是不是真的,管他呢! 周坚闻言一怔,旋即眼前一亮,一拍大腿,“啊对对对!我是个什么东西我娘能不清楚嘛!她既然敢让我去考,肯定就有让我考中的把握。” 说完他赞赏地看着齐政,满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很好,若不是你聪明,本公子差点犯了大错!” 齐政陪着笑脸,笑容的底色却充满了苦涩。 摊上这么个公子,他是真的头疼了。 马车碾过清晨的街道,没多久便来到了程府不远处。 就在管家打算将马车驾驶到程府门口时,齐政却突然提议道:“公子,许管家,咱们就把马车停在这儿,走过去吧。” 周坚掀开帘子瞅了一眼,看着那长长一截路,正要拒绝,没想到管家却连连点头,“齐政说得对,公子,咱们走过去吧!” 周坚看了看齐政,又看了看管家,那目光仿佛在说,你们这样显得我很傻啊! “咳咳,本公子也正有此意,下车吧!” 周坚微微颔首,神色如常地跳下马车。 第4章 考核 三人一路走到程府,来到门口,管家主动上前,与门房说了几句。 门房听完,瞥了周坚和齐政一眼,淡淡说了声跟我来,将他们二人领了进去。 看着二人的背影,管家的眉头忧虑地拧成了川字,双手合十朝着门里面晃了晃。 虽然明知道此事能成的可能微乎其微,但敬天拜佛还是得做,万一有神仙庇佑呢。 做完这些,他回到马车上,苦着脸等待着他们出来,也等待着神仙显灵。 程府的私塾离着大门不远,二人很快就到了授课房的门口。 此刻的门口,已经站着七八个少年,另外有两三个书童打扮的远远站在一旁。 这些都是程家私塾的学生,有程家子弟,也有苏州城中一些跟程家关系颇近,能力不俗的其余后辈。 这也是这个年代一些有名望的读书人开办私塾的正常操作。 瞧见那几个少年,原本态度冷淡的门房脸上立刻露出笑容,凑上去主动问好,“厉公子,诸位公子,早啊!” 被叫做厉公子的那个为首少年,瞧见周坚和齐政,嘴角勾起一丝嘲讽的笑容,“周坚,你娘还真把你送来了啊?凭你也想跟我们做同窗?” 方才还在齐政面前喊着认怂调头的周坚,此刻却没有半点丧气,高昂着头,冷哼一声,“就你这点本事都能来,本公子才高八斗,学富五车,有什么不敢来的?” 齐政闻言对自家这位公子倒是高看了一眼,不学无术并不可怕,若是连心气都没了,才是彻底没救了。 他转头看着那个什么厉公子,忍不住眉头一皱,就这还能碰上个无脑反派? 周坚吹完牛又看着齐政,开口道:“这小子以前是我家邻居,叫厉飞,小时候经常被我揍得满头包,现在他大伯中了进士当官了,他家日子好了,逮着机会就想找我报仇,可没辙,还是打不过我。” 齐政点头,这就合理了。 “你放......你休要凭空污人清白!”厉飞脸一红,“我等读书人,岂能如你一般......粗鄙!” 周坚正要再度反击,嘚瑟一下粗细的故事,忽然被齐政扯了一把衣袖,他错愕扭头,瞧见齐政向他使了个眼色。 而场中也几乎是紧跟着便安静了下来,穿着一身寻常儒衫,蓄着长髯的江南大儒程硕,踱着方步走了过来。 周坚赶紧跟着厉飞等人一起行礼。 程夫子点头回礼,然后看着厉飞等人,“你们先进去温书。” 想看看热闹的厉飞等人只好无奈进了房间,程夫子将周坚和齐政带到一旁的小房间中,神色平静不喜不怒,缓缓道:“依照老夫之意,是不想再收弟子了,但是令尊当年与老夫有旧,令堂又多番相求,老夫也不想伤了你的上进之心。” 他看着周坚,“老夫也不为难你,令堂为你倾力谋划,你当感念其心,尽孝于行,老夫为你诵读一遍昔年李令伯之陈情表,你若能当场背诵出其中一半,老夫便收下你这个弟子。” 本以为会经受多番考较的周坚,一听居然只是让背书,便忙不迭地点头答应。 不识得其中厉害的他眼神里更是透出几分愚蠢的庆幸,以为这考较真像程先生说的那么简单。 齐政却猛地皱眉,陈情表? 也不知道周坚有没有学过,若没学过,只诵读一遍就让背下一半?这不分明是打着照顾的旗号实则刁难吗? 程夫子并不在乎周坚和一个书童的想法,从袖中取出一本册子,站起身,捋着胡须,慢慢诵读着。 周坚听得摇头晃脑,眼神渐渐变得茫然而懵懂,有种如听仙乐耳暂明的感觉。 过了一阵,程夫子声音停下,转身看着他,“你背吧。” 周坚:??? “臣......臣......臣密言......臣......臣以险衅......夙......夙遭闵凶......” 程夫子叹了口气,似乎也不愿意多等,当即给周坚做出了判定,“并非是老夫不收你,你这能耐实在是......” 但一个声音却颇为无礼地打断了他的话。 “程夫子,我家公子并非不能背,只是因为您盛名远扬,德高望重,公子太过仰慕以至于过分紧张,可否让他稍稍平复一下心情,再来向您背诵。只需要半个时辰!” 程夫子循声看去,说话之人正是随着周坚进来的那个书童。 “程夫子不会连这点小请求都不同意吧?” 程夫子略作沉吟,便同意了齐政的请求。 周家毕竟送了那么多他都有些舍不得退的礼,又有旧情作保,若是这个机会都不给,未免有些不好交代,传出去也不好听。 同时,陈情表的分量他再清楚不过,看周坚方才这表现,他以前怕是都未曾读过。 这样一篇又难又陌生的文章,以周坚的才智,想半个时辰背下来那是不可能的。 他乐于做这个顺水人情,到时候便是周坚的父亲周元礼亲自找来,他也能够理直气壮。 “好,那你们二人就在此平复吧,此间笔墨纸砚皆有,过半个时辰,老夫会再过来。” 说完,程夫子便将册子放在案几上,站起身来,准备出门。 齐政却又开口道:“程夫子,可否让人拿一个沙漏,以免错过时间。” 程夫子下意识地点了点头,走出了房间。 跟府上下人吩咐完之后,忽然脚步一顿。 啧! 这小子怕不是担心他们错过时间,而是担心老夫不给够他时间吧? 哼!小小书童,心思竟这般深邃! 他一拂袖子,去了私塾的课堂上。 当程府小厮送来沙漏,房间中只剩下周坚齐政主仆二人时,周坚立刻焦急地吐着憋了好久的话。 “齐政,怎么办啊?要不咱回去吧!” 齐政看着他,脸上没有一丝笑容,严肃道:“回去之后,夫人会伤心失望,府上的人会暗地里讥讽你不学无术,就如方才那个什么狗屁厉飞,则会愈发肆无忌惮地嘲讽你,你以为你只是在这个事情上退了一步,实际上,你这一退可能就是一辈子的一事无成!” 他的双目直直地盯着周坚,“你真的还想回去吗?” 周坚张着嘴,几度欲言又止,最终满脸为难的颓丧,“但是,不回去又能怎么办?我背不下来啊!” “我能让你背下来!但前提是,你自己要想背!” “我想!” 周坚果断答应。 第5章 齐政的手段 沉声答应之后,周坚更是直接一把抓住了齐政的胳膊,恳切开口, “你只要能让我背下来,我回去就让我娘给你涨月钱!哦不,你要能让我背下来,我就不是你公子,我叫你哥!” 齐政拍了拍他的手,“那都是后面的事,时间紧迫,咱们开始吧。” 对陈情表,齐政并不陌生。 作为语文课本三大最难背诵的古文之一,反而恰恰是喜欢自我挑战的齐政更熟悉的篇章。 “要背诵,首先咱们得理解。理解为什么会有这样一篇文章。” 齐政指着桌上摊开的册子,开始给周坚讲解。 “三国的故事你知道的吧?” 周坚摇了摇头。 齐政一愣,屮,出师未捷当头一棒。 于是他又只好挤出一点时间,快速地讲解了一下三国的梗概,尤其是蜀汉曹魏之间、曹魏和司马氏之间的恩怨纠葛。 这种故事化的讲述听得周坚十分入迷,差点忘了自己身处在测试之中。 “这篇陈情表的作者李密,以前就是在蜀汉做官,当过后主刘禅的郎官,就类似于咱俩这样的关系,你说他是不是也像我对公子一样忠心耿耿?那现在那个篡位的司马家想要征召他做官,就好比方才那个厉公子把你弄死之后,让我跟他做事,你说我心里会不会愿意?” 这么一说,周坚立刻就代入了进去,当即义愤填膺地一拍桌子,“当然不行!” “但是这事儿不像请客吃饭,你说不去就可以不去。人家是皇帝啊,一个应对不好,就容易出事。尤其是你还是亡国之臣,给你扣一顶心念旧朝的帽子,你吃得消吗?” 周坚连连点头,“是这个道理。” “怎么办呢?就得扯个理由,还得是冠冕堂皇的理由。这个理由,就是孝。” “为什么是孝呢?因为一般来说,一个朝代的统治基础,就是礼、忠、孝、信这些。可是司马家臣子篡位,没了忠也没了礼,司马懿洛水放屁又没了信,司马家就只能以孝来维持统治了。这么一看,你能不能看出来这句伏惟圣朝以孝治天下是多么讽刺了?” “当然,这还有个原因就是,皇帝征召他主要就是因为他孝顺之名远扬,要树立一个榜样,你以孝征召我,我用孝拒绝你,很合理吧?” “好,咱们回到这篇文章的结构上来,其实很简单......” 齐政开始给周坚将整篇陈情表的结构梳理,然后提炼其中梗概,而后翻译,再提炼,最后用主要的句子做串联。 时间就在这个过程中飞速流逝。 齐政看了一眼一旁的沙漏,“我来准备纸张,磨墨,你再诵读一遍,读完我们试着默写一遍,再查漏补缺,应该就差不多了。” 周坚连忙照办,当再度通篇念诵起这陈情表,他惊讶地发现,方才如天书一般的文字,此刻竟这么浅显易懂。 虽然还记得不是特别熟练,但整个结构在他眼里是从未有过的清晰。 一遍读完,他这空空如也的脑子里,还真装下了大半篇的文章。 这大量知识来源不明的感觉....... “现在,在这个纸上默写出来。遇见记不清的,就先空着,全部写完之后再去对照。快点,时间要不够了。” 就在周坚忙不迭照办的同时,一旁的授课房中,程夫子也结束了一堂课的讲述。 “都休息一下吧。” 程夫子放下戒尺,起身准备出门。 坐在第一排的厉飞起身拱了拱手,“夫子,您可是要去考较周坚的学问?我们能去旁观一下吗?” 程夫子扭头,神色一肃,“尔等从何而知?” 厉飞愕然,方才趴墙角偷听这种事情自然是不能承认的,只得嗫嚅道:“弟子胡猜的。” “稍后将【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篇抄三遍!” 程夫子哼了一声,迈步走到门口,忽又停住脚步,在一片哀嚎声中缓缓道:“要旁观就来吧,不得叨扰。” 有他们旁观,也算是个见证,免得到时候说自己不近人情。 厉飞等人闻言大喜,吃瓜的快乐瞬间压过了抄书的烦恼,连忙兴奋地跟了上去。 房间中,齐政正对周坚做着最后的嘱咐,“一会儿千万不要紧张,实在有记不住的就跳过,反正程夫子说了,你只要背下来一半,就可以通过。” “方才是一半,现在可不一样了。” 程夫子踏入房中,淡淡开口,“老夫这也算是漏题了,过了半个时辰,要你背下七成不过分吧?” 周坚正要下意识地认怂求个情,余光却瞄见了挤在门口的厉飞等人,当即胸脯一挺,“七成便七成!” 齐政无奈扶额,这是装逼头铁的时候嘛! 从五成变七成,他心里也有些没底了。 “那行吧,你且背来,让老夫看看,你这半个时辰,能把这陈情表背得多熟。” 陈情表? 厉飞等人一愣,旋即脸上挂起了幸灾乐祸的笑容。 他们也听程夫子讲过这篇,跟天书一样,一点都不朗朗上口。 程夫子这是摆明了不想收周坚这个学生啊! 也不知道周坚方才在那儿耀武扬威个啥! 厉飞身旁人低声道:“一会儿可有好戏看了。” “是啊,我到现在连第一段都背不下来,周坚就更别说了。” 厉飞也嘿嘿一笑,他倒不是真的心性有多坏,但能看见周坚吃瘪,那简直是太开心了。 程夫子同样也不是乐见周坚吃瘪,而是他素来知晓周坚才华不显,平日里也对诗书之道也没什么钻研,颇为顽皮,并不希望这样的人拜入自己门下,坏了门风,故而才用这样的方式,隐带着几分刁难地提出要考他陈情表。 他并不相信,短短半个时辰,能让周坚有什么脱胎换骨的变化。 就算那个书童有几分本事,但终究是要周坚自己当众背诵,半点做不得假。 而周坚的表现也没有让他“失望”,一开口,依旧磕磕巴巴。 程夫子捻着胡须,脑子里已经开始思考如何跟妥善地跟周家交代过去。 但旋即,他的动作就变得慢了起来,看向周坚的眼神也变得有几分懵逼。 周坚虽然一直都背得磕磕巴巴,但居然能一直坚持着一句一句地背了下来。 而且。 这......这怎么还越背越顺了呢? “伏惟圣朝以孝治天下,凡在故老,犹蒙矜育,况臣......孤苦,特为尤甚。且臣少仕伪朝......” “臣密今年四十有四,祖母今年......九十有六,是臣尽节于陛下之日长,报养刘之日短也......” “臣不胜犬马怖惧之情,谨拜表以闻。” 当周坚的最后一句话落地,整个房间内外,一片死寂。 第6章 一举成功 厉飞咽了口口水,扭头看向同伴,眼神中带着问询。 他是背下来了吗? 其余人也一脸懵逼地回应:我也想问啊!他会不会我不知道,但我他娘的不会啊! 但瞧着这架势,他们心里隐隐有个感觉,他好像是真的背下来了? 周坚怎么做到的他们并不明白,但他们能明白的是,他们做不到。 齐政看着周坚,松了口气,眼神之中,带着几分欣慰。 倒是个顶得住压力的。 周坚自己其实也没想到自己真能背下来,虽然磕巴,但真是完成了啊! 当最后一个字念完,他当即兴奋扭头,看向齐政。 齐政微笑着朝他点了点头,然后朝着程夫子的方向使了个眼色。 周坚立刻会意,恭敬道:“夫子,在下已经背诵出来了,不知何时可拜师入门?” 程夫子的手一抖,揪下两根胡须。 他是真没想到,周坚居然真的做到了。 不仅做到了,甚至比他所能想象的还要好得多,背诵下来的部分远不止七成。 他和那些弟子们不一样,他虽然如今年生久了,只记得其中精华章句,也不能随口背下来全文,但他手里拿着册子呢!对着册子一路听下来,也就小小的几处错漏罢了。 早知道就设计难一点的题目了。 他这程氏私塾哪儿那么好进的啊! 他望向挤在门口的厉飞等人,有些头疼。 可偏偏众目睽睽之下,他也不可能反悔,一时间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感觉。 不过稍稍冷静下来的他又转念一想,这周坚既然能在短短半个时辰将陈情表学到这个程度,或许也是一个好苗子,只不过以前荒废了。 也难怪他的母亲要费尽心思让他来自家私塾。 既如此,自己又何必囿于成见而刻意不收呢? 那样的话,自己跟那些平日里自己瞧不上的腐儒又有什么区别? 罢了,自己好生教导,将来未必不能有所成就。 想到这儿,他心头那点抗拒之心也消散了,捻须颔首,给出了最终的结论。 “这是自然,老夫既承诺了,便无反悔之理,老夫稍后会让管家去你府上告知你的父母,明日上午,便来拜师入学吧。” 直到此刻亲耳从程夫子口中听见这句话,周坚仿佛才相信了自己真的做到了。 他的心登时狂跳了起来,整个人都带着一丝异样的亢奋,红着脸愣在原地。 还是齐政默默伸手扯了扯他的袖子提醒,他才反应过来,拱手致谢。 这番动作,也让程夫子更注意到了周坚身旁的这个小书童。 他的直觉告诉他,这背后或许跟这个小书童有什么关系。 等入学了,慢慢试探一番吧。 “好了,那你便回去准备吧。明日按时过来。” 周坚行礼离开,走到房门前,看着厉飞,在程夫子面前强压着的少年心性也终于忍不住了,带着几分得意地挑了挑眉毛,像是回应厉飞之前的看不起。 厉飞深吸了一口气,哼了一声,转身离开。 而与他一起的几个程家后辈,眼神中也有几分不悦。 他们和周坚倒没什么龃龉,可程家私塾,是他们的骄傲,身为大儒程硕的弟子,也是他们的自豪,如今周坚就这么轻松地就进来了,要与他们分享这份骄傲与自豪,这让他们的心头如何平衡。 这时候,他们自然不会记得起方才在听见陈情表三个字时的幸灾乐祸,只会将这事儿简化成只磕磕巴巴地背了一篇文就成功入学了。 “真是便宜他了!” “不过就是入学罢了,又不是中举,看把他能的!” “飞哥儿,咱也犯不着跟他生气,再有不到一个月就是三大书院招生文会了,到时候给他展露一下咱们的真本事。” 厉飞哼了一声,“我的目标从来都是考入三大书院,然后顺利科举入仕,他周坚算个什么!做学问要是只为了打败它,那才叫目光短浅呢!” 其余几人自然连连点头附和,在燕雀安知鸿鹄之志的自我安慰下,心情得到了极大的平复。 房间中,程夫子也慢慢从震惊中恢复,他站起身来,目光被一旁案几上的纸张吸引。 他走过去,看着桌上那几张写着陈情表的纸,皱起眉头。 难不成周坚得以这么快就背下那篇文章的办法就是抄一遍? 那为何自己平日让学生抄书,效果却总是不佳呢? 他凝眉想了会儿,起身回到授课的房间中,看着在位置上重新坐好的众人,“你们现在,都将陈情表抄写一遍。” 众人:??? 半个时辰之后,程夫子看着面前磕磕巴巴连一二十句都背不出来几位弟子,陷入了迷茫的思索。 ----------------- “政哥儿,厉害啊!” 走出程府大门,周坚兴奋地搂着齐政的肩膀,难以自持地摇晃着,表达着自己由衷的佩服。 就连称呼,也不自觉地改了。 齐政笑着道:“公子可切莫这般称呼,小人当不起。” “什么狗屁公子,不过是运气比你好点!生在了好人家罢了。” 周坚摆了摆手,“我算是看出来了,你是个人才,将来肯定有大出息,就我肚子里这点墨水,能跟你称兄道弟都是我的福分!” 齐政微笑道:“我是夫人花钱买来的书童,公子这话若是让夫人听见了,恐为不美。” 周坚一愣,“没事,今后在我爹娘面前,咱们你叫我公子,私底下我叫你政哥儿,咱们各论各的!” 齐政笑了笑,却没再反对。 “说起来,政哥儿,你这法子真是绝了,以前府上也不是没请过先生,但他们讲得摇头晃脑,我压根儿就听不进几个字。先前程夫子诵读第一遍时,我听着也跟天书一样。但你跟我这么一讲吧,嘿!还真神了,不仅我听得进去,还听得懂,听完了吧,还就能轻松背下来了!” 周坚挑起大拇指,“一个字,绝!” 齐政摆手道:“还是公子有底子,若是真的不学无术,我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让你在半个时辰背下这篇晦涩的文章。” 周坚摆了摆手,“你就别吹捧我了,我还是那句话,我有多少斤两我自己清楚,今日都是靠你,这情分我承了!” 齐政微微一笑,不再在这个话题上纠结什么,笑着道:“那就先回家报喜吧!” “对,我娘知道了肯定开心得不行!” 周坚望着等在前方的马车和焦急踱步的管家,脚步不由地快了起来。 ----------------- 周府,周陆氏坐在堂中,即使以她的家教,也难以完全压抑心头的紧张与焦躁,露出几分坐立不安的姿态。 “怎地去了这么久?” “夫人莫慌。” 贴身婢女侍立一旁,开口安慰道:“夫人,去得越久,不正说明越有成功的可能嘛!若是程夫子真看不上,那几句话就给打回来了,哪儿用得着等到现在。” “话虽如此......” 周陆氏欲言又止,她的心思和后世那些鸡娃的母亲有些异曲同工。 几年学习下来,大概也明白,自己孩子不是那块料,但作为母亲,又怎么能忍心亲自给儿子“判死刑”,于是总是怀揣着尽人事,再尽一次人事,再尽尽人事,最后尽亿次人事的心思,期待着有朝一日的惊喜。 可她也毕竟是个成年人,知道很多事情是不会以她的个人意志为转移的,不是说只要想就能做到的。 程夫子儒名远扬,便是去白云书院做个夫子乃至副山长都能做得,拜入他门下又岂会轻松。 此番若是不成,怕是就只剩下去白云书院撞运气这一条路了。 但程夫子那儿都进不去,白云书院又岂是那么好进去的,自己想给他搞个推荐信怕是都搞不到。 就在周陆氏一脸纠结和忧虑之时,一个身影快步跑了进来。 “夫人,公子回来了!” 周陆氏猛地站起,外面远远响起了周坚兴奋的声音,“娘!我回来了!” 第7章 赏赐的门道 听见儿子那中气十足饱含兴奋的呼喊,周陆氏心头猛地生出惊喜。 但事到临头,事关重大,她自己又有不敢相信。 她慌忙起身,迎了出去,拉住周坚的手,颤声问道:“坚儿,怎么样?” 周坚得意一笑,“当然是成了!程夫子说了,明日前去拜师。” “真的?”周陆氏一双美眸瞪得老大,惊呼出口的声音也不复平日的温婉柔美。 “咋了?不相信你聪明睿智的宝贝儿子吗?稍后程夫子就会派管家过来,告知拜师事宜,那总不能有假吧?” “好好好!” 周陆氏欢喜不已,要不是顾忌形象,都能当场蹦起来。 “娘,但我要跟你说实话。” 周坚的一句话,让周陆氏脸上的喜色瞬间一滞,如同被浇了一盆冷水般在心头猛然生出一股不祥的预感。 “别紧张,我可没做坏事。” 周坚先用一句话安住了周陆氏的心,然后领着她在椅子上坐下,将今日的情况如实讲了。 当听到周坚一开始就能背一两句,要被程夫子直接赶走的时候,即便知道事情肯定有转机,但她还是忍不住捏了把汗。 而等她听周坚说,是齐政忽然开口,为他求得了半个时辰的时间时,她扭头,感激地看着站在一旁的齐政,起身上前,“好孩子,我就知道我没看错你,此番你襄助我儿之恩......” “娘,你先别急着说恩情的事儿......”周坚连忙上前,将周陆氏拦住。 周陆氏正色道:“坚儿,你岂能如此,是恩情咱们就得记住,不能做那忘恩负义之人。” 周坚神色尴尬,“娘,我的意思是,等会儿一块报吧。” 周陆氏:??? 等她听完了齐政如何跟周坚讲述背景,分解文章,最后让周坚当着程夫子和其余未来同窗的面,险之又险地完成了背诵之后,她懵了。 她的目光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少年,心头难以抑制地生出感慨:自己这到底是捡了怎样一个宝啊? “娘,这恩你现在可以报了。” 听着儿子的调侃,周陆氏闻言没好气地瞪了这个“逆子”一眼,旋即又想起他已经是程夫子的学生了,自己应该温和一点,表情一时在脸上失控。 就在这微微有些尴尬之时,齐政微笑开口,“夫人无需客气,程夫子的考较可没有任何代劳的余地,都是公子天资聪颖,方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完成考验,小人不过是做了一些微小的工作而已。” 听了这话,周陆氏眼中欣慰尽显,甚至不顾男女之防地牵起齐政的手,拍着他的手背温声道:“好孩子,辛苦了,你做的事我们周家一定会记得。今日辛苦了,下去用些点心,好生休息一番吧。” 周坚嘿嘿一笑,“娘,你难道就这么算了?不给点奖励什么的?” 周陆氏笑着道:“放心吧,等你父亲回来,少不了你的赏赐。” 周坚眼前一亮,拉着齐政便兴高采烈地下去了。 看着两个年轻人的背影,周陆氏的嘴角荡开一丝开心的微笑,开口道:“管家。” “夫人。” “去给齐政多备两套新衣服,然后......” 周陆氏忽然顿了顿,“给他换一套好些的褥子、被子这些。晚上的餐食也跟厨房说一声,多加一份肉食。” “嗯?” 刚也经历了惊喜的许管家疑惑抬头,似乎不解为何就这么点赏赐,但看着周陆氏平静的面容,还是开口答应。 “诶!好!” 等到了傍晚,周宅的主人,周坚的父亲周元礼回来了。 一见到周元礼的身影,周陆氏便笑着亲自端上热茶。 周元礼皱着眉头,端起茶默默喝着,缓缓道:“坚儿今日去了程大人府上?” 周陆氏笑着点头,“夫君不妨猜猜结果如何。” 周元礼扭头看着她,开口道:“你既然这般说了,莫非能有惊喜?” 周陆氏带着几分骄傲和兴奋点头,“坚儿成功拜入了程夫子门下,下午时分,程府的管家过府,已经定下了明日拜师的细节了。” “真的?”周元礼大喜起身,连声叫好,“好好好!怎么通过的?快给我讲讲。” 周陆氏掩嘴轻笑,“叫坚儿来亲自跟你说吧。” 她朝着管家挥了挥手,很快管家便带着周坚来到了房中。 “哈哈哈哈!坚儿,没想到你居然真的拜入了程大人门下,实在令为父开心啊!” 周元礼开心地拍着他的肩膀,笑着道:“好样的!顺利拜师,接下来这前途就豁然开朗了!” 周坚闻言却摇了摇头,有些迟疑地开口道:“通过是通过了,但并不算顺利。” 周元礼一愣,接着便听周坚将今日的事情再重复了一遍。 周元礼听完,一脸震惊,“你是说,你方才讲的那些,都是你的书童讲给你的?” 周坚点头,“对啊,娘还不信,我就给她重复了一遍。” “我的亲娘诶!”周元礼抹了把脑门,看着周陆氏,“夫人,你这是请了个什么天才来啊?” 周陆氏也没有居功,只是说自己昨日买回来也没想到齐政有这样的本事。 “那便是老天爷眷顾我周家啊!”周元礼抚掌感慨,“咱们得好好赏他才是!” 周陆氏笑着道:“夫君放心,我已经给了他赏赐,让管家给他换了被褥,还给他的伙食里加了肉。” “这怎么够呢!” 周元礼立刻皱眉,“虽然人是你买来的,但人家帮了我们周家这么多,咱们不能就这么给人打发了啊!你啊,妇人家做事就是太小气!许管家!” 门外的管家连忙上前,“老爷!” “去给这个齐政安排一间少爷院子里的空房,让他一个人住,今后饮食就跟少爷一样。” 周元礼大手一挥,做出了吩咐,管家下意识地看向周陆氏,却发现她并没有任何的不悦。 先前还暗自质疑夫人是不是太小气了些的管家,脑中如同被一道闪电劈开了混沌,恍然大悟,连忙领命而去。 好家伙,原来主家和睦的门道这么多啊! 一边感慨周陆氏会做人的同时,管家也在心头暗暗将齐政的地位再往上拔高了一截,放在了也就微微比自己低一点的地步。 “夫君,中午的时候,程府的管家来了,说了明日拜师的事情,咱们去准备准备吧。” “好好好!”周元礼自然没有异议,重重拍了拍周坚的肩膀,“小子,既然进去了,就要多多努力,坚持不懈,争取明年再考进白云书院,成就他一番事业!也不枉费爹娘的苦心!” 等周坚带着父亲的鼓励兴高采烈地离开,周陆氏却没有跟着离去,而是看着自家夫君,轻声问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周元礼的眼中闪过一丝慌乱,旋即神色如常地笑着摆手,“坚儿如此优秀,咱们府上高兴来不及呢,能有什么事。” “你这几日回府的时间一日比一日晚,方才进来更是愁眉不展,便是坚儿拜师成功也并无多少喜色,我岂能不知你心有所忧?” 周陆氏轻叹一声,“夫妻一体,携手终老,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我之间若是都有事瞒着,那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周元礼迟疑着看向妻子,对上了她温柔而坚定的目光。 第8章 朝堂抖落的一粒灰 “唉!” 一声长叹,像是终于下定的决心。 也算是苏州府中大商人的周元礼缓缓开口,“昨日鲁博昌找了我。” 只听见这一个名字,周陆氏的神色骤然凝重。 周元礼所说的鲁博昌乃是苏州布行商会的会长。 鲁家跟周家本就素有嫌隙,上任会长任满之后,周元礼还和他竞争过会长之位,双方结怨更深。 这人来找,想也不是什么好事。 但她并没有贸然开口,而是安静地等待着下文。 周元礼缓缓响起的声音就像是布庄中一条被慢慢撕裂的丝帛,带着几分沙哑和滞涩。 “去岁吴王叛乱,江南动荡,太子在南巡之后又意外病故,陛下决定让皇子巡抚江南,安抚士绅人心,稳定东南大局,人选已经定下来了,是卫王。” “这事儿原本与我们是没什么关系的。但偏偏,鲁会长家那个入朝为官的大儿子,他如今的顶头上司正是在卫王手下。” “他鲁博昌欲讨好卫王,便召集商会众人,以苏州布行商会会长的名义,倡议商会诸位按份额认领,以迎接卫王殿下,为卫王殿下贺。” 周陆氏终于忍不住开口,“这么多人,若是都不同意,那他也没法,若是都同意,想必也不是什么大事,夫君为何如此忧虑?” 周元礼闻言深吸一口气,“若真能如此,为夫自然不用忧虑。但偏偏他鲁博昌,不当人子!” 说到这儿,他心头的愤怒就像是冲破了牢笼的猛兽般肆虐起来,径直站起,一拳砸在案几之上,“他知道如果强行分摊,自然有许多人不同意,于是他竟干脆挟私报复,只要求其余人意思一下便可,偏偏直接强索我周家城中的三家铺子!” “啊?!”周陆氏也猛地站起,一声惊呼。 整个周家在城中也不过就四家铺子,这是要他周家的半条命啊! 周元礼眼神愤愤,“我自是不肯,可偏偏,在他这番手腕之下,其余人也不愿意为我周家说话,此事竟直接就这般定了下来!他借着商会之势来压我,其余人不仅不帮,还生怕惹火烧身,为防有变,竟助纣为虐,联手施压,短短一日,我们的生意已经被他们断了一大半了,更有许多原本合作的上门毁约逼债。” “可恨这鲁博昌,竟如此阴险,如此以来,他不仅能搞出一副商会同仁共襄盛举的场面,还可以趁机报复我周家,用我周家的基业去达成他向卫王献宝的意图。” 砰! 那是周元礼又一下拳头砸在桌面上的声音,更是周家一个没有靠山的商人在这个世道无能的怒吼。 周陆氏闻言,也沉默了下来,同时彻底明白了丈夫的忧愁。 因为哪怕平日不插手家中事务的她也能轻松知道,那位鲁会长为何会如此明目张胆地针对他们周家。 因为,周家的靠山,去年就没了。 否则他们也不会如此着急地希望周坚能够有所出息,好保住并发扬这好不容易攒下的家业。 胆战心惊地守了一年多,偏偏就在周坚终于眼看着要有出息了的当口,家业就要没了。 至于鲁博昌那些帮凶的心思,也很好理解,一来是怕惹火烧身,如今事不关己,正好高高挂起,另一个则是趁机捞些好处,不干白不干。 她想了想,起身走出了房间,很快捧着一个盒子回来。 “夫妻一体,有难同当,这是我的嫁妆,夫君先拿去应急。” “夫人!”周元礼当即起身就要拒绝。 周陆氏却将盒子坚定地放在他手中,“共克时艰,咱们一起努力地撑下去,不论未来是清贫还是怎样,妾身都与夫君一起。” 周元礼看了一眼自家妻子,又看着手中的木盒,双目渐渐泛红。 ----------------- 桃红宿雨,柳绿朝烟。 玉带般的洛水两岸,百草生春水,细枝抽嫩芽,一派万物竞发,生机勃勃的景象。 春天,是充满生机的,是充满希望的。 如果没有半个月前的那场变故,整个中京城,本该是同样充满着生机与希望的。 但现在,一切都没了。 因为,册立十五年,稳坐储君之位的天德帝嫡长子,年仅二十七岁的太子皇甫政,半月前,薨了。 半月以来,宫禁之中,脚步无声,喧闹顿止,就连风仿佛都是小心翼翼的。 当站在那一扇威严的宫门外,卫王皇甫靖仰头看着高高的墙,如同瞧见了那一道高耸入云的权势的壁垒。 能随意进出这道门的,便是那站在这天下权力最核心处的极少数。 他皇甫靖并不在此列。 即使他是皇子。 半个月前,太子的葬礼之后,他的父皇天德帝以吴王谋逆已近一年,如今朝中多事,江南为赋税重地为由,欲派人巡抚江南,安定官绅百姓。 几番争夺,最后这个重任竟然落到了并不受宠的他头上。 今日奉诏辞行,再过几日便要真正出发了。 想起和幕僚讨论的那些情况,想到昨夜楚王兄主动邀请的践行之宴,他的眼中,没有兴奋,有的只是十足的凝重。 重任在身的他,只在宫门外站了一小会儿便得到了皇帝的召见。 当着政事堂诸相的面,疲态尽显的天德帝一番勉励叮嘱,卫王沉声答应,又饮了一杯天德帝拖着病体亲自斟的酒,感激涕零地哭上两声,喝下一杯,一场践行便算是圆满结束了。 “临行之前,记得去拜别一下你的母妃。” “儿臣遵旨。” 卫王应声,转身昂首挺胸阔步而去。 “卫王殿下器宇轩昂,颇有龙章凤姿之感啊!” “殿下性情刚直,希望能够体悟陛下的良苦用心,莫要横冲直撞才是。” “楚王殿下儒雅亲和,或许楚王前去才是更好啊。” 几位政事堂相公们的感慨似乎并没有传进天德帝耳中,他斜倚着软塌,眼皮微垂,仿若睡着。 从御书房离开,卫王在内侍的带领下,来到了后宫。 皇宫就那么大点地方,并非所有跟皇帝有瓜葛的女人都能有自己单独的宫殿,但好在宁妃诞下了皇子,母凭子贵,封了妃位,也改善了处境。 长宁宫虽然不大,但在宁妃的经营下,也透出一股安宁温馨,让踏足此间的卫王,每每有回到孩提时代的感觉。 “雀郎,快来,尝尝母妃刚做的糕点。” 气度清雅的宁妃,见到儿子克制地微笑着,招呼起来。 卫王上前,一板一眼地和宁妃见礼之后坐下,拿了一块糕点放进嘴里,眉头登时一挑,“母妃这柳色新做得味道是越来越好了。” “吃都还没吃呢,就先夸上了。” 宁妃笑着白了他一眼,然后等儿子慢慢吃了糕点,才挥退了侍女,轻声道:“此行准备得如何了?” 卫王也收敛了表情,严肃道:“母妃放心,孩儿已经准备妥当。” 宁妃侧首看着他,“当真?” 卫王连忙道:“不敢欺瞒母妃,孩儿已准备数日,方才也已经拜别了父皇。” “我的意思是,你当真知道要准备什么?或者你当真知道此行意味着什么?” 宁妃平静的话,让卫王面色登时微变。 第9章 宁妃指路 长宁宫中,卫王恭敬而认真地道:“请母亲赐教。” 宁妃轻声道:“此番你父皇为何派你去江南?” “吴王叛乱已有一年,太子南巡染病而亡,朝野动荡,父皇欲安抚江南重地,故而派儿臣前去。” “那为何不派母族为江南大族,与江南士绅平日便多有亲近的楚王前去?” 卫王语气一滞,含糊道:“父皇或许有别的考量吧。” “朝堂也好,市井也罢,被安排一个任务,你首先要明白,这个任务因何而起,为何是你,又需要你做到些什么。” 宁妃看着卫王,“近年江南倭寇肆虐,一年多以前,大股倭寇在镇海卫登陆,破城数座,屠戮劫掠百姓数万,酿成滔天惨祸。陛下震怒,派朱完都督东南五省军事,朱完到后,大力整顿,接着便有了吴王叛乱。吴王叛乱之后半年,太子代天巡视四方,最后一站便是江南,自江南从运河回京,忽染沉疴,只三月便撒手人寰,这才有了你此番南巡。” 宁妃没有说什么判断,只是将一些过去发生的事实摆出来,便让卫王心头猛地一跳。 “如果我没猜错,楚王应该找过你。” “母亲说得是,昨夜楚王兄的确找过儿臣。他向儿臣介绍了一番江南情况,并且向儿臣推荐了几位可能用得上的人。” 宁妃没有评价,而是问道:“你怎么看?” 卫王低头沉默片刻,而后轻轻吐出八个字,“顺他者昌,逆他者亡。” 听见这八个杀气腾腾的字,宁妃脸上有了几分满意的笑容,“看来你是明白的。那你如何决断?” 卫王看着母亲,似乎有些惊讶母亲居然会问得如此直白。 宁妃却仿如提醒般开口道:“如今的你,已是不得不选了。” 卫王在思索许久之后,缓缓道:“我还没想好。” 听见这似乎有些优柔寡断的言语,宁妃的眼中不仅没有生气,反倒生出几分欣慰。 自己这个儿子一向刚直英武,她一直所担忧的,正是他缺了这份深思熟虑的心思。 如今看来,好孩子终究是长大了。 “好,在你想好之前,不要轻举妄动。” 宁妃怜惜地看着自己这个不受宠的儿子,“去了江南,有三个人,你去见见他们,再做决定也不迟。” “第一个,是前兵部左侍郎陆十安,此人在江南为官多年,熟知江南局势,若能得他指点,你对江南那盘根错节的官商势力,便能理出一个头绪来;” “第二个,是江南大儒程硕,此人乃江南士林之中的泰斗之一。江南素重文华,你又素无文名,若有他帮你,你或许便能吸纳一些德才兼备的士人或势力为你所用。” “第三个,是一位隐士狂生,名叫沈千钟,此人号称有经天纬地之才,留侯诸葛之智,但性情孤僻难以接近,你可以尝试一番。” “母妃的家族并非那等豪族,也就能帮你到这个份儿上了,甚至这三人也需要你自己去争取,莫要怪我。” 卫王连忙避席起身,“母亲何出此言,有此方略,孩儿已是感激不尽。” 宁妃笑着拍了拍他的手背,“好了,与你说这些,不过是未雨绸缪罢了。就算办砸了,你也还是皇子,和现在相比又能差到哪儿去呢。安心去,安全回,母妃在京中等你。” 卫王面露感动地点了点头,又聊了一会儿家常,默默将母亲做好的糕点一扫而光,便起身告辞。 走出长宁宫,他神色便悄然凝重了起来。 母妃为他做这么多的准备,可见自己此行的困难程度。 但眼下的势力实在太小,手底下能用的人更少,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他望向南方,目光幽幽。 嗝儿~ ----------------- 苏州,周家。 齐政从周坚的院子中,从崭新而柔软的被窝里,缓缓醒来,打了个慵懒的哈欠,穿上衣服鞋袜,开门走了出去。 几乎同时,周坚也打开了房门,脸上的黑眼圈竟比昨日还更浓了些,显然为了今日的拜师激动了大半宿。 两人相视一笑。 “政哥儿,早啊!” “公子,早啊!” 拜师的过程没有什么值得细说的。 背着一脑门子官司的周家夫妇放下所有的愁绪,开心地联袂而去。 程夫子经过一天的心情整理,也没有了任何抗拒。 双方在友好的氛围中,完成了仪式。 等简短的仪式忙完,周家夫妇心满意足地告辞离开,周坚便随着程夫子进了课堂,挑了个空位坐下,正式开始了程家私塾的求学生涯。 然后,他就发现,这程夫子讲的他怎么都听不懂呢? 程夫子也在悄然关注着周坚的情况,认真辨别了一下,确认这小子眼神里清澈的愚蠢不像是装的。 那看上去聪明又带着点不聪明的样子,让他来形容的话就是两个字:若智。 但若是这样,他是怎么在昨日那半个时辰的时间里背下那篇陈情表的呢? 真就是那个书童的功劳? 这么有本事的,会是一个书童而已? 这份好奇就像是卡在喉咙里的刺,越来越让程夫子有种坐立不安的难受。 好不容易讲完了今日的课程,吩咐众人温书,他单独将周坚叫到了不远处的另一间房中。 “你虽入我门下,但课业上,落后了同窗许多。很快就将是三大书院招生文会了,届时会有书院师长到场观摩,或许便能在书院招生之中占据先机,甚至直接录取,你这些日子,需要加倍努力才是。” 听着程夫子的话,周坚连忙点头,“弟子省得,请夫子放心。” “方才所讲的文章,你可懂了?” 周坚想了想,硬着头皮道:“略懂。” 程夫子也不揭穿,点头道:“那好,你且在此间好生诵读一番,今日放课之前,我会好好考较于你。” 说完,他又补了一句,“不只是背诵!” 周坚心头一咯噔,只好应下。 等程夫子一走,他连忙跑到一旁的书童休息处,将正跟其余书童聊得火热的齐政叫了过来。 扯着齐政进了房间,周坚就像是偷情的奸夫一样,左右张望一下,心虚地关上房门。 瞧见他那跟偷情一样的动作,齐政哑然失笑,“公子,我是你书童,用不着这样。” 周坚闻言也是一怔,对啊,我特么怕啥呢! 身体动作松弛下来,但他的面色依旧焦急,将小册子递给齐政,“政哥儿,你快给我讲讲这篇文章,稍后夫子就要考较!急急急!” 在这间房另一头的房间里,程夫子站在墙边,听见这话,眉头一挑。 还真跟这个小书童有关系? 这些名家大作,他一个小书童真的能懂? 齐政接过周坚递来的小册子,“别急,我看看。嘶!报任安书?你们私塾的学问都这么高吗?” 周坚忐忑地看着他,“政哥,你会不?” 齐政笑了笑,“火星子掉胯间。” “啥意思?” “裆燃了。” 第10章 书童显威 躲在隔壁偷听的程夫子闻言轻哼一声,口气倒是不小! 老夫教了那么久都没用的,你还能有什么办法不成? 随着他的轻哼,隔壁齐政的声音也清晰响起。 “咱们还是一样,要学这篇课文,咱们就不能只学这篇课文,得先把为什么有这一片文章搞清楚。” “司马迁,你知道的吧?” “得,我从头跟你讲吧。” “司马迁家里从周朝开始就在做史官的活儿了,不许问周朝是什么时候,今后你慢慢就知道了。司马迁有个父亲,叫司马谈,在前汉就做了太史令。而史官这个活计,基本都是世袭,就像春秋战国时期著名的崔家兄弟。所以司马迁在生下来,前途就是明确的,于是他就开始四处游历,积攒了丰富的人生阅历,也搜集了许多史料.......” “在司马谈忽然病故之后,司马迁就接任了太史令这个职务,他受春秋的启发,就想自己写一本书,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史记,堪称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只不过,按照历史的惯例,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意外就要来了,这个意外就是司马迁的好友李陵。” 好一个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 在一旁偷听的程夫子差点拍案叫绝,兴奋地搓着手掌。 能想出这样的形容,这书童何止是不简单,简直就是不简单啊! 他愈发相信,周坚那大量来源不明的知识,就是这个书童在背后出力。 “说李陵你可能不知道,但大汉飞将军、迷路大王者、封侯绝缘体李广你总知道吧?李陵就是他的孙子,也是子承爷业,当了将军,继续干匈奴。可偏偏呢,他打了个败仗,然后投降了匈奴。当然这里面门道不少,甚至有阴谋论说还涉及陇右和中央的博弈,但不是我们今天说的重点,先跳过。” “李陵投降,以汉武帝这种性子自然不能忍,自他登基,攻守易型,从来都只有我大汉揍匈奴的份儿,你没成功揍到匈奴都得被贬官,何况投降,于是就要将李陵的妻儿老小尽数处死,这时候司马迁勇敢地站出来为好友辩护,然后他就为自己的勇敢付出了代价,他被关进牢中受了宫刑,人生在这一刻急转直下。” 听着听着,程夫子的心头那难以抑制的震惊便越来越浓。 即使如今纸张和印刷普及,知识的门槛不再如隋唐及以前那么高,但也依旧不算低,何况历史这种东西,更不是随便谁都有机会接触的。 能到齐政这种信手拈来的程度,莫不是哪个家道中落的世家子不成? 在他的惊讶和好奇中,齐政接着讲述起司马迁的遭遇,讲完之后,又说起了任安。 “接着咱们来说这篇文章里的另一个主角,报任安书,这个任安任少卿是谁呢,他也是个将军,人还不错,曾在卫青麾下任职,后来冠军侯霍去病横空出世,许多人都去投靠霍去病,他也坚守了道义,依旧在卫青麾下听命。后来巫蛊之祸,别问什么是巫蛊之祸,你现在时间不够,回头我慢慢跟你说。” “简单来讲就是有人诬陷汉武帝的太子刘据,说他诅咒汉武帝,刘据被逼无奈,起兵造反,实际上造没造反都是两说,但对汉武帝而言肯定是不能忍的。刘据找到这个任安,让他出兵帮忙,任安死守城门没有搭理。后来造反失败,帮了刘据的人都遭了罪。但是等汉武帝查清真相,又觉得愧对太子,愧对皇后,于是又收拾当初反对太子造反的人,任安就因为这个,被抓了起来,判了腰斩。” “你说说,这任安找谁说理去?帝王家事,谁沾谁死,今后如果你有机会也要记得,不要轻易去趟那摊浑水。” “进了监狱,任安自然不能就这么等死,何况在他看来他就没做错什么。于是他就给他的好友司马迁写信,让这位在他看来经常能接触到汉武帝的近臣给皇帝美言几句,解释清楚。司马迁收到好几封,但一直没回,到后来,才有了这么一封信。” 听到这儿,程夫子从对齐政学识的震惊中慢慢回过神来,眉头微皱。 他要的是研习经典,而不是讲故事,说这么多对学生的学习有用吗?对经典的解读,对章句的赏析才是重中之重啊! 所谓书读百遍其义自见,那才是研习经典的正道。 像这样,不过是听了几个故事罢了。 他在想着,另一边,齐政的声音也还在继续。 “那么,你来想想,如果你是司马迁,这封回信应该怎么写?” “我?” 周坚一愣,连忙摆手,“政哥儿,你太看得起我了,我怎么敢跟太史公比啊!” “这你就错了,人性都是相通的,先贤也好,大儒也罢,他们首先也都是人,他们和人交往,也会遵循一些普遍的东西。” 听了齐政的安慰,周坚想了想,试着道:“首先得跟他解释一下自己为什么这么久都没回信吧?” “好!”齐政一点头,“你现在自己读一读第一段,看看太史公写的啥?” 周坚连忙翻开小册子,低声念了一遍,惊呼出声,“神了!政哥儿!太史公也是这么写的诶!方才程夫子在那儿摇头晃脑念半天,我没听懂几个字儿,你这么一说,我一下就看懂这一段了!” 隔壁的程夫子脸一黑。 你夸人就夸人,提老夫作甚! “咳咳!扯远了!” 齐政摆了摆手,他对超过程夫子这种事情没有半点兴趣。 “接着你便想想,在简单解释自己为何这么久才回信之后,你还应该说什么?” 周坚拧着眉头,沉思不语。 齐政提醒道:“你要将自己置身在太史公的位置上,思考一下为何任安会找他帮忙,他又为何不能帮忙。” “对!” 周坚连忙反应过来,“那按说接下来就应该告诉任安,自己为什么帮不了,实际上他已经受了宫刑,并不是汉武帝的宠臣,救不了他了。” 齐政点头,“是的,这个解释也是有层次的,太史公先是说明自己是刑余之人,违背了君子的行为准则,不齿于君子之列,不具备帮他进言的身份。其次讲自己只是得父辈庇佑,当了这个官,这么多年下来,啥本事没有,没有资格去帮他进言。最后则说自己在受刑之前就平庸无能,没有受到皇帝的重视,更何况现在。” “这样三板斧下来,对方自然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吧?” 这一次,不用齐政吩咐,周坚一边点着头,一边打开书册,然后便又是一声惊呼,“绝了!还真是!政哥儿,你这一说,这第二段我还真看懂了。” 接着,齐政便又将接下来几段都跟周坚分析了。 隔着墙壁,程夫子听见周坚那一惊一乍的呼喊,越听越心烦。 同时,心头那种感觉也愈发地强烈。 用这样的方式学习一篇经典,就好比将玉盘珍馐只当做果腹之食,将古树珍茶只当做解渴之饮,虽然没有根本错误,但简直就是暴殄天物啊! 原以为有何值得学习之处,如今看来,不过是些旁门左道罢了。 尤其是听见周坚兴奋而满意地说【好好好,政哥儿,这么一来,这篇文章我就算是学会了,一会儿可以跟夫子交差了!】时,他更是直接摇头不止。 他叹了口气,就要转身离去。 但就在这时,齐政的声音又再度响起。 “你错了,你真以为你这就算学会这篇文章了吗?就算读懂这篇文章了吗?” 程夫子脚步一顿,眼神悄然一凝。 第11章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听着齐政的话,周坚的疑惑清晰响起。 “我能看得懂了,等我熟读几遍、默写几遍,也能背了,这还不叫学会了?” 齐政的反驳同样清晰而坚定,“你这只能叫知道这篇文章讲了什么,离真正的体悟,还差得远。” 他之所以要大费口舌地跟周坚说这些,是想给他从根上端正态度。 底子打好了,接下来帮他提高成绩也好,讨夫子欢心也罢,都能更顺利,自己也能从中得到更多好处,起码能轻松不少吧? 所以他的声音中虽还残留着几分少年的稚嫩,但语气和语调却如一条缓缓流淌的长河般沉稳厚重。 “我们为什么要研习经典,是因为它们可以帮助我们跨越时光的界限,与曾经的那些圣贤坐而论道。” “是因为它们如火光般,可以帮助我们驱散世事的迷雾,照见天地至理的丝丝真貌。” “我方才跟你说的那些背景故事和分析,只是让你能更好地理解这一篇文章,不管程夫子的用意到底是什么,但这绝对不是我们学习的全部,做学问是为了自己而不是应付夫子的检查。” “在学习经典的过程中,我们以古镜照今心,便能将圣贤之言,映照于我们的生活情境之中。便如这报任安书,我们可以从中看见,太史公在面对难题时的处置之法,同时可以学习他的委婉,他的坚持,他的发愤著书等一系列品德。” “在这个过程中,我们还能以活水涤陈见,不将圣贤之言当做僵化的教条而盲从,要用思辨的精神,去深耕体悟其中道理。比方才再进一步,太史公对李陵的看法是对是错?太史公为李陵仗义言说以至于受辱受难是否应该?面对任安的求情,太史公的婉拒又是否得当?这些都该是我们在学习的过程中认真思考的。或许我们思考不出什么真知灼见,但就如那一次次的竹篮打水,在打水的过程中,竹篮会被洗涤得干净清明。” “最后,在学会了,学懂了,就要以实践证真知。所谓知行合一,便是要将这当中圣贤大义,化作日常的言行分寸,进退尺度。所谓,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就正是这个道理!” “说得好!” 隔着墙,程夫子忍不住低声叫了声好! 好一个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原本还觉得齐政只会旁门左道的他,此刻听完齐政这一番话,对他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他心里知道这书该怎么读,但却没齐政总结得这般透彻。 以古镜照今心、以活水涤陈见、以实践证真知,三句话,将研习圣人文章的意义与好处说得淋漓尽致。 更绝的是,这信手拈来的佳句,将齐政的才华展露无遗。 这绝对不是一个卑贱的书童该有的本事! 扪心自问一下,他感觉齐政比起自己来也差得不多了! 隔壁屋子中,齐政的声音还在继续。 “让你学这一篇报任安书,在除开基本的章句陈列之外,是希望你能够从中学到一些太史公的信念与道理。” “有朝一日,你面对生死抉择,是摒弃信念一苟到底,还是坚持理想,万死不辞?心头天人交战的时候,你会想起太史公说,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 “有朝一日,你面对挫折,前路黯淡,想要自暴自弃之时,你能想起这篇文章所说的圣贤,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著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而太史公,即使蒙受宫刑这等奇耻大辱,却能忍辱负重,写就《史记》。” “这才是你要真正用心去学,用心去记的。” 听到这儿,程夫子已经对齐政没有任何的质疑了。 哪怕齐政的教育方法在他看来还是有不少他不认同的地方,但是就凭齐政这番见解,他的学识品德就差不了! 他程硕也不是那等食古不化的腐儒,眼里只看得进自己那一套东西。 没想到,收了个平平无奇的周坚,却让他遇见了这么一个惊才绝艳的后生。 何止是不亏,简直就是大赚啊! 他满意一笑,转身走出了房间。 一旁的房间中,齐政在指导着周坚又细细研读了几遍并且对一些关键章句进行释义讲解之后,也让周坚成功掌握了《报任安书》这篇令人头疼的文章。 剩下的就是等他慢慢熟悉,然后便几乎可以应付程夫子对他关于这一篇文章的一切考验了。 这些就没有齐政的事情,他背着手,迤然走出了房间。 没走几步,便碰见了课间休息的厉飞和程氏子弟诸人。 齐政倒也不会上前自讨没趣,倚着柱子靠在一边。 但他忽略了一件事,他人没过去,可他眼里那居高临下的淡然目光,却朝着这些人罩了过去。 而在厉飞等人看来,出身商人之家的周坚他们就已经有几分看不上了,周坚的书童,居然还敢不对他们卑躬屈膝? 你眼里的敬畏呢! 能因为走路撞了一下肩膀就拔刀子捅人的少年心性,压根就忍不了一点! “喂!见到我们不知道来问好吗?” 一个程氏子弟上前几步,来到齐政身前,冷声呵斥起来。 齐政皱了皱眉,没有搭理。 又一个程氏子弟冷哼开口,“果然是商贾之家出来的,一点规矩都没有!” 齐政不再惯着,淡淡道:“按照规矩,我并没有必要给你们行礼问好。其次,在这私塾之中,讲究的是才学,程夫子是公认的江南大儒,你们受大儒之教,学问可有何值得旁人尊重的成就,能拿得出手的也就剩下点出身了吧?” 他这番回怼并非一时激愤的无脑,而是因为三件事: 第一,周坚暂时肯定离不开他,所以在一定范围之内,他不用担心周家把他推出去当替罪羊。 第二,这事儿他占理。 第三,他用余光瞥见了不知何时出现在场边出现在众人身后的程夫子。 人做事情很难考虑得面面俱到,齐政一向觉得抓住核心关系和问题就够了。 甚至在他看来,一个真的八面玲珑的人,是缺少锋芒和个性的,也是注定很难有大成就的。 “你!” 齐政的话,不出意外地激怒了厉飞,他一向以几人之中的领头人自居,闻言冷哼一声,“好大的口气,就你也配说学问?诗词文赋你划下道道来,今日本公子便让你这无知小厮知道天高地厚!” 齐政瞥了一眼以厉飞为首的众人,“用不着那么复杂,我家公子昨日拜师成功,回家作了一副对联,你们若能对得出比他更好的,我就服气。” “哈哈哈哈,周坚都能做出的对联,还想难住我们!” 在众人瞬间嗤笑的神色中,齐政淡淡一笑,“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对吧。” 笑容是悄然凝固的,就像得意洋洋上了青楼吃干抹净发现身上没带银子一样,在坐立不安的迟疑间写满了尴尬,在左顾右盼的紧张中透露出为难。 齐政见状心头冷笑,按说顾宪成为东林书院所提的风声雨声读书声用在这儿更好,但他实在不想沾染祸国殃民又厚颜无耻的东林党半分。 局面尴尬之下,便有恼羞成怒的少年冷哼一声,“好个伶牙俐齿的贱奴,敢在我程家撒野!” 说着便要上前,让齐政尝尝尊卑礼法的铁拳。 “住手!” 程夫子的声音,终于沉沉响起,吓得一帮少年骇然扭头。 “怎么回事,私塾之中,还要动手?” 在程夫子严厉的目光下,一帮耀武扬威的少年登时噤若寒蝉。 “三叔.......” 程先生冷面寒霜,“私塾之中,称先生!” 自认为颇受宠爱的厉飞壮起胆子道:“回先生的话,我们课间小憩,见这位书童孤身在此游荡,故而说了几句,而后便争执了起来。” 一个是私塾优等生,一个是差生的小书童,再加上这番颇具厨艺大师添油加醋与甩锅本事的言辞,厉飞有信心,能够糊弄过去,甚至借先生的手给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书童涨涨记性。 程夫子看了一眼齐政,缓缓道:“这一点,老夫倒确实忽略了,尔等上课之时,这些书童都无所事事.......既然如此,自明日起,这些书童,有愿意旁听的就进来坐着一同旁听吧,不愿意旁听的就在府外等着。” “哈?” 场中少年,包括齐政,都懵了。 事情的发展,怎么跟想象的不大一样呢! 第12章 天道酬勤 “先生,这不合规矩。” 一个程氏子弟鼓起勇气开口,劝阻道。 这可不仅是进去听听课那么简单,有这个事实,若是这些书童今后出去说一句是程硕的记名弟子,别人都没法反驳的。 这对于他们这些把程氏家学视若珍宝的人而言,简直太难受了啊! 程夫子平静道:“他们并非外人,而是你们的书童,他们的学识若能提高,也能对你们有所裨益。学习之道,并非只在课堂之上。更何况,老夫又非强制,你们若是不愿,大可不让你们的书童进府伺候!此事就这么定了,无需多言。” 说着他便转身去叫管家增加座位去了。 至于那个侄儿口中所说的规矩,按规矩来说是不可以,但规矩掌握在我手上啊! 程氏家学固然重要,可若是就因为死守这点东西而错过人才,那不是真正读书人该做的事情。 以齐政的本事,能和他有师生之实,不是他齐政占了便宜,是自己沾了光啊! 等此事定下,众人渐渐散去,程夫子又去而复返,招手将齐政叫到眼前,“你叫何名?” 齐政摆出让人挑不出毛病的姿态,“回夫子,小人姓齐名政。” 程夫子颔首道:“齐之以礼,道之以政,好名字,你方才所言那句上联,可有下联?” 齐政欠身道:“此联乃我家公子所做,小人稍后问明再回禀夫子。” 程夫子也不拆穿,微笑点头,“好,老夫很期待。周坚刚入学,需多追追教学进展,接下来你也入内旁听吧,也好与你家公子有所帮助。” 齐政点头,“多谢夫子。” 看着满意而去的程夫子,齐政皱着眉头,怎么总感觉事情有点不对劲呢? 事出反常必有妖,这个反常不止是坏的反常,也有可能是好得反常啊! 但不论如何,进去听课应该是不会出啥问题的。 仔细学学这个时代的教学方式,从各个方面而言,对他应该都是有好处的。 “政哥儿!你杵这儿干啥呢?” 在他身后,终于学习完了《报任安书》的周坚脚步轻快而嘚瑟地走了出来。 齐政扭头看着他,“方才程夫子发话了,自今日起,随行书童也可入内旁听。” 周坚神色一滞,“啊?” “怎么?” 周坚愤愤不平地道:“我他娘的才刚费了九牛二虎的功夫进来,你现在跟我说书童也可以跟着旁听了?那我之前那些算怎么回事儿啊?我爹还送了......” 齐政反手就捂着他的嘴,无语道:“你有没有想过,这些书童里面也有我?” 周坚一愣,自打昨日之后,在他心里,把齐政当兄弟,当先生,还真没再当过书童。 齐政低声道:“这不快是三大书院招生文会了嘛,我多听听夫子讲的,回头也好跟你言说。” 周坚一拍胸脯,“政哥儿,这你就小瞧我了不是。我能进私塾都是你帮的,现在你能进去了,我要是不开心,那不成了狼心狗肺了嘛!我虽然不是啥人物,但总不能当畜牲啊!” 齐政笑了笑,“哦,还有一个事儿,方才啊,有一副对联......” 过得片刻,课堂重开。 程夫子端坐讲台,开口道:“周坚,你且起来。” 看着周坚被叫名,厉飞等人自然一脸幸灾乐祸。 少年心性,有令人羡慕的热血和恣意,也有让人无奈的单纯和愚蠢。 程夫子和往日一样,面无表情,庄重严肃,“上一堂课为师讲了太史公的报任安书,你可有所得?” 若是没有齐政帮忙,周坚肯定是啥也不会。 但有了齐政的出手,现在的他可是啥也不怕。 当即朗声道:“学生颇有所得,请先生考较。” 一帮同窗瞪大了眼睛,胆子这么大的吗? 程夫子也不动怒,开口道:“你且将【古者富贵而名摩灭】一段,背诵一遍。” 周坚也不扭捏,当即开口,“古者富贵而名摩灭,不可胜记,唯倜傥非常之人称焉。盖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仆诚以著此书,藏之名山,传之其人,通邑大都,则仆偿前辱之责,虽万被戮,岂有悔哉!然此可为智者道,难为俗人言也!” 课堂内渐渐安静下来,在周坚得意洋洋的表情下,同窗们再度交换一个眼神。 经过这两次的背诵,他们发现了一个事情:这周坚,不会是个记忆小天才吧? 陈情表也能背,报任安书也能背,这不是记忆小天才是什么? 程夫子捻须颔首,表露出几分满意,“那你可知,老夫为何让你们学习这篇文章?” 周坚开口道:“学生以为,先生是想让弟子学会,如何面对逆境,太史公世代为史官,家世清且贵,却遭受宫刑,耻于君子之列,但面对此情此景,太史公忍辱负重,完成《史记》,煌煌巨作,为万世经典。而后效法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著春秋,发愤著书,终有所成。太史公和其余这些古圣大贤,便如文中所言,人固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 “好!” 程夫子一声轻喝,毫不掩饰眼中的赞许之意,“你能有这份体悟,实属难得,坐下吧。” “多谢先生。” 周坚落座,骄傲地扬着头,四下张望着。 而他的同窗们,已经彻底麻了。 不知道周坚过往的他们看向厉飞,这就是你说的不学无术? 厉飞也懵逼地眨了眨眼,我他娘的也不知道啊! 以前的周坚就是个不学无术,焚书坑儒的狗东西啊! 厉飞忽然心头一动,开口道:“先生,方才周坚的书童说,他写了一副对联,却只说了上联,学生心中好奇,可否请周坚为我等解惑,将下联公布出来?” 程夫子看了一眼厉飞,心中暗叹,你小子打的什么心思,真是一看就懂。 只不过,这一次,你怕是要失望了。 他也很好奇那个下联,便顺势问道:“周坚,你可作出了下联?” 周坚心头暗喜,朗声道:“回禀先生,学生所做的对联上联为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下联为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 这下,不止是厉飞这些人懵了,就连程夫子捻须的动作也为之一顿,身子忍不住前倾,急切道:“横批呢?” 周坚的脑海中,划过齐政严肃的交待,当即按照他的要求,开口道:“学生作此联,是想献与先生,为先生不辞辛劳教育我等,为国培士只大义,故而横批想请先生雅正。” 程夫子哈哈一笑,“好!难为你有这份心,为师便收下了!” 说完他看着其余的弟子,“你们也要向周坚学习,他虽然入门较晚,但学习勤勉,心思细腻,更兼有这般文采,你们若是不勤奋刻苦,日后成就恐不及他远矣!” 听着这话,周坚那嘴角再挂两个油瓶都压不下来。 什么叫爽,这就叫爽! 是大夏天的一碗碎冰撞壁的冰镇酸梅汤,是大寒冬里自风雪中归来的一碗刚刚温好的黄酒,那填满四肢百骸的舒坦,让他如痴如醉。 而房间中,厉飞等人的脸色,则难看得像是家里刚办了丧事一般。 甚至有些听了厉飞的话,对周坚颇有成见的程氏子弟,看向厉飞的眼神都充满了狐疑。 你小子,不会是跟这周坚合起伙来玩我们的吧? 厉飞也是有苦说不出,他实在是想不通,这周坚他一直知道,就是个焚书坑儒的货色啊,怎么一下子就这么厉害了呢! 不管他们的疑惑,程夫子宣布了放学。 等学生走后,他立刻拿起纸笔,将方才那副对联写了下来,而后马上把管家叫来。 “去,将这幅对联用木刻出来做好,挂在私塾的课堂门口。” 管家连连点头,然后又问道:“老爷,这横批呢?” “横批......” 程夫子脑海之中,闪过了许多个念头,最终缓缓说出了四个字。 “天道酬勤。” ...... 走出私塾,周坚的脸上,那叫一个趾高气扬,春风满面。 “政哥儿,就我这第一天的表现,我爹娘知道了,那不得高兴死啊!” 齐政翻了个白眼,“有你这么咒自己的吗?” “哦对,呸呸呸!” 周坚连忙冲着南边呸了几口,然后笑着道:“等回去了,我就跟我爹娘说,反正你都已经可以进去旁听了,今后咱俩一口锅里吃,一个被窝里睡!” 齐政摇了摇头,“一口锅里吃可以,一个被窝里睡就算了。” 周坚登时跳脚,“我都没嫌弃你,你还嫌弃上我了!” 齐政平静道:“我只接受女人跟我一个被窝。” 周坚一愣,摸了摸鼻子,“那我也是。” 说罢两人对视一眼,哈哈一笑。 “哎,也不知道我爹娘现在在干什么,他们听了我今天的事迹会有多开心,哈哈!” “回家就知道了。” 只不过,这一次,就连齐政也没料到,周坚的父亲周元礼和母亲周陆氏恐怕对周坚的优异表现不会有太多的喜悦。 因为,他们此刻正面临着一个头疼的难题。 第13章 拮据与慷慨 苏州城,长宁布庄。 作为城中有数的知名布庄,又是长宁布庄最核心的铺子,此刻的铺子里,本该是人来人往,吆喝四起,交易不断的,但现在却是门可罗雀,只有零星的几个散客。 偶尔有些熟客想要踩着往日熟悉的步伐走进来,却或被旁人提醒,或是忽然想起什么,又改变方向离开。 作为整个长宁布庄的幕后东家,周元礼和周陆氏按说只需要在府上等着掌柜的将利润奉上便是,但此刻二人却齐齐来到了这个铺子里。 事出反常必有妖,这两个反常叠在一起,谁都知道,这当中有问题。 周陆氏亲眼目睹了自家如聚宝盆一般的铺子一整日的惨淡经营之后,往日舒展的眉心悄然紧皱,便像是大河泛滥在平原上冲出的道道沟壑,透出无尽的焦虑和残酷。 昨日她在得知详情后,彻夜难眠,辗转反侧,设想过各种情况,但此刻发现,现实比她的担忧更具体也更严重。 “夫君,那鲁......博昌,这是要铁了心要不讲道义,弄垮我周家不成?” 以周陆氏的家教,直呼其名已经是实在难压心头的愤怒了。 周元礼叹了口气,“谁让咱们周家失了靠山了呢!就算他鲁博昌这般针对我们,我们又能想到什么法子还击呢?当你没有反击的手段时,那可不是任人宰割嘛!别忘了,他可是打着卫王的名号啊!” 他的语气中,透出一股认命般的无奈。 又仿佛是在靠山离世之后便一直担忧的那双靴子终于落了下来,虽然疼,但也释然。 周陆氏秀眉之中透出一股煞气,“陆家在江南之地也不是没有底蕴,要不我回去找父亲说上一说?他鲁家说到底也不是什么高门大户!” “哎!夫人啊,我知道你的心,但所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咱们好的时候尚且不被你那些叔伯弟兄瞧得上,如今落难了指望他们雪中送炭......” 他扭头看着周陆氏温婉的面容,温声道:“夫君不愿你受那等屈辱。” “可是......” 周陆氏反驳的话只开了个头,便被几个走入铺子中的身影打断。 认出领头之人赫然正是鲁博昌的管家,站在二楼的周元礼冷哼一声,脚下并没有任何动作。 大堂中,主动迎上去的铺子掌柜,保持着极高的职业素养,笑着道:“阁下想看些什么?” 谁知对方竟压根不搭理,抖了抖衣衫,径直在椅子上坐下,翘着二郎腿,“你们东家呢?” 掌柜的倒也是老江湖,陪着笑端上茶,“敢问阁下有何贵干?若是有要事,在下也自会通禀东家。” 来人微微一笑,端起茶盏,先慢悠悠地喝了一口,然后缓缓放下,就在掌柜耐心的极限处,才轻笑开口。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想让你转告你们东家。卫王殿下就要来了,如果他们还不识好歹,我家老爷也就不顾念往日情分了!到时候,要的可不止三间铺子那么简单了!” 说完他直接起身,一甩袖子,扬长而去。 掌柜的张口欲问,但又忍住,扭头看向后堂。 二楼房中,周元礼愤愤地一拳砸在墙壁上,扑簌簌落下的灰尘就像是周家大厦将倾的征兆。 “夫君。” 周陆氏伸手轻扶着他,“别急坏了身子。咱们商量着应对便是。” 周元礼坐在椅子上,以手扶额,颓然不语。 周陆氏站在一旁,看着丈夫的样子,满眼心疼又深怀忧虑。 而就在这时,铺子中,又走入了一个身影。 接着便听得掌柜的脚步从楼下一路来到了门外,“老爷,夫人,胡员外来了。” 周元礼头也不抬,闷声道:“请他过来。” 很快,一个矮小微胖的中年男人便被请了上来,而周元礼也不复方才的颓丧,仿若无事地笑着迎接起来。 “平之兄,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啊!” “德舆兄客气了!”同为布商同行的小矮胖子胡文静朝着周元礼拱了拱手,而后彼此落座奉茶。 寒暄几句,见周元礼竟如此沉得住气,压根就不把话题往鲁博昌那边引,胡文静只好主动开口。 “德舆兄,小弟还得劝劝你,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你与鲁会长硬扛下去怕是难啊!” 听见对方挑明来意,周元礼缓缓道:“那依平之兄之见,我当如何行事?” “哎!”胡文静叹了口气,“你和鲁会长的恩怨我们都清楚,这次的确是他做事不地道,可问题是,他有着名头有着大势啊!卫王殿下那是你我能扛得住的吗?要我说,你便干脆直接应了他的,他便再也找不着借口了,届时再想办法。否则拖下去,他可以变本加厉,你这生意也没法做啊!” 周元礼平静地看着他,“平之兄,你觉得我这生意为何没法做下去,到底是因为什么呢?我倒不知道他鲁博昌的本事有这般大。” 到底是做生意的,被这么当面嘲讽,胡文静的脸上依旧不见半点尴尬,“所以小弟才劝你,该服软服软,先把生意重新接起来,接下来大家也好帮衬,未尝没有东山再起的时候,你这样拖下去,那害的是自己啊!” 周元礼深吸一口气,“多谢平之兄关心,此事我会好好思量。” 胡文静还想说什么,但周元礼已经端起了茶。 “德舆兄,小弟也是为你好,你再多考虑考虑吧!” 说完,还不忘行礼离开。 走出长宁布庄的大门,他扭头回望了一眼招牌,想着哪天这儿换上胡记布行的样子,嘴角翘起。 这苏州府乃至整个南京省的饼就这么大,周家少占一口,他们就能多占一口。 让他们像鲁博昌一样欺压周家的胆子,他们没有; 但跟在鲁家后面,咬掉周家几块肉的胆子,不仅有,还很大! 布庄之中,周陆氏从帘幕后面走出,来到周元礼身旁。 这对平日温和宽仁的夫妇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愁苦与艰难。 周陆氏轻声问道:“咱们一共还有多少现银?” 周元礼的声音透出一股疲惫和无奈,“早上我让刘掌柜算了算,四家铺子账上的现银在将货款结清之后,就只剩几十两了。进项基本可以忽略,人工每日需要二十余两,仅有的几个没被断掉的原料渠道还得维系,周边几条商路的货还要继续做,如果这个情况持续下去,哪怕变卖一些你的嫁妆,最多半个月,我们的现银就要用完了。” 周陆氏轻轻按着他的手,“家中还有些,这些日子我们都省着点花。” “夫人......”周元礼有些于心不忍。 “夫君,我愿意陪着你,不后悔。” “可我担心的是坚儿。”周元礼看着周陆氏,“咱们赌输了就输了,他如今前途大好......” 听见儿子的名字,外柔内刚的周陆氏眼中也不由闪过了一丝犹豫。 周元礼叹了口气,“再坚持坚持吧。” ...... 等二人回到周家,便迎面碰见了等候已久的周坚。 “爹,娘!你们这是上哪儿去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周元礼的脸上露出旁若无事的笑容,“怎么?你爹我还不能出去办个事儿了?” 周陆氏也在一旁微笑道:“看你这样子,肯定又有什么好事儿要跟我们显摆吧?” 知子莫若母,周坚也不觉得难为情,得意地将今日发生在私塾之中的事情讲了。 周元礼听懵了,看向周陆氏,那目光仿佛在说:你到底是从牙行里挑了个什么怪物? 周陆氏也有些震惊,她只知道齐政会识文断字,但没想到本事竟然这么大。 “爹,娘,还有个事,今日夫子说了,这些书童去了私塾也没人管,如果我们愿意,就可以让书童入内旁听。我想让政哥儿跟着我进去,你们不许反对啊!你们要是反对,我也不念了!” 周坚竭力装出一副决绝的样子,周元礼夫妇二人相视一笑,而后周陆氏微笑开口道:“你把爹娘当什么人了!咱们周家虽不是什么诗书世家,但也是行得正坐得直的,齐政帮了你那么多,我们又怎么可能阻碍他呢!” 周元礼点头接话,“不错,他能来我周家,襄助于你,是我们周家的福分,稍后为父便吩咐许管家,让他一应待遇跟你看齐吧,也不必穿书童衣服了。” 周陆氏想了想,又去取了一个玉扳指递给周坚,“娘也不知道怎么感谢他,就把这个拿给齐政当做爹娘的感谢吧,不知道这孩子怎么沦落到这等地步的,但既然有缘来了,你便跟着他,要好好学,多学些本事。” 周坚点头接过,带着办成一桩大事的轻松,开心地转身离去。 ...... “政哥儿,你瞧瞧!我爹娘,大气吧!” 周坚半躺在软塌上,嘚瑟地抖着腿开口道。 齐政把玩着手中的玉扳指,眉头却在不经意间悄然皱起。 总感觉哪儿不对劲呢! 第14章 马甲掉了 日落日升,便又是一夜。 对许多人来说,这只是成千上万重复日子中的普通一天而已。 但对齐政来说,却又有了许多的不同。 这是他待遇拉齐周坚的第一天; 也是他即将在江南大儒程硕的私塾中旁听的第一天; 短短三天时间,他的境遇便得到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但这一切还远不是他所追求的终点。 所以,他并没有任何的得意和自满。 起床吃过早饭,走出府门的路上,齐政默默打量了一下府上,发现府中人的神色如常,并没有太多的变化。 他微微抿嘴,希望是自己多虑了吧。 自己的一身荣辱都在这儿,周家家主、夫人和不争气的少爷人都不错,从哪个角度上说,这周家都千万不要出事啊。 比起齐政的敏感谨慎,没心没肺的周坚就要轻松许多,嘻嘻哈哈地搂着齐政的肩膀,脚步轻快地坐上了马车,去往程府。 当齐政和周坚出现在私塾课堂之外,厉飞等人看向他们二人,都齐齐露出了惊讶。 厉飞更是不顾和周坚的私怨,将周坚拉到一旁,“你这是作甚!为何要让你家书童入内!” 周坚一脸疑惑,“昨日先生不是准许了吗?” 厉飞哼了一声,“先生的准许,那是变相地让我们不要带书童了,要独立刻苦,你他娘的懂不懂事啊!” 周坚歪着脑袋,“是吗?先生跟你说了?” “你......” “先生既然说了,我便听话,你们自己瞧不上你们的书童,我瞧得上!若是先生觉得不妥,自会言说,用不着你们跟他娘的太监一样在这儿传话!” “你你你......简直是粗鄙!不可理喻!” 厉飞指着鼻子,哆嗦着骂道。 一旁的程氏子弟也跟着帮腔,“果然是商贾之家,不懂礼数,尊卑不分!” 周坚哼了一声,脖子一梗,混不吝地道:“你咬我啊?” 看着瞬间语塞的众人,周坚一把揽过齐政的肩膀,“走,政哥儿,咱们进去。” 齐政对这些小风小浪压根就不在乎,这点攻击力连给曾经的网友提鞋都不配,丝毫不能有损他的道心。 而程夫子也在此刻踱着方步来到了场中,厉飞连忙迎了上去,低声道:“先生,周坚居然真的把书童带来了。” 程夫子停住脚步,厉飞面露期待,然后他就听到了程夫子冷冷的声音,“有什么问题吗?” 厉飞再度一怔,“没......没问题......吗?” “老夫亲口说的,有什么问题?你是觉得老夫是那等虚伪之人,还是觉得遵从师长的话有错?” 厉飞咽了口唾沫,连忙摇头摆手。 程夫子轻哼一声,“把心思用在学习之上,少想些无用之事!” 他方才扫了一眼场中,就发现只有周坚将齐政带了来,其余人都选择了将书童留在府外或者干脆没带。 这可正是他梦寐以求的,于是他又补了一句,“既然你们都选择不带,那就不许再带进课堂了。就这样,上课吧。” 望着从自己面前走过的先生,最近三天挨了比过去一个月还多的骂的厉飞欲哭无泪。 不是说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吗? 怎么来了个周坚,自己一点都不再受宠了呢! 原来宠爱也会消失的对吗? 不论厉飞怎么想,但事情就如同时间一样,不会在乎人们的想法,只是沉默而坚定地向前走着。 私塾课堂随着时辰到达,如期开始。 当有一个奴仆与他们做同窗,许多少年都有几分坐立不安的尴尬,目光不时往齐政的脸上瞥。 齐政却浑然不觉,他聚精会神地听着程夫子的讲述。 他发现,这些古代的大儒还是有几分真本事的,对章句的解读,对各种经典的信手拈来和触类旁通,的确称得上饱读诗书学贯古今这八个字。 而他这番姿态,落在程夫子的眼中,更是愈发欣赏起来。 这从容气度,这治学姿态,怎么可能是普通人家培养得起来的! 更关键的是,他完全听得懂也跟得上自己的讲述。 至于他为什么知道,因为齐政的点头完全在自己的讲述节奏上,哪像其余的,装样子都装不到点上。 哪像自家的一个侄子跟周坚两个,胡乱点头,还装得有模......不好,这两个狗东西在打瞌睡! 程夫子当即便拿起了戒尺。 在一顿啪啪啪的击打中,一堂课到了时间。 “程华,周坚!你们两个,不许休息,找个房间静坐,将方才讲述的内容自己复习一遍,下节课老夫要抽查!程华你自己找个屋子,周坚你就去上次背书的地方!” 说完程夫子一拂袖子,迈步出了房间。 周坚面色一变,顾不上别的,连忙拉着齐政到了先前的房间之中。 “政哥儿,救我!” 齐政拍了拍他的手,“别急别急。方才的课,我也听了,稍后跟你慢慢讲,课间休息一炷香的时间,足够的。” 周坚倒也的确是心如磐石——又大又实诚,一听齐政这么说,直接就不慌了,拉开椅子坐下,笑着道:“政哥儿,你今日第一次听先生的课,觉得怎么样?先生到底是不是有大学问的?” 隔壁房间,早早准备好的程夫子立刻竖起了耳朵,很想知道这位他认定的大才会如何看他。 齐政笑了笑,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道:“你也听了我的讲述,你觉得我和程夫子教学有何不同?” 周坚闻言想了想,“要说不同,就是你讲的比程夫子讲的好懂一些。” 隔壁房间的程夫子脸一黑,已经在脑海里想着怎么收拾这个不学无术的东西了。 齐政却摇着头,“我讲的比程夫子讲的好懂,是因为你的基础确实差了些,事实上,程夫子的教学和我的教学办法并无高下之别。” “不对啊!那为何你一讲我就懂了,但先生摇头晃脑半天,我就跟挨我娘骂一样,事后啥也不知道呢!” 程夫子也登时凝神,这也是他心头的疑惑。 齐政的声音缓缓响起,“如今的治学之道,如今讲究的是书读百遍其义自见,先熟读再背诵,广学博识,而后再理解章句,引经据典,随着学问增多,慢慢填充细节,最后开宗明义,呼应现实,映照己身,而至学问大成。” “这就好比画一条龙,先只是绘出个大概形状线条,知道这是个什么东西,再慢慢填充骨干、血肉、鳞甲,最后若是能融会贯通,领悟其精神,形成自己独特的宗旨,则可画龙点睛!” “程夫子在这一条路上,已经走得很远了,方才听他讲解,旁征博引,对章句、用典、乃至作者的立意这些,都理解得十分透彻,江南大儒名不虚传。你之所以不懂,是因为你的积累太少,但你好生用功,既然拜入了程夫子门下,今后未尝不能成就一番文名。” 程夫子一脸满足地捻着胡须,哪有人不喜欢吹捧的? 关键得看这吹捧来自于谁。 周坚吹捧程夫子学问高,程夫子当然觉得寡淡无味,但像齐政这种得到他认可的人,这般吹捧几句,那简直是舒坦到了极点。 而后他也认可地缓缓点头,齐政分析得很对,如今的教学之道的确便是那样。 “可在我看来,或许还有另一条路。” “我们学习的每一篇文章,若是都能先知其然,再知其所以然,将其理解透彻,遇见不懂的,便去学习研究,不断发散,不断积累,最后将这些知识用一种脉络贯通,便可成就自己的学问之道。” “这就好比是先搜集一颗颗的珠子,将它纳为己用,然后再去找到自己认可的脉络、线条,至于最后是串成手串,还是串成项链,抑或是一张珠帘,那就是自己的功夫了。” 他看着周坚,“这只是哪个教学方法更适合你的问题,并非是有纯粹的高低之分的问题。圣人有言,因材施教,便是这个道理。” “说得好!” 房门外,一声赞许突兀响起,而后房门被一把推开,程夫子迈步走了进来。 第15章 既然掉马,那就秀一把 瞧见程夫子的身影,周坚当即如屁股扎针,一弹而起。 齐政也面色微变,恭敬之下带着几分谨慎地起身行礼。 程夫子摆了摆手,笑望着齐政,“没想到啊没想到,周家竟能找到你这样一个书童,而你这样的人,竟然会真的是一个书童。” 齐政欠身,试探道:“夫子谬赞了,学生才疏学浅,方才肆意妄言,还请夫子勿怪。” 程夫子摆了摆手,浑然不觉齐政言语中的试探,抑或是觉得那根本无所谓,笑着道:“不怪不怪,说得很好,怎么会怪!你给我也是启发良多啊!” 他直接坐下,也示意齐政坐在他对面,认真道:“你觉得,我的教法是不是有问题?” 齐政瞬间一惊,他果然知道自己方才的讲述。 旋即他也反应了过来,怪不得昨日就觉得有些不对劲,程夫子会突然提出让自己旁听,原来竟是这么回事。 可前因后果虽然明白,这位盛名远扬的江南大儒一开口便是这种问题,依旧让他有些难以招架。 这到底是言语试探还是真心发问,他有些拿不准,因为他并不能清楚地知道对方的品行。 好在这种情况他也不陌生,甚至可以说是驾轻就熟。 于是,他连忙避席起身,“夫子言重了,小人只是一名书童,得夫子之恩,才得以入内旁听,何德何能,敢对夫子之学问横加置喙。” 程夫子也不是不谙世事的腐儒,虽然没有齐政脑子反应快,但稍一琢磨也明白了齐政惶恐的原因,哈哈一笑,“你啊,想多了。” 他示意齐政坐下,然后道:“我这么问,自然是觉得你值得此问,就比如周坚,你看他,听我的课,就跟天书一样,但听你的讲述,就很快理解了,成效还很好。这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齐政暗松了一口气,接话道:“夫子之谦虚自省实在令小人佩服。但我家公子只是个例,夫子博学广识,学问渊博,创办私塾以来,也是有口皆碑,从未听过有谁说过夫子教育无方。我家公子只是因为基础稍弱了些,又是插班入学,故而跟不上夫子的进度。” 程夫子摆了摆手,“但我这个毕竟是私塾啊,不是书院,是不是还是该以奠基为主?就像周坚,以他的学问,你的讲述,他能完全明白,说明脑子没问题,但我与他旁征博引,他却听不懂,如此一看,不就是我的方法错了。” 齐政想了想,正要开口,一直端端正正坐在一旁的周坚悄悄举了举手,轻咳一声,“咳咳,那个,我有个提议,你们讨论能不能不要句句都带上我?” 话音刚落,程夫子扭头默默地看了他一眼,周坚登时一怂,把手一收,“倒也没事,你们继续......继续......带......随便带......” 齐政接着道:“小人愚见,夫子之问,实则涉及到一个现实与定位的问题。” “所谓定位,就好比朝堂之官,不是随意行事的。你是几品,担任何职,那自然就决定了你该做什么能做什么,在这之外的抱负也好理想也罢,便暂时只能隐忍,这是现实所限;” “又比如市场上的铺子,同样是卖首饰,你是卖给达官显贵还是平民百姓,便决定了你的选品、价格、店铺风格、货品包装甚至接待之法等。” “夫子的私塾之中,入学的弟子通常是何水平,夫子欲将此私塾打造成什么样,培育出什么样的弟子,希望他们在私塾结业之后是何水平,便应该选择对应的教学之道。这些是夫子自专之事,小人不敢妄言。” “定位......” 程夫子默默听完,捻着胡须,不住颔首,“原来如此。齐政,没想到你竟还能从商贾之事上提炼知识,真乃大才!” “圣人云,三人行必有我师。小人不过是遵圣人之教诲罢了。” “哈哈哈哈哈,你小子,真是滑不溜秋的!” 程夫子伸手虚点了点齐政,笑着直接说出了实情,“昨日好奇,便听了听你与周坚讲述报任安书的内容,你两句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让我大受震撼,着实喜爱。可有全诗?” 齐政笑着点头,“有的。全诗叫做古人学问无遗力,少壮工夫老始成。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夫子尽可拿去使用,但还请不要泄露作者,小人目前之身份恐多有不便。” 程夫子不自觉地站起身来,呢喃着齐政的诗,眼中从激赏,到回忆,最后神色复杂地仰头望向窗外,“是啊,少壮工夫老始成,如今又还有多少人能够安下心来,潜心治学呢!” 齐政笑着道:“夫子,小人想问你个问题。” “嗯?” “当年您求学的时候,您的恩师是不是也感慨过世风日下,学风不古?” 程夫子一愣,旋即哈哈大笑起来,“你这是一言中的啊!是我多虑是我多虑了,哈哈!” 齐政笑了笑,顺带着借机抬了一手周坚,“学习总是一个不断淘汰的过程,学不下去的只能退出,耐不住寂寞的跟着离开,最终也会有人继承和发扬圣人教化和先贤大义的。便如我家公子,虽然入门稍晚,但一颗向学之心,却也热忱,若得名师之教,将来未必就不能后发而先至,在学问之道上有所成就。” 程夫子点头,指着一旁懵懂的周坚,“你小子,真是好福气!走了,回课堂了。” 不多时,结束课间休息的众人重新在课堂上坐下。 程夫子目光扫视众人,没有半点方才面对齐政时的轻松与欣赏,严肃道:“这些日子,为师时常在观察你们,你们是不是觉得,拜入了为师门下,就万事大吉了?就可以轻松自在了?为师告诉你们,你们还差得远!” “今后的你们,不论是要治学还是要入仕,都有的是关卡和考验,你们若是懈怠,趁早回家,熄了这颗向学之心!” 众人噤若寒蝉,低着头不敢吭声。 就连觉得已经跟程夫子拉近了许多关系轻松了不少的周坚,也是绷着一张稚嫩的脸,不敢有丝毫的表情。 唯有齐政,早就习惯了这等场合,同样的面无表情之中却透出一股子平静从容。 “昨日,周坚的那副对联,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写得很好,也是为师对你们未来的期许。” “但只有那样是不够的,你们日常治学的态度,也太差了!整日只知埋头书本,不懂活学活用,哪怕老了,也不过皓首穷经一腐儒尔!哪儿称得上我程硕的弟子!” 程夫子站起身来,目光灼灼地看着众人,竭力避免自己和齐政对视,免得老脸臊红。 “这两日,一个小友送了为师一首诗,为师觉得可堪为尔等之榜样!” “古人学问无遗力,少壮工夫老始成!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你们瞧瞧,人家也同样年不过二十,却能有这样的觉悟和才华,你们难道不觉得惭愧吗?” “为师回头将它裱起来,悬于此壁,当为尔等座右之铭!” 程夫子一通训诫,将众人说得服服帖帖,脑子灵光的厉飞心念一动,主动表态。 “先生,您的训诫弟子知道了,今后定当以这位仁兄为榜样,学习其治学之态度,不埋首书本,不读死书,争取做一个于国有用之人!” 程夫子欣慰颔首,“有这个觉悟,那就不枉为师方才的一番口舌。” 见厉飞打了头还得了好,其余几个程氏子弟也纷纷开口,“先生,弟子一定将您的教诲铭记于心,日日感念!” “先生,这位作诗的大才,竟然如此年轻有才,弟子一定以他为榜样,好生学习。” 程夫子点头,“好好好,你们有这份心就好。此事就说到这儿,咱们上课。” 好不容易熬到了第二堂课上完,今日的学习也宣告结束,程夫子直接拿着书册走了出去。 而周坚和齐政也收拾笔墨准备离开。 一个坐在他们旁边的程氏子弟嘲讽道:“咦,周坚,你怎么不笑了?昨日献上对联你不是笑得很开心吗?” 另一个程氏子弟也上前唱和,“三哥,你怎么能揭人短呢!人家那对联能比得过那位天才仁兄的诗吗?那就是米粒之于皓月,能争辉吗?人啊,总得有些自知之明不是。” “可不是么,有些人还得意忘形地真的把书童带来,尊卑都不分,这下不嚣张了吧?” 厉飞也笑了笑,“周坚,别以为写了对联就了不得了,诗文方是大道,好好学学那位大才,说不定今后先生还有机会带你去见一见人家。” 若是往日,听见这些嘲讽,周坚说什么也要怼回去。 但此刻,他只是竭力地绷着嘴角,不让自己笑出声来。 他看着眼前这帮人,嘴唇微动,无声地说了一个这两日从齐政那儿学来的词。 “傻哔......” 第16章 周家的真相,齐政的决定 在经历了三天连续的地位升格之后,齐政的日子陡然地缓了下来。 接下来的两个上午,程家的私塾都没有什么风波。 厉飞和程氏子弟虽然依旧看周坚不顺眼,看齐政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从无一个好脸色。 但对齐政而言,这连些许风霜都算不上。 他心头更担忧的是,通过这两天对周府的观察,他发现,周家好像真的遇到问题了。 往日几乎整日都在家中的周陆氏,连续两天,一大早便跟着周元礼出了府,直到深夜才回。 而且,对周坚的学业也只是随口问上两句,甚至有时候问都不问。 管家的眉宇间,也写满了忧愁,只不过或许是因为别的情况,恐慌的情绪还没蔓延开来,仅限于周府有限的人知晓。 如果周家真的遇到了困难,齐政轻轻摩挲着手中的玉扳指,自己怎么也都要救一救。 所以,在上午的课程结束之后,他便拉着周坚,蛊惑着他上了街。 他要去打探一番,周家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而在齐政跟着周坚走出程府不久,程府管家就激动地带着几个人扛着东西,走入了府中。 “老爷,东西都做好了!” 程夫子也是一喜,当即起身,“直接送到私塾门口去。” 吩咐完也跟着快步走了过去,当红绸揭开,瞧着上面清晰的木刻楹联,他连连点头,“好好好!快,挂起来!” 管家连忙亲自将刻好的对联挂上,下来之后还不忘恭维一句,“老爷,您别说,这对联一挂上,这感觉立刻就不一样了!” 程夫子捋着胡须,满意地看着,“诗也刻好了?” 管家赶紧点头,将蒙着红绸的两块木板亲自撑起,“做好了,请老爷过目。” 程夫子先扯掉一块板子上红绸,瞧见上面自己的笔迹,和那四行清晰的诗句,满意地点着头。 上面正是写着齐政送给程夫子的那首【古人学问无遗力】。 另一块木板上,则刻着唐代颜真卿所写【三更灯火五更鸡】的劝学诗。 一左一右,两相对称,既符合既有审美,也足见齐政的诗在程夫子心头的地位。 “这个,我亲自来挂!” 老爷要亲自来挂,管家自然是要亲自扶梯子,原本扶梯子的自然就依次退为了亲自递东西,剩下的人则在一旁亲自喝彩。 虽然都不知道这有什么值得叫好的,但当挂上去的那一瞬间,掌声如雷,齐齐叫好。 程夫子满意地看着,吩咐道:“稍后去各府发请柬,约上他们明日上午,来府上做客!” 管家知道老爷要显摆......啊呸,老爷这等大儒怎么能叫显摆呢!那叫邀请友人一起品鉴! 他当即点头答应,颠颠地便出了门。 ...... 管家走出大门的同时,齐政将周坚留在一处茶铺,也独自一人走进了一家规模不小的布庄。 瞧见齐政的少年模样,小厮都不咋搭理,站在柜台里随口应了一声,“客官看些什么?” 齐政也若无其事地随便看着,然后指着货架上一捆布道:“这个你们什么价?” 小厮懒洋洋地看了他一眼,依旧不相信这是买主,“客官要多少?” “小爷我要两百匹。” 小厮一愣,旋即立刻换上笑脸,“客官此话当真?” 齐政登时面露不悦,“小爷我闲着没事来这儿逗你玩不成?怎么着,觉得小爷我买不起?” 小厮这才瞧见齐政随手把玩的玉扳指,又细细看了看齐政衣衫的质地,还真的都是好东西,登时弓腰的弧度更甚,“客官误会了,小的只是难得见如公子这般豪客,太过惊讶。客官里边请!” 说着,就将齐政请到内堂,看座奉茶,然后叫来了掌柜的。 掌柜的笑呵呵地朝齐政拱了拱手,不动声色地试探道:“不知客官是哪家府上?” 齐政丝毫没有慌张,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不该打听的少打听。” “额......是是是。”掌柜的一愣,但也知道苏州府地界的水深得很,不只有东南西北的过江强龙,甚至还有海上的那些人,当即不敢继续追问,只好老实地将话题转回生意上,“客官就只要那种料子吗?还要不要再选些别的?” 齐政朝椅背上一靠,语气淡漠而高傲,“我也不诓你,我选得还多,但不是非得在你家买,你先把刚才那块料子给我报个价。” 掌柜的拿过算盘装模作样地扒拉几下,开口道:“您方才所看的那块棉布,价格便宜,您要得又多,咱们就给您按照进价算,直接抹了零头,每匹三百文。” 说完他期待地看着齐政,齐政却面色一变,冷哼一声,“买两百匹还三百文?你真当本公子不懂行情不成?你们要是没诚心,前边不远就是长宁布庄,我家里人可说了,他家的东西最好,价格最公道,也就是本公子不想那么听话罢了。” 说着齐政就站起身来,而身后也不出意外地传来了掌柜的挽留。 “客官,别急嘛!您来我们这儿,这是来对了,您要去了那长宁布庄,说不定还真买不到布呢!” 齐政一扭头,“你在吓我?” “没有没有。”掌柜的连忙道:“客官,您一看就是有些日子没来过咱们布行了,如今长宁布庄得罪了鲁会长,被整个布行商会联手断了商路,生意都要做不下去了,您上他们那儿,是真买不着东西的。”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成功榨取到所需信息的齐政心头顿起波澜,但面上却摆出一副狐疑的表情,“我可听说长宁布庄,那是苏州城有数的大布庄,还能说倒就倒?” 掌柜的被话赶话赶到这儿,为了做成这单生意,也不疑有他,解释道:“这个啊,就说来话长了......” 齐政不耐烦地道:“那你就长话短说。” “咳咳,其一呢,是长宁布庄东家的背后原来是宁远侯,但是宁远侯前年忽然死了,这靠山没了,商场的生意能顺当吗?您是大户出身,想来这个道理您是懂的吧?其二,这鲁会长跟周家,原本就有仇,但一直忌惮宁远侯的势力,可如今宁远侯死了,卫王殿下又即将巡抚江南,鲁会长的儿子又在卫王手底下做官。这此消彼长,就合该他周家倒霉啊!” 掌柜的说完便劝说道:“客官,咱们胡记布庄,也是老字号了,价格公道,质量没得说,您要能定了,我每匹布给您再饶二十文,怎么样!” 齐政缓缓摇头,神色凝重,“此事稍后再说,苏州竟有这等变故,本公子得立刻回府一趟。告辞。” 说完,他直接拱手离开。 掌柜的看着他的背影,犹豫了几下,最终没选择追上去。 左右他们没损失什么东西,而给周家倒台造势,断了周家的生意,本就是他们几家共同商量好的。 瞧见齐政的身影,早就等得不耐烦的周坚连忙从茶铺中出来。 “政哥儿,怎么样了,打听到什么消息没?” 看着眼前周坚那期待又好奇的眼神,齐政忽然明白了周家夫妇为何一直瞒着此事不让他知道。 他看着周坚,微微一笑,“嗐,别提了,是我多虑了,走,回家!” 周坚松了口气,“吓死我了,走吧!我得回去吃顿好的安抚一下自己。” ...... 晚上,坐在房间里琢磨了许多的齐政,看着手里的玉扳指,把心一横,站起身来,准备出门。 岂料手刚摸到房门,房门便被人从外面轻轻敲响。 许管家的声音低低传来,想来是怕惊动了周坚,“齐政,老爷和夫人请你过去一趟。” 齐政微微皱眉,点了点头,跟着管家来到了正堂。 正堂之中,周元礼和周陆氏两人俱在,脸上都透出一股由内而外的疲惫。 瞧见齐政的身影,周元礼主动开口道:“齐政,这么晚叫你来,是有个事情。” “请老爷吩咐。” “自打夫人买你入府,你兢兢业业,帮助公子成功拜入了程大儒门下,更是教授他诸多学业。这一点,我周家上下感激不尽。你这等本事,今后定是有大前程的,我周家也愿意成人之美。” 说完他扭头看向夫人,周陆氏从袖中取出一张纸,起身走到齐政身前,放进他的手中,柔声道:“从此刻起,你自由了。” 齐政一愣,低头看向掌心,赫然正是他的身契。 周元礼的声音再度响起,“你若是愿意留在府中,继续和坚儿一起,那就留下,一应待遇如故,如果不愿意,便可以随时离开。” “把东西收好,慢慢考虑,有什么决定随时告诉我。时候不早了,早些下去休息吧。” 说完,周元礼便起身,准备回房。 但就在这时,齐政的声音响起,“老爷、夫人,你们可是打算向鲁博昌服软?” 周元礼脚步一顿,霍然扭头。 周陆氏和管家也震惊地看着齐政。 ----------------- 感谢【书友20221009103847392】大佬的万赏。 第17章 好人不该是这个下场 瞧着周氏夫妇二人的表情,齐政便知道,自己猜对了。 周元礼看着齐政,既震惊又紧张地问道:“你从何得知的此事?” 齐政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开口道:“请老爷、夫人放心,公子暂时不知道这个消息。” 听见齐政的话,周元礼和周陆氏对视一眼,齐齐松了口气。 周坚如今是他们最后的希望,如果因此让周坚无心学业了,他们周家才真的是前途无亮。 旋即二人心头又是一震,没想到齐政竟能直接说中他们心头的隐忧。 于是,周元礼用眼神示意了一下管家,管家立刻会意,走到门口,关上了房门并且亲自守在门边。 “你为何觉得不能向鲁博昌服软?” 大祸临头,周元礼顾不得那些客套,直接便开口问道。 齐政平静道:“因为服软更是死,强撑才有一线生机。” 周元礼和周陆氏闻言皱眉,齐政解释道:“鲁家与周家素有恩怨,如今这么一来更是结下死仇,如果周家服软,老爷和夫人觉得,以鲁博昌此人的品行,真的会就此作罢吗?” 周元礼眉头死死拧成一团,他明白齐政说的没错,既成死敌,必当斩草除根,换作是他,或许也会那样做。 “哎!” 周元礼长叹一声,“你说的这些,我们都懂。但你不知道,如今的我们很难支撑下去了。原本觉得怎么都还能撑个十天半个月,但是鲁博昌联合多加布行出手,以双倍的工钱挖走了我们不少的伙计,并且还抢走了两条商路的合作商。继续这样下去,我周家数代积攒的基业恐怕真要被耗没了啊。” 他看着齐政,但其实是在重复着对自己的劝说与安慰,“我若是依了他的意思,至少他后续便没了卫王这个名头,我周家也能获得腾挪的余地,去试着博个出路。” 齐政仿佛忘了下人的身份,当即摇头,“周家全盛之时,尚且无力抵抗,待到只剩半条命了,凭什么腾挪?还不是任由他鲁博昌揉搓拿捏?” “我周家多年基业,亦是有朋友、人脉积累的。” “周家有朋友有人脉这不假,但繁盛时锦上添花的人多,落魄时雪中送炭的怕是没几个吧?如今周家这般情境,又有谁伸出过援手了?” “他们如今无非是忌惮着鲁博昌扯着卫王的大旗而已,等这面旗子没了,他们便能出手了。” “老爷,你扪心自问,这是不是在自欺欺人?” 齐政的一句问心之言,让周元礼瞬间语气一滞。 周陆氏见状,终于轻声开口,“齐政,你有什么办法不妨说出来听听?” 齐政沉吟片刻,“从老爷夫人方才的语气中,我听得出,你们都认为此番鲁博昌之所以能将周家逼到如此境地,是因为卫王殿下?” 周元礼轻哼一声,语气中带着一丝不甘,“若不是卫王,我周家何惧他鲁家,他又凭什么能得到这么多人的趋炎附势,帮他一起对付我周家!” 齐政点头,“这也是我的判断。卫王殿下的大旗,是鲁家能够获胜的关键,除非让这个大旗失效,否则周家一个商贾,压根无法抗衡。” 周陆氏忽然瞪大了眼睛,“你的意思是,让我们坚持到卫王殿下来,然后直接向他喊冤?” 周元礼也是眼前一亮,“是了,卫王殿下怎么说都是皇子,手下人如此欺压良善敛财,传出去对卫王殿下也不好听,更何况乃天潢贵胄,怎么会看得上咱们这点东西!” 他想着这儿,登时激动了起来,忽然有种柳暗花明的感觉,但齐政接着的一句话,瞬间如一盆冷水,浇灭了他眼中腾起的火苗。 “老爷,夫人,若是那样,周家的下场可就不只是生意没了这么简单了。” 看着二人疑惑的眼光,齐政开口道:“因为鲁家是打着卫王旗号欺压咱们周家,鲁家也有人在卫王手下做事,如果此事被确认为真,那卫王必然背上一个大大的污点,你猜卫王会如何选择?他有可能是个贤王,回惩治鲁家,保护周家,但周家敢去赌这个吗?” 周元礼背心瞬间渗出冷汗,登时明白自己方才的想法就像是去找县太爷举报县太爷小舅子一样,怕是凶多吉少了。 他登时急切地一把抓住齐政的手,“齐政,那你说说,你觉得该如何做?” 齐政叹了口气,“说实话,我也不知道出路到底在哪里。我只知道,熬下去,才能等来转机。如果现在服软,等待咱们的绝对是死路一条!” 听见齐政的话,周元礼和周陆氏的脸上都露出几分失望的颓丧。 齐政也很无奈,他毕竟不是神仙,在如此有限的信息下,推算不出更多的事情。 可他明白,屈服一旦开始,沉没成本会左右人的理性思考,从而形成行为的惯性,行为的惯性又会继续诱导人的行为。 就如同战国时期的山东六国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一样,退了一步之后,便会想到再退一步。 等一退再退,退无可退,恐怕便是彻底覆亡之时。 周陆氏轻声道:“夫君,我觉得齐政说得没错,咱们现在的服软,鲁博昌不会放弃斩草除根的机会,硬扛下去,可能还有几分出路。哪怕最后还是输,输得一无所有,我也陪着你。我想,坚儿或许也不会怪我们。” 齐政也点头道:“哪怕最后输了,世人也能瞧见周家的风骨,咱们东山再起也并非不可能。” 周元礼微闭上双眼沉吟着,手指在椅子扶手上叩出有节奏的轻响。 片刻过后,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呼出一口长长的浊气,就像是彻底排除了所有的迟疑,睁眼看着周陆氏,重重点头。 “好,咱们扛下去!” 说完他又看向齐政,“齐政,多谢你的提醒,你说得很对,也很及时。” 齐政欠了欠身,“老爷,夫人,其实不必太担忧,如今他们能使的招数已经使得差不多了,长宁布庄大不了短时间内少做些生意,应该能撑得下去。” “而且虽然我们并没有找到直接的解决办法,但是至少明确了两点:鲁博昌不会善罢甘休,一定会斩草除根。同时,去找卫王伸冤一定是不可取的。如果有人撺掇你们这么办,你们千万要小心,这个人,一定是包藏祸心。但也最好不要直接拒绝,否则恐怕还有更大的事情。” 周元礼点了点头,“嗯,你放心,我会注意的。另外,你今后,不必再以奴仆自居,安心住下便是。” 一向在外人面前唯夫君马首是瞻的周陆氏又补了一句,“如若哪天周家撑不住了,你随时可以离开,不要有什么负担,你已经不欠周家什么了。” 齐政沉默,忽然抬起头看着周陆氏,“老爷,夫人,你知道为何我今日明明地位低微,明明还没有想到更好的解决办法,却还是开口劝阻了二位吗?” 在两道询问的目光中,他看着手中的身契,轻声道:“我只是觉得,好人不应该是这样的结局。” 转身离去之际,情绪低沉的齐政忽然展颜一笑,在周元礼和周陆氏感动的神情中上前,将手中那个价值不菲的玉扳指递回给周陆氏,“不过老爷夫人你们放心,我会找到解决的办法的。” 周陆氏愕然地看着眼前少年离去的背影,脑海中还残留着他方才的笑容。 那是一道灿烂的阳光,刺破了笼罩住周家的浓浓夜色。 第18章 齐政到底是个什么怪物! 苏州府的政治地位虽然不如金陵那般重要,但因为富饶繁盛,赋税重地,所以苏州知府的位置向来重要又敏感。 随着江南地方势力的逐渐崛起,这个位置也和整个江南之地的许多重要位置一样,在许多时候都会换上他们的自己人。 比如如今的苏州知府林满,便是他们之中重要的一员,同时也是楚王殿下的心腹之一。 此刻的林知府悠闲地坐在房中,翘着二郎腿,翻看着手中的一本账册,右手忽地往旁边一张,一盏温度刚好的茶便放在了掌心。 他拿起喝了一口,随意地往旁边一放,一双纤细白净的手便精准地将茶盏接住。 “那个鲁博昌折腾得怎么样了?” 一旁的灯火旁,响起幕僚恭敬的声音,“东主,他还在努力地搞垮周家,同时还四处搜罗奇珍,打算给卫王献礼。” 林知府嗤笑一声,“这老狗倒是打得好算盘,既想讨好卫王给儿子谋前程,还不想自己掏腰包。” 幕僚奉承道:“只可惜他的所作所为都在东主的推波助澜和算计之中,这江南之地,终究是楚王殿下的地盘。” 林知府伸直了腿,两个一直侍立一旁的美婢便立刻上前捧住,给他揉按敲打了起来。 林知府闭目享受着,然后悠闲道:“你找个合适的人,去接近周家,怂恿他们到时候去拦卫王的车驾喊冤。” 幕僚点头,“还用不用做些别的,比如帮着搜集证据这些?” “用不着,只要周家当众拦了卫王的车驾,我们再鼓吹一下,卫王就是黄泥巴掉进裤裆里,洗不清的,到时候就只能乖乖来找我合作,那后面的事情就好办了。” “是。那在下这就去办。” “要尽快,别让周家扛不住给鲁家跪下了。” “是。” 二人从头到尾,都没在乎过鲁家或者周家的结局,因为对他们来说这无所谓。 幕僚欠身离开,林知府打了个哈欠,随手打开手边案几上的盒子,从里面挑出两个木牌,分别扔给两名美婢。 一块木牌上写着【洗脚】,另一块木牌上写着【洗脸】。 两名美婢轻轻放下他的腿,打来两盆清水,而后一个褪下他的袜子,轻吐香舌,一个走到他身旁,罗衫轻解。 洗脚,用的是洗脚水。 洗脸,用的是洗面奶。 而他之所以可以当着她们的面肆无忌惮地和心腹幕僚说起那么私密的话,是因为这对双胞胎姐妹花,在入府调教明白之后,便被刺聋了双耳。 为的就是他在谈事的时候,想要服侍与享受也不用有什么顾虑。 而这,只是他诸多享受之中,并不起眼的一项。 而他,也只是江南集团之中,不算最顶尖的一位。 夜风在河面吹过,无声地吹绿了两岸的杨柳。 杨柳新芽年年绿,便如这年年新生的人。 站在岸上赏柳的人,从来都甚少怜惜。 ...... 对普通的百姓而言,天亮了,在通常意义下并不意味着美好。 因为与天光一起回来的,还有暂时离去短暂忘却的生活重压; 而与夜晚一道离开的,还有酣睡中那些遥不可及的梦。 周元礼站在铜镜前,看着镜子中那张憔悴的脸,深吸了一口气。 现在的他,连颓丧和脆弱的资格都没有。 他不能倒下。 为了过去祖辈的基业,为了如今这个幸福美满的家庭,为了长宁周家的未来,他都不能倒下。 齐政的话,让他辗转反侧了一夜。 他有些不相信这个只是在才学上证明过自己的少年,但对方言语之中所推演的未来,又让他无力反驳。 那便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他认真地洗了把脸,在灰蒙蒙的天色中,走出了房间,走出了府门。 这一天,不知道又有什么在等着他。 在苏州城中的四个铺子,如今已经只剩下了两个还开着。 另外的两个铺子,地还在,屋还在,但人都已经被挖走了。 剩下这两个还能开着,也是因为终究还是有人愿意为了他们两口子的仁厚,付出一些忠诚的回报。 来到铺子中,陪着掌柜和伙计们吃了一顿员工餐之后,周元礼还是按照以前的习惯,巡视了一圈,该安排的安排,让掌柜和伙计该怎么做怎么做,就当这一切都没有发生。 这不是自欺欺人,而是既然决定了要撑下去,那就得时刻做好准备。 如果嘴上说着撑下去,行动上却是认命般地摆烂,那有什么用? 等到日头渐渐升起,一道身影走入了铺子。 伙计们大喜过望,周元礼亲自迎接,但等看清来人的面容,他的激动瞬间消失。 因为,这不是客人,而是同行。 “德舆,怎么?不欢迎老夫?” 来人也是苏州布行一个颇为德高望重的老前辈,先前跟周家关系还算不错,跟周元礼的爹也是好友,这次在众人对周家施压的时候,他也没有帮腔,说起来倒算是个不错的人。 也正因如此,周元礼迅速整理心情,“孟世叔,二楼请。” 上了二楼落座,掌柜的亲自奉茶,来人便直入主题,“德舆,如今这情形,老夫没有出手帮衬,还望你不要见怪。” 周元礼的回答也不负他厚道的名声,摇头道:“世叔言重了,您没跟着落井下石,小侄就已经感激不尽。” “哎!这鲁会长......”老头叹了口气,“这般境地,你作何打算?” 周元礼正打算开口,忽然心头猛地想起了齐政昨夜的话,当即将到嘴边的言语咽了回去,“世叔今日前来,想必有所见教?” “见教谈不上。只是你我两家既是世交,你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如今蒙难,我无法直接施以援手,深以为憾,这几日茶饭难入,日夜思索,倒是想到了一个办法。” “请世叔教我。” “你与鲁家的恩怨已久,为何他之前动不得你,如今却能轻易成事,自然有宁远侯的原因,但更多的却是卫王殿下啊!” 老头伸出手指轻轻叩着桌面,“但是卫王殿下真的在乎这点东西吗?卫王殿下真的是如此想的吗?恐怕未必吧?哪怕卫王殿下真的是如此想的,你若是能扛下来,撑到卫王殿下抵达,直接拦下他的车驾,将此事点出来,他也必然不敢认下此事啊!他代天巡抚江南,结果人还没到江南,手底下的人就开始欺压良善了,这传出去谁受得了?” 他捻着胡须,“到时候,说不定卫王殿下还会大义灭亲,直接将鲁家的家产抄没,送到你手中,以保全自己的名声。如此,你反倒能因祸得福!贤侄以为如何?” 说完,他看着周元礼,眼底带着浓浓的自信。 这一番说辞,可是他反复推敲过的,必然能击中周元礼的软肋,进而完成知府大人的命令。 但他不知道的是,周元礼听着这一番有理有据的分析,后背竟是冷汗涔涔! 居然又被齐政猜中了! 居然真的有人来劝说他向卫王喊冤! 而如果没有齐政的警告,他几乎肯定会折服在这一番言辞之下。 夫人买回来的书童,到底是个什么怪物啊! “贤侄?贤侄?” 老头的呼喊将周元礼从震惊中惊醒,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按照齐政给他定下的方略,起身朝着老者躬身一拜,“多谢世叔指点!不过此事甚大,我又心乱如麻,且容我好生思量一番。” “好,无妨,有什么问题,尽管来找我。” 老者捻着胡须,心情一片大好。 第19章 毒舌侍郎 齐政并不知道,他昨夜预言的事情,在今晨就得到了应验。 就算知道,他也不会有什么欣喜,只会更觉得这看似简单的事情背后有多么的云诡波谲。 同样,他也不知道,在他和周坚去往程氏私塾的路上,他们那个一向稳重的名儒先生,此刻有多么的激动。 自从昨日下午做好了楹联和诗牌,程硕便开始憧憬在老友们面前嘚瑟一番的场景。 而当昨日下午得知老友陆十安恰好也来到苏州城中访友的消息时,他的激动和期盼就更上了一层楼。 等孩子们都到了,他在私塾中上了半堂课,便直接布置了课业,吩咐众人自习,而后便迈着匆匆的脚步离开了。 课堂里,登时就像是落进了一百只苍蝇,低低的交谈声四起。 “怎么回事,先生今日怎么如此懈怠!” “咋的?你有意见?先生懈怠点不好吗?” “就是,先生整日操劳,还不能享受享受了?” “嘿嘿,当然好了。但是为啥啊?” “着你们就不知道了吧,今日三叔邀请了他的几位好友过府一聚,都是有名望的,所以三叔赶去招待去了。” “那上午不会回来了吧?” “不知道。估计不会了。” 教室最后的,周坚也跟齐政窃窃私语,“听见了吧?你说先生为何这时候请那些好友来聚会啊?” 齐政想起方才看到的楹联和此刻讲台上的诗,笑着道:“牛逼不装逼,便如锦衣夜行啊!” “啥意思?” “没啥意思,你该好好学习了!” 另一边,程夫子出了私塾小院便快步来到了会客厅,人未至而语先达。 “诸位,久等了!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见谅见谅!” 踏入厅中,他拱着手,朝着厅中的四位老友客套起来。 “子丰兄,你邀请我们来,你这个正主却迟到,合该罚酒啊!” “诶,这话也不是这么说的,德厚兄开办私塾,教育后辈,这是正事,我看啊,就罚三杯就行。” “好你个李伯达,你这是不安好心啊!” 程夫子与众人说笑两句,旋即便看向一位一直微笑着的红脸老者,振袖郑重一礼,“仲平兄,好久不见,能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红脸老者回了一礼之后,笑着摆手,“别!我看你程子丰只是因为显摆时多一个观众才如此开心罢了!” 顿起的笑声之中,没有人生气,因为谁都知道,这位老友,并无恶意,只是一贯的毒舌。 当初还在朝堂之时,犀利的言辞曾怼得政事堂诸相都开不了口,【毒舌侍郎】的名号那可是经过陛下亲口认定的。 另一个老者笑着回击道:“仲平兄,你就不怕你猜错了?” 陆十安随意道:“我是一个稳重的人,如果我错了,我会道歉。” “哈哈,我没听错吧?咱们这么多年,谁听过你道歉啊?” “因为我从来不会错。” 众人:...... 程夫子笑着道:“这回请大家来,一则是自打开了这私塾,有些日子没聚过了,咱们还得常联系才是。二则是这私塾也开了快一年了,在下自己有些思考,也想请诸位贤达帮忙参详参详,看看能不能将这个私塾办得更好些,也算不枉恩师教导与平生所学。” 他们几人,都有过同窗学习的经历,虽然时间长短各有不同,但抬出恩师的名头既合理也能拉近距离。 同时他也没有说什么是因为陆十安来了苏州,特意邀请之类的客套话,因为都知道陆十安的脾气,完全不在乎这些。 众人闻言,颇以为然地点着头。 “开办私塾,为后辈启蒙,为先贤传道,这的确是个好事,也就是我才疏学浅,否则定当附子丰兄骥尾。” “子丰兄是有什么需要我等出力,还是有些什么想法想与我等分享?” “是啊,别的本事没有,出点小钱咱还是可以的。” 程夫子站起身来,“诸位请随我来。” 客随主便,众人也没多说,跟着出门,穿过屋舍连廊,走到了私塾所在的小院中。 映入眼帘的,赫然便是一副对联。 一个老者下意识地念诵出口,“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 旁边的人紧跟着念道:“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 “天道酬勤。子丰兄,此联甚妙啊!” “是啊,最妙的是这场景。放在这私塾之中,端的是再好不过了,治学便需要这等苦学勤奋的态度!” “昔年韩文公曾言,业精于勤荒于嬉。这私塾之中的学生,若能日日望见此联,想不勤奋都难啊!” “子丰兄这对联写得确实不错,被你显摆到了,但伯达兄这话不对。” 众人闻言,疑惑地看向陆十安。 陆十安背负双手,看着那对联轻轻开口,“每天早上叫醒人的,不是鸡鸣,是心头的梦想。” 众人心头一震,此言的确是一语中的。 程夫子也微微点头,“仲平兄说得对,若是心头没有向学之心,别说一副对联,便是日日耳提面命,也是无用。” 说完他一伸手,“诸位请随我上前一观。” 众人又在程夫子的带领下,走到了课堂之外。 此刻众人都在专心温书,坐得十分端正,聚精会神地盯着面前的书本,一派潜心向学的样子。 为什么这么专心,上过学的都知道。 至于有人脸上睡觉压出来的凹痕都还在这种小事,咳咳,不要在意那些细节。 当众人的目光扫过课堂诸人之后,很自然地便瞧见了讲台两侧墙上挂着的两块醒目的板子,以及板子上刻着的诗句。 有学生在,众人的声音自然地便低了下来。 “颜常山的劝学诗,放在这儿也很恰当,子丰兄对这个私塾的确是用了心的。” “黑发不知勤学早,白首方悔读书迟。如今我们算是懂了这些话,但这些孩子恐怕还是难啊!” “不懂才是常态,懂了就是天才。而天才本来就没比朝堂里的清官多多少。” 不用说,这句话就是陆十安说的。 “咦,另外一首我怎么没见过呢!” “我看看,古人学问无遗力,少壮工夫老始成。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嘶!” 一道道目光登时望向程夫子,在震惊之中带着几分疑惑。 承受着众人的目光,程夫子满意地捻着胡须,强作矜持地笑着,“诸位,咱们回屋说,回屋说。” 第20章 鹤立鸡群,锥在囊中 重新在房中坐下,一个老者便笑着道:“子丰兄,你这学问,如今是愈发醇厚了啊!” “是啊,前面那两句对联不提了,主要在于立意,境界够高。但后面那首诗,是真的震惊在下了。” “不错,那首诗不仅立意高远,道理深邃,遣词造句更透出一股返璞归真之感,颇有宗师大家之气度。” “如果仲平兄没说错,这就是你要显摆的东西,那我承认,你显摆到了,也值得显摆。” 听着众人的话,程夫子哈哈一笑,“诸位的言语,我听着是真舒坦啊!” “不过,就如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君子逐名,也该道义当头。” 程夫子看着众人,“这对联和诗,都很好,我很希望它们是我所作,但必须承认,这不是我的作品。” 众人闻言一愣,陆十安也诧异地挑了挑眉,早就看出些端倪的他没想到程硕会这么直接地承认,面色在悄然间缓和了不少。 “子丰兄,此话当真?那不知这是哪位大才的作品啊?” 程夫子笑了笑,“此人正是我私塾的弟子。” 众人看着他那得意捻须的样子,屮!怪不得这么干脆地就坦白了事实,感情一样沾光啊? 一个平日里跟程硕走动更密切些的老者稍作思索,“听说你这私塾之中,厉家那个小儿子颇有文采,莫非是他所作?” 程夫子摇了摇头,“厉飞的确称得上伶俐,但要有这等文采,却差得远了。” “那莫非是你家某个后辈?” 有人心念一动,问出了这个问题。 细想一下,程硕为了给后辈扬名,故而设计这么一个场景,也是文坛上常用的手段,很是合理。 但没想到程夫子却依旧摇了摇头,“非也,非也。” “子丰兄,你快别卖关子了。”有性子急的直接开始催促了起来。 程夫子哈哈一笑,“此人姓齐,名政,惊才绝艳,日后必有惊人之成就。” 齐政? 众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如出一辙的懵逼。 齐政是谁啊? 哪家的啊? 这苏州地界没听过哪个出名的齐家啊! 但程硕并没有解答他们的疑惑,而是开口道:“也是因为他,我产生了一个新的疑惑,今日请诸位过来,也是想请诸位指点。” “此事的起因是这样的,我偶然发现,有学生在课后请教齐政学问,同样的文章,我摇头晃脑讲一节课他们都没听懂的,经过齐政一番讲解,他们立刻就领悟了,甚至还能很快背诵出来。于是,我就好奇地旁听了一番。” 接着他便将齐政教授知识的方法,和他自己的教学办法讲了,同时还陈述了齐政对此的看法。 听着程硕的言语,屋子里渐渐安静了下来。 众人或凝眉,或抿嘴,或无意识地敲着膝盖,陷入了思索之中。 就连一直老神在在的陆十安也微微皱眉,眯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曾与他探讨,他说,这两种教育之法,没有高下之分,只有适合与不适合之别。” “这适合与不适合从何而来呢?就是从我对这个私塾的定位而来。我想将这帮弟子教育成什么样,想让他们从私塾离开之时是什么样,然后才去决定该采用何种教法。” 听着程夫子的话,一个老者微微颔首,“此言倒也有几分道理,就如一个男子娶妻,两名女子容貌、家世、财富、能力各有所长,要娶哪一个就得看男子更需要哪一种,更喜欢哪一种。” 随着他的回答,其余人也纷纷各抒己见,不论是赞同还是反对,场中的气氛倒也实实在在地热烈了起来,也着实有一番文人雅士坐而论道的气度。 而在这样的讨论之中,众人也各有所得,于是开心地喝起酒来。 等午宴结束,欢饮尽兴,几位客人便陆续告辞。 陆十安留到了最后,目送着其余人离开,他看向程夫子,“子丰兄,挂在墙上那首诗,你真的认同吗?” 程夫子面带疑惑,“仲平兄何出此言?” 陆十安扭头看着天边,“孔圣云,君子讷于言而敏于行;荀子言,不闻不若闻之,闻之不若见之,见之不若知之,知之不若行之。” “但如今之天下,读书人自囚于科举,皓首穷经,往往一做官,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整日空谈,不知实务。就像那官窑中的瓷瓶,描金画凤地摆着好看,实则一肚子空心。” “这些读书人,有几人能做到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便如你我,自小所接受的教育之中,也并无多少对实务的看重,所以,我想问问,你到底怎么看?” 面对这个问题,程夫子很认真地想了想,开口道:“我虽也不一定能做到,但我觉得,这个方向应该是对的,至少是没错的。” 陆十安不置可否,忽然问了另一个问题,“那个齐政,是不是坐在课堂最后面那个面容俊秀的少年?” 程夫子一怔,“你是如何知道的?” 陆十安呵呵一笑,“鹤立鸡群,如锥在囊中。子丰兄,感谢招待,告辞!” 看着陆十安在护卫的护送下远去,程夫子忽然一愣,鹤立鸡群?合着老子这么多弟子,就他一个过得去的? 但旋即他无奈摸了摸鼻子,好像还真他娘的没法反驳。 从程府离开,陆十安带着护卫漫步在苏州城中。 身后护卫主动提议道:“老爷,听说观前街的桃花开得正艳,要不咱们去赏赏?” 陆十安摇了摇头,“有乱葬岗的尸肥养着,这苏州府这江南地,哪有开得不艳的花。” 护卫默默闭嘴,自家这位老爷挺好个人,可惜长了张嘴,否则怎么看也是能到政事堂里坐一坐的。 但他不知为何,对此却从未有过半分反感和遗憾,反倒愈发尊重。 “要看,就要看那最真切的人间。走,去十泉街看看。” ...... 一上午的学习,实打实的授课只有半堂。 所以,很多人在课堂上睡得很是香甜。 但周坚却意外地认真,温书、练字,不时还向齐政请教些问题。 看这架势,若能持续,怕是用不了多久便真的能才干过人了。 齐政对今日的清闲也同样求之不得,安静、有序、可以无人打扰地思考,也正好让他好好思索一下如今周家所面临的难题,并且整理一下他来到此间数日之内所接触的种种。 如今的他,身契在手,周家也准许他离去,但正是这份深情厚谊,让他不那么容易割舍。 当他决定帮一把周家的同时,他的个人生活实际上也跟周家的命运息息相关了。 随着思考的深入,一条隐秘的脉络被他慢慢抓了出来。 虽然他对当今朝堂、地方这些势力了解还不够深,这些想法还需要去细细印证,但终究是有了些进展,他的心情也颇为不错。 等到放学,二人走出程府,朝着家中走去,没曾想,刚回家便遇见了匆匆走出的许管家。 许管家先向周坚行了一礼,然后看着齐政,“哎呀,齐政,你终于回来了,我有事请你帮个忙。少爷,小人能否借用一下齐政?” 周坚看着齐政,见齐政微微点头,“行吧,那你们自己商量,我学累了,回去眯会儿。” 说完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朝着自己的房间走去。 等周坚离开,许管家将齐政带到了正堂,见到了等候在此的周陆氏。 瞧见齐政过来,周陆氏从袖中掏出一封信,“今天打听到鲁家想要抢走我们跟昆山那边一个非常重要的合作伙伴。这个合作伙伴只要不断,周家就有希望撑住。这家的家主虽然在昆山,但是他有一个非常敬仰的族叔就在苏州,我们当初也是通过他族叔达成的合作,所以,夫君亲自写了封信交给对方。” “但是,不论是我还是夫君,都太显眼,恐怕让鲁家的人得知了这层关系,许管家也是熟面孔。所以,齐政,我们想请你走一遭,帮忙把这封信送过去。” 齐政并未迟疑,直接点头,“好,地址在哪儿?” “就在十泉街,一家名叫问古堂的文玩店,掌柜姓宋,样貌清瘦,眼角有一粒黑痣,便是收信之人。” 第21章 一个赌约 听了周陆氏的话,齐政点头,找来一张纸写下地址以免忘记,“还有别的吗?” 周陆氏犹豫一下,“这位宋掌柜为人有些傲气,希望你能稍稍忍受一番,尽量让他收下这封信,如果还能探听到一些口风就更好了。” 她看着齐政,似水双眸之中有着真诚的歉意,“我知道这有些难,但是想来想去合适的,又信得过的也只有你了。” 齐政微微一笑,“就冲夫人这才几天就愿意如此信任,交付如此重托的份儿上,我也一定尽力办好此事。” 看着齐政的笑容,看着他的背影,看到视野之中再没有了他,周陆氏的目光依旧久久不愿收回,就像一个输到只剩最后一块筹码的赌徒,在将它押上赌桌后,执着又坚持地要等到最终的结局,祈祷着能够有奇迹降临。 ...... 走在苏州城中,齐政恍然发现这还是自打自己被买走之后,第一次一个人出门。 路过那个牙行时,齐政远远地看了一眼,门脸依旧,栅栏依旧,只是里面的人换了一茬又一茬。 像最普通的庄稼地,也像那最高远的朝堂,又或者,整个人间也没什么两样。 山水不语,静看风云起落。 直到不小心撞到行人的肩膀,齐政才从在陡然生出的宏大和沧桑之中脱离出来,收回了目光。 牙行的仇肯定得报,但不是泥菩萨过河的现在。 他收敛心绪,大步前行,沿河而行,遇桥而跨,不多时,便来到了十泉街。 这条街上,传说是有十口井,因而得名。 如今的街上,店铺林立,人流如织,三教九流皆汇聚于此,端的是热闹。 见状齐政也没急着去找问古堂,而是一路看了过去,不时还问问价格、听听别人聊天,搜集着一些诸如物产、物价、收入、消费水平等必要的信息。 保不齐这些信息,就会在某一刻被用上。 就这么一路走走停停,齐政终于来到了问古堂的门脸前。 当他迈步走入,门店之中站着的两个百无聊赖的伙计立刻迎了上来,“客官要看点啥?” 齐政微笑道:“在下有要事要见贵店掌柜。” 伙计瞬间泄气,领着齐政来到了后堂,“掌柜的,有人找。” 只有一个衣着不俗的清瘦老者坐在后堂桌边,眼角一颗黑痣,显然这便是齐政要找的人。 但瞧见齐政走进来,对方却只是抬了抬眼皮,连话都没说一句,这姿态让齐政对临行前周陆氏的话,更多了几分理解。 齐政上前几步,隔着桌子在他面前站定,行了一礼之后恭敬道:“宋掌柜,在下受人之托,前来给您送一封信。” 宋掌柜瞥了他一眼,“受谁之托?” 齐政双手将信递上,开口道:“您看了信便知。” 宋掌柜压根没有接信的意思,身子后仰靠在椅背,双臂抱在胸前,“你不说我不看。” 齐政叹了口气,只好如实道:“是长宁布庄周家家主周元礼写给您老的信。” 宋掌柜挑了挑眉,他虽然干的是古玩这一行,但因为侄儿的关系,对苏州的布行一直都没放弃过关注,这些天苏州布行里的动荡他是有所耳闻,稍一琢磨便明白了周元礼写给他这封信的缘由。 他摇了摇头,“这事儿我管不了,也不想管,阁下请回吧。” 听见这话,齐政便暗道一声不妙,最坏的情况还是发生了。 好在来路之上,他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所以被拒绝之后也没太过沮丧。 他将信放回怀中,并没有直接转身离开,而是朝着大堂张望了一下,笑着道:“宋掌柜,信的事儿先不谈,我总是能在铺子里看看的吧?” 看见齐政在被拒绝后竟将心情收拾得如此之快,宋掌柜略显惊讶地挑了挑眉,旋即淡淡道:“开门迎客,客官自便。” 齐政点头道了声谢,然后便站在前铺和后堂的门边,细细打量了起来。 铺子里,东西不少。 可惜齐政并没有什么古玩上本事,看不出来真假好坏,更关键的是,这个行当,恐怕是为数不多今不如古的,齐政那点后世的学识和经验,和这些人比并没有太多优势。 看上去,似乎什么路都被走死了,似乎首次出马办事就只能接受失利的结果了。 齐政轻轻搓着袖口,陷入沉思。 宋掌柜抬头瞅了他一眼,嘴角升起一丝淡淡的嘲讽。 “宋掌柜,你这儿生意不大好吧?” 在沉默之后,齐政开口的第一句话就给宋掌柜干懵了。 这咋了,破罐子破摔了? 他也当即不客气起来,“黄口小儿,你懂个屁,古玩行讲究的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 被这么直接怒斥,齐政的嘴角反倒荡开了一丝笑意,指着货架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小玩意儿,“这些东西,卖一个也能让宋掌柜吃三年?” 宋掌柜神色一滞,嘴硬道:“这是配铺子的!若是只有那些珍品贵物,孤零零的像什么话?” 齐政嘴角的笑意愈发浓厚,“是吗?宋掌柜这儿应该还有个仓库吧?这外面都摆得这么满了,仓库里面岂不是更多?” “你小子到底是来买东西的还是砸场子的?没事赶紧滚!” 宋掌柜就像被踩着尾巴的猫,直接开始赶客了。 齐政忽然认真地看着宋掌柜,“那你想不想把这些小东西都卖了?” 宋掌柜刚刚鼓起来的气势,就被这一句话戳破,皱眉防备又好奇地看着齐政,“你待如何?” 齐政笑着道:“我帮你把这些东西全部卖了,你也帮周家这个忙。” 宋掌柜摇头,正要拒绝,齐政却不给他把话说出口的机会,直接抢先道:“您先别急着拒绝,听听在下的说法。” 毕竟拒绝的话一旦出口,不管是基于面子的考量还是基于心理的暗示,想要改变主意的阻力都会变得更大。 “您这么多挤压的小物件,这个几钱,那个几两,加在一起也是一大笔银钱。若是能够快速清空,您就能收回来许多的现银。这是第一点。” “其次,您拿着这些现银,就可以去收更多的东西,淘换更好的物件,扩大您的生意,挣下更大的产业。” “第三,您若是信我,这次保管让您问古堂在苏州城声名大噪,宾客盈门时,您那些好东西,或许也能趁机出手,大赚一笔。” “最后,我这个法子,教给您,您今后也可以继续使,这是一次服务终生受用的好事。” “这么算起来,您帮周家递个话,并不算亏,更何况,周家的厚道和口碑那是人所共知的,也不是让您说什么违心之言,您觉得呢?” 宋掌柜看着侃侃而谈的齐政,上下打量了一下他稚嫩的面容,却又不得不承认他的气度,最终在扫视了一圈货架之后,点了点头,“好,我答应你!只要你能做到,我就帮周家这个忙!” 第22章 一举成功 虽然敲定了这场“赌局”,但并不意味着宋掌柜就真的完全认可了齐政的本事。 尤其是当他带着齐政来到仓库,让伙计打开大门,露出里面堆积如山的东西时,他看向齐政的目光就充满了复杂。 一方面是想从这个少年的脸上瞧见畏难的情绪,让他知道天高地厚,也知道自己这行不是他一张嘴就能搞定的; 但同时,作为一名商人,他的心底也期待着齐政真的能有那个本事,将他这些东西全部都处理出去,卸下压在问古堂身上的沉重包袱。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兼具这两种截然不同心态的他也算是立于不败之地了。 齐政看着这些东西,点头道:“我需要几个人手,然后需要做一些准备。另外,需要您找一件,看起来就很值钱,实际上也是真的值钱的宝贝。” 宋掌柜眉头一皱,齐政便向他缓缓说出了自己的计划。 ...... 未时,差不多是一天最后的人流巅峰。 摆摊的,采买的,闲逛的,性子急路途远的已经准备收拾回家了,剩下的也打算最多再等上个把时辰。 但也有酒足饭饱,出来闲逛消食的人流补充,十泉街上,依旧还是人头攒动。 清冷的问古堂前,忽然走出了几个伙计。 很快就在门前支起了一个货架,然后在货架上,摆上了密密麻麻的古玩小物件。 就在众人都好奇地凑上来想要看看这家铺子想要搞什么名堂时,一个伙计又搬来一个单独的架子,在上面摆上了一座金色的佛像。 那闪闪的金光就仿佛在众人面前幻化出几个大字:我很值钱。 “这是做甚?” “这还用问吗?这是要摆摊卖货啊!” “哪有古玩店这么卖东西的?” “怎么没有,东市的大集上不就有这么卖的吗?” “那是摊儿,这是店啊!” 众人正议论纷纷时,齐政的身影走了出来,朝着众人拱了拱手,“诸位,在下这厢有礼了。” “问古堂在此间多年,承蒙街坊四邻和城中客官们照顾,日子过得还不错。恰逢这春暖花开之际,东家设此雅事,以谢诸位。” “怎么个谢法呢,诸位可以瞧见,这个货架上摆着许多小物件,价值有高有低,今日,就都一口价,五钱银子一个,凭君任选。” “而且,每买一个,就可得一个号码,稍后我们将从这些号码中,抽取一名幸运之人,赠予大奖,奖品便是这一尊镀金佛像!当场抽奖,当场兑现,绝不掺假!” “同时,如果大家不需要这尊佛像,问古堂可以回购,价格白银三十两!” “简单来说,就一句话,花五钱银子,买一个喜欢的小物件,同时还能博三十两的回报!” “这便是我们问古堂对大家的回馈!” 众人不需要理解太多,只需要听懂那句五钱能博三十两就够了,何况还有一个实物的东西到手。 三十两,那都够一个普通家庭过一年的温饱日子了。 五钱银子虽然也不少,但你得看跟什么比,跟三十两比那就太划算了! 所以,当售卖开始,齐政让宋掌柜提前准备的一个托儿当先一买之后,剩下的事情,就几乎是顺理成章的了。 将近两百个小物件很快被横扫一空,而后齐政端起一个大签筒,请众人检查,而后,让宋掌柜亲自从两百个号签中抽取了一个。 宋掌柜面向众人,将号签展示出来,“七十九号!” 一片叹息声中,一个年轻人狂喜道:“我中了!我中了!” 说着便高兴地上前,将手中的号码递给了齐政,“我中了!” 众人也都看向齐政,想要知道这个奖问古堂到底给不给兑。 齐政没有丝毫犹豫,接过号码,笑着道:“那请问阁下是要佛像,还是要现银呢?” 年轻人看了一眼那个佛像,摇了摇头,“我要现银。” “好!” 齐政点头,而宋掌柜那边已经毫不犹豫地吩咐地伙计拿来了三十两现银。 他的确不用犹豫,就这么短短一会儿,他就卖出去了两百多件东西,虽然搭上了三十两现银,但他还是赚的! 看着年轻人兴高采烈地拿着银子,有认识他的人也知道这小子的确不是问古堂的托儿,于是,众人的心都火热了起来。 等问古堂的伙计很快又搬来另外一货架的东西摆好,宋掌柜将那个佛像换成了一块足足价值五十两的砚台之后,现场的气氛不用齐政再煽动,已是一片狂热。 大半个时辰之后,当五个货架都卖空了,宋掌柜宣布今日到此为止,明日再来后,人群终于缓缓散去。 中了奖的五人自不用提,兴高采烈喜不自胜,直接成了最好的榜样。 而没中奖的,至少也落了实物在手,只能归结于自己运气差,而不是说问古堂的不是。 伙计们累得直喘气,望向齐政的目光都带着由衷的钦佩。 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的宋掌柜自然更是,他看着齐政,态度也变得亲近了许多。 这哪儿是给他添麻烦来的,这分明就是财神爷啊! 不用齐政开口,他便主动将齐政请到后堂,开口道:“小友,信给我吧,你放心,我这个人,不是那等背信弃义之人,你既做到了你说的事情,我便会做到我的承诺。” 齐政欠了欠身,双手将信递去,“那就有劳宋掌柜了。” 宋掌柜当场拆开,细看了起来,越看神情越是凝重,最后长叹一声,“周德舆半生仁厚,何至于此啊!” 他郑重地看着齐政,“你放心,我这就写信,然后派一个信得过的人,赶去昆山,务必在我侄儿面前陈说此事。我也给你写个条子,你好回复周家。” 齐政起身,“多谢宋掌柜!” 宋掌柜将条子写好递给齐政,“诶,不必多礼,这世道,本就不该让好人落得那般境地,咱们都是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罢了。” 齐政收下字条,“宋掌柜,容在下提醒您一句,今日这个玩法,您最好趁热多弄几次,尽快将需要出清的存货清了,时间一久,同行琢磨明白了,恐有效法,届时虽然大家还认问古堂的招牌,但肯定竞争会更大些。” 宋掌柜点头应下,“好!多谢提醒。” “那在下告辞了。” “我送送你。” 宋掌柜将齐政礼送出门,看着他的背影,摇头感慨,“周家不知从哪儿找来这等神仙人物,就凭此人,也得帮一把周家啊!” 说完,他转身便吩咐了起来。 而另一边,齐政从问古堂走出,还没走几步,两个身影便挡住了他的去路。 一个满面红光的老者微笑着朝他拱了拱手,“小友,不知可否借一步说话?” 第23章 咱们聊一百两的 按照齐政的意思,当然是不好。 你我素昧平生,哪有一上来就借东西的。 你说只是借一步?半步也不行啊! 但看着老头那一身打扮,和身旁那腰大膀圆一拳能把现在的自己揍死三次的护卫,齐政知道,他恐怕不借也得借。 “不知老先生有何指教?” “不必紧张,老夫没有恶意,今日上午在你先生府上见过你,此刻又道左相逢,忽生谈兴罢了。” 听老头这么一说,齐政便松了一大口气。 如果是程夫子的朋友,那有恶意的可能的确就小很多了。 他当即行礼,“晚辈见过老先生。” 老者将他扶住,笑着道:“这儿正是一个茶铺,不如我们进去边喝边聊?” 齐政迟疑道:“老先生,我家中还有事......” 老者淡淡一笑,从怀中掏出一张银票,“不白聊,一百两银子,买你一个时辰,可否?” 一个时辰一百两,温玉坊的花魁也就这价了,人家不仅可以谈,还可以吹拉唱。 你早说这不就完了嘛...... 想到周家如今的窘迫,齐政当即一把接过,“钱不钱的无所谓,主要是长者的邀请怎么能违背呢!” 老者也不生气,转身走进了茶铺的雅间。 他自然就是带着护卫来十泉街闲逛的前兵部侍郎陆十安,先前在程府私塾,经过程夫子的一通吹嘘,他便记下了这个才华惊人的小子。 但也仅限于有所印象,并没有主动折节下交的意愿,但没想到又在十泉街碰到了,而且还见证了一场极佳的表演。 既然如此,他对这个年轻人还真多了几分兴趣。 落座之后,陆十安笑着道:“方才问古堂的事情,我瞧见了,没想到你除了文才之外,竟还有这等巧思。” 齐政也不好敷衍,谦虚道:“雕虫小技,让老先生见笑了。” 陆十安摇了摇头,“如果这都算是雕虫小计,那这满城的商家可能大半都需要找块豆腐撞死。” 齐政默默看着陆十安,仿佛在说:您这话我没法接,要不您再说句别的? 陆十安微微一笑,“富无经业,则货无常主,能者辐凑,不肖者瓦解。你有这样的本事,未来的财富恐怕是难以估量。” 齐政摇头道:“虽然说,用贫求富,农不如工,工不如商。但在当今的世道,做商人是很难的。” 陆十安的眼中欣慰更甚,他用货殖列传中的句子夸赞齐政,齐政便用货殖列传中的句子回应,足见其学识的确如程硕所言,信手拈来,已成体系。 “做普通商人的确是面临很多问题,更何况以你之才,做商人也太过浪费。你文采不凡,未来大有希望跻身庙堂,有这一手经世济民之术,亦可为国谋利,造福百姓。而不会像如今那些操持国朝财货之人,蠢而不自知,贪而不要脸。” 齐政听得人都麻了,咱们才刚见面啊,这是我能听的吗? 虽然有人开玩笑说交浅言深是男女之间的大忌,但这个词本意就是指的咱俩现在这种情况啊! 陆十安也从齐政的表情中反应了过来,呵呵一笑,“也是,咱们第一次见面,就说这些话,确实是为难你了。” 你知道就好,要不是这时代没有锦衣卫,我还以为你是他们派来钓鱼的呢! “那咱们就聊聊商事吧,如你方才所见,江南富庶,商事发达,日渐兴旺,但朝廷在江南征收的赋税却并没有得到增长,你觉得,这是何缘由?是咱们太祖之时,所制定的商税之制上出了问题吗?” 齐政闻言,眼神幽怨地看着老头。 你这问题一个比一个生猛,我今天是非得死在这儿吗? 陆十安笑了笑,“咱们随便聊聊,我向你保证,不会有妄议国事之嫌。” 齐政从中听出了些隐藏的东西,心念微动,再加上怀里那一百两银票,那就聊两句吧。 不管你到底有没有本事护住我,我倒是有本事跟你聊得热火朝天让人抓不住把柄。 他微微一笑开口道:“老先生这个问题,请恕在下没法回答。” 陆十安一愣,“为何?” “因为任何一项制度,尤其是这种涉及一国之政的制度,从来都不能割裂开来看。” “首先,所谓政治即人事,任何一项制度如果脱离了人事来看,就只是枯燥的条文,只有加上了人事,它才有被讨论的空间。比如汉朝的盐铁变迁,那就是跟朝廷的兵马战争、皇位更迭、朝堂局势等息息相关的。” “其次,任何一项制度,也都不是孤立存在的,必然有与之配套的制度,它们相互配合,形成了一整套的东西。唐朝的府兵制,就能从中牵扯出税收、土地、军事等等与之匹配的制度,其中一个环节的崩溃,便会牵连到其余。” “而后,制度的产生与消失,都不是拍脑袋出来的,它的产生会有雏形在渐渐形成,它的消亡也是渐渐变质最后演变成另一种东西而出现。所以现在太祖之制到底被怎样地执行着,恐怕只有庙堂上的相公们才知道。” “最后一点,那就是制度一定是与时代的现实相契合的,那是他们在当前的状态下所想到的解决当前状况的最优解。比如瞧见大秦的猝崩,汉太祖刘邦便要分封诸子建国以保刘氏天下;待郡国强大,中央势弱,七国之乱后,汉武帝便有了推恩令。是汉太祖不能预见封国的问题吗?肯定不是,但他首先要保证的事刘氏天下不会像大秦一样,在他死后立刻崩溃。至于别的,那就只能是相信后人的智慧了。” “咱们站在后世,按照我们当前的时代环境和思想,来理解评价当初汉太祖的选择,或许就有失偏颇。” “所以,您让我在此时来评价咱们大梁的商税制度,晚辈一不知人事,二不知朝政,三又非身处开国之际,如何能言!” 陆十安默默听完,心头并没有计较齐政的“滑头”,反倒是波澜顿生。 他在朝为官多年,官至兵部侍郎,又以重视实务著称,多年下来,对这些东西,其实在心头也有一定的思考。 但从来没有像齐政此刻讲的这般透彻简洁。 他沉吟道:“那以你之见,对于朝廷祖制该如何对待?” 齐政驾轻就熟道:“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在什么情况,就调整什么制度,敢问老先生,这天下可有百年不变之世情?” 陆十安摇头。 “那为何要有百年不变之......” 齐政没有说完,但陆十安听懂了,他眼中光芒猛地一闪。 他想起了他科举的座师,也是他官场的领路人,更是他钦佩的偶像,但却倒在了那场致力革新的新政之中。 那时候,那些攻讦他的人所高举的大旗便是【祖宗成法不可变】...... 他仰天一叹,“若是你这些言论能早些为人所知,乃至上达天听,那场新政或许便已经能取得成就了吧!” 齐政好奇道:“本朝亦有新政?” 陆十安扭头惊讶地看着他,“你对历史之见解独到深邃如斯,竟不知晓?” 齐政对此早有准备,当即影帝附体般摇了摇头,神色黯然,“家师只教到在下五代乱世,便去世了。” 陆十安恍然,温声安慰,“这等大贤,遭此大难,实在是国朝之失啊!你也不要伤怀,节哀顺变。” 齐政点头致谢,而后陆十安便将二十余年前的新政跟齐政说了说。 齐政一听就乐了,这种搞法,不失败才怪了。 在他原本那个时空,也有一场几乎气质一模一样的新政,也同样无功而返。 那一次,叫庆历新政。 看着齐政的表情,陆十安连忙问道:“你可有所得?” 当初新政失败,座师罢官,郁郁而终,因为他刚在外地为官,侥幸躲过反对派的清算,但也成了横亘在他心头的一根刺。 他曾与许多志同道合之人私下讨论过这场新政为何会失败,但现在,听了齐政的讲述,他迫切想知道,这个见解独到的年轻人会如何解读。 齐政挠了挠头,“老先生,我一个年轻人,这种新政大事,关系到国朝走向,还涉及到朝堂斗争......” “此间又无外人,老夫绝不会......” “我的意思是,得加钱。” 陆十安愕然地看着眼前的少年,毒舌如他,人生第一次生出了无语的情绪。 第24章 听懵了的侍郎大人 等齐政将一张五十两的银票笑眯眯地收入怀中,他也一副拿人钱财与人消灾的态度,毫不扭捏地开口道: “如果方才您说的这些都是真的,我只能这么形容这场新政:一首理想主义者的悲歌。” 陆十安立刻从无语中回过神来,目光炯炯,“为何如此说?” 齐政开口道:“按照您说的,这场改革,主要是澄清吏治、裁撤冗员、狠抓贪腐,这可就太错了。” 陆十安当即炸毛,“这怎么可能错?” “老先生别急。”齐政平静道:“不是说目的错了,而是说手段错了。” 他看着陆十安,“请问,有谁能在这场改革之中得利?” 陆十安皱眉,感觉齐政这个问题严重超出了他的认知,“改革是为了国家发展,是为了天下清明,为何要谈得利?” “当然要谈!” 齐政断然道:“不仅这一次要谈,所有的革新都要谈。都必须要弄清楚,会损害谁的利益,又会有谁在其中得利,然后推算出敌我双方的力量对比,再做针对性的部署和安排,这才有成功的可能。” “商君变法,虽然打击了秦国的贵族集团,但却让人数极多的庶民得以通过军功晋升,这便是他能持续推进变法的助力!” “管子变法,在打击旧有贵族阶层的同时,也通过三选制提拔了平民精英和士人;通过鼓励贸易、允许民间商人参与盐铁分销,拉拢了商人阶层;相地而衰征,减轻了自耕农的税负。” “便是在下,不自量力地说一句,方才在问古堂,要玩个新花样,在让不少人多花了钱的同时,也树立起了几个花小钱中大奖的幸运儿,他们可以用他们的身份和际遇,为我背书,成为我的助力。” “为什么要这么做?因为所有的改革,必然都是要触碰既得利益集团利益的,要想成功,就必须要扶持起新的既得利益集团。做不到这一点,那就必死无疑。” “那么请问老先生,这场新政,用清官思维去对抗系统性的问题,在得罪了庞大的官僚集团,得罪了冗员背后同样庞大的利益者之后,他又让谁得利了呢?” “新政不是简单的算术题,这当中真正的阻碍是人性啊!” 陆十安如遭雷击,呆坐在原地。 原来竟是这样! 只破不立,只削不补,当然要被反噬了。 齐政瞧见时机差不多了,悄悄起身,“那个......老先生,您慢慢感慨,在下还有事,告辞了。” 这一次,陆十安没有阻拦他,只是静静地坐着,消化着齐政那一番话的后劲。 “若是当初有人告诉他们这些,或许......” 雅间之中,老人的呢喃如同当初那场刮过朝堂的风暴最后的余韵,不再有震慑人心搅动天下的力量,只是在心湖之中吹起圈圈涟漪。 ...... 京城的郊外,一支普普通通的车队正前行在官道上。 没有悬挂什么旗帜,骑手和马车上,也没有什么徽章。 但若是有心人能瞧出那些骑手整齐划一的举止和整个队伍隐含的章法,便会知道,这支车队绝对不像表面所见那般简单。 居中的一辆马车内,年轻的卫王皇甫靖靠着车棚坐着,左手拿着糕点,右手拿着文书,嘴巴猛嚼,眉头紧锁。 糕点是越吃越香,但这江南的局势,却越看越觉得头疼。 当初的倭寇之乱遗祸至今,未曾断绝; 朱完的大力整顿,又离奇去职,最终被火速腰斩于市; 吴王那场骤然而去,又被旋即平灭的离奇叛乱; 太子王兄自江南归京,那场要了命的劳累风寒; 以及自己这个素来不受宠又与江南没有瓜葛,却在多方竞争下莫名其妙被动接受任务的皇子; 种种事迹,重重线索,都透出一股诡异和杂乱。 而这些诡异和杂乱,都汇聚成一个声音:去走个过场就好,别蹚这滩浑水。 可偏偏,他又不甘心。 若是正位东宫十几年的太子尚在,他自然没有任何多余的念想,甚至当时满朝的皇子,也就楚王还在挣扎。 但如今,太子已去,储位空悬,又有如此机会在手,他怎么可能不想着去争一争? 不争,那就去给楚王当狗吗? 楚王想让他给他当狗,他却只想做人。 可身为皇子,想当人,又哪有那么容易。 要么一开始就摆明了与世无争的心,老老实实当一个守财奴、鞭妇侠,在装疯卖傻中度过一生,在史书上留下个逍遥王爷的名头和一段段风流韵事; 要么就必须参与进这一场血腥的,只有一个胜利者的游戏。 如此说来,似乎他应该去争一争。 可这个决定又真的是那么容易做的吗? 储位之争,有多少先例都逃不过【前期豪言壮语,中期沉默不语,最后胡言乱语】的下场。 最关键的是,他眼前压根就没有多少势力。 想要成事,人才是第一位的。 齐桓遇管仲而霸,昭烈得卧龙而兴,他的管仲,他的卧龙又在哪儿呢? 此去江南,哪怕他愿意千金市马骨,又可有大才愿意投靠? 甚至母亲指明了的三位大贤,又真的愿意为他出谋划策吗? 想着这些,他惆怅地揉着眉心,拿起一块糕点放进嘴里。 如果说这一趟有什么肯定顺心的,恐怕也就剩下传说中江南那些精巧的美食了。 嗝儿~ ...... 周宅,周陆氏坐在房中,不时看向管家,欲言又止。 很有眼力见的管家则在这个时候,主动地汇报当前的时间,然后安慰道:“夫人放心,只要齐政不跑路没出事,他总是要回来的。” 周陆氏:...... 她忽然有些后悔将这么重的担子交给齐政了。 他毕竟才十五岁,便是有些文采,有些见识,又如何斗得过那些年老成精的人。 哎,自己这真是失了智,一时情急,竟没好生思量,到底还是沉不住气啊! 正想着,一道身影从大门的方向走了进来, 周陆氏连忙欣喜站起,快步迎了出去,然后待她瞧清对方面容时,眼神一下子黯淡了不少。 周元礼:(⊙_⊙)? 我就不在半天,这是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吗? 周陆氏连忙问道:“夫君,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这话怎么越听越不对劲呢...... 周元礼心头想着,但是倒也没真的在意,开口道:“发生了些事情,回来找你商量商量,还有齐政在哪儿,许管家去叫他,哦不,把他也请过来一下。” 管家看向周陆氏,周陆氏开口道:“我让齐政出去了,他现在都还没回来。” 周元礼疑惑道:“出去了?做什么去了?” 周陆氏并未隐瞒,“今日你让我送那一封信,我思前想后,若是我亲自去送,或者叫管家送,都有可能打草惊蛇,让鲁博昌他们发现这条线,再生事端,于是思前想后,便决定让齐政代为送信。” “啊?”周元礼一愣,责怪的话到了嘴边,最后都不忍出口,“他去了多久了?” “两个多时辰了,夫君,他不会出什么事吧?” 瞧见夫人眼中的后悔,周元礼只能安慰道:“他那么聪明,应该没事的。” 周陆氏点了点头,“我只希望他平安回来就好,信送没送出去的都无所谓了。” 周元礼却摇了摇头,“倒也不一定,冷静下来一想,夫人的决定说不定误打误撞,他还真的能送出去。” 周陆氏看着周元礼,面露疑惑。 “今天一早,孟世叔来找了我。” “他来做甚?” “他让我撑下去,甚至还可以暗中帮忙,然后让我等卫王驾到的时候,去拦卫王的车驾喊冤,拯救周家。” “啊?” 周陆氏惊了,意思是居然被齐政算准了? 周元礼道:“所以我觉得齐政有可能还真的能把信送出去,虽然不知道他这些本事从哪儿学的,但他的确脑子比我们灵光。” “但是,宋掌柜的不近人情是出了名的......” 周陆氏的话才说一半,许管家就飞奔进来,兴奋道:“老爷、夫人,齐政回来了! 第25章 天上月,旧时人 周元礼和周陆氏刚惊喜起身,便瞧见了在管家身后大步走进来的齐政。 周陆氏赶紧打量了一下齐政,确认他完完整整,没缺啥东西,这才后怕般地捂着胸口,连连点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齐政笑着道:“遇上点小事耽搁了,有劳老爷、夫人担心了。” 周元礼点了点头,忍不住问道:“齐政,宋掌柜那边?” “哦,差点忘了。” 齐政从怀中取出那张字条,递给周元礼,笑着道:“幸不辱命,宋掌柜承诺会立刻派人去昆山,通知他的侄儿。” 周元礼面色骤喜,接过纸条,打开一看,周陆氏也忍不住凑过来,瞧见上面宋掌柜清晰的承诺,当即如释重负般地开心起来。 “好好好!若是宋掌柜出面,想必他的侄儿还是会听的。宋家这条线不断,咱们还是有很大希望能撑住的!” 说完,周元礼竟是朝着齐政深深一拜,“齐政,谢谢你,救我周家于水火!” 齐政连忙伸手扶住,笑着道:“老爷,我来了府上之后,您二位从未亏待过我,我也愿意为府上出点力。但您要是这么生分,那我可走了啊!” 周元礼哈哈一笑,不住点头,“好好好,不生分不生分。” 齐政又从怀中取出那两张银票,“还有,知道现在府上资金困难,今天刚好挣了一百五十两,老爷夫人拿去应急吧。” 周元礼看着那个银票,瞪大了眼睛。 夺少? 虽然他也算是大商人,不至于因为这么一点钱就惊讶,但齐政这举重若轻,好似路边捡了颗大白菜一样的语气,顶多就值得个三五两,怎么是一百五十两呢? 哪里能够随便就挣一百五十两啊? 你告诉我,我们直接关了布庄一起去捡啊!还在这儿愁啥呢! 直到周陆氏轻轻咳了两下提醒,他才反应过来,连忙摆手拒绝,“你这已经做得够多的了,我们怎么还能拿你的钱呢!” 齐政认真道:“是我劝你们不要服软撑下去的,我出一份力,合情合理,老爷夫人无需客套。” “这不是客不客套的事情......” 周元礼迟疑间,还是周陆氏上前打了圆场,“这样吧齐政,这钱你先收着,若是我们真的有需要,再来向你借取,你放心,若是真有那时候,我们一定不会客气。” 齐政看着二人的态度,点了点头,“也行。那没什么事儿的话,我就先下去了。” “等等。” 周元礼点头的同时,周陆氏却叫住了他,“齐政,坚儿那边.......” “夫人放心,我会帮忙照看的,也会尽量瞒着他。” “谢谢。” 看着齐政的背影,周元礼一脸感慨,“夫人,你从牙行把齐政买回来,简直是太英明了。” 想到那天在牙行之中,齐政毛遂自荐的情况,周陆氏心头暗叹,哪儿是她英明啊,这分明是人家自己撞上来的。 “或许这就是好人有好报吧。” 周元礼闻言嗯了一声,轻声道:“夫人,我今日之所以提前回来,是有个事情想要询问你一番。” “你这人,跟齐政客气也就罢了,与我之间还有什么客气的?” 周元礼讪讪一笑,“是这样的,我今日得到了一个消息,你们家中那位远房族叔,就是曾经担任过兵部侍郎的陆大人,今日恰好来了苏州城,就暂住在梦安客栈。我在想,若是能得到他的支持,想必那鲁博昌也要忌惮。夫人,你与这位陆大人,可曾熟识?” 江南之地,从三国时起,便有顾陆朱张这些大姓,虽然几经起落,又遭侯景之祸,更有新的大姓崛起,比如朱张便曾被钱沈取代,但陆家始终还是江南大姓。 虽然在不同时期扛鼎的是不同的分支,但整个陆家在江南地界开枝散叶颇广。 周陆氏娘家这一支,恰好就和陆十安是一脉。 周陆氏的亲爷爷,和陆十安的父亲,便是堂兄弟。 虽然听起来依旧不算很近的亲戚,但四舍五入也算是一家人,故而听见这个消息,又面临着如今的情况,周元礼终究还是动了心。 周陆氏对丈夫的心思也是心知肚明,稍作沉吟,开口道:“我未曾出嫁时,与这位五叔有过几面之缘,我可以去撞撞运气,看他是否还愿意见我。” 周元礼大喜,旋即又认真道:“夫人,咱们可说好,若是能直接求见陆大人,那咱便去试试,若是还得求你家那些眼高于顶的父兄,为夫可不愿你受那等屈辱!” 周陆氏握着他的手,温柔一笑,“我知道,你放心便是。我明日先去探探路,若是五叔愿意见我,我再回来带你过去。” 周元礼点了点头,这几日始终萦绕在眉宇间的忧愁也淡了几分。 就这一天之间,先是洞悉了孟老狗的阴谋,没有掉进万劫不复的深坑; 接着又稳住了昆山那边的商路,让生意有延续下去的可能; 现在又有可能跟陆侍郎攀上关系,他终于在这铺天盖地的压力之中,望见了一丝曙光。 但他不知道的是,周陆氏跟陆十安哪儿有什么熟悉的,她的话,无非是想让丈夫安心罢了。 躺在深夜的床上,听着丈夫这几日难得熟睡时的微微鼾声,周陆氏觉得自己哪怕会受点委屈,也值了。 ...... 梦安客栈,甲一号院。 陆十安坐在院子的火炉旁,望着明灭的炭火,怔怔出神。 他不是在悟道,而是在消化齐政白天那一番话的后劲。 别看齐政就聊了那么一小会儿,可对这位吃过见过的大佬而言,那些言简意赅的言语背后,所展示的看待问题的角度,是他闻所未闻的,而这番见地所透露出来的格局和视野,更是让他这个曾经站在朝堂高处的人,暗自心惊。 原来自己对于制度的思考,还那般浅薄,只停留在实务的操作层面。 人人都说自己若不是这张嘴,肯定能去政事堂里坐坐,但想来这就是自己和政事堂相公们真正的差距吧? 他们看问题肯定不会如自己这样一叶障目,而是如齐政这般高屋建瓴吧? 他自己都没发现,在他的潜意识里已经将齐政的见解,提到了和政事堂那帮老妖孽一般的地步。 而齐政所说的另一点,则让他更加心神激荡。 这些年里,他始终忘不了当初那场志气激荡,意气昂扬的新政,大家挥斥方遒,纵论古今,仿佛就要一扫本朝积弊,而致天下清明。 但迎接他们的,却是反对派无情的反击,仅仅半年,在皇帝的默许下,新政便彻底宣告终结。 他没有亲身参与其中,但他永远都记得,当他事后去看望自己那位罢官还乡的座师时,对方的腰背虽然还挺拔,头发也还整齐,仿佛什么都没变,什么都还在,却缺了那股以前从未缺过的精气神。 问起新政,落寞的老人没有愤懑,没有哀伤,只是望着远方的天空,轻轻说了一句,“仲平啊,你知道吗?我们差一点就摸到月亮了。” 陆十安抬头望天,一轮皓月安静地悬于天际,似乎触手可及。 他缓缓地伸出手,在这一刻,他终于明白,看起来那么近的,实际上,却是那么远。 “老陈。” “老爷。” “稍后我修书一封,你明日上午带去程府,请齐政过来,记得姿态恭敬些,务必请到。” “是。” ...... 翌日清晨,在一夜的辗转反侧和心理建设之后,周陆氏一大早便在心腹婢女的陪同下出了门。 马车没有直接驶向梦安客栈,而是去往了陆家。 也就是她的娘家。 江南陆家的确是人所共知的高门,但具体到周陆氏他们这一支,已经是典型的名气大于实力了。 虽然也没什么名气,但依旧大于实力。 否则周陆氏也不至于嫁给周元礼这个商贾之子。 自认门第甚高的陆家之所以捏着鼻子允许嫡女嫁了个富商之家,是觉得周家好歹也能接济一下自己这个外强中干的家族。 事情的发展也和他们设想的一样,周家对他们毕恭毕敬几乎有求必应,银子用度尽数慷慨解囊,周陆氏的父兄对此也能自我安慰还算不错,对小两口不说多好但也不太坏。 但这一切,在陆十安仕途走上快车道之后就变了。 我们陆家这是又要起飞了啊! 什么?人家陆大人住在江宁,又不在苏州? 那不管,我们共用一个太爷爷,有问题吗? 他都起飞了,我们家里起飞还远吗? 四舍五入这不等于我们家已经起飞了? 既然已经起飞了,你一个商贾贱民凭什么跟我们平起平坐? 虽然江南之地,商事繁盛,商人地位颇高,但对陆家这种自认为传承数百年如今又不那么发达的大族而言,在嫉妒发酸之余,门第就是他们仅存的骄傲。 自此,周元礼在苏州陆家的地位便一落千丈,备受冷眼,以至于到了后来,他每年除了必要的不得不去的场合,几乎从来不再登陆家的门。 而周陆氏也是在受尽嘲讽之后夫唱妇随,很久都没有回过娘家了。 可事到如今,她也只能硬着头皮来了。 马车的车轮轻轻碾过了不知道多少块石板,苏州陆府,终于到了。 第26章 苏州陆家 陆府的门房,翘着二郎腿坐在门厅之中。 当瞧见马车停住,瞧见周陆氏从马车上走下,他竟然坐在原地没有起身。 而是端着茶盏,轻轻吹着,仿佛他才是府上主人,而周陆氏才是下人。 若是往常,哪怕再是跟着主家的态度瞧不上周陆氏这个外嫁的女儿,他也不敢如此摆谱。 此刻情形,很显然布行的一些风声还是传进了府里,让他提前得到了某些位主人的授意。 周陆氏显然也很快想明白了这一层,但也只得强忍着怒火与屈辱上前,甚至挤出几分笑容,“老刘,我父亲可在府上?” 到底是主仆有别,门房虽然奉了命,但也不敢做得太过,否则周陆氏真逼急了把他一刀捅了,报官也只能定个恶奴欺主死有余辜的罪。 他依旧没抬屁股,茶盏都没放下,脸上终于是挂起虚伪的笑容,“哟,三娘子回来了啊!老爷倒是在府上,可用小的代为通报?” 女儿求见父亲,还要通报,天底下怕是也就皇宫有这规矩。 接二连三的屈辱,让周陆氏心头的愤懑如决堤的大河以充塞天地的姿态填满着她的心智,但她终究还是残存着理智,强笑着,“有劳了。” 但门房却并没有动作,只是微笑看着周陆氏。 反应过来对方什么意思之后,周陆氏的手都在微微颤抖,但还是忍了又忍,取出一块碎银子递给门房,“有劳了。” “哎呀,三娘子,您这是做甚?可折煞小人了!那小人就谢过三娘子赏了!请三娘子稍等!” 门房转身离去,周陆氏努力深吸几口气,平复了心情。 但当片刻之后,走入门厅之中的一个中年男人一开口,便让她方才所有的平复努力化作了乌有。 “你来做什么?” 冷漠、疏离、不欢迎...... 按说身为商贾之家,周陆氏也没少经历这样的冷言冷语,但这里是她曾经的家,说话的人是她的亲大哥。 她转身看着对方,看着这个曾经牵着自己在家中疯玩的哥哥,嬉笑声仿佛犹在耳畔,偷偷送给自己的糖葫芦酸中带甜的滋味都还记得,但那份感情却已经如春天消融的雪,不见了一丝痕迹。 “大哥,你难道就这么不欢迎你的妹妹吗?” 中年男子的眼底闪过一丝不忍,但旋即恢复了漠然,“在让你跟姓周的和离你却冥顽不灵,有辱门风之后,我的小妹便不在了。” 周陆氏凄然一笑,“嫁是你们要嫁,离也是你们要离,那我算什么?这些年里,我夫君又何曾对不起陆家过!” 中年男人并没有选择和周陆氏争吵这个根本没有答案的问题,冷漠道:“你总不是回来找我吵架的。” “你们既然不待见我的夫君和儿子,那只要你们帮我一个忙,我再也不回来碍你们的眼!” 即使听见这样的话,中年男人的情绪依旧没有什么波动,“什么忙?” 周陆氏看着他,认真道:“我要见一次五叔。” 这对曾经亲密友爱的兄妹,此刻的言语中,不再有半点温馨。 当周陆氏说完,中年男人仿佛听见了什么了不得的笑话。 在冷笑声中,他看着周陆氏,“想见五叔?你配吗?” “大哥......” “我知道你为何而来,但这事儿你想都不要想,我们因你而丢人已经够了,或许五叔当初就是因为觉得你坠了陆家的门第,才不愿扶持我们家中后人出仕,你还想去脏了五叔的眼,做梦去吧!” 听见这样的话,周陆氏心头即使有千言万语,也知道终究是无用了。 她不明白,当初把自己嫁过去的是他们,自己从一而终夫妻恩爱又无过错,为何现在一切都是自己的问题。 是因为终究需要牺牲一个人来作为借口,以掩盖那些无能和懦弱吗? 她不知道,但她明白,自己在这个家中上下的眼里,怕是已经失去了任何的地位和价值了。 既然如此...... 她平静地转过身,朝外走去,连一句话也没有。 就像是十几年前的某个午后,忽然发现自己长大了一样。 在这一刻,她放下了。 那些她始终还抱有幻想的温情和友爱,就像儿时的旧衣服,不是它不存在了,而是它已经不再适合自己了。 坐上马车,婢女看着她通红的双眼,柔声道:“夫人......” 周陆氏微微仰起头,深吸一口气,“没事,走吧。” “那咱们是回家还是去布庄?” 周陆氏眼中的颓丧悄然化作决绝,“去梦安客栈!” ...... 陆府,正堂之内,一个老妇人看着面前的老头,一脸愤愤。 “再怎么说,那也是你的女儿!更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你就忍心看着她落得这般田地吗?” “她都拉下脸亲自来求你了,你这个当爹的,连见一面的机会都不给她,你是有多大的面子啊?” “这些年,咱们别的不说,女儿女婿没对不起我们陆家,你何苦要这样啊!” 老者面沉如水,闻言猛地一拍桌子,“荒唐!他周德舆对我陆家好,那是他自知高攀了,应该的!” “至于见不见女儿,你个妇道人家懂个屁!生的女儿也跟你一样蠢!这是帮不帮她的事吗?她这是要把我们陆家也往火坑里推啊!鲁博昌的背后,那可是卫王殿下,当朝皇子,代天巡抚,先斩后奏啊!陆家几个脑袋敢去掺和这样的事情?” 一顿输出吼得老妇人一愣一愣的,而就在这时候,去打发周陆氏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 “爹。” 老头儿眼皮一抬,“走了?” “嗯。” “她来是想做甚?” 中年男人面露迟疑,老头眼睛一瞪,在死道友不死贫道的精神指引下,他老实道:“她想让我们帮她引荐,去见五叔。” “混账!” 老头猛地一拍桌子,“拉娘家下水还不够,还要把主意打到老五头上,我怎么生了这么个孽畜!” 说完他扭头看着方才还在为女儿辩解数落自己的夫人,“你看看,这就是你说的好女儿!你生出来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老妇人不敢还嘴,只敢瘪了瘪嘴,小声嘀咕道:“说得你没出力一样......” 而中年男子也扯了扯嘴角,合着连我也要挨骂呗。 稍稍发泄了怒火,老头也冷静了下来,开口看着大儿子,“如今周家已经走投无路了,她是个外柔内刚的性子,我断定她多半不会善罢甘休,你带人去你五叔住的客栈外面守着,千万不要让她惊扰了你五叔。等等......” 老头又稍作沉吟,“你去不合适,让洪儿他们去吧,不要让人看我们陆家的笑话。” 中年男人点头答应,转身便下去安排。 正堂之中,只剩下一声声气急败坏余怒未消的孽障,渐渐低沉。 ...... 而与此同时,陆十安的护卫,也带着陆十安的邀请,来到了程府的门外。 第27章 邀请 私塾的课堂上,齐政和周坚并不知道发生在陆家那些令人倒胃的事情,甚至二人连陆十安的身份都不知道,在某种程度上也是真的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了。 经过了昨日那场显摆,程夫子就像是酣畅淋漓地释放之后进入贤者模式般,那叫一个头脑清明、口齿伶俐,心无旁骛、状态大好,旁征博引、口若悬河,一堂课讲下来,听得齐政甚是入迷。 他们两个是舒服了,但其余人却仿佛他们游戏中的一环,顶多也就能起到点助兴的效果。 眼神从清澈到迷惘,再到茫然,最后复归清澈,有种没有遭受过知识污染的纯净与野性。 等到课间休息时,一个程氏子弟便来到厉飞旁边,“飞哥儿,方才那堂课,先生说的我怎么没咋听懂呢!你听懂了没?” 厉飞觉得,身为学霸就要有学霸的骄傲,就像男人不能说不行一样,于是当即点头,“勉勉强强,听懂了许多,但还是有一点点没听懂的。” “真的啊,太好了,你跟我说说先生方才说到【我心匪鉴,不可以茹】,洋洋洒洒讲了一大堆,我听得云里雾里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这些程氏子弟虽然也多少带点焚书坑儒的意思,但向学之心还是有的,不然程硕也不会让他们进来,闻言都期待地看着厉飞。 厉飞面色微微一变,“咳咳,真是不巧,你问的这个刚好就是我没听懂那一点点。” 库库库...... 周坚毫不客气的笑声在一旁响起。 厉飞嘴角一抽,看着程氏子弟略带狐疑的眼神,连忙转移话题兼自我吹嘘道:“你们知道不,先生已经答应了,过两日就带我去见那位天才仁兄!就是写【纸上得来终觉浅】那位。” 这个劲爆的话题果然吸引了程氏子弟们的注意力。 毕竟那首诗可是时刻挂在他们面前,和颜常山的劝学诗相提并论的! 这等天才已经快成了他们的偶像了,听见厉飞能亲自去见对方,当即羡慕不已。 “真的吗?” “三叔也太偏心了,我们都不带!” “诶,厉飞毕竟学问比我们好。而且咱们这些天好好学习,说不定还有机会呢!” 厉飞得意地微微仰头,“是啊,你们好好学,说不定也有机会。不过你们千万不要声张,先生叮嘱了我不许告诉别人。” 众人连连表示知道。 库库库...... 周坚的笑声再度传来。 这一次,就连齐政都有些绷不住了。 厉飞当即大怒,“周坚!你欺人太甚!我忍你很久啦!” 周坚强绷着嘴角,摆着手,“没有,我只是想到一些开心的事情。” “你明明就在笑我,你都没停过!” 齐政连忙道:“厉公子息怒,他没怎么受过训练,所以有时候想到一些好笑的事情就会忍不住,真不是故意针对你。” 厉飞怒道:“那你呢?你又在笑什么?我刚才明明也看见你在笑!” 齐政一本正经,“有吗?我没有笑啊。而且厉公子能得见那等少年天才,是件好事,应该开心才是,大家笑一笑也是替你庆祝嘛。” 一听齐政讲这个,周坚又绷不住了,库库库地笑起来。 做贼心虚的厉飞彻底破防,张牙舞爪地就要往上冲,好在一声咳嗽,如同打断施法的真言,让众人瞬间冷静下来。 程夫子走到场中,冷冷的目光扫视一圈,“喧哗吵闹,成何体统!” 众人都低下头,不敢吱声。 程夫子冷哼一声,而后看向齐政的目光悄然柔和起来,“齐政,跟我来一趟。你们都给我老实点!” 说完他转身离去,齐政拍了拍周坚的肩膀,也跟了上去。 片刻之后,齐政站在一间屋子里,看了看手里的信纸,又看着对面那个昨日见过的护卫,语带震惊,“你家老爷要见我?可我还在上课啊!” 程夫子笑着道:“老夫上一堂讲得尽兴,除了你怕是没人能听懂,下堂课会讲些很基础的,你听不听都无所谓。陆大人主动相邀,你去了对你有好处。” “陆大人?”齐政面露疑惑,不是你的好友吗?怎么又是大人了? “你不知道?” 程夫子也愣了,看向一旁的护卫。 护卫开口解释道:“我家老爷昨日并未吐露身份。” 程夫子这才恍然,笑着对齐政道:“陆大人虽是老夫好友,但也曾是朝廷的兵部侍郎,去年才刚刚致仕归乡。你今后要步入官场,为国为民,跟陆大人多学学总是好的。” 齐政闻言眼前一亮,兵部侍郎? 哪怕加个前字,应该也能让鲁家投鼠忌器了吧? 但他并没有着急,而是向护卫告了个罪,将程夫子请到一旁,低声问道:“夫子,这位陆大人,官声如何啊?” 程夫子哈哈一笑,佯怒道:“老夫的好友,品行能差了吗?这么跟你说吧,若不是他太过正直清廉,不愿与这些江南士绅掺和太深,政事堂必该有他一席之地的。” 听到这儿,齐政心头也有了数,向程夫子道了谢,回到房中对护卫道:“长者相邀不敢不从,还请阁下带路。” 完成了老爷交待任务的护卫长出一口气,想起老爷对这个年轻人的赞赏,也丝毫没有拿捏架子,恭敬地伸手一领,“小兄弟,请。” ----------------- 如果一个客栈,不叫悦来、福来,说明它多多少少还是有点追求的。 梦安客栈不止有追求,还有财力,更有背景,再加上一点不俗的审美,便生生在这烟雨苏州城中,打出了偌大的名声。 在气派的临街小楼之后,是翠竹掩映下的一座座独门独户的小院,曲径通幽,雅致而安静。 虽然大小不一,但都能落个清静自在,还有种仿如居家的的感觉。 比起寻常客栈那种一楼吃饭,二楼筒子楼睡觉的格局不知道好了多少。 因此苏州城的许多来往官员、商人,有财力讲品质的,第一选择都是,哦不,第二选择都是这儿。 至于那第一选择,人家那儿不止可以睡觉还可以睡人。 像陆十安这等曾经的朝廷大员,若是愿意住在别人家中,不知道有多少人会扫榻以待。 至少苏州陆家肯定会把自己能摆上来的东西像献宝一样全部摆上,在曲意逢迎之中试图显摆自己可怜的那点底蕴。 但陆十安怕的就是这些,所以宁愿自己花钱住客栈,也不愿去沾染这些因果。 甚至就连他前来苏州,也只是告知了几个老友。 像苏州陆家这种,压根就没知会,没有半点结交的欲望。 此刻的他,正站在院子中,慢慢地来回踱着步子,步伐之中,带着几分心急,也带着几分期盼。 兴许,和齐政聊上一聊,那个在他脑海之中盘旋了将近三个月的念头,那个最近半个多月以来让他数度在睡梦中惊醒的恐怖猜想,也是驱使着他此番赶来苏州城的惊天谜团,就能有所启发。 他忽然脚步一顿,老陈那个五大三粗的,不会请不来齐政吧? 哎,早知道该自己亲自去请的,面对这等人才,谦虚点又有什么! 陆十安啊陆十安,你这时候还要那点面子作甚! 就在陆十安患得患失之际,周陆氏的马车,也来到了梦安客栈的门外。 她掀开帘子看了一眼门牌,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仿佛一个孤勇的战士在踏上十死无生的冲锋前,为自己鼓劲。 一个战士怎么能不冲锋呢,她身为周家的当家主母,又有什么抛不开的呢! 她缓缓下车,走入梦安客栈,穿过大堂,走向后院,脚步虽缓,却带着一往无前的坚定。 可坚定的是心,拦路的,却是现实中的人。 一个年轻人带着两个护卫横亘在对面,嘴角是戏谑的嘲讽,“小姑,别做梦了,回去吧。” 第28章 出手 看着这张面容上与自己还有几分相似的面庞,看着那面庞上的冷漠和嘲讽,周陆氏并没有什么伤春悲秋的感慨。 陆家那位身份是她父亲的老人说得很对,她就是外柔内刚的性子,说放下,那就是放下了。 哪怕面前站着的,是她的侄儿,她的心情也不会再有无谓的反复。 相反,她因为陆家的绝情,而更加心寒。 所以,她只是平静地开口道:“让开。” 听见这话,陆洪愣了愣,似乎没想到一向温婉的小姑,会用这样的语气和言辞回应他。 继而便有几分不悦在他心头悄然生出,身为陆家的长房长孙,何曾有家人对他以这种态度说过话。 你周家都是自身难保了,还想在我面前逞威风? “小姑,你是不是没听清楚我说的话,别做梦了,此路不通。” 周陆氏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中的平静让陆洪莫名有些不安。 她上前一步,“那若我要硬闯呢?” 陆洪眯起眼睛,“小姑,你莫要逼我。” “我逼你?分明是你在逼我。”周陆氏再度上前一步,“我就问你,我若硬闯你待如何?” 陆洪盯着周陆氏,神色凝重了起来,本以为只是来走个过场的他,显然没有料到对方的态度如此强硬。 他挥了挥手,身后的两个护卫登时上前,与他凑成一面人墙。 “怎么?要动手?” 周陆氏不仅不惧,反倒冷哼一声,“你若动手,你的父母、你的爷爷自然不会惩处于你,但这众目睽睽之下,目无尊长,不尊孝悌,以晚辈身份对长辈动手,你陆洪还要不要科举,还要不要做官,还要不要在这江南士林之中立足了!” 周陆氏的语气一句比一句重,最后近乎嘶吼的质问,让陆洪被这股气势所摄,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 眼看这重难关就要突破,陆洪的身后,响起了一声叹息。 接着从竹林之后走出一道身影,看着周陆氏,“三妹,回去吧,父亲下了死命令,不许你叨扰五叔。” 周陆氏看着那道身影,一脸嘲讽,“二哥,五叔见不见我,帮不帮我,那是他的事情,他怎么决定,我都不会有怨言,但你们不觉得你们这样做,有点太把自己当回事,又太不要脸了吗?” 对面没有争辩,没有争吵,只是冷冷道:“这是父亲的命令。” 周陆氏忽然笑了,笑容绝望中带着几分癫狂,“为了所谓的门第名声,他从来没给我的夫君儿子一个好脸色;为了所谓的名声,他可以逼着我和我心爱之人和离;如今,为了他那卑微的攀附逢迎,竟能眼睁睁地斩断我们仅存的生路,他可真是我亲爱的父亲啊。” 陆家老二依旧冷漠,“不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改变主意,因为父亲不会改变主意,所以,你不要为难小辈,也不要为难我。更不要让人看了我们陆家的笑话,辱没了祖辈的名声。” 周陆氏惨然地笑着,一旁的贴身婢女终于看不过去了,忍不住帮腔道:“我家夫人又不是要见你们,如何决定是陆大人自己的事,你们凭什么拦着夫人求见!在陆家你们就羞辱我家夫人,在这儿还要赶尽杀绝,你们太欺负人了!” “主人说话,岂有你下人插嘴的份儿!低贱之家,果然没有规矩,陆洪,掌嘴!” 得了吩咐,陆洪当即撸起袖子,就要上前。 “住手!” 两声呼喝几乎是异口同声响起,出声制止的周陆氏扭头回望,瞧见了自家夫君的身影。 周元礼快步上前,在气喘吁吁中,恶狠狠地盯着陆洪,“我周家的人,什么时候轮得到外人来教训了!” 陆洪正要讥讽,但想到周陆氏先前的威胁,又悻悻闭了嘴,看向身后自己的二叔。 如果说陆家老二面对周陆氏还有几分兄妹之情的话,看向周元礼这个如今他们陆家认定的破坏陆家和谐的罪魁祸首时,神色就直接了许多,“我陆家高门帮你教训一下不懂规矩的下人,你还敢跟我龇牙不成?你给我解释解释,什么叫做外人?” 周元礼虽然是方才赶到,但在进来的时候,也听见了夫人婢女的哭诉,怒火中烧之下,“陆二爷听不懂就回去多读点书,既然你们要把事情做得这么绝,咱们不认这个亲也不是不能过!” 陆家老二闻言愣了,他没想到一个低贱的商贾之家,竟然敢自绝于他陆家这样的大族,不由气极反笑,“好好好!这可是你说的,我今后让你进了陆家的门,我名字倒着写!” 周元礼压根不再理会他,而是牵起周陆氏的手,顾不得责怪她为何违背承诺又去求了家人,只是心疼地看着她,“夫人,是夫君没用,让你受委屈了。” 家人的冷漠,夫君的安慰,再加上走投无路的绝望,周陆氏的眼泪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看得周围好奇围观过来的看客心有戚戚。 周元礼轻轻拍了拍她的背,“走吧,咱们回家。” 周陆氏点了点头,正要迈步,一声惊讶的呼喊在一旁响起。 “咦?老爷,夫人?” 周元礼和周陆氏齐齐一惊,“齐政?你怎么在这儿?” 我还想问你们呢...... 齐政随口道:“我来见一个人。夫人,你这是?” 周陆氏连忙擦了把眼泪,“没......没什么。” 齐政看了看她,忽然想到当日在牙行周陆氏给自己看的那个玉佩,再结合方才得知的陆十安的身份,脑海中猛地灵光一闪,猜到了个大概。 于是他看向周元礼,开口道:“老爷,到底怎么回事,说不定我可以帮你呢?” 周元礼叹了口气,“这梦安客栈之中住着一位大人物,夫人的娘家跟他有些瓜葛,便想求见,但是你也瞧见了,被她的娘家人拦住了。” 齐政看向身旁的护卫,护卫两手一摊,仿佛在说: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齐政收回目光,看向周家夫妇,“老爷、夫人,你们稍等,我去帮你问问。” 周元礼神色一变,“齐政......” 但他的话还没出口,齐政就朝里面走去,结果被陆洪直接拦住去路,“站住,此路不通。” 齐政也不跟他争,扭头看着护卫,“那我回去了?” 护卫登时急眼,老子好不容易办好的事情,你们敢坏老子的事? 当即一巴掌将陆洪推搡开,“滚开!” 陆家老二和两个护卫登时不干了,就要围上来,陆十安的护卫却半点不慌,从怀中掏出一块腰牌扔给陆家老二,“瞎了你的狗眼!” 他知道自家老爷对苏州这一支陆家的态度,压根就不带半点客气。 陆家老二疑惑接过,抬眼一扫便面色猛变,连忙双手毕恭毕敬地递还过来。 护卫劈手夺过,冷哼一声,旋即微笑着伸手一领,示意齐政先行。 看着这一幕,不仅陆家几个人懵了,就连一旁的周家夫妇也懵了。 他们知道齐政有本事,但没想到这么有本事。 陆洪好奇地走到陆家老二身边,低声问道:“二叔,那人是谁啊?” 陆家老二神色凝重,“你五爷爷的贴身护卫。” ...... 走了一小会儿,便来到了庭院深处的甲一号院。 当护卫推开门,陆十安已经笑着起身,“齐小友,老夫已经恭候多时了。” 齐政也没托大,毕恭毕敬地回了一礼。 “来来来,齐小友,老夫已经备了好茶,咱们围炉煮茶,纵论古今!” 等到齐政到来,陆十安心情大好,热情地招呼着齐政入座。 齐政却开口道:“老先生,在下有个不情之请。” 陆十安错愕地顿住动作,“你说。” “城中长宁布庄的东家周元礼,和他的夫人周陆氏,就在外面,在下想请您见他们一见。不论他们所求如何,您凭本心决断,在下绝不过分奢求。” 陆十安先看了一眼护卫,护卫点头,示意确有此事。 他缓缓放下手中茶盏,沉吟数息,“你为何会如此请求呢,他们与你有何干系?” 齐政开口道:“我是周家的书童啊,他们是我老爷夫人。” “啊?” 陆十安的手一抖,差点没把手给烫了。 齐政一脸坦然,“怎么?瞧不起我们书童啊!” 第29章 往事不如烟 梦安客栈的甲一号院中,陆十安错愕地看着面前的少年。 他对齐政的身份有过许多的猜测,但他打死都没想到,对方居然是一个书童。 就昨天那一番见识言论,帝都之中都没几个年轻人比得上的,这样的人居然是一个书童? 这样的人怎么能是一个书童?! 周家的人干什么吃的! 你什么档次就收这样的人当书童! 齐政瞧着陆老头的神色变化,贴心解释道:“当初在下遭逢大难,被牙行收卖,是夫人从牙行之中将我买来,给我衣食,待我甚好,若无周家,在下已不知沦落到了何处,甚至性命都堪忧。此等救命之恩,不敢忘却,故而斗胆,请老先生成全。” 陆十安一听这个,表情倒是和缓了不少。 一出好人行善,知恩图报的故事,十分符合当前朴素的道德观,也淡化了这个请求当中的利益色彩。 一旁的护卫轻声提醒道:“周家主母出自苏州陆家,方才苏州陆家的人正在外面拦着她,不让她求见。” 陆十安闻言眉头登时一皱,冷哼道:“荒唐!见不见是老夫自己的事情,他们算个什么东西,也配替老夫做决定?为了庙里的神只保佑自己,就用各种名义拦住别人,怎么,他是要用虚伪作香,无耻当纸,来烧给老夫吗?” 他看了一眼齐政,稍作沉吟便决定给齐政这个面子,开口道:“老陈,你去将他们夫妇二人请进来。” 护卫点头,转身离去。 ...... 梦安客栈的后院门口,周元礼和周陆氏执手而立,面带忐忑。 陆家叔侄在看见齐政身边的陆十安护卫之后,也没有如一个无脑的反派一样,看不清形势地开口嘲讽,依旧拦着路,安静等着。 而一旁的围观群众也都没有离开,饶有兴趣地等待看笑话。 不管是周家的笑话还是陆家的笑话,只要不是他们自己头上的,那就都是好笑的笑话。 一双双目光汇聚的中央,护卫走了出来,径直来到周元礼夫妇身旁,伸手道:“二位,我家老爷有请,跟我来吧。” 四周登时响起的惊呼声中,惊喜之色瞬间填满了周元礼和周陆氏的面容,脑子里还没转过来,但脚步已经下意识地跟了上去。 同样下意识迈步跟上的,还有陆家的那对叔侄。 他们迫切地想知道,五叔为什么要见这两人,见了他们又会说些什么,甚至他们已经做好准备向五叔陈说真相,以免他被小人蒙蔽。 但他们的步伐,被一只手拦了下来。 护卫平静地瞪了他们一眼,“没叫你们。” 那份冷漠,就和方才他们拦住周陆氏时,一模一样。 陆家叔侄登时面色一滞,在四周的哄笑声中,尴尬得脚趾抠地。 直到护卫带着周家夫妇走得瞧不见身影,确定他们听不见自己嘟囔的陆洪才瘪了瘪嘴,“就他娘的一个护卫,牛气什么啊!” 陆家二爷却神色凝重,“你回去将此间情况告知你爹和父亲。” 陆洪一愣,“爹和父亲不是一个人嘛?” 陆家二爷一瞪眼,“我的!” “你的爹和父亲不也......哦哦,好的!” 看着陆洪恍然大悟之后匆匆离去的背影,陆家二爷扫了一眼周围那些似乎正对着他指指点点的人,只觉得如芒在背,如鲠在喉。 狗日的周家,害我陆家今日丢了好大的脸! 另一边的周家夫妇,却压根没想着那个绝情而无耻的家族,他俩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人生的大起大落实在是太刺激了。 他们怎么都没想到,在看似绝望的境地之下,竟然能有这样的反转。 而带来这份反转的,是他们家中的一个小小书童。 虽然现在他们已经没把齐政当书童了。 但这事情依旧荒诞得让他们一度怀疑是不是真实的。 可等当他们亲眼见到陆十安,才终于确信了这份惊喜。 齐政站在一旁,默默看着周家夫妇惶恐见礼,陆十安平静应对。 这时候,他也才终于从对方身上,看见了朝廷大员不怒自威的气场,不再是那个被他随便“敲诈”钱财的红脸老头。 诉苦没什么好谈的,周元礼将事情讲了一遍之后,以陆十安的见识很快就捋清了情况。 在周家夫妇的期盼眼神中,陆十安沉吟片刻,缓缓道:“此事容老夫考虑,稍后将决定告知齐政,让他转告你们可好?” 大人物对下位者的征询,哪怕言语再恳切,也从来只是礼貌,而不是真的询问。 哪怕没在体制内厮混过,周家夫妇也懂得这个道理,连连点头,不敢有任何质疑。 “老陈,你带着他们,在附近走走,然后送出去吧。老夫还有事,就不远送二位了。” 周家夫妇虽然一时没想明白为什么要在附近走走,但还是恭恭敬敬地欠身回礼。 临出门之际,周元礼和周陆氏都扭头看了一眼齐政,眼神里不是请他帮忙的祈求,而是由衷的感谢。 许多人都会压制不住心头渐生的欲望,瞧见一个风华绝代的佳人,我能认识她就此生无憾了,我能和她共度良宵死也值了,我要能把她娶回家就好了......这并不是什么错,就连方才只盼望能见陆十安一面的周家夫妇此刻,心头也祈祷着陆十安能出手帮他们。 但他们的难得在于,没有忘记自己的初心,在齐政帮他们达到之后,没有厚颜无耻地再去苛求什么。 这份厚道与拎得清,就很难得。 陆十安瞧见这一幕,眼底多了几分柔和。 “来,坐下说。” 春光明媚的院子里,重归安静,陆十安便对齐政招了招手。 齐政刚在他对面坐下,就听见陆十安开口问道:“你可知为何老夫没有直接答复他们?” 说完他看着对面的少年,眼神之中带着几分期待。 他很好奇齐政在那高屋建瓴的思想和鞭辟入里的见解之下,对具体的事务和人心的洞察又有几分本事? 齐政对陆十安的心思,不说是完全猜中也能猜到个八九不离十。 而事实上,他在陆十安给出回复的时候,就已经在思考对方的用意了。 他微笑道:“第一,是用不着。如果鲁家或者鲁家背后的人忌惮你,有今日这场众目睽睽之下的见面就已经足够。如果鲁家不忌惮你,那你即使给出明确的答复也是一样。” “第二,是给自己留些余地。毕竟只是接见了一下,又没有明确的态度亮出来。官场上,老辣的上位者向来都是将自己化身为一个情场老手风流浪子,秉持着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的原则。话不说死,事不做绝,任何时候,都将自己摆在有选择,有余地,能进退自如的地步。” “至于第三点,恐怕是因为眼下江南这错综复杂的局势而有所顾虑吧?在下虽然不知道朝廷之事,但从卫王前来,就能猜到几分情况,这里的水,恐怕不是一般地深,否则也不至于让一个皇子前来。” 听到这儿,陆十安都忍不住想要给齐政鼓掌了。 这何止是天才,简直就是妖孽啊! 能把问题看到这个份儿上,其实不算非常难,衙门里许多积年老吏可能都能琢磨一些。 可问题是,齐政才十五岁啊! 十五岁能把问题看到这个程度,恐怕得是皇室或者顶级世家从小耳濡目染才有的本事吧。 再加上那些见识和看法,他忽然对齐政那位神秘的师父有了兴趣,到底是何方神圣,才有这样的本事,只可惜斯人已逝。 如果说硬要从齐政这番话里挑点毛病的话,就是那个奇奇怪怪的比喻了。 什么就像情场老手风流浪子,我们不就喜欢说点【你怎么看】【你看着办】【嗯好】这些模棱两可的话,然后搭配一点高深莫测的微笑让他自己猜去嘛,怎么就像浪子了! 他点着头,“不错,你分析得很对,那想来我让老陈带着他们夫妇二人走一走再出去的用意对你而言也很简单了。” 齐政微微一笑,并未开口,因为的确很简单。 “我很好奇,你这等才华,是受的什么人的教导,又是怎么沦落到卖身为奴,最后被周家买下的?” 闻言齐政的心头一咯噔,审查这不就来了嘛! 但转念一想,只要把陆老头忽悠过去,那今后他可就是自己的证人了,以他的地位,自己就再也不用担心什么。 于是他叹了口气,面露怀缅,影帝级的表情生动而真实,“家师的底细,说实话,在下也不清楚,他在镇海卫逗留了数年,见我伶俐,便收我为徒,说是要将一身所学倾囊相授,但只可惜天不假年,忽遭横祸,家师身死,在下也沦落进了牙行。” “镇海卫......” 陆十安这位曾经的兵部大员,听见这个词,便想起了之前那场波及十余城的浩劫,面带戚容,“难怪......” 他忽然站起身来,朝着齐政深深鞠了一躬,吓得齐政连忙弹起来,“陆大人,您这是作甚!” 陆十安面带戚容,“镇海卫倭乱之时,老夫忝居兵部侍郎之职,天下兵事,老夫皆有责任。” 齐政连忙道:“陆大人您客气了,这怎么能怪得到你呢!” “若是老夫当初更尽心一些,说不定便可以避免这些祸事,不至于让大贤殒身,让你全家蒙难。” “您真的想多了,用不着如此。” “齐政,你不必宽慰老夫,当初出掌兵部,老夫也曾立志要革新兵事,重振我大梁雄风,但没曾想,北面草原虎狼烧杀,南面狐犬劫掠,回想起来,老夫这个官当得......” “您这就太矫情了,北面什么情况我不清楚,但这倭寇还真怪不到你头上啊!他压根就不是军事上的事儿啊!” 一句话,让院子中瞬间安静了下来。 陆十安霍然抬头,双目精光一凝,看向了齐政。 第30章 陆十安的考验 陆十安的目光,直直地盯着齐政的脸,神色满是凝重,“你方才所说是何意?” 齐政摇了摇头,欠身行礼,“在下情急,一时胡言乱语,请陆大人见谅。” “见谅个屁!”陆十安毫不客气又毫无风度地哼了一声,“你当我是稚童不成?” 齐政无奈地叹了口气,“陆大人,这等大事,牵涉太深,我一个无知小辈,岂敢......” 啪! 一张一百两的银票被陆十安拍在了桌上,“又要加钱是吧?我加!” “这不是加不加钱的事情。”齐政默默将银票挪得离火炉远了些,然后又担心被吹飞,干脆直接放进了自己的怀里。 陆十安深吸一口气,正色道:“齐小友,此事不得儿戏,你若能说服老夫,老夫愿意真的出手相助周家。” 齐政心头一喜,你早说啊! 他左右看了看,“陆大人,你能保证此间并无六耳吗?” 陆十安皱了皱眉,开口喊了一声,“老莫。” 在齐政的惊讶中,从房间里居然又走出了一个老头,看年纪也就比陆十安年轻个三五岁的样子。 对方朝陆十安行了一礼,还很友好地朝齐政点了点头,露出一个比哭好看不了多少的微笑,然后足尖轻轻一点,跃上了院墙,巡视着四方。 齐政当场:⊙▽⊙ 陆十安站起身,“走,跟我进屋!” 在屋中坐下,陆十安便带着几分急切道:“现在没人了,你说吧!” 齐政闻言,没再拒绝。 他方才那句饱含深意的话,并不是出于显摆炫耀,更不是随口而出。 而是自从知道陆十安身份,问明陆十安官声口碑之后,就一直思量琢磨好的一句诱饵。 原主过往的记忆虽然贫瘠而乏味,但那映着寒光的倭刀,倭寇兴奋而暴虐的呐喊,伴随着手无寸铁的弱者的哭嚎,和飞溅而起的血色,始终在他的脑海之中,挥之不去。 他的父母用生命为他争取到了逃命的时间,也才有了这一切的后来。 虽然硬要说这个仇跟他没关系也是说得通的,但这个仇,若是不能报了,他的念头压根无法通达。 可要报这个仇,他首先得确认自己对这件事的看法是不是对的。 放眼目前的朋友圈,还有比陆十安更好的选择吗? 所以,这对齐政而言,既是一场被动的自我能力的展示,同时也是一次主动的,对整个大梁朝和江南政治生态的隐晦试探。 看看在不同的时空下,时间是不是还会发挥它神奇的魔力,塑造出一条万变不离其宗的暗线。 “敢问陆大人,我朝对海运海事的政策是什么?可有变更?” 陆十安回忆道:“昔年太祖定鼎天下之后,诸多冥顽之徒或戴罪之身,不慕王化,在陆地之上,摄于我大梁军威,东躲X藏,苟延残喘,后来便逃窜至海上,据海岛而生,希冀反攻之事。” “太祖一面命我大梁水师,出海清剿,一面严令大梁子民不得私自出海贸易,以断绝叛军物资粮秣。这便是起初之海禁。” 齐政微微点头,虽然与他记忆中另一个时空的内容有所出入,但大体上的概念是差不多的。 陆十安继续讲道:“而后太宗继位,当时天下渐安,太宗励精图治,雄心勃勃,便在谋臣的建议下,开明州、泉州、广州三州市舶司,以水师护航朝廷商队,行贸易之事,仍禁民间贸易,凡二十年,南洋诸国往来朝贡不绝,进贡之物,赏赐之资,贩卖之货甚巨。甚至有人赞誉太宗之光辉,更甚唐太宗之天可汗。” “但朝臣对此颇有讥谤,主要不满有四:其一,此乃帝王好大喜功之事,扬国威而无实利,有隋炀之失;其二,官营之财货,尽入皇家,此乃与民争利之事,当藏富于民,效法圣君之治;其三,当时的官营贸易以朝贡贸易为主,耗费靡巨而收效不多,若能将这些花销用于百姓身上,改善内政民生,那才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至于那些荒远之国,我天朝上国何须他们的朝拜;最后,开海之后,前朝余孽、扶桑浪人等勾结成奸,借机生事,对边疆颇有侵扰,为民生计,当采取措施。” “于是,仁宗皇帝继位之后,便逐渐在臣工们的齐齐建议之下,削减官营海事之规模,管控海防,直至英宗时期,再度实施彻底的海禁,关停三大市舶司,重回太祖时片班不许下海之状,直至今日。” 陆十安说完之后,目光炯炯地看着他,他不相信,齐政能够仅凭这样几句叙述,就能从中抽丝剥茧,理出一个有理有据让他信服的脉络出来。 但他不知道的是,齐政在默默听完之后却暗自松了口气。 看来虽然天下时局有些变化,但客观经济规律和世界发展的基本路线还是一致的,政治重心的北归,江南大开发之后经济的蓬勃发展,大航海时代的到来,扶桑战乱的持续,也让大梁的海运政策,与他所熟知的另一个朝代的海运政策大同小异。 他微微一笑,“多谢陆大人指教,如此我也可以正式而郑重地认下我方才的猜测,倭寇之事,压根就不是单纯的军事之难。” 陆十安的神色明显凝重了好几个档次,期待的眼神中,甚至还带着几分紧张,就像是十年寒窗之后等待科举放榜,又像是向爱慕的女神表白之后等待对方的回复。 “太祖禁海,这个没啥说的,当时国朝初立,危机四伏,谨慎一些也不算坏事。” “而后太宗开海行官商之事,明明是一件大好之事,却在之后被逐步关停,这当中的门道就多了。” 陆十安闻言皱眉,“此言何意?” 齐政伸出手指沾了点茶水,在面前的案几上画出四个圈来。 “如您方才所说,当时攻击太宗开海之事的由头一共四个。其一,君主好大喜功而无实利;其二,所得尽入皇室,与民争利;其三,当以此花销改善民生;其四,开海导致沿海边患。咱们一个个来说。” “官营贸易真的只是好大喜功吗?我朝的瓷器、茶叶、丝绸,无一不是外邦哄抢之物,只要拿出去,便是数十、数百倍的利润。这还只是最直接的差价收入,更不谈互通有无,获取外邦特产以壮华夏之好处。昔年汉武遣张骞凿空西域,丝绸之路上,有多少好处在商贸往来之中,流入华夏?咱们现在吃的喝的玩的用的,有多少都是从外邦传入的东西?这能说只是好大喜功?” 陆十安微微颔首,虽认可,但并没开口,这些话,并不足以打动他。 “其次,所谓收入尽入皇室,这就纯属睁着眼睛说瞎话了。朝廷向来都是两库制,皇室直接动用的都是内库之财,哪怕是昏君也是甚少直接向国库伸手的。而官营贸易之收获,都是通过市舶司直入国库,哪儿来尽入皇室之说?” 陆十安微皱着眉,终于开口,“如你所言,那为何这些朝堂高官会如此言说?” 齐政笑了笑,“您这个问题的答案,恰恰就在谜面上,就在【与民争利】这四个字上。” 陆十安眉头瞬间锁紧,显然是颇有不解。 “何为与民争利?从字面上看,就是把本属于普通民众的利益都夺走,收归朝廷。但我们仔细想想,普通民众,真的有那个本事组成船队,远赴重洋吗?他们造得起船?他们买得到海图?还能养得起海上武装护卫?他们有那么大的本钱购置那么多的货物?他们又能找到在两地的销售渠道?” 齐政目光深邃地看着陆十安,“陆大人,您仔细想想,这个与民争利的民到底是谁?这些民的代表又是谁?” 陆十安浑身一震,如遭雷击。 第31章 彻底服气 陆十安听懂了齐政的话。 又或许,他一直都懂,只不过在内心深处始终不敢承认。 因为他本身也是这个群体中的一员。 如果官营贸易取消了,那么剩下的空白谁来填补? 谁又有能力填补? 答案其实是明摆着的。 这个思路其实并不复杂,但他们这些读着圣贤书走进朝堂的官员,张口闭口都是冠冕堂皇的仁义道德,这些仁义道德能够为他们换来权力与荣光,权力与荣广又能天然地吸引来无尽的财富。 所以,他们几乎不会用这样的角度去想这些问题,甚至说强行避免自己用这些角度去思考问题。 仿佛只要不去想这些,只是沿袭贯彻着前辈们竖起的道德大旗,那即使犯了错,那也是圣贤大道的问题,而不是自己的过失。 就像将头埋进沙子的鸵鸟,又像是掩耳盗铃的笨贼。 齐政轻轻叹息道:“从前汉的盐铁之争开始,每当朝廷在经济上要对某些群体出刀之时,便有无数人高呼着不能与民争利,应藏富于民。与民争利,这四个字,是真的好用啊。” 齐政的这句话,骂的是那些占据了天下绝大多数生产资料却又不为国家奉献,同时还要竭力扩大一己私利的群体。 以前,这个群体是世袭贵族,后来变成了世家豪强,如今便是士绅豪商。 而他陆十安,本质上,也是这个群体的一员。 陆十安的神色悄然变幻,一会儿义愤一会儿无奈一会儿又尴尬,显然内心也极不平静。 他竭力地保持着平静,不让自己在齐政这个名副其实的后辈和普普通通的白衣面前掉份。 但内心那座数十年蓄意营造的心防之塔轰然坍塌,却让他端起茶杯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齐政没有再接着开口,因为他需要认真而仔细地观察甄别陆十安的表情,从而判断这个人的本质。 就像还未篡位的王莽,还未被俘的洪承畴,还未成为湖水温度计的钱谦益,不到那个时候,摆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并不难,所以口碑和官声并不能代表一切。 当然,齐政并不是说,就真的能一眼看透陆十安的本性,并且还保证正确。 但做事如下棋,谁能保证自己的每一个判断和决定都是完美无瑕的呢? 人生本质就是一场赌博,因为我们总不可能因为不确定就不做事,因为不确定就谁也不相信吧? 好在,陆十安的表情终究让齐政安心了不少。 在良久的沉默后,他缓缓开口道:“你的这个说法,是我从来没有思考过的,又或者,是我一直都不愿意思考的。” 他长叹一声,“这些年,我四处为官,也算是跻身庙堂之高,有着诸多感悟,其中一个便是:占了好处的人,用你昨日的话来说,就叫既得利益者吧,他们都是不愿意沟通和改变的,更不要提自我反省了。” 齐政瞬间心神紧绷,如临大敌。 这叫什么? 这特么叫不是大善便是大奸! 齐政自问,若是易地而处,自己恐怕是没有这样的心态,去接受别人对自己基本盘和出身的否定的。 想到这儿,他瞬间有些后悔今日的莽撞。 应该再等等看,通过一些具体的事情,再看陆十安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值不值得谈论这些事情。 毕竟看人,总归是要看他的做法,而不是听他的说法。 可又转念一想,他能等,周家却等不起了。 四舍五入,他也等不起了。 那便也没啥好后悔的了。 而在这个时候,陆十安的声音也同时传来,“你方才的见解很有说法,但还不够,四点问题只分析了两点,还有两点呢?” 既然打定了主意,齐政也不是扭扭捏捏的性子,当即开弓没有回头箭般地继续道:“第三点则更简单了。他们所谓的官商贸易,靡费甚巨而无用,不如将这花费用在百姓身上。这言论,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我们华夏,自祖龙一统四海,集权中央以来,随着汉承秦制,代代巩固,已经形成了十分稳固地大一统中央集权体制。这样的国情之下,有个非常重要的东西,就是国家财政的统一支配。” “国家要整饬城防、蓄养军队,要不要钱?要修桥铺路、兴修水利,要不要钱?要赈济灾民、减免税赋,要不要钱?要修书编史、兴盛文教,要不要钱?这些钱从哪儿来?当然是从国库里面来。但国库的钱又从哪儿来呢?” 齐政敲了敲桌子,语气带着几分激动,“朝廷让官商去做生意,做的还是跟外邦人的生意,将他们的白银、香料、奇珍异宝,用极低的价格弄到国内来,充盈国库,然后朝廷才有了办大事的能力。办的这些事情,难道最终惠及的不是天下万民吗?怎么又叫靡费甚巨而无用,要关了这贸易,再将花销用在百姓身上呢?” 陆十安也点了点头,“这倒也是,太宗朝做了许多大事,更是在边疆打出了数十年和平,财政上的确没出过什么乱子,可为何他们要如此做呢?” “因为这口肉他们吃不到啊!” 齐政的一句话,直接捅破了那层被掩盖的窗户纸,“市舶司的收入,直入国库,国库的每一分支出都要经过户部乃至政事堂,这是多大一口肥肉啊,只能看不能吃,你要饿死他们吗?” “人啊,在欲望面前总会自己想办法的,不管是面对心爱之人的软磨硬泡得寸进尺,还是面对升迁之机时的卑躬屈膝阿谀奉承,那脑子的灵光程度都让人震惊。比如这帮人就想到了一个办法。” “既然已经论证了这坨肉这么大,我们又抢不过来,那我们干脆唆使朝廷放弃这块肉,然后自己来做不就行了?至于说朝廷少了这么大一块财政收入,能不能继续维持对民生的改善,那我管他去死?不还有那么多如草芥一样的底层百姓嘛,继续压榨便是啊!修桥铺路,让他们免费出徭役,户部吃紧便多征加征税赋。” 他看着陆十安,嘴角带着几分讥讽,“大不了就像有句话说得好,苦一苦百姓,骂名我来担嘛!” 陆十安的脸上,神色登时精彩起来。 尴尬、愤怒、无奈、自嘲、疑惑...... “说最后一点吧。”他无奈地长叹一声。 齐政倒也没指望遇见的第一个朝廷大员就能抱着【人民万岁】之心,这对一个封建王朝的士人官员来说,实在有些太过难得。 所以,他只是心头微微有些遗憾,便接着开了口。 “既然已经说到这儿了,那最后一点,就很清晰了。” “朝廷如他们所鼓动的那样实施了海禁,那原本已经验证了的商路需求和巨大的市场空白,该由谁来填补呢?自然是有能力做这些事情的士绅豪商们,而他们所能走的途径也就只有一条:走私。” “但官商能把这事儿搞好,是因为有庞大的武装力量,可这些士绅豪商能够聚集起海量的财富不假,可若是想要蓄养武装,那就触碰到了朝廷底线了,任何人随便一个举报都是九族消消乐。” 说到这儿,齐政忽然顿了顿,看向陆十安,“陆大人,你曾是兵部侍郎,你扪心自问,大梁的军队战斗力真的那么差吗?会被这些倭寇逗得团团转,怎么清剿都无能为力,只能纵容他们为祸吗?” 听到这儿,陆十安再听不懂齐政的用意,那就不配在朝廷当几十年的官了。 “你是怀疑,他们和倭寇之间有勾结?” “不是怀疑,是确信。” 齐政的面色严肃而认真,缓缓道:“就如我们方才所言,商路在眼前,但是没有武装力量保护,他们又不可能自建武装力量,那能想到什么办法呢?那就是一方面联合倭寇势力,收买扶持海盗势力,将不听话的倭寇和海盗都收拾掉,只剩下自己人,保障自己商路的畅通;” “另一方面腐蚀朝廷海防武装,安插眼线,保证自己的走私活动得以进行的同时,还能让朝廷对倭寇和海盗的清剿无功而返,继续坐实海患的存在,夯实海禁的基础。” “这样便能保证他们一边可以通过走私赚取海量的利润进入自己的腰包,一边还能扶持起自己的代表在朝堂上替他们摇舌鼓吹海禁的重要,至于别的,比如镇海卫的那场惨案,那些人命,对他们来说,重要吗?” 齐政的脸上,不是愤怒,而是浓浓的嘲讽,与彻底的鄙夷。 第32章 波澜又起 说实话,陆十安对齐政此刻的表情有些惊讶。 在他看来,齐政的姿态可能是激动,可能是愤怒,甚至那点讥讽也是合理的,但这份鄙夷却有些出乎意料。 要知道,齐政眼下只是周家一个小小书童,和那些人的地位相比,仿若云泥。 他暗自感慨,果然是高人子弟,虽然位卑,但心智却已如鸿鹄翱翔于天际。 对齐政这个人的本事,他已是彻底服气。 可他终究还是浸淫官场数十年的大佬,单就这个事情而言,又岂会这么轻易就被齐政说服,在慢慢消化了齐政的观点之后,他轻声道:“这终究只是你的猜测吧。” “当然。” 齐政也不避讳,“但如果一种猜测我们既找不出它逻辑上的漏洞,也无法否认它的可能时,我们要做的,应该就是去找到支撑这个猜测的证据,而不是断然否定。所谓,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嘛。” 陆十安缓缓点头,正要说话,忽然不知想到了什么,面色猛然一变,身子竟不受控制地站了起来。 这情景看得齐政也连忙跟着站起,紧张地左右张望一下。 咋了? 有刺客啊? 江南这么危险的吗? 谁知道陆十安在片刻的惊慌之后,很快便恢复了正常,甚至还微笑着对齐政道:“没什么,就是忽然反应过来当初在兵部处置这些事情的时候,根本方向可能都错了,酿成了好些苦果,有些失态,让你见笑了。” 齐政眨了眨眼,心头暗道:我信你个鬼! 但陆十安不说,他也没法逼问。 毕竟两人一个老一个幼,从战力上来说,半斤八两,都是简单的货色。 “齐政,昨日一谈,我感觉你见识高远,能力出众,是个出色的后辈,便想要与你多聊聊,故而相邀。” “但今日这番讨论,实在是让我有拨云见日之感,多谢你替老夫指点迷津。” 说着,还未落座的陆十安竟然直接拱手一拜,让齐政也只得赶忙回礼。 陆十安又不是苏州河畔那些楼里的花魁,齐政可没心思享受他那点寡淡无味的吹捧,好在陆十安似乎也有自知之明,当即便给出了实质性的好处。 “你放心,方才答应你的话,老夫不会食言。老夫明日亲自去周家登门造访,这个态度,可够了?” 齐政当即感激一拜,有他登门,别管说没说啥,也都能彻底坐实这段关系,想来周家的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 他顺便在心里暗自反省,老登人不错,收他二百五十两是不是收多了。 陆十安又道:“虽然你说倭寇之祸,并不全在兵事,但老夫还是那句话,当时老夫身为兵部侍郎,此事老夫亦有责任,明日登门,老夫再送你一份礼物,算作是对你的赔罪吧” 看着齐政登时好奇起来的目光,陆十安十分满意,感觉这样眼前的人才真实,才像一个十五岁的少年。 他笑了笑,“你那位堪称世间奇才的老师,没教过你好饭不怕晚的道理吗?明日你自然就知晓了。” 齐政心头默默翻了个白眼,好家伙,我不过就是流露出了点好奇,让你逮着机会找回场子了是吧? 不过他倒也没有丧失掉敏锐的洞察力,看着陆十安久久不落座,就知道自己该识趣离开了。 所以,齐政一脸受教的样子,恭敬道:“长者赐,不敢辞,那就多谢陆大人了。时候也不早,在下告辞了。” 陆十安果然没有挽留,点头道:“老夫送送你。” 齐政推辞两句,见陆十安坚持,便也坦然受之。 陆十安将齐政送到院子门口,微笑着与他说了一句明天见,便让护卫将齐政送了出去。 看着齐政的背影,陆十安缓缓转身,迈着步子走向屋内。 只是,他的步伐怎么看都带着几分迟缓与沉重,就仿如忽然在肩上压上了两块巨石。 他走入房中,转过身,缓缓关上房门。 伸出的双手,竟已经有些颤抖。 三个月前,当得知那个消息的时候,他是震惊的; 半个月前,在得知那个消息的后续时,他是惊骇的; 所以,他来了苏州,来了这前太子登上运河返京之前,在江南的最后一站。 他想要验证心头那个让他彻夜难眠,让他数次梦中惊醒的猜测。 但他知道,那仅仅是个猜测。 他很难想象到那些人会这么做的动机,他也很难说服自己相信那些人会干这样的事情。 可今日,齐政的话,为他打通了一直想不通的猜疑。 也为他印证了一条可怕,但却无法否认的行为脉络。 虽然就像齐政所说,这个大胆的假设,还需要小心的求证,但数十年宦海浮沉的阅历,让他明白,这事儿,那些人真的可能敢干。 可问题就恰恰在于。 “你们怎么敢的啊!” 他猛地一拳砸在面前的案几上,愤怒到近乎疯狂地低吼着,那可是当朝太子啊! 房门被猛地一把推开,老莫撞了进来,瞧见陆十安的情况后,又默默退了出去,重新关上了房门。 陆十安对这一切仿若未觉。 他只是颓然地跌靠在椅子上,喃喃自语,似乎仍旧难以置信。 “你们怎么敢的啊!” 可齐政那点醒了他的话,似乎还在耳畔回荡。 【官商能把这事儿搞好,是因为有庞大的武装力量,可这些士绅豪商能够聚集起海量的财富不假,可若是想要蓄养武装,那就触碰到了朝廷底线了,任何人随便一个举报都是九族消消乐。】 这就是你们这么做的原因吗? “你们怎么敢的啊!” 昏暗的房间中,一位孤独而正义的老人,毒舌不再,只是无声地泪流满面。 ...... 整个苏州城的人,都不知道陆十安此刻在房中的失态。 即使那些关注着陆十安的人,也只知道另一件事,那就是今日陆十安高调接见了周家夫妇。 苏州知府衙门,知府林满,刚刚结束了一场和苏州豪商之间的午宴。 鼻端还残留着淡雅又悠长的脂粉味道,吴侬软语似乎还在挠得他耳孔痒痒,那起起伏伏温柔的曲线还在指腹余下几分温热,他坐在轿子里,缓缓穿行在自己的“江山”。 在他看来,他就是这苏州的王。 从字面意义上说是这样,因为他是知府; 从实际意义上说也是这样,因为他是楚王殿下的忠犬。 楚王殿下若能迈出那一步,那他这头犬,便不是简单的犬,而是吞日神君。 如今看来,这一切都很有希望实现。 可当志得意满的他走入知府衙门中时,一个消息便仿佛是提醒他这条路上总会有意想不到的困难一般,给他当头浇了一盆冷水。 “你再说一遍?” “陆十安接见了周家夫妇,并且还长谈了许久才让护卫亲自送出来。” 林满坐在椅子上,下意识右手一伸,才发现是在前衙不是在后院,只好扭头看了一眼幕僚。 幕僚连忙端上热茶,林满左手端起茶盏,右手拿着杯盖,无意识地轻刮着茶水。 陆十安来苏州的消息他是知道的,这样的人物到了苏州如果他不知道那都对不起他自诩的坐地户名头。 但他想不通陆十安为什么要维护周家。 以陆十安的地位和见识,他会看不到眼下这看似平静的局面下的暗流吗? 他会无缘无故地在卫王即将到来的时候,去蹚这滩浑水吗? 但旋即他又想到了另一件事,看来自己利用鲁家和周家的这个设计很隐秘,连陆十安也没看出来啊! 那这样说来,自己成功算计卫王的可能就又大了许多了。 想到这些,林满心头安定了不少,开始琢磨起解决之道,一个前兵部侍郎的介入,是这场看似简单的商家之争难以承受的大变数。 他淡淡开口,“你怎么看?” 大人物的“渣男”属性在林满身上一样适用。 幕僚闻言,连忙试探着抛出自己的思考,“属下担心,鲁家会扛不住陆十安的威名,从而坏了大人的计划。” “嗯。” 一个简单的字,在不同声调下到底是认可还是质疑,是鼓励还是制止,就得手下自己去悟了。 好在幕僚侍奉林满多年,已经明白,当即精神一振,继续道:“属下认为,这个计划不能被破坏,既然陆十安下场了,那咱们可以暗地里推鲁家一把,帮他们安个心。” 林满点了点头,“你看着办。” 说完,他将茶盏送到嘴边,自信地一饮而尽。 卫王殿下,你放心,这份大礼我一定会送到你手上。 第33章 小人之心,阴诡之计 正如苏州知府林满和幕僚所猜想的那样,鲁博昌在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就像知晓黄鼠狼进了窝的鸡,彻底慌了神。 原本在午后,身为苏州布行商会会长的他酒足饭饱,正坐在府上百花初开的花园中,摆弄着一把让府上管家刚去这两日生意火爆的问古堂淘来的折扇。 赏花他不喜欢,问古堂他不了解,折扇他也并不喜爱,但他爱的是那份风雅。 商人没有的风雅。 赏花、文玩和折扇,恰恰能代表这种风雅。 虽然以他现在的地位,这些行径难免会被人讥讽成附庸风雅,但他并不在乎,因为他相信在不久的将来,他的所作所为就会被同一批人,吹捧为风雅本身! 从没钱到有钱,那些人的嘴脸变化他已经看过了。 接下来,他就想好好看看,等他鲁家从没权到有权,从商贾到官宦人家,又会是一番什么样的令人作呕又让人愉悦的光景。 就如同前些日子在一次聊天中,一个老友点醒他的话: 卫王巡抚江南,此乃天时; 自己乃是苏州坐地户,此为地利; 自己儿子就在卫王麾下任职,此为人和。 天时地利人和皆在,他都想不到有什么可能输。 更何况,他只需要收拾一个小小的周家,不用废太大的周章。 在结交卫王、替儿子谋一个好的前程、让鲁家完成从商贾之家到官宦之家的跃升,这三个大愿景之下,牺牲一个本有旧怨又没了靠山的周家又算得了什么? 至于周家是不是无辜,他才不在乎。 一将功成万骨枯的道理,朝堂里的老爷们都天天挂在嘴边。 要成大事,哪儿能在意这些小节? 唯一的遗憾就是,面对自己的欺负,周家他娘的居然还敢反抗! 得好好给他们点教训,把鲁家崛起的第一仗打得漂漂亮亮。 “老爷!” 他正美美地琢磨着,管家匆匆跑进花园,人还没到,声音就先响了起来。 鲁博昌当即皱眉,鲁家日后是要成大家族的,这般冒冒失失的怎么当得了鲁家的管家,如何显得了鲁家的家风! 等事成之后,一定要换个有档次懂风雅的管家! “慌慌张张,成何体统!” 鲁博昌瞪了他一眼,抖开手中折扇,露出上面据说是名家写就的【每临大事有静气】,下意识地扇了两下,冻得脖子肉眼可见地一缩。 听了鲁博昌的训斥,管家却并没有立刻收敛,而是依旧焦急道:“老爷,前兵部侍郎陆大人来了苏州城。他今日在梦安客栈,亲自接见了登门造访的周元礼夫妇,长谈了许久,并且派护卫礼送了出去。” 啪! 鲁博昌手中的折扇坠地,震惊又懵逼地看着管家,“当真?” 管家点头不止,“梦安客栈许多人都瞧见了的,苏州陆家派人去拦都没拦住,陆大人的护卫亲自接进去的,现在城里都传开了,胡员外、张员外都来了,现在正在迎客厅等着,想请您拿个主意。” 鲁博昌拔腿便朝着迎客厅小跑而去。 管家迟疑了一下,上前将折扇拿起,叹了口气,把【每临大事有静气】几个墨字默默合上。 在迎客厅,鲁博昌见到了他的“同谋”们,对视之下,都从对方的眼神中看到了惶恐。 兵部侍郎啊,那可是站在朝廷顶端的极少数了。 哪怕加了个前字,朝中大人物可能不再买账了,但收拾他们这些商人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他们这几个终究只是江南布行商会,而不是整个江南商会啊! 一片沉默之中,终于还是有人忍不住开了口,“鲁兄,要不,算了?” 鲁博昌的心头,在得知消息之后,这个念头也一直在往外冒,但不论是出于面子,还是出于不甘,都让他不愿意就此认输。 “咱们的后台是卫王殿下,他也不过就是一个侍郎而已,还是已经致仕了的,何惧于他!” 另外两人闻言,忍不住无语。 你给我们翻译翻译,什么叫做:就是、一个、侍郎、而已? 这八个字里面每个字我们都懂,但连在一起我们怎么就那么不明白呢? 相比起来你鲁博昌才叫真正就是一个商人而已啊! 在区区苏州城都排不进前十的商人,哪儿来的自信去对抗一个曾经在朝堂上也举足轻重的大人物啊? 听你这个底气,你当初咋不在宁远侯还活着的时候对周家下手啊? 瞧见两人的表情,鲁博昌脸上也有几分挂不住,颇没底气地道:“咱们毕竟还有卫王撑腰,卫王不比他一个致仕的侍郎强?” 其余二人都无语了。 你他娘的不要搞错了,是咱们需要通过盘剥周家、搜罗奇珍、尽心服侍这些手段,去巴结卫王,才能获得卫王的撑腰。 而不是卫王给我们撑腰,让我们去盘剥周家、搜罗奇珍...... 你他娘的啥事没干,就指望一位皇子替你得罪一位老臣,帮你干坏事,白日梦也不是你这么做的啊! “鲁兄,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后面咱们再找机会嘛。” 鲁博昌沉默片刻,忽然猛地将手中的茶盏砸在地上,“陆家的废物,亏得老子给他又是送钱又是苦口婆心的,居然还是没把人拦下来!” 胡员外和张员外对视一眼,安坐不动,静静看着鲁博昌的无能狂怒。 等他发泄完之后,脑子总是会清明起来的。 骂了几句,鲁博昌也闭了嘴,站起身来,来回踱步,紧皱着眉头,显然决定不是那么好做的。 对胡家、张家这些而言,虽然明暗里都帮着鲁家对付了周家,但毕竟他们不是罪魁祸首,放弃二字很容易就说出口了。 但他鲁家不一样,他是和周家撕破脸了的。 做生意讲究的就是一个信心,一个势头。 这一回他架这么大的势,联合这么多人造势,一起瓜分周家,如果最后他怂了,失败了,哪怕周家不反击他,现在跟着他这帮人都会反过来将他咬死。 都是给肉就咬的狗,谁的肉不是肉啊! 可是,如果不及时收手,真要惹怒了陆侍郎,那恐怕连赌一手周家仁厚的机会都没了。 就在鲁博昌举棋不定,胡员外和张员外准备出言逼迫的时候,门房却又带来了一个人到访的消息。 “老爷,孟员外求见。” 鲁博昌皱眉,这老东西可是商会里威望不俗的,也是为数不多没帮着自己对付周家的,这时候来...... “他来干什么?” “他说关于周家和陆侍郎的事情,他有话要与老爷讲。” “快请。” 很快,孟老头便走了进来,先朝着众人问好,然后坐下,直接笑着道:“会长,可是在为陆侍郎的消息忧心啊?” 鲁博昌不动声色,“孟老前来,想必有所指教?” 孟老头笑了笑,“会长无需防备,老夫与周家并无什么情义,此番前来,是想替会长和二位指一条明路。” “哦?”鲁博昌心头骤然生出期待,“在下洗耳恭听。” “诸位所忧,无非是周家自此有了强援,形势逆转。但诸位可知,这陆老侍郎,为何会接见周家?” “请孟老解惑。” 孟老头微微一笑,“苏州陆家攀附陆侍郎而不得,早成了城中的笑柄,陆侍郎不会因为周夫人的娘家而对她有所青睐。之所以有今日的接见,是因为周家的一个书童。” “书童?”屋内三人齐齐一愣。 孟老头缓缓道:“诸位今日应该还听到过问古堂的事儿吧?以前生意冷清的问古堂,从昨日下午到今日的客人把十泉街都挤得满满当当,这主意,便是周家那个书童出给问古堂掌柜的。而当日,恰好陆侍郎就在十泉街,亲眼目睹了此事,于是专门与这位书童在旁边的茶肆之中,聊了一阵。” “今日,陆侍郎原本是不见周家人的,也是因为这位书童的到来,改变了他的主意。此事并非老夫胡诌,梦安客栈许多人都亲眼见证了。” 他微笑道:“所以,只要拿下这个书童,周家和陆侍郎之间的联系便断了,诸位的大计也可以继续实现。至不济,可以以此为要挟,让陆侍郎在周家和书童之中选一个,你们猜他会选谁?” 鲁博昌急切道:“如何拿下?” 孟老头微微一笑,“老夫有个故人之子,亦是故交,如今恰好是苏州城中的推官,执掌一应刑狱之事......” 事实上,他有个屁的故人之子,不过都是奉命行事而已。 知府那边让他有啥就有啥,让他还有个爹,他估计也能捏着鼻子认下。 但三人却不知道这些,默默听完,都觉得可行,登时心动。 心眼多些的胡员外终究还是谨慎些,带着几分防备道:“孟老特意前来,告知我等此事,不会只是好心吧?” 其余两人也瞬间惊醒,大家都是一丘之貉,这老东西岂会这般好心。 孟老头似乎早就料到众人有此一问,看着众人,伸出一根手指,“事成之后,我要周家的一间铺子。” 要钱啊,很合理,那我就放心了! “好!我答应你!”鲁博昌当即不再怀疑,起身一拜,“如何行事,还请孟老教我!” 第34章 上门拿人,从容而对 梦安客栈门口,腹诽陆老头连饭都舍不得留一顿的齐政,婉拒了护卫将他送到周家的提议,在街市上慢慢走着。 这是他的习惯,也是他认为当前很有必要做的。 逮着机会,他想尽量好好看看这个世界的真正面貌,既是好奇,也是给自己未来可能遇见的各种问题搜集到足够而必要的信息。 再度路过牙行,他扭头看了看里面,依旧是那个死气沉沉的样子,就像一头吃人的妖兽,心满意足地趴在地上小憩。 前行几步,糕点铺飘出香气,店小二站在门口,有气无力地吆喝着。 齐政进去随便买了点糕点,一边吃着一边忍不住想着,幸好这个糕点铺离着牙行稍稍有那么一点距离,否则牙行里的孩子们闻着那样的香气,吃着口中难以下咽的食物,那才是真正的折磨。 一路无事地回到周家,便瞧见了飞奔进家门的管家,等他来到门前,便看见了联袂而出的周家夫妇。 “齐政,今日之事,多谢了!” 夫妇二人齐齐朝着齐政行礼,齐政连忙伸手扶住,然后笑着道:“老爷、夫人,你们就不先问问情况如何再说吗?” 周元礼正色道:“不论结局如何,你今日的襄助都值得我们感谢,如果没有你,我们如何能够面见陆大人。” 齐政笑着道:“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要不我们?” 周元礼也反应了过来,连忙带着齐政一起进了房间。 在房间中坐下,齐政将陆十安的想法跟周家夫妇说了。 听了齐政的分析,夫妇二人自然没有任何异议,大喜过望地对视一眼,然后看向齐政。 齐政连忙道:“别谢了,这都是我应该做的,我还得在周家蹭吃蹭喝呢!” “哈哈哈哈,你只要想蹭,蹭一辈子都行!” 周元礼开心而豪迈地给出承诺,眉宇间的阴霾几乎是一扫而空。 周陆氏温柔的眼中也带着难以自持的笑意,感激地看向齐政。 在他们看来,所谓民不与官斗,鲁家虽然对他们周家而言是个威胁,但在陆十安这样的人面前,那就跟蝼蚁没什么两样。 有陆十安这样的姿态,鲁家偃旗息鼓,周家重振雄风,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齐政将他们的表情尽收眼底,为了不打搅他们的好兴致,也拿不准自己的猜测准不准,便也没有将心头那点隐忧说出来。 他始终觉得,这个节点上发生这么个事儿,怎么看都觉得有几分不简单。 陆十安的出面,就真的能解决所有的问题吗? 要知道这个事情,可是让陆十安自己都有些摸不准浑水到底有多深的。 希望是自己多虑了吧。 齐政恭喜两句便告辞离开,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小院内,周坚听到动静便飞奔了出来,一脸八卦,“政哥儿,你上哪儿去了啊?” 齐政笑着道:“咋了,这还没到半天,就这么想我啊?” “那可不,没有你,我这学习都没底气啊!” 齐政搂着他的肩膀,“就冲你这股好学的劲头,我也得倾尽所学,走!悬梁刺股去!” “悬梁可以,刺股就算了吧?” “股是大腿,你个文盲!” “那可以。” 周坚嘿嘿一笑,跟着齐政朝着房间走去。 “政哥儿?” “嗯?” “你说厉飞他们要是知道那首诗是你写的,会不会气死?” “我管他呢!” “我挺想看看那画面的。” “那就找个机会,给你看看。” “还是算了,别真被气死了。” “挺好,你还挺善良。” “倒也不是,就是怕少了乐子。” “屮!” 院子门外,周元礼和周陆氏听见这样的对话,相视一笑,眼底有欣慰,也有轻松。 整个下午,周宅之中,平静而祥和。 但知道这场风波的任何人都没有对此有什么不满足。 平静就像健康一样,只有在经历过苦痛之后,才明白它的可贵。 可偏偏,这世上的事总是很难遂弱者的愿。 这叫麻绳专挑细处断,这也叫树欲静而风不止。 当夜色悄然笼罩苏州城,周宅明亮的天也渐渐黑了。 灯火在苏州城的处处点亮,一道火光如在草丛中钻行的蛇,直奔周宅而来。 领头的捕快右手按着腰间的刀柄,昂首挺胸,看着面前一脸惊诧的周元礼,冷冷道:“周员外,本捕奉命,前来缉拿贵府一名嫌疑人到案,还请行个方便。” 周元礼连忙道:“元捕头,可是出了什么事情?在下府上何人犯了何事?” “今日下午城中死了个人牙子。据证人招供,贵府有人极具嫌疑。” 周元礼猛地心头一惊,下意识问道:“谁啊?” “齐政!” 元捕头看着周元礼,“周员外,还请带路!” 周元礼当即摇头,大喊道:“不可能!齐政不可能杀人,一定是你们搞错了。” 对周元礼的状态,元捕头见多了,当即沉声道:“周员外,得罪了!” 说着手一挥,身后的捕头便立刻冲入了院子。 他本人则朝着周家宅子的东边走去,这儿一般就是家中长子居住的地方,按照情报这个书童有可能就在此间。 但是,正当他和问出齐政位置的捕快来到周坚的小院外时,一个身影却匆匆跑来,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一向温婉的周陆氏顾不得所谓礼法尊严,更不顾自身安危,决绝地挡在小院门口。 “差爷,齐政他绝对不会杀人,他一直都在府上!你们搞错了!” 元捕头看着眼前的美妇,并没有心思去欣赏对方美色,冷冷道:“我也是奉命行事,还请不要阻挠!” “差爷,你们真的搞错了,齐政他今天一下午都在府上,不可能犯下命案!” “这位夫人,我再说一遍,让开!” 元捕头一声暴喝,让周陆氏身子下意识地一颤,脚下却依旧倔强地站住了,“差爷,我求求你了,不信你召集府上的人问话,他们都可以作证!” “我数三声,再不让开,别怪我们不客气!一!” 周元礼也硬着头皮走过来,挡在周陆氏身前,将一块碎银子递向元捕头,对元捕头商量道:“元捕头,您看此事可否先通融一下?” 元捕头强忍着自己想要伸出的手,神色愈冷,“二!” 周陆氏流着泪哀求道:“差爷,求求你了,真的不能冤枉好人啊!” “三!” 元捕头冷喝一声,身后的捕快便齐齐上前。 周陆氏双膝一软,竟要朝着元捕头跪下。 这时候一双手却悄然将她扶住。 “夫人,不必如此。” 周陆氏扭头看着齐政,却见他衣衫整齐,神色从容,双眸竟异常平静,似乎早就料到有这么一刻。 她哽咽道:“齐政......” 元捕头和其余捕快登时凝神,原来要抓的就是这个少年。 灯火在夜色中摇曳,在白墙上勾勒出张牙舞爪的魑魅魍魉。 齐政站在阴影包围的中间,朝着周陆氏微微一笑,“夫人请放心,身正不怕影子斜,我跟他们走。” 说完,他又主动张开手和周元礼拥抱了一下,借机在他耳畔轻声说了一句,“陆大人。” 周元礼心头猛跳,竭力压制着面色。 齐政松开手,转身看向元捕头,“走吧。” 第35章 星夜救援 听了齐政的话,元捕头挥手示意手下上前押解。 齐政抖了抖袖子,摊开空空如也的手,“我既然出来了,就不会跑,差爷不至于害怕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吧?” 元捕头眯眼看了看,点了点头,便让两个捕快一左一右“保护”着齐政,走出了周宅,去往府衙。 一路来到府衙,当瞧见自己没有被带到堂上问话审讯,而是直接带进了刑讯室之后,齐政的心登时猛地一沉。 果然,压根就不是怀疑自己是嫌犯,而只是借着那个由头而已。 而在这一瞬间,他便大致想明白了对方的计划和目的。 刑讯室里,琳琅满目的刑具,是施暴者恶意的具现; 浓郁得化不开的血腥气息,会蹿入鼻腔,为心智蒙上一层猩红的阴影; 刑具之上,干涸的血色,如同一个个张牙舞爪的怪物,又像是那些不甘的怨灵,试图与后来者倾诉自己的冤屈。 很少有人,能够以罪犯的身份走进这间房间而不两股战战。 齐政并不能免俗地表露出紧张,但他不知道的是,他的表现,落在元捕头和坐在桌前等待的苏州府推官宋岩眼里,却是颇有几分赞赏。 仅仅十五岁的年纪,竟还能保持着基本的镇定,怪不得能得到陆侍郎的青眼。 元捕头恭敬道:“宋大人,嫌犯齐政已带到。” 推官宋岩点了点头,“去吧。” 元捕头抱拳离开,宋岩朝着一旁的木架子扬了扬下巴。 一个老狱卒当即上前,将齐政绑在了木架子上。 面对豺狼,双手双脚被绑住,中门大开,那种心理上的恐惧和压迫是谁都无法避免的。 齐政也不例外,他咽了咽口水,竭力维持着自己的平静。 他知道自己没杀人,冤枉自己的人更知道。 那对方如此必然是有所求的。 他要等着对方亮出他的底牌。 他并没有没等多久。 就在他被绑好之后,宋岩便示意其余狱卒都出去,只留下方才那个老狱卒守在一旁,便来到齐政身旁,笑着道:“好一个清秀俊逸的少年,当初在牙行,定是遭了什么罪,这才让你如此记恨那个人牙子吧?” 齐政没心思去搭理宋岩那些谷道热肠的栽赃和调侃,平静道:“大人明鉴,小人自从离开牙行,再未见过那名人牙子。” 他努力维持着平静,但多少带着点点颤抖的声音还是出卖了他的内心。 “你怕了。”宋岩的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但他不知道的是,随着方才那句话出口,齐政就像是释放掉了心头的压力,反倒镇静了不少,“刑狱如地狱,谁能不怕?” “那你想不想不受刑,或者说,想不想出去?” 宋岩的低语,如魔鬼的引诱,在齐政耳畔响起。 来了! 齐政暗自凝神,表面上却装出一副激动而渴求的样子,“请大人明示。” “告诉陆大人,不要插手周家的事情。只要他答应,我就放你走。” 果然! 齐政心头冷笑,嘴上却忙不迭地答应,“好!那你们快把陆大人请来,我亲自跟他说。” 陆十安一来,这儿就轮不到这些人说话了。 但只可惜,他的计划,并没有瞒过早有盘算的宋岩,他示意一旁的老狱卒从旁边拿出笔墨纸砚,“就在这儿,写信,本官亲自给你送去。” 齐政看着桌上的笔墨纸砚,暗道一声可惜,这信,写不得。 哪怕是以拖延时间为目的,那也写不得。 只要落笔,这封信会衍生出些什么东西,那就全然不是他能把握的事了。 甚至对方手段高明点的话,还可能借此将陆十安彻底拉下水。 于是,他摇头道:“那算了。” 听见齐政的话,原本还信心满满笑意盈盈的宋岩面色一变,一把揪着齐政的衣襟,厉声道:“你他娘的敢耍我?” 齐政已经彻底平静下来,看着宋岩,“我约了陆大人明日一早谈事。” “你以为你的威胁管用吗?” “至少,陆大人见不得我满身的伤吧?” 看着齐政的表情,宋岩狞笑道:“你以为,不能在你身上弄出伤,我们就没办法收拾你了?我看你扛得住多久!” ...... 哗啦! 头被人猛地从水缸中扯起,齐政张大嘴竭力地呼吸着,气流穿过喉咙,发出如破风箱般的声音。 “嗬~嗬~嗬~嗬~” 他以前竟从来没觉得空气有这般甘甜,这般好闻。 但还没来得及喘匀,便被一双铁手再度按回了水缸。 水缸里,冒起一串串的水泡。 齐政本能的挣扎,在那双有力的铁手面前,没有丝毫的作用。 不知过了多久,在胸腔的气早已吐尽即将昏迷之际,他再度被拉扯了起来。 时间刚刚好,刚好能将他的痛苦最大化。 “怎么样?愿意写了吗?” 齐政不说话,只是大口地喘着气。 正弓着身子的他,猛地被人从身后搂住肩膀架起,一只戴着厚厚棉布手套的拳头便轰向了他的肚子。 砰! 一声闷响,钝力带来惊人而持久的疼痛,让他身子瞬间如煮熟的虾子一般蜷缩在地上。 面容更是在痛苦下,比身子还要扭曲。 但他依旧没有开口,只是默默将这个仇记在心里。 他在赌,赌对方忌惮陆十安,不敢真的杀他。 也在赌,周家会竭尽全力地救他,尽快地救他。 人生哪有那么多算无遗策,只有在平日里但行好事,才能在关键时刻寄希望于各种因素叠加之下的成功的概率。 周家会救他吗? 又或者,周家能救他吗? ...... 周宅之中,在齐政被带走之后,立刻便陷入了慌乱之中。 周陆氏跺着脚,看着周坚,对这个平日视若掌中宝的儿子第一次用上了埋怨地语气,“方才娘在外面折腾出那么大的动静,你怎么不带着齐政赶紧跑啊!” 周坚抿着嘴,低着头,似乎不敢直面母亲的训斥。 周元礼却摇了摇头,“跑不了,我也想过这个问题,一旦跑了,齐政可就毁了。” “那现在怎么办?齐政帮了我们那么多......” 顾忌到周坚在一旁,周陆氏没敢多说,但眼神中的祈求却是藏不住的。 周元礼连忙道:“为夫不是那样的人,方才齐政临走前跟我说了,让我去找陆大人帮忙。” “对!”周陆氏到底是妇人家,这时候才反应过来,要对付官面上的人那就只有同样是官面人物才行。 周元礼朝着她点了点头,又看向周坚,“照顾好你娘亲。” 说完,他便朝着府门走去。 但走到家门,他便傻眼了。 家门口,站着两个持刀的捕快,冷冷道:“案情查清之前,周府许进不许出!” 单纯仁厚如他,还不能立刻想明白这两个捕快的出现意味着什么。 他只是连忙掏出银子,恭敬递上,“二位差爷,在下又没犯事,而且家业都在此间,知府大人也是识得我的,我就出去买个东西,很快就回。” 平日里伸手比伸筷子还熟练的两位捕快竟然也没收银子,而是依旧冷漠道:“不许!” 周元礼颓然转身,忽然趁两个捕快不注意,猛地朝外冲去。 可他毕竟养尊处优,哪里跑得过捕快,对方大步流星,一个飞扑,便将他砸倒在地,然后一记膝撞压在后背,疼得他气都喘不上来。 将周元礼扔回门内,捕快恶狠狠地道:“再有下次,就没这么好说话了!” 说完,他拔出一截腰刀,刀身在灯光下泛着寒光,让阖府俱静。 而管家也悄悄过来,告诉周元礼后门也有捕快值守。 周元礼站在院子里,想到齐政为了他们周家的前后奔走,想到他一次次替周家解决难题,不管是周坚读书,还是问古堂送信,又或者是梦安客栈求见,他从没辜负过他们的期望。 可现在,周家却面对他的困局无能为力。 他看着头顶的天空,痛恨起了自己的无能,又茫然地不知道路在何方。 深重的夜色之中,周府后院的一处围墙边上,一个身影鬼鬼祟祟地走来,沿着墙根的杂草,走到了几块石头旁。 他缓缓将石头搬开,墙边赫然露出了一个狗洞。 那是他儿时的记忆,可现在的他,也不再是儿时的身形。 儿时可以轻松爬进爬出的狗洞如今却无法容纳他的身体。 可周坚不愿意放弃,因为这是他唯一能救自己兄弟的法子。 他不敢用铁器或者石头砸,怕惊动了外面可能的守卫,只能一点点地用手去掏大这个洞。 指甲经不起这样的折磨,墙上板结的泥土在渐渐松动,他的指甲也在剧痛中松动起来。 十指连心,疼也钻心。 但周坚却没有也不敢因为疼痛而有丝毫耽搁。 政哥儿在牢狱之中,多待一会儿,就会多受一会儿的罪! 他没有政哥儿的脑子,他能做的就只有这些,又怎敢不竭尽所能! 他要去救他的兄弟! 政哥儿!你放心,我一定会救你出来! 第36章 神兵天降 凝固的泥土一点点被抠下,一块块砖头悄然松动。 但周坚的指甲也已经在剧痛中被顶开得摇摇欲坠,手上的皮肤也是到处破损,血流如注, 他依旧没有耽搁,他的心头烧着一团火,麻木了他的痛觉。 他只知道,他要尽快地,将自己的好兄弟救出来。 阖府被围之下,他是政哥儿唯一的生机! 当看着那个洞终于扩展到了似乎可以爬过的地步,周坚趴下身子,一点点地钻了进去。 头,没有问题。 但肩膀却卡在了洞口。 周坚只能竭力地将手臂前探,肩膀缩成一团,用手肘和膝盖一点点地向前蹭着。 地上的泥土石子摩擦着身体,新抠开的墙壁还带着几分尖锐,隔着衣服,也能在他的肩膀上留下几道深深的血痕。 周坚死死咬着牙,一点点地朝前蹭着。 政哥儿,你等着我! 终于,肩膀在历经磨难之后,从狗洞之中出来。 周坚大喜,立刻加快了速度,可没想到狗洞右上方的一块凸起的砖角却卡住了他略显丰硕的臀峰。 他试着朝前挪了挪,那尖锐的刺痛瞬间让面色一变。 他又试着看能不能回手掏一下,可身体正中间被卡住,腰根本拧不过来。 如果退回去,那不知道还要折腾多久。 政哥儿此刻在牢狱之中,不知道正受着怎样的折磨。 他在期待着自己的救援吗? 自己的期待,政哥儿从来都有着回应。 自己应该如何回馈呢? 想到这儿,周坚猛地一咬牙,以手肘撑地发力,无声地低吼一声,表情狰狞地朝前猛地一拱。。 冲出狗洞,周坚顾不得疼痛,在夜色的遮掩下,一瘸一拐地朝着程夫子的府邸冲去。 他不知道陆大人住在哪儿,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见到陆大人,但他知道,程夫子肯定能见到陆大人。 身上的伤口汩汩渗出血液,浸透衣衫之后,落在奔跑过的地上。 周宅的狗洞中,一块砖角上,挂着一丝少年的血肉。 少年的热血,便是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为数不多的亮色。 当周坚砸开程府的门,管家瞧见他的样子都惊呆了。 但周坚顾不得寒暄,焦急道:“带我去见先生,出大事了!” 因为是熟人,管家也没有犹豫,关上门便带周坚去见了程硕。 程硕已经准备睡下,听见叫唤穿上衣服出来,瞧见周坚的样子也是一愣,“你这是怎么了?” 周坚双膝砰地砸在地上,“先生,政哥儿被官府的人抓走了,说他杀了人,但我们都知道他没有,请先生救他。” 说完就朝着程夫子砰砰地磕起头来。 程硕连忙把他拉住,惊讶道:“你说的,是齐政?” “是的,政哥儿被抓走前,跟我们说去请陆大人,我家被官府派人封了,我是爬狗洞出来的。请先生救救政哥儿,他才从牙行里出来,身子骨本来就不好!” 程硕当即把他拉起来,“你放心,他是我的弟子,我绝不会坐视不管。你今夜不要回去了,就在府上休息!管家,备车,去梦安客栈!” 曾经亲眼见证过老爷对那对联和诗句喜爱的管家在目睹了眼前情况之后,自然知道自家老爷这是真上了心,立刻准备。 很快一辆马车,便蹿出了程府,直奔梦安客栈而去。 梦安客栈门口,程夫子下车便直奔甲一号院。 小厮想要拦下,却被认得程硕的掌柜一把拉住。 当陆十安看见面前的程硕,颇为诧异,“咦?子丰兄,这么晚了,你是想要和我秉烛夜谈不成?” 程硕板着脸,“齐政被府衙抓了,说他杀了人,周家也被封了,是周家人偷跑出来找的我。” 他没有讲述自己的判断,他相信自己这位在官场上历练数十年的老友,比自己更看得懂前因后果。 果然,陆十安当即面色一变,稍作沉吟,便立刻道:“我现在就去府衙!” 程硕点头,“我与你一道。” 但陆十安却摇了摇头,“你不要去,我自己去就行,你跟周家那个报信之人暂时不要在此事中露面,可能后面还用得上你们。” 知道自己长处不在这上面的程硕很有自知之明地点头,然后目送着陆十安带着护卫,匆匆离开。 望着漆黑如墨的夜色,一向敬鬼神而远之的程硕双手合十,朝天祈祷。 ...... 苏州府衙的刑讯室中,面如金纸的齐政,耷拉着脑袋,出气多,进气少。 “大人,再弄下去,恐怕人要不行了。” 老狱卒看着推官,开口说道。 推官宋岩面色铁青,他着实没想到,这小子居然这么不怕死!居然能扛到现在! 你他娘的就算铁打的心智也熬不住吧! “等着!先给他喂点吃的喝的缓缓。” 说完他甩了甩袖子,匆匆出门。 很快,他便在府衙的一处房中,将眼下的情况毕恭毕敬地汇报给了知府的幕僚。 “你说什么?他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怎么可能扛得住?” “古先生,我们真的没偷懒,下手也很重,那小子都快不行了,但他就跟吃了秤砣铁了心一样,打死就是不愿意动笔。” 幕僚神色也凝重起来,齐政如此冥顽不灵,倒真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可按照大人的吩咐,齐政是万万不能就这么死在牢里的。 如果那样,陆十安恐怕会彻底下场,死保周家。 区区一个卑贱书童不重要,周家和鲁家的斗争背后所牵扯出来的楚王殿下的大计才重要。 “这样,你去观察着他的情况,合适就再给他用刑,最好是能逼他在天亮之前认下。” 听了幕僚的吩咐,宋岩有些迟疑。 “嗯?” “是!下官立刻去办!” “记住了,你只有一个晚上的时间,务必办成此事!” “是!” 等宋岩回到了刑讯室,齐政的面色已经在老狱卒的手段下,恢复了不少。 但整个人还是依旧萎靡地耷拉着,就像是蔫了的茄子。 老狱卒询问的目光看向宋岩,宋岩沉声道:“你看着点情况,再给他上一次大刑,只要不死,不留伤痕,什么手段都可以用。这是咱们最后一次机会,办好了这回,好处大大的。” 老狱卒点了点头,“大人放心,老头子别的本事没有,就这个本事最拿手!” 在一番既是吩咐,又是恐吓的话过后,宋岩走到齐政跟前,俯下身子,对他道:“齐政,我再问你一遍,写不写?” 齐政知道自己如果不写,他还要面对什么。 他也绝对且肯定地不想再面对了。 可他没得选。 别的不说,这个时候写了这封信,之前的罪不都白受了! 他抬头看了宋岩一眼,咧嘴一笑,“我写,但你看我这样子,让我缓缓,我就给你写。” 宋岩不傻,当即面色一沉,看着老狱卒,“动手!” 老狱卒掐了掐齐政的脉搏,用他丰富的经验判断了一下齐政的情况,当即将齐政拎起,绑在了木架子上。 “小子,我要是你,就听大人的,何苦遭这个罪呢!” 齐政虚弱道:“我不是什么好人,但我至少是个人。” “嘿!” 听见齐政半自白半嘲讽的话,老狱卒直接便是一怒,都特么成案板上的鱼肉了,还敢跟老子叫板。 老子这就叫你知道知道马王爷他为啥有三只眼! 他愤愤转身,就要施展自己多年积攒的手艺。 砰! 刑讯室的房门被人猛地一脚踹开,他骇然回头,宋岩也猛地起身,只见一个红脸老者在苏州府同知的陪同下,阴沉着脸,大步走了进来。 瞧见对方的身影,齐政心神骤松,嘴角终于虚弱地荡开一丝弧度。 第37章 救人与谈判 “你们对他做了什么!” 陆十安又惊又怒,厉声咆哮道。 老狱卒当即如一只知情识趣的小爬虫,胆战心惊地退到了一旁。 推官宋岩虽然有所猜测,但还是用询问的目光看向了陆十安身后的苏州同知。 苏州府同知沉声道:“这位是陆十安陆大人,问你话呢,聋了?” 宋岩心头一沉,暗暗叫苦,不是说能有一个晚上吗? 怎么他娘的来得这么快! 他连忙装作不知道陆十安和齐政关系的样子,恭敬道:“下官给陆大人请安,回陆大人的话,今日城中发生了一起命案,一个人牙子被杀,根据衙门的调查和人证指认,此人有重大嫌疑,故而我等将其捉拿归案,正连夜问询。” 陆十安面沉如水,“审问记录在何处?谁让你们滥用大刑的?” 宋岩欠身道:“陆大人明鉴,我等从未用刑啊,只是吓唬吓唬他,看他能不能主动招供而已。” 陆十安曾经在刑部也任职过,岂能不懂这些手段,也正因为懂,他知道,硬查是查不出来的。 就在这时候,被绑在架子上的齐政开口了,“陆大人,多谢关心,我没事。” 陆十安这才反应过来,瞪着宋岩,“还愣着干什么,把人给老夫放下来!” 宋岩连忙上前,将齐政给解了下来。 陆十安直接看着苏州府同知,“老夫要把人带走。” 苏州府同知并没有参与此番的事情,目光投向宋岩,仿佛在说:上面是什么指示,你自己来应对吧! 面对着兵部侍郎,哪怕有个前字,宋岩也是压力如山,咽了口口水,再无先前的嚣张,躬着身子迟疑道:“大人,此命案知府大人已经知晓,明早还要升堂,您将人带走只恐对您名声不利啊?” 陆十安冷哼一声,讥讽道:“是怕对我的名声不利,还是对你的计划不利?” 宋岩没想到这位大佬言语如此犀利不留情面,当场愣在原地不知道如何作答。 陆十安直接道:“人我带走,你们需要传唤,随时到梦安客栈来叫人,人丢了我负责!老陈,背上他!” 说完直接转身,压根不管宋岩会如何回复。 趴在老陈宽厚的背上,虽然只在此间待了不到两三个时辰,齐政却感觉到了久违的安全。 正要出门,他却开口叫住了老陈,“等一下。” 老陈停步,陆十安也转身回望。 齐政扭头看着宋岩,眼中一抹浓浓的仇恨与杀意一闪而逝,冷冷道:“我会让你身败名裂,生不如死!” 宋岩当即面色一沉,眯起眼睛,齐政却已经跟着陆十安走远。 看着他们的背影,宋岩求助似地看了一眼苏州府同知,对方摊了摊手,一脸的爱莫能助。 你们搞的事,又没提前知会我,傻子才管呢! 宋岩当即顾不得那么多,朝同知拱了拱手,急匆匆地出门去寻知府大人的幕僚去了。 ...... 另一边,当将齐政放进马车,陆十安坐在他的旁边,微微扶着他,一脸关切地问道:“怎么样,还扛得住吗?” 齐政靠着车棚,努力地坐直身子,“还行,扛不了多久,得睡一觉。” “那就睡吧,一会儿让老陈抱你进去。” 齐政虚弱道:“但有几个事儿,必须先跟陆大人说了。” “直说便是,不必拘礼。” “多谢陆大人搭救之恩......” “废话忒多,说正事!” 陆十安下意识地一巴掌拍过去,忽然反应过来齐政的身体状况,连忙改为安抚。 齐政伸手撑着身体,轻声道:“今夜应该会有人找您谈判。” 陆十安稍一琢磨便点头,“因为周家?” “嗯,抓我也是这个意思,我是周家和您之间的纽带。” “那你希望老夫如何答复?” 齐政勉强地扯了扯嘴角,“第一条路是就此牺牲周家,保全我。第二条路就是,你要相信我能够翻盘,洗刷冤屈。” 陆十安抿了抿嘴,“他们既然敢谋划这等事,自然是做足了准备,你怎么能轻易翻盘。” “所以,就需要您的政治智慧,帮我要到卷宗,至不济您自己看了转述与我,我来寻找他们计划的破绽。” 陆十安挑了挑眉,认真地看着齐政,“你就没想过暂时牺牲周家,以你的本事,未来自然有办法帮周家东山再起。” 齐政低着头,“您是如何知道我被抓的消息的?” “周家人找到程子丰,程子丰来找的我。” 齐政强笑了一下,“你看,他们从没对不起我,我又怎么能对不起他们呢。” 陆十安点了点头,“是这个道理。” “我睡会儿。” 齐政说完,一头栽了下去,被陆十安一把扶住,缓缓放在自己的腿上。 他怜惜地看着这个面色苍白如纸的少年,才十五岁,便要经历这么多的磨难。 他伸手轻轻将齐政头上凌乱的头发整理好,轻声念道: “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马车缓缓回到了梦安客栈,护卫老陈将齐政抱了下来,在陆十安一声声的慢点轻点中,放进了小院的床上。 而后老陈又去了客栈的后厨,搞来些粥米、参汤,给齐政喂了下去。 陆十安负手站在一旁,面色阴晴不定。 以他的政治嗅觉,总感觉这事儿不那么简单,周家和鲁家这点生意之争,不应该搞出这么大的动静。 宋岩在他眼里是个小人物,但对周家、鲁家而言,可都算得上惹不起的人了,这样的人为何会下场? 但终究信息太少,他看不出具体的问题,只能暂时将这个念头按下。 而就在这时,院门被人轻轻敲响。 陆十安的眼神瞬间一凝。 老陈和陆十安对视一眼,便走了出去,隔着院门问道:“谁啊?” “在下苏州府推官宋岩,特来向陆大人当面告罪。” 老陈扭头看向陆十安,得到陆十安点头之后,打开了房门。 灯笼在黑夜里发出泛黄的光,照亮了宋岩那张谄笑的脸,五官在光线的明暗中,透出一股虚伪如鬼魅的状态。 陆十安走出房门,来到一旁的火炉旁,不冷不热道:“宋大人请吧。” 宋岩小步快走,走到陆十安的身旁,欠身道:“陆大人,今夜之事,并非下官有意针对于谁,而是确实发生了命案,而证据都指向了那位齐公子。还请你原谅则个!” 陆十安神色冷漠,将高官大佬的气度拿捏得十足,淡淡道:“夜深寒重,宋大人长话短说吧。” 宋岩连忙道:“方才鲁家来人,说那鲁博昌找到了人牙子的家属,给了大笔银钱,只要您能保证不插手周家和鲁家的商业争端,他们就可以让人牙子的家属撤案,齐政也可以获得清白之身。” 陆十安闻言沉吟片刻,抬头道:“卷宗呢?把卷宗给老夫看看。” 宋岩从袖中取出卷宗,递给了陆十安,然后等待着陆十安的决断。 等陆十安将卷宗看完,他故作同情地叹了口气。 “陆大人,您也瞧见了,此案证据确凿,人证物证俱在,这个法子,是最有利于齐公子的了。他还年轻,便能得您青睐,未来是要科举奔个大好前程的,要是背上个命案,可如何是好,您说呢?” 在他期待的目光中,陆十安缓缓起身,威严的目光盯着他,“我很想知道,谁给你们这么大的胆子?” 昏暗的光,威严的脸,严肃的话。 宋岩一瞬间仿佛置身在地狱面对阎罗的审判般,有片刻的失神。 但他旋即强行镇定下来,“大人实在是误会小人了。” “这鲁家毕竟是打着卫王殿下的旗号,卫王殿下又是钦差,从苏州府来说自然是不希望把事情闹大,从您这儿来说,也不希望跟卫王殿下起冲突吧,更何况,还有齐公子的前程问题。周家不过是损失一些银钱罢了,有您的支持,等事情过了,他们也随随便便就能东山再起,这已经是下官能想到的代价最小的办法了。” 陆十安听完,不再争执,缓缓点头,“卷宗留下,容老夫好生思量一番。” 宋岩心头大喜,态度松动了这就是有戏啊! “陆大人,容下官多句嘴。天明之后,知府大人就要开堂审理,还望您老能在天明之前,给下官一个答复,下官一定给您把首尾都收拾干净。” 陆十安点了点头,“有劳了。” “能为大人服务,是下官的荣幸。那下官就不打扰您休息了。” 宋岩开心地离去,这一回,既完成了知府大人的任务,晋升有望,说不定还能结交到陆侍郎,赚!赚大了! 想到这儿,他连脚步都轻快了不少。 而另一边,陆十安再度拿起卷宗,细细看了起来。 忽然感觉眼前明亮了不少,原来是护卫又拿来了一盏灯摆在面前。 护卫将一件外衣披在他身上,开口道:“要不要叫齐公子起来?” 陆十安扭头看了他一眼,“我都没嫌弃你手脚笨,你倒嫌弃起我脑子笨了?” 护卫扯了扯嘴角,默默感知着风向,站在一旁替陆十安挡着风。 陆十安扭头看了他一眼,“既然这样,为什么我们不进去呢?” 护卫:...... 房间中,当陆十安再度放下卷宗,火光下,他的脸色满是凝重。 “难呐!” 整个案子,对方料理得很干净。 死者是收卖过齐政的人牙子,齐政有杀人动机; 现场遗留有人牙子吃过的糕点,仵作证明了毒杀,这是物证; 糕点铺店员指证齐政在那儿买过糕点,牙行对面的邻居指认齐政提着糕点进了牙行,这是人证; 人证物证俱在,动机还很明确,同时裁判还是对方的人,这要怎么翻盘,他一时间也有些想不到。 于是,他开始认真思考起了宋岩的提议。 让周家暂避锋芒,大不了损失几间铺子,有自己在,他们的底子不会被鲁家吃干抹净。 等此事一过,大不了重新扶持他们起来。 至少这样能保下齐政。 和齐政这块稀世璞玉比起来,区区一个周家,又算得了什么。 但这样做也有后患,那就是齐政的这次命案始终是个隐患,若是今后走到高处,会不会又被人翻出来说,成为他的致命弱点? 可问题是,不这样,又能用什么手段应对当前的局面呢? 陆十安揉着太阳穴,颇为头疼。 而就在这时,一旁响起一声虚弱而轻缓的言语。 “怎么样了?” 第38章 放心,包赢的 轻轻的言语在安静的房间中响起,透出清晰的虚弱。 陆十安和护卫都是一惊,连忙来到床边,护卫亲自将齐政扶起来,陆十安带着几分心疼地看着他,“多睡会儿,用不着你操那么多心。” 这种感情,就像是后世富兰克林理论的生动再现。 如何拉近与一个大人物的关系,那就是请他帮忙,帮了忙之后,帮忙所付出的所有成本都会成为加深你们关系的养料。 经过今夜的这场营救,原本还略显生疏的这对忘年交,关系有了突飞猛进的进展。 齐政摇了摇头,目光望向桌上的卷宗,“那是卷宗吗?” 陆十安点了点头,将卷宗拿了过来。 齐政一边接过一边问道:“府衙来人了吗?” “推官宋岩来了。和你的猜测一样,希望老夫放弃周家,就可以保你平安。老夫说考虑一下,暂时稳住了他,但天明之前要给他答复。” 齐政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陆大人您分析出什么了没?” 倒霉孩子,不喜欢你了...... 陆十安腹诽一句,摇头道:“此事并不简单,你先看看再说,以免老夫的意见让你有了先入为主的想法。” 护卫板着脸,就像没听到。 但那不时微微抽搐显然在强忍的嘴角,让陆十安恨不得踹他一脚。 齐政这会儿的脑子支撑不起那么复杂的思考,只能将注意力全都放在卷宗上。 卷宗将案情写得还算清楚,昨日下午,牙行的护卫给人牙子送饭,发现人牙子死在了房间,桌上还放着半盒糕点。 护卫连忙报案,捕快火速出动,在询问之后,有牙行对面的邻居指认昨日齐政进了牙行。 而后对糕点铺排查,店中伙计根据捕快的描述,指认齐政确实在这儿买过糕点。 仵作验尸,确定被毒杀,在糕点上,也检测出了砒霜的成分。 于是,人证物证俱在,府衙就下令就抓了人。 从粗浅来看,这是一个很合理的证据链条。 要是深思,自然是有很多漏洞的。 比如齐政自己就知道,自己压根就没进过牙行,那个目击证人的供词肯定是伪造的。 可问题的关键就在于,这样的漏洞,你普通人能翻得过来吗? 你说我没有去牙行,人家说现在有证人说你去了,你要自证清白; 你说,周家人可以给我作证,他们都是证人,证明我都在家,人家说,他们都是你一伙儿的,自然向着你,证据不予采纳。 你说,我若是用砒霜下毒,那总是要去买的吧,那我购买记录呢,人家说,这正是本官要审问你的! 这你怎么破? 看着齐政皱眉思索的样子,陆十安松了口气,不然好像显得自己真的很蠢一样,“这个案子确实是十分棘手,老夫也是找不到从何处下手......” 齐政忽然道:“陆大人,可以答复他们了。” 陆十安一愣,旋即叹了口气,“也是,既然事不可为,拖泥带水犹犹豫豫也没啥意思。” 同时,他的心里终究还是有几分惋惜,齐政终究还是更以利益为考量,或许这样的人不那么完美,但却能在未来走得更远吧。 他这头还正感慨着,那头的齐政又开口了,“没有什么事不可为的,我找到翻盘的办法了,是请您答复他们,升堂审案,我要自己还自己一个清白。” “哈?” 陆十安愣了,不是弃车保帅啊? 这他娘的跟蛐蛐入洞房——草率了啊! 片刻失神之后,陆十安严肃道:“齐政,开弓没有回头箭,真要上了堂,再想弃车保帅都是难了,你有把握没?” 齐政眉宇之间尽是疲惫,但却展颜一笑,“放心,包赢的。” 他不仅要洗刷冤屈,还要让幕后黑手都得到应有的惩罚! ...... 翌日,天色未明,刚有点蒙蒙亮,苏州府推官宋岩便坐着轿子,再度来到梦安客栈,求见陆十安。 下了轿子,他的脚步欢快得就像马上就要领到糖果的孩子。 但才刚走到门口,就迎面瞧见了陆十安走出来的身影。 他连忙问候,“陆大人,下官正说来找您呢!” 陆十安点了点头,“走吧。” 宋岩一愣,“去哪儿?” 陆十安看了他一眼,“这等事情,不与你们知府说一声,合适吗?” 宋岩一愣,还要说什么,但陆十安已经坐上了马车。 想到这事儿本来也是知府大人的吩咐,想来知府大人自有应对,宋岩也不再多说,不敢坐轿,快步走在旁边跟着。 而马车上,瞧见宋岩的态度,陆十安无声地冷哼一声,林满果然知道此事! 一路就这么来到了府衙,汗都走出来了的宋岩等马车停下,便快步上前道:“陆大人,下官这就去通传。” 车厢里传来一声淡淡的答应,宋岩小跑着进了府衙。 陆十安慢慢悠悠地走下马车,缓缓整理衣衫,然后迈着步子,走到府衙台阶的时候,刚好瞧见快步迎出来的苏州知府林满。 他登上台阶,林满走出府门,双方就在府门前,热情洋溢地见礼。 单就这份时间的掌控,没有二三十年就做不到。 “下官见过陆大人,陆大人驾临苏州,有失远迎,还望见谅。” “林大人客气了,老夫一个赋闲之人,林大人公务繁忙,岂敢劳烦。” “陆大人这才是客气,您为国朝君父效命半生,下官一直以您为榜样,来,里边请。” “请。” 两人并肩而入,宋岩跟在后面,毫不掩饰眼中的艳羡,憧憬着自己有朝一日也能和他们一样。 在迎客厅中彼此落座奉茶,寒暄几句过后,陆十安开口道:“今日造访,是有一件事情想要与林大人言说。” 林满自然知道陆十安要谈什么,当即装作一副什么都不清楚的样子,开口道:“陆大人请讲,若是下官能办到的,定当竭力。” “林大人自然是可以办到的。”陆十安呵呵笑着,“听说昨日城中出了个事情,一个人牙子死了,人证物证似乎都指向一个叫齐政的少年。这个少年却恰恰与老夫有几分纠葛。” 林满听到这儿,姿态也变得松弛了不少,嘴角带着几分从容的笑容,“所以,陆大人的意思是?” 陆十安看了他一眼,缓缓道:“老夫的意思是,请林大人务必升堂,公开公正地审理此案,如果他真的有罪,那就按照律法查办,若是他无罪,还请林大人当众还他清白,切莫因为老夫之关系,徇私枉法!” ??? 林满的笑容僵在脸上,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他看着陆十安,陆十安的神情笃定而坦然。 于是他又看向宋岩,目光仿佛在说:这他娘的怎么跟你刚才说的不一样啊?你不是说你都办好了就等我拿捏他了吗? 宋岩也是一脸懵逼,懵逼到他甚至都忘了官场的谨慎和规矩,下意识开口问道:“陆大人,您方才不是这么说得啊.....” 对这个将齐政折磨得那般凄惨的狗东西,陆十安在心里已经记恨上了,此刻摊牌后更是压根就没给他什么好脸色,冷冷道:“那宋大人不妨提醒一下老夫,老夫方才都说了什么?” “你方才......”宋岩刚刚开了个头,陡然僵住。 卧槽,这老东西方才什么都没说啊! 一直都是他自己在一厢情愿地以为陆十安答应了他弃车保帅的方案。 这就是大佬的手段吗? 看着宋岩已经跟个傻子一样站在那儿说不出话了,林满无语地白了他一眼,而后收回目光。 “咳咳,陆大人的高风亮节着实令下官佩服,不过下官有一点丑话要说在前头。” 林满一脸正气凛然的样子,“若是升了堂,下官一定会严格按照朝廷律法公正审判,届时开弓没有回头箭,若是做出些不利的判决,还请陆大人不要让下官为难。” 面对这番表面公正,实则暗藏威胁的话,陆十安微微一笑,竟然毫不在意,“只要林大人能够公开公正地审判,老夫自然是没有异议的,届时堂上,老夫可否求一把椅子坐在角落旁听一下?” 林满不好拒绝,只得笑着道:“陆大人愿为下官助阵,下官求之不得!” 说完,他看着宋岩,冷哼道:“还愣着干什么!带人犯,升堂!” “陆大人,下官先去准备一番,您在此稍坐。” “林大人请便。” 林满起身,走出房门,脸色登时阴沉了下来。 陆十安的强硬和坚持完全出乎了他意料,也让他原本心头的自信不自觉地动摇了起来。 莫非他是有什么倚仗吗? 还是说他洞悉了自己的计划? 不应该啊,整个过程中,自己几乎没有过出手,这次的事情,也是完全委托给宋岩出面。 可不这样,没法解释啊! 周家只是一个商贾,跟陆十安那点远得不能再远的亲戚关系压根就不能拿来说事,有什么舍不得牺牲的呢? 总不能他寄希望于齐政能够自证清白吧? 真当自己是吃素的? 在这苏州地界,在这苏州府衙,他要能把天翻回来,老子的姓反着写! 很快,苏州府衙正堂,升堂审案。 堂中皂吏十六,头戴红黑帽,手持水火棍,分列两排,高举“执“、“肃“、“迴“、“避“牌。 三声梆响,六房典史就位,苏州知府林满身着四品云雁绯袍,从后堂走出,端坐在【明镜高悬】的牌匾之下。 皂隶齐声高喝:“威~~武~~“ 刑房书办紧随其后,高呼道:“苏州府正堂知府林大人升堂审案,带原告!” 早就被拎过来的牙行护卫被推入堂中,跪在堂上。 一番例行询问之后,牙行护卫便按照事先的交待,讲述了他是如何偶然发现自家老爷身死,又是如何悲痛,哭着请青天大老爷做主。 陆十安坐在林满那张宽大案几旁边的角落,对此并没有什么惊讶。 这些都是在卷宗上看过的,想来也都是会发生的。 “带人犯!” 随着又一声高呼,消瘦而虚弱的齐政,被带入了堂中,被衙役压着跪在了地上。 齐政并没有反抗,他不执着在这些琐碎的事情上,只是在心头默默将这些人都记在了小本本上。 你们给我等着! “堂下何人!” 林满的声音高高响起,在权力的加成下,充满了凛凛不可侵犯的威严。 “草民齐政,苏州周家府上书童。” 啪! 一声惊堂木的脆响,林满的声音沉沉响起。 “齐政,现有人状告你毒杀人牙胡四,你可知罪?!” 齐政抬起头,目光毫不畏惧地直视着高高在上的林满,朗声道:“草民不知。” 第39章 当堂洗冤 清朗的声音,在大堂中回荡。 从齐政的神情中,林满看到了他在自己赫赫官威之下的平静和从容。 这份平静和从容如果没有权力作保,自然地被他理解成了桀骜不驯。 你凭什么? 他很想一拍惊堂木,再给他打上几十杀威棒,然后他猛地想起坐在一旁的陆十安。 接着便也同样明白了齐政凭的是什么。 不过他丝毫不慌。 因为这是审案。 只要在案情上翻不了天,别说陆十安只是个前兵部侍郎,就算是现兵部侍郎,那他都不怕。 跟谁没个靠山似的。 想到这儿,他也不动怒,只是沉声道:“为何不知!” 齐政挺直腰背,“因为草民并未犯罪,何来知罪!” “人证物证俱在,由不得你不认!”林满厉声道:“来人,呈物证!” 很快,衙役便捧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 “齐政,你可识得此物?” 齐政看了一眼托盘,托盘里,放着一个糕点盒子,里面有五块糕点,外加一块咬了一半的。 他平静道:“此乃城中【蛋黄苏】家的糕点。” “本府还以为你会故作不识呢!” “草民只会否认未曾做过的事情,岂会信口雌黄。” “此乃死者生前食用之糕点,据仵作勘验,死者正是吃了这糕点而中毒身亡!” “此事与草民无关。” “你若从实招来,本官念你年幼,或可考虑从轻发落!” “草民的确与此事无关。” “知道你不会认罪,来人,带人犯!” 两个人的问答十分流畅,仿佛就像一场演练好的对话一般。 因为他们彼此都知道,真正的难关,就在这证据链上。 推翻不了这个证据链,齐政就逃不了罪,现在有多嚣张,接下来就会有凄惨。 而齐政等的也是对方将所有的证据链都摆出来,他只要能推翻这些,便不仅能洗清冤屈,还能报了昨夜之仇,顺带探一探这滩浑水真正的底。 很快,两个人便被带了上来。 一个干瘦的年轻人齐政认得,赫然便是昨日站在糕点铺门口百无聊赖叫卖的店小二; 另一个矮胖中年人,齐政不认得,想来便是那位无中生有,指认自己将糕点送给人牙子的好邻居。 二人的供词也是不出所料,一个指认齐政从他们店里买了这个糕点,一个指认齐政提着那盒糕点进了牙行。 不得不说,他们这个局虽然简单还带点粗糙,但却真有点难破。 第一,齐政的确在他们家买了这个糕点,店小二没撒谎,对方就是顺着此事布的局; 其次,另一个证人咬死齐政提着东西进了牙行,齐政找不到证人反驳。 就算是有证人,又有谁敢站出来呢。 这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就是权力淫威之下的大道至简,一力降十会。 “齐政,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何话说?” 林满的声音再度响起,仿佛已经要迫不及待地给齐政的棺材板顶上最后一颗钉子。 隔着栅栏围观的群众们指指点点,在他们看来,这事儿简直太符合他们的认知了。 得知消息赶来的周家夫妇,听见身旁围观群众们的议论和叹息,紧张得手心全是汗。 今日吃了个闷亏的推官宋岩则是冷冷一笑,还特么报仇,我看你这下自保都难了! 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 活该! 齐政抬头看着林满,“知府大人,也就是说,按照如今的证据和这些人的指认,草民昨日去【蛋黄苏】买了这盒糕点,然后将其提到了牙行,送给了人牙子,他吃了之后中毒身亡,所以草民就是杀人凶手了对吗?” 林满没有上当,平静道:“你若有举证,大可拿出。” 齐政点头,“那大人可否让草民起身自辩?” “可。” “多谢大人。”齐政于是站起,看向那个店小二,“你说我昨日买了你家的糕点?” 店小二略显紧张地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是的。” 齐政又指着一旁的托盘,“可是那托盘里的那一份?” 店小二迟疑一下,开口道:“我不知道。” 齐政的声音陡然一厉,“你指控我毒杀他人,却又不肯承认这份是我买的,那我杀的哪门子人?你又凭什么说我杀了人!难不成你们整个铺子这些日子就卖出了我这一份?” 店小二被齐政的气势吓得一抖,结结巴巴地不知道说什么。 这时候,一旁的推官宋岩淡淡道:“你急什么?人家店小二只是指认你从他们那儿买的,还有别的证人指证了你将东西送给人牙子,蛋黄苏家是卖了很多人,但人牙子那儿却只收到了你那份。” 店小二得了支持,连连点头,“对对对,大人说得对。” 齐政并没有气馁,而是继续道:“那我换个问题,这一盒糕点,是不是从你们铺子买的,这个你总能辨认吧?” 店小二看了看,“是,这肯定是从我们铺子里买的。” “好!”齐政又看向那个“大梁好邻居”,“你说,你昨日瞧见我走进了牙行,将糕点送给了人牙子?” 那矮胖男子明显不敢跟齐政的眼神对视,心虚地闪躲着,“是。” 齐政也没追问,而是看向仵作,“你验了尸体,确认对方是死于吃了被下了砒霜的糕点而死?” 仵作倒是平静很多,点头道:“不错。老夫查验不会有假。” 齐政又追问道:“你确定他是吃了砒霜而不是别的什么毒?” 仵作冷哼一声,“老夫当仵作多年,砒霜中毒还能不清楚?他就是被砒霜毒死的!” 齐政嗯了一声,“所以,现在就是,我从蛋黄苏铺子里买了糕点,这个糕点又被我提着送给了人牙子,人牙子吃了我下了砒霜的糕点,中毒身亡,这就是你们判定的整个过程了,对吧?” 林满开口道:“既如此,你为何还不认罪!” 齐政却忽然笑了笑,“可我若是说,人牙子压根就不是吃了这个糕点而死的呢?” 不等林满反驳,仵作就先坐不住了,当即开口,“放屁!老夫当仵作多年,凭你一个黄口小儿也敢质疑老夫?” 齐政神色平静,“我没空质疑你的能力,更没心思质疑你的动机,我只相信事实。” 他抬头看着林满,“大人,可否命人取一枚新鲜鸭蛋,再拿个炉子和一口锅来?另外,再取一点点砒霜。” 看着齐政那底气十足的样子,林满忽然心头生出些不妙,正要想办法拒绝,一旁的陆十安呵呵笑着,“这有何难,既是你自辩所需,林大人公平公正,这点小要求定是会允许的。” 林满深吸一口气,点头示意衙役去办。 等东西都拿来,齐政直接将一枚新鲜的鸭蛋放进锅里煮熟。 然后拿起煮熟的鸭蛋,看向众人,“蛋黄苏在苏州城中,是以铺中糕点皆为蛋黄所做,且都是鸭蛋黄而出名,这一点想必是大家都知道的吧?” 事实如此,林满也不好否认,嗯了一声,“那又如何?” 齐政借了把刀,将鸭蛋一剖为二,露出里面的蛋黄。 他朗声道:“知府大人,诸位,既然仵作说人牙子是吃了下过砒霜的糕点,才会中毒身亡,我想请大家看看,真正下了砒霜的蛋黄是什么样子!” 只见他将砒霜粉末倒了一点在鸭蛋黄之上。 在众人的目光下,只见那鸭蛋黄在接触砒霜粉末之后,竟立刻就变成了棕黑色! “诸位瞧见了,这鸭蛋是知府大人所赐,在众目睽睽之下之下煮熟,没有任何问题,但只加了一点砒霜,便成了如今这样。” 他起身拿起一旁的证物,“诸位瞧瞧,这个糕点之中的蛋黄,可有变黑?” 众人望去,只见那糕点之中的鸭蛋黄,依旧是正常的颜色,登时质疑声四起。 齐政朗声道:“这说明,糕点之中,压根就没有被下砒霜,人牙子的死,跟这盒糕点,没有关系!” 公堂之上,齐政昂然而立,掷地有声。 一时间,满堂俱静。 第40章 神仙手段 看着齐政手中那剩下的半块糕点,和糕点里面的蛋黄,众人心头哪怕有千言万语,此刻也齐齐哑口无言。 推官宋岩紧张地咽了口口水,默默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知府林满,知道自己的前程就在此一举。 他鼓起勇气,主要是厚着脸皮道:“你这个只能证明你没有把毒下在糕点里面的蛋黄上,不能证明外面没毒!” 齐政点头,“也是。” 于是他请示林满,找来一头野狗,直接将那半块糕点扔了过去。 野狗吭哧吭哧地吞了,然后在众人的目光中,活蹦乱跳地走了。 宋岩的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你只能证明你没在这个糕点里面下毒,却不能证明你没在别的地方下毒!” 说完他看了一眼仵作,仵作在他的威胁下,也只好壮起胆子道:“不错!我当了这么多年的仵作,他是怎么死的我还能不清楚吗?绝对是死于砒霜中毒!” 齐政嗤笑一声,“宋大人这话好生可笑,你们说我用糕点毒杀了人,我现在证明了这个糕点没问题,你又说我在别的地方下了毒,怎么着?合着就不讲证据认定我杀了人呗?我就必须为这个人牙子的死亡负责呗?那倘若有朝一日,宋大人暴毙家中,我们直接把你的仇家抓起来杀了就行,还审什么案啊?” “宋大人您别急着生气,我就是打个比方,不是故意咒你。不过我倒是很好奇,能问出这样的问题,你这个推官是买的吧?” 宋岩勃然大怒,“黄口小儿,岂敢污蔑朝廷命官!” 听见这声叫嚣,陆十安当即冷哼一声。 这声冷哼,就像一盆当头的冷水,让宋岩立刻冷静了下来,也让堂中不少人都面色微变。 齐政说得没错,他目前已经自证清白了,因为他们的指控就是齐政用加了砒霜的糕点毒杀了人牙子。 现在他证明了这个糕点里面没有砒霜,那就自然证明了自己的清白。 你要说其他地方下了毒,那是你们再找证据,再查案的事情,跟齐政没有关系了。 除非还有新的证据指向齐政,否则齐政无需为这个人牙子的死亡负责。 但公道归公道,律法的解释权却不一定在讲公道的人手里。 手握最终裁定权的知府林满平静道:“齐政,你的自辩很精彩,本官也认可这个糕点没有问题。但是宋大人的怀疑也不全是无中生有。” “在牙行之中,你的遭遇肯定不那么好,卖去周家之后,你却反常地携礼登门,这种行径的确显得可疑,宋大人作为一位主管刑狱的官员,对你有所怀疑这完全说得通。” “本官也想知道,你为何要去登门造访那个人牙子?” 陆十安闻言眉头一皱,正要开口,想起齐政的交待,又默默闭上了嘴。 齐政看着林满,“林大人,若草民告诉你,草民并未去过牙行,也并未与那位人牙子有过瓜葛呢?” 林满故作惊讶地一挑眉,“人证便在堂上,当着这么多人,还能做假证不成?” 齐政玩味地道:“那谁知道呢,或许是猪油蒙了心,又或许是受了某些人的指点罢了。” “齐政,公堂之上,证据说话,岂能胡言乱语,乱加猜测!” 林满的话,让齐政心头无语,你他娘的,方才宋岩叽叽歪歪你不提,我一开口你就跳脚了吧! 他当然也不会在这个时候跟林满起冲突,叹了口气,“大人既然想要证据,草民倒有一个办法,还请大人准许。” 林满皱眉看着齐政,他不知道齐政的葫芦里又要卖什么药。 但众目睽睽之下,他又没法拒绝,只能自我安慰,宋岩有官身在手,还亲自站在旁边看着,这些人证不至于也没那个胆量当堂反水。 齐政再怎么说也就一个书童罢了,又能如何! 于是,他按下心头的不安,开口道:“准了。” “多谢大人。” 齐政转身,看着那个指认自己进了牙行的“大梁好邻居”,微笑道:“在我还没有被卖入牙行之前,曾经被一位游方道人教授了一门秘法,上可禀奏天庭,下可勾连地府,明辨阴阳是非,他叮嘱我此法以性命为引,非必要时不可擅用。但今日,脏水泼到了我身上,便不得不行那鬼神之术了!” “陈大哥,请你帮我把东西拿进来。” 早就等在门外的陆十安护卫便抱来了一个大箱子。 堂中不论是高坐的林满还是一旁站着的典史、衙役们,都好奇地看过去。 甚至就连证人和仵作都好奇地张望着。 鬼神之说,对人的吸引力几乎是无敌的。 只见齐政从里面先取出一把量尺,然后取出一截红烛,一截白烛。 “陈大哥,你练武手稳,帮我将这两截蜡烛剪一下,要求长度都是三寸三分三厘,不得有丝毫误差。” 这话一出,场中众人都下意识地屏息凝神,卧槽,这小子来真的啊? 很快,陈护卫就将两截蜡烛精准地裁好了。 齐政接过,左手拿着红烛,右手拿着白烛,叫上踏着兔子舞的步伐,嘴上念念有辞地朝四方拜着,“氢氦锂铍硼,碳氮氧氟氖,钠镁铝硅磷......” 这神神叨叨的一幕落在众人眼中,让他们的神色在这一刻都悄然紧绷,连呼吸都小心了不少,仿佛神明真的就要降临了一般。 然后齐政又拿出一个灯笼,和平常的灯笼不同,这个灯笼四周的罩子是那白纸糊上的,看上去就不是什么正经人用的东西。 齐政将点燃的两截蜡烛放入其中,拎着灯笼,围着几个证人走着,嘴里继续含糊不清地念叨着,“奇变偶不变,符号看象限,大头儿子,小头爸爸......” 最后猛地一顿,将灯笼在那个自称亲眼瞧见他走入牙行给人牙子送礼的邻居跟前一送,厉声高呼。 “请诸天神明降旨,还我清白!急急如律令!” 前面所有故弄玄虚的铺垫,都是为了最后这一下! 然后,什么都没有发生。 宋岩这才长出一口气,轻哼道:“装神弄鬼!” 但他的话音才刚落,陆十安的护卫却猛地惊呼道:“出字了!出字了!神明在上!” 说着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宋岩也是一愣,看向灯笼,只见那被齐政提前涂抹了柠檬汁和洋葱水的灯笼白纸上,在火焰的烘烤下,渐渐显现出黑色的字迹。 【伪证者,遭天谴】! 齐政厉声高呼,“神明有旨,伪证者,遭天谴!” 哗啦啦,隔着栅栏围观的百姓,登时跪了一地。 那位矮胖男子登时面露惊骇,朝地上一跪,不住磕头,“菩萨在上,小的也是被逼的啊,都是宋大人指使小人这么说的,他是官,小人哪敢不听啊!不关小人的事啊,求求菩萨开恩啊!” 这话一出,宋岩登时如遭雷击。 一旁的仵作平日便敬奉鬼神,见状也再扛不住心头的压力,“神明在上,此事与小人无关啊,都是宋大人的指令,小的只是奉命行事啊!” 随着他的招认,陆十安的咆哮也适时响起。 “宋岩!你他娘的还有什么好说的!” 第41章 大仇得报 公堂之上的形势,随着灯笼上显露的“天神旨意”,彻底扭转。 “不是,我没有!他胡说!” 一脸惊恐的宋岩下意识地后退,手摆得比擦桌子的店小二还快,求助地看着林满,“大人,他诽谤我啊!” 看着这一切,林满的心头都有些惊疑不定。 谁能想到这狗日的能请神,这他娘的还怎么玩! 事已至此,他也知道,齐政是彻底洗清了冤屈,而宋岩也是彻底搭进去了。 事不可为,那就只有断臂求生,及时止损了。 他当即一拍惊堂木,怒声道:“好呀,好你个宋岩,竟然做出这等事情!你枉为朝廷命官,你不当人子!” 宋岩懵了,看着林满,“大人,我......” “我什么我!枉我对你那般信任,没想到你竟然敢在我眼皮子底下做这种草菅人命,嫁祸于人,颠倒黑白之事!” 宋岩震惊,“大人,你......” “你什么你!”林满当即打断他的话,“还不给我从实招来!看在你坦白的份上,本官念及同僚之情,还能替你照顾好妻儿老小!若是你冥顽不灵,你全家都得给你陪葬!” 宋岩瞪大了眼睛,死死握着拳,难以置信地看着正气凛然的林满。 而后,他像是听懂了什么,整个人的气势陡然泄掉,身子抖如筛糠。 林满对宋岩的识趣很满意,再度一拍惊堂木,断喝道:“还不从实招来!” 宋岩闭上眼,脑海中闪过自己圆满完成任务,得到知府青睐,由此步步高升,权势醇酒美妇尽皆在手的种种幻想。 他明白,那只能是幻想了。 他跌坐在地,颓然道:“我招。” “我最近手头有些紧,在得知鲁家和周家的商战之后,为了钱财,便主动找到了鲁家,说我能够为他解决掉陆大人的麻烦,但事成之后,要周家三成的家产作为报酬,鲁家答应之后,我便亲手炮制了这个案子,栽赃给齐政,希望借此要挟陆大人不再插手周家的事情。” 林满对这个供词非常满意,主动补充起细节,“那人牙子是谁杀的?” “是我家一个护院动的手,这些证人也是按照我的要求指认的。” 林满的怒火跟真的一样,“好好好,本府真是瞎了狗眼,手底下竟有你这等畜牲!来人啊,将他身上官服剥去,押入大牢,听候发落!” 宋岩猛地抬起头,“大人,我已如实招供,还请善待我的家人。” 林满面无表情,“本官既已承诺,自当做到,若是她们无罪,本官不会针对。” 说完,他挥了挥手,两个衙役便将失魂落魄地宋岩拖了下去。 路过齐政跟前时,看着如死狗一般的宋岩,齐政还叹了口气,“宋大人,慢走啊。” 宋岩对此没有任何的反应,因为齐政已经做到了自己放的狠话,成功让他身败名裂,生不如死。 处置完宋岩,林满又看着下方三个证人,“尔等三人,颠倒黑白,信口雌黄,差点害得本府冤枉好人,来呀,打他们二十大板,扔出府衙!” 仵作和矮胖男子还在不住地祈求神灵,那个糕点铺的店小二却懵了,连忙大喊,“大人,我没做假证啊,我说的都是真的啊!” 但林满计谋破裂,正是不爽之时,哪有心思在乎一个小喽啰的死活。 于是,三个屁股蛋就这么摆在了堂上,随着一喊一打,惨嚎声登时响彻了整个院子。 而后,林满才终于起身看向陆十安,脸上带着无奈的歉意,“咳咳,陆大人,这案子也终于是查清楚了,下官御下不严,让这位齐小兄弟受惊了,在这儿给您赔个不是。” 陆十安自然也不会在这时候撕破脸皮,“咱们大梁的官员队伍里,总是有那么些害群之马,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林大人客气了。” “是是是。”林满连连点头,从怀中掏出一张银票,递给齐政,“齐小兄弟,此番你受苦了,这点银子你且收下,就当是本官的一点心意。” 齐政瞟了一眼,乖乖,一出手就是五百两,绝壁是大贪官。 看向陆十安,陆十安点头道:“既然是林大人的心意,那你便收下吧。” 齐政将银票收下,“多谢知府大人,草民昨夜受刑虚弱,正好补补。” 听着这番暗示甚至可以说是趁机要挟,林满嘴角一抽,只好故作震惊,“竟有此事?你放心,本官一定严查用刑之人,给你一个交代。” 陆十安笑着道:“齐政,有林大人这句话,老夫相信那些折辱过你的,一定不会逃脱法网的。” 林满心头憋屈,却只能连连点头。 “林大人,既然事情查清楚了,齐政没有嫌疑了吧?” “那是自然,本官相信,齐小兄弟这样貌人品,一看就不是什么坏人。” “那他可以走了吧?” “陆大人这就言重了,既然是清白之身,当然可以随时离去。” “那就告辞了。” “下官送送您。” “不必了,此事还未收尾,林大人忙吧。” 一番虚伪的客套之后,走出府衙,陆十安看着齐政,一脸感慨,“我到现在都有点不敢相信,你居然真的把盘翻过来了。” 齐政笑了笑,带着调侃道:“还是多亏了您和陈大哥帮我连夜糊灯笼啊!” 陆十安哈哈一笑,“这倒也是,若非老夫知晓原委,怕是也得吓一大跳,以为你真的能有那般本事,更何况那些人了。” “齐政!” 正说着,一声呼唤响起,齐政扭头,便瞧见了匆匆走来一脸关心的周家夫妇。 “老爷、夫人。” “快别这么叫。我们可当不起。” 齐政笑着道:“没有老爷夫人昨夜的传话,哪有我洗刷冤屈的时候,恐怕连昨晚都坚持不了。” 周元礼和周陆氏对视一眼,神色略显古怪地道:“其实,昨晚是坚儿救了你。” 齐政一愣。 周元礼解释道:“昨夜我们家被捕快封了,不让出去,坚儿从狗洞里钻出去的,然后去求了程夫子,这才能转告陆大人。” 陆十安也点头,笑着道:“齐政,你这个书童没白当。” 齐政面露感动,“公子现在在哪儿,我去看看他。” “在程子丰府上,稍后让老陈送你去吧。在这之前,老夫先把答应好的礼物送你。” 说完,他看了周家夫妇一眼,二人当即识趣地退到一旁。 陆十安看着齐政,“当初你师父只教你到五代十国乱世,后面的历史你没学过,可有遗憾?” 齐政想了想,“遗憾有那么点,但也还好。” 陆十安闻言微感诧异,“为何?” 齐政笑了笑,“家师曾言,我们人类从历史中吸取的唯一教训就是:人类从来都不会从历史中吸取教训。后面的历史,也不过是之前发生过的那些事情换了个形式的重复罢了。” 陆十安登时一振,喃喃重复着齐政的话,“我们人类从历史中吸取的唯一教训是:人类从来都不会从历史中吸取教训.......大才,大才啊!” 他叹了口气,看着齐政,“原本我想着,你后面的历史不清楚,普通人家也没有那么多藏书给你,便托老友给你要了一块城中藏书阁的令牌,你可以随时进去翻阅里面的海量藏书。但听你如此说来,也用不着了。” 原本装逼成功的齐政还在心头暗爽,一听完当场傻眼,连忙道:“咳咳,我错了我错了,历史好啊,历史得学啊!” 陆十安笑着从怀中取出令牌,递给他,“有本事是好事,但锋芒也需注意,不是每个人都像老夫这般惜才。” 齐政肃容还礼,“多谢大人教导。” 陆十安一脸欣慰地虚扶一下,“老夫相信你能做好。另外,从眼下来看,这事儿背后的动静不小,你可有准备?” 齐政扭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府衙,显然明白陆十安指的是什么,点头道:“我会更小心些。” 陆十安满意地嗯了一声,“好了,快去忙吧,好好感谢一下周坚,听程子丰说,他还受伤了。” ...... 等齐政来到程府见到周坚,才发现自己还是低估了周坚对自己的恩情。 他默默帮周坚给他屁股上敷药,既感动又埋怨地道:“你也真是,再把洞掏大点嘛!把自己折腾这么狠做甚!” 周坚嘿嘿笑着,“当时情况紧急,哪儿顾得上那么多啊,我早些报信,你就少受些罪不是。” 齐政沉默片刻,只轻轻说了句,“谢了!” 周坚摇了摇头,“该说谢谢的是我。” “我教你那些,也得你自己愿意学才是,谈不上。” “不是那个。”周坚轻声道:“政哥儿,其实我早就知道我家出事了。” 齐政的手悄然一顿。 “我只是心大,又不是傻。但爹娘瞒着我,你也瞒着我,不想让我分心,我也不能辜负了你们的苦心。我能做的,就是好好学习,加倍地好好学习,然后默默记下你的恩情。” “所以,当你落难,别说钻个狗洞受个伤,若是能救你,让我钻别人裤裆我也愿意。” 齐政默默揉了把眼睛,这屋子灰真特么大。 第42章 大快人心 山林官道之中,那支不挂旗号的车队还在缓缓前行。 居中的马车中,一身普通商人打扮的卫王皇甫靖右手握着一本江南风物志,正皱眉看着。 至于左手,那是毫无疑问地拿着所过之地的特色美食。 身为一个皇子,到了外地,不去寻那些特别色之地,反倒只是醉心这些特色,他倒也算是朝廷宗室的一股清流了。 不过,美食只是安抚了他的嘴,填饱了他的胃,但无法压住心头的忧虑。 这江南,是越了解越觉得好,也是越了解越觉得担忧啊! 经济富庶,商贸繁盛,海量的财富在这个池子里流转,让他这个中京来的“土鳖”简直是大开眼界。 这花花世界,如果能被自己收服,或者说被自己从中拉到足够的助力,他都有底气回京城去跟其余人掰掰手腕,去向着那个位置奋力一搏。 但问题就在于,眼下这一方势力,却有许多都已经落进了楚王的手里。 自己看似是钦差,实则江南的势力有一多半听命的都是楚王。 自己别说虎口夺食,单就是表露出几分不配合楚王的架势,恐怕都会举步维艰吧? 可问题是,这一点,自己都能想明白,父皇能想不明白吗? 那他为什么要将并没有多少根基的自己派到江南来呢? 总不能就为了给楚王兄培养一条忠犬吧? 想到这些,他将手中的书放下,扭头看着马车之外。 在这复杂的局势之下,自己到底应该怎么办? 如何抉择,如何破局,如何收获呢? 方向,我需要有人为我指明行事的方向啊! 就像是隆中对瞬间拨散了昭烈帝的迷茫,我也需要一个江南对啊! 所以翻译一下就是:如今的卫王殿下,不止是求贤若渴,简直都快渴死了。 他又在心头如望梅止渴般,再度默念了一遍母妃给的三个名字。 江南大儒程硕; 致仕侍郎陆十安; 江南奇才沈千钟。 希望这三个人,能真如母妃所言的那般厉害吧。 正想着,马蹄声接近,一个随从来到马车旁,低声开口。 “王爷,咱们就快到徐州了,要不要按照原计划换走水路?” 卫王朝着前方望了一眼,“都到了羊角蜜和蜂糕的地界了啊,那就在徐州停留一夜,然后换走水路,直接去往苏州吧。” 随从一愣,“不去南京吗?” 卫王扭头平静地看了他一眼,随从伸手将两片嘴唇捏上,默默打马离开。 马车内,响起了卫王无奈的叹息和一声饱嗝。 ....... 在见证了齐政成功洗刷冤屈,又去关心了一下儿子的伤情之后,周家夫妇二人,迈着轻松而愉快的步伐,朝着家中走去。 虽然鲁家还没个说法,虽然生意还没恢复,但有了这一番波折,他们不仅面对未来的心态更坦然了,陆十安对他们的态度也更好了。 所以,一时间,没有什么好忧从中来不可断绝的了。 回到家,才坐下,一阵吵闹声,便从门外响起,越来越近。 “诶,陆少爷,您怎么能直接往里闯呢。” 许管家的声音在后面响起,年轻的男人已经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 然后直接在椅子上坐下,扭头看着跟在身后的管家,“愣着干什么,泡茶啊!” 管家为难地看了一眼周元礼,周元礼摆了摆手,然后看着径直闯进来的陆洪,皱着眉头,“你来做什么?” 陆洪斜倚着椅子扶手,压根都没搭理他,而是看向周陆氏,“小姑,爷爷说了,让你想办法请五叔到家里做客。作为赏赐,他可以重新认你这个女儿。” 听着这话,周元礼都气笑了,但还是强忍着没动怒,尊重一下夫人的态度。 周陆氏听完的无语比起周元礼只多不少,那些耻辱和无情都还历历在目,他们是怎么能将这些话说出口,还说得这么理直气壮的。 这一次,她没有征询丈夫的意见,直接开口道:“不用了,陆家的门第我们高攀不起,你走吧。” 陆洪闻言倒也没有多惊讶,依旧吊儿郎当地坐着,把玩着手指甲,淡淡道:“小姑,我知道你心里有气,但是你也要知道,我陆家这等高门大姓,自然有规矩。此事爷爷和父亲也都是不得已,你只要向爷爷服个软,办好他交代的事情,他还是愿意认你的,毕竟血浓于水嘛!不要因为点小情绪坏了大事啊!” 周陆氏气极反笑,“是吗?那我还得谢谢他们在我最绝望的时候,试图剥夺周家最后一条生路?” 她温柔的脸上,带着坚定的愤怒,“我夫君昨日已经说了,既然你们要把事情做得这么绝,咱们不认这个亲也不是不能过!” 陆洪听傻了,显然周陆氏的答复完全超出了他的预判,“小姑,你这是要自绝于陆家不成?” “陆家很了不起吗?” 一个声音从门外响起,齐政扶着一瘸一拐的周坚走了进来,冷冷地瞥了陆洪一眼。 陆洪一声冷笑,“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个书童,怎么主家的大事儿轮得到你一个贱奴插嘴了?” “滚!” 周元礼忽然猛地一拍案几,瞪着陆洪,指着门外怒吼道:“给我滚出去,周家不欢迎你!今后我周家与你陆家恩断义绝!” 陆洪被这么一骂,当即脾气也来了,“好好好!周元礼,记住你今日的嚣张!小人得志罢了,我看你怎么应付鲁家!” “傻哔。” 周坚毫不客气地给出了自己的反应,气得陆洪一脚踢翻椅子,憋着火离开。 他虽然听不懂那个词什么意思,但显然不是什么好词。 周元礼和周陆氏也上前搀扶着周坚,“你不好好养伤,跑回来做甚?” 周坚开口道:“先生说了,我手也受伤了,上课不便,干脆回家让政哥儿教我便是,反正他讲的那些我也不大听得懂,政哥儿还说得明白些。” 周元礼嗯了一声,道理确实是这个道理,但你那一脸骄傲的表情是怎么回事? 这样的评价有哪门子值得你骄傲的啊? 齐政微笑道:“老爷、夫人,这些日子我会辅导公子好生学习,至于鲁家那边,你们做好准备,恐怕他们不会善罢甘休。” 周元礼惊讶道:“都这样了,他们还不善罢甘休?” 在他看来,帮鲁家的推官宋岩都下狱了,自己这头还有陆老大人的帮忙,鲁家还有什么好强撑的? 齐政叹了口气,“这事儿到现在,已经不是鲁家自己能说了算的了。” 他顿了顿,饱含深意道:“又或者,从来都不是鲁家能说了算的。” ...... 齐政的猜测很正确,当今日上午,苏州府衙的情况传开之后,鲁家原本已经陷入了彻底的绝望之中。 鲁博昌脑子里想的都已经是如何滑跪能好看一点,用什么样的卑躬屈膝能打动周家了。 但一个人的意外造访,让事情有了峰回路转的变化。 看着眼前的人,鲁博昌愣了,旋即便卑躬屈膝地讨好起来,甚至主动请对方上座,亲自奉茶。 因为,对方虽然只是个管家,但却是苏州商会会长、江南商会重要成员洪成的管家。 是不是狗不重要,关键看是谁的,他家的狗叫大黄,二郎真君的狗叫吞日神君。 他鲁家借着数代积攒,处心积虑坐上苏州布行商会会长的位置,不过才是苏州商会之中,毫不起眼的普通一员罢了。 而洪成,则是整个苏州商会的会长,甚至在那个堪称庞然大物的江南商会里,也有一席之地。 同样的会长,地位和实力都是天壤之别。 “鲁会长,现在如何决断的啊?” 鲁博昌连忙道:“在下如何当得起会长二字,洪管家言重了。” 对鲁博昌的滑头,洪管家也没在意,他只是淡淡道:“我家老爷让我给你带个话。” 鲁博昌立刻一脸正色地站着,“在下洗耳恭听。” “卫王前来,老夫也想给殿下送个礼。所以,你放手去做,有事老夫给你兜着。” 淡淡开口的话,就像太医院太医亲手炮制的助兴丸,鲁博昌登时就支棱起来了。 这不仅是能讨好卫王,还能结交江南商会的大佬? 自己这是要发了啊! 洪管家站起身来,“我家老爷还说了,事情办得好,回头举荐你进江南商会。” 鲁博昌的声音都在发颤了,“多谢洪会长,多谢洪管家!请洪管家转告洪会长,在下一定竭尽全力,不负所托!” “那我们就等着听你的好消息了,告辞。” “在下送您。” 送走了洪管家,鲁博昌仿佛瞧见了美好的未来又回来了,不由激动得连连击掌。 狂喜的他,并没有去想,以洪会长的身份,要结交卫王,何须要让他从周家身上扒皮。 就算他把周家全吃了,对洪会长也不过是九牛一毛而已啊。 ...... 日子在骤起的狂澜之后,忽然又进入了短暂的平缓。 接连两日,齐政一边在周宅跟着周坚一起胡吃海喝,恢复身体,一边给周坚补补课,顺带去了一趟梦安客栈,跟陆老头扯了扯蛋,倒也波澜不惊。 而商场上,也如齐政所料,鲁家不仅没有光速滑跪,反倒变本加厉。 周元礼夫妇二人也不知道鲁博昌如何说服的其余人,反正局势并没有什么好转。 不过好在他们夫妇二人如今心态不同,做起事也从容了许多,应对得虽然艰难,看上去倒也还能勉力支撑。 在休息了两日之后,齐政终于走出了周宅。 他怀揣着陆十安给他的令牌,在周家夫妇坚持给他护卫保护下,去往了城中的藏书阁。 第43章 还人情还不简单 江南之地,素重文华。 作为江南的核心,在多年前一位苏州知府的倡议下,城中大儒、大族、富商们共襄盛举,捐出自家藏书,一起修起了这座藏书阁,作为苏州城浩瀚文华的具现。 并且请当时的文坛泰斗亲自题写【钟玉阁】三个大字。 当齐政站在这栋楼下,仰头看着,见惯了高楼大厦的他,此刻心头竟忍不住生出几分宏伟的感觉。 实在是在这个时代,遍地低矮的建筑下,一栋足足四层高的楼,真的就像矮人国里走入一个正常人一样显眼。 这也正印证了那句话,人世间绝大部分的情绪,都来自于对比。 四周都是广场,没有建筑物,只在四个方位摆着四个大水缸,显然都是出于防火的考量。 青苔斑驳的封火墙在天光中画出锯齿状阴影,檐角铜铃的轻响,这声音反倒衬托得此间愈发幽静。 此时正有零零星星的人从大门进出。 看他们的年纪、穿着,应该都是周遭书院的学子。 齐政迈步朝着大门走去,大门口,坐着一个小老头,正捧着一本书津津有味地看着。 看着对方那多少带点痴迷的神色,齐政觉得,很像自己以前上学时候偷看不良书籍的样子。 于是他悄悄走过去,微微伸头瞅了一眼。 但没想到小老头的反应极快,感觉到光线的变化,立刻将手中书一合,扔进了桌下的抽屉里。 速度快到齐政只看到了“艳侠”两个字。 “你这后生,做什么的?” 小老头面带不悦,开口问道。 齐政连忙拱手,“在下是前来借阅书籍的。这是令牌。” 小老头接过一看,微微一怔,旋即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这楼里,一二层的书籍你都可以随便翻阅,不得将书籍带走,每层都有案几蒲团,可以坐下阅览。另外,拿取书籍看完,务必放回原位。” 齐政先是点了点头,继而疑惑道:“三层四层不能上吗?” 小老头看了他一眼,嘴角带着一丝轻笑,“年轻人,不要好高骛远,谁都想更上一层楼,那要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了。” 听对方这么说,齐政也没有无脑装逼,拱手谢过之后,走了进去。 小老头看着齐政的背影,挑了挑眉,陆仲平亲自来求的令牌,也不知道这少年有几分本事。 管他呢,反正没有四楼那个狗东西本事大。 他伸手从抽屉里掏出书来。 “刚才看哪儿了来着,哦,对,就这儿,老树盘根......” 走入钟玉阁,齐政站在一楼的明堂左右张望。 风从漏窗里吹来,将楼板下二十口石灰瓮的干燥气息卷成漩涡。 随着齐政的脚步被惊起的浮尘,愉快地在光束中狂舞。 古色古香,美则美矣,但没有太多的震撼了。 毕竟以前一个学校的图书馆规模可能都比这儿大。 但在这个年头,书籍和知识,与普通人之间是有着天然和人为制造的巨大鸿沟的。 能够有机会接触到这么多的书,是很难得的。 陆老头还是有心了,回头得好好谢谢他,争取下次不嘲讽他了。 胡思乱想着,齐政的脚步也没停,书架之间走着,因为他发现这个钟玉阁居然连总索引都没有,想要看什么只能一个书架一个书架地去找。 不是说西汉时候六分法就有了吗? 隋唐时期都已经按照【经史子集】四部分类了,这藏书阁管理怎么这么乱? 好在每个书架上倒是贴了有这个书架的主要内容,齐政费了点功夫,还是找到了他想要找的史书。 从柴荣的大周建立之时,开始翻阅了起来。 看着这历史截然不同的走向,齐政心头莫名有些恍惚。 就好像曾经那些意难平或者设想真的实现了一样: 如果关羽在威震华夏之后没有被背刺而失荆州,隆中对有没有实现的可能? 如果李隆基早死二十年,巨唐会不会持续得更久? 岳武穆如果没有死于风波亭,能不能为南宋挺起脊梁,还于旧都? 不管这些设想合不合理,有没有意义,终究是许多人心里对一种美好未能延续的遗憾。 而现在,历史上极其经典的意难平终于在这个时间线上得到了修正,柴荣没有早死,他的壮志能酬,便是华夏之幸。 齐政默默看着大周的那些历史,看着那一个个曾经熟悉的名字,以另一种方式出现在他的面前,在感慨之余,也总觉得有些难绷。 这种感觉,在瞧见大周第一名将赵匡胤的名字时,情难自已; 在瞧见醉心文墨,托身秦楼楚馆,被赵匡胤当众揍过好几次的风流侯爷赵匡义的名字时,彻底绷不住了。 也好,至少不会有熙陵幸小周后,也不会有高梁河车神了。 一代词帝的下场也没有那般悲惨,只是可惜了小楼昨夜又东风与一江春水向东流了。 时间,就这样在柴荣用自己的气度和能力为大周奠定的骨气与血性中缓缓流过,也在齐政几乎就没有停下来过的笑容中度过。 满足啊! 就好似看到丞相北伐成功,还于旧都之后,哪怕季汉的皇帝也不是全都是好的,也会有那些糟心事,但比起西晋来,又好了太多了。 他扭头看了一眼天色,登时一愣,不知不觉见,竟然都快亮灯了。 而钟玉阁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点起了蜡烛。 他连忙起身,将拿来的三本书放回原处,然后朝外走去。 路过门口的桌子,小老头儿还坐在那儿,看得津津有味,也不知道他这个身体能不能扛得住。 齐政没有托大,朝他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然后走了出去。 没办法,这儿是图书馆,众所周知的猛人出没地。 出了钟玉阁,周家等得人都麻了的护卫连忙上前,齐政赶紧跟他说了句辛苦,然后两人便一道去了梦安客栈。 甲一号院里,齐政刚走进去,就听见老陈的提醒,“齐公子,你可来了,老爷等你半天了。” 齐政快步上前,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您老莫怪,一时间看入迷了,就看到这会儿了。” 陆十安点了点头,“史书当然好看了,史官蘸墨的时候,那可是要混三成血,两成泪的。” 齐政一脸受教,“您说得真好。” 陆十安摆了摆手,“老夫可没阴阳怪气,苏州的钟玉阁在整个江南都是非常有名的,也就南京官办的藏书阁能够媲美。老夫帮你求那块令牌也是耗了不少人情,你能够认真阅读,好生利用,老夫只会高兴的。” 齐政一挑眉,“这令牌很难得吗?” 陆十安看了他一眼,“你以为呢?若非老夫与钟玉阁的守阁人有些旧情,老夫就算用官位压人都不一定能要得到。” “那这人情怎么办?就一直欠着?” 陆十安摆了摆手,“你就别管了,老夫愿意帮你弄,那就是老夫的事情,你安心拿着就行。” “这我受之有愧啊!”齐政忽然脑袋一歪,“要不我帮你弄点东西你把人情还了吧?” 陆十安扯了扯嘴角,“你当这人情那么好还?人家能执掌藏书阁,要钱不缺钱,要人不缺人,要地位还不缺地位......” 齐政闻言点了点头,“也是,您前几日才教育过我,不要锋芒太盛,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那算了吧。” 陆十安嘴角一抽,说你胖你还喘上了是吧,当即一瞪眼。 齐政摸了摸鼻子,嘿嘿一笑,找来笔墨纸砚,在纸上写起来。 不到盏茶时间,他就放下了笔,吹了吹墨迹,将手中的纸递给了陆十安。 陆十安将信将疑地伸手接过,“你有这个心,老夫很感动,但是丑话说在前面,那地方别看不挣几个钱,但地位可很超然,等闲的东西是入不了眼的,如果被拒绝,你不要气馁,你的人生还长着呢。” 齐政一脸乖巧地点了点头,“您要不先看看?” 陆十安看着齐政的自信,心头暗自摇头,一边琢磨起一会儿怎么把话说得委婉些才能不打击他的自信,一边将目光看向手中的纸。 然后,他就愣住了。 【钟玉阁管理优化建议条陈】 增加总索引,以“干支-笔画”为双重索引,陈列在每层入口显眼处,以便查找...... 改当前落地书架为悬空楠木书架,离地三尺防潮...... 在传统芸草防蛀之外,增加闽南之地的樟脑,以及寻找南洋龙涎香,可进一步预防虫蛀...... 增加科技类、地方志专架...... 陆十安默默消化了好一阵,抬头看着齐政,“这是你什么时候想到的?” 齐政漫不经心地道:“今天去逛了逛,看了两眼就想到了啊!” 陆十安肃然起敬,先不说你说的这些有多重要,你这风轻云淡的气质就很值得人学习啊! 第44章 楼中怪人 隔着微热的炉子,齐政笑着道:“其实我还有些设想,比如双联借书票,馆藏存根,借阅者拿凭证;又比如押金制度等等,但是我看钟玉阁暂时好像不允许外借书籍,也就没写上去了。” 陆十安一愣,还有啊? 此刻的他,心头竟升起了和曾经周家夫妇一样的念头:你到底还能带给我多少惊喜?还有什么是你做不到的? 他轻咳了一声,故作镇定地点了点头,“你说得对,钟玉阁的书都不外借,借阅方面的提议就算了。” 齐政嗯了一声,然后道:“那这个东西,能帮您还点人情不?” 陆十安看着他,挺直腰杆,清了清嗓子,“东西还不错,不过还需要老夫帮你好生润色一下,应该能发挥些作用。” 齐政也不戳穿,深以为然地嗯了一声,“嗯好,那就有劳陆大人了。那咱们喝酒吧!” “还喝什么酒啊!喝多了怎么帮你润色,去去去,回去自己待着去!” 齐政拿这个过河拆桥的老头儿没办法,只好在老陈的亲自护送下,告辞离去。 等了一会儿,老陈回转,陆十安看着他,“走了?” 老陈点了点头,“和周家的护卫一起走的。我亲自送上的马车。” “快!咱们也走。”陆十安当即起身。 “嗯?”老陈懵了,“去哪儿啊?” 陆十安白了他一眼,似乎很不满自己这个护卫的脑子,“钟玉阁!” “啊?不润色了啊?” “润色个屁!老夫要有那个本事给他润色,早就自己想出来了!” 陆十安翻了个白眼,起身走出了院子。 ...... 很快,陆十安的身影在护卫的陪伴下,再度出现在了钟玉阁。 这个时候,钟玉阁早已闭馆。 陆十安上前,正欲抬脚,想了想还是改为了用手推。 不给这个老东西面子,总得给这些典籍点面子。 当陆十安一把推开大门时,身为守阁人的小老头正倚着沉香木凭几打着棋谱。 油灯在青瓷盏里爆了个灯花,像是提醒。 但小老头眼皮子都没抬,淡淡道:“姓陆的,你有完没完?又来?” 陆十安嘿了一声,毫不客气地一屁股坐在他对面,看着桌上的棋盘,“白天人来人往,你偏要坐在门口看那些臭不要脸的书,晚上孤家寡人,你倒下起棋来了。” 小老头淡淡道:“白天的都是鬼,晚上自然要好好当回人啊!这等境界,你个官场染缸里的俗物,懂个屁!” “酸不可闻!”陆十安嗤笑一声,将一张纸拍在棋盘上,“看人看鬼,都不如看神仙,来瞅瞅。” 小老头平静地看着他,“这是何物?” “就你这破藏书阁,蛀虫老鼠都能开诗会了。我帮你把齐小子请来,是替你诊病来了。” 他伸出手指点了点那张纸,“人家不过就待了半日,就给你诊出好几处病根,还开了方子。” “果然是物以类聚,这年轻人,也跟你一样不仅不要脸,心里还没点数?” 小老头儿一边嗤笑,一边伸手拿起纸来,朝着灯光的方向展开,忽然神色一僵。 油灯光晕里,【双重索引法】五个字如利剑迎面劈来。 他的身子在无意识中缓缓坐直,将纸张铺开在面前,指腹郑重地逐字摩挲过纸面。 当看到【离地三尺防潮】、【樟脑、龙涎香防蛀】等内容时,喉结猛地滚了滚,神情已是无比的严肃。 当他缓缓看完,抬头看向陆十安,“这真的是他一个下午想出来的?” 陆十安翘着腿,从桌上拿起一个枇杷,剥开吃了,“多给他两个下午,能把你这楼里的破书整理得比御林军的军阵还齐整。你啊,不能老窝在这儿,得多学习啊!” 说完,他将手中的枇杷核一扔,精准落进一丈外的铜盂,当啷一声,如同当头一棒。 小老头沉默片刻,抬起头来,“他明日要来吧?” 油灯将他颤抖的睫毛投在墙上,恍如振翅的墨蝶。 陆十安嘿嘿一笑,“那就看你这儿值不值得他来了。” 他朝着那张纸上扬了扬下巴,“好好琢磨,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问我。” 小老头无语道:“你知不知道,你这就是典型的狐假虎威。” 陆十安笑得十分不要脸,“那老虎愿意跟在我后面,也是我的本事啊!” “滚滚滚!别让老夫看见你,烦!” 陆十安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咱们啊,想看也看不了几次了。在我离开苏州之前,滚出来喝顿大酒吧,就当我提前给你坟前敬酒了。” 小老头闻言却没动怒,只是缓缓点着头,“好。” ...... 书这个东西,一旦写完了,又没看完,那心里始终都是悬吊吊的。 尤其是好书。 对齐政而言,昨天的书看到一半,自然是心头跟猫抓一样。 去了私塾跟程夫子告了个罪,便匆匆去往了钟玉阁。 钟玉阁的入口处,昨日那个小老头依旧坐在那儿,齐政和昨天一样,偷摸地瞅了一眼。 没想到小老头瞧见他,却并没有像昨天一样慌忙地把书藏起来,而是大大方方合上,朝他面前一送,“想看?” 齐政连忙摆了摆手,“老先生客气了。” 小老头儿一挑眉,“那就是瞧不上这等艳俗之物?” 齐政摇头,正色道:“这些书籍,往往能够直观地展示官绅豪商阶层的穷奢极欲,客观展示贫苦百姓在身无所依似浮萍状态下的悲凉人生,既讲社会风貌,又揭人性善恶,艳俗只是表象,世情冷暖才是跟脚。若只以一句艳俗之物评价终究片面了些。” “哦?”小老头儿似乎来了兴趣,“那你觉得看这书的人,又是什么样的呢?” 这是你自己把话递来不是我故意装逼啊...... 齐政轻声一叹,“读此等书而生怜悯心者,菩萨也;生畏惧心者,君子也;生欢喜心者,小人也;生效法心者,乃禽兽尔!” “好!” 小老头击节赞叹,从怀中掏出一块金色令牌,扔给齐政,“就凭你这句话,你就足以上三楼!” 齐政懵逼地看了看手中的令牌,又看了看眼前的小老头,合着你是个要触发的NPC啊? “三楼宽敞些,视线也好些,还没人打扰,你可以拿着书上去,记得拿下来就行了。” “多谢老先生。” 对于这点好处,齐政还是欣然受之的,当即捧了几本书,上了楼。 看着他的背影,小老头嘿嘿一笑,这小子是个人才,不过若是跟四楼那个家伙碰上,不知道谁赢谁输。 大概率还是四楼那个牲口赢吧。 不过不管怎么样,应该也会很好玩的,哈哈! 从二楼到三楼的楼梯口,有一扇门,门口还坐着一个守卫。 当二楼有零散的几个读书人瞧见齐政径直走过去的时候,不免露出了几分笑意。 看来又是第一次来的莽货,还想直接上三楼呢,也不掂量一下自己的斤两。 然后,他们就看着齐政掏出令牌,守卫开门放行,就这么水灵灵地上去了。 蛤? 齐政没空搭理他们那些小心思,上了三楼,果然要安静宽敞许多,而且看起来日日都有打扫,基本没有灰尘。 他挑了个能晒得着太阳的地方,便开始翻看了起来。 一路就这么看到了落日西沉,他也看到了那个煌煌大周的黯然落幕。 当看见大周最后的丞相,还在致力于续命中兴,改革弊政,却以失败告终,只能颓然坐看天倾时,齐政忍不住摇头长叹。 “哎,解决不了税的问题,就解决不了经济问题,没有经济做底子,所谓的改革都不过是在小打小闹地装修罢了,一个个绝顶聪明的大佬,怎么都像是看不破盐铁之议的本质一样,被那群打着冠冕堂皇旗号的大族读书人们忽悠瘸了,仿佛生怕被扣上一顶与民争利的帽子。都要亡国了,还怕鸡毛啊!这到底是真的不懂,还是不敢懂呢?真特么的难啊!” 他的叹息声刚刚落下,一个声音却在无人的三楼响起。 “那你觉得,盐铁之议的本质是什么?” 齐政吓了一跳,四下张望,终于在四楼的楼梯口,瞧见了一个人。 一个怪人。 第45章 论装逼我没怕过 眼前的人,是个男人。 看样子大概四十左右,蓄着短髭,头发简单地束在脑后,一身白衣,脚上袜子都没穿。 就这么坐在楼道口,直勾勾地看着齐政。 若是个美人,这幅打扮,多少还带点慵懒的香艳; 但一个男人,还是莫名其妙冒出来的男人,给齐政吓了一大跳。 不过齐政到底不是真的十五岁的愣头青,他装了那么大两个逼,也才能获准登上三楼,这人站在四层,那是什么概念? 所以,他站起身,朝着对方板板正正地行了一礼,“在下齐政,在此看书,不意惊扰阁下,还望阁下见谅。” 面对齐政的有礼有节,那怪人却并未回礼,而是倨傲地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你方才所言,盐铁之议的本质是什么?” 齐政皱眉,神色也变得有些不悦。 他向来是吃软不吃硬的性子,你敬我三尺,我还你一丈,你若欺我三尺,骨灰都给你扬了! 怪人对齐政表情的变化没有任何反应,“如果你说不出个一二三来,那就说明你没有在这第三层看书的资格,那你就下去吧。” 齐政看了他一眼,“你是阁主?” 怪人淡淡开口,“我不是阁主,但我说让你下去你就得下去。所以,你要有本事,就亮出来,是信口雌黄,那就请下去。” 听到这儿,齐政也笑了,你想踩着我脑袋装逼,那你怕是想错了。 他冷冷道:“你对盐铁之议很懂?” 怪人语气淡然道:“如果你想先从我口中得到答案,再附和,那你的算盘打错了。” 齐政也毫不客气,“我的答案你一定没有,如果我只能说出你说的那些答案,那我自己就下去,不用你赶。” 怪人看了他一眼,“倒是有些血性,但学问一途,知道就是知道,不知道......” “废话忒多,你到底会不会?” 齐政毫不留情的打断,让怪人一怔,仿佛很久没遇到跟自己这么说话的人了。 但很快,他就调整了状态,开口道:“盐铁之议,本质上就是三点。” “第一,是对武帝朝为了抗击匈奴穷兵黩武的经济政策的阶段性总结与纠正。在这些政策执行了二十年之后的那个时间点,肯定了这些政策在抗击匈奴,巩固边防上的正向作用,也揭露出这些政策当中,泥沙俱下、损耗民力、官商勾结等弊端。” “第二,是对未来前汉经济政策定调。是以国家专营为主,还是以民营经济为主。究其根本,是法家集权思想与儒家民本思想的交锋,同时还涉及中央与地方的利益分配问题。” “第三,则是当时前汉统治集团内部政治斗争,是霍光为首的势力借机削弱桑弘羊为首的武帝旧臣势力的政治手段。霍光通过否定部分官营政策,既赢得民心支持,又巩固了自身在昭帝朝的政治主导权。” 说完,他看着齐政,“现在该你了。” 他没有什么嘲讽,也没有什么得意,仿佛对他而言,这就是一个毫不起眼的事情,结局也无非就又有一个无知狂徒在引起了他的注意之后,羞愧得掩面而去罢了,这样的事情,他经历得太多了。 但没想到,齐政却轻轻吐出两个字,让他瞬间破防。 “就这?” 怪人古井不波的脸色登时起了波澜,“你最好说出个一二三来。” 齐政淡淡一笑,“你听好了。” “在我看来,盐铁之议的本质,是双方在就三个问题,展开争夺。” “第一,谁来征税;第二,向谁征税;第三,如何征税?” 怪人眉头一皱,听着这从未听过的言论,一声荒谬下意识就要出口,但他的性子素来与那些腐儒不同,深吸一口气,缓缓道:“此言何解?” 齐政笑了笑,在脑子里为生产资料这些词换了个叫法,开口道: “盐铁的本质,是税。因为人活着就要吃盐,因为劳动生产就得用铁,国家掌控了这两样东西,就能够从中掌控帝国的部分经济生活。” 他起身迈步,侃侃而谈,“当时的贤良文学们高呼着不可与民争利,让朝廷放弃盐铁专营,难不成朝廷不专营了,老百姓就不吃盐,不用铁了?那如果朝廷不专营了,你觉得是谁来继续经营这个盐铁呢?是平民百姓吗?他们办得起铁厂,开得了盐矿吗?” “一个根本的问题就是,朝廷的税,是应该由朝廷向天下万民征收,去巩固边防,去兴修水利,去赈济灾民,还是贵族士大夫阶层替朝廷将这块巨额的税收揽入怀中,将百姓压榨得干干净净,让朝廷国库虚空,而自己吃得脑满肠肥呢?这便是我说的第一点,谁来征税。” 听到这儿,怪人沉默了。 因为他发现,齐政的话,好有道理,他竟完全无力反驳。 齐政的讲述还在继续,“盐铁是一种消耗的税,吃的越多,用得越多,你交的税就越多。那谁消耗得更多?是普通老百姓吗?不是,是那些世家贵族,是那些豪商巨贾!而且这个和田税可以隐田,丁税可以匿户不同,盐铁是需要从专营之处购买的,几乎无法做到消耗甚多而不被发现。盐铁专营一日不除,他们一日就得交最重的税,他们能不视盐铁专营如眼中钉吗?” “而等盐铁专营一废,本该承担最重税负的富贵阶层,一下子就将自己从中摘出来了,成了收税之人了,那剩下的税收缺口如何填补?朝廷需要那么多的钱来做事,这笔钱最后会由谁来掏?压垮的是不是天下百姓?” 他的问话很平静,但楼梯口的怪人却猛地浑身一振。 他想起了东晋的士绅风流,他想起了如今的江南繁华。 齐政轻轻一叹,“何为政权,是被统治者向统治者让渡的暴力使用权。老百姓向朝廷让渡了使用暴力的权力,换取一种让他们安身立命的秩序,朝廷就有责任保证这个秩序。” “但保证秩序的一切都需要钱,钱自税收中来,最终反哺天下。这些贤良文学高举着不能与民争利的大旗,将自己从税基之中摘出去,土地不纳税,奴仆不纳税,用度不纳税,却还敛聚无度,而后朝廷凋敝,民不聊生,他们却吃得脑满肠肥。这样一个世界,到底是谁希望看到的?” 他在楼梯口站定,仰头看着楼上的怪人。 “桑弘羊当时问了那些贤良文学们三个问题,第一是,国家财政开支仅靠农业税够吗?如果不执行盐铁专营,所有国家开支都压在农民头上,帝国能长久维持吗?” “第二,不充盈国库,遇到战争、天灾等额外之事的时候,何以救民?靠继续向农民加税以救民吗?” “第三,中央财政凋敝,无法进行大规模的政府行动,全靠征发民夫免费劳动,可以长久吗?届时弱干强枝,必将天下大乱,如何解决?” “敢问阁下,你可有答?” 楼道之上,怪人沉默地看着齐政。 他分明是站在高处,但此刻却感觉对面的少年,在居高临下地俯瞰着自己。 第46章 对上了,都对上了 其实齐政和他都明白,齐政的解读是片面的。 盐铁之议不会只有这点东西。 但同时,他们也更知道,盐铁之议肯定含着这个东西。 甚至可以从中引申出来那些贵族为什么能支持霍光,就是因为霍光的政策符合他们的利益等等。因为盐铁论中桑弘羊说过一句泄露天机的原话:今放利于民,罢盐铁以资豪强,遂其贪心,私门成党,则强御日以不制。 而楼上的怪人,也无力来回答这三个问题,更无力驳斥其中的逻辑。 他站起身来,走下楼梯,来到齐政面前,“我承认,是我小觑你了,你不仅有资格在这三楼之上,甚至有资格登上四楼。” 齐政耸了耸肩,没给对方一个好脸色,淡淡道:“我与你说这些,并不是像孔雀开屏一样炫耀自己那点知识去讨好巴结你,纯粹是看不惯你这盛气凌人的样子。我有没有资格,也不是你说了就算。安安静静看个书而已,还分个三六九等,没啥意思。” 说完,他转过身,“走了,告辞!” “等等!”身后响起喊声,齐政默默扭头,眼中露出警惕和防备,不会这么小心眼吧? 但却见那怪人站直身子,双手振袖,长身一礼,“在下沈千钟,敢问阁下尊姓。” “齐政。” 说完这句,齐政抱起书,慢悠悠地下了楼。 ...... 当天色擦黑,阅读的学子陆续离开,钟玉阁也再度闭馆,阁楼内彻底安静了下来。 这份安静,很快被一阵腾腾腾的脚步声打破。 四楼的书架背后,用屏风隔出一片临窗的空间。 其中,衣柜、卧榻、桌椅,一应俱全。 在浓浓墨香之中,掺杂着些许酒香。 沈千钟斜倚着坐榻上的凭几,目光循着脚步声看向走来的小老头,以及他手中的食盒。 小老头嘿嘿一笑,走到坐榻上的小几旁,大袖一扫,将上面的东西拂到一旁,从食盒里取出几碟佐酒小菜,再拿出两壶酒。 一边给沈千钟倒上一杯,一边笑着道:“今天有什么事情没?” 沈千钟看着他,眉头一挑,“你安排的?” 小老头一脸无辜,“安排什么?” 沈千钟白了他一眼,“你让他上三楼是不是就等着我跟他斗一斗?” 被直接挑破心思,小老头不好再装傻,嘿嘿一笑,“你们两个天才摆在眼前,谁能忍得住不看你们斗上一斗。当然哈,我不是说他能和你一样的厉害,只是......” 却不想他的找补,竟被沈千钟直接打断,“不,他就是和我一样,甚至我在他这个年纪,不如他。” 小老头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一向自恃才高八斗,从来眼高于顶的沈千钟,竟然能对齐政有这么高的评价。 沈千钟却没有将齐政与他的谈话说出来,身为世间奇才,而不容于世的他,太知道齐政那一番话的杀伤力了。 若是在公开场合齐政如此宣扬,如今江南那些已然将触角伸向朝堂的士绅大族、豪商巨贾们,必将视其如眼中钉,一辈子声名不显穷困潦倒还则罢了,但凡有了进入朝堂的动向,必将倾尽全力将他扼杀。 哪怕他知道眼前的小老头大概率跟那帮人不会掺和到一起,他也不愿意冒那个险,给齐政的未来平添风险。 他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端起酒杯,一口闷掉,“只可惜今日下午,在知晓他本事之前,我的态度有些冒犯,他可能不会再来了。” 小老头闻言也是眉头微皱,当初沈千钟以奇才之名,誉满天下,各方大势力都争相拉拢,但是沈千钟却在一场群贤毕至的文会之上,口出惊世骇俗之言。 一石激起千层浪,原本对他礼遇有加,甚至不惜开出各种令人瞠目结舌的筹码来拉拢他的士绅大族们,瞬间齐齐站到了沈千钟的对立面。 奇才沈千钟一时间成了千夫所指,为了不牵连到家族,只好公开表示绝不入仕,同时圈地自囚十年,此事才算是暂时平息。 他在钟玉阁的顶楼已经待了八年半了,自然是不可能在这个时候打破誓言离开的。 小老头试探道:“那我去帮你请请?” 沈千钟摇了摇头,端起酒杯,“喝酒吧。” 小老头叹了口气,“也是,事已至此,喝酒吧。” ...... 比起这边中年人和老年人对饮时的长吁短叹,回到家的齐政心情就要好得多了。 今天把大周的官修正史看完了,心满意足,又怼了装逼犯,神清气爽,总的来说,还是很圆满的。 但当他和周坚吃过饭,在院子里溜达的时候,管家却偷偷摸摸过来,将他拉到一旁,语带祈求地低声道:“齐公子,小的想求您个事儿。” 不久前入府之时还高高在上的管家,在经历过这些日子的种种事情后,在齐政面前已经摆不起任何的架子,真正将齐政当做府上公子一样对待了。 他也是奴仆,瞧见齐政这样的奴仆竟然靠着自己的本事,在府上赢得了少爷一般的待遇,要说不佩服那是假的。 这当中固然有周家本就是商贾之家,等级观念没那么分明,夫妇二人又是真的仁厚等种种因素,可寻常也不可能有人能做到啊! 齐政倒也没有拿捏什么姿态,微笑着道:“许管家言重了,有什么事儿你说就行,能帮的我一定尽力。” “不是小人的事情,是老爷和夫人,这些日子好像又遇到些过不去的坎儿了,但他们觉得之前已经牵连了您,不好再麻烦您,就不让我们跟您讲,但小人觉得,您是有大本事的,兴许老爷夫人办不到的事情,您能帮忙解决一二。故而斗胆来求您给参详参详。” 齐政看着一脸祈求之色的管家,赞许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做得对,都到现在这个份儿上了,有什么好不好意思的。走吧,带我过去。” 很快,在周元礼的书房里,齐政见到了愁眉苦脸的周家夫妇。 “齐政,你怎么来了?” 周陆氏连忙起身,换上一副轻松的面容。 凭窗而望的周元礼也转过身来,挤出几分笑容。 齐政心头暗叹,拱手道:“老爷,夫人,在下是来辞行的。” “啊?”周陆氏一声惊呼,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周元礼也连声问道:“可是我周家哪里做得不好了?” 齐政平静道:“因为老爷夫人也没拿齐政当个自己人,既然是外人,还是知情识趣一点好。” 听了这句话,周元礼倒是反应了过来,叹了口气,“是许管家跟你说的吧?齐政,不是我们见外,实则是你已经帮我们够多了,而且之前还牵连你入狱,我们于心不安啊!” 齐政只一句话就让周家夫妇哑口无言,“那若是周家倒了,我一个孤家寡人又能何去何从呢?” 他看着周家夫妇,“你们把我从牙行救出来,坚哥儿手上和屁股上的伤都还没好,你们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说说吧,万一我能帮得上呢。” 周元礼和周陆氏对视一眼,周元礼邀请齐政坐下,然后开口道:“原本在陆大人介入之后,这事儿就应该平了的,听说鲁博昌当日已经命人准备礼物来求饶了。但是谁曾想,他居然又攀上了洪家的门路,有了洪会长支持,陆大人的威名就不足以让他们直接投降了。” “最关键的是,有了洪会长支持,就不仅是布艺这一行的事了,其余的商行也都不敢跟我们做生意了,如果没什么好的法子应对,恐怕也就只能关门大吉了。” 他这个关门大吉,几乎就等于是投降认输了。 齐政闻言皱起眉头,“这个洪家什么来路啊?连陆老......大人的威名都可以无视。” “你听过江南商会吗?” 齐政摇头。 周元礼解释道:“像我们,是苏州布行商会,布行商会之中最强大的几家,才有可能跻身整个苏州商会。比如鲁博昌的鲁家,和我们周家。但我们周家在苏州商会里,也是毫不起眼的存在。而苏州商会之中,实力最强的几家,才有可能进入江南商会。” “江南商会横跨南京、浙江、福建、江西四省,称得上庞然巨物,商会人数不多,但每一个都是实力惊人。洪家的洪成,便是苏州商会的会长,同时也是江南商会的一员。这样的人,陆大人一个退休的侍郎,家还是在南京城,在苏州地界上,他真不一定会惧怕。” 事实上,周元礼还是眼界太小了,如果他能了解到他们做过的那些事,了解到他们那盘根错节的关系网,他就会知道,人家何止是不惧怕,甚至可以说是无视。 齐政一挑眉,在彻底确信了这场商战幕后有着深不可测的阴谋的同时,也好奇道:“意思是这人在苏州能一手遮天,无人能敌?” 周元礼摇了摇头,“那倒也不是,至少咱们苏州府的知府林大人、两个致仕的政事堂相公,他们发话洪会长还是不敢不听的。哦,还有同为江南商会成员的苏州商会副会长沈万钧,他若是能帮我们,那洪会长的事情也好说。” 说到这儿,他自嘲一笑,“但想想也知道不可能啊,我们若能请到这些人,也不至于到这个境地。” 到现在,他也依旧单纯地认为,这只是一场鲁家趁机针对他们周家的纯粹商战。 齐政闻言,却没有纠正他的看法,只是神色古怪地看着他,“你刚说,那个副会长叫什么名字来着?” “沈万钧啊。” “那他是不是有个弟弟叫沈千钟?” 周元礼一惊,“你怎么知道?” 齐政:....... 第47章 求见与交易 听了周元礼的话,齐政人都是麻的。 合着自己还得去找装逼犯的门路,去他面前求个情么? 周元礼看着齐政阴晴不定的神色,开口道:“沈家是苏州著名的大族,沈会长是江南有名的豪商,两个亲弟弟一个叫沈千钟,一个叫沈百里,一个学文,一个从政,都是颇有成就的。” 齐政皱眉,“你跟我说说这个沈千钟呢?” 周元礼看了看齐政,犹豫了一下,感觉到了他的坚持,便开口道:“要说这个沈千钟也是个奇才,自幼便有神童之名,不到二十岁,就已经名动江南,当时咱们城里那位老相公还没致仕,就曾经亲口点评他乃天下奇才,由此便名传四海。” “但是,好像是七八年前吧,这个沈千钟忽然便没了踪迹,沈家也没大张旗鼓地寻人,原本赞美他的那些大人物们似乎也一下子忘了这个人,就好像凭空消失了一般。” 他看着齐政,“你若想从他的身上想到办法,恐怕是不行的。” 你们当然找不到他了,他就窝在钟玉阁顶楼,等闲哪儿有人上得去啊! 说起来能在一个小小的阁楼里一待就是七八年,是死宅,但也真的是狠人啊! 也难怪性格有点神神叨叨的,换了我可能也是一样,可以理解的嘛! 不知不觉间,齐政已经开始给沈千钟开脱,为自己的食言而肥找一个合理的借口。 “齐政?” 周元礼的喊声,让齐政从思绪中回归,他笑着起身,“老爷,夫人,你们再撑个一两天,我想我有办法能解决这个事情了。” “啊?”周元礼愣了,“什么办法?” 齐政笑了笑,“到时候再说吧。” 看着齐政离开的背影,周元礼和周陆氏面面相觑。 “你觉得,可能吗?” 周元礼看着周陆氏,忍不住问道。 周陆氏很想毫不犹豫地点头支持齐政,但转念又想到洪成的地位和实力,以及沈家的门槛,只好委婉道:“或许会有奇迹呢?” 周元礼叹了口气,“那可是沈家啊,就算请陆大人帮忙引荐,人家也不一定愿意冒着得罪洪家的风险出手吧?” 周陆氏用自己的理性一想也是,于是房间中,两人沉默无言,只觉得前路比屋外的天色还要晦暗。 ...... 翌日,齐政陪着周坚到了程府私塾。 刚走到门口,就听见厉飞在那儿吹嘘,“嘿,我跟你们说,那位天才仁兄,不仅才华横溢,关键还一表人才,一表人才不说,脾气还特别好。” 身旁围着几位程氏子弟眼睛里星星都亮了。 周坚扭头看了一眼齐政,齐政瞬间抬头挺胸,朝着周坚扬了扬下巴,仿佛在说:怎么?他说得不对吗? 周坚无语地翻了个白眼,一瘸一拐地走到厉飞旁边,“厉飞,你见过那位天才了?” 厉飞看了他一眼,心头莫名有点发虚,但旋即一想,这事儿他们也肯定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好畏惧的。 于是,他当即得意一哼,“我之前就说了,先生要带我去见,难不成还能跟你们吹嘘?” 他接着环视一圈,绘声绘色地道:“当时啊,我跟着先生过去,对方那气质,简直就让我佩服,那叫一个怎么说呢,谦谦君子,温润如玉。我当时就在想啊,我们的修养真的还差得远啊!” 听见这话,原本无聊得斜靠在柱子上的齐政,都有些不好意思地站直了身子。 “不仅如此,那位天才仁兄见到我之后,竟然还朝我微微笑了笑,然后主动跟我见礼,说了一句,【骥子龙文,他日必驰千里】!哎呀,当时就给我激动得晕乎乎的,直到走了的时候都没完全恢复。” 厉飞脑子不笨,知道自己多说多错,便说只搭了一句话,但就凭着这一句话,给自己脸上贴了好大一块金。 在程氏子弟们齐齐的艳羡声中,周坚故意装傻道:“他都骂你是妓子了,你咋还这么开心?” 厉飞当场破防,“骥子!千里马!按图索骥,你没听过吗?不学无术的狗东西,我打死你啊!” 齐政只好护送着行走还不便的周坚跑路,而冷面寒霜程夫子的及时到来,也终止了少年人的嬉闹。 齐政将周坚送进去之后,悄悄跟程夫子请了个假。 程夫子对于齐政这种三天两头不上学的事情表示很不满意。 但当齐政提出再送他一首诗,并且改日与他讨论一些学术问题之后,程夫子表示,这样的请假,多多益善。 出了程府,叫上周家的护卫,二人便直奔钟玉阁。 大门口的案几旁,小老头看着齐政的身影,眼里闪过一丝诧异,旋即喜色涌现,然后连忙绷着嘴角,跟齐政点了点头。 齐政瞥了一眼,这一次的书名叫【宫娥春心】。 嗯,文雅了不少。 他瞧见,一楼的窗户旁,几个中年文士正围在一起,面前铺开一张白纸,讨论着什么天干地支笔画的事情。 看来,陆老头已经急不可耐地来显摆过了。 也难怪昨天自己装了个逼就能上三楼,原来根本的症结在这儿。 不过这些暂时都是次要的,他选了几本书,便匆匆登上了楼。 才刚刚在三楼坐下,便听到了楼梯口传来的脚步声。 沈千钟主动下楼,出现在他的面前,笑容之中有几分庆幸,对一个自负大才在身又自囚阁楼之上的人来说,一个够分量够档次能够跟自己纵论古今的人有多难得,那是不言而喻的。 “我以为你不会再来了。” 沈千钟在他的对面坐下,微笑开口。 他虽然已经年近三十,但将自己最宝贵的十余年时间自囚在了阁楼之上后,情绪依旧如年轻时一般炽烈而直接。 齐政开口道:“实不相瞒,我本来是不想再来了,但遇到点事情,想求你帮个忙,所以就又来了。” “哦?” 沈千钟挑眉。 他的诧异,既因为事情本身,也因为齐政的直接。 但这份直接,恰恰更对了他的胃口。 齐政便将周家发生的事情说了,然后道:“我想请沈家帮衬一下周家,但是有一点,我也得提前跟你说明,此事背后,或许有更深的阴谋,沈家如何决断,行事方寸的拿捏,都需要慎重。” 沈千钟闻言沉默了,以他的见识和水平,自然不会在乎齐政言语中提到的书童身份,他真正纠结的是这个事情本身。 他曾经指点江山,挥斥方遒,却换来阁楼自囚的结局,这些年里,对一些事情也有过自己的反思。 在钟玉阁庞大藏书的支持下,在他那颗神奇大脑的转化下,已经对某些事情有了极其深入而系统的思考。 也正因如此,他才会对齐政昨日那一番言论那般刮目相看。 也恰恰因为这样,他更明白齐政的提醒不是随口一说那么简单。 江南的水,实在是太深了。 在他思考的同时,齐政也在紧张地看着他,不知道这位天下奇才,会如何答复自己。 如果他选择了拒绝,自己恐怕就只能去赌一赌通过陆老头登门拜访沈万钧了。 那个难度,可想而知。 “我有个疑惑。”沈千钟忽然轻声开口。 “请讲。” “像你这样的人,对历史看得那般透彻,为何会如此执着于区区一个布行商家的事情?但凡今后你有所成,让他们东山再起不过一句话的事情。” 齐政闻言摇了摇头,“周家救我于危难,亦不曾负我。这是救命之恩,自当竭诚以报。周家的布庄,使他们祖辈的基业,打个不恰当的比喻,就好比原配的夫人,遇见危难,你劝说好友放弃她,回头自己给他找个更好的。你也有信心能够做到。” “今后你发达了,真的践行承诺,给他找到一个貌美如花、温柔体贴、知书达礼,挑不出任何毛病的女子,但那个脾气不好,嗓门还大,甚至睡觉还打鼾,却一心一意陪着你走过最艰难的路的原配,却被永远留在了那个,被你放弃的冬天。” 他看着沈千钟,“除非所有的办法都试过了,否则我不想放弃。” “我答应你。” 听完齐政的话,很直接地,沈千钟抛出了自己的决定。 “但是,你需要还我一个人情。” 齐政当即点头,“只要我能办到。” 沈千钟看着他,“今晚留下来陪我。” 齐政当即夹紧了屁股,捂住裤裆,一脸警惕地看着他。 沈千钟一愣,旋即笑骂道:“脑子里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文人雅士,秉烛夜谈,纵论古今。” 齐政长出一口气,“一言为定!” 第48章 历史的假设 钟玉阁四楼,齐政第一站在这儿。 目光扫过的地方,都摆着许多的珍品孤本,甚至还有不少后世都失传了的典籍,能在这儿一窥究竟,让他的心头暗暗兴奋了起来。 不过时间还长,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情,看书的事情可以日后再说。 把齐政请到自己的书房兼卧室,沈千钟也不扭捏,当着齐政的面,挥笔写下一封信,便拉响了铃铛。 很快,守在通往三楼楼梯口的那个男人,默默走了上来。 沈千钟当着齐政的面,将信递了过去,却并没有多余的解释。 而对方也只是恭敬地接过,便直接转身准备下楼。 但沈千钟却出乎意料地叫住了他,“等等。” 男人诧异扭头,沈千钟道:“送些好酒好菜来。” 男人终于看了一眼齐政,然后对沈千钟点了点头。 等送信之人离开,沈千钟扭头看向齐政,发现齐政正神色古怪地看着他。 他笑了笑,“你总不会怀疑我信里没提你的事情吧?” 齐政十分过分地点了点头,“那你为什么不给我看看?” 沈千钟都无语了,“我都答应你了,还会故意不写吗?在你眼中,我能是那种狡诈的人?” 齐政的情绪却没有半点波动,“在我心里,你不是一个狡诈的人,相反,是一个极其聪明,极富才华,同时还极其自负的人。” 沈千钟被齐政的话搞得一愣,忽然猛地反应过来,脸上也重新浮现出哭笑不得地微笑,“你是想看我怎么说你好话的是吧?” 齐政绷着脸,“俗人的吹捧,只如乏味的白水,沈兄这等大才的几句好话,那才是盛夏的酸梅汤,隆冬的温黄酒啊!” 沈千钟很想骂人,但最后却变成了笑声。 他笑得很爽朗,也笑得很开怀。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笑过了,所以,他甚至趴在案几上,低着头,笑出了眼泪。 齐政默默看着,然后将头望向了窗外。 关在笼中的,不论是雏凤还是麻雀,一定都很向往外面的世界吧。 不知过了多久,沈千钟重新坐直了身子,看着齐政,“那我们该聊点什么呢?” 齐政摊了摊手,“其实我懂的不多,沈兄可以试试能不能瞎猫撞上死耗子。” 键政嘛,身为陆地键仙的他,再擅长不过了。 沈千钟伸手虚点了一下他,缓缓道:“昨日你说的话,我想了许久,你的观点还是有些片面了。” 齐政点头,十分坦然,“当然是片面的。这等几乎是最高层级的朝堂大事,从来都不是简单的东西。但你不能否认我所说的那个因素存在。” 沈千钟闻言伸手捻了几颗平日便备着的黄豆放进嘴里嚼着,在嘎嘣声停止后,又道:“那你觉得,如果桑弘羊成功了会怎么样?会达成你所说的,将世家豪族都纳入......你说的那个词叫做税基?对,纳入税基之中,从而达到富国强军、强干弱枝的地步吗?” 昨夜的他,许久未眠,都在思索齐政的话。 以他这些年研究史书,思量天下的所得而言,在冷静下来深思之后,他明白,桑弘羊根本不可能成功。 如果齐政开口认可,他就可以抓住这个点,将齐政驳斥得哑口无言。 如果齐政不认可,他也有理由驳斥齐政,你自己都不信的东西,你还言之凿凿。 他是准备好今晚和齐政好好辩论一番的,毕竟两个男人之间,如果是正经的秉烛夜谈的话,不争点什么,怎么可能! 他这份心思,齐政其实也猜到了,但他也很乐意奉陪。 他的想法和沈千钟大致相当,静室一间,两个寡男人,要么是不正经地同室操戈,要么就得是喝酒吹牛,争个脸红脖子粗。 但他听了沈千钟的问题,还是摇了摇头,“不,他不可能成功的。” 这么果断的态度和答案,让准备好了后手的沈千钟都有些措手不及,“你这么肯定?” 齐政点了点头,“不是我肯定,而是当你用另一种方式去看历史的时候,你就知道,这里面是有清晰脉络的。咱们先不说桑弘羊根本就没有赢的可能,就算他能短暂赢下这场盐铁之议,甚至打倒霍光,后面依旧会出现张光、李光来将他打下台来,因为他的举措,缺少了汉武帝数十年无上威望的压制,是不符合那时候的......社会情况的。” 他顿了顿,将到嘴边的生产力、生产关系、经济基础、上层建筑这些注定很难解释的词语咽了回去。 沈千钟被这句话挑起兴趣,“此言何解?” 齐政正愁着不知道怎么开口,这时候,方才的男子去而复返,极富效率地先端来了几碟冷盘和两壶酒。 趁着他在案几上摆弄,然后下楼的这个时间,齐政也大致捋顺了自己如何用现在的言语来讲述,斟酌着开口道: “自秦汉以来,咱们现在所经历的每个朝代,从表面上看,都是开国初期高歌猛进,然后渐渐积攒起不堪重负的矛盾,在有识之士中期革新之后,要么能短暂中兴,终究无力回天,要么直接朝着亡国一路俯冲,陷入又一次的治乱循环。” “但实际上,这些事情是有迹可循的。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特殊背景下的特殊情况,这些东西是不以人力为转移的。桑弘羊可以靠着武帝的威望短暂推行,但在武帝故去之后,很快便被打落了尘埃,因为他那一套东西,对抗不了更强大的东西。” “就如同我昨日所说,许多王朝中期的革新,也都是一样,不能改变这个社会的根本结构面貌的话,是无法以一种新的形式去契合当前的社会结构从而达到救亡图存的目的。而不是没有人能看到这些,而是那时候的社会结构已经凝聚成了庞大的利益集团,就算是皇帝,想要动他们也很难,何况变法之臣子,最终只能交给一场暴力,通过它才能涤荡出一片新的土壤。” “因为,历史的发展,没有天命所归,不在乎一家一姓,谁把握住了时代的脉搏,再加上几分运气的钟情,谁就能腾蛟化龙。” 沈千钟听着这番“暴论”,一时真的有些瞠目结舌。 他虽然是天下奇才,但终究是这个时代的天下奇才。 他的眼界和思维,还是无法跳出这个时代的局限,甚至说他因为自身那夸张的才华,刚刚冒出一点对这个时代固有框架的质疑,便迎来了这个惨淡的下场。 “齐兄,你的话是不是有些太过危言耸听了?” 震惊之下,他甚至都忘了齐政的年纪远比他小。 齐政摇了摇头,“这是有实证的。” “比如两汉,因为书籍的难得,识字率的低下,典籍和文字的解释权掌握在经学世家的手中,他们也就垄断了获取知识的权力,继而垄断了整个官僚阶层,从察举制到九品中正制,是这些制度在契合实际情况,不契合的制度根本推行不了,而不是有了这些制度才有了他们的厉害。” “还有地方豪族,他们虽然在官僚系统中,处于鄙视链的下游,但在地方上的势力,夸张到了极点,没有他们的配合,皇权对地方几乎就是没有掌控的。” “所以,桑弘羊想抽他们的血,注定就是跟整个贵族阶层为敌,他必须找到足够分量的帮手才行,武帝在的时候,武帝是他的帮手,用无上君威和充足的暴力手段替他做后盾,所以他暂时能够获胜。但当武帝驾崩,这股力量的反扑,不是他所能抗衡的。” “甚至到了后期,你看三国、两晋,实际上大家比拼的,依旧是谁争取到的世家豪族力量更多。” “而从南北朝到隋唐,世家继续在天下发挥着自己的影响,从南朝的宋齐梁陈,到大隋、大唐,他们能够坐到那个位置,也是迎合了世家的需求。但当他们的做法触及到了世家的根本利益,这些人便会联起手来,要么抵抗,要么换一个姓来坐那把椅子。” 齐政没有再继续举例,而是总结道:“方才这些都是我个人的见解,在我看来,历史的假设,不会是桑弘羊赢了,大汉就能国富民强。” “历史的假设,只能是运气带来的表象上的些许偏差,比如昆阳城下如果没有那场陨石雨,刘秀可能就无法最终坐上那个位置,但还是会有其余的李秀、张秀的出现,推翻王莽,一统山河。” “又比如彭乐若是一时热血,真的当场捅了或者抓了宇文泰,宇文家的事情可能就要改写,但还会有新的武川代表被推举出来。” “他们依旧会走在一条既定的轨道上,那条符合当前社会关系的轨道上。因为只有足够聪明的人才能脱颖而出,而当他们真的足够聪明,他们就会发现,他们没得选。” 齐政这么说,并不是心血来潮。 而是在仔细研读了大周的历史,得知了在柴荣活了足足六十多岁,让历史走向了看似完全不同的方向后,整个社会的基本结构和情况依旧和大宋一样,如今更是发展到与明朝中后期的情况几乎没有区别之后,就一直在思考的。 到底是什么力量,让这个天下,在截然不同的皮子下,有着几乎如出一辙的底色? 说到这儿,齐政忽然想起了那位伟人,想到他的理想,想到他的绝顶聪明,想到他最后的极致孤独与老泪纵横,眉飞色舞地表情渐渐黯淡下来,端起酒杯,看着东方,一口饮尽。 沈千钟却只将齐政的神色变化理解为一种【青史几行名姓、北邙无数荒丘】的落寞,不曾在意。 他沉默地思索了许久,直到将面前一小碟黄豆都吃光了,才摇了摇头,“很精彩,但不足以完全说服我。” 齐政也已经调整好了短暂的心绪波澜,轻声道:“那么,我们来做一个假设吧,看看能不能通过这个假设来说服你。” “如何假设?” 齐政点了点桌子,“我们不妨假设,周太宗郭荣,在三十九岁北征契丹,意图收复燕云十六州的时候忽然病逝,然后看看历史会如何发展?” 沈千钟的神色悄然一变,玩这么大? 第49章 纵论古今,殊途同归 看着沈千钟如临大敌的样子,齐政不以为然地笑了笑,“怎么,前朝的剑,斩不到本朝的民吧?” 沈千钟自嘲地笑了笑,“这倒也是。” 如今已经是大梁,距离大周,中间还隔着一场百余年的大乱世,评说几句前朝压根就没什么影响。 齐政看着他,“那你觉得,如果当时郭荣真的英年早逝,历史会如何发展呢?” 沈千钟想了想,“当时郭荣诸子皆幼,应当还是后来的高宗郭宗训继位,但他那时不过七岁,还需太后垂帘听政。辅政须得是文臣为主,少有篡权之心,朝中魏仁浦、范质、王溥等人,对郭荣都十分忠心,可为托孤。” 他不愧是江南奇才,又在钟玉阁自囚数年,史书之上的东西,简直是信手拈来。 正说着,他的忽然神色一滞,凝重道:“五代乱世,天子者,兵强马壮者为之......” 齐政微笑,“你觉得谁最有可能呢?” 沈千钟想了想,“按照当时的实力,掌握禁军大权的殿前都点检张永德最有可能做到,但正因为他最有可能做到,他反倒是最不可能的,除非郭荣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就死了,否则肯定会立刻去了他的兵权,将禁军统领权交给自己最信任的人。至于这个人选......” 沈千钟思索片刻,看着齐政,“我觉得赵匡胤最有可能。” 齐政闻言,不由在心头深深感慨,不怪人家是装逼犯,这确实有装逼的资本啊! 他点了点头,“我也是这般想的,为了方便咱们聊天,给他取个国号吧,他以前当归德军节度使时就驻扎在宋州,就以宋为名吧。那你认为,这位宋太祖赵匡胤篡位登基之后,他会采取什么样的政策呢?” 沈千钟对宋这个国号倒没啥好掰扯的,反正都是假设嘛。 他想了想,伸手捻起几粒蚕豆,握在左手掌心,先拿起一粒放在桌上,“他不像太宗,能够通过武力压制住天下之人,然后徐徐建立制度。毕竟周太祖郭威便是通过黄袍加身的方式登基,赵匡胤也是篡位的话,那他第一步也是最首要的,肯定是想要解除手下这些大将的兵权。” 齐政笑了笑,“但那些都是他的结义兄弟啊,没有他们帮助,赵匡胤怕是坐不上龙椅的。” “皇权,是绝对不可被觊觎的!” 沈千钟断然开口,而后缓缓道:“以前大家都是臣,现在他是君,当然思考问题的角度不同了,不然汉太祖也不会让叔孙通制定礼仪。甚至他还有可能给郭荣改回柴姓,用这样的方式来掩盖自己篡位的不当性!从郭到柴很合理,从柴到赵自然也没问题。但解除兵权这事儿,我一时想不到什么好办法,能够顺利且不动荡地完成。” 不愧是奇才,这真是把皇帝心思看明白了,自己这种现代人就缺少这种对法统的敏感性。 齐政一边感慨着,一边微笑道:“既然都是兄弟,那不妨掏掏心窝子?” 沈千钟疑惑看着他,齐政便开口道:“比如啊,他将这些兄弟们聚集到一起宴饮,然后摆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皇帝都这个模样了,既是臣子又是兄弟的,怎么都得问一句陛下你怎么了吧?” 在沈千钟的点头中,齐政站起身,给他表演了一段杯酒释兵权的经典画面。 看得沈千钟目瞪口呆之后,拍案叫绝,“妙啊!实在是太妙了!如此不费吹灰之力,便解除了他们的兵权,还能顾全到兄弟旧情。” 没想到,表演这一幕的齐政却缓缓坐下来,抿了一口酒,神色古怪地道:“真的很妙吗?” 沈千钟今日的情绪几乎完全是被齐政牵着鼻子走,闻言又是一怔,自言自语道:“不妙吗?” 他皱着眉头,开始思索分析起来,“兵权收下来,自然也不能给其余的将军,否则就白干了,只能皇帝领军,但皇帝也不可能有那么多时间领军,那就只能设立一个军事机构,用分权的方式进行制衡。” 齐政点头补充道:“这个机构里面,可能还得掺一半的文官,这样才能最大程度地保证五代换皇帝的事情不再现。” “可能还得解除自汉唐以来,将军对部队的从属关系。”沈千钟说完,下意识地摇着头,“可是这样,军伍的战斗力如何保证?每个将令都从这个机构里出,那得多麻烦?而且新设规格如此高的机构,下面地方上是不是也要照葫芦画瓢?那又得多出多少官员?” 齐政心头暗叹,你还不知道画阵图照着打的事情呢,要知道了你不得怀疑人生么? 他点了点桌子,“你别忘了,虽然中原的皇帝换了人,可气候不变,背景不变,草原上的外敌依旧是存在的。” 沈千钟的神色愈发凝重,“那又得养许多的兵来御敌?兵不知将,将不知兵,就只能在装备和兵员上下功夫,我的天,这得多少部队才能抗衡。” “不对,若是在征伐契丹的路上郭荣就死了,幽云十六州还能拿回来吗?若失去了北面地利,那整个河北之地不是一马平川?” 齐政点头,将话题扯了回来,“这个事情的影响我们一会儿慢慢总结,接下来呢,你觉得他还能做什么?” 沈千钟琢磨一阵,又从掌心拿出一粒蚕豆放上,“第二步,那就是健全朝廷的制度规章。” “自唐末大屠杀,又经五代乱世,世家大族的势力已经被削减得几乎没有了,这些算是有家学渊源知道朝廷如何运转的人,其实也是不可或缺的,否则如冯道这样的人,也不能被五代诸帝所倚仗,来维系朝廷的基本统治。这位.....宋太祖上台,也还是需要和周太宗一样拉拢读书人,慢慢健全朝廷的各项规章制度和管理。” 齐政引导般地补充道:“是啊,相比与武将共天下,与士大夫共天下就能让人放心得多了。” 沈千钟点头,“世家磨灭,士大夫阶层自然也会崛起,慢慢形成气候,那这就和大周的情况一样了。” 说到这儿,沈千钟顿了顿,他开始有些明白齐政所说的,不过是换了一家一姓,历史的脉络依旧存在是什么意思了。 齐政看着他,“那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科举、文化,是不是也会和大周的发展一致呢?” 沈千钟抿着嘴,“士大夫崛起,享受朝廷给的特权,隐匿田地人口,土地兼并,又凭空多了这么多的官员、士卒,财政自然承压,庞大的军费开支压垮帝国财政,中期改革,晚期续命,最后崩塌......” 他说的都是大周所经历过的事情,但他又摇了摇头,“还是不一样,如果按照你所说的,这个宋朝在诞生之初,就有着软弱的基因,他无法复制大周的铁血和包容,他也没有能力像大周一样扛住草原上陆续兴起的异族。” 齐政点头,并不反驳,只是顺着道:“然后呢......” 沈千钟抬起头,对上了齐政的目光,“永嘉南渡再现?又或者如大周崩塌之后的南北对峙?” 齐政点了点头,“无非就是大宋能坚持的时间比大周要短上许多,而后被新朝取代,就如隋唐之交,这是最理想的情况,但几乎不可能。更坏的情况是,退向江南,这只是第一阶段,第二阶段,便是草原异族完成汉化,就如北魏,巩固统治,接着便可以挥师南下,将这个本身就积贫积弱的王朝彻底吞噬。” 沈千钟面露惊骇,“神州陆沉?” 齐政平静道:“听着吓人,但扪心自问,有什么不可能的?” 沈千钟沉默了,按照大宋开国的这些政策制度来看,的确有可能引发这些结果,但同时,这些政策又几乎是必然会发生的,因为那符合当时最大最紧要的统治需求。 齐政看着他,“但无论如何,这两个阶段都是以百年计的,可你想想再来个百年的南朝,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沈千钟挑眉,“你是说江南?” 齐政嗯了一声,“江南本就物产丰饶,以前蛮荒无人开垦而已,永嘉南渡启动了江南的发展,而后几百年徐徐进展,如果和现在历史上一样,再多上一百多年的南朝,江南便有可能积攒下强大的经济实力。而关中太小,资源耗尽,已支撑不起一个庞大的帝国;河北沦陷,又被打残;巴蜀之地,无进取之地利,从来不是龙兴之所。天下之大,已经只有江南了。” 沈千钟长出一口气,“神州陆沉,但会有有志之士揭竿而起,驱逐鞑虏,恢复华夏,很大可能就只能从江南而起。” 齐政重重点头,“这也是为何我大梁能够破天荒地从南方一统北方的根源所在。” 沈千钟的目光在这一刻骤然亮起,“但那个朝代,也会生出一股如我大梁这般强大的势力。” 说着他点了点桌面,示意脚下的土地。 齐政微微点头,一切尽在不言中。 沈千钟苦笑道:“商贸繁荣,大族、豪商、士绅、巨贾,盘根错节.......彼时彼刻。” 齐政轻叹一声,“恰如此时此刻。” 沉默良久的沈千钟,忽然抓起桌上的酒壶,便朝嘴里倒去,直到满满一大口酒饮尽,才醉眼朦胧地看着齐政。 “既然天下一切都有大势,如大江奔流,不可阻挡,那我们的存在,我们的奋斗,还有什么意义?” 第50章 不胜人生一场醉 对沈千钟这样的人而言,他从不畏惧困难,也从不害怕敌人,因为他足够的聪明,又足够的自信,甚至可以说,还有足够的魄力。 在当初一场暗地里翻了天的大错之后,他能够从那样的局势中,立刻想出这样一条断臂求生的路,求得家族和自己的保全,这样的人,是极其厉害的。 正因为这样的厉害,他有着强烈的抱负。 这样的抱负,在经历了这些年的沉淀之后,不一定非得是出仕做官,也可以是著书立说,也可以是其余别的。 也正因此,他极端地害怕着虚无。 害怕自己的存在,是没有意义的,害怕自己的奋斗,都是徒劳的。 甚至在这一刻,他看向齐政的目光之中,都带上了几分哀伤的祈求,希望能听到齐政的开解。 可同样聪明的齐政却并没有如他的意愿,安慰起他,而是从桌上拿起一支筷子,在碗上轻轻敲着,清朗的嗓音并不浑厚地唱起了一首沈千钟从未听过的歌谣。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 “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 “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听完之后,沈千钟的迷茫彻底变成了无语,看着齐政,充满了幽怨。 你这不安慰也就算了,还在心上扎几刀算怎么回事? 但沈千钟终归不是庸人,在情绪的短暂勃发之后,他还是冷静了下来,回味起齐政的歌唱。 有一说一,这首词写得是真他娘的好啊! 好到不能再好了! 豪迈、豁达、洒脱、高远,啧啧...... 齐政唱完,微笑看着沈千钟,“如何?” 对这首词还在心头默默感慨加佩服的沈千钟翻了个白眼,“我都这样了,你是存心不让我活了是吧?” 但他自己都还没有发现,他方才那股突如其来的极端的消沉情绪,竟然在听了齐政这首词之后,有了不少的放松和缓解。 也就是他不认识铁岭的某位村长兼心理医生赵大宝,否则他也应该听过崩溃疗法的鼎鼎大名。 齐政笑着举起酒杯,和不情不愿不依不饶的沈千钟碰了一杯,然后道:“那你再听听这个。” 他依旧敲着碗,但这一次的声音却没了之前那颇为高雅的调调,带着点怒气和充满节奏的嘶吼。 “云从龙,风从虎,功名利禄尘与土。” “望神州,百姓苦,千里沃土皆荒芜。” “看天下,尽胡虏,天道残缺匹夫补。” “好男儿,别父母,只为苍生不为主。” 沈千钟皱起眉头,疑惑地望向齐政,“这是?” 齐政开口道:“是我方才临时起意,给咱们推算的那个历史上,为了驱逐鞑虏恢复中华而奋斗的起义军写的战歌。” “你写的啊?怎么韵脚都不对?” “跟你说了是临时起意。” “那也不应该连基础的押韵都做不到啊!” “你到底还要不要听了!” 直到瞧见齐政气急败坏的样子,沈千钟才笑了笑,“你的意思是,我们的所作所为,不能只着眼于功业,而应该从民族存亡、文明延续等功在千秋的方向去着手?” 齐政点了点头,但接着又摇了摇头,“这事儿怎么说呢,超越功名的精神永恒固然是值得追求的,就像李太白所言的【屈平辞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但若是因为这个能存续而刻意去追求这个,又反倒是落了下乘。” “人生啊,想建功立业,那就去建功立业;想著书立说,那就去著书立说;想潇洒行乐,那就去潇洒行乐;唯有本心最可贵。” 他笑着看向沈千钟,缓缓道:“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对每个人来说只有一次。有人说,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当他回首往事时,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耻。” “这话很对,但这个所谓的虚度年华,所谓的碌碌无为,不该被世俗的定义所限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是人生;不为五斗米折腰,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亦是人生;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是人生;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也是人生。” 他看着沈千钟,清澈的眸子里,倒映着澄净的天光,“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度过一生,就是最好的人生。至于其余的那些......” 沈千钟这一次心甘情愿地主动举起酒杯,笑容重新出现在脸上,“那就去他娘的吧!” 两人相视一笑,方才的颓丧一扫而空。 “齐政啊,我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那就别讲。” 沈千钟:....... 齐政笑了笑,“开玩笑呢,你说,我洗耳恭听。” “昨日关于盐铁之议你那种看法,以及类似的东西,希望今后你不要再随便在外人面前提起。” 齐政猛地抬头,对上了沈千钟凝重的眼神。 一瞬间,他的后背冷汗涔涔。 差点忘了这不是在键盘上键政,这是在吃人不吐骨头的封建王朝啊! 他当即起身,朝着沈千钟深深一拜,“多谢沈兄提醒。” 沈千钟见状便明白齐政是真的懂了,他笑了笑,“我曾经是你,但你不要是我。” 齐政点头,重新落座,“金玉良言,铭记于心。” 沈千钟笑着道:“我的故事是这样的,那一年,我十七岁......” 齐政却直接摆手,“停!我不愿听你的故事。” 沈千钟一愣,“哎哎,我一般不跟人说心里话,这都到嘴边了,你不能让我咽回去吧?” 齐政摇头,“咽回去吧,我希望今后我们在一起,聊的都是开心的事情。” 笑声在阁楼上响起,沈千钟真的觉得眼前的人很妙,有种【总是给我整出些新花样】的新奇感。 “说得对,那就喝酒吧!” ....... “齐政?” “嗯?” “咱们之前只推演到一半吧,不如继续?” “继续什么?” “看看未来这个天下会走向何方?” “算了吧,又没个印证,瞎掰么。” “对你我而言,又怎么能算瞎掰!” “哎!真拿你没办法......” ...... “不喝了!喝不动了!” “你就这点酒量还这么喜欢喝酒?这些年你在阁楼上都是醉过去的吧?起来继续!” “真的不行了。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 “哎,你这真的是,又菜又爱玩。算了,我把这点酒清了吧!” 咚! 在夜色之中,倒在卧榻上醉倒之前,齐政的最后一个念头是: 糟了!忘了跟楼下的护卫说一声了! ...... 不过他的担心纯属多余。 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他都没有做过人上人,自然对这里面的这些门道没有多清楚。 就在沈千钟安排那个沉默寡言的男子送信同时买来酒肉之后,对方就已经知会了跟随齐政而来的周家护卫,让他自行回去,稍后钟玉阁会派人护送齐政回家。 护卫将这个消息说给周家夫妇之后,搞得周家夫妇二人一头雾水。 齐政不是说想办法吗,怎么跑去钟玉阁里看书去了。 难不成是想通过钟玉阁的关系想什么招吗? 二人想不明白,索性也不去想了,因为还有更多值得他们头疼的事情。 而与此同时,苏州城中,一处极其雅致的园林之中,一个样貌沉稳的中年男人从心腹管家的手中,接过了那封信。 他缓缓打开,只细细地看过一遍,便吩咐道:“明日,让霆儿去走一趟吧。” 管家一惊,提醒道:“老爷,此事背后,恐有林知府乃至于江南商会的手笔,要不要......” 中年男人平静开口,“不必了,我相信老二,他比我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