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朝为田舍郎 云淡天高雁南去,水映山青日映红。 那青山绿水间的红色分为两种,蜿蜒的赭红乃奔腾的赤水河;大片的火红是满山的高粱田。 “杀红粮咯,搞快些噻!”高亢的川音在山间回荡,拉开了弘治十六年秋收的大幕。 这是一年里最忙的时节,就连毛头小子也拿上镰刀,跟着大人一起抢收高粱。 苏录也不例外,他已经连收了三天高粱,这才摸到点门道……这高粱杆子又高又硬又滑,可不像稻杆麦秸那么好对付。得下手又稳又准,还得带点狠劲儿,所以才叫‘杀’高粱。 要想杀得利索,就得先用左臂紧紧揽住高粱杆子,防止它东倒西歪。然后右手握住镰刀前伸,贴着垄台往后使劲一拉,让高粱杆子顺势倒在怀里。 这活儿需要力气,更需要耐力,对个十三岁的小子来说,还是吃力了。几天下来,苏录已是腰酸背痛腿灌铅。每挥动一下镰刀,右臂都撕裂般的疼。 他强捱着收完了一垅沟,一屁股靠坐在秸秆堆旁喘息,整个人像从水里捞出来的,脸上胳膊上一阵阵火烧火燎的刺痛。 苏录看一眼被晒得黢黑的手臂,上头全是高粱叶子割出的细小创口。汗流个不停,整片皮肤就疼个不停。再叠加上肌肉的酸痛,那滋味,让他直骂贼老天…… 贼老天确实该骂,招呼不打一声,就把他个好好的城市白领,丢到乡下种地不说,还丢到了五百年前的明朝! 而且还丢在川黔交界的大西南! 造孽啊这是! ~~ 苏录原先很向往田园牧歌的生活,经常梦想逃离令人窒息的水泥森林,回农村种地养鸡,自由自在。 可现在真回了农村,他发现自己纯属叶公好龙,根本受不了这日复一日‘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的辛苦…… 这具身体的原主,就是盛夏时在高粱地里拔草中暑,晕死了过去,才让苏录趁虚而入。 醒来后,苏录一直谨言慎行,唯恐会露出马脚。但他发现自己多虑了,母亲早就过世了,父兄的神经都很粗大,根本没人察觉到他的变化。 反倒是他自己,被沉重的农活压得喘不过气。可在这莽莽西南大山里,逃都没地方逃,他只能咬牙坚持…… 唉,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苏录正在长吁短叹,忽然又一道身影钻出了高粱地,摇摇晃晃走过来,一屁股坐在他身边,摘下斗笠扇着风,还大口喘着粗气。 那是他这一世的父亲,名叫苏有才,生得面皮白净,斯斯文文,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年轻不少。 苏录来此间一个多月了,已经摸清了家里人的情况,知道他爹是个屡试不中的老童生,从去年开始在本家族学里教书。农忙时,学生都要回家干活,连当老师的也逃不脱。 苏有才扇了几下风,便苦着脸对苏录道:“快给你老汉儿揉揉胳膊,酸死我也。” 到了哪山唱哪歌,既然当了儿子,就得乖乖照办。苏录便用左手给老爹抓揉起右臂肌肉来。 “哦,哦……”苏有才登时呲牙咧嘴,连声叫唤起来。 “儿啊,你胳膊也酸了吧?老汉儿也给你揉揉。”他也抓住儿子的右臂,用大拇指推揉起来。“咱们有难同当,有福也要同享。” “哦,哦……”苏录那叫一个酸爽,同样呲牙咧嘴,不由下手更重了。爷俩便此起彼伏叫唤开了。 叫着叫着,忽然眼前一暗,一条大汉挡住了日头。 只见其浓眉大眼,膀大腰圆,摊开蒲扇似的大手,递上一根野瓜秧,上头挂着两个小甜瓜。 “吃瓜,地里长的。”大汉憨厚笑道。他是苏录的亲哥,名唤苏泰。苏录之前中暑生病,全是他在照顾。 “你俩吃吧。”苏有才摆摆手,好歹有个当爹的样了。 “我吃过了。”苏泰笑着把瓜藤丢给两人,转身就走。 “哥你干啥去?”苏录忙道:“坐下歇会儿。” “不累,我再收一垅。”苏泰摇摇头,拎着镰刀又进了高粱地。只见他粗壮的胳膊挥动间,便杀倒十来株高粱。膝盖又抵住秸秆根部,用草绳一绕,就捆成紧实的一束。 不一会儿,他便杀出去半垅地。 苏录和苏有才两个废柴加起来,都没苏泰一个人干得多…… “多亏有二哥……”苏录感激地看着苏泰的背影。 “是啊,不然咱又得遭你伯娘吼喽。”苏有才用袖子擦了擦两个瓜,把大一点的掰成两半,递给苏录一半。 爷俩便咔哧咔哧啃起瓜来,其实也没多甜,苏录却满口生津,心脾沁香,满足的不得了。 苏有才更是摇头晃脑,出口成章道:“真是甜比荔枝,而无其燥;清同雪梨,更胜其鲜。非瑶池之蟠桃,却解人间之渴;非阆苑之仙果,足慰稼穑之辛……” 苏录佩服极了,心道:‘我只会说,卧槽,真好吃……’ “二哥,别酸了!幺哥被人打喽!”这时,苏录小姑沿着河滩跑过来,一见到苏有才便急忙大喊。 “啥子?我说咋不见人影了呢!”苏有才登时蹦起来,吃惊问道:“哪个龟儿子打的?!” “是程家人,我送饭路上看到的!”苏录小姑满头大汗,饭篮子都不知丢到哪里。 “快,带我过去!”苏有才丢下瓜皮,跟着妹妹救人去了。 见苏泰也轰隆隆紧随其后,苏录只好操起扁担跟上去。 ~~ “他们人多。你得跟他们讲理,可别动手啊。”小姑一边跑,一边又担心二哥。 “莫担心,读书人动口不动手。”苏有才点点头。 “那就好。”她这才稍稍放心。 说话间,就听到前头传来怒骂声和惨叫声,还有拳脚到肉声。 苏有才赶紧加快脚步,绕过一片高粱地,就见收割过的空地上,六七个程家人正围殴自家三弟,把他揍得鼻青脸肿,满脸是血。 “我日你先人!”苏有才一看弟弟的惨状,登时血灌双瞳,大步流星冲上前去。飞起一脚就踹倒了一个程家人,自己也重重摔在地上。 其他程家人见状大怒,一起朝苏有才抬脚就踹,却又听一声怒吼:“哪个敢打老子老汉儿?!” 苏泰弓腰沉肩,一个‘蛮牛撞山’,直接顶飞了一片。 “二哥,我来助你……”苏录无奈叹了口气,也抡着扁担加入了战团。苏家父子便在高粱地里,跟程家人混战开了! “别打了,别打了!”小姑的尖叫声响彻田间:“快来人啊,程家打人了!” 很快,在附近劳作的苏氏族人和程氏族人都纷纷赶来助战,场面愈发不可收拾…… 第二章 容易受伤的男人 二郎滩百户所班房。 苏家父子三人坐在稻秸堆上,大眼儿瞪小眼儿。 “都没受伤吧?”苏有才打量着俩儿子。 苏泰苏录齐齐摇头,那场乱斗并未持续多久,便被百户所及时镇压了。 “明明是程家人先动的手,凭什么光抓咱们?”苏录一脸的不忿。 “因为他们家里有秀才。”苏有才叹息一声。 “大伯不还是百户所的七品官么?”苏录不解问道:“不是说他跺跺脚,二郎滩都要晃三晃吗?” “唉,听他吹牛。”苏有才苦笑道:“从七品的小旗官而已,屁都不算。” “那也比个无品无级的酸秀才强吧?”苏录难以置信。 正所谓‘无心伤害,最为致命’,苏有才闻言嘴角一抽,好一会儿没言语。 苏录这才想起,自家老汉儿努力了半辈子,也没考上个‘无品无级的酸秀才’,忙改口道:“看来秀才还挺金贵的。” “那当然了,为父要是能考上秀才,会沦落到这般田地?”苏有才喟叹道:“当年你爷爷的百户是怎么丢的,不就是因为打伤了程秀才吗?” 苏录心说好家伙,一代代的跟程家秀才过不去了…… 苏有才又感情复杂地叹了口气:“现在可不是国初那会儿了。土木之变以来,武人地位便每况愈下。当今弘治皇帝更是重文轻武,唉……” 父子正说话间,忽听咕噜一声,两人齐齐望向一直很安静的苏泰。 苏家二郎摸着肚子,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吃吧,给你留的。”苏录从怀里摸出了一个挤裂了的甜瓜,塞到二哥手里。 “我吃过了。” “骗人,那藤上就没有第三个瓜蒂。”苏录叹了口气。 “秋哥儿真聪明。”苏泰憨憨一笑,把瓜掰开。“一起吃吧。” 苏录小名叫秋哥儿,因为他是秋天出生的。 “我们都吃过了。”苏有才和苏录摇摇头。“一点都不好吃。” “哦。”苏泰这才捧着块甜瓜,抿着大嘴小口吃起来。 “待会咱们就能出去了,夏哥儿不用这么节省。”苏有才捏了捏苏泰软软的下巴。夏哥儿是苏泰的小名,因为他是夏天出生的。 “真的?”哥俩眼前一亮。 “那当然了。周百户当年还是你爷爷的副手呢。在外人面前做做样子而已,还真为难咱们呀?”苏有才颇有经验道。 “那就好!”哥俩大喜。 ~~ 父子三人便耐着性子等啊等。一直等到傍晚,班房门才吱呀一声开了,走进来个穿着青色团领袍,头戴黑色折檐帽的小旗官。 那人身量高大,圆头圆脸,蓄着短须,跟苏泰颇为形似。看到他进来,三人赶忙起身道: “大伯。” “大哥。” “嗯。”那人点点头,他正是苏录的伯父,苏有才的大哥,二郎滩百户所小旗官苏有金。 “走了走了,回家喽。”苏有才拍拍屁股招呼儿子道:“回去晚了,你伯娘不给留饭喽。” “唉,今日回不得了。”大伯却叹气道:“程秀才赖上咱了。” “咋了?”苏有才不解问道:“程家把老三捶成个茄子,还想倒打一耙不成?” “老三都是皮外伤,又被打破了鼻子,血糊哩啦看着吓人,实则问题不大……”大伯又叹了口气:“倒是程秀才他哥,被你们把腿给打折喽。” “啊?不能吧,我们爷们手无缚鸡之力的。”苏有才咋舌道。 话音未落,便听咣咣两声,苏泰跺了跺脚。接着咔嚓一声,牢房地砖直接被踩成了两截…… “脚麻了跺跺。”苏泰像做错事儿的孩子,低头小声道。 “……”大伯一阵无语道:“你管这叫手无缚鸡之力?” “哈哈……”苏有才尴尬道:“夏哥儿是有分寸的,从来没伤过人。” “人都伤了,你还说这些有什么用?”大伯烦躁道:“程秀才放话了,要是百户所不能给他个满意的交代,他就去县里击鼓鸣冤!” “百户所解决不了去千户所嘛,闹到县里算怎么回事?”苏有才不爽道。 二郎滩是卫所的地盘,原本各种民政治安、土地纠纷之类都该归卫所管理。但大明开国近百五十年,卫所废弛严重,经历司、断事司形同虚设,解决不了的事情越来越多,最后只能靠相邻州县托底。 “谁让人家是县学生员呢?县太爷肯定会照拂的。”大伯郁闷道:“千户大人也只能干看着,回头还得骂周百户让他丢脸。” “唉,你当年要是也能考上秀才……”他忍不住又絮叨了兄弟一句。 “咱能不提这茬么?”苏有才那个郁闷,刚被儿子伤了一下,大哥又在伤口上撒盐。“周百户啥子意思嘛?” “私了。”大伯道:“周百户请程相公明日来所里,双方商量个章程出来……说白了就是看看赔他们多少。” “唉,那还不往死里讹?”苏有才脸色难看了。 “漫天要价,坐地还钱吧。”大伯认命似的再叹一声,从怀里摸出个干粮袋子,递给他道:“你大嫂给你们准备的晚饭。” “今晚就住这了?”苏有才接过来。 “鬼话,谈不拢哪能放人吗?”大伯无奈道。 “那让夏哥儿秋哥儿先回去。”苏有才退而求其次道:“我一个人在这也一样。” “老汉儿,我陪你嘛。”苏泰却坚定摇头。 “俺也一样。”苏录也只能附和。 ~~ 夜色浓,秋虫叫。 百户所一片漆黑,就剩班房中的爷仨了。 苏家父子一人拿着个又干又硬的高粱饼子,啃得牙花子生疼。好容易啃一块下来,又噎得直翻白眼…… “嗓子都要剌破了……”苏录憋得面红耳赤,好容易才咽下一块。 “大哥也真是的,光送干粮不送水。”苏有才使劲捶着胸口,却怎么都咽不下去。“想噎死咱爷们啊?” “小口小口的咬,细嚼慢咽。”唯有苏泰,还能正常进食。 “还是二哥有经验。”苏录照着他的法子,多嚼一会儿,终于顺利咽下了一口。 “呵呵……”苏泰憨憨一笑道:“吃得多就有经验。” 苏家也算是温饱之家,但依然一天三顿高粱饼子高粱饭,连苏录都习惯那种苦了吧唧的高粱味了。 “唉,也不知道什么样的人家,才能吃上口细粮?”苏录一边跟高粱饼子作斗争,一边回忆着米饭馒头的滋味。 来到这里他才知道,自己原先习以为常的普通生活,其实一点也不寻常。 “程秀才家。”苏泰的回答慢了半拍。 “真的假的?”苏录没想到秀才不光有面子,还有里子。 “当然,没听人家说吗?‘秀才吃得真是美,小米白面偎着嘴’。”苏泰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老汉儿,你要不要再去考一下?”苏录转头问苏有才。 “这茬就过不去了是吧?!”再次被打击到的苏有才,愤愤咬一口高粱饼,差点没把牙硌掉。 “当我没说嘛,你莫冒火。”苏录赶紧道歉。 “哼哼……”苏有才哼两声,揉着腮帮子道:“你当我不想考吗?咱家恶了县太爷,他在位一天,老子都莫得出路。” “他在位几年了?”苏录问道。 “十年了……”苏有才苦涩道。 “不是,任期还没满吗?”苏录目瞪口呆。 “你问我,我问谁?”苏有才苦着脸道:“按说是三年一任,最多三任。但凡事总有例外,咱们这种边远山区的官儿,一干十几年也是有的。” “好家伙……”苏录倒吸口冷气,心说这是逮着一个就往死里用啊。 “唉,反正你老汉儿是没指望喽。”苏有才认命叹气道:“要考你自己考吧。” “好,那我就自己考!”苏录一拍大腿。 “咳咳……”苏有才差点没给高粱渣子呛死。 “咋了?”苏录赶紧给他拍背。 “儿啊,有志气是好的。”苏有才生怕伤着他,字斟句酌道:“但也得讲实际呀。你老汉儿不光是恶了县太爷,也是因为这秀才太难考喽。” “咱这穷乡僻壤的也没设卫学,要想考秀才,只有去合江附县试。”说着他叹了口气道: “这还是第一步。过了县试,还得跟整个泸州的童生一起考州试院试。咱们偏远,泸州可不偏远,那是蜀中文教重镇,每科举人进士都出一大把,咱拿什么跟人家争秀才?” 他满以为儿子听了,就会打消这不切实际的念头,谁知苏录却坚持道:“我还是想试试……” “试你个铲铲哦!”苏有才见他一个字没听进去,拧住苏录的耳朵道:“你娃儿打小不肯读书,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还想学人家考功名?做梦去吧!” “别拧别拧,拧成耙耳朵喽。”苏泰赶紧护住弟弟。 “苏老泉、二十七,始发愤、读书籍!”苏录躲在苏泰背后道:“我年纪还不到他一半呢,怎么就不能做梦了?” “老汉儿,秋哥儿还会背《三字经》呢。”苏泰惊喜道:“说不定真能考上秀才。” “秀才,韭菜还差不多……”苏有才不想理这俩活宝,转过头去专心对付高粱饼。 Ps:明天开始,还是早上七点半更新哈。 第三章 秀才的含金量 翌日一早,大伯顶着一对黑眼圈进来班房,却见父子三人靠在一起睡得正香。 “龟儿子没心没肺,好安逸哦!”大伯没好气地踢了苏有才一脚。“老子一宿都没得合眼。” “该吃早饭喽?”苏有才睁眼见是大哥,便伸了个懒腰。苏泰苏录也跟着醒了。 “吃个铲铲!”大伯啐一口道:“百户叫去讲数喽。” “哎。”苏有才赶紧拍拍屁股起来,俩儿子也跟着老爹出了班房。 苏录一出来,就看到小叔缩着脖子等在门口,脑袋上缠着圈白布条,挺俊的一张脸肿成了猪头。 “二哥,都怪我……”小叔眼噙热泪,带着哭腔咧嘴道。 样子虽然很滑稽,苏有才却笑不出来,转头问自家大哥道:“你管这叫伤的不重?” “那不是叫你放心么?”大伯咳嗽一声,压低声音道:“再说,人家腿都断喽,咱也得卖惨呀……临来前,我用火麻叶子给老三擦了擦脸。” “哦。”苏有才点点头,是大哥能干出来的事儿。 苏录却听得目瞪口呆。火麻就是荨麻,叶子上满是刺毛。走路不小心蹭到,皮肤上就是一片红斑,痛痒难忍。大伯居然用来给小叔擦脸,这大山里的民风,真是太彪悍了…… “老幺,昨天到底咋回事?他们为啥子打你?”苏有才又问小叔。 “……”小叔却低下头,一声不吭。 “老二别问喽,我和老汉儿审了他一宿,都没问出来。”大伯气哼哼道:“你说他是不是傻?他不说,难道程家人也不会说?” “就是,那也太被动喽。大战在即,老幺莫让我们摸不到脑壳壳啊。”苏有才深以为然。 “二哥你就别问了,我是不会说的。”小叔满脸羞愧,却死不开口。 “我抽你个龟儿子!”大伯气得扬起胳膊,苏有才赶忙拦住。 “算了大哥,老幺肯定有苦衷。” “他个龟儿子有苦衷?老子还一肚子苦水嘞,我招谁惹谁了?给你们擦勾子不说,还遭你嫂子口水洗脸……”大伯越说越郁闷,眼泪都快下来了。 ~~ 说话间,苏家五口人来到所厅前,正碰见程家一行驾到。 苏录只见当先一人头戴黑纱四角方巾,身穿圆领黑缘的襕衫,端坐在两人抬的滑竿上,被族人簇拥着来到廊下。 不用问,那便是父辈口中的程家秀才了。简直就是他想象中乡绅的具象化。 周百户也出来拱手相迎:“程相公亲至,鄙所蓬荜生辉啊。” 程相公这才从滑竿上下来,拱手还礼道:“给百户大人添麻烦了。” “哪里哪里。”周百户又望向他身后的担架,上头躺着个鼻青脸肿、面皮通红的男子,跟苏录小叔如出一辙。 但那人整条左腿都打了夹板,缠着厚厚的纱布,全身散发着浓重的药味,还一个劲儿直哼哼。 比惨这个环节,苏录小叔惨败…… “这是程老兄?都认不出来了。”周百户也吃了一惊。 “哎哟,哎哟……”程秀才他哥也不说话,只一味呻吟。 “我大哥吃斋念佛,与人为善,却惨遭苏家毒手,还请百户大人做主……”程秀才悲愤道。 “这是怎么打的?”周百户却有些疑惑。川黔交界之地民风彪悍,打架斗殴如喝水吃饭,筋折骨断也常见,可大腿被打断,实属罕见。 “鄙人当时在家读书。”程秀才说着对侄子道:“你昨天不是在地里吗?你来说。” “哎。”他侄子便点头道:“……先是苏有才从背后哐一脚,把我老汉儿踹了个狗啃泥。接着他儿子又冲过来,轰一脚跺在老汉儿的大腿根儿上,咔嚓一声就断了。” 众人齐刷刷看向苏泰,这大熊一般的体格,确实能把人腿踩断…… 苏泰惶恐地低下头,两手不知该往哪搁,像个闯了大祸的孩子。 苏录紧紧攥住他的手,大声道:“我看得清清楚楚,我大哥根本没碰到他。” “对对,当时程家大爷被我一脚踹出两丈远,夏哥儿怎么会踩到他?”苏有才也不知苏录说的是真是假,但这时候肯定要先把苏泰摘出来。 “你胡说!就是你儿子踩的!”程家人大声聒噪起来。“而且不是踩的,是跺的!” “就不是!夏哥没踩!”苏家人也不甘示弱,高声还击。 “停停!”周百户赶紧喝止双方,又问苏有才。“你为什么踹程家大爷?” “他们七八个人围着我弟弟往死里揍。血糊哩啦的,我以为要把他打死了呢!”苏有才便指着幺弟的猪头道。 “你们为什么要揍苏有马呀?”周百户又问程家人。 “这个吗……”程家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程秀才他侄子道:“是我老汉儿让揍的。” 众人便望向躺板板的程家大爷,他却别过头去,只哼唧不说话。 “唉,昨晚我问了大哥一宿,他都不说为啥。”程秀才叹了口气:“肯定是那小子干了伤天害理的事儿,我大哥说出来都怕造口业。” “他该死!”程家大爷忽然抻着脖子吼了一声。 “听听,这是何等的愤懑?”程秀才扼腕道:“简直是杜鹃泣血、肝肠寸断啊!” “有马,你到底干了啥缺德事,把人家气成这样?”周百户又问苏录小叔。 “百户你莫问喽,打死我也不说……”小叔小声道。 “唉,搞啥子名堂嘛?”周百户无奈叹气道:“一个二个都不吭气,叫老子如何断案嘛?” “那就跳过这一轱辘,直接讲数吧。”一旁的试百户提议道。 “也好,那就干脆点。”周百户从善如流,对程秀才道:“程相公开个价,好多钱才能掀篇嘛?” “二十两。”程秀才毫不犹豫道:“我大哥一条腿远不止这个价,只是再多,谅他家也掏不出来。” “是是是……”周百户又看向苏录大伯。 “没得!”只听大伯斩钉截铁道。 这年月银子金贵得很,他全家不吃不喝,一年都挣不到二十两。 “那你最多能出多少?”周百户问道。 “一两。”大伯伸出一根手指。 “不谈了!”程秀才勃然大怒,朝周百户抱拳道:“不劳百户操心了,我们去县里递状子,让老父母明断!” “莫燃起来,你当他放屁噻。他家是军户,县太爷到头来,还是得交给卫所处置。”周百户忙拉住作势要走的程秀才,转头瞪着苏录大伯: “妈卖批,你搞啥子名堂?多整点噻!” “真没得,卖了婆娘都没得……”大伯苦着脸道。 “还卖婆娘,想得美咧!”周百户没好气道:“老子给你做主了,十两!” “十两也没得……” “闭嘴!”周百户狠狠瞪一眼大伯,转头又对程秀才和颜悦色道:“来来,程相公入内用茶,咱们再好好聊聊。” “哼。”程秀才这才不情不愿进了厅堂。 苏录大伯也想跟着进去,却被周百户喝住:“你站下,先等我们讲完喽!” “哦……”大伯只好站在门口,长吁短叹。这下指定不会少于十两银子了,让他怎么跟老婆交代? 其他人也分作两边,候在廊下。程家人窃窃私语间,皆老神在在,一副吃定苏家的架势。 苏家这边气氛就凝重多了。苏有才好歹读了那么多年书,对周百户和程秀才的想法门儿清……反正又不是周百户赔钱,他当然想内部解决,以免被上峰怪罪了。 程秀才就抓住他这个心理,胁迫着周百户一起逼他大哥就范。他大哥还是周百户的下级,到最后怕是嘴巴再硬都得松口…… 苏录小叔则在一边反复喃喃道:“都怨我,都怨我……” 苏录却一直用余光,偷偷瞥着程家大爷的那条伤腿。 “打一开始你就看他的腿,有啥好看的?”苏泰终于忍不住小声问道:“因为白吗?” “嘘。”苏录打个噤声的手势,招手示意二哥跟自己出去一趟。 哥俩无关紧要,程家人也不在意,任由他们离开了。 ~~ 好半晌,周百户和程秀才从所厅出来。 周百户便对苏录大伯笑道:“程相公善啊。你家实在掏不出银子,人家就不要了。” “那要啥?”苏录大伯还没幼稚到,以为对方会放过自家。 “你家挨着程家的十亩高粱地。”周百户咳嗽一声道:“就转给人家酿酒吧。” “那怎么行?!”大伯一听就急眼了。“那是我爷爷带着我老汉儿,一锄一锄开出来的!二郎滩最好的高粱田!” “那也不值几个钱!”周百户把脸一拉道:“这事儿就这么定了,明天带好地契,去县里过户!” “不是,怎么能定了呢?”大伯口干舌燥道。 “那让你兄弟侄子去坐牢啊?!”周百户没好气道。 “坐牢就坐牢,大哥不能答应!”苏有才大声道。 “哼,我说吧!”程秀才从旁煽风点火道:“百户大人的好心,都被当成了驴肝肺!” “你们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周百户果然被撩起了火气,指着大伯的鼻子道:“老子治不了别人,还治不了你们?!” “……”苏家兄弟登时气短。县官不如现管,百户管着所辖军户的方方面面,确实能把他家拿捏的死死的。 看到苏家人被逼到了墙角,程家人一个个幸灾乐祸,就连程家大爷都忘记了哼哼,伸长了脖子看热闹。 忽然,他只觉脖子一凉,下意识伸手一摸,便抓住了一条滑腻腻的活物。 程家大爷还没反应过来,便觉手腕一痛。忙低头一看,只见一条通体翠绿的小蛇,一口咬在了自己的腕子上。 他登时吓得一蹦三尺高,惊恐万状地大叫道:“蛇!是竹叶青!老子被竹叶青咬了!老子要死喽!” 旁边的程家子弟全都吓坏了,没一个敢上前帮忙的。 还是去而复返的苏录,一把抓住那条青蛇,笑道:“放心,不是竹叶青,是无毒的翠青蛇,我兄弟专门抓来,给你老人家治腿的。” “哇,这法子神了,一下就治好了!”苏泰跟在后头,拍掌赞叹。 原来是虚惊一场,程家众人这才松了口气,然后就只剩尴尬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程家大爷身上,只见他两腿着地站在那里,哪有一点大腿骨折的迹象? 程家大爷的脸更红了,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手足无措之际,他居然来了个金鸡独立。 “行了,别演了!”周百户调转矛头,朝他怒喝道:“程相公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第四章 我也要读书 程秀才的反应也很迅速,立马就坡下驴,呵斥起自家大哥来:“搞啥子名堂嘛?你咋还骗我噻?” 他自恃身份,一直是说官话的,情急之下,这会儿也带出了川音。 “不是你……”在他恶狠狠地瞪视下,程家大爷后半截话硬生生憋了回去,颓然道:“是老子鬼迷了心窍,想要龟儿子好看。” “糊涂呀,大哥!”程秀才痛心疾首道:“你这样让我的脸往哪搁?” “唉……”程家大爷垂头丧气道:“我昨天腿疼得很,以为断了嘛。” “你以为?就让我陪你来丢人现眼!”程秀才哆哆嗦嗦指着他,气不打一处来的样子。“此乃陷我于不义!” “好了好了,说两句就行了。”周百户看了会儿表演,这才和稀泥道:“程老弟腿没断总是好事。” “是啊,是大好事!原来是虚惊一场。”一旁的试百户也松口气道:“这下可以各回各家咯。” “那怎么行?他们诬告我们!”苏有才刚才就憋了一肚子气,这下哪能善罢甘休? “我们也要告到县里,看看县太爷怎么说?!”苏录大伯也大声嚷嚷道。 “行了行了,别瞎起哄,这事儿跟程相公没关系。”周百户却拉住苏家兄弟,朝程秀才沉声道: “此事到此为止,以后谁也不许再提,更不能再生事端!” 他目光严厉地缓缓扫过程苏两家人,提高声调道:“不然新账旧账一起算!” 这还是周百户第一次说硬话,震得廊檐都簌簌落灰。 “百户大人发话了,在下自然无所不从。”程秀才则是头一回说了句软话:“今日见笑了,改日本人再置酒赔罪。” “好说好说。”周百户点点头,对试百户道:“帮本官送送程相公。” “告辞!”程秀才拱拱手,也不坐滑竿了,转身就走。 程家众人赶紧灰溜溜的尾随离去。 “就让他们这么走了?”大伯还在那气不打一处来。 “你还想怎么着?人家再无良也是秀才,真告到县里你也讨不着便宜。”周百户叹了口气。 “那可不一定,《大明律》载有明文,诬告罪加三等……”苏有才谙熟律法,张口就来。 “别掉书袋了。”周百户无奈道:“大明朝的是非黑白都是老爷相公们说了算,你个老童生律条背得再熟有个屁用?” “……”苏有才被戳到了肺管子,登时不说话了。大伯犹自愤愤道:“最起码告到县学,扒了他那身皮!” “不可能的,他又没正式写状子,你拿啥子告他?”周百户却摇头道:“再说天下文官都是秀才出身,他们怎么可能允许卫所,在自己的地盘上撒野呢?那不倒反天罡了吗?” “唉……”大伯也知道周百户说的没错,只是咽不下那口气。愤懑道:“大人,他差点就逼得我们倾家荡产了!” “我知道。”周百户拍拍他的肩膀,叹气道:“人家不是都说吗?‘当今天子重文章,粗鄙的丘八不如狗’。这世道如此,咱又有什么办法?” 顿一下,周百户又期许道:“你要想出这口气,就让你家春哥儿也考上秀才。到时候老子一定让程家知道知道,什么叫秉公办案!” 春哥儿是苏家的长房长孙,出生在春天,大号叫苏满,正在当地有名的太平书院读书,一个月只回家一次。 “哎……”大伯点点头,脸上有了点笑模样道:“春哥儿念书是好样的,但愿明年能给咱们军户争口气。” “盼着呢!”周百户挥挥手道:“快带他们回去吃口饭,别耽误了地里的活。” “哎,那我们先回去了。”大伯也只好招呼家人,离开了百户所。 ~~ 百户所外是狭窄的石板路,石阶起起落落,蜿蜒通向赤水河畔。道路两旁黑黢黢的吊脚楼,几乎要抄起手来,苏录抬头只能看到一线天。 这也是没办法的,整个二郎滩便是一片临河的山坡,民居只能依着山势而建,自然十分紧凑。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酸溜溜、糊了吧唧的味道,那是无处不在的酒糟味儿。因为这一带水土特别适合酿酒,不大的镇子上开了好几家酒坊、糟房,山民们几乎家家赖以为生。 苏录初来时,很受不了这种味道,但时间一久,也就习惯了…… 这会儿日头刚出来不久,镇上人都下地抢收去了,路上除了光屁股玩耍的小孩,见不到几个人影。 苏录和二哥默默跟在父辈身后,听大伯同老爹在那儿发牢骚。 “唉,可憋死老子了,凭什么白白放过他们?”苏有才黑着脸道。 “谁说不是呢?等春哥儿考中了秀才,老子一定要狠狠出口恶气!”大伯重重一捶小叔的肩膀:“长点儿心吧,老三!” “哎……”小叔垂头丧气,乖的像鹌鹑。 “这回好在秋哥儿机灵,让咱家逃过一劫。”大伯说着摸出两个铜板,在街边高驼子食铺给哥俩买了叶儿粑,作为奖励。 又问苏录道:“秋哥儿,你咋个看穿他们的嘛?” 苏录一边吃着软糯清香的高粱粑粑,一边道:“我记得很清楚,二哥就是没踩到那老混蛋的腿。” 他又言简意赅的描述了一下昨日的情形,把当时每个人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都回忆得分毫不差。 “你娃儿记性那么好了?”大伯吃惊道。 苏录点点头,他重生之后确实记性很好。 这很正常,十三四岁正是男孩子记忆力最好的时候,只是不容易集中注意力。他现在融合了十三岁和三十岁的优点,脑力强得可怕。 还有一点他没说,就是人在骨折第二天,会进入肿胀高峰期,一动不动都会持续的疼痛,稍稍动一下更是疼得要命。 他仔细观察程家大爷的那条腿,只是被勒得发白,并没有出现肿胀,更没有淤血导致的青紫。 而且一开始,程家大爷还能刻意伪装。后来时间一长,大家的注意力都转移到讲数上,那老货就难免疏忽了。那条腿间或无意识晃动,他整个人却神色如常,不见丝毫痛苦之色。 印证之下,苏录笃定自己没记错,这才设法拆穿了程家人的鬼把戏。 ~~ 小镇不大,苏家人说着话便回到了家门口。 苏家的吊脚楼建在镇上土地较平缓的位置,所以看上去要宽敞些。 当然底层一样没法住人,是用来饲养家禽,放置农具和重物的。 踩着吱吱嘎嘎的楼梯上去后,便见上层有整整七间屋,呈‘凹’字形排列。中间的堂屋及两侧间采用退堂设计,和两头的四间厢房围成一个小小的天井。 整个镇上有天井的人家不超过十户,这就是实力的体现。不然他家也没法连供两代读书人。 不过老爷子被罢官之后,苏家已经大不如前,里里外外,难掩破败。 听到有人上来,一个梳着三丫髻,面似银盆的小女娃从堂屋里冲出来,奶声奶气地欢呼道:“三锅回来喽。” 说着一把抱住苏录的大腿,熟练地往上爬。 “金宝先别挨我,三哥身上脏。”苏录赶忙拎起那三岁的小女娃。她叫金宝,是大伯的小女儿,也是苏录从小背着长大的幺妹。 苏录小姑跟着从堂屋迎出来,忙拉住两个侄子的手,上下打量道:“夏哥儿秋哥儿,你们没事吧?” “有老子在呢,能有啥子事儿?”大伯便昂着头道。 “赔了人家好多钱?!”大伯娘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在堂屋口响起。其实她是个身材高挑、风韵犹存的美妇人,但一张嘴就魅力大减。 “麻溜解决喽,一文钱都没遭赔!”大伯拍着胸脯道:“咋样嘛,你男人硬是要得吧?” “要得要得!”大伯娘也拍了拍鼓囊囊的胸脯,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这才招呼众人道:“赶紧吃完饭下去地。” ~~ 堂屋里,苏录的祖父祖母盘腿坐在火塘子边上。 苏家老爷子是个神情严肃,沉默寡言的小老头,听了长子的禀报后,只点点头默默地嚼着蒌叶卷儿。 老太太慈眉善目,拉着孙子的手问长问短,可惜耳背的厉害…… “乖孙,你俩没挨打吧?” “奶奶,我们好着呢!”苏录忙高声答道。 “啥,家里进耗子了?”老太太吃惊道:“那等货郎来了,得买点耗子药。” “哪有耗子?娘,秋哥说他没事。”小姑也大声道。 “他一宿没睡?那吃完饭补觉去吧,别下地了。”老太太心疼孙子。 “这一着急上火,耳朵更不好使了。”小姑无奈道。 “是,高粱吃多了不好屙屎。”老太太叹气道:“老大媳妇,饼子里多少掺点豆面噻?” “这不是赶紧吃完了陈高粱,好进新高粱吗?”大伯娘端来热腾腾的高粱饼子。 “你想给秋哥儿新找个娘?好啊!”老太太高兴道。 大伯娘翻翻白眼,索性不接茬了。 小姑又从架在火塘上的铁锅里,给每人舀一碗高粱粥,再配上一碟泡菜,就是一家人的早餐了。 吃早饭时,大伯娘又盘问起小叔子,到底闯了什么祸来。 不过小叔还是像捍卫贞操的少女一样,死守着他和程家大爷的秘密。她只好怏怏把矛头转向了苏录父子。 “老二,还以为你是个知书达理的,怎么能带着孩子跟人打架呢?这回要真让人讹上了,咱家可怎么过?” 家里老人已经不管事了,大伯娘就是当家的。苏有才也只能乖乖听着,讪讪保证再也不打架了。 “放屁!”老爷子却重重一拍筷子,怒喝道:“不打架还叫男人吗?脑袋掉了碗大的疤!” “好好,老汉儿别上火,赶紧吃饭吧。”大伯弯腰拾起掉在地上的筷子,抹一把递给老爷子。 “不吃了,气都气饱了!”老爷子便一甩袖子,背着手出去遛弯儿了。 苏家兄弟不禁黯然,老爷子骄傲了一辈子,更咽不下这口气…… ~~ 老爷子被罢官后便脾气极臭,大伯娘早习以为常了。待他一走,便继续教训苏录道:“还有秋哥儿,你也老大不小喽,再游手好闲下去,早晚还得惹事儿。” “伯娘也没让我闲着啊?不是天天给我安排活吗?”苏录闻言一阵郁闷,我怎么就游手好闲了? “就是。”小姑给侄子帮腔道:“秋哥儿就中暑躺了两天,然后一天都没得闲。” “我那是怕他游手好闲,惹出祸来。才给他找事儿干的。”大伯娘白一眼小姑道:“但老这样也不是个办法。” 说着又瞥一眼大伯,大伯便咳嗽一声,对苏有才道:“老二啊,我跟二大爷说了,今年重阳,就让秋哥儿也跟着去下沙吧。” “啥是重阳下沙?”苏录还没听过这词儿,小声问二哥。 “新粮下来后,重阳节就该投料酿酒了。”苏泰便也细声细气道:“高粱米红红的,小小的,投料的时候像倒沙子,所以叫下沙。” “哦。”苏录点点头,不解道:“这不是工人该干的活吗?” “这就是让你去做工啊。”小姑便道:“不过你得先拜师,然后学徒三年,才能给家里挣钱。” “啊?”苏录顿时觉得高粱饼子,彻底难以下咽了。 不过大伯娘也没问他的意见,只看他爹。 “嫂嫂,娃儿还小呢。”苏有才轻声道。 “他过了生日就十四了,别人家的孩子都学徒两年了!”大伯娘却一摆手道:“早点拜师早点挣钱是正办!” 说着对大伯道:“横竖今天已经耽误了,待会你取条腊肉,再买包茶,下午就带着秋哥儿去拜师吧。” “好吧。”大伯对大伯娘向来言听计从。 “秋哥儿,去酒坊学徒要不要?”虽然哥哥嫂子已经决定了,苏有才还是问儿子一句。 “不要!”却听苏录断然道:“我不要进酒坊。” “那你想干嘛?”伯娘不悦道。 “我也要读书!”苏录一字一顿道。 ps.今天看得过瘾吧。 现在新书每一步都得pk,pk追读最重要,所以求大家尽量每天点击一下新章节,这年月养书会把书养得营养不良的…… 第五章 百日之约 “啥,你要去杀猪?”老太太闻言吃惊道。 “奶奶,我说要读书考秀才……”苏录无奈道。 “没错儿,杀猪菜很好吃的。”老太太咽了下口水,高兴道:“秋哥儿要是成了杀猪的,奶奶就有口福了,奶奶最爱吃大肠了。” “我爱吃猪尾巴……”金宝更是口水哗哗。 “秋哥儿啊,你还真不如去学杀猪呢。”大伯不禁好笑道:“从小到大,你进过几天学堂啊?” “就是。”伯娘附和道:“学堂门朝哪开,你还记得不?” “那还不是嫂子打小,跟夏哥儿秋哥儿说,读书莫得用处吗?”小姑打抱不平道:“莫得用处,还一直让春哥儿读。” “春哥儿是那块料子,他俩不是那块料子!”伯娘闻言秀眉一挑,跟小姑针锋相对道:“咱家从牙缝里省出那点儿银子,得花在钢口上!” “……”小姑一时语塞。就算和苏录是一面的,她也不得不承认,在读书方面,秋哥儿没法跟春哥儿攀伴儿。 “我觉得我是那块料。”苏录却毫不自卑道。 “当老子不知道你咋想的?你娃儿就是不想干活!你连《三字经》都背不起。”大伯自以为看穿苏录道:“‘凡训蒙,须讲究’,你知道后头是啥子吗?” “我当然知道。”苏录闷声道。 “那你背起嘛。”大伯母冷笑道。 “要背就从头背起嘛。”苏有才对哥嫂有些不满,给儿子打圆场道:“从半截儿我都背不清爽……” “详训诂,明句读。”却听苏录流利地背诵道: “为学者,必有初。 小学终,至四书。 论语者,二十篇。 群弟子,记善言。 孟子者,七篇止……” 苏录一口气背到‘经子通,读诸史。’才停下来问目瞪口呆的大伯两口子道:“还用继续背下去吗?” 实际上他不敢往下背了。因为下面便开始‘考世系,知终始’了,他所学的版本里,还有‘十六世、至崇祯’呢…… “不用了,你背了我也听不懂。”好在大伯娘已经被镇住了,揉着太阳穴问大伯道:“当家的,他背的对吗?” “……”大伯其实早就把后头的忘干净了,他以己度人,才会觉得苏录也背不下来。只好有些尴尬地点头道:“差不多吧。” “一字不差好么!”苏有才却高兴道。 “秋哥儿太厉害了!”苏泰开心地拍着巴掌道:“我只能背到‘香九龄、能温席’,后头就想不起来喽……” “我一句也不会。”金宝儿也使劲拍着巴掌,一脸的自豪。 “你娃儿还有点东西嘛。”大伯也很高兴,摸了摸苏录的头顶道:“脑壳壳里蛮清爽滴。” “大哥,秋哥儿给家里立了大功,也该奖赏他一下嘛。”苏有才便趁势道:“就遂了孩子的愿吧。” “哎。”大伯点点头,看向自家婆娘道:“那就先不急着拜师,让秋哥儿再读两天书?” “不拜就不拜。”伯娘瞪大伯一眼,总算是退了一步。 苏录还没来得及高兴,便听她话锋一转道:“但你是不是那块料,嬢嬢我说了不算,他们说了也不算——” “那怎么才算?”苏录沉声问道。 “有本事考进太平书院去,老娘就承认你是读书的料!”伯娘沉声道。 “大嫂,你不是强人所难吗,他才念过几天书,就让他考太平书院?考个铲铲嘛!”苏有才一听就急眼了。 “连太平书院都考不上,还想考秀才?”大伯娘傲然道:“不光得考上,还得像春哥那样名列前茅,才能有希望!” “人家只招年十四以下的学童,过了年他就超龄喽!”苏有才无奈道。 “人家不是年底收学生吗?春哥儿就是那年腊月考上的。”大伯娘记忆犹新道。 “那时间也太短了,满打满算还有三个来月,秋哥儿就是不眠不休的学,也根本来不及……”苏有才叹气道:“别说三个月,三年都不够啊。” “就给他三个月,行就行,不行就早点去当学徒!”大伯娘却主意已定。 “嫂嫂……”苏有才满嘴苦涩,他理性上明白,嫂子说得也没错,能考中功名的都是万里挑一的人尖子,普通人早点认清这点早解脱,也省得拖累家里。 可这是他儿子头一次,下决心要做一件事啊…… “老汉儿别说了。”却听苏录沉声道:“三个月就三个月!” 他定定地望着大伯娘,斩钉截铁道:“我考上给你看!” “考不上怎么办?”大伯娘瞳孔缩了缩,被他的眼神震了一下。又心说怎么能让个孩子镇住呢?便狠狠地瞪回去。 “悉听尊便!”苏录跟大伯娘斗鸡似的互瞪。 “啥子意思?”大伯娘一愣。 “就是‘到时候你说了算嘛’。”大伯道。 “好,这可是你说的!”大伯娘重重点头。 ~~ 虽然争取到了一百来天,但苏录就算想读书,也得先忙完了秋收再说。 下午回到地里,苏泰继续杀剩下的高粱。苏有才和苏录则配合着开始脱粒。 两人先在地上铺一块粗布单,再架个木头槽子搁在上头。然后苏录扶槽,苏有才手持高粱束,将穗头用力摔打在槽子上。 通红的高粱粒子便扑扑簌簌落下,大半落在槽子里,也有好些撒在布单上。苏录一下就理解了‘下沙’为何意,确实太像了。 尘土飞扬间,苏有才一边摔打,一边问他: “儿啊,你《三字经》不是只能背到‘养不教,父之过’吗?今天吃了仙丹吗,这么厉害?” “感觉中暑之后,脑袋一下子灵光了。心里也通透了,觉得这世道,读书才是出路。”苏录掩着口鼻,闷声道。 “那你继续背我听听。”苏有才兴致勃勃道。 “后头不会了。”苏录摇摇头。 “那背背《百家姓》?”苏有才又道。 “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冯陈褚卫,蒋沈韩杨……后面也不会了。”苏录老老实实道。 “《千字文》呢?”苏有才锲而不舍。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辰宿(su)列张。”苏录愈发露怯。 “是‘日月盈昃,辰宿(xiu)列张’。”苏有才无语道:“你还考个铲铲哦?这都是最基本的东西!” “……”苏录也很无奈。上辈子小学只要求背诵《三字经》,不要求背《百家姓》和《千字文》啊…… “唉,不怪你娃儿,都怪你老汉儿。”苏有才说完又跟苏录道歉:“都怪我前些年忙着考秀才,疏忽了对你哥俩开蒙,结果两头都耽误了……” 说着他停下动作,用袖子擦擦眼角,闷声道:“哎呀,眯到眼喽。” 苏录便默默起身,把装水的竹筒递给他。苏有才接过来喝一口,愈加歉意道: “秋哥儿啊,咱们老祖宗苏老泉,能二十七始发愤,那是他家条件好。咱家这条件,十三岁从头开始,也实在太晚了。” “爹,那是因为我以前没学过。我从现在开始奋起直追,一定能撵得上!”苏录却一脸恳切道。 看着儿子求知若渴的目光,哪个当爹的能受得了? “格老子,又眯到眼喽。”苏有才仰头望着天上的雁群,一会儿排成‘人’字,一会儿又排成‘一’字向南飞。不禁叹息一声道: “连扁毛畜牲都识字,我儿子还能不如个鸟?好吧,学了就比不学强,为父从头教你便是。” 说着他朝苏录挤挤眼,给儿子减压道:“你也别太把伯娘的话当回事儿。就算考不进书院去,只要你想学,爹一样能教你。你老汉儿别的不会,教书还是有一套的。” “我也是这样想的,”苏录重重点头,呲牙笑道:“先全力一搏,争取考上书院。但就算没考上,去当了学徒,我也会继续用功读书的!” “这就对了!”苏有才欣慰地大笑道:“就要像《三字经》里讲的那样,‘如负薪、如挂角,身虽劳、犹苦卓’!” “那孩儿到底该学些什么?”苏录追问。 “‘三百千’、《小学》、《孝经》,还有‘小四书’、《时古对类》、《声律发蒙》……”苏有才便如数家珍道。 “这么多?”苏录不禁咋舌。 “多?这些只是基础嘞。”苏有才加重语气道:“重中之重是‘四书’和‘四书章句集注’。太平书院笔试就两种题,一是四书帖经;二是墨义,必须用‘四书章句集注’作答。” “帖经、墨义,啥意思?”苏录准确提取重点。 “帖经就是把经书的内容盖起一部分,考生得一字不差地填上才算对。”苏有才解释道:“墨义就是笔答经义。” “明白了。”苏录点点头,就是填空和词语解释嘛。 在他的认知中,这都是标准的送分题。 “不考八股文吗?”他又问道。 “不考。太平书院治学严谨,开课后会从头讲经,以免谬误。经书还没讲,怎么可能要考生破题作文呢?”苏有才很确定地答道。族里对他唯一的要求,就是每年至少送一个子弟进太平书院,所以他门儿清。 “那就好。”苏录长长松了口气,他就是再自信也知道,短时间内不可能学会八股文。 “那能不能跳过那些……基础知识,直接学四书五经?”他又问老爹道。 不考的内容,狗都不看一眼…… “要不得。早些年,书院确实这样考过,但发现考进来的学子,根基差得要死。连对仗声律都不会,怎么可能写出好文章?”苏有才语重心长地教导儿子道: “这学习就像盖房子,根基埋在地下虽然看不见,但至关重要,糊弄事儿是要塌房的。所以后来书院就在笔试前先考口试,考校这些基础。” “明白了。”苏录点点头,便打消了省功夫的念头。 但他还是很高兴,因为他觉得父亲应该是个好老师,那书院也应该是个好书院。 第六章 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趁着把高粱装袋的功夫,苏录又担心问道:“那会不会让考生作诗呢?” 这也是他短时间内无法攻克的难题。什么平仄押韵对仗只是最基本的,还得用典准确、文辞优美、言志抒情……这哪是一时能学会的?甚至很可能一辈子都做不好诗。 毕竟作诗最重要的是才华…… 至于抄诗更不现实,唐宋以后的古诗他压根不记得几首,怎么可能还正好符合考试要求? “唉,放心,不会让你作诗的。诗词乃士大夫自娱之杂学,举业未成时学作诗,会被人笑话不务正业、附庸风雅的。”却听苏有才很是受伤道: “为父之所以考场不利,就是因为当年喜好乐府、古诗,县试时请老父母以诗试之,却被怒斥说,‘当今天子重文章,足下何须讲汉唐!’还说当童生的只该用心做文章,那些杂览‘嘲风咏月,污人行止’,学它做甚?” “啊?然后呢?”苏录惊得合不拢嘴。说实话,他也不是没幻想过,恰逢其会抄首诗,就能一举成名,脱颖而出呢。 “结果我就被扣上了‘务名而不务实’的大帽子,成了坎坷不利之人,至今还被赤水河畔的读书人引以为戒呢。”苏有才叹息一声,语重心长道: “吾儿若真有心向学,一定也要以我为戒。” “儿子记住了。”苏录赶忙点头。同情老爹之余,心里也暗暗高兴。好哎,要学的东西又少了一样…… 他又整理了一下思路——看来要通过太平书院的入学考,得以背诵考试书目为主。但因为帖经墨义都是笔试,所以自己也得练一手可堪入目的毛笔字,而且还需是繁体字。 那接下来三个多月的任务就很明确了,一背书、二练字、三完成简体字到繁体字的转化。 “最后一个问题,”他又问苏有才道:“我一共得背过多少字?” “那多了去了。”苏有才便搁下高粱束,屈指数算道:“‘三百千’加起来大概五千字;《小学》两万六千字;《孝经》两千字;‘小四书’共计一万八千字;《时古对类》和《声律发蒙》,加起来一万字。” 苏录默默算出答案道:“加起来是六万一。” “这还没完,真正的大头是《四书章句集注》,足足有二十五万字呢。”苏有才苦笑道。他背了好几年,才吃下了这套大部头…… “那‘四书’呢?”苏录又问。 “……”苏有才看了儿子一眼,发现他是真的什么都不懂。“《四书章句集注》就是用来解释四书的,自然包含了原文。” “合并同类项,好得很!”苏录高兴拊掌道:“那就是三十一万一千字,备考时间一百多天,一天背过三千字就够了!” “什么叫‘就够了’?!”苏有才作势拿高粱杆子抽他道:“你娃儿‘癞蛤蟆呲闪电——张嘴就捅破天’!” “不信走着瞧。”苏录闪身躲开。 一百天背过三十一万字,听上去确实像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老爹以为他在说大话也正常。 但在苏录看来,这任务虽然很困难,却并非毫无希望。因为他这一世固然没进过几天学堂,可前世却念了十几年的书,考了十几年的试。毕业后又在某考试培训机构,年纪轻轻就干到了金牌讲师。 他平生最拿手的,就是学习和考试! 以他的经验来看,十三岁正处于人一生记忆力最强的阶段,只要能保持专注、坚持不懈,每天背诵两千字左右不在话下。 再辅以各种科学的学习方法和记忆手段,完全有可能把每日背诵量,提高到三千字! 当然这只是理论上,能不能做到还得看实践…… ~~ 傍晚收工回家,吃过了万年不变的高粱饭,苏录便央老爹开始给自己上课。 爷仨所居的东厢房外间,苏泰点起了松明灯。 一般的灯盏需要装进灯油,插上灯芯儿才能点亮,而松明灯只需将松明剖成小片,放入土瓷碗中点燃即可。 松明不用花钱,取之不尽,而且光亮不逊于油灯,不怕风还能驱蚊虫,简直好处多多。 只有一样不好——烟大呛人,将屋顶都熏得黢黑。这时节可以敞窗还好,冬天关门闭户直接没法用。 所以有钱人家里,没有用这玩意儿的…… 这会儿刮的是南风,苏有才便坐在桌子南侧。要是风向变了,他还得及时转移位置,以避黑烟。 他神情肃穆,对苏录道:“你且正座听讲。” “哎。”苏录在他右手边坐定,苏泰也搬了个凳子在左手边旁听。 “你立志读书,为父很欣慰。”苏有才便沉声对苏录道: “但读书是世间第一神圣事业,你向来野惯了,须先有个读书人的样子,方可入门求学,所以为父要先教你为学的规矩。” “是。”苏录点点头,深表理解。哪一行入门都得先学规矩,后学做事。 “学者立身,行检为重。一戒说谎;二戒口馋,三戒村语淫言,四戒爱人财物,五戒讲人长短,六戒看人妇女,七戒交结邪人,八戒衣服华美,九戒捏写是非,十戒性暴气高。”便听苏有才肃然道: “此十戒之外,还有九要——行步要安详稳重,不许跳跃奔趋。说话要从容高朗,不要含糊促迫。作揖要舒徐深圆,不可浅遽。侍立要庄严静定,不可跛欹。起拜要身手相随,不可失节。衣履要留心爱惜,不可邋遢。瞻视要静正安闲,不可流乱。抄手要着衣齐心,不可怠惰。在坐要端严持重,不可箕岸。” 说完他问苏录:“都听明白了吗?” “大概明白了,就是有一点。”苏录老实答道。 “讲。”苏有才点点头。 “那三戒是啥意思?”苏录问。 “三戒村语淫言。”苏有才解释道:“就是不要说土话和过分的话,比如说‘老汉儿’就是村语,‘龟儿子’就是淫言。” 说着他有些不好意思道:“为父有时候一激动,还是会犯此戒,你莫学我,要尽量说官话。” “明白了。”苏录点点头,这跟后世学校里推广普通话,不许说方言一个意思。 “这‘十戒九要’你要日诵之、牢记之、笃行之!”苏有才又嘱咐道。 “是。”苏录应一声,刚要说‘孩儿记下了’,却听身旁响起了婉转悠扬、由弱渐强的呼噜声。 苏泰已经在老汉儿的絮叨声中,安然入睡了…… “唉。”苏有才搁下笔,摇头叹气。“这孩子睡性真好。” “二哥白天干活太累了。”苏录替苏泰分辩道。 ~~ 父子俩一起把软绵绵的大苏泰架到床上,帮他脱了鞋,又往他怀里塞了个‘竹夫人’……就是个腹中空空,全身网眼儿的长条状竹篓子。夏日怀抱入睡,可以消暑降温。 这玩意儿唐朝就有,当时叫‘竹夹膝’,是北宋的文人骚客,给起了‘竹夫人’这么个香艳的名儿。苏东坡有诗云‘问道床头惟竹几,夫人应不解卿卿’,说的就是它。 不过黄庭坚认为竹夫人用于憩臂休膝,助人消夏解暑,似非夫人之职,因而把它叫做‘青奴’。也作诗曰:‘青奴元不解梳妆,合在禅斋梦蝶床。公自有人同枕箪,肌肤冰雪助清凉。’ 这玩意父子三人人手一个,都是苏泰劈了竹篾,打磨光滑,亲手编成的。 安顿好苏泰,苏有才和苏录又转回桌边,继续教学。 桌上堆着厚厚一摞习字册,那是苏有才带回家批改的。他略一番找,便抽出一本摊开—— 同样是粗糙泛黄的土纸,用土棉线穿过侧边,装成一册。 苏录见纸上是一行行虽显幼稚,但远胜于他的毛笔字,好多字边上还有圈圈点点,那是苏有才批阅的痕迹。 苏有才解释道:“圈是代表优秀,点是代表良好,总之都是好评。” 苏录点点头,明白了何所谓‘可圈可点’。 但老爹不是向他展示优秀作业的,而是那学生习字的内容,正是一篇《三字经》。 “你既然学过《三字经》,为父就不从头教你了。”苏有才道:“且诵读一遍,有不会的地方,为父为你训诂反切。” “是。”苏录便捧起那本习字册,自然免不了又要被教导两句: “书须离身三寸,休令拳揉。正身体,对书册,详缓看字,仔细分明读之。” 苏录赶紧按要求调整好姿势,这才小声捧读起来。还好,会简体字者,繁体字也能认个八九不离十,不至于沦为睁眼瞎。 至于《三字经》的内容,相较他记忆中的那版,自然有些出入。主要是述史部分,以‘廿一史,全在兹’结尾,而不是‘古今史,全在兹’。 其行文乃‘……辽与金,皆称帝。元灭金,绝宋世。尽中国,为夷狄。明朝兴,再开辟。’比他上辈子学的那版还少了一大截,背诵难度反而小了一些。 盏茶功夫,苏录抬起头对父亲道:“《三字经》没问题了,可以教我《百家姓》了。” “……”苏有才愣了一下,方卷起本习字册,朝他脑袋敲去,骂骂咧咧道:“瓜娃子飞扬浮躁,脑壳欠捶!” “三戒村语淫言。”苏录忙提醒他道:“父亲要为人师表啊。” “我……你……”苏有才一时语塞,不禁失笑道:“老子这不叫为人师表,这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第七章 莫非我儿是天才? 苏有才一直觉得,自己没尽到当爹的义务,所以从来不摆当爹的架子,反而能和儿子们打成一片。 “不过说归说,笑归笑。”他又正色道:“做学问可不能浮躁,得一个篱笆三个桩,扎扎实实打好基础才行。” “是。”苏录虚心受教,又解释道:“但儿子之前,不是已经背过《三字经》了吗?” “你不是只能背到‘经子通、读诸史’吗?”苏有才道。 “儿子是有几句忘记了,看过之后就想起来了。”苏录便道。 “那你背一遍我听听?”苏有才将信将疑。 “是。”苏录便清清嗓子,从‘人之初’一口气背到了最后的‘勤有功,戏无益。戒之哉,宜勉力。’ 苏有才听得目瞪口呆,没想到儿子记性这么好。就算这小子以前在族学背过《三字经》,那也都搁下好几年了。 现在拿起来重新看一遍,就能流利地从头背到尾,说明这小子脑瓜子绝对好使…… “父亲,这下可以了吗?”苏录又问道。 苏有才这才回过神来,咳嗽一声道:“不光得背其文,你还得明其义,不然记之何用?” “意思不都在字面上么?”苏录奇怪道:“还能有人不明白吗?” “理儿是这个理儿……”苏有才闷声道。这《三字经》虽然只有一千多字,却是一部天文地理、古往今来,无所不包的‘小百科’。 族学中很多蒙童能背得滚瓜烂熟,却受限于见识太少,大都是囫囵吞枣,不得尽明其意。这也是没办法的,大山里的孩子,没法跟泸州成都的比。 “那为父考考你?”他不信苏录能掌握,《三字经》中所有的知识。 “好。”苏录点头。 “‘香九龄、能温席’是什么意思?” “东汉的黄香,九岁就知道给父亲暖被窝。” “‘匏土革,木石金。丝与竹,乃八音’呢?” “这是说古代的乐器,按材质可以分为上述八类。” “匏为何意,可以做什么乐器?” “是葫芦的意思,可以做笙和竽。” “……”苏有才又问了几个生僻的知识点,苏录都能准确作答。让他不禁刮目相看:“你小子知道的挺多啊。” “都是平日里耳濡目染,跟父亲学的。”苏录谦虚道。 “哈哈……”苏有才刚要大笑,听到大儿子的鼾声,赶忙压住声音道:“唉,你小子好像是那块料,当初真不该把学业荒废了。” “是,儿子追悔莫及。但悔之无用,只能奋起直追。”苏录正色相求道:“还请父亲多教我一些。” “好吧,听你的。”苏有才只好改变了按部就班的教学计划,如苏录所愿,将习字册翻到了写有《百家姓》的一页。 “这《百家姓》真没什么含义了,你只要认全上头的姓氏即可。”苏有才便吩咐道:“先读一遍,看看有没有不认识的字。” “是。”苏录便轻声诵读一遍百家姓,发现有五个字不认识。分别是: ‘甘钭厉戎’的钭;‘池乔阴鬱’的鬱;‘亓官司寇’的亓;‘仉督子车’的仉;‘墨哈谯笪’的笪。 苏有才又惊得合不拢嘴了……之前苏录能把《三字经》念下来,他以为是背诵过的缘故。但这小子很明显没怎么接触过《百家姓》,全篇五百六十八个字里,却只有五个不认识,这个识字量也太恐怖了吧? 他本来还有些犯困,这下睡意全无,眼睛瞪得像铜铃一样,上下打量着苏录:“你不是大字不识一箩筐吗,怎么跟换了个人似的?” “这个嘛……”苏录被看得直发毛,光想着全力用功了,没想到露破绽了。便讪讪笑道:“儿子在父亲身边耳濡目染,不用刻意学,也认识好多字。” “那当然啦!这就叫‘近朱者赤’嘛。”苏有才顿时得意起来,又奇怪问道:“那之前你咋还隐藏实力呢?难道是不想回去读书?” “是是是!”苏录点头不迭。有个爱脑补的爹真不错,都不用自己费心思找理由了。他便一脸悔恨道:“儿子之前不懂事,觉得在学堂太受拘束,还有一大堆功课……” “唉,谁都有不知好歹的时候,能转过弯来就好。”苏有才不禁惋惜,这孩子要是早几年开窍,说不定真能读出名堂来。 他仍旧觉得儿子现在才发奋,已经太迟了。但还是那句话,诗书从来不负人,学了就比不学强。苏有才压住心中遗憾,提起笔来,在那五个生字边上,各写下三个小字: 钭——天口切;鬱——纡物切;亓——渠之切;仉——诸兩切;笪——当麻切。 “知道啥意思吗?”他问苏录。 苏录摇摇头,一时看不出什么名堂。 “这叫反切注音法。”苏有才便教授道:“就是将一个生字的读音切成两半,用两个常见字来为其注音。前一字与被切字的声同,后一字与被切字的韵和声调相同,拼合起来就是被切字的读音。” 说着他苦笑一声道:“这法子说起来简单,其实复杂得很。很多蒙童学了好多年还稀里糊涂,搞不清三十六声、二百零六韵,该咋个切分,咋个组合……” “比方说这个‘天口切’,你知道合在一起怎么念吗?”苏有才并不指望苏录能给出正确答案,不然还要他这老师干什么? 他打算用一个月时间,让苏录基本掌握反切注音法。当然,这很难…… “钭,特偶钭。”却听苏录干脆利索道。 “哈哈,不……”苏有才刚想下意识说‘不对’,反应过来才硬生生打住道:“不错。小子挺能蒙啊,那你再蒙一蒙第二个。” “鬱,衣乌鬱。”苏录恍然,原来这个天师画符一样的字,是‘郁’的繁体字。后世人们还常用这个字,来展现简体字的优越性…… “有点意思,你再切切后两个。”苏有才的戏谑之色尽去。 “亓,七一亓。仉,之昂仉。笪,德阿笪。”苏录依然流利作答。 “你真的一下就会反切了?”苏有才的下巴,不知第几次掉在地上。他难以置信地打量着苏录道:“莫非你娃儿真是个天才?” “都是父亲教导有方。”苏录忙谦虚道。用汉语拼音取巧,也实在不值得骄傲。 “哈哈,莫非老子也是个天才?”苏有才闻言大喜,说着又垮下脸道:“可是族学里那帮小子,为啥咋教都不会呢?难道他们也藏拙了?” “……”苏录没敢言语,生怕害族学中的堂兄弟们倒霉。 ~~ 这下《百家姓》也没什么好讲的了。眼见时间还早,苏有才索性连《千字文》一起教了。 他在‘日月盈昃’的昃边上,标注了‘杂色切’。在‘辰宿列张’的宿上,标注了‘息救切’。 “子恶昃,西柚宿。”苏录老脸一红。拢共八个字,一个不认识,一个弄错了,自己这水平还真是贻笑大方。 他便端正态度,依命接着念下去:“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余成岁,律吕调阳。云腾致雨,露结为霜。金生丽水,玉出昆冈……” 结果一口气念到最后,只读错了‘易輶攸畏,属耳垣墙’的輶…… 苏有才整个人都麻了,有气无力道:“这个字音‘油’。” “父亲怎么不用反切了?”苏录奇怪问道。 “你这个识字量还反个铲铲,切个锤子呦?那不是脱裤子放屁吗!”苏有才一阵没好气。教学生把自己给教自卑了,这他么上哪说理去? 好在转念想到,这学生是自己的儿子,他又释然问道:“《千字文》是不是也不用讲了?” “还是得劳烦父亲讲解。”苏录赶紧实事求是道:“《千字文》不像《三字经》那么好懂,比方‘易輶攸畏,属耳垣墙’这句,我就不知是啥意思。” “好好。”苏有才高兴地连连点头,也不知道高兴个啥。便为儿子讲解道:“这两句话的意思是,换了轻便的车子要注意危险,说话要防止隔墙有耳……” “原来‘輶’是轻便的车子。”苏录恍然。 接下来的时间,苏有才依着他的请求,又讲解了诸如‘凤鸣在竹,白驹食场。’‘丙舍旁启,甲帐对楹。’‘贻厥嘉猷,勉其祗植。’等诸多难句的意思。 等苏录再无问题,苏有才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看一眼窗外的圆月,已经悄悄移到了中天。 不知不觉深更半夜了…… “今晚就到这吧。”苏有才结束授课道:“明天还得继续下地呢。” “是。”苏录虽然意犹未尽,也只能打住了。 “给你十天时间,背过《百家姓》和《千字文》。”苏有才又布置作业道:“有没有信心?” “我试试看吧。”苏录谨慎道。 “赶紧睡觉。”苏有才揉了揉苏录的脑袋。“早起背书,效果最佳。” “哎,我再看两眼就睡。”苏录应一声,屁股却没挪窝。 苏有才不再管他,起身往床上一躺,熟练地抱住自己的‘竹夫人’,吟了一句‘我无红袖堪娱夜,正要青奴一味凉。’ 便会周公去了。 苏录却又往瓷碗里添了块松明,拿过苏有才的砚台,学着父亲的样子磨了墨,提起包了浆的毫管,抄写起刚学的课文来。 第八章 秋哥儿不睡无用的觉 圆月照亮了赤水河,二郎滩已是一片静谧,只有这一间吊脚楼还亮着灯。 苏录坐在桌前,握着老爹的兼毫笔,在吃力地抄写《百家姓》。 灯影摇曳,映出苏录那张便秘似的俊脸。他从来没想过,写字会是件这么困难的事儿…… 他遇到两个难题,一是只在小学上过几节书法课,还是上辈子的事儿,握笔姿势都快忘了。二是繁体字这玩意儿,他会念不会写,只能一笔一划地依葫芦画瓢。 不过相信困难只是暂时的,不管是毛笔字还是繁体字,都是这年代读书人最基本的技能,他不信自己会掌握不了。 毛笔字没啥好说的,菜就多练。至于繁体字……苏录记得简化汉字一共就两千两百多个,其中大部分还只是部首简化。比如‘訁’简化为‘讠’,‘釒’简化为‘钅’,‘糹’简化为‘纟’…… 所以真正需要牢记的也就千把字而已。反倒是多年的书写习惯一时难以克服,要时刻提醒自己,不能把字写成简体。 ~~ 至于他为何点灯耗油地睡前抄写?不是为了多学一会儿,而是在使用‘睡眠记忆法’,来强化记忆。 苏录专门研究过提高记忆的方法,知道人在入睡后,大脑并不会停止工作,而是在自主进行一项重要任务——巩固记忆。将白天获取的信息,从短暂的不稳定存储,转化为长期的稳定存储。 所以人们有时候背来背去,总是背不过的东西,第二天睡一觉起来,居然可以流利地背诵,并且记忆非常深刻。这就是大脑在你睡着时做出的贡献。 睡眠记忆法就是充分利用大脑这一特性,强化记忆的方法—— 首先,越是睡前翻来覆去记忆的东西,睡眠后大脑就越会重点关照。所以睡前一小时是记忆的黄金时间,顶得上其它时段好几个小时。 其次,手写比只看或只读的记忆留存率高一半,所以苏录才要在睡前抄书。 抄完一遍之后,他便立即吹灯上床,一动不动闭上眼,尽可能让心率降下来,进入一种非常放松,心无旁骛的状态,默背睡前记忆的内容。 理想状态是,当你回忆完学过的所有知识,大脑渐生困意,直接入睡——只要以这种状态入睡,大脑就会自动把白天的信息分类,优先加固重要内容,还会删除无关紧要的内容。简直妙不可言! 但这时候切忌胡思乱想,一旦勾起了喜怒哀乐任何一种情绪,都可能会让大脑跑偏,从而前功尽弃! 当然这挺不容易,因为人在入睡前,很难控制自己胡思乱想。苏录避免胡思乱想的经验是找一个‘锚’,来进行自我浅度催眠。 他前世用的是一个呆毛王的等身抱枕。经过反复的自我暗示之后,只要一抱住此物,大脑就会不由自主,去回想今晚要背的内容,自然而然进入巩固记忆的状态。 当然这里条件有限,苏录只能试着用‘竹夫人’来代替……他抱着凉飕飕的竹篓子,尽量放空自己,只回忆睡前背诵的内容,然后在回忆中睡去…… 东厢房内一片漆黑,只剩苏泰悠扬的呼噜声。 ~~ 天色微白,鸡鸣声将苏录唤醒。 他却没有马上睁眼,而是伸手一阵摸索,重新抱住滚到一边的竹夫人。接着闭目默背睡前记忆的内容。这时对错不要紧,关键是激活大脑记忆的痕迹! 他发现好些内容变成了条件反射,不经思索便蹦到了脑子里,这就是大脑巩固记忆的结果。说明昨晚的睡眠记忆法奏效了! 过完一遍之后,他的脑袋也彻底清醒了,便跳下床坐回桌边,赶紧翻书查看,方才忘掉了哪里,又背错了哪里? 再针对性地去记忆忘掉的地方,然后整体背诵一遍,重复查漏补缺,这才是一个完整的睡眠记忆流程。 这样一遍下来,效果远胜死记硬背上一两天! 这时,苏有才苏泰也起来了,看到他跟昨晚一样的姿势,苏有才咋舌道:“你不会一宿没睡吧?” “没有,我刚起来。”苏录摇摇头,刚想提笔再默写一遍,强化记忆,却发现笔头的墨汁已经凝结干硬,没法用了。 这时,大伯娘在天井里吆喝:“几个懒菩萨赶快起来,扒口饭上坡去!” 父子三人赶紧出了房间,胡乱抹把脸,就在天井里吃了碗高粱水饭,便被大伯娘催命似的撵着下地去了。 今天大伯和小叔也加入了秋收的队伍,争取一天把地里的活干完。 他俩干活都比苏录和苏有才像样,于是父子俩的任务就变成了,把装袋的粮食往晒场挑。 来回路上,苏录一直念念有词,继续背他的《百家姓》和《千字文》。苏有才还挺高兴,可老乡亲见了却纷纷摇头,在父子俩走过后便小声议论道: “秋哥儿这孩子,莫非也掉魂了?” “是啊,叨叨咕咕的,见到人也不叫。” “这掉魂儿还传染吗?有马还没还魂,他侄子又跟上了。” “他家里不是进啥脏东西了吧?” “唉,有才啊,请端公给秋哥儿看看吧,怪瘆人的……”这时,一个苏家长辈终于忍不住提高声调道。 “没事儿六叔,我让他背书呢。”苏有才忙替他解释道:“背书得专注,不能走神。” “啥?让秋哥儿背书?你也是,娃儿干活就够累了,干嘛还折腾他?”众人顿时心疼起秋哥儿来。都是看着他长大的,谁不知道这孩子跟念书有仇? “怪不得不叫人,心里还不知多苦闷呢……”那位六叔公叹气道:“好好的孩子,背成闷葫芦喽。” “他是自愿的,不是我逼他的。”苏有才又解释道。 “自愿个铲铲,你骗鬼哟。”却没人相信。他们都知道秋哥儿宁肯打柴放牛,也不肯去学堂读书。 苏有才见指责成功转移到自己身上,便苦笑着不再争辩了。 再看苏录这边,不管别人说什么,他都不受影响,自顾自背自己的书——因为他专门训练过自己的抗干扰能力,哪怕在嘈杂的环境中也能保持专注。 苏录提高专注的方法是‘番茄工作法’,简单说就是强制自己,在一个‘番茄钟’内心无旁骛,天塌下来都不能中断工作。 ‘番茄钟’长短因人而异,对初学者和青少年来说,二十到二十五分钟比较合适。但对专注度比较高的成年人,这点时间就显得太短,还往往会打断心流状态,反而会影响效率,所以苏录都是五十分钟一个‘番茄钟’。 其实时间长短不重要,重要的是重复和坚持。坚持二十一天,重复一百个‘番茄钟’后,大脑就会形成习惯,之后在专注时段便很难被干扰到了。 ~~ 收工回家吃晚饭时,大娘也知道了苏录今天的反常表现,仔细打量着他道: “秋哥儿你也掉魂儿了吗?好几个街坊跟我说,你今天不正常,见了人也不叫。 “不是,我让他背书呢。”苏有才赶忙替苏录又解释了一遍。 “那也不能不叫人。你不在乎,咱老苏家丢不起那人!”大伯娘教训苏录道。 “以后我尽量不在人前背书就是了。”苏录便道。他并不在乎别人怎么看自己,那些人就算把他夸上天,也不会让书院破格招收他。他只是不希望父亲难做。 “唉……”苏有才叹口气,对苏录道:“我叫你十天背过,让你有压力了是吧?也怪我,太急于求成了,要不改成二十天吧?十天背一篇,总可以了吧。” “不用,我已经背过了。”苏录却摇摇头。 “啊?”苏有才不知第几次惊掉下巴道:“昨晚才学了《百家姓》和《千字文》,今天就背过了吗?” “乖乖呦……”伯娘哂笑一声,更是不信:“秋哥儿吹牛的吧?当家的,咱春哥儿当年背了几天?” “春哥儿当年《百家姓》背了三天,《千字文》也背了三天!”大伯一脸骄傲道:“这已经是咱们全族最厉害的了。” “春哥儿那么聪明的脑壳壳,都得背六天,秋哥儿你一天就能背过?”大伯娘讥笑道:“二郎滩的牛都要让你吹光喽。” “我就是背过了。”苏录却淡淡道。 “那你背我听听噻。”大伯娘又跟他铆上了。 “嫂子干嘛?”小姑赶紧护住苏录道:“孩子在外头让人家笑话一天,回来你又数落他?还让不让他好好吃饭了。” “小姑你放心,我能背过。”苏录朝小姑感激地笑笑,回头对大伯娘冷笑道:“只是我背对背错,伯娘都不知道,有必要白费这个劲儿吗?” “是你自己背不过吧?”大伯娘没想到他敢轻视自己,气哼哼道:“放心,我听不懂,你大伯能听得懂,对吧?” “我都忘得差不多了……”大伯一阵心虚。他年轻的时候也念过几年社学,‘三百千’自然都背过,但就像《三字经》一样,他现在《百家姓》和《千字文》也只能记个开头,后头的全都忘了。 再说他也不想让侄子和兄弟太难看,便打哈哈道:“那秋哥儿就稍微背两句。” “他可是吹牛说全背过了。”大伯娘哼一声。 “等一下。”苏录说完起身回屋,取来了那本习字册,翻到《百家姓》的那一页,递给大伯道:“大伯有个比照,也好指出侄儿哪里背错了。” “嘿,这娃儿,有点名堂哦。”大伯打量苏录一番,来了兴趣道:“老子倒要瞧瞧,你到底是骡子是马。” ps.新的一周求推荐票~~~~ 第九章 全职学生 “朱秦尤许,何吕施张。孔曹严华,金魏陶姜。” 吊脚楼内外,响彻清朗的背书声。苏录当着全家人的面,一口气就背到‘万俟司马,上官欧阳’才停顿了一下。 大伯不禁微微点头,这已然背了四百字了。秋哥儿白天还挑了一天的高粱,能背下这么多,真的很厉害了。 “夏侯诸葛,闻人东方。赫连皇甫,尉迟公羊……” 谁知苏录只是松了口气,因为最难背的地方过去了,再往后都是更好背的复姓了。稍事调整,他便一气背到了最后: “墨哈谯笪,年爱阳佟。第五言福,百家姓终!” 大伯不由自主张大了嘴巴,这可整整五百六十八个字啊!秋哥儿竟然真就背下来了。“这记性硬是要得!” 谁知还没完!苏录又伸手帮大伯翻了一页,沉声道:“下面是《千字文》!” 他便在全家人呆若木鸡的注视下,继续忘我背诵道: “……剑号巨阙,珠称夜光。果珍李柰,菜重芥姜。 海咸河淡,鳞潜羽翔。龙师火帝,鸟官人皇……” 《千字文》的字数虽然是《百家姓》的两倍,背诵难度却只有《百家姓》的一半。 因为它不仅言之有意,条理分明,从自然讲到人文,再讲到处世之道,十分有利于理解记忆。 而且作者还按韵脚分段,比方从‘天地玄黄’到‘器欲难量’,前四十八句整体押‘ang’韵,对朗读背诵特别友好。 再配上鲜明节奏的‘二加二’背诵模式,背起来既过瘾又高效,堪称记忆文本的典范。 在苏录节奏分明的背诵声中,苏家人在苏有才的带领下,享受地打起了拍子。 大伯娘不想捧这个场,但她能控制得了自己的手,却控制不了自己的脖子,有节奏地跟着一抻一抻…… 苏录也是个人来疯,在家人们的助威下,大脑高度亢奋,记忆无比清晰,全程没有卡顿,再次一口气背到了最后。 “孤陋寡闻,愚蒙等诮。谓语助者,焉哉乎也!” 全家人却还意犹未尽,默默回味着《千字文》的韵律之美。 “大伯,我背完了。”见大伯还在那呆若木鸡,苏录只好咳嗽一声。 苏家人这才回过神来,纷纷望向大伯。大伯娘有些结巴地问道:“瓜,瓜娃子不是瞎背的吧?啷么多的字,哪个能记得住嘛?” “没,一个错都没有……”大伯也结巴了。 砰的一声,老爷子猛地一拍桌子,大吼道:“厉害!” “好哎好哎。”小姑和苏泰高兴坏了,一左一右,一个劲儿往苏录碗里夹菜。“秋哥儿真棒!” 就连耳背的奶奶和不懂事的金宝,也跟着瞎起哄。 只有小叔低头默默吃饭,彷佛跟他们不在一个世界…… ~~ “秋哥儿,你娃儿以前就背过这两篇吧?”待众人从震惊中平复下来,大伯又问道。 “对对,肯定是这么回事。”大伯母赶忙点头。“秋哥儿哪能比春哥儿还厉害?” “秋哥儿就算以前背过,现在还能记得这么清楚,那也很厉害了。”大伯咳嗽一声,示意婆娘适可而止。 “并没有。好叫大哥知道,这两篇文章都是昨晚我现教的。”苏有才却一脸矜持道:“当时秋哥儿读起来都吃力,还有好些字不认识呢。” “哎哟,没想到这小子还真是块料子。”大伯高兴地竖起大拇指。“考书院这事儿,说不定还真有点儿戏呢。” “那我得专心备考才行。”苏录立马就坡上驴道:“要学的东西太多,时间根本不够用啊,大伯。” “行,那你明天起别干活了,专心学到年底吧。”大伯便挥手痛快道。 “家里那么多活呢。”大伯娘自然是不愿意的。“再说哪个看孩子啊?” “秋哥儿的活咱包了。”一直很安静的苏泰开口道:“保准一样不耽误。” “二哥……”苏录张张嘴,苏泰憨笑着攥了攥他的胳膊道: “放心,哥有的是劲儿,你只管用功念书。” 苏录重重点头,夏哥儿是天底下最好的哥哥。 就连小金宝都奶声奶气道:“俺会乖乖地,不用看。” 这下大伯娘也不好再作梗了,嘴上却依旧不消停道:“什么《千字文》、《百家姓》春哥儿八岁就会背了,根本不算啥。” “多谢伯母鞭策,孩儿会继续努力的。”苏录心平气和地点点头。得到可以专心学习的许可就够了,没必要再逞口舌之利。 “哼,临上轿才扎耳朵眼。”大伯娘也只好怏怏收兵。 ~~ 晚饭后回到房间,苏有才终于憋不住大笑起来,使劲拍着苏录的肩膀道: “这些年听你大伯大娘夸春哥儿,耳朵里头都起茧喽。今日我儿终于也给为父长了回脸,这感觉还真是妙啊!” “这么多东西,你是怎么背过的?”苏泰又点起了松油灯,好奇问道。 “二哥,我用了些技巧。”苏录也不藏私,便将自己的秘诀讲给父兄听,若能对他们有所帮助就太好了。 可惜苏泰光听他讲各种各样的记忆法,就又眼皮沉重,点头念佛开了。 苏有才却是识货的,知道这些方法对读书人有多宝贵,听完惊讶道:“背东西还有这么多门道?就连走路睡觉都能背?” “是。”苏录点头道:“当然,这也是因为‘三百千’特别好背。要是换了别的,可能就没这么好的效果了。” 记忆是一个大脑对信息进行编码、存储、提取的过程。苏录认真研究过各种快速记忆法,最后发现真正有效的方法,都是在强化这三个环节。 ‘三百千’就是将信息优化编码,组成合辙押韵、朗朗上口的句子,来提高记忆效果的。这法子叫做‘口诀记忆法’,比如二十四节气、元素周期表都是此类,可以显著降低背诵难度,而且记得牢,不易遗漏。 “你这都是从哪学的?”苏有才不解问道。 “那回中暑之后,我脑子里就多了这些法子。背书的时候试了试,没想到还真管用……”这个苏录没法解释,只能含糊道。 “我听说江淹、范质、李太白他们,都梦见过仙人授笔,醒来后便文章精进,才华横溢。”苏有才却欣喜道:“莫非我儿在高粱地里,也得了仙人授笔,一日之间开窍了?” “这,儿子也说不清。”苏录就知道,老爹会自行脑补的。只是这话,怎么听起来怪怪的。 “也不对,你这手字天真烂漫、质朴如初,可不像身怀妙笔的样子。”他拿起苏录昨晚默写的那摞纸,越看越无语道:“单看这手字,谁敢说你进过学堂?” “是,儿子不会写字,瞎写的。”苏录忙虚心道:“还请父亲教我。” “正要好好教你!”苏有才指着乱糟糟的桌面,又教训儿子道:“蒙童入学,先学爽洁。要砚无积垢,笔无宿墨。案上书本需摆放整齐,书中文字休乱点胡批。” 苏录不禁苦笑,感情每一条他都犯了——砚也没刷,笔也没刷,书本散乱在桌上。为了方便背诵,千字文和百家姓上都被他加了句号和逗号…… “按说该把你手板心,揍成蹄花的。不过不知者不罪,下不为例哈。”苏有才板着脸道。 “是,孩儿记住了。”苏录老实应声,赶紧乖乖刷了砚台,洗了笔,将桌子收拾出来。 苏有才这才从研墨开始教他道:“研墨时,须净手正坐。墨得水而活,水必洁净,忌污忌热。直接往砚中加水往往过量,所以要先将清水注入砚滴中。” 所谓‘砚滴’就是一个小水壶,有嘴的叫‘水注’,无嘴的叫‘水丞’。苏有才用的是个掉了瓷的鹅形水注。 苏有才一边往研上滴水,一边教导道:“每次三到五滴,边研边加。书之优劣,大半关系墨色。过度则干燥滞笔,不及则墨水渗溢,故浓淡以适宜为要。” 说着他拿起墨条,在砚台上演示道:“左手持之,以指抵墨,掌心虚空,重按轻推,环转如规,往复百圈。” 顿一下,他又补充道:“不过咱家用的墨,是夏哥儿烧松烟自制的,有时候胶多墨条过硬,有时候胶少墨条疏松。所以磨的时候别管圈数,只看墨条划过后,墨汁上的痕迹不立即消失为宜……” 苏泰听到自己的名字,一下子睁开眼,不好意思道:“咱太笨了……” “二哥已经超厉害了!”苏录佩服极了,双手双脚皆竖大拇指,夏哥儿简直心灵手巧,无所不能啊。 “夏哥儿确实很厉害,磨出的墨汁乌黑油亮,比镇上卖的还要好,族学里用的都是他制的墨。”苏有才也夸了一句,把苏泰乐得合不拢嘴,还顺势打了个哈欠。 “快去睡吧,瞌睡会传染。”苏有才也跟着打了个哈欠。“别忘了好好洗洗脚,昨晚屋里跟死了耗子似的。” “哎。”苏泰乖乖起身,端起屋里唯一的洗脸洗脚洗衣盆,打水洗脚去了。 第十章 字无百日功,只怕一日空 “干笔先要水润,蘸墨只着水皮。” 磨好墨润好笔,苏有才铺开一张尺许见方、粗糙泛黄的土纸,又教导苏录道: “纸以黄色质粗为宜,忌过滑过白,当然那种纸我们也用不起。” “东坡先生有云,楷生行,行生草,楷书如立,行书如行,草书如跑,必须循序渐进。不会立就想走,不会走就想跑,一定会摔得很惨。” “当然毋庸讳言,我们读书先是为了举业,单就举业而言,楷书即足矣。所以为父只教你楷书,但只要打好基础,将来若有兴趣,自学行草也非难事。” “明白。”苏录点点头,他又不想当书法家,考试用不着的东西,一点不学才好呢。 “楷书的话,如今天下蒙童都学姜字体。”苏有才便在纸上写下几个平稳端正、圭角鲜明的大字。 苏录瞪大眼看着,没想到老爹的字这么拿得出手,苏有才却面无得色道: “我这字便是摹的姜楷《千字文》,天下读书人也大都这么写字。盖姜字虽吃力,但点画分毫不苟,作字之时,能令此心不放、此心不粗。佻达纵横者厌之,以为欠苍劲、欠自然,而不知有益于性灵也。” 顿一下他又忍不住吐槽道:“其实是因为考试只能用台阁体的缘故,姜字就是最正统的台阁体……” “这也没什么不好。”苏录却很能接受这种千篇一律。后世他还学过衡水体呢,为了考试嘛,不丢人。他只担心自己学不会: “只是短短一百天,儿子能学出个样来吗?” “一百天够了。”苏有才颔首道:“东坡先生还说过,‘字无百日功,只怕一日空。’就是说写字不难,三个月便能入门。但怕就怕中断,要日日勤练不辍。” 顿一下,又吩咐道:“你当每日早起习字半个时辰,下午再习字半个时辰为度,写时一气呵成,不可中断。” “是。”苏录一听高兴坏了,三个月能入门实在太好了。一百天后正好去考试,苏家老祖宗太给人信心了。 “那该怎么练起呢?”他兴致勃勃问道。 “先学执笔。”苏有才便给苏录拿了支秃笔,然后教他‘擫押钩格抵’五字执笔法。 这五个字对应执笔时五指的作用,简单说就是大指食指紧按笔管,中指钩向内、无名指小指抵向外。 “手背要圆,掌要虚,指要实,腕要悬,管要直。”苏有才一边手把手纠正苏录握笔,一边解释道:“掌虚则运用便利,指实则筋力平均,腕悬则肉不衬纸,管直则字字中锋,左右皆无病也。” “楷书执笔宜近笔头,写小楷的话主要是以指发力……”苏有才便仔细教了他指法运用,末了吩咐道:“你现在最要紧的是训练控笔,所以明日上午,画横竖斜杠各一百道,粗细长短间距,要尽量一致。然后下午再来一遍。” “是。”苏录赶紧记下作业。 ~~ 书法课结束后,苏有才又教苏录学习《声律发蒙》。 该书全文五千字,按二十个韵部划分,每章以对仗句式构成。专为蒙童学习音韵对仗设计。哪怕不学作诗,也能让蒙童从中得到语音、词汇、修辞的训练,这都是写作的基本功—— “天对日,雨对风。九夏对三冬。 祥云对瑞雪,滴露对垂虹。 杨柳池塘风淡淡,梨花院落月溶溶……” 优美的文字,让人诵读起来都心旷神怡,十分享受。苏有才听苏录念完一遍,帮他反切了几个生字,便笑道: “这书还有个好处,就是不用按顺序背,也不用一字不落的背。口试的时候,肯定是书院的人说上句,让你对出下句。比方我说‘树正影无偏’,你就要对‘源清流自洁。’不会倒过来问,也不会上下句都让你背。” 说着他狡黠道:“所以上半句耳熟能详即可,重点是记牢下半句不出错。” “明白了。”苏录高兴地点点头,老爹也一点不死板嘛。 其实他不知道,苏有才教他书法的时候,已经是用最简洁的步骤了,那是一点用不上的都没教。就为了让他到时候,不至于因为写字太丑落选。 老爹虽然觉得希望渺茫,但还是挖空了心思,帮他备战啊…… ~~ 今晚教的东西不多,苏有才早早就下课了,打着哈欠上床睡觉。 苏录先把笔砚洗刷干净,然后坐回桌前,开始背诵《声律发蒙》。他很快发现,这玩意儿比‘三百千’还容易记忆,不仅押韵而且对仗,还有强烈的画面感,用图像记忆法简直嘎嘎乱杀。 连背带抄约摸一小时,苏录便吹灯上床,抱住‘竹夫人’,开启睡眠记忆模式…… 翌日清晨,鸡叫声准时将他唤醒。苏录依旧在睁眼之前,先回忆一遍昨晚背诵的内容,激活睡眠时强化的记忆。 然后下床坐回桌边,赶紧翻书查漏纠错。最后整体背诵一遍,再重复查漏补缺一遍,就完成了第二次睡眠记忆的全过程。 这时大伯娘也吆喝起床吃饭,让赶紧去扬场晒粮,不过苏录得了豁免,今天起就不用出门干活,可以专心读书了。 吃过早饭后,他便回到房间,头一次沐浴着阳光坐在书桌前,按照父亲教授的动作,一丝不苟的磨好墨。又用五字执笔法握住笔,先虚空比划几圈,活动下手腕。 这才蘸上墨,在纸上缓缓画起竖线来。照父亲的说法,这是在驯服手中的毛笔,使其由一头脱缰的野马,变成训练有素的战马,可以随你的心意辗转于纸面之上。 老爹说,当你能够精妙把握下笔的力度,方向和节奏,再想写一笔好看的毛笔字,自然易如反掌。 苏录听了很受振奋,这样简单练习就能攻克书写关,简直太美妙了! 可当他信心满满地开始练习时,却发现这他么一点都不简单…… 首先是控笔力度上,用力过猛会分叉,过轻则笔画无力,很难达到老爹‘笔笔中锋,线条粗细一致’的要求。他只能稳下心来,缓缓运笔,牺牲速度来换取稳定性。 可这样一来,手就会格外累。而且老爹要求他运笔时,手腕离开桌面,仅以肘部支撑。这样写着写着手臂就开始发酸发抖,难以保持稳定了。 老爹还说,如果手抖了,可以用‘枕腕’过渡,就是把手腕垫在左手背上运笔。但最终还是得过渡到直接悬腕,否则控笔范围受限,写不出大气的笔画。 既然如此,苏录就不打算用‘枕腕’过渡了,争取早日练出持久稳定的悬腕功夫。 他咬牙坚持,一笔一划的画完了横线、竖线、左右斜线各一百道。这才搁下笔,活动下酸胀的小臂和手腕,然后又画了同样的一组,结束了上午的习字练习。 拎着笔砚到天井里刷洗时,苏录抬眼远眺,只见碧空如洗,青山含黛,赤水河哗啦啦地在山谷中流淌,这二郎滩真是一处世外桃源啊。 小金宝看到他出来,赶忙爬过门槛,迈着小短腿来到边上,仰头问道:“三锅,你学废了吗?” “是三哥,你学会了么。”苏录笑着纠正道。他知道这是小家伙想让自己陪她玩了。她从早晨开始都没缠着自己,真的是很不容易了。 便弯腰捏一捏金宝软乎乎的腮帮子,笑道:“我教你做体操吧?” “好啊好啊。”金宝乐得直拍手。 “原地踏步。”他便带着金宝,认认真真做起第八套广播体操。 “第一节,伸展运动……” 金宝小豆丁似的,却有模有样地学着抬手踢腿,努力跟上他的动作,手忙脚乱的样子可爱极了。 伙房里飘来诱人的香气,是大伯娘正在蒸高粱饼,这玩意儿刚蒸出来的时候,跟放凉了完全两个样。 楼下传来‘咕咕咕’的声音,是小姑在给鸡群撒谷,给牛栏添草。 南墙根的暖阳里,奶奶在给孩子们一针一线做棉鞋。至于老爷子,早揣着一卷蒌叶出门遛弯了…… 秋蝉在叶隙里鸣叫,炊烟慢悠悠地缠上云絮。这一刻,美得像画,描绘出了幸福的模样。 ~~ “第八节,整理运动……” 做完广播操,苏录便回到书房,小金宝也乖乖地自己玩去了。 接下来的时间,苏录又拿出了那本习字册,复习昨天背过的《百家姓》和《千字文》。 根据遗忘曲线原理,遗忘是在学习之后立即开始的,但遗忘的进程并不是均衡的,而是‘先快后慢’——如果不复习,一小时后便会忘记一半,一天后就会忘记四分之三。但随后遗忘速度逐渐减慢,最后几乎就不再遗忘了。 人们还发现,分散复习比集中复习效率高一半。间隔一天的复习能使记忆强度提高两倍。于是总结出了强大的‘间隔复习系统’。 这套系统简言之,就是应在初次学习后的二十分钟、一小时、九小时、一天、三天、七天、十六天,七个关键时间点进行复习,便会牢记知识,基本不再遗忘。 所以苏录昨日,在白天干活时也要背书,其实是不想错过关键的复习节点。 而今天,则是《百家姓》和《千字文》第四次复习的节点…… ps.和尚左眼上火,以独眼龙形态写作,如有错漏请多包涵。另外可以投月票了,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十一章 祖传举砖记忆法 复习完《百家姓》和《千字文》,苏录便听到大伯娘喊吃饭,这才感到肚子咕咕直叫。 高强度学习一上午,他早就腹中空空,连高粱饭都消化地干干净净了。 午饭自然是高粱饼子。刚蒸出来的高粱饼口感松软,老人孩子都能吃,蘸点儿腐乳,那叫一个香啊!苏录连吃了三个大饼子,把大伯娘看得直翻白眼。 “吃饱了吧?陪我送饭去。”还是小姑把他从桌上拽走。 待苏录和小姑子下了楼,大伯娘又从大锅里,端出了一小碗热腾腾的鸡蛋羹,还滴了几滴香油。 老爷子已经吃完饭躺着去了,桌上就剩老太太和小金宝,两人登时口水直流。 大伯娘给一老一少各一把勺子:“赶紧吃吧,凉了就腥了。” “秋哥儿有吗?”老太太咽口唾沫问道,小金宝也看着她娘。 “有,给他在锅里留着呢。”大伯娘随口答道,反正老太太不光耳背还健忘。 “噢。”老太太这句听明白了,便跟小金宝你一口我一口吃起了鸡蛋羹。 ~~ 那厢间,苏录跟着小姑穿街过巷,走向晒场。 小姑在干粮篮子里摸了摸,道:“你张大嘴,我看上火了没。” “……”苏录下意识照做,小姑便飞快地往他嘴里,塞上个剥了壳的煮鸡蛋。 苏录两眼瞪得溜圆,一时合不拢嘴。 “你读书辛苦,给你补一补。”小姑小声道:“赶紧吃了,别让人看见,传到你伯娘耳朵里就不好了。” “哎……”苏录差点没噎死。费了老大劲儿,才把那蛋咬碎了咽下去,长舒一口气道:“小姑真好。” “那当然。”小姑笑道:“我看锅里蒸着鸡蛋羹,估计没你的份儿……” “正常。”苏录苦笑一声,家里老的老小的小,好东西肯定轮不到自己。 “往后小姑每天供你个蛋,你好好念书,考进书院去,狠狠打你伯娘的脸。”小姑又许愿道。 “嗯。”苏录点点头,反正他本来就要考书院的。 说话间两人来到了晒场。 晒场上尘土飞扬。人们用木锨铲起收回来的高粱,逆风抛向空中。轻的壳皮、碎叶和尘土被风吹走,重的高粱粒则落在地上,这就叫‘扬场’。 但很难一次扬干净,需反复多次来确保高粱粒被分离出来。 扬场后,还得再用筛子筛过,彻底去除杂物,才能把高粱摊在晒场上暴晒。 看着父兄满头满脸都是灰,汗水还在他们脸上脖子上拉出一道道泥沟子,苏录心里涌起强烈的不安,顿时觉得自己练字那点儿辛苦,实在微不足道。 “这里脏,快回去吧!”苏有才挥手撵人道:“要想不受这个罪,就考进书院去!” “是,父亲!”苏录重重点头,深深吸了口混着粮食和尘土味的空气。 ~~ 回家后,苏录洗把脸,便回到房间开始下午的控笔练习。 他一笔一划地画了一百条竖线,手臂就酸的不得了,显然上午的疲劳还没恢复。但精神的力量是强大的,只要一想到父兄在晒场上挥汗如雨的样子,他就根本停不下来。 认认真真画完了下午的八百条线,他感觉右臂都不是自己的了。 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苏录决定加强肌肉锻炼,争取早日练出麒麟臂来。 于是他找了块青砖充当哑铃,连做了六组‘哑铃弯举’。为了平衡起见,左手又做了六组。 大伯娘在天井里摘菜叶子,见状撇撇嘴:“撑着了吧?让你不干活还吃那么多。” 她那张嘴本来就欠,苏录非要读书后,就更没好话了。 苏录闻言,不禁暗叹,她是个哑巴多好啊…… 好在他心智成熟,不会被她影响心情。但不还击一下,人家还以为他好欺负呢。便煞有介事地笑道:“嬢嬢有所不知,我这叫‘举砖记忆法’……侄儿我能突然开窍,就是梦见个戴着方巾、杵着竹杖的大胡子,传授我这个法子。” “胡说八道。”大伯娘自然是不信。 “嬢嬢不信的话,想想我以前识几个字?再想想我现在。”苏录说着,继续‘哑铃弯举’,一次次将那块砖举到面前。 “嘶,还真是……”大伯娘倒吸口冷气,苏录原先什么样,她最清楚不过。 “你看我这样,好像是在举砖,其实我是在用它背书。”苏录便煞有介事道:“只要保持这个动作,我就能过目不忘,倒背如流。” “瞎说……”大伯娘的语气,透着将信将疑。 “不信你瞧。”苏录便一面举砖,一面流利地背诵起昨晚刚学的《声律发蒙》来: “月笼纱,云出岫。夜沉沉,更漏漏。山色青浓,波纹绿绉。灯火照黄昏,琴棋消白昼。杨柳梳风翡翠长,海棠经雨胭脂透……” 这玩意朗朗上口、优美动听,格外唬人,把大伯娘听得一愣一愣,不由自主又抻起了脖子…… “现在信了吧?这就叫‘想要背的好,运动少不了。想要背得快,就得举砖块。’”苏录背完长长一段,把砖放在窗台上,惋惜叹气道: “唉,可惜嬢嬢不识字,告诉你也没用。” 说完,便不再理会目瞪口呆的伯娘,洗把手进屋去了。 大伯娘停下了摘菜的动作,先回头望了望挂在堂屋里的那副苏东坡画像,又转回来看向那块砖,摇摇头道:“鬼扯,哈儿才信呢。” ~ 苏录在桌前一坐定,便把玩笑抛到脑后,开始第三次重复记忆《声律发蒙》。 这次他采用抄写记忆,一来这样记得牢靠,二是为了尽快掌握繁体字的书写。 苏录认真考虑过做一个简繁对照表,重点记忆那些被简化的字,但寻思之后觉得这法子不妥。一是遇到个字还得先想想对照表上有没有,二是会强化脑海中的简繁对立。这不把母语学成外语了? 还是通过日复一日的大量抄写,一点点磨掉脑海中的简体字,完成自然而然的替换吧。 这种法子虽然慢,但是更靠谱。反正背诵也需要大量抄写,还能练练书写,一举三得。反而比单独记忆简繁转化效率高,负担小。 ~~ 晚饭后,苏有才继续给苏录上课。 先是检查功课环节。苏有才接过儿子递上的习字纸,看他今日控笔练习的情况。 只见苏录非但双倍完成了任务,而且没出现越写越飞、中途崩坏的常见状况。从第一条线到最后一条线,他都画的十分认真。 能看出来,苏录一直在用心控制笔锋。虽然偶有瑕疵,但那是因为他用的是一支秃笔……其实苏有才是故意给苏录用秃笔的,这样能更清晰地暴露控笔缺陷,迫使他更精准地控制力度。 当然,糟心且遭罪是一定的……但特训嘛,就该有个特训的样子。反正苏有才又不糟心遭罪,管他这那的了。 不过无良老父亲心里是很满意的。从习作中就能看出来,苏录的心态很沉稳,也很能咬牙坚持。用‘少年老成’来形容再恰当不过。 苏有才不禁暗叹,自己当年要是有这个心态,何愁考不出个功名? ‘妈卖批,又给整自卑了……’他暗暗苦笑一声,提起笔来,画了一组从短到长的等差渐变线,又反过来画了一组从长到短的,吩咐苏录道: “明天你再照着画长短线,继续练习控笔。” “是。”苏录点点头,记下作业。 ~~ 接下来是检查背诵环节,苏有才开玩笑问道:“你不会又背完了吧?” “差不多吧。”苏录笑道:“父亲说的不错,《声律发蒙》是挺好背的。” “好背也不能一天背完!”苏有才有些破防,咳嗽一声道: “那我考考你。兰苑春风香旖旎——” “竹轩秋月影参差。”苏录不假思索道。 “三径黄花霜傅粉——”苏有才又道。 “一庭芳草露垂珠。”苏录脱口道。 “说破春愁双紫燕——”苏有才道。 “唤回午梦一黄鸥。”苏录道。 “可以啊小子,来几个难的。”苏有才连问了二十来条,苏录全都准确无误对答。他又略一思索道:“知足称贤,疏广上书言老矣——” “折腰受辱,陶潜解印赋归兮。”结果还是难不住苏录。 “多见屡经,有几人情皆识破——” “博闻广记,无穷事业饱推参……”这种对韵确实太好背了,苏录只要听到上联,几乎不用思考,脑海中就会自动弹出下联。 苏有才不信邪,一口气考了他一百对韵,还真就没有一个错的。 “你小子这记性真邪门,我还以为你怎么也得背上两天呢。”他是彻底服气了。但还是想试试苏录的极限,又拿了本薄薄的《时古对类》给他: “这本书跟《声律发蒙》类似,也是一本五千字的对韵书,不过是以字数分部,而不是用韵部来分,所以背诵难度比较大,看看你一天能不能背下来。” “……”苏录一盘算,明天不需要背诵《百家姓》和《千字文》,只需要重复记忆《声律发蒙》第四遍,复习任务还是很轻的。便点头道:“我试试看。” “嗯。”以苏有才对苏录的了解,这小子这样说,就是八九不离十的意思。 他照旧让苏录诵读一遍《时古对类》,看有没有不认识的字,结果一个生字也没有,全都认识…… 苏有才不禁感叹,要是都教这样的学生,自己能多活多少年啊?当然前提是,自尊心不要太强…… 于是本日教学就这样愉快的结束了。 ~~ 与此同时,西侧间里屋。 “你脑壳坏掉啦?”大伯奇怪地看着大伯娘。“拿块破砖头,进屋里干啥子?” 大伯娘手里,赫然捧着苏录放在窗台上的那块砖。她煞有介事道:“说了你可能不信,只要举着它,背起书来就能过目不忘。” “鬼扯呦。”大伯无语极了。 “这是你们苏家老祖宗传下来的法子。你举举试试嘛,又少不了块肉。要是好使的话,春哥儿读书就不用那么累了……”大伯娘却把砖硬往他手里塞。 “我不举!”大伯拒绝。 “你举不举?”大伯娘杏眼圆睁。 “我就是不举,打死我也不举的!”大伯坚决道:“你个背时婆娘,被人当猴儿耍了!” “你不举拉倒。”大伯娘也来气了,把那砖头往枕头下一塞。“等春哥儿回来,我叫他自己试!” 第十二章 采山货 扬场之后,秋收最忙的时候就过去了。苏有才也在族中长辈催促下,宣布族学复课。 不过他没让苏录回去上学,因为族学是合班授课,各年龄段孩子都有,他得轮流给他们上课。那样对苏录来说学习效率太低了。 而且苏录学习速度也太夸张,把他放到族学里,弄不好会磨灭掉孩子们读书上进的信心…… 所以苏有才还是每天晚上给苏录开小灶,然后让他白天自学。以这孩子疯狂学习的干劲儿,完全不用担心他会摸鱼。 苏录也确实不用人操心,他每天都排的满满的,要背三四种书。比方八月二十这天,是《百家姓》和《千字文》的第五遍复习;《时古对类》的第四遍复习,当天还要新学《名物蒙求》,学习任务日益繁重。 好在《名物蒙求》是一本广而不繁,通顺易懂的四言韵书,一共两千七百二十字,还是比较好背的。小四书中的另外三本《史学提要》、《性理字训》、《历代蒙求》也大抵如此,显然都是为了方便蒙童背诵。 相较而言,习字方面就显得波澜不惊了。苏录一天天按部就班的,又进行了粗细线训练、提案训练、笔尖训练、发力点训练、弧线训练、换面训练、枯笔训练…… 这都是在训练他的控笔能力,让他熟悉毛笔的特性,可以随心所欲的运笔。 所以苏有才虽然一直没正式教他书法,但苏录这几天抄书时发现,自己写字流畅多了。不仅运笔越来越快,而且写的字也越来越顺眼。 当然只是他觉得顺眼,其实依然毫无章法可言…… 练完控笔后,苏有才又教他笔法,摆动、平动、转笔、折笔……虽然还是不教他写字,但苏录写字的水平却一直在肉眼可见的进步,渐渐有几分‘老干体’的味道了。 可就在这时,一个严重的问题出现了,他么没纸了…… ~~ “秋哥儿,你这也太废纸了。”这晚,苏有才翻箱倒柜,才从箱子底下,找出了最后几张土纸,递给苏录道:“为父那点存货,已经被你耗得一干二净了。” “孩儿确实用的多了点。”苏录不好意思道。练字还好,主要是抄书默写太废纸了…… “什么叫多了点?族学里二三十个孩子加起来,不如你一个人用的多。”苏有才无语道:“你这个用法,为父可供不起。” 话虽如此,他还是东拼西凑,找到了八文钱,递给苏录道:“明天去你胡大爷家里买刀纸。他肯定要十文,你嘴甜一点,软磨硬泡,八文钱应该就能拿回来。” “……”苏录默默点头,才知道原来土纸也这么贵,怪不得都说读书是一等一费钱的事业。 ~~ 第二天一早,苏录准备去胡大爷家买纸,却被二哥叫住:“你别浪费时间,等我过午去买。” 说完苏泰便拎着鱼竿出去了。秋收结束,距离酒坊开工还有几天,他难得有点空…… 傍晌时,苏泰又拎着鱼竿回来了。今日他运气爆棚,一上午就钓了两条一斤上下的草包鱼,还有四条三五两的小鱼,用柳条穿了拎在手里,一路上不知收获了多少称赞。 “夏哥儿去钓鱼了?”老太太看到他手里的鱼,登时两眼放光。 “是啊奶奶,让嬢嬢做了给你补补身。”苏泰点头笑道。 “好好,你们也吃。”老太太如闻仙音耳暂明,脸笑成朵菊花道:“秋哥儿见天念书呢,可不能让他吃鱼籽。” “奶奶,鱼春天才甩籽儿。”苏录笑着走出房来。 “是啊,吃了鱼籽儿不识字。奶奶不怕,奶奶本来就不识字。”老太太复又耳背道。 “我也不识字!我也能吃!”金宝儿也理直气壮举起小手。 “一顿吃不了那么多。”大伯娘点了金宝脑袋一下,对苏泰道:“找个盆儿把最大的两条养起来,等春哥儿回来一起吃。” “大哥回来我再去钓,这两条鱼有用处。”苏泰却罕见的没听大伯娘的。 ~~ 下午,苏泰便拎着那两条草包鱼出去了。等回来时,鱼不见了,手里却多了一刀黄土纸。 他把那刀纸递给苏录,上头还压着老爹给的那八文钱。“收着下次用吧。” “这是那两条鱼换的?”苏录接过那刀纸,头一次觉得纸这么贵重。 “是。”苏泰憨笑道:“胡大爷今天没钓着鱼,把那两条鱼拿回家,应付胡大娘了。” “那你为啥上午不给他?”苏录不解问道。 “那时他以为自己下午能钓着,不肯同我换。”苏泰慢悠悠道:“当时他要肯换,我就连八文钱一同给他了。” “二哥你太厉害了!”苏录佩服得五体投地。谁说二哥傻来着?没有比他更聪明的了。 “哎,可惜这种好事儿得凑,还不知道下回啥时候呢。”苏泰叹了口气。 “是啊。”苏录点点头,看了看手里的那刀纸,一共一百张。依着自己用,也就是五六天的事儿……依然还是杯水车薪啊。 要是只用来练字的话,倒是能多撑个一二十天,可他背东西全靠抄写和默写。干背的话不仅事倍功半,而且很难发现自己的错漏,难以有地放矢的改正。 还是得想办法解决缺纸的问题,不然想在考试前突击背完所有内容,纯属痴心妄想。 难道古代就没有穷书生吗?他们是怎么解决缺纸问题的?苏录苦思冥想片刻,脑海中突然蹦出‘小四书’里的一句话,登时眼前一亮道:“哥,你什么时候进山?” “明天就去。嬢嬢早就催着我去采山货了,而且松明不够了,得去多弄点。”苏泰答道。 其实家里的松明原本是可以用到过年的,但苏录可不光废纸啊…… “明天我跟你一起去。”苏录便道。 “好啊!不过你不念书了?”苏泰问道。 “一张一弛,文武之道。学上十天半个月就得放空一下,不然脑袋都要浆糊了。”苏录笑道。 “好,明天哥带你进山!”苏泰高兴道。 ~~ 采山货得趁早。 次日哥俩天不亮就起来,一人背上个竹篓,里头装上高粱饼子,草帽水壶,还有柴刀麻绳之类,都是上山必备的家伙什儿。 跟老爹打声招呼,哥俩就出了门。 下楼时竟碰上了小叔。他这几天也歇着,却早出晚归不着家,也不知整天在忙啥。 “小叔早哦。”哥俩赶紧问好。 “嗯。”小叔点点头,他的脸已经消了肿,恢复了眉清目秀的模样。该说不说,除了大伯和苏泰,老苏一家子长得都不错。 不过这会儿,小叔偷感很重。见他们跟着自己,便警觉问道:“你们这是?” “采山货去啊。”苏泰憨憨道:“小叔呢?” “也一样。”小叔眼神飘忽道:“上山转转,看能不能挖点天麻。” “那你咋没带家伙呢?”苏录问道:“徒手挖天麻?” “你这娃儿‘知县下乡——管得宽’,”小叔脸一板道:“我先踩踩点不行吗?” “行行。”苏录赶紧点头。 说完,叔侄三人便停下对话,默默走到了林木茂密的蜈蚣岭下。 上山是个岔路口,小叔停下脚步,对两人道:“我往东,你们往西。” “走一起不好吗?”苏录故意问道。 “当然不好,找山货得散开来,挤在一起找个铲铲。”小叔说着下令道:“赶紧去吧。” “好吧。”哥俩便顺着岔道往西边去了。 小叔等了一会儿,也往东去了。 “二哥,咱们要不要看看小叔干嘛去了?”苏录小声提议道。别看他一直在扮演学霸,骨子里却很八卦。 “不要了吧。”苏泰却摇头道:“得听小叔的话,抓紧采点山货啦。” “哦哦。”苏录还是很听二哥话的,便老实跟着他,踩过积满厚厚落叶的小径,穿过了山脚下的箭竹林。 此时晨雾刚刚散去,高大的桢楠撑开伞盖似的树冠,枝叶间垂着串串青黑色的果实。红豆杉的种子仿佛一粒粒红玛瑙,隐现在簇簇鳞叶间。 长叶杜鹃的枝干比人还高,老叶卷着褐边,新抽的嫩枝却泛着油绿;更矮些的灌丛杜鹃则把枝条伸得老长,跟旁边丝栗栲抄起手来。 丝栗栲的虬枝上,挂满了刺猬似的果壳,觅食的松鼠碰一下,就噼里啪啦落下栗子来。 “环境真好啊。”苏录深吸一口林中草木的清苦味,多日来积攒的乏累却一扫而空,太阳穴隐隐的跳痛也消失了。 在苏泰眼中,这时节的山林则是一座俯仰皆是的宝库。他招呼苏录捡起落在地上的栗子道:“把它磨成粉,加到高粱面里,吃起来就不剌嗓子了,还有股香甜味。” “那可以多拾点。”苏录登时来了劲头儿。他用功读书的动力之一,就是以后吃高粱面儿,能多少掺点细粮。至于纯细粮,目前他都不敢想…… 怕勾起对米饭馒头的回忆啊。 “别光捡山栗子。”苏泰又指着树下腐叶间,探出的几朵黄色蘑菇。“还有这个,可香了!” “这我可不敢捡。”苏录谨慎道:“分不清有毒没毒啊。” 苏泰闻言沉默一会,方低声道:“那你就捡地皮菜。”说着扒开一丛蕨类,底下竟藏着一簇‘黑木耳’。 他对这片山林十分熟悉,各种各样能吃、能入药的山货,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他甚至还知道哪个老树洞里有野蜂房,也不怕蜂子蜇,摸出刀来小心翼翼割下一小块。 “得给蜂子留一半过冬,不然明年就没得蜜吃了。”他把割下来的蜂房递到苏录面前。 苏录伸手一刮,琥珀色的蜜便从蜂房中淌出,顺着指缝往下流。他赶紧收手吮指,登时甜得眯起了眼。这还是他重生以来头回吃到甜味呢,那种久违的愉悦满足感让他想哭。 果然人只能忆苦思甜,不能忆甜思苦啊…… 苏泰把边边角角的蜜刮干净送到嘴里,含混道:“快离开这儿,早晨蜂子反应慢,等它们回过神来就要蜇人了。” “嗯嗯。”苏录忙跟着二哥落荒而逃。 ~~ 这时太阳出来了,日光透过树荫,斑斑点点洒在林中,看着并不炽烈,温度却升得很快。 苏录可没忘了正事,从竹篓里摸出柴刀道:“该砍松明了。” 这可不是件容易事儿。只有少数受了天灾或被人为破坏过的松树,才会分泌松脂修复伤口。又经过风吹日晒,松脂浸入松木里,才会形成松明。 好在松明有松香味,可以靠味道来找到它。苏泰有经验,知道太阳出来后,松香味会加重,所以这时候才动手。 他嗅觉过人,带着苏录不到一个时辰,就砍下了两斤多通红油亮的松明。 “够用一阵子的了。”苏泰同样适可而止,觉得够了就停止采集。他又问苏录:“找到你要找的东西了吗?” “早就找到了。”苏录往边上努了努嘴,一棵野芭蕉立在山涧边,宽大的叶子上凝着亮晶晶的水珠。 ps.独眼和尚今天眼疖子好严重,看东西都费劲,但是给大家整了七千字啊七千字!看到和尚的诚意了吧??所以大家要每天都看哦,当然还有月票推荐票也要投啊~~~~ 第十三章 钻小树林 “芭蕉?”苏泰走过去摸了摸绿油油的芭蕉叶,每一叶都比他还高还宽。“这玩意儿能写字?” “我也说不好,但书上有个典故,叫‘怀素书蕉’。”苏录从背篓中抽出镰刀道:“说的是唐朝的怀素和尚,喜好书法,又穷的买不起纸,就在芭蕉叶子上练字,最终成就一代草圣。” “什么叫草圣?”苏泰不解问道。 “就是草书写到出神入圣的人。”苏录答道。 “因为他在芭蕉叶子上写字,所以叫草书吗?”苏泰又问道。 “呃……”苏录不禁苦笑道:“虽然芭蕉确实是草没错,但草书是一种字体,不是写在草上的字。” “原来如此,秋哥儿懂得越来越多了。”苏泰终于明白了。又从苏录手中接过镰刀,不让他动手:“你的手得写字,还是我来吧。” 说罢三下五除二,割下几片芭蕉叶,又一手握住粗大的叶柄,一手按住叶片与叶柄的连接处,扭转两圈后一扯,便将整根叶柄分离下来。 “二哥,还有啥是你不会的?”苏录看得目瞪口呆。 苏泰手脚麻利地扯下了所有叶柄,然后将叶片卷起来,塞进背篓里,咧嘴憨笑道:“俺不会念书呀。” “那咋了?将来考个武状元,一样风光!”苏录忙道。 “呵呵,考武举花钱更多的。”苏泰面露苦笑,掂了掂沉重的背篓道:“满了装不下了,回家吧。” “好。”苏录点点头,在山里转了半晌,他早就累成狗了。 ~~ 下山比上山轻松不少,哥俩说说笑笑没多会儿,就回到了那片箭竹林。 穿过竹林便来到了之前的岔道口。 “也不知小叔回去了没?”苏录还是难抑好奇心。 “嘘。”苏泰却把手指压在唇边,示意他仔细听。 苏录便支棱起耳朵,果然听到小树林里隐隐传来哭泣声。他小声道:“小叔在哭?” “像是个女的。”苏泰摇摇头。 “看看去。”这下天王老子也拉不住苏录了。 苏泰赶紧跟上。 两人往东走了几步,哭声便越来越清晰,确实是从前头的珙桐林子里传来的。 哥俩便猫着腰放轻脚步,悄悄接近现场。终于在一棵粗大的珙桐树后,看到了小叔的背影。 “还真是小叔在哭?”苏泰吃了一惊。 “换个角度。”苏录却经验丰富,跟苏泰转移到了另一棵树后,在这里就能看到小叔的侧面了。 还能看到个娇小的身影,头扎在他怀里,肩膀一抽一抽的,显然这才是那个哭泣的人。 “是那女的在哭。”苏泰又严谨道:“不过穿着男人的衣服,也可能是个娘娘腔。” “……”苏录一阵无语,原来二哥比自己还八卦。 可惜为了不被发现,哥俩躲得远远的,听不见小叔和那人在说什么。 这时那人仰起头来,八卦兄弟终于可以确定,那是个清丽的女子,只是眼泡红肿,显然哭了好久。 ~~ “是她?”看清那女子的面容,苏泰惊得目瞪口呆。 “谁?”苏录忙问道。 “程家大爷的独生闺女,都说她是二郎滩的一枝花!”苏泰持续震惊道:“怎么插在小叔头上了?” “合着咱小叔是牛粪啊。”苏录从背篓里摸出把松子来,那是砍松明时顺便采的。他分一半给苏泰道:“二哥也太灭自己威风了,难道咱小叔还配不上程家姑娘?” “不是配不配的问题,是咱两家有仇啊。”苏泰也边剥松子边叹气道:“这门亲事成不了的,爷爷那关就过不去。” “程家人也不会同意。”苏录算是明白,那天小叔为什么会挨揍了。程家人也已经用行动,表明了他们的立场。 两人正说话间,忽听林子外,响起一片急促的脚步声,还有人在怒吼: “这回不能再轻饶龟儿子了!” “八成是程家人来了!”苏录小声道。 苏泰点点头,他也这么觉得。 那边小叔自然也听到有人来了,拉着程家姑娘想要逃走。但两人慌不择路间,却跟对方撞了个满怀。 苏录和苏泰齐齐捂额,恋爱果然会让人愚蠢…… 来的正是程家大爷,身后还跟着他六个儿子两个大孙子,一个个吹胡子瞪眼,要吃人一样怒视着小叔。 “爹。”程家姑娘怯生生道。 “你住口!程家的脸都让你丢尽了!”程家大爷双目喷火,怒视着两人紧紧拉在一起的手。“还不放手?!” 程家姑娘想要抽出手来,小叔却攥得更紧了,迎着程家大爷的怒火道:“有什么冲我来就是,别吼翠翠!” “老子吼老子闺女,你管得着吗?!”程家大爷七窍生烟,怒指着小叔道:“我警告过你,再敢缠着翠翠,就打断你的腿。” 说着对儿子们吼道:“还愣着干什么,动手啊?!” “真打?”他大儿子小声问道。苏有马当然不如路边一条,可他身后,还有苏家那群又穷又横的军户呢! “打!”程家大爷暴跳如雷道:“不让他死了这条心,翠翠就完了!老子就这一个闺女啊!” “唉……”程家老大只好摆摆手,他几个兄弟便撸着袖子上前,准备再教训苏录小叔一顿。 “爹,别打他!要打打我吧!”翠翠伸开双臂,拦在小叔身前,梨花带雨道:“是我约他出来的,我不想嫁去何家!” “回家再收拾你!给我拉开她!”程家大爷咬牙切齿。 ~~ 八卦兄弟俩藏身的大树后。 苏泰见状,就要撸起袖子现身救人,却被苏录一把拉住,低声道:“哥你别冲动,我先出去跟他们舌战一番,他们要打我了你再现身。” “他们能听你的吗?”苏泰看着十三岁的弟弟。 “我试试看吧,万一呢……”苏录朝苏泰笑笑,便从大树后转出,断喝一声:“住手!” 那边正在拆散苦命鸳鸯的程家众人,齐刷刷吓了一跳。待看清来的是个小孩,不禁恼羞成怒:“滚一边去,不然连你一起揍!” “我二哥已经回去叫人了。”苏录却自顾自地对程家大爷道:“你今天敢动我小叔一指头,明天我小叔跟你闺女相好的事儿,就会传遍二郎滩,看你怎么跟何家解释?!” “你,你无耻!”程家大爷这下也认出来了,这不上回往自己身上扔蛇那混小子吗?气得直哆嗦道:“你家人做出来的丑事,还好意思四处宣扬?呸,下贱!” “无所谓,反正吃亏的不是我们家。”苏录嘿嘿一笑,撇撇嘴道:“再说你们是读书人家,要脸。我们又不是。” 他那副恬不知耻的样子,把程家的小伙子气炸了肺,纷纷撸起袖子要揍他: “老子揍你个龟儿子!” “山伯永恋祝英台,我小叔和程家小姐是一对啊!”苏录怪叫一声,做势欲逃。 “你们住手!”这时,程家大爷闷声喝住儿子们,又朝鬼叫的苏录怒喝道:“你也住口!” 他知道事已至此,打死这小子也没用。再说也不能真打死人啊…… “这就对了嘛。”苏录笑呵呵道:“有话好好说,老是打架斗殴,有损你们书香门第的形象。” “我家的形象都让你叔给毁了!”程家大爷郁闷地想吐血。上回他撞见两人在高粱地里幽会,差点没气死。 其实后来也不是真想讹苏家的地,而是想借此逼苏录小叔跟自家闺女分开。 他面色阴沉地寻思片刻,方闷声道:“我可以放过你小叔,但你得让他发誓,跟我闺女一刀两断!” “不断,也断不了了!”小叔忽然大吼一声,震得山林中鸟雀惊飞。 “断不了也得断!”程家大爷的调门比他还高。 “呕……”忽然,翠翠一阵脸色蜡黄,弯腰干呕起来。 小叔赶紧给她拍背…… “哦豁。”苏录两手一摊,早知道就不费这么大劲了。 “姑姑吃菌子了?”程家大爷的孙子还小,看不懂发生了什么。 可程家大爷和他的儿子们全都呆若木鸡了。 待闺女平复下来,程家大爷才晕头转向地问道:“你们……” “是。”小叔点点头,语气中透着骄傲道:“翠翠就是来跟我说这事儿的。” “这哈子,遭不住喽……”程家大爷彻底承受不住这份打击,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老汉儿。老汉儿……”儿子们赶紧七手八脚扶住他,又是掐人中又是扇耳光,才把程家大爷的阳神唤回来。 “哎哟,哎哟……”但程家大爷还是接受不了现实,一个劲儿直哼唧。 “要不今天咱们先各回各家,从长计议?”苏录提议道。 “先家去再说……”程家大爷所见略同,有气无力地吩咐一声。又对女儿道:“死丫头也家去。” “翠翠……”小叔担心地看着心上人,不愿松手。 “放心,那是我老汉儿……”程家姑娘给他个安心的眼神,缓缓抽出手。低声嘱咐道:“把事情挑明反而好办了,我回去磨我老汉儿,你回去磨你老汉儿……” “唉。”小叔这才依依不舍地松开手,目送着翠翠和程家人离去。 待到程家人走远了,苏泰才拎着苏录的竹篓,从藏身处出来。 “二哥你怎么才出来?还以为你睡着了呢。”苏录接过自己的竹篓。 “你不是说俺回去叫人了吗,俺得帮你圆上啊。”苏泰慢吞吞解释道。 “唉,多谢你们了。”小叔朝两个侄子苦笑一声道:“回去先帮我保密啊。” “我未来小婶,不是让你回家磨老汉儿吗?”苏录建议道:“长痛不如短痛,不如今天就回去坦白吧?” “唉,哪有那么容易啊?”小叔却长叹一声道:“你不知道苏程两家有世仇吗?” “记不太清了。”苏录建议道:“不如从头讲起,也好让小辈了解一下,咱们苏家的家史。” “唉,好吧。”小叔也想倾诉一下,便打开话匣道: “那还得从当年洪武爷平云南说起……” “那可够远的。”苏录感叹道。 第十四章 家史与蕉叶纸 “洪武十四年,太祖爷派三十万大军兵分两路,从东、北两面攻入云南。” “其中北路军由郭英率兵五万,就是从咱们永宁出发入滇的。这里是蜀地进出滇黔的咽喉,郭英便按照洪武爷的旨意,留下部队筑城屯粮,保障后勤。云南平定后这支部队便留在了永宁,世代戍守。作为补偿,所有将士官升一级,子孙世袭。” 下山路上,小叔指着山下的二郎滩道:“我爷爷的爷爷便是其中的一名总旗官,这二郎滩就是他带着弟兄们,一点一点开辟出来的。 “后来他们在南京的家眷又被送来团聚,咱们苏家就开始在这里落户繁衍了。”说完他又另起话头道: “再说程家,他们原本是官宦人家。靖难之役后,大量建文遗臣举族流放戍边,程家也在其中,他们就是这时候被发配永宁的。所以当年程家老辈是囚犯,咱们苏家老辈是看守,当时就结下了不少梁子。” “永宁多山,汉夷杂居,适宜耕种的土地已经被罗罗人和咱们军户占光了。程家人是后来的,还是戴罪之身,只能开垦山地,种些耐寒耐贫瘠的高粱糊口。”小叔说着叹口气道: “也是天无绝人之路,程家人发现这里的水土极其适合酿酒,于是开始学着用高粱酿酒,渐渐干出了名堂。连播州的土司都买他们程记糟房的酒,程家的日子自然逐渐好起来了。” “后来永乐皇帝驾崩,仁宗皇帝给建文旧臣平了反,程家也免罪为民,子弟又能读书考科举了。” “咱们这边恰恰相反。土木之变后,武人地位一降再降,卫所军户更是处境艰难,咱家也逃不脱大势。那时咱老苏家已经在二郎滩开枝散叶,光靠原先那点儿田哪能够?” “于是你们爷爷的爷爷,也集合全族之力开了苏记酒坊,还请了程家的曲师当掌作,程家当然不高兴了。” “人家高兴才怪。”苏录点点头,心说到目前为止,程家还是被霸凌的一方…… “但在很长一段时间,咱们苏记酒坊的酒,远不如程记糟房。用一样的高粱,一样的酿法,请一样的师傅都不行。后来发现,原来是水不一样,程记酒坊用的是郎泉井的水,酿出来的酒就是好喝。” “更气人的是,那朗泉井其实原先是咱家吃水的井,程家人也不知是怎么发现,能酿好酒的。他们鬼得很,也不声张,只让别人出面,用一块更大更平的地跟咱家换。”小叔继续讲古道: “当时家里人口多,正求之不得呢,咱家就换了。” “就是咱家现在住的地方?”苏录问道。 “对。”小叔点点头,苦笑道:“知道真相后,咱家想把井要回来,程家人当然不干了。我老爷爷凤公也是个狠角色,便在附近低洼处,又挖了一口娘泉井,居然还真跟朗泉井通起来了。” “打那后,我们也能用一样的水酿酒了,程家那口井却水量大减,一年得有半年干。” “正常,水往低处流。”苏录哑然失笑,真正的商战往往就是这样朴实无华。 “程家人生意大受影响,自然不能接受。好在咱家几代人都在卫所做官,论打架他们更不是对手。所以程家人翻不过点来,不服也只能忍着。”小叔接着道: “但情况在十年前起了变化,程家考出了个秀才,就是那程相公程丕扬。他一张状纸告到了县里,说他家是什么忠良之后,惨遭恶霸欺压。自己发奋读书,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脱离卫所,得见青天!求青天大老爷主持公道!” 小叔虽然只读了几年族学,但口才出奇的好,怪不得能把程家的一枝花哄到手。 “彼时县太爷新官上任,正要烧三把火。便拿这个案子立威,认定咱家毁了程家的井,把新打的那口也判给了他们。”小叔叹气道: “咱家自然不愿意,守着井不肯相让,最终引发了两族大械斗——此役两族倾巢出动,连程秀才和你爷爷都上了阵,结果自然是咱家大获全胜,把程家人打得满地找牙。连程相公的胳膊,都被你爷爷撅折了。” “老爷子这么狠的吗?”苏录不禁咋舌。 “然后呢?”苏泰却着紧追问道。 “然后那年恰逢秋闱之年,程相公也是个会作妖的,便以被殴重伤,无法乡试为由,向大宗师告假。大宗师十分恼火,应试的秀才们也纷纷声援,巡抚李中丞为了平息事态,下令严惩打人者。”小叔不住声地叹气道: “然后咱家就倒了血霉了。你爷爷因此下了狱,同僚和上司好容易活动,才让他免罪罢官,回家闲住。咱家也因此倾家荡产,从城里搬回这二郎滩老宅居住。” “咱们苏家也让出了那口井,从此再也酿不出那么好的酒了,生意自然江河日下,如今只是勉强维持而已。于是族里痛下决心,开办族学,教授子弟读书,发誓要在程家之前中个举人,夺回朗泉井。” “可惜咱们远远低估了进学的难度,十年下来,全族连个秀才都没中过……”小叔苦笑一声,回到自己的愁事儿上:“如今程家各方面都稳压咱们苏家,全族上下都憋着邪火呢。我这时候哪敢说要娶程家姑娘呀?” “确实,那你干嘛还要招惹翠翠?”苏录就很无语。 “你还小,跟你说了也不懂。”小叔却一脸沉醉道:“禁忌之恋是何等刺激。” “谁说我不懂,不就是叛逆期吗?”苏录撇撇嘴。 “明白了,就像大伯娘越不让秋哥儿读书,秋哥儿越读的浑身是劲儿!”苏泰恍然拍掌道。 “……”小叔瘪瘪嘴角,让两人这一说,顿时觉得自己像个不懂事的孩子。 说话间,三人已经接近了镇子,能看到熟人的身影了。小叔打住话头,叮嘱两人道: “今天的事儿一定要保密,赶明儿小叔给你俩买好吃的。” “哦。”苏泰自然乖乖答应。苏录自己的事儿还忙不过来,当然也不会多管闲事。 ~~ “三锅回来啦!” 一回到家,小金宝便飞扑上来。 苏录顺手抱起小金宝,变戏法似的摸出两个金灿灿的刺梨。 “吃吃!”小金宝伸出双手。 “有刺还吃吗?”苏录用刺梨的软刺,去戳她的小胖手。“不怕扎破嘴?” “还吃!”小金宝坚定道:“扎破嘴也吃。” 苏录这才笑着搓掉上头的软刺,把刺梨递给了小金宝。 “谢谢三锅。”金宝道声谢,便捧着刺梨在天井里啃起来,酸得她眉头直皱,口水直流,却依然停不下来。 打发了小金宝,哥俩又给奶奶送了一盅蜂蜜,苏泰便去处理带回来的各种山货。苏录则拿着那捆芭蕉叶,迫不及待回房做试验去了。 他把鲜绿的芭蕉叶摊平铺在书案上,用镇纸压紧,随即研墨试写。哪想到笔锋刚碰到叶面,便觉格外滑溜,墨汁跟着四下散开,写下的字迹很快就变得扭曲难辨了。 苏录又试了几张蕉叶,皆是如此,而且是完全看不到希望的那种失败。 “唉……”他搁下笔叹了口气,什么狗屁‘怀素书蕉’?没想到古代也有营销号。 “怎么啦?又遭你伯娘骂了?”这时苏有才从外头进来,见他一脸的郁闷。 “我想学怀素在芭蕉叶子上写字,但发现根本行不通。”苏录挠头,自嘲道:“估计是古人瞎编哄孩子的励志故事。” “不能吧?”苏有才却摇头道:“陆羽的《僧怀素传》里记载过这件事。而且怀素的朋友戴叔伦,也在诗中写道:‘归来挂衲高林下,自剪芭蕉写佛经。’他们没必要瞎编吧?” “可叶子太滑了,根本不吸墨呀。”苏录眉头紧蹙,不过老爹的话,又让他燃起了希望。 苏有才拿起一片芭蕉叶,端详一番道:“叶子上有一层蜡质,而且水分也太大了,怎么可能吸墨?” “把它晒干了试试?”苏录恍然道。 “肯定不能晒,一晒就变形了,褶皱不平怎么写字?”苏有才摇摇头道:“而且只能晒掉水分,晒不掉上头这层蜡。” “可以先加点草木灰来煮。”苏泰的声音在两人身后响起,他已经干完了自己的活。“然后再阴干试试。” “你咋知道的?”苏有才和苏录吃惊道。 “俺看老胡造纸,竹子要先用草木灰煮过。”苏泰挠挠头道:“他就说是为了,去掉竹子表面的蜡。” “好小子,观察的还挺细!”苏有才赞一声,把蕉叶递给苏泰道:“试试看!” “哎。”苏泰高兴地点点头。 ~~ 三天后,苏泰将一摞处理完毕的蕉叶递给苏录道:“试试看。” “辛苦二哥了。”苏录接过来,只见蕉叶已经变成了淡黄色,却依然平滑如纸。还被苏泰细心地裁剪成大小一致的长方形,跟老胡卖的毛边黄土纸一样的尺寸。 “不辛苦,快试试看有没有用。”苏泰咧嘴笑笑催促他。 苏录点点头,忙溽墨提笔,在‘蕉叶纸’上写下几个大字: “友于兄弟。” 这次蕉叶不仅吸墨,而且落笔也不轻滑了,笔锋的阻力跟普通黄土纸也大差不差! “怎么样?”苏泰忐忑问道。 “完全可以平替!”苏录抬起头来,满脸欢喜道:“这下再也不用为纸发愁了!” 那山上随处可见的芭蕉树,就是他用之不竭的纸库了! “太好了!”苏泰兴奋地直拍手,比苏录还高兴。“以后你可以放开写字了,我来供你芭蕉纸!” “多谢二哥。”苏录感激地看着苏泰。何止是芭蕉纸,还有松明灯,松烟墨。甚至连毛笔笔头,都是二哥用山羊毛掺了点兔毛,手搓出来的。 没有二哥,他这个书根本读不成。 ps.连续第三天独眼写字了,写完眼都花了。希望明天会好些。求月票推荐票啊!!!! 抱歉,最新两章顺序错了,已修正。 第十五章 持旗少年 有了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蕉叶纸,苏录的学习进度总算没耽误。 这天晚上,苏有才在纸上写下个大大的‘永’字,终于开始正式教他书法。 “‘永’字虽简,却涵盖了楷书所有笔画和架子。现在我便以‘永’字为例,授你正楷笔势。”说着他将永字拆开,一笔一划地写道: “点为侧,侧锋峻落,铺毫行笔,势足收锋; 横为勒,逆锋落纸,缓去急回,不可顺锋平过; 直笔为弩,不宜过直,太挺直则木僵无力,而须直中见曲势……” 学完永字八法之后,苏录便按照老爹的要求,先描红再临摹,细细揣摩,反复练习。 书法是个慢功夫,急不得。背书却是个急活计,慢不得。慢了就背不完了……都已经进九月了,他还没开始背最最重要的‘四书’呢。 原因无它,背完‘小四书’后,就没有便于背诵的四字韵文了。 《孝经》还好,只有短短一千八百字,主要内容是孔子与曾子的对话。众所周知,孔言孔语,简明优美,也很方便背诵。苏录半天就搞定了…… 至于《孝经》的内容,到底是在洗脑还是禁锢人心,他根本不在意。把自己变成一台无情的考试机器,是考生最基本的修养。 就算上头说雪是黑的,炭是白的,只要考试会考,他也照背不误,绝无二话。 反正考完了就没用的东西,管他这那的了…… 难背的是《小学》,这本书全是朱熹从现成文献中摘抄出来的。全书六卷共两万七千字,分内外篇。内篇包括《立教》《明伦》《敬身》和《稽古》,以选录儒家经书为主,‘萃十三经之精华’。 另有《嘉言》、《善行》两外篇,辑录了历代贤德之士的嘉言和善行……两外篇足足两万七千字,占了整本书的大头。 好在《小学》是启蒙用的,内容不深,苏录大都能理解,只是有些字不认识,还有好些词句搞不懂,所以他还是得跟着老爹从头到尾学一遍…… “子能食食,教以右手。能言,男唯女俞。男鞶革,女鞶丝……”苏有才教导他道:“鞶,蒲干切。此句出自《礼记》,意思是幼儿能够自己吃饭,要教他用右手。会说话了,就要教他们学习答话,男孩用‘唯’,女孩用‘俞’。给男孩子的荷包用皮革,女孩的荷包则用丝帛。” 苏录运笔如飞,快速记录着自己不懂的地方。该说不说,他现在写字的速度突飞猛进了。 但这样逐句讲解,速度就慢下来了,老父亲一晚上累个半死,也只能讲个三千字。 “这样下去得背到什么时候?”苏录不禁发愁。 “你就知足吧,原先《小学集注》也要背的,那个字数更多。”苏有才喝口蜂蜜水润润嗓子。 “为什么现在不背了?”苏录问道。 “因为做集注的陈选,在成化末年被太监诬告下狱而死,先帝昭告天下学校,停用了他的集注。虽然本朝给他平了反,但礼部也一直没有奏请,恢复使用陈选集注。”苏有才道: “说白了,科举又不考《小学》,大家都想省点事儿。” “这样想就对了。”苏录深以为然。 结果,一本《小学》他足足背了九天,而且是吃饭睡觉都在背,才把它啃下来。 最恐怖的是九月初三这天,苏录学习了《小学·善行》的最后一篇,又进行了《百家姓》和《千字文》的第七次,也是最后一次复习;以及《小学·明伦》的第六次复习、《小学·嘉言》第一篇的第五次复习;还有《小学·善行》第一篇的第四次复习! 这么多的内容,看都能把人看懵,别说他这个背的人了。这天他足足背了八个时辰才完成任务,背到最后两眼都直了…… “秋哥儿,快歇歇吧,喝碗蜜水还下魂儿。”可把苏有才和苏泰心疼坏了,赶紧尽其所能的照顾上了。 当然老爹只负责心疼,照顾还得老哥来…… 其实他俩也很累,族学同样进入了备考阶段,苏有才白天教学任务很紧,晚上回来还得长时间辅导儿子,累得他眼圈也黑了,嗓子也哑了,但看到苏录愿意上进,而且有能力上劲,他比什么都高兴,再累也愿意。 至于苏泰,酒坊里的活本来就够辛苦了,他还得时不时下河上山,供应苏录念书,也累得双下巴都没了。 ~~ 转眼到了九九重阳。 这天是酒坊投料、开酿新酒的大日子,关系到所有人的生计,重要性甚至超过了春节。 这一天,各家酒坊都会举行隆重的重阳下沙仪式,苏家也不例外,所有男丁倾巢出动,苏录也得来帮忙。 不过他没什么好抱怨的,因为就连他大哥春哥儿,也从太平书院回来了。听伯娘骄傲地说,大哥是要上台祭天的…… 届时苏录也会全程上台,不过是在边上打旗的背景板。 虽然是背景板,他也被早早叫去酒坊,跟其他打旗的少年一起,听负责仪式的堂伯苏有彭嘱咐,待会儿该怎么站位,怎么吆喝。 其实很简单,就是持着旗间隔站好,仪式开始后,听堂叔喊什么,他们就跟着喊什么,相当于一排人肉喇叭。 嘱咐完他们,苏有彭就去忙别的了。苏氏一族的少年们便围一圈聊开了…… “听说春哥儿他们,完事了每人还能分一刀猪肉呢。”一个小胖子愤愤道:“凭什么咱们就得白打旗?” “因为人家要祭神,还要献唱。”一个竹竿儿似的瘦高个道。 “咱们也得吆喝啊!”小胖子不服道。 “你那种吆喝,有嘴就会。春哥儿那种,得上了书院才会。”瘦高个儿笑道。 “雄起雄起。”小胖子羡慕道:“老子这回一定要考上,明年我也要分猪肉!” “好志向。”另外几个少年笑话他道:“不过还是让你娘,捉个小猪给你养起更靠谱。”众人哄笑起来道:“到时候想吃五花吃五花,想啃猪蹄啃猪蹄!” “哈哈哈……”少年人就是这样,因为几句无聊的笑话,就能笑得前仰后合。不过这就是年轻,才有的活力啊! 只有苏录没笑,他倒不是装高冷。而是他中暑之后,小胖子去他家看过他……后来二哥介绍说,小胖子叫苏浪,是七爷爷家的堂兄弟,也是苏录小时候的玩伴。 其实这些打旗少年年纪相仿,又是同族,本来都是玩伴的。但人家一直在上学,苏录却早早回家干活了,长大后自然就玩不到一起了。 这时苏浪还能去看他,就显得很可贵了…… “秋哥儿,听先生说你也要考书院?”这时苏浪凑到他身边,问道。 “是。”苏录点点头。 “你其实是不想当学徒吧?”其他少年自以为看穿了一切。 “是,我只是不想干活。”苏录点点头。 “我猜也是,你才识几个字,拿什么考书院?”众少年哄笑道。十三四岁的小子,最爱专捡不中听的说,来证明自己不是小孩子。 “说什么呢?”苏浪不高兴了,呵斥众人道:“不会说话就闭嘴!” “好好,他能考上。”少年们便阴阳怪气道:“你也能考上,你们俩都能考上,这下行了吧?” “承各位吉言。”苏录一直面带微笑,还拉住了气愤的苏浪。 以他的心理年龄,还不至于被一帮小崽子气到。 当然,少年们也不会在他身上浪费太多时间。他们今年都要考太平书院,抓紧时间背书才是正办。 苏录见状,也在心里开了个番茄钟,默默复习起今日的功课来。 几个少年单背了一会儿,觉着无聊,便互相考校起来,由一个人出题说上句,其余人抢答下句。这么看来,读书的孩子和不读书的,玩不到一块儿也正常。 他们考校的是书院口试的内容,苏录还是头一回见。正好一个番茄钟结束了,他便认真观摩起来,发现还真挺不容易的…… 少年们当然是怎么刁难怎么来,非但都集中在了《小四书》和《小学》上,而且出题基本不超过四个字。答题者得先从记忆中定位到出处,然后再一字不差的背下来,还是非常考验记忆和反应的。 “其三。”这时,轮到瘦高个儿出题了,他更是刁钻到姥姥家了。 “其三?这是啥子题吗?”众少年直挠头,全都被考住了。“你扯把子呦?” “放心,不是扯把子。”瘦高个摇头道:“所有书里就一个‘其三’。” 少年面面相觑了一阵,有人道:“提示一下,在哪块儿的吗?” “考试的时候,也会提示吗?”瘦高个却不通融。 “算了算了,这题不会了。”少年们无奈道:“这把算你赢。” 少年们刚要放弃,却听有人开口答道:“其三,胜己者厌之,佞己者悦之。唯乐戏谈,莫思古道,闻人之善嫉之,闻人之恶扬之,浸渍颇僻,销刻德义。簪裾徒在,厮养何殊。” “就是这个,一字不差,佩服佩服!”瘦高个竖起大拇指。 “厉害啊……”众少年不禁目瞪口呆加心塞,因为答上来的那人,正是他们瞧不起的苏录。 “厉害啊,秋哥儿!”苏浪却一把搂住苏录的脖子,高兴道:“嚼精儿出的题,向来十回答不上一回!” 苏录已经知道,方言里‘嚼精儿’是指那种毒舌刁钻,好刁难别人的家伙。便笑笑道:“我恰好刚学了,能想起来很正常。” “原来如此。”少年们恍然,顿时没那么心塞了。 “是啊,你们背得早,记不清很正常,回去稍加复习就想起来了。”苏录微笑着鼓励他们。 “那是当然了!”少年们属于顺毛驴,一哄就高兴,这下也开始你一眼、我一语,跟他说话开了。 “秋哥儿,你‘四书章句’也背的这么熟?” “还没开始学。”苏录实话实说。 “那哦豁了。”少年们不禁惋惜道:“早两年用功,说不定还有戏。” “没事,你们能考上就行,我就当跟着长长见识了。”苏录微笑如故、八风不动道。 第十六章 春哥儿,春哥,你真了不得!! 这时,一阵隆隆鼓声敲响,宣告下沙仪式要开始了。 少年们赶紧散开,持旗立定。 请来的乡村锣鼓队吹吹打打,把苏氏族人全都唤进了酒坊的场院。 卯时三刻人到齐了。苏有彭引着两位老者登上了临时搭的木台子。 拄着杖的白发老者,是苏氏一族的族长苏大祥,苏录该叫大爷爷。一边头发花白的圆脸老者是苏氏酒坊的大掌作,名叫苏大吉,苏录叫七爷爷。 酒坊中却没见到苏录亲爷爷的人影,原因大家都知道,也没人会说什么。毕竟老爷子为族里,把官帽子都丢了…… 两位老人后头,跟着四个头戴儒巾,身穿黑缘白色圆领的后生。他们便是苏家在太平书院读书的子弟——其中面如冠玉、玉树临风、风行雷厉的那位,就是苏录的大哥苏满。 也难怪大伯娘整天把他挂在嘴上,谁生这么个好儿子谁都骄傲。 待两位老者站定,苏有彭便高声道:“弘治十六年,重阳下沙第一项,祭天祭祖!” “祭天祭祖!”打旗的龙套们便一起高喊。 然后便见春哥儿和他三个同窗,一手持扇一手持笙,跟着乡村乐队的伴奏,跳起了‘翟龠舞’。 也不知道是他们水平不行,还是舞蹈本身的问题,苏录只见春哥儿四人反反复复就是交十躬身、跷足垂手几个动作,单调僵硬,毫无美感。 但这舞只有儒生可以跳,所以就显得挺神圣。 又听春哥儿四人唱道: “重阳吉时,虔祭天地,敬奉先祖,祈赐甘醇。 佑我后嗣,此酿顺遂,祖业兴旺,福荫子孙。” “请水供水!”接着,苏有彭又带着龙套们喊道。 数条大汉便提着偌大的樟木水桶,来到酒坊的水井边,开始摇辘轳打水。 井里已经被预先掏干净,打上来的水清澈见底。但这口井并非郎泉井,虽然也清冽甘甜,可酿出来的酒总是比郎泉井差点意思。 但眼下也只能这样啦。 大汉们打满水,便拎到台前,依次倒进六口大铁锅中。 待到六口铁锅都被装满,苏有彭又高唱道:“敬献祭品!”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苏录便见二哥和另外三个强壮的族人,用门板抬着头刚杀好的大肥猪,颤歪歪登上台来。 族长和坊主焚香祷告,率众跪拜天地祖宗,祈求保佑接下来一切顺利,酿出好酒。 待献祭完毕,苏有彭高声宣布道:“起火煮水!” 春哥儿等人又唱曰: “赤虺吐纳玄珠沉渊,坤舆载魄兑泽含章。” 苏家的男丁们便引燃了锅底堆积的木柴,熊熊烈火开始烧煮锅里的水。 “润粮!”这时,大掌作苏大吉一声令下,工人们便抬着今年的新高粱,鱼贯来到场院中,哗哗倒在了青石板铺就的地面上。后面还跟着老师傅,拿木耙将高粱归拢成一堆堆。 待堆好高粱,铁锅中的水也开了。老师傅便改用大木勺舀了开水,一勺勺泼在高粱堆上。 开水一泼上去,工人们便拿着木锨迅速翻动搅拌,使高粱吸水均匀。老师傅还拎着木桶往新粮中倒入上一年的母糟…… 吸足了水分的润料,将堆积五个时辰,等夜里才会上甑蒸熟,之后摊晾、堆积、入窖发酵……更非一朝一夕之功。 所以在润粮之后,今年的下沙仪式就圆满结束了。 不光族人们打道回府,酒坊的工人们也各回各家,吃饭休息,等傍晚时再回来蒸粮。 ~~ 苏录等着苏泰出来时,便见大伯全副武装,带着几个手下立在酒坊门口。 “大伯这是干啥?”看他如临大敌的样子,苏录奇怪问道。 “镇场子呗。”大伯用刀柄正了正头盔,煞有介事道:“程家也在举行下沙典礼,每年这日子,两家老是别苗头,很容易起冲突的。” “哦。”苏录点点头,有些不解道:“没看着程家跟咱们别苗头啊?” “对啊。”大伯也纳闷道:“往年他们又是游街,又是放炮的,今年咋这么老实?” “那不挺好吗?乡里乡亲的,整天斗来斗去有什么意义?”一袭白袍的春哥儿,从酒坊昂首而出,夏哥儿跟在他身后,手里拎着一刀肉,活脱脱公子与保镖。 “哎哟,好儿子。这话可不能乱说,让长辈听见了要生气的。”大伯赶紧把手指压在嘴唇上。 “是。”春哥儿冷笑一声,却没再发表议论。 “快家去吧,你娘盼了你好几天了。”大伯对儿子和颜悦色道:“我去所里脱了这身也回家过节。” “是,父亲。”春哥儿目送父亲离开,这才昂首往家走去。 夏哥儿赶紧跟上,还不忘拉着秋哥儿一起。 好嘛,这下公子又多了个书童…… 这还是春哥儿两个月来头一回回家,所以苏录之前根本就没跟他接触过。此时见他冷面冷语,一副生人勿近的高冷架势,苏录也不愿自讨没趣。 苏泰更是个从不主动开口的闷葫芦,哥仨走出半条街去,竟是一句话没说。 苏录觉得有些尴尬,心说要是大哥觉得尴尬,自然就会开口。要是他不觉得尴尬,我开口反而会更尴尬…… 于是他硬忍住没开口,结果一直走到家,哥仨还是一句话没说,简直尴尬到家…… 好在有小金宝,她从楼梯上冲下来,欢呼一声道:“锅锅回来喽!” 一直冷面杀手一般的春哥儿,这才绽开一丝笑容,双手去接小金宝。 谁知金宝从他腋下穿过去,熟练地投入了苏录的怀里。 苏满笑容不减,悬在半空的双手顺势向上,伸个懒腰化解了尴尬。 大伯娘也迎出来了,见状生气道:“死丫头,没看见你大哥回来吗?” “母亲无妨,金宝记性不好,儿子每次回来,她都会忘记我。”苏满淡淡道:“过一会儿就想起来了。” 说完他先向母亲行礼问安,接着变戏法似的掏出一串冰糖葫芦,在金宝面前晃了晃。 “糖球大锅!”金宝一下就把他认出来了。因为二郎镇上并没有糖葫芦卖,只有书院所在的太平镇才有卖。 金宝伸手去抓糖葫芦,苏满顺势把她抱到怀里,同时看一眼苏录,幽幽道:“你也还没叫我呢。” “大哥。”苏录赶紧笑道:“看大哥太严肃了,小弟不敢开口啊。” “哪儿的规矩都是——见到兄长要先开口问安,你不开口叫我如何开口?”苏满说完也不理他,抱着金宝就上楼了。 “……”苏录目瞪口呆看着春哥儿的背影,没想到是这么个原因。 苏泰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声道:“大哥打小就认真要强,你别往心里去。” “怎么会呢,以后我就知道了。”苏录笑笑,哥俩并肩上楼。 ~~ 今天还是重阳节,天井里摆上了菊花,每人头上还插了茱萸。 大伯娘破天荒烧了一桌好菜,红糟炆江团咕嘟着诱人的香气;野葱炒鸡蛋泛着油亮的金黄;菌子豆腐汤清清爽爽,还有藕烩茭白脆嫩可口。 今天苏满带回来的那刀五花三层,也变成了一盘东坡肉,油光锃亮地卧在大碗里。 最后还端上来一盘蜜烤山栗,作为饭后甜品再合适不过……苏家虽已没落,大伯娘的手艺却半点没退步。 不过哪怕每道菜都是春哥儿打小爱吃的,她也绝对不会承认,是因为儿子回来了,才做了这一桌。 “过节嘛,当然要丰盛一点了。”大伯娘坚持说,这桌菜是为了大家做的,可开席之后,又不由自主地给儿子夹菜: “春哥儿吃这个。” “儿子尝尝那个。” 看着面前堆成小山的菜肴,苏满很是尴尬,他又不是小孩子了…… 但他也没说什么,只是把饭碗不着痕迹地往金宝面前推,小妹自会帮他消灭一切。 老爷子也很高兴,破天荒的没有提前退席,盘腿坐在主位上,喝着小酒跟大孙子问长问短。 苏满很有耐心,哪怕是对着耳背的奶奶,也认真地一一作答,完美践行了读书人应有的孝道。 待到家人们都搁下筷子,苏满这才结束了‘‘尽孝时间’,问道:“都吃的差不多了吧?” “我还能吃!”小金宝要强道。 “撑死你。”大伯娘赶紧把她强制离席,拎着她出去遛弯去。不然这娃儿非积食不可。 这时,苏满给老爷子倒一杯酒,端起来沉声道:“爷爷,孙儿有要事禀报。” “好事儿坏事儿?”老爷子却不接,而是警觉道:“坏事儿爷爷可不想听。爷爷上年纪了,吃不消。” 苏满沉默一会儿道:“是好事。” “你讲。”老爷子这才接过酒盅,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爷爷,恭喜你又要当爷爷了!”便听苏满石破天惊道。 “啥?老大,你媳妇又有了?”老爷子闻言惊讶道:“挺厉害啊!虽然还赶不上老子!” “噗……”大伯臊得满脸通红,一口酒喷在地上道:“老汉儿放心,没有的事儿!退一万步说,就算真有了,也不可能让春哥儿给你说啊!” “那还能是谁?”老爷子奇怪道。 “小叔。”苏满也不卖关子,直接揭晓谜底。 “噗……”这下全家人都绷不住了,目瞪口呆望向小叔。 小叔满脸震惊,结结巴巴道:“咋,这点儿事儿都传到书院去了?” 这下就等于承认了…… 啪!啪!啪!大伯,苏有才,小姑三人一起拍大腿:“原来如此!” “是程家的闺女?”苏有才恍然问老三。 “是……”小叔慌得像只遇上猫的耗子,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怪不得人家揍你!要老子说揍得轻了!”大伯气愤道:“天下女人那么多,你干嘛要招惹程家的闺女?” “缘分来了挡不住啊……”小叔嘴巴嗫喏两下,终究没敢说出那俩欠揍的字儿。 “挡不住?老子今天让你遭不住!你给老子趴下!”老爷子怒吼一声,煞气迸射。 ps.我本书最爱的春哥儿登场了。求月票推荐票应援春哥儿啊! 第十七章 压力怪 小叔只好四脚着地,撅着腚。 老爷子从后脖领抽出了他的‘孝顺’,开始执行家法。 小叔可不会像两个哥哥那么老实,挨了两下打就嗷嗷叫着,开始满屋乱窜。 “莫打喽,莫打喽,要打坏老幺喽!”老太太还在边上瞎嚷嚷,虽然她也不知道老三为啥挨揍,但当娘的护儿子是本能,尤其是护小儿子。 “老汉儿,你就是打死老幺也没用。事已至此,还是先问个明白吧。”大伯也劝道。 “不行,老子要先打断他的狗腿!”老爷子咆哮下令道:“幺女,把你娘掺到屋里头。老大老二,你们替老子按住那龟儿子!” 他又对苏录苏泰道:“你们帮不上忙,出去!” 不愧是老行伍,盛怒之下依然安排地井井有条。 ~~ 哥俩只好一步三回头的退出堂屋。 待春哥儿从里头把门关上,惨叫声又起…… 回屋后,苏录问苏泰:“大哥是咋知道的?” “是俺告诉大哥的。”苏泰小声道:“小叔不让跟长辈说,可他自己也不说。这么大的事儿,指定纸里包不住火。” “是,小婶儿肚里的孩子可是蹭蹭长,再磨叽连滚床的都省了。”苏录深以为然。 “是啊,俺急得睡不着觉,见着大哥就跟他说了,让他来拿主意。”苏泰叹口气,沮丧道:“俺失信了。” “当时咱们答应的是,不跟长辈说。大哥可不算长辈,所以不算失信。”苏录安慰二哥道:“而且你做得对,不能再替小叔瞒下去了。” “让大哥推他一把,事情才会有进展。”他也看出来了,小叔是老来子,干活偷奸耍滑,遇事不愿担当。 偏偏这种游手好闲、油嘴滑舌、油头粉面的小白脸,还最讨女孩子喜欢,你说气不气人? “还是大哥有担当。”苏泰不由钦佩道:“不愧是长房长孙,我辈楷模。” “哼,我只是担心闹出丑闻来,影响我进学。”一把清冷的声音响起,大哥推门进来。 “咋,大哥也被撵出来了?”苏录忙起身相迎,生怕再被挑理儿。 “不是!”苏满嘴角一抽,昂然道:“我是不忍看长辈挨揍,主动出来的。” “是是。”苏录赶紧点头,搓着手道:“大哥有何指示?” “稳重点儿。”苏满瞥他一眼,目光又转到了桌上的蕉叶纸。 “这是?”他拿起一张细看起来。 “这是二哥给我造的‘蕉叶纸’。”苏录答道。 “法子是秋哥儿想出来的。”苏泰赶忙补充道。 “还知道学怀素书蕉。”苏满说着,不禁皱眉嫌弃道:“就是这手字……跟你说多少次了,写字要用右手。” “我刚开始学。”苏录讪讪解释道:“而且这不是在练字,是在抄书背书。” “你也要考书院?”苏满一看上头抄的是《小学·嘉言》,就明白他的意图了。 “是,想试试看。”苏录硬着头皮道。 “从小叫你念书你不念,我前脚把你送去,你后脚就逃跑。现在又发哪门子疯?”苏满却冷哼一声道:“我劝你别考,平白给家里丢人。” “大哥别这么说。”苏泰赶紧道:“秋哥儿现在可用功了,背了老多书了。” “学问是平时下的苦功夫,临时抱佛脚有什么用?”苏满闻言神色稍霁,沉声问道:“你学到哪了?” “马上就开始学四书了。”苏录答道。 “啥?还没学四书?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考个锤子呦?!”苏满把蕉叶纸往苏录怀里一丢,拂袖而去道:“纯属浪费时间!” “春哥儿脾气这么大?是青春期吗?”看着他的背影,苏录哭笑不得。心说幸好他两个月才回来一次,不然这日子可咋过? 苏泰同情地看着苏录,小声道:“大哥对自己要求极高,对身边人要求也高。” “了解,压力怪嘛。”苏录恍然,原来大哥是老苏家的赤木队长。 好在他心智成熟,丝毫不受春哥儿影响,坐下开始练字。 本来还想请教一下学霸大哥功课呢,这下也免了…… ~~ 整个下午,厅里就没有停下咆哮和哀嚎。 别看老爷子平时蔫儿了吧唧,真活动开了还真是强劲且持久呢。 到了吃晚饭的时候,老爷子和小叔都没出现。大伯和老爹像耕了十亩地一样,皆是一脸的虚脱。 “他俩人呢?”苏录小声问道。 “你爷爷遛弯儿去了,你小叔在他屋趴着,十天八天别想下地了。”苏有才活动着酸疼的胳膊,为了替老三多挡几下,差点让老爷子干折了。 “那小叔的事儿……”苏泰也忍不住问道。 “瓜娃子还挺能操心。”大伯没好气道:“老头子出门前,叫我明天去找程家老大探探口风。” “这么说爷爷同意了?”哥俩欣喜道。 “娃儿都有了,不同意能怎么办?”大伯叹气道:“唉,麻烦还在后头呢。” “先糊弄着把婚结了再说吧。”苏有才道:“不能让孩子生下来就被人笑话。” 永宁虽然夷汉杂居,民风奔放,但像程家苏家这种大家族,讲的还是内地那一套。至少面上要说得过去…… “你俩可管好嘴巴,千万别到处乱讲!”大伯娘又叮嘱他哥俩道。 “嬢嬢放心,我绝对不会,我都见不到外人。”苏录便道,这就是来自宅男的自信。 “俺也不会说,俺都听不懂!”小金宝也骄傲道。 “……”苏泰却一味闷头扒饭,不敢搭腔。 “程家不会刁难咱们吧?’大伯娘又有些担心。 “应该不会。孩子可不在老三肚子里,而且他们还自诩诗书传家。”苏有才盘算道:“怎么看,更着急的都是他们。” “老子明白了!”大伯忽然又一拍大腿:“我说今天程家怎么这么消停!八成是那程老汉儿,不想在这哏节儿上撩火!” “那彩礼能少给些不?”伯娘马上问道。 “背时婆娘,现在是扯这个的时候嘛?”大伯白她一眼。 大伯娘登时不乐意了,絮絮叨叨说什么,这天上掉下来的婚事,哪有钱操持?明年春哥儿要考秀才呢…… 把苏满听得又坐不住了,搁下饭碗道:“我吃饱了。” 说完便起身回屋了。 ~~ 苏泰也要回酒坊蒸粮了,苏录跟着他一起出了堂屋。 “小叔的事好歹算解决了,二哥放心了吧。”苏录把二哥送到楼下。 “呵呵……”苏泰憨笑道:“解决了就好,小叔怎么怪我都成。” “他谢你还来不及呢。”苏录笑着目送二哥走远,便上楼回房,准备完成今晚的功课。 却见老爹已经在床上放躺了。苏录便问道:“要不明天再讲?” “时间紧迫,不能耽误啦。”苏有才以莫大的毅力坐起来,使劲搓了搓脸,回到桌边坐定道:“今天该讲啥了?” “可以开讲‘四书’了。”苏录答道。其实他一直在等这一刻。之前学的那些都是前菜,接下来才是正席! “嗯。”苏有才点点头,缓缓道:“《大学》、《中庸》、《论语》、《孟子》这四书,是维系天下的根本,地位至高无上。所以从蒙学到太学,都以其为最核心的教材,将来考科举也是如此。” “为什么呢?”苏有才又自问自答道:“因为四书构建了一套‘修齐治平’的完整框架——《大学》是基础,乃‘孔氏之遗书,初学入德之门也’;《论语》是根本,是孔氏门徒做人做事的规范;《孟子》是发展,详细阐述了‘仁政’;《中庸》乃理想,描述了德行的最高标准和人生的最高境界。” “所以我们学习四书,也要按这个顺序,先读《大学》,以定其规模;次读《论语》,以定其根本;次读《孟子》,以观其发越;次读《中庸》,以求古人之微妙处。” 苏有才说完前言,便翻开一本手抄的《大学章句》道:“之前就跟你说过,必须以朱子的《四书章句集注》,为‘四书’唯一解释,不得偏离其义。” 他又语重心长地叮嘱道:“所以学的时候不要质疑,越质疑越痛苦,而且会惹来麻烦。等到有朝一日你中了进士,再发表不同见解不迟。” “儿子知道了。”苏录点点头,老爹多虑了。他可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考试机器。 “好,那我们开始吧。”苏有才便给儿子讲起《大学》来: “大学之书,古之大学所以教人之法也。盖自天降生民,则既莫不与之以仁义礼智之性矣……” ~~ 苏有才今天确实太累了,咬牙给苏录讲了千把字,就顶不住哈欠连连了。 苏录虽然意犹未尽,但不想成为苏家第二个压力怪……好吧,其实他也够呛。 父亲和大哥因为他读书,多受了多少累啊? 但既然意识到了,那就得改,苏录坚决下课,催促父亲上床。 苏有才这才往床上一躺,立马就鼾声如雷开了。 苏录去打水给老爹擦了手脚,又给他盖上褥子……现在已经是九月了,夜里开窗睡觉还是挺凉的。 可是关上窗户,松油灯的烟又能把老爹生生熏起来。但自己又不能晚上不学习,那就半途而废了,苏录只能暗叹自己不孝,然后给老爹盖厚点…… 怀着复杂的心情,苏录坐回桌前,抓紧开始睡前的‘黄金一小时’,却忽然心中一毛,抬头便见窗外有个黑影,在朝自己冷笑。 “啊!”苏录吓得差点把砚台扔出去,幸好及时看清那人不是别人,而是自己的‘好大哥’春哥儿。 “你可真是个孝子。”苏满看一眼裹成粽子的苏有才,称赞都充满了讽刺。 “没办法,穷人想读书就得付出代价。”苏录叹气道。 “但这代价是你爹来付。”苏满抽掉撑窗的叉竿,关上了窗户道:“你熄了灯来我房间。” 苏录也不知道大哥要干啥,但还是乖乖吹了松明灯,来到隔壁房间。 苏满成年之后,便得到这间书房兼卧房,虽然他两个月才回来一次,但屋里头依然一尘不染,显然伯娘经常打扫。 苏录站在桌前,看着桌上的文房四宝,还有桌后的那排书架,不禁十分羡慕。 “以后我不在的时候,你晚上就在这里读书。”苏满在桌后坐定,板着脸道:“不是为了你,是怕把二叔和夏哥儿冻出毛病来。” 第十八章 但是好大哥 “把这屋也熏黑了咋办?”苏录问道。 “愚蠢!”苏满教训他道:“君子役物,小人役于物。是房子重要还是人重要?” “是。”苏录忙诚心受教,还是有些担心道:“这间屋嬢嬢平时都是锁着的……” “我娘那里,我来跟她说。”苏满一摆手,又从书架上抽出一匣书道:“这是我们书院用的,官刻版《四书章句集注》,二叔的手抄本不一定准确。你以后用这个版本,省得‘破船遇上打头风,雪上又加霜’。” “给了我大哥用什么?”苏录现在已经很了解,一套勘校无误的《四书章句集注》,值很多很多钱了。 “想得美,只是借给你。”苏满哼一声,他也就这么一套官方教材,还指望用到考进士呢。 便不放心地叮嘱道:“用之前要洗手,用的时候不许折页,不许涂抹。什么样子借给你的,什么样子还给我。” “是,小弟记下了,多谢大哥。”苏录深深作揖。 “不必谢我。”苏满依然臭着脸,冷声道:“我只是不想你考得太差,被你连累丢脸,虽然你肯定会让我丢脸……” “是,我尽量让大哥少丢点脸。”苏录满脸笑容,这下一点芥蒂都没有。 ~~ 当晚,苏录就在大哥房里学上了。苏满把《大学》剩下的部分,一口气全给他讲完了。 《大学》原先是《礼记》中的一篇,因为备受推崇才抽出来单独成书的。全书不过两千两百字,加上朱熹的注释也不过八千两百字,是四书中最短的。 苏录正常两天都学不完的量,大哥愣是一晚上就塞进他脑袋里了,差点没让他原地爆炸。 苏录只好囫囵吞枣,脑子记不下来都靠笔记,这才勉强跟了下来…… 上大哥一回课,比上老爹三回都累,果然学霸当不了好老师啊。 等饱受蹂躏的苏录,从大哥书房出来时,已经是下半夜了。 他一回屋就直接放躺,呼噜一秒都没停顿,便与老爹开始了合奏…… ~~ 四更天,西屋外间。 大伯娘早早便起来,给儿子准备带去学校的吃食和换洗衣物。 “娘,我自己来就行。”春哥儿也很无奈,老娘还是把他当小孩子看。 “不用不用,娘乐意伺候你。”伯娘却一身干劲儿,跟给家里干活完全两个状态。 “那你也不用往我书箱里塞砖头啊。”春哥儿看着母亲离谱的行为,愈发无奈道:“还怕我被风吹了去不成?” “不是不是,这可是娘去观音山给你求的神器。”伯娘唯恐儿子嫌弃,不敢说砖头是苏录给的,只能吹牛道:“背不过书的时候举一举,咱墙上那位老祖宗便会保佑你,一下就能背过了。” “……”苏满一阵无语,这都哪跟哪儿。 但读书人内心丰富,想象力强……刹那间,春哥儿眼前便浮现出,母亲在观音像前虔诚跪拜,祈求保佑自己考中秀才的画面。 然后下一幕,便是她被庙里老和尚忽悠着,高价卖了块‘东坡砖’带个自己的画面…… 无论如何,这块砖都是母亲的心意,让他如何拒绝啊? 于是春哥儿点点头,轻声道:“多谢母亲,我会好好用它的。” “好好好!乖儿子就是比你那臭爹强!”可把伯娘高兴坏了。 苏满一听,眼前又浮现出,母亲买回这块砖后,被父亲埋怨的画面,这下愈发肯定自己的判断,便起身背起装上砖之后,明显沉了不少的书箱。 拜别了祖父母出门时,他看一眼二叔房间,轻声对母亲道:“我那房间整天闲着太浪费,就让秋哥儿用起来吧。” “那哪行?他占下了咋办?”大伯娘自然不愿意。 “母亲听我一言,第一,我们是一家人。”苏满正色道:“第二,秋哥值得。第三,别再给我爹当枪使了……” “呃,你这可不是一言。好吧……”大伯娘虽然搞不懂儿子后两句话啥意思。但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她还是点头答应道:“都听你的。” ”多谢母亲。”苏满朝着大伯娘深深一拜,便背着书箱快步走下了吊脚楼。 只是书箱里那块砖头,走起路来咣当咣当的,让他很是尴尬…… ~~ 年轻就是好,苏录一觉醒来,又重新精神焕发,活力充沛了。只是回想昨晚所学的内容,发现记忆并没有被强化过的痕迹。 他以为是昨晚累断片儿的缘故,也没有太当回事儿。不过也就没必要多躺一会了,他赶紧爬起来准备送送好大哥。 然而春哥儿早就回书院去了,显然也是个觉少精力旺的主。 苏录回房后,苏有才也起来了,正在翻看他拿过来的那套书,啧啧道:“春哥儿对你真大方,我跟他要了好几回,他都不给我。” “大哥是借给我的。”苏录道:“他说书院考试就用这套,背这个比较靠谱。” “那当然。”苏有才指了指自己的手抄本道:“你帮我对照一下,哪里有错改过来,别让为父误人子弟。” “哎好。”苏录不由替应考的族兄弟捏一把汗。 上午他便对照着两个版本的教材复习,还好出入不大,只有几个字不一样,苏录都在旁边标注出来。看着自己的字终于有点人样了,他心理还是很愉悦的。 但愉悦的感觉在背《大学》时便消退了,准确说,是被《大学章句》难倒了。 其实《大学》原文简洁优美,朗朗上口,背诵难度不大,但朱熹的注释琐碎纷杂,还夹杂议论,对背诵就太不友好了。 比方原文开篇短短十六个字,‘《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朱熹就注释了整整两百二十三个字,先逐字逐句的解释一遍,譬如:‘大学者:大人之学也。明:明之也。明德者:人之所得乎天,而虚灵不昧,以具众理而应万事者也……’ 然后是大段议论‘但为气禀所拘,人欲所蔽,则有时而昏;然其本体之明,则有未尝息者。故学者当因其所发而遂明之,以复其初也……’ 逐条解释议论完了,最后他么还有个总论。这两百多字比之前一千字还难背! 直到苏录想起,用思维导图来整理原文和章句,这才豁然开朗,形成一个一目了然,便于背诵的结构。 他便在蕉叶纸的正面写上原文,画好思维导图,再把朱熹注释的章句写在背面。 然后对照思维导图去背诵章句,就容易多了,也牢固多了。 因为人的大脑并不是以一条直线处理信息,而是以一种非线性、联想性的方式工作。所以按顺序逐字逐句的背诵吃力不讨好。 而思维导图的设计,正是基于大脑这种自然的组织方式,利用图像、关键词和节点,让信息以一种更贴近人类记忆机制的方式呈现,自然可以事半功倍。 在这样利器的帮助下,苏录才完成了今天的学习计划。 晚上苏有才检查功课时,苏录一口气背到了‘盖善之实于中而形于外者如此,故又言此以结之。’ ‘惊讶老爹’又一次被震惊到了。苏有才虽然早习惯了儿子的好记性,但这章句集注的背诵难度,可是远高于之前的蒙学教材呀! 尤其是‘诗云’那段极其繁杂难记,他最聪明的学生也背了好些天。苏录也没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啊,怎么能背的这么快这么准? 听了父亲的疑问,苏录也不藏私,拿起一张蕉叶纸,给他讲解起思维导图来: “……通过这种树状结构和关键词,可以将复杂信息简化并可视化。这些都能激发我们对信息的深度记忆,有助于我们构建清晰的框架化记忆。” “好像也能帮助学生理解吧?”苏有才听完寻思道。 “当然。”苏录点点头:“这本身就是个抓住关键和本质,理解内在联系的过程。” “我儿这法子真是妙啊!”苏有才拊掌赞道:“现在我相信,我儿真有仙人点化了。只是你的妙笔,不在才情,而在念书上罢了。” “呵呵,那样的话,更实用……”苏录只能随他怎么想了。 “等你考完试,能不能回族学一趟,教教孩子们?”苏有才问道。 “当然没问题,不过得等我考上再说。”苏录本就好为人师,也没打算藏私,何况教授对象还是同族子弟。“考不上的话,我说啥人家都不会听的。” “还真是。”苏有才深以为然。 当晚的教学便用上了思维导图。苏有才帮着苏录重新梳理了一遍《大学章句》,发现这玩意儿果然神奇,连他自己都很有收获。 “真是活到老学到老,看来我该重学一遍了。”上床之后,他自言自语盘算道。 “父亲还年轻,努努力说不定下回就能中。”苏录鼓励他道。 “等将来再说吧……”苏有才说完便安静下来,也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 苏录便熄了灯,到隔壁大哥房间进行睡前复习。大伯娘果然没锁门,看来大哥的话,在她那里比谁都好使。 复习完毕,他又赶紧熄灯回屋,啥都不干,直接往床上一躺,准备排除杂念,启动今天的睡眠记忆。 然而盏茶功夫过去了,他脑子里依然乱七八糟的,根本静不下心来。抱着竹夫人也不好使…… 后来苏录也不知道什么时辰睡着的,反正第二天起来发现,睡眠记忆法又没奏效。 这让他有些心慌,这法子对他很重要,许多内容都是这样刻进他脑子里的。 这要是不好使了,不说功力废一半儿吧,但指定会耽误大事的…… 当晚,苏录十分忐忑,结果却顺利地排除杂念、进入状态,睡眠记忆法又好使了! 白天课间休息时,他不由寻思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竹夫人并不是真正的‘锚’? ps.周末了,继续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十九章 夏哥儿太忙了 于是苏录在此假设的基础上寻找变量,结果发现最大的变量就是——前两天晚上,二哥在酒坊上夜班;昨天晚上,二哥却回来了…… 难道二哥才是真正的‘锚’?苏录深感荒谬,自己也没搂着二哥睡啊?怎么可能跟他有关系呢? 那有没有什么不跟二哥直接接触,也能在睡觉时影响到自己的东西? 苏录思来想去,符合要求的有两样,一是二哥悠扬婉转的呼噜声,二是二哥忙一天的汗脚味。 他很快又排除了第二样,因为他们爷仨都是汗脚,自己又不是狗鼻子,分不出谁的是咸鱼味,谁的是虾酱味儿…… 但呼噜声就不一样了,老爹是那种乏善可陈的便秘式呼噜声,干涩刺耳。二哥的就太独特了,低沉水润无杂音,且悠扬婉转,余音绕梁。那哪是呼噜声啊,简直是葫芦丝…… 那声音太独特,太魔性了,自己打来到这里,每晚都听着它入眠,只有两晚上没听到! 恰好就那两晚上没有睡眠记忆…… ~~ 不过出于严谨,苏录决定还是做个实验看看。 当天晚上他便央求二哥道:“夜里我要验证个事儿,到时候辛苦二哥起来一下。” “那有啥辛苦的?到时候你叫我就行。”苏泰自然满口答应。 于是当晚苏录完成了睡前复习,便回屋推醒了二哥,小声道:“你先别睡,尤其是别打呼噜。” “放心吧,打死我也不睡。”苏泰赶紧盘腿坐定,用两手食指撑起自己的上眼皮。 苏录立即闭上眼睛,开始实验。但努力了小半个时辰,依然无法消除杂念,进入状态。 别说睡眠记忆了,整个人都要失眠了。 “哥你可以睡了。”苏录叹了口气。 “哦。”苏泰早就困得要死,这会儿一直在硬撑而已,闻言如蒙大赦,立即放躺,没多会儿便响起了熟悉的呼噜声…… 说来神奇,在他婉转的鼾声中,苏录很快平静下来,回忆着睡前学习的内容就睡着了。 ~~ 翌日清晨,照旧被鸡叫醒后,苏录不睁眼就开始复习。昨晚学过的那些内容,便成段成段的浮现在他的脑海中。 睡眠记忆法又奏效了…… 苏录一时哭笑不得,这下可以确定了,自己的‘锚’还真是二哥的呼噜声。 这时苏泰也醒了,就见三弟满含深情地望着自己,不禁奇怪问道:“秋哥儿你瞅啥?” “二哥,我现在确定了,没你的呼噜,我睡觉背不了书啊。”苏录一脸讨好地眨着眼。 “啊?”苏泰惊得合不拢嘴,没想到自己的呼噜还有这功效…… 又仔细想了想道:“那将来咱们成亲了怎么办?” “二哥考虑问题……”苏录苦笑道:“还真是长远呢。” “哈哈哈,夏哥儿的呼噜这么神奇?”苏有才大笑问道:“还非得他的吗?你老爹的呼噜差哪啦?” “不是那个频率,没感觉啊。”苏录苦笑道:“那两宿二哥不在,老爹只能吵得我脑壳疼,还老想上茅房……” “那就爱莫能助喽。”苏有才撑着俩儿子肩膀下地道:“你哥俩合计合计吧。” “好吧,那我晚两年成婚。”苏泰便决定道。 “不用不用。”苏录没想到二哥这么认真,赶忙摆手道:“肯定还有别的法子替代,我还能跟你睡一辈子不成?” “行,等你找到了跟我说。”苏泰点点头,又下决心道:“我以后都在家睡。” “唉……”苏录都后悔跟二哥说了,这不给他增加负担吗? 他严肃提醒自己,苏录啊苏录,要避免压力怪行为啊! 不过眼下他也没功夫寻找替代,先全力以赴考上书院再说吧…… ~~ 接下来的日子,苏录继续日复一日的苦读。 他在屋里的南墙上,拉起了一排排麻绳。 早晨起来,苏录将今天要背的内容挂在墙上……画了思维导图的蕉叶纸,正好把一面墙挂满。 然后背过一段摘下一叶,不把墙面清空就不休息。 但四书章句集注的背诵难度实在太大,苏录发现只靠遗忘曲线的‘定时复习法’还是背不牢靠,不得已又启动了‘费曼学习法’! 根据‘学习金字塔理论’,学习者采用不同的学习方式,在两周以后还能记住内容是有显著差异的。 其中被动学习的效果远差于主动学习,比如单纯听讲只会记住百分之五。 而主动学习,会记住超过一半的内容——若将学习内容教授给其他人,更是可以记住九成!它也是最有效的知识留存方式。 费曼学习法就是建立在这个原理上的,即通过教学的方式来加深学习理解,达到高效留存知识的目地。 但教学的前提是理解,如果你不能用简单的语言解释某样事物,那么你就没有真正理解它。所以应把授课对象定为八岁的孩子,用最简单的语言,把知识跟对方讲明白。 苏录身边只有三岁的小孩,除了吃什么都听不懂。 其它人里,奶奶耳背,爷爷最近火大。大伯小叔都念过书,小姑一听讲就睡觉,而且睡眠质量可高了。大伯娘更不用想…… 显而易见,唯一合适的,只有二哥这位‘二八大男孩’了。 可是都说了不做压力怪了呀。哪能老照着一只羊薅毛? 他再次提醒自己,苏录啊苏录,不能再打二哥主意了! ~~ “今天我们讲的是《梁惠王章句·下》中的‘王左右而言他’。”便听苏录对二哥讲解道: “孟子问齐宣王:‘如果大王有个臣子,出使楚国前,把自己的老婆孩子托付给朋友照顾。等他回来,老婆孩子却在挨饿受冻,对这样的朋友该怎么办?’齐宣王干脆道:‘绝交。’” “孟子又问:‘如果你的司法官不能管理他的下属,该怎么办?’齐宣王说:‘撤他的职。’” “孟子接着问他:‘如果一位国君,把国家治理得很糟糕,那又该怎么办呢?’这次齐宣王却左右张望,把话题扯到一边去了。” 苏泰竟听得十分入迷,这时不解问道:“他为啥不接茬啊?” “因为孟子说的就是他。之前两件事,不过是为了批评他所做的铺垫,他已经掉进了孟子的陷阱中,所以没法回答。”苏录便尽量用简单的白话解说道: “齐宣王像这样惧怕自我批评,又以向地位低的人请教为耻,这种人不足以共谋大事。所以宋代大儒赵顺孙说:‘这段对话是在说君主与臣子,上级与下级,都应恪尽职守,不玩忽职守,方能保自身平安。’” “原来如此。”苏泰这下明白了,高兴拍手道:“这个故事太好了,孟子说的很有道理,但我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哪里怪呢?”苏录虽然时间很紧,但还是耐心跟二哥讨论。他真心想帮二哥多学点‘大道理’……因为武举也要考策论的。 “咱得好好想想。”苏泰却很自觉道:“等想明白再问你。” “好,二哥随时问我,小弟竭诚解答。”苏录灿烂笑道。 苏录是真高兴啊,二哥能发问,就代表他听懂了。 而自己所有的讲解,都来自朱熹的注释。能让二哥听明白,说明自己已经彻底理解了这一段,也就不担心会遗忘了。 所以二哥只要有空,他就拉着二哥开讲。第一遍讲述时,不可避免会出现卡壳,还有二哥听不懂的地方。 而这些地方正是他知识的薄弱点。带着这一宝贵的反馈回到学习中,如是反复,直到彻底解决这些薄弱点,就彻底掌握了要学习的知识。 这种学习方法极其高效,当然代价也不小,除了十分费二哥之外,还特别的烧脑。光靠小姑每天供一个蛋,根本补不上。 眼看着苏录一天天消瘦下来,大伯娘终于在大哥的指示下,格外开恩,让他每天吃个蛋,这样他就有两个蛋了…… 苏泰更是抽空就上山下河,给他采松子,挖天麻,钓鱼摸螺加营养,这才让苏录的身体没垮掉,他自己却瘦得下巴都尖了。 可把苏录心疼坏了。哎,苏录呀苏录,你该如何报答二哥? 亲人这样对自己,苏录已经完全没有退路了,只有考上书院才能有个交代! ~~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入冬。 虽说大西南冬无严寒,但这地儿冬天也不点炉子啊! 白天还好说,晚上念书的时候十分难捱……本来夜里就够冷的了,为了排松明灯的烟还得开一点儿窗户。山里的小寒风嗖嗖往身上钻,那滋味何止销魂,简直蚀骨。 唯一的好处是绝对不会犯困…… 幸好老太太给孙儿们做了棉鞋,穿上总算不冻脚了。可还是冻手冻耳冻鼻尖啊! 苏录给自己起了个号叫‘苍营子’,因为写一会儿字,就得搓一搓手,起来活动活动身子,不然血流不畅,人都要冻僵了。 他却从不觉得辛苦,坚持完成每天的繁重计划,一丝不苟、一日不辍。 渐渐地,他的字越写越像样,至少是横平竖直、方正规矩了,再不会让人看了就难受了。 还有个好消息,是他的‘四书章句集注’已经背完了两本——《大学》和《论语》,下面就要学《孟子》了。 坏消息是一部《孟子集注》的分量,顶其它三部加起来,整整十二万六千字! 再加上一万八千字的《中庸章句》,足足十四万四千字,且还有的背呢…… ps.昨晚实在太困了,没弄完就睡着了,下一章晚个一刻钟。 第二十章 谈判 此时距离入学考试,还有最后四十天了,就算一天不休息也得日背三千六百字。而且《孟子》、《中庸》背起来都要难一些,再加上每天的复习任务,他每天极限也就能背三千字。 所以至少会有两万四千字的差额没处着落。而且他又不是与世隔绝,生活中总会有事情,让他不得不暂停学习…… 这天天不亮,苏录就被二哥叫起来,递给他一根枣木棍。 苏录掂了掂那根棍儿,茫然道:“咋了?又要跟程家开战?” “应该不会,有备无患吧。”苏有才也拎着根木棍,带着两个儿子出了屋。 便见大伯小叔簇拥着老爷子,从堂屋走出来,同样一人手里拎了根棍。 “这是要干啥去?”苏录一阵头皮发麻。 “别问,跟着就行,去撑个场面。”却听大伯沉声道。 苏录只好乖乖闭嘴,跟在长辈后面下了吊脚楼,穿过狭长的街巷离开了镇子。 此时道路变宽,苏家六人拎着木棍,一字排开走在晨雾中…… 这场面,让苏录不禁想起了谢尔比家族…… “这是要上山?”他小声问一边的二哥。 苏泰点点头,这会儿在镇子外头,一人影儿也没有,他也敢说话了。小声道:“爷爷跟程家大爷约了今天见面。” “噗嗤……”苏录差点没绷住,原来是准亲家见面,他以为是黑帮谈判呢…… “具体啥情况啊?”他忙得都顾不上八卦了,也不知道小叔的事儿进行到哪一步了。 “之前是大伯跟程家老大接触,谈来谈去谈不拢,最后只能两边家长见一面了。”苏泰却一直关注着此事。“两边儿都不想让旁人看见,就选了在蜈蚣岭上老地方,日出之前见个面。” 顿一下,他又道:“考虑到程家男丁多,咱这边也不能输了阵仗……要不是嬢嬢拦着,大伯非把大哥也叫回来。” “好吧。”苏录算是明白了来龙去脉。 等苏家的男丁穿过那片珙桐林,便见程家人已经等在林间空地中了。 而此时,东方才刚微微发白。这真是‘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 程家大爷头戴六合棉帽,帽檐缝着圈兔毛。穿了件簇新的夹棉长袍,外头还罩了个羊皮坎肩,一副山区地主老财打扮。 老爷子穿着当百户时的蓝绸窄袖曳撒,腰间扎着铜泡钉革带,下面是挺括的扎脚裤,蹬着双酱色的旧牛皮军靴。腰杆挺得绷直,也跟平常判若两人, 他俩身后,两家男丁皆一字的排开,八比五,数量上我方处于劣势。 质量上,我方因为废柴过多,也未必能占优势…… 双方面对面沉默片刻,还是老爷子先开了口:“程老屁,是你约老子出来的,这会儿怎么不放屁?” 程家大爷名叫程丕显,两家长久敌对,其实还给他起了更难听的外号。只是今天老爷子是来谈事的,所以换了个杀伤力没那么强的。 当然老爷子也逃不了,他名叫苏大成,便听程丕显愠怒道:“猪大肠,你可真沉得住气啊!你儿子干出来的好事儿,到现在也不见你放个屁!” “不是让我家老大跟你家通气了吗?”苏大成沉声道:“是你们一直推三阻四,定不下个章程。我看你们也不急嘛。” “龟儿子不急!”程丕显上火地一挥手:“老子都说,我家里头掏钱,给他俩在县城买个宅子,让他们住到县里头,省得风言风语。让你个龟儿子白住,还不愿意!” “是老子不同意的!”老爷子硬邦邦道:“住你们家的房子,不成上门女婿了吗?” “那你家买房也行啊!”程丕显哼一声道:“省得老子破费。” “老子买不起!”老爷子倒驴不倒架,两眼一瞪道:“再说了,他们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吗?还能一辈子不见光?!” “你儿子就是伤天害理喽!”程丕显到现在提起这茬,还气得要死。 “那你去告官噻。”老爷子撇撇嘴。 “老子要是能告官,早就抄你九族了!”程丕显一阵咬牙切齿,又泄气道:“老子不是来跟你摆龙门阵的,就说怎么办吧。” “该怎么办怎么办。”老爷子拖到现在才见面,就是为了说这番话: “纸里头包不住火,何况他们还有娃娃。早晚大家都会知道的,还是直接开诚布公吧!” “他们会被唾沫星子淹死的……”程丕显摇头道。 “你这个当爹的是摆设吗?!”老爷子却断然道:“这事儿就这么定了,回头各自摆平各家的人!” “让我怎么开口啊?”程丕显垂首叹气。 老爷子却一摆手道:“反正我回去就说,你爱说不说!” “你,你怎么这么蛮霸?”程丕显一听就急眼道。 “老子一辈子都是这样,你头一天知道啊?”老爷子昂首道:“这种事你越是藏着掖着,就越有人到处乱嚼舌根。还不如正大光明,爱谁谁去!” “那也会遭族人戳脊梁骨的。”程丕显苦着脸道。 “那时骂的是咱俩,就不是他俩了!”苏大成却缓缓道:“你想选哪一种吧?” “当然是让他们骂我们乱来了!”程丕显眼前一亮道:“这样至少孩子的名声就保住了。” “就是这个理儿。让他们骂去吧,谅他们也不敢当面骂老子!”老爷子油亮的榆木拐杖在地上重重一戳,霸气四射。 苏录都看呆了,大明朝的前百户这么有实力吗?这还是那个整天萎靡不振,就知道嚼蒌叶喝闷酒的爷爷么? “唉……”程丕显最终无可奈何地点头道:“行,我回去说。但有一样你必须得答应。” “讲。”老爷子点点头。 “好好待我闺女,不能让她遭人白眼。” “这不用你操心。”老爷子粗声道:“她嫁过来就是我们老苏家的人了!” “你……”程丕显险些背过气去。 “我怎么对大儿媳,就会怎么对她!”却听苏大成大喘气道。 “哼!”程丕显神色稍霁。 这时太阳爬上了树梢,晨光斑斑点点落在两家人身上,气氛终于缓和了点儿,今天应该是打不起来了…… 老爷子从荷包里掏出两个卷好的蒌叶卷,递一根给程丕显。 程丕显便迟疑了一下,伸手接过来送到嘴里咀嚼起来。 “呸呸,怎么这么辣,你卷了啥?” “荜茇,可以驱寒发热。”老爷子却一脸享受地眯起眼。 “人家都是用蒌叶卷槟榔,你却卷荜茇,真他妈邪筋啊!”程丕显满嘴发麻,直伸舌头。 “你懂什么,荜茇比槟榔强多了。”老爷子缓缓咀嚼着蒌叶卷,低声道:“他俩的事就这么定了,再说说娃娃的事……啥子时候?” “三月吧。”程丕显捋直了舌头,小声道:“这又是个麻烦,哪有年根儿下成亲,开春就生娃的?那不全露馅了吗?” “确实圆不上。”老爷子寻思道:“这样吧,一成婚我就把老三撵出去做生意,让他把媳妇也带上,过两年再回来,不就彻底了账了吗?” “嗯,是这个理儿。”程丕显点头不迭道:“到时候两岁硬说是一岁,谁能看出来?” “对吧,还不许孩子长得急了点儿?”老爷子朝程丕显咧嘴笑道:“嘿嘿,亲家,你县里的房子,该买还是买吧。” “啊?”程丕显一愣怔,咋说了一圈又绕回来了?“这又不在乎,被当成上门女婿了?” “我们是八抬大轿娶回家的,那能叫上门女婿?”老爷子理直气壮道:“结了婚再住岳父家,那最多叫……” “吃软饭?”程丕显接茬道。 “随你咋说。”老爷子大度道。 “臭不要脸。”程丕显啐一口,又郁闷道:“我咋越想越亏呢?房子不少买,还得遭人日决。” “要不怎么说‘家有化骨龙,实为讨债鬼’呢。”老爷子叹了口气。 “唉,还真是。”程丕显深以为然,一时间竟有些同病相伶。 ~~ 秘密接头后第二天,老爷子便请各房长辈吃饭。 苏氏一族在二郎滩繁衍百年,到苏录已经是第六代。虽说国朝为了保证兵员,规定军户不得分家。但这么多人口,该分还是得分,只是不会到卫所立户析产罢了。 按照族中不成文的规定,只要生了孙子,就可以从家里分出去,单独立一房。如今苏氏一族一共十八房,跟老爷子同辈的十二个兄弟都来了。还有五家已经没了长辈,但也来了当家的下一辈。 十七个姓苏的坐了满满一堂屋,再加上老爷子,十八房的当家人全到齐了。 这么隆重的场面,苏录当然不能再背书了,出来跟二哥一起端茶倒水、上菜斟酒,忙得不可开交。 待到酒过三巡,族长苏大祥搁下筷子问道:“老六啊,这不年不节的,请我们吃的哪门子酒?” 众族老也都齐刷刷望向苏大成,老爷子狠狠嚼两口蒌叶卷道:“有个事要跟大家伙儿说一声。” “讲。”众人点头道。 “不是借钱。”老爷子长长吐出口浊气道:“是我家老三要成亲了。” “是啊,这是好事啊!”众人松了口气,看他搞这么大阵仗,还以为要让大家凑份子呢。 酒坊大掌作苏大吉笑道:“六哥真是讲究,这种事知会一声就行了,还用请大家吃饭?” “就是,空着手来的,多不好意思啊。”众人也笑道:“快说说谁家闺女?” “程家的……”老爷子便幽幽道。 ps.定了闹钟早起的,继续求月票推荐票啊!! 第二十一章 可怜天下父母心 “谁?!”族老们当场绷不住了,苏大祥支棱着耳朵问道:“你是说陈家吧?” “不是,就是杀千刀的程家。”老爷子纠正道。 轰的一声,族老们这下彻底炸了锅,纷纷叫嚷道:“老六,你逗乐子呢?!” “就是,咱们苏家人怎么可能跟程家结亲?月老亲自牵的线也不行啊!”他们一个赛一个的气愤道: “你忘了咱们的朗泉井了吗?忘了咱为啥越过越差?忘了你的乌纱帽是怎么丢的了吗?!” “老子当然没忘!老子本来都要当千户了!”老爷子重重一拍桌子,震得碗筷飞起,众族老不由噤声…… “你们说的对,就是月老牵的线。两个娃娃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非你不娶非你不嫁,老子有什么办法嘛?!”老爷子这才两手一摊。 “怎么莫得办法?婚姻大事,父母之命!”他四哥苏大友吹胡子瞪眼道:“你牙关咬紧喽,他有什么办法?” “老子牙关咬紧,两个娃儿就要投赤水河喽。”老爷子黑着脸道:“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戏码听过吧?” 说罢还捏着嗓子唱了一段:“枕边梦蝶,花边泪血,拼的生生死死,随着天儿共灭……” “六哥别开腔,我们罪不至此……”苏大吉苦笑道:“而且你这不是《梁祝》,是《娇红记》吧?” “你看,这不又多了个惨痛的例子!”老爷子被指出张冠李戴,反而更加理直气壮了。 “家里头非要棒打鸳鸯,结果就是一对对小娃儿,都化成扑棱蛾子喽。” “人家那是化蝶。”苏大吉无语道。 “都差不多。”老爷子无所谓地摆摆手,斩钉截铁道:“老子养儿是为了防老的,不是为了让他变扑棱蛾子的。所以我得让他活着。” 顿一下,他接着道:“老子揍也揍了,骂也骂了,狗腿都打断了。可那龟儿子非要在一棵树上吊死,我也没得办法了,只好求求各位,让他把那棵树移回家吧。” “唉……”族老们一阵叹气,都看向苏大祥。 苏氏族长默默嚼着蒌叶卷,好一阵不吭声。这件事影响很不好,换别家他当场就否决了,但唯独苏大成不行。 当时苏大成在蔺城做官,本来可以不参与那场械斗的。是他觉得本方底气不足,这才让人把苏家父子叫了回来,结果害得苏大成下了狱,最后被罢官踢回家,一直郁郁寡欢。 因为当年的事情,他到现在还觉得亏欠苏大成的…… ~~ 见老族长不说话,老爷子自然明白了他的态度,便一拍桌子,趁热打铁道:“这回老三结婚,一文钱的份子都不用你们出,光来吃饭就行,不想来我也绝不怪你们!” “这个么……”刚才还坚决反对的族人,闻言就……不那么坚决了。 山里人没什么钱,各家红白喜事的开销,靠得是宗族里凑的份子钱。每一笔份子钱,对各家来说都是不小的负担。省下一笔来,过年就能宽松点。 不少人顿时觉得这样也挺好,纷纷道:“不是钱的事儿。” 老族长一听他们这么说,就知道一个个的想省钱了。这才开口道:“唉,事已至此了,还能怎么办?总不能真把娃娃往绝路上逼吧?” “多谢大哥!”老爷子这才松了口气,赶忙拎起坛子,倒了满满一碗烈酒,端起来朝着众族人沉声道:“多谢各位兄弟侄子担待!我苏大成给你们赔礼了!” 说着仰起脖来,要一口气把一斤白酒灌下了肚……二郎滩的高粱酒,已经跟后世的高度白酒没有任何区别了。 “老汉儿,别喝了,你遭不住的……”一直像鹌鹑一样缩在里间的小叔,这下终于受不了了,哭着冲出来。 老爷子却一把推开他,厉声道:“龟儿子记住——在乌蒙山里,自家人抱团才能活下的!任何伤害自家人的事情都不能做,做了就要付出代价!” “要是年轻个十年,老子该三刀六洞来谢罪的。大伙是看在我这把老骨头,还有往日的贡献上,才允许我用一碗酒解决。”老爷子说完咬着牙,把碗中白酒干个一滴不剩。 然后把酒碗一扔,两腿一软就要坐倒在地…… “爷爷。”苏泰苏录赶紧含泪接住老爷子。 “长点心吧,有马。”苏大祥等人纷纷叹息,苏大成做得太到位了,宗亲们也只能选择原谅他了…… ~ 老爷子三管齐下,又打感情牌,又免份子钱,还差点没把自己喝死,总算是勉强摆平了族人。 至于程家大爷那边遭了多大罪,就不得而知了,反正没几天来信说,他也搞定了。 双方都拖不起,为免夜长梦多,短短半个月就走完了提亲、合八字、定聘、过大礼、看日子所有流程,把婚期定在了冬月二十。 而此时,距离老爷子和程丕显秘密接头,才刚刚过去了一个月…… 如此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惊呆了两族不明真相的人们。就连老族长苏大祥都说:“事已至此,不用这么赶吧,我们还能反悔不成?” 老爷子心说不赶就藏不住了,面上却极力挽尊道:“此事终究愧对族里,拖得越久,大家就越恼火。索性两边快刀斩乱麻,办归一算逑,省得大伙心虚火飘!” “哎,真没那么严重……六弟啊,你也太要强了。”老族长此时心中充满同情,一生要强的六弟,却偏偏摊上那么个不省心的儿子。 “这不是要强不要强的问题,是龟儿子坏了规矩!”老爷子却越发要脸道:“我已经想好了,一完婚就把他两口子踢走,不让他们在大伙前头碍眼。” “不至于,这真不至于。成了婚好好过日子就是,哪用离开二郎滩?”来吃帮忙酒的族人们也深受感动,觉得老六叔太讲体面,太照顾他们的感受了。 “就是,离家百里,千难万难啊。”他们便纷纷劝老爷子改变主意。 “不用劝了,我也不光是为了你们,他两个都被家里惯坏了,让他们出去吃点苦头,才知道天高地厚,山清水秀!”老爷子却斩钉截铁道。 经过老爷子这番表演,他在族中的形象,反而比出这档子事之前更加伟岸了…… 好多族人本来心里别着刺,打算明天难为一下新郎家,晚上再狠狠闹闹洞房,这下也都不打算闹了。 人家小两口结了婚就要被撵走,已经够可怜了,没必要再往他们伤口上撒盐了…… 于是第二天的婚礼,老苏家这边全程和和睦睦,一点儿火药味都没有。 把来送亲的舅哥们看得一愣一愣,对苏老爷子这控场能力佩服的五体投地……他们老爹都要被族人骂死了,昨晚还有人往他家院子里扔死鸡呢。 大冬天的,新娘子穿着厚厚的嫁衣,盖着红盖头,也没人能看出异常,总之这一天顺顺当当结束了…… 送走了最后一波宾客,苏家人悬着的心终于落回了肚里。 苏有才爷仨一回屋就齐刷刷放躺,手指都不想动,这两天可把他们给累草鸡了。 “我真佩服爷爷。”苏录看着黢黑的房梁,喃喃道:“这番操作简直是‘老龙王搬家——厉害’呀!” “那当然了,你看你爷爷这些年啥事儿都不管,水平可一直都在。”苏有才惋惜叹气道:“要不是那档子事儿,你爷爷就能升副千户了,咱家日子可比现在强多了。” “这么有本事的爷爷,斗不过个秀才?”苏录费解道。 “一是对方占了天时,二是个人的能耐终究有限。其实,各自所处的位置才是最要紧的……”苏有才深有感触道。 “二叔说的不错。我们为什么要读书?不就是军户所处的位置太糟糕吗?”苏满的声音突然在窗外响起,今天小叔成婚,他当然也回来了。 爷仨被他吓了一跳,苏有才苦笑道:“春哥儿干嘛不进来说话?” “我怕被熏死。”苏满看着他爷仨冒着白烟的脚丫子,咳嗽一声道:“秋哥儿,你到我房间来一趟。” 说完便逃也似的回屋了。 苏录抱起脚丫子一闻,好家伙,差点没把他顶翻。赶紧下床拖出洗脸洗脚洗衣盆,倒上凉水一阵猛搓,便踩着木屐去隔壁报道。 这时,苏泰终于忍不住问道:“老汉儿,老龙王搬家,为什么叫‘厉害’呀?” “你还在想这茬啊?”苏有才失笑道:“因为厉害的谐音是‘离海’啊。” “哦。”苏泰恍然。 苏有才也不禁咋舌道:“夏哥儿,就你这反应。秋哥儿真能给你把《孟子》讲明白?” “是啊,秋哥儿讲的可好了。”苏泰满脸佩服道:“咱最近学了好多道理呢。” “哦?”苏有才饶有兴趣地问道。 苏泰便把自己学到的道理,一一讲给父亲。虽然磕磕绊绊,语无伦次,但意思大体都没错。 苏有才听完再次震惊,他没想到秋哥儿真能把夏哥儿教会了。而且夏哥儿还能再讲给他听…… 这时苏泰讲完那篇‘王顾左右而言他’,轻声道:“爹,我寻思了好几天,还是觉得孟子过分了……” “哦,怎么讲?”苏有才饶有兴趣问道。 “孟子身为客卿,非要齐王承认治国无方、不配为王,这难道不过分吗?”便听苏泰小心翼翼道: “齐王要是承认了,可是要亡国的……吧?” 第二十二章 春哥及时雨 “哦,你为何会这么认为?”苏有才真来兴趣了,他还没听过这个论调呢。 “因为齐宣王的祖宗,就是用的同样的借口,流放了原先的国君,完成田氏代齐的啊。”便听苏泰慢条斯理道。 堪称绝杀。 苏有才一时竟无言以对,唯有直竖大拇指。 他不禁暗叹,这孩子,绝对也有大智慧啊……咦,我为什么要说也? 好一会儿,苏有才好奇问道:“夏哥儿,‘田氏代齐’是哪个讲给你的?” “是秋哥儿讲的。他说了解一下历史背景,便于理解孟子和那些国王的对话。”苏泰说着又不好意思道:“俺太笨了,这么简单的道理,寻思这么久。” “这道理可一点不简单。”苏有才断然摇头,又笑着给夏哥儿掖了掖被角道: “若是知道有后人这样想,孟子会很高兴的。” “为啥有人质疑他,他还还高兴?”苏泰不解。 “因为那就是孟子精神。”苏有才轻声道,不敢跟他讲太细。“时候不早了,睡吧。” “嗯。”苏泰便乖乖合上了眼。 ~~ 隔壁房间。 苏录敲门进屋,便见苏满端坐桌后,神情严肃地看着自己。 他不禁生出被班主任叫到办公室的错觉,一时竟有局促。先讪讪解释道: “大哥你是知道我的,我平时脚不臭的,是这两天楼上楼下的不停跑……” “我不知道!我管你臭不臭。”苏满剑眉一皱,提高声调道:“你现在最重要的任务是读书,考不上书院,以后有的是时间当跑堂!” 这下更像了…… “哎哎。”苏录忙点头受教道:“这不特殊情况吗。明天,哦不,今晚我就继续用功。” “我不听你的借口,你只告诉我书都背完了吗?”苏满一抬手。 “没呢。”苏录也为这事发愁呢,苦着脸道:“《孟子集注》才刚背完第七篇《离娄·上》。” “也就是还有五万九千字没背?”苏满眉头皱得更紧了。 “其实是五万七,今天抽空把第八篇背了两千字。”苏录苦恼道:“不过《中庸章句》的一万八千字还没背……” “那就是整整七万五千字!”苏满额头青筋凸显道:“考试时间是腊月十六,正好还有半个月,你一天要背整整五千字,背的过来吗你?” “肯定背不过来啊。”苏录苦着脸道:“一天三千字就已经很吃力了。” “还有足足三万字的差额。”苏满揉着太阳穴,替他发愁道:“你说你怎么办吧?” “实在不行只能背多少算多少,最后拜拜孔夫子,祈求不会的不考了。”苏录叹气道。 “胡说八道!考试是心怀侥幸的事儿吗?!”苏满拍案怒道: “何况只考帖经墨义,考生根本拉不开差距。你有个两三万字背不熟,纯属白搭,直接别浪费报名钱了!” “啊?竞争这么激烈吗?”苏录不禁咋舌。 “你以为呢。”苏满瞥他一眼道:“太平书院是大名鼎鼎的鹤山书院下院,整个合江县还有咱们永宁卫、泸州卫、赤水卫的蒙童,都削尖脑袋想往里钻呢!” “擦……”苏录忍不住爆了句粗口,真是行百里者半九十,差一点都不行。 苏满这回却没有呵斥他三戒,而是叹了口气道:“把《孟子章句》拿来。” 苏录不明就里,但还是赶紧回屋取来了大哥的那套《孟子章句》。 苏满便提笔翻页,在一些条目前画圈圈。 “这是在给我划重点吗?”苏录眼前一亮。 “不是,这是不会考的内容。”苏满面无表情道:“本来不想帮你投机取巧的,但事有从权,这样总比你考得太烂,给我丢脸强。” “是,是。”苏录连忙点头道:“绝对不能给大哥丢脸。” 这时苏满已经换成了另一本《告子篇》,他便拿起《万章篇》一看,只见大哥删掉了‘天与贤则与贤’、‘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君有大过则谏,反复之而不听,则易位’等等十来篇,直接干掉了将近一半的内容…… “这些都不考?”苏录问道。 “是的。”苏满点头道:“你回头也可以跟二叔说说。” 顿一下道:“当然也可以不说。” “我没那么小肚鸡肠,不会把族里的兄弟们当对手的。”苏录当然明白大哥的意思。 “那谁知道?”苏满却冷笑道:“说不定人家正好把你挤下去了呢?” “那也无所谓。”苏录笑道:“人不能因噎而废食,那就太猥琐了。” “希望你见识过世道险恶后,还能这么想。”苏满不置可否地哼一声。 苏录心说我就是不这么想,也得这么说啊,不然不被你看扁了? 怕被大哥看出来口是心非,他忙换个话题道:“这些好像是当年太祖皇帝删掉的部分吧。” “没错。”苏满点下头。 “我爹也说过这事,可他还说永乐皇帝时就恢复了《孟子全文》,还把《实录》中太祖删《孟子》的事迹抹掉了呀?” “既然抹掉了,那二叔是怎么知道的?”苏满反问道。 “呃……”苏录想了想,讪讪答道:“纸里包不住火呗。” “那你知道大明朝是靠什么运转的吗?”苏满又问道。 “《大明律》?”苏录猜测道。 “错,是祖宗法度。准确的说就是太祖皇帝制定的一切。”苏满叹口气道:“太宗文皇帝固然雄才大略,但他后世的子孙,尤其是天顺、成化二帝,显然还是更推崇太祖。” “明白。”苏录点点头,心说那也是理所当然的。只要是皇帝,就不会喜欢乱臣贼子,哪怕他们的皇位是乱臣贼子传下来的…… “所以《孟子节文》虽然不在了,但历年科举从来也没有考过被太祖皇帝删掉的句子……大家心照不宣而已。”苏满低声道。 “可是我爹说,现在的弘治皇帝十分推崇《孟子》,难说……”苏录轻声道。 “没什么难说的,太平书院已经开了一百年,还想再开一百年。”苏满说完,便不耐烦道:“不许再问了,告诉你不考就是不考!” “是是。”苏录赶忙点头应声,大哥删《孟子》简直是及时雨,他欢呼还来不及呢。只是下意识想维护一下父亲,所以才多说了几句。 苏满一番大刀阔斧的删繁就简,直接把《孟子集注》干没了三分之一! 苏录接下来,直接就能少背一万九千字了! 而且之前学过的部分,复习压力也减轻了不少,省下来的时间自然可以多背些新的内容。 这下终于又看到希望了,苏录自然欢喜异常,满脸讨好道:“大哥,那《中庸》呢,能不能也给划个重点?” “做梦!《中庸》一句都不能省,你还得重点背诵!”苏满正色道:“而且《中庸》难度最大的,考试基本靠它拉开档次!” “小弟明白了。”苏录赶忙受教道:“我会重点背诵的。” “唉,真不让人省心……”苏满一脸嫌弃地打开书包,掏出一摞写满字的本纸递给他,道:“这是历年考试的题目,你有空可以看两眼。” “哎哎……”苏录不由两眼放光,这可是考试真题啊! 大哥虽然拧巴,但真是没得说呀!苏录忙感激不尽道:“大哥真是太费心了。” “我不是为了你。”苏满强调道。 “是是,是为了大哥的面子。”苏录忙赔笑道。 “我的面子也没那么重要。”苏满轻叹一声道:“家里人对我们的期待,才是最难消受的。” “是。”苏录点点头,深有同感。 “不过给你卷子不是让你猜题的,你也不可能猜得到的。”苏满提醒他道:“但能熟悉一下出题的风格,看看他们喜欢在哪里设问,复习的时候有个重点,考试的时候也不会太陌生。” “是。”苏录忙应下。 ~~ 翌日清晨,新妇给公婆哥嫂和姑姐敬茶,老爷子和颜悦色道:“老三媳妇,你身子不方便,就不用跪了。” “是啊,怀着身子,不喝酒就对了。”老太太点头道。 “啊……”小婶子不由懵了,这都哪跟哪啊? “咱娘耳背。”小叔赶忙解释道:“她说她的,你说你的就行。” “是。”小婶低头应一声。公公婆婆句句不离她的肚子,她心里自然不好受。 便听老爷子道:“翠翠你不用胡思乱想,进了我苏家门,全家人都会护着你的。” “没错,”大伯也笑道:“咱家人最大的好处就是一心一意,没那些勾心斗角。” “是啊,弟妹。”苏有才也温声道:“有道是‘朱门广厦,不若兄弟连臂’,我们家里眼下条件是差了些,但齐心协力,没有淌不过的河,没有翻不过的山。” “就是就是。”小姑赶忙点头附和。 家里人的温言暖语,让小婶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红着眼圈点头道:“多谢父亲、母亲,哥哥、嫂子、姑姐,翠翠谨记你们的教诲。” “好好。”老爷子点点头,有些难以启齿道:“过门前,你娘家爹应该跟你说过吧。他在县里陪嫁了处宅子,你们赶明儿就搬去住吧。城里条件好,你们小两口也放松。” “是,孩儿不孝,让两位爹爹糟心了。”小婶点点头,这对她和孩子都是最好的安排。 ps.新的一周了,求月票,求追读啊!!!!兄弟们,和尚要雄起!!!! 跟大家聊两句 按惯例,开书前是要跟大家聊两句的,之所以拖到今天,是因为,挺不好意思的…… 上一本书想尝试一种新的历史写法,结果众所周知,惨遭滑铁卢,创和尚职业生涯二十载最低谷。对一个内心还是有些小骄傲的作家来说,那份煎熬可想而知。 其实上本书和尚足足准备了半年,翻过的参考书摞起来有一人多高,光开头就大改了八遍,小改更是不计其数,不可谓不尽心竭力。但结果却大失所望,上个年过得哟,那叫一个凄凄惨惨戚戚…… 幸好,老书友们一直不离不弃的支持……很多老朋友都是十几年的老书友,很多人其实并不喜欢带着神神鬼鬼的历史,但纯粹为了支持可怜的和尚,才坚持订阅的。还有亲爱的老牛他们,一直勤勤恳恳的为我章评拉人气,和尚真的感激不尽。 在你们的支持鼓励下,和尚终于认认真真写完了上本书,也证明了自己的职业操守,算是对得起在低谷时陪伴我的书友们。 这期间我也认真做了复盘和反思,有一些是技术上的问题,比如所谓的历史玄幻,搞成了四不像;以为只要写的认真,就一定是好东西。但事实上,认真写作的人多了,而好作品永远是凤毛麟角。两者显然不能画等号,而是一个包含关系。 还有,在反复修改中,忘记了这首先是一本网文,一切都不能违背网文的基本规则,但我却愚蠢的将其抛之脑后…… 等等等等,总结了好多条。 而总结的目的是汲取教训,避免下次再犯同样的错误。 于是就有了这本《状元郎》。 一开书就有书友说,头铁娃回来了。我觉得这是一种肯定,说明我知错能改。只要我还能保持这个可贵的品质,我就不会油腻,可以腆着脸跟年轻人坐一桌! 再者还有很多人担心《官居一品》珠玉在前,《状元郎》如何写出新意。这点无须担心,《官居一品》写于2009年,整整十六年前。十六年间世界天翻地覆,无论我们的生活还是三观,都已经彻底改变了。 所以主角也好,作者对书中世界的认知也罢,已经完全不同了。所以《状元郎》一定是一本完全不同的书,至于会有哪些不同,随着故事的展开,大家自会感受到。 主要是现在我也说不清,只能以我笔写我心,慢慢的看明白这份变化。 另外我还要说,还是写回自己擅长的领域得劲啊!不必战战兢兢,捧着卵子过河。所有的情节该怎么安排,人物如何登场,在心里都明明白白,那叫一个地道。 虽然因为上本书的原因,这本书的前期推荐肯定大受影响,比如现在精品页的封推,就只给一天了……呜呜,真是太残酷了。 但规矩就是这样,和尚也没办法,只能尽全力把书写好,争取大家的支持。然后依靠大家的支持,一点点爬上新书榜。 好消息是经过一周的努力,咱们终于从上周的八十名开外,爬到了现在的第十二名。可惜手机长度有限,只能显示到第十名,所以求大家再支援支援,投投票,没看书的看看最新章节,提高一下追读,咱们争取挤进前十哈! 按说求票是要加更的。但和尚这回为了让大家从一开始就读的舒服,不再像以前的新书期,每天只更四千字,而是改成了两章六千字。 我现在还是个独眼,而且对这本书精雕细琢,不敢有丝毫马虎,每天一只眼码字八小时,才能干出这六七千字来。然后每章还要修改一个小时以上,基本上是半夜才能完工,完事儿直接成写轮眼了…… 所以我觉得保持住现在的更新量,求一求票也不算不要脸。 好吧,我还是有点不要脸的…… 总之拜托了,这回一定要雄起哦!!! 第二十三章 最后冲刺 老爷子又看一眼大儿媳,大伯娘便有些不情愿地捧出个小盒子,里头是些散碎银子和两贯铜钱,还有好些不值钱的宝钞。 “这是全家给你的改口钱,拿去置办点家用。”老爷子将其交给小儿媳,这些都是昨日收到的礼金。 虽说不凑份子,但族人们还真能空着手来吃饭吗?那也太不体面了。所以多多少少都给了点礼金,当然比凑份子少得多。 “是,谢谢爹。”小婶双手接过钱匣子。 “去了县里,别让老三管钱。这小子老改不过少爷脾气来,多少钱都能给你糟践了。”老爷子又嘱咐道。 翠翠颔首,再次表示记下了。小叔也毫无异议,这回一棍子捅出这么大篓子来,他整个人都老实了。 “虽然你爹说,要请个婆子伺候你一年。但光一个外人我不放心,家里再去个人照顾一下吧。”老爷子说着轻叹一声道:“本来你姑姐去最好,可她不合适……” 小姑闻言黯然垂首。她其实比小叔还大几岁,自然早就说过亲事。可头婚还没过门,未婚夫就病死了。前年又给说了个总旗官,谁知临近成婚,播州生苗造反,准新郎随军平叛时不幸阵亡…… 这一来二去,小姑便落下了不祥的名声,昨天大喜的日子,她都躲着没出现。生产这种凶险之事,就更不可能让她去伺候了。 “所以还是你大嫂去待个一年半载吧。她这人刀子嘴豆腐心,有时候说话不过脑子,你别往心里去。”老爷子最后吩咐道。 小婶儿可能还不了解大嫂是个什么样的人,一口答应下来。当然,她就算了解也没用。在老苏家,老爷子轻易不发话,发了话就都得照办。 苏录暗暗同情小婶,往后的日子就跟岁月静好无关了…… ~~ 第二天天不亮,老爷子便带着全家,把小叔两口子送到河滩木栈桥。 栈桥上,靠了条赤水河上常见的‘歪屁股船’,因为它最大的特点,就是有个高耸且向右歪扭的船尾,手持巨桨的艄公站在上头,就像凌空而立。 这种设计自然是为了通过赤水河弯弯曲曲的险滩。就算如此,也只有现在这种枯水季才能通航。到了水流湍急,看不到暗礁的丰水季,谁也不敢冒这个险。 程家大爷和他大儿子早就等在船上,他们负责把人送到县里去。 看着艄公撩动那丈许长的巨桨,操着歪屁股船顺流而下,老爷子长长松了口气。 历时一个月,终于给老三把沟子擦干净了…… 一放松下来,他的腰又佝偻了,整个人疲惫的要死。 “真是多子多孙多冤家。”老爷子伸手在荷包里摸出个蒌叶卷来,先横在鼻端深吸一口那清新上头的气味,这才送入口中咀嚼起来。辛辣臭香的味道瞬间充斥口腔,继而直冲头皮,让他终于有力气走回家。 回家后,他又恢复了颓废的状态,每天仨饱俩倒,说话不超过十句,不知得修养多久,才能再爆发一次。 他孙子这边恰恰相反,苏录开始燃烧小宇宙,开始最后十四天的考前冲刺了! ~~ 念过书的都知道‘临阵磨枪’的重要性,考前是提分最猛的时段,每一分钟都弥足珍贵! 这时候,苏录仍有五万三千字没学,还有一堆要复习的内容。 苏有才已经慌成了狗,不停念叨着:“来不及,来不及了……” 苏录心里却不慌,这方面他属于惯犯了。当年他念大学时候,除了英语、高数这样的主科,其他科目的复习资料,都是考前一两周才‘初次见面,请多关照’的。 一天背下一门课的考试内容,实属基本操作,虽然一考完试就忘得干干净净,但至少能把考试应付过去……尽管没挂过科的主要原因,还是老师们手下留情,但也不能否认那种短时间、高强度记忆的效果好极了! 他相信自己这具更年轻的身体,在经过三个月的日夜苦学后,记忆力已经达到巅峰状态,一定会有更强力的表现! 当然苏录也没一上来就蛮干,他精打细算,重新规划了时间——首先他的小楷已经堪堪入门。按大哥的说法是,虽然仍旧没有任何可取之处,但不至于恶心到老师,被扣卷面分了。 苏有才则说,他占了腊月考试的便宜。这是一年里最冷的时节,手都冻僵了。孩子们的基本功还不到家,写字肯定受影响。所以大家的卷面,看上去不会差太多…… 于是苏录暂时取消了每天一个时辰的练字时间。以他现在的书写水平,靠抄写文章就能保持手感了,不用再特意练习了。 这样十四天就能节约出十四个时辰来,而且是有效学习时间,等于多出来将近两天。 其次,他把重复复习的次数缩减到四次,只在学完第一遍后的二十分钟、一小时、一天、七天,四个节点复习。考前最后几天更是减少到了三次。通过这种方式,又多出了两天学习新知识的时间。 这样就相当于有十八天的学习时间,平均每天三千字,加起来是五万四千字,时间是正正好好,不多不少! 这份精准把控时间的能力,看得苏有才目瞪口呆,都想拜在这位大师门下,学习时间管理了。 ~~ 虽然时间终于勉强够用了,但苏录仍然努力提高背诵效率,好再挤一点时间出来,每天复习一下首月背诵的那些内容…… 万一阴沟里翻船,连笔试都进不了,那乐子可就大了。 为此,他每天只睡两个时辰,是醒着也背书,睡着也背书。 最后这些天他杜绝一切干扰,足不出户,连饭都在屋里吃。 小姑每次来送饭,心里都毛毛的,只见桌上、床上、地面上,还有房间四壁,甚至连房顶上都挂满了黄色的蕉叶纸,每张纸上都画着些树枝似的黑线。 秋哥儿就盘腿坐在中间,对着那些纸念念有词,吃饭时眼睛都不挪开。 小姑想帮着收拾一下,却被秋哥儿连声喝止,吓得她赶紧举起双手,踮起双脚,穿越雷区一般退出去。 出门时,正撞见自家大哥当差回来。 “啥子情况?脸煞白煞白,撞邪了?”大伯奇怪问道。 “嘘,秋哥儿好像是在作法……”小姑赶忙做个噤声的手势,小声道:“别吵着他。” “哦。”大伯赶紧捂住嘴,觉得这很合理。考前临时抱佛脚,人之常情嘛。 说着小声对小姑道:“回头叫老二带他去观音山拜拜,肯定比他瞎拜强。” “哦。”小姑应一声,心说那不是求子的地方吗? 苏录当然不是在进行什么神秘仪式,他用的这叫‘记忆宫殿法’。 这是一种巧妙的联想记忆法,其原理是通过记忆内容和空间场景相结合,从而帮助记忆和回忆信息。 考试时,经常会遇到这种情况,考察的知识点明明是我们已经背过的,可死活就是回忆不起具体的内容来,这就是在记忆的提取环节出了问题。 记忆宫殿就可以解决这个问题。具体操作就是像他这样,将知识点有序固定到自己熟悉的环境中——此时他正面墙上悬挂的三十三张蕉叶纸,正是三十三篇《中庸章句》。 右数第一张就是《中庸章句》第一篇‘天命谓之性’。 第十二张就是《中庸章句》第十二篇‘君子之道费而隐’。 第二十二张就是《中庸章句》的第二十二篇‘自诚明谓之性’。 另外三面墙上,按同样方法悬挂着《孟子集注》。而《论语集注》占据了天花板和地面。 至于《大学章句》,则按顺序平铺在桌上…… 苏录日复一日,持续面壁,就是为了加深这种知识点与空间的联系。他之所以足不出户,就是为了避免信息污染,减弱这种联系。 当他建立起稳固的联系后,这里就成了他的记忆宫殿! 这种方法在需要记忆大量信息时非常有效,当他回忆某些章节时,只需要想象自己回到了这个房间,‘走’到相应的位置,就能准确地提取出所需的记忆内容。 ~~ 每天晚上,苏有才会在隔壁房间,随意抽取《四书章句集注》的内容考校他: “子钓而不纲,弋不射宿。” 老爹说完,苏录便微闭双目,回到自己的‘记忆宫殿’。 首先他知道这句话是出自《论语集注》,所以便看向‘天花板’,这会帮他迅速回忆起,这句话的具体出处——来自卷四之述而第七! 他的‘目光’便落在了‘房梁’上,那里便是悬挂此篇的位置。 这一切说起来复杂,其实只在一念之间,苏录便已经定位到了‘述而第七’,‘看’到了那张蕉叶纸上的思维导图,相应的记忆就涌上心头,脱口而出道: “纲,以大绳属网,绝流而渔者也。弋,以生丝系矢而射也。宿,宿鸟。洪氏曰:‘孔子少贫贱,为养与祭,或不得已而钓弋,如猎较是也……’” “嗯,不错。”苏有才点点头,今天一直到睡前,他都会不停的考校苏录。 其实,考教本身也是一种帮助牢固记忆的方法。 PS.感谢老书友小民一个哈打赏的盟主,上架再加更哈 第二十四章 审判日到来 腊月十五,戌时三刻。 随着背诵完了《中庸章句》的最后一句——‘其反复丁宁示人之意,至深切矣,学者岂可不尽心乎?’ 苏录终于以卓绝的毅力、超人的精力,还有科学的方法,在一百天内,背完了六年蒙学的所有教材!完成了这个看似不可能的任务! 父兄皆陪在他身边。苏泰睡性这么强的人,都坚持到了此时,就是为了见证弟弟这一刻。 二哥紧紧抱住苏录,哭的像个一百六十斤的孩子。“呜呜,秋哥儿真是太不容易了……” 苏有才也鼻头发酸,闷声道:“说实话,当初我根本不相信,你能坚持到最后。更不相信你能完成这一壮举!” “没有你们全力以赴的支持,我怎么可能完得成呢?”苏录也被父兄的激动感染了,带着浓浓的鼻音道:“谢谢二哥,谢谢父亲,谢谢你们所有人……” 他确实应该好好谢谢家里人。这一百天来,老爹白天教书,每晚还要给他上课。最后这半个月更是舍命陪儿子,眼圈都熬得乌黑。可谓鞠躬尽瘁、居功至伟! 苏泰在酒坊做工之余,还包办了苏录原本所有的活计,又抽空忙闲上山下海给他加营养,给他制作松油灯,松烟墨,蕉叶纸…… 此外还得听他讲课,甚至晚上还得给他打呼噜。没有二哥,让他可怎么学吧? 何止是二哥,大哥的贡献同样不小。之前的那些都不必再赘述,单说这最后半个月,苏满非但把房间完全让给了苏录,还给他打了一斤菜油,买了一尺灯芯,让他可以用油灯照明,不至于寒冬腊月还得开着窗学习,弄不好冻出毛病来。 再说小姑,从第一天开始就一天供他一个蛋,足足供了他一百个蛋。这可都是她喂鸡的时候偷偷藏下的。为此,家里‘老不下蛋的破鸡’,不知被大伯娘骂了多少回。 后来大伯娘去县里照顾小婶,小姑终于成了掌勺了。更是可劲儿的给苏录加营养,一天让他吃三个蛋。一个白煮,一个做羹,一个用猪油炒! 还有小金宝,一直很懂事,从不打搅他学习,这对一个没有自制力的三岁孩子来说,真是太不容易了。 哦对了,还有大伯,是他发话让自己可以脱产读书的…… 苏录在心里感谢了一圈,忽然失声笑道:“我这还没去考试呢,现在激动是不是早了点儿?” “哈哈,好像是这样。”二哥不好意思道。 “不,一点都不早!”苏有才却双手按住苏录的肩膀,用一双熊猫眼深深望着儿子道: “不管明天能不能考上,为父都相信,凭你这份毅力和能耐,将来一定可以出人头地!” “孩儿也是这么想的。”苏录重重点头道:“不过咱们还是尽量考上的好。” “哈哈,那当然了!我儿这一百天拼命是为了什么。”苏有才大笑道:“不就是为了考上太平书院吗?” “一定行的!”苏泰振臂低呼。 ~~ 苏有才又敞开给苏录收拾好的书包,把里面的东西一样样展示给儿子:“这是当年为父考县试时用的铜墨盒,里头已经装好墨汁了。” 说着他打开一个方形小铜盒,里头装着乌黑油亮的墨汁,且臭味不像平时那么明显。 “这是为父压箱底的头道桐油墨,墨色黑而光,持久不易褪色,研磨后墨汁也不易沉淀。” “盖子不用要盖紧,用的时候把盒盖翻过来,墨汁倒在盖子上就可以当砚台用了,注意一次别倒太多,不然写字墨太重。”说着他又拿出半根墨条道: “盒里的墨应该够用,这剩下的桐油墨也一并带上,以备万一。” “那水怎么办?”苏录问道:“不带个水瓶吗?” “没必要额外带水。”苏有才道:“事有从权,口水也一样用。” “倒也是。”苏录点点头,心说如果不嫌恶心的话,那玩意儿确实还挺像水注的…… 这时苏有才又拿起一根崭新的毛笔,摘掉笔帽递给苏录道:“这是白云笔,最适合写小楷,我已经帮你开好笔了,试试看。” 苏录忙双手接过来,像考试时那样展开黄土纸,打开墨盒,蘸笔挥毫,只觉如绸缎般丝滑,笔笔正锋,毫无滞塞,写的字都漂亮好多!他不由大惊小怪道: “原来还有这么好用的毛笔?父亲咋不早拿出来呢?” “哈哈……”苏有才打着哈哈道:“没办法,穷啊,好钢要用在刀刃上呗。” “也是。”苏录深以为然,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被套路了。 后来他才知道,其实秃笔是可以修好的,而且老爹就会修…… “好了,赶紧洗洗睡了,明天咱们还要起个大早呢。”苏有才打个大大的哈欠道。 “是。”苏录应一声,赶紧收拾好书包,却没有立即上床,而是抓紧时间,复习最后半个时辰。 他还有最后一晚的睡眠记忆没进行呢。能多背牢一点是一点,说不定正好就考得着呢。 考前的每一秒,都不该浪费…… ~~ 翌日第一声鸡叫,便唤醒了苏录,入学考试的日子终于到来了! 他昨晚久久难以入眠,居然比当年高考前夜还紧张……其实也很好理解。这年代的出路太少太少了,这是唯一一条前方有光的小路。 若今日落榜,则很可能此生都无缘那光明的前途了…… 不过醒来之后,理性便重新控制了身体。苏录又闭目半小时,巩固昨晚的记忆。 半小时后,他彻底平静下来,赶紧起床。 待他洗漱完毕,小姑已经端来了早饭。 考生有特别优待,主食是一碗热腾腾,散着油花的鸡蛋面,还有一块讨彩头的蒸蒸糕。 蒸蒸糕是当地的一道特色美食,用高粱米混着糯米蒸制而成,里头还点了豆沙。 蜀中学子考前都会吃块蒸蒸糕,讨个‘力争高中’的彩头…… 就连配菜的炝冬笋,也有‘节节高’的彩头。小姑的苦心可见一斑。 苏录这边吃着饭,小姑又把他要穿的衣服备好了。 今天书院要先口试,口试也是面试,形象上肯定得注意。 苏录直接穿上了过年的衣裳。其实也不是新衣服,而是大哥前年过年做的一件青色棉布直裰。他从小就捡两个哥哥的衣服穿,长这么大,还没穿过新衣服呢…… 不过春哥儿穿衣服仔细,小姑又给他好生浆洗过,直裰上身,整理妥贴后,卖相还是很不错的。 小姑又帮他梳好头发,束上黑色软巾,退后两步,打量侄儿一番,啧啧有声地赞道:“这是哪家的俊后生?十里八乡都数得上。” 苏录摸着自己瘦削的下巴,苦笑道:“小姑说笑了,大哥才是十里八乡的俊后生。我这尊容,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不信拉倒。”小姑给他整理好了腰间的玉色绢带,又给他打气道:“好好考!等你的好消息!” 苏录重重点头,出了书房到堂屋向爷爷奶奶告辞。 “爷爷奶奶,孙儿去考试了!”苏录深深一揖。 “去吧去吧。”奶奶难得又耳明了一回,慈祥笑道:“考不上也没关系,还是奶奶的好孙子。” “什么话?”老爷子白了老伴一眼,拍案喝道:“不要怂,怂就别出这个门!” 说着他提高声调问道:“有没有信心!” “有!”苏录忙提气应道,嘹亮的声音响彻二郎滩。 ~~ 拜别了祖父母,苏录便转身出了堂屋。 此时天光微亮,启明星寒,苏录深吸一口带着酒糟味的清冽空气,迈步下了吊脚楼。 他父兄和大伯也一起出发,颇有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的架势。 苏有才是去送考的,今天可不光苏录一个人去考试,族学里也有好些孩子要去。 而大伯是去接春哥儿的……太平书院的学生今天开始放过年假了,空出课堂来正好入学考。 至于为什么不提前一天放假,或者晚一天考试错开时间,当然是为了用学生做免费劳力了。老生们放了假还得多留一天,要帮着组织完了考试,才能回家过年。 只有苏泰是纯粹去给苏录陪考的。他替苏录斜挎着书包,背后的竹篓里还装着四口人的水壶和午饭。 镇子不大,四人抬脚就来到族学门口。就见一大帮人已经等在那里了,男女老少携家带口,热闹的跟过年似的。 苏录不禁讶异:“怎么这么多人?” “年根儿下地里没活儿,酒坊也停工了,都闲着没事儿想去送孩子考试。”苏有才苦笑一声,这当然不行,他又不是带队去赶集。便提高嗓门道: “昨天就说了,一家最多一个大人去陪考啊!” 说完他又点了点名,一共九个孩子。加上苏录,今年苏氏一族足足十人去考太平书院…… “族学里不一共才二十个孩子?”苏录不解问道:“怎么一半都要去?” “太平书院太难考了,哪个会像你一样,等到最后一年才去考嘛?”大伯便道:“人家都是早两年应试,一回生二回熟,多考两回说不定就考上了。” “有道理。”苏录点点头。能考两回可太幸福了,就算这次考不上,积攒的经验也必可活用于下次。 又听大伯叹了口气道:“再就是,早年间大家送娃娃读书的热情还挺高,可后来发现根本考不上秀才,好多人就不愿意让孩子继续念了。最多上一两年识个字,就下来干活了。” “所以往后的孩子越来越少,等到这批孩子都不念了,族学能不能开下去都是个问题。”大伯替二弟发愁道。 ps.秋哥儿一百天苦学结束了,开始激动人心的比武大会了!谢谢大家的支持,果然大家宝刀不老,依旧给力啊,继续求月票,求追读啊!! 第二十五章 开考 当然那都是长辈发愁的问题,跟少年们没有关系。 “秋哥儿!”去应试的同族围过来,热情地跟苏录打招呼,态度和上回天差地别。更没人再质疑他,为什么要去考试了。 “大家早啊!”苏录也跟他们笑着问好。 “你那个‘遗忘曲线’太好使了,我现在背东西牢靠多了!”少年们又七嘴八舌致谢道: “你那‘番茄钟’才真厉害!我老是集中不了注意力,这下可算给治好了!就是我奶奶有点不高兴。” “哈哈哈,谁让你把她能烧一年的香,一个月全都点光了!”少年们不禁大笑起来。 苏录虽然还不好意思,去族学里教授学习方法,但他还是让父亲向同族兄弟们,转授了一些学习方法。 不过苏有才知道南橘北枳的道理。大考在即,他没有贸然传授那些花里胡哨的技巧,以免把少年们带沟里去。只用‘番茄钟’和‘遗忘曲线’从时间管理和复习规划上要求他们,就已经让少年们受益匪浅了。 等到少年们切实尝到了甜头,苏有才方告诉他们,这是苏录想出的方法。 苏录在本家兄弟们心中的形象,瞬间便高大起来。少年们深受感动,秋哥儿对兄弟们真是太仗义了…… ~~ 人一到齐,苏有才便带队出发,在镇口遇上了程家的队伍。 程家这边也是十个孩子应考,送考的正是程秀才。 程秀才瞧都不瞧苏有才一眼,两家虽然结了亲,但这亲结得他一肚子邪火,比吃了苍蝇还难受。 程家子弟也对苏家子弟横眉冷对。年轻人本来就容易被长辈影响,苏录小叔莫名其妙娶了程家最漂亮的姑娘,可把他们都气坏了! 苏家这帮军户子弟更不是善茬,见状狠狠地瞪了回去。幸亏今天日子特殊,两边家长赶紧喊住自家娃儿,不许他们互喷垃圾话。 苏有才和程秀才也有意识拉开距离,大道朝天,各走一边,带队赶往太平镇。 太平镇在二郎滩上游,除了能走水路,陆上还有驿道。 说起来,这驿道还是洪武年间征云南时开辟的。朱老板高标准严要求,路不仅修得又宽又平,而且裁弯取直,十里地就能到太平镇。 只是开国这么久了,后世子孙可没他这个本事,驿道早就年久失修,坑坑洼洼了,坐车的话能把人肠子都颠出来。 所以哪怕程家,也选择步行前往,当然程秀才坐的是滑竿儿。 走在路上,苏录拿出‘错题本’来,抓紧时间再过一遍这些天整理的错题。族里兄弟们见状,也纷纷掏出书来。边走边背,真正意义上的临阵磨枪。 远处程家子弟见了,不由冷嘲热讽:“平时不用功,临考抱佛脚,晚了!” “白费工夫!今年竞争特别激烈,他们指定一个也考不上。” “不要理会他们。”在滑竿上闭目养神的程秀才,这时出声呵斥道:“凝神静思。你们的对手是县里的高才,不是这些只能当陪衬的粗人。” “是。”程家子弟忙躬身受教,只好老实闭嘴,换别的方式平复紧张的心情。 ~~ 山里人都是铁脚板,半个时辰就行至太平镇。 此时太阳才刚刚越过群山,晨光给这座依山傍水,青瓦木楼的古镇,镀上了一层淡金色。 这里是太平千户所驻地,也是赤水河上最重要的渡口,还有座石基木梁的拱桥,连通永宁与对岸的播州。 自然,太平镇比二郎滩大多了,也繁华多了,整个镇上有近千户人家。各式各样的店铺足有几十家,可以买到几乎所有的日用品。甚至还有一座青楼。 但真正让太平镇名声大噪的,却是建在镇南边观山脚下的那座太平书院。 这座书院始建于永乐年间,占地十多亩,白墙黛瓦,院内植古柏掩映,墙外有芭蕉点缀,跟大西南粗粝黢黑的建筑,画风完全不同。 书院外,还有数百亩学田。其中半数是卫所拨给的,另外一半则来自士绅捐赠。 这时节学田里没庄稼,却乌泱泱全是人,把苏录一伙都看傻了。 “妈卖批,这得多少人啊?”小胖子苏浪目瞪口呆。 “少说三四千吧。”少年们约摸了一下,不由脸色大变道: “就算只一半是来考试的,那也得有一两千了。” “到底是一千还是两千,那差的可大了。”瘦高个嚼精儿道。 “一千两百人!”一个严肃清朗的声音响起,众人便见苏满自人群中昂首行来。 周遭人群看到这个面如冠玉的年轻人,身上穿着纤尘不染的白色学袍,愈显玉树临风、卓尔不群。简直就是他们想象中自己或自家子弟,未来该有的形象。 “兄长。”同族的少年们没有敢叫他春哥儿的,全都乖乖行礼。 “大哥。”苏录苏泰也赶紧问安。 “嗯。”苏满点点头,又向诸位长辈行礼,方接着说道:“往年的考生,也就六七百左右,这次足足多了一倍。” “为啥子哟?”长辈们不解问道。 “因为从这一届开始,会择优选送学生,去鹤山书院念最后一年。”苏满耐心解释道:“这对考生员,乃至考秀才,都有莫大的帮助,所以今年不光一县三卫,连永宁和播州的也来报考。” “好家伙,”苏录倒吸口冷气,问道:“那会扩招吗?” 众兄弟也望着春哥儿,却见他摇头道:“没有,还是六十个名额。” “哦豁……”少年们哀鸣一声。 “这很正常。朝廷又没有增加州学和县学的名额,书院扩招自然毫无意义,反而会影响书院的声誉。”苏满解释道。 苏录心说,但是可以多收好多学费啊……不过也许大概,这年代的读书人,不像自己这么庸俗吧。 “你们也不要受影响。”苏满严厉的目光扫过众族弟,沉声道:“书院虽说难考,但比起考秀才来,还是容易太多——如果连这都没有信心考上,那还考什么秀才?” “是。”族弟们忙乖乖受教。 “现在,有信心考上的跟我进去,没信心考上的,跟家里回去。”苏满说完便拂袖转身,大步往回走。 “大哥等等我。”苏录紧随其后。 “兄长我们来了!”苏浪等人也赶紧跟上。 “这么说你们现在有信心了?”苏满说话时头也不回,继续向前。 “有了有了。”少年们忙答道。 “声音太小了,我听不见!”苏满沉声道。 “有信心!”少年们便高声答道,引得旁人纷纷侧目。 虽然大喊大叫被围观有些羞耻,但同时又生出一种成为主角的微妙感觉。 这下大伙的斗志开始燃烧,信心也在增加呢! ~~ 有苏满带着,众人很顺畅便完成了报名。 当然报名也简单,每人交上二十文的考试钱,也就是报名费,就可以进书院,排队等着口试了。 “也不给个准考证啥的?”苏录肉疼地摸出二十文,这对他来说可是一笔巨款。 “口试过了才会登记,口试不过直接回家就行了。”苏满淡淡道:“你不用交钱了,我已经给你交过了。” “哦哦。”苏录赶紧把钱转交给大哥。 苏满却不接,一脸嫌弃道:“没规矩,哪有倒过来给兄长钱的道理!” “多谢大哥。”苏录‘只好’重新收起那二十文。上回是二哥,这回是大哥,让他到现在还没,亲手花出去一文钱呢。 “真想谢我就考上书院。”苏满撵苍蝇似的挥挥手,让他赶紧进去。 口试的考场就设在书院门内,所有送考的都要在门口止步。 ~~ 太平书院的重檐山门下,挂着‘海隅毓秀’的黑字匾额,字体遒劲有力。 两侧还有一副楹联,书曰: ‘风自中原携雅韵,云从绝塞化甘霖。’ 苏录和众兄弟走进去,便见偌大的前院已是人山人海。几人眺望了一会,才发现口试早已开始…… 只见二门前设着一排书桌,二十位跟春哥儿同样装束的上斋学长,正坐在桌后充当口试官。 其实苏满本也该在其中的,但他主动禀报师长,家里有兄弟应考,所以回避了。 二十条候考的队伍长短不一,哥几个便分散开来,看哪个队排的短,就去哪个队排。 苏录选的这一排,前头大概三十个学生,一个个都紧张的要死。 候考的如此,考试的更是要窒息了。他们来到书桌前,跟考官面对面坐下,接受陌生人的考校,不少人说话都结巴了。 考试的方式也很残酷,年轻的考官咄咄逼人发问,只要答错一个字,就挥手让考生明年再来。 通过的考生会得到一块黄色的竹牌牌,如释重负起身行礼告退。 没通过的垂头丧气,不打招呼抬腚便走。看他们一个个垂头丧气的样子,这个年估计都过不好了。 苏录默默数了数,前头三十人,只有九个人通过了,其余都惨遭淘汰,淘汰率超过了三分之二。 这下考生们的压力更大了,幸好苏录身经百战,更残酷的考试都不知经历了多少次,这才没受影响。 足足等了一个时辰才轮到他。幸好今天响晴薄日,不然冻都冻死了。 苏满事先给苏录模拟过口试,他便按照大哥的吩咐,走到桌前,先深深一揖,恭声道:“前辈辛苦了,规矩后辈都听到了,不劳前辈再费口舌。” 那‘前辈’确实很辛苦,口试到现在嗓子都冒烟了。闻言神色稍霁,点点头示意他坐下,开考前还是嘱咐了他一句:“只有一次机会,想清楚了再回答。” “是,请前辈出题。”苏录肃容点头,正襟危坐。 第二十六章 不怨天,不尤人 “唐刘晏。”便听那考官用《三字经》出题道。 苏录虽然能脱口而出,但还是按那考官的意思,先在心里过了一遍,以免不慎错答。 这也是一种口试技巧。话说得再漂亮,也不能真替考官节省时间。要给自己留下充足的思考时间,确认无误后再作答。 “唐刘晏,方七岁。举神童,作正字。”苏录这才答道。 考官点点头,又用《百家姓》出题道:“乐于时傅。” 苏录还是思考作答道:“乐于时傅,皮卞齐康。伍余元卜,顾孟平黄。” 考官颔首,再换成《千字文》出题:“户封八县。” “户封八县,家给千兵。高冠陪辇,驱毂振缨。”苏录答道。 ‘三百千’这就算考完了,考官又换成小四书开始出题,还是一书一道,他说前四个字,让苏录补全十六个字。 苏录同样都能完美作答,考官便开始考他对韵: “几处吹笳明月夜——” “何人倚剑白云天。” “以夫子之道,反害夫子——” “惟圣人之心,能知圣人。” “柴也愚,参与鲁,师也辟,回也其庶几乎——” “夷之清,尹之任,惠之和,孔子集大成也。” 三组无误,对韵也考完了。但还不能松懈,因为下面才是最难的整段背诵: “君子之事上也。”考官说完六个字便看着苏录,也不说这是哪里的句子。 这种没头没尾的句子,很多考生这时候直接就听懵了。明明是翻来覆去学了多少年的东西,就是回忆不起来。 但苏录一检索自己的‘记忆宫殿’,便定位到《孝经》的‘事君章十七’,略一思索答道: “君子之事上也,进思尽忠,退思补过,将顺其美,匡救其恶,故上下能相亲也。” 考官满意地点点头,又考校起《小学》来:“人有三不祥。” 这题对方没打算难为他,苏录不用记忆宫殿都能一口答出来,但最后关头他还是稳住心神,确定无误后方道: “荀子曰:人有三不祥。幼而不肯事长,贱而不肯事贵,不肖而不肯事贤,是人之三不祥也。” “最后一题——毋侧听。”便听考官缓缓道。 苏录微闭双目,在‘记忆宫殿’中,那面挂着《小学》蕉叶纸的墙上寻索。当他睁开眼时,便朗声答道: “《曲礼》曰:毋侧听,毋噭应,毋淫视,毋怠荒。游毋倨,立毋跛,坐毋箕,寝毋伏。敛髪毋髢,冠毋免。劳毋袒,暑毋褰裳!” “可以了。”考官点点头,便问他姓名年齿,家住哪里。 这就表示,他通过了口试,可以晋级下午的笔试了。 至于问年齿是看考生有没有超龄,书院只收十四岁以下的学童,因为十四岁以上便‘迂不可教’了。 当然你撒谎考官也不管,但等入学的时候,是要拿着户帖报到的。到时候就现了原形…… 登记好信息之后,考官又在黄竹牌上,写下‘二郎蘇錄’的字样,递给他道:“出去等着下午笔试吧。” 苏录忙双手接过,深深作揖道:“有劳前辈,多谢前辈。” 说完在后面考生艳羡的目光中,步履轻松地穿过前院,走出山门。 ~~ 书院山门外,等候考生的家人依然里外三层翘首以待。 看到自家子弟举着黄牌子,高高兴兴出来的,家人们便都兴高采烈,还有人甚至忘情欢呼,好像孩子已经考中了一样。 然后赶紧带着‘宝贝儿’到休息的地方,好吃好喝伺候上。 要是看到自家孩子垂头丧气,空着手出来的,家里人也会垂头丧气。好吃的就别想了,回家吃竹鞭炒肉去吧! “你压岁钱没了!”苏录还听到有考生被家人当场宣判道:“过年跟着跑船去!” 不管大哥如何消减这场考试的意义,它对他们这些大山里的孩子们来说,都是至关重要的——是继续读书,还是开始像父辈一样辛苦劳作,都在这里做出决定! 就算不坠其志,刻苦自学,可没有书院的助力,怎么去跟大城市的读书人,竞争稀少的生员名额呢? 正午日光下,苏录刚有些恍惚,二哥已经挤到了他面前,巴巴问道:“拿到黄牌牌啦?!” “嗯。”苏录点点头,摊开手,展示自己的考牌。 “太好了!”苏泰兴奋的扑上来,一把抱住他,欢呼道:“俺兄弟考过了!俺兄弟考过了!” 苏录那个汗啊,刚笑了别人提前开香槟,这又轮到自家了,所以这人不能太刻薄。 大哥果然听不下去了,呵斥道:“胡说什么?!下午还有笔试呢!那才是真正定生死的时候!” “哦。”苏泰这才强忍住激动,怏怏放手。 哥俩把苏录领到了苏家众人休息的地方……观山脚下一处避风的林子里。 不用问,大伙儿一看苏泰那乐得合不拢嘴的样子,就知道苏录过了。 “好小子,可以啊!”大伯的表情更是精彩至极,有讶然、有心累,还有些慌乱……他拍了拍苏录的肩膀,难以置信道:“你才学了几天啊,居然考过了!” “运气好而已。”苏录这会儿心思都在考试上,无心察言观色,笑呵呵道:“恰好考的都会。” “哈哈哈,只要考过就行,管你这儿那儿的!”大伯这时也大笑起来,不管怎么说,都真他么解气啊!这几个月来,整个宗族都在笑话他家惯孩子没样,由着秋哥儿胡来。 现在好了,看谁还敢笑话他们?! 苏有才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朝儿子呲牙笑了笑,他现在的身份是带队老师,得考虑几个落选孩子的感受。 最后,同来的十个孩子,五个在口试落选了。一半的晋级率,大大超过了平均水平,但对那五个落选的孩子和他们家人来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家长们说几句不咸不淡的面汤话,就带着自家孩子先回了…… 等到这五家人一走,场中气氛才活跃起来。苏有才使劲揉着苏录的脸蛋子,发泄起压抑的喜悦之情。 苏录费了好大劲儿,才逃离父亲的魔掌。 “来来,秋哥儿尝尝我娘的手艺。”小胖子苏浪打开他爹带来的食盒,一边招呼苏录,一边把好吃的往他面前摆。 他居然也进了下午的笔试,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来尝尝我的。”另外三个孩子也有样学样,把吃的都摆出来,有腊鸡、有白切肉、有油饼……比过年吃的都好。 苏录也把小姑蒸的叶儿粑,还有熏鱼拿出来跟小伙伴们一起分享。 大人们吃的就寒碜太多了,高粱饼子配榨菜,一吃一个不吱声…… 噎的。 “大哥也一起来吃啊。”苏浪撕一根油亮亮的鸡腿,又招呼在一旁坐大人桌的春哥儿。 至于夏哥儿,趁着他们考试的时候,就把饭吃完了,这会儿到镇上,给大伙儿讨热水去了。 “都少吃点!”没想到春哥儿非但不领情,反而大煞风景地呵斥道:“这都带了些什么?吃的这么油腻,迷了心眼儿下午还考不考了?!” 苏录闻言暗叫惭愧,怎么一看到好吃的,就不管不顾,连这种常识都疏忽了?唉,以前可从来不这样的…… 他赶紧附和道:“我大哥说的对,考试时饮食要节制,咱们先吃个半饱,剩下的等考完笔试当晚饭。” “等考完笔试,指不定就改吃竹鞭炒肉了……”苏浪惋惜一叹,往嘴里塞了最后一个肉圆子。 好在苏满还算有威信,少年们强忍住馋虫,都只吃了个半饱就打住了。 饭后小憩一会儿,就被苏有才叫起来,领着他们去候考了。 “上午一千二百人,最后只剩下四百人,接下来才是真正的较量。”苏有才抓紧时间,提醒弟子道: “留下的四百人,全都是口试一字不错的,但凡粗心大意、根基不牢者,都已经排除在外了。所以下午的考试肯定更残酷,你们一定要做好心理准备,戒骄戒躁,不要紧张,拿出最高水平……” 苏录则走在最后,听大哥单独教导: “……所以你的对手,非但认真细致、聪明敏锐,而且少说学了三年‘四书章句’。事实上,最后能考中的,基本都是浸淫四年以上的。” 苏录点点头,这很正常。有天分的孩子,启蒙一两年,就会开始接触四书了。不会按部就班等到三年之后,才开始学的。 “所以说,他们都已经练成了童子功,把经书刻在骨子里了。”苏满顿一下道:“就像为兄一样……” “大哥,你到底要说啥?”苏录丈二和尚摸不着头道:“这不打击我信心吗?” “不是打击你的信心,我是想说……”苏满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顿了一会儿方道:“你走到这一步已经很成功了,可以证明你不是废材了。” “谢谢啊……”苏录不禁苦笑,但他也知道,大哥好像对夸人有心理障碍。能说到这种程度,已经是很高的赞誉了。 “是啊秋哥儿,你已经超出所有人的预料了。”这时大伯也拍了拍苏录的肩膀,为他减压道:“就算去当学徒,也可以昂着头进酒坊了!” “我昂着头进,能早拿一年钱不?”苏录心说这位更不会说话,他强忍着才没翻白眼。 “不是,大伯的意思是,就算没考上,天也塌不下来。实在不行,先跟你七爷爷干几天。你大哥中秀才就在眼前了,到时候家里一宽裕,大伯保证让你再接着念,反正你年纪还小,啥事也不耽误。” “我知道了。”以苏录的心智当然能听出些言外之意来,但他现在要排除杂念不能分心,便先含糊应着了。 “爹,你少说两句吧。”苏满也听得直皱眉。“我是让秋哥儿放低期待……就像老祖宗说的,胜固欣然,败亦可喜。不是咒他考不上。” 苏有才虽然一直在给学生鼓劲,半颗心却一直挂着儿子。他把三人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这时走过来,给了儿子个熊抱: “啥都别想了,拿出最高水平来,不留遗憾就行了。” 说着压低声音,在他耳边道:“放心,读书这条路你走定了,我说的。” 苏录只觉鼻头一酸,重重点头道:“谢谢爹。” 二哥啥也没说,只默默守在一边,但眼里的担忧,已经说明了一切。 苏录赶紧抬头望天,不让眼泪掉下来。和煦的阳光洒在他的身上,驱散了大伯在他心头掀起的阴云。 他的心情变得前所未有的明媚,朝着蓝天绽开了微笑—— 贼老天,我再也不骂你了。 因为你又给了我最好的…… ps.新书榜掉了一名,紧急求支援啊,大家守住前六!!! 第二十七章 笔试 走到书院山门前,苏录接过二哥递上的书包。兄弟俩相视一笑,苏泰抬起满是老茧的右手,朝他竖了个大拇指。 苏录也朝二哥竖了个大拇指,便挎着书包,雄赳赳、气昂昂,加入了候考的队伍。 三遍铃后,所有四百名考生全都进来书院,门丁缓缓关闭了山门。 “打开你们的书包,摘下头上的帽子!”大门一关,院中响起一把粗豪的声音,震得考生们头皮发麻。“衣裳鞋袜也要解开,排队等候搜身!” 大哥早告诉过苏录,下午笔试前要搜身,以防夹带小抄。虽然就连县试、州试都不搜身,但谁让书院考的是帖经和墨义呢,不得不防啊。 读书人最讲斯文体面,平时帽子、鞋子戴歪一点儿都不行。可一旦进了考场,却上至举人老爷,下至小小童生,都得老老实实脱掉鞋袜,解开衣带,任君品鉴,也不说什么有辱斯文了。 读书人的标准就是这么灵活,当然标准不灵活的,也活不到今天…… 不过这些在父母羽翼下长大的少年,还是头一回经历如此狼狈的状况,不少人都懵了,扭扭捏捏不肯宽衣。还有的死死抓着衣襟,不让检查的人触碰自己。 负责搜身的是粗鄙的护院们,时间又紧迫,自然不会跟这些小崽子客气,院子里好一个鸡飞狗跳…… 幸亏苏录没有读书人的羞耻心,周遭又都是带把的。如有必要,光着屁股绕场一周他都不在乎。 他全程高度配合,顺顺当当接受完了检查。便穿戴整齐,收拾好书包,先一步进去考场。 下午的考场就设在书院的讲堂中,一共八间考场,每个考场五十人。 苏录因为进来的早,被安排在了乾字号,待到五十名考生坐满后,走进来一老一少,两个监考官。 那神情严肃的老者,身穿斓衫、头戴儒巾,应该是书院的先生之类,担任正监考。 担任副监考的依然是春哥儿的牛马同窗,他手里抱着散发油墨味道的卷子,肃立在老者身后,高声道:“起立!” 老者严肃的目光扫过讲堂,待考生们起身问安后,才沉声道: “下午的笔试由我二人监考,第一场帖经,第二场墨义。” 说完,又对那副监考道:“你把考规讲给这些晚辈。” “是,先生。”副监考躬身应命,直起身后又换了副面孔,对考生声色俱厉道: “将籍姓牌摆在书桌左上角,字要朝向讲台;不得东张西望、交头接耳;严禁随意起身,窥探他人!” “发下试卷后,听到云板声才能开始提笔,云板声再次响起,就必须停笔!违者以逾时黜退!” ~~ 大段折磨人的前戏后,试卷终于发下来了。考试时间为三刻,折合四十三分钟。 虽然不让动笔,但是也不能闲着,苏录快速浏览一下试卷,一共四十道题,出题范围严格限定在《四书》内。 以在场考生的水平,一分钟一道题,难度并不大。难的是不能出错,这种激烈的竞争下,错一处、甚至错一个字,都可能功败垂成。 考前特训时,大哥叮嘱过苏录,一定要先在试卷上直接作答,然后再往答案纸上誊。 这样可以有效减少错漏,而且可以保证卷面整洁。当两张卷子恰好同分时,肯定是谁的涂抹痕迹少,谁胜出。 当然这就更考验速度了。苏录当时发愁道:“万一时间不够怎么办?” 大哥却笃定道:“不用担心,时间足够。” 顿一下,春哥儿又幽幽道:“如果时间不够的话,说明你水平太差,交不交卷子都没区别,反正一定会被淘汰……” 这时,院中云板连叩四下,老者便沉声道:“动笔吧。” 考生们如闻战鼓,赶忙同时蘸笔开答。 苏录也深吸一口气,提起白云笔直接在答卷上,快速书写起来。 第一题非常简单:‘子在齐闻《韶》,_________’ 苏录不假思索写道:‘三月不知肉味。’ 接着第二题:‘所谓治国必先齐其家者,_________’ 苏录答曰:‘其家不可教而能教人者,无之。’ 也有给后句写前句的:‘_________,见其二子焉。’ 苏录答曰:‘止子路宿,杀鸡为黍而食之。’ ‘_________,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 苏录答曰:‘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 转眼间他就答完了十几道帖经题,这就是先在考卷上作答的好处。你不用担心自己写错了怎么办,下笔就没有心理负担,自然可以答得飞快…… 但越往后难度就越大,埋得坑也越来越多。 比方第廿六题,‘所谓齐其家在修其身者,_________’ 不少人看到那短短的竖线,很可能会不假思索地只答一句,‘人之其所亲爱而辟焉。’ 但大哥和父亲都提醒过苏录,墨义题作答完整的标志是句号,而不是读号。也就是一个完整的意思表达结束。 所以只一个‘辟焉’是不够的,还得把后头四句:‘之其所贱恶而辟焉,之其所畏敬而辟焉,之其所哀矜而辟焉,之其所敖惰而辟焉。’一起写上才对。 线那么短,答案却这么长,这不是坑爹吗?! 可是人家书院也有话说,谁让你在卷子上作答了?答题纸上可是空白一片,还不够你写的怎地? ~~ 如果你觉得这恶意不够重的话,还有更缺德的。书院会专找几道容易混淆的题目来坑你—— 比如:‘仁者人也,_______’和‘仁人也,_______’ 前者出自《中庸》,答案是‘亲亲为大。’ 后者却出自《孟子》,答案是‘不可失也。’ 还有《论语·里仁》里的‘君子怀德’,《论语·颜渊》里的‘君子之德’……这种孪生刺客在‘四书’里,着实潜伏了不少。毕竟都是孔门的经书嘛…… 而且这种题目,往往会在试卷后半悄悄埋伏,考生已经答得头昏脑涨了,一个弄不好就会中招。 这就体现出提前做过真题的优势了。因为容易混淆的题目终究就那些,苏录基本都在大哥给的卷子上练过了,一看就会警觉,自然不会踩到坑里去。 ~~ 四十道题一口气答完,苏录重新蘸了蘸笔,又马不停蹄开始誊抄。 书院给的答题纸,是一张尺二见方的毛边纸,色泽淡黄,绵软细腻,比苏录用过的所有纸都好,当然他也没用过什么正经纸…… 按要求在卷首行写上名字后,苏录便另起一行,从右至左,奋笔疾书! 经过一百多天的训练,他的小楷已经颇为工整了。而且长时间大量抄书,也把他的速写练出来了—— 笔锋在纸页上碾出细微的沙沙声,像春蚕啃噬着桑叶。不到盏茶功夫,考卷上已长满了密密麻麻的小楷,行距整齐得像一垅垅高粱田。每个字的骨架都如高粱秆般,带着几分瘦硬的骨力;撇捺舒展如高粱叶,顺着秆子的势头轻轻铺开,收笔处带着锋棱。 笔画间虽无飞白的灵动,却字字稳稳当当,透着初学的认真与规整…… 最神奇的是那支白云笔,笔锋在快速游走中,始终聚成针尖大的一点。苏录一直写到最后,那笔尖的毫毛都没有散开,跟他之前用的那些秃笔,简直判若云泥。 停笔后,他又快速浏览一遍答卷。 不得不说,小字就是藏拙,只要写得工工整整,打眼一看就很舒服。虽然细看依旧毛病不少,但阅卷人也没工夫端详他的笔画,自然不会扣他的卷面分。 刚刚检查完最后一个字,云板再度敲响,苏录便搁下笔抬起头来,稍稍活动下久经锻炼的麒麟臂。 考场的众生相也映入他的眼帘,只见有的考生还在奋笔疾书,速度快到仿佛要拉出残影…… 有的考生则早就检查完毕,一脸的百无聊赖。更多的考生虽然搁下了笔,眼睛却没法从卷子上离开,好像能再看出几个字来似的…… “停笔!”那位监考老者还算不错,又警告了一遍。 可还是有考生置若罔闻,死皮赖脸道:“先生容我,再答最后一题……” 老者摇摇头,牛马副监考便跳过那些还不肯交卷的,直接收完了其他人的卷子,呈到老者手里。 之后再想交卷的,副监考也收。但收上来便当着他们的面,在卷首写下‘超时’二字…… 几个考生呆若木鸡,全场噤若寒蝉。 这时,老者沉声对几人道:“你们请出去吧。” “我还没考下一场呢。”少年带着哭腔。 “你们没有下一场了。”老者摇摇头,再不肯通融。 说完便和那牛马学生抱着卷子走了。 几个少年只好哭着出去了。 屋里的考生也来不及幸灾乐祸,他们要在这里等待命运的宣判。 他们有的伏案休息,有的交头接耳,也有不少人在抓紧时间默背下一场的内容…… 苏录却从书包里摸出个饭团子,解开外层的荷叶,里头是熟米饭裹着少量的咸菜,细嚼慢咽吃起来。 这是为了补充能量,避免低血糖导致的头晕,注意力涣散。 好吧,那都是借口,其实他就是馋了……这可是白米做的饭团子啊,苏录这辈子还没吃过白米呢! 吃的时候,他什么也不想,只全心全意品尝每一口。 看他吃得这个香啊。不少考生都暗咽唾沫,后悔怎么没带点吃的进来…… 第二十八章 葛军行为 太平书院的正堂,名曰‘道南堂’。 北宋时期,福建学者杨时到洛阳向二程求学。学成南归之时,程颢目送他说:‘吾道南矣’,此即‘道南’之典故。 东南是南,西南也是南,拿来用下没毛病。 道南堂内,书院师生一起上阵阅卷,顿饭功夫就批完了三百八十份答卷。 帖经题的答案是固定的,所以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当然错误程度上还是有区别的—— 按照标准,全句答错为‘谬’,标记为‘爻’,不得分。仅有错字增字为‘误’,标注为‘乂’,只扣一半的分。 另有卷面不整,涂抹删改者,在同分卷中居后。 如此按成绩排名,再挑出前两百名来,进入下一场。 当看到第两百名的卷子,仅有一误一漏,其余全对时,刚过而立之年的山长朱琉,露出一抹满意的微笑。 他比书院里所有的先生都要年轻,但没有人质疑他的资历,因为他身上穿得是代表举人身份的青圆领袍。 老先生们却清一色都着生员襕衫。按照科场规矩,举人再年轻,都是生员的前辈。 而且朱琉弘治五年首次乡试就一举高中,成了二十岁的举人老爷,这在全国都不多见。自此名声大噪,成了泸州读书人的偶像,在整个蜀地也有不小的知名度。 上任山长归老前三顾茅庐,才请来了这位已经中举十年的泸州名士接班。 “山长,名次已经排定了,是否这就公布下去?”一旁的吴监院请示道。 “好,抓紧时间。”朱山长颔首道:“趁着光线好,让孩子们考完第二场。” “是。”吴监院应一声,便将考卷分还给各房主考,让他们回去宣布。 “这一批的底子不错,希望能选到几个好苗子。”朱琉又对诸位先生笑道:“不然到时候往上送都没脸。” “是啊,这头一炮一定得打响。”诸位先生忙陪笑道:“怪不得山长这次命题会如此……别出心裁,原来是这个目的。” “呵呵……”朱琉目光扫过众人,淡淡笑道:“我知道你们对我不按成规出题有些微词。但一来,之前两场已经考察过孩子们的基本功了。二来,光靠死记硬背是没前途的,只有聪明过人,随机应变者才能走得更远。” 他最后沉声道:“再者,所有考生都会措手不及,所以考试依然公平的!” “山长所言极是。”众先生哪敢当面作妖,忙恭声道:“这样选出来的学生,肯定能力更强。” 只是腹诽在所难免,都觉得山长想一出是一出,不教而诛,会害大家被问候祖宗十八代的。 ~~ 当两位考官捧着试卷去而复返,本来还闹哄哄的乾字考场,瞬间针落可闻。 “念到名字的就可以回家了,如果你没超龄的话,明年还可以再来考。”老者换了副温和的语气,考场里的气氛却更凝滞了。 牛马副监考便开始翻着卷子念道: “土城周宝贵。” “水落马继祖。” “二合郭先亮……” 一声声好似阎王催命,被念到名字的考生全都崩溃了……他们基本都是最后一年了,寒窗苦读六七载,今天一下就被判了死刑。 好多少年痛苦地瘫在桌子上,已经动弹不得了。监考只好改了策略道:“没念到名字的,收拾好东西跟我走。” 这下考生们痛快多了,半数少年呼啦起身,快步走到考官面前。 苏录也在其中,顾不上同情留下的人,他便赶紧跟着队伍出去了。 结果一共两百名考生,进入了最后的笔试——墨义环节。考场减半,考试时间延长至半个时辰。 一回生二回熟。这回考官们也不废话了,直接发下卷子开考。 云板响后,答卷开始。 苏录快浏览一遍,总共十道墨义,看完后一脑门子白毛汗。题目不多,但是‘寿星吃砒霜——要老命了。’ 正常的墨义题就是让考生用朱注对经义释词、解句、阐理,必须准确无误,不偏不倚。所以考生非但要将《章句集注》烂熟于胸,还必须理解掌握朱子的意思,才能‘代圣人发声’。 绝不能在论述中夹杂己见,必须每一句都出自朱注。 这要求苏录还能勉强达到,但他悚然发现,这次的墨义题,居然不是单纯考死记硬背!! 比如卷上的第五题——释‘浩然之气’四字本体及其养蓄之道? 这道题明显需要从不同的篇章里找答案——正确的解题思路是,先用《孟子·公孙丑上》章句来释词,接着引《孟子》本文,阐发其性理本质,然后引同章集注,阐明‘修养法则’,以及‘尤当防弊’。 回答以上四句,这道十分的题便可以得六分,但要想得满分,还得再加上两句朱注,来收尾并拔高。 所以标准答案是——‘朱子曰:浩然者,盛大流行之貌;气者,体之充也。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也。但无纤芥私意扞格,则达之天下无间。配义与道,无是馁矣。故气与天地正道相贯通。’ 全部答案一共来自两本书、四个不同的章节,十分考验学生的整体理解能力;且你还得通过大量的练习,才能掌握回答这种题的规条和技巧! 不知道别人咋样,反正苏录整个人是懵的,脑瓜子嗡嗡的——这种题之前压根没练过啊! 非但大哥给的真题里没有。老爹也信誓旦旦的说,不会考这种组合题的……因为书院瞧不起乡村塾师,默认他们讲经都是误人子弟的水平,所以向来只考死记硬背。 可是,这道题就白纸黑字摆在卷上,绝对不是死记硬背能答出来的! 虽说答案的每一句他肯定都背过,但是怎么组合起来才能算对,苏录可一点数都没有。 这就像前世念高中时的状态,上课能听懂,作业都会做,考试全都错……要是大学老师这么玩,他估计补考费能交到没钱吃饭。 幸好苏录身经百战,什么状况都遇到过,他抹一把脑门子上的汗,很快逼自己镇定下来。 事已至此,再慌也没用,唯有死马当活马医。别的先不想,尽自己的全力把题答完…… ~~ 幸好这样的题不算多。直到最后一题,才又遇上一回。 这是一道辩经题:朱子谓《孟子》‘性善’,与《中庸》‘天命之谓性’如何互释? 这次苏录都顾不上难过了,赶紧集中精力构思起来,他计划先引用《孟子》注引,点出‘性即理’,再用《中庸》注证,阐明‘理气同源’。 他寻思着,有了这两点,差不多就可以满足题干要求了。 当然,若是还另有什么门道,以他目前的水平,就不得而知了。 于是苏录怀着悲壮的心情,提笔写下了最后一题: ‘孟子曰:性者,人、物所得以生之理也……’ 当院中的云板声再次敲响,考场内的光线也昏暗下来,监考的老者高声道:“停笔。” 这次没人再敢拖延了,全都乖乖停笔。 苏录也搁下笔,脸上只剩无奈的苦笑。答是都答完了,但对错就天知道了。 他百日疯狂苦读,一路过关斩将,本以为就算不能如愿以偿,也可以轰轰烈烈、无怨无悔。 谁承想,最后一战却以这种无可奈何的方式落下了帷幕。他甚至都没法骂出题人超纲,因为人家根本就没公布过考纲…… 难道这就是文昌帝君对自己,这种妄图速成之徒的惩罚吗? “唉……”他不禁仰天长叹,谁知竟一石激起了千层浪—— 讲堂里,渐渐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抽泣声。乍一听,就像进了家面馆一样。 两位监考似乎早有预料,不言不语迅速收卷走人,连什么时候公布成绩都不说。 他俩一走,考生们彻底没了顾忌,哭声越来越大,甚至有人嚎啕大哭,还有人骂骂咧咧: “格老子地,出的什么破题!” “龟儿子生儿子没屁眼儿!” “日他先人!”好些少年直接破防了。 苏录却没那么沮丧了。人考砸了之后,最想听到的,就是别人也都考砸了。 这说明大家都觉得难……考试比的是名次,而不是分数,毕竟比烂也是比试的一种…… 可他环视一圈,又发现不是所有人都哭,还是有人在笑的,而且还不是个别人…… 这说明,还是有人会做那种题的。苏录刚松的那口气,不由又提了起来。 考生们在考场枯坐了好一会儿,才有书院的人来通知,让他们去山门外候着。至于录取名单,会在天黑前贴在山墙上。 众考生这才陆续起身。 苏录出来时,便见另外三个考场的考生也出来了。差不多也是同样的情况,垂头抹泪有之,愤怒咒骂有之,意气风发亦有之。 他还听到几个考生在那里兴高采烈道: “这次的题出的太好了!终于可以考一考真才实学了!” “早就该这么考!不然光便宜了那些,只会死记硬背的书呆子。” 那些考砸了的孩子,听到这话就更难过了。 “果然人与人的悲喜并不相通。”苏录不禁轻叹一声。 “怎么会不相通呢?”瘦高个嚼精儿走过来,正好听到这句话,便抬杠道:“他们的快乐明明就建立在我们的痛苦上。” 他名叫苏淡,是苏有彭的儿子,比苏录大半岁,也是最后一次机会了…… ps.这两章考卷上每道题都是俺新出的,包括题目和答案的设计……这本书我【尽量】不抄现成的,以免博学多识的各位,因为发现烂大街的诗词文章而出戏。这样真实感能强点儿。 当然能力一般,贻笑大方,诸位尽管批评指正。当然,还要投票支持哦!这一期新书榜强手太多了,老伙计们,全靠你们了! 第二十九章 放榜 “老子有句妈卖批,不知当讲不当讲!”小胖子苏浪也出来了,嘴巴撅得能拴头牛。“出的题再难咱也认了,但不能出超纲啊!” “纲在哪里,谁给你的纲?”这时,几个程家子弟走过来,听到苏浪的话便讥讽道:“人家书院招生,自然是想怎么出题就怎么出。再教你们个乖,其实只要学一阵子破题作文,就知道该怎么答了。” 苏家兄弟不想理他们,站住脚让他们先过去。 “怨就怨你们那个破族学水平太差吧。”程家子弟却不知收敛,人都走过去了,还在尽情开嘲讽道: “也对,你们先生要是会破题作文,也不至于连县试都考不过……” 那程家子弟话音未落,屁股上便吃了重重一脚,噗嗤摔了个狗啃泥。 引得众考生哈哈大笑。 “哎呀,哪个龟儿子踹老子?!”他撑起身子,愤怒回望,却见五个苏家少年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还抄着胳膊,装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架势。 “别装了,就是你们干的。”几个兄弟扶起他来,一起怒视着苏家兄弟。 “你少含血喷人,我们读书人动口不动手。”嚼精儿苏淡便冷笑道:“明明是他自己不小心摔倒的。” “你胡说!谁摔趴在地上,腚上会多个脚印子?”程家兄弟愤怒地指着那人腚上的鞋印。 “他摔趴地上,你们不小心踩的呗。”苏家兄弟好整以暇,反正他们都考砸了,已是无敌之人。 “龟儿子再敢污人清白,揍你个妈妈开花!”小胖子苏浪撸起袖子,其他兄弟也开始摩拳擦掌。“程家小子再敢聒噪,就给你们松松骨!” 他们是光脚的,程家几个却是穿鞋的,人家可是很有信心考上的…… “诸位,不要中他们同归于尽的毒计!”这时一个程家少年提醒同伴们。 “幸亏仁兄提醒,险些让贼子得逞。”程家众人恍然,连场面话都没撂,就赶紧跑路了。 “哈哈哈!”苏家兄弟大笑着仰面而出,心中的郁闷似乎也冲淡了不少。 ~~ 然并卵。 出了书院山门,一看到翘首以待的家里人,哥几个又全都垮了脸。 苏录也不例外,他深感无颜面对父兄,走到苏有才面前低头道:“对不起爹,我考砸了……” “我都听说啦,这不怪你,怨为父没教到位。”苏有才却揉着他的脑袋,柔声道:“不都跟你说了吗?你能坚持到最后一场,已经出乎为父意料了。” 顿一下,他又呲牙一笑道:“再说,不是还没放榜么?万一我儿榜上有名,不白安慰你了?” “是。”苏录点点头,他当然也没放弃希望,但这次希望真的不大…… 苏有才还有别的学生要安慰,说完跟二儿子递个眼色,让夏哥儿接力。 苏泰便过来接班,小心翼翼地对苏录道:“要不你也哭两声?” “……”苏录登时哭笑不得,可看着二哥,就想起了他为自己付出的种种艰辛,鼻头便一阵阵发酸。 “不许哭,给我憋回去!”此时一声断喝响起,春哥儿站了出来,神情严肃地教育他道:“我苏家男儿流血流汗不流泪!” “我也没想哭啊。”苏录忙辩解道:“风大眯眼了。” “哼。”苏满难得没有拆穿他,放缓语气道:“你才学了三个月,人家学了六七年都不止。你能跟人家拼到最后一场,已经是奇迹了。” “没意义的,跟上午被淘汰的没有区别。”苏录摇摇头苦笑道:“终究是给大哥丢人了。” “别胡说,你没有!”苏满面现自责之色:“我那么说都是为了激励你……” 说着他抬手,啪的一声,给自己右脸一巴掌,闷声道:“不会说话,该打!” “大哥你别这样,我知道你是为我好!”苏录赶忙安抚刚烈的大哥。 “我也不许你那样说,你已经证明了自己的天分和毅力,怎么能说没意义呢?”苏满摆摆手,示意自己无妨:“又不是只有上太平书院,才能考秀才……” 他是越说越心虚,不说别处,单说他们三卫的军户子弟,这几十年来考中的秀才,全都出自这家书院。 反例就是他二叔,非不信那个邪,结果…… “就算以前没人能做到,那么你来做第一个好了……”苏满说完,抬手给了自己左脸一巴掌。 “大哥,你别这样!”苏录目瞪口呆,怎么还抽脸上瘾了? “大哥你可别吓我。”苏泰也被吓到了。 “没事,我生自个儿气呢,恨自己不会安慰人!”苏满愤懑道。 “哎,大哥真是太要强了。”苏录叹了口气道:“放心吧,我真的没事了。” 当然这也说明,大哥是真的把弟弟们的事情,当成了他自己的事…… “总之,我不许你放弃举业,我也绝对不会放弃你的。”苏满咬牙切齿道。 “是,大哥。”苏录忙点头不迭,唯恐再刺激到春哥儿自扇耳光。 就连大伯都过来好言好语地给他减压:“这段时间累坏了吧,年前就好好歇歇,啥都不用想,什么事儿过了年再说。” 谁知三个小子却都不接他的茬…… 见有些冷场,大伯只好尬笑挽尊道:“再说还没张榜呢,说不定秋哥儿就走了狗屎运呢……” “爹,你也不咋会说话。”春哥儿实在听不下去。 “得。”大伯也给了自己一巴掌。 ~~ 大伯话糙理不糙,张榜之前,哪怕自认为考的再不好,也都会抱着一线希望的…… 所以两百名考生和他们的家人,一个没走,全都等在山门外。 等待的时间十分煎熬。小胖子苏浪本想趁成绩出来之前,把好吃的吃光,可是根本就食不下咽,味同嚼蜡…… 好在书院雷厉风行,两百份卷子很快批完排好名次,誊在红色的大纸上,在天黑透前捧了出来。 两个牛马学生在山墙上刷好浆,将三尺长、一尺宽的红纸贴了上去。 带队的先生从旁高声道:“榜上的考生于正月十六,带着户帖和束脩来报到,过时不候!” 这会儿没人听他聒噪,考生和家长们呼啦一下子冲了上来,把红榜围了个水泄不通。 当然书院方面也有责任,发榜这么晚,离得稍微远点就看不清,大伙儿能不往前挤吗? 书院的先生差点被挤倒,幸好两个牛马学生及时相救,护着他逃出了人群。 但外头的人还在一个劲儿往里挤,大家侧着膀子,伸长脖子,紧盯着榜单,从上往下寻找自家儿郎的名字。 苏录也在人堆里,可他个子还不够高,力气也不够大,挤不到前头去。踮着脚只能看到上面的一二十个名字,搭眼儿一扫没一个姓‘二郎蘇’的。 他正着急想辙,怎么能看到后面的名字?忽然被人从腋下举高高了…… 苏录回头一看,是二哥在托举自己,朝二哥咧嘴一笑,赶紧继续去看名单。这下除了最下面的一排名字,都能看清了。 终于在第四十名,看到了一个‘二郎蘇’! 看清那名字,苏录便大声念道:“二郎苏淡!嚼精儿你考上了!” 那嚼精儿苏淡又干又瘦,根本挤不进去,正急得在外头团团转,听到苏录这一声,登时一个激灵,一蹦三尺高: “哈哈,我考上了!爹,我考上了!” “快帮我们看看……”苏浪忙催促苏录。 这时苏录已经看完了名单,对二哥道:“放我下来吧。” “怎么样怎么样?”苏录脚还没落地,众人就在他摇晃着问道。 “没有,不过还有最下面一排看不到。”苏录摇摇头。 “唉,九成九没戏了……”苏淡等人齐声叹气,话虽如此,但谁看榜不得看完整了?主打一个不见棺材不掉泪。 所以只能先等等了。 哥几个就看着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墙中,不断有大人奋力挤出来。 一张张满是汗水的脸上,有的透着狂喜,有的难掩失落,也有人喜忧参半…… 少年们的情绪就简单多了,听父辈说自己考中了就兴奋地又蹦又跳,落榜了就难过的不要不要…… 苏录等人却只觉得他们吵闹。好容易等到密不透风的人群稀疏起来,少年们便游鱼般钻进去,到墙根儿下去看最下面一排名字…… 然而那些名字里,并没有再出现‘二郎蘇’。 这下大伙彻底没指望了,小胖子苏浪自嘲笑笑道:“总算死心了,回家吧。” “走吧,回家了。”少年们颓然点头,就要转身离去。 “等会儿!”这时春哥儿也挤了进来,他这个人格外细,数了数红榜上的名字,问道:“不是录取甲子之数吗?怎么少了一个?” 回答他的是来贴榜的牛马同窗:“怎么可能少一个?道南堂里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呢,一共六十个名额不多不少。” “不信你来数。”苏满指着红榜。 周围还有好多人在看榜呢,闻言马上开始点起数来:“二、四、六、八、十……” “五十九!” “就是五十九个!”众人很快数完,顿时激动地大声嚷嚷起来。“你们搞错了吧?!” 出成绩后最后的幻想——阅卷老师搞错了。 见了棺材还想诈尸了属于是…… 第三十章 好彩 “不能够啊?”那牛马学生看看先生,先生虽心有余悸,但兹事体大,还是壮着胆子挤进了人群。 他凑近了仔细一看,马上发现了问题,指着红榜左下角高声道:“这里缺了一角,应该是刚才人多给挤掉了。” “墙上的纸都能被挤掉。”众人难以置信。 “刚才你们都疯成啥样了?”他们不提这茬,老先生还不来气呢,闻言火冒三丈道:“差点把老夫都挤散了黄!” 大伙儿却顾不上搭理他,都弯下腰开始满地找那缺失的一角。 但是梅红纸很容易脆碎,掉在地上都不知被踩了多少脚,哪能找得到? “别找了。”老先生叫住众人道:“里头有名单,再去瞧瞧就是。” 说完努努嘴,一头牛马便快步冲进了山门…… 等待的工夫,人们围着那缺失的一角研究起来。 仔细看能发现,还是留了些笔画在纸张边缘上的,小胖子苏浪火眼金睛,辨认出是‘二郎蘇’三个字。 “是‘二郎蘇’,是我们的人!”苏浪欢呼起来,引得众兄弟过来围观,越看越像:“还真是!” “是个屁,不是‘二郎蘇’,是我们‘二郎程’!”程家人总是会出现在对立面。 “不对不对,我看着像我们‘二合硃’!”还有第三波人想认领这最后一个名额的归属。 三家争来争去,争不出个丁卯,却把火气争起来了。幸亏老先生回来的快,不然以此地彪悍的民风,弄不好又要战个痛快了…… 众人瞬间偃旗息鼓,看那老先生左手持份名单,右手拿着只狼毫笔,走到了红榜边上。 这都啥时候了,来不及重新写一张大的了,他便直接挥笔,在红纸左下角的墙面上,缓缓写下了四个法度严谨的颜体字—— “二、郎、蘇、錄!”众人异口同声念出了那个名字。 “哈哈哈!就说是我们的人吧!”小胖子苏浪得意洋洋,朝着程家人吐舌挑衅,就像考中的人是他一样。 “哼,狗屎运!”程家人愤愤拂袖而去。 这会儿除了榜上有名的那些,其余的考生和家长都还没走呢。他们看着被写在墙上‘二郎蘇錄’的字样,都纷纷羡慕道:“这孩子运气真好。” “哪个孩子叫苏录啊?”连书院的老先生都来了兴趣,想看看本届的‘孙山’长什么样。 “回先生,是学生。”苏录忙躬身道。他是既高兴又害臊,这就是孙山的心理状态吗? “幸运的小子。”老先生借着牛马的灯笼,看着少年清俊的面孔,拢须笑道:“不错不错,一看就是个好孩子。” “先生谬赞了,学生不光名列孙山,名字都被挤到地下去了,岂敢自称幸运?”苏录忙谦虚。 “哎,小子你这就不懂了。”老先生却大笑道:“名字被挤到地上,可是大大的吉兆,预示你将来能‘及第’啊!” “多谢先生吉言。”苏录听得顺耳,再度深深作揖。 围观众人也不禁叹服,还是读书人会说话啊…… “这支笔就送你做个纪念吧。”但老先生也没光送嘴上人情,还把手里的狼毫笔递给了苏录。 “长者赐不敢辞。”苏录赶紧双手接过,又招来众人一阵羡慕。 “好家伙,风头被你弟弟一个人抢光喽。”苏有才和苏泰站在一旁,满脸欣慰地望着这一幕。 “厉害。”苏泰竖起大拇指,瓮声瓮气问道:“不过老汉儿,俺为啥想哭?” “别问我,我也想。”苏有才闷声道。 结果这届考上了六十个孩子,第一名是谁没人记得,大伙儿却都记得那个幸运的最后一名—— 二郎蘇錄! ~~ 一轮圆月沿着乌蒙山的轮廓,缓缓浮上夜空。金黄的月光洒在赤水河上,照亮了粼粼的波光,也照亮了人们回家的路。 看完了榜,苏家人就连夜踏上了归途。父辈们考前有多舍得花钱,现在就有多抠搜。住店是不可能住店的,连在镇上吃顿饭都不答应…… 但苏浪几个已经很知足了,家里大人并没有因为他们落榜,就把那些好吃的收回去。 “来,还剩根鸡腿,咱俩一人一半。”苏浪一脸没心没肺,要跟苏录分享。 “你现在更需要它。”苏录摇摇头。 “还真是。你考上了,吃高粱饼子都比鸡腿香。”苏浪狠狠咬一口鸡腿,含混道:“不像我,吃鸡腿都味同嚼蜡。” “我看你吃得挺香的。”苏录不禁笑道。小胖子吃饭特别香,能把人看馋了那种。 他拍了拍苏浪软软的肚皮,善意提醒道:“不过走路吃东西,当心胃下垂。” “管不了那么多了,我这叫‘寄悲于食’。”苏浪闷声道:“不瞒你说,我五岁就开蒙了,念了整整八年书,算得上用功,人也打小都说我聪明。” 苏录点点头道:“那是当然。” “可是这样的我,愣是没考上。”苏浪说着向苏录道:“而你才学了三个月,居然就考上了,这就是人和天才的差距么?” “我可不是天才,我就是个普通人。”苏录赶紧矢口否认道:“天才都是过目不忘的,你听过谁东西要背七遍?考个书院都名列孙山。” “我还名落孙山呢。”苏浪苦笑一声,又认真道:“不过咱相信你就是天才。过目不忘的人多了,好多连秀才都考不上。但我相信,你一定能成为,咱们二郎苏家第一个秀才!” “那可未必。”一旁的嚼精儿苏淡幽幽道。 “那是你呀?”苏浪白他一眼。 “也不是我,你忘了春哥儿了?”苏淡属于先天抬杠圣体。 “哎呀,怎么把大哥忘了?”苏浪一拍脑门,歉意地对苏录道:“那我祝你成为第二个秀才吧。” “哈哈哈,好吧,承你吉言。”苏录也相信,春哥儿一定能考中的……要是大哥这样的学霸都考不上秀才,那这世道也太黑暗了。 “那你呢,还学不学了?”苏录又轻声问苏浪。 “学,为啥不学?我又不是要跟你们打擂,我的目标是考秀才。到我考的时候,对手肯定不是你们了!” “嗯,也可能比我们更强。”嚼精儿道。 小胖子不理他,心中嘹亮道:“我明年还能再考一回,肯定至少要拼一年!” 说着朝苏录腆着脸笑道:“秋哥儿,把你的秘籍传授给小弟呗。” “可以。”苏录点点头,笑道:“回头找一天到族学里,我给大伙一块讲讲。” “秋哥儿雄起!”另外三个族兄弟也欢呼起来。经此一役,苏录的‘神奇学习法’,完全在族中立起招牌来了。 ~~ 春哥儿夏哥儿一起走在队伍最前头。 自打看榜之后,苏泰的嘴巴就没合拢过,时不时发出几声憨笑。 苏满跟他正好相反,看完后就一直陷入了沉思,走了半路都没言语。 这下就连闷葫芦苏泰都绷不住了,小声问道:“大哥,秋哥儿考上书院,你不高兴吗?” “高兴啊……”苏满漫不经心道。 “看不出来……”苏泰嘟囔一声。 “你是他哥,不是他妈!”苏满听出他不乐意了,无语道:“我也是他哥,不是他身边的太监!” “哦……”苏泰缩缩脖子,当场就老实了。 “我是在寻思一件事。”不过苏满还是把自己的心思,透露给夏哥儿。“你说今晚这事儿,是不是有点神?” “是啊,太神奇了!”苏泰点头不迭。 “不是,我是说有鬼神暗中相助……”却听春哥儿神神秘秘道。 “啊?”苏泰一阵毛骨悚然道:“大哥,我怕,咱能白天说吗?” “你看,要跟你说了又不听。”苏满一脸嫌弃。 “那你说。”苏泰咬牙道。 “我是说,秋哥儿最后能榜上提名,如有神助啊。”苏满轻叹道。 “嗯,这个成语我知道。”苏泰点头道:“这个比喻很恰当。” “我这不是比喻,而是……真的有神灵在帮他。”苏满压低声音道:“不然哪能这么神奇?” “原来如此!”苏泰恍然大悟,击掌道:“我就说嘛!” 他跟苏录在一起的时间可比大哥长多了,知道弟弟身上,有很多不寻常的地方。 苏泰看似粗犷,实则心很细,总是觉得弟弟那次中暑之后,跟换了个人似的。 譬如说……他醒来竟然不认识家里人了。山上的蘑菇有没有毒也分不清了。苏录可是从小就在山里野大的,原先采山货都是他的活! 更别说他还性情大变,开始热爱学习了。居然突击一百天就能考上太平书院! 苏录的种种异样,都让苏泰暗暗犯嘀咕。只是有些话问了没好处,所以他宁肯一辈子烂在肚子里。 现在听了最佩服的大哥的说法,苏泰终于自洽了!哦,原来我兄弟被神灵缠上了……那一切的一切,都可以解释了。 他现在只会更心疼弟弟了。便顾不上怕鬼了,抓着大哥的手问道:“那东西会不会害了秋哥儿?” “不会的,绝对不会的!”苏满断然摇头道:“害谁也不会害咱们家的人!” “大哥这么确定?”苏泰不是不相信大哥,实在是事关宝贝弟弟的安危。 “确定。”苏满伸手托了托沉重的书箱,压低声音道:“因为那是一块东坡先生传下来的……宝贝。” ps.这下安妥了吧?求月票为孙山同学祝贺一下!!竞争太激烈,和尚也在孙山啊!!兄弟们顶住!! 第三十一章 不传之秘 “呀!东坡先生,那不是墙上的老祖宗吗?”苏泰惊得合不拢嘴。 “嘘……别声张。”苏满紧张兮兮地回头看看,见已经把后面人拉得老远,这才叮嘱道:“财不露白,宝更如此。这要是让外人知道了,咱家就要遭殃了。” “嗯嗯!”苏泰赶紧捂住嘴使劲点头,闷声道:“大哥你放心,打死我也不说!” “嗯,这事儿光咱俩知道就行了。”苏满低声道:“连秋哥儿也先别告诉,他还小,嘴巴不够严。” “嗯嗯。”苏泰深表赞同,绝对不能让弟弟再置身于危险境地。 “不过大哥,你确定是那宝贝显灵吗?”但这事儿过于离谱,苏泰也不能大哥说啥他就信啥。 “嗯……”苏满被问住了,手摸着下巴道:“那东西是个老和尚给的,说是读书的时候,遇到过不去的坎儿举一举,老祖宗就会保佑我们过去。” “啊?还有这种事?”苏泰嘴巴张得老大,忙问道:“那你举了吗?” “一开始我是不举的。”苏满轻咳一声道:“当时拿到这样东西我没当回事,只是碍于长辈所赐不好丢弃,就卷上褥子当枕头了。” “后来时间一久,我都把这茬忘了。”他接着道:“要不是今天离校,得清空寝舍,我才想起它来。又犹豫了好一会儿,才把它带上。” 苏满说着双手合十,向眉山方向告罪道:“不孝子孙真是罪该万死。” “后来呢?”苏泰问道:“今天也没见你举啥啊?” “一开始我不想举来着,觉得以秋哥儿的水平,过关水到渠成。”苏满叹口气道:“可是等后晌,秋哥儿考完出来,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我又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 “你不是还抽了自己两耳光吗?”苏泰哪壶不开提哪壶道。 “我那是急得,自责明白吗?!”苏满没好气道。说完压低声音道:“当时我也是病急乱投医,就想到那块宝贝上了。然后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大举特举了一番,求祖宗保佑秋哥儿榜上有名。” “然后呢?”苏泰追问道。 “后面的事儿你都看到了。”苏满一摊手道:“所以我听你们说没有秋哥儿,才会不死心上前仔细再看一遍。结果就看到了,那红纸消失了一角!” “祖宗显灵了!”苏泰这下也深信不疑了。 “对吧!”苏满又一摊手,无可奈何道:“按说读书人当‘敬鬼神而远之’,可谁摊上这种事儿,谁不迷糊?你让我能怎么想?” “不管怎么说,这都是好事儿呀。”苏泰笑着安慰大哥道:“这说明咱家要文运昌盛了!说不定咱们老祖宗的文脉,要续在你们哥俩身上了!” “别瞎说……”苏满赶紧喝止苏泰。“说了就不灵了。” ~~ 苏家一行十余人,借着月光走在回二郎滩的路上。 苏满苏泰哥俩,在队伍前头大搞封建迷信,苏录哥几个在中间也聊得欢。 大伯则拎着佩刀,走在队尾断后,眉头拧成了个川字。 自打看到侄子考上书院后,他就没笑过。 这时苏有才故意落在后头,与他并肩而行。 大伯目不斜视,或者说避着二弟。 “大哥有心事?”苏有才搭话道。 “婆娘不在身边,老子开心还来不及,能有啥子心事?”大伯粗声道。 “那今天你那番话,啷个意思嘛?”苏有才便图穷匕见。 “啥子话嘛?”大伯装傻。 “就是中午秋哥儿进考场时,你跟他说的那番话。”苏有才直截了当道:“明显话里有话。” “唉,要不说你们读书人好钻牛角尖,整天瞎寻思什么,没有的事儿。”大伯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是不是秋哥儿念书,钱不凑手?”苏有才低声问道。 “不是不是,家里头能解决。”大伯先硬后软道:“……实在解决不了,一准儿跟你说。” “我真没别的意思,你大哥说话不着五六,你又不是不知道。”说着他用刀鞘轻敲了二弟一下,笑道:“今天高兴,别说扫兴的话。” 苏有才点点头,没再追问下去,但对一位教书先生来说,大哥刚才这番话,已经足够他做一番阅读理解,解读出八层意思来了。 ~~ 临近二郎滩的时候,苏家一行人追上了程家的队伍。 秀才在乡里还是吃得开的,何况程秀才这种出名了老秀才。他亲自送考,书院当然奉为座上宾,请入客堂中,好吃好喝伺候着。 录取名单一出来,就送给他过目了,好让他早点启程回家,省得再伺候他一顿晚饭…… 所以程家大部队提前出发了好一会儿。只有几个不信邪的,还留下来看榜,期待奇迹发生。 没想到,大部队还是被苏家这帮牲口追上了。 主要是程秀才的排场太耽误事了,得两个抬夫抬着滑竿儿,前头还得有学生打着灯笼照路。黑灯瞎火的,能走快了就怪了…… 程家人的小子们像霜打的茄子一样,看到苏家人擦肩而过,也不开嘲讽了。 程秀才还破天荒地对苏有才道:“没想到小友还有点本事,真是人不可貌相。” 论关系,他是小婶的叔父。讲规矩,读书人达者为先,进了学的是前辈,没进学的是晚辈,所以叫苏有才小友一点毛病也没有。 “前辈谬赞了。”苏有才顾全大局,也没有跟他冷眼以对,客气地拱手道:“寒家只考上了两个孩子,贵门却考上了三个,还是前辈更胜一筹。” “话不能这么说。”程秀才却摇摇头道:“这成绩对你们来说,已经是超水平发挥,可喜可贺了。” 说罢他瞪一眼那些程家子弟,恨铁不成钢道:“但他们是老夫亲自教出来的,应该至少考中六个的,结果只考上三个,真是气煞老夫!” “……”一番话把两家人都干沉默了。 苏有才寻思了好一会儿,才确定不是在嘲讽自己…… 跟粗鄙的苏家不一样,程家可是自认书香门第的!当然在这秀才都凤毛麟角的乌蒙山里,人家怎么说都有理。 而且这批学生,还是程相公,这种十几年的老秀才亲自教出来的。基本功极其扎实,甚至都会写八股文了。 这种程度的入学考,应该全都不在话下才对。 按照程相公的预估,保底至少考中六个。要是超水平发挥,唉,不提也罢…… 他想用题太难来安慰自己,可苏家考上的人数还翻番了呢…… 所以结论只能是考砸了。 也不是程秀才不会说话,人家在场面上也是妙语连珠、能让人如沐春风。只是跟苏有才这种老童生讲话,完全不必过脑子,怎么痛快怎么来就行。 幸好已经到了镇头上,不用再尬聊下去了。 ~~ 这会儿已经是半夜了,二郎滩上却火把如龙,苏程两族加起来两百来人,都在镇口等候。 按说考个书院而已,犯不着这般兴师动众,但凡是两族较劲开了,就没有道理可讲了。往年两家斗得厉害的时候,是不会放过任何打击对方气焰的机会。 那些年,程家每到这时候,都会兴师动众,敲锣打鼓,迎接考生凯旋,就是为了让年年剃光头的苏家难受。 正是因为饱受刺激,苏家当年的老族长才会痛下决心,开设族学,培养子弟考秀才。 打那之后,苏氏子弟的水平才逐年提高,虽然一直还没中秀才,但好歹每年都有一个半个,能考上书院了。 尽管成绩上依然被程家死死压制,可输人不能输阵,于是苏家也每次兴师动众,迎接自家的考生。 双方一架起秧子来,就都骑虎难下了,于是便造成了这种奇景。外人还以为每年腊月十六,是二郎滩的火把节呢。 “回来了,回来了!”看到自家儿郎凯旋,苏氏族人兴奋地大叫。中午那波已经带回来,五人进笔试的消息。那五个里怎么还不得考中一个? 结果一问苏有才,得知考中了两个。苏家这边就更高兴了,鞭炮喇叭齐上阵,给三人戴上了大红花。 苏有彭还弄了三具滑竿,要把载誉归来的师生抬到祠堂去。 苏录看着滑竿儿都臊得慌,小声对一旁的老爹吐槽道:“不至于吧,离着考上秀才还差老鼻子远呢。” “正是因为出秀才的希望太渺茫,现在不乐呵就没机会了。”苏有才呵呵一笑,一撩下摆,先坐上了滑竿。 “就当先体验体验吧,说不定就没下回了。”素来刻薄的嚼精儿,此时也十分配合,理了理胸前的红花,跟着先生坐上了第二具。 苏录也只好入乡随俗,厚着脸皮坐上去。苏家人便喜气洋洋、吹吹打打,抬着滑竿儿钻进了狭窄的街巷。 反倒是考中三个的程家,却完全乐不起来。各自接上孩子就回家了,这么点小事就不去惊动祖宗了…… 所以说起点太高不是什么好事。起点高阈值就高,就很难感受到快乐了…… 再看人家苏家,起点低、敏感肌,随便刺激就兴奋……一路兴高采烈游街到祠堂,给祖宗上了香,禀报这有史以来的最好成绩。 完事儿师生几人还去后头的老族长家里,吃了碗猪脚面,闹腾到下半夜才家去。 家里头,老爷子老太太居然还没睡,一直等着他爷们儿回来。 “爷爷,我没怂,没给你丢人。”苏录进屋纳头便拜。 “很好。”老爷子满意地大笑道:“这才是我苏大成的好孙子!” 第三十二章 前路 第二天,苏录终于不用起那么早了。 但他还是准时在鸡叫声中醒来。强大的惯性下,苏录没有马上睁眼,而是默默复盘来到这里后的经历…… 从最初时的迷茫无措,与周遭格格不入,到后来的如鱼得水,彻底融入时代;从决心靠读书改变命运,到使出浑身解数,冲刺一百天,终于惊险达阵……一天天、一幕幕,走马灯似的在他眼前划过。 自己首先是幸运的,无与伦比的父兄给了自己最大的支持。同时也是正确的,一百天来的经历,证明自己当初的决定没有错——在这个年代,读书就是自己改变命运的正确途径! 而且结果也证明了,自己的学习方法是有降维打击效果的。加上父母遗传的好脑瓜和两世为人的成熟心智,这才能在三个月里走完别人六年的路。 虽然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但至少在这一县三卫之地,在与同龄人的竞争中,自己还能拥有一定优势。 这让自己‘考中秀才,吃半细粮’的人生目标,终于变得现实起来了! 但也绝对不能松懈,别忘了自己,可是最后一名考进书院去的。 前面个个头脑聪明,基本功扎实,自己光靠背书,是不可能超过他们的。所以还得请父兄进行开学前辅导,指导自己该如何缩小差距。 鉴于老爹都没上过太平书院,还是大哥这位优秀应届毕业生,在这个问题上更权威。 然而,他的好运气,似乎都在昨晚暂时耗尽了…… 吃早饭时,大哥突然向全家宣布:“明年二月就县试了,所以今年我不在家里过年了。” 长辈们似乎都知道,该吃吃该喝喝,毫无波澜。只有苏录吃惊问道:“那大哥上哪过年去?” “去泸州!”大哥便骄傲地公布道:“每年县试前,咱们书院都会选送五名优秀毕业生,到鹤山书院文战堂听讲一个月!” “文战堂?”苏录悠然神往,如此中二的名字,一听就知道是辅导圣地。 “没错,鹤山书院是蜀中最有名的书院,由致仕的翰林亲自担任山长。文战堂就是其专门,为最优秀的学生做考前指导的地方。可比一般的文会讲学强多了!” “厉害!”苏泰鼓掌道。 “当然,若只是为了区区县试,倒也不必如此兴师动众。”苏满又傲然道:“其实我是为了四月的州试!” “那要是州试也过了呢?”苏录问道。 “六七月份,大宗师按临,届时可以参加院试。”苏满有些憧憬道:“通过了院试就是正式生员了。” “而且今年还是大比之年,如果能在六七月份考上秀才,就能赶得上八月份宗师在成都录遗。录取之后就能直通乡试了。”他又忍不住畅想道: “然后是来年二月的会试,三月的殿试!所以如果有人够强够幸运,是可以在一年之间,从童生考中进士的!” “……” ~~ 但事实上,从‘我是为了四月的州试!’这一句开始,后面都是春哥儿的心理活动。 在春哥儿的想象中,他已经披红挂彩,御街夸官,文庙释褐,都吃上琼林宴了。 直接颅内高潮! 但这一切内心活动都没上脸,春哥儿面上依旧清冷若关山秋月,彷佛世上没有任何事能让他动容的。 所以当苏录问他:“那要是州试也过了呢?” 春哥儿真正的回答是:“州试可没那么容易过的,这里头门道很多,说了你也不懂。” “哦。”苏录都已经快被春哥儿规训好了,点点头就不吭声了。 ~~ 早饭后,哥仨便一起下楼,穿过悠长的街弄,往河岸边的木栈桥走去。 往常只要和大哥出门,苏录和二哥就自动沦为背景板。今天他明显感觉跟自己打招呼的人多了…… “哟,秋哥儿啥时候有空,来家给你十六弟开开窍。” “秋哥儿,过年带你侄子两天,教教他怎么上进呗?” “秋哥儿,你吃了什么聪明果吗?是在蜈蚣岭上挖的吗?” “……”诸如此类的问题反反复复,搞得苏录不胜其烦,发现还是当背景板更好。 苏满却很高兴,这下终于有人替自己吸引火力了。他这副拒人千里之外的做派,很大程度上,就是被七大姑八大姨们逼出来的。 于是他勉励苏录道:“你切不可自满,到书院之后更要力争上游,争取一直成为街坊们心中的明星。” “我还明灯呢,管他们怎么想我。”苏录哭笑不得道:“出门这一趟,吓得我过年都不敢再出来了。” “不出来也好,过了十五就开学了。你要认真温书,一日不可懈怠,别忘了自己的名次。”苏满一开口,就是老班主任了。 “是。”苏录点点头,忙顺势问道:“只是我该学什么呢?跟我爹学学开题作文?” “不可。”‘苏老班’断然摇头道:“就像写字,第一笔写歪了,后面补救就难了。” “哦。”苏录自然能听懂,大哥是让他别跟着老爹学作文。难道老爹的水平那么低? “你别想岔了,二叔浸淫此道二十余载,文章功力自然深厚无比。”苏满轻咳一声,解释道: “但是,世道已经不是二十年前的世道了。如今执文坛牛耳的李梦阳、徐祯卿等七杰,在轰轰烈烈搞复古运动,‘文必秦汉、诗必盛唐’。” 春哥儿轻叹一声,接着道:“文坛七杰和他们的拥趸又正值盛年,各省的大宗师、秋闱的主考官,全都是他们的一份子,对八股文写作的冲击可想而知。” “明白了。”苏录恍然,原来是版本更新了,老爹还留在上一代。 “那书院里教的就是最新的吗?”他问道。 “这你只管放心,太平书院可是鹤山书院的下院。”苏满与有荣焉道。 “那鹤山书院很厉害吗?”苏泰闷声问道,这也是苏录想问的。 “你们连鹤山书院都不知道?也太孤陋寡闻了吧。”春哥儿一脸难以置信,为两个无知的弟弟讲解道: “鹤山书院是由南宋的理学大家——鹤山先生魏了翁所创,他在自己的家乡蒲江,和宦游任所荆州、泸州、苏州,共建了四所鹤山书院。” 苏满说完反问道:“四所书院同气连枝、互通有无,你说还有什么是他们不知道的?” “哦哦。”苏录点点头,佩服道:“大哥能去那里深造,真是太厉害了。” “我这不算什么深造,只能说是考前突击一下。”苏满摇摇头,羡慕道:“但从你们这届开始,若能一直名列前茅,第三年就可以真的去鹤山书院深造了。” 说着他羡慕地看着苏录道:“这是山长为你们争取到的,一定要好好把握。” “是。”苏录点头应下又问道:“那我这过年期间呢?” “继续背书习字。”大哥沉声道:“七杰排斥唐宋以来的散文,但不是单纯的排斥骈文的‘辞藻堆砌’,也反对宋代理学散文的‘理胜于文’。” “那他们喜欢什么文风?”苏录问道。 “他们推崇秦汉文章的‘有法而无法’……既有内在规律,又不拘泥于固定格式。”大哥为他讲解道:“所以我才会让你继续背《四书》,因为那就是他们追求的风格。如果学有余力,可以再读点墨子和韩非子的书,但估计你找不到的。” “是。”苏录点点头。在二郎滩,书籍实在太匮乏了。 “不过我有。”却听苏满大喘气道。 “大哥……”苏录一阵无奈,说人话会被判刑吗? “书院藏书丰富,学生可以借阅,我就利用闲暇手抄了一点,回去拿给你,凑合着看看吧。”苏满又道。 “好嘞,多谢大哥……”苏录顿时笑逐颜开。唉,什么人话不人话的,办人事儿就行。 ~~ 说话间,哥仨来到了河滩码头。 他们是来接大伯娘的。 苏录早饭时,听说大伯娘要回来过年,还错愕了一下。他记得小叔是冬月二十结的婚,廿二出发去县城的。今天才腊月十七,还不到一个月呢,大伯娘来回折腾啥劲? 不过长辈的事儿,轮不着他管,就是清净的日子又没了…… 等了好一会儿,终于见一条‘歪屁股船’缓缓逆流而来。船头船尾各立一个艄公,一起摇着橹,操控船儿驶向栈桥。 这还是那条程家糟坊的船,它每月会回二郎滩一次,小叔便搭这条船,送大伯娘回来过年。 虽说小叔现在是程家的姑爷,人家不能把他撵下船,但两家的关系并没有缓和,也不可能给他好脸看。不过小叔最大的优点就是没脸没皮,所以不在乎。 至于大伯娘,更是钝感力拉满,只有她气别人,没有别人气她的份儿……所以叔嫂二人心安理得地蹭船回来了。 “春哥儿,春哥儿!”一看到儿子,大伯娘眼里就没别人了,站在船头使劲挥手。 码头上还有不少等着接船卸货的程家男丁,闻声纷纷侧目,捂嘴窃笑。 苏录臊得想找条地缝钻进去。苏满却丝毫不见尴尬,神态自若地挥手回应着母亲。 待到歪屁股船系缆靠岸,放下船板,小叔便和伯娘拎着大包小包下来了。 “嬢嬢,小叔。”苏录哥俩一面问好,一面接过行李。 小叔倒出手来,从袖中掏出个厚厚的红包,递给船老大道:“明天还得继续麻烦大哥。” 装货之后,这条歪屁股船明天会返回县城,送年前最后一次货。再回来时就得明年开春了…… “好说好说。”看在红包的份上,船老大神色稍霁。 等忙活完了倒下空来,他打开红包一看,见里头是一摞宝钞,不禁破口大骂:“抠搜软饭头子,哪有龟儿子赏人宝钞的?!” 大明宝钞自洪武末年,持续贬值了一百年。现如今一贯面值,大约只能兑铜钱一文。所以这一摞钱看着不少,也就值个十文八文的,单人船费都不止这个钱! “格老子滴,他要不是东家女婿,非得给他吃碗馄饨面不可!”船老大愤愤地啐一口。他跑了半辈子船,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也没怎么见过这种厚脸皮的小气鬼…… ps.大家周末愉快。和尚这次是每天六千字,比之前多了好多,所以我觉得是可以求月票的!月底了,求票票啊!! 第三十三章 大危机 小叔这会儿已经到家,正在堂屋里展示带回来的礼物,有火腿腊鸡,也有文房四宝,还专门给小姑带了个银镯子,出手相当的大方,跟对船老大的抠搜劲儿完全两个极端。 “阿嚏!”他揉揉鼻子,估计是船老大在骂自己。当然小叔也有话说,那厮一路上没个好脸,不给他个屁就不错了! 其实真实情况是,小婶儿严管之下,他的兜比脸还干净…… “爹,翠翠在县里的‘合身福’,给你和娘一人做了身过年的大衣裳。”小叔又向老爷子奉上个衣裳包,满脸的讨好。 “……”老爷子却眼皮都不抬一下,没好气地嚼着蒌叶道:“个吃软饭的龟儿,有啥子好拽的嘛?” “爹还没消气呢。”小叔讪讪道。 “快了,快被你龟儿气死了!”老爷子一拍桌子,小叔赶紧双膝跪地,一脸无辜道: “老汉儿,我还没来得及再犯错呢……” “我问你,老子把你嫂子派去,不到半个月又给老子送回来,是啷个意思嘛?”老爷子两眼一瞪,怒气勃发。 大伯娘正在堂下抱着金宝儿亲,闻言赶紧道:“爹,我这不是回来过年吗?过完年我再去。” “看孩子吧你!”老爷子翻了翻三角眼,也就大儿媳这起子脑壳里塞棉花的夯货,人家说啥信啥。 小叔一直支支吾吾,直到大伯娘领着金宝下楼,堂屋里只有爹娘和姐姐,才垮下脸道:“爹呀,我都快被逼疯了。” “怎么了?”老爷子问道。 “就大嫂和翠翠,妯娌俩就一开始还能相敬如宾,没几天就都装不下去了,一个横行霸道,一个敏感易怒,这下乐子可就大了。” “说来听听?”小姑登时来了劲头。 “比如说翠翠一开始闻不得荤腥,让大嫂把饭做清淡。后来翠翠不吐了,大嫂还是不给加油水,顿顿青菜豆腐高粱面饼子,说这比家里吃的好多了。” “这实话啊。”老太太很认真道:“我要是能顿顿这么吃,还不得活活美死?” “是,咱们觉得正常。”小叔苦笑道:“可翠翠没过过这种苦日子啊,就觉得大嫂故意苛待她。” “还有什么做饭咸了淡了,干了稀了,放葱还是放芫荽……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但是翠翠可不这么觉得,一回屋就哭哭啼啼,我一天啥也不干,少说得哄她八回!” 小叔比划个八,带着哭腔道:“我是万万没想到,以我这张哄死人不偿命的巧嘴,居然能哄她哄到词穷!” “活该!”老爷子拍案叫好道:“这叫老母猪尿窝——自作自受!” “老三不是我说你,大嫂快生金宝那会儿,还围着锅台做饭呢。做完了一个锅里摸勺子,可从来没搞过特殊啊。”小姑也叹气道: “你让她去伺候,她肯定按照自己的标准来啊。” “人家翠翠不是娇生惯养的吗……”小叔小声道。 “放屁!”老爷子吹胡子瞪眼道:“你大嫂不是娇生惯养的呀?人家娘家爹也是当过副千户的。”顿一下,他又强调道:“再说咱家当年也不差,是这两年日子才紧了的!” “是啊,现在咱家谁还娇惯自己?除了你。”小姑附和道。 “姐,你不是跟大嫂不对付吗?”小叔郁闷道:“怎么老帮着她说话开了?” “我是帮理不帮亲。”小姑道。 “我看你是帮亲不帮理。”小叔撇撇嘴:“嫂子和侄子你站侄子,嫂子和弟妹你站嫂子。” “你这么说也行,我从小跟嫂子过活,可没跟你媳妇过一天日子。”小姑淡淡道。 老苏家人有个好处,就是凡事儿特别拎得清,她也不例外…… “算了。”老爷子摆摆手,不让小姑再替大嫂打抱不平,然后对小叔道:“你媳妇还有两个月就生了,先迁就着她点吧,她想怎么着先由着她便是。” “翠儿的意思是,能不能让姐去……”小叔看一眼小姑道:“我们不信那些鬼话,现在孩子月份也大了。” “那我更无所谓。”小姑自然无不可:“爹让我去我就去。” “去吧,你让着点那小祖宗,好歹等生完孩子再说。”老爷子点点头。姑嫂总比妯娌亲一些…… “多谢老汉儿!”小叔松了口气,拿起衣裳包“那这衣裳你要是不喜欢,我送给丈人去。” “放下!”老爷子哼一声道:“儿子吃软饭,老子已经没脸了。若是里子也不要,岂不活活亏死?” ~~ 夜里,苏满把苏录叫进书房,给了他一把钥匙。 苏录在大哥的示意下,打开了上锁的书柜,只见里头整整齐齐堆满了书册。 苏录拿起几本来一看,都是用土黄纸裁剪,用土棉线装订的手抄本,少说得有两三百本。 “这就是大哥说的抄了一点?”苏录哑然失笑,过分谦虚等于骄傲,这话放在大哥身上,再合适不过。 “确实不多。”苏满负手道:“书院课业太重,没有多少空闲,我断断续续只抄完了《十三经》和《墨子》、《庄子》《管子》、《韩非子》……只有区区百万字字而已。” “区区……大哥是不是过于谦虚了?”苏录忍不住吐槽道。 “当然不是,我连书院藏书的十分之一都没抄完。”苏满叹口气,给苏录下达指令道:“你入学之后也要继续抄书,争取等你毕业时,再抄这么一书橱。” 说着面现憧憬之色道:“这样等咱们的下一代读书时,就不会像咱们这么窘迫了。” “大哥想的真远,这就是长房长孙的使命感吗?”苏录半是钦佩半是开玩笑道。 “你说对了。”苏满缓缓点头,神情郑重道:“重铸祖辈荣光,我辈义不容辞!” “……”苏录心说,咋听着这么中二呢?便试探问道:“大哥说的祖辈,指的是咱本朝的祖辈,还是宋朝的祖辈?” “当然是宋朝的!”苏满俊脸涨红,也不知又想到了什么画面,激动道:“我知道这很难,但是不要紧,祖先会帮助我们的!我们一定能成功!” 苏录都听傻了,半晌才问道:“大哥是什么时候开始,这么有自信的?” “昨天晚上开始的。”苏满满脸神圣地答道。 “嗨……”苏录刚想说,大哥不会开玩笑就别勉强。这时门却被推开了,大伯娘探头进来:“还没说完?你大哥明天还要早起呢。” “哦哦……”大伯娘回来不到一天,苏录已经挨了好几顿剋,赶忙灰溜溜地消失。 大伯娘反手关上门,小声问春哥儿:“儿子,我给你那东西,举过没有?” 她还是没忘了那块砖呢…… “举过了。”苏满点点头。 “好使不?”大伯娘巴望着他。 “好使。”苏满答道。 “真的?”大伯娘登时眉开眼笑。 “真的。”苏满郑重点头。 “你等会。”大伯娘立马来劲儿道:“我把你爹叫来,你再跟他说一遍,杀千刀的非说我被人骗了。” “娘你没被骗,那东西是真的。”苏满忙叫住大伯娘,神情郑重道:“但是这事儿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我爹既然不信,就让他继续不信好了。” “好好。”大伯娘自然对儿子言听计从道:“还是春哥儿谨慎,娘听你的,打死我也不说。” ~~ 大伯娘不说归不说,但回屋的时候趾高气昂,像是斗胜的老母鸡。 大伯刚哄金宝睡下,见状小声问道:“儿子跟你说啥了,这么高兴?” “秘密,你管不着!”大伯娘得意洋洋,她现在看大伯,就像在看‘山里蛮’,有了浓浓的优越感。 “不说就不说,谁稀罕听。”大伯罕见温柔道。 “你心情也不错嘛。”大伯娘轻咬下唇,看了看睡熟的女儿。 “是啊,婆娘终于回来了,我心情能不好么?”大伯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这些天把他愁的呦,这下可算不用做恶人了…… 大伯娘却以为自己魅力不减,愈发搔首弄姿道:“你等我一会儿,我洗洗就来。” “……”大伯这才明白,大伯娘会错意了,吓得他赶紧轻咳一声道:“那事儿不急,先说个正事儿。” “啥正事儿,非得现在说?”大伯娘伸出指头戳他脑门一下。 大伯敏锐地躲开那罗刹一指。他对这种状况不是很担心,因为他有信心三秒钟后,让大伯娘兴致全无。便听他低声道:“秋哥儿的学费,没处着落了。” “啥?!”大伯娘果然顾不上旁的,忙问道:“不是说好了,等何家结了账,就用那笔卖高粱的钱,给秋哥儿交学费吗?” “我今天第三回去老何家了,还是没收回账来。”大伯神情恹恹道。 “啊?”大伯娘果然如冷水浇头,彻底清醒过来,问道:“一点儿都没要回来?” “一点儿都没有。”大伯叹口气道:“债主坐了一屋,家里头光剩个寡妇,我们也不好逼太紧。” “唉,这个老三媳妇,可是坑惨了我们了!”大伯娘郁闷道:“早知道就卖给太平镇来收粮的了,虽然赚的少点,但也不至于落个一场空。” “你现在说这些还有啥用?”大伯也郁闷道:“当初不是你嫌人家给的低了,非让老三想办法咱自己卖吗?” “他们一石只给五百文,那不是抢劫吗?!”大伯娘没好气道。两口子便开始了无休止的互相指责…… 小金宝却依然睡得很香,丝毫不受影响。 第三十四章 讨债去! 他们说的高粱,就是苏家今年秋收的成果。高粱的产量不低,一亩地能收五斗,十亩地一共收了五石。 当地粮商的收购价是五百文一石,但二郎滩的糯高粱特别适合酿酒,供给自家酒坊,还能给到七百文一石。 但是,苏家酒坊的高粱酒滞销多年,实在吃不下多少货了,大伙只能自己找销路。大伯娘让‘能说会道’、‘心思活络’的小叔想办法。小叔还真就不辱使命,没几天就把红粮,卖给了镇上第三大的何记酒坊。 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因为何记酒坊的东家是程家的女婿,所以向来不跟苏家尿一壶。小叔却能把滞销的粮食原价卖给何家,简直是销售之神! 当时小叔狠狠在家里露了把脸,大伯娘还答应到时候给他一两银子花差。 后来等他和翠翠奸情败露,才知道这位销售之神,其实是靠了裙带关系……让翠翠去求她堂姐、程秀才的女儿、何记的老板娘何程氏帮忙,人家才勉为其难答应收购的。 当然,只要能卖出去就是英雄,没必要在意那些细节。但这年月,做生意的都是年底才结款,所以还得等到年根下才能拿到钱。 谁知上月传来了噩耗——何记的何老板亲自押了一船酒往县里送的时候,结果在大丙滩触了礁石,落了个船毁人亡…… 这下何记别说还债了,就连工钱都开不出来了。大伯之前就在为这事儿发愁,所以才会盼着苏录考不上。因为这样对他来说,就两难自解,不用发愁了…… 可苏录偏偏却考上了,这阵儿把他愁得哟…… 而且大伯还不敢声张,万一让春哥儿知道了,以他那个性格,弄不好就不去文战堂了。大伯这些年在春哥儿身上,已经花了几十上百两银子了,哪能这时候功亏一篑? 幸好,背锅婆娘回来了,这些事就不用他发愁了。大伯和大伯娘吵了一顿,就抱着被子找小叔睡去了。 剩下的事情不用他再操心了,大伯娘自会出手的。 他也不担心大伯娘会提前引爆。只要关系到儿子的事情,那婆娘比谁都拎得清。肯定会等着苏满离家之后再开口…… ~~ 第二天一早,一家人又把小叔小姑和春哥儿送上了船。 苏满也搭这条船去合江,到了县城再去泸州就容易多了。其实大伯是不想让他坐船的,就算是这个季节,在赤水河上行船,还是挺危险的。 但是改陆路的话,要翻越崇山峻岭,两百里路能走上它十天八天。而且山里野兽多,还有更危险的生苗,出事的概率比走水路大多了。两害相权取其轻,所以春哥儿还是坐了船。 “只有想走出大山的时候,才会真正体会到,大山把人困得有多死。”临别前,大哥对苏录道:“为兄先行一步,你也要早日跟上,早晚我们要把全家从这里带出去!” “是大哥,一定要走出去!”苏录深表赞同。说实话,虽然才来了三四个月,但整日生活在四面峭壁的峡谷中,他已经有些遭不住了。 “好。”苏满点下头,拜别了父辈,背着书箱上船离去。 “祝大哥归时,穿襕衫,戴方巾,衣锦还乡!”苏录在栈桥上高声喊道。 苏满也一直向他挥手,直到歪屁股船消失在洄湾处。 “行了婆娘,别哭了,没听秋哥儿说吗,春哥儿回来的时候,八成已经是秀才了。”大伯收回目光,安慰还在抹泪的大伯娘。 “那感情好。”大伯娘就是好哄,一下子就光想好事儿去了。 “你们赶紧家去吃饭吧,我也去当值了。”大伯戴上头盔,扎紧革带,沿着河滩往百户所去了。 其他人则顺着青石台阶回了家。 “快吃饭吧,饿死了。”金宝儿一进门就嚷嚷起来。 “等着。”大伯娘麻利端出,热在大锅上的饭菜。 苏录已经考完试,特殊优待到期了。也乖乖跟着家里人在堂屋吃一样的高粱饼子,还有大伯娘亲踩的老坛酸菜…… 正吃着饭,大伯娘忽然夸奖苏录道:“没想到秋哥儿还真能考上书院,伯娘服了你了,你确实是念书的料。” “嗯嗯……”苏录一边嚼着饼子一边含糊点头,他也想啪啪打脸臭伯娘,可还得指望她出学费呢。 他本以为伯娘是看到自己‘出息’了,要跟自己和解呢。谁知大伯娘却叹了口气道:“只是咱家里有笔账收不回来了,你的学费怕是没着落了……” 苏录登时就卡嗓子了,苏有才和苏泰也变了脸色,桌上的气氛一下子就跌到了冰点。 老爷子看一眼老大媳妇,神情阴沉道:“你两口子是怎么当的这个家?这种事不应该提前计划好吗?” “爹,没法子啊,计划赶不上变化。”大伯娘忙硬着头皮解释道:“本来安排的好好的,卖了今年打的红粮,给秋哥儿当学费。可谁成想到何家出了事,这笔账收不回来呢?” “那压箱底的钱呢?”老爷子皱眉问道。 “原本还有个五六两,可是老三结婚花销不少,爹又不让凑份子,还把礼金给了老三媳妇。加上春哥儿出去考试的开销,这块钱不光花干净了,还拉了不少账。”大伯娘两手一摊,反倒起苦水来: “爹啊,咱家就是这么个四处用钱的时候,哪个当家他也没咒念!” “……”老爷子登时没话说了,揉着太阳穴头疼了好一会儿,方沉声对苏录道: “秋哥儿放心,你既然考上了,家里就一定供你念!爷爷就是砸锅卖铁,拉下脸出去借,也会给你把学费凑出来。” “爷爷,是我给家里添负担了……”苏录话说到一半,却被他爹按住。 便听苏有才开口道:“爹,你先别上火,还有将近一个月呢。我们都想办法,实在不行,再说实在不行的……” “嗯……”老爷子点点头,吐出长长一口浊气。然后饭也不吃了,背着手下楼去遛弯了。 他的步子比往日沉重多了,像又老了好几岁。 ~~ 苏有才爷仨也草草扒了口饭,就回了房。 一关上门,苏有才飞起一脚,就把洗脸洗脚洗衣盆踹上了天。 幸亏苏泰眼疾手快,一个鱼跃扑救,堪堪接住了爷仨唯一一个盆儿。 苏泰的身子,却扑通一声拍在了地上。 “二哥!”苏录赶忙扶起夏哥儿。苏有才也一脸歉意道:“我冲动了,没事吧儿子?” “没事,俺皮糙肉厚的紧。”苏泰憨笑着抱住盆。“盆儿没事就好。” “傻孩子。”苏有才哽咽一声,看着两个懂事的儿子,终于彻底绷不住掉下泪来。 他赶紧转过头去,不想让儿子们看到自己软弱的一面,但他实在是太崩溃了……一个男人的自尊,一个父亲的尊严,全都被区区孔方兄践踏到了泥里。 “老汉儿,你别哭啊。”苏泰手足无措,把木盆又递给他道:“你要撒气就踢吧。” “爹不是生气,是一分钱难倒英雄汉。”苏录轻声道:“归根结底是我非要念书,给家里增添了额外的负担。” “胡说!养不教父之过!考不上也就罢了,考上了我就必须让你念,这是当爹的义务!”苏有才说罢以袖掩面,闷声道:“我不配有你们这样的好孩子。” “爹,你说哪去了?”苏录以前没发现,老爹的内心深处,竟然这么敏感脆弱。 “天底下找不到比你更好的父亲了。对吧二哥?”他赶忙给老爹鼓劲儿。 “嗯嗯!”苏泰使劲点头,认真道:“俺也这么觉得。” “唉。”苏有才勉强笑笑,叹气道:“你们不用安慰我了,哪有几两银子都拿不出来的好父亲?” “爹又不当家,怎么能怪在自己头上呢?”苏录忙沉声道:“再说银子是人挣的。咱们也是人,没有就想办法挣便是了!” “秋哥儿说得对。”苏泰马上表态道:“俺可以去沙湾背盐。一趟就十文钱呢,多背几趟不就出来了?” “你快省省吧,从山里的盐井到河滩,直线都有五里地,打个来回才给十文,牲口都没这么便宜!”苏有才断然摆手道:“再说这年根儿下,哪还有开工的地方?” “是,咱得靠脑子挣钱,不能去当牛做马。”苏录点点头。心说必须得想一条来钱的路子了。唉,当时真该多看两本穿越小说…… 但这确实很难,闭塞的大山把一切财路都阻断了。 ~~ 爷仨围坐桌边继续想辙。 “大嫂虽然不积口德,但也绝对不会故意刁难我们,家里确实遇到难处了。”苏有才调整情绪很快,已经恢复了正常思考,叹气道: “咱们更不能让老爷子操心,那就太不孝了,所以要自己解决问题!” “是。”苏录点点头,见父亲给家庭会议定了调子,便问道:“上这个学到底要花多少钱?太贵了我就真不去了。” “学费一年二两,还有各种书本、纸墨费,这又是一两五。”苏有才便屈指数算道:“书院免费提供住宿,但是每月要交十文灯油钱。再就是吃饭,要交粮食和柴火钱,这块儿费用以你哥的经验看,每个月得两百五十文。不过这个钱是月缴的,不用太着急。” 苏录听了一阵头大,太平书院好是好,收费也是真的高。不过想想那一千多人争六十个名额的场面,似乎也不能说人家死要钱。 只能说读书这件事,实在太费钱了,也难怪能把老苏家拖到这般田地…… 寻思一番,他沉声道:“这么说,如果不住宿、不吃学校的饭,那就只需要三两五。” “没错。”苏有才颔首道:“这也正好是卖高粱的钱!所以说最好的办法,还是把那笔账收回来!”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于是他拿定主意道:“明天我们就讨债去!” ps.下面请欣赏苏二爷讨债记,求月票支持二爷~~~~~ 第三十五章 男人要坚持到底 当天晚饭时,苏有才对大伯道:“大哥,把何记的欠条给我吧,这笔账我来收了。” “还是我去要吧,你一个文弱书生,人家不会怕你的。”大伯一阵心虚道:“就快要回来了,再等几天哈。” “大嫂已经把事情都讲了,你不用为难了。”苏有才淡淡道。 “嘶……”大伯一脸牙疼,朝大伯娘吹胡子瞪眼道:“你个背时婆娘,都嘱咐你几遍了,莫要讲,莫要讲嘛!” “不讲憋死我。”大伯娘闷声道。 “唉。”大伯无奈叹气道:“老二,大哥无能啊……” 老爷子翻了翻三角眼,实在看不下去了。但这个家是老大两口子在操持,他不能由着性子落他们面子。 “不吃了!”老爷子便再度拂袖下楼,散步消气去了。 大伯自然还是给了苏有才欠条,又叹气说:“那寡妇不好对付,你可要当心。” “她寡妇不好对付,老子鳏夫就好对付了吗?!”苏有才气势汹汹道:“要不回钱来,我们爷仨就在她家过年了!” “那倒不至于,年还是要回来过的……”大伯赶忙道。 ~~ 第二天,爷仨早早起来,前往镇北头的何记酒坊讨债。 何家跟程家一样,都是被流放来。不同的是,何家是受‘曹石之变’的牵连,四十年前才被发配过来的,还没来得及开枝散叶。 到了这一代上,整个二郎滩也就一家姓何的。故而,街坊们以‘老何’、‘大何’和‘小何’,称呼何家仅有的三个男人。 何家虽然人丁单薄,但是很有生意头脑,来到二郎滩后,也加入了酿酒行列。但他们酿的是果酒,专供妇女饮用。这种差异化的竞争,让他们在两大家族的夹缝中生存下来。 当然,果酒卖不上价去,又只有女人才会喝,所以何记的生意也好不到哪去,也就维持个家境小康而已。 数年前,老何过世,大何小何接手了酒坊。哥俩年轻气盛,雄心勃勃,不甘心这种饿不死也撑不着的局面,于是也想捣鼓着酿白酒。 别说,哥俩在酿酒上还真有天分。几年功夫,真让他们捣鼓出来了一种独特的秘方——碎沙。用这种工艺酿酒,生产周期短,出酒率高,而且入口柔顺、风味独特。 虽然这酒跟两大酒坊用传统工艺酿制的‘凤曲法酒’品质上有差距。但它成本低啊,在低价市场还不嘎嘎乱杀? 何家兄弟信心满满。于是上月,哥俩亲自押船,带着满满一舱新酿的‘碎沙酒’,准备杀去县里打开市场,结果在大丙滩触礁,船毁人亡…… 哥俩全都折在这一场,二郎滩自此没了姓何的男人。可何记酒坊还在,大何小何为了酿酒欠了一屁股债,这下全都落在大何的未亡人身上。 至于小何,因为沉迷酿酒耽误了婚事。程家大爷在发现了闺女和苏有马的奸情后,曾一度想把翠翠嫁给小何接盘。小何当时还挺高兴,可转眼就没了下文,他到死不知道,程家为什么又改主意了…… ~~ 苏有才跟儿子讲完打听来的情况,叹口气道:“唉,这家人也是惨,你俩将来可不能一起坐船。” “是,爹。” “嗯,老汉儿,俺记下了。” 说话间,爷仨来到了位于山坳里的何记酒坊。何家人口少,全家就住在酒坊里。当年大何成婚时,老何花大价钱,把这里翻新了一遍,到现在还是二郎滩上独一份。 只见其白墙黑瓦,砖石门头,上有门簪、下有门墩,比逼仄的吊脚楼可气派多了。只是门上贴了白纸,门楣挑着灵幡,地上还散落着黄色纸钱,一股子破落气息油然而生…… “唉,没了人丁,再好的宅子也没用。”苏有才叹了口气,带着儿子迈过高高的门槛。 做生意的人家,门槛都比一般人家高,说是以防财运外流。 何家的住宅在前,作坊在后,所以一进去跟普通的富户家别无二致,正房厢房倒坐房,围出个偌大的天井。 这会儿二何已经下葬了,但灵堂还没拆利索,剩下四根粗竹竿立在天井里,上头残留着符纸的痕迹。 父子三人径直来到正厅,掀开蓝棉布帘子,就见里头已经坐了一圈人,正在百无聊赖地喝水闲聊。 这会儿已经开始忙年了,还在这磨嘴皮子不回家的,自然都是跟苏有才一样的债主。 “又来一位!”看到他爷仨进来,有个债主便拖长嗓门,朝着里间吆喝。众债主也哄笑起来,颇有些苦中作乐的意思。 “诸位来的这么早啊。”苏有才苦笑着跟众人拱拱手,只见屋里有同族兄弟,也有程家人,还有另外几姓的,加起来将近二十人。 “来得晚了没椅子坐,一天下来腰受不了。”他同族兄弟苏有丙苦笑道:“你大哥都是天不亮就来的。” “好家伙……”苏有才没想到一个个比自己决心还足。 苏录也是一阵咋舌,二郎滩一共才不到一百户人。居然五分之一都是何家的债主,这竞争也太激烈了…… 这时里间的帘子掀开,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婆子,端着托盘出来,臭着张老脸道:“来晚了,就剩一条板凳了,凑合着坐吧。” 苏有才爷仨便在角落的长凳上坐定,老婆子又给三人上了一碗水。 “碗没了,茶也没了,凑合着喝白水吧。” “起码给口热水啊。”苏有才接过瓷碗,都冰手。 “柴火也没了。”老婆子没好气道。 “瞧瞧,对债主什么态度?!”苏有才还没说啥,其他债主先嚷嚷起来:“叫你们老板娘出来!” “不会老板娘也没了吧?”有债主讥讽道。 “还真不好说,今天还没见到她人影呢,不会是跑路了吧?” “咱别在这傻等了,到后头找她去!”便有人愤然起身。 “后头是内宅,男人不能进!”老婆子赶忙拦住去路。 “老太婆滚一边去,你越拦就越说明有鬼!”债主们把老婆子推得东倒西歪。 “放心,我在呢。”这时一把略略沙哑的女声响起,一个未亡人挑起帘子从里头出来。 她手里攥着白帕子,头上挽着白纻布髻,身上穿着白绫袄儿。明明未施粉黛,做最素净的装束,却比那描眉画眼,穿金戴银的妇女更让人移不开眼。仿佛一朵在寒霜中悄然绽放的白梅,清冷里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俏媚。 小寡妇何程氏一露面,本来还气势汹汹的债主们,一下子就平和下来。也不推老婆子了,声音也不暴躁了:“你没跑就好,不然我们找谁讨债去?” “我是不会跑的,更不会赖账。”何程氏轻叹一声道:“但现在实在是人财两空,你们就是杀了我,也还不上钱。” “我们不要你命,我们只想要钱。”债主们七嘴八舌道:“忙活了一年才那么点收成,老板娘你不能不给钱啊!” “就是,给你家干了一年活,到头来不结工钱,我们过年喝西北风啊?” “借钱的时候说好了年底还,赖账的话,我们家也要出人命了!” 债主们越说越愤怒,要不是老板娘怪好看的,早就操娘日宗的骂起来了。 何程氏静静地等他们吆喝完,这才凄婉道:“事情弄到这一步,我也真的很抱歉,可是家里真没值钱的东西了……要不我把酒坊还有这宅子都抵给你们吧?只求一个两清如何?” 一屋子债主你看我我看你,都盼着有人能答应下来,可是谁也不敢接。 何家是往宅子和酒坊里投资巨大,可是在这二郎滩,谁也没法把它再变回钱。但那些债务可是实实在在的,得用真金白银去还的……这窟窿太大,谁也扛不住。 而且人都说,这宅子不吉利,把全家男人都克死了……哪个不怕死的敢接这个盘? “不行找你娘家想想办法?”有人提议道:“你娘家要是能出手,把酒坊接下来,不就皆大欢喜了吗?” “我是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再说我娘家自命书香门第,怎么会让人议论吃绝户呢?”老板娘摇摇头,凄然道: “这几天你们从早到晚,可见过我一个兄弟露面?” “没有……”债主们摇摇头,要不是在场的还有好几个程家族人,估计就要骂程秀才属貔貅的了…… 不过老板娘这番话也起了些作用,至少债主们的火气又消下去了,坐回位子上继续磨嘴皮子。 苏有才本来一肚子话要质问老板娘,但是此情此景说啥都没意义了…… “老汉儿,咋办啊?”苏泰小声道:“我看她怪可怜的。” “我们不可怜吗?”苏录唯恐老爹掉链子,忙轻声道:“心软别要账,要账别心软。” “秋哥儿说得对。”苏有才深以为然道:“我看这何程氏不一般,不愧是秀才的女儿。她短短一会儿功夫,已经用上了美人计、苦肉计和空城计,以及最重要的缓兵之计……” “真的假的?”苏泰目瞪口呆。“俺咋一条没看出来?” “秋哥儿给你哥讲讲。”苏有才便道。 “啊……”苏录其实也没看出来,不过老爹说有就有吧。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便将四条计策一一讲给二哥。 “……‘缓兵之计’指的是通过拖延时间,使事态发生有利于自己的变化。” “啊,俺明白了!”苏泰恍然道:“她是想拖到过了年,大家没那么急了,给她宽限几个月。” “好像是这么回事。”苏录点点头,确实年底要账是最心急的,过了年反而没那么急了。 “我们还按原计划行事。”苏有才轻声谋划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她手里肯定攥着钱呢,指头缝里露露就够还咱们的了。但是现在狼多肉少,拿出来也没用,所以我们得先把其他人靠走。等债主就剩我们了,看为父展现真正的实力!” “嗯嗯!”两个儿子使劲点头,崇拜地望着父亲,这个男人实在太可靠了。 苏有才说到做到,他当即让哥俩回家,把铺盖卷取来,别人是早晚打卡,他直接带着儿子住在了何家。 第三十六章 秋哥儿:放心,我会出手的 晚上别的债主走了,爷仨就把铺盖卷一放,直接在堂屋睡下。 第二天鸡一叫,爷仨就起来把铺盖卷一收,开始新一天的催债。嗯,再也不用担心抢不到椅子了…… 饿了,苏泰和苏录就去后面酒坊找碎高粱,蒸一锅就能吃三天。也不知道为啥,何记库房里的高粱都被碾得稀碎。当然若非如此,也轮不到他们消受,早就被债主搬光了。 哥俩还在库里找到好些柑橘和山楂,黄橙橙、红彤彤,看着都很诱人,就是一吃就酸倒牙……估计这也是它们幸存的原因。谁也不会答应小寡妇,用这些酸倒驴的破玩意儿抵债。 但爷仨不嫌,他们把橘子、山楂跟碎高粱一起煮成‘水果高粱饭’。水果的酸和高粱的苦居然中和了不少,吃起来顺口多了。 他们爷仨是既来之则安之了,小寡妇家里人可就彻底不安生了。原先白天再闹腾,晚上还能喘口气。现在可好,全天候无空档家里都有外人,她闺女吓得白天晚上的不敢出房间。 何程氏自然头大如斗,却又无可奈何。她身为老赖,无法阻止这爷仨的无赖行径啊…… 小寡妇对老鳏夫说:“你们别睡我家。” 苏有才就说:“你还钱我们马上回去。你家堂屋多冷啊,谁愿意睡似的。” 她又说:“那别吃我们家粮食,我跟闺女就那点口粮了。” “我家米缸里都饿死耗子了。等你还钱我买了米,一粒都不动你家的。”老鳏夫苏有才便道。 “大哥,留宿在个寡妇家,对你名声不好啊。”何程氏只好动用伦理梗。 “我儿子考上学念不了,我还要啥名声啊?两害相权取其轻,所以我还是得靠下去。”苏有才却不为所动道:“再说我又不是自己住这,我还带着孩子一起呢,谁会乱嚼舌根?” 他说话客客气气,但原则性问题却是寸步不让。碰上这种绵里藏针、外柔内刚之辈,小寡妇也没办法,只能由着他了…… ~~ 应该说,小寡妇的缓兵之计还是挺成功的。随着离过年越来越近,来报到的债主也越来越少。 就这样一直靠到年三十早晨,终于就剩苏有才一家三口了…… 一大早,二郎滩响起稀疏的爆竹声,宣告除夕的到来。 苏有才和两个儿子买不起鞭,就砍了几根竹子,扔到火里噼里啪啦听个响。 “这才是‘爆竹声声除旧岁’的爆竹,他们放的那都叫炮仗,凶器也。”苏有才振振有词告诉两个儿子。 苏录心说,这不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吗。 “哦哦,俺说为啥爆仗明明是纸皮火药芯,名字里却有个‘竹’字呢。”苏泰却满脸佩服,堪称最好的听众。 再者,人家才刚死了人,就在人家院子里放爆仗,真的大丈夫吗? “不要紧的。说是不能放鞭炮,可我们是在烧爆竹。”苏有才却淡淡道:“要是还不还钱,我就一直烧到明年。” 他们爷仨已经在这靠了十二天了,今天必须见个分晓。 苏录听说只有在绝境中,才能看出一个人的底色。那么亲爱的老爹的底色就是……狠人。 这是在逼着小寡妇拿钱买个除夕安宁啊…… 苏有才放第四波爆竹的时候,何程氏终于顶不住了,出来喊停道:“大哥你别放了,我给你钱还不行吗?” “早说嘛。”苏有才马上摆手,示意儿子们停下爆竹。 他走到小寡妇面前,深深一揖道:“实在抱歉,但凡有一点办法,我也不至于此。” “我知道,先生是好人。”何程氏轻叹一声道:“只是跟我一样,都是苦命的人。” 她对苏有才一直很客气,不光是债务人对债主那种,还因为前天受过他的帮助…… ~~ 二十八那天,有人一直要不到账,烦躁到失去理智,也不管她是谁的闺女了,口不择言道: “要不你卖身抵债吧。到我家干一年,咱们就两清了。” “不行,她欠我家的钱最多,要干也是先去我家干。”见有人挑头,又一个债主吆喝道。 “少说大话,你家婆娘打不断你的孤拐。”众债主哄笑道。 “实在不行,我过来也可以啊……”那债主越说越放肆。 “去你妈的!”这时角落里响起一声怒骂,却是苏有才听不下去了,拍案而起道:“都是乡里乡亲的,说这话还要不要脸?!” “想让我要脸,那还钱啊!”那债主脸上挂不住,跟苏有才对着嚷嚷起来。 “说还钱就说还钱,别扯到人身上,大明朝不兴卖身抵债那一说!”以苏有才的水平,对上普通人就是碾压局。便听他朗声道:“《大明律》载有明文,凡诱取良人及略卖良人为奴婢者,皆杖一百,流三千里!” “咱这山旮旯里,摆什么龙门阵……”那债主只能耍个无赖混过去,不再吭声。 “消消气消消气。”众债主也被苏有才的一身正气,以及他身后的苏泰震慑住,赶忙服软道:“我们就是心急上火,嘴瓢了。” “就是就是,都是乡里乡亲的,老板娘还是程相公的闺女呢,借他个胆子也不敢乱来。” “乱讲也不行,要债也得文明!”苏有才掷地有声道:“不然别人还以为我们是流氓呢。” 打那天之后,就再没人敢跟小寡妇开黄腔了。 好吧,其实也就才过去两天…… ~~ 何程氏也知道苏有才是守礼君子,正好家里没男人了,就把他爷仨当保安了。 后来几天甚至还给他们做饭吃…… 所以双方已经处得像朋友了,小寡妇苦笑道:“万没想到苏大哥这份执着,还在我之上,这钱我还了。” 说着从袖中摸出个带着淡雅香气的锦囊,双手奉上。 “多谢。”苏有才赶忙小心拎到手中,唯恐有肌肤接触。 小寡妇不禁暗叹,这确实是个守礼君子,而且还是美男子…… 却见那美男子掂了掂钱袋子,忽然俊脸一皱,赶忙将里头的一点散碎银子倒出来。不禁大失所望道:“你这最多一两吧?” “大哥这手和秤一样,不多不少,正好一两。”小寡妇点点头。 “这差太远了,还有二两五呢?!”苏有才笑容消失道。 “这已经是翻箱倒柜,凑出来的最后一点了。”小寡妇苦笑道:“本来是打算留着度春荒的,但是大哥实在是太有毅力了,就给你们拿回去过年吧。” “好,这钱我收着了,但不会用来过年的,因为开了年就要给我儿交学费了。”苏有才正色道:“学费是三两五,你再给我二两五就行,不用给利息了。” “明年再说吧,今天是除夕了,你们爷们总得回家吧?”小寡妇有些无语,这人怎么这样,给他一两银子不就是换他回家的意思吗?” “没事,我们爷仨在一起,哪都是家。”苏有才却笑道:“弟妹,借你家案板用一下,我们和点面准备包饺子。” “四川人吃什么饺子?!”小寡妇俏面通红,终于破防了。 “我们是从凤阳卫迁来的军户,不能忘本啊。”苏有才振振有词道。 “……”小寡妇一缕秀发从额头垂下,在山风中乱飞。 她是彻底服了,指着身后无力道:“大哥,你看我家里还有啥顺眼的,随便拿。库里还有几千斤酸柑子,你要是不嫌难看,全拿走都成。” “我要你家东西干啥?”苏有才摇摇头,她家值钱的东西早就被人搬光了,剩下的要么搬不动,要么不值钱,他可没兴趣。 “我只要钱。”他再度强调道。 “行吧,那就一起过年吧……”小寡妇颓然道:“我去给你拿案板。” “唉,弟妹。我是真没办法啊,都是为了孩子……”苏有才歉疚道。 “哥你回去吧,我真没钱了。”小寡妇也是被逼急了,眼噙热泪道:“你再不走,我就只能像他们说的……卖身抵债了。” “那可不行!”苏有才赶忙攥紧了那一两银子,吓得连连后退道:“我可不是那样的人……我也背不起你那一身债……” 也不知是他退后的动作太伤人,还是小寡妇发现了他的弱点,只见她步步紧逼,面带挑衅,笑中有泪道: “平时你住我家也就罢了,除夕还要跟我个寡妇一起过年,咱俩可彻底不清不楚喽。再不走,我就只有赖上你了!” “别别,弟妹请自重啊……”苏有才吓得连连后退。老板娘一旦动起真格儿的来,他还真搞不定…… 眼看老爹要败下阵,苏录忽然横插一杠,挡在了小寡妇面前,笑道:“你想当我娘,问过我的意见了吗?” “别胡说,谁想当你娘?!”小寡妇俏面瞬间红到耳朵尖,刚才太激动,忘了人家儿子还在边上呢。 “你不是要赖上我爹吗?”苏录冷笑道。 “我,我……”小寡妇是程秀才的女儿,性格中既有当地人奔放热烈的天性,又被后天礼教大防束缚,相当的矛盾拧巴。刚才为了把苏有才撵走,什么话都敢说,这会儿又羞耻上头,恨不得找块豆腐撞死。 她终于情绪失控,以帕掩面哭起来。这一哭不要紧,勾起了自丈夫去世后的百般不易、万般心酸,哭得她肝肠寸断,泪如雨下。 当娘的哭声又引来她九岁的女儿,跑出来抱着母亲一起嚎啕大哭。 那场面看得苏有才和苏泰心塞不已。苏泰小声道:“老汉儿,实在不行咱先回去吧……” “唉……”苏有才也是无可奈何,刚想点头,却听苏录悠悠道: “我想到一个办法,说不定可以帮你家渡过难关,但你得保证赚到钱先还我们家。” “什么法子?”哭声戛然而止,母女俩和父子俩都望向苏录。 又是周一冲榜了,紧急求援啊大家!! 第三十七章 物尽其用 “你先说答不答应?”苏录问那何程氏。 “答应,只要你能变出钱来,我啥都答应。”何程氏毫不犹豫点头道。 “好。”苏录这才说道:“我这些天和我哥在你家的酒坊里转悠,发现库里有好多的柑橘,还有两千个竹筒子。” “我家主业是酿果酒的,库里那是收来的酸柑子,准备酿成柑橘酒,趁着过年卖一波的。”小寡妇解释道:“那些竹筒就是到时候用来装酒的。” 说着她哀怨一叹道:“现在当家的和小叔子都没了,也没人会酿橘子酒了,只能看着那些柑子烂在库里了。” 小寡妇又抬头问苏录道:“难不成你也会酿橘子酒?” “不瞒你说,我之前都不知道,橘子还能酿酒。”苏录实话实说道:“我一直以为橘子只能榨汁呢。” “那你想怎么办?总不会是想卖橘子汁?”小寡妇失望道。 “对啊,就是卖橘子汁。”苏录点点头。 “橘子汁还用买吗?有手就能攥出汁儿来。”苏有才忍不住吐槽道: “儿啊,这就是你想的法子吗?” “嗯。”苏录诚实道:“我见识太少,能想到这一个法子就很不容易了。” “唉,果然念书好的人,都不通俗务。”苏有才苦笑道:“橘子容易榨汁,你知道却为啥没人卖橘汁吗?” “因为直接吃橘子,更有性价比吗?”苏录问道。 “吃橘子的人也少,因为它太酸了。”苏有才解释道:“几瓣就酸倒牙,榨了汁儿就更没法喝。” “酸柑子更是如此,名字里都带着个酸,你们应该比谁都清楚……”小寡妇幽怨地瞥了父子三人一眼,那么酸的柑子都没挡住他们爷仨天天吃。 尤其是那大个子,嘎嘎猛造,看得都让人酸倒牙。 “是,确实太酸了。当然要是不酸,早就被债主搬光了。”苏有才深有体会道:“当然也有很甜不酸的品种,但要么是贡品,要么价格昂贵,只有达官贵人才享受得起。” “听说泸州和成都的有钱人,会在橘汁里加蜂蜜或糖,让它变得好喝,但那样成本也太高了,不是一般老百姓能喝的起的。”何程氏说完轻叹一声,自己也真是病急乱投医,怎么会相信个半大小子的大话。 “我二哥有办法,能用最低的成本,让橘汁变甜。”却听苏录石破天惊道: “而且材料你家也有现成的,我们不需要投入任何本钱,就可以制造出酸甜可口的橘子汁。过年期间太平镇有大庙会,只要价格合适,我想是不愁销路的。” “你真能把橘汁变甜?”小寡妇看向一直憨憨的夏哥儿。 苏泰点点头,给她个肯定的答复:“可以。” “其实不用太甜,关键是不能太酸。”苏有才补充道:“大伙逛庙会就是吃吃喝喝,喝杯橘子汁直接酸倒牙,啥也吃不了,还不得当场骂街?那一碗也别想再卖掉了。” “只要够甜,就不会酸。”苏录很肯定道。 虽然他也说不明白其中的原理,但他在味觉方面积累的经验,这年代恐怕无人能出其右。 经验告诉他,一杯纯柠檬汁会让人酸倒牙,但加两勺糖后,酸味依然存在,柠檬汁却变成了‘酸甜爽口’——酸味从一种刺激源,变成了与甜味搭配的风味。 “确实是这样,但关键是怎么能便宜的增甜。”何程氏似乎也有这方面的经验,她看向苏泰道:“夏哥儿你真有法子?” “往里头加甜醪。”苏泰挠挠头道:“我们在酒坊酿酒的时候,会背着大掌作取些甜醪出来喝,甜到得兑水喝,而且没酒味。不过这东西很快就发酵变味,所以外人很少能尝到。” “这好像是个办法,那味道也许真能盖住橘子酸味。”苏有才眼前一亮。苏泰自然没少偷带甜醪回来,给家里人喝。 “应该可以,再说酸味也不是洪水猛兽,只要别太酸就行。”苏录道:“二哥说一两天就能制出甜醪来,时间上完全来得及。” “那就试一试!”何程氏也是个果决之人,毅然道:“反正那些柑子开春就会全烂掉了,还不如废物利用一下,好歹收回点儿本钱来。” ~~ 说干就干,众人也不管今夕何夕了。立即热火朝天忙活起来,只是别人家这时候在准备年夜饭,他们却在制甜醪…… 苏泰自然成了‘大掌作’,在他的指挥下,众人刷锅的刷锅,劈柴的劈柴,就连何程氏九岁的女儿田田,也十分懂事地帮着搬运劈好的柴火。 其实他们都没干过酒坊的活,所以只能打打下手,真正动手的还是苏泰。他将库房里的碎高粱倒进大锅里浸泡两个时辰,中午时开始上屉蒸。 整个下午一直添柴不断,将其蒸至软烂,这才把蒸屉从灶上抬下来。 待放凉后,苏泰便将蒸好的高粱倒入瓮中,拌入少量酒曲。 “行了。”他拍拍手道:“放上一天,明天这时候就可以取醪了。” “这么快?”众人围在瓮边,吃惊问道:“不是说得两天吗?” “嘿嘿,俺没等高粱凉透,还温乎着就放了酒曲,这样一天就够。”苏泰拍着胸脯道:“放心好了,俺可是明年就出徒的内场工,蒸料、拌曲、发酵俺都学会了!” “好,我们相信你。”苏有才拍了拍大儿子的肩膀,苏泰便笑得没了眼。 “你们这是搞啥子呀?”这时大伯的声音在酒坊门口响起。他也不能真撒手不管,这些天每天都来转转,看看这仨活宝又整了什么活。 “大哥,我们在做正事。”苏有才高兴道。不管怎么说,这下又看到希望了不是? “啥正事也得回家过年啊。”大伯无奈道:“你们仨要是再不回去,老爷子就把家拆了。” “回去回去。”苏有才这才说了实话:“年三十哪敢不回去,那不是大不孝吗?” “……”何程氏幽幽瞥了他一眼,也不知是怪他骗自己说要在这儿过年,还是嫌他说话不算数。 “那弟妹我们就先回去了。”苏有才便跟何程氏打个招呼。 “恕不远送。”何程氏微微一福,看上去生分了不少。 “明年再见。”苏有才摆摆手,走到一半又站住了。他长长叹了口气,唉,大过年的,总不能让人家吃不上饭。 他伸手摸了摸怀中,装着一两碎银子的荷包,却又舍不得这来之不易的收获,便熟练地朝大哥摊开手掌。 “毬……”大伯翻翻白眼,还是拍在他手里五个铜板。 苏有才又摸出自己的五文钱,凑了十文塞到何田田手里道:“去高驼子那儿,买点好吃和你娘过年吧。” 何田田看了看母亲,何程氏紧抿下嘴唇,轻轻点头道:“还不谢谢苏伯伯?” “谢谢苏伯伯。”何田田这才紧紧攥住那十文钱,给苏有才深深鞠了个躬。 “哎,好孩子,走了。”苏有才说完,便跟大哥往前头走去。 路过堂屋时,苏有才吩咐儿子道:“卷铺盖回家吧。” “好。”哥俩应一声,便把炕席子一卷,扛着跟在父辈后头,一颤一颤离开了何家。 这下何家院子彻底消停下来,何程氏终于盼来了她期望的一夕安宁。 可听着外头响成一锅粥的鞭炮声,看着自己空荡荡的堂屋,她却有些怅然若失…… ~~ 苏家吊脚楼,大伯娘在天井上翘首以盼。 看到仨活爹终于肯回来了,她双手拍腿,如释重负道:“祖宗,你们再不回来,老爷子就要把我撵出家门了。” “锅锅回来了!”小金宝飞扑到苏录怀里,使劲搂着他的脖子。苏录抱着她进屋时,金宝还在他背后朝着大伯娘吐舌头: “坏娘亲!” “好好好,我是坏人,就你们老苏家都是好人。”大伯娘也不知经历了什么,竟是彻底没脾气了。 进屋之后,老太太也拉着孙子的手哭道:“不许再离家出走了,家里空荡荡的,奶奶难过得饭都吃不下。” “奶奶,我们没离家出走,是去讨债去了。”苏录忙解释道。 “啥?偷菜去了?”老太太吃惊道:“孩子,咱家再穷也不能干那事啊!” 老爷子也对苏有才叹气道:“老二啊,别为难了,我跟你几个大爷说好了,到时候凑一凑就有了。” “是,爹。”苏有才忙点点头。苏录张罗的事儿八字儿没一撇,他可不敢堵死这条道。 “行了,赶紧洗刷干净,换上过年的衣裳。”老爷子一摆手道:“咱们迎谱祭祖去。” “是。”爷仨赶紧麻溜出去打水洗刷,大伯娘又是给烧水,又是给找衣裳,殷勤地让人很不习惯。 待三人洗刷干净、穿戴整齐,便全家出动,赶往苏氏祠堂。 他们到的算晚的,祠堂里里外外已经站满了苏氏一族的男女老少,足足两百多号人。 人到齐后,十八房族人自动按照辈分男女,分前后左右立定,听族长训话道:“今日迎谱,当怀敬畏,莫喧哗,莫失仪。” 众人称是,然后老族长便手持族旗,率队启程迎谱。老族长前头还有打着灯笼的孩童引路,寓意人丁兴旺。 族谱是一个宗族最重要的文献——说世系、序长幼、辨亲疏,让你知道自己的根儿在哪里,以及在宗族中的位置。 而且它详细记载了每个族人的名号,杰出者还附有行状,为每个人盖棺定论,供子孙后代评说。 所以族谱在宗族内部异常重要,为防损毁或被人涂改,都是一式两份,一份由族长保留在祠堂,另一份则由各房轮流供奉。 今年族谱供奉在四房,族人们要先一起把谱迎回祠堂。 苏录还是头一回参加这种活动,看着族人们跟随蓝底金字的‘凤阳苏氏’族旗,在这大西南的乌蒙山中列队前行,他终于感悟到一点宗族存在的意义。 族里负责写谱的老谱师苏大强,已经提前到了四房,检查了谱页是否完整,然后在谱箱外系上红绸带,放置于正堂的供桌上。 供桌周围点着油灯,寓意‘照亮祖路’。 族长向保管人作揖致谢,感谢其一年来妥善保管族谱,随后担任礼生的学子高喊:“吉时到,启谱!” 抬谱人便上前抬起谱箱,谱师撒五谷于谱箱四周,念诵:“五谷丰登,祖宗护佑,子孙绵延。” 然后队伍按族旗在前,吹鼓手次之,谱箱居中,族人随后的顺序出发,沿途燃放鞭炮驱邪,吹鼓手奏《迎神调》,郑重无比地将族谱请回了祠堂。 第三十八章 成了! 队伍抵达祠堂门口,全体停下,吹鼓手改奏《安神调》。 祠堂正堂供桌上香烛高照,已经摆好三牲猪鸡鱼、水果、酒等祭品。 抬谱人缓步进入祠堂,将谱箱轻轻放在供桌中央,礼生喊:“谱归位……” 全体族人四拜兴。谱师上前,打开谱箱,取出族谱,将总谱展开一页,露出始祖名讳,供族人瞻仰。此时禁喧哗,仅闻烛火噼啪声,气氛肃穆。 苏录瞪大眼睛,看着那张总谱上‘苏公讳轼,字子瞻,号东坡居士,谥文忠,自眉山迁苏州。’的字样,感觉还是很震撼的。只是不知道为啥把他爹撇了,难道苏老泉排面不够吗? 迎谱完成后,老族长便手持族谱,向族人诵读家训: “读书正业、孝慈仁爱、非义不取、为政清廉!” 老族长念一句,族人们便跟着诵一句,苏录也跟随其中。他终于明白了苏家对读书做官的执念是从哪来的了,哪怕已经沦落到这大山深处,依旧有祖宗在督促着他们呢。 然后老族长又讲述了家族的历史,前面七成是苏东坡的传奇人生,后面一成是家族世系。他们这一支是苏东坡长子苏迈的四子苏筌之后,两宋和元朝时一直居于苏州。 洪武赶散时,十代济民公被强迁到了凤阳成了军户。洪武十四年,又随郭英的大军来到此地,遂一代代繁衍下来,到苏录这一代已经又是六代人了。 “所以说我还是苏东坡的十六世孙?”苏录掐指一算,这下学习的动力更足了。 最后,老族长带领族人齐喊:“不忘先祖恩,世代永相传!” 仪式结束后,族谱将留在祠堂供桌,直至次日祭祖结束,再送到五房落谱。期间会有专门的守谱人寸步不离,以防万一。 但族人们并不会散去,而是热热闹闹摆起了九大碗。九大碗就是坝坝宴,相当于全族一起吃年夜饭了。 祠堂内外,连长长的巷子里,都设上了长几,每条几上摆九个粗瓷大碗,有烧白粉蒸肉、扣鸡扣鸭甜酸鱼,还有清蒸杂烩之类,费用由苏记酒坊支付。 虽然酒坊的生意每况愈下,但过年不让族人吃好是要挨骂的,更不能在程家面前丢了份子。 苏录那位酒坊大掌作七爷爷一脸的肉疼,他孙子苏浪却开心地夹着大块烧白往嘴里送。“嗯嗯,好吃好吃……” 还不忘招呼苏录:“快吃啊,我爷爷说九大碗办不了两年了。以后可能就只有三大碗,五大碗了……” “怎么了?” “酒坊生意太差呗。”小胖子没心没肺道:“听说咱们的酒比程家便宜一半,还卖不过程家。嗯嗯,粉蒸肉也好吃。” “白酒是这样的。”嚼精儿苏淡一脸懂行道:“口感差一点,价钱就贱一半。” “所以你们两个好好上学,将来考中秀才,把咱们的井再抢回来。”小伙伴们已经把希望寄托在他和苏录身上了。 他们没有苏浪那条件,只能老实下来干活了。这辈子都不会在碰一下书本了…… “哎呀,别说这些扫兴的了。”苏浪嗦一下油光光的手指头,问道:“咱们哪天去太平庙会?” 太平镇的庙会虽然比不了县城的,但也聚集了方圆百里的军民土著,各种好吃的好玩的琳琅满目。对娱乐匮乏的小镇少年们来说,过年逛太平庙会是天大的事情。 苏录已经问过二哥了,庙会是从初一到十五。他又问众人道:“啥时候最热闹?” “头三天差一些,大家拜年的拜年,回门的回门,得从初四才热闹起来,当然还是正月十五最热闹。”苏浪说完便建议道: “要不咱们初四去吧?” “好啊。”众少年欣然同意。 “秋哥儿你也去吧?过年就别要债了。”苏浪又对苏录笑道:“让人家歇歇吧……” “我会去的,不过我没法跟你们一起去,咱们在集上会合。”苏录便笑道。 “集上那么多人,上哪找你去?”少年们发愁道。 “放心,哪里最显眼,你们就往哪去,一准儿能找到我。”苏录笑道。 “哈哈,有意思,那我们到时候就找找看。”少年们正是找乐子的年纪,这下都来了兴趣。 ~~ 正月初一清早,族人再次齐聚落谱,然后一起回到祠堂,晚辈给长辈拜年,长辈给晚辈发红包。 散了之后,再跟着大伯和父亲串串门,去给那些外姓街坊拜个年,回到家时已经傍晌了。 “走了走了。”苏有才便迫不及待地催促儿子们。 “吃了饭再走吧?”大伯娘从伙房里探出头来。 “不了不了,我们赶时间。”爷仨便一溜烟儿下楼去了。 “怎么说话呢?这么见外。”大伯瞪她一眼。 “不是你让我对他三口好点吗?”大伯娘委屈巴巴道。 “假。”大伯无语道:“做完了装食盒里,我给他们送过去。” 顿一下又道:“装多点。” “知道,夏哥儿能吃嘛。大年初一还能不让他吃饱?”大伯娘满口答应。 “呵呵……”大伯笑笑,没跟碎嘴婆娘细说。 ~~ 苏录爷仨心急火燎赶往何家酒坊,路上街坊们看到纷纷摇头:“这爷仨过了吧,哪有年初一上门要账的?” “太执着了,以后可不能欠他家钱不还,要命啊真是……” 三人根本顾不上理会这些闲言碎语,他们现在只想去看发酵缸。 苏泰一边甩开大步,一边说道:“甜醪只会在很短的一段时间出现,要是置之不理,很快就会甜味消失,酒味变重。” “嗯嗯,这么神奇?”苏有才是一天酒坊都没进过,自然啥也不懂。 苏录却能用他浅薄的化学知识,简单理解这个过程——酿酒就是一个由淀粉产生糖,再由糖转化为酒精的过程。 所谓甜醪,应该就是第一步的产物。此时,酒曲中的淀粉酶将淀粉分解成了糖。糖类还没来得及转化为酒精,所以才会有甜味,而没有酒味。 但若继续放置,酵母会持续将糖分转化为酒精,导致甜味消失、酒味变重……当然这都是他瞎寻思的,谁知道到底对不对。 爷仨来到何家院子,小寡妇三人也早就在酒坊翘首以待了。何田田双手扒着粗陶大缸,满脸紧张地注视着苏泰,缓缓揭开盖在瓮口的纱布,一股子清甜味道便扑面而来。 众人脑袋围成一圈看向缸内,只见原本的高粱糊糊上,多了一层厚厚的黏稠乳白浆。 苏泰舀出一瓢白浆,用纱布裹住,压滤取汁,便得到了一碗半清半浊的甜醪。 “尝尝看。”他下意识先递给了苏录。 苏录呷一口,登时眼前一亮道:“好甜啊!” 说罢递给老爹,苏有才接过来一尝,便即兴赋诗大赞道: “红粱酿得玉浆稠,蜜意融喉解君忧。 稚子束脩凭此出,新瓮排开旧债休!” “好诗好诗!”苏泰苏录赶忙鼓掌,就喜欢老爹这种随时随地赋诗的才情。 要不是因为犯老爹的讳,苏录一定会高喊:“有才有才,你真有才!” 就连何程氏也听得入迷,定定看着苏有才细品良久,又盈盈下拜道:“苏二哥真是古道热肠,妾身承你吉言了。” 她为的是最后一句‘新瓮排开旧债休’,苏有才指的自然是她家的旧债。 “哈哈,我也就是做首诗给大家鼓鼓劲,真想‘旧债休’,还得靠这个。”苏有才说着将粗瓷碗又递给了小田田。 “田田尝尝甜不甜?” “真甜。”何田田尝了尝,一双好看的眼睛弯成了月牙儿,双手高高捧给母亲。“娘也尝尝。” 小寡妇微微蹙眉,这碗多少人喝过了?但这个时候她也不好拒绝,便接过来转了一圈,浅尝了一口。 “确实很甜。”她柳眉不由舒展,细品道:“入口时是饱满的清甜,甜得直接却不腻人,像含了一口蜜水,又带着点微酸。顺着喉咙滑下时,舌尖还能捕捉到一丝的米香。” “老板娘好厉害的舌头啊。”苏录咋舌道:“我就光喝着很甜然后带点酸。” “酒坊里的调酒师就这样。”苏泰闷声道。 “先夫在时,常让妾身品鉴新酿,时间一久也就练出来了。”何程氏淡淡一笑道:“下面就看把这甜醪加进橘汁里,是个什么味儿了。” 老婆子便端来一簸箕酸柑子,熟练地剥掉了皮,放到榨凳上榨汁。那榨凳类似普通板凳,凳面前倾。一头是圆形的榨台,周有流汁槽。榨台上配圆形榨板,连硬木榨杆。 只见老婆子将柑子肉置于榨台上,然后下压榨杆,榨板在杠杆作用下,与榨台一起挤压果肉。金黄的橙汁便顺着流汁槽淌向榨台前端的鹰嘴。 何田田早就捧着碗在鹰嘴边接着了,三个柑子榨出了大半碗的橙汁。 她把橙汁递给‘苏大掌作’,苏泰尝一口眉头紧皱,又递给苏录,苏录一尝也直吐舌头。 就连苏有才都酸得不想作诗,但在儿子们期盼的目光下,只好吸着口水又来了一首打油诗道: “金丸榨出露盈盈,一呷牙床战未停。 酸到舌根困意醒,涎随咂嘴落阶庭……” 这首诗比上一首差多了。果然诗要有感而发,不能硬憋。 “好!”好在有捧场兄弟及时鼓掌,他才没陷入尴尬。 然后苏泰开始逐渐往碗中加入甜醪。 他果然没有吹牛,当六份橙汁中加入了一份甜醪,橙汁就变得酸酸甜甜的,十分可口! 比直接加糖的效果还要好,你说神不神奇? ps.谢谢大家一如既往的支持,你们真是太给力了!按说本该加更表示感谢的。 但问题是——和尚求票是为了冲新书榜,可满 20万字就得下新书榜。在和尚每天六七千字的更新下,现在已经13万字了。剩下的十五天里,正常更新都会超字数,加更就只会更快下榜。 这本书曝光少,很依赖新书榜攒人气,所以加更只能延后到上架,还请大家体谅。当然,欠债是要还利息的。现在已经欠了四更,咱们就按‘欠四还五’来还,这下可以了吧? 月底了,再求一下月票,拜托大家了!不要怕我还不起,我还年轻背得起贷款。 第三十九章 祝我们大卖!!!!! 这时大伯提着食盒来送饭,见所有人还聚在酒坊里,不禁笑道:“搞啥子嘛,你们真要酿酒不成?” “来,尝尝这个。”苏有才把碗递给大哥。 大伯警惕地看一眼榨凳和地上的柑子皮,但还是接过碗来,叹了口气道:“只要你能消气,再酸我也喝。” 说着把心一横,仰脖喝了一大口,然后咬牙等待那从头到脚的酸意,把自己激得打冷颤。谁知却白紧张了一场,非但没有被酸到,反而还酸酸甜甜怪好喝的。 他咂咂嘴又尝了一口,竖起大拇指道:“真好喝,这是加了糖还是蜜?” “那你就别管了,”苏有才问道:“就说在庙会上金宝要喝,这么一碗你愿意出多少钱吧?” “那多少钱都得买啊,只要买得起。”大伯理所当然道。金宝,就是苏有金的宝贝的意思…… “那你觉得多少钱值得买?”苏有才换个问法。 “两文钱?”大伯寻思道:“三文钱就觉得有点贵了。” “为啥?”苏录问道。 “三文钱能打一碗散烧了。你不可能比白酒卖的还贵吧。”大伯道:“不过集上的散烧都是兑了水的。比咱们自家酿的差远了,我从来不喝。” “正话反话都让你一个人说了……”苏有才无语道。 “那我们也兑水!”这时苏录沉声道:“既然没办法提高价格,那我们就想办法压低成本!” 何程氏看一眼苏录,其实她刚想这么说…… “这合适吗?”苏泰挠挠后脑勺。“师傅说,奸商才往酒里兑水。” “不一样的,我们兑水是为了中和橙汁的酸度,而且加上咱们二郎滩冰凉甘甜的井水,肯定还会更好喝呢。”苏录却冠冕堂皇道。 “确实。”大伯也很有奸商潜质,深以为然道:“有个酸酸甜甜的味儿就够了,三文钱还想喝到琼浆玉液吗?” “老百姓日常很少能吃到糖,确实没必要那么甜,有点儿甜就足够吸引人了。”小寡妇轻咳一声,物以类聚了属于是: “妾身刚才算了一下,三个柑子大概一斤,能出一碗汁。库里一共是三千斤柑子,哪怕不计算损耗,也只能榨三千碗汁。” “一碗三文钱,就是九千文。”大伯咋舌道:“整整九两银子,不少了。” “可是当初光收这些柑子,就花了五两银子。”何程氏说着解释道:“我的意思是,卖太便宜了不划算。” “如果觉得往橘子汁里兑水过意不去,那我们不叫橘子汁就好了嘛。”这下甚至连苏有才也想通了,抚掌笑道:“比如叫‘金桔蜜露’。那如何调配,还不是我们自己说了算吗?” “对对,还是读书人鬼点子多。”大伯笑道:“我就算加十倍的水,你也只能说这个蜜露味道咋淡出鸟,也不能说我兑水了。” “是这么回事吗?”苏泰挠挠头。因为不够奸商,显得跟这群人格格不入。 于是,众人四票支持,一票弃权,决定往橘汁里兑水。 不对,是加水勾调一种全新的饮品! 经过试验发现,水和橘汁等比混合时风味最佳。此外,水最多不能超过橘汁两倍,不然就寡淡无味。 “那就出两款饮品嘛。”这难不住苏录,他提议道:“一比一的‘金桔蜜露’,卖五文;一比二的叫‘甜蜜蜜’,卖三文!” “那顾客还是买甜蜜蜜更划算。”何程氏瞬间算出了成本。 “我们主打一个不坑穷人。”苏录点头道:“你想喝更好的,就要多付出一些。这很合理吧?” “合理,十分合理。”众人深以为然。 于是又完成了产品的定型和定价。大伯想了想,依然有些担心道:“我还是觉得,卖的贵了。” “大伯你得明白人的心理啊。人都说‘好货不便宜’,你把价钱定的高一些,大家就会下意识以为你的东西好。”苏录笑道。 “那大伙儿也会选便宜的吧。”大伯道。 “平时是这样,但过年逛庙会,一年就这一回,谁不想享受点儿好的?把价格定的高一点,又不至于让人买不起,再小小炒作一番,反而会激起大家尝试的欲望。”苏录却颇有信心道。 “炒作是何意?”苏泰不懂就问。 “就是利用宣传,制造声势,把大众的注意力吸引过来。”苏录小声解释道。 何程氏这时点头道:“秋哥儿说的很有道理,我们女人就是这个心理,很多时候,东西越贵越想买……” 说着有些心虚道:“当然便宜了更想买。” “嗯,确实有点道理。”大伯摸摸脑门,不由想到自己偶尔去那种地方,也想尽可能的挑贵一点的,不会照着便宜的选。 是去茶叶铺子买茶叶啦,别想歪了…… “而且我们还可以让它,看上去更值钱一些!”苏录说着,将个竹筒搁在桌上。 这也是何记酒坊的库存,原本准备用来装橘子酒的。 但这竹筒的顶盖中心,被钻了个小眼。装上金桔蜜露,扣好顶盖后,苏录用稻杆儿插进小眼中,单手拿着竹筒,顺着稻杆一吸,就喝到了里面的饮料。 “这法子挺新颖。”苏有才再度竖起大拇指道:“都知道可以用竹筒装水,用稻杆吸水,但还没见人想到,把这两样合在一起呢。” “这法子妙不可言。”何程氏却看出了门道:“这样客人就不必在我们摊前喝完了。可以拿着就走,边走边喝,完全不影响逛街。” “而且客人拿着竹筒走来走去,时不时用吸管吸一口,对我们本身就是很好的宣传。相信很多人看了,都想尝试一下这种新鲜的喝法!”苏录又补充两句,问大伯道: “现在还觉得贵吗?” “不贵了。”大伯拿着竹筒子笑道:“就为了图个新鲜,再贵点我也会试试。” “我们做饮料还是要走量的,定价不宜过高。”苏录道:“不过我们的量也是有限的,所以定价又不宜太低。” 这年月可没有供货商给你补货,库存消耗完了就完了,至少在这大山里是如此。 “所以既不能太高,又不能太低,这么说三五文确实合适。”大伯拍了拍苏录的肩膀赞道:“脑瓜子聪明就是厉害,干啥都硬是要得!” “不过这法子有个问题……”何程氏又小声道:“这些竹筒都是精挑细选、去除内膜、煮沸晾干才合用的,一个成本就一文钱呢。” 顿一下她发愁道:“而且库里就这两千个,用完了一时也弄不到了。” “确实,新砍的竹子有股清腥味,装水都会发涩。”苏泰点头附和。 “不要紧,我们可以采用‘退瓶还押金’方式,来实现循环利用。这法子还可以让顾客返回我们的摊位,增加复购率。”苏录却早已有了通盘考虑。 “退瓶还押金?你小子是一套接一套啊!”这下连大伯也彻底服气了。 于是众人一致推举苏录为‘甜水战役指挥使’,负责统筹整个生产销售的过程。 事关学费大计,苏录也顾不上藏拙了。当仁不让,井井有条地派起活来…… “二哥,你还是负责甜醪生产,李奶奶负责帮你生火。”只听苏录沉声道:“要注意好批次,从今天开始,每天生产七十到八十斤甜醪,我不喊停你就别停。” “好。”苏泰沉声应下道:“两斤多高粱出一斤甜醪,每天给俺两百斤高粱才行。” 何程氏点头道:“库里有上千斤碎高粱,用上五天没问题。” 高粱本来就贱,她家的高粱不知何故又都被碾碎了,就更不值钱了。 “那够了。如果一切顺利,五天就能用光库里的柑子。”苏录点点头,又叮嘱道:“老板娘,你负责将所有的竹筒再煮沸一遍、清洗干净。干这行食品安全最重要,给人喝坏肚子就完蛋了。” “好!”何程氏点点头,挽起了袖子。这还是她家里遭遇大变后,头一回又有了干劲! “那我能干什么?”小田田也举起手,主动请缨。 “你给你娘打下手。”苏录温声笑道。 “那你爹呢?”苏有才也跃跃欲试。 “老爹的任务也不轻。”苏录屈指道:“咱们摆摊的幌子、旗子都得你来写,还有竹筒上也要做好标志,一是区分开两种饮料,二是退瓶的时候也好有个分辨。” “那我呢?”大伯也主动请缨道:“看着你们大过年的还要忙,我也不好袖手旁观。” “还真有事儿,必须得大伯出马。”苏录笑道:“怎么把这一摊运到太平镇;到了之后,又该拜哪个码头,在哪里设摊?这些只有大伯能搞得掂。” “哈哈哈,你小子还挺有识人之明!”大伯被捧得很开心,拍着胸脯道:“放心吧,你大伯在太平千户所,那叫螃蟹过街——横着走,这些事情只管交给我!” “大伯真是太可靠了!”捧场兄弟虽然已经不信他这套了,但还是立马奉上马屁。 ~~ 接下来两天,众人各司其职,忙得热火朝天。终于在初三晚上,一切准备停当。 初四天不亮,苏家四个男人已经挑着担子上上下下好几趟,将一应所需从何家酒坊运到了江边栈桥上。 这些玩意儿着实不轻,光柑子、甜醪和井水,净重就有两千斤。还有两千个竹筒子,各种工具家什……幸好大伯和苏泰都力大如牛,一个顶俩。 两个书生虽然肌无力,但也很努力。就连小寡妇三人,同样力所能及地一起搬运。 为了能摆脱各自的困境,所有人都拼尽了全力…… 天亮之前,所有东西装上了船。 见大伯找的是条歪屁股船,苏有才小声道:“这种船一趟可不便宜。” “嗯,个龟儿一天要我一百文。”大伯肉疼道。 “这就是过年没活儿,换了平时我才不干呢。”老艄公才不怕他个小旗官呢。 “要不是怕颠坏了柑子,老子才不包你的船呢。”大伯先怼上一句,又笑道:“不过走水路的话,还就得找这老倌,安全啊。” “大伯说得对,这个钱不能省。”苏录也点点头。看过小寡妇家的惨剧,他对赤水河这条母亲河充满了敬畏。 他父兄又何尝不是?最后一家人还是分成了两波,一波跟船,另一波步行前往。这样一来不至于被一锅端了,二来船载重轻一些,也更安全点。 好在天公作美,河面无风,老艄公平平安安把船开到了太平镇码头。 码头上已经挨挨挤挤停满了船,都是四面八方来赶庙会的。 “来吧,祝我们大卖!”苏录活动下手脚,准备大干一场! 第四十章 这不就好起来了? 苏浪苏淡等一众苏氏少年,也都起了个大早,呼朋引伴来太平镇赶庙会。 一路上说说笑笑、打打闹闹,等他们赶到镇上时,太阳已经老高了。 也难怪少年们心心念念,太平镇的庙会确实很热闹。 在镇子临河处建有一座‘河伯庙’,庙中供的是天……呃,天下闻名的姜太公。严格说,这属于乡野淫祠的范畴,但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有的拜就不错了,谁管你那些? 河伯庙里的香火很旺,求子的求平安的,求财的求婆婆快噶的……也不管姜太公能不能办,都来拜求。 人气一旺,庙门外就有摆摊做生意的,渐渐便形成了庙会。尤其是每年正月的大庙会,更是热闹非凡,从庙门一直延伸到江边和镇头,一里多长的青石路上挤挤挨挨全是人。 戴着虎头帽的娃被爹扛在肩上,一手攥着个小风车,一手指着糖人摊,牙牙地表示想要一个。 画糖人的老头手持黄铜勺在铁板上游走,转眼便浇出条黄灿灿的糖鱼。竹匾里插满糖做的虾蟹,牢牢吸引着孩童们的目光。 一旁的竹编摊老板,灵巧地编织出一只只竹蜻蜓、竹蚱蜢,用细线系在杆子上。风一吹,翅膀扑棱棱动,又把孩子们的目光吸引过去。 还有‘炸秦桧’的,拉两条面人扔到油锅里炸,孩子们拍手叫好:“狠炸猛炸,炸得焦黄才好吃的……” ‘咣!咣!咣!’卖‘三大炮’的汉子也不甘示弱,抡圆了胳膊将糯米糍粑摔在铜皮案板上,发出开炮似的响声…… 还有那卖大力丸的,耍猴的,唱戏的……都能聚拢好些观众喝彩,场面别提多热闹了。 少年们目不暇接,只恨爹妈少生了两只眼。还是苏淡靠谱,提醒道:“咱们还是先跟秋哥儿会合吧。” “这么多人上哪找他去?”众人发愁道。 “不是说他会在最显眼的地方吗?”小胖子苏浪道。 “哪里最显眼呢?”众人举目四望,便见前方百步外,竖起了一根高高的带斗竹竿。 旗杆上头垂下一面浅蓝色旗子,旗上赫然两个橙色大字——‘甜水!’在庙会上分外醒目! 拜朱老板推行社学所赐,大明的男丁基本都能认识这俩字。不识字也不要紧,旗杆顶上还有个橘色的大风车在转,风车转动时,看上去就像个大橘子。 ‘大橘子’甚至还发出悠扬的哨声,引得人们纷纷仰头望去。 整个庙会中,大家都在平面上竞争,就那一家鹤立鸡群,还搞得这么花里胡哨,少年们异口同声道:“莫非是那儿?” “看看去!”苏浪招呼一声,率众朝着那旗杆钻过去。 来到近前一看,苏录果然立在旗杆下,正跟何记的老板娘在那里摆摊呢。 好些人也被那大风车吸引到摊前,可惜大都是来看个新鲜。 到这会儿,两人的生意还没开张呢。 “这是在卖啥?”少年们来到摊前,指着那些排放整齐的竹筒问道。 苏录指着身后的幌子道:“甜水。” “什么价?”苏浪问。 苏录又指了指左右两块木牌,只见左边一块写着‘金桔蜜露五文一壶’,右边一块写着‘甜蜜蜜三文一壶’。 “贵了点吧?”嚼精儿苏淡道:“人家卖大碗茶的才一文钱一碗。” “你怎么不说河里的水还不花钱呢?”苏录故意大声反杠道:“他们是解个渴,我们这是甜蜜的享受,要你三文钱一点都不贵。” “来,尝尝。”何程氏热情地给少年们每人来了一筒。她今日自然没穿那身素缟,而是布衣钗裙、蓝布包头,更显落落大方、极具亲和力。 漂亮的阿姨亲切以待,少年们哪个不迷糊?忙双手接过来道谢不迭,一个个心花怒放。 只有小胖子苏浪心思都在喝的上。他上下端详竹筒一番,眯眼望着那小洞道:“这个怎么喝?” “用这个。”苏录递给他一根稻杆。 苏浪便依言将稻杆插进了小眼儿中,送到嘴边尝试着吸了一口,一股甜中带酸,清凉滋润的感觉瞬时充斥口腔。末了还有些微的气泡感……那是甜醪发酵的效果。 小胖子顿时眼前一亮,大声道:“好好喝哎!” 说着迫不及待又尝了一口,啧啧有声道:“妙妙妙啊!我还没喝过这么好喝的甜水呢!” “呵呵,你爱喝就好……”苏录都有点尴尬,心说这演技也太夸张了。人家这不一看就是托吗? 在他看来,这饮料只能算是挺好喝的,根本谈不上惊艳,尤其是兑了水之后,就更显平淡了。当不得小胖子如此吹捧, “真的假的?”嚼精儿苏淡也不信,接过稻杆,学着插进筒中,也吸了一口,闭目品啧起来。 “怎么样?”众人忙问道。 “没吹牛,真好喝!”苏淡竖起大拇指。 “得嚼精儿夸一句可不容易!”少年们登时来了兴趣,纷纷插上稻杆嘬起来。 “嗯嗯,是真好喝!” “美滋滋啊!”结果无一例外,全都赞不绝口。 这下由不得苏录不信了。难道是大伙儿的味蕾,没见识过那么多滋味的缘故? “好喝在哪里?”他问道。 “有橘子味还是甜的,”苏浪不愧是酒坊大掌作的孙子,也分析地头头是道道:“而且口感冰冰凉凉,喝完嘴里还有点沙沙的,让人上瘾。” “我尝尝。”苏录也开了一筒,细细一品。确实比之前好喝了一些,主要是多了种微微地冲击感,把口感提升了些许。 这种感觉苏录太熟悉了,不就是气泡水嘛!当然气泡含量远远不足,最多也就是沙沙嘴…… 难道是因为甜醪和橙汁发生了反应?可惜苏录那点化学知识,不足以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但无论如何这是好事啊! “你这一杯的成本可不低吧。”这时苏浪大声道。 “那可不。我们‘甜水记’为了回馈百姓,打开市场,这次可下了血本的!”苏录会意地点头,大声道:“这么一筒的成本是九文,我们前四天只卖三文!只卖三文!” “那不卖赔了?”嚼精儿也大声问道。 “没事,我们老板说了,赔本赚吆喝,先把知名度打开!”苏录高声道:“各位喝着好,多帮忙宣传宣传就是!” 说着他压低声音请求小伙伴道:“好了,不用在这夸了。一人拿一壶出去转着喝!哪里有孩子在哪里夸,把生意带起来老板娘重重有赏!” “是啊,拜托各位小哥了。”何程氏盈盈一福,少年们登时干劲满满,拍着胸脯道:“放心吧,包在我们身上!” 说完便各带着一筒‘金桔蜜露’,呼啦一下散开了。 他们捧着竹筒在集上到处转,看到小孩就吸一口,夸张地大喊道:“哇,世上怎么有这么好喝的东西?!” “实在太好喝了吧!”少年的表演十分浮夸,一眼假了属于。 可那些骑在父亲脖子上的小孩子,偏偏就吃这一套!他们的目光果然被夸张的声音吸引过来,一眼看到那被捧在手中的竹筒,还有插在筒上的稻杆儿。 这从没见过的喝法,一下就让小崽子们挪不开眼了,开始扭晃着身子,奶声奶气道:“爹爹,我也要这个。” “老汉儿,俺也想喝。” 当爹的带孩子逛庙会,当然是尽量满足要求了,便开口问少年们:“小哥,这东西哪买的?” “那根大旗杆底下,写着‘甜水’二字的。”少年们遥指那呜呜作响的大风车。 “大风车!”孩子们眼里便再没有其它了,催动着各自的‘坐骑’,直奔那旗杆下的甜水摊。 ~~ 此时甜水摊生意仍未开张,这就有些尴尬了。 其实看了少年们在摊前那番卖力的表演,很多人都被勾起了好奇心……这筒里的甜水,真有那么好喝? 但让这些成年人掏出三五文钱来尝个新鲜,还是比较困难的——三文钱可以买一碗散烧啊! 尝了新鲜就喝不到酒了呀…… “咱们是不是定价有点高?”何程氏有些沉不住气了,小声问苏录。 “不急,再等等看。”苏录尽管心里也七上八下,但面儿上还是保持着云淡风轻道:“人们也许不舍得给自己花钱,但都舍得给孩子花。” 顿一下他又道:“再说咱一共才卖三文钱,少一文就几乎没利润了。” “有道理,那咱就再等等。”老板娘倒也从善如流。 好在没让他俩等多久,小朋友们终于拍‘马’赶到了,指着竹筒嚷嚷道:“在这里,在这里!” “我要我要!” “好好好。”当爹的便问老板娘道:“好多钱一筒嘛?” “三文的,五文的。”老板娘忙脆生生答道。 “来筒……三文的尝尝!”当爹的犹豫了一下,但不是犹豫买不买,而是要不要买五文的。 “好嘞!”苏录兴奋地接过钱。老板娘便奉上一筒一管儿,甜甜笑道:“客官请慢用。” “喝吧。”当爹的学着那些少年的样子,插上吸管举过头顶。小朋友便探出脖子,迫不及待嘬一口,登时被那种酸甜冰凉,略带刺激的感觉迷住了。奶声奶气道:“老好喝了!” 当爹的顿时觉得这钱没白花,问话都客气了许多:“老板娘,我们能带走喝吗?” “可以的。”老板娘点头道:“客官只要再交一文押金就行。” “行。”当爹的又痛快地拍下一文钱。 一来这竹筒做工十分精美,成本怕都不止一文,谁也没指望店家会白送。毕竟去店里吃饭,也不能把餐具带走啊。 二来,还能再回来看一眼漂亮的老板娘呢…… 有了第一对父子打样,后头当爹的不买也不行了。于是他们纷纷解囊,都买上一筒离开了甜水摊。孩子们骑在他们背上边走边喝,真不耽误逛街。 而小朋友们本身又是最好的广告,自然能吸引更多的小朋友来买‘甜水’。 很快,甜水摊便人头攒动,生意火热起来了! ps.谢谢大家,月底了!谁还有票啊!!! 另外,开个龙套楼,目前需要主角的书院同学,老师也可以,大家踊跃报名啊。 第四十一章 首战告捷! 人们通常在哪儿买了喝的,就得在哪个摊子上一气喝完。集上人挨人,根本没法端着个碗到处走。 但竹筒吸管装的‘甜蜜蜜’,却不必一次喝完。小孩子捧在手里,既不耽误逛街,也不怕被碰掉了,想起来就喝一口,一筒能喝半天。 所以渐渐的,街上捧着竹筒,用吸管喝甜水的小孩子越来越多。而喝的人越多,就越会吸引更多的顾客前来购买,于是正循环就形成了。 随着气温渐渐升高,来买‘甜蜜蜜’的人也越来越多,有的还是回头客。到了中午,提前预备的三百筒便售罄了。 这没什么好稀奇的,毕竟整个庙会上,甜水摊唯一的竞争对手就是大碗茶。又有哪个孩子愿意喝大碗茶? “我下去补货!”苏录打声招呼,便离开甜水摊,一溜烟儿冲到了码头边,跳上那艘歪屁股船。 歪屁股船已经变成了生产车间。苏有才和老婆子拿着小刀不停地剥柑子皮,剥完就搁在榨台上,让大伯和苏泰啪啪榨汁。 两台榨凳同时工作,橙黄色的果汁顺着鹰嘴,源源不断淌进木桶里。 当木桶中的橙汁接到三成满,苏泰便暂时停下榨汁,将带来的甜醪倒入桶中,然后加水搅拌均匀。 水也是从二郎滩带来的,一是比当地的井水甘甜,二是为了保证食品安全。 三嘛,也是为了品牌价值考虑。水这东西很奇怪,本地的不值钱,外地的真叫贵。你要是能从长白山运雪水过来,十文钱一碗也有人想尝尝。 苏泰勾兑完毕,便继续榨汁去了,灌装的工作就交给何田田。别看她人不大,干起活来却麻利得很,几乎一滴都不会撒。 “多少筒了?”苏录问道。 “三百多。”苏有才答道:“够不够?” “能顶一阵了,不过还得加把劲儿啊。”苏录道:“今天气温偏高,下午卖的肯定好。” “还加把劲儿?老子膀头都酸毬喽。”大伯活动着肩膀,擦把汗道:“说是让老子来扎场子,来了就上了套喽。” “那大伯咱俩换换。”苏录便道。 “算了吧,就你那小细胳膊,几下就废。”大伯却摆了摆手道:“背后少骂老子两句就行。” “那哪能呢?”苏录忙赔笑道:“侄儿对大伯只有满心的敬爱。” “哈哈哈,老子才不信呢,你小子鬼得很。”大伯大笑起来,疲劳似乎也一扫而空。问道:“生意挺好的?” “好得很,三百筒已经卖光了,我得赶紧补货了。”苏录说着挑起扁担。扁担两端的竹筐里,各放了三十个竹筒,加起来将近七十斤。 其实再放一层,一担八十个也没问题,但二哥怕累着他,没给他装满。 不过这来来回回好多趟,也把苏录累得够呛。 老板娘见状,主动道:“剩下的我去挑吧。” “不用不用,你这位‘甜水西施’得在这盯着,这里离开谁也离不开你。”苏录摆摆手,拎着扁担又冲向了码头。 老板娘自然明白苏录的意思,不禁有些害臊,同时又有点小得意。不禁暗叹,人小鬼大。也不知苏二哥是怎么教出来的。 幸好苏录十分吃苦耐劳,咬牙坚持着补完了货,揉着肩膀便继续收银。 “下午的买卖更好了。”老板娘刚才一人顶两人使,也是忙得不可开交,这时候才能喘口气道:“我还以为大伙尝个新鲜就算了呢。” “要是不好喝,当然就算了。”苏录笑道:“但咱们的甜蜜蜜好喝不贵,顾客当然会复购的!” 说着他预言道:“你看着吧,明天的买卖会更火爆,咱们有必要再加点人手了。” 老板娘便道:“我今天回去,就找找原先的伙计,看看他们愿不愿意来做工。” “那感情好。”苏录自然没意见。 ~~ 当天下午,苏录又补了次货。 到天黑时,又卖出去了六百筒甜蜜蜜,还有五十筒金桔蜜露,也终于卖了个干净了。 而这只是生产的极限,似乎还不是市场的极限。天都快黑了,还有好些顾客围在甜水摊边上,想要再买几罐带回去给家里人尝尝呢。 “请大家先回吧,明天我们会备更多的货!”老板娘虽然已经累得嗓子冒烟,但还是笑着安抚等候多时,却没买到货的顾客。 “而且我们的甜水主料是棒打鲜橙,必须要趁新鲜喝,带回家可能就不好了。所以大家还是明天和家里人,来现场尝鲜吧!”苏录也大声说道。 说完,又给顾客发了号,这样明天可以凭票购买,无需等候,人群这才渐渐散去…… 两人松了口气,开始愉快地收摊。 ~~ 这时,船上众人也来了,帮着将堆成小山的竹筒收拢起来,准备挑回船上。 看着大伙一个个满脸疲色,老板娘道:“现在回去就得半夜了,明天天不亮又得再出发,来回太折腾了。” 说着她一咬牙道:“你们到客栈开间房住下吧,好好休息,明天才有力气忙。” “那感情好!”大伯一听就高兴了,他正愁来回太奔波呢。“老板娘是个大气人啊!” “这不是今天生意好吗?”老板娘笑道。 “你们住吧,俺还得回去酿甜醪呢。”苏泰却极富责任心道:“这边柑子也快用完了,还得补。” “那我们也不住了,那么多柑子,夏哥儿一个人可挑不了。”苏有才马上道。 “家里的事儿不用操心了。”老板娘道:“我回去找两个伙计来帮忙,这活儿他们就都办了。” “他们也会酿甜醪?”苏泰问道。 “这话说的,我们也是酒坊啊。放心好了!”老板娘一挥手,大包大揽下来。 “其实我们也没必要住店了。”苏录拍了拍钱匣子,轻声道:“今天一共卖了九百五十二筒甜蜜蜜,五十筒金桔蜜露,赚了三千一百零九文。刨掉船费、餐费、还有三百文的门摊费,还剩两千六百文。” 千户所是本地最大的社团,门摊费其实就是保护费。按规定是十抽一的,但大部分摊主不会这么老实,都是能少交就少。 但甜水记生意这么好,还要再来这套就太不懂事了…… “乖乖,咱们的钱一天就出来了?”听到这数字,苏有才眼前一亮。 按照协议,赚了钱要优先偿还他们的欠款。何家还欠他们二两五,合两千五百文…… “不干了,马上回家!”大伯马上也不想住店了,嚷嚷道:“大过年的,老子可不想再当牛做马了!” 其实老板娘之所以想让他们住店,担心的就是这一出。她楚楚可怜地看着苏家四人,瘦弱的身影在暮色中是那样的孤独无助。 “两位大哥,二位贤侄,再继续帮帮妾身吧,我还有好些债要还呢。” “……”大伯看看自己的二弟,苏有才咳嗽两声道:“这个嘛,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 “那咱们怎么算?”苏录却不吃这一套,甜水西施的特攻对他这个年龄段无效。 “接下来赚的钱,我们五五分账如何?”老板娘心里早有盘算。 “我等愿效犬马之劳。”苏录马上笑容灿烂起来。 ~~ 于是老板娘三口跟船回去搬援兵,顺道也跟大伯娘知会一声。 苏录四人则带着各种家伙什,到镇上找客店投宿。今晚他们的任务也很繁重,还有上千个竹筒要煮沸晾干,好明天再用。 镇上客栈还算便宜,大通铺五文,单间二十文,包个小院也不过五十文。因为晚上还要干活,大伯砍到三十文,包了个小院。 当然他跟老板娘会报七十文的……大伯喝茶的钱,都是这么来的。 把东西往小院里一搁,四人啥也不干,先躺下歇会儿。这打仗似的一天,可把他们累草鸡了。 “怪不得老板娘这么大方,没想到这买卖如此挣钱。”大伯望着房梁感慨道。 “可惜就几天的赚头。”苏录惋惜道。主要是柑子用光了就没处补货。 “多乎哉?不多也。”苏有才却知足常乐。 “呼…呼……”苏泰道。 “秋哥儿,你方才为啥忽然说,不干了?”大伯不解问道:“这么赚钱的买卖,咱们当然得干到底了。” “大伯说的是,家里正缺钱,我当然想干到底。”苏录轻声道:“但买卖是人家的,咱们拿回欠款还要赖下去,只会让人轻看了我们苏家。” “对。”苏有才深表赞同道:“让老板娘重新邀请,我们再答应,这样才体面。” “这只是一方面。”却听苏录悠悠道:“我也是想看看老板娘这人,值不值得长期合作。” “她要是想着自己发财,不挽留咱们,那咱就一拍两散,反正我们已经达到目地了。”他思路清晰道:“但她愿意跟我们分享利润,就说明她值得长期合作。” “啥,你还想跟她长期合作?”大伯道。 “我就念一年书啊?”苏录反问道。 “你这孩子,学谁不好,学你大哥说话净噎人。”大伯无奈道。 “总之,我很看好她,愿意跟她合作一把。”苏录沉声道:“至少把念书的钱挣出来,不用再给家里增加负担。” “哎,真是好孩子。”大伯惭愧叹息道:“跟你这一比,大伯真是无地自容……大伯跟你认个错,其实你大哥走之前,我就知道这笔钱要不回来了。可一直不敢说,生怕你大哥知道了。不去文战堂深造了,耽误了他考秀才……” “我知道。”苏录却不以为意道:“大伯于公于私做的都没错,我没有任何的怨恨。因为异地处之,我也会做同样的决定——大哥考秀才,才是咱家的头等大事!” “好好好,大伯肯定相信你,但是大伯还是跟你道歉了。”大伯坐起来,郑重其事道:“这回我也看明白了,你已经长大了,有些事比我们老一辈还明白。所以往后家里有什么事儿,我都会跟你摊开了说的。” “倒也不用,我小孩子家家的,操那么多心干什么?耽误读书怎么办?”苏录摇头笑道:“但还是谢谢大伯的信任。” “瞧瞧我这儿子,不比你儿子差吧?”苏有才心都化了。 “差不多吧。”大伯挠挠头。 “但是我有两个好儿子!”苏有才得意地摇头晃脑。 “呼…呼……”苏泰。 第四十二章 甜水西施 爷四个歇了一阵,又起来吃了顿好的——一人一碗豆汤面。 劲道的碱水面条,五花肉和甜酱炒成的臊子,猪大骨熬成的面汤,再和上一勺豆泥,给个皇帝都不换。 四人蹲在廊檐下呼噜呼噜吃着面,苏有才一边吃一边感叹:“要是顿顿能吃上这个,少活十年都愿意。” “哼,做梦去吧。这也就是能报账。”大伯美滋滋喝一口汤道:“五文钱一碗呢,自己可舍不得买。” “这么说来,咱们的甜水还真不便宜。”老爹咋舌道:“五文钱能买这么一大碗连肉带酱的豆汤面了,怪不得金桔蜜露没人买。” “要不明天咱全上甜蜜蜜得了。”大伯提议道。 “没必要,明天金桔蜜露的销量,应该就会提升了。有钱人听了,肯定会来尝尝鲜。跟穷人买一种甜水,怎么会体现他是有钱人呢?”苏录却摇头笑道: “当买五文钱一筒的多了,再买三文钱的,那就自认是没钱了。大过年的,谁能丢这分子?但凡有点实力,咬咬牙都会上一档的。” “你小子哪来这么多歪门邪道?”大伯啧啧称奇。 “这可不是歪门邪道,而是圣人之道。”苏录便笑道:“子曰‘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 “孔圣人是这么个意思吗?”大伯看向苏有才,一旦脱离了‘三百千’的范畴,他就抓瞎了。 “别听他胡扯。”苏有才失笑道:“圣人说的是‘见贤思齐’,不是‘见钱思齐’。” “父亲教训的是。”苏录笑道。 “我却觉得‘见钱思齐’才对,老子只见人人攀比吃穿,还没见过谁比着当好人呢。”大伯以他那四十年的人生经验道。 “唉,所以说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苏有才叹气道。 “别感慨了,开工了。”大伯也叹了口气,还有上千个竹筒要刷呢。 ~~ 所有的竹筒都要用开水煮过后,再刷洗晾晒,结果四人一直忙到下半夜才收工。 这也幸亏是在镇上住下了,要是回二郎滩的话,真连睡觉的功夫都没了。 但‘指挥使’苏录坚持认为这是必须的。装过甜水的竹筒十分容易滋生细菌,万一给客人喝坏了肚子,不光挣钱大计彻底哦豁了,还会毁掉‘甜水记’的招牌。 苏录才睡了两个时辰,老板娘就带着四个伙计来增援了。还把剩下的柑子、碎高粱、发酵的大瓮,酒曲都带来了。 直接把生产场地转移到客栈小院了,气得老板直呼得加钱…… 有了四个熟练的壮劳力加入,产量终于不再是瓶颈了。 初五这天的生意果然更火爆。经过一晚上的发酵,真有很多人慕名来尝鲜了。 这回不光是小孩子,购买大军中还出现了很多青年男女,甚至罗罗人和苗人也夹杂其间…… 而且一如苏录所料,这一天金桔蜜露的销量,明显开始增加,这说明有钱人也被吸引来了。 这是好事儿,因为看到有钱人买,大众就会更相信这是个好东西。 结果当晚一算账,共卖出去一千四百七十五筒甜蜜蜜,两百二十五筒金桔蜜露,共收入五千五百五十文!扣掉工钱饭钱、房费船费门摊费等开销,还剩四千八百文。 这晚老板娘也不回去了,一起在客栈住下。 用钱绳子穿铜钱的时候,她不禁掉下泪来。 老板娘本来以为这辈子,都还不上那一屁股债了。谁成想苏二哥父子竟妙手回春,帮她将那些几乎毫无价值、只能等着烂掉的库存,变成了这满桌子的铜钱。 “弟妹,你怎么哭了?”苏有才也在帮她串钱,见状关切问道。 “没事,我是高兴的,终于看到还债的希望了。”老板娘用袖子擦拭眼泪,感激不尽道:“真是多亏了二哥父子啊。” “哈哈,你不记恨我逼债就好。”苏有才朗声笑道,烛光摇曳下,愈发显得他鼻梁英挺,轮廓分明。 “怎么会呢?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老板娘不好意思看他的脸,低下头道:“不光二哥的钱,所有人的钱我都会还上的。” “老板娘真是诚信之人。好在眼下生意火爆,还清债务指日可待。”苏有才信心十足道。 “是啊,我也这么觉着。”老板娘明眸一笑,又看了他一眼。 ~~ 可惜世事岂能尽如人意?第二天甜水记的摊子刚开张,就有人来砸场子了…… 一个穿着襕衫,头戴方巾的中年人,黑着脸拨开人群,走到摊前。 “你,你……”顾客们刚要说‘你凭什么扒拉我?’但看到他这身装束,就全都无可奈何,只是嘴上嘟囔着:“秀才也不能插队啊。” 可见秀才的威慑力还是差了点,要是换成举人老爷,保准没人敢废话。 但那秀才顾不上风言风语,只双目喷火,怒瞪着摊前的老板娘。 “客官想要哪一种?”老板娘习惯性笑脸迎人,看清来者才花容失色道:“爹。” 来的正是程秀才,他昨天听说自家闺女在庙会上摆摊卖糖水,还跟苏家人搅合在一起。气得他整宿没睡好,天不亮就急匆匆赶来镇上,一看果不其然! 而且他闺女还成了庙会的焦点! 把程秀才臊得哟,没处躲没处藏。寻思了好一会,还是决定亲自出马,他黑着脸道:“脸都让你丢光了!” “……”何程氏很快从慌乱中镇定下来,低声道:“爹,咱们到一边说话,别影响了生意。” “还生意呢?!”程秀才气鼓鼓道,但还是跟着闺女到了竹竿后面。 拜托了睽睽众目,老板娘愈发镇定,先问道:“爹,你怎么来了?” “还不是你干的好事,都传回二郎滩了吗?!”程秀才愠怒道:“先什么都别说了,跟我回家!” “……”老板娘沉默片刻,凄然一笑道:“要是过年前爹跟我说这句话,我肯定二话不说,就带着田田跟你回家了。” “可是一直等过了除夕,我都没等到这句话……”她幽幽一叹道:“那时我还以为自己没有娘家了呢。” “唉……”程秀才被挤兑得老脸一红,也叹气道:“闺女啊,我不是让你哥捎话给你了吗?那些债主一直赖在何家,不光是催着你还钱,更是为了等着我露面,好把何家的债务转到咱家头上。” “是。”何程氏点点头。“所以我没怨爹不管我,只是除夕那天,要债的都走了。叫我回去过个年,我也不会赖着不走的。” “可这不合礼法啊——你又不是不知道,出嫁的女儿不能在娘家过除夕。”程秀才苦着脸道。 “是啊,倘若我看见三十灯火,会散尽娘家财的。”小寡妇点点头,强笑道:“既然如此,我干什么都跟娘家无关了。父亲也不便干预吧?” 她本来性格比较柔弱,但被一群债主连着追债一两个月,再软的性子也硬起来了。 何程氏一番话,把程秀才怼得哑口无言,半晌才闷声道:“现在我来跟你说了——回娘家吧闺女。” “可现在不是很想听了呢。”何程氏撩一下鬓边垂下的发丝道:“我现在只想着赶紧把债还上,早日无债一身轻。” “唉……”程秀才忽然发现,女儿变得如此陌生。 但正如何程氏所言,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真不听他的,他也无可奈何。 至少没法用强…… 可程秀才也不走人。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一整天都在摊子边上转悠,紧盯着自己闺女。 老板娘的心理还没强大到,能在亲爹的注视下,对顾客笑脸相迎。只好将前台工作交给姆妈,自己做起了幕后工作——剥橙子。 也不知是不是受此影响,晚上一盘点,销量居然回落了一截,只卖出九百筒甜蜜蜜。 不过好消息是,金桔蜜露的销量,却来到了三百一。 “刨掉各项开支,今日进账三千七百文。”苏录熟练地报账。 “比昨天少了好多。”众人一听都有点不高兴了。果然是人心不足啊…… “程相公造成的影响这么大吗?”大伯说着看看何程氏道:“还是说,昨日的销量只有老板娘能达到?” “不至于……”何程氏俏脸一红,甜水西施风情迷人,似乎佐证了大伯的猜测。 “正常。”苏录寻思片刻道:“今天是第三天了,一回生二回熟,三天可能就习以为常了。想尝鲜的都尝过了,销量自然下滑。” “而且你们没看到吗?今天庙会上明显人少了些。”苏有才也分析道:“过年前三天,大伙儿一般忙着走亲戚。初四空下来逛庙会,三天时间,该逛的也都逛的差不多了,又该再走一波远房亲戚了。” “就是这么回事儿。”大伯抚掌道:“这么说,明天生意会更差。” “不如明天回去休息,等十五再来?”苏有才提议道。 “这样不行!”苏录却摇头道:“甜水这一行没什么技术壁垒,包括竹筒吸管的样式在内,过不了几天就会有人模仿。” “说不定现在就有人在背后仿制了。”苏有才深以为然道。 “所以我们要是这时候停下来,就等于把市场拱手让给了别人,届时再想收复失地就十分困难了!”便听苏录断然道。 “那该怎么办呢?”众人已经不自觉地以他的马首是瞻。 “我有两招应对。”苏录早已成竹在胸,沉着道:“一是没有稀缺,就制造稀缺——明天开始,甜蜜蜜每日限量供应五百份,金桔蜜露限量三百份,售完为止。” “同时推出低价产品,掐灭潜在对手进入市场的机会!”苏录接着道:“昨晚我和二哥试过,山楂煮水加甜醪也挺好喝的。” 山楂可以保存很久,是目前市面上,唯一一种供应充足的水果……如果它算水果的话。 ps.本月最后一天了,大家看看谁还有月票,投了吧,祝贺一下小苏终于有学费了~~~~ 第四十三章 上车堵死门 “那你打算卖几文?”老板娘问道。其实这话纯属白问,既然说是低价产品,又不可能和大碗茶一个价,当然是定两文了。 “两文。”苏录果不其然。 “两文的话,杂七杂八的费用加起来,咱们几乎不赚钱……”老板娘轻蹙柳眉道。 “那咱可不能白干。”大伯忙道。 “这款饮品赚不赚钱无所谓,重要的是占据市场,堵死别人参与进来的路。”却听苏录沉声道:“大家都卖两文,我不赚钱也不怕,还有中高端产品赚钱。你不赚钱却要赔死,看你怎么跟!” “有道理。”老板娘眼前一亮道:“别人看到无利可图了,也就不会参与进来了。” 心中不禁暗赞,秋哥儿小小年纪就能杀伐果断,定是苏二哥教得好。 “没错,人的肚子是有限的,庙会的饮料销量,自然也是有限的。”这下大伯和苏有才也明白了。 苏录一锤桌子,沉声道:“关口是让竞争对手知难而退。我们定价两文一筒,看看谁还敢跟!” “好,就这么办!”老板娘也拍板道。 “那程相公怎么办?”定计后,苏有才又问道:“整天盯在摊前对弟妹压力不小。” “二哥放心,我没事的。”老板娘轻声道:“那么多讨债鬼我都能顶住,何况自己亲爹?” “咳咳……”苏有才不由有些尴尬,如果说讨债鬼,他绝对是排第一的。 “别误会,你不算的。”老板娘忙道。 苏录咳嗽一声道:“只要老板娘能受得了,那就由着他吧。有位相公站岗,看哪个不开眼的敢捣乱?” ~~ 两文钱的山楂水一出,很多暗中铆着劲儿,准备加入进来分一杯羹的人,这下也泄了气。 就像老板娘算的那样,但凡是糖水,光原料就得一文钱,还得搭上人工费,门摊费……最要命的就是门摊费,甜水记给千户所的是营业额的十抽一,冠绝整个庙会。 低于这个抽成,千户所不会允许再开第二家,抢甜水记的生意。 所以他们也定两文钱的话,根本没赚头,甚至有可能会赔。 至于更高的价格,他们就更不敢想了。两文钱就是护城河,把竞争对手死死挡在庙会之外。 于是甜水记靠着这一手高低搭配,牢牢垄断了庙会的饮料市场,一直到所有酸柑子消耗殆尽,也没有出现竞品。 至于程秀才,来了两天见没人搭理他,也就不再露面了…… 初十下午,卖完了最后一筒甜蜜蜜,苏录对老板娘道:“这下我们真得回去了。” 大伯和老爹闻言都如释重负,这十多天连轴转,可把他们累坏了。不过心情还是很美丽的…… “上元节肯定还要忙一波,再多待几天不行吗?”老板娘却不舍得放人。 “接下来就一件事了——继续卖两文钱的甜水,牢牢占据庙会市场。”苏录摇摇头道:“也不求赚钱,保本经营即可。” “以后每逢初一十五的庙会也是如此,不能让别人趁虚而入。等到三四月份下来新鲜水果,咱们再调配新的饮品,到时候就能再赚一波了。”苏录说完笑道:“你看,我们再待下去也没意义了,还请老板娘放人吧。” “是啊,秋哥儿书院快开学了,他得收收心了。”苏有才也道。 “那,好吧。”老板娘这才轻叹一声,重新绽放笑容道:“不过今晚,怎么也得让我给你们好好做顿饭,还请务必赏光。” 说着深深一福。 苏有才和大伯便笑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 客栈小院有伙房。 为了省钱,众人早就开始自己买菜做饭了。 老板娘在庙会上采购一番,老婆子给她打下手,很快便整治出了一桌丰盛的饭菜—— 醪糟粉蒸肉、手撕椒麻兔、姜葱炒河虾、还清蒸了一条桂花鱼。 最后她亲手端上一罐撒了厚厚胡椒面的罐罐羊杂汤。一脸谦虚道:“都是庙会上买的现成的,稍微加工了一下,别嫌弃。” “哪里哪里,色香味俱全!”苏有才手里拿着根手撕兔腿,赞不绝口。 当然老板娘说的也是实话。她这桌晚宴,‘预制菜’占了半壁江山……比方这手撕椒麻兔,就是买来以花椒、井盐腌制风干的野兔,蒸熟撕条,淋上酱醋蒜汁,就可以端上桌了。 她的厨艺比不了大伯娘,但心思巧多了,懂得扬长避短,善用现成资源,一样能整治出一桌好菜。 “大妹子快坐吧。”大伯招呼老板娘入席,还把主人位给她留着呢。 老板娘搂着女儿坐下,倒一杯甜米酒,双手举杯道:“这杯酒,感谢两位兄长两位贤侄鼎力相助,妾身没齿难忘。” “好说好说。”苏有才和大伯痛快饮下一杯高粱酒,苏录哥俩喝的却是甜醪…… 其实夏哥儿已经偷偷喝酒了,只是当着他爹的面不敢。 “这第二杯酒,祝贺我们的计划圆满成功。”老板娘又斟一杯酒,美目中噙满激动道:“不,是比我想象的更成功。” “是啊,本来以为就一锤子买卖呢,愣是成了长久生意。”大伯也乐得合不拢嘴。 “说明弟妹时来运转了。”苏有才笑道:“这就叫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众人饮下第二杯后,老板娘招招手,老婆子便拎着个沉重的包袱上前,砰地一声搁在桌上。 老板娘打开包袱,里头是码放整齐的串串铜钱。 那一刻,在苏家众人眼中,老板娘整个人都在发着金光。便听她朗声道:“从初五到今天,咱们一共赚了二十贯零一百文。按照讲好的,一人一半——这里是十贯零五十文,你们数数看。” 苏家众人互相看看,苏录摇头笑道:“老板娘,账不能这么算。” 老婆子闻言脸色一变,似乎嫌他贪得无厌。 老板娘却依旧微笑道:“秋哥儿,那你说怎么算,我听你的就是。” “你少算了自己的本钱。”苏录便屈指道:“三千斤酸柑子五两银子,两千个竹筒二两银子,还用了一千斤高粱,这又是个五两。给我们十两你还倒赔了呢。” 其实苏录很想把十两银子都据为己有。但他很清楚,就像自己当时试探对方一样,这也是老板娘对己方的反试探。 他不相信,以老板娘的精明,和她负债累累的处境,会忽视那高达十二两的成本。所以她就是想看看,他们会怎么办? 他们十两全拿的话,老板娘当然不会说什么,但是大家的合作也就到此为止了,往后井水不犯河水。甜水记的生意,也就跟苏家没关系了,这显然不是苏录所愿。 十两银子连三年学费都不够,对漫漫科举路更是杯水车薪。他既然看好老板娘和甜水记的前景,当然不会干这种短视的事。 苏有才也正色道:“扣掉成本,咱们净赚八千零一百文,所以你只用给我们四贯零五十文就够了。” “所以咱这个生意没有想象中那么挣钱。”大伯苦笑道。 “这么高的毛利,还不挣钱呀?”苏录无语道。 “倒也是。就是只有庙会才有得赚。”大伯便改口道。 “这倒是。”苏录笑着点头道。 老板娘一看他爷几个这表现,就知道人家早就合计过了。 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她心中十分感动,忙道:“这么算可不对。那些碎高粱,酸柑子,还有竹筒子,早就被我当成无用之物,准备任其在库里烂掉了。所以这些钱都是净赚的。” “……”老婆子见状,那叫一个无语,只见过锱铢必究,唯恐吃亏的,还没见过他们这种,都不想占对方便宜的呢。 “好了妹子,不要再说了。”苏有才摆下手,也表明态度道:“之前我们拿走了二两五,现在再拿四两,就是整整六两五了,不能再多拿了!” “是啊,我们家老爷子那脾气你不知道,既不能叫自己吃亏,也不许占别人便宜。”就连大伯也苦笑道:“要是把十贯钱都拿回去,他们爷仨还好,我肯定是要挨踹的。还得灰溜溜给你送回来。” “这……”老板娘见他们态度坚决,寻思片刻道:“那这样吧,剩下的钱就算你们入股了,我给你们甜水记两成的股份,请千万不要推辞。” 顿一下,又补充道:“放心,何记的债务都留在何记,与你们无关。” 苏有才和大伯都有些意动,甜水记的生意已经理顺了。哪怕只逢年过节,水果上市的时候赚一波,一年也不少收入。 当然这种事,他们已经习惯性相信苏录的判断…… “两成太多了,一成就很好了。”苏录缓缓道。股份这种东西,都是一开始给的大方,生意做大了就心疼了。不知多少合伙人因此反目成仇。 “就定两成,因为我还有个条件。”老板娘笑着倒了第三杯酒,端起来敬苏有才道:“苏二哥,我太喜欢你,这两个儿子了。不知有没有福分,当他们的干娘?” 第四十四章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这是他两个小子的福气,但是得先禀过老爷子。”苏有才寻思片刻道。 “是,这我知道。但我想问问你的意见。”说着她又一次举杯道:“你若同意,就吃了这杯酒。” “……”苏有才看向苏录苏泰,见哥俩并不反对,便仰脖吃下那杯酒。 这提议并不唐突。这年月人们合伙做生意,讲的是‘以信为本、以义分利、以和为贵’,所以往往会在合伙前,先拜个把子、结个干亲啥的。 老板娘一个小寡妇,拜把子显然不合适,认个干亲就成了最好的选择。 她十分高兴,一手拉着苏录,一手拉着苏泰道:“两个好大儿我是认定了,老爷子不同意,我就到你家哭去。” 苏泰笑得合不拢嘴,显然还挺想有个干娘的。 苏录觉得老板娘有些醉翁之意不在酒,但他面上却笑容灿烂道:“我爷爷不同意的话,我就偷偷叫你干娘。” “哎呀,我的秋哥儿呀。”老板娘心都化了,紧紧攥着他的手道:“以后干娘会像亲娘一样疼你的。” 说罢,又让老婆子拿出了给哥俩备好的礼物,给苏泰的是一身新衣裳,给苏录的是一套文房四宝。都是从镇上铺子里买的好货,让两个没娘的小子,好好感受一把久违的母爱。 ~~ 吃过饭,爷四个便告辞离开了客栈,连夜赶回二郎滩。 一路上归心似箭,半个时辰就到家了。 “你们还知道回来?!”大伯娘听到动静下来开门,一见面就拉长个脸。 她惯来好了伤疤就忘了疼…… “住口,给我们端洗脚水去!”大伯却抖起了威风,呵斥一声,昂首阔步走进堂屋。 “凭什么?!”这会儿老爷子已经睡下了,大伯娘处于无敌状态。“正月初一到现在,十天不见人影,还有功了你们?” “就凭这个!”大伯把背上的包袱往桌上一摊,整整六贯铜钱,映入大伯娘的眼帘。 大伯娘当场就被镇住了,结结巴巴道:“你,你们劫道去了?” “啊对……”大伯差点没一口水呛死,没好气道:“对个屁!这是我们凭本事赚的!” “干啥营生十天能赚这么多钱?”大伯娘瞪大眼睛,她都不记得多久没见过这么多钱了。 他家主要的收入来自大伯的俸禄。从七品武官月俸七石,但以大明的财政状况,早就没法全数发放了。有四成是折钞的……以宝钞的贬值程度,实际上就是只发六成工资。 所以每月只得米四石左右。米价随年景波动,大概在一两银子两石,因此可以笼统的说,大伯一个月就挣二两银子。 而苏有才这个族学塾师,每个月满打满算只得一两…… 至于小叔,不问家里要钱就不错了,还指望他往家里拿钱? 所以大伯娘每月就这三两银子可用,家里那么多张嘴吃饭,还有人情世事,再加上供养一个读书人,根本就是入不敷出。 全靠额外种的那十亩地,大伯再偶尔捞点小外快,这个家才能维持下去。 一下子多出这六贯钱来,大伯娘那叫一个欣喜若狂,全身的骨头都轻了三两。“你们都坐好了别动,我去给你们烧洗脚水去!” ~~ 苏录爷仨哪能让大伯娘烧洗脚水,再说他们洗脚哪还用热水? 赶紧从井里打了水洗刷洗刷,就回屋倒下了。 只有大伯大马金刀坐在钱堆边上,优哉游哉地嚼着蒌叶卷,享受大伯娘给自己洗脚。 “光听何家老姆妈说,你们在庙会卖水,卖水咋能这么挣钱?”大伯娘满脸崇拜地望着丈夫,每次大伯拿回钱来她都会这样。“我家男人怎么这么厉害呢?” “这事儿吧……”大伯咳嗽一声道:“我虽然居功甚伟,但真正想点子拿主意的,其实是秋哥儿。” “他?”大伯娘不信道:“他傻小子一个,哪有那本事?” “傻小子能学三个月就考上书院啊?”大伯却沉声道:“你呀,别总用老眼光看人了,秋哥儿现在可非比从前了。将来不管念书还是做买卖,肯定都是好样的!” “真的假的?”大伯娘其实也不瞎,但是对苏录的印象总是停留在他小时候。 “假的。”大伯没好气道:“我们老苏家又出了个麒麟儿,这是天大的好事儿,怎么到你这就想不明白呢?” “我不是怕他抢了春哥儿的位置吗?”大伯娘这才说了实话。 “放心,抢不了。”大伯昂然道:“有道是‘打虎亲兄弟’,人家哥俩是要一起给咱家光宗耀祖的,哪有你这么小心眼?” “哎,怎么我成小心眼儿了?当初咱俩不是一个想法吗?”大伯娘有些品过味儿来道:“正话反话好像都是你说的呀。” “咳咳,以前的事儿就不提了。”大伯岔开话题,咳嗽两声道:“关口是往后,你要对秋哥儿和春哥儿一碗水端平,孩子大了,再伤他的心会记仇的。记住了没?” “哦哦,记住了。”大伯娘点点头,但也不知道能记多久。又有些担心道:“就怕他已经记恨我了。” “二弟妹没了八年,你养了他八年。老苏家都是重情重义的种,打断骨头筋连着。哄孩子你还不会吗?”大伯淡淡道:“明天你就主动说,这回这六贯钱都给老二,让他专门给秋哥儿交学费。” “都给他?”大伯娘又肉疼开了。 “你个背时婆娘,卖好就卖的彻底点!”大伯一副厌蠢的表情道:“你儿子在书院一年花多少钱?” “六贯……”大伯娘脱口道。 “不是刚给你说了,要一碗水端平吗?”大伯沉声道。 “好吧。”大伯娘苦着脸道:“可要是回头就一碗水怎么办?” “那不是你操心的事儿。”大伯从盆里抬起脚来,牛气冲天道: “老子把话撂在这儿,咱家的日子会一年比一年好的!” “那感情好,有钱的家谁不会当?我也能做个好嬢嬢了。”大伯娘用擦脚巾给大伯擦干两只脚。 ~~ 第二天的早餐明显丰盛了不少,高粱饭里居然还加了豆面。 “好好,早就该这么吃了。”老太太十分高兴。 “终于不剌嗓子了。”金宝也十分高兴。 “这是太阳打哪边出来了?”老爷子见大伯娘,居然又给苏录端上了鸡蛋羹,不禁十分纳闷。 “这不孩子马上开学了吗,给他补补。”大伯娘满面春风道:“还没跟爹说呢,他们昨晚带回来整整六贯钱。” “这么多?”老爷子也吃了一惊,旋即高兴道:“这下秋哥儿的学费不用借了吧?” “不用了不用了,我寻思着这六贯钱就都给二叔了,专门给秋哥儿交学费。”大伯娘眨着眼笑问道:“老汉儿,你觉得咋样啊?” “嗯,总算办了件人事儿。”老爷子有些不适应地望着大伯娘:“你昨晚没吃菌子吧?” “没吃,我知道自己在说啥。”大伯娘就很无奈。她又对苏录父子道:“放心吧,往后先给秋哥儿把学费备下,不会再失算计了。” “多谢大嫂。”苏有才也很不适应,小声问道:“你真没吃菌子?” “真没吃!”大伯娘哭笑不得道:“有钱了谁不想做个好人,你们怎么就不接受了?” “不不,我接受。”苏录赶忙奉上不要钱的赞美道:“嬢嬢真是人美心善,侄儿实在太幸福了。” “俺也一样。”苏泰也高兴地合不拢嘴,秋哥儿的学费终于彻底搞定了。 “对了,爹,还有个事儿。”苏有才趁着气氛合适,硬着头皮道。 “什么事儿?”老爷子三角眼一眯,心中警兆顿生,不过儿子年前刚受了委屈,他也不好直接禁言。 “这回能把钱要回来,还又赚了一笔,靠的是何家娘子的生意。”苏有才便字斟句酌道:“当然,我们也是出了大力的。大家合作很愉快,就合计着把一部分利润投进去入个股。” 大伯此时一声不吭,完全不似平时见缝插针、自吹自擂的样子。 苏有才只好硬着头皮接着道:“合股嘛,照惯例都会结个干亲,让关系更牢靠。正好何家娘子也很喜欢夏哥和秋哥,就想收他俩做干儿。儿子不敢贸然答应,回来先请示老爹。” “什么狗屁何家娘子?不就是程秀才的闺女?”老爷子揉着太阳穴,一阵阵脑壳疼道:“怎么又跟程家的女人扯上关系了?” “人家现在是何家的人了。”苏有才陪着小心道:“再说咱们二郎滩姓苏和姓程的占了一大半,很难避得开啊。” “那不是还有一半吗?”老爷子手指叩着桌面道:“再说何家已经没人了,程秀才那条老狗指定要跳出来的。” 要不怎么说最了解你的,永远是你的敌人。老爷子对程相公的判断准确无比。 “爹,你只管放一百个心,我不是老三,我只是给孩子认个干妈而已。”苏有才忙保证道:“而且我看那何家娘子是个本事人,咱们入了她的股,也能贴补下家计不是?” “你钱都投了,还问我个啥子?”老爷子没好气道:“但老子丑话说在前头,合伙做生意可以,认干娘也行,但绝对不许走老三的老路!” “是啊,老二。上回老汉儿豁出半条命去,才摆平老三的事儿,可不能再来一遭喽。”大伯这才适时开口。 “不是,你们把我当什么人了?”苏有才瞪大眼,涨红了脸,彷佛受到了莫大的侮辱道:“我儿子都这么大了,我怎么可能乱来?我还怎么为人师表?你们也切莫污了何家娘子的清白!” “但愿吧。”老爷子哼一声,摸出个蒌叶卷,狠狠嚼起来。野兽般的直觉,让他生出不祥的预感…… “唉……”苏有才这才怏怏住口。看来是上回老三的事儿,给老爷子留下心理阴影了。 ps.苏录终于可以上学去了,新篇章开启!也到了新的月份了,求保底月票啊,亲爱的施主们!!!和尚顿首叩首稽首了…… 第四十五章 原来我一直是黑户? 虽说这回家里给足了钱,但苏录并不打算改变主意。 回到房间后,他便对父亲道:“我还是想走读,中午自己带饭。这样一年能省个二两五,好大一笔钱呢。” “为啥不让自己舒服点?”苏有才将最初的那一两碎银子,拍在六贯铜钱上,粗声粗气道:“没必要给你老子省钱。人生得意须尽欢,千金散尽还复来!” 苏录心说这又不是没钱哭鼻子的时候了。 “爹,你别高兴太早。做生意的大忌,就是用过去的经验对将来想当然。因为将来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一个弄不好,咱们的投资就打了水漂。”他不得不提醒一下,贫穷乍富有点飘的老爹: “这六贯钱省着点儿,能交两年学费呢。” “秋哥儿说得有道理,不过你也不用太担心。”苏泰笑呵呵道:“今年我就开始挣钱了。” 说完又心虚低头,两指相对道:“如果咱们酒坊,还能开得出工钱的话……” “我不是觉得,你来回路上太奔波了吗?”苏有才素来从善如流,但还是不落忍。 “来回走了几趟,我感觉这段路还行。”苏录却笑道:“快点走,不到半个时辰就够了,正好锻炼身体。” “平时还好,那下雨怎么办?”苏有才问道。 “青箬笠,绿蓑衣,竹杖芒鞋轻胜马。”苏录道。 “那是斜风细雨,遇上倾盆大雨直接给你冲河里去。”苏有才没好气道。 “书院不是可以免费住宿吗?天不好我就住下呗,大不了交点灯油钱。”苏录便正经道:“一个月十文还是交得起的。” “这倒是个法子。”苏有才点点头,又生出个担忧道:“可你住下的时候,吃饭怎么办?” 孩子没妈,当爹的就多操心…… “爹,这都是小问题,你不用担心。”苏录不禁苦笑道:“再说,我也离不开二哥……的呼噜。” “嗯嗯。”夏哥儿使劲点头,深感责任重大。 “唉,臭小子这么懂事儿干啥。”苏有才也只好先由着苏录去了。 ~~ 话虽如此,但苏有才还是想让苏录,吃得舒服一点。下午便去高驼子家买了袋豆面儿回来,让大嫂掺到高粱面里。 “这孩子总嫌高粱饼子剌嗓子,可还是不舍得在书院吃午饭。”苏有才叹气道:“大嫂给他尽量蒸得好吃点儿吧。” “哎呀,秋哥儿现在快赶上春哥儿懂事了。”大伯娘满脸笑容道:“放心,我拿出全部本事来,保准让他吃上不一样的饼子!” 高粱饼的问题主要有三,粗糙剌嗓子、味道发苦发涩、口感发硬。 大伯娘的智商全都加在了厨艺上,皆有应对之法。 首先她用冷热水交替泡高粱米,这样就不会发苦发涩。泡过的高粱米晾干后炒一下,香味就会出来了。 大伯娘也是真舍得下功夫,炒过后又用小石碾磨成粉,最后上细筛过一遍,这才得到了要用的高粱面。 和面时,大伯娘除了豆面还掺了小米面。豆面里的油脂能让饼子润些,小米面则能改善粘性,吃起来就不会剌嗓子了。 加水也是关键,要用七成开水烫面,三成冷水后加,这样和出来的面才兼顾软糯和弹性,自然就不硬了。 进锅蒸的时候,热气一上来,再撒点米酒酿,增加饼子的松软,以防干噎…… 这样,所有问题就都解决了,就是有点费大娘…… ~~ 另一边,苏录准备好好练练字,收收心,进入学习状态。 谁知刚支开摊子,大伯就出现了。 “走,跟我去趟千户所。”他跟他儿子一样,喜欢站在窗外说话。 “去干啥?”苏录只好搁下墨条起身。 “给你上户籍去。”大伯扬了扬手中的军籍黄册。 “啊,合着我一直是黑户啊?”苏录目瞪口呆。 “废话,你要不念书,一辈子都是黑户。”大伯淡淡道:“好比你二哥和小叔,还都一直黑着呢。” “为啥呀?”苏录跟大伯下了楼。“别人家也这样吗?” “当然,我们家还是整个二郎滩,上户最多的呢。”大伯屈指道:“你爷爷,我,你爹,你大哥,再加上你,整整五个在册丁口呢!” 说着他一指街对过道:“像你八爷爷九爷爷家,都只有一人在册,其余全都没上户。” 大伯说这话时,完全没有压低声音的意思,显然这种情况早已人尽皆知,苏录少见多怪而已。 去太平镇的路上,大伯简单给苏录讲了一下原因。 “其实很简单,因为上了户要服役。太祖爷规定军户子孙世世代代都得当兵,可如今天下太平,当兵既出不了头,又发不了财,军差还繁重无比。除非像你大伯这样当上军官,吃朝廷俸禄,否则一切所需都得家里提供,弄不好就破产。你说谁愿意当这个破兵?” “这样啊。”苏录点点头,自己来此间也有段日子了,就从来没听身边人说一句当兵的好。 “洪武爷那时候咱们是人上人,谁见了都得叫声军爷。现在呢,人厌狗嫌。好多军户故意自残,就是为了逃避当兵。一般民户也怕和军户通婚,连累自家女儿,所以军户里老光棍比比皆是。”大伯说着长长一叹道: “洪武爷当年是好意,想让咱们与国同休,可现在被拖累得,快跟贱民坐一桌了。” “现在那帮文官把持军政,愈发不做人。他们是想尽了法子,防止咱们逃避军役。比如不许军户将子弟过继他人,还不许军户分家。就像咱们二郎苏家,都已经十八房两百口了,还在全一张户帖上待着呢。” “所以咱们二郎苏家不是同族,而是货真价实的一家人。”大伯自己都被逗笑了。“没想到吧?其实二郎滩就一家姓苏的。” “好大一个家啊。”苏录感叹一声,脑瓜子一转道:“不过这是好事儿吧,这样大部分人都不用服役了。” “话虽如此。但烂沟子的文官,怎么会让咱们钻这个空子呢?”大伯狠啐一口道:“正统年规定,军户丁口每满十人,就要出一个正军,一个余丁,其余丁口供养所需。所以家里人越多,服役的也越多。咱们当然不到万不得已,不会上户口了。” “原来如此。”苏录终于明白,族里为啥这么多黑户了。“朝廷不管吗?” “当然管了,朝廷每十年就会清查户口,重编一次军籍黄册。各地军队出现缺额时,卫所也会进行‘清军’,把隐藏的人口揪出来当兵。”大伯说着哂笑一声道: “不过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北京城雷霆万钧,传到了咱们这西南大山里,也就剩个屁了。于是朝廷为了逼我们上户籍,又规定,家有五丁才许一人为吏员;有十丁才许一人充生员。而民户完全没有任何限制,你说缺德不缺德?” “确实。”苏录点点头。按他的理解即是说,黄册上得报五口,才能允许有一个事业编。得报上十口,才能允许一人去当公务员。 “那咱家报了多少口?”他关切问道。 “把你和苏淡加上正好二十丁。”大伯道:“咱家人口太多了,报得太少方方面面交代不过去。” “也就是说,我、大哥和嚼精儿,三个人里只有两人能当秀才?”苏录皱眉问道。 “哈哈哈,以为你愁什么呢!”大伯放声大笑道:“你们三个能考中一个,就谢天谢地了好吧?!放心,要是真能考上三个,保准人人争着抢着去上户,帮你们把人头凑齐!” “呵呵,确实。”苏录也不好意思地笑了。自己确实做梦娶媳妇——想太美。 但大伯说他归说他,自己也忍不住畅想道:“将来你们要是能中进士,当上尚书,就可以让家族脱离军户,改为民户,甚至尊贵的官户了。” “得干到尚书才行?”苏录惊讶道。在考个秀才都难比登天的现实下,他都不敢想有朝一日能中进士。更别说干到高官了。“这条件也太苛刻了吧,真有人能做到吗?” “当然有了,比方当朝大学士李东阳就是军籍出身,他已经带领家族超脱苦海了。”大伯说着也自嘲一笑道:“当然人家是天上文曲星下凡,咱们这种凡夫俗子就别想了。” “确实。”苏录点点头,双眼却倏然一亮。 ~~ 伯侄两人聊着天,不知不觉就来到了太平镇上的千户所。 听说他们是来上户口的,千户所的人高兴坏了……可算又有自投罗网的了。当职的百户以异乎寻常的热情,亲自带领他们到户房办理手续。 户房的书办也满脸笑容,服务周到,完全没有平时的‘门难进、脸难看、事难办’。 “你们二郎苏家真是好样的,前两天刚上了一丁,今天又上一个。”百户竖起大拇指,夸赞大伯道:“有金啊,要是都像你们这样就好了!” “这是我们苏家的本分。”大伯苦笑着递上黄册。他当然知道人家脸上笑嘻嘻,心里还不知怎么笑话自家哈儿呢。 第四十六章 程秀才立功了 户房内。 书办搬出了户籍总册‘收军册’,翻到二郎百户所的页面。 苏家的军籍黄册也摆在桌上。苏录才看到那黄裱纸封面上,用姜字体写道: ‘弘治十三年永宁卫指挥使司。 太平千户所黄册正管第玖号。 二郎百户所军籍苏大祥户。’ 待那书吏展开黄册,苏录见内里是张尺二见方的白绵纸折页。 折页右侧打头写着苏家的籍贯和世系——‘原籍中都留守司凤阳左卫军户。洪武十四年,苏济民移防永宁卫。济民子璋,璋子永业,业子明安,明安子大祥。’ 然后是四项总目,分别写道: ‘旧管:正丁拾捌口,女丁拾叁口。 新收:正丁壹口。 开除:女丁壹口。 实在:正丁拾玖口,女丁拾贰口。’ 再往左,便是详细的户口档案。共分两类,一类为在役。共有两正军两余丁,其中大伯的名字‘苏有金’,便赫然列于两正军之一。 其余则为未补役,共有十五男丁,老爷子、大哥、老爹都在其列。最后一个名字正是苏淡,看那鲜亮的墨迹,确实是刚加上不久。 至于女丁,则分列于各自丈夫名后,并未单独分类。 那书办又根据大伯提供的信息,在苏淡之后另起一列写道: ‘一名苏录,苏有才之子,弘治四年九月二十四生人。母王氏,已殁。严侍下。’ 书办写完搁下笔,请大伯过目无误后,便拿去给千户大人用印。 虽说如今当兵的地位低下,但正五品的千户大人,地位怎么都不算低了。尤其在太平千户所这一亩三分地上,那马千户更是大权在握,所有人都要仰他鼻息。 哪怕牛气冲天的程相公,在马千户面前也得客客气气的。 所以马千户已经有官体了,通常来办事的下级军官根本见不到他,哪怕是来送人头……呃不,上户口的。 苏有金也没奢望能跟千户大人见个面,就跟苏录老老实实等在户房。 谁知没过多会儿,那书办便去而复返,招呼他二人道:“快跟我来,千户大人要见你们。” “是吗?”大伯吓一跳,手足无措道:“为,为了啥事?” “我哪知道,看了你家的户帖,就说叫你们来一趟。”书办催促道:“快点吧,千户大人性子急。” “哎,好好。”大伯赶紧一边往外走,一边整理自己的青色团领袍,还小声问苏录道:“快看看,有没有不板正的地方。” “都很板正。”苏录没想到大伯这么紧张,只好给他打气道:“十分气派。” 这话倒也不假,苏有金膀大腰圆,豹头环眼,很有古代将军范。 就是那两条腿筛糠一般,很是毁形象。 苏录只好模仿老爷子,在大伯耳边低喝道:“站直了,别丢份儿!” 大伯闻言一个激灵,进门之前,两条腿居然神奇地捋直了。 ~~ 千户所签押房内。 马千户穿一身蓝绸暗花缠枝纹团领衫,头戴网巾,蓄着一口修剪整齐的美髯。 他其实跟老爷子同年,但保养得宜,看上去比老爷子年轻了十岁不止。 大伯赶忙带着苏录行礼,高声道:“卑职二郎百户所小旗官苏有金拜见千户大人!” “有金啊,我和你爹共事多年,不必拘礼。”马千户微微抬手示意伯侄俩起来说话。他今天可能是心情不错,看不出脾气急躁的一面,和颜悦色对大伯道: “他身体还好吗?” “托千户大人的福,家父身子骨一向硬朗。”大伯忙道。 “那就好。让他别整天在家里窝着,有空来所里坐坐嘛。这人上了年纪,就老想起当年的事儿了。”马千户一脸缅怀道:“想跟老朋友见见面。” “是,卑职一定把话带到。”大伯赶紧应下,当然也不会把千户大人的客套当真。 “这是你侄子?”马千户又看向苏录。 “是。”苏有金赶忙点头道:“这是我二弟的小子,今年考上太平书院了。” “是吗,这么厉害。”马千户双手抵着下巴,松弛感十足道:“没记错的话,你儿子也在太平书院吧?” “是,劳大人记挂,犬子今年就要应县试了。”苏有金头一次说话硬气了一些。 “哦?那不就下个月?快给考上个秀才吧,也给你爹好好出出那口气。”马千户又跟大伯寒暄了两句,这才进正题道: “对了,听老刘说最近庙会上风头无两的‘甜水记’,当时走的是你的门路?” “呃……”大伯这才明白千户大人找自己的原因,忙点头道:“区区卑职有什么门路可走?不过是受同乡所托,求所里和大人赏口饭吃。” 苏录心里也咯噔一声,不会吧,这么快就让人盯上了? “哈哈哈。”马千户才不信,苏有金在这里头没好处呢。他笑道:“有金是个规矩人啊。甜水记也很规矩,听说庙会期间,所里收上来的门摊费,有一半是他们家交的。” “啊?”苏有金登时一脑门子汗,这不成纯纯出头鸟了吗? 但自己官卑人轻,倘若不把钱交足了,甜水早就卖不下去了。 “卑职只是嘱咐他们一定要足额纳税,没想到他们居然交了这么多。”他擦擦汗,心乱如麻道。 “不是他们交得多,是别人家都偷奸耍滑,没一个肯按十抽一来交的。”马千户赞许道:“放心吧,这样的诚信商户,是我们千户所要重点保护的!” “卑职代他们谢千户大人恩德。”苏有金赶忙深深作揖。 “不过呢,堤高于岸,浪必摧之。他们的买卖这么好,很容易招人眼红啊。”马千户叹气道:“听说那老板娘还是个寡妇老婆。” 苏录不禁目光一凛,这老棺材瓤子想干什么? “是。”好在苏有金还没失了计较,赶忙苦笑道:“可不是嘛。她还是程相公的女儿,这压力就更大了。” “是吗?”马千户闻言难掩失望之色。以他的段位虽然不必在乎什么秀才相公,但有本事把状告到省里的秀才,就另当别论了。 他可见证了当年程秀才把状告到提学面前,引得中丞侧目、都堂震怒的全过程。哪敢触这个霉头? “是啊。程相公嫌她抛头露面,有失体统。初六那天,在甜水摊前盯了一天。好说歹说才同意她干到十五再回家。”苏有金万万没想到,自己居然有一天,要扯程相公的大旗。 “咋,这么赚钱的买卖,干完十五就不干了?”马千户眉头一皱。 “确实可惜。”苏有金叹气道:“但她也不能把娘家爹气死呀。” “是啊,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马千户挠一挠太阳穴,沉吟片刻道:“在庙会上摆摊确实不太雅观,不如找个铺子安顿下来。成了坐商,程相公就不用担心她抛头露面了吧?” “那是自然。”苏有金苦笑道:“但实不相瞒,那老板娘夫家沉了船,给她留下一兜子债,还不知什么时候能还清呢,哪有钱再赁门头?” “这好办。”马千户忽然展颜笑道:“我家正好闲了间铺面,位置还不错,也不要她租金了,让她看着折成点儿股份就行。她要是愿意呢,你就再来同我说。” 顿一下,又假模假样地叮嘱道:“千万不要为难人家,不答应就算了。” “是,卑职一定把话带到,尽快回禀大人。”苏有金赶紧应下。 ~~ 从千户所出来,大伯满脸的虚脱。到庙会小吃摊上,要了碗散烧,也不管难不难喝了,干下去半碗才吐出那口浊气。 “饿了吧?”大伯又给苏录点了碗抄手,自己要了碗素面。 这才低声道:“万没想到,来给你上个户都这么刺激。” “是啊,没想到堂堂千户大人,居然看上了咱们这点小生意。”苏录小声道。 “甜水记可不算小生意,整个太平镇都没比它更挣钱的了。”大伯冷笑道:“一开始他想不花钱,就把甜水记据为己有,老王八蛋惯会这一手!” “幸好大伯机警,提前堵死了话头。”苏录诚心实意地赞道:“那种时候,大伯能一直保持清醒,实属不易。” 此言不虚,一旦让马千户露出了那种意思。哪怕为了面子,他也不会轻易放弃的。 “嘿嘿,老子一直清醒地很。”大伯得意地呷一口散烧,吹嘘道:“我在他面前那都是故意示弱,兵不厌诈懂吗?” “厉害,大伯还用上兵法。”苏录吹着碗里的热气赞道。 “大伯的道道深着呢,学吧小子,够你学半辈子的。”大伯挑一筷子素面,又发愁道:“你说这事儿,该怎么跟老板娘说?” “该怎么说怎么说。”苏录道:“我们只是小股东,决定还得老板娘来做。” “她肯定要问你爹,呃,咱们的态度。”大伯道。 “大伯怎么想的就怎么说。”苏录笑道:“我现在要以学业为重,不能分心了。” “这不还没开学吗。”大伯却不放过他。至少在做生意这方面,大伯是很服他的。 “我觉得还想干的话,就不得不答应。”苏录只好道。 “确实,要是不同意,就别想在太平镇上卖甜水了。”大伯深以为然。 “如果他们只要干股,不插手经营的话,说不定能坏事变好事。”苏录缓缓道:“他想要分一杯羹,我们也想背靠大树好乘凉,大家各取所需吧。” “嗯。”大伯赞同道:“千户大人的旗号,至少在太平镇上,还是很好使的。” ps.新书榜竞争激烈,又被挤下来了,求大家的月票和追读啊!!! 好了好了,我知道,上架后再加一更,这样就是欠六更了。这下可以了吗?卑微的和尚顿首。 不好意思大家,45章被后台审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