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换了人间】 大燕,太和十八年。 暮秋时节,气候渐凉,地处北方的京城尤甚,街巷之中的行人脚步匆匆,唯恐因为秋色里的寒意染上风寒。 城内某处雕梁画栋的庄园别苑,室内却是温暖如春。 薛淮躺在一张绵软的大床上,怔怔地望着头顶的帐幔,眼中显露些许茫然和怅惘。 距离他醒转已经过去好一阵子,但他依旧无法完全平复心境。 盖因他穿越到一个两眼一抹黑的陌生世界。 度过最初的震惊和诧异,薛淮很快便陷入悲喜难辨的复杂心绪。 前世他天资聪颖勤奋刻苦,大学毕业之后通过考公成功迈入仕途,凭借外圆内方的谨慎和出类拔萃的能力,再加上得到伯乐的赏识,三十多岁便成为官场上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 然而一场异常汹涌的洪水突然袭来,一次意外让薛淮命运的华章戛然而止。 他不幸牺牲在抗洪一线。 在生命的最后阶段,薛淮被无边无际的汹涌洪水包裹,那股令人绝望的窒息感将他拽入深渊。 不知在虚无中昏迷多久,他再度睁开眼,便看见这间充满古色古香的房子。 身上盖着暖和的锦被,雕花木床垂着素色纱帐,铜制鹤首灯盏立在案上,灯油已燃尽。 东墙边摆着黄梨木翘头案,青瓷花瓶斜插数枝秋菊,瓷胎沁出窗棂漏进的阳光,角落三足香炉逸出缕缕残烟,裹着若有似无的沉水香。 在这间卧房里面,薛淮看不到前世那些熟悉的器具。 起初他以为自己身处某个特色打造的疗养院,直到他和这具身体的记忆融合,才渐渐接受自己已经穿越的事实。 薛淮唯一感到庆幸的是他依旧在熟悉的蓝星,并未降临在一个稀奇古怪的星球。 只是这个世界的历史进程和他前世的记忆不同。 拐点出现在东汉末年。 这一世在东汉灭亡后,曹魏一统天下,司马氏篡权失败,在魏朝以后不存在唐宋元明,而是新的朝代。 如今薛淮所处的大燕建国于一百二十年前,大概处于前世的明朝初期,公元一千四百年左右。 今上乃大燕第七任帝王,在位十八年,而薛淮刚好出生于他登基那一年。 “十八岁的年纪……真好。” 薛淮感慨一声,缓缓从床上坐起来,拖着疲惫的身躯来到那张黄梨木翘头案前,视线落在案上的铜镜。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年轻俊秀的面庞,容貌生得极好,眉眼如裁,鼻骨雕琢,修长的身姿带着几分少年人特有的清秀,犹如一竿青竹。 只是面色苍白,仿佛大病初愈。 这具身躯的原主出身极好,其父薛明章乃是河东薛氏的旁支子弟,虽然比不得本宗那些名门嫡系,但在勋贵如云的京城也有一席之地。 薛明章十九岁入官场,二十三岁成亲,和夫人崔氏恩爱甚笃,两人次年便有了薛淮这个独子。 他的仕途一路顺风顺水,二十九岁外放扬州知府,三十三岁调入京城任大理寺少卿,两年后又被天子擢为大理寺卿,这样的升迁速度极其罕见,足以证明他是简在帝心的重臣。 只可惜天妒英才,薛明章不久因病去世,享年三十六岁。 薛淮在三年孝期满了之后参加科举,一路过关斩将连连高中,以十六岁的年纪成为大燕历史上最年轻的新科探花,随后入翰林院领七品编修一职。 回忆至此,再看向镜中年轻人清逸的面容,薛淮不禁生出几分羡慕。 这世上很多人需要十几年甚至几十年才能走完的科举之路,镜中人只用了短短一年时间,从太和十五年二月取得县试案首,到秋天乡试高中,再到次年春天殿试被天子点为探花,这样的履历足以令无数读书人羡慕发狂。 或许这里面有亡父的余荫,薛明章是世人皆知的天子近臣,据说他离世时天子曾对着太医们大发雷霆,怒斥他们是一群没用的废物,救不回他的股肱之臣。 爱屋及乌也好,千金买马骨也罢,天子对薛淮这个年轻人不止一次流露过关切之意,这让薛淮的科举之路走得极为顺利,从始至终没有遇到任何刁难。 当然,薛淮自身的天资和悟性也颇为出众,他虽然年轻却在文章上造诣不浅,幼时便有神童之名。 “有这么好的出身,前途又是肉眼可见的一片光明,你却将自己弄得这么糟糕。” 薛淮望着镜中虚弱的自己,眼中流露几分惋惜。 他已想起自己变成如今这样的缘由。 昨日他独自一人失魂落魄地来到水边,一失足坠入九曲河中。 死亡的阴影随之而来,这具身躯的原主却放弃挣扎,任由自己坠向水底。 如今看来,他应是被人救起,然后被安置在这个陌生的房间。 但是真实情况并非如此,原主已经离世,如今这具身躯里的灵魂来自另外一个世界。 从当时的情况来看,原主本有挣扎求生的机会,只是他自己选择了放弃。 按说一个风华正茂前程远大的年轻人,为何会有这样强烈的自毁倾向? 薛淮十分不解,他想知道从参加科举到如今这将近两年的时间里,原主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变故。 顺着记忆的枝蔓仔细探寻,薛淮的面色渐渐严肃起来。 大体而言,这就是一个拥有天胡开局,却将一手好牌打烂的悲剧故事。 原主不光有亡父留下的香火情,有天子的赏识和关注,有从小到大传扬的神童之名,有令人赞赏的真才实学,在朝中还有两尊靠山。 其一是工部尚书薛明纶,他乃河东薛氏嫡系出身,与薛明章算是族兄弟。虽说已经出了五服,但一笔写不出两个薛字,官场上连同乡都能成为同盟,更何况他们这层关系。 其二便是礼部左侍郎沈望,此人是两年前庚辰科会试的主考官,也就是薛淮的科举座师。他虽官职不算顶尖,但作为朝野公认的清流领袖,在内阁重臣面前也有一席之地。 按说有这样强大的背景和人脉,薛淮哪怕天资普通,只要按部就班三年一磨堪,将来不说一定能入阁,成为衣紫重臣肯定大有希望。 但是—— 薛明章生前以清正骨鲠著称,他在扬州知府任上还兼着巡盐御史一职,当地百姓称赞他是菩萨心肠金刚手腕,那些狡猾凶狠的盐商被他收拾得服服帖帖,生活穷苦的匠户们对他更是感恩戴德。 薛明章因政绩突出入朝为官,他对薛淮的教育从未放松,哪怕是在临终之前,都在叮嘱薛淮要做一个于国于民有益的忠贞之士。 故此,当原主踏入官场后,他将亡父的教导奉为圭臬,短短半年就成为朝野闻名的刺头。 如今的大燕承平日久,朝中则是乌烟瘴气群魔乱舞,尤其是以内阁首辅宁珩之为首的宁党,他们阿谀奉承蒙蔽圣人,在朝中结党营私排除异己,在地方苛捐杂税鱼肉百姓。 原主对此自然无法视而不见,哪怕宁党骨干之一就是工部尚书薛明纶,他也绝对不肯向这群魑魅魍魉低头臣服。 这两年原主经常弹劾宁党中人,成功的次数寥寥无几,那些弹章大多如石沉大海。 原主深知自己一个人的力量很薄弱,因此他时常求助座师沈望,毕竟恩师是清流领袖,天然就和那些佞臣立场敌对。 然而无论他如何努力,沈望始终没有动作,只是安抚他“稍安勿躁,静待天时。” 那些发生在沈府书房的争论涌现于薛淮的脑海,他犹如一个躲在现场的幽灵,旁观原主和沈望针对当前朝局展开极其犀利的争辩。 到最后,哪怕沈望很欣赏原主,也被他偏执的脾气弄得有些失望,甚至不许他无故登门。 再加上如今宁党势大,原主这种一腔孤勇的举动树敌无数,即便薛明纶念着宗族之情,没让鹰犬们对原主痛下杀手,可是讥讽、打压、排挤和孤立源源不断,就连那些翰林院的同僚们,平日里看着原主的目光都充满异样,仿佛他是什么妖魔鬼怪一般,令人避之不及。 从一个举世瞩目的天之骄子沦落到众叛亲离的地步,可以想见原主的内心有多么绝望。 薛淮大抵能够理解这种心境。 前世他在官场上谨小慎微,只因出身贫寒容不得踏错半步,他也曾见过很多背景深厚的同僚,从小到大一帆风顺,生活在一个人人吹捧的环境里,看待问题难免失于简单,最终将手里的资源挥霍殆尽,终身难以再进一步。 但是薛淮依旧十分敬佩原主,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有这种偏向虎山行的勇气。 “你是一个理想主义者,我很尊敬你。” 薛淮看着镜中那张年轻的脸,继续在心中默念,“我没有资格评价你的所为,只是觉得你可以先保全自身。或许你在昨日溺水的时候已经放下一切纠葛,不必再面对那种窒息的无力感,终于可以安心歇息。既然命运让我成为你,我会尽力好好活着,希望不让那些关切你的人失望,并且有机会完成你的夙愿。” 他静静地站着。 片刻过后,旁边忽然传来一个讥诮的声音:“啧。” 薛淮扭头望去,只见一抹瘦长的身影背光站在门边,容颜隐藏在阴影之中,薛淮能够从她清冷的语调听出嘲讽之意。 “下次你若想寻死,记得离本宫的别苑远一些。” “莫要扰了本宫的清静。” …… …… (新书来了,求书友们收藏和推荐支持!新书架空历史,但是采用真实地理,主要是为了方便大家,绝对不是豆苗偷懒,嘿嘿。另外新书期间每天两更,早上八点更新。) 002【殿下请自重】 本宫? 薛淮转身面对来人,微微垂首低眉,快速思索这位年轻女子的身份。 当今天子膝下子嗣不少,光是成年皇子就有五位,公主亦有三位,但是面前这位透着骨子里的凌人盛气,应该不是那三位据说循规蹈矩的公主。 转瞬之间,薛淮心中有了答案。 来人应是云安公主姜璃,其父是已经离世的齐王姜恒,即当今天子一母同胞的弟弟。 按照大燕规制,姜璃的爵位原该是郡主,但天子念及齐王夫妇早逝,姜璃又无兄弟姐妹,可谓是孤苦无依,因此对她格外宠爱,甚至比对亲生的皇子和公主们更好,于七年前下旨册封姜璃为云安公主。 京中固然勋贵如云高官遍地,纨绔子弟们数不胜数,却无一人敢在云安公主面前放肆,毕竟连太子殿下都得宠着她。 这位公主的风评不算好,都说她霸道骄横喜怒无常,仗着天子的宠爱在京城横行无忌,被她收拾过的权贵纨绔不在少数。 其中最有名的当属内阁次辅欧阳晦的幼子欧阳定,去年春天的云景诗会上,欧阳定仅仅是因为说错了一句话,便被云安公主当众狠狠抽了一顿鞭子,躲回家养了足足半年伤,实则不敢出门见人。 这就是薛淮脑海中对姜璃的大略记忆。 如此说来,昨日他不知为何会来到这座青绿别苑附近,最后被云安公主的侍卫们救起。 当此时,姜璃款步而至,她穿着一袭素白锦绣夹袄,外罩月蓝缂丝比甲,领口银线暗绣鸾纹随步流动。 鸦青发髻只斜簪一枚和田白玉鸾首步摇,耳下垂着两粒米珠,映得面容愈发清冷,压襟的鎏金累丝香囊敛了锋芒,垂落一线檀香随风浮动。 她眼底凝着寒潭般静寂,鼻梁秀挺如笔锋勾出,唇色浅淡似早樱蘸霜,只是薄施脂粉,通身矜贵却如出鞘软剑侵人眉目。 薛淮脑海中猛地浮现“来者不善”四字。 虽说是对方的人救了他,但考虑到这位公主过往赫赫有名的骄蛮性情,尤其是此刻亲自前来,肯定不是为了探望薛淮——极有可能是薛淮的不请自来让她心情不爽。 果不其然,姜璃那双极好看的眸子幽幽地望着薛淮,讥讽道:“既然有投河自尽的勇气,为何连看都不敢看本宫?” 薛淮的外貌很出众,但在姜璃看来不过是空有一副好皮囊,满腔血勇却无谋算之能,那么多圣贤书仿佛读进狗肚子里,受了一些打击便想寻死更是窝囊至极的废物。 其实她不会在意区区一个翰林院编修的生死,但薛淮跑到她的地盘上寻死,尤其此人身上的背景有些复杂,这肯定会对她造成一些困扰。 而且这件事发生得太过突兀,难免会让人觉得诡异。 齐王和王妃去世得早,姜璃从小见惯世情冷暖,特别是在宗室这样复杂的环境里长大,本能警惕任何尝试接近她的人,进而怀疑对方的动机,像薛淮这样的清贵翰林亦不能例外。 薛淮拱手行礼,足够小心谨慎:“殿下容禀,臣并非投河自尽,而是一时不察失足落水。” “一时不察?” 姜璃转身朝桌边走去,漫不经心道,“本宫的侍卫昨日傍晚禀告,堂堂翰林院编修、前科探花薛景澈居然跑到本宫的别苑附近投河,若非他们发现及时,将你从河里捞上来,你已经是一具尸体。” 落座之后,她面色不虞地看着薛淮,字字如刀:“薛编修素来嫉恶如仇,莫非是觉得本宫也有违法之举,只恨奈何本宫不得,所以用这种以死明志的把戏构陷本宫?” 薛淮觉得这口锅来得有些突然。 但在姜璃看来,她只是一个远离中枢权柄的闲散人,这薛淮莫名其妙在她的别苑外面投河,朝中那些重臣怎会不借题发挥? 要知道因为天子对她的宠爱,朝中素来不乏反对的声音,比如礼部尚书那个老头,三番五次劝谏天子,仿佛她一个幼失怙恃的孤女有能力左右朝堂局势。 即便这件事奈何不到她的根本,可若是成天听着一群老头儿聒噪,同样是一件非常烦心的事情,她又不能像对待那群纨绔子弟一般让老头们闭嘴。 薛淮庆幸前世对古典文化有一定研究,再加上脑子里拥有完整的记忆和语言习惯,所以此刻还能应对:“殿下,贵属应是离得较远所以看错了,臣当时只是想事情走了神,一步踏空不幸落水。臣不谙水性,落水后难免惊慌无法自救,万幸贵属及时施以援手,臣才能活下来。” 落水是意外,但原主紧要关头放弃挣扎也是事实,不怪这位公主会这样想。 但薛淮不能承认,他现在还无法把握这位天之骄女的性情,且对方在传闻中的确喜怒无常,要是她突然发作让门外的侍卫进来一刀砍死他,难道天子还会让姜璃给他偿命?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种事,除非牵扯到权力派系的争斗,大多只是读书人一厢情愿的自我慰藉。 姜璃双眼微眯,似乎有些意外这些话能从薛淮口中说出来。 不是说这位探花郎迂腐且愚蠢么? 一念及此,姜璃哂笑道:“本宫有些好奇,薛编修昨日应是在翰林院当值,为何会有闲情雅致跑到青绿别苑附近闲逛?莫非……” 她顿了一顿,抬眼看着薛淮,微露不屑:“莫非你想弄一出凤求凰的拙劣戏码?” 薛淮微微皱眉道:“请殿下慎言!” 出乎他的意料,姜璃并未动怒,反而好整以暇地说道:“都说你清高自傲,将满朝文武视作蝇营狗苟贪赃枉法之辈,眼中除了天子再无旁人,顶多再加上一年前的礼部沈侍郎。方才我还以为你换了个人,这几个字倒有几分传言中的骨气。” 薛淮没有火上浇油,他只是觉得原主的原则性好像强得有些过分。 纵然不和光同尘,但是身为一个初入官场的新人,将绝大多数人都得罪了,往后还怎么做事呢? 见他沉默,姜璃话锋一转道:“可你既然如此有骨气,为何想要寻死?退一步说,京城这么大,你想在哪里死不行?你死在翰林院、薛府甚至是宁首辅的家门口,都能满足你那可笑又可怜的自尊心,但你偏偏要跑到本宫的别苑门外投河。薛淮,你究竟打着什么算盘?本宫和你好像没有新仇旧恨。” 薛淮缓缓道:“殿下似乎对臣有很大的偏见。” “偏见?” 姜璃摇了摇头,虽是坐着却有居高临下的意味:“你有什么资格让本宫另眼相看?本宫只是觉得像你这种只会逞嘴上功夫的读书人,于国于民没有半分益处。你入仕将近两年,除了像无头苍蝇一般整日写弹章,你还会做什么?说到底,你只是为了邀买清名,一如你那位养望二十年的座师。” 她不仅瞧不上薛淮,连领袖清流的礼部侍郎沈望都瞧不上。 薛淮正色道:“殿下,臣之所以弹劾那些人,是因为他们贪赃枉法鱼肉百姓,并非是图一己虚名。至于家师为人,恐怕轮不到殿下妄加点评。” 虽说沈望近半年对他颇为失望,但是薛淮很清楚这个时代官场师徒关系的重要性,此刻必须要站出来维护座师。 “莫要想着转移话题。”姜璃冷声道,“本宫懒得和你争论,最后问你一次,你究竟是不是受人怂恿,想要将本宫牵扯进你们这些官员的尔虞我诈之中?” 薛淮隐隐觉得这位公主的关注点有些奇怪,以她的身份和地位,莫说自己还好端端地站在这里,就算真的死在九曲河里,难道还能对她造成干碍? 简而言之,姜璃的防备心太重,有些不太寻常。 他不慌不忙地再度看向姜璃,其实她年纪不大,顶多十六七岁的样子,只是满身贵气容易让人忽略她的年龄。 一念及此,薛淮认真道:“殿下,臣方才已经说过,这只是一桩意外事件。臣与殿下从无嫌隙,且臣很敬佩殿下锄强扶弱的公义之心,怎会刻意给殿下制造麻烦?” “还是不肯说实话么?” 姜璃冷冷看着他,忽然高声道:“来人。” 两名身材魁梧的侍卫顷刻间出现在门边。 薛淮不为所动,冷静地说道:“殿下,臣是朝廷命官。” 他终究是天子钦点的清贵翰林,还有世人皆知的忠臣清名,绝非姜璃往日随意教训的顽劣纨绔。 “别担心,本宫不会动用私刑。”姜璃微笑道,“本宫只是让他们过来做个见证,一会本宫就入宫求见陛下,只说好心好意救了失足落水的薛编修,谁知你见色起意妄图非礼本宫。薛淮,你说届时陛下是信你还是信我?就算陛下不舍得惩治你,只需这件事传扬开来,那些被你弹劾过的官员会是怎样的反应?朝堂是否还有你立足之地?” 她言笑晏晏,仿佛在述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浑然不在意这会彻底毁掉薛淮的人生。 薛淮心里瞬间一紧,他无法判断对方话中的真伪,只能做最坏的打算。 于是在姜璃饶有兴致的注视下,薛淮往前踏了一步。 003【面具之下】 如果有得选,薛淮当然不希望和这位天家贵胄发生直接冲突。 他来到这个世界满打满算也才两个时辰,那些浩繁的记忆和信息如潮水一般涌入他的脑海,现在他迫切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捋清楚自己的处境,大概搞明白谁是朋友谁是敌人,又要如何应对往后的挑战。 哪有心思在这里陪一个娇贵的公主闹腾? 可是形势比人强,薛淮自忖要是拂袖而去,对方万一恼羞成怒真去宫里告状,他怕是不死也得脱层皮。 故此,他上前一步,神情肃穆地望着年轻的公主。 门边的侍卫见状立刻迈步上前,姜璃却抬手止住他们,道:“无妨,本宫还不至于被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吓住。” 薛淮并无多余的动作,平静地说道:“殿下说笑了,臣岂敢以下犯上。” 姜璃问道:“那你想做什么?” 薛淮似乎认命道:“殿下不是想知道臣的阴谋?臣准备如实相告,只不过——” 他看了一眼不远处的侍卫们。 姜璃心领神会,挥手屏退侍卫,继而道:“现在你可以说了。” 薛淮一本正经地说道:“臣之所以会来此处寻死,为的就是陷害殿下。臣身上有血书一封,上面伪造了殿下诸多不法事,以及过往殿下对臣的种种欺凌,这样一来,臣死之后朝廷就能彻查此案,让殿下无法自保。” 明知他在胡扯,姜璃仍旧问道:“血书在哪?昨日侍卫们将你救起,又请郎中给你诊治,并未在你身上发现劳什子血书。” 薛淮想了想说道:“可能是臣忘记写了。” 姜璃奇道:“这么要紧的证据也能忘记准备?” 薛淮控制着自己的表情,叹道:“臣是人,总有疏忽遗漏的时候。” 姜璃又问道:“那你为何要陷害本宫?” 薛淮快速答道:“可能是因为嫉妒。” “嫉妒?” “殿下天生富贵,既有天子偏爱疼惜,又有东宫和诸皇子真心护佑,论尊贵在宗室之中无人能比,京中那些权贵子弟皆以在殿下面前露脸为荣。相较之下,臣如今在朝中树敌无数,可谓是人憎狗厌,当然会嫉妒殿下,所以才想出这个杀敌一百自损一万的愚蠢法子,妄图给殿下造成一些麻烦。” 听到这儿,姜璃忍不住轻声浅笑,又好奇地看着薛淮问道:“你真是薛淮?” 薛淮点头道:“如假包换。” “难得,真是难得。”姜璃啧啧称奇,感慨道,“本宫原以为你会匹夫一怒血溅五步,毕竟从你过往生平来看,你不缺少这样的勇气。没想到素来以骨鲠强硬闻名的薛编修,也会如青皮无赖一般信口开河。” 薛淮虽是胡诌,但他的话也表明一个非常重要的信息,那就是他没有和公主作对的动机,所以昨日他失足落水确实是意外。 再者他如果真要陷害姜璃,总得做好周全的准备,而非像现在这样没有任何后手。 姜璃聪慧敏锐,显然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 薛淮暗暗松了口气,解释道:“不瞒殿下,臣这两天在生死间走了一遭,总算想明白一些道理。关于过去的那些事情,臣并不觉得自己有错,亦不曾后悔,只是臣觉得就算做不到外圆内方,也不必时时刻刻摆出强硬的姿态。” 这算是他给自己转变处事风格打下的前提。 “原来如此。” 听完这番答复,姜璃心中微现波澜,嘴上依然不留情面:“你最好没有说谎,若是让本宫知道你另有所图,沈侍郎未必能护住你。” 薛淮没有较劲,及时转移话题道:“此番救命之恩不敢忘却,臣欠殿下一个天大的人情。” 姜璃嘴角微勾,眸光中多了几分耐人寻味的深意:“薛淮,本宫的人情可没那么好还。” 薛淮正色道:“若殿下有命,臣自当尽力而为。” “哦?” 姜璃抬手摩挲桌上的白瓷茶杯,悠悠道:“你就不怕本宫挟恩图报逼你去做坏事?本宫听说薛编修素来嫉恶如仇,眼里容不得沙子。” “臣不担心。” 薛淮直视姜璃的双眼说道:“殿下心怀公义,时常教训那些为非作歹的纨绔子弟,臣过往多有耳闻,且殿下身为皇族公主,自然不会触犯朝廷法度,臣又何必杞人忧天?” “本宫现在终于确信,这次意外落水让你有了不小的改变,但也可能是以前你骗了所有人。” 姜璃的语调略微抬高,“只言片语就将本宫架了起来,还给自己留了不少余地。旁人说你一根筋不知变通,本宫却觉得你心思缜密又狡黠。” 薛淮不慌不忙地说道:“谢殿下称赞。” 姜璃被他这短短五个字逗笑,随即说道:“你果真觉得昨日失足落水是一场意外?” 其实这也是薛淮尚有疑虑的地方。 原主如今的处境确实不妙,宁党中人对他的打压和针对会持续不断,而清流一派也因为他先前的鲁莽和孤僻不愿亲近,就连天子都对他这两年持续不断的弹劾有所不喜。 若说唯一全心全意对待薛淮的人,恐怕只有他的母亲崔氏。 但是这样的困境真会将原主逼到求死的地步? 薛淮隐隐觉得真相没有那么简单,可是昨日的记忆过于混乱,他一时想不起原主为何会来到这座别苑,又在河畔遭遇了什么,只能确定原主当时受了极大的刺激。 姜璃观察着他的面色变化,继续说道:“本宫的别苑不算偏僻,但是无论离皇城、翰林院还是薛宅都比较远,你就算想散心也不必特意跑到这里来,对不对?” “殿下言之有理。” 薛淮应下,随即坦然道:“不瞒殿下,臣或许是因为受到太大的刺激,有些事情想不起来了。” “罢了,这是你的事,本宫没有必要替你操心。” 姜璃正色道,“本宫只是提醒你一句,莫要再像以前那样稀里糊涂成为别人手里的刀。就算你真不在意自己的小命,也不要牵扯到本宫,再有下次本宫可不会理会你的死活。” 薛淮道:“是。” 姜璃看了他一眼,又道:“方才你说欠本宫一个天大的人情,此言是真是假?” 薛淮当然知道这种承诺非常棘手,以姜璃拥有的地位和势力,这世上能够困住她的难题寥寥无几,他一个小小的翰林院编修,能够帮她做什么? 真到了那一天,姜璃派人来找他索取回报,不知他这条命够不够还? 然而救命之恩是事实,对方也不是好相处的人,薛淮当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于他而言,尽快熟悉这个世界,尽快修复自己的人脉圈子,尽快扭转朝野上下对他的观感,尽快打造属于自己的力量,这些才是当务之急。 故此,他斟酌道:“殿下,臣是知恩图报之人,将来殿下若有需要臣效力的地方,只要不违背朝廷法度和臣的良心,臣定会竭尽全力。” 姜璃平静地看着他,没有讽刺他话中谨慎的伏笔,道:“你失踪了一天一夜,令堂这会肯定心急如焚,本宫已经派人去薛宅说了一声,又让人在翰林院帮你告了几天假。如今你已无大碍,本宫让人送你回府。对了,你是否还记得回家的路?” 这份人情越来越重。 薛淮心中古怪的感觉再度涌上来,他有些看不明白这位公主意欲何为,既然已经提前帮他解决后顾之忧,刚才为何要摆出那种姿态? 难道只是突然玩心大起,单纯捉弄他一番? 不过现在他只想尽快离开此地,于是按下心中的思绪,躬身一礼道:“臣记得,多谢殿下。” …… 一炷香后,别苑东南面的水榭风亭。 姜璃斜倚阑干,望着池中游弋的鱼儿,略显意兴阑珊。 轻缓的脚步声在旁边想起,公主府长史苏二娘来到近前,轻声询问道:“殿下,那人如何?” 姜璃想了想,缓缓道:“薛淮的才学人尽皆知,身世清白家风中正,相貌生得好,家里的状况也很简单,否则二娘不会在两年前劝我选他为驸马。” 苏二娘有些尴尬,当年她确实是这样想的,只是薛淮这两年就像无头苍蝇一般在官场上乱撞,要不是工部尚书薛明纶顾念宗族之情、礼部左侍郎沈望对这个弟子也颇为照拂,最重要的是其父薛明章留下的香火情,他早就被人敲骨吸髓死了几十次。 这样的人只会不断招惹麻烦,怎能作为云安公主的良配? 幸好公主一直没有采纳她的建议。 苏二娘早就不再提起此事,不料昨日别苑侍卫意外救下薛淮,公主却想亲自来看一眼。 “不过——” 姜璃白皙修长的手指轻轻敲着阑干,斟酌道:“今日一见,我觉得他和以往的风评不太一样,不知他是在我面前刻意压制秉性,还是在生死轮回中走了一遭导致性情变化,总之像是懂了点人情世故,不至于一开口就让人厌烦。” 苏二娘讶异道:“竟有这等事?” 姜璃转头看着她,似笑非笑道:“二娘,你就这么急着想见到我成亲?” 苏二娘默然。 她曾是齐王妃的贴身婢女,当年齐王病逝之后,王妃强撑着将姜璃养到三岁便郁郁而终,而后是苏二娘为幼小的姜璃撑起一个温馨的港湾,某种意义上两人情同母女。 “二娘,我又没说不嫁人。”姜璃拉了拉她的袖子,柔声道:“但是你得让我找到中意的男子,你也不想看到我将来像几位姑姑们那样孤苦半生吧?” 苏二娘擦了擦眼角,轻叹道:“我当然希望殿下一生幸福美满,只是陛下肯定不会坐视你一直孤身一人,若是赐婚圣旨一下,你便再无转圜余地,不如提前相中一个合适的,总比……” 她欲言又止,姜璃却心知肚明,无非是宫里那位将她的婚事当成筹码,用来拉拢或者制衡朝中的那些重臣。 她貌似娇憨道:“京中谁不知道陛下最疼爱我,他肯定会顺着我的心意,二娘就不要担心了。” 苏二娘无法反驳,点头道:“是。” “说回薛淮……” 姜璃靠在苏二娘的身侧,缓缓道:“或许此人真是在生死关头顿悟,若他有这样的造化,将来未必不能闹出点出人意料的动静。” 苏二娘变得有些紧张,下意识看向周围,仿佛在防备那些窥探的目光。 姜璃却只是浅浅地笑着,视线朝向远处高耸的围墙,轻声自语。 “倒也有趣。” 004【齐家】 别苑门外,一名侍卫牵来两匹良驹,面无表情地说道:“奉殿下之命,送薛编修回府。” “有劳。” 薛淮自然地接过缰绳。 幸好他前世年轻时练过马术,虽然不甚精湛,寻常骑行倒也无碍,否则今天肯定会露出破绽,毕竟两年前十六岁的探花郎策马而行御街夸官,这是京中一桩美谈。 他没有冒昧地找这名侍卫攀谈,而是默默地整理心情,然后一边前行一边不着痕迹地观察这个新奇的世界。 两人策马穿出夹道,阳光将九曲河的水面镀成暗金色。 人间安宁祥和。 两人两骑经过榆钱巷,只见三五个幼童蹲在地上捡拾落叶,脆生生的笑闹声惊得提壶的老人泼了半盏茶,不远处药铺支着晾晒药材的竹匾,斜插木簪的妇人正在小心翼翼地翻动药材。 右转来到长宁街,薛淮看见前方槐树下的板栗车冒着白烟,戴毡帽的老汉铁铲敲得铛铛响,忽有五城兵马司巡卒的身影在远处出现,他连忙缩手往围裙上抹了把灰。 薛淮前世曾在影视剧中领略过虚构的风景,如今亲眼所见,他才知道真实的古代世界远没有那么光鲜明艳。 街上的行人衣着朴素,道旁的店铺紧凑逼仄,这京城里的道路也不太平整,灰尘随处可见。 这让薛淮蓦然感到乡土的气息,但也触摸到鲜活的人间烟火气。 约莫一刻钟过后,一座青石牌楼出现在薛淮的视线里,随即耳畔传来侍卫平淡的声音:“薛编修,大雍坊到了。” 薛淮拱手道:“多谢相送。” 侍卫不再多言,干脆利落地调转马头。 薛淮则看着青石牌楼,在脑海中将薛家的情况认真回忆一遍,模拟一会见到家人的场景。 此外他也有所准备,万一家中对如今的他生疑,就说落水之后忘了一些事情,想来能搪塞过去。 不多时,薛宅已然在望。 这是一座标准的三进官宅,门第为五檩悬山式广亮大门,乌木门匾鎏金“薛府”,檐下挂四盏宫灯,门前两尊五尺青石狮,九级青石台阶,门钉横七竖九。 薛明章病逝之后,依照朝廷规制应该收回这座官宅,但是天子顾念君臣之义,又怜惜薛家孤儿寡母不容易,特地下旨将这座宅子赐给薛家,保留一应建制规格,此举自然赢得满朝称颂。 所以薛淮才能以翰林院七品编修的官职住在这座正三品高官的宅邸。 “少爷,是少爷回来了!” 薛淮骑马来到府前,门子阿九连忙迎了上来,脸上满是担忧之色。 薛淮将马缰绳递给阿九,想了想嘱咐道:“用最好的草料喂养这匹马。” 这匹良驹是公主府的,他肯定会还回去。 阿九接过缰绳,又道:“少爷,您昨夜没有回府,老夫人很是担心,您还是赶紧去看看吧。” 薛淮应了一声,迈步向府内走去。 绕过“鹤鹿同春”影壁,入垂花门,过东跨院,便是二门后的主院。 如今的薛府除崔氏和薛淮之外,便是管家、门子、长随、丫鬟、车夫和厨娘等,拢共只有十余人。 薛淮刚入二门,便见一位年近四旬的妇人在丫鬟的搀扶下,急匆匆地从院内走出来,还未看见薛淮便有焦急的嗓音传来:“淮儿?是淮儿回来了吗?” 这就是他的生母崔氏。 暮秋的阳光洒下,照得她珠钗之下几根华发如银丝,原本清隽的颧骨愈显消瘦。 许是走急了,压裙的佩坠还在微微摆动,她鬓角两绺未抿紧的细发随风微扬。 “母亲。” 薛淮快步迎上去,见礼道:“儿子不孝,让母亲担心了。” 崔氏伸手扶他,松绿缂丝袖口下探出的腕骨伶仃,戴着紫檀佛珠的手触到薛淮前臂时略微发抖。 她的眼里泛着温润水光,眼尾细褶里凝着经年担忧熬出的黯痕,急促问道:“你昨夜为何不回家?怎么云安公主府的管事前来通传,说你在青绿别苑住了一晚?” 薛淮轻声道:“母亲,昨日我觉得心烦,想在城内四处走走,不经意间去到九曲河边。或许是因为想得太过入神,不慎失足落水,万幸公主府的侍卫将我救了起来,又请郎中为我诊治。我今日上午才醒过来,郎中说我无碍,于是赶忙回来了。” “啊。” 崔氏声音发颤,眼眶顷刻间泛红:“你这孩子……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你可让娘怎么活?” 纵然提前做好充分的准备,此刻薛淮也不禁心生唏嘘。 在薛明章去世之后,面前的中年妇人便是这个世上唯一对原主真心好的人,虽然她不能在官场上帮到薛淮,但她已经尽可能给薛淮维持一个温馨的家。 薛淮记忆中的崔氏是温婉的大家闺秀,年轻时姿容秀丽,和薛明章被誉为天造地设的良配。 她也曾有过一段非常美好的岁月,夫君在官场上顺风顺水,儿子乖巧懂事又有神童之名。 一切都在六年前那个春夜改变。 薛明章撒手人寰,薛淮年岁尚幼,从此再无人能帮她遮风挡雨。 好不容易熬到薛淮科举高中,这两年却让她操碎了心,无论她怎么劝阻,薛淮都不肯偃旗息鼓,他打定主意要和朝中奸佞纠缠到底。 虽说岁月不败美人,可如今的崔氏韶华渐逝,眼尾的黯痕足以说明她这些年忍受的煎熬。 见这个执拗的儿子一直沉默,崔氏只当他的牛劲又发作,便拉着他的手说道:“淮儿,娘知道你看不惯那些人为非作歹,这是你爹生前对你的教导,娘肯定不会让你和他们同流合污。可是你得替自己想想,也要替娘想想,你现在只是翰林院编修,不是都察院的御史,那么多正经管事的官儿都不出声,你又何必冲在前面?” 薛淮点头道:“母亲所言极是。”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滞。 崔氏愣神地望着薛淮,似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就连旁边那位秀气的丫鬟都是满脸的不可思议。 其实在过去一年多里,类似的对话发生过很多次,但崔氏始终无法说服薛淮,他不觉得自己有错,同时坚定信念要做父亲那样的清流名臣。 他可以在其他任何事情上遵从母亲的教导,唯独不肯和朝中那些奸佞虚与委蛇。 故而崔氏没想到今天会听到他这样的回答,这让她更加揪心且惶恐,莫非儿子是要自暴自弃破罐子破摔? 薛淮对她的反应早有预料,因此放缓语气道:“母亲,我们进屋说吧?” 崔氏神思不宁地点点头。 母子二人来到正堂落座,丫鬟墨韵奉上香茗,随即乖巧地退了出去。 迎着崔氏复杂的视线,薛淮开口说道:“母亲,这两年我确实做错了一些事情。昨天落水之后我觉得自己快死了,那一刻不禁想起父亲壮志未酬,想起母亲忧思难解,才发现自己过往一意孤行,不仅没有扳倒朝中那些奸佞,反而让关心我的人黯然神伤,最终弄得自己四面皆敌,这何尝不是令亲者痛仇者快的蠢事?” 崔氏瘦削的双手绞在一起,喃喃道:“淮儿,你真是这样想的?不是在哄骗娘?” 薛淮诚恳地说道:“母亲放心,我没有半句假话。回想父亲当年在扬州任上,他从不纵容那些作恶的盐商,但他始终讲究方法和手段,该隐忍时唾面自干,该出手时雷霆万钧,倘若我能学到父亲十分之一的本领,应该不会造成如今的局面。” 崔氏过往也说过类似的话,只是那时候薛淮明显钻进了死胡同,根本听不进去。 薛淮继续说道:“母亲,这两年我空有螳臂当车的勇气,却无缜密细致的谋算,最终沦落到现在的境地,让你无比担心,我想来实在愧疚。往后我不会那么偏执,即便要做一名像父亲那样的官员,我也该先学会保全自身,至少不能让母亲伤神。” 听到这里,崔氏悬着的心终于平稳落地,她抬手擦拭着眼泪,连连点头道:“佛祖保佑,淮儿你总算想通了,这就好,这就好啊,不然娘都不知道将来要如何同你爹交待。” 不待薛淮回话,她又一叠声说道:“淮儿,你身子可有不适?要不要再请郎中帮你看看?你昨日落水肯定受了惊吓,娘吩咐厨房马上给你炖安神汤。” 望着崔氏溢于言表的关切和紧张,薛淮没有拒绝,温顺道:“好,全听母亲吩咐。” 即便他现在还无法完全代入儿子的角色,面对这样一位可怜又可敬的母亲,他至少可以做到让对方安心一些。 崔氏眼角还有泪痕,但面上终于绽放一抹欣慰的笑意。 仿若拨云见日。 005【风波骤起】 对于薛淮突兀告假数日一事,翰林院没有任何反应。 或许在不少官员看来,那个不合群的刺头永远不出现更好。 他们没有薛淮那么好的背景,靠着亡父留下的遗泽、河东薛氏的宗族庇护、沈望对他的照拂,在朝中见人就咬无所顾忌,寻常人若是这么做早就尸骨无存。 其中一部分人本就和宁党有着牵扯不清的关系,他们唯恐薛淮哪天弹劾到自己头上,另一部分人虽然没有和宁党勾连,但他们大多是薛淮的前辈,看着这家伙一个劲地出风头邀清名,心里自然厌憎且嫉妒。 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就是最真实的人心。 如今薛淮突然告假,很多翰林都觉得自在轻松许多。 薛淮能够猜到这些同僚的想法,前世在打拼初期就时常遭遇办公室的勾心斗角,不过眼下他还没有闲暇去梳理这些关系,只能利用这两天时间大致捋清楚自身的状况。 东跨院的书房内,薛淮细致地整理着原主的书信和随笔。 平心而论,原主极具才情,无论文章还是诗词都很有天赋,好在薛淮继承了这些知识,不然他想在文臣这条路走下去会有很多阻碍——哪怕他能背出上百首唐诗宋词,在日常生活中肯定无法应对自如,光是研究四书五经就能让他头皮发麻,更不必说和那些学富五车的大儒们当面论道。 而通过原主保存的那些书信,薛淮对他的执拗和强硬有了更加清晰的认知。 那些大多是原主和友人的交流,他在信中反复阐述一个明确的事实,即天子被宁党蒙蔽,宁党一日不除,朝政便无法清明,天下苍生将会继续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因此哪怕面对极其艰难的处境,哪怕天子对他的观感越来越不好,他也要坚定不移直言进谏。 看完这些书信,薛淮着实有些头疼,情况比他的预想还要复杂。 他能在短短两天内安抚崔氏,是因为对方毫无保留疼爱自己的儿子,如今见薛淮大彻大悟,崔氏自然喜出望外,过往的纠葛立刻烟消云散。 其他人却不会如此纯粹。 薛淮依照前世的习惯,开始在纸上构建思维导图。 薛明章留给他的遗泽主要是指天子的体恤,但是在两年的磋磨之后,皇帝对他还有多少好感已经很难断定,尤其是薛淮两世为人,他对皇帝这种权力生物的看法远比原主复杂。 最初皇帝应该只是看在薛明章忠君唯上积劳成疾的份上,用照顾薛家母子这件事来彰显帝王的仁德,而且薛淮后来在科举考场表现得十分出色,这无疑又给皇帝添了慧眼识英才的光芒,所以他直接钦点薛淮为探花。 然而帝王无情天威难测。 薛淮不认为皇帝对朝中的局势毫无察觉,更不可能被宁党完全蒙蔽。 据他所知,次辅欧阳晦的权势虽然比不上首辅宁珩之,但这么多年始终屹立不倒,其中必然有皇帝的扶持,这是很简单的帝王制衡之术,更何况还有沈望这个清流领袖的存在。 简而言之,朝中绝非宁党一家独大,只不过因为宁珩之足够老辣和圆滑,最重要的是他能够完全满足皇帝的需求,所以才能牢牢把持着首辅之位。 原主若只是偶尔弹劾宁党中人,帮皇帝敲打一下首辅宁珩之,他的处境绝对不会这么艰难。 想到这儿,薛淮在皇帝二字的旁边画上一个问号。 他暂时还不想主动跑到那位大燕至尊面前找存在感,可他同样无法躲进小楼成一统。 原因很简单,过去两年他虽然得罪了很多人,却也有了不小的名气,成功树立一个嫉恶如仇的骨鲠形象,现在想置身事外只会引来更大的麻烦。 那名气是一柄双刃剑,薛淮可以改变策略却绝对不能改变立场。 无论何时何地,墙头草都难以成功谋身,而且他现在没有骑墙的本钱。 故此,薛淮在工部尚书薛明纶的名字旁边打了一个叉。 思来想去,他的视线最终停留在沈望的名字上。 即便先前两人存在一些矛盾和分歧,但在如今大燕的官场上,座师和弟子是十分牢固的关系,只要薛淮一天没有背弃师门投靠其他势力,沈望就不能将他逐出门墙。 “目前必须得依附在沈望羽翼之下,才能度过这段最艰难的时期。” 薛淮轻声自语,随即回忆沈望的生平履历。 这位清流领袖时年四十二岁,出身贫寒,为官之路清贵且平顺。 他是先帝朝景云二十七年殿试状元,在翰林院从修撰一路升到掌院学士,然后直接升任礼部左侍郎,传言他下一步就会升任礼部尚书同时入阁。 朝中清流一党以他为首,宁珩之和欧阳晦对他颇为尊重。 结合记忆中那一幕幕鲜活的场景,薛淮很快意识到这位座师绝非崇尚清谈的理想主义者,他更像是那个躲在后面的黄雀,静静地看着首辅和次辅之争。 这种人物肯定眼界极高,想要重新取得他的认可不容易。 不过薛淮心里没有失落的情绪,因为眼下他并不需要沈望的绝对认可,只要改善师徒之间冰冷的关系,紧要时刻能够得到对方的照拂就行。 对此他还算有些把握,因为沈望养望二十余年,最大的凭仗就是清名二字,他总不能将忠贞报国的弟子拒之门外弃如敝履。 便在这时,薛淮脑海中忽然浮现云安公主姜璃的身影,以及她最后的提醒。 他失足落水那一日发生了什么? 薛淮冥思苦想,他只记得当日在翰林院当值,忽地径直离开,然后一路失魂落魄地在城内乱逛,最后在九曲河畔失足落水。 不对…… 薛淮猛地一激灵,难道是有人想害他性命? 那日在翰林院肯定发生了一些变故,直接导致原主承受不住打击,甚至选择在潜意识里封存那段痛苦的记忆。 薛淮摇了摇头,起身将桌上的纸张收起,然后放进火盆内烧为灰烬。 便在这时,丫鬟墨韵着急忙慌地走进来,紧张道:“少爷,翰林院的刘学士来了,他说要立刻见你。” 薛淮冷静地看着火盆内的灰烬,点头道:“我知道了,前厅待客。” 片刻过后,薛淮迈着平稳的步伐来到前厅,一眼便瞧见神色严肃的侍读学士刘怀德,此人和沈望有同乡之谊,在翰林院中算是为数不多愿意关照薛淮的人。 “见过刘学士。” 薛淮上前见礼。 刘怀德却双眼直视薛淮,神情复杂地说道:“景澈,你糊涂啊!” 薛淮微怔道:“学士何出此言?” 刘怀德直截了当地说道:“我问你,这几个月你是否在协助陈泉编撰《太和河工考》?” 薛淮点头道:“是。” 刘怀德又问道:“那你这几天为何无故告假?” 这会薛淮已经意识到来者不善,便诚恳地问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还请学士明言。” 刘怀德见他神情不似作伪,不禁叹了一声,摇头道:“今日上午林掌院派人查问《太和河工考》的编撰进度,陈泉发现其中一卷竟消失不见,连带着原始卷宗也都不在。经过众人仔细核对,丢失的那卷记载着令尊当年主持修建的扬州堤坝工程细节始末!” 薛淮眉头微皱,试探道:“这与下官有何关系?” 刘怀德沉声道:“陈泉禀报林掌院,那一卷以及相关卷宗都是由你负责整理与保管,如今丢失算是谁的责任?偏偏又有一名院中杂役说,那日你急匆匆离开翰林院,怀中抱着一个包袱。虽说没人能确定你那包袱里就是丢失的卷宗,但你如今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薛淮清楚这确实是个麻烦,问题在于他并没有将那些卷宗带出翰林院,而且退一万步说他为何要这样做? 刘怀德知道他还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便问道:“卷宗现在何处?” 薛淮认真地说道:“学士,此事非下官所为,下官亦不知卷宗的下落,更没有理由做这种事。” “没有理由?” 刘怀德紧紧盯着薛淮的双眼,神情愈发肃穆:“你可知道林掌院为何会突然关注这项进度?盖因今日早朝工部一位郎中上奏,直言他在查阅往年存档之时,发现令尊当初主持修建的扬州堤坝存在偷工减料、以次充好、中饱私囊等诸多问题,这才导致今年夏汛之时,扬州南部沿江堤坝被冲破,给当地百姓造成十分严重的损失!” 薛淮心中一凛,果决道:“此事绝无可能!” 刘怀德喟然道:“我当然相信令尊的为人,而且此事不能采信孤例,所以陛下就让翰林院找出当年的存档,可如今一应卷宗消失不见,而你又有严重的嫌疑,你现在该知道局势有多么危急?” 薛淮心念电转,脑海中隐有明悟,莫非那日自己落水和此事有关? 只不过幕后是谁在钩织这一切? 他迅速镇定心神,坚定地说道:“学士,下官决不相信先父会营私舞弊,这件事肯定另有玄机。” “唉。” 刘怀德沉重地说道:“我相信令尊也相信你,但是现在……罢了,林掌院在等你回话,你现在随我过去。” “是。” 薛淮冷静地应下,和守在外面的墨韵交待一声,随即和刘怀德一道离府而去。 …… …… (万分感谢“小小无书”、“阿C_”、“寒烟暮雨醉华年”三位大佬的盟主打赏!后续会有加更的,新书期要平缓更新,还请大家见谅!) 006【指控】 皇城东侧,长安街核心地段有一片藏青色的官署,这里便是被称为大燕储相之所的翰林院。 薛淮随刘怀德来到此处,暗藏好奇地抬眼望去。 只见前方灰青砖墙在秋阳里泛着冷光,悬山式屋檐下挂着「翰林清要」的鎏金匾额。 门前两尊石狮鬃毛刻痕斑驳,留下百年岁月风雨侵蚀的痕迹。 围墙绵延如墨线,磨砖对缝的灰墙上苔痕层叠,隐见东跨院探出的老槐枝桠,枝头悬着褪色的绸布灯笼,随风轻晃。 门旁值房檐角垂着铜铃,随风摇曳时惊起歇在螭吻脊兽上的灰鸽,忽地扑棱棱掠过门楣雕的“文枢麟趾”砖刻。 刘怀德当先而行,带着薛淮直入院内,穿过中庭抵达正堂。 当此时,翰林学士林邈端坐于黄花梨螭纹官帽椅上,三十九载岁月在他清癯的面容上刻下从容的静气,鬓角整齐如刀裁,下颌蓄着寸许山羊须。 侍讲学士陈泉一脸严肃地站在下首,视线直接越过品级比他高的刘怀德,落在后面的薛淮脸上。 众人见礼落座过后,林邈放下手中的茶盏,开门见山道:“薛编修,《太和河工考》第四卷现在何处?” 薛淮镇定地回道:“回掌院,这些卷宗理应存放在奎文阁内。那日午后,下官告假离去之前,特地将一应典籍放回奎文阁。” 林邈端详着面前这位年轻的下属,隐隐觉得他和以往有一些细微的变化。 过去两年里,薛淮给他造成极大的困扰,毕竟这是翰林院而非都察院,翰林的职责是著史修书而非弹劾官员。 因为薛淮那一封封弹章,不光朝中同僚对林邈颇有微词,就连天子都暗含诫勉敲打过他。 可是他又能如何? 薛淮是天子钦点的忠良之后,又有沈望这位清名卓著的座师,再加上他的本职工作并未出错,难道他还能将薛淮赶出翰林院? 他很清楚薛淮牛心左性的脾气,也已做好应对薛淮闹事的准备,然而薛淮表现得比较平静,不像往日如炮仗一点就着。 林邈暗道一声古怪,随即淡淡道:“薛编修,今日工部清吏司郎中顾衡上奏,他在照磨所的存档中发现十年前扬州堤坝筑造存在诸多不合规。今年夏汛,扬州南境沿江堤坝多处崩溃,仪真县和江都县多地遭受洪灾,黎民百姓损失惨重流离失所。陛下因此震怒,责令有司彻查此事,故有今日顾衡之奏。” 他稍稍停顿,又道:“在你到来之前,院里找了奎文阁、校勘斋和典簿厅等处,均未发现第四卷及原始档案,而你是直接保管人,你必须要给朝廷一个交代。” 薛淮保持冷静,心中快速分析这个突发事件的大致始末。 从林邈和刘怀德透露的信息可知,今年夏天长江洪水泛滥,大燕南方多处受灾严重,扬州地界便是其中之一。 天灾固然无情,人祸却同样存在,朝廷需要在赈灾之外给天下子民一个交代,天子便督促百官彻查各地防洪细节。 薛淮不相信薛明章会做假公济私中饱私囊的事情,但一切就是那么巧。 工部官员拿出当年的旧档,直指薛明章弄出一个表面坚固实则不堪一击的沿江堤坝,他就是导致灾情加重的罪魁祸首。 这显然是欺负薛明章如今死而不能复生,无法开口为自己洗清嫌疑。 恰好在这个时候,翰林院内记录当年细节的另一份原始档案消失不见,工部那边的旧档成为唯一的证据。 更巧的是,负责修撰《河工考》第四卷并且保管相应卷宗的就是薛淮,而且他刚好这几天告假。 于是一个合理的逻辑链条形成,薛淮在旧档中发现亡父的不法之举,他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更不敢将证据交给上面,选择暗中藏匿甚至销毁那些卷宗,并且因为心虚胆怯,一改往日的兢兢业业,直接告假数日。 甚至于那日薛淮在九曲河落水都有一个合理的解释——只要有人能查出他当日的行踪,便可说他是想一死了之,用死亡来掩盖父子二人的罪证。 想到这儿,薛淮心中一动,他发现其中存在一个破绽,但现在还没到着急出牌的时候,因为面前是大片迷雾,他都不知道敌人究竟是谁。 面前这三位翰林高官说不定就有人参与其中。 故而他冷着脸,尽量不让自己和以前变化太大,看向林邈说道:“掌院,先父的清名世人皆知,陛下亦曾多次公开嘉许,御赐的‘忧国忘身’匾额至今仍挂在薛府正堂。下官决不相信先父会触犯朝廷法度,这分明是有人推卸责任强行构陷!至于那些卷宗,下官当日便已放回奎文阁。” 林邈面上古井不波,放缓语气道:“景澈,陛下明确要彻查此案,既为给灾民一个交代,也是为还令尊一个清白,有司官员已经开始着手调查,很快就会找到这里来。我相信你是识大体的人,只要将相应卷宗交出来,这桩案子不会波及到你。” 这番话说的好听,薛淮却在心中冷笑。 这位翰林学士嫌他是个烫手山芋,怕他牵连到翰林院众人,所以让他承认窃据卷宗之罪。 薛淮若答应下来,那才是真的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回掌院,下官素来敢作敢当,没做过就是没做过,那些消失的卷宗和下官没有任何关系,还请掌院明鉴!” 听到薛淮强硬的回答,望着他愤怒阴沉的脸色,林邈并未动怒,他不动声色地端起案上的茶盏饮了一口,然后瞟了一眼坐在下首的侍讲学士陈泉。 后者心领神会,起身清了清嗓子:“薛编修,我劝你还是坦白交代,掌院这是在救你。” 薛淮转头望向那位三十五岁的侍讲学士,他的脸庞就像一张揉皱又匆忙展平的奏折,浓密剑眉紧锁成倒八字,下颚残留着刮面时失手留下的细小血痂,似乎最近有些神思不宁。 许是薛淮这两年声名在外,陈泉被他冰冷的眼神盯着,下意识退了半步,旋即发现这样有损体面,沉声道:“你莫要执迷不悟!” 薛淮淡淡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你!” 陈泉寒声道:“你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那日你离开翰林院的时候,有人亲眼看到你抱着一个包袱鬼鬼祟祟地离去。倘若那包袱里面不是那些消失的卷宗,你又何必如此作态,难道世间真有如此巧合的事情?” 薛淮冷笑道:“既然陈学士言之凿凿,就让那人与下官当面对质。” “我看你是不到黄河心不死。” 陈泉冷笑,随即看向角落里站着的书吏:“将刘平顺带来!” 当一脸木讷的杂役刘平顺走进正堂时,这里的气氛颇为古怪。 满身清贵书卷气的翰林学士林邈双眼微闭,似乎正在养神。 侍读学士刘怀德眉头紧锁,忧虑之色难以掩饰。 侍讲学士陈泉神色阴沉,满怀审视地盯着坐在下首的年轻人。 刘平顺当然认得那个年轻人,两年前名动京师的少年天才,大燕历史上最年轻的探花郎,这两年在翰林院时常闹得鸡飞狗跳,就连他们这些杂役都知道此君是个不好相处的人物。 便在这时,年轻人朝他看过来。 迎着对方清亮又沉稳的目光,刘平顺不知为何忽然有些紧张。 薛淮将其上下打量他一番,然后直接对林邈说道:“掌院,下官想问刘平顺几个问题。” 林邈微微颔首道:“可。” 在众人的注视中,薛淮站起身来,迈步走到刘平顺身前,平静地望着这位年过四旬的杂役。 “刘杂役,你说四天前亲眼瞧见我抱着一个包袱,鬼鬼祟祟地离开翰林院。”薛淮语调平缓,仿佛在说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既然你说得这么笃定,那么你应该对当日的情形记得很熟,现在就请你当着诸位上官,将那天你看见的细节详细说一遍。” “小人遵命。” 刘平顺微微低着头,仿佛在仔细回忆:“那天小人负责清扫奎文阁庭院,午后忽见薛编修独自进了奎文阁,当时小人还与他请安问好,不过薛编修脸色不太好看,没有理会小人。过了一阵子,薛编修从阁中出来,怀里却抱着一个包袱。他好像在刻意避开旁人,直接离开了翰林院。” 陈泉听完之后冷笑道:“薛编修,你能不能解释一下,那天你带走的包袱里究竟是何物?” 他双眼微眯,好似很期待薛淮露出惊慌失措的表情。 007【冰山一角】 陈泉的期待注定会落空。 薛淮不像原主那般性烈如火,但也不至于被这种场面吓住。 得益于前世在仕途上充足的磨练,他早已养成在危机面前处变不惊的素养,更何况这一路上刘怀德提供不少信息,让他对当前的局势有了心理准备。 他仿佛没有听见陈泉轻蔑的话语,继续看着刘平顺说道:“刘杂役,你能否形容一下当日我的衣着装扮?” 刘平顺讷讷道:“编修那天当值,肯定穿着青色官袍,不过因为午时下了一场小雨,所以编修特地换下皂靴,换上了一双皮靴,小人瞧着很是羡慕。” 薛淮不置可否,继续问道:“当日我拿的包袱是用月白绸缎所做,对不对?” 刘平顺连忙摇头,笃定道:“编修记错了,院中一直用靛青粗麻布包裹卷宗,你当时就是抱着这样的包袱离开。” 薛淮稍稍停顿,定定地看着面前的中年男人,唇边泛起一抹浅淡的笑意。 他的微笑让刘平顺心里发毛,为何这个年轻人和往常大不相同? 换做以前,恐怕他早就因为愤怒失了分寸。 “刘杂役。”薛淮的语气淡然,“最后一个问题,那日我于何时离开奎文阁?” “未时三刻左右!” 刘平顺十分肯定地回答,转而对林邈说道:“掌院大人,小人之所以记得清楚,是因为小人每日未时末刻下值。那天薛编修离去不久,就到了小人下值的时间。” 林邈沉默不语,他的视线停留在薛淮脸上。 此刻他内心已经确认,这个令他头疼的下属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以往他绝对做不到这般冷静。 薛淮仿佛没有察觉林邈的目光,他往刘平顺身前迈了一步,不疾不徐地说道:“按照你的说法,四天前的未时三刻前后,我穿着官袍踩着皮靴,仓皇失措地溜进奎文阁,用靛青粗麻布做成的包袱装好那些卷宗,然后着急忙慌地溜走,对吗?” 刘平顺的内心愈发慌张,低头道:“小人不敢在掌院大人面前说谎,如果有得罪的地方,还请编修谅解。” “谈不上得罪。”薛淮笑了笑,“我只是敬佩你的记性好,做一个杂役委实屈才。” 刘平顺自然不敢接话。 另一边林邈轻咳一声,看向薛淮问道:“你作何解释?” 薛淮摇头道:“回掌院,下官无从解释。刘杂役描绘得如此真实,连下官都忍不住信了他的话,或许那天下官确实去了一趟奎文阁。” 刘怀德心里着急,忍不住提醒道:“薛编修,我知你素来勤勉,那日你是不是去奎文阁寻找典籍,然后趁着这几日休假在家中苦读?” 刘平顺的记性再好,他也没有资格去搜检薛淮的包袱,所以那包袱里究竟装着什么,薛淮完全可以不承认是丢失的卷宗。 没等薛淮接过话头,陈泉便冷声道:“这个倒也简单,只需要查一查奎文阁的藏书,除去其他人借阅的典籍之外,还有没有其他缺额。如果没有,那么薛编修当日拿走的就不是其他典籍,想来就是那些丢失的卷宗。” 毫无疑问,他早就想到了这一层。 这时林邈叹了一声,颇为惋惜地说道:“薛淮,既然你无法解释,又不肯交出那些卷宗,本官亦无法帮你遮掩。你……好自为之吧。” “请掌院稍待。” 薛淮面色变冷,回身直视刘平顺,一字一句道:“刘杂役,你可知污蔑朝廷命官该当何罪?” 刘平顺怔住。 陈泉立刻站起身来,怒道:“薛淮,你身为翰林却做出这种徇私之举,如今又公然恐吓他人,莫非你眼里没有王法?” “究竟是谁胆大包天污蔑朝廷命官,陈学士心里应该十分清楚!” 薛淮蓦然抬高语调,伸手指向刘平顺,厉声道:“此人记性好到这种程度,就算那天他真的在奎文阁见过我,也只是擦肩而过,但他仅凭这寥寥几眼,就能清晰记得我穿着皮靴而非皂靴,记得我怀中包袱的颜色和质地,记得我离去的准确时间。” “那又如何?”陈泉果断地反驳,“这世上能人异士众多,更何况刘杂役只是记性好而已,你莫要大惊小怪。” 薛淮满怀讥讽地笑道:“是啊,记性好,他记得那么多细节,可就是记不住那天到底是哪一天!” 此言一出,陈泉呆住,堂内一片死寂。 片刻过后,林邈看着薛淮问道:“此言何意?” 薛淮肃然道:“回掌院,先前我对这位刘杂役提过两次四天前,他居然没有一点反应。如果他的记性真有那么好,怎会不想一想究竟是几天前?” 刘平顺结结巴巴地说道:“是……就是四天……” 薛淮转头望着他,厉色道:“我现在告诉你,我告假那日是十月二十三,不是四天前,而是五天前!你连当日所有的小细节都能说得头头是道,却连具体的日期都能弄错?我现在怀疑你受人指使,污蔑构陷朝廷命官,你猜这值不值一个杀头之罪?” 刘平顺登时吓得六神无主,脸色一片苍白,身体不由自主地发抖。 薛淮向他走了一步,眼神锐利如刀,裹挟着如黑云一般浓烈的压迫感,寒声道:“刘平顺,你说你那天见到我进奎文阁,这究竟是你亲眼所见,还是受人指使故意污蔑我?” “小人……” 刘平顺吞咽着唾沫,情不自禁地后退。 薛淮再进一步,盯着他的双眼说道:“先父乃朝野称赞的忠贞之臣,本官的座师更以清名著称,本官素来以他们为榜样,从不敢行差踏错,更不能容人肆意污蔑!而今你一个小小的杂役,就敢当着掌院学士的面信口雌黄!刘平顺,你真当朝廷律法是摆设吗!” 听到最后那声怒喝,刘平顺直接瘫软在地,嘴唇翕动却说不出一个字。 薛淮根本不给他拖延的机会,继续质问道:“说,到底是何人指使你这么做!你若不说,本官就去请刑部的官差好好问你!” “小人什么都不知道……” 刘平顺恐惧地看向不远处,不知他究竟看了谁一眼,最终还是不肯老实交代。 但是不论他嘴巴严不严,在场众人至少可以确定一件事,那就是他先前对薛淮的指控不实。 薛淮收敛心神,转身朝林邈拱手道:“禀掌院,那日我没去奎文阁偷拿物品,所谓包袱更是无稽之谈。刘平顺的种种表现足以说明,他是强行将那些编造的细节背下来,然后在掌院面前构陷下官。正常而言,人对不相干的人和事就算有记忆,也不会记得所有细节,刘平顺显然是刻意为之。此事背后必有蹊跷,下官请掌院允准,将刘平顺送去刑部彻查!” 林邈的脸上看不出喜怒,他只微微颔首道:“言之有理。” 陈泉见状不禁心中发急,连忙说道:“薛编修,你这是强词夺理!所谓日期之谬误,分明是你有意误导,刘平顺只是一个杂役,论心机城府如何是你的对手?” 薛淮不答,平静地掸了掸衣袖,仿佛在甩去灰尘。 他并非不懂得忍耐,而是这桩案子委实凶险。 倘若薛明章的贪腐罪名坐实,往后他莫说继续在朝中做官,就算想平安脱身都很难。 毕竟伴君如伴虎,谁能断定宫里那位不会将他们父子二人推出去平息物议? 故此,他绝对不能任由事态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刘怀德欣慰地看着他,然后对林邈说道:“掌院,这个刘平顺确实有古怪,相较于他,下官更相信薛编修的为人。这两年他丝毫不在意自身得失,为黎民苍生奔走请命,这样的人怎会窃据院里的卷宗呢?” 林邈沉吟道:“希文兄所言极是,薛淮品格端方,理应不会做出这种勾当。” 眼见掌院学士的态度发生变化,陈泉焦急地说道:“薛编修,就算你巧舌如簧,你亦无法解释一件事,过去两年你从未告假,偏偏在工部那边发觉当年猫腻的时候,你就十分突兀地消失数日,难道这只是巧合?” 薛淮从容道:“实不相瞒,近来我心情烦闷,身体也不舒服,所以告假归府休养数日,这有何不妥?莫非陈学士见不得下官好?” “你胡说!” 陈泉一时情急,直白地说道:“那天你离开翰林院之后,压根没有回薛府,而是失魂落魄地跑去九曲河畔,最后投河自尽!要不是你投河的地方就在青绿别苑旁边,被云安公主的侍卫们发现并救起来,你早就一命呜呼!若你心中无鬼,又怎会好端端地寻死?” 薛淮瞳孔微缩,冷冷地看着对方。 托这位侍讲学士口不择言的福,他面前浓重的迷雾终于掀开一角。 迎着薛淮寒光一般的视线,陈泉瞬间一凛,总算反应过来自己话里的破绽。 他转头望去,只见刘怀德神色不善,林邈则若有所思,他连忙解释道:“禀掌院,下官的妻弟与一名公主府的侍卫交好,从对方口中得知此事,于是当做席间谈资,下官亦是昨日才知晓薛编修投河一事。” 这个解释显得苍白无力,陈泉心中懊恼不已,自己怎么就这般沉不住气? 或许是因为今日薛淮表现得太冷静,完全不符合他的意料。 若是薛淮还像以前那样强硬暴躁,恐怕这会早就陷入自证之中,浑身长嘴都说不清。 另一边,薛淮已经收回视线。 一个推测在他脑海中浮现。 十月二十三日,原主或许是从陈泉那里得知亡父牵扯进贪腐案的事情,又看到了某些难辨真假的证据,内心遭受极大的冲击,再加上他自己的处境日益艰难,心里的压力早就绷成一根弦。 弦断之时,原主失去了求生的欲望。 薛淮缓缓吸了一口气,眼神变得坚定且清晰。 …… …… (万分感谢“曦夜精灵”大佬的盟主打赏!后续会有加更的,新书期要平缓更新,还请大家见谅!) 008【顺藤摸瓜】 短暂的沉寂过后,林邈徐徐道:“陈学士,那些传闻不可尽信,本院不认为薛编修会投河自尽,这里面肯定存在谬误。” 陈泉暗暗松了口气,顺势应道:“下官愚笨,竟将传闻当真,幸得掌院提点,才没有误会薛编修。” 林邈点到为止,若非陈泉背后站着那位不能招惹的大人物,他哪有闲情逸致帮其打圆场。 他不相信公主府的侍卫敢随意在外嚼舌根,所以陈泉知道薛淮那日的行踪,要么就是他有心窥探,要么此事跟他脱不开干系。 一念及此,林邈抬眼看向瘫软在地的刘平顺,沉声道:“你是选择在这里交代,还是本院让人将你送去刑部?” 刘平顺的脸色一片灰败,却仍旧强撑道:“掌院大人,小人没有说谎,那日确实在奎文阁外见到了薛编修。” 虽说方才他被薛淮抓住破绽打得溃不成军,但是他心里清楚,此刻咬死不认还有一线生机,否则绝对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反正现在两边都没有实证,他不能证明薛淮拿着包袱离开奎文阁,薛淮同样无法证明自己没有做过。 这话听起来有些荒唐,但因为这一切有个前提条件,那就是工部检举薛明章当年存在营私舞弊中饱私囊之举,且工部照磨所留存的旧档中有相关证据,所以薛淮具备销毁翰林院存档的动机。 若是没有这个前提,刘平顺就算说得天花乱坠也站不住脚。 林邈眉头微皱,唤来两名书吏道:“将刘平顺带下去,暂且关押在厨厩院,待此事查明真相再行定夺。” 两人应下,上前架起刘平顺离去。 林邈又对刘怀德说道:“希文兄,关于相关卷宗无故丢失一事,院内需立刻展开自查,此事便由你主持,如何?” 虽说刚才他帮陈泉打了圆场,但是他很清楚不能太过偏颇,既然刘平顺的指控被薛淮当场拆穿,那么接下来就得把控一下局势,让刘怀德调查此事合乎情理,想必那位沈侍郎挑不出自己的毛病。 刘怀德治学严谨,为人古朴端方,心眼子没有那么多,当即欣然道:“请掌院放心,下官一定竭尽全力。” 薛淮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心中大致判断出这三位学士的立场。 对于林邈模棱两可的态度,薛淮并不意外,也谈不上怀恨在心,毕竟前世他早就明白一个道理,官场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更不可能有无缘无故的爱。 更何况以他先前在翰林院的处境来看,林邈能够保持这种较为中立的态度,多半还是看在他座师沈望的面上。 一场闹剧暂时落幕,林邈看向薛淮,安抚道:“景澈,我相信你不会做出窃据卷宗这种事,先前只是因为刘平顺主动检举,兼之陛下已经下旨命刑部彻查扬州堤坝贪腐案,我怕你一时冲动误入歧途,所以才请你回来问清楚。” 他此刻和颜悦色,仿佛先前对薛淮无比失望的那个人不是他。 薛淮拱手道:“多谢掌院照拂。” 平心而论,这位掌院学士面子功夫做得很足,因此薛淮见好就收。 这不代表他对林邈再无戒心,相反他心里愈发戒备。 从古至今,这种温文尔雅的高官最不缺心机,谁知道他内心真实想法是什么? 薛淮如今站在泥潭中,容不得半分轻忽大意。 林邈似乎对今日的薛淮格外满意,温言道:“我对令尊的清正廉洁推崇备至,而且他是在十年前主持修建的扬州沿江堤坝,十年时间足以改变很多事情,相信今年夏汛导致的严重后果与他无关,朝廷肯定会还他一个清白。” 这种惠而不费的好话听听就罢,薛淮显然不会当真。 林邈又道:“不过朝廷这次会严查,或许有司官员会询问你一些事情,届时还望你冷静对待,莫要心急上火。” 薛淮垂下眼帘道:“下官明白,谢掌院提点。” “那便先散了罢。” 林邈起身向后堂行去,众人行礼告退。 来到门外,刘怀德当先说道:“景澈,你且安心,我会尽快查明那些卷宗的下落,不会让你蒙受不白之冤。” 初来乍到,薛淮不会轻信崔氏之外的人,但也不会将旁人的好意拒之门外,而且刘怀德和沈望的关系人尽皆知,自然也能算作他的长辈,因而诚恳道谢道:“有劳学士。” 刘怀德略显犹豫道:“那日你真去了九曲河畔?” 薛淮看了一眼不远处正和书吏低声交谈的陈泉,稍稍抬高语调:“是。学士知道晚辈的近况,因为心中着实烦闷,晚辈便告假数日,在城内闲逛散散心,偶然到了青绿别苑附近。许是因为想得太过入神,晚辈不慎失足落水,万幸被云安公主的侍卫救起。” 刘怀德感慨道:“我竟不知发生这样的事情,还好你没有大碍,可谓吉人自有天相。景澈,经此一劫,往后你还是改改脾气罢。你终究年轻,不必将太多重担压在自己肩上。” 薛淮从善如流,点头道:“学士所言极是,晚辈这几日反省自身,以往确实有些冲动,将来在做事之前会三思而后行。” 刘怀德方才亲眼见到这个晚辈的转变,自然不会怀疑他的决心,欣慰道:“如此甚好。” 两人就此道别,薛淮转身朝外走去,不多时身后便响起急促的声音:“薛编修请留步。” 薛淮在那棵古槐树下站定,平静地望着追上来的陈泉,似乎早有预料。 “薛编修,方才并非有意针对,还请你莫要介怀。” 陈泉脸上挂着微笑,眼神却带着审视和探究。 今天薛淮的言行很反常,和以往相比简直如同变了一个人。 换做薛淮以前的刚直脾气,他应该没有这个耐心给刘平顺设下语言陷阱,多半会是一番劈头盖脸的怒斥,这样的应对肯定无法洗刷他身上的嫌疑。 陈泉想起方才薛淮和刘怀德的对话,心里愈发纳罕,这家伙在鬼门关走了一遭,然后便性情大变,进退有据圆融自如,难道这世上真有顿悟之说? 薛淮大抵知道他心中所想,同样皮笑肉不笑地说道:“陈学士言重了,那个刘平顺说得活灵活现,连我本人都差点相信。学士历来奉公守法,眼睛里容不得沙子,遇到这种事肯定会挺身而出,说到底是对事不对人,我又怎会小肚鸡肠呢?” 听到这番话,陈泉愈发断定那个判断,这薛淮果然不可同日而语,于是他脸上的笑容变得更加真诚:“虽说巧合过多,终究是我一时疏忽,险些冤枉了薛编修,我在这里给你赔个不是。” 说着便要作揖。 薛淮连忙抬手阻拦,道:“学士莫要折杀晚辈。” 陈泉顺势直起身,试探道:“这桩贪腐案来得凶猛,但令尊清名不容玷污,薛编修若有需要帮助的地方,不妨与我一说。” 薛淮懒得理会他的变脸功夫,坚定道:“承蒙学士关心,我坚信先父是遭小人诬陷。当今陛下目光如炬,朝中贤臣不计其数,这桩案子一定能查个水落石出,届时便会还先父一个清白。” 陈泉点头道:“这是自然,还好你机敏果决,当场拆穿那个刘平顺的真面目。说来惭愧,我比你虚长十余岁,竟然被其谎言蒙骗,唉……” “刘平顺只是一介杂役,他没有胆气更没有动机平白构陷我,所以他背后肯定还藏着黑手。” 薛淮神色肃穆,双眼紧盯陈泉,趁对方的注意力被这个话题吸引,突然话锋一转道:“学士,那日幸亏你告知我扬州沿江堤坝的问题,让我有了心理准备。” “你怎知道那封信——” 陈泉的话音戛然而止,他阴晴不定地看着薛淮,瞬间假笑道:“薛编修莫要说笑,我又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怎会提前知晓有人要掀开十年前的盖子。” 薛淮也笑了笑,不慌不忙地说道:“原来如此,那是我记错了,学士别介意。” 陈泉见他没有刨根问底,心里不由得松了口气,下一刻便听薛淮继续说道:“说起来那天在九曲河畔,要不是陈学士推了我一把,我肯定不会失足落水。不过我要感谢学士这一推,让我在生死关头想明白一些道理。” 陈泉面色大变,勃然道:“薛编修,你莫要血口喷人!我先前便说过,你落水一事是我从他人那里听来。你我既为同僚,又无深仇大恨,我怎会害你性命?我好心相帮,你却倒打一耙,简直是岂有此理!” 说罢便怒气冲冲地拂袖而去。 薛淮冷眼看着对方的背影,嘴角泛起一抹讥讽的弧度。 若不是为了查出迷雾之中的蛛丝马迹,他哪有兴致陪这种小人虚与委蛇? 所幸总算有些收获。 如今看来,原主果然是遭人算计,那天他失魂落魄便是因为陈泉的匿名信,至于失足落水这件事,即便和陈泉无关,他肯定也知道一些线索。 前路艰难啊…… 薛淮收敛心神,转身迈步向外走去。 009【接踵而至】 从翰林院出来已近申时。 长随李顺牵马而来,薛淮翻身上马,淡然道:“回府。” “是,少爷。” 李顺应下,拽着缰绳离开这座清贵文雅的翰林院。 这一次薛淮没有欣赏这个时代的风景,他在脑海中不断推演整件事的始末。 暂且不去理会朝堂高层之间的纷争,只说十年前修筑的扬州沿江堤坝突然爆出贪腐案,薛淮渐渐分析出脉络。 今年夏天长江洪水泛滥,据刘怀德所说,武昌府、岳州府、九江府和扬州府这四处受灾情况最严重,尤其是岳州府和扬州府两地,两位知府都曾上奏朝廷,信誓旦旦地表明堤坝稳固不会出事,结果旦夕之间坝毁人亡,鱼米之乡变成一片泽国。 如此严重的洪涝水患,朝廷肯定要彻查,看看这里面究竟是天灾无情,还是有人办事不利,以至于生灵涂炭。 从八月初到十月底,这将近三个月的时间里,已经有一些官员为此付出代价。 但是天子觉得还不够。 原因很简单,目前落网的只是一些中下层官员,且不说他们的身家性命能否平息民怨,最重要的是就算把这些人都抄家,也无法填补朝廷的亏空! 一场大洪水不仅需要朝廷拿出大笔赈灾银子,还导致今年的赋税收入大为减少,因为江南历来是朝廷最重要的赋税来源。 天子震怒难消,朝廷的调查力度不断加强,就在这个时候工部发现十年前的旧档,一把火直接烧到已故大理寺卿薛明章的头上。 想到这儿,薛淮猛地想起刘怀德在薛府说的那句话:“我问你,这几个月你是否在协助陈泉编撰《太和河工考》?” 这几个月…… 居然这么巧? 在夏天南方洪水泛滥的时候,他被调去协助侍讲学士陈泉编撰《太和河工考》,然后受陈泉指派负责编撰第四卷,也就是淮右布政司境内的水利资料,其中包含毗邻长江的扬州府水利设施,翰林院内相关存档都交给他整理保管。 几个月后,朝廷彻查南方水利工程的时候,工部爆出十年前筑造的扬州沿江堤坝存在严重问题。 翰林院存放的相关卷宗消失不见,薛淮成为直接责任人。 如果那天薛淮死在九曲河里,刘平顺的告发就会让这桩贪腐案变得因果分明。 大概便是,十年前薛明章在扬州知府任上,伪装成一心为民的清官,暗地里大肆捞取好处,表面上坚固无比的扬州沿江堤坝根本就是个空心设施,而薛淮在整理旧档时看出其中端倪,他发现自己引以为荣的父亲居然是这种人,万般无奈之际只能将那些卷宗藏匿并销毁。 或许是因为良心受到谴责,同时也是为了保住亡父的名声,薛淮选择一死了之。 他却没有想到工部照磨所还存着一份旧档,所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在原来的时间线中,最后的结局应该是薛明章和薛淮父子二人罪行暴露,薛家被抄家灭族,财产全部充公。 满朝文武称颂天子圣明,百姓们对着薛家父子的尸骨疯狂唾骂,同时感念朝廷里还是好官多,像薛明章这种贪官污吏终究会有应得的下场。 至此,皆大欢喜。 “呵……” 薛淮下意识裹紧身上的衣物,勉强抵住心中的寒意。 这个局其实不算复杂,设局者只需要做好三件事,其一是提前让薛淮入局,其二是在合适的时机掀开盖子,其三则是在薛淮不知情的前提下销毁那些卷宗。 至于薛淮本人,他能畏罪自尽最好,若是不敢赴死,以他过去展现的处事能力和如今在朝中的处境,他应该没有能力扭转局势。 薛淮冷眼望着道旁的建筑,开始思考更深一层的问题。 谁是幕后设局之人? 从时间进程分析,今年夏汛泛滥之时,幕后黑手就有意拉薛淮入局,也就是说对方当时就预见天子会彻查此事,这说明他肯定是十分了解天子心思的近臣,其次他需要用薛明章转移视线,达到掩盖真正元凶的目的。 前任扬州知府是何许人也? 薛淮脑海中浮现“韩翊”二字,此人如今是带罪之身,好像被关押在刑部大牢,源于今年扬州府防洪不利。 莫非设局者就是为了保住这个韩翊? 薛淮隐隐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原因很简单,扬州知府虽非可有可无的小虾米,但薛淮记忆中的韩翊年过五旬,这个年纪还是四品知府,他基本没有希望进入中枢,这说明他要么朝中无人,要么在派系中的地位不高。 如此人物,值得设局者费尽心思,耗费数月时间只为帮他脱罪? 更不必说薛明章生前是天子器重的股肱之臣,又有英年早逝不能全君臣之义的遗憾,用他来转移视线就不怕天子雷霆震怒? 简而言之,薛淮面前浮现的依然只是冰山一角。 或许陈泉知道一些内幕,但他显然只是最外围的棋子,薛淮暂时还不想打草惊蛇,他必须要收集足够多的信息,对于整件事的脉络有一个大略的掌握,才会决定第一步如何走。 在此之前,他只能见招拆招,以及提前寻找一些助力。 就在薛淮思索是否立即去一趟沈府的时候,前方忽然传来李顺的声音:“少爷,有人在前面相候。” 薛淮抬眼望去,不远处站着一位面容和煦的中年男人,身后还有两名小厮,此刻整齐地看着薛淮。 李顺侧身,低声提示道:“少爷,那是大司空府上的许管家。” 大司空? 薛淮心中一动,旋即施施然下马。 此处距离大雍坊不远,乃是入坊必经之路。 那三人迎上前来,中年男人行礼道:“见过薛编修,小人许成,奉大司空之命,请薛编修过府一叙。” 他的态度颇为谦卑,似乎生怕薛淮不答应,这倒也能理解,毕竟薛淮冷硬孤僻的脾气人尽皆知,以往他极少会主动登门拜望那位工部尚书薛明纶。 李顺面露忧色,他自然清楚自家少爷的脾气,万一这次又不留情面地拒绝对方,恐怕传出去会更加难听。 然而两人都没有想到,薛淮平静地回道:“大司空有命,薛淮岂敢不从?还请许管家头前带路。” 许成连忙满脸堆笑道:“遵命,薛编修请。” 尚书府坐落安定坊北隅,与大雍坊仅两街之隔。 众人走了约莫一刻多钟,一座恢弘大气的府邸出现在眼前,但见三间五架黑漆锡环大门,门钉七行五列,两侧是磨砖对缝清水墙,檐下施万字纹砖雕腰线,东南角开仪门供车马进出。 许成引薛淮穿侧门、过垂花门、经抱厦游廊入正厅承运堂。 薛淮一路目不斜视,稳步而行。 正厅内,工部尚书薛明纶端坐主位,目光温煦落向那个被他称作“吾家千里驹也”的年轻人。 薛淮的身姿仍如翠竹临风,眉目依旧似墨画工笔,却敛了往昔刀锋般的锐气。 从前的他仿若燃着暗火的陶窑,目色灼得胥吏皆垂首,今日却似天青釉瓶盛着寒梅,澄澈里透着静气。 视线交汇时,薛明纶瞥见青年眼底暗藏的审视——这般眼神他再熟悉不过,二十五年前初入工部勘验河工时,自己亦曾这般丈量过上官的深浅。 他的感觉很准确,薛淮确实在打量这位被称作首辅臂膀的大司空。 中年尚书身着暗云纹绸衫,玄缎比甲未缀补子,家常装扮难掩久居上位的威仪。 他方正面庞上纵横的沟壑里沉淀着三十年宦海浮沉,垂睑时法令纹似戒尺划痕,抬目时眸光精湛而深沉。 “下官拜见大司空。” 薛淮拱手一礼,袍角纹丝未动。 “景澈何须拘泥虚礼?”薛明纶微笑,指尖轻扣扶手,“我与明章血脉同源,你唤声伯父便是。” “国礼家礼本有定分。”薛淮坚持道:“礼法存则纲纪明,下官岂敢唐突。” “言之有理。” 薛明纶微微颔首,似乎很满意薛淮的回答,亦不再强求他改口,指向旁边道:“坐。” 薛淮应声落座。 小厮奉上香茗,旋即恭敬退下。 寒暄过后,薛明纶缓缓道:“四天前,你在青绿别苑见过云安公主?” 这个问题让薛淮略感疑惑。 他之所以答应许成的邀请而非转头就走,只因为对方出现的时机很精准。 他刚刚在翰林院解决一场危机,对方便提前在必经之路等候,这说明薛明纶的消息渠道极其畅通,同时他很有可能是隐藏在迷雾中的一个关键角色。 踏入这座尚书府后,薛淮一直在冷静地等待薛明纶将话题转向扬州贪腐案,不成想对方居然关心的是他和云安公主的关系。 这件事很重要吗? 薛淮心中狐疑,面上不动声色地回道:“不曾见过,这次下官蒙公主府侍卫搭救,以后若有机会再向云安公主当面道谢。” 薛明纶淡淡一笑:“合该如此。” 这就完了? 薛淮暗自吐槽,然而对方接下来的话让他心中警铃大作。 “顾衡今日所为并非受我指使,他弹劾明章乃自作主张之举。” “我刚刚知晓翰林院发生的事情,肯定是有人设局陷害你。” “景澈,你受委屈了。” 010【身在此山中】 顾衡,表字公仪,现为工部都水清吏司郎中。 都水司作为工部核心四司之一,负责漕运管理、水利工程修建维护和织造监管,权力范围极大。 都水司郎中虽只五品,却属于朝中位卑权重的典型,如此重要的关键位置,薛明纶身为工部尚书岂会不交给心腹下属? 而且在薛淮的记忆里,薛明纶之所以能成为首辅宁珩之的左膀右臂,便是依靠他将工部打造得如同铁桶水泼不进的能力,这种大人物御下的功夫不言而喻,如果没有他的允准,顾衡真有胆子冒然将矛头指向薛明章? 然而薛明纶此刻的态度格外真诚,表情和眼神没有任何破绽,一般人或许已经被他的话打动,只当这位大司空真与此事无关。 薛淮心念电转,他觉得以自己的段位,即便有前世的经验和阅历加成,多半不能试探出薛明纶的虚实,毕竟对方不是陈泉那种心思浅薄的小卒。 短暂的思考之后,他顺着对方的话锋说道:“有劳大司空挂怀。这件事说来有些古怪,下官和那位刘杂役往日并无接触,不知他为何要这样做。” “刘平顺这个人其实无关紧要。” 薛明纶没有刻意解释他的消息渠道之灵通,以他在朝廷和宁党中的地位,只要有心关注,区区一个翰林院自然藏不住秘密。 他将刘平顺的话题一言带过,继而看着薛淮,语重心长地说道:“你真正应该关注的是侍讲学士陈泉。” 薛淮目光微凝。 这场谈话才刚刚进入正题,薛明纶给他的印象便和记忆中大不相同,他宛如一位仁德温厚的长辈,似乎没有任何私心。 薛淮觉得薛明纶的话不太好回答。 在不清楚对方的真实意图之前,薛淮不愿过多表现,但薛明纶已经表明他知道翰林院内发生的事情,意味着他肯定了解薛淮身上发生的变化,这个时候刻意藏拙没有意义。 故此,薛淮微微皱眉问道:“大司空,敢问陈学士身后站着何等人物?” 既然薛明纶非要扮出慈爱长辈的模样,薛淮只好顺杆往上爬,反正他现在最需要的就是信息。 薛明纶端起茶盏饮了一口,徐徐道:“陈泉和刑部侍郎卫铮走得很近。” 这句话足以让薛淮判断出陈泉的立场。 刑部侍郎卫铮和面前的薛明纶一样,都曾受过首辅宁珩之的提携,换而言之此人亦是宁党的骨干之一。 迷雾仿佛被拨开。 扬州贪腐案为顾衡所提,而陈泉显然是拉薛淮入局的黑手,再一想两人的背景,幕后之人的身份呼之欲出——即便不是首辅宁珩之所为,也是宁党的某位大人物设局。 问题在于这些信息是从薛明纶口中透露出来的。 这一刻薛淮隐隐有些恍惚,难道薛明纶这是要弃暗投明,背离首辅门墙改投清流门下? 他觉得这样的推断过于荒唐。 退一万步说,就算薛明纶精神失常要走这条路,他必然会和沈望密谈,绝对不会借薛淮之口传达。 薛淮按下心中翻涌的思绪,凝望着对方说道:“多谢大司空为下官解惑。” 薛明纶微笑道:“你是个聪明人,或许过往的处事手段不够老练,但连陛下都很欣赏你的聪慧博学。我觉得你现在不应该处于明悟恍然的状态,反而有更多的疑惑,对否?” 薛淮没有否认。 薛明纶放下茶盏,起身道:“随我走走吧。” 两人一前一后离开承运堂,沿着抱厦回廊前行。 秋风渐起,落叶打着旋掠过青砖墁地的庭院。 过垂花门折向东边,太湖石夹峙的窄径忽然开朗——前方半亩见方的庭院里,池塘内残荷支离的枯梗刺破水面,三两只褐翅蛱蝶从残梗间惊起,掠过西墙内嵌的六方倭角琉璃壁。 薛淮踩过碎石缝间冒头的白茸地衣,见西墙根一丛晚菊尚撑着蟹青花瓣,花心却已褪成憔悴的绀紫。 薛明纶忽地走过去,似乎有感而发:“这是宁首辅去年所赠贡菊,倒比寻常品种耐寒些。“ 他语调温和从容,手指翻起的花叶背面却露出虫噬的孔洞。 薛淮望着他的侧脸,平静地说道:“首辅所赠定非凡物。” 薛明纶扭头看了他一眼,淡淡一笑继续前行。 两人穿过月洞门进入东跨院,这里便是薛明纶的书房所在,乌木匾额上书“对月轩”三字。 这是一间十分宽敞的书房,东西两面靠墙摆着书架,薛淮一眼扫去,其中肯定有不少典籍孤本。 “今日请你过来,一是消除你心中的误会。” 薛明纶示意薛淮落座,继而道:“早朝结束后,陛下召我入御书房,当面询问我为何要针对已经去世十年的薛明章。姑且不论当年我和明章有没有实质性的矛盾,至少我们同宗同源,总要顾念这份宗族情义,因此陛下对我颇为不满。” 薛淮不解地问道:“难道顾郎中在上奏之前没有请示大司空?” 薛明纶饶有兴致地反问:“他为何要请示?” 不待薛淮回答,他又道:“过去一年多,你弹劾过那么多官员,可有请示过掌院林学士?” 薛淮迟疑道:“这不同——” 薛明纶打断他的话头:“二者并无不同。莫非在你心里,他林景行是公私分明的谦谦君子,而我就是公器私用的无耻官僚?” 薛淮摇头道:“下官并无此意。” “有没有其实不重要。”薛明纶眼神幽深,“景澈,你既然选择踏入官场,理应明白一个道理,每个人都有自身的立场,尤其是在面对利益抉择的时候,一根筋的愣头青极其少见,我们总要做出各种各样的选择与取舍。” 薛淮垂下眼帘道:“受教了。” 薛明纶继续说道:“这几个月陛下心情不虞,盖因南方多地受灾严重,朝廷一时间拿不出那么多赈灾和善后的银子,户部那个老狐狸成天苦着脸,每每陛下一问起,他就一把鼻涕一把泪,让人无话可说。所以陛下动了真怒,靖安司派出大批好手奔赴南方,务必要查清楚哪些官员中饱私囊。与此同时,工部上下官员肩上的压力极大,因为绝大多数水利设施都是由工部负责督造。” 薛淮渐渐明白过来,他试探道:“所以顾郎中此番上奏弹劾先父,只是为了开脱自身的责任?” 事到如今,他仍然不相信薛明章会贪污河工银子。 薛明纶沉吟道:“倒也不能断定他是出于这个目的,我先前看过工部的存档,那上面确实有一些对明章不利的证据,而且是他亲笔批注。” 薛淮抿唇不语。 薛明纶看着他说道:“至于顾衡为何不事先与我通气,原因其实很简单。我与明章血脉同源,这两年我对你这个远房侄儿颇为欣赏,他既然要弹劾明章,又怎会提前告知我?之前在御书房里,待我讲明其中原委,陛下便不再苛责于我。” 他的解释合情合理,但薛淮心里总觉得有些古怪。 如他所言,顾衡或许不是受人指使,那么翰林院内发生的事情又作何解释? 薛明纶似乎看穿他的想法,正色道:“景澈,你现在的处境很危险。” 薛淮冷静地说道:“大司空,刘平顺构陷于我,陈泉在旁推波助澜,这都是摆在明面上的事情,朝廷只要顺着这条线查下去,肯定能发现其中蹊跷。” “真有这么简单?”薛明纶摇了摇头,“倘若刘平顺咬死不认,你可有证据表明没有藏匿和销毁那些卷宗?你今日在翰林院的表现令人刮目相看,但这不足以洗清你的嫌疑,因为你确实有这样做的动机。再者,你说陈泉推波助澜,他虽然话中露了一些马脚,但林邈已经帮他圆了过去,你还有其他证据证明他陷害你么?” 薛淮默然。 他手里若有确凿的证据,又怎会这般疲于寻找线索。 薛明纶继续说道:“你不必太过担心自身,因为你不曾做过,设局的人同样没有证据钉死你,在这件事上你还有大把转圜的余地。简单来说,扬州贪腐案的关键在于你的父亲,只要能推翻顾衡对他的指控,你身上的嫌疑便会洗清,届时陈泉也好刘平顺也罢,他们就会自食苦果。” “下官明白。” 薛淮不蠢,如何不知破局的关键,可是他去哪找回翰林院丢失的卷宗? 若是找不回,他又如何替薛明章洗清冤屈? 方才薛明纶已经明言,工部保存的旧档对薛明章非常不利。 除非……他能亲眼见到工部的旧档,再找崔氏问问当年的事情,或许有机会发现破绽。 堂内陷入长久的沉寂。 望着中年男人淡定的面庞,薛淮脑海中灵光一闪。 他起身拱手一礼道:“请大司空指点迷津。” 薛明纶依旧沉默。 薛淮稍稍迟疑,旋即正色道:“请伯父指点迷津。” 薛明纶定定地看着他,面上终于浮现一抹浅淡的笑意。 011【帷幕】 单从朝堂派系而论,清流和宁党肯定尿不到一个壶里去。 薛明纶乃是首辅宁珩之的左膀右臂,而薛淮师从沈望,这样的身份注定他们会处在对立的关系。 但在如今的薛淮看来,这恐怕是原主单方面的判断。 回想先前种种,其实薛明纶一直在向他释放善意,两年前他成为大燕历史上最年轻的探花郎,薛明纶便当众表态:“此乃吾家千里驹也。” 后来一年多的时间里,即便薛淮不断针对宁党中人,薛明纶亦不曾改变态度,相反还时常约束麾下党羽,让他们尽量不要和这个年轻气盛的侄儿计较。 若非如此,薛淮的处境肯定会更加艰难。 时至今日,薛明纶始终如一,薛淮在他眼里就是一个有才华同时个性过于鲜明的族中晚辈,能帮到他的地方肯定会出手。 “坐下说。” 薛明纶的态度愈发和煦,此刻他终于不必云山雾罩,坦然道:“景澈,我知道你十分崇拜你的父亲,从小便立志要成为他那样的人,但是这两年你走得有些偏。明章固然以清正端方闻名,可他并非迂腐执拗之人,相反他懂得因势利导以柔克刚。比如当年他在扬州任上,一手扶持起巨商沈家,后来他在整治那些盐商的时候,沈家出了很大的力。” 扬州沈家? 薛淮脑海中忽然浮现一个模糊的身影,可能是因为年代久远,他一时间想不起来细节。 薛明纶继续语重心长地说道:“为官之道首在谋身,保全自己才是实现胸中抱负的基础,有些时候适当迂回无伤大雅。” 薛淮收敛心神,诚恳地说道:“伯父金玉良言,我必谨记于心。” 薛明纶面露欣慰之色。 其实他有句话藏在心里,如果薛淮不是在生死关头走了一遭,真正改变自己的处事风格,今日他就不会让许成去大雍坊等候。 毕竟人的耐心总是有限的。 以前薛明纶看在薛明章的面上,兼之薛淮身负真才实学且得天子看重,故而对这个性情孤僻的晚辈多次忍让,但是薛淮一次又一次抗拒他的关照,几乎闹得人尽皆知,就连崔氏出面都无法说服他。 薛明纶涵养再好也会介怀。 好在薛淮终于醒悟,尤其是他今日在翰林院有理有据的反击,以及进入尚书府后不急不躁的表现,这让薛明纶大为改观。 “说回扬州贪腐案,你来之前我已经命人去工部摘录旧档中有用的信息,一会你带回家仔细研究,若有模糊不清的地方,也可向令堂询问。” 薛明纶投桃报李,这便是对薛淮先前那声“伯父”的回报,继而道:“你觉得应该从何处入手?” 薛淮想了想问道:“伯父,顾郎中究竟弹劾先父何事?” 薛明纶道:“我没有看过顾衡的奏章,不过从陛下的质问来看,顾衡主要提出两项指控。其一是十年前扬州沿江堤坝在筑造过程中,所用石料比预计少了三成,棘手的地方在于明章曾亲笔批注,石减三成以节民力。然而账册显示,当时扬州沿江堤坝明明用了足额的石料。” 减少三成石料…… 这是非常明显的偷工减料之举。 难怪顾衡敢直言上奏,也难怪天子会雷霆震怒,甚至没有顾惜当年和薛明章的君臣之义,立刻下旨彻查此事。 薛明纶观察着薛淮的神色变化,继续说道:“其二便是当年扬州府与两江河道衙门的账册对比之后,顾衡发现其中多笔银钱数目存在问题,他合理怀疑这是扬州府衙贪墨银钱,矛头直指你的父亲。” 薛淮沉声道:“账册会不会被人动过手脚?” 薛明纶摇头道:“顾衡不会这么蠢,最重要的是他没有这个手段,工部所存旧档都有特殊的标识和印记,就算是我和两位侍郎亦无法做到偷梁换柱且不被人察觉。” 薛淮陷入沉思之中。 良久过后,他开口说道:“多谢伯父出手相助。” 薛明纶虽有些好奇薛淮是否有应对之法,但是并未追问下去,这桩案子远比他描述得更加复杂。 或许贪腐案只是一个引子,有人是想在朝堂上搅动风雨,在此人露出马脚之前,真正有能力影响局势的大人物都不会轻易出面。 “既然你愿意喊我一声伯父,道谢就生分了。” 薛明纶提醒道:“沈侍郎洞悉人心,这些年极少有人能算计到他。既然你是他的弟子,遇到麻烦无需避讳,大可将这几天发生的事情悉数告知,让他帮你参详一二。” 薛淮心中一动,这位便宜伯父的言外之意很明显。 他不介意薛淮将今日的交谈告知沈望。 迎着薛淮探究的目光,薛明纶意味深长地说道:“景澈,你是不是以为我和沈侍郎是老死不相往来的敌人?” 薛淮斟酌道:“坊间确有类似传闻。” “世人大多雾里看花,哪能分辨流言真伪。”薛明纶面露感慨,“我与沈侍郎同朝为官,或许某些政见存在分歧,那是十分正常的现象。本质上我们没有区别,都是为国尽忠报效君上,为天下苍生谋福祉,纵有矛盾也能付之一笑。你既然已经顿悟,便不要学那些凡夫俗子,眼里只有对错之分。” “我会将伯父这番话如实转告恩师。” 薛明纶爽朗一笑,不置可否道:“随你。” 通过他表情的细微变化,薛淮终于确认对方的心思。 今日这场深谈,薛明纶主要是想做三件事,第一是继续像以往一样笼络他,第二是希望他能通过自己的能力解决贪腐案,第三便是以他为桥梁,暂时缓和与礼部侍郎沈望的关系。 薛明纶看了一眼窗外,微笑道:“时辰不早,要不你留下来用顿家常便饭?” 薛淮起身道:“今日来得仓促,不好唐突叨扰,改日我专程前来拜望伯父和伯母。” “也好。” 薛明纶点了点头,知道薛淮现在没有心思逗留,他必须赶在有司官员之前找到扭转局势的办法,于是不再强留。 他起身来到薛淮身前,抬手拍了拍年轻人的胳膊,温言道:“事在人为,不必忧惧,若有不解之处随时可以来找我。” “是,伯父。” 薛淮应下。 将要离开之时,薛明纶忽然说道:“云安公主性情爽直,巾帼不弱须眉,最喜直来直往。既然她对你有救命之恩,于情于理你都该郑重道谢,不必刻意等良辰吉日,若有闲暇径直登门最好。” 薛淮心中狐疑,这是对方第二次提起姜璃。 这一刻他猛然生出一个奇怪的念头:薛明纶对他关怀备至,俨然一派慈爱长者形象,究竟是因为沈望的关系,还是真心欣赏他的才学? 亦或是……这位老官僚嗅到风声,以为他和姜璃存在某种密切的关系,所以才表现得这般热切? 以当今天子对姜璃的宠爱程度来看,这世上男子若能成为云安公主的驸马,绝对能青云直上——大燕从无驸马不得为官的规矩,百余年历史上不乏惊才绝艳屡建功勋的驸马爷。 回想起当日在青绿别苑和姜璃相见的场景,薛淮迅速冷静下来,这碗软饭不好吃,想要降服那位天潢贵胄难如登天,一点都不比在官场上打拼简单。 既然如此,又何必自讨无趣? 只是这些话就没有必要告诉薛明纶,他模棱两可地说道:“伯父说的是,我会找机会求见云安公主当面道谢。” 薛明纶点头道:“如此最好,我让许成送你出府,他会将旧档的部分誊抄本交给你。另外,得空了就来坐坐。” 薛淮暗暗松了口气,跟这种老官僚打交道着实费神,还是和陈泉这种人相处轻松一些。 他行礼告辞,转身离去。 片刻过后,薛明纶指尖轻抚官窑青瓷盏沿,残茶在暮色里泛着冷光。 他起身来到后室,从博古架上拿出一本《营造法式》,拿起书页夹层中一封三年前的《漕运盐法改制疏》,卷首朱批“着工部核议”五字晕染如血。 “好一个连环计……” 薛明纶神情冷肃,缓缓道:“用顾衡做刀,借卫铮点炮仗,最后用薛家这把火焚我工部根基,端的是好算计。阁下的算盘珠子,倒比户部账房拨得还利落,而且还能隐藏得无影无踪,这份心机令人敬佩。” “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既然你偏要拉清流下水,老夫便顺你心意,借薛淮之手帮你掀起这场滔天浪,待到岸现礁石时,且看是谁的船先撞个粉碎。” “只盼届时你还能稳坐船头,莫要沦落成丧家之犬。” 薛明纶无声冷笑,将那本《营造法式》放回原处,眼中寒芒微现。 012【从别后】 入夜,薛府。 青砖黛瓦浸在浓墨般的夜色里,东跨院书房漏出半窗微光。 薛淮支肘案前,桌上一本卷宗铺开,这是薛明纶让人交给他的工部旧档誊抄本。 因为时间很紧,这本卷宗只是旧档的一小部分,主要集中在顾衡弹劾薛明章的相关事宜。 夜色寂静,不闻虫鸣,唯有纸张翻动的沙沙声。 如薛明纶所言,顾衡发现的线索集中在两个方面,其一是当年扬州沿江堤坝在筑造的过程中,使用的石料相较最初的规划少了三成,而薛明章面对工部验收官员给出的解释是,石减三成以节民力,并且形成文字以作存档。 相关记录十余条,如“太和八年三月廿三,河道郎中李忠验二里闸新堤:实铺石一万七千担,较核定数少二千一百担。” 又如“太和八年六月十七,巡漕御史王效禀奏:扬州瓜州段堤身较工部规制薄三尺,疑有偷工之弊。” 薛淮心里涌起奇怪的感觉。 修筑堤坝肯定要征发徭役损耗民力,但这是必须要做的事情,否则洪涝一旦来袭,足以让无数个家庭流离失所,便如今年夏天南方多地的惨状。 薛明章素来勤政爱民,如果他体恤民情,稍稍降低劳作的强度和时间,似乎也是可以理解的决定。 问题在于他应该清楚偷工减料的后果,以他当年整治扬州盐商的手腕和决心来看,不至于会在这种大事上疏忽大意。 这世上很多事情看似寻常,实则上称便有千斤重。 或许薛明章并非出于私心,但前提是沿江堤坝没有出问题,否则就像如今这样,哪怕他已经离世六年,依然会被人抓住破绽攻讦弹劾,无论他的初衷是什么,那些人都要他承担这场灾祸的后果。 这一刻薛淮无法做出明确的判断,他心中的天平在左右摇晃。 如果说削减石料还有可能是薛明章为百姓考虑,顾衡弹劾的另一件事就非常麻烦,那便是经过他的仔细核对,当年淮右河道衙门与扬州府的账册存在不小的出入。 扬州沿江堤坝由扬州府主持修建,薛明章负责总揽全局,河道衙门从旁协助。 薛淮皱眉望着纸上的相关记录,不由得抬手捏了捏眉心。 “太和八年七月初九,河道郎中周允文奏:扬州府原定购青条石八万担,后改购廉价片石十二万担。” “太和八年七月十三,江都县密呈:奉府台之命急购糯米三千石,较市价高逾四成。” “太和八年八月十七,商户李茂德献杉木五千根抵河工税银,折价超市面三倍。” 烛泪“啪”地炸开,让薛淮心中一凛。 以次充好、假公济私、高买低卖…… 这些事情并不稀奇,官场上屡见不鲜,但是发生在薛明章身上就让人难以置信。 难道记忆中那个两袖清风的男人,背地里真是一个疯狂搜刮民财的贪官? 夜风侵窗而入,却驱不散薛淮心里的疲倦。 原本他以为只要尽快改变处事风格,不再四处树敌,尽量低调沉稳一些,依靠薛明章留下的遗泽和座师沈望的照拂,至少能在这个世界活得比较安稳。 然而局势远比他的预想复杂且危险。 一旦薛明章的罪名被坐实,即便他已经离世六年,依旧无法逃过被清算的下场。 只有这样,这几个月战战兢兢的官员们才能安心,天子心中的怒火才能平息,在洪水中生离死别的百姓才能得到一个交代。 最重要的是,薛家这一支几代人没出过败家子,祖上积累下来的财富着实不少,天子只需要下一道抄家的圣旨,抄没的金银足以让户部那位尚书大人喜出望外,极大地缓解朝廷的压力。 而薛淮的下场肯定会很惨。 姑且不论翰林院卷宗消失的责任会不会算在他头上,这个时代父债子偿不是一句玩笑话,既然薛明章已经离世,那么他犯下的罪孽就要薛淮来赎罪。 他最好的下场就是罢官去职,从此提心吊胆活在阴暗的角落里。 “淮儿。” 一个温和的嗓音将薛淮从沉思中唤醒。 他扭头望去,只见崔氏亲自端着一个托盘走进书房,道:“你莫要太操劳,来尝尝娘给你熬的鸡汤。” 薛淮连忙起身接过,歉然道:“母亲辛苦了。” “这不值当什么。” 崔氏落座之后,端详着薛淮的面色,继而关切地说道:“你今天急急忙忙去了翰林院,回来后只是随意吃了几口饭,便一头钻进书房里,如此不顾惜自己的身体,这样下去可怎么行?听话,你先将这碗汤喝了。” 青瓷碗中的菌菇鸡汤氤氲着热气,薛淮舀起一勺鲜汤,发现碗底沉着几粒深褐色的酸枣仁。 崔氏柔声解释道:“这几日你总睡不安稳,娘请人配了这副宁神方子。” 薛淮心中一暖,不再多言,专心致志地喝着鸡汤。 片刻过后,崔氏看着薛淮将鸡汤喝完,视线扫过不远处桌上的那些纸张,迟疑道:“淮儿,娘听说今日朝中有人弹劾你父亲,此事是真是假?” 薛淮没有想过刻意隐瞒,再者这件事不可能瞒得住,顾衡的弹章最多只需要一两日就能传遍京中的高门大族。 他点头道:“母亲,确有此事。” 崔氏眉尖蹙起,又问道:“你便是因为此事匆忙赶去翰林院?” “是也不是。” 薛淮斟酌用词,将这两件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包括他今天下午回府途中被薛明纶请过去相见的细节。 崔氏静静地听着,她消瘦的面庞上并无明显的怒意,只有几分苍凉。 烛光中忽地爆出几粒星火,映得她鬓间银丝愈发分明。 良久,崔氏凝望着薛淮的双眼问道:“淮儿,你是否在怀疑你的父亲?” 薛淮没有迟疑,正色道:“母亲,我决不相信父亲会做那些事。” 崔氏眼中闪过一抹欣慰,随之而来的却是汹涌的悲伤。 整整六年,她既时刻思念亡夫,又不忍时时想起。 尤其是那些相互搀扶的岁月,既美好又痛苦,于她而言最好是将记忆尘封,这样才能避免无数次午夜泪湿枕巾。 只是如今她不得不打开那道闸门。 她不是很懂男人口中的家国大事,却也明白此事究竟有多么凶险,万一让那些贼子得逞,不光亡夫的清名会毁于一旦,连带着唯一的儿子也会跌落深渊。 故此,她努力平复心境,缓缓道:“淮儿,你可知道当年你父亲为何要奏请朝廷,重新筑造加固扬州南部的沿江堤坝?” 薛淮答道:“母亲,那时我还年幼,许多事记不起来。” “是啊。” 崔氏抬手用帕子擦拭眼角,轻声道:“太和五年,我们一家随你父亲去扬州赴任,那时你才五岁,正是天真懵懂的年纪。我们在扬州待了四年,你父亲几乎没有一天安稳日子,成日里奔波不休。头两年他还兼着巡盐御史的职事,为了整治那些凶恶的盐商,几乎耗干了心力。好不容易办好那件差事,我以为他能停下来歇一歇,却不想太和七年夏天,一场洪水突然而至。” 薛淮瞬间明白过来,但他没有出言打断崔氏。 “他亲眼看见很多百姓被卷入洪水之中,那些哭喊哀嚎声一直在他耳边回响,只是他来不及感伤悲痛,因为他是扬州知府,是数十万百姓的父母官。那段时间他没日没夜在外主持抗洪大计,人整整瘦了一圈,脸色就没见好过。娘记得七月底的一天,仪真县汛情告急,你父亲带着三班差役前去主持大局,但江畔的堤坝还是决口了。” 崔氏顿了一顿,眼眶泛红,“他险些死在那里。” 这样的人又怎会贪图黄白之物? 虽说漫长岁月会改变一个人,但薛明章在太和七年刚刚经历一场惊心动魄险死还生的大洪水,又怎会在次年兴修防洪堤坝时中饱私囊? 崔氏哀声道:“我至今还清晰地记得,那次你父亲回来的时候一言不发,独自在书房枯坐许久。我放心不下,劝他早些歇息,他却对我说,用来堵住溃口的石头很重,沙袋也很重,他咬牙扛了几次肩膀就疼得受不了,但是这些物事再重也比不上……比不上百姓的尸首,重到他根本抬不起来。” “那晚他最终还是一夜不眠,一直在写奏章,我知道他不希望那些家破人亡的惨状再发生,他一定会竭尽全力为扬州百姓建好沿江堤坝,哪怕付出他的一切。” “只是他肯定想不到,十年后的今天,朝中居然有人弹劾他,说他是为了捞取好处才修堤坝……” 崔氏凄然一笑,一字一句道:“淮儿,你说这世上还有比这更荒唐更可笑的事情吗?” 013【过河卒】 “母亲,我始终坚信父亲两袖清风,那些弹劾只是恶意构陷,不过——” 薛淮起身从案上拿起那本卷宗,递到崔氏手中:“母亲看看这个。” 崔氏接了过来,慢慢翻阅起来。 她是大家闺秀出身,虽说久居深宅,却也能看得出这本卷宗里,那些藏在平实文字之中的险恶用心。 良久,她蹙眉道:“这不可能。” 薛淮连忙问道:“母亲此言何意?” 崔氏将那些账册银钱的问题逐一辩驳,肃然道:“自从我嫁给你父亲,家中库房便一直由我掌管,一应收支由我做主,你父亲从不干涉。倘若你父亲当年借着河工中饱私囊,我不可能不知情。这些账目的差额必然存在缘由,而你父亲素来谨慎,断然不会留下这种含糊不清的记录,所以只有一个可能,这些账目被人动了手脚。” 薛淮心中一凛。 他猛地想起薛明纶掷地有声的表态,对方说这些工部的旧档绝对不存在被人篡改的可能。 然而事实果真如此? 这个时代又不存在极其高明的鉴伪技术,他如何能做到这么肯定? 在薛淮沉思之际,崔氏继续说道:“至于石料削减三成一事,这里面同样存在蹊跷。或许你父亲当时在主持筑造堤坝时,确实做出过这样的决定,但他不会说出石减三成以节民力这样的话,因为他比任何人都希望大坝可以坚持十几年甚至几十年。他爱惜子民不假,但他会采取其他的方式,而不是让堤坝留下隐患。” 她顿了一顿,无比确信地说道:“你父亲一生光明磊落,岂会行此糊涂之举?” 相较于外面那些真假难辨的信息,薛淮当然更相信崔氏的判断,她一定是这个世上最了解薛明章的几人之一。 想到这儿,薛淮问道:“母亲,当年父亲在主持修筑扬州堤坝的时候,可曾留下过相关的手札?” 崔氏眸光一亮,连忙点头道:“当然有,你随我来。” 母子二人当即走出东跨院,在丫鬟墨韵的陪伴下径直前往位于西跨院的松柏斋。 这里是薛明章生前所用的书房,自从他离世之后,崔氏便让人日日清扫整理,房内纤尘不染,各种陈设与书架摆放依旧维持薛明章在时的模样。 墨韵站在门外廊下等候,崔氏从西边书架下方打开一个暗格,取出一摞文卷放在案上,对薛淮说道:“淮儿,这些便是你父亲在扬州任上留下的手札。” 薛淮很快从中找出一本《河工札记》,只稍稍翻看几眼便心中大定,转而对崔氏说道:“母亲放心,我一定会帮父亲讨一个公道。” 崔氏凝望着他自信从容的面庞,一时间感慨万千。 曾几何时,她多么希望儿子能够尽快成熟起来,不求他出将入相,只要能平平安安地活着就好。 这一刻她心中甚至生出对那场意外的感激,如果薛淮不是在生死间走了一遭,或许依旧不肯收敛锋芒,那样下去迟早会成为众矢之的。 朝堂之凶险无需多言,当初夫君若肯听她的劝…… 崔氏强行压下那些痛苦的回忆,握着薛淮的手腕说道:“淮儿,你要小心一些。” “是,母亲。” 薛淮恭敬应下。 崔氏又叮嘱他一番,让他莫要熬得太晚,随即便和墨韵返回内宅。 这一夜,书房内烛火长明。 天光微熹之时,薛淮揉了揉酸胀的眼眶,看着桌上零乱的情形,内心没有丝毫倦意,相反充满前世年轻时彻夜苦读的干劲和动力。 薛明章留下的手札极有用处,薛淮从中窥见十年前扬州河工的诸多细节,而工部旧档卷宗里的疑点大多有合理的解释。 眼下他即便找不到翰林院内消失的卷宗,无法证明工部旧档的真伪,依然有足够的底气应对顾衡的指控。 最大的危机顺利解决,薛淮开始思考这件事的本质。 顾衡的动机可以理解,他身为工部都水司郎中,负责大燕境内各地水利设施的督造,尤其是一江一河及重要支流防洪堤坝的稳固,今年出了这么大的纰漏,数十万黎民百姓流离失所,不论相关官员下场如何,顾衡都逃不脱朝廷的问责。 简而言之,顾衡只有将责任推到他人头上,他才有机会躲过一劫。 然而天子不会被他轻易糊弄,所以他绞尽脑汁从故纸堆中找出薛明章的嫌疑,至少要将损失最惨重的扬州府这口锅架在薛明章身上。 那么薛明纶在其中又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薛淮起身推开窗户,感受着凌晨清冷的空气,大脑变得十分清醒。 依照常理而言,顾衡作为薛明纶的核心下属,他在这种时候最理智的选择是寻求顶头上司的庇护,毕竟今年夏天的洪水属于天灾,人力终有穷尽之时,只要薛明纶愿意帮他在天子面前美言几句,后果肯定不会太严重。 而站在薛明纶的角度,顾衡突然发难很容易让朝野上下误以为这是他的授意,甚至连天子都因此责问于他,因为他和薛明章同宗同源,堂堂工部尚书怎能连亲亲相隐的道理都不懂? 或许这就能解释薛明纶为何要将那本卷宗交给他。 如果顾衡的弹劾是薛明纶的授意,那他根本没有必要这样做,哪有一边弹劾老子一边将证据交给儿子去寻找破绽的道理? “看来工部并非铁板一块……” 薛淮很快想清楚薛明纶的处境,顾衡将他架在火上,这个时候无论他做什么都会进退失据。 倘若薛明纶对顾衡出手,极有可能动摇他在工部的根基。 若顺着顾衡的心意,他又无法向天子交待,更不必说薛明章离世多年,他怎能在已故族人的头上泼脏水? 于是他将那本卷宗交给薛淮,并且对他多番提点,希望这个远房侄儿能够扭转局势。 往更深一层去想,如果顾衡不是薛明纶的心腹,那么他是谁的人? 薛淮感觉自己终于触摸到事件的一部分真相。 有人针对工部和薛明纶挖了一个坑,先是让顾衡跳出来将盖子掀开,而且一出手就是针对已故的薛明章,这样天子和朝廷就无法漠视,肯定会顺着这条线查下去。 至于最后究竟会查出什么,没人能够断定。 而薛明纶助薛淮一臂之力,恐怕不只是为了妥善解决此事,多半是利用他的清流身份,彻底将水搅浑,让局势变成一片混沌,甚至最后有可能演变成清流和宁党的混战,如此一来朝野上下的关注点就不会集中在他身上。 这就是所谓的党争。 联想到薛明纶让他去请教沈望,薛淮的思路愈发清晰。 现在他还有一个疑惑,宫里那位天子对此事态度如何? 薛明章短暂的一生光彩夺目,这离不开天子对他的器重和赏识,尤其是太和七年他上书请求筑造扬州沿江堤坝,当时几乎是天子乾纲独断,下旨命户部、工部与河道衙门相助,让薛明章得以施展胸中的抱负。 后来薛明章被擢为大理寺少卿,短短一年多又晋升大理寺卿,世人都以为这将是本朝一段君臣佳话,却不料薛明章英年早逝,据说天子扼腕良久,并给予薛明章极大的身后殊荣。 但现在是太和十八年。 本朝天子登基之初励精图治勤政爱民,不少大儒称颂圣君临世,如薛明章这样的忠贞能臣不在少数,那时的吏部尚书宁珩之亦非如今权倾朝野党羽无数的首辅。 当年朝廷可谓振鹭在庭政清人和,大燕国力蒸蒸日上,俨然太平盛世之景。 随着时间的流逝,很多人和事情都在发生变化,天子亦不例外。 他依旧牢牢掌控着朝堂权柄,身周奢靡之风却在日益加剧。 如今除了手中的权力之外,其他事情或许很难引起宫里那位的关注。 薛淮的思绪回到扬州贪腐案本身,天子绝对不是一个大度的人,而且薛明章是他亲手树立的忠臣清官,而且已经离世多年,要是毁掉薛明章的金身,同样是在打天子的脸。 但他居然没有驳回顾衡的弹章。 那么便只有一种可能。 天子也想看看这背后究竟是何人在装神弄鬼,想知道对方意欲何为。 至于薛家众人的命运,这自然是一桩不值一提的小事。 外面天光大亮。 薛淮静静地望着庭院中萧瑟的景致。 天子也好,薛明纶也罢,乃至还有那些他不曾接触到的大人物,他们是站在棋盘边的人。 而像他这样的年轻小辈,在他们眼中自然是可以随意安置的棋子。 但—— “容许我这次效仿你的一往无前。” 薛淮喃喃自语,他这句话当然是对冥冥中的原主而言。 这盘棋才刚刚开始,他却不能继续乖乖做一名棋子。 无论能否破局,他总要尝试一次。 既为薛家人,亦为他自己。 014【登堂】 太和十八年,十一月初一,朔望大朝。 这是薛淮来到这个世界的第八天。 短短八天时间,薛淮却仿佛在迷雾中穿行无数个日夜,眼前是白茫茫一片,一些模糊的身影若隐若现。 那夜看完薛明章留下的《河工札记》,薛淮花了两天时间收集各种资料,终于在白茫茫的迷雾中找到不少蛛丝马迹。 与此同时,工部都水司郎中顾衡弹劾已故大理寺卿薛明章的事情经过几天的发酵,在京中引起不小的震动。 天子已经下旨命刑部调查此事,而且这只是明面上的流程,据说作为天子耳目的靖安司精干力量早已行动起来。 虽说坊间传得沸沸扬扬,朝堂上却还是风平浪静,各派系的重要人物无一人对此事表明态度,显然是因为局势还不明朗。 有人在观望,有人在布局,也有人在等着渔翁得利。 身为薛明章留在这世上的唯一血脉,薛淮最理智的选择似乎是安分守己,毕竟他所处的层面太低,而且这两年在朝中的人缘不太好,值此风雨欲来之际,他任何举动都有可能造成负面影响。 无人知晓,薛淮早已下定决心。 大人物们喜欢摆弄棋局,那他偏要跳出这张棋盘。 寅正三刻,薛淮简单用了一些吃食,随即来到正厅,便见崔氏坐在交椅上,神情慈爱地望着他。 “给母亲请安。” 薛淮上前见礼。 他穿着青纻丝团领袍,腰间系着一根素银束带,头戴乌纱展脚幞头,脚踏皂皮云头靴,这身官服衬出他修长清瘦的身姿,再加上相貌俊逸,任谁看见都会赞一声翩翩少年郎。 崔氏自然格外满意,虽说薛淮不是第一次上朝,但她仍旧不放心叮嘱道:“淮儿,在朝堂上莫要放肆,若今日无人提及那事,你便老老实实等着散朝回府,记住了吗?” 薛淮不想刻意欺骗这位可怜的妇人,但他如今没有更好的选择,只能等尘埃落定之后再向她解释,因而垂首道:“母亲不必担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崔氏颔首道:“好,你去罢。” 薛淮行礼离去。 崔氏望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夜幕中,不由得轻声一叹。 站在旁边的丫鬟墨韵见状便说道:“夫人,少爷如今不比以往,您不用太担心。” “你不懂。” 崔氏摇头,下意识捻紧手中的檀香佛珠,黯然道:“淮儿骨子里依然没变,尤其是这件事触及到他的底线。虽然他什么都没说,但我知道他今日肯定会做些什么。” 墨韵面露慌乱。 崔氏手指微微发白,喃喃道:“只盼他平平安安。” 另一边,薛淮登上马车,除车夫外还有长随李顺跟着。 一路安静无话。 约莫卯初二刻,马车行至东华门外的下马碑。 薛淮走下马车,看了一眼曙色微蒙的天空,对李顺说道:“今日是大朝会,最快也要到晌午才散朝。你们不必一直等候于此,且去找个地方歇着,到点再过来接我。” 李顺感激地说道:“是,少爷。” 薛淮转身朝皇城步行而去。 入承天门,眼前景象豁然开朗。 只见宫前广场上,官员们三五成群地站着。 今日是大朝会,京中九品以上官员皆需入宫,还包括那些入京述职的官员,非政务在身者不能缺席。 当薛淮出现在广场边缘,周遭灯笼的光映照在他身上,瞬间便吸引不少视线。 绝大多数人都知道这几日朝中的动静,此刻一些人不禁幸灾乐祸地打量薛淮,希望从他脸上看到失魂落魄的神态。 过去两年薛淮时常弹劾朝中官员,仿佛他不是翰林而是都察院的御史,这自然得罪了不少人。 如今他的亡父被顾衡狠狠参了一本,天子亦命刑部调查详情,那些人自然好奇他还有什么脸面如往常一般冠冕堂皇。 面对四处投来的古怪视线,薛淮恍若未觉,他极其平静地走向广场东侧。 那里是翰林们聚集之地。 见他如此镇定,有人忍不住在心中暗骂一声“装模作样!” 今日翰林们来得很齐。 刘怀德望着迎面而来的薛淮,冲他颔首致意,眼神里带着几分歉意。 翰林院丢失的卷宗依旧没有任何线索,他这几天查了所有相关人员,始终一无所获,而杂役刘平顺咬死不认,刘怀德拿他没有办法,只能将希望寄托在刑部经验丰富的官差身上。 刘怀德当先说道:“景澈,莫要心急,刘平顺坚持不了太久,我相信很快就能水落石出。” 薛淮诚恳道谢:“有劳学士。” 他抬眼望去,人群中不见翰林学士林邈的身影,想来他已经和那些部堂高官一起在廊下候朝。 那里设有锦墩,供衣紫重臣坐候,不必像中下层官员在广场上站着等。 这让薛淮略感惋惜,没有机会在朝会开始前观察一下大燕朝的高官们。 见他沉默不语,刘怀德误以为他是因为扬州贪腐案忧心忡忡,于是温言道:“景澈,这几日你没有去过沈府?” 倘若薛明纶在此,说不定会问一句你为何不去? 当下有能力帮到薛淮且愿意帮他的人委实不多,礼部侍郎沈望绝对是不二之选。 薛淮稍稍斟酌,愧疚道:“如今下官处境尴尬,不想给恩师添麻烦。” “你……” 刘怀德一怔,随即喟然道:“其实沈侍郎对你从未有过怨言,他只是想让你的为官之路走得更稳当,故而对你严厉一些。他终究是你的座师,不会希望看到你出事。这两日你若得闲,可去沈府登门探望,想来他能给你一些指点。” “下官明白,多谢学士教导。” 薛淮迟疑,欲言又止。 刘怀德见状便道:“有话直言便是。” 薛淮看了一眼远处的陈泉,缓缓道:“学士,那日陈侍讲亲口承认,他在顾郎中弹劾先父之前便已知晓,故意用此事扰乱下官心志。” “竟有此事?” 刘怀德皱起眉头,虽说他不擅揣摩人心,却也知道薛淮这句话的言外之意,因此沉声道:“好他个陈泉,居然背地里算计同僚。” 薛淮其实想说您的关注点偏了,难道不该想想陈泉为何会提前知道顾衡要拿十年前的事情做文章? 不过他没有深入这个话题,而是神情凝重地说道:“学士,下官有一事想请你出手相助。” 刘怀德正色道:“你说。” 薛淮轻声道:“掌院素来不喜多管闲事,而那日除掌院、陈侍讲和下官之外,只有学士全程目睹,知道陈侍讲和刘杂役的古怪。后面若是陛下关注此事,怀疑是下官藏匿翰林院的卷宗,不知学士是否愿意出面作证?” 他在心里默默说了一声抱歉。 刘怀德是正人君子,而他这样做是拉对方下水,所谓君子欺之以方。 虽然这不会给刘怀德带来太大的麻烦,终究是不太厚道。 刘怀德没有多想,颔首道:“你且安心。倘若那两人敢借此事构陷你,我定会仗义执言。” 薛淮嘴唇翕动,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刘怀德抬手拍了拍他的胳膊,微笑道:“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我虽不敢自称君子,至少不会做一个趋炎附势的小人。” 薛淮刚要道谢,忽听远处传来清脆的鞭响。 卯正二刻至,百官入朝。 今日大朝会在皇极殿举行,在纠仪御史的注视下,文武百官依照品级站定。 薛淮站在第八班末位,距离那把龙椅约有十二三丈。 这多亏他翰林编修的官职,好歹是天子近臣,若是那些寻常部衙的七品官,今日根本没有资格进入殿内,只能在殿外丹墀站着,算是勉强得沐天颜。 此时纠仪御史持《朝班图》核验百官位次,稍后只听鸿胪寺官三鸣鞭,百官将笏板横执胸前。 大乐奏起,天子升座,百官行一跪三叩礼。 薛淮和其他人一样俯首视笏,没有东张西望,更不会抬头去打量那位大燕至尊——要知道殿内有纠仪御史巡班,被他们发现小动作,肯定会参一道御前失仪之罪。 直到整套礼仪结束,薛淮才挺直腰杆站着,微微抬眼向前方看去。 只见龙椅之上,中年帝王头戴十二旒冕冠,身穿十二章纹袍,通身气度不怒自威。 当此时,这位大燕至尊的视线投向薛淮所在的区域。 那双细长冷漠的眼眸里,泛着意味深长的幽光。 015【惊天】 今日是每月两次的大朝会,与常朝的区别比较大。 大朝会的仪式性质更强,主要是给五品以下官员一个面圣的机会,因此极少会有人正儿八经的议论政事,一般都是走个过场,顶多公布一些已经形成决议的朝政方略,亦或是当众宣布部分重要官员的任免和调动。 而天子和衣紫重臣商议国事,这是常朝最基础的职能。 按照薛淮的理解,这类似于大事开小会小事开大会。 一如他的预料,天子沉默地坐在龙椅上,侧边那位大太监正在宣读几件重要的国事决议。 咬文嚼字,诘屈聱牙,听来令人昏昏欲睡。 薛淮心里藏着火,这会自然没有乏意,其他官员却不一定能撑得住。 比如站在薛淮左前方的那位三旬官员,表面上他在无比认真地倾听,实则已经神游天外,若是没有意外情况,或许他能一直出神直到朝会结束。 他让薛淮想到前世少年时那些可以站着睡觉的同学们。 而这位奇人右边的另一位官员,此刻无比认真地听着那位大太监抑扬顿挫的诵读,其神态之虔诚,和奇人犹如两个极端。 薛淮的视线继续右移,最终停留在侍讲学士陈泉的脸上。 对方正好也在看他。 两人视线交错,陈泉下意识挤出一抹微笑,他以为能够得到薛淮的友善回应,然而他只看见一双冷冰冰的眼睛,甚至还带着几分明晃晃的杀意。 这一刻陈泉不禁恍惚,心里猛然生出一种错觉——大难不死所以性情改变的薛淮只是虚幻的假象,这个愣头青实则从来没有变过。 究其原因,过去一年多的时间里,陈泉太多次看见薛淮这样的眼神。 他瞧不上薛淮只会一味邀买清名,对方则当面讽刺他惯会投机钻营,有辱翰林院这般清贵之地。 恍惚之余,陈泉又觉得安心,这样的薛淮对付起来易如反掌,随便挖个陷阱他都会跳进去。 薛淮大抵猜到陈泉的想法,心中暗自冷笑两声,希望晚些时候这位侍讲学士还能这样想。 大朝会的流程有条不紊地推进,过去大半个时辰才告一段落。 按照以往惯例,这算是给百官一个稍稍松口气的空隙,同时若是官员有紧急事项禀奏,也可趁这段时间请奏。 殿内一片沉静。 直到一个清亮的声音响起。 “臣翰林院编修薛淮,有本请奏!” 那位神游天外的奇人瞬间睁开双眼,好奇地看向薛淮,站在他右边的虔诚官员则稍稍右移,似乎想离声音的源头远一些。 陈泉眉头皱起,不解地看向薛淮。 左前方的刘怀德回首望来,目光中浮现担忧之色。 一个小小的翰林院七品编修,肯定不会引来朝臣们太多的注意力,但是当这个人是薛淮,是大燕历史上最年轻的探花郎,是这两年在朝中横冲直撞的愣头青,是近几日风波主角留在世上的唯一血脉,便足以吸引不少人的兴趣。 殿内的气氛悄然发生变化。 端坐龙椅的中年帝王微微眯眼,那位大太监登时心领神会,上前一步高声道:“准奏!” 薛淮神色肃然,按照规制先迈左脚,笏板竖执,稳步前行。 在距离御阶大约七步时停下。 站在这个位置,等于置身在大燕王朝权力核心之中。 他前方是御宇十八载的大燕至尊,左边是以首辅宁珩之为首的文臣,右边则是以魏国公谢璟为首的武勋。 薛淮目不斜视,望着身前三尺之地。 “既有本奏,缘何不言?” 上方传来一个沉凝的声音。 与此同时,站在前列的衣紫重臣们大多看向薛淮。 工部尚书薛明纶面色如常,心里却隐隐有些期待。 这几天薛淮没有去找沈望,薛明纶自然有些失望,在他看来如果没有沈望出手,光凭薛淮一个人不太可能掀起波浪,谁知这位远房侄儿给了他这么大的惊喜,居然敢在大朝会上直接跳出来。 至于薛淮请奏何事,薛明纶轻易便能猜中。 在他身后两排的位置,翰林学士林邈默默地攥紧袖中双手。 果然江山易改禀性难移,这薛淮不过老实了几天,这么快就暴露本性,只望他今日能收敛一些,莫要闹出不可收拾的乱子。 众目睽睽之下,薛淮酝酿好情绪,缓慢但是洪亮的语调响彻殿内。 “臣翰林院编修薛淮泣血陈情:忠魂未冷骨先寒,直臣良吏竟遭污!” 这个开场白让林邈的面色瞬间一变,心脏猛地抽紧。 “今有工部都水清吏司郎中顾衡,举一纸妄言污臣父清白,臣请以九重雷霆荡此妖氛,日月可鉴,金石共证!” 薛淮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听到这句话后,站在文官中后段区域的顾衡登时成为周遭视线的焦点。 这位工部郎中维持着面上的平静,心中却已是巨浪滔天,同时还有浓浓的不解:不是说薛淮性情大变,已经懂得明哲保身?为何他还敢用如此激烈的言辞,难道他有把握帮亡父洗清罪名? 薛淮微微躬身,仿佛是因为愧对亡父,但他的语调依旧无比坚定,没有半分迟疑:“臣父于扬州治水,血汗浸堤,后迁大理寺卿,雪案埋骨。纵九泉寒彻,犹怀‘宁教青史无我名,不令民舍少片瓦’之志。今顾衡弹章所指,竟污贤臣谋私利,以鼠目度龙虎,执蝇矢污青天!” 顾衡心中一颤,竟觉得双腿隐隐发软。 薛明纶的神情终于变得肃穆,他没有去看薛淮,只是细细品味着这篇奏疏的开头。 文臣班首,那位首辅大人目光淡然,似乎并未因为薛淮的愤慨陈辞而心境波动。 此刻薛淮已经完全进入状态,他眼中的沉痛毫不作伪,继续高声道:“顾衡奏章满纸‘贪墨舞弊’,然工部存档煌煌,御批朱印粲粲!太和八年扬州河工银两尽铸铁骨长堤,工部岁考‘河工最善’!顾衡竟敢指御批为伪,污圣断为虚,非但辱臣父清名,实乃僭越谤君!” 刘怀德的神情略显激动,默默赞了一声。 顾衡面色转白。 薛淮终于挺直腰杆,斩钉截铁道:“《大诰》尚镌‘诬良者剜舌’,陛下曾赐臣父‘忧国忘身’匾——今臣当殿请取此匾悬于午门!臣愿与顾衡殿辩,若证实臣父贪墨,臣愿代父受斧钺之刑;若证虚妄,请陛下斩顾衡于匾下,以清浊辨忠奸!” 当朝殿辩! 此言一出,很多官员不由得想起过往那些出自薛淮之手的弹章,虽说大多没有下文,但他的文采无人贬低,想来他的辩才也不会稀松平常。 然而这样的方式太过激烈,几乎没有任何余地可言。 一旦薛淮拿不出足够有力的证据,无法当众帮亡父洗清罪名,等待他的毫无疑问会是千夫所指的下场。 但只要他能将顾衡的指控一一驳倒,他就不必再日夜忧惧。 最重要的是,那些想要从这件事中谋取利益的大人物们,被薛淮的突然发难打乱节奏,无论薛淮事成事败,他们接下来都很难有余暇去操控这枚年轻的棋子,让他按照他们的预想在棋局中挣扎。 换做旁人可能没有这样的勇气,但眼前这年轻人是早已为众人熟知的薛淮。 他当然有这般一往无前破釜沉舟的胆气。 文臣之中,一位年过四旬容貌清癯的官员转头看向薛淮,眼中既有理当如此的感慨,也有几分不为人知的愠色。 他便是薛淮的科举座师,礼部左侍郎沈望。 几天前他从刘怀德那里得知翰林院内发生的事情,一直在等薛淮登门求教。 他知道这个年轻的弟子虽然脾气刚硬,但是对自己的尊重始终发自肺腑,过往那些争论只是因为师徒二人意见相左,并不代表薛淮会忽视他的存在。 他有信心将薛淮领上大道。 不料薛淮仿佛遗忘他这位座师,这几天莫说登门拜望,连一封解释的书信都无。 沈望当然不是因为这件事而责怪薛淮,他只是没想到薛淮会做出如此不计后果的决定。 至于原因……龙椅上那位肯定不喜欢看到当下的局面。 大殿之内一片沉寂。 薛淮屈身拱手,执拗又坚定地等待天子的回应。 良久,上方那个声音淡淡道:“顾衡。” “臣在!” 顾衡赶忙出班上前,脚步匆匆,隐约不太稳健。 “你参薛明章营私舞弊,今日薛淮奏请殿辩——” 中年帝王的视线扫过二人,语调听不出半分喜怒:“朕准了。” 016【死地】 皇极殿内,百官肃静。 薛淮以孤狼般的血勇决绝,在天子面前孤注一掷,这确实远远超出顾衡的意料。 他不是不知道检举薛明章存在很大的风险,但是他有不得不这样做的苦衷,而且他并非凭空污蔑薛明章,工部旧档记载的种种疑点都是支撑他的底气。 可是他怎么也想不到,薛淮竟然要和他在御前公开对质。 如今天子金口玉言,顾衡只能硬着头皮上前,面无表情地站在薛淮的右边。 薛淮转身朝向他,沉声道:“顾郎中,你弹劾先父当年营私舞弊中饱私囊,可有实证?” 顾衡清了清嗓子,缓缓道:“太和七年夏,时任扬州知府兼巡盐御史薛公明章,上书朝廷言明夏汛之凶,奏请重修扬州沿江堤坝。陛下赞其忠直爱民之心,特命户部、工部与河道衙门协助扬州府重修堤坝。这项工程前后历时一年零九个月,累计征发民夫近六万人,耗费白银超四十五万两,共修筑沿江防护堤坝一百八十余里。” 他能坐稳都水司郎中这个要紧的位置,当然不是完全靠拍薛明纶的马屁,这些数据可谓信手拈来。 “扬州作为漕运枢纽,防洪事宜历来是重中之重,当时各部衙对扬州府的支持可谓不遗余力。堤坝竣工之日,薛公曾当众表态大堤建成,扬州百姓将不再遭受水患之苦,然而今年夏天洪水袭来,扬州府成为受灾最严重的地区,这不禁让人怀疑当年朝廷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那些银钱究竟有没有用到实处?” 顾衡双眼直视薛淮,这番话其实是说给御座上的天子听,随即正色道:“起初我以为是洪水太过凶猛,非人力可以抵挡,大坝再坚固也经受不住冲击。可是当我翻阅工部留存的旧档,却发现其中存在不少疑点。” 薛淮道:“请顾郎中明言。” 顾衡此刻已经整理好思绪,当即直言道:“工部旧档中有明确记录,当年扬州沿江堤坝实用石料,相较扬州府提供的预案减少至少三成,朝廷却已经足额拨付银两。” 听到此处,一些官员的神情变得凝重起来。 在这个时代,修建防洪堤坝主要依靠石料和糯米灰浆,石料减少意味着堤坝的强度会受到影响。 或许他们不懂减少三成究竟会造成多大的影响,但这至少可以证明顾衡并非妄言诬告,那么先前薛淮慷慨激昂的痛斥就有些站不住脚。 薛淮没有急着反驳,依旧是冷峻地望着对方。 顾衡心中愈发安定,语调逐渐抬高:“我简单复述几条记录,太和八年三月廿三,河道郎中李忠验二里闸新堤,实铺石一万四千担,较核定数少二千一百担。太和八年六月十七,巡漕御史王效禀奏,瓜州段堤身较工部规制薄三尺,疑有偷工之弊。此类记录均详实可查,足以证明当年扬州府主持修建的沿江堤坝,存在偷工减料的问题。” 薛淮问道:“若依顾郎中所言,工部这些旧档乃十年前所留,可是为何当初没有任何质询,反倒给予扬州府‘河工最善’的嘉奖?” 顾衡解释道:“当时令尊给出解释,石减三成以节民力,再者他亲口保证石料减少三成不会影响堤坝的坚固,若有意外他愿承担所有责任。只是谁也想不到,令尊会于六年前病逝,更想不到被令尊称为固若金汤的扬州大坝会如此脆弱不堪。薛编修,我知你不愿相信这件事,但是你应该替那些流离失所的扬州百姓想一想,如果不能找出罪魁祸首,我等官员良心何安?” 他嘴角微微勾起,仿佛已经看到胜利的曙光。 不远处,工部尚书薛明纶的内心非常平静,他让人将这些记录整理周全交给薛淮,相信这个远房侄儿能够找出其中的漏洞。 薛淮仿佛没有听见顾衡最后那句话,他盯着对方的双眼问道:“顾郎中,难道你不觉得工部的旧档无法自圆其说?若是按你所说,先父在修建扬州堤坝的过程中少用三成石料,然而朝廷拨付了足额的银两,那么多出来的银子去了哪里?倘若这些银子被先父截留贪墨,上上下下那么多官员竟然视若无睹?所有人眼睁睁看着先父中饱私囊,却无一人禀明陛下?” 此言一出,殿内氛围陡然一变。 薛淮所言是一个非常简单的逻辑。 既然工部旧档证明他们知道薛明章少用三成石料,总不会在核收之后,完全不在意那些没使用的银子,工部的官员哪有这般大度? 众所周知户部和工部一直存在官员贪墨成风的问题,白花花的银子从他们手中流过,很多人无法抵御这样的诱惑。 当他们发现扬州府吞下一大笔银钱,不闹得沸反盈天才怪,怎会十年来毫无动静。 顾衡皱眉道:“这正是令尊高明之处。虽说他没有采购定量的石料,但是在其他方面却多用了不少银钱,譬如他曾以超出市价四成的价格购买糯米三千石,亦曾以三倍市价的价格收购五千根杉木,如此种种难以尽数。令尊让人做的账目挑不出毛病,最终核算耗费的银钱刚好与朝廷拨付的数额相等。” 他话音刚落,武勋那边忽地响起一个愤愤不平的声音。 “好高明的敛财之法,真是令某刮目相看。”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是镇远侯秦万里。 此人性情粗疏刚直,在战场上是一员锐不可当的虎将,依靠和草原上的鞑子厮杀得来的战功名扬天下。 他素来跟朝中文官不对眼,这两年闹出过不少争端,若非看在他战功卓著的份上,天子早就将他撵回九边吃沙子。 也只有这样的浑人才敢在这个场合插话。 顾衡心里颇为恼怒,虽说秦万里仿佛为他助阵,但眼下他并不需要,相反对方横插一脚打乱他的节奏,原本他要趁势质问薛淮,让对方彻底哑口无言。 便在这时,上方传来一声轻咳。 秦万里倒也不蠢,知道自己犯了天子的忌讳,于是老老实实地请罪。 一个小插曲就此平息。 顾衡重振精神,望着薛淮说道:“薛编修,工部旧档真伪可鉴,且并非一人经手。虽说已经过去了十年,但相关官员大多在世,他们都可证明那些卷宗里的疑点确有其事。我与你一样不愿相信令尊会做出这种事,然而今岁扬州大堤被洪水冲垮,十余万百姓受灾,源头便在当年令尊偷工减料中饱私囊!” “如此贻害苍生之举,我若不知便罢,既然我发现其中蹊跷,又怎能闭口不言?” 顾衡一股脑地宣泄出来,继而朝向天子说道:“陛下,臣与薛明章素昧平生无冤无仇,实在是不忍看见如今的扬州府官员成为前人的替罪羔羊!” 这句话仿佛也是在诉说他的境遇,如果不揭露薛明章的真面目,他就要像那位倒霉的扬州知府一样,被关进刑部的大牢。 无论出于公义还是私心,他都必须检举薛明章,即便对方是天子当初亲手树立的忠臣典范。 望着顾衡坚毅的神色,中年帝王不置可否,细长双眸转向至今仍旧没有拿出有力证据的年轻翰林,幽幽道:“薛淮,你还有何话说?” “陛下容禀。” 薛淮拱手一礼,不慌不忙地说道:“十月二十三日,臣于翰林院当值之时,收到一封匿名长信。信中内容恰与顾郎中今日所言相似,直指先父当年种种不忠之举。臣不讳言,刚刚看到这封信的时候,臣一时间心绪复杂不敢置信,甚至因此失足落水,险些淹死在九曲河中,万幸被好心人搭救。” 没人知道他为何突然话锋一转,难道是想博取天子的同情? 中年帝王略显不耐道:“直言。” “臣遵旨。” 薛淮微微自嘲道:“臣委实没有想到后续的发展会那般离奇。臣险死还生躲过一劫,还没等臣平复心境,臣负责编撰的《太和河工考》第四卷以及原始档案居然无端消失,那些卷宗原本能和工部旧档互相验证。更加诡异的是,翰林院杂役刘平顺忽然跳出来,向林掌院告发是臣藏匿了那些卷宗,此事为他亲眼所见。” “你想说什么?” “陛下,臣想说翰林院的卷宗丢失之后,工部的旧档便成为孤本,顾郎中以此为凭证,检举先父营私舞弊中饱私囊,如此一来没人可以反驳他。更巧合的是,臣身负保管卷宗之责,为了先父的身后名而销毁那些卷宗同样合情合理。” 薛淮没有丝毫迟疑,寒声道:“陛下,虽说无巧不成书,但是巧合到这种程度,实在匪夷所思!” “以至于臣这几日时感恍惚,仿佛臣真的做过窃据卷宗之事,仿佛先父确实贪墨了河工银子!” 017【锋芒】 朝堂之上从不缺少聪明人。 薛淮主动坦承卷宗丢失一事,表面上是将更多的证据交到顾衡手中,但是这件事显然没有那么简单。 如他所言,当一件事的逻辑链条几乎无懈可击,这本身便是最大的破绽。 倘若只有顾衡弹劾薛明章,那么他依靠工部旧档里的记录,至少可以立于不败之地,无论最终的结局如何,他都不是妄言诬告。 偏偏在他呈递弹章之前,薛淮被人用这件事迷惑心志,姑且不论他所说的匿名信是真是假,翰林院保存的相关卷宗无端丢失是事实。 二者一结合,阴谋的意味太明显,朝中这些人精怎会察觉不出来? 顾衡面色微变,但是还没等他继续进逼,不远处突然响起一个平和的声音。 只见礼部左侍郎沈望微微躬身,对天子说道:“启奏陛下,薛淮于八月上旬被调去编撰《太和河工考》第四卷,南方洪水泛滥的消息恰好在那个时候传回京城。” 一个简简单单的恰好,便将当下古怪的氛围推向顶峰。 不少官员狐疑地打量着顾衡。 翰林院侍讲学士陈泉缩了缩脖子,他暗自庆幸薛淮没有将自己牵扯进来。 武勋班首,魏国公谢璟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沈望,轻轻扯了扯嘴角,心中默念道:“看来沈瞻星依旧没有放弃那个愣头青弟子,只不过这次居然不是你的手笔,老夫先前还以为是你在给薛明纶挖坑。不过仔细想想,如此粗糙稚嫩的手法确实不应是你所为。” 沈望沉静地站着。 他不需要声嘶力竭,那句话足以帮到薛淮。 其实从一开始他就不觉得薛淮有太大的危险,以他对龙椅上那位天子的了解,顾衡在其眼中不过是跳梁小丑罢了,他只是想知道站在幕后的人是谁。 殿内一片寂静。 中年帝王没有回应沈望,他看向变得有些紧张的顾衡。 感受到天子幽深的目光,顾衡连忙道:“陛下,臣对翰林院发生的事情毫不知情,或许那只是薛编修编撰的谎话。” 此刻侍读学士刘怀德想起朝会前薛淮的请求,正欲出班作证之际,前方一位文官已经挺身而出。 只见翰林学士林邈肃然道:“启奏陛下,臣为薛淮作证,此事确如他所言,杂役刘平顺在没有任何实证的前提下,空口白牙污蔑薛淮窃据卷宗,被薛淮当面拆穿,臣已将刘平顺扭送刑部。” 他根本没去看薛淮,仿佛他这么做完全是出自本心。 然而薛淮心里清楚,如果不是座师沈望当先开口,那位掌院学士多半会一直保持沉默。 否则他又何必事先请托刘怀德? 不过眼下并非思虑此事的时候,虽说局面被他稍稍扭转了几分,但这还不足以帮亡父洗清冤屈,他必须要让顾衡再无翻身的可能。 便在这时,顾衡略显急促地说道:“陛下,臣愿以性命担保,工部旧档无一处作假!卷宗里明确记录当年的种种疑点,纵然这不能证明薛明章一定做过中饱私囊的事情,至少可以证明今岁扬州大堤决口和他当初的决定脱不开干系!” 薛淮毫不犹豫地说道:“陛下,臣相信顾郎中所言非虚,他定然不敢弄虚作假欺瞒天子,但是臣认为他用了一招极其巧妙的障眼法!” 顾衡扭头愤懑道:“薛编修此言何意?” 薛淮望着他略显狰狞的面庞,一字一句道:“方才顾郎中提出诸多疑点,现在我便向你解释清楚,这些疑点究竟为何没有引起当初工部官员的问责。不过在此之前,我想再问顾郎中一句,你当真只见过现有的那些卷宗?” 顾衡心中一慌,险些把持不住,强撑着说道:“薛编修这话让我愈发不解,难道现有的证据还不够?” 薛淮冷笑道:“既然如此,那就请顾郎中听好。” 龙椅之上,中年帝王没有制止两人的对话,他只是若有所思地望着薛淮。 “太和八年三月廿三,河道郎中李忠验二里闸新堤,实铺石一万四千担,较核定数少二千一百担,这是顾郎中提出的第一条疑点,意在暗示先父为了一己私利,在如此重要的工程留下极大的隐患,然而先父当年便已对工部的官员解释清楚!” 薛淮转身正对顾衡,修长身姿如松柏挺直,清亮的声音传进殿内所有朝臣的耳中:“先父当年亲自请教老河工,寻得鱼鳞错缝法,省石两成不损堤质,节省出来的银两另购铁木补强根基!” 顾衡心中巨震,完全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哪怕翰林院那些卷宗没有丢失,薛淮也不应知晓此事,因为那些卷宗里并无相应记载。 “顾郎中又说,太和八年六月十七,巡漕御史王效禀奏,瓜州段堤身较工部规制薄三尺,疑有偷工之弊。” 薛淮步步紧逼,寒声道:“你身为都水司郎中,难道不知内筑糯米灰浆夹层六尺,外堤减厚保田亩,如此既可保证堤坝的坚固,又能最大程度减少堤坝对良田的破坏!” 顾衡内心的震惊难以言表,艰难道:“这怕也是令尊的——” 薛淮直接打断他的话头,极其强硬地说道:“顾郎中是否想说,这也是先父掩人耳目的手段?方才你说先父为了让账目挑不出毛病,曾以超出市价四成的价格购买糯米三千石,亦曾以三倍市价的价格收购五千根杉木,我现在便告诉你先父这样做的原因!” “先父曾放弃预先定购的六棱石,改购廉价片石,这不是他想中饱私囊,而是他费尽心力寻得乱石错力法,片石交错反增稳固,余银购铁砂填缝!” “至于所谓高价购入糯米和杉木之说,不过是你的春秋笔法,以原产地的价格作为基准,却刻意忽略当地时价!个中缘由先父早已解释清楚,否则当年负责稽核的官员怎会无动于衷!” “说回最大的问题,顾郎中口口声声说石料减少三成是先父的私心,如今我最后问你一次,你果真不知先父当年为何要这样做?” 薛淮怒发冲冠,双眼泛红。 顾衡被他气势震慑,双腿一个趔趄,勉强才能站稳。 “所谓三成石料——”薛淮陡然暴喝,仿若舌绽春雷,“根本就不存在!” 不存在! 满殿死寂。 顾衡的身体不由自主开始发抖。 薛淮强忍着不去看向那位宛如在云端之上的天子,只是死死盯着顾衡,然而声音中的愤怒无论如何都藏不住:“从一开始,工部便以损耗之名克扣银钱和石材,你说先父让人做的账目天衣无缝,但是他又如何比得过工部那些经年老吏!为了保证大堤能够顺利完工,先父忍辱负重,一边要和无数贪官污吏周旋,一边想方设法将每文钱都用在刀刃上!” “先父已经呕心沥血竭尽所能,还是躲不过被你这种人污蔑构陷!” “时至今日,你仍旧死不悔改,妄图扯一个弥天大谎,将罪名嫁祸到先父头上,如此行径与畜生何异!” 虽然他言语过激,但此刻没有一人站出来指摘,那些纠仪御史仿佛什么都没有听见。 文臣班首,年过五旬的次辅欧阳晦喟然道:“薛公不易。” 旁边那位首辅依旧沉默。 顾衡此刻已经方寸大乱,他没想到薛淮居然知晓所有问题的答案,难道此人真有过目不忘的能力,仅仅是因为看过便记得那些卷宗的所有内容? 问题在于有些事情的缘由连卷宗里都没有,他又是如何知晓? 薛淮已经看穿此人的心思,咬牙道:“顾衡,你确实没有篡改工部旧档的能力,但是所谓旧档本就残缺不全,先父的诸多解释被刻意隐去,独留那些欲盖弥彰的疑点!你定然好奇我为何会知晓当年事,皆因先父对你们这些人的手段了如指掌,因此他留下这份手札,为的就是防止事后被你们污蔑!” 言罢,他从宽大的袖中摸出一本文卷,转身朝向御座,双手高举头顶,肃然道:“启奏陛下,此乃先父所留《河工札记》,十年前扬州大堤筑造过程及所有细节,这本手札内都有详尽解释,皆先父亲笔手书,且有人证物证,足以证明顾衡所奏乃刻意构陷。” “臣薛淮泣血请奏,顾衡诽谤君上构陷忠良,用心险恶其罪当诛!” 余音回荡不绝。 “砰。” 顾衡眼前发黑,瘫软在地,犹如一滩烂泥。 018【圣心】 当薛淮掏出那本《河工札记》,绝大多数人都知道顾衡已经没有起死回生的希望。 顾衡同样明白这一点,然而求生的本能还是促使他双膝跪地,仓皇失措道:“陛下容禀,臣不知工部旧档竟存在缺失,因而一时误解薛文肃公,绝非恶意污蔑构陷,求陛下恕罪!” 那本《河工札记》里面不光有薛明章的治水心得,还有修筑扬州大堤的种种细节,想要查证非常容易,再加上薛淮方才有理有据地驳斥他的质疑,顾衡清楚不能再嘴硬,因此对薛明章愈发恭敬。 此刻他不奢求平安无事,只要能免受死罪便是最好的结局。 “陛下,臣不相信顾郎中对个中隐情一无所知!” 薛淮立刻开口,不给顾衡任何狡辩的余地。 这并非是他不懂得见好就收,而是经过前世十余年仕途的历练,他早已领悟一个最简单的道理,官场之上不动则已,一旦出手就不能心慈手软,绝对不能给对方卷土重来的机会。 更何况这个世界于他而言陌生且凶险,既然决定要做就狠到底,反复无常只会让旁人看轻他。 龙椅之上,中年帝王淡然问道:“为何?” 顾衡忍不住转头看向薛淮,这一刻他的眼神极其复杂,有愤恨有畏惧,也有一丝丝乞求的意味。 薛淮自然不会在意,他直截了当地说道:“陛下,先父主持修建的扬州大堤已经矗立十年,这十年时间里曾多次承受洪水的冲击,一直没有出过太凶险的状况。正常而言,大堤只要及时有效地维护,至少可以维持三十年以上。臣举两例,其一都江堰,其二安丰塘坝,这两处水利设施落成超过千年,迄今依旧能够发挥作用。” 天子双眼微眯:“说下去。” 薛淮长身肃立,不疾不徐道:“陛下,以臣先父当年营造的大堤之稳固,理应不会在十年后轻易垮塌,因此臣可以做出一个大胆的推测,那便是在最近十年里,工部相关衙门对扬州大堤的维护和加固存在极大的疏漏!如此便能解释,为何顾郎中会如此胆大妄为,竟然想构陷一位已经离世六年的贤臣!因为他知道若是朝廷继续查下去,一定能发现工部这些年的猫腻,届时他一条命都不够赔!” 大殿之内浮现骚动,引来纠仪御史冷厉的注视。 “不……不是这样的,陛下,请听臣解释!” 顾衡已经彻底慌乱,他无心再去怨恨薛淮,因为对方切实掐住了他的七寸。 朝中任何一个衙门都经不起细查,清贵如翰林院亦是如此,更何况工部都水司这种油水丰厚的地方? 天子暂时没有理会涕泪横流的顾衡,他多看了薛淮几眼。 前几日靖安司密报,翰林院编修薛淮在青绿别苑附近的九曲河失足落水,然后被姜璃那丫头的侍卫救了起来。 据说薛淮在清醒之后性情大变,仿佛一夜之间成熟稳重,不再像一头暴躁偏执的守山犬。 起初天子对这种说法不屑一顾,他更信奉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薛淮怎会因为一场意外改了性子? 若事情如此简单,沈望和崔氏这两年也不至于操碎了心。 今日大朝,薛淮毫不犹豫跳出来的举动似乎印证天子的判断,不过在接下来的过程中,他发现薛淮和以往相比确实有一些改变。 所以他决定再看看。 “你认为顾衡构陷贤臣,只是出于那个原因?” 天子平静却有压迫感的声音传来,薛淮很快就察觉其中的审视意味。 其实薛淮心里很清楚,自己今日的出手打乱天子的安排,这位至尊心里多半会有些不爽利,因为在对方眼中这盘棋才刚刚开始,如今下场的只是顾衡这种马前卒,正主连影子都没有暴露,更不必说其余各方势力都还在观望。 按照常理而言,这件事需要持续酝酿和发酵,顾衡会在风暴中心站一段时间,直到天子确认时机成熟才会收网。 却不料棋局伊始,薛淮直接跳出来掀了棋盘。 顾衡这枚棋子的下场已经注定,其他人自然不会继续出手。 薛淮心念电转,一边想一边说道:“回陛下,臣思来想去只有这一种可能。” 他已经达到目的就不必横生枝节,适当回归本色更合理。 听到他这句话,且不说旁人如何想,站在后方的侍讲学士陈泉长出了一口气。 他庆幸自己没有像顾衡一样亲身入局,否则下场好不到哪里去,更庆幸薛淮没有将他卷进来。 然而他不知道,薛淮当然不曾忘记他这个搅屎棍,只是他都没有直言顾衡的弹劾极有可能是受人指使,又怎会这么早就和陈泉算账? 陈泉和顾衡一样,他们都不过是棋子而已,在不确定执棋者是谁之前,薛淮有足够的耐心静静等待。 “顾衡。” 天子没有再逼问薛淮,转向瑟瑟发抖的都水司郎中,漠然道:“你为何要弹劾薛明章?” “臣……臣……” 顾衡的两排牙齿在打架,根本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天子眼中闪过一抹戾色,厌恶地说道:“剥去他的官服,交给靖安司仔细审问。” “陛下饶命——饶命啊!” 顾衡面色惨白,惶然大呼,然而殿内一片沉寂,没人在这个时候出面帮他说情。 两名廷卫上前,将顾衡直接架起,如拖动一条死鱼带离皇极殿。 “薛淮。” “臣在。” 突然没了下文,就在薛淮以为天子是不是要象征性地夸赞几句他今日所为、或者是隐晦地训诫他要隐忍谦卑的时候,天子淡淡道:“你退下罢。” 薛淮怔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行礼道:“臣遵旨。” 天子没有再看他,直接起身朝后殿行去,大太监曾敏连忙高声道:“退朝!” 这场朔望大朝便如此突兀、令人措不及防地落下帷幕。 约莫一炷香后,文华殿。 十余位衣紫重臣鱼贯而入,他们以首辅宁珩之为首,礼部左侍郎沈望亦在。 众臣行礼如仪,天子端坐御案之后,手中捧着那卷《河工札记》,抬头看了他们一眼:“免礼。” “叫众卿家过来,是想听听你们对这件事的看法。” 天子放下文卷,开门见山地说道:“畅所欲言便是,朕不会因言问罪。” 工部尚书薛明纶当即躬身行礼道:“陛下,臣罪该万死。” 天子细眉微挑:“你有何罪?” 薛明纶愧道:“臣身为工部尚书,治下不严便是大罪。” 天子稍稍沉默,然后冷声道:“这几年你在工部做得有声有色,朕本以为你能打理妥当,却不料你连四司郎中都管不住!糊涂!若非薛淮从家里翻出这本手札,顾衡就会得逞,届时不光薛明章的身后名受损,就连朕也要受牵连!让天下人知道朕亲手树立的贤臣居然如此不堪,朕的脸面往哪搁!” 薛明纶额头上浮现汗珠,心中却松了一口气。 只要天子还肯动怒就好。 他不敢争辩,连连请罪。 天子自然知道这位重臣的心思,骂了一顿之后幽幽道:“所以你那天叫薛淮过去,是将工部旧档中那些记录交给了他?” 这件事不算难猜。 薛淮今日能够一举击倒顾衡,在于他知己知彼,手中不光有薛明章留下的手札,对顾衡的底牌也一清二楚。 单凭他自己肯定做不到这一点,除非薛明纶出手。 薛明纶不敢隐瞒,垂首道:“陛下明见万里。臣只是觉得薛明章父子二人皆为诤臣,断然不会行营私舞弊之举,不过……臣没想到薛淮如此急切,不肯稍加忍耐,恳请陛下恕罪。” 天子知道这话只能信一半。 薛淮虽然只是翰林院编修,但他的性格早已人尽皆知,薛明纶怎会不知? 说到底,这位工部尚书是怕夜长梦多,被人借着顾衡这枚棋子牵扯出工部太多的问题。 如今审查多半会局限在顾衡本人身上,最多再加上一个都水司,不至于让整个工部遭受一次震荡。 他望着薛明纶恭敬的神态,缓缓问道:“那你认为是何人逼迫顾衡构陷薛明章?” 语调虽轻,却如一道惊雷落在薛明纶的心上。 019【首辅】 顾衡的下场已经注定,但这件事远远没有结束。 殿内诸位重臣对此心知肚明。 先前在大朝会上,薛淮指出顾衡这么做的原因是工部都水司存在严重的问题,并且和今年夏天南方汛情加重有直接的关联,他为了掩盖罪行才决定铤而走险。 然而这个可能性很小。 究其原因,顾衡既然想要捂盖子,那么他应该尽量低调隐藏,联合他人抹平账册里的问题,将水患的责任推给天灾和当地官员抗洪不利,而不是主动跳出来闹大。 他弹劾薛明章就意味着这件事不可能大事化小,这关系到天子的脸面,朝廷一定会全力追查,届时工部都水司的问题怎么可能藏得住? 所以顾衡一定是另有缘由。 只不过薛淮已经将顾衡解决,幕后之人肯定会更加谨慎小心,不敢轻易暴露蛛丝马迹。 天子当时不置可否,甚至没有逼问顾衡,便是因为在顾衡身上纠缠没有意义。 在他看来,此事多半还是要着落在薛明纶身上。 有人想对付这位简在帝心的工部尚书,直接对他出手未免草率,成功的可能性较低,所以迂回前行,先让顾衡吸引朝野上下的注意,然后将火烧到工部。 从下到上由点及面,等到工部那些隐藏在阳光之下的脏事悉数暴露,薛明纶便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薛明纶同样明白其中凶险,所以他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对薛淮施以援手。 只要斩断顾衡这条线,他就有足够的转圜余地。 此刻听到天子低沉的问询,薛明纶颇为苦恼,其实他比天子更想知道是谁在幕后搞鬼,毕竟对方的目标是他,然而他这几天在工部内部仔细盘查,尤其是调查顾衡的人际关系,依旧一无所获。 “陛下恕罪,臣委实不知。” 薛明纶面露羞愧,继而迟疑道:“不过……臣先前在殿上听薛淮说,他被翰林院的杂役诬告窃据卷宗,此举极有可能是幕后设局之人的手笔。如果薛淮没能洗清不白之冤,那么顾衡的构陷多半会得逞。这两件事显然存在关联,只不知细节究竟如何。” 翰林学士林邈心中不虞,他就知道薛明纶会将自己拉扯进来。 见天子望来,林邈只好将那天翰林院发生的事情复述一遍。 先前薛淮是一言带过,诸位重臣不知细节,故而不会联想太多,此刻听到林邈完整的陈述,有人不禁微微皱起眉头。 薛明纶感激地看了林邈一眼,顺势说道:“如今看来,这幕后之人端的心思险恶!为了搞乱工部,他不仅逼迫顾衡犯下这等欺君大罪,甚至还想害死薛淮!万幸林掌院察觉蹊跷,这才没让对方得逞。” “薛尚书谬赞。” 林邈看似礼敬实则拉开距离道:“此事多亏薛淮机敏,下官只是尽量做到不偏不倚罢了。” 他身为翰林学士,虽说当下品级没有六部尚书高,但是论将来的前程未必弱于薛明纶,他当然不想趟这个浑水。 这些年他只需要静心养望,再主持一届科举会试,如同当年的翰林学士沈望一般,接下来便可等待时机挪个位置。 眼前明显是个大坑,他除非吃错药才会选择跟薛明纶站在一条船上。 薛明纶并不在意,继而对天子奏道:“陛下,刘平顺显然是受人指使才陷害薛淮,不过臣觉得侍讲学士陈泉有些古怪。论理他不应该在尘埃落定之前表现得那么急迫,当时他的一言一行分明是在推波助澜,有意针对薛淮。” 旁边一位重臣心中冷笑。 他便是刑部左侍郎卫铮,与薛明纶并称首辅宁珩之的左膀右臂。 如今刑部尚书一职暂时空缺,官员们私下议论,都认为卫铮上位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然而薛明纶怀疑的幕后黑手里面就有卫铮这个选项。 虽说两人同为宁党骨干,但其实是积怨已久。 这要追溯到二十多年前,薛明纶和卫铮因为一件事发生激烈的冲突,从那之后互相看不顺眼,尤其是六年前工部尚书出缺,两人都希望能得到宁珩之的提携,最终薛明纶捷足先登,卫铮险些气得吐血。 要不是宁珩之举荐卫铮为刑部左侍郎,又许诺他将来会助他执掌刑部,卫铮肯定咽不下那口恶气。 世人有一种想当然的看法,结党就必然会是铁板一块,实则正好相反,只要有人存在的地方就会有争斗,纵然是贵为首辅的宁珩之也无法阻止。 毕竟高位只有那么多,一个萝卜一个坑,有人青云直上就有人原地踏步,甚至可能会跌落山脚。 当然这也是因为薛明纶和卫铮能力强资历深,宁珩之才会选择安抚,若是一般官员哪里敢在首辅面前放肆。 这几年两人在宁珩之的斡旋下,勉强维持面上的平和,私底下的较劲却从未停过。 如今有人意图将火烧到工部,薛明纶又怎会忽略卫铮这个老对头?更不必说他非常清楚卫铮和陈泉的关系。 此刻听到薛明纶含沙射影,卫铮当即开口道:“启奏陛下,林掌院于前日将杂役刘平顺扭送至刑部,臣立刻让人提审。据刘平顺交待,大约半月前有神秘人掳走他的两个孙子,并以此胁迫他不得告官,并且要按照他们的安排陷害薛淮。臣已经派人追查此事,尽快查出那些神秘人的身份。” 天子幽深的视线落在卫铮脸上。 他当然知道宁珩之的左膀右臂不合,这正是他乐于看到的景象,倘若宁珩之身边人人齐心,那他怎会容许朝堂上存在一个宁党? 但是他并不希望这些重臣闹到你死我活、甚至罔顾朝廷脸面的地步。 说到底,朝廷的脸面便是他这位天子的脸面。 被天子这般冷冷地盯着,卫铮只觉得后背一阵凉意,可是他又无从说起,总不能突兀地解释他和陈泉的关系,那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便在这时,一个老迈的声音说道:“卫侍郎,我好像记得那位陈侍讲与你关系颇为亲近?” 卫铮心中一凛,随即冷静地说道:“欧阳阁老,下官与陈泉同朝为官当然相识,只是这亲近之说从何谈起?” 他默默骂了一声老不死。 这个时候突然横插一脚的不是旁人,正是内阁次辅欧阳晦。 他比首辅宁珩之大四岁,看似相差不大,放在官场上却如天堑一般,而且宁珩之身体康健,恐怕再活二十年也不会昏聩,这就更加让人绝望。 欧阳晦不贪财不好色,一辈子唯独钟情官路,偏偏有一个比他年轻更比他优秀的宁珩之挡在前面,或许他这辈子直到老死都没有希望体验一下首辅的感觉,他又如何能甘心? 所以明知天子将他放在这个位置是为了敲打宁珩之,却没有给他太多的实权,欧阳晦依然甘之如饴。 至于眼下这桩案子,欧阳晦冷眼旁观数日,虽然还没摸清楚幕后黑手是谁,但眼下有机会给宁珩之的两员得力干将添堵,他肯定不会错过这个机会。 不过他很了解天子的心思,自己上上眼药没问题,陷入太深则得不偿失,于是朝卫铮歉然一笑道:“许是我听错了,卫侍郎莫要介怀。” 卫铮憋屈地说道:“下官不敢。” 另一边薛明纶淡淡道:“先前林掌院审了许久都没能让刘平顺开口,到了卫侍郎这里不过是转瞬之间就交待清楚,侍郎真是好手段。” 他本意是想表明此事另有蹊跷,刘平顺的前后反应不太寻常,并非有心拉林邈下水。 也亏得林邈养气功夫好,只是在心里暗骂一声。 卫铮则冷笑道:“尚书大人谬赞,这都是下属们的功劳,我岂敢居功。” 薛明纶脸色一冷,无论如何顾衡都是他的下属,如今却捅了那么大的篓子,他又有何脸面可言? 眼见两人针尖对麦芒,御案后的天子面无表情地哂笑一声。 薛明纶和卫铮连忙低下头。 天子按下心中的躁郁,转而看向那位一直沉默的中年文官,问道:“首辅如何看待此事?” 中年文官身量颀长,面容方正,双眉疏朗如淡墨扫就,颧骨微隆而不嶙峋,鼻梁挺直如悬胆,下颌蓄着修剪齐整的短须,通身气度温润沉凝又不失威仪。 他便是当朝内阁首辅宁珩之,表字元琢,时年五十二岁。 迎着天子的目光,宁珩之语调不急不躁,犹如一潭平湖不见波澜:“陛下,幕后之人的身份十分隐秘,臣认为他的目的在于挑起朝堂纷争。如今薛淮以力破局,对方定然会潜伏水下,因此不必将过多的精力浪费在他身上,可命靖安司沿着顾衡和刘平顺两条线索仔细调查。” 他顿了一顿,神色诚恳:“当下朝廷应着重关注江南民生,赈济灾民恢复农耕乃第一要务,查明河工真相次之,问责相关官员再次之。” 天子微微颔首,眼神终于平和:“善,便依首辅之言,内阁尽快拟定条陈。” 宁珩之拱手一礼,道:“臣遵旨。” 020【物尽其用】 皇城,文华殿外。 夕阳西下的余晖泼洒在廊柱上,初冬的天空如一块冰冷的铜镜,映照着大燕皇帝负手而立孤松一般的身影。 司礼监掌印太监曾敏佝偻着身躯站在不远处,宛如一抹不起眼的影子。 朔风掠过,寒意凛凛。 曾敏望向天子鬓角新添的霜色,暗叹比去岁重阳节又深了两分。 时年四十有七的帝王面庞仍如冷铁浇铸,只是当年登基时那股子锐气,早被十八载朝堂风雨磨成了玄冰。 这一刻曾敏内心不免有些恍惚。 他一直觉得自己很幸运,入宫没两年就被派在今上身边服侍,看着他一步步走来,从晋王到东宫太子再到大燕天子,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二十多年。 都说伴君如伴虎,而且内廷的勾心斗角相比外朝更加阴险狠毒,曾敏却凭借谨小慎微的性格和对天子的了解,一直稳稳把持着司礼监掌印太监的宝座。 但如今他只觉得天子的心思越来越难以揣摩。 犹记得太和三年黄河决堤,天子连续大半个月每天只睡一两个时辰,那双眼熬得通红却亮得灼人,而今暮光沉在眼底,凝成两潭冰封的深井,连倒映的九重宫阙都泛着青灰铁色。 “你说——” 天子低沉的嗓音响起,曾敏连忙上前一步,神态愈发恭敬。 “是谁在针对薛明纶?欧阳晦还是沈望?” 听到这个问题,曾敏庆幸自己早有准备,但面上仍旧忐忑道:“陛下,奴婢岂敢妄议朝中重臣。” 姜尘一声轻笑,抬手按在白玉阑干上,淡淡道:“直言便是。” 曾敏不敢再推脱,斟酌道:“陛下,奴婢觉着那位薛编修说得也有道理,说不定这就是顾衡此獠丧心病狂,为了掩盖工部都水司这些年的亏空,铤而走险构陷薛文肃公。而且奴婢想不明白,顾衡犯事如何能牵连到薛尚书呢?” “蠢货。” 姜尘斥了一声,摇头道:“朕说过很多次,让你多读点书,你就是不听。亏你还是掌印太监,连这点小伎俩都看不出来。” 曾敏愧疚道:“陛下恕罪,奴婢不是不肯读,只是与其看那些大字,奴婢更想跟在陛下身边,尽心尽力地侍候陛下。” 姜尘闻言淡淡道:“也对,有些时候蠢一点并非坏事,忠心与否更重要。” 曾敏听出天子意有所指,连忙躬身道:“奴婢蠢笨是真,忠心也是真,此心天地可鉴。” 姜尘转头看了他一眼,放缓语调道:“行了,朕只是随口一说,你不必怕成这样,让下面的小太监瞧见,往后你还如何服众?” 曾敏应下,他知道天子不喜啰嗦废话。 “这件事从一开始就透着古怪,顾衡不算很聪明,但他做了七年的都水司郎中,在薛明纶麾下经历过不少曲折,不至于连最简单的道理都不明白。” 姜尘说回先前的话题,徐徐道:“这世上有几个不贪的官儿?他顾衡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更不可能是唯一一个,莫说他的顶头上司薛明纶,就算宁珩之也做不到清如许,宁家在杭州府的十余万亩良田难道是天上掉下来的?都水司的亏空早已存在,这些朕都知道,顾衡再笨也会去找薛明纶求救,而非蠢到嫁祸给薛明章。” 说到这儿,他那双如寒冰一般的眼眸中浮现几分惘然,继续说道:“薛明章……朕当初想着他将来能接过宁珩之的首辅之位,可惜了。” 曾敏小心翼翼地说道:“陛下,顾衡此举是受人指使?” “多半是胁迫,要么就是顾衡被人蛊惑失了判断。” 姜尘表面上是在解释给他听,实则在梳理自己的思绪:“这件事闹得越大,反噬就会越狠,届时连朕也不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否则会影响到朝局的稳定。一旦往下查就会拔出萝卜带出泥,顾衡的下场自不必说,连薛明纶也会被殃及。或者说,幕后之人本就是冲着薛明纶而去。” 曾敏恍然道:“原来如此,陛下,会不会是薛尚书得罪了什么人?” “他所处的位置注定会引来暗处的觊觎,若他垮台就等于斩掉宁珩之的一条臂膀,不过——” 姜尘双眼微眯,缓缓道:“无论顾衡还是那个叫刘平顺的翰林院杂役,这两人都难当大任,用他们来谋局便是败笔。纵观此事始末,设局之人的手法很稚嫩,透着一股天真的意味,不像是欧阳晦或者沈望的风格,更像是朕那几个儿子会做出来的蠢事。” 这下曾敏彻底不敢开口。 涉及朝廷政事他还能插科打诨一二,但是只要和皇子们有关的话题,连宁珩之都会慎之又慎,更何况他这种天子家奴。 姜尘倒也没有为难他,抬头看向天边的残阳,嘴角勾起一抹微讽的弧度。 一名小太监迈着小碎步走来行礼道:“启禀陛下,靖安司都统沈清求见。” 姜尘目光微凝,道:“宣。” 曾敏听到“沈清”二字,不着痕迹地退开一段距离。 不多时,文华殿鎏金斗拱投下的阴翳里,倏然出现一道玄色身影。 来人便是沈清,年过四旬其貌不扬,唯有那双眼窝深陷似两口枯井,偏井底燃着两点寒芒,望人时如细针砭骨。 “臣靖安司沈清,叩见圣躬。” 他恭敬行礼,一丝不苟,声线沉哑似钝刀刮鞘。 “平身。” 姜尘依旧望着前方萧瑟的庭院,淡淡道:“顾衡开口了?” 沈清身上隐隐带着血绣气,即便他每次入宫前都会沐浴焚香,但是这股味道怎么都洗不干净——自然是因为那些被关押在靖安司牢房的官员们。 他起身垂手侍立,神情木然道:“回陛下,据顾衡交待,两个月前有人拿着他这些年在都水司敛财的证据找上他,以此拿捏他听命行事,后来又给他指出一条生路,让他隐匿工部旧档中对薛明章有利的部分,从而将水患之责嫁祸给薛明章。” “慌不择路的蠢货。” 姜尘平静地给出对顾衡的评价,继而道:“翰林院那边又是什么状况?” 沈清答道:“刘平顺是被人胁迫从而陷害薛淮,翰林院内与扬州河工有关的卷宗已经消失,初步判断和顾衡无关,但幕后黑手应是同一人。” 姜尘轻声道:“说说你的看法。” 沈清毫不迟疑地说道:“此人有一批极为忠心的人手,不论是控制顾衡还是在翰林院落子,都需要能干之人执行,而且臣还没有查出他们的身份,可见对方绝非平庸之辈。不过从大局来看,幕后主事之人的手段颇为粗糙,否则不会被薛淮如此轻易地扭转局势。” 姜尘沉默不语。 沈清的判断与他相似,如此一来嫌疑人的范围就会缩小很多。 能在靖安司的眼皮子底下弄出这样的动静,一两个人绝对无法办到,肯定是一批擅于隐匿身份的好手,偏偏主谋又像是初出茅庐的新手。 除了那几个成年皇子,京中还有哪家的权贵子弟具备这样的特征? 但—— 姜尘心中犹疑,倘若这是对方故意为之,想将他的注意力引到皇子们身上呢? 沈清又道:“陛下安心,臣会尽快查明真相。” “朕自然相信你的能为。” 姜尘按下心中杂乱的思绪,缓缓道:“今岁江南受灾严重,国库入不敷出,虽说宁珩之向朕做了保证,一定不会让朝廷过个穷年,但是朕不会再容忍他麾下那些蛀虫。” 沈清心领神会,天子这次不会高高举起轻轻落下,要狠狠杀一批贪官污吏,故而应道:“臣会让人准备好他们的罪证。” 谁知姜尘却摇头道:“你把精力放在追查幕后黑手这件事上,工部和户部的问题会有专门的人去查。” 沈清自然没有异议。 姜尘转头看着他问道:“你觉得薛淮变了几分?” 陡然听到这个名字,沈清稍稍思忖,然后冷静地说道:“臣对薛编修过去两年的举动有所耳闻,如他一般耿直刚硬的年轻官员委实不多,但是经历过落水一劫,他相较以往改变很大,虽说骨子里的气质还在,但已懂得变通。” “难得,朕记得你已经很久没有夸过其他官员。” 姜尘笑了笑,负手道:“朝廷这些年为治理江河投入那么多银子,结果户部和工部就给朕这样一份答卷,即便没有顾衡闹出来的破事,朕亦不会就此罢休。” “就让沈望主持彻查河工贪腐一案。” “至于薛淮……这两年他没少烦朕,看在薛明章的份上,朕不与他计较。” “既然他不怕得罪人,那便告诉沈望,这次朕给薛淮一次机会,让他参与查案。” “朕倒要看看,他究竟是一柄不惧艰难的利剑,还是只会逞嘴上功夫的庸才。” 021【凤池暗渡】 随着顾衡被关入靖安司的监牢,京中针对薛明章的质疑刚刚浮现就被平息,而亲自为亡父洗清冤屈的薛淮,虽说没有得到实质性的奖赏,但多多少少扭转了一些人对他的看法。 譬如翰林院的几位同僚。 薛淮先前告假数日,如今身上枷锁皆去,总不能继续窝在家里享清闲,那样极有可能惹来都察院那帮御史的关注。 再度回到这个被称为储相之所的清贵衙门,薛淮的心境自然有所不同。 这一次他不需要像林妹妹初入荣国府一般,处处小心谨慎察言观色,唯恐被人算计陷害,可以安心近距离观察自己“工作”的地方。 翰林院的建筑风格古朴,整体面积不算小,分为主院、东跨院、西跨院和附属建筑群四大部分。 薛淮日常当值的地方在主院的编检厅,这里又分为很多个房间,供学士和编撰编修们使用。 在去往编检厅之前,薛淮先去五楹正堂拜见掌院学士林邈。 “见过掌院。” 薛淮拱手行礼,诚恳道:“那日在大朝会上,多谢掌院为下官仗义执言。” 他心里清楚,如果不是沈望先开口,林邈多半会继续保持沉默,但他既不是林邈的心腹,过去两年也没少给对方惹麻烦,本就无法强求对方伸出援手。 既然他决定要在宦海中沉浮,总要明白难得糊涂四字的真意。 林邈笑容浅淡,温言道:“你在翰林院供职,我帮你是理所当然,不必言谢。认真说起来,你得好好谢谢沈侍郎,若非你的座师出手,当时局势未必能那么快变化。” 薛淮应下。 他当然不会刻意忽略沈望,只不过座师这些天政务繁忙,没有时间见他,已经约定五日后他去沈府拜望。 林邈平静地说道:“你原先负责编撰《太和河工考》第四卷,但是相关卷宗皆已丢失,且侍讲学士陈泉偶染风寒告假归府,如今又近岁尾,便不再给你安排任务,等明年再行决定。” 陈泉竟然心虚到这种程度? 薛淮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从不敢小觑古人的智慧,他们只是没有超出时代局限的学识,若因此就认为他们愚蠢,恐怕到死都不知道敌人的身份。 但薛淮不得不承认,每个世界都有聪明人和笨人,像陈泉就属于会投胎的后者。 他记得当日大朝会上,林邈虽然只带了一嘴陈泉,但以庙堂诸公的心机城府,肯定能看出陈泉的古怪,这个时候他还此地无银三百两,是生怕天子的目光注意不到他? 林邈端详着薛淮的神情,心中愈发好奇,原先那个一门心思写弹章的愣头青,居然会有这么大的改变,倒真是造化不浅,于是微笑道:“接下来一个多月你可在院内潜心读书,若有要事也可自去,记得每日来点卯即可。” 这对薛淮来说肯定是好消息,当即行礼道:“多谢掌院。” 林邈笑着摆摆手,不再多言。 薛淮回到编检厅内属于自己的值房,立刻吸引几道好奇的目光。 他没有刻意去套近乎,而是像前世初到一个新环境那般,保持不卑不亢的态度与众翰林接触。 如此便足以让翰林们暗自讶异。 以前的薛淮不算孤高自傲,但确实是不太容易相处的冷硬脾气,现今他虽不至于一脸谦卑,至少可以和同僚们平等和气地交谈。 待人声消弭,薛淮回到案前坐下,看着桌上书吏准备的香茗,旁边书架上琳琅满目的典籍,不禁有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他仿佛突然间回到原先那个世界,化身办公室里某些年长的同事。 一杯茶,一本书,时间匆匆流逝。 倒也安逸。 两天后的午后,薛淮同负责考勤记录的孔目打了一声招呼,便在对方羡慕的注视中离开。 长随李顺牵来两匹马,其中一匹是薛府养的驽马,另一匹则毛色鲜亮血统不俗,一看便知是上等良驹。 薛淮骑上那匹良驹,与李顺一道朝西南方行去。 约莫一刻钟后,两人来到九曲河畔,前方便是那座风景秀丽的青绿别苑。 薛淮牵马上前,递上名帖道:“烦请通传一声,翰林院编修薛淮前来拜见公主殿下。” 门前侍卫接过名帖,留下二字“稍待。” 片刻过后,去而复返的侍卫从薛淮手中接过那匹良驹,另一名侍卫则引他进入别苑。 青绿别苑占地宽广,薛淮一路走一路欣赏。 踏入朱漆大门,迎面是青砖垒砌的八角形照壁,壁前稀疏栽着几丛耐寒的南天竹,卵圆形小叶染着暗红色。 绕过照壁便见青石板主道,两侧列植的油松高逾两丈,墨绿针叶在寒风里簌簌摇动,松针落满道旁鹅卵石镶边的旱溪。 沿主道前行五十步,豁见白石围砌的方池,池水清可见底,水面浮着枯黄的睡莲残叶。 池上架设三折平桥,北岸堆筑的假山上爬满常春藤,藤蔓间露出灰褐色的湖石;南岸植有七八竿湘妃竹,竹丛下散置着未上漆的原木矮凳。 走过平桥,再穿过挂有“涵虚”匾额的月洞门,前方便是云安公主用来待客的撷秀轩。 侍卫在堂前止步,侧身道:“薛编修,请。” 薛淮点头致意,迈步登上五级台阶,走进清幽雅致的撷秀轩。 “拜见殿下。” 薛淮拱手行礼,抬眼看向坐在窗边看书的云安公主姜璃,她旁边站着数名丫鬟,外面则有侍卫值守,然十余人不曾发出半点声响,氛围安静祥和。 她今日穿着银朱色云锦小袄,衬得她面如初雪,领缘压着雪青绲边,袖口探出半截葱白指尖虚搭在书页间。 那支和田白玉鸾首步摇今日换作金累丝点翠竹节簪,松松绾住单股辫垂在左肩,辫尾流苏随她抬眼动作轻晃,恰似檐角融化的冰凌滴入寒潭。 “薛编修免礼,请坐。” 姜璃下颌微扬,窗隙透进的光扫过她鼻梁,投下一道利落的影。 薛淮落座,姜璃亦放下书卷,缓步走到主位坐下。 “臣今日前来是专程道谢,另外奉还当日殿下相借的良驹。” 薛淮神色如常,他自然不是冒昧登门,前日便已让李顺递上拜帖,征得公主府的允准。 姜璃似乎不喜,语调清冷:“本宫送出去的物件,从来没有收回来的道理,既然那匹马给了你,你收下留着便是,毕竟你家里那两匹老马恐怕经不起长途跋涉。” 薛淮心中一动,对方这句话似乎是在暗示什么。 他谨慎地说道:“殿下,无功不受禄,臣不敢领受。” 姜璃笑了一声,略显强硬地说道:“本宫不想重复第二遍,给你的你便收下,不然别怪本宫拿你出气。” 薛淮有些好奇,他不知道这座京城里谁能让姜璃受委屈,除了宫里那位天子——可是朝野上下谁不知道天子对云安公主视如己出?这么多年何曾让她受过半分委屈? 好奇归好奇,薛淮却没有追问的想法,万一姜璃说她看哪个权贵子弟不顺眼,让他去教训对方一番,那他不是自找麻烦? 姜璃似乎猜出他的心思,嗤笑道:“本宫怎么觉得还是以前的薛编修更顺眼?如今你变得像朝堂上那些老油条一般,唯恐说错一句话做错一件事,丝毫没有当初的风采,也不对,那天你在大朝会上还算硬气。” 薛淮心想谁能和你相比? 不是天子所出却比那三位正经公主还受宠,据说连东宫太子都要哄着你。 “殿下说笑了,臣正是因为遭遇这段时间的风波,才明白过往多有不足,总不能撞了南墙还不回头。” 薛淮半真半假地回应。 姜璃意味深长地说道:“听你这话的意思,你是打算从此待在翰林院著书修史,两耳不闻窗外事?” 薛淮点头道:“臣正有此意。” 姜璃便问道:“不想报仇?” 薛淮控制着自己的表情,徐徐道:“殿下是指原都水司郎中顾衡?如今他被关在靖安司,想来朝廷肯定能查清他的罪行,继而还先父一个公道。” “你莫要装傻,更不要告诉本宫,你相信顾衡就是这件事的主谋。” 姜璃撇了撇嘴,悠悠道:“你是个聪明人不假,但也不必将本宫当做三岁小孩糊弄。” 薛淮微微垂首道:“臣不敢。” “薛淮,本宫帮过你一次,就可以帮你第二次,虽说本宫无法确认究竟是谁在算计陷害薛家,但是可以帮你将这个范围缩小到寥寥七人之内。” 姜璃稍稍停顿,似笑非笑道:“若想知道答案,只需你答应本宫一个简单的要求。” 022【珍珑】 “你们都退下罢。” 姜璃一声吩咐,侍女们恭敬行礼,鱼贯而出。 当下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薛淮依旧心如止水,面容沉静地说道:“殿下,先前臣便许下承诺,欠你一个天大的人情。殿下若有需要臣出力的地方就请直言,臣定然尽力而为。” 姜璃挑眉道:“薛淮,救命之恩哪有那么容易偿还?本宫这次的要求还不至于让你赴汤蹈火,所以用一个七人名单交换,本宫觉得合情合理。” 换句话说,将来某天她需要薛淮还那份人情的时候,薛淮可能要付出相当大的代价。 见薛淮沉默不语,姜璃轻笑一声道:“怎么,怕了?” “并非害怕。” 薛淮神色不变,缓缓道:“臣只是在思考,这世上究竟还有怎样的难题,会让云安公主感到棘手和为难。更让臣想不明白的是,连殿下都无法解决的难题,臣一介七品编修有何能力帮到殿下?” 姜璃道:“这有什么奇怪的?本宫虽是公主,依旧有很多事不能轻易涉及,否则便是有违规制,你应该明白这个道理。当然,若本宫一定要达成某个目的,倒也不是绝对无法做到,可是与最终的回报相比,付出的代价不太划算,这就是得不偿失。” “明白。” 薛淮点头,眼中浮现一抹浅浅的笑意:“所以臣是不是可以认为,这次是殿下需要臣的帮助?” 这话听着有些古怪。 姜璃凝望着他的双眼,好奇地问道:“难道你就不想知道究竟是谁有陷害薛家的嫌疑?” “臣想知道。” 薛淮并不讳言,继而道:“臣这几天思考过这个问题,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同时在工部和翰林院布局,连靖安司都未曾察觉,这幕后设局之人的实力必然非同小可,只不过——” “不过什么?” “按理来说,他拥有这般雄厚的本钱,完全可以将这个局做得更精细,而不是将赌注都压在顾衡和刘平顺这种人身上。” “那是因为幕后之人没想到你能活下来,更没想到你的反击如此迅速,在风波发酵之前直接掀了桌子。” 姜璃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白皙的脸庞上有了几分赞赏:“对方终究还是低估了你,话说回来这也很正常,毕竟你这两年给世人的印象委实不佳,徒有血性却欠缺手腕,尤其是待人处事的能力一塌糊涂。若按你以前的表现,在翰林院那个杂役诬陷你的时候,恐怕你只会疾言厉色之乎者也,却找不到有效的办法驳斥对方。” 薛淮对于此事无从解释。 姜璃想了想问道:“你是觉得幕后之人大有来头,凭你现在的实力根本做不了什么,所以你不想自寻烦恼?” 薛淮如实答道:“这是其一,另一点便是臣先前所言,殿下吩咐的事情肯定很难完成,臣不相信自己的能力。” “说来说去,无非是不想帮本宫办事。” 姜璃似乎并不在意,悠然道:“本宫还以为你是被这件事吓破胆子,此后只敢躲在翰林院当一个迂腐夫子。如今你的回答虽然让本宫不甚满意,但也不算是最坏的答案。” 薛淮略感不解。 两人在今天之前仅有一面之缘,而且那次初见,姜璃对他横挑鼻子竖挑眼,言语中的辛辣讽刺更是数不胜数,怎么才过去短短几天,她就突然开始关心他的状况? 薛淮不会自作多情,他只是不太明白,自己变成怎样的人与这位天之骄女何干? “既然你不想知道,本宫偏要让你知道。” 接着不等薛淮推辞,姜璃继续说道:“首先本宫并无轻视令尊之意,但本宫希望你能理解,在这次的事件里,令尊和你都属于遭遇飞来横祸,幕后之人设局并非是冲着你们薛家,而是用薛家做棋子,最终的目标是整个工部和薛明纶。” “朝堂局势复杂,薛明纶作为宁首辅的臂膀,又管着工部这个油水丰厚的衙门,想要对付他的人肯定不少,譬如内阁次辅欧阳晦。本宫曾听太子殿下说过,欧阳次辅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首辅之位,然而宁首辅的位置稳如泰山,他可没那么容易被撼动。或许欧阳次辅只能退一步,先朝宁首辅的臂膀下手。” “欧阳次辅之外,我们大燕的勋贵军头们也有嫌疑。工部管着军械制造和军屯事务,据说这里面的猫腻极大,若论玩心眼手段,军中那些大老粗如何是工部官员的对手?这些年两边时常发生矛盾,只不过都被陛下弹压下去,并未酿成很严重的后果。本宫觉得,勋贵们未必能忍下这口气,给薛明纶挖个坑也在情理之中。” 说到这儿,姜璃停了下来,望着若有所思的薛淮,不禁微微一笑。 薛淮脑海中浮现两个人的身影,魏国公谢璟和镇远侯秦万里,前者是如今大燕资历最老的勋贵,后者是中坚力量的代表。 八十多年前太宗皇帝一统天下,大燕近百年来承平日久,北方的鞑子无法造成实质性的威胁,所以勋贵在朝中的地位逐渐滑落,无法和鼎盛时期相提并论。 若是在当年,工部怎敢侵占军方的利益? 姜璃端起茶盏,抬手以袍袖遮挡,浅浅饮了一口,然后站起身缓步走到窗前,徐徐道:“还有一个人有嫌疑,其实你比我更熟悉,那就是你的座师沈望。” 薛淮却微微摇头,道:“恩师不会这样做。” “因为他不会伤害薛家更不会伤害你?” 姜璃面上泛起一抹意味难明的笑意,葱白手指拂过案上的卷宗,淡淡道:“沈望确实不太可能是幕后主使,但并非你心里想的原因,而是如你方才所言,这个局很粗糙,这不像是沈望的风格。” 薛淮这次没有针锋相对地反驳。 姜璃继续说道:“除去这三种可能,还有四个人存在嫌疑,那就是本宫的四位皇兄,当然不包括太子殿下。” 当今天子膝下子嗣众多,光是成年皇子就有五位,除了太子姜暄之外,其余四位分别是楚王、魏王、代王和梁王。 依照薛淮记忆中的印象,这几位王爷都不是省油的灯,他们要么拥有强大的母族势力,要么在朝中交际广泛,要么在民间声望卓著,对于太子而言都是威胁。 但是薛淮没有让姜璃继续讲下去,他起身说道:“殿下,和亲王皇子有关的事情,臣不便再听下去了。” “闲聊而已,那么紧张作甚?” 姜璃浅笑一声,继而道:“你经此一劫变得稳重是好事,但若是变得胆小如鼠未免无趣。还是说正事吧,太子殿下如今在朝中历练,刚好陛下今年让他在工部观政。虽说工部的亏空牵连不到太子殿下,可顾衡闹出这种事情多半会影响他在陛下心中的观感。” “本宫的四位皇兄情况各异,但是在针对太子殿下这件事上,他们肯定不介意暂时联手,毕竟只有储君之位发生变化,他们才有机会。四位皇兄之中,楚王兄的性子最是飞扬,他素来孤高自傲,理应瞧不上这种手段。” “相较而言,魏王兄和代王兄的可能性要大一些,至于原因……魏王兄表面上沉默寡言,陛下曾说他喜欢背地里使坏;代王兄则是因为小时候的遭遇导致性子有些偏激,行事喜欢剑走偏锋。” 这一刻薛淮隐约有种错觉,不远处亭亭玉立的云安公主仿佛他的先生,不遗余力甚至不择手段将她知晓的隐秘悉数塞进他的大脑。 明明姜璃还要比他小一两岁。 “大概便是这样的局势。” 姜璃回到主位坐下,微微昂着光洁的下巴,看向薛淮说道:“现在你该知道,过去两年里你一味死咬着那几个被当成首辅党羽的官员,是多么单纯幼稚的举动吧?” 薛淮不以为意,平静地问道:“殿下,你究竟想做什么?” 姜璃好奇道:“为何这么问?” 薛淮不急不缓地说道:“听完殿下的分析,臣心里只有一个感觉。其实殿下并非是想让臣出力办事,这不过是个幌子,殿下真正想做的事情是借此让臣明白朝中复杂的局势。” “简而言之,殿下似乎是在有意栽培臣。” “可是殿下似乎忘记了,臣是陛下钦点的探花翰林,臣的父亲更是举世皆知的忠贞之士。” 说完这些,薛淮静静地望着姜璃那双澄澈如春溪的眼眸。 他还有一句话没说,那便是他算哪根葱,敢涉足东宫和皇子们的纷争? 那样的漩涡连衣紫重臣都避之不及,更何况他一个七品小官? 023【皆云世人痴】 姜璃忽地笑了。 在先前的交谈里,她并未刻意端着公主的架子,至少不会吝啬几个笑脸,但是在薛淮看来,那些笑容多多少少藏着演戏的意味。 她此刻却笑得明艳又恣意,犹如春风中绽放的牡丹花。 薛淮微微皱眉。 姜璃止住笑声,坦然道:“本宫并非是在嘲笑你,只是觉得你的想法出人意料。” 薛淮没有过多纠结,直言道:“然而殿下给臣的感觉便是如此。” “这是你的误解。” 姜璃摇了摇头,解释道:“陛下疼爱本宫不假,但你何时听说过大燕百余年历史上有女子立足朝堂之上?再者,本宫并非陛下的亲生女儿,又怎会愚蠢到恃宠而骄,随意结交朝中官员?退一万步说,就算本宫真有这样的念头,不去拉拢朝中那些手握大权的重臣,反而将心思放在你这位翰林院编修身上,你不觉得这形同儿戏?” 薛淮认可这些道理,但他心中依旧疑虑。 “你也忒过小心翼翼了。” 姜璃愈发直白地说道:“你认为这些隐秘价值千金,然而在本宫看来不过是闲暇时候的谈资,只因你今日主动登门道谢,本宫闲着也是闲着,顺手帮你一把。” 薛淮稍稍沉默,轻声道:“殿下有没有听过一种说法,叫做恩大成仇。” 姜璃悠然道:“听过,难道你想忘恩负义?” 薛淮正色道:“臣一直记着殿下的救命之恩,但是除此之外,臣不愿领受殿下强加的恩典。方才殿下所言诸事,臣本就不愿听,然而殿下一定要说,臣亦无法捂住自己的耳朵。” 姜璃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 从小到大她听过太多的奉迎,天子对她视如己出,皇子们想方设法宠着她,偌大一座公主府里人人以她为尊,身边更无人敢违逆她的决定。 她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被人当面拒绝的感受。 望着眼前身姿挺拔的薛淮,姜璃第一次正经严肃地打量对方。 依旧是那张无比俊俏的面庞,但是和上次初见的情形相比,他又发生了一些变化。 不像过去两年传闻里那般冷硬,不像初见时刻意的伏低做小,如今他冷静的气度中多了几分刚强。 这个发现让姜璃颇感意外,她从未见过有人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快速成熟。 平心而论,姜璃对薛淮没有多少恶感,初见时的讽刺更多是出于试探,谈不上偏见更不是厌憎。 但也仅此而已。 后来得知薛淮在大朝会上遽然发难,一举粉碎顾衡的构陷,姜璃不由得高看他几分,至于今日如此行事,则是因为她希望薛淮能够将水搅得更浑一些,却不料对方如此骨鲠。 堂内的气氛变得冷肃。 薛淮拱手一礼,决然道:“关于那日的救命之恩,无论殿下何时想要索取回报,只需派人知会一声,臣自然会遵令行事。不过臣有言在先,殿下的要求不得违反朝廷法度,亦不能违背臣的良心,只要满足这两条,无论刀山火海臣都不会皱一下眉头。” 早点还了这份人情,薛淮才能心无旁骛地前行。 姜璃依旧沉默不语,只是眉尖微微蹙起。 薛淮没有傻乎乎地等着,垂首道:“臣告退。” “等等。” 在他转身之际,姜璃长身而起,走到他面前说道:“薛淮,本宫可以理解你的戒心,毕竟你才刚刚从危机中走出来,可你应该明白,本宫没有害你的理由。虽说你身上的人脉不少,但是对于本宫而言,这些人脉委实没有太大的意义。无论沈望还是薛明纶,本宫都没有需要仰仗他们的地方。” 见她至此依然云山雾罩不尽不实,薛淮皱眉道:“殿下,臣虽然年轻,却也懂得一个浅显的道理,这世上没有平白得来的好处。那日是殿下的侍卫救了臣的命,并非是臣对殿下有救命之恩,所以臣无法继续心安理得接受殿下的好意。” 姜璃听得懂他的言外之意。 两人的关系本就不对等,而且薛淮欠了她那么大的人情,她在这个基础上继续强行给予薛淮帮助,再笨的人都不敢轻易接受。 所谓大恩难谢,道理并不复杂。 姜璃忽地轻叹一声,转而望向外面说道:“既然你觉得受之有愧,就陪本宫逛逛这座别苑,算是你对本宫提供那些隐秘的回报。” 薛淮没有拒绝。 别苑以青绿为名,春夏风景尤佳,只可惜如今是初冬时节,放眼望去只见萧索清冷。 两人来到那方水池附近,姜璃驻足望着池中枯黄的睡莲残叶,幽幽道:“你羡慕我么?” 这个问题没头没尾,但薛淮一瞬间忽然懂了,他诚实回道:“不羡慕。” 姜璃略显意外。 薛淮解释道:“殿下身份尊贵,只要你愿意便能过一辈子无忧无虑的生活,这是世上绝大多数人连想都不敢想的条件,臣亦是其中一员,只是臣心中还有抱负,不愿这么早就进入乞骸骨的状态。” 这番话半真半假。 一方面是维持他先前的“人设”,失足落水又获救,这种意外可以改变一些他的性格,但不能让他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 另一方面则和他前世壮志未酬有关。 虽然这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但他不愿昏聩又平庸地过一辈子。 现在他确实很弱小,最重要的是尽快站稳脚跟,但这与他对未来的规划并不冲突。 姜璃品着他这番话的含义,缓缓道:“身为天家公主,我从出生就享受着无尽的荣华富贵,这不代表我的人生真的无忧无虑。宗室之中人心险恶,当他们看到我这样幼失怙恃的孤女居然高人一等,又有几人能做到平心静气?” 薛淮可以理解,但是很难共情。 他不能说姜璃这是无病呻吟,只是这世上的苦难太多,眼下连他自身还挣扎在旋涡中,又如何能去同情一位身份尊贵的公主? 所以他只能沉默。 姜璃仿若自言自语道:“你只看到陛下对我百般宠爱,却不知我为了讨好陛下耗费多少心力,这些年我在诸位皇兄之间斡旋又付出多少心血,至于宗室中人的明枪暗箭,我不知经历过多少,光是去年就有人三次尝试在公主府下毒,这就是我为何喜欢住在青绿别苑的原因。” 薛淮想了想说道:“殿下,众生皆苦,相比之下你已经是天生富贵。” “也对。” 姜璃自嘲一笑,继而道:“其实我很讨厌自己做出这种伤春悲秋的姿态,今日不过是有感而发。薛淮,你聪敏好学博闻强记,理应知道翰林院的升迁路线。如果不出意外,你明年就会入詹事府历练。” 薛淮心中微动,难道这就是姜璃笼络他的根源? 姜璃转头望着他,平静地说道:“那日侍卫们将你救起,我出于好奇过来见你,后来将过程告知太子殿下,他对你颇有兴趣。没多久你在大朝会上一鸣惊人,太子殿下便让我再帮你一次,同时也算是对你的进一步观察。” 这一次薛淮没有追问太子如此安排的缘由。 正如姜璃所言,他身为翰林院编修,明年最有可能迁转的去处就是詹事府,那里本质上都是东宫属官。 太子即便要示恩于他,眼下亦不会亲自召见,那样太过郑重其事,反倒会引来旁人不必要的关注,让姜璃居中接洽更加合适。 薛淮问道:“既是太子殿下的吩咐,殿下何不明言?” “因为你的性格很古怪。” 姜璃笑了笑,“太子殿下帮过我很多,他好不容易交待我一件事,我当然希望没有纰漏,谁知你连本公主的面子都不给。若是我用救命之恩强压你,将来让太子殿下知道你心怀怨望,肯定会责怪我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 薛淮轻叹道:“殿下,你将事情想得太复杂了。太子殿下乃是陛下选定的储君,无论我在翰林院还是詹事府,自会尽心尽力做事,岂会有阳奉阴违之举?” 即便如此,他并未答应对方会继续查这件事,不过是一句没有任何实质意义的废话。 “说不过你。” 姜璃没好气地说着,双手负在身后显得有些娇俏,她迈步前行道:“总之,顾衡一案十分复杂,后续肯定还有波折,你莫要掉以轻心。若是牵扯到几位皇兄,你更不能轻举妄动,最好是提前与我商议再做决定。” 薛淮应道:“多谢殿下提点。” 他依旧没有一个肯定且正面的答复,姜璃似乎不太满意,但是终究没有纠缠下去,淡淡道:“好了,没有别的事情,你回去罢。” 薛淮拱手一礼,继而在侍女的引领下,朝着外面行去。 一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姜璃都静静地站在水池岸边,脸上再无半点娇憨之意。 片刻过后,苏二娘来到旁边说道:“殿下,薛编修已经离去。” “嗯。” 姜璃应了一声,望着水面说道:“二娘,从今天开始,安排两个机灵的人在暗中盯着薛淮,不要让他发现,只需保证他不会再莫名其妙地失足落水。” 苏二娘垂首道:“是,殿下。” 024【新官上任】 太和十八年,十一月初七。 薛淮如前几日一般,悠闲地来到翰林院点卯,他准备待上半日就回府。 先前已和座师沈望约定,他明日去沈府拜望,自然得回去好好思量一番,要如何与那位清流领袖接触。 来到自己的值房,薛淮顺手拿起一本《梁书》,坐在案前细细品读。 “薛编修。” 一名书吏敲门而入,见礼道:“掌院大人请你去正堂相见。” “好。” 薛淮放下书卷,随书吏前往正堂。 这里除了林邈之外,还有一位面生的官员。 “景澈来了。” 林邈语调温和,又向薛淮介绍那位官员:“这位是都察院监察御史袁诚。” 都察院? 薛淮看向袁诚,此人年过三旬,大约三十四五岁,面廓瘦削如刀削,眉骨嶙峋压着一双鹰隼般的深眸。 虽说对方只是正七品的监察御史,而且年纪已经不轻,薛淮心中却没有任何轻视——他相信自己看人的直觉,一个人官职的高低存在很多因素的影响,官职低不代表性格软弱卑微,尤其是这种上了年纪的御史,历来是不好招惹的存在。 两人互相见礼,袁诚开门见山道:“奉钦命工部贪渎案专察使之命,移调翰林院编修薛淮入钦命工部贪渎案查办处协查此案,限期三月归返,调案移文已经交给掌院学士核查。” 薛淮终究不是这个世界的土著,仔细想了想才明白对方拗口的言辞。 天子没有大事化小小事化无,顾衡下狱只是开端,工部已经暴露的问题总要解决,所以就有了这个钦命工部贪渎案查办处。 而袁诚所说的钦命工部贪渎案专察使,通俗一些说就是巡按工部的查案钦差。 至于调薛淮进入查办处也很好理解,像这种临时性的“专案组”,必然需要翰林院编修或者检讨负责文书工作。 薛淮自然没有拒绝的理由,他原先负责修撰的《太和河工考》暂停,本就处于空闲的状态,更何况这是钦差大人的调令。 这时一名书吏上前,将钦差发出、林邈已经签批的《调案移文》交给薛淮,另外还有一份林邈代表翰林院签发的《知会票》,这两份文书便是薛淮暂离翰林院、前往查办处做事的凭据。 袁诚显然是个急性子,看向薛淮说道:“薛编修,此案案情复杂时不我待,还请随我立刻前往查办处。” 薛淮点头道:“袁御史请。” 袁诚当先而出,薛淮故意落后一步,果然见林邈上前微笑道:“不必担心,此案钦差就是你的座师。” 沈望? 薛淮微微一怔,随即又觉得理所当然。 工部的水不知道有多深,一般人恐怕很难破开重重荆棘,既然天子想要好好整治工部那些脑满肠肥的官员,肯定要派出能力和威望足够的高官。 首先宁党那一帮子大臣直接被排除在外,就连和薛明纶矛盾深重的刑部侍郎卫铮也不行,因为无论他们有着怎样的矛盾,始终都有共同的利益,在这种紧要时刻只会站在一条船上。 次辅欧阳晦那一派同样不行,他们自己屁股的下面也不干净,让他们去查最后很可能变成狗咬狗。 天子只是想狠狠杀一杀工部的贪官污吏,最重要是理清账目填补空虚的国库,这种事肯定要交给一身清名的礼部左侍郎沈望。 在同袁诚前往查办处的路上,薛淮逐渐想明白这里面的细节,心里只剩下最后一个疑惑:究竟是沈望做主亲自将他召入这个查办处,还是另外有人提到他的名字? 查办处位于隆宗门附近,是一座独立的衙署,挂牌“钦命工部贪渎案查办处”,这里距离皇城和六部衙门很近,上行下达可以节省大量时间。 通过袁诚的介绍,薛淮对这个临时设立的衙门有了比较清晰的了解。 钦差沈望带着自己的幕僚和心腹,另外从相关部衙抽调精干好手,主要是都察院监察御史、刑部主事、大理寺评事、六科给事中等,以及薛淮这个翰林院编修,此外还有天子亲自指派的靖安司校尉负责护卫事宜。 袁诚拿出令牌交给大门外的靖安司校尉核验,然后带着薛淮入内,面无表情地说道:“薛编修,沈侍郎在签押房,请随我来。” 薛淮走进签押房,一眼便看见那位中年文官坐在案后,正在同几名官员交待一些事情。 沈望时年四十二岁,身如瘦竹,面似冷玉,眉间一道悬针纹如刀刻入骨,通身浸着暮云压雪般的威重。 薛淮在一旁安静地站着,直到那几名官员领命退下,他才上前行礼道:“拜见沈侍郎。” “你来了。” 沈望抬头看了他一眼,语调平和没有起伏:“走吧,我带你去案牍房。” 那里和翰林院编检厅类似,是用来存放账册和卷宗的地方,亦是薛淮接下来这段时间工作的场所。 师徒二人一前一后,步伐沉稳。 查办处并非庄园别苑,这里屋宇相连布局紧凑,充斥着忙碌紧张的氛围。 来到案牍房内室,沈望带来的小厮奉上香茗,随即带上房门出去,给这两人一个安静的空间。 沈望润了润嗓子,开口说道:“袁诚同你说过大致情况吧?” “是。” 薛淮应下,缓缓道:“弟子已经知晓自身的职责,只是心里稍感意外。” “意外什么?”沈望放下茶盏,周身沉凝的气度渐转松弛,“景澈,那日你从九曲河捡回一条命之后,为何不愿登沈府的门?” 今天的变故来得有些突然。 薛淮在苏醒之后,很快便下定决心要修复和沈望的关系,毕竟对方是他在官场上的引路人,也是最大的靠山。 无论之前两人存在多少分歧,他都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失去这座靠山的庇护。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隐藏在幕后的黑手遽然发难,暗流和危机接踵而至,他只能先靠自己解决麻烦。 好不容易应付过去,沈望又忙于政务,他一直没有合适的时机拜望。 直到此时此刻。 薛淮心里很冷静,面上浮现难色:“弟子心中有愧,无颜向恩师求助。” “过去的事情不必再提,这段日子你的变化我都看在眼里,这也是我一直希望看到的改变。” 沈望一言带过,微笑道:“无论时局如何发展,你都是我的弟子,记住这一点即可。” 薛淮心中一松,其实他要的只是这句话。 只要沈望依旧认可两人的关系,他往后在官场上就会轻松不少。 “恩师,弟子没想到陛下会让您主持查办此案。” 薛淮面上浮现一丝不解,语气格外诚恳。 “这就是你意外的地方?” 沈望望着他的双眼,徐徐道:“其实我也有些意外,原以为陛下会让欧阳阁老出面,毕竟他老人家的名望足以压制薛工部,便是首辅也不好出手。为师资历尚浅,品级又在薛工部之下,此番难免会有诸多不便。” 薛淮微微摇头道:“弟子倒没有这样想,只是觉得这桩案子牵连甚众,工部的账目又做得天衣无缝,万一迟迟无法查明真相,恐怕会有碍于恩师的清名。不过请恩师放心,弟子绝非畏难之人,既然得恩师赏识,定会竭尽全力做好本职工作。” 沈望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并未故意遮掩,直言道:“调你来协助查案是陛下的旨意。” 薛淮面色微凝。 他没想到这居然是天子的安排。 对于宫里那位至尊,薛淮至今尚无一个明确清晰的印象。 从过往记忆和坊间传言来看,天子当年是清流文人争相称颂的圣君,只是随着岁月的流逝,天子的雄心壮志渐被抹平,近些年愈发耽于享乐——当然,朝堂权柄依旧牢牢握在他手中。 他一时间不太明白天子的用意,站在对方所处的层面,只需敲定沈望这个人选,然后等沈望拿出令他满意的答卷,他怎会有兴致关注一个七品的翰林院编修? 薛淮一边沉思,一边貌若莽撞地问道:“恩师,弟子斗胆问一句,陛下对于此案想查到哪一步?” “哪一步……” 沈望不置可否,看着薛淮平静地说道:“你应该问我,陛下为何要让你协助查案。” 薛淮沉吟道:“因为这桩案子牵连到薛家。” “还有吗?” “因为弟子与工部薛尚书同宗同源,而且前不久薛尚书还对弟子伸出援手。” 听到这个诚实的回答,沈望微微一笑,继而问道:“那你有没有做好与薛工部打对台的准备?” 025【十年饮冰】 如果是以前的薛淮,对于这个问题恐怕不会有丝毫迟疑——这两年他弹劾过那么多宁党官员,怎会错过眼下这个重创宁党的机会? 然而世事诡谲,难以预料。 曾经薛淮求之不得的机遇,放在如今的他面前,却仿佛是一块烫手山芋。 薛淮敬佩原主一往无前的锐气和偏向虎山行的果决,但这不是他的行事风格,前世因为缺乏家世背景的支撑,他在仕途上习惯小心谨慎谋定后动,之前在大朝会上掀桌子只是因为局势所迫不得不为。 倘若还有更稳妥的选择,他不介意再隐忍一段时间。 简而言之,当下薛淮只想平平稳稳地度过大半年,利用这段时间沉淀学习,等磨勘之期结束,进入一个新环境再开始行动。 这就是他前天没给云安公主一个明确答复的原因,不论那是姜璃假借太子的名义拉他下水,还是太子真的有意招揽他并且考验他,暂时他都不想卷入那些是非。 回到当下,面对沈望满含考校的问题,薛淮斟酌道:“恩师,弟子只是奉圣意协查此案,并不牵扯私人恩怨。再者,弟子一介七品编修,有何资格与薛尚书对立?” “虽说大燕素来有亲亲相隐之说,但你和薛工部早已不在五服之内,因此不必束手束脚。” 沈望先是明确这一点,然后意味深长地说道:“于你而言,最重要的不是做了什么,而是敢不敢做。” 薛淮立刻明悟。 沈望这是在提点他,当下他绝对不能背离自己的立场。 这两年他一直站在宁党的对立面,如今终于迎来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不论这是天子被他两年来持之以恒的决心打动,还是想试试他这把刀是否锋利,他都不能抱着置身事外的态度应付差事。 反复无常乃是官场大忌。 薛淮没有抗拒,起身行礼道:“多谢恩师赐教。” 沈望抬手虚按示意他坐下,神情愈发温和。 对于薛淮这个弟子,沈望当初算是寄予厚望,因为对方的出身极好,薛明章英年早逝固然可惜,却无形中给薛淮留下一道泛着金光的护身符。 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只要当今天子还在,一般的磨难绝对无法伤到薛淮,至于这次顾衡挑起的风波,在沈望看来不过是跳梁小丑,天子从始至终都不会相信他对薛明章的弹劾。 拥有这样的背景,再加上天资和勤奋,以及那股根本无法掩藏的正气和锐气,薛淮从踏入科举考场便已进入沈望的视线。 这就是他对薛淮比对庚辰科状元和榜眼更重视的缘由。 然而他没料到这个弟子的脾性那般固执,好在这都已成过往。 “你不必有什么负担,为师才是查办钦差,无论是福还是祸都有为师担着。” 沈望平心静气,叮嘱道:“既然陛下决意给你这个机会,那你就要好好利用,争取借此真正进入陛下的视线。你要知道,为官之人可能一辈子都碰不上这样的机遇,这世上有太多官员终其一生都无法让天子记住他的姓名。” 薛淮心下暗伏,正色道:“请恩师放心,弟子不敢懈怠。” “如此甚好。” 沈望面露欣慰,继而问道:“说说你对这桩案子的看法。” “弟子始终认为背后有一双手在搅动风云,顾衡和刘平顺都只是那人的棋子,但是陛下既然让恩师来查,那说明我们要查的就是工部本身,至于幕后之人……弟子觉得靖安司才是他的对手。” 薛淮不疾不徐,冷静地分析道:“承平年代,工部一直是油水丰厚的衙门,比户部有过之而无不及,毕竟后者作为朝廷的财神爷,上上下下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他们再不情愿也要收敛一些。工部则不同,一般人看不懂他们内部的事务,就拿这次涉及的都水司来说,一段河工需要耗费多少银钱和人力,外面的人哪里分得清真伪?只要他们将账目做好,再厉害的御史也挑不出毛病。” 沈望点头道:“工部积弊久矣。” 薛淮试探道:“宁首辅不知其中内情?” 沈望饶有兴致地反问道:“你觉得呢?” 薛淮至今没有正经见过首辅宁珩之,那日大朝会上只是仓促间看了一眼,对方给他的感觉就像是一片深潭。 并非故作高深,而是岁月磨砺出来的城府。 “宁首辅自然知道工部的问题,但即便他贵为首辅,也无法做到肃清上下。” 沈望主动给出答案,然后耐心地解释道:“工部的问题极其复杂。这个衙门负责大燕境内一应工程营造,如宫殿、陵寝、官衙、城池、道路等等,还有水利设施的修筑,与漕运衙门存着密不可分的利益往来。除此之外,军械制造、屯田事务、山泽采捕、官营纺织、陶瓷、铸钱,这些都在工部的管辖范围之内。” 光是听到这些名目,薛淮就可以想象这里面存在多少蝇营狗苟。 沈望继续说道:“换句话说,查工部就一定不会只是查工部,比如查都水司必然会牵扯到漕运和河道衙门,地方官府也少不了,查其余司亦是如此。你认为我们的对手是工部的官员,最多算上薛工部,但实际上可能还有各地官员、漕运总督、河道总督、户部尚书、宗室和勋贵。” 薛淮没有胆战心惊,他听得出沈望的语气并不沉重,因此坦然道:“恩师方才说过,这次查案不在于做了多少,关键是敢不敢做。” “你学得真快。” 沈望笑了笑,又问道:“一次查案不知会得罪多少人,你真不怕?” 薛淮镇定地摇头,反问道:“恩师,您真打算将工部的问题查个底掉?” 这一次沈望稍稍沉默,他端起茶盏,慢慢地喝着清茶。 片刻过后,他放下茶盏,神色肃穆地说道:“这两年为师也曾感慨,从你身上看到自己当年的影子。年轻时常怀满腔热血,心心念念涤荡污浊,还天下苍生一片玉宇澄清,后来才知道世事多艰,一个人的力量尤其弱小,但是——” 沈望停顿一下,加重语气道:“暂时的退让不代表自暴自弃甚至同流合污。” 薛淮点头。 沈望道:“方才你问这次陛下想查到哪一步,为师可以明确地告诉你,陛下只要工部都水司一干人等将他们这些年截留的银钱吐出来,用他们的身家性命告慰今夏葬身洪水的大燕子民,同时填补逐渐干涸的国库。” “那……” 薛淮欲言又止。 沈望微笑道:“三个月前在我家的书房,你面红耳赤地问我,究竟要忍到什么时候?难道要看着那些贪官污吏将大燕朝的根基啃噬干净?可还记得当时为师是如何答复你的?” 薛淮毫不迟疑地说道:“恩师说,静待天时。” 沈望道:“现在你该明白何谓天时?” 薛淮稍稍沉思,笃定地说道:“恩师之意,只要陛下一日不下定决心查那些人,我等再如何努力亦是石沉大海,只有陛下主动松开一丝缝隙,我们才能顺利撬开对方的铁桶阵。归根结底,无非是圣眷二字。” “孺子可教,不枉为师对你寄予厚望。” 沈望微露锋芒,虽是书生却也散发出凌厉之意:“当今乃是聪明绝顶之人,他这么多年从未失去对朝堂的掌控,然则满朝官员并非真正的棋子,每个人都有暗暗隐藏的心思。陛下可以决定如何开场,但有些事只要拉开帷幕,如何收场便是一门大学问。” 薛淮定定看着他。 今日之前,他对沈望的观感大多来自记忆中那个温和又深沉的形象,以及世人口中养望多年的清流领袖。 在薛淮的心里,清流领袖其实不算褒奖。 但是此刻听到沈望所言,他不由自主地生出敬意。 “陛下给了我们三个月的时间,要求我们查明工部都水司的贪渎细节。” 沈望站起身来,看着薛淮说道:“我们从都水司入手,然后要让这把火蔓延开来,让满朝文武看看大燕朝的工部究竟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污垢。” 薛淮肃然道:“谨遵恩师之命。” 沈望面上浮现一抹浅淡的笑意,走到他身边说道:“明日我们便进驻工部,届时为师亲自去见薛工部,与他聊一聊这十年来大燕的民生经济,至于你——” 他抬手轻拍薛淮的胳膊,洒然道:“查办处的所有官员都是我挑选的英才,虽然你是陛下所提,但我对你从未真正失望过,你们都是有志于解万民于倒悬的年轻人。” “放手去做,天塌下来有为师撑着。” 026【静水微澜】 皇城以东,左顺门东侧廊房,工部衙门坐落于此。 这里只是工部的核心衙署,此外还有很多分布在城内外的下属分支建筑,譬如安定门外的竹木局、阜成门附近的柴炭局、正阳门外的街道厅、东郊的营缮所等等。 相较于查办处临时衙门的紧凑逼仄,工部无论面积还是规制都要显得气派许多。 但是这座衙门里的官员们无不眉头紧锁心事重重。 顾衡被关入靖安司后,很多人都猜测天子不会就此作罢,因为最核心的问题依然没有解决:今夏洪灾需要查明真相,空虚的国库需要填补。 一个顾衡显然扛不起这样的责任。 果不其然,仅仅过去两三天,宫里便传出消息天子要严查工部。 随后钦命工部贪渎案查办处迅速挂牌,礼部左侍郎沈望担任查案钦差,他从其它部衙抽调大量精干力量,在极短的时间内组织起架构。 “德瑜兄,方才部堂大人唤你过去可有指示?” 中庭廊下,屯田司员外郎贾璠望着一脸木然的同僚,凑过去颇为关切地问着。 都水司员外郎齐环抬眼看向贾璠,摇摇头道:“并无指示。” 这几日都水司的官吏们人心惶惶,谁也不知道顾郎中在靖安司的大牢里交待了什么。 他们大多不相信顾衡能够抗住靖安司的手段,因此就像是一柄鬼头刀悬在他们的脖颈之上,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刽子手朝掌心吐了口唾沫。 然后挥刀斩下。 等死的过程无比煎熬,这些官场上的老油条当然不会坐等,他们不眠不休地检查账册确保不会出现纰漏,又各自去找关系乞求一条活路。 然而这次天子乾纲独断,还特意委派沈望主持查案,摆明是要杀鸡儆猴,谁敢帮这些都水司的官吏说项? 最终他们只能将希望寄托在尚书薛明纶身上。 此刻听到齐环毫无生气的回答,贾璠轻叹一声,宽慰道:“德瑜兄且安心,部堂大人肯定不会坐视我等被人刁难。” 齐环回想方才薛明纶没有任何情绪波动的面色,自嘲一笑道:“玉田兄不必试探,这次是我们都水司出了事,不会牵连到屯田司。” “德瑜兄这是什么话?” 贾璠正色道:“工部四司同气连枝,且你我同僚近十年,我当然不希望看到你们出事。此番前来,我恰恰是想为德瑜兄略尽绵薄之力。” 齐环面上不为所动,但是略微急促的呼吸暴露了他的真实内心。 贾璠顺势说道:“德瑜兄不妨试想一下,部堂大人难道真的会对我们袖手不理?无论如何,你我都是部堂大人的下属,虽说顾郎中这次犯了事,但是总不能株连广泛,否则将来部堂大人靠谁来做事?” 齐环沉吟道:“你是想说,部堂大人有可能会出手?” “不是可能,而是一定。” 贾璠神情笃定,继而压低声音道:“但是那位沈侍郎来势汹汹,部堂大人总不能和圣意抗衡,除非查办处的官员们找不到把柄,这样部堂大人才有底气压制沈侍郎。” 齐环微微皱眉,这无疑是一句废话。 他和都水司的同僚当然不希望对方找到把柄,但这件事的主动权不在他们手中。 贾璠更进一步说道:“德瑜兄,沈侍郎是钦差,其他官员并不是,只要你们使出水磨工夫,态度再强硬一些,对方哪有那么容易查下去,对不对?他们找不到把柄,部堂大人的底气就足,届时就能替我等遮风挡雨。” 齐环心念电转,他当然知道贾璠这厮没那么好心,恐怕是想让都水司挡在前面吸引查办处的注意力。 问题在于眼下他没有更好的选择。 沈望麾下都是他精挑细选的人才,这么短的时间里根本无法疏通关系,而薛明纶暂时又不会出手,只能依靠他们自己。 一念及此,齐环没有表明态度,只是拱手道:“玉田兄费心了。” 贾璠望着他脚步匆匆的背影,无声笑了两下,随即转身朝相反的方向行去。 …… 辰时三刻,查办处数十位官吏浩浩荡荡地来到工部官衙。 工部尚书薛明纶神色肃穆,亲自出迎。 钦差沈望上前宣读圣旨,然后在工部一众官员敬畏地注视下,与薛明纶一道前往值庐。 他的下属则在都水司员外郎齐环的引领下,前往都水司的跨院。 薛淮自然也在其中。 即便他已尽量低调,但一路上依旧惹来无数复杂的目光。 有审视,有忌惮,也有憎恶。 究其原因,在顾衡弹劾薛明章之前,薛淮便隔三差五弹劾工部官员。 若非薛明纶一再压着,工部官员恐怕早就对薛淮群起而攻之。 薛淮心神镇定,步伐沉稳。 昨日沈望那些话对他造成不小的震动,但他不会因此头脑发热横冲直撞。 于他而言,先看一看形势,学习查办处一众能臣干吏的手腕,需要他出面的时候也不会胆怯畏缩,这都是他前世养成的习惯。 如今他对身边这些人已有大致的了解。 监察御史袁诚乃都察院人尽皆知的清官,品格高洁行事果断,早些年脾气极其火爆,一手弹章堪称犀利至极,曾经在朝会上将一位侍郎驳得无地自容。 刑部主事方既明性情沉稳内敛,却有洞悉蹊跷之能,这些年他经手过的复杂案子不计其数,经常能发现那些不起眼的线索,乃是刑部右侍郎麾下一员干将。 大理寺评事陈智貌若老好人,实则严谨缜密,他复核过的案子极少出错。 至于那些六科给事中和专门负责查验账册的书吏,薛淮对其中一人印象很深。 那日大朝会上,这位名叫葛存义的户科给事中在司礼监掌印太监诵读圣旨的时候,他站在原地神游物外,堪称立地而睡的奇人。 薛淮原以为此人乃尸位素餐之辈,如今才知道对方只是不喜咬文嚼字,他能被沈望看中调来查办处,自有不凡之处。 片刻过后,一行人来到都水司所在的跨院。 齐环朝众人拱手道:“诸位同僚,不知你们要如何查案,烦请给个章程。” 众人看向薛淮——他身为沈望任命的书记官,负责传达沈望的安排。 “钦差有命,都水司交出近十年与河工有关的卷宗和账册,此外齐员外及各位官吏,均需接受查办处的问询。” 薛淮语调平静,不疾不徐。 齐环皱眉,但他没有急切表露出明显的抗拒,沉声道:“卷宗和账册都在案牍房内,此外我与都水司所有人随时都可接受你们的查问。” 进展看似很顺利,但无论薛淮还是袁诚等人心情都不曾放松。 眼下只是一个开始,找出对方的问题可没那么容易。 查办处众人按照预先做好的分工展开行动,薛淮带着六科给事中和书吏们前往案牍房,袁诚等人则先对都水司官吏展开第一轮问询。 都水司的案牍房面积很大,三面共计七个房间,里面存放的卷宗可谓浩如烟海。 “这么多?” 一位给事中看着院中摆放的六个大箱子,一时间无心感慨都水司居然如此配合、提前就将相关卷宗整理出来,他只知道接下来大半个月恐怕要不眠不休。 都水司的主事郑静冷眼看着他,漠然道:“这里还不到三成,而且只是近五年的河工档案,你们要近十年的卷宗,那么至少还有十几大箱。” 这番话听得众人直皱眉,他们并非畏惧艰难,而是天子只给了三个月的期限,眼下光是查完这些卷宗就得一两个月。 “郑主事。” 薛淮走上前来,冷静地说道:“此案因扬州河工贪腐案而起,请你先将扬州府的卷宗交给我们。” 郑静斜倪他一眼,不再言语。 薛淮淡淡道:“郑主事不愿?” “薛编修莫要血口喷人。” 郑静脑海中浮现齐环的叮嘱,面无表情地说道:“查办处奉旨查案,我等岂敢不配合?只是案牍房内堆满了卷宗,我实不知扬州府的河工档案放在何处。薛编修还请稍安勿躁,我立即带人去案牍房寻找。” 他顿了一顿,好心好意地说道:“对了,都水司地方狭窄,并未准备各位休息的场所,若不嫌弃就请你们在院内等候,我马上让人搬来椅子。” 他的答复看似没有问题,然则薛淮怎会不懂其中玄机? 如果他答应下来,那么接下来的场景就会变成查办处一行人坐在院中傻等,郑静能带着人在案牍房找到地老天荒。 简而言之,能拖多久便拖多久。 027【大势】 场间陷入奇怪的安静。 但凡是在官场上摸爬滚打过几年的人,都会十分熟悉郑静这个拖字诀。 薛淮自然明白这种软刀子的用处。 六科给事中和书吏们都在等待他的决定。 虽说薛淮品级不高,但他是沈望的亲传弟子,书记官这个临时设置的职务足以证明沈望对他的看重,再者众人也好奇薛淮究竟有没有能力胜任,所以暂时都没有开口。 郑静双眉耷下,脸上没有半点躁意。 薛淮不急不缓地问道:“郑主事,都水司案牍房中难道没有索引和目录?” 郑静坦然道:“实不相瞒,索引一直都有,但是这几年相关卷宗越来越多,再加上时常需要翻阅查询,导致案牍房内的卷宗存放愈发混乱,如今很难依靠索引寻找对应卷宗。这是我们都水司的失职,还请诸位见谅。” 他自忖这只是一个很常见的小问题,只要卷宗没有丢失就行,再说哪个衙门不是这样? 见薛淮不语,郑静再度说道:“薛编修和诸位不妨稍等片刻,我等会尽快找出扬州府的相关卷宗。” “郑主事,你应该知道这桩案子的严重性,陛下明旨令查办处尽快厘清原委。” 薛淮先让对方清醒一点,继而话锋一转道:“我等并非不近人情,亦知郑主事所言非虚,但我等身负皇命前来查案,岂可悠闲地坐在一旁?” 郑静问道:“不知薛编修有何良策?” “只是笨法子而已。” 薛淮放缓语调,从容道:“有句话叫人多力量大,我与各位给事中以及书吏们可以一同进入案牍房,协助郑主事找寻卷宗。” 郑静心中自然不愿。 这帮人不光是帮手更是监工,他们跟着一起行动,自己还如何刻意拖延时间? 他微微迟疑道:“案牍房内颇为逼仄,人多未必就能提高速度,而且诸位对工部的卷宗并不熟悉。” “这个很简单。” 薛淮简单直接地说道:“我们可以将案牍房分成若干个区域,每个区域内都安排郑主事的下属和查办处的人,这样分工协作相互配合,我相信效率会提高不少。” 这下没等郑静开口,户科给事中葛存义便点头道:“薛编修言之有理。” 薛淮向前一步,稍稍加重语气:“郑主事,天子限期三月查明此案,我等必须珍惜每一刻时间,否则便是有违圣意。倘若我们连第一步都需要耗费数日,这无论如何都交待不了。现在大约是辰时末刻,若在申时末刻之前,郑主事还未将相应卷宗整理妥当,我只好如实向钦差禀报,届时钦差怪罪下来,郑主事莫要埋怨。” 他先退一步主动提出帮忙,又向前一步将圣意挂在嘴上,逼对方服软低头。 郑静知道自己没有选择。 薛淮这是先礼后兵,堵住他的所有借口,如果这时候他还敢推辞,对方就敢当众翻脸,最后吃不了兜着走的只会是他。 “如此也好,就是辛苦诸位了。” 郑静憋屈地说着。 “我们都是为陛下和朝廷办事,再辛苦也是应当的。” 吏科给事中柳承宗非常自然地接过话头,同时对薛淮微微一笑。 其实不光郑静心里有种古怪的感觉,查办处众人亦是如此。 他们这两年时常听闻薛淮的故事,一方面敬佩他百折不挠的心志,另一方面又觉得这位年轻的探花郎办事粗疏,似乎他的聪明都用在读书做文章之上。 但是今日亲眼所见,他们又觉得传闻似有不实,这位薛编修不像一味强硬的愣头青,倒也有几分手腕。 虽然谈不上高明,至少比传闻中沉稳很多。 有些人还以为在郑静摆明要拖延、欺负薛淮不通庶务的时候,薛淮会当场翻脸闹起来。 薛淮自然能明白这些年轻官员目光中的含义,他不卑不亢地给予回应,然后立刻和郑静协作展开下一步。 他不觉得自己的应对多么巧妙,之所以郑静会低头,只是因为此人还没看明白一件事。 查工部都水司是天子的旨意,岂是他一个小小的主事耍点心机就能拖延抗拒? …… 另一边,尚书值庐。 “沈钦差,这是我珍藏的兰渚玉露,还请品鉴。” 薛明纶指着沈望身边案上的茶盏,神情略带恭敬。 这当然不是敬沈望本人,而是敬他的钦差身份。 沈望微笑道:“部堂客气了。” 两人相对而坐,气氛和谐安宁,似乎与外面的明枪暗箭毫无关联,只是一次官场同僚稀松平常的相聚。 听到沈望的称谓,薛明纶的眉头稍稍舒展,随即喟然道:“我来工部这六年,一心只想着为陛下分忧,凡事不敢行差踏错半分,唯恐令陛下失望。谁知下面的人贪心不足胡作非为,那顾衡更是胆大包天,为了遮掩自身的罪行,竟然敢构陷我那位清正廉洁的族弟。顾衡阴谋败露后,我简直无颜再见陛下。” 沈望劝慰道:“部堂何必如此自责?朝中谁不知道,部堂对陛下忠心耿耿天地可鉴。只是人心隔肚皮,这世上除了陛下之外,何人能够练就慧眼如炬?” “我等自然不及陛下万一。” 薛明纶连连附和,继而表态道:“侍郎此番奉旨查案,薛某定然全力配合。在侍郎到来之前,我已经命都水司一干人等提前备好河工卷宗,并且严令他们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若是有人敢不配合查办处行事,我第一个饶不了他。” 沈望心中作何想法不得而知,面上则显得十分欣慰:“部堂这般尽心,相信此案很快就能水落石出,如此我们也能向陛下顺利交差。” “希望如此。” 薛明纶略带希冀地说道:“还望侍郎届时能在陛下面前替我美言几句。” 沈望依旧没有拒绝,点头道:“理当如此。” “其实……” 薛明纶稍稍停顿,望着沈望古井不波的面庞说道:“顾衡固然愚蠢,但都水司也有苦衷。” 他之前没有在工部官员面前表露任何态度,对于齐环乞求的眼神只当没有看到。 眼下他仿佛是在主动帮下属求情,实则只是想看看沈望的底线。 沈望饮了一口薛明纶珍藏的名茶,放下茶盏说道:“愿闻其详。” 薛明纶道:“侍郎学识渊博见识高明,肯定知道工部与很多衙门都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就拿都水司来说,他们负责水利设施的修筑、舟车制造、官道桥梁的修建和维护,还有极重要的统筹漕运,和地方官府、漕运衙门、河道衙门时常打交道。不是我特意为他们开解,而是很多事牵扯各方利益,委实难以做到清如许。” 沈望略微沉吟,缓缓道:“部堂的难处我明白,其实陛下对此同样心知肚明,只是这次贵属……” 他看向薛明纶,未尽之言不难猜测。 薛明纶连忙说道:“钦差奉旨查案,我岂敢为他们说项?即便你不说,我亦知道这次等待他们的是国法无情。” 沈望若有所思地说道:“部堂是担心这次查案会影响工部各司的正常运转?” “侍郎明见。” 薛明纶坦诚道:“不怕侍郎笑话,自从接到圣旨,我内心惶然难以安定,下面的官员更不必说,一个个失魂落魄。照这样下去不出一个月,工部各项事务恐怕就会陷入停滞。如今是十一月上旬,很快便是岁尾年节,我这案头上积压着数不尽的公务,总要靠下面的人去落实办妥。” “部堂多虑了。” 沈望面如清风,温言道:“圣旨里写得很清楚,严查工部都水司贪渎案,我身为钦差岂敢违逆圣意?” 言下之意,这桩案子会限制在都水司,不会影响其他人。 薛明纶当然知道天子的想法,毕竟他这二十年都在揣摩宫里那位的心思,他明白天子不是要对工部斩尽杀绝,只是要拿回足够的银钱去填补国库。 可是他不放心面前这位看似和善的礼部侍郎。 若论他最忌惮的朝中官员,沈望绝对可以排进前五。 因此试探也好,提醒也罢,他都不希望对方那把火烧得太旺。 真到了那个时候,沈望未必能掌控局势,因为他方才说得很明显,一个都水司就牵扯到那么多人的利益,可想而知整个工部背后还站着多少人。 哪一个不是实力雄厚的权贵? 这些话只需点到即止,他相信沈望能听懂。 按下心中思绪,薛明纶感慨道:“说起来,我还要替明章向侍郎道谢。薛淮那孩子秉性纯善,只是明章将他教得太刚硬,若非侍郎这两年循循善诱,恐怕他还是学不会收敛锋芒。” 沈望摩挲着茶盏,悠然道:“此事我不敢居功,薛淮的进步是靠他自己的悟性,而且我一直觉得,年轻人就该有一往无前的锐气。如果朝中年轻官员都学着云山雾罩,这未免会让人感觉暮气沉沉,部堂,你说对吗?” 望着对方从容淡然的神态,薛明纶心里忽有一丝不详的预感。 028【黄雀】 “这个沈瞻星果然脸厚心黑,本官只是客套一二,他就真的收下那一两兰渚玉露。” 尚书值庐,薛明纶咂咂嘴,一脸肉痛的模样。 心腹书吏凑上前说道:“尚书大人,沈侍郎既然敢收您的礼,这次是不是就会稍微留手?” 薛明纶坐回到那张太师椅上,双眼微闭道:“哪有这么简单。世人都说沈望是清流领袖,看似清风明月一身正气,其实他是朝中心机最深的人之一。陛下未必属意他成为将来的首辅,但是一定会重用他,他在陛下心中的地位远比欧阳阁老稳固,区区一两茶叶能奈何他?” 书吏纳闷道:“可是沈侍郎往常与尚书大人并不亲近,这次居然会放下架子,属下还以为他这是在向尚书大人示好。” “呵。” 薛明纶哂笑一声,缓缓道:“沈望只是在本官面前故作姿态罢了。他若不近人情,本官倒相信他会公事公办,偏偏他是这种温和的姿态,让本官嗅到一丝危险的味道。” 见他陷入沉思,书吏不敢多嘴,安静地站在一旁。 良久过后,薛明纶睁开双眼说道:“先前贾璠对齐环说了什么?” 书吏低声道:“回尚书大人,当时属下离得有些远,听得不甚真切,不过从齐环后续在都水司的安排来看,贾璠应该是在怂恿齐环对抗查办处。” “果然一到这种时候,阴沟里的老鼠就按耐不住。” 薛明纶面色如常,工部四司的郎中除去顾衡,其他三人都是他亲手提携的心腹,但他懂得月满则亏的道理,总不能真把工部变成他的一言堂,因此对于其他势力往工部安插几个亲信这种事,他素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书吏斟酌道:“尚书大人,要不要同齐环说一声?” 薛明纶摇头道:“不必。” 他没有过多解释,这次是天子要查都水司,杀一批人抄一批家,哪怕这会影响到工部的正常运转,但他知道自己绝对不能违逆圣意。 否则连宁珩之都保不住他。 至于那位沈钦差…… 薛明纶沉吟道:“沈望肯定不甘心只查都水司,齐环等人在他手上坚持不了太久,既然有人想浑水摸鱼,那你便将消息放出去,就说钦差大人已经发现很多线索,他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书吏很快反应过来,尚书大人这是要坐山观虎斗,一如他先前借薛淮之手对付顾衡。 既然沈侍郎想一把火烧到整个工部,那就让他见识一下这座衙门背后藏着多少盘根错节的利益关系。 书吏暗自冷笑一声,他当然知道水有多深,因此对薛明纶敬佩地说道:“请尚书大人放心,属下定会妥当办好。” “你下去罢。” 薛明纶摆摆手,再度陷入沉思之中。 书吏恭敬地退下。 薛明纶仔细斟酌各种细节,脑海中忽地浮现薛淮的身影,以及方才书吏所言薛淮在都水司的所作所为,不由得轻声自语道:“看来得再送你一桩机缘,就是不知你能否把握得住。” …… 暮色茫茫。 查办处临时衙署的正堂内,十余位官员济济一堂。 沈望端坐主位,面色平静地听着刑部主事方既明的禀报。 “从今日初步的问询来看,工部都水司的官吏们显然提前做过串供。对于那些无法狡辩的过错,他们全部推到顾衡的头上,对于一些模糊不清的问题,他们一律推脱不知情。” 方既明神情肃然,言简意赅地说道:“侍郎大人,若不动刑,下官无法令他们开口。” 虽说那些官吏都是秋后的蚂蚱,但他们终究在官场上摸爬滚打多年,在还有希望之前绝对不会老老实实地交代问题。 方既明即便有一双火眼金睛,面对这种滑溜的老官油子,很难仅凭口头上的质问就让对方屈服。 沈望看了他一眼,说道:“陛下只是命我等调查,在没有找到确凿证据前,我们总不能直接把那些官吏当做罪犯对待。” 其实这就是方既明疑惑不解的地方。 既然钦差大人有圣旨在手,何必与对方虚与委蛇? 直接让靖安司校尉查封都水司,人和卷宗都带回来,到时只要大刑一用,还怕那些人不开口? 只是出于对沈望的敬重,方既明默默将这些疑惑藏在心底,按照他的安排行事。 沈望又询问袁诚和陈智等人,得到相似的回答。 简而言之,今日没有太大的收获。 堂内气氛略显沉肃。 沈望见状微微一笑,淡然道:“没有问题就是最大的问题。诸位试想一下,你们各自衙门里真能做到干干净净,没有任何问题?本官觉得不太可能。因此工部都水司这种招数算不上厉害,不过是负隅顽抗垂死挣扎,我们只需再耐心一些,从他们中间找到突破口,其他人便不攻自破。” 这番话让众人的精神提振不少,他们来这里当然不是为了混日子,都想在沈望的带领下,向天子和朝廷交出一份优秀的答卷。 沈望转头看向左侧下首的薛淮,问道:“你那边情况如何?” 薛淮有条不紊地答道:“回侍郎大人,下官和诸位同仁已将扬州府近十年与河工有关的卷宗都搬了回来,此外下官还带回运河大部分水利设施的营造档案。” 沈望沉吟道:“这些卷宗便是我们需要发力的方向,我希望大家群策群力,最好能在七天内找到确凿的证据,这样对方就没有任何狡辩的余地。” 众人齐声应下。 沈望起身道:“暂且这般安排,本官这段时间会与你们同吃同住,我们齐心协力,争取早日结案。” “谨遵钦差大人之命!” 众人充满干劲地行礼,然后在薛淮的分配下,每个人都领到十几本账册和卷宗。 官场上查案大多是这般枯燥,基本不存在灵机一动就能水落石出的情况,这种较量主要看做账的人能否天衣无缝技高一筹,还是查账的人心细如发察觉端倪。 薛淮当然不会偷懒,他给自己留下的便是当年扬州大堤落成之后,这十年来工部的重修、加固和维护的记录。 回到自己的值房,薛淮迅速投入工作,途中只是囫囵填饱肚子和去了一趟茅房,其余时间都伏案桌前。 不知何时,一道平和的嗓音在身旁响起:“可有发现?” 薛淮抬头见是沈望,起身见礼道:“老师,您来了。” 沈望看着桌上一摞摞的案卷,温言道:“歇息片刻罢。” “是。” 薛淮请沈望落座,然后给他倒了一杯茶,在他对面坐下说道:“老师,工部的账目做得很精细,我暂时没有发现问题。” “你那位族伯父既然敢让我们带走这些账簿,短期内肯定查不出问题。”沈望微笑道,“他在工部待了二十多年,单论做账的本事恐怕只有户部尚书比他稍强,都水司这些账目固然杂乱,他只需翻看一遍就能发现是否有不妥。” 薛淮心中暗伏,他想了想还是说道:“老师,弟子有一事不解。” “直言便是。” “您带我们去工部,像只是去走个过场。” 薛淮选择在这个时候保持原主直言敢当的本色。 他心里有着和方既明类似的疑惑,今日查办处一行人风风火火杀去工部,结果却是雷声大雨点小,没带回来一个工部官员,只有那几大箱子账簿和卷宗。 沈望凝望着他的双眼问道:“你觉得我为何要这样做?” 薛淮没有仓促作答,他认真回忆着今天的细节。 沈望不是言行不一的人,至少他不会在自己的弟子面前表现出来,昨日他那番慷慨激昂的陈述让薛淮很受震动,总不至于隔天就自食其言。 薛淮心思飞转,沈望想要将工部这把火烧旺,可他偏偏选择温和的行事作风。 表面上看沈望只是想完成天子安排的任务,不愿横生事端。 问题在于朝中那些熟悉他的大人物,会相信这就是他真实的想法? 薛淮脑中闪过一个名字,再看向面容沉静的沈望,刹那间心中一凛,缓缓道:“老师,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 沈望微笑,语调隐含期待。 薛淮字斟句酌道:“老师是想逼迫那些人主动跳出来将事情闹大,这样我们继续查下去便师出有名。” 029【传承】 “说具体一些。” 沈望端起薛淮斟给他的茶,饶有兴致地示意。 薛淮道:“老师从一开始就不止想查都水司,但是对方并非您肚子里的蛔虫,他们不能断定您想做到哪一步,所以只能靠分析您的举动来猜测。就拿工部薛尚书来说,他既不能得罪老师,又必须谨慎地提防您。” “然后呢?” “按照常理而言,老师只需要彻查都水司,最后能向陛下复命即可。但是像薛尚书这样的重臣,他们自认为对您很了解,所以肯定不相信您这次会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薛淮顿了一顿,只觉思路逐渐打开,继而道:“如果薛尚书觉得您会以小博大,那他只有两个选择,其一是什么都不做任由我们施展,其二便是直接将更多的人拖下水,用他们来对付查办处。” 沈望不置可否,又问道:“那你猜猜今日我与薛部堂谈了些什么?” 薛淮沉吟道:“您既然想引蛇出洞,势必要先引起薛尚书的怀疑,那么最好的策略就是一反常态。只要您主动向薛尚书示好,营造出一种和谐的氛围,不再刻意划清界限,依薛尚书的性格,他定然会觉得您是在麻痹他。” 这一刻沈望觉得书吏们准备的茶叶滋味很不错,比起薛明纶视若珍宝的兰渚玉露强不少。 他放下茶盏,并不掩饰赞赏之色:“那么薛部堂会怎么做?” 薛淮心中豁然开朗,坚定地说道:“薛尚书肯定不会站出来和查办处打对台,他十分懂得明哲保身,多半会祸水东引,就像上次他用我对付顾衡一样。在不确定对手的真实目的之前,薛尚书更习惯借刀杀人,所以我认为他会搬出那些与工部有利益纠葛的大人物,依靠他们来逼迫老师您主动罢手。” “继续。” “这样一来,您的目的便直接达成。您原本就没把都水司当做唯一的目标,薛尚书这样做可谓正中老师的下怀。只需要稍稍等待,各路势力相继踏入这个旋涡里,便是陛下也很难直接平息事态。” “很好。” 沈望对薛淮的悟性很满意,其实他一直没有看轻薛淮的聪慧,原先只是因为无法改变薛淮的固执,因此略微有些失望。 此刻他微笑问道:“最后一个问题,按照你的推断,我似乎不需要这么麻烦,直接摆明车马去找工部的麻烦,那些藏在幕后的大人物同样坐不住,他们一样会跳出来,所以我何必这般画蛇添足?” 薛淮也笑了起来,从容道:“老师,您是钦差。” 沈望故作不解道:“此言何意?” “您的权力来自陛下的授予,但是陛下肯定暗示过,这桩案子不宜闹得满城风雨。今夏汛情造成南方多地严重的损失,一方面是因为天灾无情,另一方面则是那些地方的防洪堤坝存在隐患,都水司需要负责,再者陛下也希望能从那些贪官污吏手里拿回本该属于朝廷的银钱,以此来填补空虚的国库。” 薛淮胸有成竹地给出解答:“您不能大张旗鼓,更不能主动将这把火引向都水司之外的人,因为陛下不喜。倘若您真的这样做了,即便陛下不会明着责怪,往后肯定不会再让老师接手类似的职事。” 明亮的烛光中,沈望脸上笑意湛然,颔首道:“这么短的时间里,你能想得这般透彻,着实令我刮目相看。” 薛淮心中平静。 虽说他前世没有走进如今这样的核心圈子,但是有些事的道理本就相通。 在官场上做事不能一味只想着做事,必须要考虑到方方面面的影响,尤其是顾及上位者的态度。 揣摩上意不是褒义词,可是如果不管不顾横冲直撞,往往没有第二次机会。 想要认真做事很难,想要在不引起他人厌憎的前提下做成一件事更难。 薛淮抬眼望去,只见沈望的笑容似乎掩盖着些许疲惫,他不禁问出那个藏在心底很久的问题:“老师,先父当年真是陛下的股肱之臣?” “为何这样问?” “弟子并非对陛下不敬,只是观今日之朝廷,总觉得陛下或许会重用先父,想做到君臣相谐却有些难。” 沈望看着面前薛淮年轻俊逸的面庞,想起当年那位意气风发精明能干的大理寺卿,心中不由得浮现一抹怅惘,徐徐道:“景澈,陛下是真命天子,但他同样是人,这世上哪有一成不变的人?譬如你,前两年总是沉不下心,如今不也变得张弛有度?” 薛淮默然。 沈望的意思很简单,当年那个励精图治、提拔一大批能臣忠臣的天子不是虚假的记忆,如今这位只在意权柄和享乐的陛下亦非伪装。 同一个人,不同的性情。 亦或天子本就是如今这样的秉性,只是他登基之初曾受过不少质疑,所以一心想着证明自己是明君圣君。 等到那几位三朝元老乞骸骨,朝中再无人能够影响他的威仪,他就不需要再像当年那般夙兴夜寐。 “好了,过去的事情不必多想。” 沈望收敛心神,淡然道:“虽说我们的目标不只是都水司,却也不能让他们继续逍遥自在,七天之内一定要坐实都水司官吏们的罪名,这件事不能拖得太久。” 薛淮应下,又问道:“老师,除了彻查都水司之外,下一步我们要如何做?” 虽说他推演出沈望的谋划,但这是因为对方给了他不少提示,当下他不认为自己有布局的资格和能力,更遑论洞悉座师的想法。 “下一步?” 沈望略显好奇,随即反问道:“哪有什么下一步?” 薛淮微微一怔,他以为接下来看到的场景会是沈望智珠在握,寥寥数语就勾勒出一盘大棋,连薛明纶那样的老狐狸都成为他驱使的棋子。 沈望这会也明白过来,失笑道:“你会下棋吗?” “略懂,不是很擅长。” “那我问你一个很简单的问题,你和旁人对弈是你来我往,还是你先在棋盘上布置数条大龙,等着对方乖乖地将棋子填入其中?” 薛淮不禁汗颜,他知道自己进入一个思维误区。 或许是沈望身上的光芒过于耀眼,以致他想得太过复杂。 沈望缓缓道:“布局如下棋,走一步看一步,得等对方落子我们才能决定接下来如何做。这世上有些人迷信所谓阴谋权术,却不知越复杂的阴谋越容易失败,只要其中一个环节出错便会满盘皆输,一如你先前遭遇的那个局。” “是,对方将线拉得太长,顾衡和刘平顺最终不受控,导致局势瞬间崩塌。” “这就是我要教你的道理。” 沈望微微停顿,语重心长地说道:“所谓谋定后动,指的是你在做事之前,先考虑清楚这么做的后果,弄明白各方的需求和利益。而不是你闭门造车,妄图用一个极其精美的布局,让所有人都像你的提线木偶一般行动。” 薛淮正色道:“弟子受教了。” “当然——” 沈望话锋一转道:“这次我们取得先机,因此可以多走一步。” 薛淮努力跟上他的节奏,试探道:“老师是想让鱼上钩?” “不错,如今查办处密不透风,外界根本不知我们在做什么,薛明纶也只是猜测而已,这是我故意为之,就是要让那些人焦虑不安。” 沈望看着薛淮,满含期许地说道:“但是这种状态不能一直维持,否则就会演变成假戏真做,我们需要松开一丝缝隙,好让那些人主动找上来。鱼饵已经放下,总得给他们一个能咬的鱼钩。” 薛淮抬手指了指自己。 沈望微笑道:“没错,你身为我的亲传弟子,又是那位薛尚书的族人,自然是最合适的鱼钩。你在这里歇一晚,明天我放你半日假,回家去收拾行李再回来,同时替我向令堂问好。” 薛淮这会已经完全理解他这样安排的用意,并未迫不及待地应下来,反而思虑片刻问道:“老师,我也有一个问题。” “你问。” “您为何这般信任我?” 薛淮知道原主和沈望最近大半年的关系很不融洽,可沈望这两天对他几乎是毫无保留的信任,如果他怀有二心,沈望的谋划就会出师未捷身先死。 对于这个问题,沈望的回答很简单:“我从未怀疑过你的秉性。” 薛淮点了点头。 “继续做事罢,莫要熬得太晚。” 沈望叮嘱一句,起身离开这间值房。 走出十余步后,他回头望了一眼。 中年男人目光深邃,心中默念道:“只有你能在这次的事件里证明心志,我才能在将来放心托付给你更重要的责任。” “但愿……吾道不孤。” 030【不速之客】 日上三竿,薛府。 “母亲不必担心,我在查办处就是做一些文书归置的事情,无论查案还是审讯都有经验老道的同僚在做,老师这次是想让我跟在旁边学点东西。” 薛淮望着崔氏脸上的忧色,用非常平和的语气安抚对方。 来到这个世界之后,薛淮面对其他人大多能做到游刃有余,唯独在崔氏面前难以心如止水,毕竟母子血脉相连,即便他不是原主,但崔氏对他的关爱毫不作假。 崔氏不止担心薛淮在官场上的安危,连他的衣食住行每个方面都会关心。 薛淮理解对方的心态,因为薛明章已经过世,她在这个世上最亲近的家人只剩下薛淮,自然会将全部的慈爱放在他身上。 好在原主素来清高自持,如今薛淮倒也不用刻意在崔氏面前彩衣娱亲。 崔氏让墨韵再仔细检查一遍包袱,那里面装着薛淮接下来一段时间住在查办处的换洗衣物和生活用品,然后转头对薛淮问道:“淮儿,这次要在衙门里住多久?” “不好说。” 薛淮神态轻松,微笑道:“估摸着得要大半个月,母亲且放宽心,老师不会苛待我们。” “这孩子……” 崔氏嗔他一声,让墨韵和另外一名丫鬟将包袱拿出去交给李顺,随即示意薛淮停步,轻声道:“淮儿,娘还没问你,那天你去青绿别苑同云安公主说了什么?” 薛淮坦然道:“公主府的侍卫救了我的命,我那天带上礼品专程去道谢。” 崔氏欲言又止。 薛淮见状便问道:“母亲,怎么了?” “没什么。” 崔氏勉强笑了笑,话锋一转道:“淮儿,你今年已满十八岁,到了成亲的年纪。薛家两代单传,若是你能早点娶个媳妇开枝散叶,娘晚上才能睡个踏实的觉。” “咳咳。” 果然无论哪个世界都有催婚一族,薛淮打哈哈道:“母亲,成亲一事再缓缓,我现在跟着钦差做事,总得专心致志才好。” 他不是想做孤家寡人,而是眼下他还没在官场上稳住根基,又不愿意随便找个连见都没见过的世家小姐联姻,因此情爱姻缘之事得往后面排一排。 崔氏当然不知道儿子的内心想法,她凝望着薛淮俊逸的面庞,不由得狐疑道:“淮儿,你是不是还没忘记沈家那丫头?” 沈家丫头? 薛淮想起薛明纶曾经说过,当年薛明章在扬州知府任上,扶持当地颇有善名的商贾沈家,并且后来在他降服扬州盐商的过程中,沈家出力不小。 他的记忆里确实有沈家的印象,还有一个比较模糊的身影。 从时间上推算,薛明章在扬州待的四年,薛淮从五岁长到九岁,迄今已过去九年,难怪他记得不甚清楚。 崔氏见他沉默不语,不禁失笑道:“被娘说中心思了?” “我当年去扬州的时候才五岁,离开的时候也才九岁,那么点年纪怎么可能会想到男女之事?” 薛淮略显无奈,他望着崔氏脸上的笑意,好奇地问道:“母亲,薛家和沈家应该没有娃娃亲吧?” “当然没有。” 崔氏笑道:“当年沈家夫人倒是有这个念头,但你父亲不想两家成为姻亲,毕竟一边是官一边是商,你父亲在扬州任上又曾扶持沈家一把,再结成亲家说出去不好听。不过沈家丫头从小就是个美人胚子,而且那时候成天跟在你身边,一口一个淮哥哥……” 薛淮也笑了笑,记忆中那个身影确实有点像跟屁虫。 他觉得崔氏应该不是随意提起,便问道:“母亲今日为何突然提起沈家?” 崔氏想起当年在扬州的过往,不禁感慨道:“沈家这几年愈发兴旺了,如今要来京城盘下几家门面,往后就是沈家商号的分店。昨日他家的大掌柜登门拜访,说他只是打个前站,他家小姐已经在入京的路上,过几日便会抵达,届时会专程来拜望。” “他家小姐?” 薛淮略显迟疑,这个时代虽然不似前世同时期那般礼教严苛,但一个未出阁的女子跋涉千里远离父母,确实是一件很稀奇的事情。 崔氏解释道:“我听那个大掌柜的口风,沈家丫头这几年帮她父亲打理商号,如今江南一带都知道沈家小姐极擅经商,而且出落得亭亭玉立,据说提亲的人都快踏破沈家的门槛,偏偏她一直没有出阁的打算。淮儿,娘怎么觉着沈家丫头——” “母亲,时辰不早,我该回查办处了。” 薛淮一礼,然后微笑着离去。 崔氏望着他略显急促的脚步,不禁笑着摇摇头,同时在心里盘算起来。 倘若沈家丫头果真如传闻中优秀,且她对淮儿有意,这桩姻缘倒也不错,总好过让淮儿去做那个表面风光实则委屈的驸马。 她这几天听到一些风声,云安公主似乎对薛淮另眼相看,然而那位公主殿下骄纵霸蛮,她的儿子又是宁折不弯的书生意气,去了公主府不得憋屈一辈子? “反正八字还没一撇,我先帮淮儿看看。” 崔氏在心中默念,对于沈家丫头的到来生出几分期待。 薛淮自然不认为自己是落荒而逃,他只是单纯不想这个问题上耗费太多精力,眼下工部的案子毫无进展,他早上大张旗鼓地回家也没见到鱼儿上钩,不知沈望引蛇出洞的策略究竟能不能发挥效果。 登上马车,里面放着崔氏让丫鬟们收拾的包袱,这让薛淮心中浮现一抹熨帖。 长随李顺一声招呼,车夫挥动马鞭,马车缓缓驶动。 约莫半炷香后,马车忽地停下,薛淮从沉思中抽离,随即听到李顺在外面说道:“少爷,有人拦路。” 薛淮走出车厢,一眼便见前方不远处有位满身绫罗的中年男人笑容可掬地站着,对他拱手一礼道:“可是翰林院薛编修当面?” “你是何人?” “小人徐荣,现为京中太湖楼东家。” 虽然他只是一介商贾,但在薛淮面前的态度可谓不卑不亢。 这不奇怪,毕竟京城藏龙卧虎,一个商贾背后说不定就站着某位大人物。 薛淮依旧没有走下马车,凛然道:“你何故拦阻本官的马车?” 徐荣近前几步,抬头道:“薛编修言重了,小人是哪个牌面上的人物,也敢阻拦您的马车。今日唐突之举,还望薛编修见谅,小人其实是受人之托,诚邀薛编修小坐片刻。” 薛淮面无表情地走下来,望着这个中年商贾脸上的假笑,漠然道:“既是诚心邀请,为何要借你之手?难道你背后那位见不得人?” “薛编修慎言!” 徐荣露出惊慌之态,左右看了看,还好他选择的地方是比较偏僻的巷子,此刻无人经过。 他松了口气,继而道:“薛编修,小人实话对您说吧,今日是小人的堂兄想见你一面。” 薛淮不耐道:“若是继续拐弯抹角,你速速离去。” “小人的堂兄名叫徐徽,现为代王府长史。” 徐荣故作高深,然而薛淮连眼皮都没有颤动一丝。 这一刻他想起堂兄的叮嘱,面前这位翰林院编修虽然年轻,在朝中已是颇有名气的刺头,他连那些尚书侍郎都敢直言不是,恐怕也不会被一个正五品王府长史的名头吓到。 “薛编修,小人的堂兄并无恶意,只是有些事情想同您通个气,还望薛编修拨冗片刻。” 徐荣生怕薛淮一怒之下拂袖而去,连忙变换姿态变得十分恭敬。 薛淮将他上下打量,冷哼一声道:“我倒要看看你们在搞什么鬼。” 徐荣暗感庆幸,连忙道:“小人的堂兄就在隔壁街上的太湖楼相候,薛编修,请。” 薛淮一言不发,转身再回马车。 徐荣带着小厮在前引路。 太湖楼从外面看属于平平无奇,内里却颇有锦绣。 薛淮让李顺和马夫在大堂等候,然后跟着徐荣直上三楼,来到一个名为“诗序”的雅间门外。 房门已经打开,一位长相周正气度沉稳的中年男子迎出来,视线落在薛淮脸上,拱手笑道:“薛编修,久仰。” 此人便是代王府长史徐徽。 “徐长史找下官有何见教?” 薛淮长身肃立,看起来并无入内的打算。 徐徽看了一眼徐荣,后者立刻恭敬地退下。 “薛编修,还请入内详谈。” 徐徽见薛淮依旧不为所动,暗道果然是那个生人勿近的古怪探花郎,于是向前一步低声道:“薛编修,我知道你被沈侍郎找去协查工部贪渎案,刚好我这里有些线索,可否赏面详谈?” 薛淮眼神微凝。 031【抬举】 雅间之内,檀香袅袅。 徐徽亲自奉上香茗,微笑道:“薛编修请坐。” 两人落座之后,徐徽又赞道:“早就听说薛编修清正端方,极有薛文肃公之遗风,今日一见果然盛名之下无虚士。这两年薛编修时常为民请命,面对那些贪官污吏毫不退让,我听来不禁十分敬佩。” “徐长史,这些客套话就不必说了。” 薛淮没有给他好脸色,虽说王府长史论品级比他高,但是两人在朝中的地位不可相提并论。 一个是王府的属官,一个是清贵翰林天子近臣,如何能比? 徐徽也不恼,继续笑道:“这可不是客套话,实乃徐某真心实意。那日薛编修在大朝会上,一番振聋发聩的怒斥让顾衡无地自容,端的畅快淋漓大快人心,当浮一大白。” 他顿了一顿,似乎惋惜道:“若非知道薛编修公务在身,徐某一定厚颜请你痛饮两杯。” 薛淮神情淡淡,抬手握住白玉茶盏,缓缓道:“徐长史今日突兀相邀,应该不是专程为了夸赞下官吧?” 徐徽面色一怔,旋即恢复如初,只是心中啐了两声。 难道这不是十分寻常的寒暄? 他好歹是王府长史,出门在外代表着代王的体面,这薛淮居然一点面子都不给,难怪朝中官员没几个人愿意和他亲近。 心里骂归骂,徐徽依旧亲切道:“好教薛编修知悉,工部贪渎案爆发后,王爷气得摔了几个上好的瓷瓶。” 薛淮皱眉道:“工部出了问题,代王殿下为何气愤?莫非王爷和贪渎案有关?” 徐徽被他堵得心里发闷,连忙解释道:“自然无关!王爷和薛编修一样都是性情中人,最看不惯那些贪官污吏,他们都是啃噬大燕根基的蛀虫!王爷之所以动怒,就是因为工部那些人实在不像话,不光贪墨国帑,竟然还想嫁祸给令尊,委实不当人子!” 薛淮定定看了他一眼,并未顺势表示对代王的认同。 徐徽知道这番话不可能打消面前这位翰林的疑窦,于是坦然道:“实不相瞒,今日我冒昧找上薛编修,其实是奉王爷之命,助阁下一臂之力。” 薛淮稍稍放缓语气道:“愿闻其详。” 徐徽心中一喜,赶忙长篇累牍叙说起来。 当今天子膝下五位成年皇子之中,除东宫太子之外,最受宠的皇子便是代王,只因他生母柳贵妃极得天子的宠爱。 代王并无观政之权,天子念其幼时遭遇劫难以致性情古怪,不光命工部给他修建一座奢华的王府,还给了王府不少产业营生,这样可以保证代王一生无忧。 代王府的产业都是徐徽和几位典簿在打理,今年春夏之交,徐徽得知工部屯田司有一片无人问津的荒地,就在京郊以南十余里外,于是便想着将那片荒地拿下来。 他麾下有几位能人擅于种植奇花异草,届时用那片荒地养花草供应京中权贵,光是这一项每年就能给王府添数千两进项。 听到这儿,薛淮淡淡道:“只要徐长史是按照朝廷规制购买荒地,此事并无不妥。” 徐徽应道:“王爷三令五申不得胡来,我哪敢不按规制行事?谁知工部屯田司拖拖拉拉,一直到前不久才办妥。事成之后,我让人去南郊实地查看,你猜怎么着?那里根本就不是荒地,而是大片收成极好的良田!” 薛淮心中一动,目光逐渐锐利。 迎着他如刀子一般的视线,徐徽心里有些发虚,面上则怒道:“屯田司那帮狗娘养的,竟然把良田当做荒地卖给我们王府,这要是让陛下知道,还以为我们王爷利欲熏心荼毒民生!” 薛淮冷冷道:“可是他们为何要这样做呢?” “还能为什么?” 徐徽愤愤不平,沉声道:“不知是谁在外谣传,说代王府想要大量田庄,被屯田司的人听了去,就自作主张地做出这种事。当然,他们这样做不光是为了讨好我们王爷,卖地的银子肯定进了他们的口袋!” 薛淮沉默,心里则思绪翻涌。 这一次他见识到什么叫做算计人心,沈望只是改了改行事风格,薛明纶就想祸水东引,而这都在沈望的预料之中,只能说沈望更了解薛明纶。 他的座师看似不显山不露水,这些年顶着一个清流领袖的名头却无所建树,实则他只是在默默观察宁党的骨干们。 如今薛明纶按耐不住,工部的铁幕逐渐露出缝隙。 只是没想到第一个跳出来的会是代王。 薛淮脑海中浮现姜璃的提醒,这代王性情乖张,行事喜剑走偏锋,说白了就是他仗着天子和柳贵妃的愧疚与宠爱,相较其他皇子亲王更加嚣张霸道,否则不会在这种敏感的时候,直接让王府长史来找查办处的书记官。 将思路理清之后,薛淮不动声色地说道:“徐长史,既然你已经发现其中蹊跷,为何不将此事禀明朝廷,反而要找我这个翰林院编修私相授受?” 徐徽知道薛淮不是那种轻易会被哄骗的人,因此讳莫如深地说道:“薛编修,陛下若知朝中有人算计到我们王爷头上,届时恐怕要掉很多脑袋,说不定就是一场腥风血雨。王爷嫉恶如仇不假,却也不愿牵连到无辜之人,因此特地让我来找薛编修,希望这件事能限制在屯田司之内,最好就是不要牵扯到王爷身上,反正那些人肯定不止做过一次这样的事。” “为何是找我?” “明人不说暗话,你是沈侍郎的亲传弟子,这件事除了你还真没有别人能够胜任。” “徐长史之意,是想让我禀明沈侍郎,工部屯田司存在中饱私囊之举,但是作为对你的回报,此事不可牵扯到代王府?” “薛编修果然是痛快人!” “徐长史先别急着恭维——” 薛淮目光冷峻,直白地说道:“徐长史,空口无凭,且你我今日初次见面,我总不能因为你三言两语就坚信不疑吧?” “这是自然。” 徐徽起身走进里间,不一会儿拿出一个鼓鼓囊囊的信封,低声道:“薛编修,这里面就是屯田司将良田当做荒地售卖的证据。” 他并未递过来,只是状若随意地放在桌上。 薛淮知道此人另有所图,泰然自若地望着他。 徐徽微微一笑,又从信中取出一个信封,道:“薛编修,这里是西城平康坊一间门面铺子的地契,只要你在上面按个手印,签上你的大名,往后这间铺子就是你们薛家的产业。” 薛淮摩挲着白玉茶盏,淡淡道:“何意?” “王爷素来钦佩薛编修的为人,亦知你绝对不会像那些贪官污吏一般捞油水,薛家又没多少产业,将来薛编修成亲之后难免囊中羞涩,故此,王爷命我拿出一间门面赠予薛编修。” 徐徽上前一步,亲切地说道:“薛编修不必多虑,这间门面并非王府产业,而是我那位堂弟用清白银子置办的产业,还请你收下这份薄礼。” 西城平康坊乃京中繁华富庶之首,那里的宅子可以用寸土寸金来形容,一间门面铺子的地契便价值千两,而且这种商铺是一只会下金蛋的鸡,哪怕租赁出去每年都能收入不菲。 其实对于薛淮而言,这间门面贵重与否并不重要,只要他今日收下这份礼,便等于他和代王府产生利益勾连。 两个信封都摆在薛淮面前。 里面有工部屯田司涉事的罪证,也有薛淮拿到这些罪证需要付出的代价,收下这间门面就代表他给代王立下投名状——不会在这次清查工部的风波中,将代王府牵扯进来。 薛淮抬头望着徐徽,面上浮现一抹讥讽:“我为何要收?” 徐徽笑了笑,居高临下地说道:“薛编修,你应知道这次陛下限期查明此案,但是工部薛尚书的手段如何,想必同样出身于河东薛氏的你肯定了解一二。如果没有外力相助,沈侍郎真能在限期之内理清案情?如果沈侍郎到时无功而返,恐怕这件事无法收场,而沈侍郎一旦仕途坎坷,薛编修在朝中的处境……” 他止住话头,未尽之言却已显露无疑。 仿佛是怕薛淮意识不到问题的严重性,徐徽想了想又补充道:“这次薛编修冲锋在前,丝毫不顾及亲族之念,想必薛尚书对你早已心生不满。” 薛淮站起身来:“徐长史确实很了解我。” “略知一二罢了。” 徐徽显然不想将局面闹僵,因此见好就收,平和地说道:“薛编修,你收下这些不就是皆大欢喜?沈侍郎可以快速破案,你能解决后顾之忧,还能得到我们王爷的友谊。” 薛淮忽地笑了笑。 他挺直腰杆,双目直视对方:“徐长史一番好意,可惜下官不能领情。且不说这样做有违规矩,就算下官厚着脸皮拿回去,家师也只会骂我是个蠢货。” 徐徽的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薛淮看了一眼桌上的信封,哂笑道:“不过还是要多谢徐长史今日相邀,下官总算知道工部那些蛀虫为何敢如此肆无忌惮。” 徐徽脸色一变,他听懂了薛淮的言外之意,当即沉声道:“薛编修,你莫要不识——” “不识抬举是吗?” 薛淮直接打断他的话,神情陡然一肃,一字一句道:“方才你说对我很了解,难道你不知道我薛景澈立于世间,从来就学不会卑躬屈膝讨好奉迎!” 徐徽愣住。 便在这时,雅舍里间忽然传来杯盏砸在地上的声音。 032【生死安足论】 厅内一片静谧,里间传来的声响显得格外刺耳。 这一刻薛淮明显从徐徽脸上看到惊惧的情绪。 如此一来,里间那人的身份不言自明。 当里间那扇门被推开,一位衣着华贵的年轻男子迈步而出,他便是当今天子的第五子,代王姜昶。 薛淮抬眼望去,时年十八岁的代王身量颀长挺拔,面色是一种久居深宫的冷白,鸦羽似的乌发以一根素银簪松松束起,几缕碎发垂落额前,衬得眉眼愈发阴郁。 他今日着常服外出,一袭青金蓝锦长袍,领缘与袖口镶一指宽的紫貂毛,既抵十一月的寒意,亦显亲王尊荣。腰间束玄色鎏金革带,悬一枚羊脂蟠龙佩,袍摆银线暗绣云纹,行动间流光隐现。 这般华贵装束本应衬出少年英气,却因他眉宇间沉积的阴郁,反透出金玉裹煞的诡谲之气。 从他出现开始,徐徽便垂首低眉,连大气也不敢喘。 代王来到桌边坐下,抬眼看向徐徽道:“没用的废物,还不滚?” 徐徽心惊胆战地告罪退下,仿佛迟一瞬就会身首异处。 代王阴鸷的视线扫过桌上的两个信封,幽幽道:“薛编修一身正气,风姿如松柏凛凛,果然名不虚传。” 先前徐徽为了拉拢薛淮,好话像不要钱一般撒出来,险些把薛淮夸成大燕朝廷唯一的良心,而且神态和语气极其真诚,只是他这番恭维来得莫名其妙,就算薛淮没有两世为人的阅历,也不会被他三言两语哄骗。 如今代王说着同样的话,嘲讽之意却显露无疑,一方面是因为方才薛淮决绝的态度触怒了他,另一方面则是他身为亲王,委实没有把薛淮这个翰林院编修放在眼里。 若非徐徽苦苦劝说,代王压根不觉得有今日一行这个必要。 就算他什么都不做,难道沈望和薛淮师徒二人就敢把矛头指向代王府? 薛淮依旧站在原地,他面无表情地说道:“王爷谬赞,臣不过是谨遵圣上教谕,不敢违逆朝廷法度。” 听到他搬出宫里的天子,代王终于舍得转头正眼看向这个与他同龄的清贵翰林。 只见薛淮身形挺拔如青竹,肩背绷直却不显僵硬,仿佛翰林院青袍鹭鸶补服下裹着的不是血肉,而是一身宁折不弯的风骨。 虽说囿于尊卑之别,薛淮无法和代王平起平坐,但他脸上既无徐徽那样的谄媚惶恐,亦无刻意倨傲,只以“谨遵圣谕”四字构筑起一道冰封的壁垒,将一切拉拢或威胁隔绝在外。 “违逆朝廷法度?” 代王嗤笑一声,问道:“本王倒想听听,今日如何让你违逆了朝廷法度。” 薛淮心如止水,字字如刀:“既然王爷想听,臣就分说一二。” “首先,徐长史既有工部屯田司官员的罪证却不禀明朝廷,按照《大燕律》的公式律和断狱这两篇里的规定,徐长史已经犯下隐匿之罪。” “其次,徐长史意欲强塞给我一间价值不菲的门面,按照《大燕律》中受赃篇的规定,官吏受财枉法,轻则杖刑重则流放,行贿者同罪,而徐长史作为王府长史需要罪加二等。” “最后——” 薛淮微微一顿,直视代王的双眼说道:“王爷虽贵为亲王,却无陛下授予观政之权,因此不得干预军民事务,违者轻则削爵,重则赐死。” “砰!” 代王一手拍在桌上,吓得站在门外的徐徽一个趔趄。 “薛淮,莫说本王没给你机会,现在你就走出这个房间,去敲宣德门的登闻鼓告御状,就说本王违逆朝廷法度,你要主持正义斩了本王!” 代王年轻的面庞上一片铁青之色,那双阴郁的眸子直勾勾盯着薛淮。 薛淮却一动不动。 代王当然不会认为薛淮这是胆怯或者心虚的表现,但他依然讥讽道:“怎么,不敢?” “无关敢与不敢。” 薛淮的回答很冷静也很迅速:“事涉亲王自然需要确凿的证据,而臣手里没有证据,空口白话如何能让陛下和朝堂公卿信服?” 证据就在桌上,可是薛淮不觉得自己有希望带走。 代王再如何飞扬跋扈,他也不至于蠢到那个程度——除非薛淮愿意签名按下手印,收下那个价值千金的投名状。 这个回答显然无法让代王满意,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敲着桌面,不疾不徐地说道:“薛淮,本王知道你天性骨鲠,所以才让徐徽同你分说清楚,没想到你竟然不知好歹。罢了,本王不和你这种书生一般见识,只要你收下这间门面,往后本王会尽力照看你。” 虽然他没有观政之权,但柳贵妃在后宫的地位很稳固,天子对他的宠爱并未减弱,因此抛开语气中的居高临下,他这句承诺确实有些分量。 薛淮的回复言简意赅,亦斩钉截铁:“臣不会收下。” 代王眉头皱起,一股戾气从他眼底浮现。 在他将要发作之前,薛淮又道:“臣只是想不明白。” 代王寒声道:“不明白什么?” 薛淮看了一眼桌上的两个信封,缓缓道:“按照徐长史所言,屯田司官员将南郊那片良田以荒地的名义卖给他,而他事先并不知情。由此说来,这桩案子与王府没有任何关联,皆是工部官员的自作主张,那么徐长史只需将实情禀明朝廷,陛下只会嘉奖王爷,何来怪罪之理?” 代王心里闪过一缕怪异的感觉。 其实先前他不同意这样做,但徐徽用“这是一桩一箭双雕的交易”说服了他。 按照徐徽的分析,沈望这次亲自上阵彻查工部大案,肯定不会轻易收手,王府和工部的那些事早晚会被对方察觉,与其被动等着被查,不如主动提前消弭隐患。 用屯田司那些贪官污吏换取王府的抽身而出,同时还能将薛淮纳入麾下,这难道不是两全其美的事情? 薛淮本人或许无足轻重,但是他的父亲给天子留下的印象太好,而且他还有沈望这样的座师,将来在朝堂上的影响力只会越来越强。 代王最终点头应允,没想到徐徽根本就办不成这件事。 以往他只是听说薛淮的事迹,终究没有面对面的真切体会,现在才知道此人连天子都感到头疼,果然就像一块茅坑里的石头。 一念及此,代王起身面对薛淮。 两人年岁相同,身高相似。 亲王威压扑面而来,薛淮脸上却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代王一字字道:“薛淮,你在威胁本王?” “臣不敢。” 薛淮这三个字极其流畅,仿佛早就知道代王会说什么,他平静地说道:“臣只是觉得很奇怪罢了。家师奉旨彻查工部贪渎案,论理牵扯不到王府,就算有良田充作荒地一事,这也不是王府的责任,王爷其实什么都不需要做。然而王爷又是利诱又是威逼,仿佛这里面藏着稀奇古怪的内情。” 他嘴上说着不敢,可是这番话里透出的含义已经掐准代王的七寸。 要不是心里有鬼,他何必平白多此一举? “好,很好。” 代王点了点头,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本王今日算是见识到了薛编修的风采。” 薛淮淡淡道:“王爷,臣有公务在身不便久留,告辞。” “等等——” 代王开口说道:“本王没让你走。” 薛淮面不改色地问道:“不知王爷有何吩咐?” 代王知道他今日不能对薛淮如何,对方虽然品级不高,但翰林院本身就不是以品级论前程的地方。 作为大燕朝野上下公认的储相之所,翰林院的翰林们一旦外放最低也是一府同知,若不离京便是入詹事府迁转,再往上就是六部侍郎一级的高官。 这便是清贵二字的含义。 代王深受天子和柳贵妃宠爱不假,但他要是敢公然对一个翰林院编修下手,满朝文官的唾沫星子能淹了他,届时不光沈望会出手,就连首辅宁珩之也必须出面,因为这样恶劣的事件代表天家在践踏世间读书人的尊严。 故此,代王只是转身走到桌边,好整以暇地说道:“本王依稀听说,薛编修前段时间不慎失足落水?你还是要小心一些,不然出门落水淹死、走在街上被马车压死甚至是喝水的时候不小心呛死,那不就是英年早逝天妒英才?” 这就是赤裸裸的威胁。 只要今日薛淮平安离开太湖楼,那么往后他无论出了什么意外,在没有确凿证据的前提下,谁敢怀疑这位最受宠的年轻王爷是幕后主使? 至此,薛淮一直舒展的眉头终于皱了起来。 代王注意到这个细节,面上浮现一抹恣意的笑容。 033【今朝同行】 薛淮心里涌起一股熟悉的感觉。 在他刚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曾有一位身份尊贵的公主对他发出过类似的威胁。 但薛淮明白姜璃的威胁只是试探,所以当时他用插科打诨的方式应付过去,然而如今代王的威胁显然不是说笑。 他不怀疑代王有这样做的能力和决心。 代王知道自己的威胁已经奏效,于是似笑非笑地说道:“薛编修,要不你再考虑一下?本王非常欣赏你的为人,如今像你这般清高自持的年轻官员不多,本王很想与你交个朋友。” 薛淮收敛心神,冷静地说道:“王爷,其实臣今日踏入太湖楼便已坏了规矩,只是因为徐长史表明要提供线索,臣才走这一遭,却不想因此惹来王爷的杀心。” “诶。” 此刻代王一改先前的戾气,悠悠道:“薛编修说话注意分寸,本王可没想过要害你,莫要血口喷人。” “是臣失言了。” 薛淮看了一眼桌上的两个信封,坚定地说道:“不过王爷的金玉良言提醒了臣,所谓人有旦夕祸福,谁也不知明天和意外哪一个先到来。既然如此,臣就应该尽力做好自己的本分,这样才不会留下遗憾。” 他不是不懂审时度势,然而代王根本不给他选择的余地。 要么当狗,要么就等着横死。 假如代王没有这般狠辣,薛淮并不介意虚与委蛇一番。 眼下对方摆明着要逼薛淮撕破脸,他又怎会强行克制? 代王听懂了这个年轻翰林的言外之意。 既然他不会善罢甘休,薛淮只好偏向虎山行——工部和代王府的纠葛已经浮上水面,他接下来会借助沈望的钦差身份一直深挖下去,要么代王选择玉石俱焚直接弄死他,要么双方各退一步。 代王双眼微眯,他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被一个小小的七品翰林架起来,要知道就连那些尚书侍郎都未必敢这样做——内阁重臣自然不在此列。 “你是真的不怕死啊。” 代王阴恻恻一笑,转身来到薛淮面前,上下打量着对方,似乎在观察朝哪个地方下手既不会伤到薛淮的性命,又能给此人一个深刻的教训。 他的拳脚功夫不弱,要对付一个清瘦的书生很简单。 薛淮依旧长身肃立,冷冷地看着这位被柳贵妃溺爱到无法无天的年轻王爷。 “本王今天就教你一个乖,没有本钱的时候嘴巴别那么硬!” 代王厉声说着,随即抬起右臂。 “殿下,还请稍待,微臣这就去禀报。” “本宫要见皇兄,你竟然敢阻拦?滚开!” 门外忽然传来一道清冷的嗓音。 代王悬起来的手臂停在身前。 下一刻,雅间的门被人大力推开,紧接着身穿常服的云安公主走入室内。 她仿佛没有看见薛淮,上前直接揽着代王悬着的手臂,嗔道:“皇兄,你今儿来太湖楼是不是因为有好吃的?怎么不喊我呢?” 代王神色一僵,旋即恢复正常,转头望着姜璃,宠溺地说道:“云安这是什么话?我若有好吃的好玩的,哪次不是直接让人送去你的青绿别苑?” “皇兄对云安真好!” 姜璃奉上一记甜笑,这才看向站在不远处的薛淮,奇道:“咦,这不是薛翰林吗?本宫听说你被沈侍郎调去查办处协助查案,怎会出现在这里?” 薛淮沉默不语。 姜璃又狐疑地端详着两人,面色不虞道:“薛淮,你不会是想找皇兄的麻烦吧?” 代王担心薛淮这个死心眼一股脑把刚才的事情说出来,插话道:“云安,薛编修怎会与我有怨?其实是我钦佩他的为人,刚好今日在外面遇见,因此才邀请他小坐片刻。” “原来如此。” 姜璃点了点头,又关切地说道:“皇兄,你别怪云安多嘴,陛下毕竟没有允你观政,这种事要是传出去,让那些小人知道你居然主动亲近朝臣,还不知他们要怎么编排你呢。” 代王欣慰地说道:“你这般关心我,我怎会误会你呢?至于那些风言风语,你知我从不在意。” 两人有说有笑,薛淮在旁边就如同一个透明人。 片刻过后,姜璃微笑道:“皇兄,既然你们只是偶遇,那我就先带薛淮离开,我正好有事找他。” 代王心知今日无法再奈何薛淮,于是打趣道:“我竟不知你们这般熟络。” 姜璃坦然道:“皇兄莫非没听说,前段时间这位薛翰林在九曲河畔不慎失足落水,是我的侍卫救了他,他还在青绿别苑住了一晚。他欠着我的救命之恩,倘若皇兄有事要他去办,可以直接告诉我,他肯定不能拒绝我。” “好,要是真有这样的情况,无论如何我都要请云安帮忙。” 代王笑了笑,一言带过。 姜璃福礼告辞,这才对薛淮说道:“薛编修,请吧?” “殿下请。” 薛淮不卑不亢地说着。 待两人离去之后,代王缓步来到窗前,胸前起伏不定,脸色阴沉如水。 “薛淮……” 另一边,太湖楼外。 “薛淮,陪本宫走走。” 暮冬晴光斜映楼台,十六岁的云安公主立于阶前,身量纤秀如初雪压枝。 她语调轻缓,带着几分漫不经心,一双眸子却如浸了寒潭的黑琉璃,冷冽又矜贵。 “殿下真是来得恰到好处。” 薛淮与她并肩前行,一句话点明那些藏在暗处的细节。 “原本就没打算瞒着你,只是不愿你胡思乱想。” 姜璃倒也坦诚,解释道:“你是太子殿下看中的人,先前又遭遇那种离奇落水的事情,我既然受太子殿下之托关照你,总不能再让你陷入危险之中,因此安排两个机灵的人跟着你。他们不会影响你的生活,更不会潜入薛府。” 薛淮依旧没有追问她口中的太子之托是真是假,只是微微点头道:“多谢殿下出手相助。” 姜璃听出他的语气略显低沉,不禁扭头将他从头到脚看了一遍,问道:“难道皇兄对你动手了?” “差一点。” 出乎姜璃的预料,这次薛淮并未藏着掖着,随即将他进入太湖楼之后发生的事情简略说了一遍。 姜璃若有所思,片刻后恍然道:“我要是来迟一步,这会估计你已经去宣德门敲登闻鼓了。” 这确实是薛淮的打算。 如今他已明白,这里和前世终究有很大的不同,像代王这样的天家贵胄,如果不计代价要对付他,他很难安安稳稳地生活,所以他只有一个选择,直接将事情闹大。 代王今日若对他动手,他就将这件事公之于众,这样一来往后他若横生不测,代王总会有几分嫌疑。 或许这不能完全扑灭代王的杀心,可薛淮必须要这样做。 双方的矛盾越激烈越公开化,他的处境就越安全,否则真有可能莫名其妙地死去。 “看来是我坏了你的计划,不过你放心,以我对代王的了解,他只是用这种手段逼迫你就范,其实他不敢这么做。” 姜璃歉然一笑,随即做出保证。 薛淮迟疑道:“殿下缘何如此笃定?” 姜璃轻声道:“因为靖安司那位沈都统很厉害。” 薛淮心想如果沈清真的这么厉害,为何到现在都查不出胁迫指使顾衡和刘平顺的幕后设局之人? 姜璃似乎知道他心里的想法,继续说道:“因为你不是代王,谁知道会有人布这样的局算计你?靖安司固然厉害,终究没有未卜先知之能,不会提前在你身边安排人手。” 言下之意,代王乃至其他皇子身边都有靖安司的眼线,倘若代王真想谋害一位朝廷官员,靖安司不可能毫无知觉。 薛淮想了想,算是认可姜璃这个推断。 “薛淮,那天我对你说的事情,你现在是否有了决断?” 姜璃抬手捋着鬓边垂下的青丝,徐徐道:“当时我便说过,以你如今所处的位置,想要置身事外是不可能的,你越想远离越会卷入旋涡之中。如今只是一个开始,接下来你还会遭遇各种各样的麻烦。” 听到她旧事重提,薛淮忽地停下脚步。 姜璃也止步,略带期盼地看着他。 薛淮正色问道:“殿下,你一次次出手相助,究竟想从臣这里得到什么?” 此言一出,姜璃便知道薛淮压根不相信她是受太子之托。 微风拂过,两人相对无言。 良久,姜璃轻咬下唇道:“你真想知道?” 薛淮道:“是。” 姜璃缓缓道:“我之所以帮你,并非无缘无故。” 薛淮望着她的双眼说道:“请殿下明言。” “我确实希望你将来能帮我做一件事,可是我现在不能告诉你。” 姜璃面露难色,字斟句酌道:“起初我只是因为好奇才去别苑见你,但你与传闻中不太一样,再加上后来你表现出来的心志比较成熟,这让我看到一丝希望,或许等你再厉害一些,你能帮我查明一件事的真相。” 薛淮执着地问道:“何事?” “薛淮,我不会害你。” 姜璃前所未有地认真,她迎着薛淮的视线,诚恳道:“如果我现在告诉你,相信我,你很快就会死。” 034【许诺】 对于姜璃的目的,薛淮一直有所猜测。 若说九曲河畔的救命之恩是巧合,接下来从他被抬进青绿别苑开始,这位云安公主就在帮他解决隐患,譬如派人去薛府帮他报信让崔氏安心,又让人去翰林院帮他告假,初见时的种种刁难亦不过是言语上的试探。 上次相见,明明是薛淮登门道谢,姜璃却主动帮他分析局势,一举挑明哪些人存在设局陷害薛家的嫌疑。 所谓礼下于人必有所求,更不必说姜璃手里还握着救命之恩,寻常小事完全可以直接开口让薛淮去办,何至于这般弯弯绕绕? 虽说姜璃找了一个太子托付的借口,但薛淮从一开始就不相信。 太子身负观政之权,若他想笼络某个翰林院官员,肯定会让专职辅导太子的詹事府官员出面,毕竟詹事府和翰林院职衔相通、人事互兼、职能互补,两边的交际往来十分频繁,这样安排合情合理,总好过堂堂公主和朝中官员牵扯不清。 一脚踏入这个朝堂迷局,薛淮无法完全相信任何人,连沈望亦是如此,姜璃自然不能例外。 总而言之,姜璃的善意来得很突兀,总不能是因为她看中了薛淮这张脸。 从第一次相识开始,薛淮就断定这位公主殿下年纪不大,心思却有些深,这样的人怎会因为皮相而神魂颠倒? 此刻终于从姜璃口中听到两句有价值的话,薛淮并未继续追问,转身缓步前行。 “殿下,不知你打算如何帮臣?” 这就是可以往下谈的意思。 姜璃唇角微勾,她喜欢和聪明人聊天。 如今看来世人对薛淮多有误解,其实他虽性情刚直,却非不近人情之辈,只因很多人根本不屑掩饰自身的偏见,亦或是屁股下面不干净,这才无法与他心平气和地交流。 “我能帮到你的地方不多,毕竟我没办法直接插手朝局。” 姜璃微微一笑,继而道:“不过我从小就出入宫闱和朝堂,你知道小孩子喜欢四处乱跑,而陛下对我十分宽纵,不许旁人拘着我,所以我去过很多场所,再加上很多人不会刻意防备一个小女孩,这让我听到过很多故事。” 薛淮悠然道:“原来殿下便是京城百晓生。” “百晓生?” 姜璃琢磨出这个词的意味,不禁奇道:“没想到你也会说笑打趣。” “殿下,臣只是对陌生人生疏一些,并非不懂得人情世故。” “照你这么说,我们现在算是朋友?” “殿下觉得呢?” “我在问你。” 两人显然都不喜欢轻易交出话题的主导权。 最终还是薛淮退了一步:“能得殿下垂青相助,这是臣的荣幸。” “垂青……” 姜璃低声自语,旋即洒脱道:“终究是我有求在先,你不必这般诚惶诚恐。” 薛淮抬眼望着前方寂寥的长巷,耳边传来身后那两架马车车轮碾过青石街面的声音,他轻声问道:“殿下今日搅了代王的局,就不怕引火烧身?” 朔风浸寒,姜璃紧了紧衣袖,徐徐道:“五皇兄在十岁那年遭遇过一次劫难,当时是我先找到陛下禀报,才将他救了回来。虽说五皇兄因为此事性情大变,有时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但他始终记得我的好,就算他知道我今日是特意去解救你,他亦不会因此与我生出嫌隙。” “殿下与代王真是兄妹情深。” 薛淮转头望去,只见冬日清冷的阳光从姜璃簪尾的翠羽滑向睫毛尖,将那双含笑的眸子镀上碎金,“恕臣冒昧,殿下那时也才八岁?” “方才我同你说过,我从小就不是安分木讷的性格,喜欢四处乱跑,因此会看见很多事情。” 姜璃一言带过,又道:“我明白你的言外之意,无非是觉得既然我和五皇兄关系亲近,怎会不帮他反而帮你?其实原因很简单,工部的案子动不了五皇兄的根本,却可以帮你在朝中站稳脚跟。最重要的是,这次是陛下亲自调你入查办处,你表现得越出色,将来出人头地的机会就越大。” 归根结底,她想让薛淮帮他做事,就得想方设法提供助力,否则一个小小的翰林院编修能做成什么? 薛淮点头道:“殿下所言极是,只是你确定代王不会因此惹来大麻烦?” “我了解五皇兄。” 姜璃沉吟道:“他确实不好相处,但是诸位皇兄之中,属他对东宫储君之位的兴趣最淡薄,他顶多就是喜欢捞点银子。工部牵扯到方方面面的利益,与代王府有关的主要是两项,其一是屯田司掌握的田庄,其二便是岁赐丝绢以次充好。” “以次充好?” 薛淮微微皱眉道:“工部将亲王岁赐丝绢偷换成劣品,然后将其中差额私下补给代王府?” “聪明,你莫要小看这一项,一年便有好几万两呢。” 姜璃冷笑,继而道:“不过他们利益纠葛的大头还是田庄。屯田司将良田报做荒地,代王府则以极低的价格买过去,转手就能赚一大笔银子,哪怕不转手留下来自用,一年下来的产出亦极为可观。” 薛淮神情肃穆,缓缓道:“难怪代王这般沉不住气,他应该没想到陛下这次会彻查工部。” “工部的问题确实很复杂也很严重,陛下并非毫不知情,只是一动就会牵扯很多人的利益,要不是这次顾衡算计到陛下和令尊的头上,想来陛下不会如此震怒。” 姜璃想了想,面色冷清地说道:“都水司这些年利用各地河工上下其手,从顾衡到下面的主事,人人赚得盆满砵满。屯田司不止敢把上等的官田当做荒地出售,甚至连军田都敢染指。虞衡司管着军械制造和官用器物,另外矿场和铸钱这两项也有着惊人的利益滋生。至于营缮司更不必多言,光是京中的宫殿和官宅建造,主事官员稍微扣留一点就是金山银海。” 接下来她便开始讲述工部的各种问题。 薛淮知道面前是黑幕,但此刻听到姜璃的详细介绍,他才明白这幕后的景象究竟有多黑暗。 良久过后,姜璃终于停下,薛淮则欲言又止道:“既然陛下并非毫不知情……” 姜璃抬头望着澄澈的天幕,眸中浮现异样的色彩:“陛下当然知道,但是你那位族伯父手段了得,这几年不光差事办得漂亮,每年还能往宫里进贡大笔银子,也就是今年灾情严重朝野震动,否则陛下不会查工部。” 薛淮脑海中浮现薛明纶的身影,不由得陷入沉默。 姜璃见状便问道:“前路荆棘遍布,你不会因此生出退却之心吧?” “殿下委实高看臣了。” 薛淮坦然道:“臣只是翰林院七品编修,如今在老师身边做一些文书工作,无论是否畏难都不影响大局。” “是吗?” 姜璃莞尔,好奇地问道:“那你今日为何突然离开查办处衙门,特意大张旗鼓地回家一趟?沈侍郎想钓鱼,五皇兄跳出来做了那条鱼,而你就是那个鱼钩,对不对?” 薛淮不置可否,他早已知道身边的公主很聪明。 姜璃感慨道:“既然你没有否认,那我自然可以这般认为,在沈侍郎的谋划之中,你这个亲传弟子很重要,他对你的信任远超其他人,因此你当然可以影响到局势的变化。” 话音未落,她忽地驻足看向远处。 薛淮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只见一辆普通的马车停在巷尾。 他认得那个车夫,是跟在沈望身边十余年的老成人。 “我就知道沈侍郎不会陷你于险地,无论你今日钓上哪条鱼,他都不会任由你出事。” 姜璃眼底闪过一抹意味难明的羡慕,道:“但我还是要来一趟,将我所知道的工部内情告诉你,希望能对你有所帮助,另外我一会还要去见皇兄,再帮你们做一件事……” 薛淮认真地听完,他凝望着姜璃含笑的双眼,低声道:“多谢殿下出手相助。关于殿下先前所言,臣心里有一个猜测。” “你说。” “殿下说希望将来臣能帮你查一件事,又说这件事极其凶险,臣觉得此事应该和令尊齐王有关,对吗?” 说完之后,薛淮平静地看着她。 姜璃默然,唯有眼神出现细微的变化。 “殿下放心,臣不会对任何人泄露这件事,毕竟臣还想多活几年。” “你答应了?” 姜璃眸光微亮。 “将来若有机会,臣会在能力范围之内尽力而为,只是恕臣不能给殿下一个绝对的保证。” 薛淮拱手一礼告辞,转身大步离去。 望着他挺拔清秀的背影,姜璃在原地伫立片刻。 她忽地浅浅一笑,轻声自语。 “那我等着你。” 035【并肩】 太湖楼,雅间之内。 代王姜昶独自喝着闷酒,见到姜璃去而复返,便放下酒盏说道:“你不是有事找那个薛淮,怎么又回来了?” 姜璃来到他对面坐下,坦然道:“我能有什么事找他?皇兄,你就实话告诉我,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姜昶不答。 “我今日是特意赶来的。” 姜璃开门见山,继而道:“皇兄,云安了解你的脾气,若不是有正经事,你根本不稀罕多看薛淮一眼,偶遇之说不必再提。若我没有猜错,这次工部贪渎案是不是牵扯到了代王府?” 这一刻姜昶脸上浮现几分恼怒,又化作尴尬之色。 姜璃一看便知他的内心想法,因此放缓语气道:“皇兄,我今日来不是为帮薛淮解围,而是为了帮你。我之所以带他离开,是担心皇兄和他发生正面冲突。虽说他只是一个不起眼的翰林,可是陛下和薛淮的父亲君臣相得,薛淮的座师沈望亦非易与之辈,最关键的是倘若今日皇兄动了薛淮,局势对你会十分不利。” 听到这儿,姜昶沉声道:“就凭他?即便薛明章死而复生,又能奈何本王?” 姜璃蹙眉道:“若是皇兄对他动手,他直接去宣德门敲登闻鼓告御状,沈侍郎甚至宁首辅为他发声,届时皇兄该如何自处?” 姜昶沉默不语。 姜璃轻声一叹,诚恳地问道:“皇兄,王府如今竟然如此艰难?要在工部的营生里赚些进项?” 她当然知道答案并非如此。 姜昶如今才十八岁,封王也才一年,代王府又不需要养多少人,他要那么多银子做什么? 厅内一片沉默。 姜昶烦闷地又倒了一杯酒,缓缓道:“云安你不懂,我身为大燕亲王,一应排场和开销若是差了,岂不会让世人笑话?再者就算我不伸手,那些银子也会被工部的狗东西们捞走,与其便宜他们,为何不能让我拿回来?不管怎么说,我才是父皇的儿子,这大燕是父皇的天下!是我们姜家的天下!” 姜璃担忧地看着他,顺势问道:“那陛下知道皇兄做过这些事吗?” 姜昶一窒,松开了握着的酒盏。 姜璃道:“方才我想从薛淮那里知道发生了什么,可是无论我怎么劝说,薛淮都不肯开口,还说要是我用救命之恩相逼,他宁愿一头撞死。皇兄今日应该见识过此人的脾气,我确实拿他没有办法,看来他在皇兄这里受了一肚子气。” “哼。” 姜昶一声冷哼,阴恻恻道:“早晚有他好看!” “皇兄……” 姜璃满脸无奈,恳切地说道:“你何必同一个意气书生过不去?而且眼下你的处境已经很危险了。” 姜昶皱眉道:“很危险?” 姜璃点头道:“难道我会骗皇兄?” “你自然不会。” 因为童年时的经历,再加上这些年姜璃对他比对其他几位皇子更好,姜昶当然信任这个堂妹,因此认真地问道:“那你说说究竟有多危险。” “皇兄,陛下这次铁了心要将工部的问题抖露出来,否则不会让沈侍郎主持查案,这个时候不论是什么人卷入其中,最后都很难有好下场,相信皇兄比我更懂陛下的决心。” 姜璃故意说得十分严重,然后问道:“皇兄,你还是先告诉我,王府和工部到底有哪些勾连?” 姜昶沉默片刻,不太情愿地简单说了说。 姜璃听完之后一声长叹。 望着她的神态,姜昶终于有些紧张,连忙问道:“如何?” “这下真的有些麻烦了。”姜璃沉吟道:“岁赐以次充好还好说,陛下那么喜欢皇兄,肯定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是侵占官田一事,这犯了陛下的大忌讳,朝堂诸公也不会袖手旁观。最麻烦的是,这次工部的案子肯定会牵扯到很多人,他们一定会将皇兄推到前面。皇兄若无事,自然是法不责众,然而这就会让皇兄站在陛下的对立面。” 姜昶脸上浮现慌乱之色。 他不将薛淮放在眼里,可是他万万没有胆子和君父当面作对。 “那我该怎么办?云安,你素来聪明绝顶,一定要帮皇兄想个法子。” “皇兄莫急,让我好好想想。”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 姜昶忍不住说道:“要不这样,到时候我打死都不承认这件事,就说这是有人故意构陷我!父皇或许不会相信我,但是只要我给出这样的借口,想必父皇不会严查下去。” 姜璃摇头道:“不行。皇兄不妨仔细想想,如果陛下就此罢手,那其他人还查不查?无论如何,陛下这次都要查清工部的问题,总不能因为皇兄牵涉其中就偃旗息鼓。” 姜昶想明白这个道理,愈发焦躁起来。 姜璃见火候已到,便轻声说道:“皇兄,我建议你到时候认罪。” 姜昶的眼珠瞬间瞪大:“什么?” “皇兄且冷静,听我为你分析。” 姜璃柔声细语地说道:“如今我怀疑有人暗中挑唆你身边的人,让你第一个跳出来,现在薛淮已经察觉王府的问题,沈侍郎那边肯定很快就能知道。这样一来,那些人把皇兄当做挡箭牌,借你来抵挡陛下的旨意。与其被他们利用,皇兄不如在沈侍郎发难的时候,直接认下这件事,然后诚恳地向陛下请罪。” 姜昶倒也不傻,他一想到君父就不禁发憷,迟疑道:“万一父皇震怒,这可如何是好?” 姜璃道:“陛下肯定不会真对皇兄如何,届时皇兄再说你是被下面的人蛊惑欺瞒,又有贵妃娘娘的体面在那儿,陛下无非就是责骂你几句,最多让你禁足几个月。你如此诚实地认罪,不光陛下会觉得你有担当,而且为朝廷清算那些贪官污吏铺平道路,这不就是两全其美?” 姜昶想了想,点头赞同道:“对啊,连本王都认罪了,他们还想逃出生天?” 姜璃心里终于松了口气。 这对天家兄妹又密谈许久,最后姜昶才心满意足地离去。 …… 薛淮回到查办处临时衙署,径直前往沈望的值房。 “老师,我回来了。” 薛淮一丝不苟地见礼。 “坐。” 沈望的视线从桌上那些卷宗收回,温和地看向薛淮,道:“代王没有对你如何吧?” 薛淮摇头道:“没有,其实我倒是想激他出手,只是被云安公主打乱了计划。” 他将今日的遭遇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只是隐去和姜璃之间的部分交谈。 沈望听完之后稍稍沉思,微笑道:“没想到你和云安公主竟然相处得还不错,难怪这段时间我听到一些风声,说这位娇贵的殿下对你另眼相看,莫非你们……” “老师,我们并无私情,其实我也不知道云安公主为何会出手相助。” 薛淮似是而非地装糊涂。 “虽说本朝驸马无需远离朝堂,但终究有些干碍……罢了,这件事往后再议。” 沈望只当这是他们小儿女的羞涩,因此一言带过,随即赞许道:“我原以为你这次只会钓上一条小鱼,不成想收获这么多,光是你带回来的线索就足以撬动工部的铜墙铁壁。” 薛淮此刻也不禁有些激动:“老师,我们要动真格了?” “薛允襄以为搬出代王就能让我们知难而退,却不知拔出萝卜带出泥,即便我们动不了代王,但是顺着屯田司这条线查下去,再加上都水司尽力掩盖的腌臜事,这些足以将整个工部牵扯进来。” 沈望一贯从容的面庞上浮现几分慨然,道:“其实在陛下下旨之前,我对工部的问题已经掌握了一部分,云安公主告诉你的那些事起到了非常好的补充作用。如今已经明确方向,我们当然不必再等下去。” 薛淮道:“老师,我还有一个想法。” “但说无妨。” “虽然代王的存在很棘手,可我觉得若是对他网开一面,其他人肯定会鼓噪生事。薛尚书这次将代王推出来,本就有让他顶在前面逼迫我们退步的用意。不查代王,意味着我们有可能功亏一篑。” 薛淮的眼中闪烁着跳跃的火苗。 沈望目光微凝,徐徐道:“你是想说,以代王为切入点,在朝堂上掀开工部的盖子?” 薛淮坚定地说道:“是。” 沈望站起身来,在房内缓缓踱步,显然是在权衡薛淮这个建议的利弊。 他知道此举有些冒险,毕竟天子和柳贵妃对代王的偏爱朝野皆知,但是如薛淮所言,代王在这桩案子里始终是绕不过去的障碍,否则薛明纶不会如此风轻云淡,他就是笃定沈望不敢触犯天子的逆鳞。 良久,沈望停下脚步,转头望着薛淮年轻俊逸的面庞,忽然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 “好,便依你。” “人生无常,总得恣意一两回,方不枉我辈读过的那些圣贤书。” “你马上召集查办处所有官员,明日我们再临工部。” 薛淮拱手一礼,朗声道:“是!” 036【浮沉】 太和十八年,十一月十九日。 在朝中很多中下层官员看来,工部贪渎案的查办过程显得雷声大雨点小。 最初听闻礼部左侍郎沈望被任命为查案钦差,不光工部的官员们人心惶惶,其他那些和工部有利益牵扯的部衙亦是黑云压城,诸如户部、兵部甚至内廷各监。 然而查办处并无大动作,只在几天前去了一趟工部,找都水司的官吏们问询一场,然后带着十几大箱卷宗回到衙署闭门不出。 有人想要打探消息,但是靖安司的校尉将整个查办处的衙署守得密不透风,里外隔绝成两个世界。 由此似乎可以推断出,即便是朝野公认的清流领袖沈望,面对工部这一摊子盘根错节的复杂形势,他也没有办法雷厉风行一往无前,或许就像以前那些案子一般,最终只能大事化小罚酒三杯。 “元辅,国事繁重,您要保重身体啊。” 文渊阁明堂,首辅值庐之内,工部尚书薛明纶毕恭毕敬地看着坐在对面的内阁首辅宁珩之。 “我这身子骨还算硬朗,允襄不必忧心。” 宁珩之将公文放下,淡然的视线停留在薛明纶脸上。 薛明纶隐隐有些不安,微笑问道:“元辅今日召见下官,不知有何训示?” 炭盆里的银霜炭噼啪炸开一朵火星,那声响在值庐安静的空气里颇显刺耳。 宁珩之不紧不慢地端起茶盏润了润嗓子,平静的语调暗藏风雷:“我今早听闻,昨日代王府的人在大雍坊外拦住了薛淮?” 薛明纶知道这件事瞒不过面前的首辅,更不可能瞒过宫里的天子,但他心里其实没有多少畏惧,因为工部和代王府的勾连是真实存在的关系,而且在这件事里他还受了不少憋屈。 此事听来似乎古怪,堂堂工部尚书、内阁首辅的左膀右臂,怎会屈服于一个没有实权的亲王? 其实说穿了并不奇怪,代王是天子偏爱的皇子,宫里还有一位擅长吹枕边风的柳贵妃,朝中除了内阁这几位重臣,谁会得罪一个无缘染指东宫宝座却得天子偏爱的皇子? 简而言之,只要代王不去肖想储君之位,不让天子闹心,而只是捞点银子,这种事很难对他造成致命的打击。 薛明纶坦然道:“元辅,下官这不是被沈侍郎逼得没有办法么?陛下让他查都水司,下官从始至终没有想过遮掩和推诿,他要审谁就审谁,下官连都水司的卷宗都让人备好了,可谁知——” 宁珩之的喉结微不可察地滚动,青瓷茶盏搁回紫檀案时脆响陡起,让薛明纶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烈。 宁珩之微微皱眉道:“你所言的配合,是指都水司的官吏们众口一词,将所有的责任都推到顾衡头上,还是指都水司的案牍房杂乱不堪,沈望带去的人足足花了大半天才找到扬州府的卷宗?” 薛明纶讷讷道:“元辅,下官的确提前交代过,让他们要尽力配合查办处的行动,只是没想到这群人还有胆量串供。” “你真不知道?” 宁珩之那双老眼里浮现幽幽的冷光。 薛明纶语塞。 “允襄啊,你素来谨小慎微办事稳妥,先前顾衡跳出来的时候,你不急不躁借薛淮之手破局,这件事处置得很好,所以这次陛下命沈望查都水司,我以为你应该清楚沈望的手段,却不想你还是有些莽撞。” 宁珩之放缓语气,淡淡道:“你明知都水司那些人不会束手就擒,所以故意不闻不问,无非是想让他们给沈望找些麻烦。说到底,你终究存着不服气的心思。” 薛明纶略显难堪地低下头。 人活一口气,他自忖拍马不及首辅,可是连沈望在天子心中的地位也比不了,这当然会让他气闷。 “此事倒也罢了,沈望并非睚眦必报之人。” 宁珩之点到即止,神情却渐显凝重:“那日你们聊了什么?为何你要将代王牵扯进来?” 薛明纶知道这次不能再打马虎眼,深吸一口气道:“元辅,沈瞻星何许人也?他看似风轻云淡,实则一直在等待时机,要从我们身上狠狠咬下一块肉。这次他若像往常一般不近人情,下官自然不会多疑,可他端着一副平易近人的姿态,无非就是想让下官放松警惕。查办处这几天大门紧闭,他们肯定不会只查都水司。” 听完这番话,宁珩之便明白薛明纶出手的缘由,然而他的眉心皱得更紧:“你有没有想过,沈望这是故作姿态引你出手?” “这……” 薛明纶迟疑道:“元辅,他为何要这样做?他手里拿着圣旨,大可直接动手。” 宁珩之整理着衣袖,缓缓道:“因为陛下不喜。” 薛明纶迅速反应过来,有些时候不是他想不明白这里面的道理,而是人总有失察之时。 这一刻他脸上浮现懊恼之色,又带着几分希冀道:“即便如此,他现在已经知道工部牵连到很多人,连陛下最疼爱的代王也在其中,或许他会知难而退。” “你看轻他了。” 宁珩之一言做出决断,继而轻叹道:“你最不该把代王牵扯进来,倘若代王没有出面,沈望或许还会收敛一些,但是如今他退无可退,更不必说代王找的是那个薛淮。” “薛淮?” 薛明纶脑海中浮现当日在他家中、薛淮审时度势的表现,镇定地说道:“元辅,下官那个远房侄儿已经不再是以前那个混不吝的性情。” “是吗?” 宁珩之眼中闪过一抹失望,看来这几年所谓宁党的烈火烹油之势,已经让很多官员迷住了双眼,就连薛明纶都变得盲目自信,不再像当年那样缜密细致。 他明白人生总有起伏,没人能够永远站在高处,但是亲眼见到这艘船逐渐偏离方向,仍旧会有怅惘之感。 近些年朝中可谓宁党一家独大,清流一派沉默寡言,次辅欧阳晦虽然见缝插针,终究无法撼动首辅的地位,这导致很多宁党骨干一点点飘上云端,失去该有的警惕和谨慎。 薛明纶还想解释自己的苦衷,这时一名舍人敲响房门,得到允准后进来行礼道:“元辅,工部右侍郎李瓒求见。” 宁珩之微微颔首道:“请。” 李瓒进来的时候,脸色显得极其严肃。 这让薛明纶心中一凛,李瓒不光是他的副手,亦是他的心腹之一。 “拜见元辅。” 李瓒向宁珩之行礼,然后转向对薛明纶说道:“部堂,下官刚刚得知,沈钦差带着查办处一众官员突然前往工部衙门。” 薛明纶面色微变,但是多年的养气功夫不至于让他失态,因此点点头道:“知道了,你先下去罢。” “是。” 李瓒不敢多留,朝二人行礼之后匆匆离去。 房内再度安静下来,当下的气氛变得有些压抑。 没有外人在场,薛明纶不再掩饰焦虑,急促地说道:“元辅,下官得回衙门看着,沈望这次摆明是来者不善。” 他承认自己一时失察着了沈望的道,只因这些年沈望作为清流领袖并无建树,原以为将水搅浑就能让他知难而退,没想到他竟然能够顶着非议隐忍这么久,如今一出手便是破釜沉舟。 认错归认错,薛明纶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对方把工部掀个底朝天。 “你回去又能如何?” 宁珩之抬手捏了捏眉心,平静地问道:“将查办处挡在工部的大门外面?还是公开和这位查案钦差针锋相对?” 一句话就让薛明纶哑口无言。 片刻过后,宁珩之沉吟道:“沈望这几日多半已经找到都水司的命门,同时还在等其他人的反应,你让代王出面无疑亲手给他送上把柄,他怎么可能不顺势查下去?你要明白此事终究是工部理亏,沈望不会被轻易吓退,你若出面只会让事态变得更加复杂。” 薛明纶愧然道:“元辅金玉良言,下官犹如醍醐灌顶,只是难道任由他将这把火烧起来?” 宁珩之此刻无心追究薛明纶那个愚蠢的决定,他思忖一会儿说道:“一个时辰之后你再回工部。” 薛明纶明白这个安排的用意。 让他一个时辰再回,那就代表查办处可以在工部大展拳脚。 毕竟光靠两位侍郎和下面那些工部官员,绝对挡不住有圣旨作为凭仗的沈望。 见他神思不宁,宁珩之缓缓道:“纸终究包不住火,你若硬顶上去,沈望一定会将军抽车,届时群情汹汹朝野震动,陛下盛怒之下,你极有可能保不住尚书之位。” 他抬头看了一眼梁间那块写着“清慎勤”的御笔匾额,轻声道:“退一步,再退一步,陛下才能更加放心地用你。” 薛明纶心绪翻涌,垂首道:“下官明白了。” 037【大风起】 工部衙门。 当查办处官员出现的时候,这里的氛围其实不算紧张。 或许是因为几天前那个和谐的场景给工部官员留下很深的印象,尤其是都水司的大小官吏们,他们只接受一次例行的问询,甚至没有一个人被带走,这让他们心里生出某种幻想——或许查办处不想将事情闹大,最终会将今夏洪灾的责任全部归到自作自受的顾衡头上。 工部左侍郎穆怀信今日当值,薛明纶不在的情况下,这里自然以他为首。 “见过沈钦差,薛部堂和李侍郎今日前往内阁办事,此刻不在衙门。” 穆怀信上前见礼,虽说两人品级相同,但沈望钦差的身份让他不敢大意。 沈望颔首致意,继而平静地说道:“无妨。穆侍郎,本官今日来此乃是因为工部贪渎一案,现在请穆侍郎立刻召集各司局的郎中、员外郎、主事和大使等人。” 穆怀信喉头滚动,意识到今天恐怕要出大事,然而对方身负皇命,他压根没有拒绝和推辞的资格,只能马上去召集众人。 不一会儿,除去五六名不在衙门的官员,余者悉数聚集在工部正堂外面的中庭。 沈望站在台阶之上,望着这些面色不安的工部官员,朝站在旁边的薛淮点了点头。 薛淮上前一步,朗声道:“都水司员外郎齐环何在?” 人群中一位四旬官员出列,神情凝重地应道:“下官在。” 薛淮双手捧着一本厚厚的卷宗,翻开两页说道:“太和十六年冬,工部奏呈永定河清淤工单,核报耗银七万四千二百十五两,此事由都水司员外郎齐环经手,对否?” 齐环强忍心中的惊惧,道:“确有此事。” 薛淮眸光冷峻,沉声道:“都水司的账目列明这七万余两的详细分派,其中民夫饷银五万一千十九两,然则实际发到民夫手中的饷银不足二万两。齐员外,你如何解释?” “绝对不可能!” 齐环的双手微微发抖,他根本不敢去看沈望和穆怀信,面色微红道:“薛编修,都水司的账目列得清清楚楚,每一项收支都清晰可查,何来短缺民夫饷银之说?” “都水司的账簿确实无懈可击,但是齐员外应该对明暗两套账册不陌生吧?” 薛淮微微一顿,扫视其他工部官员,凛然道:“不妨告诉齐员外,钦差大人带下官等人来的途中,已经调派靖安司校尉前往你家中。根据都水司原郎中顾衡交待,你将那套真账簿藏在家中卧房的暗格之内,可有此事?” 齐环只觉脑中轰然炸响,身体几乎无法站立。 这些天他之所以还能维持表面上的平静,只因查办处带走的账簿称得上天衣无缝,哪怕是户部的老官出面盘查也找不出破绽,查办处这些来自各部衙的官员肯定更弱一些。 那些账簿本就是精心编造的谎言,看似每一笔收支都有据可查,实则暗中做了很多手脚。 真相则藏在另外一套账簿之内,至于齐环为何不销毁真账簿,原因也很简单,那是他保命的本钱,账簿上清楚记录着每一笔银钱的去向。 一旦齐环被查办,那条线上的相关人等总得保他一命,实在办不到也要保住他的家人,否则他交出账簿就会牵扯出一大帮人。 齐环只是想不通一件事,顾衡怎会知道他将账簿藏在何处? “完了……完了……” 齐环喃喃自语,在薛淮锐利的目光注视下,他终于支撑不住瘫软在地。 “将此人带回查办处衙署仔细审问。” 薛淮看着靖安司的校尉上前,拖着齐环往外走,然后看向都水司的其他官吏,充满杀意的语调不断响起。 “都水司主事郑静……” “都水司主事陈冠……” “都水司主事刘定山……” 在工部官员此刻听来,这位翰林院编修的嗓音就像九幽恶魔一般,对方每叫出一个名字就意味着会有一个同僚落网。 仅仅一刻多钟过去,都水司的官吏一个又一个被带走,最后只剩下寥寥数人,面色惨白战战兢兢地站在原地。 这里毕竟是天子脚下工部衙门,纵然钦差也不能恣意妄为,但是查办处今日乃有备而来,薛淮在犯事官员被带走之前都会公布对方最少一项罪名。 穆怀信心中骇然,这些翔实的罪名不可能靠着那十几箱精心编造的卷宗查出来,因此只有一个答案——他转头看向身边那位沉默不语的钦差大人,此人肯定早就在暗中搜集相关证据,再加上顾衡提供的口供,今日直接将都水司一网打尽。 只是他想不明白,既然沈望早有准备,那天为何不直接动手,偏偏要浪费这几日的光阴? 唯一能让穆怀信稍稍安心的是,都水司被查在薛明纶和他的预料之中,只要到此为止,想来能够让沈望向天子交差。 他轻咳一声,打算请沈望去值房稍坐,然而还没等他开口,沈望便说道:“屯田司郎中和员外郎何在?” 穆怀信怔住。 屯田司郎中孔劭和员外郎贾璠同时心中一跳,连忙出列应声。 薛淮看了两人一眼,翻动着手中那本卷宗,在某一页停下然后说道:“二位,屯田司掌管官田屯垦、军需农田和赋税征收,然则有人检举尔等近五年来倒卖官田,将良田充作荒地出售牟取私利,可有此事?” 孔劭急促地说道:“绝无此事!这定然是有人构陷——” “是或不是,查一查就知道了。” 今日薛淮显得格外强势,直接打断对方的话头,沉声道:“来人,带孔郎中和贾员外回查办处衙署接受审查。” 孔劭还欲争辩,贾璠却没有挣扎,他只是冷冷地看着薛淮,暗道你这个愣头青真是不知死活,知不知道这件事若是查下去会牵扯到谁头上?我就不信你敢撩拨那位王爷! 这时穆怀信知道自己不能继续沉默。 既然天子下旨彻查,都水司那些弃子显然保不住,只是看他们能够拖延多久,但是眼下连屯田司都无法幸免,沈望究竟要做什么? “沈钦差,这里面会不会有些误会?” 穆怀信凑到近前,压低声音道:“孔郎中他们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私下售卖官田啊。” 沈望掸了掸衣袖,淡淡道:“穆侍郎这是要为他们作保?” 穆怀信一窒,他怎么敢担保? “我并无此意,只是沈钦差你看,如今正值岁尾稽核之时,都水司几近瘫痪,您又带走屯田司的郎中和员外郎,工部的人手愈发不够……” 穆怀信低声下气地说着,他现在只想拖到薛明纶回来主持大局。 沈望双眼微眯,不轻不重地说道:“岁尾稽核迟一些无妨,如今最重要的是完成陛下交待的任务,穆侍郎以为然否?” 穆怀信张了张嘴,垂头丧气地说道:“是。” 当此时,薛淮又已念出三个名字,分别是营缮司的员外郎和虞衡司的两名主事,当众宣读他们的罪证之后,直接让靖安司的校尉将其拿下带走。 至此,工部核心四司全都有人被查办。 穆怀信看着这一幕,只觉脑海中一片空白,却又无可奈何。 沈望却没有就此罢手,他看着穆怀信说道:“穆侍郎,这些涉案官员的值房以及相关卷宗都需要搜查,你可否安排一下?” 穆怀信心里憋屈至极慌乱至极,可是他难道能说个不字? 得到这位侍郎大人的准许,薛淮、袁诚、方既明、陈智、葛存义等年轻官员立刻带着书吏们行动起来。 相较于上一次,今日他们靠着突然袭击终于有了一些收获。 小半个时辰过去,两拨人的神色形成鲜明的对比。 工部的官吏们无不惶惶不可终日,反之查办处这边则是人人面露振奋。 即将收尾之时,工部大门外传来喧哗,随后工部尚书薛明纶和右侍郎李瓒姗姗来迟。 穆怀信看到救星,连忙上前将先前发生的事情简略地告知薛明纶。 沈望看着薛明纶来到近前,迈步走下台阶,平静地望着对方。 薛明纶面色不善,开门见山地质问道:“沈钦差,陛下命你彻查都水司,缘何无故牵扯到其他工部官员?” “并非无故。” 沈望脸上没有得意之色,相反他心里略有些惋惜,这个薛明纶来得太迟了:“查办处做事皆有凭据,方才薛编修已经当众宣读相关官员涉嫌的罪证,薛尚书若有疑问,本钦差可以让他再读一遍。” 薛明纶看向站在沈望身后的薛淮,这一眼包含难以想象的复杂意味。 似不解,似失望。 薛淮双唇紧抿,长身肃立。 薛明纶收回视线,对沈望说道:“钦差大人,关于你今日在工部肆意拿人、搅乱工部日常运作一事,本官明日便会上奏陛下,参你一本!” “请便。” 沈望的回答很简单,说完便迈步前行。 查办处的官员顺势跟上。 薛淮亦是如此,不过在他经过薛明纶身侧的时候,听到这位尚书大人一声低语。 声音很低,只有他们两人能够听见。 “景澈,你令我很失望。” 薛淮脸上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他跟着沈望的步伐,坚定而又沉稳地向前走去。 038【风华正茂】 查办处衙署。 随着沈望一声令下,这里再度回到之前的封闭状态。 然而工部四司几乎被一窝端的消息已经传开,如今没人敢再腹诽沈望不动如山,这位清流领袖一出手果然石破天惊,工部的盖子一旦掀开可就很难再捂上了。 衙署之内,沈望没有趁势发表激动人心的演讲,他只要求所有人投入全部的精力,尽快让带回来的涉案官员开口,将这些案子办成铁案。 连续几天下来,查办处的官员们夜以继日,他们分成两班轮流交替,一边从那些看似天衣无缝的卷宗和账册中寻找罪证,一边反复审问沦为阶下囚的涉案官员。 至二十三日,涉案官员们已经交待得七七八八,不出沈望的意料,这些人又牵扯出很多官员,其中不乏侍郎一级的高官。 这里面肯定有一部分真实口供,但也无法排除有些人是在绝望的境地下胡乱攀咬。 沈望的决定非常明确,务必要钉死工部涉案官员的罪名,至于牵扯到的其他高官,则全部交给他来处置。 入夜之后,薛淮看着桌上整理妥当的案卷,抬手伸了一个舒展的懒腰。 身体确实很疲惫,但他觉得一点都不困乏,唯有肚子里饥肠辘辘。 他起身走出这间奋战将近十天的值房,在清冷月色的映照下,迈步朝东南角的厨房走去。 衙署内部布局紧凑逼仄,厨房和食堂挤在一起,这些天查办处的官员们包括沈望在内,都是在这个小房间里吃饭。 这样不仅方便他们在用餐的时候讨论案情,同时也在不断加深他们的交情。 踏入食堂的大门,薛淮发现这里烛火通明。 “又来一个。” 一个爽朗含笑的声音响起。 薛淮抬头望去,只见是户科给事中葛存义,房内还有刑部主事方既明和大理寺评事陈智等人。 简而言之,除了都察院监察御史袁诚之外,查办处的几位骨干力量此刻都在这间小小的食堂内。 “人来得这么齐,莫非是谁下了帖子?” 薛淮微笑上前,从桌上拿起一块芝麻烧饼,掰开了往嘴里送。 “大家忙碌小半夜都饿了,我让厨子做了几盘点心,这样无论谁过来都能填填肚子。” 陈智一边解释,一边倒了一杯清茶递来。 薛淮道谢接过。 这些天的相处让他明白何谓各有所长,那位不在场的袁御史犹如一块寒冰,言辞犀利至极,经常审得涉案官员涕泪横流,譬如工部都水司员外郎齐环,被袁诚连珠炮一般的怒骂弄得几度昏厥。 刑部主事方既明则是截然不同的风格,他在审问犯官的时候极少疾言厉色,但他总能通过缜密的分析找出对方口供中的漏洞,进而一步步击垮对方的心理防线。 几位给事中则是按图索骥的高手,尤其是那位看似大大咧咧的户科给事中葛存义,这次查办处能够在极短的时间里比对出工部两套账簿隐藏的真相,葛存义的功劳仅次于薛淮。 至于面前这位大理寺评事陈智,他给薛淮留下的印象则是沉稳细致,犹如那些话本故事里主管后方的谋士,每一件事都能处理得妥妥当当。 他总是能照顾到身边每个人的情绪,却又不会给人卑微谄媚的感觉。 在这样一个团体里并肩协力,薛淮自然感触颇多。 “还是陈评事细心,我们只好坐享其成了。” 葛存义笑着打趣,那双细长的眼睛里精光熠熠。 陈智笑道:“你若心里过意不去,不妨拿出几百文打赏,我和厨子一人一半。” 葛存义连忙摇头道:“那可不行,我一个月的俸禄也才五两银子,拿到手将将三两,家里好几张嘴等着我养,怎能在外打肿脸充胖子?” 众人皆笑,然而这笑声中多少带着几分苦涩。 相较于以前的朝代,大燕官员的俸禄不算高也不算低,但是在已经太平一百多年的当下,各地物价一直在涨,京官的处境尤其艰难。 若无家中的支持,像葛存义这样的清廉官员手头肯定很紧。 两相对比,工部那些涉案官员一个个吃得脑满肠肥,自然是捞取的民脂民膏。 气氛略显压抑,葛存义见状便笑道:“诸位看开一些,既然我等效仿侍郎大人之志,对于这种清贫生活早该有所准备,再说这次侍郎大人带着我们查办那些贪官污吏,没有功劳总有苦劳,朝廷总得给些赏赐吧?” 陈智点头道:“这是自然。” 葛存义生性洒脱,看向沉默不语的薛淮,岔开话题道:“薛淮,你准备何时成亲?” 薛淮微笑道:“暂时还没想过,葛兄这时打算给我介绍一门亲事?” 葛存义“咦”了一声,似乎没有想到薛淮会如此回答,顺势说道:“说起来我还真能介绍一桩好姻缘。” 此言一出,方既明和陈智等人相继看来,面露好奇之色。 葛存义继续说道:“拙荆娘家有一位远房亲戚,据说容貌生得端庄,女红堪称一流,而且性子特别柔顺,今年芳龄十七,就是家世弱了些,配不上薛府的门第。” 薛淮原本只是配合对方活跃一下气氛,没想到会牵扯旁人,只能摆手道:“多谢葛兄好意,不过我还年轻,婚事过两年再说。” 葛存义似觉可惜,不过他也知道薛家的门槛不低,说不定宫里那位也会看在薛明章的份上关注薛淮的婚事,因此笑笑作罢。 这时方既明插话道:“葛老弟,你要知道两年前薛贤弟金榜题名之时,京中不知多少高门大族在打听他的消息,若非沈侍郎开口发话,或许我们就能见到榜下捉婿的佳话。” 葛存义看了一眼薛淮年轻俊逸的面庞,不由得感慨道:“若是父母当年能将我生得像他这般俊俏,我也能体验一下榜下捉婿的滋味。” 陈智笑道:“你小心这话让嫂夫人听见。” 葛存义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众人无不指着他笑,葛存义自不介怀,气氛登时欢快起来。 薛淮浅浅地笑着,心情很愉悦。 除了袁诚年长,其他人都是二十多岁,性情各异但志向相同,和这样一群志同道合的人共事,毫无疑问是非常美妙的经历。 方既明看向薛淮说道:“说实话,这段时间让我最意外的便是薛贤弟。” 薛淮好奇地问道:“方兄此言何意?是不是以前我给你的印象很糟糕?” 他这样问当然不是矫情,过去两年时间里,薛淮这个名字在朝中很多官员听来很刺耳,他连翰林院的同僚都很难和谐相处,更遑论其他道听途说之人。 谁知方既明坚决道:“断无此事!薛贤弟,这两年我看你行事,或许你的一些行为不够圆融,但我十分敬佩你的赤子之心。你原本可以坐享安乐,可你宁愿舍弃安稳富贵,一次次不畏艰险为民请命。无论重臣小吏,只要还有几分良心,又怎能诋毁你的所作所为?” 薛淮心中波澜微起。 葛存义敛去笑容,正色道:“那些人将薛贤弟说得多么不堪,无非是因为你接连不断的弹劾让他们感到畏惧,但是他们找不到你的把柄,就想用谣言毁掉你,所谓三人成虎积销毁骨,败类们只有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我从始至终都不相信,一个不顾前途只为扳倒那些贪官污吏的清正之人,怎会性情乖张难以相处?” 他顿了一顿,看向薛淮说道:“那日在大朝会上,你骂得够痛快,当时我就想和你好好喝一杯!” 薛淮纵然两世为人,此刻亦不禁颇为触动,点头道:“肯定会有这个机会。” “方兄和葛老弟说的没错。” 陈智接过话头,不疾不徐地说道:“通过这段时间的相处,我看得很清楚,薛贤弟为人忠耿,其余那些关于他性情古怪的谣言可谓荒唐至极。” 薛淮心中感慨,面上故作为难:“诸位兄长,你们这么夸下去,愚弟怕是要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笑声再起。 葛存义将杯中清茶一气饮下,神情复杂地说道:“侍郎大人决定明日入朝复命,这桩案子多半到此为止。虽说抓出工部一大群硕鼠,我依然觉得有些可惜。” 方既明问道:“你觉得还不够?” “非也。” 葛存义摇摇头,目光落在薛淮脸上,轻叹道:“此案一结,我等就要回到各自的衙门,将来怕是难有机会像这次一般并肩奋斗。” 薛淮起身给他添茶,抬手轻拍他的手臂,沉稳地说道:“葛兄不必伤感,我们以后肯定还有机会共事。” 他毕竟是沈望器重的亲传弟子,其他人无不满含期待地看过来。 葛存义连忙问道:“为何如此笃定?” 薛淮逐一看向众人,坚定地说道:“因为我们还年轻。” 烛光轻曳,一张张年轻的面庞上同时浮现会心的笑容。 039【众矢之的】 翌日,早朝。 太和殿内,在京从五品以上官员分文武列班。 大燕常朝分为早朝和午朝,前者允许四方奏事,午朝仅通政司、六科给事中、守卫官、各衙门有军情重事允许上奏,所以多商量军国大事。 今日早朝却不太寻常。 一是因为礼部左侍郎沈望带着薛淮等查办处的骨干入朝复命。 二是东宫太子和几位亲王皇子赫然在列。 龙椅之上,大燕皇帝面色冷漠,似乎是因为工部这次捅了大篓子,让他心情十分沉郁。 他幽深的视线朝下望去,在内阁首辅宁珩之脸上稍稍停留,然后继续往前,直接越过工部尚书薛明纶,最终看向神色镇定的沈望。 百官行礼如仪,在短暂的沉寂之后,一位中年文官高声道:“启奏陛下,臣有本奏!”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其人并非他们意料中的礼部侍郎沈望,而是处在旋涡之中的工部尚书薛明纶。 天子面无表情,微微颔首。 薛明纶当即出班来到御前,躬身一礼,继而毫不犹豫地开口。 “臣工部尚书薛明纶,顿首伏阙,谨启圣听。窃惟天恩浩荡,特命礼部侍郎沈望为钦差大臣,专案查办工部都水司贪渎一事,此乃圣意所系,以正朝纲。然沈望甫受命,即行乖张之举,不独拘都水司僚属,更扩至营缮、虞衡、屯田三司,擅捕有疑官员十数人,如郎中孔劭、员外郎齐环和贾璠等,皆系工部干员。” 因为这次是查办处僚属的缘故,今日薛淮所处的位置不算靠后,但他只能隐约看见座师的侧脸。 对于薛明纶先声夺人,沈望早有预料。 他一次抓走十余名工部官员,若薛明纶一言不发才奇怪,无论如何他都应该站出来质疑沈望的决定。 一片沉肃的氛围之中,薛明纶中气十足的嗓音继续响起。 “……钦差大臣者,受命处置特定重务,不得僭越授权,本应循例克己。今彼竟肆行滥权,无凭而逮三司僚属,罔顾工部政务:营缮掌宫庙之役,延误则损国体;虞衡司军械之造,扰之恐生边衅;屯田管官田之租,乱则民生沸腾。今沈望擅扩案牍,如野火燎原,致工政瘫痪,臣部公文积滞,朝议汹汹,恐酿冤狱,上背圣心,下乱法度。” 薛明纶的陈述清晰明了,他并未否认都水司存在的问题,毕竟顾衡还在靖安司的牢房里,如今连他幼时做过的坏事都交待得一清二楚,都水司那一窝蠢材肯定逃不掉。 但是这不代表沈望可以随意扩大事态,若是任由他无止境地抓人,工部还如何运转? 总不能全靠一位尚书和两位侍郎做事,这肯定也不是天子想要看到的局面。 此刻薛明纶面露愤慨,沉声道:“臣蒙圣恩掌工部数载,深知廉隅当守,然亦惧酷吏横行,致良才寒心。伏乞陛下天威垂鉴,敕令沈望还权,释无辜僚属,严究其越滥之罪,以正视听而安社稷。臣不胜惶悚待命之至!” 不得不说,他这番慷慨陈词听起来合情合理,殿中不少官员纷纷点头。 沈望则依旧平静地站着,似乎此事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下一刻,一些官员相继挺身而出。 工部左侍郎穆怀信朗声道:“微臣叩首,礼部侍郎沈望借钦差权,滥捕无辜良吏,坏工政之序,伏望陛下问其责。” 兵部右侍郎孙烈皱眉道:“臣闻钦差枉查虞衡司,误断军械诸务,恐生边衅,圣心当忧此祸也。” 太常寺少卿刘文清毕恭毕敬地说道:“臣谨奏,沈钦差构三司之诬,损官誉如草芥,若久纵之,国体危矣。” 户部郎中姜文忠亦奏道:“启奏陛下,查办工部都水司竟牵九卿不宁,耗国库财粟,臣请早结案息事。” 一时间,群情汹汹。 薛淮粗略一数,在薛明纶开启弹劾沈望的序幕后,竟然有十二三位各部官员紧随其后。 他们弹劾沈望擅权越权,将工部弄得一团糟,严重影响到工部的日常运转,甚至因此牵扯到其他部衙。 这些官员一个个正气凛然,仿佛沈望是一个得志便猖狂的小人,而他们是维护朝堂稳定的忠贞之士。 虽说这里面没有部堂主官乃至内阁重臣,但这样的规模足以让一般官员望而却步,毕竟没有几个人能在这种被围攻的境地里保持绝对的冷静。 至此,薛淮终于见识到宁党的可怖实力,而这还不是对方的全力而为。 他左右看去,昨夜相谈甚欢、对未来充满期望的方既明等人无不神情凝重。 所谓知易行难,虽九死其犹未悔、千万人吾往矣这句话说来简单,想要付诸行动何其困难。 这一刻薛淮不禁想起那场朔望大朝,当时他在百官面前痛斥顾衡,即便他知道自己是占了突然发难的便宜,事后回想心里偶尔也会有些自得。 此时看着那些官员围攻沈望,他才明白当日只是小场面,自己压根没有遭遇多少阻力。 设身处地一想,薛淮不禁替沈望感到担忧。 这些官员的声势确实惊人,但薛淮相信沈望不至于被吓住,问题在于龙椅上那位天子的态度。 沈望早就说过,天子虽让他查工部都水司,却不希望他将整个工部牵扯进来。 如今薛明纶扣准这个关键点,其他官员附和表态,天子只需顺势训诫沈望一番,收回他手中的权力,让他继续专注查办都水司官员,局势就能按照他的设想发展。 可是这样一来,查办处众人这些天的努力就会付之东流。 薛明纶微微抬头,今日天子的沉默有些久,有些脱离他的预想。 良久,当殿内彻底安静下来,天子的声音徐徐响起:“沈卿,你是否要自辩?” 听到这句话,首辅宁珩之目光一沉,随即垂首低眉。 沈望却毫不意外,迈步出班禀奏。 “臣奉敕案工部事,今有尚书薛明纶劾臣越权,其言甚谬!臣以三尺法印,剖四司蠹弊,何谓僭越?” 他清癯的面容上不见丝毫慌乱,锐利的眼神刺向指责他越权株连的工部左侍郎穆怀信,继而道:“钦差便宜行事乃祖制,都水一司贪墨,营缮、虞衡、屯田皆勾连。譬如治疫,源在腐水而遍清四渠,岂曰非职?” 穆怀信不是没有辩驳的说辞,可是天子忽然允许沈望自辩,这让他察觉到危险的来临,因此只能老老实实地听着。 沈望又看向质疑他的兵部侍郎孙烈,正色道:“工部四司郎官之罪,非臆测乃实证。营缮司以朽木充梁,虞衡司减铳壁如纸,屯田司将良田充荒地——此皆钤工部印之公文所载。孙侍郎竟曰无辜,是真无辜,抑或同秽?” 孙烈时年五十多岁,听到沈望最后那句话险些一口气没上来,气得老脸通红。 他只是合理推测,这沈望竟然在御前诬陷他和一个工部主事同流合污,简直岂有此理! 但他知道沈望言辞之锋利,当下哪有胆气跟对方唇枪舌剑,真要辩下去说不定会让自己陷进去,于是学着穆怀信闭口不言。 沈望没有穷追不舍,他昂然立于殿中,将先前那些弹劾他的官员一一辩驳,虽只每人寥寥数语,便已令殿内鸦雀无声。 这一幕看得薛淮心绪翻涌。 如今他已明白,当初沈望让他放手去做、天塌下来有他这位老师顶着的真切含义。 沈望有条不紊地解决那些无凭无据的弹劾,最后看向眉头紧皱的薛明纶,沉声道:“薛尚书云‘擅扩案牍’,然四司罪证皆有凭据可查。言‘越滥之罪’,实纵贪官污吏蚀我山河!今工部之弊已蔓四司,臣若拘于都水一处,始为渎职负圣恩!” 不待薛明纶开口,他迅速朝向龙椅上的天子,俯身道:“陛下若疑臣妄,可敕三法司会核,但见一桩冤屈,臣请就斧钺!然若坐实诸罪,薛尚书‘失察’之过,又当如何?” “臣闻宁见铁吏之酷,不赦硕鼠之贪。槛外民瘼已深,工部蠹蚀愈烈,臣宁负越权之讥,不忍负陛下任使之恩!” 斩钉截铁,掷地有声。 薛明纶嘴唇翕动,终究无言。 这桩案子本身并不复杂,他最大的凭仗就是天子的态度,然而天子并未表现出明显的偏向,难道他还能上前捂住沈望的嘴? 他看向文臣班首,却只能看到首辅沉默肃立的侧影。 便在此时,龙椅之上的天子开口说道:“沈卿,你说工部四司罪证确凿,那便拿出来让满朝文武看看。” “臣遵旨。” 沈望心里并未完全放松,冷静地说道:“臣请陛下允准,由查办处书记官薛淮阐明案情。” 短暂的沉默之后,天子淡淡道:“准。” 薛淮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他明白座师为何要这样安排,清早离开查办处衙署的时候,沈望曾对他说过一席话,字字句句言犹在耳。 他深吸一口气,不再迟疑。 040【直取中军】 薛明纶如今愈发看不懂薛淮这个远房侄儿。 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薛淮被视作朝中最大的刺头,但在薛明纶等宁党高层骨干看来,薛淮的种种举动不过是稚嫩的书生意气,说白了就是无头苍蝇一般乱撞。 他对朝堂局势没有清晰的认知,而且又十分偏执,听不进沈望等人的教诲,在没有确凿证据的前提下,仅凭道听途说就对宁党官员频繁发起弹劾,要知道连都察院的御史都不会这样做。 起初天子还会嘉许他的忠贞之心,但薛淮不懂得见好就收,这就导致后来他的弹章大多石沉大海。 在这个阶段,薛明纶从未将薛淮当回事,所以他不允许下属对薛淮展开报复。 朝野上下都说薛明纶是仁厚长辈之风,实则只是因为薛淮不具备威胁而已。 直到顾衡掀开河工贪腐案的盖子,薛明纶决定利用薛淮借力打力,那一日在尚书府中的会见,让薛明纶察觉薛淮身上发生的变化。 薛明纶不信佛,自然也就不信顿悟之说,但发生在薛淮身上的古怪让他心生踌躇。 一场意外落水,在生死关头走了一遭,真能让人大彻大悟? 再往后,薛淮的为人处世不断趋向成熟,这让薛明纶暗自庆幸,还好他在顾衡那桩案子里帮了薛淮一把,想来对方会顾念宗族之情。 然而薛淮再度发生改变,仿佛变回以前那个谁的面子都不给的愣头青——他不仅铁了心做沈望手中的刀,甚至不愿向薛明纶稍稍透露一丝内幕消息。 薛明纶当然知道立场的重要性,不论薛淮过去两年有没有建树,至少他已明确站在宁党的对立面,再加上他的座师是沈望,他就只能沿着这条路走下去。 可这不代表他不能有任何私心。 他不需要背叛沈望,只需向薛明纶释放些许善意,这样就能左右逢源。 回想当日在府中见闻,薛淮那声“伯父”改口得非常迅速,这说明他其实很聪慧很有悟性,为何现在又变成了那个死心眼呢? 薛明纶想不明白。 此刻看着薛淮迈步走到御前,薛明纶心中暗叹一声。 直到此刻,他依旧不认为沈望有必胜的把握。 天子看似偏向沈望,其实只是因为他身上挂着钦差的名头,天子若是不给他体面,那岂不是打自己的脸? 沈望现在掀开工部的盖子容易,想要平稳收场却极难。 工部四司的利益牵扯到朝中很多人,沈望如果不敢将矛头指向那些站在顶端的权贵,只在中下层打转,必然会迎来凶狠的反扑,届时朝堂肯定会乱成一团,而这绝对是天子不愿看到的场面。 鸦雀无声的大殿内,很多重臣都在静静地注视那个年轻修长的身影。 薛淮一步步来到御前站定,目光平视,语调沉稳。 “臣翰林院编修薛淮谨奏:仰惟陛下垂拱九重,明察万里。臣奉钦差礼部侍郎沈望檄命,稽核工部屯田清吏司田政,得悉代王府受田一事始末,今据实陈奏,伏冀圣鉴。” 他没有刻意抬高声量,然而这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在百官心中掀起一片惊涛骇浪。 饶是薛明纶城府如海,面上亦不禁闪过骇然之色。 内阁次辅欧阳晦原本老神在在,在那些官员围攻沈望的时候都不曾动容,此刻不禁扭头看过去,眼中浮现激赏之意。 连这些身处大燕权力核心的重臣都难掩惊诧,其他官员心中的震撼更不必多言。 他们万万没有想到,沈望和薛淮这对师徒竟然将第一把火烧向代王。 那可是除东宫太子之外,最受天子偏爱的皇子! 御座东侧,太子姜暄不动声色,只是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父皇。 而在丹墀之下,四位成年皇子神态各异,站在最末的代王姜昶只觉浑身扎刺。 这一刻他恨极了沈望和薛淮。 虽说因为云安公主姜璃的劝说,他已经决定不再挣扎,用丢车保帅的法子度过这次的危机,然而在今日朝会之前,他未尝没有一种希冀,那就是沈望审时度势,将代王府的问题遮掩过去,这样自然是皆大欢喜。 代王思来想去,沈望作为一个成熟的官僚,应该不会冒然与自己为敌。 他又想到那日在太湖楼的经历,愈发恨上了薛淮,多半就是此人挑唆沈望。 一个小小的翰林院编修居然真敢抗衡堂堂亲王,代王不禁在心里默默发狠,等这件事平息之后,他绝对不能饶过那个薛家子! 随着薛淮一句话石破天惊,殿内不可避免出现一阵骚动。 唯有内阁首辅宁珩之恍若未觉。 他比薛明纶看得更透彻一些,当沈望站出来驳斥那些弹劾他的官员,宁珩之便知道此事不会善罢甘休。 沈望这一套九连环的目的不在于那些工部郎官,而是杀机暗指薛明纶。 等到工部贪渎大案坐实,身为工部尚书的薛明纶难道能靠着一句不知情就推脱责任? 当下宁珩之无心理会薛淮的锋芒,他哪怕对薛明纶很失望,今日也要想办法保住他的尚书之位。 在满殿文武各怀鬼胎之时,薛淮不急不缓地陈述。 “臣查屯田司清册,得见顺天府文安县官田三千一百七十亩,载于景云二十一年《鱼鳞图册》黄字九十七号,其地北通桑河溉渠,南接驿道,中岁可收麦粟三熟。然太和十五年工部屯田清吏司造册报部,竟将此田勾作‘飞沙斥卤,颗粒无收’,比照《大燕会典·荒田则例》标为丙等下田。” “臣遂调阅都水司存档,见备注‘文安县桑河溉渠太和十二年水毁未复’,然据文安县历年雨雪档可查,太和十二年全境大旱,桑河几近断流,所谓水毁实属虚妄。故此,此事为工部屯田司与都水司联合造假。” “太和十六年三月,文安县三千一百七十亩官田转售代王府,价银六百三十四两,折算成每亩地二钱银子。臣又查近十年京畿地区田地交易档案,中等良田均价在每亩十两至十五两之间。换而言之,屯田司将中等良田以荒地的价格出售。” “据屯田司郎中孔劭供述,这批良田实际售价为三千两,折算每亩地接近一两,然而其中二千四百两被他和相关官吏瓜分。” 他没有疾言厉色,甚至呈现出一种反常的平静,但是这平缓的语调轻而易举压下殿下的骚动。 唯余一片死寂。 不同于先前沈望的锋利言辞,薛淮只是用精确的数字告诉龙椅上的天子和庙堂诸公,工部堂皇大气的衙门里究竟藏着怎样的无耻勾当。 官田是朝廷维持稳定的重要保障,产出的粮食会存放在常平仓里,遇到灾荒年份可以让百姓们不至于饿死,同时也能平抑物价,以免酿成更严重的动乱。 但在天子的眼皮子底下,工部的官员依然敢售卖官田牟取私利。 他们不光用荒地的价格售卖良田,甚至还要在这笔微薄的进项上吸血。 无论百官学识高低,他们至少能算清这笔账。 三千余亩官田,姑且不提是否允许售卖的问题,按照市价至少可以卖出三万多两,但是最后朝廷只收到六百余两,这是何其荒唐可怖的事情? 亲王之列,代王此刻顾不得几位兄长古怪的目光,他心里忍不住忐忑不安,即便姜璃向他保证那个法子一定有效,可是一想到天子幽深难测的心思,他就后悔今日不该入朝,不能直面父皇的怒火。 龙椅之上,天下狭长的双眼中冷光幽幽,声音渗出几分冰寒的杀意:“说下去。” 薛淮微微垂首道:“臣反复核查屯田司清册,又数次提审屯田司相关官员,得知从太和十二年开始,屯田司以抛售荒地的名义,前后共计售卖官田十二万四千七百余亩。其中代王府在最近三年内累计购得五成以上,其余买主多为官员权贵,名单在此,恭请御览。” 他从袖中取出一份奏章,双手朝上奉起。 司礼监掌印太监曾敏亲自走过来,拿起薛淮手中的奏章,小心翼翼地回到御座旁边。 天子接过来,冷峻的目光落在纸上。 他看得很慢很仔细,仿佛要穿透薛淮的字迹,看见那些蛀虫真正的嘴脸。 殿内的气氛几近凝滞,令人感到窒息。 良久,天子缓缓起身,前行数步,视线扫过殿下文武百官,轻轻吐出两个字:“很好。” 下一刻,他猛地挥手一掷,用力将那本奏章砸在殿内光滑可鉴的地面上。 “砰!” 宛若天雷降世。 041【唱念做打】 天子一怒,血流漂杵。 处在风暴中央、直面天子威压的薛淮这一刻却无比冷静。 他脑海中浮现今日离开查办处衙署时,沈望私下对他说的那番话。 “这次在朝堂上公开揭露工部的肮脏,毫无疑问会有很大的风险。为师固然对天子的心思有所了解,但不能保证陛下一定会偏向我们。” “此事存在两种可能,其一是陛下决意收拾那些贪官污吏,其二便是陛下在这么做的同时,会记恨上我们这些负责查案的官员,因为我们没有体恤圣心,没有尽量降低这件事对朝廷的冲击。” “虽说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但你还很年轻,原本不必这么早卷入朝堂的漩涡之中,只是我希望你明白,此番陛下亲自调你入查办处,无疑是想看看你是否如前两年那般一片忠贞之心。” “于你而言,这是一次非常宝贵的机会,但也蕴藏着很大的危险。” “如何抉择,为师交给你自己决定。” 沈望将前因后果分析得极其清楚,他可以独自做完这件事,根本不需要薛淮出面,但是如果薛淮想在官场上攀爬,尽快给天子留下深刻的印象是最好的办法。 薛淮没有太多的迟疑,他知道自己该怎么选。 临行之前,沈望最后说道:“既然你选择这条路,为师不会坐视你陷入危险的境地,且安心,为师会帮你消除隐患。” 回到眼下,当天子甩出那份奏章,薛淮心中稍稍松了一口气。 既然天子震怒,那就意味此事不会轻易平息。 工部尚书薛明纶已经意识到危险,他颤颤巍巍地出班,几近无地自容地说道:“陛下,臣治下不严,以致出现这种蛇鼠一窝的大案,臣罪该万死!” 天子站在丹墀之上,对于薛明纶的表态没有任何反应。 正如沈望先前所言,薛明纶执掌的工部变成这个样子,岂是轻描淡写的“失察”之责可以掩盖过去? 但天子没有立刻发落薛明纶,他显然在等另外一个人的解释。 便在这时,一抹人影忽地离开所站的位置,在满朝文武众目睽睽之下,双膝跪地向前一冲。 薛淮就在附近,他看着那位蛮横暴戾的代王在光滑的地面上跪滑出好远,然后趴在地上无比仓惶地说道:“父皇,儿臣有罪!”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薛淮很难想象眼前这位竟然是代王。 他目测一下距离,代王如果没有提前穿护膝的话,这一下跪滑肯定会磨破皮肤,倒也是个狠人。 天子自然不会因为代王的小动作心生怜惜,他冷眼看着跪在脚下的儿子,漠然道:“你有何罪?” 代王抬起头来,眼睛涨得通红,愧疚地说道:“父皇,儿臣先前听长史徐徽所言,工部屯田司要出售一批荒地,其中不少在京畿附近。儿臣便让徐徽去找相关官员接洽,看能否将那些荒地买下来。” “是吗?” 天子语调幽幽,略带讥讽。 代王眼中浮现大颗的泪珠,连忙说道:“儿臣曾经交待过徐徽,绝对不能侵占朝廷的利益,他拍着胸脯答应下来,谁知这里面竟有如此卑劣的勾当。儿臣亦是刚刚听闻薛编修所言,才知道事情的真相!若是早知此事原委,儿臣就算有再大的胆子,也不敢纵容徐徽等人这般肆意妄为。” 天子低头望去,看着代王那张和柳贵妃有几分相似的面庞,心中蓦然生出强烈的躁郁。 当年他对柳贵妃一见倾心,然而为了坐稳太子的位置,为了能够继承大宝,他必须要将另外一个女人立为正妃,也就是后来的皇后。 皇后颇为贤惠,这么多年将后宫打理得十分稳妥,再加上她为他生下两位皇子,其中就有如今的太子,天子自然不能轻易变动后宫的位份。 柳贵妃对此毫无怨言,反而劝他要珍惜皇后,天子心里难免会有些许愧疚,再加上代王幼时险些被人害死,天子对他自然偏爱一些。 但是这次代王府的所作所为实在荒唐,而且是在百官的见证下被揭露,只要天子还想维持朝堂的稳定,他就不能对此事轻轻揭过。 一念及此,天子看了一眼不远处长身肃立的薛淮。 这确实是一把好刀,就是太锋利了些…… 天子迟迟没有回应,代王心里愈发慌乱,他带着哭腔说道:“父皇,儿臣虽非此事主使,终究犯下失察之罪,恳请父皇重重责罚!儿臣身为天家皇子,本该为臣民表率,却没有及时察觉王府属官如此行径,实在是罪该万死!” 他这番话在殿内传开,当属薛明纶的心情最复杂。 因为这原本是他准备的说辞,不料被代王抢先用了。 可他又能如何?谁让他腿脚没有年轻的代王便捷? 天子垂下眼帘,看向代王说道:“代王府为何要购买那么多荒地?难道朕给你的产业养不活一座王府?” 听到这声质问,代王没有惊惧,心里愈发感激姜璃。 还好那位堂妹提前帮他想好应对。 他继续哽咽着说道:“父皇容禀,儿臣府上有几位仆人擅养花草,而京中对这些花草的需求一直居高不下。徐徽向儿臣建言,既然工部要出售那些荒地,不如由王府出面买下来种植花草,这样王府就能赚一笔银钱。” “你并未回答朕的问题。” 天子自然没那么好糊弄,他寒声道:“朕问的是你为何要与民争利?” 这顶帽子有些重,代王觉得自己戴不动,于是立刻辩解道:“父皇,儿臣岂敢与民争利,儿臣之所以这样做,并非是因为儿臣贪财,其实是……” 见他欲言又止,天子的声音愈发冷厉:“再不如实交代,朕饶不了你!” 代王抬起头来,泪流不止的脸上满是孺慕之情:“父皇这么多年操心国事,从来不肯稍稍放松,儿臣看在眼里痛在心里。时至今日,父皇连一座避暑的行宫都没有,儿臣知道自己不堪大用,做不成什么大事,因此儿臣就想赚点银子,将来有能力修建一座行宫,让父皇和母妃有个消遣的去处!” “父皇,儿臣真的没有坏心啊!” 此言一出,满殿寂静。 天子神情复杂,他没有想到代王居然怀着这样的心思。 御座东侧,太子姜暄垂首低眉,眼中的嘲弄一闪而过。 此刻依旧站在原地的薛淮则心中感慨,难怪那位云安公主有自信说服代王,原来她早就帮代王想好了退路。 代王在惊慌失措的前提下,肯定不会拒绝姜璃的提议,如此一来他能够以最小的代价躲过这次的危机,而随着代王主动认罪,沈望面前最大的阻碍便已消失。 连皇子亲王都不能幸免,其他涉案官员哪敢负隅顽抗? 薛淮默默提醒自己,能够在这复杂朝局中插一手的角色,没有一人是单纯之辈,就连眼前这位看似被姜璃牵着走的代王,至少也有不俗的演技。 片刻过后,天子一脚轻踹代王的肩头,怒斥道:“混账!” 代王倒向一边,又连忙跪好认罪,他清楚这一次已经有惊无险地度过。 便在这时,一直沉默的内阁首辅宁珩之开口说道:“启奏陛下,代王虽有御下不严之责,然而他对陛下的孝心令人动容,还望陛下念其一片赤子之心,此番或可宽宥其罪。” 这个台阶递得很及时。 太子姜暄和几位亲王紧随其后,无外乎帮代王说情,殿内忽然呈现出天家兄友弟恭的和谐景象。 内阁重臣们也都纷纷开口附和。 天子嫌恶地看了一眼代王,继而开口说道:“今查工部贪渎一案,涉代王府私购官田,代王既身陷此弊,咎在驭下不严,姑免大诛。敕令禁足王府半年,省躬思愆,抄录《孝经》、《律例》各百篇,日日诵之,复其纯良之性。田产尽数归官,其禄米减半一载,以赎罪愆。” “王府僚属,奸慝丛生,乃祸源之本。长史徐徽等人,知情不举,渎职纵贪,交刑部议罪,依《大燕律》坐赃论处,该流者流,该绞者绞,家产籍没充公。王府左右护卫、经办吏员尽数革职,永不叙用。” 代王大礼参拜道:“儿臣领旨!” 百官齐呼:“陛下圣明!” 薛淮亦躬身行礼,心里十分平静,他对这个结果早有意料。 天子的视线扫过沈望和薛淮,然后略显疲乏地说道:“关于工部贪渎一案,着钦差沈望拟成卷宗,尽快呈上来,涉案官员一律不得轻饶!退朝罢。” “陛下圣明!” 百官再高呼,无人敢置喙。 连最受宠的皇子都要付出代价,更何况其他人? 至此,此案终于尘埃落定。 沈望和薛淮对视一眼,二人都能看到彼此眼中的释然。 但是他们并不能立刻轻松下来。 朝会结束之后,百官依次离开太和殿,太子、内阁重臣和六部尚书则被天子召入御书房,显然是要针对工部一案展开最终的评判。 “沈侍郎,薛编修,留步!” 一名大太监匆匆穿过宫内的广场,来到二人近前说道:“陛下口谕,召二位即刻前往御书房。” 沈望拱手一礼道:“臣遵旨。” 薛淮亦如此。 待那位大太监离远一些,沈望压低声音嘱咐道:“勿忧,随机应变便可。” 薛淮明白座师这句话的含义,虽说这桩案子已经尘埃落定,那些涉案官员都会付出相应的代价,但余波远远没有结束。 对于他们而来,接下来的御书房之行才是真正的考验。 沐浴在冬日清冷的阳光中,薛淮点头轻声道:“老师放心,我会谨慎处之。” 沈望微微一笑,不再多言。 在诸多官员复杂的眼神注视下,师徒二人平静地转身前行。 042【诛心】 刚刚踏入御书房,薛淮便看到一幕暴风骤雨的景象。 “薛明纶啊薛明纶,你听好了!” “当初朕还夸你行事稳健谨慎自持,今日倒让朕成了满朝文武的笑话!” “你当朕真不知工部没那么干净?但朕忍着!为什么?就因为你薛明纶能替朕把银子生出来!” “可你倒好,纵着都水司在堤坝里填芦苇充石料,由着屯田司把万亩良田作荒地卖!” “朕睁只眼闭只眼,是让你抠出银子给朕办实事!不是让你把工部上下养成一窝蛀虫!” “朕的江山在你眼里是什么?是你们工部砧板上的肥肉?” “哑巴了?说话!” 龙案之后,大燕皇帝脸色铁青,一连串的咆哮脱口而出。 此刻御书房内站着太子姜暄、包括宁珩之在内的五位内阁重臣、除薛明纶之外的五位尚书,以及都察院左都御史蔡璋、翰林学士林邈和大理寺卿吕思。 这些衣紫重臣尽皆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他们和这件事没有任何关系。 唯一的例外便是薛明纶,这位工部尚书满面愧色地站在中间,身躯佝偻犹如行将就木的老人。 听到天子震怒的质问,薛明纶艰难地抬起头,随即颤巍巍地说道:“臣万死难辞其咎!请陛下革职锁拿……” “你想得容易!” 天子语调拔高,怒斥道:“你把工部搞成这个烂摊子,现在就想一走了之?朕告诉你,工部若不能厘清内患,朕要你河东薛家满门抄斩!” 此言一出,群臣心中巨震。 就连薛淮都微微一怔,虽说他这个薛和薛明纶那个薛早已出了五服,但从祖辈算起都是出自河东薛氏。 薛明纶亦哑口无言,他方才一是服软认罪,二是以退为进,天子的回应说明他暂时还不愿彻底舍弃这个工部尚书,然而话里的杀意让薛明纶心惊胆寒。 进入中枢这么多年,他第一次从天子口中听到“杀你满门”之类的词,足以相见天子此刻心中的怒火有多可怖。 一念及此,薛明纶不敢再耍心机,老老实实地说道:“陛下,臣愿辞去工部尚书一职,但是不离开工部,而是继续履行臣应尽的职责,直到此案结清再听从陛下发落。” 听到这个表态,天子冷哼一声,咬牙道:“即日起,贬薛明纶为工部左侍郎,代行尚书之权,由你配合查办处彻底清查工部各司之罪。你记住,若是你再敢阳奉阴违阻挠钦差查案,朕绝对不饶你!待此案完结之时,朕再同你好好算这笔账!” 薛明纶心中悬着的巨石终于落地,眼下这应该是最好的结果。 他感激涕零,大礼道:“臣领旨,谢皇上隆恩!” 天子不再理他,转头看向那个年轻的身影,沉声道:“薛淮。” “臣在。” 薛淮上前一步,躬身行礼。 这一刻他已经将注意力集中到极致。 在踏进这间御书房之前,他拢共只见过天子两次,一次是那场让他掀了桌子的大朝会,第二次便是方才在太和殿内。 这两次远观,天子给他的印象基本符合一位执掌权柄的帝王身份,但方才天子怒骂薛明纶的那一幕让薛淮看到他的另一面,他不知道究竟哪一面才是天子的真实面孔,亦或这些都不是,天子只是在不同场合做出不同的选择。 薛淮始终记得沈望的提醒,天子心思难测,千万不要被他的表象迷惑,而是要认真思考对方一言一行掩盖的真意。 天子望着薛淮俊秀的面庞,缓缓道:“你很好。” 好在何处却没有说。 薛淮愈发不敢大意,微微垂首道:“谢陛下嘉许。” “你能不畏艰难站出来指证代王,足以证明你父后继有人,朕对此颇感欣慰。” 天子的语调没有起伏,紧接着话锋一转问道:“告诉朕,那日在太湖楼中,代王对你说了什么?” 薛淮心里骤然一紧。 因为有姜璃的提示,他不意外天子会知道这件事,但是他没料到对方会直接在十余位重臣面前提出来。 他要如何回答? 是实话实说再踩代王一脚?还是含糊其辞敷衍过去? 这是一个很艰难的选择。 从先前天子对代王的处置来看,这位帝王显然不会对自己的儿子动真格,那么薛淮若是在众人面前直言,代王府私购官田一事并非徐徽自作主张、而是代王的决定,天子会不会恼羞成怒? 但如果这是天子对他的考验,而他选择帮代王打圆场,天子会不会趁势发作收拾他这个小人物? 御书房内温暖如春,薛淮却觉得心里寒意浸润。 明明只是过去转瞬之间,天子却微讽道:“朕钦点的探花郎,连这个简单的问题都答不上来?” 当此时,内阁首辅宁珩之若有所思地站着,次辅欧阳晦则转头看了沈望一眼,似乎在说你的好徒弟这般为难,你这位能言善辩的座师还不出面帮帮忙? 沈望垂首低眉,显然不会有任何动作。 “陛下恕罪,臣并非答不上来,只是在回忆那天的细节,因为御前不得妄言。” 薛淮冷静清亮的嗓音响起,似乎给这间御书房增添了几分年轻的朝气。 天子不置可否地说道:“那就说仔细一些。” “臣遵旨。” 薛淮已经有了决断,不疾不徐地说道:“那日臣在回查办处衙署的路上,被太湖楼东家徐荣当街拦住,他邀臣前往太湖楼一叙,臣与他素不相识且有职务在身,自然不会同意他的邀请。但徐荣随即言明,是代王府长史徐徽相邀,而且是要提供工部贪渎案有关的证据,臣这才同意前往太湖楼。” “臣进入太湖楼见到徐徽,他先是告诉臣关于工部屯田司售卖官田的事情,又说代王府买了不少荒地,买地的缘由与代王的说辞相同。这之后,徐徽希望臣能答应他一个要求,只要臣建言沈侍郎、在这次查案中隐去代王府的存在,他便将屯田司官员涉案的证据交给臣。” “此外,徐徽还提出要送臣一间西城平康坊价值千金的门面。” 薛淮的叙述条理清晰,三言两语便阐明当日的细节。 天子明知故问道:“你没有答应?” 薛淮答道:“是的,陛下。臣当时便察觉此事有古怪,若真如徐徽所言,代王府是在不知情的前提下买入那些官田,他们便不需要担责,何必这般急迫地找到臣头上?甚至还要用钱财收买臣。当时臣严词拒绝,不料代王随即出现,或许是因为臣拒绝徐徽让代王觉得脸上无光,他对臣的观感十分不好。” 天子双眼微眯,继续问道:“那你觉得当时代王是否知道内情?” 这个问题同样很棘手。 薛淮抬头迎着天子的注视,他的眼神单纯且坦然:“回陛下,臣不知。如果从当日的谈话来看,代王应该不知王府购地的真相,从始至终是长史徐徽在暗示臣,而代王是因为臣没给王府面子这才动怒。当然也不排除代王事先知情,只是没有在臣面前表露出来。” 听到这个回答,沈望眼中的愉色一闪而过。 次辅欧阳晦则嘴角微微一抽,心中暗念道:“啧,又是一条小狐狸。” 首辅宁珩之终于转头看了薛淮一眼,那双一贯古井不波的眸子里多了两分审视。 对于薛淮给出的答案,天子心里还算满意。 所谓知子莫若父,代王到底有没有插手购地一事,难道他这个当爹的不知道? 之所以追问薛淮,是因为他觉得这把刀很锋利,却又怀疑对方是在沈望的教导下故作姿态,因此才要当面看看他的内心。 天子不喜那种一根筋的木讷臣子,一如落水之前的薛淮,但是他更不喜年纪轻轻就满腹心机的滑头,比如和薛淮同科的榜眼崔延卿,后者如今已经成为朝堂的边缘人物。 大抵而言,薛淮此刻的回答虽不算多么高明,倒也算得上很诚实,而这恰恰是天子想听到的答复。 薛淮维持着平静肃立的姿态,暗想这一次应该算是过关了吧? 他没有刻意诋毁代王,但也不会帮对方说项,在秉持自身立场的前提下,没有像那种小人一样搬弄是非。 就在他心绪稍稍放松的时候,下一刻天子冷峻的嗓音忽地传来。 “那你再告诉朕,当日你为何要回薛府?据朕所知,薛府近来风平浪静,没有大事发生,你身为查办处的书记官,不在衙署内用心做事,反而无缘无故浪费大半日的时光,这又是为何?” 薛淮默默攥紧袖中的双手,强迫自己迅速冷静。 几滴冷汗在他背脊上滑落。 043【绝杀】 工部贪渎案本身并不复杂。 起因是今岁夏汛洪灾严重,南方多地出现大批灾民,朝廷承受着巨大的赈灾压力,既要解决国库空虚的问题,又要拿出一个追究责任的态度安抚朝野上下。 工部都水司郎中顾衡一时失心疯也好,受人胁迫撺掇也罢,他突兀地将矛头指向已经离世六年的薛明章,这才引起一场大规模的风波。 至此,天子不可能放过都水司那帮人。 问题在于如今的天子不再是当年登基时励精图治的新君,在即将进入帝王生涯第十九个年头的时候,天子想看到的是朝堂稳定、百官各司其职、民间一片承平祥和的景象,他不愿意再像十几年前那般夙兴夜寐。 当然他也不想看到大燕的根基被一群蛀虫啃噬殆尽,所以时不时要给下面的人一个教训。 他知道工部的问题很复杂,这才决定让沈望出手,基于此人过去十余年表现出来的冷静克制,天子认为他能够体恤圣意,将此案限制在一个合理有序的范围内。 没想到沈望和薛淮这对师徒给了他那么大的“惊喜”。 当薛淮在朝会上公开说出代王府三字,天子便知此事断无可能轻轻揭过。 因此他开始怀疑,沈望从一开始就打着闹大的算盘,这种自作主张的想法显然不能纵容。 回顾这件事的始末,天子轻而易举发现其中的蹊跷,那便是整个查办处衙署大门紧闭隔绝内外的时候,身为查办处书记官、沈望亲传弟子的薛淮居然无缘无故回了一趟家,然后就被代王府的人找上,顺势牵扯出代王府私购官田的问题,这才导致整个工部四司被连根拔起。 这就是今日薛淮被召入御书房的真正原因。 “不要告诉朕,你擅离职守只是想回府拿一些换洗衣物,这种事只需打发一个小厮跑一趟就可以。” 天子幽深的视线钉在薛淮脸上,继而道:“还是说你思家心切,几日不回就失魂落魄?” 一句诛心之问,让御书房内温暖的空气冷了数分。 倘若真如他所言,薛淮只要离家几天就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这样的臣子还有什么用处? 薛淮面上浮现些许不解,坦然道:“陛下,臣回府是为取一些卷宗,因为先前翰林院的卷宗曾离奇消失至今没有找回,所以臣不敢假手于人,唯恐出现差错。” 天子没想到会是这个答案,微微皱眉道:“什么卷宗?” 薛淮迅速答道:“回陛下,臣当时负责稽核工部都水司的卷宗和账目,而先父除那本《河工手札》之外,还留下一些当年治水的心得和经验,于是臣想借助先父留下的资料,去比对和查询都水司账目中的破绽。” 听到他提起薛明章,天子内心有些触动。 那个两袖清风一身正气又不缺乏办事手腕的年轻臣子,当年给天子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 他曾想过和薛明章铸就一段君臣佳话,只是命运无情令贤臣英年早逝,这是天子心中一件很惋惜的事情。 若非如此,他又怎会有兴致关注一个毛头小子的科举之路,又怎会在过去两年里容忍薛淮不知分寸的举动。 “原来如此。” 天子放缓语气,虽说他疑心未去,但是薛淮抬出亡父的名头,哪怕只是为了维护那段君臣之义,天子也不好继续质问下去。 当此时,太子姜暄心里渐起波澜。 他已经习惯了沉默寡言,就像天子身边的一道影子。 表面上他是尊贵无比的储君,但有些事只有自己清楚,譬如他知道父皇对母后虽尊重却不喜爱,他真正在意的是那位手段高明的柳贵妃,一个月里只有寥寥数日会去坤宁宫。 从古至今,成年太子大多要经受长期的煎熬,表现太好会让天子忌惮,表现太差会引起朝野的非议,个中尺寸委实难以掌握。 姜暄的处境则更加艰难,因为他知道父皇立他为储君,只因他是名正言顺的皇长子,但这不代表他的储君之位绝对稳固。 因此他谨小慎微如履薄冰,甚至不敢和朝中大臣有过于紧密的联系,唯恐引起父皇的猜忌。 但是这段时间冷眼旁观,姜暄隐约觉得薛淮似乎是一个不错的笼络对象,此人不光有亡父留下的遗泽,还有沈望这样的座师,如今行事也还算成熟,最重要的是经过查办工部贪渎案一事,他和代王姜昶绝对没有缓和关系的可能。 姜暄不着痕迹地看了薛淮一眼,心中默默下了一个决定。 薛淮自然不知那位太子殿下的心思,他暗想今日的君前奏对或许不算完美,但是应该能够顺利过关。 如此便也足够了,他不指望仅仅因为几句话,天子就对他另眼相看,从此平步青云。 然而这时一个中正平和的声音响起。 “启奏陛下,薛编修所言并非全部的真相。” 沈望的突然表态让御书房内的气氛陡然凝滞。 就连天子都皱眉看向这位朝野公认的清流领袖,不知他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难道他要过河拆桥,抛弃自己的亲传弟子?可他为何要这样做? 天子淡淡道:“沈卿此言何意?” 沈望迈步走到薛淮身边,徐徐道:“陛下,那日薛淮向臣请示,要回府取一些档案卷宗,臣之所以允准其实还有另一个缘由,那就是想看他离开查办处衙署后,会不会有人找上他。果不其然,他只是离开衙署半日,代王府长史就迫不及待出现,而臣便是通过这条线索展开对工部各司的全面盘查。” 天子面色渐冷。 薛明纶则感觉到一股浓重的危机将他淹没,他此刻已经意识到问题所在,看来因为先前天子选择再给他一次机会,沈望不愿沉默下去。 沈望依旧如往常一般挺直腰杆站着,继续说道:“陛下,臣在接手这桩工部贪渎案之前,便已经听过一些传闻,工部勾连朝廷其他衙门,肆意侵占国帑,为害甚重。只是臣以前没有确凿的证据,于此事不能信口开河。此番奉旨彻查工部都水司,臣之所以要让查办处衙署大门紧闭,就是想让一些人坐立难安,这样他们才会主动暴露出来。” 这里是御书房,在场的除了薛淮皆是朝廷重臣,有些话不必藏着掖着,因此沈望说得非常直接,没有留下一丝余地。 天子纵然再不喜,也不能直接剥夺沈望开口的权利。 他只能面沉如水地说道:“那你现在查到了?” “是,陛下。” 沈望此刻没有任何隐瞒,他平静又坦然地看着天子,说道:“臣第一次去工部衙门,故意交好薛尚书,便是想让他心生疑惑进而影响那些藏在暗处的蛀虫。往后查办处所有官员的所有举动,皆是臣的推动和驱使,他们只是按照臣的命令行事,包括薛淮在内。” 薛淮微微低着头。 他想起今日清晨座师那句话:“为师会帮你消除隐患。” 心中思绪翻涌,但他知道眼下自己只能保持沉默。 “这些话不必再提。” 天子明显不耐,他盯着沈望说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沈望这时看了一眼工部尚书薛明纶,随即正色道:“陛下,臣通过对工部各司的案卷汇总分析,于昨夜得出一个难以置信的结论。在过去将近十年时间里,工部平均每年要从国库支取白银三百万两,而根据臣的估算,这笔银子最终落在实处的支出不足六成。” 天子双眼眯起。 薛明纶面色发白。 沈望一字一句道:“陛下,光是工部这一个衙门,每年就要从国库侵吞一百二十万到一百六十万两,十年时间将近一千四五百万两。虽说这只是臣的估算,但是薛尚书心里肯定清楚,这个数额不会存在太大的偏差。” “今年夏天南方多地洪灾严重,陛下和朝堂诸公为了赈灾的银子愁得茶饭不思,有些人却在家里藏着金山银海,臣每思及此,不禁夜不能寐。” “长此以往,大燕江山如何安稳?” “故此,臣无法只查都水一司,这才自作主张,还祈陛下宽恕。” 说完这些,沈望躬身一礼,像是舍弃一切,等待天子最终的决断。 这一刻不光薛明纶头脑发晕,户部尚书、兵部尚书甚至刑部尚书都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御书房内一片死寂。 天子沉默良久,忽地发出一阵自嘲的笑声。 薛明纶见状连忙双膝跪地,叩首不止。 宁珩之则心中暗叹一声。 “朕……” 天子似乎在整理思绪,他看着跪地的薛明纶,缓缓道:“朕明白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也体谅你统领偌大一个工部、要打理方方面面掣肘的难处,因此这些年对你不算苛刻。只是朕没想到,你们能够遮掩得这么好,把国库当做你们自家的库房,绞尽脑汁就为侵占朕的银子。” “一千余万两……好,很好。” 说到最后,天子语调冰寒,没有半点生气。 薛明纶大骇,叩首道:“陛下,臣从来没有贪墨那么多银钱,臣请靖安司介入彻查!” “不是你贪的,你就没有责任?” 天子缓缓站起身来,漠然道:“看在你这些年还算勤恳的份上,朕不杀你,最后给你一次体面。” “你乞骸骨罢。” …… …… (万分感谢“楓丶潇潇”大佬的盟主打赏!后续会有加更的,新书期要平缓更新,还请大家见谅!) 044【岁寒见后凋】 “给元辅赐座。” 天子一声吩咐,曾敏连忙亲自搬来一张圆凳放在宁珩之身边。 距离方才的暴风骤雨已经过去一段时间,十余位重臣怀着复杂的心情,与仕途就此终结的薛明纶一道离开皇城,只有内阁首辅被天子留了下来。 “谢陛下。” 宁珩之恭敬谢恩,并未推辞。 他虽然身子骨还算硬朗,且平素最注重养生,终究是年过五旬的老人,今日两场朝会站了太久难免会觉得疲乏。 相较于先前铁青阴沉的脸色,天子这会的表情已经恢复常态。 曾敏明白这对君臣接下来要进行更加深入的谈话,遂让宫人们都退下,自己守在御书房的外间门口。 “元辅,朕对薛明纶的处置是否太重了?” 天子端起白玉茶盏,状若随意问了一句。 宁珩之没有多想,诚恳地说道:“陛下,薛明纶出身河东薛氏,虽说这些高门大族已经比不上几百年前那般实力强大,终究还有几分底蕴,臣不认为他会眼皮子那么浅,贪墨那么多国帑。” 天子平静地品着香茗,一言不发。 宁珩之已经习惯这种氛围,继续说道:“不过陛下那句话可谓鞭辟入里,薛明纶没有贪不代表他没责任。身为工部尚书,他贪或不贪其实不是最重要的问题,而是他能否管好自己的下属。从这一点来看,薛明纶犯下的错误非常严重,陛下仅仅是让他乞骸骨,在臣看来这样的处置绝对不算严苛,陛下实乃仁德天子。” “你啊……” 天子面上浮现一抹笑意,显然很满意这位内阁首辅的回答。 如果说英年早逝的薛明章是天子心中难以弥补的缺憾,那么宁珩之就是他风雨并肩的伙伴。 两人相识于三十年前,那时天子还只是刚刚及冠的亲王,距离太子宝座看似一步之遥实则步步惊心,而宁珩之是朝中崭露头角的年轻俊彦,他比如今的薛淮名声更大,因为他十八岁便成为新科状元。 当初宁珩之为姜宸出谋划策,等到后者苦尽甘来登基为帝,他的仕途堪称平步青云,短短七年便完成翰林院侍读学士、礼部左侍郎到吏部尚书的三级跳,从一个五品翰林成为足以和内阁重臣抗衡的天官。 岁月倥偬,今日的宁珩之礼绝百僚,但他从来不会恃宠而骄,在天子面前始终保持恭敬的姿态。 不经意间想起那些往事,天子有些触动,随即问道:“你如何看待沈望所为?” 随着时间的流逝,天子逐渐回过神来。 他当然知道工部的猫腻,靖安司又不是吃干饭的,虽说沈清无法做到绝对的掌控,但不会出现毫无察觉的状况。 天子之所以震怒,是因为沈望很巧妙地用了叠进的手法。 从最开始都水司的贪腐问题暴露,到代王府和工部各司被卷入,最后沈望再抛出那个一千多万两的数额,这让天子心中的怒火无法压制,于是干脆利落地终结薛明纶的仕途。 整件事的过程中,薛淮只是一把充当开路先锋的刀,沈望才是真正的掌舵之人。 他用不断的铺垫带动天子的情绪,最后成功完成对薛明纶的致命一击。 宁珩之何尝不知此事蹊跷,先前他就已经意识到薛明纶在劫难逃,只是沈望的所有谋划并非恶意构陷,相反有实打实的证据作为支撑,所以他什么都做不了。 当下听到天子这个问题,他明白天子已经醒悟过来,但他没有趁势攻讦沈望,平静地说道:“陛下,沈侍郎苦心孤诣,只为大燕江山和子民着想,臣认为他这样做完全出自公心,并无可指摘之处。” 天子定定地看着他,随后意味深长地说道:“不愧是朕的内阁首辅,这份气度远超常人。” 他说的很直接,宁珩之也没有强行虚饰。 朝中谁不知道薛明纶是内阁首辅的左膀右臂,沈望借着都水司一案成功扳倒工部尚书,在这件事里损失最大的除了薛明纶本人,便是一手将他推上大司空宝座的宁珩之。 六部尚书已是大燕朝堂最顶端的一小撮人,想要占据其中一席难度极大,机遇、能力、背景、人脉几乎缺一不可,最重要是赢得天子的赏识。 为了帮薛明纶铺平道路,宁珩之这些年费心不少,如今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故此,宁珩之坦然道:“陛下,沈侍郎此番并非出于权争,而是一心为了江山社稷,所以臣对薛明纶是恨其不争,更不会在大是大非的问题上偏袒他。” 他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在天子面前不必刻意掩饰他和薛明纶的关系。 天子微微颔首。 他放下茶盏,淡淡道:“朕想过再给薛明纶一次机会,但是沈望将工部掀个底朝天,朕总不能装作看不见。薛明纶称得上干吏,就是性子软了些,对下属管得不严,希望他能吸取这次的教训。” “陛下仁德,相信薛明纶定能洗心革面。” 宁珩之心中一动,知道天子这是打一巴掌再给颗甜枣,言语间留下几分余地,没有彻底堵死薛明纶东山再起的希望。 可他依旧不敢放松。 虽说方才天子似乎表现出对沈望的些许不满,然而宁珩之回想整件事的始末,他心里有两个问题始终找不到答案。 其一顾衡跳出来检举薛明章究竟是受何人指使? 其二便是这个针对薛明纶的局,是否天子和沈望联手布置? 基于这些考虑,他才会在天子面前帮沈望说话,因为他怀疑天子此刻仍旧是在试探自己。 时至今日,宁珩之不敢把天子看成三十年前那位英姿勃发的亲王,将近二十年的至尊生涯足以彻底改变一个人。 天子望着内阁首辅古井不波的面庞,话锋一转道:“元辅,如今工部尚书出现空缺,你属意何人接替薛明纶?” 这又是一个不太好回答的问题,不过难不倒宦海沉浮数十年、如今走到人臣之极的宁珩之。 他稍稍思忖,然后不慌不忙地说道:“陛下,臣举荐礼部左侍郎沈望。” 天子微微一怔。 宁珩之有条不紊地说道:“陛下容禀,当下工部荆棘丛生,又面临各司郎官大换血的境地,亟需一位手腕强硬高明的主官坐镇。沈侍郎学识渊博能力卓著,他作为查案钦差对工部的问题了如指掌,而且他拥有足够的名望能够震慑宵小,臣实在想不出比他更合适的人选。” 这些理由确实很充分,但是对沈望而言,升任工部尚书不是一个好选择。 礼部左侍郎是正三品,工部尚书是正二品,沈望此番貌似是升官,问题在于从大燕百余年的历史来看,工部尚书入阁的概率极低。 沈望原本的升迁路线清晰明确,从翰林学士到礼部侍郎,下一步便可在礼部尚书的位置中转然后直接入阁,这是标准的清贵之路。 如今他若是迁任工部尚书,等于被生生斩断入阁的希望,就算他将来能卷土重来,以礼部为跳板入阁,终究要延误很长一段时间。 内阁重臣的排序历来是以入阁时间先后来定,晚一步就有可能被旁人压一辈子。 君不见次辅欧阳晦明明年长,却始终无法越到宁珩之的前面,就是因为当年他比宁珩之入阁晚。 天子自然明白这里面的弯弯绕,他不由得陷入迟疑。 宁珩之见状继续说道:“陛下,沈侍郎乃忠贞之士,否则他不会对工部的问题一查到底,想来他更不会抗拒履任工部。相信在他的打理下,工部沉疴必能一扫而空,各司官员不说清如许,至少不会出现过去几年肆无忌惮的状况。” 他此举用意有三,其一是让沈望去收拾薛明纶留下的烂摊子,无论如何不能让工部的运转陷入停滞。 其二是试探天子的圣心,倘若这件事是天子和沈望联手谋划,那他肯定不会让沈望的仕途出现太大的波折,这样一来宁珩之也要及时调整自己的策略。 其三便是针对沈望做一次小小的反击。 沈望让薛明纶灰头土脸仕途尽毁,宁珩之如果没有任何反应,那他以后如何统御下面的官员? 这一抹戾气必须表露出来,否则天子心里迟早生疑,他不能让天子觉得自己在扮演圣人。 经过长久的思考,天子终于下定决心,缓缓道:“如此也好,就让沈望去工部坐镇一段时日,将来再让他回礼部。” 言下之意,他不会截断沈望的入阁之路。 宁珩之没有任何异议。 工部是个深不见底的泥潭,沈望只要踏足其中,想要抽身而出可没那么容易。 再者,他身为内阁首辅又怎会只有这一招? 无非是徐徐图之罢了。 一念及此,宁珩之起身行礼道:“臣遵旨,明日便会在内阁举行廷推。” 他面色沉稳,眼神如深潭,不见波澜。 045【人生常怀忧】 皇城,东华门外。 十余位重臣沉默前行至此。 众人关注的焦点自然是马上就要离开朝堂的薛明纶,虽说官场上人走茶凉是常态,但薛明纶的靠山还在,而且那位首辅大人又被天子单独留下奏对,故此没人会对薛明纶落井下石,反而纷纷上前宽慰几句,然后才相继登上各家的车轿离去。 与之相比,不远处的沈望和薛淮显得泾渭分明。 沈望心中无愧自然谈不上不敢面对薛明纶,但他这次亲手将对方的老底揭开,此刻若是上前安慰未免显得太过虚伪。 薛淮则是已经选择立场,又何必首鼠两端左右横跳? 不如不见。 “薛淮,留步。” 薛明纶的声音忽然传来,薛淮转头望去,只见那些大人物们已经离去,唯有曾经的工部尚书站在原地,仿佛苍老了好几岁。 “去吧,我在前面等你。” 沈望语调温和,随即迈步朝远处的沈府马车走去。 薛淮收敛心神,来到那位族伯父的身前。 薛明纶端详着薛淮沉静淡然的面庞,叹道:“如今河东薛氏在中枢只剩下你这棵独苗了。” 通过这段时间的积累和学习,薛淮已经清楚高门大族早已不复前世魏晋隋唐时期的鼎盛,即便算不上昨日黄花,但也无法对朝堂局势产生太大的影响。 薛明纶这句话更像是哀莫大于心死的感怀。 薛淮想了想说道:“伯父,宦海沉浮很平常,还望宽心一些。” 薛明纶略感讶异道:“没想到你还肯叫我一声伯父。” 薛淮不解地问道:“为何不肯?” 望着他清亮坦然的眼神,薛明纶忽然明白了。 以前两人的立场不同,一个是所谓宁党的骨干,一个是清流领袖的门人,薛淮自然要和他保持距离,如今他离开朝堂白身致仕,薛淮为何要继续和他敌对? 两人原本就没有深仇大恨。 “你很清醒。” 薛明纶颇为感慨,又自嘲一笑道:“看来你确实成熟了不少,先前是我将你想得太简单。” 薛淮看了一眼远处东华门幽深的门洞,轻声问道:“伯父为何要将侄儿推向代王?” 一阵沉寂,唯余风声。 薛明纶负手而立,徐徐道:“官场上确实很忌讳左右逢源,但不意味着你要在一棵树上吊死。” 这句话似乎意有所指。 薛明纶继续说道:“我原本想着让你和代王府结下一份善缘,这对你将来很有好处。或许你会觉得储君已定,再去结交代王有何意义?我只能告诉你一句话,尘埃落定之前一切都有可能,有些时候一步闲棋极有可能收获颇丰。当然如今说这些已经迟了,你这次丝毫不给代王脸面,以他的性子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薛淮神色平静,当日在太湖楼内的见闻便让他预料到这个结局,所以他才会说服沈望直接对代王下手,当下沉稳地说道:“多谢伯父提点,侄儿会小心行事的。” 薛明纶微笑道:“陛下将代王禁足半年,至少这半年之内你不会有危险。让你的老师帮你一把,争取在半年内让你外放,在外面待个三年五载再回京,对你而言是件好事。” 这是一位长辈发自真心的建议。 薛淮诚恳地说道:“我记下了。” 薛明纶看向长街对面的两辆马车,视线落在沈府马车之上,压低声音道:“景澈,你有一位好老师。” 薛淮觉得他话里有话,便谨慎地说道:“今日之事,还望伯父莫要记恨家师。” “不过是乞骸骨而已,哪里就谈得上记恨二字。” 薛明纶显得很洒脱,继而微笑道:“我只是觉得这一切来得太突兀,冥冥中仿佛有一只手在搅动风云。回想之前,顾衡跳出来检举你的父亲,这步棋令人意想不到。朝中局势复杂不假,但是能够通晓各方隐秘的人委实不多。如果不是顾衡掀起风波,陛下就不会查都水司,查办处也不会成立。” “败在你老师的手上,我心服口服,这是他棋高一着。” “你的老师蛰伏多年,一朝出手便算尽满朝文武。” “果然高明。” 薛淮沉默不语。 他能听出薛明纶的言外之意,无非是想隐晦地告诉他,沈望极有可能是站在顾衡身后的设局之人。 如此一来,薛家遭遇的陷害,他在九曲河畔险些死去的经历,便都是沈望亲手谋划。 薛明纶笑了笑,抬手拍了拍薛淮的胳膊,道:“我过几日便回桑梓,届时你不必相送,免得引起不必要的非议,对你的名声不好。” “是。” 薛淮垂首应下。 两人就此分别。 薛淮走到长街对面,径直登上沈府的马车。 车轮缓缓驶动,师徒二人相对无言。 片刻过后,薛淮望着沈望和蔼的面庞,开门见山地说道:“老师,薛尚书让我提防你。” 沈望饶有兴致地问道:“此言何意?” 薛淮便将方才的事情简略复述一遍,并未刻意隐瞒细节,尤其是薛明纶最后那段话,几乎是一字不差。 沈望面色如常,淡然道:“薛允襄不及令尊远矣。” 薛淮安静地等待下文。 “他对我怎会毫无怨言?只不过是这些年养尊处优的生活磨掉他的锐气,连报复都显得这般小家子气。” 沈望微微一笑,继而道:“按照他的臆测,我是一个不择手段的人,连门人弟子的性命都可以牺牲,更不会在意亡故之人的身后名,但是这里面存着两个关键的破绽。第一,若我是幕后设局之人,我要如何绕过靖安司的耳目,暗中驱使大量人手在翰林院和工部布局?你是此事的亲历者,理应知道这个局固然粗糙,幕后之人的实力却很强。” 薛淮点了点头。 直到此时此刻,他显然更信任自己的座师,当面挑明就是信任的表现。 沈望不疾不徐地说道:“第二,倘若我心机如此狠毒,为何要选择在今天的场合揭开工部的老底,让陛下不得不下狠手?陛下很快就会醒悟,今日是我强行挑起他的怒火,而我原本不必这样直接,大可用迂回的法子将工部的罪证呈递御前。” 薛淮稍稍思忖,然后诚恳地说道:“多谢老师解惑。” 沈望欣慰地说道:“你愿意同为师推心置腹,这令我很高兴。” 薛淮面上浮现笑意,随即略过此事,关切地问道:“老师,这桩案子应该完结了吧?” “暂时是的,现在只需要收拾工部的烂摊子,应该不会存在阻碍。” 沈望抬手捏了捏眉心,温言道:“你这次表现上佳,已经在陛下那里留下不错的印象,不出意外过几天你就能收到升官的旨意。按照陛下这些年的习惯,你多半会升为侍读。有了这次的功劳打底,来年你外放就会容易许多。” “外放?” “方才薛允襄有句话说得没错,你已经卷入中枢权争的漩涡,这对你来说风险远大于收益,毕竟你还年轻,不可能骤登高位。与其在这漩涡中纠缠,不如去地方涨涨阅历。” 沈望顿了一顿,满含期许地说道:“入阁之路不一定非要遵循前人的脚步,你若是能在地方做出一番政绩,将来再入中枢就会有充足的底气。在我看来,往后这会是一种趋势,没有主政地方的履历很难入阁。” 入阁? 薛淮暂时没有想过那么远,大燕百余年历史上最年轻的阁臣也接近四十岁,他过两个月才满十九,谁知道将来的岁月里会发生怎样的变故? 他按下心中思绪,望着中年男人说道:“那老师呢?您这次帮朝廷解决工部的顽疾,理应能更进一步。” 此刻只有师徒二人在场,沈望没有云山雾罩,他平静地说道:“更进一步倒也不难,只是……” “莫非有不妥?” “呵呵。” 沈望轻轻一笑,然而这笑声竟有些沉重,他想了想说道:“首辅大人心里有气,陛下也不太赞成我这次行事的手段。” 薛淮还要再问,沈望却岔开话题道:“你不必担心为师,最坏的结果不过是我蹉跎一二年,无伤大雅的事情。反倒是你接下来要格外谨慎一些,这桩案子结束后安心在翰林院待着,平时多和林掌院交流,这对你极有裨益。” “是,老师。” 薛淮点头应下。 两人又聊了片刻,随即分别。 三天后,薛淮终于明白当日沈望欲言又止的缘由。 加封圣旨如期而至,薛淮因为揭露顾衡的诬告之罪和协办查明工部贪渎案两份功劳,再加上其父薛明章的余荫,被特旨擢升为翰林院侍读,品级从正七品升为正六品。 此外袁诚、方既明、陈智和葛存义等人各有嘉赏。 最引人瞩目的便是沈望的官职变动。 经过内阁廷推,天子御笔批准,礼部左侍郎沈望因功升任工部尚书。 听到这个消息,回想当日马车之中沈望波澜不惊的神情,薛淮心中泛起一阵凉意。 他一边接受翰林院同僚们的恭贺,一边在心里默默念叨:“工部尚书极难入阁,而且这一任工部尚书注定要得罪很多人,这就是首辅的报复和天子的敲打么?” 薛淮脸上挂着谦逊的笑容,与同僚们相谈甚欢,没人注意到他眼中转瞬即逝的冷色。 …… …… (万分感谢“就是来看看呀”大佬的盟主打赏!) 046【有凤来仪】 天光大亮之时,薛淮悠悠醒转。 今天是十二月初二,太和十八年进入最后一个月的时光。 来到这个世界将近两个月,昨夜是薛淮睡得最踏实的一晚。 工部贪渎案虽未彻底完结,后续收尾已和薛淮无关,自有朝廷衙门核定对相关涉案官员的判罚,此外沈望入主工部便是为了平息物议,收拾那个烂摊子。 薛淮知道如今的工部是个烫手山芋,但他更相信座师的手腕和能力。 他从床上坐起来,享受着难得的清闲时光。 翰林院侍读是他如今的官职,主要负责为天子和皇子们讲读经史,无需像过去两年多一般埋首故纸堆中修撰史书,算是一个清贵轻松的职事。 考虑到他还没满第一任三年之期,这次的晋升十分重要,往后无论外放还是入詹事府迁转,他都要比同科进士更快一步。 官场之上,一步快便是步步快,只要薛淮不犯严重的错误即可。 薛淮抬手揉了揉酸胀的眼眶,开始复盘这段时间的得与失。 薛明纶灰头土脸地致仕,工部大批官员被问罪,这是宁党近五年来遭受最大的打击,然而从天子的态度来看,这件事依然无法动摇首辅宁珩之在他心中的地位。 沈望作为极有希望入阁的清流领袖,经过此事他的名望肯定更上一层楼,只不过他这次一改前些年的隐忍沉默,自然会引起宁珩之以及宁党骨干的忌惮和针对。 再加上天子不喜他的行事手段,让他接手工部便是隐晦的敲打,可以预见沈望接下来需要沉淀一段时间。 至于薛淮本人,因为沈望帮他遮风挡雨吸引大部分火力,他算是这次事件里获益最大的人,不仅赢得天子的关注和赏识,还成功在考评之前升官,而且修正了他在朝中一部分官员心中的刻板印象。 经过这次的风波,薛淮对朝中复杂的局势有了更清晰的了解。 文官势力盘根错节,首辅和次辅各有拥趸,清流一派夹在中间艰难求存,此外还有很多站在墙头的中间派暗中观望。 武勋集团的实力虽大不如当年,但他们也会时不时跳出来找找存在感。 宗室同样不容小觑,即便东宫已经有主,薛淮却能感觉到几位成年皇子都不是善茬,哪怕是那位被姜璃牵着鼻子走的代王,他在天子跟前说话也很有分量。 换而言之,只要太子一天没有登基即位,谁都不敢保证会不会横生波折。 薛淮暗暗警醒自己,官场上的争斗还可以辗转腾挪,皇权更替则是足以让人粉身碎骨的万丈悬崖,自己绝对不能轻易踏足其中。 “罢了,躲进小楼成一统,明年争取尽快找到外放的机会,暂时远离这些是非……” 薛淮明确思路,随即起床盥洗。 片刻后,他来到内宅正房给崔氏请安。 “淮儿,这段时间累坏了吧?” 崔氏笑吟吟地看着俊秀的儿子,过去一段时间眉眼间的阴郁一扫而空。 亡夫的清名得以保全,儿子成功脱身还升了官,她自然没有不满意的地方。 “儿不累,让母亲担心了。” 薛淮微微一笑,坐在下首的交椅,抬眼朝崔氏望去,很快发现些许不同。 只见她穿着正青色四合云纹妆花缎面灰鼠皮袄,领口缀素银扣襻,腰间悬着双鱼莲纹素银禁步,裙襕暗绣缠枝忍冬纹,相较于平素常服要显得正式不少。 他不禁好奇地问道:“母亲,今日家中有客来访?” “你这孩子倒细心。” 崔氏含笑道:“近来你忙于朝中差事,娘便让下人们莫要在你耳边嚼舌根,免得误了你的正事。先前娘对你说过,沈家商号要在京中开几家分号,早早就让人选定了铺面,沈家丫头这次入京便是实地巡查一番。她前日入京然后让人送来拜帖,得知你这两天休假,遂定于今日上午登门拜望。” 薛淮平静地说道:“原来如此,那我要不要暂避?” 崔氏奇道:“你避什么?虽说你们如今都大了,但薛沈两家算得上世交,你们又是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无需太过忌讳男女有别。” 薛淮知道她这番话合情合理。 当年薛明章在扬州任上,出手帮助被各大盐商围剿的沈家,而后沈家投桃报李,尽最大可能支持薛明章在扬州的政令,无论打压盐商、兴修水利乃至造桥铺路,沈家从始至终都是尽力而为。 后来薛明章携家眷返京,两家的关系并未疏远,即便是在薛明章离世的六年里,崔氏每过几个月都能收到沈家的问安书信和各种时令特产。 若薛明章在世,以他在天子心中的地位和官场上的前程,沈家这样做不足为奇,但是当薛家只剩下一对孤儿寡母,薛淮又在官场上处处碰壁,沈家还能不离不弃,这份心便显得难能可贵。 故此,崔氏今日正装等待即将登门的沈家小姐,又让薛淮一同待客,便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薛淮没有继续推辞,他仔细想了想,还是想不起那位沈家小姐的尊容。 毕竟他离开扬州时候才九岁,且已过去将近十年,记忆中只有一个活泼好动的小身影,最深刻的印象便是她清脆悦耳的笑声。 母子二人吃完早饭又闲谈一阵,便见大丫鬟墨韵走进来笑着说道:“夫人,少爷,沈家的车轿到了。” 崔氏微微颔首,随即与薛淮一道出门,亲自出迎以表重视。 站在中庭廊下,薛淮向前看去,只见一位身量苗条的年轻女子在两名贴身丫鬟和四名仆妇的簇拥中,不疾不徐地走入院内。 冬日清冷的阳光中,那位年轻女子犹如一株端庄清雅的芙蓉。 她身着天青素缎竖领斜襟袄,琵琶扣嵌白玉如寒星缀夜,外罩杏子黄缠枝莲缂丝比甲,银鼠毛缘领迎风微颤。 晴光映照下,女子眉眼如初春新柳,纤长睫毛投落浅影,衬得肌肤似初雪莹澈。 她鼻梁挺秀如含苞玉簪,唇色是褪去胭脂的淡樱,颊边两弯浅涡随笑意若隐若现。 光是这份出众的形容气质,崔氏便觉得她和薛淮十分登对。 沈家小姐来到近前,双手交叠于腰侧,屈膝微蹲,颔首垂目:“小女青鸾,拜见崔夫人。” 崔氏上前揽着她的双手,慈爱地说道:“薛沈两家乃通家之好,你叫我一声伯母便可。一晃九年未见,青鸾你已出落得如此标致,可见江南水土是多么滋养人。” 沈青鸾浅笑道:“伯母谬赞。” “青鸾,伯母给你介绍一下,他便是犬子薛淮,当年你们一块吃喝一块玩闹,虽说多年不见,伯母希望你们莫要生分了。” 崔氏侧过身,朝薛淮使了个眼色。 沈青鸾朝薛淮看了一眼,眸光清澈透亮,福礼道:“薛侍读安好。” 薛淮暗道这位沈家小姐的消息倒是灵通,面上自然毫无波澜,拱手道:“沈姑娘有礼。” 两人行礼如仪,气氛貌似极其和谐。 崔氏眼帘微动,这两人似乎太客气了,不过一想到他们九年未见,沈青鸾又是大家闺秀,刚刚重逢的拘谨和礼敬乃人之常情,便笑道:“青鸾,我们进去说话。” 沈青鸾自无不可。 两人当先而行,仆妇们留在中庭,丫鬟们则随之入内。 正堂之内,崔氏亲切地拉着沈青鸾的手,两人坐在榻上交谈。 兴许是沈青鸾的到来勾起崔氏关于扬州的回忆,她相较平时要激动一些,从扬州的风土人情一直聊到当年的风起云涌,沈青鸾认真地倾听着,不时给出几句恰到好处的回应。 至于薛淮……此刻显然就是一个宛如透明人的陪衬。 他并不反感这种氛围,暗中观察那位据说在江南颇有名气的沈家小姐。 从入门到现在,她的表现几乎无可挑剔,知书达礼且温婉体贴,只看崔氏脸上没有消失过的笑容就知道,她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已经赢得薛家主母的欢心。 薛淮不禁想到之前崔氏对沈青鸾的描述。 那个天天跟在他身后,一口一个“淮哥哥”的小丫头,真是眼前这位笑不露齿的大家闺秀? 不过他明白女大十八变,再者沈氏夫妇只有沈青鸾这一个嫡女,十分注重对她的培养,如今这般变化并非稀奇古怪的事情。 一念及此,薛淮按下心中的好奇,以平常心看待这位青梅竹马的到来。 便在这时,沈青鸾的视线从薛淮面上掠过,眼底深处的狡黠转瞬即逝。 047【相逢】 “青鸾,这次你要在京城住多久?” 崔氏语调温和,初见时的些许生疏早已消失不见。 沈青鸾乖巧地应道:“预计开年便返回江南。” 崔氏略显不解地问道:“眼见年关了,你怎会在这个时节上京?” 沈青鸾道:“不瞒伯母,家父这次派人来京城开设分号,原本进展很顺利,只是后来出现一些曲折。家中生意的重心在南边,家父委实抽不开身,弟弟们又年幼,青鸾便主动请缨入京。待这边的分号运转正常,我就要启程回乡了。” 崔氏关切地看着她,问道:“是不是有棘手的麻烦?” “倒也不是。” 沈青鸾微微摇头,解释道:“家父派来京城的都是老成稳重的掌柜,只是还要就地招募很多人手,而且要疏通官面上的关系,中间出了一些差错,掌柜们无法做主,我便只好亲自来一趟。还请伯母宽心,不是什么大麻烦,我会尽快处置妥当。” 崔氏这才放心,又道:“当年令尊对薛家尽心尽力,如今既然你家遇到了麻烦,万万不可同伯母客套。虽然先夫已不在世,但薛家在京中故交之间还有两分薄面,你薛淮兄长也已入朝为官,若是有他能帮手的地方,你尽管开口便是。” “多谢伯母。” 沈青鸾垂首,又对薛淮说道:“那便有劳薛侍读了。” 薛淮沉静地说道:“沈姑娘不必客气。” 两人还是之前那般客套礼敬的态度,崔氏也不好强行让他们熟络起来,便岔开话题,继续和沈青鸾聊起江南风景。 约莫一炷香后,沈青鸾察觉到崔氏略显疲乏,于是主动说道:“伯母,青鸾知道薛家门风清正,不敢以黄白之物亵渎,因此这次带来的都是江南特产,聊表晚辈的心意,还请伯母莫要拒绝。” 先前墨韵提过一嘴,沈家这次送来的礼品足有一大车,而沈青鸾说这是从江南带过来的,可见心意之诚。 崔氏感慨道:“你有心了,这些年你家始终没有忘了我们薛家,礼节从未断过,真令伯母受之有愧。” “伯母切莫这般说。” 沈青鸾柔声道:“家父常言,当年若无薛伯父出手相助,沈家早已家破人亡,这等大恩大德岂敢或忘?如今晚辈一点心意,难报当年恩情之万一。” 崔氏颇为动容,又要留她用饭。 沈青鸾委婉地说道:“初次登门不敢叨扰,改日再来探望伯母。” 崔氏愈发喜欢她的进退有度,问道:“你此番入京住在何处?” 沈青鸾答道:“青鸾入京之前,家中已在西城永业坊置办一座宅子,如今我便住在那里。” “那里可不近呢……” 崔氏略微思忖,转头道:“淮儿,你沈家妹妹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你送她回去罢。” 薛淮起身应道:“是,母亲。” 沈青鸾微笑道谢。 不多时,仪门之外,沈青鸾在丫鬟的搀扶下登上那辆油壁香车,薛淮亦从长随李顺手中接过缰绳返身上马,护送着这辆马车离开薛府。 将出大雍坊时,车厢上的帘子被掀开,露出沈青鸾那张端庄清雅的面庞:“薛侍读,我有几件紧要事情相询,可否入车厢一叙?” 薛淮微微一怔,看着对方那双干净的眼眸,想起崔氏先前的叮嘱,便点头道:“好。” 车厢内部很宽敞,坐着沈青鸾和她的贴身丫鬟,再加上薛淮一个男子也显得绰绰有余。 “沈姑娘,不知你家商号在京中究竟遇到什么麻烦?” 薛淮开门见山,在他想来能够逼得沈青鸾千里迢迢入京,沈家商号肯定遇到很大的阻碍,在京中步履维艰,存在出师未捷身先死的可能,否则沈青鸾不必在年关时匆忙动身。 他不是一个看不清自己能力、喜欢多管闲事的人,但薛沈两家的交情摆在那里,他无论如何都不能袖手旁观。 车厢内忽地陷入安静。 薛淮发现那个丫鬟坐在角落里,低着头仿佛昏昏欲睡的样子。 视线朝另一边看去,却见沈青鸾微微瘪嘴,满面委屈之色,若是能挤出几滴眼泪,就可以立刻上演一出痴情女见负心郎的戏码。 不待薛淮皱眉,沈青鸾可怜兮兮地说道:“淮哥哥,你果真不记得我了?” 薛淮脑门上缓缓浮现一个问号。 沈青鸾自顾自地说道:“当年在扬州的时候,淮哥哥对我最好,有好吃的好玩的都会马上送给我。那时沈家处境艰难,爹娘成日为商铺的事情烦心,没有多少时间管我,是淮哥哥想方设法开解我,还带我去城内城外的地方游玩。若是有人欺负我,淮哥哥总是第一个站出来帮我。” 她的嗓音带着哽咽,凝望着薛淮说道:“淮哥哥,难道这些事情你都不记得了吗?” 薛淮无法将眼前这个人和刚才那位温婉的大家闺秀重叠在一起。 这何止是形象割裂,简直判若两人。 他保持着冷静说道:“沈姑娘,那毕竟是幼时的事情……” “你以前绝对不会叫我沈姑娘。” 沈青鸾干脆利落地打断他的话头,又理直气壮地说道:“你一直叫我鸾儿。” 薛淮下意识地反驳道:“你不也称呼我为薛侍读?” 沈青鸾轻声道:“那是在伯母面前,我身为晚辈岂能放肆?” 薛淮此刻已经明白过来,眼前的沈青鸾才是她真正的性情,先前只是必须要遵循的礼法教养。 这当然没有错。 正如薛淮在天子面前、在薛明纶面前、在沈望面前都要维持不同的仪态,人活于世本就不能时时刻刻随心所欲。 就连尊贵如姜璃都做不到这一点。 沈青鸾见他沉默,便小心翼翼地问道:“淮哥哥,你生气了?” “没有。” 薛淮摇头,略显迟疑道:“我只是没有想到,你会记得十二三年前的事情,还记得这般清晰。” 沈青鸾松了口气,浅笑道:“因为那段岁月于我而言并不美好,但是因为你的照顾和帮助,让我觉得没有很难堪。你离开扬州后,这些年我一直让人打探过你的消息,知道你过得怎么样。” 薛淮对此有些兴趣,他也想知道在旁观者的眼中,过去几年他究竟做了些什么,于是饶有兴致地说道:“你说说看。” 沈青鸾调整了一下坐姿,离薛淮稍稍近了一些,如数家珍地说道:“薛伯父过世后,我很担心伯母和你,但是我爹说你从小就很坚强,一定不会因此消沉。后来果然就像我爹说的那样,你不仅没有被悲痛打倒,还顺利通过乡试和会试,最后成为大燕历史上最年轻的新科探花,你不知道我当时听到这个喜报有多开心。” “我以为你往后不说平步青云,至少不会满是坎坷,谁知从京城传出来的消息越来越让我担心。你在官场上寸步难行,外界对你的评价愈发不堪,可我从来不相信那些诋毁。我知道淮哥哥是想为民请命,然而朝堂局势复杂,这不是你一个人可以解决的问题。” “我担心你承受不住这种重压,可是我家只在江南有些人脉,根本左右不了京中的权贵。于是我和爹娘商量,要让沈家商号开到京城,这样一来就算不能给你提供很大的帮助,至少能帮你拓展一些关系,你就不用独自面对那些困难。” 她那双亮晶晶的眼眸里浮现明艳的色彩。 薛淮心中颇为触动,缓缓问道:“所以你这次入京是为了我们薛家?” “确切来说,是为了淮哥哥。” 沈青鸾大大方方地回应,又道:“当然,我没有对伯母撒谎,京城分号确实遇到一些麻烦,不过这不是我入京最重要的缘由。几个月前,我收到京城传回的消息,你的处境……愈发不好,我怕你有个什么闪失,所以提前启程入京,原本我想着开年后再过来。” 少女的情感炽热且坚定,根本不屑于掩饰。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薛淮不论表现出怎样的情绪,内心始终有一条线,线这边是他自己,那边是所有人。 没人能够跨过那条线取得他的绝对信任,当下只有崔氏离那条线最近,其次则是座师沈望。 而今沈青鸾犹如一柄利剑,甫一出现便以难以想象的速度迅速逼近那条线。 薛淮镇定心神,开口说道:“沈姑娘——” 回应他的是沈青鸾略显黯然神伤的表情。 薛淮遂改口道:“青鸾,多谢你的好意。” 沈青鸾的脸色多云转晴,她知道整整九年未见,薛淮又是朝野公认清高自持的性情,短时间内肯定做不到亲密无间,眼下有这样的进展已经是意外之喜,当即脆生生地说道:“淮哥哥,当年你帮过我那么多,而今我只想尽力回报你一些。” “只要能帮到你,我就很开心呢。” …… …… (万分感谢“依鼎”大佬的盟主打赏!) 048【另辟蹊径】 永业坊,沈氏别苑。 走下马车之后,薛淮打量这座精致宅邸的内部,不由得对沈家的财力有了一个清晰直观的认知。 西城多富绅,永业坊的地价可谓寸土寸金,眼前这座宅子最少需要五千两,再加上内部的陈设和装饰,总价极有可能上万两,而这只是沈青鸾临时入京的住处,等她回江南多半会闲置。 “青鸾,你长途跋涉很辛苦,接下来又要忙碌商号的事情,抓紧时间歇息一阵,我就不叨扰了。” 薛淮面带微笑,很自然地称呼对方的名字。 “淮哥哥,你要回家?” 沈青鸾面露不舍,灵机一动道:“来都来了,怎么也得喝杯清茶吧?要是让伯母知道你这样回去,肯定会怪罪青鸾不懂礼数呢。” 到了这个时候,薛淮怎么可能还不知道沈青鸾的心意? 即便他两世为人心防深重,不愿轻信任何人,此刻内心深处难免会有几分悸动。 薛沈两家乃世交之谊,薛明章和沈青鸾的父亲有着同生共死的交情,薛淮和沈青鸾当然算是青梅竹马。 这样一位容颜气质皆优的少女,不远千里跋山涉水来到他的面前,对他讲述她的担忧和思念,毫不掩饰对他的关切,将一颗干净透彻的心放在他眼前,纵然是铁石心肠之人也会动容。 薛淮亦是人,不是设定好程序的机器。 所以他没有拒绝,点头道:“好,那就尝尝江南的名茶。” 沈青鸾喜笑颜开,下意识想要上前牵着薛淮的手,只迈出一步又停下,心中不禁惋惜叹道:“可惜不是小时候,如今要是太热情了肯定会吓到淮哥哥。” 虽说她这些年不断让人收集薛淮的事迹,可是京城和扬州相距千里,纸上传回的信息终究不能完全还原真实,所以在她的印象里,薛淮清高自持如孤崖寒松,绝非那些纨绔子弟可比。 两人并肩走入花厅,丫鬟们奉上点心和香茗,随即恭谨退下。 “淮哥哥,你还记得这个吗?” 沈青鸾将一盘精致的点心推到薛淮面前,甜笑道:“扬州富春居的双麻酥饼,我记得你最喜欢吃这个,还好这会天气寒冷,否则我没办法千里迢迢带过来。” 薛淮拿起一小块细细品尝,只觉香酥滋润入口化渣,脑海深处某些沉睡的记忆逐渐苏醒。 沈青鸾继续说道:“八岁那年的夏天,我身体不舒服,吃什么都没胃口,有一次你神神秘秘地来我家找我,说是带我去城里吃好吃的。那天我们走了很久,连老管家都累得不行,直到你带着我走到富春居的门口,那股香气瞬间勾住了我。” 薛淮顺势接过话头:“然后你吃了整整三块酥饼,还差点被噎住了。” “我就知道淮哥哥不会忘记!” 沈青鸾笑眼弯弯,认真地说道:“我一直记得当时的味道,只是后来你走之后,我去过很多次富春居,却再也体会不到八岁那年的感觉。” “因为我们都长大了。” 薛淮神情温和,继而道:“其实……那天你吃得很香,并非富春居的酥饼胜过人间一切美味,而是因为你走了很长的路,饿了。” 沈青鸾微微一怔。 片刻过后,她浅笑道:“原来如此,淮哥哥好聪明,八九岁就能想出这样简单却有用的法子。” 这回轮到薛淮发愣。 他本意是想帮沈青鸾洗掉幼时的滤镜,给予两人一个重新认识的契机,将来无论关系如何变化都能做到无愧于心,却没想到这丫头眼中的滤镜浓厚如斯。 罢了,何必强求? 一念及此,薛淮转移话题道:“青鸾,听闻你家如今在江南算得上首屈一指的巨商?” “当年依靠薛伯父的帮助,沈家渡过难关站稳脚跟,我爹将家中产业逐步收拢,主要集中在织染、钱庄、盐引和漕运四个方面。薛伯父离开扬州之时,又给我爹引荐了几位江南的高官,譬如现今的江淮布政使窦大人。这些年家中生意的扩张还算顺利,虽不敢自称首屈一指,但在江南确实有些地位。” 沈青鸾极其坦诚,顺势说道:“这次我家的广泰号北上入京,我爹选定两门产业,分别是布庄和钱庄。” 薛淮对于商业运行不是特别了解,而且这个时代的商贸和他前世还有很大的不同,但他在官场上摸爬滚打许久,还是能看出其中浅显的问题:“布庄应该不会遭遇太大的麻烦,只是这钱庄……恐怕很难在京城立足吧?” “淮哥哥果然慧眼。” 沈青鸾赞了一声,随即简略陈述道:“我提前了解过,京城的钱庄票号一直由晋商把持,他们与内廷税监和户部官员的关系很紧密,外人很难插手进去。这次我家原本已经疏通和内廷的联系,很快就能拿下钱庄的牌照,但是在这个紧要关头忽然被户部喊停,导致我们前期投入的银子都有可能打了水漂。” “每个地方都有地头蛇,比如晋商对于京城钱庄票号的垄断,又如扬州商贾对于漕运的把持,这一点不足为奇,相信沈叔叔对此肯定早有意料。” 薛淮语调平和,他想起沈望和薛明纶都曾提过,如今的户部尚书是朝中最难缠的老狐狸之一,而且那位王尚书刚好就是山西人。 沈青鸾略显不好意思地说道:“其实一开始我爹不同意广泰号北上,他觉得光是江南的生意就足够让沈家吃饱。他并非反对相助淮哥哥你,只说可以用银钱开路,帮你在官场上拓展人脉,不必非要将家中产业牵扯进来。” 薛淮心中并无不快,相反他觉得沈父的思路才是一个明智的商人,故而点头道:“沈叔叔说的没错,当然青鸾你也没错。” 要是没有后半句,沈青鸾肯定会有些不开心,当下她只是笑了笑说道:“我对我爹说,沈家产业的重心依旧放在江南,在京城开辟另一条路难道不更好?经营人脉这种事不能光靠偶尔的礼节,得让别人看到沈家的存在,最好是和沈家的产业合作,这样彼此的关系才会变得紧密起来。” 在薛淮听来,这是两代人的理念碰撞。 沈父人到中年自然万事求稳,而沈青鸾如朝阳一般,充满年轻人的锐气。 沈青鸾在他面前略显跳脱,但是在涉及正事的时候,她已经逐渐展露自身的眼界和见识,难怪她能帮家中打理生意,而且做得有声有色。 薛淮饶有兴致地问道:“那你接下来打算如何做?” “内廷那边问题不大,大太监们一心求财,而且因为我家在漕运有一定影响力,往常和内廷的税监打过很多交道,他们不会刻意刁难广泰号。” 沈青鸾胸有成竹,不疾不徐地说道:“只是户部的关系很难疏通,晋商和他们的利益勾连太深,外人想要插手难比登天。我仔细想过这个问题,与其继续在户部虚耗精力,不如寻求与他人的合作。京中权贵多如牛毛,户部也非白璧无瑕,只要能找对人给户部施压,广泰号的钱庄总能顺利开起来。” “聪明。” 薛淮朝她伸出一个大拇指。 沈青鸾道:“淮哥哥,你也觉得这个法子可行?” “当然可行。” 薛淮点头道:“其实这件事没有那么复杂。于你而言,想要强行插足晋商和户部之间很难,但若只是让户部松开一道口子却要简单很多。只不过这件事不能操之过急,你要知道人心隔肚皮,切不可轻易选定目标,否则有可能赔了夫人又折兵,届时不光钱庄开不起来,反倒让人吞掉沈家的银子。” 沈青鸾心中愈发欢喜,薛淮这番分析完全是为她着想,而且没有丝毫隐瞒,不枉她费尽心思说服父亲。 “淮哥哥放心,我不会草率决定,已经安排人手先行探查,重点在于那些有权有势的高门大族。” 沈青鸾没有在崔氏面前妄言,这次她入京是为了解决广泰号北上遭遇的阻碍,自然在来的路上就已经有了成算。 薛淮点头道:“我也会帮你盯着,总之不必心急,徐徐图之。” 沈青鸾应道:“好,都听你的。” 薛淮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端起茶盏饮下半杯清茶,微笑道:“青鸾,我得回去了,改天再来看你。” “唔……” 沈青鸾没有强留,起身道:“那好吧,我送你。” 此刻临近晌午,空气中的寒意被阳光驱散,予人难得的温暖感觉。 沈青鸾目送薛淮与长随策马离去,一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她才转身返回。 一进暖阁,她脸上的雀跃再也无法隐藏。 这里没有旁人,服侍沈青鸾多年的贴身丫鬟芸儿不禁凑趣道:“薛侍读果然一表人才,和小姐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不许胡说……” 沈青鸾毫无杀伤力地瞪了她一眼,自己却乐滋滋地伏在榻上,情不自禁地低声笑着。 049【与谁说】 永业坊外。 一位三旬男子如标枪一般肃立,拦在薛淮和李顺的马前。 薛淮示意李顺不必紧张,随即下马来到对方面前。 男子拱手道:“见过薛侍读。” 薛淮还礼道:“侍卫大哥,上次有劳你出手相救,事后又特地送我回府。原本想着找你专程道谢,又怕给你惹来不必要的麻烦,只好暂时按下,不料今日在此撞见,还请大哥告知尊姓大名。” 男子冷峻的目光变得松动,他身为公主府的侍卫,见惯贵人们趾高气扬的姿态,没想到这位传闻目中无人的清贵翰林竟然还记得他,而且态度如此谦和,于是微微垂首道:“小人名叫江胜。” 薛淮赞道:“江流磐石之固,胜冠虎贲之英,好名字!” 江胜听得晕乎乎,他一个粗鄙武人哪里会这些文绉绉的话,只觉听起来感觉很威武,先前那身冷厉气息顿时消失不见,再度拱手道:“多谢薛侍读夸赞。” 薛淮微微一笑,问道:“江大哥这是专程来此等我?” 他并非是在收买人心,而且公主府的侍卫不至于被几句漂亮话收买。 薛淮只想尽可能与人为善,尊重每一位和自己没有激烈冲突的人物,说不定将来就能收到回报。 “小人只是不入流的侍卫,当不起薛侍读这般称呼,直呼小人的名字就好。” 江胜连忙摆手,又正色道:“小人奉殿下之命,请薛侍读往别苑一叙。” 薛淮对此并不意外,只是觉得云安公主现在一点都不想遮掩,竟然直接派人来到这里,也就是说他在进入永业坊的时候,她就已经得知消息。 这种被人盯梢的滋味当然不舒服,但是考虑到那次九曲河畔的古怪落水,而且隐藏在顾衡和刘平顺身后的黑手还没有被抓到,薛淮暂时确实需要这种监视和保护。 无论如何,在自身没有强大之前,小命最重要。 活着才有希望。 青绿别苑和薛府所在的大雍坊相距不远,此行倒也算得上顺路。 再次来到这个清静雅致的庄园,薛淮心静如水,步伐沉稳。 走进撷秀轩,他一眼便看见坐在主位的姜璃。 不知是否他的错觉,相比先前数次相见时的薄施脂粉,今日姜璃的妆容显得颇为正式。 十二幅月华锦面宫装高贵典雅,银朱色云锦小袄襟前压着玄狐皮镶边,风毛簇拥着她凝脂般的颈子,那圈雪青绲边衬得她唇色愈发浅淡。 那双贵气盈盈的丹凤眼里,眸光严肃冷淡,一改之前的温和柔善。 薛淮略感不解,仍旧如往常一般行礼道:“拜见殿下。” 姜璃虽然看起来拒人千里之外,倒也没刻意给薛淮使脸色,淡淡道:“薛侍读请坐。” 薛淮坐在下首,主动说道:“工部贪渎案能够顺利收尾,多亏殿下出面劝说代王,臣代家师谢过殿下。” 听到这番话,姜璃面色不改,平静地说道:“这是我们之间达成的交易,既然已经许诺,我自然会尽力而为,你不必记在心上。” “话虽如此,臣还是要谢过殿下,否则此事不会如此迅速了结。” 薛淮面色诚恳,他确实不太明白这位公主殿下情绪变化的缘由,但这不妨碍他表达谢意。 姜璃抬眼看了他片刻,忽地轻叹道:“薛淮,你又何必小觑沈侍郎,即便我没有说动五皇兄,他也肯定有破局之法。” 薛淮自然不能在她面前谈论沈望的不是,当下只能含糊说道:“人力终有穷尽之时。” 姜璃微微摇头。 沉默片刻之后,她开口说道:“先前我也是如你这般想,但这几日回忆种种细节,我发现事情似乎没有想象得那么简单。” “殿下此言何意?” “我且问你,沈侍郎是否已经提前预知他会接手工部?” 薛淮想起那日从御书房出来后,沈望在马车中的只言片语,以及当时他波澜不惊的神态,迟疑道:“家师并未明言,不过他应该有所预料。” “这就是我想不明白的地方。” 姜璃站起身来,徐徐踱步至窗前,回首看向薛淮说道:“沈侍郎养望二十余载,如今贵为礼部左侍郎,距离入阁只有一步之遥,他又何必舍近求远呢?” “殿下是想说,家师如果只是想谋求入阁,原本不必卷入这次的风波?” 薛淮仔细思忖,继而摇头道:“但是殿下应该知道,家师是奉旨查案,决定权不在他手上。” 姜璃迅速反驳道:“但他可以明哲保身。如果他只查都水司,陛下肯定很满意,薛明纶更是求之不得,宁首辅也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虽说你们扳倒了薛明纶,让宁首辅断了一臂,但沈侍郎也被拉进工部的泥潭,想要顺利脱身可没那么容易。” 薛淮知道姜璃只是想厘清个中原委,并非是对沈望心存偏见。 但是从他的角度来看,沈望已经尽到一个老师的全部职责,给了他表现自己的机会,又帮他遮挡绝大多数的风雨。 就算是亲父子也不过如此。 姜璃没有介意薛淮的沉默,缓缓道:“沈侍郎这些年不动声色,从来不曾像这次一般全力出手。在我看来,他将薛明纶选为目标,对他的入阁之路没有任何好处,反而会引来宁首辅的打压。按照常理而言,他第一次出手应该选择宁首辅和欧阳次辅之外的某位阁老,这样他入阁的希望会变得很大。” 薛淮依旧不语。 姜璃见状便直白地说道:“我觉得工部的问题可能更复杂,这才是沈侍郎不遗余力的根源,就是不知工部还藏着什么秘密。” 屋内陷入沉寂。 片刻过后,薛淮抬头望着姜璃,认真地说道:“或许,是殿下你把简单的问题想得太复杂了。” 姜璃微微蹙眉,面露不解。 薛淮解释道:“殿下,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家师只是想做些实事?如今你也知道,薛明纶等人将工部折腾成什么样子,这又危害到多少穷苦百姓。或许家师早就知道他会踏足工部的泥潭,但是这样更方便他为大燕社稷、为百姓们做些实事,所以这次他没有留手。” 望着他诚恳的神情,姜璃明白两个人在看待问题的角度上存在很大的分歧。 对方是饱读圣贤书的清贵翰林,从始至终都心怀苍生,而她从小在皇城长大,见过太多尔虞我诈人心鬼蜮,无论遇见何事都习惯朝阴谋诡计的路子去分析。 薛淮又说道:“退一步说,如今宁首辅和欧阳次辅的地位稳如泰山,内阁是他们的地盘,家师就算挤进去,多半也会变成一位泥塑阁老,这样还不如在六部任职,至少能有所建树。” “你倒是言谈无忌。” 姜璃没好气地一笑,调侃道:“你就不怕我将这番话告诉如今内阁里的几位泥塑阁老?” 薛淮亦笑道:“臣相信殿下不会这样做。” 姜璃当然不会。 抛开当初的救命之恩不谈,在薛淮猜中她的心事、知道她的心结和已故的齐王有关之后,两人就是一条船上的人。 姜璃利用自己的人脉帮助薛淮应对官场上的艰难险阻,等薛淮走到一定的高位,再帮她调查那些陈年旧事。 至于为何一定得是薛淮,或许他本人心中会有疑问,但姜璃暂时还不能告诉他。 “罢了,关于这件事我们不必继续争论。” 姜璃回到主位坐下,皱眉道:“现在我们来聊聊薛侍读的前程。” 前程? 薛淮已经思考过这个问题,接下来在翰林院安生待着,明年争取找个机会外放,一方面充实自己的履历并且增长见闻,另一方面则是暂时远离朝堂纷扰。 姜璃却郑重地说道:“先贤曾言,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你才刚刚迈出第一步,就完全松懈下来,这是否有些不妥?” “殿下这话从何说起?” 薛淮纳闷,他昨日才交接完工部贪渎案的卷宗,昨夜是将近两个月来第一次睡得那么踏实。 他这段时间丝毫不敢放松,每天一睁开眼,脑子里便是卷宗、账簿、阴谋诡计和一张张分不清笑容真假的脸庞。 姜璃问道:“你刚刚升官,现在正是和翰林院同僚们修复关系的大好时机,怎能又想着告假?” “殿下,你对臣实在是……” 薛淮想了半天,看着明显比他还要小一两岁的公主,略显无奈地说道:“多谢殿下的鞭策,臣会牢记在心。” “你若真有正事倒也罢了。” 姜璃转过头不看他,轻声道:“温柔乡是英雄冢,你难道不明白这个道理?” 温柔乡? 薛淮看着姜璃的侧脸,忽然发现她晶莹白皙的耳垂微微泛红。 她似乎感觉不到薛淮的目光,指尖绞着雪青系带的缨络,玉白的颈子微侧,肩线却绷得笔直。 良久,姜璃轻咳一声,转头迎着薛淮的视线问道:“你明白了吗?” “呃……” 薛淮强压心中古怪的情绪,点头道:“臣明白了。” “那就好。” 姜璃暗暗松口气,恢复先前清冷的姿态。 050【退之】 “你莫要误会,我没有想过干涉你的个人生活。” 姜璃再如何身份尊贵,终究只是未出阁的十六岁少女,有些事说起来难免会觉得羞涩,好在薛淮只是安静认真地听着,没有任何异于往常的表情,这让她的内心渐渐安定,语调变得平缓自如。 “你早晚都会娶妻生子成家立业,但也不必急于一时,而今你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姜璃认真地说道:“我知道你打算在明年谋求外放,所以你在离京之前应该尽量梳理好人际关系,这样等你将来回京的时候,你就不会陷入一个举目无亲的境地。” 薛淮稍稍迟疑,最终还是抛出心中的疑问:“殿下,我想你是不是误会了?” “嗯?” 姜璃微微偏头望着他。 薛淮委婉地说道:“殿下,江南沈家和我们薛家是世交之谊,这不算什么隐秘,朝野上下知道的人不少。这次沈姑娘北上入京,并非是专程来看我,而是沈家的广泰号要在京城开设分号。她来薛府拜望家母,我送她返回永业坊,这都是正常的礼节交际,并不牵扯儿女私情。” 他不会自作多情认为姜璃这是因为沈青鸾的出现有了醋意,但对方既然明确表达出不喜,那么他肯定要避免更大的误会,以免给沈青鸾带来不好的影响。 “是吗?” 姜璃略显狐疑,缓缓道:“如果只是商贸之事,沈青鸾为何会在年关的时候上京?难道不是因为她知道你近况不好,特意千里迢迢来看你?” 薛淮不知该夸她心思剔透还是拥有一双天生的慧眼,当下微笑摇头道:“并非如此,其实是因为广泰号在京城遇到了很大的麻烦,沈家叔叔分身乏术,只好让沈姑娘跑一趟。” 姜璃显得将信将疑:“什么麻烦?” 薛淮顺势将广泰号的事情简略说了一遍,继而道:“沈家前期已经投入大笔银钱,光是疏通内廷税监的关系就花了不知多少银子,如今却被户部卡在最后一道关口,如果他们拿不到钱庄的牌照,这次不光损失严重,还会彻底失去在京城钱庄行当分一杯羹的希望。” “原来如此,我还以为——” 姜璃忽地话锋一转,沉吟道:“这件事确实有些麻烦,户部有几十种理由将广泰号钱庄拒之门外,而且旁人还挑不出毛病。你们今日就是在商议这件事?可有应对之策?” 薛淮摇了摇头,道:“臣没有户部的人脉,家师如今忙于处理工部的沉疴,臣不好拿这种私事去打扰他。” 姜璃望着他诚恳的神情,心中渐渐回过味来,忍不住白了他一眼。 “想找我帮忙就直说,何必这般拐弯抹角?” 她在心里默默啐了一声,这厮表面上清高自傲,人前总是装出一副骨鲠书生的样子,实则心思一点都不简单。 说不定他在来青绿别苑的路上就已经想好要引她入局。 薛淮貌若欣喜地问道:“殿下能够解决这件事?” 姜璃嘴角微勾,没好气地说道:“我若说不能,你会信吗?” 此事看似有些棘手,于她而言还真不算什么麻烦。 如果她要驱使户部为公主府做事,且不说是否符合规制,肯定要付出不小的代价,但如果她亲自开口,只是要让户部行个方便,那位老谋深算的王尚书不会强硬拒绝。 薛淮起身一礼道:“臣代沈家谢过殿下。” “先别急着道谢。” 姜璃示意他坐下,徐徐道:“这终究不是你们薛家的正事,我是看在你的面上才出手,但我并非没有条件。你想让我帮沈家说情,我可以让人去一趟户部,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薛淮了然道:“殿下请说。” 姜璃端起茶盏呷了一口,不紧不慢地说道:“今天是十二月初二,我有把握让户部在三天内松口,等广泰钱庄的牌照一下来,再给那位沈家小姐几天时间处理琐事,她得在十二月初十之前离开京城。” 薛淮微微一怔,他怎么也想不到姜璃的条件会是这样。 姜璃略显不悦道:“怎么,你舍不得?” “殿下这话从何说起?” 薛淮正色道:“广泰号这次要在京城开设布庄和钱庄,诸事繁杂难以厘清,数日时间如何足够?” 姜璃轻哼一声道:“你莫要糊弄我,真当我是三岁孩童?听说沈家在江南富甲一方,不知养着多少老成稳重的掌柜和伙计,这次他们入京岂会仓促行事?沈青鸾先前没有入京,广泰号的人照样做得很出色,只是被躲在户部后面的晋商阴了一道而已。沈青鸾此番入京亦非她能妙手解连环,只不过涉及到紧要大事,需要她出面做主罢了。” “如今我帮她解决户部的掣肘,她在与不在京城,并不会影响后续的进展,难道广泰号那些老掌柜,离了一个少东家就不知如何做事?再者,京城和扬州虽然相距遥远,今岁运河并未封冻,沈家又不缺银子,她乘船顺风南下,还能赶在除夕之前回到扬州。” 她脸上逐渐浮现笑意,好整以暇地看着薛淮说道:“我帮你考虑得如此周全,你还有什么不满?” 确实很周全,周全到薛淮甚至无言以对。 姜璃见状又道:“当然,我不会强迫你接受,若你觉得这样安排不妥,我可以什么都不管。” “殿下说笑了,臣怎会觉得不妥?” 薛淮能屈能伸,相较于此番相聚的仓促短暂,尽快解决广泰号的麻烦、沈家尽量减少损失、让沈青鸾能对沈家有个交待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那好,我一会让人去找王尚书,正好去年他因为那个不成器的孙儿欠了我一个人情,这次就算是两不相欠。” 姜璃语调淡然,在她看来人情放着不用才是浪费,一来二去才会有更深的交情。 薛淮心中的疑惑越来越浓,他忍不住问道:“殿下,是不是沈姑娘或者沈家曾经冒犯了你?” 姜璃摇头道:“我从来没有出过京城,沈家不过是江南一商贾之家,他们如何能冒犯到我?” “那……” 薛淮欲言又止。 姜璃对沈青鸾的针对太明显,那个条件摆明是不想看到沈青鸾在京城出现。 听出薛淮的言外之意,姜璃想也不想地说道:“还不是因为你?” 空气陡然凝滞。 仿佛有一根弦忽然断裂。 姜璃默默攥紧袖中的手指,面上镇定地说道:“我知道你和沈青鸾从小相识,虽说已经分离多年,但她这次不远千里上京来探望你,足见你们交情非同一般。但是你莫要怪我多事,眼下你不能将精力放在旁人身上,除去我刚才和你说的那些,你过几天就会迎来一次真正的考验。” 薛淮端详着姜璃的面庞,并未发现旖旎之色,便认真地问道:“什么考验?” “你是翰林院侍读,为陛下和皇子们讲读经史是你的职责,当然眼下你还不够资格出现在御前。” 姜璃没有卖关子,直白地说道:“太子殿下这几天就会召你入东宫,让你给他讲读经史,你最好提前做好准备。” 薛淮面色如常。 太子姜暄虽是名正言顺的东宫储君,但他这两年在朝堂的存在感并不强,一方面是他本人懂得收敛锋芒,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另外几位皇子都不是省油的灯,就连最年轻的代王都时不时给他添堵。 薛淮迅速放下那些儿女情长,转而思忖太子此举的用意。 姜璃问道:“你怎么看?” 薛淮沉吟道:“太子殿下这是想当面看看臣的深浅。先前臣在御前公开检举代王,以代王的性情肯定不会咽下这口气,将来早晚会找臣算账。在太子殿下看来,臣与亲王有隙,又有家师照拂,自然算得上一个值得培养和笼络的对象。” 姜璃又问道:“那你准备如何应对?” 两人默契地没有提起当初那件事,即姜璃曾假借太子之托关照薛淮。 薛淮正襟危坐,不慌不忙地说道:“太子殿下相召,臣自然不敢怠慢,无非是尽本分职责而已。” 姜璃含笑问道:“如果太子殿下直接招揽你呢?” 薛淮冷静地回道:“储君亦是君。” 姜璃悠悠道:“上了东宫这条船,你身上就会打下太子殿下的烙印,再想下船就很难了。” 这句话委实露骨且大胆,身为朝廷命官,不拥护太子难道还能支持别人? 虽说现实中这种情况不罕见,但只会心照不宣,极少有人会公开表态。 由此可见,姜璃如今对薛淮的信任已经上升到很高的程度。 薛淮淡然一笑道:“殿下你又错了,臣是天子门生,凡事皆以陛下旨意为准。再者臣想尽快去地方历练,届时臣会日日替陛下和太子殿下祈福。” 言下之意,天子让他怎么做他就怎么做。 圣心才是关键。 “狡猾的家伙。” 姜璃皱了皱鼻尖,随即轻声嘱咐道:“小心一些,朝局复杂凶险,千万别阴沟里翻船。” “谢殿下提点。” 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