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投机与投资 “陈状元,家主抱恙,暂不见客,您还是请回吧。” 唐,武德九年,六月初十。 长安,永兴坊魏征第。 看到已近六旬的仆人将自己拒之门外,陈光蕊从巾袍的袖口处取出了一封信,同时不露痕迹将一块玉佩放在了信件之下。 “既然魏洗马不舒服,在下便告退,此信乃学生拙撰,还请魏洗马斧正。” 老仆点头应是,收了信,玉佩却推了回去。 陈光蕊也不再多言,转身就走。 一直在他身旁,穿着麻衣的少年陈安跟上, “阿兄,这魏征是太子洗马,前几天玄武门那件事后,大家都说他活不成了,你为何还要拜访他?” 走出永兴坊,街头的喧嚣一下子掩盖住了陈光蕊的声音,让周围经过的人没有办法留意他在说什么? “哦?那你说我该拜访谁?现在秦王府那些人如日中天,听说房参军和杜参军府上门槛都换了两个了,你说我能登上门么?” 陈安点了点头,“听坊间的传闻,光是进那两家的门就要绢帛数匹。” 他看着陈光蕊手中仅剩的那枚玉佩,不知道凭这个能不能进了人家的门。 但是拜访太子建成的旧臣,他还是觉得不妥, “阿兄,你都中状元了,等着朝廷授官就好了,为何在这些天拜访了这么多的官儿,咱们来的时候带的钱,就剩下这枚玉佩了,再过几天......” 陈安没有继续说下去,但是意思很明显,再过几天,身上的盘缠没了,就连驿馆的餐食都付不起了。 不过,陈光蕊看着长安街道的热闹非凡,很直接地说道,“官,是要靠跑的。” “我虽中状元不过十余天,那也是武德朝的状元,玄武门之后,朝堂之上一切都是未知,若是我们不去跑,谁还会认识我?谁又能想起我?” “怎么不认识?”陈安眼睛一瞪,“阿兄,你几年前写的那首《静夜思》轰动一时,长安早就传了你的名了,怎么会没人认识你呢?” 陈光蕊道,“那只是才名,在这年间,靠着才名是没法当官的,要有靠山才行,我只有才名,但是没有京城的关系,只能挨个府上试试运气了,万一有人在关键的时候提起我呢。” “啊?”陈安挠了挠头,“我是武夫,有些听不懂啊。但是你要说运气的话,我倒是知道,长安有一个算命的,算的特别准,而且他的卦金也很有意思,就要一条鲤鱼......” 陈光蕊笑了笑,不再多说,命运嘛,还是要掌握在自己的手里才放心。 他是穿越者,穿越到了海州弘农陈氏一岁婴孩光蕊的身上。 陈氏祖上曾为南朝小官宦,后因岁末战乱家道败落,在弘农只是一个小地主,算不上什么名门望族。 陈光蕊曾经想过搞一些发明,做个生意,当一个没什么大用的富家翁,但是一回忆,还真不会发明什么,没有办法,他只能走科举这条路了。 毕竟有上辈子的文化积淀,再苦学了十多年的经史子集,自然能够应付科考。 加上他对唐朝历史走向的掌握,以及以一个后来人的视野看这个世界,走上仕途绝对没有作为。 当然,他还有几乎所有穿越者都用过的杀手锏,抄诗。 只不过陈光蕊并非天赋异禀之辈,抄的诗也仅限于中小学时期能背下来的,至于超纲的,他是一概不知。 这些年,他从少量的“诗库”中抄了《静夜思》《望庐山瀑布》等,博了一时的才名。 还有身旁的陈安,是他远房的族弟,见陈光蕊年少成名,自然前途无量,小的时候就送到陈光蕊家陪伴左右。 陈光蕊一直帮助陈安学习武艺,甚至不惜向家中要钱拜访名师,这些年,陈安的武艺也算是江湖中的一流高手。 自己能文,陈安会武,陈光蕊觉得,是时候到京城去试试了。 唐初时候,科举制度还不完善,武德五年朝廷办了一次科举,便没有了下文。 等到了武德九年,陈光蕊终于等到了大唐的第二次科举,并且顺利地高中了状元。 他曾计划,中状元,当了官后就跟着秦王李世民,当然也要参与玄武门之变,成为一个从龙之臣。 只是没想到, 武德九年五月廿九,他揭榜成为状元, 六月初四,玄武门之变, 六月初七,秦王成为太子。 陈光蕊:我知道玄武门之变,但是从来没记过具体的时间啊! 虽然陈光蕊成了武德年间的第二位状元,但是现在大唐的实际统治者是李世民。 看着初七那天,秦王府的属官持榜巡街,陈光蕊心中五味杂陈。 不过好在,他对这个时期的历史还算了解,错过了玄武门,他还能捡这个时期最大的漏。 玄武门之后的这几天,大家都在说太子建成的旧部要遭到清算。 但陈光蕊知道,魏征不会,所以这些天他看似拜访了很多朝臣,实际上都是为了今日登门魏宅。 这件事,在别人身上,那叫做投机,但是在魏征身上,那就是投资。 不过,这只是他开启仕途的第一步,第二步嘛...... “阿兄......” “有人的时候叫我阿兄,或者是兄长,咱们私下里,你叫我哥就行,没人会说你不懂礼数。” “哦,阿兄......哥,前几天你说的事,我打听了,殷宰相家的闺女确实要在十日后彩楼观选。” 陈光蕊点了点头,“让你找的人都找好了吧?” “嗯,我从乡下找了几个身强体壮的,到时候就挤在最前面,别人家的休想挤到好位置。” 说到这里,陈安欲言又止,看到陈光蕊的眼神,想了想,又忍不住,“哥,那殷开山是当朝宰相,他要嫁女儿,那别人还不挤破门槛了?还用什么彩楼观选?除非......” “除非什么?” 陈安低下头,声音也小了很多,“我听坊间传闻,殷宰相家里的闺女从来都没露过面,恐怕......恐怕是个丑八怪吧?” 最后这“丑八怪”三个字,陈安没敢大声说,声音小的可怜。 陈光蕊一听,一下子笑了,没有解释太多,只是说道,“丑八怪好啊,我就喜欢丑的,丑的会疼人。” 第2章 五指山下有个猴 将那封信成功送到了魏征宅上,陈光蕊算是松了一口气, “走!咱们回驿馆!” “啊?”陈安有些发懵,还在思考为什么“娶丑的好”? “哥,其他官儿的府上咱们不去了?昨天可是去了十五家,今天怎么就这一家啊?” “不去了。”陈光蕊掂量了几下手中的玉佩,“把这个当了吧,够上这几日的用度了。” 在朝廷授官前,状元住在长安的驿馆,每日需要四十到五十文的银钱。 这几日为了给拜访魏征做铺垫,陈光蕊拜访了好多官员,用了很多钱,身上的盘缠已经不足。 早上的时候,驿丞已经没给他们好脸色了。等中午回去的时候,他终于有些忍不住了,笑着说道, “状元郎,知道您忙,也知道过几日您授官了就有俸禄了,只是这驿馆的规矩……” 他如此说,在一旁的陈安不高兴了,“唉?我说你这人,也知道过几天我阿兄就要授官了?你就不怕他当了大官把你给办了?” 驿丞苦笑,“怕!怎么不怕?只是长安米贵,居不大易,我这驿馆开销又太多……” 陈光蕊此时不想再多生枝节,让陈安将银钱付了,只是轻飘飘说了一句,“你这驿丞,拿的是朝廷的银钱,你这驿馆用度,有州仓曹司来划拨,今日少了这四五十文,就居不大易了?” 驿丞不答,只是笑着说话,“陈状元,您刚刚为官,有些许学问您可能还不知晓,这长安啊,不仅米贵,房子更贵,您看魏洗马,都四十七了,还在永兴坊赁舍呢,您这俸禄恐怕......” 他不知从哪得知了陈光蕊拜访魏征的事,说着话,眉毛挑了挑,放在身前的手就慢慢背后,似乎对于长安的官场极为了解,而陈光蕊虽是状元,但也是官场的新手。 这等姿态,让陈安在一旁磨拳头,就在他准备出手的时候,陈光蕊笑着说道, “驿丞教训的是,人生处处皆学问,学生初来乍到,还有许多事未曾讨教,一时间好似无头苍蝇,实在是不该。” 说着话,又不着痕迹地递给了那驿丞一贯银钱。 陈安在一旁看着,眼皮直跳,他们的那块玉佩,本就没有换来多少钱,刚刚给了驿丞近百文钱,现在陈光蕊又在他身上使了一贯,这么一算,可就真没有钱了。 他不断用眼睛看着自己的阿兄,意思是只要他说话,自己动手绝对不会含糊。 但是陈光蕊就好像没有看到一样,依然笑呵呵地对着驿丞。 “嚯,你这小子还挺上道!” 驿丞笑呵呵地将手中那贯银钱放到袍袖之中, “多学着点,肯定不会有错的。” 陈光蕊依然点头,“只是不知......哦,学生愚笨,只是不知该如何学......” “你看那孙御史,他可是我大唐的第一位状元.......” 驿丞得意忘形,刚说出两句话,便察觉出了不对,闭口不语,同时,目光盯着陈光蕊。 陈光蕊依然是那张笑脸,很认真地点点头,“我说你这驿丞,本属流外五等,无品级的胥吏,今日说话会这样的硬气,原来是有孙御史在后撑腰啊。” “只是这驿馆,向来是归兵部驾部司统领课考的,你又为何又听了孙御史的话?” 他完全没有看着驿丞,而是在自说自话, “御史作为言官,起到监察百官之用,向来是与百官分割开的。” “孙伏伽任治书侍御史,从五品,前两个月刚刚上书《谏言三事疏》,斥秦王羽翼已丰,被圣人责骂,被秦王怨怼,如今要是被人知道有驿丞与他勾结,不知其他人会怎么想,那会不会杀人啊?” 他就这样,坐在桌子边上,一边倒水,一边自言自语,看着仍然像是刚刚踏足官场的状元郎。 但是此时,驿丞的脸色已经有些不好看了, “状元郎您这说的是什么话,我跟孙御史自然认识,他当年高中的时候,也是住在我这里的,我提起孙御史也是很正常吧。” 陈光蕊点了点头,“对对对,你说的都对,那就算是我多想了。” 说着话,端起了茶杯,已经有了送客的意思。 驿丞还要再解释什么,但是看到陈光蕊又是点头又是端茶,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只得深深看着一眼,转身就要走。 “咦?陈安,刚刚我那一贯钱你看见没有?” 陈光蕊嘟囔着,在身上摸了摸袍袖,似乎找的很认真。 驿丞嘴角抽动了一下,然后笑呵呵的从袖子里拿出了一贯钱,“状元郎,不用找了,我看到你的钱了。” “谢谢谢谢,都怪我不小心,这一贯钱找到了,还有那一百文,又不知道哪里去了。” ...... 看着驿丞灰溜溜地离开,不仅将一贯钱退了回来,还将那住驿馆的百文钱给退了回来,陈安高兴的嘴都合不拢了。 “哥,还是你厉害,刚才我都想揍那家伙了!” “还有,你们刚才说的那个孙伏伽,究竟是谁啊?咱们这两天怎么没有拜访过?” 陈光蕊穿越前对孙伏伽这个人没什么印象,不过都是走的科举这条路,倒也留意的许多。听到陈安提起,不以为意,拨弄着桌子上的杯子, “他就是我前面的那位状元,授官后留在了京城,担任从五品的治书侍御史,不跑不要,这几年没有任何升迁,前一阵又写了个《谏言三事疏》,把圣人、秦王和东宫都给得罪了,若是没人保,说不准是什么样的结局呢。” 他慵懒起身,感叹自己有了穿越前的积累,甚至很多官场的规则都写成了书,做成了影视剧,要不然许多在这个时代的不传之秘他是无法参悟透的。 “他是状元,我也是状元,这两天我拜访了不少的官儿,却没有去见这位前辈,许是他有些吃味了,特意让一个驿丞来给我吃些苦头,嘿!” 陈光蕊不屑,努力回想自己以前记不记得这个人,他最后的结局是什么样的? 但是后悔自己对历史研究的不深,一无所知。 反正经过研判,陈光蕊觉得这个人对自己构不成威胁,如果自己牵上了魏征这条线,再抱上殷开山的大腿,至少在大唐官场的起步阶段,他是不忌惮孙伏伽的。 不过,他也没有完全把人给得罪了,毕竟刚刚给那驿丞留下了很多的空间,就等着他来找补呢。 他就在那里坐着,等着那驿丞来敲门。 也许是不放心自己在陈光蕊手中留下把柄,也许是见到这位新晋状元有些不简单,那位驿丞没过多久又端着一盘桃子来拜访。 这一次,他脚步轻盈,脸上带笑,完全没有了这些天那种傲慢。 陈光蕊对于驿丞的到来并不意外,笑呵呵地拍胸脯保证,今天的事全都忘了。 可是,他越是这样,驿丞越是担心,小心翼翼地承诺,自己不会影响他与孙伏伽的关系。 陈光蕊没有表示什么,但是心中的目的算是达到了,心中盘算着,要不要等玄武门的风波过去,去拜访拜访这位前辈。 毕竟从现在开始,整个大唐的官场都会经历一次洗牌,就好像魏征会在这次洗牌脱颖而出,殷开山可能会因为招了个状元女婿改变原有的轨迹,至于孙伏伽...... 等他活下来再说吧。 陈光蕊还在思索着下一步自己究竟该怎么去押注投机,很自然地拿了驿丞送来的一个桃子。 很甜。 驿丞看到陈光蕊不说话,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思索了一下,找了一个话题。 “这个桃子......堪比两界山的桃子。” “哦,就是我们大唐西界,有个两界山,据说那里有个五指山,那座山下压了只猴子,毛脸雷公嘴,那里的桃子,听说是最甜的。我想咱们这长安的桃子也不比那桃子差了。” 五指山? 毛脸雷公嘴? 陈光蕊狠狠地咬了一口桃儿,甚至将里面的核桃咬的嘎嘣作响,一个名字如电闪雷鸣一般呼之欲出。 第3章 当时光顾着看猴儿了 “怎么了?” 驿丞小心翼翼地看着陈光蕊,他发现这新科状元似乎又要翻找袍袖,好似又丢了钱。 驿丞喉结动了动,想说什么但是又没敢说,生怕自己说错了话,又赔上百来文钱。 这个时候,陈光蕊稳坐如初,笑呵呵地问道, “您有所不知,我这人从小就爱吃桃。” 听到这话,驿丞松了口气,只要你不丢钱就行。 这桃儿不贵,加上这几个本就是他送来给陈光蕊吃的,为了买个好, “如果不够,我那还有。” 陈光蕊点了点头,“那就再好不过了!” 驿丞:…… 陈光蕊一边吃着桃,一边接续刚刚的话,“刚刚我吃了这桃儿啊,心说咱们这驿馆果真是有好东西啊,这桃好吃!” “只是没想到,还有比这桃还好吃的?你刚刚说的那是什么地方?” “哦哦,两界山。”驿丞想了想,说了一句,“这我也是听说。” “这两界山是什么地方?” “具体的位置,我也不太清楚,只是知道,从长安走,一直向西。” “有个五指山?” “对,五指山!” “山下压只猴儿?” “是有只猴儿!” “毛脸雷公嘴?” “确实听说是毛脸雷公嘴。” 陈光蕊一拍桌子,吓了驿丞一跳。 陈光蕊赶紧说道,“您别误会,我只是觉得可惜,这件事您远在长安都听过了,那其他地方的人也都知道了,那好吃的桃儿,估计都被人吃没了吧?” 驿丞见陈光蕊是因为此事犯难,松了一口气,宽慰道,“陈状元您大可放心!” “哦?此话怎讲?” “这件事我是从一个远方亲戚口中得知,而他呢,是几年前遇到一砍柴老翁,那老翁给他讲了这件事,还给了他一颗两界山的桃子。” 驿丞回忆着说道,“我那亲戚只是把这件事当做是假的,不曾与人说起,直到去年他来长安,吃了我这桃子,这才把这趣闻说了出来。不过他说,这件事大抵是假的,因为他去过那两界山,压根就没有什么五指山,也没有毛脸雷公嘴的猴子。” …… 陈安不知道为何,这次驿丞送来好吃的桃子,陈光蕊反而面色难看,原地转了好几个圈,忍不住问道, “哥,你这是为何?” 陈光蕊本不想说什么,但是一肚子的话又让他有些难以控制,想了想, “你还记得小时候我带你看猴戏么?” “当然记得,那个时候,每到夏天,大抵是七八月份,你就带我看猴戏,那猴子拿着根棍子,翻来翻去的,让人看了好不精彩。” 陈光蕊点了点头,“那你还记得,当时带着猴子演猴戏的那位,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么?” “啊?” 听到这里,陈安忍不住挠头,有些尴尬地笑了,“当时候光顾着看猴儿了,哪里注意其他的了?” 听到陈安这个答案,陈光蕊明显松了一口气,嘴里还念叨着, “是啊,当时光顾着看猴儿了,哪里去管其他的了。” “当时怎么就看猴了呢?那周围的人,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呢?” 陈光蕊坐在椅子上,念叨了几句。 陈安见他的脸色不对,忍不住问道,“哥,你是要揍那个演猴戏的?那你等我回弘农,见到那家伙我就动手。” 陈光蕊看向陈安,目光闪烁了一下,“揍那个演猴戏的?那你想没想过,如果有一天,你遇到一个你打不过的人呢?” “打不过的人?” 陈安若有所思,“那我就再练呗,你不是说过,只要我把拳脚练好了,这世上就没有能打得过我的了?” 他很自信,因为陈光蕊说过,“只要把拳脚练到这世上最厉害,就没有人能再欺负他了。” 可是,当他看到陈光蕊欲言又止的表情,觉得有些不对劲, “哥你怎么了?怎么又不说话了?” “没有,只是想起了其他的事。” 陈光蕊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吃着盘子里面的桃,等到所有的桃都吃完了,他才说道,“十日后是殷开山的女儿彩楼观选?” “对啊,你放心,人我都找好了,全都是身强体壮的,到时候往那彩楼下面一站,保准其他人一个都挤不进去。” 陈光蕊听后,脸色更苦了, “那......咱们给他们钱了么?” “给了三成的定钱。” “这个钱看看还能要回来多少,十日后的彩楼观选咱们不参加了,你问好那彩楼在哪里,咱们绕着点走。” 陈安一听,有些疑惑, “哥,你不是说殷开山要借着你这女婿才能保着一家子,你也要借着他才能找一个好官位么?” 陈光蕊摆了摆手,“现在咱们最好不要和殷家扯上关系,躲得远远的就好了。” 就算陈安是武夫,他也觉得陈光蕊的说法有些前后矛盾,至于为什么会这样,他不懂。 “那我去找那几个人,把定钱要回来。” 说着话,他拍了拍胸脯,有这一身武艺,就不怕要不回来定钱。 陈光蕊坐着,看着盘子上的桃核发呆,然后,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 “等等,我记得你今天说过,有个算命的,算的还挺准?” 陈安想了想,“对,我听说长安是有这么一个卖卦的,每日教渔人下网方位,百发百中,那叫一个准,而且他的卦钱也很有趣,听说只要金色鲤鱼一尾......” 陈光蕊点了点头,“如果可能,打听打听这个卖卦的。” “怎么,哥,你也要去算一卦?你不是从来都不信这些东西的么?” “现在信了。” 陈光蕊起身,看着那一盘已经被吃的干净的桃核,拿了两个,在身上擦了擦,放在手里盘了两圈。 沉默了片刻后,他让脸上的笑容尽量变得自然一些,出了门就是精神满满。 驿丞刚刚还因为说错话而忐忑,但是此时看到陈光蕊的笑容,也算是松了一口气,笑着打了个招呼,“陈状元,又出去啊?” 陈光蕊点了点头,“嗯,出去算一卦。” “陈状元,您也信这个?” “信啊,只是不知道该信道还是该信佛。” 第4章 看到我,你跑什么? 六月初的长安,午后日头晃眼,西市口那棵老槐树的影子里,支着一张被虫蛀得斑驳的杂木条案。案头斜插一截枯竹竿,竿上挑着青布幌子,单一个“卜”字歪斜地糊在布面上。 案后坐着个枯瘦的葛衣中年人。鬓角夹着霜白,一张脸像是蒙着薄灰的土胚,刻着深重的纹路。身上的圆领麻布袍空荡荡的,洗得发白起毛,袖口更是磨开了线。 周遭市声鼎沸,人车喧嚣汇成一片燥热的河流。 袁守诚捋着胡须,笑呵呵地盯着来往的行人。 “道士,我要算上一卦。”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簇新绸衫、看着像外地富商的胖男人踱到摊前,唾沫横飞地嚷道:“道士,我要算上一卦!算算我这趟生意的财路!” 袁守诚这才缓缓抬起眼皮,那双浑浊的眼珠在胖商人身上溜了一圈,扫过他光鲜的衣衫和鼓胀的钱囊,脸上却没半点惊讶或谄媚。 他右手轻敲桌案,案角放着一个敞口的粗竹筒,筒底压着一张巴掌大的黄麻纸,墨迹像被水洇过,爬出几个勉强可辨的字: 一尾金鲤,换一卦。 见胖商人没有应话,他笑呵呵地说道, “贵人要算财,吉兆自然有。” 声音不高,嘶哑中带着点金石摩擦的冷清,“小道这里规矩简单,”他手指再次点了点“一尾金鲤,换一卦”, “诚心备鲤,天道自明。”目光炯炯,直勾勾看着胖子的眼睛,那意思再明白不过。 胖商人一愣,显然没料到是这规矩,眉头立刻拧了起来,显出不悦。他手伸进怀里摸索,掏出的却不是鲤鱼,而是几枚亮闪闪的、大如当十的劣钱,“啪”地拍在桌案上,震得那破旧的竹筒晃了晃, “要鱼没有,我这里的银钱够你买上一筐鱼了!” 看到了那些当十的银钱,那先生也不恼怒,他将钱币拢在手心,随意地摇了几下,“哗啦”一声撒在龟甲上,只拿眼角的余光瞥了瞥散落的方位。 “嗯……”他摸着下巴上稀疏的几根胡须,拖长了调子,“贵人这趟生意嘛……西北有水波之相,似有财源涌动;东南嘛……却有燥气升腾,恐惹小人红眼。” 那胖商人倒是有些着急,“先生你倒是说,我这是去西北好呢,还是东南好呢?” 袁守诚笑而不语,等到那胖商人有些着急了,这才说道, “你这卦象好啊!好!” “贵人请看,西北乾位水气翻涌,主财源滚滚,却要当心水满则溢;东南离宫燥火不散,虽有贵人想援手,无奈火气冲煞反倒成了碍事的!” 他枯指蘸茶在案上画了个圈,“妙就妙在这水火相济之相!若从西北入,须得避开水势最凶的酉时;若取东南路,则要寻卯日卯时借风势压住火头。只要时辰踩得准了,西北如蛟龙入海,东南似朱雀衔财,都是富贵滔天的局!” 胖商人听得有些云里雾里,但是也听懂了这去东南也好,去西北也好,当时就高兴了,又赏给了一贯钱。 袁守诚脸上笑容不见,连连称谢,等到胖商人走了,这才异常嫌弃地用袍袖,将银钱推到了口袋之中。 这时,有声音在一旁说道,“先生算的好卦啊,西北财路需避‘水势最凶的酉时’,酉时是日落时分,商队根本不会此时行路。” “东南需寻卯日卯时,这卯时为清晨,市场未开,根本做不成生意。” “先生还说,要时辰踩得准,事情才能成,如果这人生意做成了,自然就是你算卦算的好,若是生意不成,你也可以说他没踩准时辰了。” 袁守诚面不改色,没有看说话的是谁,用手捋着胡须,依然是笑呵呵的, “我这人是看卦金卖卦,若是按规矩来,那就有按规矩的算法,若是不按规矩来,也有不按规矩的应对。” “总不能他不按规矩来,我就不给他算了,那他不是要把我这摊子给砸了?” 陈光蕊在一旁点了点头,“你说的倒是有几分道理,那我现在没有卦金,还想在你这里算上一卦,该怎么办?” 袁守诚笑着说道,“那好办,我可以告诉你这卦金要到哪去寻,等你有了卦金再给我也不迟。” “哦?你这卦摊还能赊欠?” “呵呵,若是无缘,概不赊欠,若是有缘......” 袁守诚笑容满面,慢悠悠转身, 而陈光蕊和陈安在一旁也脸上带着笑容,等着袁守诚说出“若是有缘”的下文。 可是,袁守诚看到了陈光蕊后,那“若是有缘”的四个字后,愣是停顿了许久。 他站起了身,看样子像是极为重视。 陈光蕊就在一旁看着,似乎也等着与袁守诚行上一礼。 “若是有缘......”袁守诚尝尝鞠了一躬,“那咱们就只能有缘再见了。” 然后,就在陈光蕊愣神的时候,鞠躬的袁守诚突然一下腰,身体如同陀螺一样转了一圈,然后整个人借着对方的惊讶,一个转身,竟然就窜了出去。 不见了? 嗯? 陈光蕊和陈安面面相觑, 这袁守诚,当真是怪,刚刚不是说好的么,告诉他们哪里能找到金色的鲤鱼。 怎么说跑就跑了? “哥,咱们怎么办?” 陈安上前问道,这样突发的情况,他总是想不到应对的办法。 “追啊!” “这个人怎么一见到咱们两个跑啊?摊子都不要啦?” 陈光蕊有些莫名其妙,也来不及再想别的,扯开了腿,直接就在袁守诚的后面追了过去。 “这家伙,看着骨瘦如柴的,怎么跑的那么快?” 他一边跑,一边嘟囔。 而在他前面,武林高手陈安腿脚利索,紧紧的跟在了袁守诚身后。 袁守诚虽然步子不高,但是两条腿倒腾的很快,也不回头,借着闹市的掩护,左躲右闪,倒是没有让陈安追上。 好似一条泥鳅! 此时,陈安也较上劲了,提上一口气,大口一声,“快闪开!” 而后“蹬蹬蹬”缩小了与袁守诚的距离。 袁守诚无奈,也喊声了一声,“你还追啊?” 然后,被逼无奈,转身进了无人的巷子中。 终究是袁守诚年岁大了,也多亏陈安的武艺精湛,要不然,陈光蕊还真没法在这里与袁守诚说上话。 第5章 为什么非要拉我下水? “我说你这老先生,腿脚怎么那么好啊?”跑了这么久,陈安额头已经微微见汗,他死死拉着袁守诚的袖子,生怕这如同泥鳅一样的算命先生再次跑开。 巷内背阴,袁守诚的葛布麻衣贴在枯瘦的背上,显出清晰的肩胛轮廓。他也不挣扎,就着陈安拉扯的力道,慢悠悠地转过身来,脸上非但没有被追赶的狼狈,反倒又挂起了那副笑呵呵的表情,枯皱的纹路舒展开来,像是风干的榆树皮被人用指头按平了。 “呵……呵呵,”他喘气均匀得不像刚被追了半条街,先瞥了一眼拽着自己袖口那只骨节分明、充满武夫力道的手,又抬起浑浊的眼珠瞧向陈安和陈光蕊, “这位小郎君好俊的身手,老汉我也是无奈……实在是,咳,实在是突然想起一件极要紧的事儿,不得不去处置,一时情急,失了礼数,勿怪,勿怪。” “要紧事儿?”陈安浓眉一拧,显然不信, “啥事儿能让你连摊子都顾不上,见了我们就撒丫子跑?我看你就是见了我哥……呃,我阿兄,才跑的!”他及时改口,记起陈光蕊私下才许他叫哥, “难不成是你家人生孩子?” 袁守诚抚了抚被陈安抓皱的衣袖,那布料磨得发白,又硬又薄,抚了几下也没多大用处。他咂了咂嘴,一脸煞有介事的凝重, “非也非也。二位贵人有所不知,方才老汉坐于槐下观天,忽觉西北方位云气浮动,隐隐有荧惑之光闪烁不熄。掐指一算,正是今日酉时三刻!荧惑守心,天象示警,非同小可。老汉须得立刻回转西市口,寻个至阴之地借地气、压浮光,替过往生民望一望那‘祸从何来,福往何生’的脉络。晚了一刻,星象移位,推演之机便错过了。卦可误,天象之察,怎敢轻疏?” 他说得煞有介事,枯瘦的手指还在虚空中点划,仿佛真在勾勒星斗运行。 但是陈光蕊是见识过他信口雌黄的能力的,略微想了想, “先生这谎撒得可不高明。” 陈光蕊抬手一指天色,西斜的日头正将槐树影拉长到巷口, “未时将尽,离您说的酉时三刻少说还有两个时辰。荧惑守心若真当空,此刻长安钦天监早该钟鼓齐鸣,怎的半点动静也无?” 听到自己的话被拆穿,袁守诚脸也不红,眼珠滴溜溜地转,“这个嘛......那可能是老夫算错了,算错了,误会了,误会!” “听你这么一说,那老夫也能回去安安稳稳地卖卦了。” 说着话,他就向胡同外面走去,陈安还拉着他的衣袖,看向陈光蕊。 陈光蕊点了点头,然后背着手,跟在了袁守诚的身后。 袁守诚倒是几次想跑,奈何自己的衣袖被陈安拉着。 他又试图呼喊救命,但是陈光蕊在他身后悠悠说道,“老先生,你也不想刚刚骗那人的事被我说出去吧?” “这要是说出去了,官府可能不会管,但是那人估计会把你这摊子给砸了,你知道的,他不缺钱,但是这口气要是没出的话......” 说完了话,还忍不住摇了摇头,那意思很明显,如果这件事真被人揭发了,那他袁守诚再想在这闹市里卖卦,可就变得难了许多。 袁守诚深以为然,也不再想着逃脱的办法,乖乖地走在前面。 等回到摊位,他似乎想到了什么,这才说道,“我说小子,既然你自己都懂这卦术了,为什么还要找我算啊?” 他皱了皱眉,一副嫌弃的样子,“去去去,别在我这里捣乱,我这不给你算。” 陈光蕊则笑了笑,“谁说我要找你算卦了?” “你不算卦来我这里干什么?吃花酒啊?你是看我这姿色还可以?” 袁守诚一副插科打诨模样,根本不想与陈光蕊说正事。 陈光蕊说道,“我是想问你,为何看到我,就这么着急跑,难道我就是你说的天象示警?” “咦,你话可不能这么说。”袁守诚摇了摇头,还想再胡诌上几句。 他是卖卦的,本就是靠着嘴皮子过活,当然是不怕与人闲聊的。 但是陈光蕊不给他继续发挥的机会,直接问道,“既然我没有那么可怕,给我算上一卦又如何?” 说着话,坐在了袁守诚的面前,“我知道你要一尾金色鲤鱼作为卦金,先赊欠着,待你给我算完,我再付给你不迟。” 袁守诚嘿嘿干笑,“你知道的,我这是小本买卖,概不赊欠的,要是你欠完不还了怎么办?” “呵,你既然敢卖卦,难道就不会算出我会不会欠账?再说了,你刚刚可是要告诉我在哪能拾来卦钱的。” 陈光蕊眼中精光闪烁,他盯着袁守诚的眼睛,“如果你的卦准的话,应该不会有人赊欠卦金吧,如若你的卦不准,那谁还来找你算呢?” “这个......” 袁守诚捋着胡须,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好像自己也被人将了一军,一时间竟然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回话了,最后只能耍无赖说道, “反正我这人就这样,要是不高兴了,就是不算,今天啊,我这卦说什么就都不卖给你了。” 陈安在一旁,眉毛挑了挑,“我说你这个卖卦的,好不讲理。刚刚都给别人算了,就不给我阿兄算是吧?信不信我揍你啊!” 袁守诚坐在摊位的椅子上,摆了摆手,“不算不算,老夫今日就是不想给你们算,这街上这么多人,你们还想故意行凶不成?当心我让他们把你抓起来。” 他指了指不远处的武侯,甚是得意。 西市口是这长安城中的热闹场景,到处都有武侯巡视,他若是一嗓子,还真能招来不少人。 不过,陈光蕊看到武侯也是眼睛一亮,“正好,那我就让这些差役看看,你招摇撞骗他们管不管,正好我把刚才那人找来当人证,全都齐活了。” 听到了这里,袁守诚的脸色一下子垮了,捂了捂胸口, “我说你这小子,你是想气死我啊!” 他一边说话,一边猛拍桌子,将桌子上的竹筒震的老高。 “都说了不给你算不给你算,你要算就找别人去好了,干嘛非在我这里磨呢?” “你都要死的人了,为什么非要拉我下水啊!” “不算,老子说了,就是不算。” 愤怒发泄了一同,那袁守诚一甩袍袖,好像有沙子从他的袖口飘出。 陈安刚要上前,就被这些沙子迷了眼睛,等到他再睁眼的时候,那袁守诚已经不知去向了。 “哥,这老家伙好像会什么戏法?” 他是武林高手,自然清楚,一般的武者不会这么快速干净消失的,能解释的通的,就是这人会什么戏法,用了什么障眼法把自己给变没了。 陈光蕊没有解释,因为他清楚,在这个世界,很多匪夷所思的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只是,这些事,他就算说了,陈安多半也不会相信。 就好像刚刚,袁守诚扬沙子的时候,他明明看到这家伙钻到了地底去了。 这要怎么解释? 只能在心中感叹,这才是自己印象中那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至于他最后说的话,陈光蕊倒是反复咀嚼了许久,想了想,这才说道,“走,咱们再找他去!” “啊?还找?他除了这里,我就不知道在哪还能见到他了。哥,你知道啊?” 陈光蕊倒是丝毫没有失落,只是说了一句, “我也不知道!但是我有办法找到他。” 第6章 一尾金色鲤鱼 “哥,你真有办法啊?” 在西市口转了一圈,陈安脸色有些发苦,“我刚刚问了一下周围的人,他们可都不知道这袁守诚的来历。” “哦,他们都怎么说?”陈光蕊坐在袁守诚的摊位上,摆弄着桌子上的摆件。 陈安喝了一口水, “他们说,这个卖卦先生来到西市口才一个多月,这人很古怪,从来不与其他人有太多的接触。” “别人做买卖都会在摊位上吆喝,但是他却什么都不说,甚至卖卦也不要钱,只要一尾金色鲤鱼。” “至于袁守诚卖卦的本事,有的说他算的是真准,也有的说他就会信口胡说。” 是了,陈光蕊点了点头,“我猜,只要给这袁守诚弄金色鲤鱼的,他给算的就准,若是只给些银钱,那这卦算的就有些失了准头吧?” 陈安想了想,“别人倒是没说,但是我想了想,好像说袁守诚卖卦不准的,给的卦金都是银钱。” 陈光蕊点了点头,“只是不清楚,这袁守诚要这金色鲤鱼有什么用?该不会是煲汤更好喝吧?” 他无奈地笑了笑,然后又问陈安,“此处距离泾河大概要多久的路程?” 陈安想了想,“泾河离这里倒是不远,我记得鱼摊的老王说过,清早到泾河去捕鱼,下午就能来西市口卖。” 陈光蕊点了点头,“那这些打鱼的,可有在袁守诚这里算卦的?” “好像是......没有,我听老王说,他们家祖祖辈辈都在泾河打鱼,根本就不用算。” “真的没有?” “真没听说。”陈安很肯定,“我来这里好多次了,从来没听说哪个打鱼的找过这个卖卦的。” 见陈光蕊没说话,陈安有些不解,“哥,有什么不对的么?” 陈光蕊摇了摇头,“没什么不对的,这些打鱼的都有自己的本事,怎么可能天天下网还要问一问卖卦的。” 说着话,他就准备起身。 这时,有个老人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哎?袁先生呢?” 陈光蕊回头,看到一个须发皆白、脸上沟壑纵横的老渔夫。他穿着一身半湿的粗布短褐,脚踩草鞋,肩头扛着一卷渔网,手里正拎着一个盛着清水的草绳网兜。 网兜里,一尾通体金鳞、在阳光下闪耀的鲤鱼正不安地摆动着尾鳍,溅起细碎的水珠。老渔夫瞪着浑浊的眼睛,在袁守诚空荡荡的摊位前踅摸了一圈,又看向坐在那里的陈光蕊和陈安。 “袁先生呢?这老半天不见人。”老渔夫兀自嘟囔着,声音粗粝沙哑,带着几分不满。他抖了抖手上的金鲤,“俺今日特意打了这上好的金鲤来付卦钱哩!付完了钱,俺还要去南城卖鱼呢。” 他见陈光蕊二人不语,似乎把他当成了知情人,索性靠近了些,将湿漉漉的网兜“噗通”一声放在袁守诚那张破桌子上,水溅湿了桌面。 “呸!要俺说,这老袁的卦,也忒不灵光了!”老渔夫啐了一口,用手指着案上简陋的龟甲铜钱, “昨个他信誓旦旦跟俺说,今晨在泾河‘未时水纹隐现旋涡,子午交汇有灵物’,让俺未时三刻在西数第七块红石滩下网,必有双鲤金鳞!俺在那冷飕飕的河滩足足蹲了半个时辰!” 他说得唾沫横飞,脸涨得微红:“你猜怎么着?一条!就捞上这一条!俺往年这季节在那滩口,运气好的时候,一网下去三五尾金鲤也有过!你说说他这卦是灵还是不灵?这叫俺咋弄?这不成心要俺白费功夫么!” 老渔夫越说越气,布满老茧的手拍打着桌子,震得空竹筒都跳了一下,语气也从埋怨升级成了刻薄的数落:“骗人!尽会耍嘴皮子的老东西!白瞎俺天天准时给他送鱼!早知道今日就该先去西市卖了这鱼再来找他退卦钱!还‘必’有双鲤?‘必’个屁!害得俺才打了这么点!” 陈光蕊不动声色地听着老者的抱怨,目光却锐利如鹰隼,捕捉到了关键信息:这渔夫天天来送鱼! 就在老渔夫发泄完一通,气哼哼地把网兜拎起来准备离开时,陈光蕊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干脆利落: “老人家,且慢。” 老渔夫一愣,警惕地看向他:“嗯?你谁啊?袁老儿的亲戚还是新雇的伙计?替他说话可不好使!” 陈光蕊微微一笑,并不辩驳身份,直接从袖中掏出一贯钱,“哐当”一声按在溅湿的桌面上,钱币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一下子攥住了老渔夫的视线。 “这尾金鲤,我要了。” 看到老者伸手要去取,陈光蕊却将银钱挪到了一旁,指了指网兜,“只不过,这是两尾金色鲤鱼的钱,你若是想要,那就辛苦一趟,替我再打一条同样的。” 老渔夫的眼睛猛地瞪圆了,贪婪的光芒一闪而逝。他看看网兜里那尾漂亮的金鲤,又看看桌上那堆沉甸甸、闪着诱人光泽的钱币,呼吸都急促了几分。 西市卖鱼,金鲤再好,受限于季节市价,远卖不到这个价钱!现在,眼前这个陌生的、气质不凡的年轻人,竟然开出了如此离谱的高价! “当、当真?!”老渔夫声音都有些发颤,干裂的嘴唇抿了抿。 “自然当真。”陈光蕊肯定,“你若不信,我就跟着你去,你打到了鱼,现场我就把钱给你。” “好!好哇!”老渔夫已经将刚才对袁守诚的怨毒早就抛到了九霄云外,“贵人爽快!俺老张别的本事没有,打鱼那可是在泾河出了名的好把式!包在俺身上!俺这就回去!立马就下网!” 看着那老渔夫匆匆离开,看到陈光蕊也跟了上去,陈安终于忍不住了,凑到陈光蕊身边,压低声音疑惑地问道, “哥,你这是做什么?咱们身上就那点钱了!买这两条鲤鱼有什……” 他话音未落,却见陈光蕊脸上丝毫不见心疼银钱的神色,反而眉头微锁,目光深邃地转向泾河的方向,仿佛透过拥挤的市集,望向了那流淌的、距离长安不远的泾水。 心中想着,难道这样就能找到那袁守诚? 第7章 这是钓鱼还是钓龙? 老渔夫张老汉得了陈光蕊的许诺,脚步轻快地在前引路。 陈光蕊与陈安紧随其后,不多时便来到了泾河畔的红石滩。 夕阳斜照,河面铺洒着碎金,水流平缓。此处果然人迹罕至,几只破旧的小船泊在远处。岸边湿滑的淤泥上,西数第七块赤红色巨石尤为显眼。 “贵人稍候,老汉这就给您寻那第二条金货去!” 老张动作麻利,解缆撑舟,小船稳稳滑向河心,精准停在红石滩前方深水区附近。他熟练地撒网、收线,动作一气呵成。 陈安护在陈光蕊身侧,环顾空旷的河岸,低声道:“哥,这地方静得瘆人……” 他武者天生的警觉让他感到一丝无形的沉闷。 陈光蕊目光掠过平静水面,心中了然,面上却对河中忙碌的老张扬声赞道: “老丈好本事!这选位、下网,行云流水,果然是经验老道。非是寻常功夫所能及吧?”他刻意顿了顿,让声音在空旷的河面传得更远些,语调带着恰到好处的试探与推崇: “想必……这‘百发百中’的能耐,全赖那位袁先生神机妙算、点拨之功?世人皆言袁先生有窥测天机,今日亲见老丈收获,才知绝非虚言!若非如此高人指点,寻常渔夫,焉能日日捕获此等金鳞珍品?” 这通恭维正中老张心坎,连日来对袁守诚的一点小小“失准”的怨气瞬间烟消云散,代之以膨胀的得意。他将长篙在船头重重一戳,忍不住眉飞色舞地大声夸耀起来, “哈哈哈!陈公子好眼力!说得太对了!” 老张拍着船舷,嗓门洪亮,生怕别人听不见似的,“老汉在这泾河打了一辈子鱼,地方是熟,可要说哪天几时下网、何处必有金鳞贵货?嘿,以前那叫一个抓瞎!全凭老天爷赏口饭吃!可自打上月在长安西市遇见那位袁神仙……” 他越说越起劲,唾沫横飞: “袁神仙那可真不是凡夫俗子!头一天就教了老汉一个‘看星识水气,辨纹定鱼踪’的法门!喏,就是这块红石滩的位置,他还掐着时辰,告诉老汉哪天‘水气交泰,宝鱼聚集’!老汉将信将疑照着试了,您猜怎么着?嘿!当天一网下去就是两尾金光灿灿的大鲤鱼!那鳞片,亮得晃眼!” 老张沉浸在回忆里,手舞足蹈,仿佛要将这桩奇事昭告河神, “自那以后啊,老汉天天都去听袁神仙指点,他老人家从不厌烦,日日告知老汉时辰方位!虽说今儿只捞着一尾算是个‘意外’……” 说到此处老张还是忍不住撇了下嘴,“可这大半个月的收获,老汉捞到的金鲤鱼比过去十年加起来都多!袁神仙说了,这叫什么……‘顺天时,得地利,人和在己’!他就是老天爷派下来,专门照应俺们这些打鱼人的活菩萨!这本事,普天之下,谁人能比?哈哈……” 他正说得眉飞色舞,得意忘形之际。 忽然!不远处河畔半人高的野苇丛里,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紧接着,一个穿着藏蓝色粗布短褐、裤腿挽到膝盖、背着个半新不旧竹编柴筐的樵夫走了出来。 这樵夫约莫四五十岁年纪,面容方正,皮肤是常年在外的古铜色,颌下蓄着短髯,体格颇为魁梧结实。 “呔!兀那老倌儿!” 樵夫声音洪亮,带着浓重的关中口音,一脸惊讶与浓厚的兴趣, “你这般大呼小叫的,吵得俺河边拾柴都不得安生!方才俺听你说什么……有人算准了鱼在哪儿?还能日日指点你捞金鲤?当真?世上还有这等神人?莫不是诳语哄骗这位公子吧?” 他目光扫过岸边的陈光蕊和陈安,又回到老张身上,带着朴实的质疑。 老张正说到兴头上被打断,又遭质疑,顿时火气上来,脸一板, “哼!你这山野莽夫懂个啥!老汉所言句句属实!没见识就别瞎咧咧!” 他转向陈光蕊,急于证明,“贵人您瞧,这等人……” 那樵夫却不依不饶,往前走了几步,来到河边一块大石旁放下柴筐,自己一屁股坐下,摸出旱烟袋点上,一副听故事的模样, “老哥你别恼,俺是真好奇!俺在这泾河边砍柴打草也有些年头了,这泾河的鱼哪天在哪里冒头,那也是看天看水的事儿,从没听说谁能算得忒准的!你这说得也太玄乎了,真不是那算卦的碰巧蒙对了几回?或者,你怕不是早就知道哪里有鱼窝子吧?” 他眼神锐利地盯着老张。 “呸!你放……” 老张气得差点破口大骂,硬生生忍住了, “你个砍柴的,知道鱼在水里咋游?知道啥叫‘水气交泰’不?懂啥是‘宝鱼聚散’不?袁神仙的本事,那是天上的星斗落到他掌心里!那叫一个……那个词儿咋说来着?” 他一时词穷,忽然想起陈光蕊的话, “对!窥测天机!你说蒙的?蒙一次叫运气,连着蒙对快一个月,老汉我天天捞金鲤,你管这叫蒙?你蒙一个给俺瞧瞧?俺瞧你就是嫉妒!” 樵夫吧嗒着旱烟,喷出一口青烟,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 “嘿嘿,老哥,你这牛吹得也太响了!那俺问你,今儿你捞了几条金鲤啊?方才不还嚷嚷着只捞了一条么?谁知道你这一条是不是蒙的?” 这话精准地戳中了老张的痛处,他登时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几乎要从小船上跳起来, “今儿……今儿!今儿那是时辰没完全踩准!是老汉……老汉老了,手脚慢了那么一丢丢!跟袁神仙算的没关系!袁神仙指点的地方没错,时辰也没差多少!前几天这滩口这时候一网下去三五条都是常事!你你你……气死俺了!贵人啊,您给评评理,这莽夫分明是不讲理!” 老张激动地比划着,把袁守诚如何算准位置时间、往日如何丰收的情形又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通。 那樵夫坐在石头上,吧嗒着烟,眯着眼听着,偶尔插一句看似无心却总能激得老张跳脚的问题。 陈光蕊在一旁静静看着,心中雪亮:这位突然出现的樵夫,身形看似粗豪,眼神却深如寒潭,气息沉稳得不似寻常山民,且那藏蓝粗布下,似乎隐隐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水汽浸润过的厚重感。 就在老张被樵夫连番“质疑”刺激得几乎要暴走,赌咒发誓袁守诚就是神仙降世时, “哗啦……咕噜噜……” 老张脸上大喜,“你看,这不就来了吗?” 说着话,低喝了一声,手臂发力,整张大网直接被他拽了起来! 渔船在水面摇晃了几下,那网中的鱼在渔船上面扑腾,满满的一网鱼,赫然有一尾金色鲤鱼。 老张举起了鲤鱼,像是打了胜仗的将军,得意的很,“你看我说什么来着?这不就又弄上来一条?” 那樵夫看到渔夫的炫耀,脸色微变, “咳!咳咳……这河风邪性,烟味儿都呛人!定是这捞鱼的老倌儿搅得水里不干净!晦气!晦气!” 说着,他烦躁地收起烟袋,背起柴筐,瞪了还在摇晃小船上老张一眼,又对陈光蕊二人瓮声瓮气地说, “两位公子见笑,俺砍柴去,不跟这疯子缠磨了!” 说罢,头也不回地大步钻进河岸更深处的苇丛,身影迅速消失不见,似乎有了落荒而逃的感觉。 然而,陈光蕊却眸光微动。 因为他注意到,刚刚那人,只是走入了树林,刚刚寻了一棵树遮挡视线,人就凭空消失了。 好像这里他从未来过一样。 第8章 看似浪费了一贯钱 河风裹着水腥气掠过滩涂,卷起几绺枯苇。 渔夫张老汉将草绳网兜重重顿在陈光蕊脚边泥地上,网兜里金鳞一闪,鱼尾溅起的水珠沾湿了陈光蕊的袍角。 “贵人,一贯钱!说好的!” 老张喉结滚动,浑浊的双眼紧盯着对方掏钱的动作。 陈光蕊笑而不语,直接将一贯钱放入老汉皴裂的掌心。 “得,谢谢贵人嘞!” 老张他不再多言,扛起渔网,拿着剩下的鱼转身便走,草鞋踩过硌脚的石滩,哼起荒腔走板的渔歌,身影很快没入下游苇丛。 滩涂复归死寂。 陈安盯着那两尾在浅水坑的金鲤,终于按捺不住, “哥!这一贯钱够咱在好几日的用度了!” 看到那所剩不多的银钱又消失了一贯,陈安有些心疼, “这两尾金鲤虽然样子好看,但对于我们没什么用处,凭空买来,养又养不活,吃了又可惜......” 陈光蕊看着还在浅水坑中扑腾的鲤鱼,盘着袖中那两颗从驿馆带出来的桃核,目光追随着涟漪消散处, “袁守诚每日索要两尾金鲤,今日突然少了两条,你说他会怎样想?” 陈安一愣:“你是要逼那卖卦的主动找你?” 陈光蕊轻笑,掸去袍角泥点,“这老滑头不知为何看到我就跑,现在我买了他那两尾金鲤,看他还找不找我?” 陈安站在一旁,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有完全听懂, “那咱们买了这两尾金鲤,拿回去就好,还要在这里等什么?那卖卦的可不会来这里。” 风穿过芦苇荡,沙沙的碎响传来,陈安脊背倏地绷直, “哥,我总觉得这林子里有什么东西在盯着咱们,不如,咱们先回去?” 他警惕地站在陈光蕊的身边,盯着林中的响动,而陈光蕊则站在水坑边,一直都没有说话, 他看着粼粼波光的河面,好像在想着什么,也好像在等着这河水中冒出个什么东西来。 这水面静的狠,怎么可能会有东西冒出来呢? 陈安在一旁,也没有说话,陈光蕊要等,那他就陪着等! 只不过,他的眼睛还一直谨慎地盯着树林。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陈光蕊竟然附身,将金鲤提起,直接甩到了泾河之中。 等一直将注意力放在了树林中的陈安注意到这些的时候,大吃一惊, “哥!你这是干什么?一贯钱换来的金鲤,你怎么给放了?” 他有些着急,趁着金鲤还没有游走,就要将鱼给抓回来,“就算咱们不吃,拿回去还能换百十来文,这么扔了,可惜了!” 陈光蕊伸手去拦,“本就是这泾河水族的宝贝,被你我得来,倒不如将它们放生的好。” “可是......” 陈安欲言又止,只得偷偷去数手中还剩下的银钱。 而陈光蕊还是站在河边,并没有走的意思,他还在那等待。 等到天边露出黛色,陈安提醒再不走可能进不去城了,陈光蕊这才有些失望地起身离开。 陈安则在一旁嘟囔, “奇怪了,刚才明明觉得有人在盯着我们,等到把那两尾金鲤给放了,那种感觉又消失了?” “难道这合理真的有河神?不想让咱们拿走那两条鱼?” 随即他又摇头,“不可能,哥,你以前不是一直说这世上没有鬼神的么?对不对?” 陈光蕊刚才还有些失落,但是听到了武者陈安的直觉,眉头也舒缓了许多,笑着回答, “那万一我说错了呢?” “不可能,哥你说的话从来都没错过?” “但是那袁守诚就能每天都算出打鱼的最好位置,你说这事是不是有些邪门?” 陈安还是摇头,“哥你说过,算命的都是两头堵,当不得真的。” “这些都是我说的?” “是啊?” “你不会拿我没说过的话来骗我吧?” “怎么可能,哥你说过,你记性很好的,我要是骗你一句话,就得再编更多的谎话才能让这个谎话不露馅。” “嗯,这个我确实说过。” ...... 待回到驿馆,还未到宵禁时分。 陈光蕊看到驿丞此时就站在了驿馆的门口,见到他回来,那驿丞急忙迎了上来,脸上的笑容亲切,“陈状元,有客人拜访。” “客人?” 陈光蕊有些意动,“是何人?” “是今年的进士榜第二名,张昌龄。” “张昌龄?” 陈光蕊略微皱眉, “他来做什么?” 驿丞见陈光蕊面露疑惑,凑近了些低声道, “这位张榜眼已在厅内等候多时了,说是同科进士,特来与状元郎亲近亲近。” 陈光蕊心中那点因在泾河边空等而生的、盼着非人异事出现的微妙期待顿时散去,他本以为是袁守诚或那河中的蹊跷人物会找上门来,没想到却是这位素无交集的榜眼张昌龄。 “有劳驿丞。” 陈光蕊客套了一句,示意陈安留在屋外,自己整了整因赶路微有风尘的巾袍,缓步走入驿馆的待客厅。 厅内,张昌龄正背着手欣赏壁上挂着的一幅字画,听到脚步声,连忙转过身,脸上堆起热情又恰到好处的笑容,拱手道, “陈兄!冒昧登门,还望海涵!” 陈光蕊还礼,“张兄客气。不知张兄光临,有何指教?” “哪里敢言指教!” 张昌龄笑得更加热络, “同科之谊,如手如足。小弟近日深感京城气象万千,却唯与陈兄未及深谈,实在憾事。今日斗胆拜访,一是仰慕陈兄高才,二来……也是想讨教一二。” 两人分宾主落座,驿丞奉上粗茶,便躬身退下。 陈光蕊端起茶杯,轻轻吹着浮沫,心中了然。 无事不登三宝殿,这张昌龄多半是看到自己这些天“上蹿下跳”地拜访官员,有样学样了。他不动声色,做出洗耳恭听状:“张兄但说无妨。” 张昌龄喝了口茶润喉,眉宇间难掩一丝得意,故作谦逊地压低声音, “说来惭愧,小弟观陈兄近日常访名贤,心向往之,便也效颦了一番……” 他顿了顿,小心观察着陈光蕊的表情,见对方只是微微颔首,眼神平静无波,只得继续道, “前日小弟厚颜拜会了孙伏伽孙御史府上。” “哦?孙前辈?” 陈光蕊抬了抬眼,面上恰到好处地带了点“惊讶”和小小的“敬佩”。 张昌龄未及深思,见陈光蕊的惊讶,心中有些得意, “陈兄有所不知,这朝堂之上,大人与大人之间,亦有区分。你这几日拜访的大人其实......” 说道一半,他故意不说了,而是神秘一笑, “孙大人也是靠着科举才上来的,是你我的前辈,理应与他多亲近亲近。” 说到这里,张昌龄更为得意,这陈光蕊虽是状元,但是对这官场之道,似乎不如自己看的通透。 看样子,张昌龄定然是在前辈状元那里得到了什么信息或者承诺,这才忍不住来卖弄一下,以至于他到现在都忘了来意,陈光蕊顺着张昌龄的得意言道, “张兄能得前辈首肯,果然不凡。这长安城中识人之明者,孙前辈必在其列。” 这句不咸不淡的奉承,让张昌龄更是飘飘然,原本“深谙官场”的他想着试探陈光蕊,现在因为得意,已经把想好的说辞都给忘了。 反倒是因为陈光蕊简单的奉承,将后面他要试探的话,一股脑地说了出来。 张昌龄身体微微前倾,压低的声音带着一丝刻意的神秘, “小弟近日偶闻风声,道是宫中或有喜事,朝廷将于近日为今科英才设宴慰勉……据传是半月后?小弟初入京师,茫然无绪,不知此等盛会,吾辈当如何准备?” 他一边说,一边紧紧盯着陈光蕊的眼睛,试图捕捉任何一点提前知晓内幕或者特殊准备的蛛丝马迹。 只不过,这样的事,他就是刻意试探,陈光蕊都不会被他套话,现在这样说出来,陈光蕊更是不会再多说半个字, “哦?竟有此事?设宴慰勉新科?实乃吾辈之幸!半月后……” 他微微蹙眉,像是思索了一下, “张兄消息果然灵通。这等宫宴,想必自有礼部循旧例安排主持。吾等只需谨遵谕旨,按时抵达,仪容端方,谈吐得体便是了。张兄无需多虑,以兄台之才,必能在御前大放异彩。” 这番话滴水不漏,张昌龄没探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反倒被“戴了顶高帽”,一时语塞。 他仔细看了看陈光蕊,对方神色坦然,似乎完全相信了他关于“半月后”的消息,且对此表示高兴,但又毫无进一步探讨的意思。 张昌龄倒是不认为陈光蕊有什么心思,只是心中有瞧低了状元几分: 这个陈光蕊,只会死死读书,这官场之事真是一窍不通,琼林宴都没有准备,拜访的那些官员,相互之间又都敌视,更加可笑的是,他今日好像还拜访了魏征...... 那魏征太子建成的人,他陈光蕊不是找死么? 这个家伙,可惜让他占了状元的位置。 张榜眼对于自己的猜测很是满意,心中已经盘算,在半月后的琼林宴上,如何大放异彩,压倒状元,到时被圣人垂青,就算不是状元,也比状元更有前途。 得到了自以为想要的结果,张昌龄得意离开。 此时,顺天门击鼓四十声,意思是坊市闭门,随后各街鼓再击六十声,全城坊门彻底关闭,长安城已经开始了宵禁。 而陈光蕊似乎因为这一日的劳累,竟然坐在椅子上睡着了。 只是他没有想到的是,在神游之间,猛然回首,竟然看到了一颗硕大的龙头,此时正死死地盯着他。 第9章 泾河龙王 梦,如坠墨海。 陈光蕊的意识在混沌的水流中沉浮,感官被粘稠的黑暗包裹。冰冷刺骨的水压四面八方涌来,挤压着他的胸口,几乎令人窒息。这是前所未有、充满实质压迫感的噩梦。 倏地,水流激荡! 仿佛深渊开眼,两道熔岩般的巨大光柱猛地撕裂黑暗,笔直地灼烧在他脸上。 那是一双狭长的、燃烧着金焰的瞳孔!瞳孔深处是翻涌不息的怒涛与亘古的威严。 紧接着,一个庞大到令人绝望的轮廓在黑暗中凝聚成形。覆盖着幽蓝巨鳞的狰狞头颅缓缓探出,利齿森然如倒悬的刀戟,垂下的龙须粗如巨蟒,搅动着水流,带来令人心悸的呼啸。庞大的阴影完全笼罩了渺小的陈光蕊,那冰冷的龙威几乎将他的魂魄冻结。 “陈!光!蕊!” 雷鸣般的低吼直接在陈光蕊的识海中炸开,带着江海沸腾般的轰鸣,震得他心神剧颤,眼前发黑。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万钧巨锤砸落。 “你!做的好事!” 龙头的声音饱含震怒与轻蔑。 陈光蕊心神剧震,瞬间明白这是何人找上门来。 他强压下翻腾的气血与恐惧,袖中右手紧紧攥住随身携带的那两颗驿馆桃核。 只是,那两颗一直放在袖口中盘着的核桃竟然突兀的消失了。 陈光蕊顿时明白,自己此时正在梦中。 是了,在西游记中,这个龙王就是托梦向李世民求助的,也是被魏征在梦里给斩了。 想到此处,他在那龙威之下又寻找到了一丝的镇定,找了一整天的龙,今天这龙不是寻上门了么? 他艰难开口,声音在梦境水波中显得微弱却清晰, “尊……尊驾何出此言?光蕊一介新科文士,不知何事触怒了您这等……仙家?” “装腔作势!” 龙王鼻孔喷出两道凝练的寒气,瞬间让梦境水域温度骤降,冰晶在陈光蕊眉睫凝结。那巨大的龙头又逼近了几分,利齿缝隙间溢出压抑的咆哮, “区区凡人!竟敢在泾河兴风作浪!指使那袁守诚,妄窥天机,定我水族鱼踪!” 巨大的声响震耳欲聋, “西市口卖卦之徒袁守诚!日日泄漏天机,将我泾河水族潜游之密,罄尽告与河上渔夫!长此以往,水脉生灵涂炭,我水府根基动摇!此等行径,皆是汝幕后操纵!说!意欲何为?!” 面对铺天盖地的指责与近乎实质的杀意,陈光蕊没有选择硬辩“与我无关”。 他顶着压力,反而抬头看向那双燃烧的巨瞳,语调急促却带着一丝委屈般的自辩。 “仙长明鉴!那袁守诚算卦精准,光蕊岂敢有此能耐驱策仙人?” “我与那袁守诚……实非同道!” “我今日不惜耗费重金,在河滩寻得两尾金鲤……又立时将它们放归水中,正是知其来之不易,不忍见水族因此受损!” “若我真为祸害水族而来,何需多此一举?耗费钱帛,只为一放?” “呵!”龙王发出一声低沉嘲弄的龙吟,震得水流激荡, “放生小计,焉能赎你等大罪?若非你指使煽动,那渔夫怎会如此猖狂?在我泾河之上,逢人便夸那袁守诚的‘神算’,道是他日日告知下网之时辰方位,半月所得金鳞,比十年更甚!” 眼看龙王杀意更炽,龙爪虚影在黑暗中隐现,仿佛下一秒就要攫取他的神魂。陈光蕊知道此刻必须抛出真正的“鱼饵”。他深吸一口气,声音陡然拔高, “你这龙王,好生不明事理,那算卦的是袁守诚,你若是保你泾河水族,找他便是,何必夜里来寻我麻烦?” 龙王巨大的龙瞳猛地收缩,金光暴涨,磅礴的威压骤然凝聚。 陈光蕊根本不顾龙王特意使出的威压,用了今日不知盘算了多久的说辞, “就在我这里耍威风,算什么本事?你若再逞凶,当心你的龙头都不保了!” 陈光蕊就是一介凡人,被龙王故意释放的威压压制,本就说话艰难,说到最后,他几乎是喊出来的。 不过,泾河龙王只是冷冷哼了一声,“信口雌黄!你区区凡人,也想来取我的头?!” 说着话,竟然将身躯下压,好像在梦中就要将陈光蕊给结果了。 陈光蕊倒也不怕,等了龙王这么久,很多事情都在他心中演练过了,他昂首凛然,“我是斩不了你,难道这天上地下就没有能斩你的?” “放肆!小子,我看你是找......” “泾河龙王,你的死期快到了!” 陈光蕊已经看出来了,这个泾河龙王绝对不是今天白天的那个樵夫,那个樵夫处处知道隐忍,有耐心地去探听所有信息,而这个泾河龙王的性格,有些急躁,如果自己再不说出重点,很可能就没有机会说了。 “你要去找那袁守诚,你觉得你能杀了他吗?等着被他杀死吧!” 说出这句话,陈光蕊感觉身周的压力小了一些,虽然龙王还是在施压,但此时已经缓和了不少,他继续说道, “如果我没猜错,今日你是先找的袁守诚,没有找到,然后才来找的我吧?” 不等龙王回答,陈光蕊又说道,“如若你今日找到了他,恐怕不会直接打杀,想必要与他斗上一斗吧?” 到了此时,陈光蕊已经不需要再去了解这泾河龙王的性格,看了那么多遍西游,这点情节还是记得的。 果然,他说出这些话的时候,那种压制他的威压全都消失不见,而龙王此时眼神不善地在盯着他。 陈光蕊说到此处,便不再说。 那龙王这时反倒是说话了,“难道你觉得我斗不过一个算卦的?” “就是斗得过,那恐怕也没有命了。” 陈光蕊在梦里寻了个椅子坐下,抬头看着眼前的龙头, “你与那算卦的能斗什么法?无非就是那掌握天机的本事。” “如若算卦的告诉你,他能算准何时何处下多少雨呢?” 听到这里,龙王更加不屑,“如若真是这样,那我必赢他。” 谁知,陈光蕊等的就是这句话,“可若是那样,你就真是死到临头了!” “你那下雨的时令,是靠谁的旨意?若是你擅自改动,会有什么后果?” 说完了想说的,陈光蕊便不再多说,本来想盘一盘那两个核桃,但是此时却不在手中,没有办法,无聊地用手指敲打着桌面。 梦境中翻腾肆虐的水波仿佛瞬间凝固了。 那原本喷吐着寒息的巨大龙口,此刻竟微微张着,如同被无形的冰棱卡住。 那双威严龙瞳深处猛地一滞,随即不受控制地闪烁起来,显露出刹那间被洞穿的惊骇。 陈光蕊那句宛如惊雷的“死到临头”,裹挟着“擅自改动旨意”的精准诛心之言,如同利箭,狠狠扎穿了龙王的绝对自信。 “你究竟是谁?” 虽然知道了陈光蕊的名字,但是此时,他还是忍不住提问,一个凡人怎么会算到这么多? 而陈光蕊这时却没有回答,反而说起了另一件事, “今日放生那两条金鲤,可用了我不少钱。” 第10章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要钓鱼? “哥,你这两颗大珠子哪里来的?” 陈安眼睛瞪得溜圆,掌心托着两颗龙眼大小的珍珠,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 “这珠子这么老大……乖乖,一颗就能顶咱老家的二十亩上等水田了!” 他用拇指和食指捏着一颗珍珠,对着窗户看了看,好像这样看,就能看出其中的什么门道一样,实际上,陈安从来都没见过珍珠,只是知道这东西很值钱。 陈光蕊倚在驿馆简陋的床榻上,昨夜与龙王的梦中交锋仿佛还在骨子里留下丝丝寒意,他瞥了一眼陈安,随口道, “刚睡了一觉,醒来不知谁就放这儿了,我还以为是你拿来给我的呢?” 他目光轻飘飘扫过窗户,仿佛望向泾河的方向, 同时心中忍不住感叹,果然是龙王,就是有钱啊。 想到昨夜老龙被点破死局时的震动,还有他被自己反手敲诈了一笔有苦说不出的表情,陈光蕊嘴角不由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 这老龙,不仅莽撞,还好忽悠,有他配合,就不信那袁守诚不出现。 今天只要去泾河边,演上那么一演…… 至于这珍珠嘛,只是个附带品。 在一旁的陈安根本没注意陈光蕊后半句,兀自沉浸在巨大的财富冲击里,他还拿着那两颗珍珠,嘴里念叨这, “一颗就够买十匹上好的突厥战马!两颗!乖乖,咱们能在西市盘个三进的大院子了!” 他越说越兴奋,一把揣好珍珠,突然阔绰了,说话的声音也大了,“哥,你等着!” 说着话,他兴冲冲推门就奔前厅而去。 “老倌儿!给你!” 陈安大步流星冲到驿馆柜台前,难掩得意地对着正倚着柜台剔牙的驿丞扬了扬下巴,随即“啪”地将一大把铜钱拍在台面上,力道足震得柜台上的油灯一晃, “喏,欠你的饭钱,连本带利!一文不少!” 这些天,一直担心钱不够花的陈安,面对催账的驿丞,连大气都不敢喘,现在有了钱,必须要嘚瑟一下。 手里还有将近三百文,他想都没想,直接就给齐了一百三十六文钱。 驿丞慢条斯理地数完钱,手指拢过铜子儿,眼皮一掀,目光在陈安那溜了一圈,脸上挤出个皮笑肉不笑的褶子, “呦,陈小郎君这是发了横财?莫非……是从永兴坊那位?” 他刻意将“永兴坊”三个字咬得又慢又冷。 若是平日,陈安听到这种阴阳怪气,早就提拳头上了,今日心情好,只是骂道, “少打听!收你的钱便是!” “哼!” 驿丞鼻子里喷出一声短促的冷气, “还在得意呢,恐怕大难临头了你都不知道。” “什么大难临头了?呸呸呸!爷爷现在有钱了,你休要给我添晦气!” 说着话,陈安还用手挥了挥,似乎想把那所谓的晦气给扇走。 可是,这个时候,驿丞突然脸向前探,声音压低了许多。 “陈小郎君,你昨儿睡的死,没听到声音,今个儿天没亮,金吾卫可是把长安城搅合了一个热闹啊。!” 说完了这句话,他想左右看了看,确认没有人偷听,这才用了更低的声音, “前太子率更丞王珪大人,血溅府门!左卫副率韦挺大人,人头都挂上菜市口了!” 他看着陈安血色尽褪的脸,枯唇咧开一个阴森的弧度,枯指向东边永兴坊的方向狠狠一戳, “你猜猜,下一个轮到的,会是哪一尊倒霉菩萨啊?” “什么那尊菩萨?我听不懂啊?” 武夫陈安就这一点好,你说太深奥的话,他是真听不懂。 驿丞这一次似乎很有耐心,看到陈安没懂,他还在旁补充了一句, “魏征可是太子的人,现在太子的旧臣被砍头了,他还能好?而你,陈小郎君,你昨儿可是跟着陈状元拜访人家了。” “啊?” 听到驿丞的话,陈安这次是听懂了,嘴巴张了老大,如遭雷击,浑身力气瞬间被抽空,踉跄后退一步,脊背重重撞在门框上,发出闷响。 他看着驿丞那张刻薄得意的脸,脑子里全是金吾卫带血的刀锋和血淋淋的人头幻象。 是啊! 昨天我们去魏征宅了!昨天去了魏征宅! 阿兄还给了人家一封信呢。 这次魏征要是出事了,阿兄准跑不了啊! 昨儿我们去了魏征宅! 其他人都去的孙伏加府上! 就我们昨儿去了魏征宅...... 就在陈安满脑子的想法都要被这一句话占据的时候,他看到了驿馆门口,突然有人影过去, “张……” 陈安像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嘶哑着嗓子喊了出来, “张兄!留步!” 刚迈入驿馆小院的张昌龄脚步猛地一滞,背影刹那间绷紧。 他甚至没有回头,只用眼角的余光瞥见陈安煞白的脸和驿丞那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 下一瞬,张昌龄如同被无形的烙铁烫到脚后跟,宽大的袍袖猛地一甩,整个人几乎是脚不沾地、逃也似地冲出了驿馆大门,只留下一个仓惶远去的背影,将陈安最后一丝侥幸彻底隔绝。 千万别说跟我关系好! 昨天没出事的时候,大家都是好兄弟,今天人家太子的人出事了,我可不认识你是谁! 而陈安,则是还没有消化掉这个大消息,晕晕乎乎又回到了陈光蕊的卧房。 “哥!完了!全完了!东宫那边的人头真砍到菜市口了!” 陈安连滚带爬冲回客房,一把抓住陈光蕊的衣袖,声音抖得不成调,指关节因恐惧攥得发白, “驿丞说……说下一个就是魏征!他说的王珪、韦挺的名字我都听过,是大官!这几个是大官!要按官大小来砍头的话,魏洗马,也躲不了多久了。” “哦?秦王对东宫动手了?” 对于陈安带回来的消息,陈光蕊一点都不意外,相反,他还要把信息问的仔细才行, “已经动了两个大官了!这魏洗马,形势不妙啊!” 陈安苦着一张脸,看着手中的珍珠,狠狠咬牙, “哥,要不你拿着这两颗珠子,去一趟房府和杜府?现在魏征要倒了,咱们得找活命的路子啊。” 说着话,他将珍珠又塞到了陈光蕊的手中,“这两颗珠子值钱,说不定能买咱们的命呢。” “送东西?为什么要送东西?” “当然是保命了!” 陈安有些着急,“给他们送过去了,可能看在珠子的面子上,就不会为难你了。” 陈光蕊这才听懂了陈安的意思, 不过,他倒是没有动身的打算,而是笑呵呵地说,“我是不会去那两位的府上的,没有人介绍,就是去了也是白去。” 说着话,他从容起身,完全没有注意到陈安脸上的焦急。 陈安心想,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这样淡定,于是就问, “哥,那咱们不去那二位的府上,咱们是要去哪啊?其他的人可都没有这二位的分量重了。” 陈光蕊点了点头,“是啊,毕竟一条鱼才多重。” 说着话,他拉着陈安一同起身,“走着,咱们钓鱼去!” 第11章 插翅也难逃了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要钓鱼?! 日头刚爬过屋脊,驿馆里便弥漫开一股沉重的气息。 陈安捏着两颗珍珠,指尖冰凉,脑子里回响着驿丞的话语和榜眼张昌龄仓惶逃走的背影。 金吾卫的屠刀已砍向东宫旧臣的头颅,魏征怕是下一个! 自己和兄长昨天就去魏征宅第拜访了,现在长安很多人都知道了,他们怕是脱不了干系了! 这时候,你还要去钓鱼??? “哥!咱们……”陈安刚闯进房门,就见陈光蕊已收拾妥当,神情平静得有些诡异,手里竟提着一根简陋的鱼竿。 “收拾一下,去泾河边。”陈光蕊说着,目光扫过陈安惨白的脸,似乎没看见他满眼的恐慌。 “钓……钓鱼?!” 陈安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惊得说话都磕绊起来, “都、都什么时候了!那魏洗马……说、说不定这会儿……人头都、都挂上菜市口了!咱们不、不想想活路,还、还钓鱼?!” 他急得额头冒汗,又不知该如何才能说服这向来有主意的兄长。脑子里的念头纷乱如麻。 那两颗大珍珠,或可去房杜二位门前试试?哪怕砸不开门,送到孙伏伽那里疏通关节也好过坐以待毙啊! 这个时候该动起来了! “慌什么?” 陈光蕊打断他,目光淡淡扫过陈安焦灼的眼,那平静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非你我在此坐卧不安便能改易分毫。倒是这泾河的金鲤,今日须得钓上来。” 这都什么时候了! 还想着钓鱼呐!? “可……可是……” 陈安还想再劝,对上陈光蕊那双沉静的眸子,后半截话又咽了回去。他认命地垂下头,攥紧了拳头,闷声道, “行吧,哥你说去哪儿,我就陪着。” 两人刚踏出客房门口,那个瘦得像竹竿似的驿丞便幽灵般闪了出来,脸上挂着假笑,手上却捧着一卷册子和一支秃笔。 “陈状元,留步,留步。” 驿丞佝偻着腰,姿态卑微,眼神却带着迫不及待的疏离。 “驿丞有事?”陈光蕊停步。 驿丞将册子在手上摊开,上面是墨迹未干,一看就是今日刚写的,他指着最下方一个新写的小框, “哎,瞧我这记性!差点忘了规矩。按兵部驾部司上月新颁的驿例,凡‘留居待授之官’,每日用度须经本人签押确认,账目日清月结,才好核销。” 说着,他把笔往前一递:“状元郎您是识文断字的贵人,劳烦在这‘房饭支用’栏下画个押?” 这突如其来的“规矩”,让陈安血直往头上涌。他几步上前,瞪着驿丞,眼中几欲喷火, “昨日怎不见这签押?那榜眼张昌龄怎么不签?分明是你这老倌儿看风头不对,急着和我们撇清干系!” 驿丞被陈安的凶相吓了一跳,后退半步,脸上笑容僵硬,强辩道, “陈小郎君息怒!规矩就是规矩……昨日是昨日,今日是今日……这不是……太子旧臣那档子事……咳,驿站也怕沾惹是非嘛……” 他眼神飘忽,不敢直视陈安,也不敢看陈光蕊的脸,只把目光死死黏在那账册的新框上。 这“签押”哪是什么新例?不过是他揣摩着长安风声、想着自家饭碗,临时起意的“保命符”,生怕陈光蕊这“投机”太子旧臣的新贵一旦被株连,牵连到他这小小的驿丞头上。 陈光蕊伸手拦住了要发作的陈安,神色平静得近乎淡漠。 他接过驿丞手中那支劣质的秃笔,在指间捻了捻,并未立刻下笔,反而抬眼看向驿丞,若有所思地问了一句, “对了,驿丞,那孙伏伽孙御史府上……若是我此刻登门拜谒,你说他……还肯见我么?” 驿丞被问得一怔,眼神躲闪,喉结上下滚动了两下,干笑道, “这……小人一个跑腿的下贱胥吏,哪敢揣测孙大人的心思……状元郎您、您签了这……小人也好去账房归档……” 他显然不想、也不敢接这茬话。 陈光蕊也不追问,嘴角牵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提笔在那框内落下了自己的名字,陈光蕊。 笔迹沉稳,力透纸背,全无半分犹豫或慌乱。 驿丞如释重负,急忙卷好账册,点头哈腰地退开了。那纸上的名字,便是他心中预想的“切割”印记。 望着陈光蕊提着鱼竿,领着那莽撞武夫离开驿馆的背影,驿丞暗自嗤笑,都这时候了,还想着钓鱼?怕不是被吓疯魔了!这新科状元的锦绣前程,怕是要栽进这无底漩涡里了。 此时,长安城东,另一处略显清冷的府邸中,气氛却截然不同。 榜眼张昌龄坐在孙伏伽下首,正唾沫横飞地讲述着清晨的“惊魂”见闻,语调带着劫后余生的得意和对未来的无限憧憬, “孙公您是没瞧见!那驿丞的脸色,活像抹了锅底灰!金吾卫的刀光都映到永兴坊了!依学生拙见,王珪、韦挺已是昨日尘灰,那魏玄成魏洗马……” 他做了个向下抹脖子的手势,压低声音,环视厅内其他几位依附孙伏伽的新晋进士, “此人头落项上,也就一两日的功夫!秦王……不,太子殿下此等雷霆手段,东宫余脉已是树倒猢狲散,朝局……即将清朗!” 厅内响起一片压抑的附合声,带着恭维和庆幸。 孙伏伽端着茶盏,眼皮微垂,嘴角紧绷,鼻腔里似有若无地哼了一声。 他心中郁结难消,这些天他一直在等那新科状元登门拜谒。身为当朝唯一的状元前辈,新科状元不第一个来拜他码头,反倒四处乱撞,昨日更是昏了头去拜注定要死的魏征! 这陈光蕊,究竟是无知狂妄,还是有意落他的脸面? 张昌龄最擅察言观色,见孙伏伽神色不快,立刻将话题引到陈光蕊身上,语气充满嘲讽, “说起这陈状元,真是百无一用是书生,不通权变到了愚蠢的地步!眼下这等局面,旁人都忙着避祸寻路,学生方才在驿馆听闻……” 他故意顿了顿,吊足了众人胃口,才嗤笑道, “那位状元郎,今日居然不跑不躲,而是带着他那族弟……扛着鱼竿去泾河钓鱼了!哈哈哈!” 话音刚落,满堂哄笑顿起,连一直板着脸的孙伏伽也绷不住嘴角,露出一丝极为轻蔑的哂笑。 “钓鱼?” 有人忍俊不禁地摇头, “莫不是自知大祸临头,效仿姜太公?可惜啊,这长安城里,可没有周文王的船!” “哈哈,只怕他钓的不是鱼,是催命符!” 另一人笑得前仰后合。 “愚不可及,当真愚不可及!” 孙伏伽终于开口,声音冷得像冰渣, “武德九年得此状元,真乃……嗯,我朝之异数。” 他摇摇头,似乎提及陈光蕊的名字都嫌脏了他的口。 泾水河畔,喧嚣的耻笑传不到此地。 陈安抱着刀,像一座黑塔般杵在陈光蕊身后几丈远的地方,警觉地扫视着空寂的河滩与密林,手指不时摩挲着刀柄。 他不懂兄长的盘算,但他只认一条:护着兄长!万一有金吾卫的缇骑追到这里…… 不远处,老渔夫张老汉蹲在石滩上,对着自己半空的渔篓骂骂咧咧:“天杀的袁老道!昨日诓俺说未时三刻西七滩有双鲤,俺傻乎乎蹲得脚都麻了,只得这么点虾兵蟹将!误俺生计!” 他瞥见陈光蕊主仆出现,尤其是看到陈安那张凶神恶煞的脸,骂声顿时弱了,低着头假装收拾渔网。 陈光蕊似乎没有注意到他,随意选了一处水势颇急的滩头,水流哗哗冲刷着岸石,漩涡暗生。 老张抬头瞅了一眼,忍不住嘀咕, “嘿,那书生!那地方水冲得凶,白浪都打卷,鱼都站不住脚!老汉我打了一辈子鱼,就没见人在那破地方钓上过大鱼!白费力气!” 陈光蕊恍若未闻。他将一枚小饵挂上鱼钩,随手一甩,鱼线在半空划出一道短促的弧线,“噗”地一声落入湍急的浊流中。浮漂随即被水流冲得摇晃倾斜,几乎沉入水面。 在陈安焦灼的目光和老张不以为然的摇头叹息中,陈光蕊只是盘膝坐下,执竿的手稳如磐石,眼神沉静地投向翻涌的河水深处。 他当然知道,这里能钓上鱼,还是金色的鲤鱼! 第12章 钓鱼?钓龙! 不知过了多久。日头升高了些,水色却依旧浑浊汹涌。 “哥……” 陈安压着嗓子,刚想提醒该回去了,可他话未出口,目光猛地凝固在水面上。 那根几乎要被急流吞没的细细鱼浮,毫无征兆地剧烈抖动了一下!幅度不大,却异常清晰地传递到岸上执竿的陈光蕊手中。 陈安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一旁的老张也看到了这动静,浑浊的老眼里满是疑惑加毫不掩饰的不屑。 他停下戳石子的手指,用鼻子哼了一声,嘴里嘟囔着, “鬼扯呢……这奔马似的水,鱼卵都得冲碎乎喽,还能挂住鱼钩?邪性!” 他压根不信,权当是水冲的浮漂乱晃,甚至觉得这俩后生是在浪费他那根好竹竿,脸上的褶子层层叠叠挤着,全是等着看笑话的刻薄。 水下的力道似乎变得清晰而执着,一下,又一下,稳稳地、有力地牵扯着鱼线! 陈光蕊眼神一凝,手腕猛地发力,向上一提! 只听“哗啦”一声水响!一道金灿灿的光芒破水而出!阳光下,那鱼鳞闪耀如金,尾巴剧烈拍打,水珠四溅!正是一尾足有斤把重的金色鲤鱼! “嚯——!” 渔夫老张喉咙里猛地呛出半口唾沫,那声惊呼像是被人掐着脖子硬挤出来的!他整个人像被雷劈中般僵直,浑浊的老眼珠子瞪得几乎要突出眼眶,直勾勾地盯着那扑腾的金光。 “真……真钓上来啦?!” 他的惊愕凝固在脸上,皱纹仿佛一瞬间被拉平又急速扭曲。 这不可能发生的事就发生在眼前! 他下意识揉了揉眼睛,仿佛要确认那不是眼花。震惊过后,他咽了口唾沫,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试图找回点场子,带着一种慌乱和难以置信,结结巴巴地强行解释着, “撞……撞了大运了?这傻鱼……瞎…瞎了眼撞你钩上喽?巧!忒巧了!” 可他那双还残留着惊骇余波的眼睛,却死死粘在陈光蕊身上,以及那条在篓里扑腾出刺眼金光的鱼上。 嘴里虽然说着“巧”,心底深处那股寒毛直竖的感觉却怎么也压不下去。 陈光蕊动作利落,解下鱼钩,将那活蹦乱跳的金鲤放入陈安慌忙准备好的、盛了少许河水的竹篓里。 鱼一入篓,便奋力扑腾,映着水面金光粼粼。 陈安还沉浸在震惊中,陈光蕊却已重新挂饵,甩竿,位置毫厘未变,依旧是那片湍急的白浪翻滚之处! 老张眼睁睁看着鱼钩再次“嗖”地没入激流漩涡中,那根细细的鱼浮在狂暴的水花里显得如此脆弱而醒目。 这后生哥……他竟然真的又甩回去了?还在那个鬼地方?! “我的娘咧!” “不能有……不能有了……老天爷不能这么玩笑……哪有连着的好事……哪有连着的好事……” 这一刻,他那点老渔民的常识和几十年的生活经验让他确定在这里是钓不到鱼的。 但是刚刚那条金鲤还在篓里扑腾,让张老汉又有了那么一丝不确定,眼睛死死盯在了鱼浮之上。 这一次,等待的时间更短!不过盏茶功夫,那根鱼浮再次剧烈抖动! 陈光蕊手腕沉稳一抖!“哗啦!”又一抹耀眼的金色跃出水面!又是一尾几乎同样大小的金色鲤鱼! 看着那第二条活蹦乱跳、闪着同样邪乎金光的鲤鱼被放入篓中,陈安看着自家兄长平静如常的侧脸,再看看那依旧咆哮奔腾的急流,脑子彻底转不过来了。 而老张整个人彻底石化在原地。他的嘴无意识地大张着,下巴微微颤抖,好几次想要说点什么,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抽气声。 他那双眼睛,看看篓里活蹦乱跳的一双金鲤,过了好半晌,才从他那僵硬的喉咙里,挤出了声音, “邪了门了……真他娘的…邪门透了……” 那不是惊讶,是世界观被彻底颠覆后的战栗,仿佛那湍急浑浊的河面下,藏着什么他无法理解、更无法对抗的东西,而岸上这平静垂钓的后生哥,比那河更让他心生寒意。 陈光蕊收起鱼竿,将那个简陋的竹篓递给还在发懵的陈安,然后拎起两条用草绳穿好的金鲤,走到目瞪口呆的老张面前。 “老丈,” 陈光蕊的声音平静无波,将两尾还在扭动的金鲤递到张老汉眼前, “昨日买你两尾金鲤,付了一贯钱。今日,我卖你两尾金鲤如何,价钱嘛……”他笑了笑, “也收你一贯钱。” “啥?!” 老张的愕然瞬间被愤怒和极度不甘取代,他看着眼前这两条上好的金鲤,又想起昨天赚来的一贯钱。 那钱还没捂热乎啊!这简直是剜他的肉! “不成!这……这不是欺负老汉嘛!” 他梗着脖子,老脸涨红, “昨日……昨日那是老汉我……我自己打的鱼。你……你这是在河里钓的,哪能这么算账!” 他心疼得要命,昨天虽然赚了钱,但是在袁先生那里没法交差,这才让自己今天打渔的位置不准,今天又要把那一贯钱掏出去?而且还是被“原路返还”! 赔了,赔大了! 陈光蕊也不多言,只淡淡看着老张那空瘪的鱼篓, “哦?那老丈你今日可打得金鲤?若没有……袁守诚的卦,恐怕是收不到了吧?” 这句话如同点中了老张的死穴。 他浑身一僵,脸上的不甘瞬间变成了巨大的憋屈。 是啊,今天他这点收获,连小鱼小虾都不够卖,更别提找金鲤去抵袁守诚的卦钱了! 要是没有金鲤,袁守诚那老滑头肯定不会给他算明日打渔的位置…… 他的目光在陈光蕊手中的金鲤和自己空空如也的鱼篓上来回了几遍,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老牛喘息的、极度不甘心的声响。 脸色变了几变,最后只剩下无可奈何的灰败。 罢了,就当是……花钱买明天的生计! 他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掏出那……那串原本属于陈光蕊的一贯钱。 钱币沉甸甸的,被他的汗手攥得有点温热。 老张的枯手抖得厉害,递出去的动作慢得像是在扒皮抽筋。 那一贯钱绳在他指间挣扎着,每一枚铜钱似乎都在诉说他的心痛。 最终,他还是将那贯钱放在了脚下微湿的鹅卵石上,然后几乎是用抢的,一把抓过陈光蕊手中的两尾金鲤,转身就走,脚步匆忙踉跄,仿佛再慢一步就要反悔。 “哎?老丈,你的鱼篓!”陈安看他气昏头,连自己的渔具都不要了,忙拿起地上那个空篓子追了两步喊他。 老张头一遍说着“晦气”,一边夺过鱼篓,再一次走开了。 陈安看着他如同逃难般远去的背影,再看看脚边那一贯孤零零的银钱,哭笑不得地摇摇头,“这老货……” 他弯腰捡起铜钱。 陈光蕊没有关注老张的愤懑离去,他的目光一直落在那两条被老张紧攥在手中的金鲤上。 就在老张即将踏上河岸小路,身影将要没入稀疏树林的那一刻,其中一尾鲤鱼,猛然扭过头! 那金光灿灿的鱼头,极其清晰地、朝着陈光蕊所在的方向,点了点! 动作快速、有力,带着一种绝非鱼类能有的灵异感!如同一个无声的、确认的信号! 陈光蕊平静无波的脸上,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快得如同幻觉。 昨天答应泾河龙王的事情,终于做成了。 一旁的陈安毫无所觉,他还在弯腰捡钱,嘴里嘟囔着, “还好,昨天的一贯钱又回来了……” 根本没注意到那惊鸿一瞥的鲤鱼点头。 陈光蕊收回目光,看向依旧奔腾不息的泾河,水声哗然,掩盖了林中某种更深沉的窥伺与波澜。 “走吧。” 他说道,声音平静如初, “钱也收了,该回去了。” 第13章 人还没走呢,茶就凉了? 正午的长安城透着一股诡谲的暑气。朱雀大街上车马零落,陈光蕊带着陈安踩着青石板的回音穿过空荡街巷,步步踏向驿馆的门槛。 与今天早上不同。 驿丞那张精瘦的脸上堆满了黏腻的笑容,仿佛逼人签押的不是他本人。 一桌好菜竟已备在当院,炖得金黄油亮的肥鹅卧在粗陶盘里,旁边摆着时令鲜蔬,甚至烫了一壶劣酒,热气混着油腥,在死寂中蒸腾。 “状元郎回来得正是时候!” 驿丞小跑上前,枯瘦的手在衣襟上蹭着泥灰, “小的吩咐灶上备了些薄酒小菜...这半日奔波,想必劳乏了!” 这等的殷勤,就是陈安这等武夫看了都有些诧异, “我说老倌儿,你这是唱的哪一出啊?” 陈光蕊在院中站定,目光掠过食盒并未停留,只是看了眼驿丞的样子,心中好像想到了什么。 “驿丞今日好破费。”陈光蕊声音平静无波。 “应当的,应当的!”驿丞舔了下干裂的唇,眼神却不敢直视,“这晌午日头毒...状元郎不如,呃,先用些?” 陈光蕊没有动,陈安自然也不动。 “你这无事献殷勤,有些不正常,说吧,你想干什么?”陈光蕊直奔主题。 驿丞老脸一红,“嘿嘿”干笑了几声,片刻后,他声音刻意压低, “只是...方才金吾卫张都尉巡过,特意交代...说近日‘肃清’事大,驿站往来繁杂,您这般‘待授’身份,若长住此地,实在是有些不大方便......” “哦?”陈光蕊的眉头一挑,“是让我们搬出去?其他人呢?” 驿丞有些声音更低了,“后续,也会走的。” “那就是偏偏要我们走了?” 陈安一听顿时怒冲百会,摇着沙包大的拳头, “老倌儿!你早上逼我们签押画押,现下又要轰人出门?天底下没这般道理!” “小郎君息怒!” 驿丞猛地后退半步,脸色从谄媚转向焦黄, “非是小人要落井下石!实在有苦衷呐,方才西街棺材铺的王掌柜亲口告知,” 他喉结滚动,眼神鬼祟地瞟向院门, “今日辰时刚过,左骁卫中郎将薛万彻薛将军!在终南山潜龙谷私宅被金吾卫围了!阖府男丁,连带着十三岁的小少爷……全下狱了啊!” “薛万彻?那可是太子建成的左卫军副帅?”陈安倒吸冷气。 “何止啊!” 驿丞声音抖得不成调,“今天全都乱套了,金吾卫在到处抓人呢,全都是,都是那位的人呐!” 他枯瘦的手指几乎戳到永兴坊方向, “我听说,就在刚才,金吾卫的缇骑,已把那头魏洗马的宅邸团团围定了!” 陈安脸色霎白如纸,陈光蕊很平静,但也没有说话。 驿丞趁势塞来一卷纸, “状元郎您通晓大义!小人家小都在长安,实在不敢沾这滔天漩涡……您只需签了这自愿离馆的文书,隔壁承福街上,‘悦来客栈’价廉物美!小人亲自替您打点!” 陈光蕊却看向那桌油腻酒菜, “都让我走了,你还给我备上这一桌饭菜,这是让我吃人嘴短不好拒绝吧?” 驿丞干笑僵在嘴角。 陈光蕊却煞有其事地说道,“你就不怕我吃了你这饭,你就跟我有脱不开的干系了?” 他这么一说,驿丞脸色有些阴沉不定,额上汗珠唰地滚落,竟被这句诛心之言钉在原地。 陈光蕊大笑,已拂袖转身, “陈安,去尝尝真正的长安风味。” 袍角带起的风扫过驿丞僵硬的脸,踏出院门时,只留下一句,“等我吃完了东西,就搬走。” “啊?哎!哎!”驿丞听到了陈光蕊的话,心中的石头这才落定。 ...... 永兴坊的巷口比别处更闷。坊墙下金吾卫的皂衫影影绰绰,铁甲在日光下反射冷光。 临街一排高槐遮天蔽日,魏征宅第大门紧闭,连石阶缝隙里的青苔都透着一股森冷死气。 一辆青布小车正从偏巷无声驶出,还没走多远,就被人拦下了,话也不说,直接就是上车搜查。 “哥……” 不远处,陈安见了这情景,喉头发紧, “咱们真的就不再找一找?” “你不是说了么,官是要跑的,现在咱们遇到难了,难道不跑一跑?” 陈光蕊倒是自信很多,“现在这节骨眼,咱们就好像瘟神一样,连驿馆都待不下去,现在找谁会见咱们?” 说着话,也不往永兴坊进,而是向着另一个方向走去, “走,有那担心,不如吃点好的喝点好的!” 这时,一个爽朗声音自身后传来:“陈兄?留步!” 一身杏色领袍的新科进士周平含笑赶来,袖口还沾着几点墨渍,显然是刚出学馆, “听说中午昌龄兄做东设宴遍邀同榜,说是连孙伏伽孙大人都遣人赐酒!陈兄好像走错了方向啊?” 陈光蕊脚步未停,但也毫不在意, “张昌龄不曾递帖邀我。” “嗯?”周平笑容顿时凝固,一时尴尬难言。 陈光蕊是本届的状元,榜眼设宴,怎么可能不邀请状元呢?周平一时想不懂其中的关键。 灵光一闪,他猛地记起昨日席间张昌龄耳语过那句“姓陈的竟去了永兴坊”! 在看现在的位置,可不就在永兴坊的街口,离魏征家不远的地方么? 一股寒气自脚底蹿升,再看陈光蕊身后那金吾肃杀的永兴坊高墙,周平忽觉手中书卷烫手起来,只得干笑着倒退几步,心中在暗骂自己,怎么就那么嘴贱,非要跟陈光蕊搭话, “啊……周某尚要去西市寻一部《论语》,先行一步!” 说着话,人已在十步开外,背影仓皇如避瘟神。 这倒是让陈安怒骂了半天,直到随着陈光蕊寻到了八仙楼,这才罢休。 东市“八仙楼”二层临窗的位置。 陈光蕊点了一碟鲜切鲙鱼、一盘吃食,慢条斯理地沾着蒜泥豉汁。 窗外天光被瓦檐切割,投下一道阴翳,正好笼着他半边身子。 陈安表情难看,只觉盘中美食难以下咽,闷酒灌了两杯,还是觉得心中压抑。满脑子都是韦挺血溅菜市、薛万彻满门下狱。 还有那嘴脸丑恶的驿丞和那几个见他们如同躲瘟灾的同届进士。 他指节捏得发白, “那驿丞撵咱走,分明就是怕被牵连。还有那个张昌龄和周平,前一刻还说的好好的呢,后面说变脸就变脸,都是什么人呐!” 陈光蕊拨弄着箸尖一片薄如蝉翼的鱼生,语调平静如砚中墨,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世人皆如是。当你显赫煊赫时,满座宾朋皆是善人;当你身处困顿危悬时……环顾身侧,更无一个好人。” “可咱就真在这儿等死?” 陈安急得眼中冒火, “实在不行…我去求求房玄龄家里的管事?他们或许知道秦王旧部哪位能递上话?” 话音未落,忽听隔壁雅座轰然爆出一阵肆意的笑声! “张兄!你刚刚那‘钓尸’之喻真是神来之笔!” 陈安一听,脸色恼怒,没想到自己选的地方竟然是张昌龄设宴的地方,嘴里念叨着晦气,心中想着,吃完了饭就走,离那些小人远点。 这个时候,一个声音拔得极高,正是今日避陈光蕊如蛇蝎的周平, “可惜陈状元不在场!否则让他学学永兴坊外的老槐,伸着钓竿去等那位主动上钩的鱼,岂不妙绝?” 另一人接道,“妙!妙!今日更是奇闻!听说那位状元郎竟去了泾水边……难不成指望钓条金龙托他飞升?” 满座又是一片哄笑,杯盏碰撞叮当乱响。 陈安猛拍桌案便要站起,却被陈光蕊用箸尖轻轻压住手背。 陈光蕊在一旁,听这些人说闲话,倒也听得津津有味。 “诸兄莫笑,” 这个时候,张昌龄的声音又从雅间传来, “陈状元也是读书读痴了,竟然跑去找魏征了,依小弟浅见,” 他拉长调子,满意地接受众人凝神倾听的姿态, “此等人,纵是文曲星下凡,在这长安城也…”他摇着头,“插翅也难逃喽!” 席间附和声浪更高,更有甚者,学着渔夫撒网架势,引得一众狂笑。 殊不知,就在这个时候,秦王府内已经传出了新的旨意: 太子洗马魏征,任詹事主簿。 第14章 重用 午时初刻,长安城秦王府书房内。 中书令房玄龄接过内侍躬身递上的紫绫诏书,目光沉凝,落在墨迹初干的“詹事主簿”四字上,指尖随即在紧随其后的名讳上微微一滞。 “魏征?” 房玄龄抬眼望向端坐一旁的杜如晦,喉结不易察觉地滚动了一下, “东宫旧臣,竟得留用?” 杜如晦枯瘦的手指在檀木案几上无意识地敲击了两下,浑浊的眼眸掠过一丝精光, “昨日刚见罢东宫血雨,今日便拔擢太子洗马魏征……殿下的心意,” 他沉吟片刻,沙哑的声音吐出四个字, “深不可测啊。” 房玄龄取过誊抄副本的黄麻纸,墨痕尚新,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此等信示,压,不如放,须臾也不能耽搁。” 杜如晦蜡黄的脸上不见喜怒,微微颔首。 誊本旋即被交予心腹小吏,快马送出府门,如同一枚投入深潭的石子,注定要在长安城搅动层层涟漪。 ...... 孙伏伽正凝神提笔,用朱砂细楷批注摊在面前的《武德律疏》。这是当朝编纂的法典,绢帛上“谋逆连坐”的条文旁,墨迹蜿蜒如蚓。 贴身长随脚步急促地走近,俯身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什么?!” 孙伏伽手腕猛地一抖,饱蘸朱砂的狼毫笔“啪嗒”一声重重跌落在端砚上! “魏征……詹事主簿?!” 这五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头。 仅仅几个时辰前,他在那帮新科进士环绕的场合里,还斩钉截铁地断言, “魏玄成项上人头,不出一两日必落地!” 那掷地有声的话语犹在耳畔,此刻却骤然化作最响亮的耳光,抽得他眼前金星乱冒,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他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刺痛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对着同样惊骇的长随嘶声低吼:“速去!给本官查实!立刻!马上!” ...... 半个时辰后,长安东市,八仙楼二层。 新科榜眼张昌龄满面红光,坐于主位,被周平等一群同榜进士如众星捧月般簇拥着。 喧闹的酒气在雅间内氤氲。周平正站在席间,绘声绘色地模仿着前几日泾河边老渔夫撒网的滑稽姿态,引得满堂哄笑。 “……哈哈!你们说,咱们那位状元郎陈光蕊,此刻怕不是在永兴坊外,学那姜太公垂钓,” 周平故意拉长声调,引来众人好奇的目光,才嗤地一声讥笑道, “只不过他等的可不是文王,怕是指望着魏征大人自己从水里浮上岸来呢!”“哈哈哈哈!妙极!妙极!” “周兄高见!” 席间立时爆发出更刺耳的嬉笑与附和。 张昌龄矜持地端起面前的青瓷酒杯,指节在细腻的瓷壁上摩挲着,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盖过了嘈杂,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笃定, “诸位,此等不识时务、自寻死路之人,纵有文魁之名加身,如今身陷那等漩涡,” 他微微停顿,环视一圈在座的宾客,缓缓吐出四个字, “也不过是……插翅难逃。” 笃定的语气仿佛早已预见结局,引来的是一片心悦诚服的赞叹与恭维。 “张兄洞悉世事!” “榜眼高见!” 仅一扇薄薄的山水屏风之隔,临窗的角落里,气氛却是截然不同的静默。 陈光蕊安然独坐,慢条斯理地用箸尖夹起一片切得薄如蝉翼、莹白如玉的鲜鱼生,轻轻浸入面前盛着青绿蒜泥与黑亮豆豉的小碟中,蘸足滋味,才缓缓送入口中,闭目细细品味那咸鲜在舌尖化开的微妙。 桌上是几样简单却精致的吃食。 而对座的陈安,却如坐针毡,脸色涨得通红,额角青筋隐隐跳动,隔壁雅间那些针尖般刺耳的、针对兄长的恶毒嘲讽,一根根狠狠扎进他的耳朵里。 “哥!” 陈安终于按捺不住,拳头捏得指节咔吧作响,猛地抬起头,从牙缝里挤出憋屈又暴怒的低吼, “这帮狗东西!我现在就去撕烂那张昌龄的臭嘴!” 陈光蕊平静地放下银箸,目光沉静如水,落在陈安激愤的脸上。 “何必为小人之言动怒?”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喧嚣的奇异力量, “世人本如此,追名逐利,趋吉避凶。他张榜眼需踩着状元这块阶石,待到半月后的琼林宴上,方能搏个无冕文魁的虚名。此乃他的算计,你若去坏他,岂不是反帮他搭好了台子?” 他见陈安仍是气鼓鼓,紧绷的面容反而牵起一丝极淡的笑意,语气转而轻松地玩笑道, “再者,若真当不成这官,天也塌不下来。大不了回咱江州老家。有笔墨在身,随手写几首诗,还怕换不来三斗米、两壶酒?总归饿不死你我兄弟。” 话音未落,他竟真的向不远处侍立的店小二抬手示意, “小二哥,劳驾,取纸笔一用。” 小二不敢怠慢,很快便捧来了笔墨和一张略显粗糙的麻纸。 陈光蕊挽起青衫袍袖,神色自若地提笔饱蘸浓墨,略一沉吟,便悬腕落笔。但见他笔走龙蛇,墨色淋漓,一行行清雅遒劲的字迹便在那麻纸上铺展开来。不过片刻,一首诗便已写就。 他搁下笔,将墨迹未干的纸张轻轻折起,递还给小二, “拿去请掌柜的掌掌眼,看看这字句,能否抵得今日这顿酒饭?” 小二见他气度从容,言语不凡,更不敢小觑,加上他有一日见过此人,别人都称他为“陈状元”,更是不敢怠慢,双手恭敬接过诗笺,连声称是,转身便匆匆下楼去寻掌柜。 而这个时候,一个苍老的声音在旁响起。 “陈状元!可算寻着您了!”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褐色布衣、神色肃穆、步履却异常沉稳的老者,在另一名店小二的指引下,艰难却目标明确地走向了临窗角落那张桌子。 陈光蕊抬眼望去,来者的那张脸他认得,正是昨日在永兴坊魏征宅第外,曾冷着面孔、毫不通融地将他们拒之门外的魏府管家。 此刻,老管家看清端坐的正是陈光蕊,整个人顿时如同卸下千斤重担,长长地松了一大口气,连忙深揖到底,“老奴的腿都快要跑断了啊!问遍了长安城东南半片……苍天有眼!您真在这儿!” 他急促地往前凑近一步,刻意将声音压得更低,只让陈光蕊一人听见:“老爷请状元郎您今晚戌时过府一叙。” 管家没有多说什么,但是眼神之中却有很多的信息。 陈安此时没有说话,但是脸上仍有防备,他还不知道长安城已经有了大变化,还担心这个魏征会牵连到自己兄弟二人,满脸的都是警惕。 陈光蕊面上毫无意外之色,仿佛一切早在预料之中,他淡然颔首,“知道了。” 随即从袖中掏出一串铜钱放在桌上,那钱数远远超出了桌上饭食的实际价值,然后,整了整并无褶皱的衣袍,从容起身,“好,今晚我一定去。” 青衫微摆,陈光蕊主仆二人随不疾不徐,步履从容地走向另一侧较为僻静的偏门。他们从容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楼梯拐角的阴影里,将身后的喧嚣彻底隔绝。 而这个时候,一位新科进士许是迟到了张昌龄的宴会,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一下子推开了雅间的门, “有大事发生,永兴坊的金吾卫,全都撤了!” 第15章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雅间内瞬间死寂! 满桌的笑语喧哗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掐断! 凝固在宾客脸上的笑容僵成了面具。 那位迟到的进士大口地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声音抖得如同秋风中簌簌的落叶,音量却扯得极高, “永兴坊!围……围着魏宅的金吾卫大兵……全撤了!刚刚撤走!” 死寂在蔓延,空气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水。他声音抖得几乎连不成句子,却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下一句,炸雷般在每个人耳边轰鸣, “宫里……宫里刚刚传出的消息!千真万确!魏征!太子洗马魏征!被……被新太子任命为詹事府主簿了!” “哐当!” 一声刺耳的脆裂声骤然响起! 张昌龄手中的青瓷酒杯应声脱手,狠狠砸在铺满佳肴的桌面上,滚了几滚才歪倒停下。 他的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惨白如同刚刷过的墙壁。一双眼睛瞪得滚圆。 旁边,刚才还在学渔夫撒网姿态逗乐的周平,手臂依旧滑稽地举在半空,脸上残留的那点谄媚得意的笑意,此刻彻底冻结,僵硬无比。 所有围坐在桌边的宾客,无论是举杯祝酒的,还是伸箸夹菜的,此刻都如同被无形的钉子狠狠钉在了原地! 出大事了!长安有大事发生! 这些新科的进士还都没授官,对于朝堂的事情最是敏感。 刚刚他们还笃定魏征必死,但是现在他竟然从原来太子建成身边的洗马变成了秦王任命的詹事主簿,这绝对是一个重大的信号。 事情已经超出了所有人的料想! 先前弥漫的酒气与志得意满的热浪轰然崩塌,烟消云散! “走……走!快……快走!” 张昌龄喉咙里终于挤出了一点干涩、嘶哑如破锣的声响。 这个时候,还哪有心思弄什么宴会,还联络什么感情? 这个时候,拿到第一手的消息才是最实在的! 一条有用的消息,甚至能决定他们日后的授官呢! 身后众人如梦初醒,尖叫惊呼声、桌椅碰撞倾倒声、杯盘碎裂声响成一片! 这些新晋的进士互相推搡拥挤着,跌跌撞撞跟着涌出雅间。 他们人人脸上毫无血色,互相交换着茫然的眼神,无声地用目光交流着同一个念头:魏征不仅没死,反而被新太子立刻拔擢重用! 这究竟意味着什么?朝局将如何骤变?最要命的是,他们刚刚还在楼上肆无忌惮地嘲弄魏征和拜访魏征的陈光蕊! 他是否知晓刚才雅间内的情形?一旦得势,会不会……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中,先前那位拿着诗纸下楼请示掌柜的小二,手里紧紧攥着那纸卷,急匆匆从后厨方向小跑着出来。 他踮着脚,一边跑一边四下张望,口中大声喊, “陈状元!陈状元您留步!掌柜的发话说啦!您这诗写得实在是好!莫说是一顿饭钱,就是买他窖藏了足足十年的那坛‘石冻春’美酒,都绰绰有余!小店这就给您把酒……” 喊声戛然而止,像被一刀切断。 小二茫然地停在陈光蕊方才坐过的、此刻已是空空如也的座位前,彻底傻了眼。 大堂里,那些尚未离去的新科进士,都被这喊声吸引,目光齐刷刷地循声望了过来。 “小二,你说,刚才谁在这里吃饭?” “陈状元啊!我认识的!” 店小二倒是没有隐瞒,毕竟刚刚见过新科状元,这也是一件荣耀的事情。 众人一时都有些发懵,刚才陈光蕊也在这里? 他们相互看了看,但却都从同伴的眼中看到了茫然。 当时大家喝的尽兴,贬损的投入,谁注意到在他们雅间的外面,竟然坐着陈光蕊。 那是不是意味着,自己刚刚说的那些话,全都被陈光蕊听见了? 周平的脸色“腾”的一下子就红了,来这里之前,他还见过陈光蕊,后来到了这里,他竟然竭尽所能地在嘲讽,想到日后若是再见到彼此,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说话。 想到此处,周平的手就不自觉地捏着袖子,有些不知所措。 张昌龄表情倒是没变,好像刚才说过的话全都忘了,见其他人向自己看来,急忙说起另一件事, “小二!方才……方才我听你说,陈状元在此写了一首诗?这究竟是什么诗,竟得你家掌柜如此推崇?” 他这话一出口,果然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毕竟都是文人,对这些句子最是着迷。 尤其想到刚才大家的贬损,更是好奇陈光蕊能写出什么样的诗句。 这时周平已经从小二的手中拿下了那张纸,脸色变了变,没有说话。 而一旁的同窗等的着急了,劈手夺过了纸,将那张粗糙的麻纸展开。 “咳…” 那进士清了清有些干涩的喉咙,目光扫过那遒劲有力的墨迹,念出了开头: 《终南别业》 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 诗句一出,雅间内凝固的气氛似乎松动了一丝。 “哦?写终南隐逸?” 有进士低声嘀咕,语气透着些许刻意的“公允”,仿佛想从这诗中挑出点平凡之处来缓解方才的狼狈, “文辞倒也清雅,不过此类闲适之作,倒也没什么特别。” 他话未说完,身旁的同窗又说出了第三句: 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 “唔,”先前那人又忍不住开口,带着点故作镇定的评点, “这句倒是有些意思,偶遇林间老翁,谈笑忘归期……可见状元郎心中尚有几分真逸趣。想必是心中有些累了,萌生了归隐的意思吧。” 这话像是给自己、也给大家一个台阶下: 看,陈状元写的也不过是寻常归隐之情,没什么特别的。 空气似乎不再那么沉重得令人窒息,众人的心中也有些缓和了。 既然已经萌生了归隐之意,总不会为了我们刚刚说的那些话就介意吧。 念诗的进士却像是没听见周围的私语,手指不自觉地往下移动,念出了颈联: “行到水穷处。” 他的声音陡然一顿! “水穷处?”有人下意识地重复了一句,眉头不自觉地皱起。这三个字,像一颗冰冷的水滴,骤然滴入刚刚试图松动的氛围里! 紧接着,进士深吸一口气,几乎是带着一种自己都未察觉的庄重,念出最后一句: 坐看云起时。 轰! 不是声响,却仿佛有惊雷在每个新科进士的脑海中炸开! 前一秒还试图评点“寻常逸趣”的那个进士,脸上强装的镇定瞬间碎裂,嘴巴无意识地张开,整个人如同冻僵一般。 行到水穷处!这五字如凿心利刃,狠狠凿穿了他们刚刚在雅间内无比笃定的认知: 水穷处,不正是陈光蕊拜访魏征、被众人认定“插翅难逃”的绝境吗?! 坐看云起时,不正应验了此刻金吾卫撤岗、魏征反被提拔为詹事主簿的惊天逆转吗?! 短短十字,字字如寒铁铸就!它不是写景,是预言!更是嘲讽! 此时,众人脑中浮现了同样的一个画面。 刚刚他们在雅间之中极尽贬损,但是陈光蕊在外却压根没有理会他们,反倒像是在看小丑一般看着他们胡闹。 好一个“坐看云起时”,现在云起了,他坐到了云端,而自己这些人呢? 武德九年的进士们,心中有着难明的感觉。 张昌龄浑身剧震!刚刚还沉稳的他觉得自己脸上火辣! “插翅难逃”这四个字,是他片刻前掷地有声的断言。此刻却像世上最恶毒的咒语,狠狠反弹回他自己身上! 周平呆呆地看着那麻纸,好像在围观一场早已注定结局的审判。 陈光蕊人早已离去,但这张纸、这两句诗,却像两记无声的耳光,狠狠扇在了满堂新贵的脸上! 整个八仙楼二层陷入了一片死寂。窗外的蝉鸣此刻变得格外刺耳。先前弥漫的酒馊气、杯盘狼藉的喧闹、还有试图粉饰的尴尬评议声,被这十个墨色淋漓的大字冲刷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片冰冷的空白和令人窒息的余响。 陈光蕊走了。但他留下这两句诗,已彻底钉死了这场交锋的结局。 第16章 送礼 永兴坊高大的坊墙将夕阳割裂成碎片,投下浓重的阴影。 陈光蕊与陈安踏着青石板的回音,往驿馆走。 “哥,” 陈安闷声开口,脚下石子被踢得飞出去老远, “那詹事主簿……到底是个多大的官?比原先太子洗马的帽子,是高了还是低了?” 他眉头拧成疙瘩, “驿丞和张榜眼他们都说魏洗马死定了,可这会儿…这金吾卫都撒了,里头还蹦出个‘主簿’来,整的俺直迷糊!” 陈光蕊步履依旧,目光落在远处蜿蜒的城墙轮廓,声音平静, “詹事府,是新太子东宫的核心衙门。太子洗马是辅佐旧太子的文官,詹事主簿是辅佐新太子的近臣。品阶上,都属五品,不分伯仲。” 陈安显然更糊涂了, “一样大的官?那金吾卫搞那么大阵仗围着做甚?我看刚才他们人往回撤,周围的人都说魏洗马这次是要飞黄腾达了,以为这詹事主簿官很大,现在看来,这是还给了他个一样大小的官做……新太子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他踢飞又一粒石子,满是不解。 陈光蕊嘴角掠过一丝极淡的弧度,映着渐暗的天光,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用与不用,用至何种地步……”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陈安困惑的脸, “只看眼下,旧瓶装了新酒。魏征没死,反入了新太子的眼。这便是秦王……哦,新太子殿下昭示天下的气度:既往不咎,唯才是用。” “既往不咎?唯才是用?” 陈安咀嚼着这两个词,似懂非懂,但‘魏征没死’这个事实总算是砸实了,压在心头的巨石挪开大半,却又生出新的茫然, “那…哥,咱们昨天去拜访这事…现在算好还是不好?” 陈光蕊没有直接回答,只道, “先去驿馆,把你的铺盖卷儿收好。” 他语气如常,仿佛只是要换个住处那么简单。 驿馆门口,暮色将人影拉得细长。 驿丞佝偻着背,像一截失了水分的枯藤,缩在门槛旁的阴影里。他那双浑浊的眼睛,此刻不再锐利刻薄,只剩下灰败的茫然和难以掩饰的惊惶。枯瘦的手指神经质地抠着门框上脱落的漆皮,指甲缝里塞满泥垢,指尖微微发颤。 当陈光蕊主仆的身影出现在巷口时,驿丞如同被无形的电流击中,整个人猛地一哆嗦! 但他没扑上去,也没哭嚎,反而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半步,背脊死死抵住门框,仿佛想把自己嵌进木头里藏起来。浑浊的眼珠快速转动,充满了慌乱与算计。 陈光蕊步履从容,目光掠过驿丞脸上那变幻不定的惊惶,如同看一颗碍路的石子,径直踏上驿馆的石阶。 陈安跟在后面,看着驿丞这副模样,想到早上的趾高气昂,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揣珍珠的地方。 驿丞的目光一直粘在陈光蕊身上,此刻猛地聚焦在陈安下意识护住前胸的手上,那个位置,是能藏贵重物品的地方。 他像是突然被点醒了什么,老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带着最后一丝讨好企图的干笑,干涩的喉咙蠕动着,声音嘶哑低微得如同蚊蚋, “状、状元公…您…您那两颗宝贝…还在小…还在陈小郎君处吧?…要不…小人这就去拿个锦盒给您装上?小人有上好的缎子……” 他话没说完,舌头已经僵住,因为他看到陈光蕊停下了脚步。 不是因为他的话,而是因为地上散落的几颗黄铜算盘珠子,其中两颗恰好滚落在陈光蕊脚边。 这几颗珠子,是驿丞听闻魏征被重用的消息时,太过震惊,失手打翻了账册散落的。 陈光蕊微微俯身,两根修长的手指拈起了那两颗蒙尘的算盘珠子。 驿丞的呼吸瞬间急促起来,眼珠子死死盯着陈光蕊的指尖。 陈光蕊的目光落在了驿丞脸上,平静,淡漠。 他将这两颗冰冷的珠子,轻轻放进了驿丞那只沾满污秽汗渍的手心。 然后说道,“陈安,去收拾行李。我们走。” 话音未落,驿丞浑身剧震!这才想到,晌午的时候,自己已经下了逐客令,现在人家回来就是收拾行李要走的。 “不能走!” 驿丞的脸色憋得通红,踉跄扑前,枯瘦的手不顾一切抓住陈光蕊的袍角,力道大得几乎撕裂布料, “状元公!是老奴昏了头!那文书是金吾卫逼着写的!他们拿刀架我脖子啊!” 刚刚那种隐晦的战栗与卑微,在听到陈光蕊那简单的一句话后,爆发了。 也不管自己说的是不是实话,驿丞现在的目的很明确,那就是不能让人走! 涕泪瞬间糊满他的老脸。为了撇清早先的逼迫,他竟凭空捏造出金吾卫的威胁,声音如哀嚎。 陈光蕊根本就不理会驿丞,径直走去。 陈安则在一旁恶狠狠地说道,“早先你不是撵我们走么?现在我们回来收拾行李,你又不让了?” 见陈光蕊脚步未停,驿丞膝盖一软,“扑通”跪倒在青石阶上! “砰砰砰!” 额头重重砸向冰冷石板,三声闷响如同丧钟, “是小的猪油蒙了心,小的吃了熊心豹子胆!陈状元,您还没有授官,若是被朝廷知道是我把您给撵走了,那我可吃不了干系啊!” 他猛地抬头,血丝密布的眼睛里爆发出孤注一掷的疯狂, “状元郎,求您开恩啊,小的一家老小的命可都被您手中攥着了!” 陈安推开了驿丞,眼中带着厌恶,但还是走到了陈光蕊身边,小声嘀咕道,“哥,晚上魏征请吃饭,咱们现在搬家,恐怕时辰有些不够啊。” 驿丞此时的注意力全都在这两人身上,听到陈安这么说,眼睛一下亮了起来,“不必搬走,我们这里最是方便了。” 说到这里,他又突然狠了狠心, “上房!我给您换朝南的上房!新打的松木床!日日供杏花楼的席面!酒钱饭钱全算我的!只求您多留两日!” 此时的他也是豁出去了,毕竟自己看人下菜碟这次下早了,那就要承担失败后的损失。 反正用不了多久,状元郎就要授官了,他咬了咬牙,也能挺过去这时候了。 见陈光蕊没有在多说什么,驿丞心中欢喜。 而后,他又拿出了自己刚刚说的那个锦盒和缎子,偷偷地给了陈安,意思很明显,让陈安再帮自己说几句好话。 东西陈安倒是收了,但是好话却未必会说, 他将那两颗珠子放在了锦盒之中,走到了陈光蕊的身边,确认没人了才说道, “哥,今天晚上去魏征那,这两颗珠子咱们用来送礼怎么样?” 第17章 吃个饭,你激动什么 驿馆房间内,暮色渐沉。 驿丞那刻满谄媚与恐惧的脸终于消失在门外,只留下桌上一个深紫色缎面的锦盒,盒盖上烙着繁复却廉价的烫金花纹,这是他刚才塞给陈安,意图让他帮忙说上几句好话的“赔罪礼”。 陈安看这驿丞就不顺眼,不说坏话都是他“陈小郎君”法外开恩了,还想要好话? 不过,这盒子嘛,他倒是收的很干脆。 此时,他小心翼翼地将包袱里那两颗价值连城的珍珠取出来,轻轻放进锦盒中央的凹槽里。两颗浑圆硕大的珠子在黯淡光线下静静躺着,晕开一层柔和又昂贵的莹辉,映亮了他眼中毫不掩饰的激动。 “哥!” 陈安捧起锦盒,献宝般伸到陈光蕊面前,声音因急切而微微发颤, “你看!用这盒子一套,多体面!多贵气!这可是能换水田、突厥战马的好东西!” 他想起刚才驿丞在门口跪地磕头时那卑贱如泥的模样,那匍匐的姿态在他心里形成了一种固执的逻辑:官越大,收的礼就得越重!这样才显得敬重,才有脸面! 昨天金吾卫围着魏征家,今天金吾卫撤了,魏征成了詹事主簿,这难道不是平步青云?至少陈安看到众人的反应,知道魏征这一次是平步青云了。 这时候登门吃饭,空手去?像话吗?! “魏大人现在是太子爷心腹近臣了!今晚又是特意请咱吃饭,第一遭登门,哥!咱把这个送给他!” 事关陈光蕊的前程,陈安也不心疼钱了。 他的逻辑简单粗暴:礼越重,情越厚,脸越足!用它来铺路,再合适不过! 陈光蕊坐在桌边,指节无意识地在粗砺的木质桌面划过,没有说行与不行,心中觉得好笑。 这两颗珠子是泾河龙王送的,按照西游的剧情,泾河龙王是被魏征斩的,自己如果现在送去,算不算是在帮助泾河龙王贿赂魏征? 只是这礼送出去,魏征是说什么都不会收的,那是不是就代表泾河龙王龙头落地了? “哥,你笑了,那我现在就把这珠子包起来?” 陈安看到陈光蕊没有否定自己的想法,觉得这是他默许了,转身就要准备。 这个时候,陈光蕊的才说道, “去买一壶‘新丰酒’,酒要最寻常市卖的那种浊酒。再买两斤刚出锅的‘蒸豚’,用新鲜荷叶裹严实了带上。” 他语气平淡,却落地生根,“若见有什么当季的新鲜果子,洁净饱满的,也捎带几个。” “就……就这些?!” 陈安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蒸豚?猪肉?!寻常村酿?!哥!这……这哪是给詹事府主簿送礼?给村头老鳏夫贺寿都比这厚实些!太……太寒酸了!这不是怠慢是什么?!” 在他有限的阅历里,这份“普通酒菜”简直像是对“大人物”赤裸裸的轻视!他仿佛已经看到魏征皱起的眉头和眼中的不屑。 陈光蕊没有解释太多,毕竟这种事情是解释不来的,他只说了一句“照办。” 随即补了一句,彻底堵死了陈安所有挣扎的念头:“至于珍珠……留着。这东西,自有它该去的地方。” 陈安呆立原地,怀里依旧沉甸甸地抱着那个装了珍珠的紫檀锦盒,有些搞不懂,那盘简陋的蒸肉、那壶粗劣的浊酒,难道真的比这价值万金的灵珠更适合去拜见詹事府的主簿? 当然了,阿兄都说了,他就照做就是,毕竟阿兄学问大嘛。 ...... 暮色四合,永兴坊魏宅门前。 陈安攥紧了手中浸透油渍的荷叶包,劣质酒瓮粗糙的陶壁硌得指节生疼。 他焦躁地瞥向巷口,那里停着两辆青幔小车,几个绸衫仆役正费力地抬下朱漆礼盒,盒盖缝隙泄出丝缎的流光。领头管事正对魏府老管家作揖,声音谄媚得发腻:“我家主人备了些陕州新炭、蜀锦十匹,聊表寸心,万望魏公……” “抬回去。”老管家声音干涩如劈柴,枯手一抬堵死门缝,“老爷有令,除故交旧友,余者一概不见。” 绸衫管事急欲再言,却被“哐当”关门声截断,朱漆礼盒尴尬地堆在石阶下,像被丢弃的废物。 陈安喉头滚动,掌心全是冷汗。他几乎能想象魏征看到这包“村汉吃食”时的震怒。 “哥……”他嗓子发干,“要不咱……” 陈光蕊已叩响门环。 “吱呀......” 老管家拉开门,目光扫过陈安手中简陋的荷叶包与酒瓮,紧绷的面皮竟奇异地松缓下来,甚至浮起一丝极淡的笑意, “陈状元、陈小郎君,快请进。” 他亲自接过油渍斑斑的荷叶包,指尖捻了捻温热的油渍,低叹一声,“这世道……难为您还破费备这些实在东西。” 嗯? 听到老管家的话,陈安的心重重震动了一下,刚刚那个人,送了那么贵重的东西老管家都没收,现在自己这粗糙吃食,他看了好像还很高兴? 陈安偷偷看了陈光蕊一眼,眼中全是敬佩,真是神了! 随着管家走进了魏征宅第,陈光蕊仔细打量着院子里面的布置。 砖墁地的狭小院落虽不及驿馆一角,却打理得纤尘不染。石阶缝隙不见一根杂草,墙角摞着几捆劈得齐整的柴薪,晾晒草药的竹筛悬在廊下,药草铺展如精心排列的星图。一只瘦骨嶙峋的老黄狗伏在磨光的青石墩旁,听见人声只懒懒掀了下眼皮,俨然已熟稔了院落的安宁。 闹中取静,在永兴坊这样的闹市之中,竟然还有这样安静的宅院,陈光蕊对于魏征的本事多少是看道了一些。 “陈公子稍后。” 将陈光蕊和陈安领到了厅堂,管家这才去请魏征。 陈光蕊笑容不见,只是品着茶。 陈安一开始坐在了陈光蕊的身旁,后来又觉得不妥,马上站了起来,站在了陈光蕊的身旁。 他的表情有些不自然,似乎在看到魏征之前,自己又多了一些拘谨。 过不多时,就看到老管家先走进了厅堂,笑着说道,“陈公子,老爷来了。” 而陈光蕊这个时候抬头,这才第一次见到了魏征。 第18章 魏征 永兴坊魏宅正厅。 陈光蕊经管家引导,端坐在略显陈旧的木椅上。厅堂内弥漫着淡淡的草药苦香与青砖的微凉气息,一灯如豆,映照着角落堆放整齐的劈柴和廊下悬晒、排列如星图的草药筛子。 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庭院的寂静。 人未站定,沉雷已炸响厅堂, “兵部蠢材!裁九成烽燧台开支充作‘节用’,突厥弯刀都抵着泾河喉骨了!” 魏征的身影闯入厅门。 他猛然驻足,枯瘦身形裹在洗得发白的旧青布官袍里,骨节嶙峋却背脊挺直如松。花白鬓角散乱,额间刀刻斧凿般的深纹下,一双眸子似淬了寒星,正锐利如刀地刺向陈光蕊, “年初时候,御史台豢百匹河西战马仅供踏青!早就被人当成了笑话,你说,这等蛀空国库的米虫,该不该杀?!” 这应该就是魏征了。 陈光蕊平静地迎上那仿佛能穿透人心的目光,心中飞速将其与史书列传中“耿介敢言、以直谏闻”的形象相互印证。 眼前此人的凛然怒火与史笔勾勒的铮铮铁骨何其吻合。 面对这雷霆骤雨般的斥问与审视,陈光蕊唇角缓缓扬起一丝极其细微、仿佛洞察万物的弧度,非但不见惊惶,反而从容地提壶斟满桌上一只粗陶碗。 他将这碗微漾的酒轻轻推向暴怒边缘的魏征面前,没有再过多说什么,此时的他还在观察着魏征,他也清楚,魏征也在看着他。 “这件事不能就这么算了,说什么也要参这些人一本!” 见陈光蕊没有答话,魏征似乎早有预料,只是很平静地说出了另一件事, “今晨金吾卫撤围时,老夫对镜正冠,本已备好棺椁。所以我,不怕这些人。” 说着话,坐到了陈光蕊的对面。 此时正厅之中只有他二人,管家早已经将周围检查过了,不可能有任何人偷听。 魏征倒了一杯陈光蕊带来的劣酒,轻轻点了一下头,“有心了。” 陈光蕊执箸轻点蒸豚,一边吃菜,一边评价着刚刚魏征的那句话,“棺椁既备,反是坦途。” “哦?” 魏征顿了一下,“这句话倒是与你那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有些相似了。” 他看向了陈光蕊,“半天时间,你那首诗已经传遍了长安。” 而后,眼底锐利渐消,代之以长者独有的温煦, “少年人的意气风发,原是人间至好的景致……” 喉间滚雷化作一声低叹,“可长安城的风口浪尖,向来不吝于撕碎少年羽翼。你这诗半日插遍一百零八坊......” 他凝视陈光蕊,皱纹里渗出一丝忧虑,“不过你要切记,站得最高的新枝,总是最先遇着雷霆。” 说道此处,他便不再多言。 陈光蕊也只是点头,表示已经受教了。 魏征看着陈光蕊沉稳,不易察觉地点了点头, “少年人,你那'安内必先慑外'的谏言......“ 他忽从旧袍袖中抽出一封磨出毛边的信纸, “胆识惊人!但老夫想知道,“ 他目光如针尖地刺向陈光蕊: “这'慑外'二字,是你一人所想,还是得高人指点?“ 陈光蕊看着那封信,认出了这是昨日自己送到魏征府上的,也料想过今日,魏征会这样问。 他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道, “你觉得呢?” 陈光蕊放下了筷子,迎上了魏征的目光, “整个长安城里,谁还会帮你?” 魏征冷笑,“你这是帮我?现下,秦王旧臣皆主清剿东宫余脉,你这‘攘外’谏言若递上去……” 他猛然俯身,盯着陈光蕊的眼睛,“你可知道,这句话若是通过我口递到东宫,那位会怎么想?其他秦王的旧臣会怎么想?” 听到魏征这句话,陈光蕊“噗嗤”一下笑了出来, “魏主簿,你还会在乎他们怎么想?你就不要再试探我了。” 魏征神色不变,手指轻轻摸着木桌的边缘,他没有说话,而是等着陈光蕊的后文。 陈光蕊心中好笑,这个魏征,看似刚正不阿,敢于直言,但是他似乎有些太谨慎了。 现在这种场合,只有他们两人在场,魏征竟然一句话都不敢多说,要听全陈光蕊所有的话才肯下定论啊。 当真是小心谨慎。 他直接说道,“如果我与秦王府有瓜葛,想要除掉你,很简单,什么都不做,自然会有人对付你,就算他们没想到办法,你说那程咬金失手杀了你,会有人打杀了他吗?” 点到此处,他夹了一块肉,去看魏征的表情。 发现这老家伙竟然一点不让他从表情上看出自己的想法。 看来,他还没有完全相信自己。 陈光蕊也不着急,魏征越是等后文,他还越不说,喝一口酒,吃一口肉,吧唧吧唧,吃的有滋有味。 果然,最后还是魏征没有了耐心,最后试探问道,“你那攘外的计策,当真可行?” “可不可行要看新太子怎么想?” 陈光蕊也不卖关子, “眼下,玄武门那档子的事风评不好,新太子需要个给自己正名的机会。” “但是秦王府的旧臣,这些年打了这么多仗,好不容易熬成了从龙之臣,都想享受享受,是没有人愿意冒这个风险的。” 他说完了这些话,又不说了,看都不看魏征,好像自己念叨一样, “别人不想打,秦王想打又不能说,他用你是干什么的,不就是干这事的么?” 果然,陈光蕊说完了这句话,就听到了“咣当”一声,竟然是魏征失手打碎了杯子。 魏征没有动,还是保持着刚刚的姿势。 过了片刻,他才默默俯下身子,有手拾起摔碎的渣子, “可是你怎么就确定,这一战如果我们要是打了,就一定会赢呢?” 还是在求稳,陈光蕊知道,魏征现在想要找的是一个完全准确而又没有人提起的谏言。 陈光蕊当然知道正确的答案是什么,但是他却没有办法说。 就算他说了,魏征也不会信。 所以,当魏征再次陷入沉思的时候,陈光蕊只是笑了笑,这样的事情,他没有办法,只能等。 等到魏征相信。 或者是,等到他走投无路的时候。 第19章 送上门来了 长安驿馆的小院笼罩在浓重的夜色里。宵禁的静默填满坊市,只隐约听见外面金吾卫还在抓人,气氛紧张。 陈光蕊与陈安刚踏进院门,摇曳的灯火便将陈安的焦急映得分明。 “哥,魏公到底怎么说?咱们这次是不是要做大官了?” 陈安紧走几步,声音压得极低,还忍不住回头张望了一下寂静的街道。现在魏征没事了,陈安的担心也随之消散,但是听到金吾卫的声音,还是有些紧张。 陈光蕊脚步未停,唇角挂着点若有似无的意味,像是笑,又带着点说不清的倦意, “魏公此人,谨慎得很。从头到尾,滴水不漏。” 陈安心里咯噔一下,脸色更白了, “那……那岂不是信不过咱们?怎么办啊哥?” “信不过又如何?” 陈光蕊推开房门,油灯的暖光泻出, “他谨慎是他的事,我们能做的都做了。天色已晚,歇息吧。” 他没有给出更多的安抚。 从历史上了解的魏征,刚正不阿,敢于谏言。今日一见,最大的印象就是此人太过于谨慎,一切都要等到信息最准确的时候才能够做决定。 不过这样也好,陈光蕊想着,如此谨慎的人,赢得他的信任很难,赢得了信任收获也会更多。 好在他心中不慌,因为他知道的都是正确答案。 听到陈光蕊的话,陈安张了张嘴,看着兄长沉静的侧脸,满腔的忧虑堵在喉咙里,终究没再问出口。 屋内的寂静很快被急促的脚步声打破。驿馆仆役几乎是小跑着来到门外,声音有些发紧, “陈状元!陈状元!有人找,等您很久了!” 陈安已如惊弓之鸟般霍然站起,“谁?是不是金吾卫的……” 仆役摇头,神情古怪, “不是官差。是个……穿得破破烂烂、浑身湿透、看着像算命先生的老道士!问他叫啥也不说,只说要见您,一个劲往门缝里钻!” 仆役形容时带着不可思议的夸张,“看着可吓人了!” “算命先生?!” 陈安愣住了,下意识看向陈光蕊。 陈光蕊脸上的那份倦意,在听到“算命先生”四个字时,瞬间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近乎是……欣然的笑意,无声地在眼底漾开。 他甚至还极轻地笑了一下,“哦?老熟人到了?正愁无处寻他,自己倒送上门来了。请他进来。” 语气带着“果然如此”的了然。 陈安瞬间捕捉到兄长神情的变化,又听见“老熟人”三个字,心中那根紧绷的弦猛地一松! 对啊,袁守诚!自己怎么把这茬给忘了! 这两天又是金吾卫又是魏征的,搅得他心慌意乱。现在袁守诚主动找来,岂不是天大的好事?他们不就想弄清楚这老道的事吗! 片刻,一个狼狈不堪的身影被仆役引了进来。 正是袁守诚! 他哪里还有当初在西市口算卦时的悠闲自若! 原本空荡的葛布麻衣紧紧贴在枯瘦的身子上,往下淌着泥水,在脚边积了一小滩。 甫一进门,袁守诚那双浑浊的眼睛就死死锁住陈光蕊。他胸膛剧烈起伏,喘着粗气,似乎积压着一肚子邪火,枯瘦的手指戟指陈光蕊,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对方脸上,那嘶哑尖利的声音里满是控诉与愤怒, “书生!你,你干的好事!” 他喘了几口大气,继续吼道, “你……你指使那孽龙……一路追杀贫道!从长街追入西市,西市追到城外乱坟岗!连土遁术都被那该死的龙气搅得十次九不成!你到底安的什么心?非要拉贫道下水不成?!贫道这条老命,今日差点就交代在荒地里了!” 这番“问罪”,字字句句义愤填膺,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陈光蕊还没说话,站在他身后的陈安先忍不住了。他看着满身泥水、狼狈如落汤鸡的袁守诚,再看看自家兄长脸上那副“果然如此”的淡定表情,先前被魏征和金吾卫吓出的愁云惨雾一扫而空,“噗嗤”一声,直接乐出了声, “嘿!这老道士,前两次跑得比兔子还快,现在倒好,自己跑回来拍桌子瞪眼问罪了!这幅色厉内荏的样子,可真够瞧的!” 陈光蕊似乎也懒得装,脸上那点残余的笑意索性彻底绽开。他稳稳坐在椅子上,好整以暇地看着袁守诚表演,指尖轻轻敲着桌面,语气带着点玩味的嘲讽, “袁先生……你这问罪……问得好生新奇啊。” 他微微向前倾身,目光锐利如刀,毫不客气地戳破对方的虚张声势, “我若真能驱使那条孽龙,以龙族移山倒海之能,你袁守诚此刻还能站在这里?恐怕早就成了泾河底下一具填了淤泥的白骨吧?” 这话直击要害,袁守诚脸色瞬间一僵,刚才那股汹汹气势被狠狠打回了一截。 但他显然不是轻易认输的主,强行梗着脖子,硬是把腰杆挺直了几分, “哼!区区泾河小龙!若不是看在……看在他尚有几分修行不易的份上,贫道早就掐诀念咒,引九霄玄雷降下,把他那泥鳅身子劈成炭灰了!还容得他嚣张至此?!” 声音极力拔高,试图找回点世外高人的尊严。 “哦?” 陈光蕊眉梢微挑,那点玩味的笑意更深了,也带上了一丝冰冷的锋芒。他缓缓站起身,一步一步逼近袁守诚,每一步都踏得很稳,仿佛踩在对方的心弦上, “引九霄玄雷?劈了泾河龙王?” 他走到袁守诚面前,一字一句,清晰如冰珠坠地, “袁先生,你比谁都清楚,他‘此刻’命不该绝!对吧?” 他刻意加重了“此刻”二字,意思是袁守诚既然会算,就能算得出泾河龙王大限的时间。 袁守诚的瞳孔猛地一缩。好像自己的某些把戏被他看穿了。 陈光蕊不给他喘息的机会,追击如疾风骤雨, “你无非就是借天庭之手对付这泾河龙王,但是他命数还没到,袁先生,你拿什么治他?你可没有这等神通法力吧?” 每一句都如同重锤,砸在袁守诚最恐惧的命门上,那便是干扰天道运行的可怕后果! 袁守诚脸色更白了,嘴唇哆嗦了一下,想反驳却又找不到任何有力的话语。 陈光蕊的声音陡然转厉,如同实质的冰棱, “退一万步说!即便你有滔天大运,真让你侥幸得手,屠了这条河龙……嘿嘿,” 他冷笑了两声,声音低沉却充满威慑, “你以为龙族是好相与的?四海龙族,同气连枝!敖氏一族,最是护短!你当它们会眼睁睁看着一个算卦先生随意屠戮其子孙后辈?到时天涯海角,你就算躲进昆仑秘境、钻进地脉深处,能逃得过漫天水族无尽的追索与滔天恨意?万千水族倾巢而出,你袁守诚有九条命也不够填!” 这番话,彻底击溃了袁守诚的心理防线。 他踉跄着后退一步,背部重重撞在冰冷的门板上,发出一声闷响。那张枯槁灰土的脸上,再也维持不住强装的硬气与世外高人的神秘,只剩下被恐惧冲刷出的惨白和深深的狼狈。 也不继续问罪了,房间内一时只剩下袁守诚粗重的喘息声。 陈光蕊却没有丝毫放松,他收回逼视的目光,重新坐回椅子上,恢复了那副平静的姿态。只是目光依旧锁着袁守诚,带着洞悉一切的审视: “袁先生,” 他的声音又恢复了平静,却比刚才的厉喝更令人心悸, “你既通晓天机,神机妙算,不妨就在此刻,就在这驿馆斗室之中……” 他微微一顿,眼中寒光闪过, “算一算你自己今夜的‘死生’命数吧!” “若你真算得出来,” 陈光蕊倾身向前,紧紧盯着袁守诚瞬间剧烈收缩的瞳孔,缓慢而清晰地吐出最后半句: “你又何必……像丧家之犬一般,狼狈地追着月光,逃到这里来?直接料敌先机,躲开就好了。” 这句话,如同最后的一根针,精准地扎在了袁守诚自欺欺人的幻梦之上! 袁守诚如同被当头棒喝,浑身剧震!他抬起头,枯浊的眼珠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和……被彻底看穿的恐惧! 陈光蕊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嘴角那抹锐利的锋芒再次浮起,变成了一声带着无限洞悉的轻叹, “窥测天机者……难算己身。天道公允,概莫能外。否则……” 他眼神骤然变得深远, “你在西市初见我那日,又何必仓皇如遇瘟神,不惜动用土遁之术……也要在众目睽睽之下逃之夭夭?!” “轰!” 袁守诚脑子里仿佛有根弦彻底崩断了! “呵……呵呵……” 他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破碎的干笑声,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佝偻着身子,扶着门框,才勉强没有倒下。 他仰起头,深深吸了一口驿馆内混浊的空气,那气息里混合着泥水的腥气和他自己的恐惧。 长长地、缓缓地,他吐出一口浊气,那声音干涩、嘶哑,充满了无奈与一丝极淡的认命感,打破了屋内死一般的寂静: “罢……罢了!” 袁守诚努力挺了挺佝偻的背,像是要找回最后一点尊严,但最终还是颓然放弃。 他抬起眼皮,浑浊的目光越过陈安惊愕的脸,死死钉在陈光蕊平静无波的眼眸深处,枯唇微微颤抖, “陈光蕊……你费尽心机,步步为营……”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用尽全身的力气:“到底想怎样?!” 油灯昏黄的光芒在陈光蕊的眼底跳跃,像两点幽冷的星火。他缓缓起身,没有立刻回答袁守诚近乎崩溃的质问。一步,一步,他踱到几乎被逼到门框阴影里的袁守诚面前。 终于,陈光蕊打破了沉默。 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地钻进袁守诚的耳中,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穿透力: “告诉我……” 他的目光如同利刃,似乎要剖开袁守诚竭力隐藏的所有秘密, “初见时——西市口槐影之下,你究竟看到了什么?” 他稍作停顿,让那锐利的眼神牢牢锁住对方每一丝可能泄露情绪的变化, “究竟是‘何物’……何物让你如见恶瘟,不惜一切,也要远离于我?” 第20章 死劫,无解 究竟看到了什么…… 屋内死寂。袁守诚眼瞳深处猛地一缩,仿佛被这直指核心的问题狠狠烫了一下。 他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喉结艰难地滚动,却没发出任何声音。 “陈安。” 陈光蕊忽然开口,视线却牢牢锁着袁守诚。 “哥?”陈安下意识应声。 “出去。”声音平缓,却不容置喙。 陈安一愣,浓眉立刻拧了起来,手上力道下意识更紧, “不行!哥,这老东西滑溜得很,又会消失又会扬沙子的,谁知道他……” “出去!” 陈光蕊的声音陡然转厉,像一把冰冷的匕刃切断了陈安的担忧。 他目光锐利地扫过陈安那张写满不忿的脸,陈安点头,这才气冲冲地走出了屋子, “老骗子,我就在门外!敢耍花样……” 他松手,做了一个极其有力的捏拳动作,重重哼了一声,才不甘地退了出去,反手将沉重的木门“哐当”一声带上。 门轴摩擦的余音在斗室内回荡,更添一份压抑的死寂。昏黄的灯光下,只剩下两人相对。 袁守诚似乎松了口气,但身体依旧紧绷,像只惊弓之鸟。他拖着沉重的湿衣,挪到陈光蕊对面的椅子旁,却没坐下,只是扶着椅背支撑发软的身体,大口喘着气。 陈光蕊不再催促,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眼神平静深邃,让袁守诚无所遁形。 终于,老道士似乎下定了决心。 他抬起那张灰败的脸,眼神复杂地看向陈光蕊,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而是用一种带着苦涩和无限疲惫的低沉语调说道, “你……你不是都已经知道了么?” 他喘息着,每一个字都像从破旧风箱里挤出来, “血灌天灵……怨孽缠魂……九幽开门……十死无生!” 他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指向陈光蕊的额头、胸口、脚底,越说声音越尖利急促,最后化作一声撕裂般的低吼, “老夫行走人间一甲子,解过无头尸的煞,化过溺死鬼的怨!可你头顶这把悬着的刀……” 他声音骤然哽住,仿佛恐惧堵住了喉咙,缓了好一会儿,才颓然摇头,那份神棍的油滑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被事实碾压后赤裸裸的绝望, “老夫从未见过……如此狠绝!如此彻底!如此……无解的死兆!无解!懂吗?无药可救!仙佛难渡!天道织就的铁幕罗网,神仙进去也得脱层皮!你……” 他喉头滚动,吐出最后几个字, “你在劫难逃!迟早……罢了!” 陈光蕊放在膝盖上的手,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面色却依旧平静得吓人。他甚至轻轻颔首,仿佛袁守诚只是在陈述一件与他无关的事实。 “明白了。” 他开口,声音听不出丝毫波澜, “那么,说说龙王吧。” 话题陡然一转,锋利如刀锋劈开之前的沉重。 袁守诚猝不及防,猛地一愣, “什……什么?” “泾河龙王。”陈光蕊身体微微前倾,油灯的光将他半边脸照亮,眼神锐利如电, “他要死的那个劫数……不是玉帝的降雨旨意点错了数,对吧?” 他的语气不是疑问,而是笃定的陈述。 袁守诚浑身剧震,像看怪物一样看着陈光蕊, “你……你连这个都……” 他脸上的皱纹更深了,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恐和一丝无法掩饰的无力, “是‘人曹官’!我今天偷偷替泾河那老龙算了算,他的死劫与‘人曹官’有关!可是……” 袁守诚的声音有些无奈, “我算不出来啊!不知道那个人曹官是谁!是老是少?是人是鬼?高居庙堂还是潜藏草莽?半点线索也无!找不到他,就不能请他高抬贵手,那老龙的死劫就不能破除,老龙如果死了,按照你的说法,我也会惹上大麻烦......” 袁守诚的声音陡然带上了哭腔, “我也要被水底那些披鳞带甲的老东西们追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碾成齑粉,连骨头渣子都剩不下啊!” 就在袁守诚涕泪横流,几乎要瘫软在地时, “嚓啦!”一声布帛撕裂般的轻响突兀响起。 陈光蕊忽然从袖中摸出一物。不是什么令牌信物,只是一张泛黄发脆、边角被水渍晕染过的巴掌大黄麻纸。纸上,几个墨迹歪斜的字还顽强地洇在昏黄的灯光下: 一尾金鲤,换一卦。 正是袁守诚摊前写卦规的那张纸! 袁守诚的哭嚎瞬间卡在了嗓子眼里,如同一只被扼住脖颈的鸭子。他那双浑浊的眼睛死死盯住那张黄纸,像看到了世间最不可思议的妖魔,充满了极致的震惊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荒谬! 陈光蕊没有问袁守城为何每天都要金色鲤鱼,他的目的是什么。而是将这卷承载了无数算计与因果的旧纸,稳稳地、不容拒绝地,塞进了袁守诚那双还在颤抖的枯爪之中。 “我能让人曹官点头。” 陈光蕊说得平静,毕竟这个“人曹官”的身份别人或许不知,但是他是能推断出来的。 魏征梦中斩龙王他是知道的,那么这个“人曹官”多半就是魏征了。 袁守诚为什么算不出是魏征,他也没有兴趣去了解,至于能不能让魏征点头,那就要看他能不能取得魏征的信任了。一切都是后话。 陈光蕊的话,声音不高,却如同在死水中投入一颗万钧巨石! 袁守诚浑身猛地一抖,他抬起头,看向陈光蕊的眼神不再是看“死人”或“猎物”,而是在看一个……颠覆了他毕生认知的怪物, “不……不可能!”他失声尖叫,声音尖利得刺耳,“老夫耗尽心机,折损道行都算不出分毫!你……你一介凡骨,如何……” 他的话被陈光蕊淡然的目光堵了回去。 他是不相信陈光蕊能算出这个“人曹官”是谁的,但是陈光蕊敢这么说,就一定有自己的底气。 只是,袁守诚觉得很梦幻,自己这一脉窥测天机,都不知道这人曹官是谁,陈光蕊是如何知道的? 而且看他的样子,不仅知道,还有办法说服人曹官,这让他越发好奇。 陈光蕊没有解释,只是轻轻拍了拍袁守诚攥紧黄麻纸的手背。那动作,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漠然。 “现在,该轮到你了,袁先生。” 陈光蕊的身体重新靠回椅背,昏黄的灯光重新将他半边脸笼入阴影,只有那双眼睛,在黑暗中亮得惊人, “告诉我……” 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探寻最核心秘密的穿透力, “你这般能窥见他人死生、甚至能算出龙王命数的本事,到底修的何道?” “卜算天机,趋吉避凶,你能算他人,但是却不能算自己,这也是为什么你不愿意招惹我,为什么你算不到泾河龙王会找你的原因……你这门传承,应该是这样吧?” 话音刚落,昏暗中,袁守诚手里死死攥着那张被捏得发皱发湿的黄麻纸,纸边都快刺进了他干枯的掌心。 他整个人如同一尊泥塑,僵立在椅旁,惨白的脸上,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惊骇, 嘴里忍不住问了一句,“你怎么知道的?” 第21章 桃花劫 听到陈光蕊的话,袁守诚像被蝎子蜇了一样猛地缩回手,那张被他攥得发皱湿透的黄纸也飘落在地。 他脸上的惊骇如同凝固的泥浆,浑浊的双眼死死盯着陈光蕊,声音干涩发颤, “你……你如何得知?!窥测天机……本就有伤天和……算人易,算己难……这是铁律!这是天道的枷锁!你……” 陈光蕊平静地看着袁守诚剧烈的反应,嘴角那抹洞悉一切的笑意更深了。 他不再追问具体师承,袁守诚这份被戳中命门的失态,本身就是最明确的答案。他弯腰,从容地将飘落的黄麻纸捡起,轻轻抖落上面的灰尘,重新推到袁守诚面前的桌上。 “算人易,算己难……好一个‘枷锁’。” 陈光蕊重复着,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微妙的玩味, “那,你们这一门……还收人么?” “啊?” 袁守诚一呆,脸上的惊惧瞬间被一种荒诞的错愕取代,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你要学这个?!” 他猛地摇头,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劝阻, “陈光蕊!你头顶悬着十死无生的绝命刀,你自身都命悬一线,还敢沾染这等窥天之术?那是饮鸩止渴!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吗?!” 他喘着粗气,试图用更直白的利害打消眼前这个“怪物”的荒谬念头, “再者,你根本不明白!入了此门,窥得几分大道运行的轨迹皮毛,代价便是被大道规则所限、所弃!你见过哪个正经修仙的宗门要我们这种人?仙途通途,讲究的是炼精化气,感应天地,吞吐灵力。而窥天知命……看似能料敌先机,实则与真正的修行,背道而驰!它……它锁死的是你自身灵力感应天道、吐纳天地的根基!是绝了仙路的!” 袁守诚的声音带着某种被诅咒的宿命感,枯槁的脸上交织着疲惫与晦暗, “入了窥天之门,就别再妄想正经修仙了。你的‘道’,只剩这条枯坐人间、拨弄命数、战战兢兢以避天罚的羊肠小径了。而你……” 他又指指陈光蕊,“你本就是磨盘下的蝼蚁,再跳进来,怕连第一下都扛不住就魂飞魄散了!” 陈光蕊的手指在桌沿轻轻敲击着,眼神冷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袁守诚的描述,印证了他的认知。 在这个西游世界,一介凡人是没有办法翻身的,唯有不断提升自身的实力才行。 方才的问话,更像是一种试探性的饵,用来确认这门道潜藏的代价。现在,代价清晰了。 他觉得,关于修仙的路,他还是要慢慢找。 那个“人曹官”,能在梦里斩龙,是不是也有修行呢? “原来如此……” 陈光蕊微微颔首,语气中听不出多少失望,反而有种果决的释然, “看来这窥天算命的买卖,果然没前途。连‘前途’都锁死了。罢了。” 他抬眼看袁守诚,目光如刀, “你们那一脉,有的时候还没我算的准呢,不学就不学了。” 陈光蕊不管袁守诚的心思,话锋再转,眼神带上几分审视, “老袁,你我如今勉强算是同乘一条破船。我那‘血灌天灵’的死局先放一边,你既知命数,不如替我看看,这死局将发之前,会引动何灾?是何引动了磨盘?” 袁守诚巴不得转移话题,避开那师门禁忌。闻言立刻抓起地上几张被水浸得半湿、用来卜算的蓍草秆,也不顾仪态,就在桌上一阵混乱地拨弄排列。 他的动作不再有西市口那装腔作势的从容,反而显得仓促紧张,生怕自己算慢了、算不准又引来陈光蕊的怀疑。 片刻,他浑浊的瞳孔盯着桌面上显示出的、水渍晕染开的模糊兆象,皱紧了本就深刻的皱纹,脸上露出一丝古怪,“这……” “说。”陈光蕊的声音平静中带着无形的压力。 “红鸾动……伴煞生……是桃花杀局!” 袁守诚抬起头,脸上带着一丝不解和浓烈的警告, “怪!你身负十死无生之劫,竟还能引动姻缘……不对!是劫中煞气,化作了桃花煞引!这桃花……不是福荫,是引火索!是那磨盘碾碎你三魂七魄之前,借红绡之手先蒙你眼、乱你心、折你脊骨的引子!凶险!万万近不得!” 他急急地补充道, “算象模糊不清,但源头……我不便说,你若有女子因缘纠葛,务须远避!那是劫起的兆头!至于更详尽的,那天机,我便无法泄露了。” 袁守诚说到这里,觉得自己已经仁至义尽了,再往下说,可能就会牵连自身,所以他闭口不语。 陈光蕊静静听着,脸上没有丝毫意外,眼神深处闪过一丝“果然如此”的了然。他手指在桌面轻轻一点,淡淡开口, “九日后,殷相爷府上千金,绣楼抛球择婿。” “轰!” 袁守诚只觉得脑子里炸了一道雷!他像被踩了尾巴一样猛地从椅子上弹起半截,瞪圆了眼睛,失声惊呼, “你……你怎么知道的?!你……你到底是谁?!” 他那副活见鬼的表情,比刚才听到陈光蕊点破他师门“算人不算己”时还要惊骇数倍! 这等天机,绝对不是寻常人能算出来的,就是他刚才想看透究竟,实际上也费了很大力气, 这个陈光蕊……他难道也有窥天之能?!而且比自己窥得更深、更准、更离谱?! 袁守诚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看陈光蕊的眼神已经不是在看“怪物”,而是在看自己这一脉隐藏的老怪物! 陈光蕊无视了袁守诚那几乎要裂开的表情,微微向后靠在椅背上,脸上的神色在摇曳的烛火下显得高深莫测。他给自己倒了杯凉透了的茶水,轻轻抿了一口。 “我知道的,比你想的,可能要多一点点。” 他放下茶杯,目光越过杯沿,落在惊魂未定的袁守诚脸上,那眼神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笃定, “至于这桃花引动死劫……” 陈光蕊的声音不急不缓,带着一种奇特的自信,像在陈述一件已经规划好的事, “躲?怕是不用了。” 他抬眼,直视袁守诚那充满不解和极度惊骇的眼睛, “我来想想办法吧。” 第22章 龙王的死劫,可破 “哥,这世上真有神通么?还有那种会神通的神仙?” 陈安使劲搓了一把脸,似乎还在想着刚刚那算命老道袁守诚的话。 什么“土遁”,还有什么泾河龙王? 这都与他从小到大的观念不一样。 “真有这么邪乎的事儿?哥,你,咱师父、咱爹……不都说过……拳头底下见真章,世上哪有啥鬼怪呀神仙的?那都是骗愚夫愚妇的钱的……” 他的声音越说越低,最后几乎成了嘀咕,一双虎目却死死盯着陈光蕊,像是在求证一个能颠覆他世界的答案。 那眼神里,是习武之人固有的“眼见为实”逻辑被打碎后的茫然,还有一丝被兄长多年灌输的“天下无鬼神”骤然崩塌带来的不安。 油灯下,陈光蕊看着陈安那副既想弄明白、又不敢轻易相信,甚至本能抵触的样子。 想起自己刚刚穿越时,也是这般笃定唯物。只是这几天的见闻,已然颠覆了最初的观念。 他沉默了片刻,并非想隐瞒,而是思忖着如何将这足以震碎陈安心神的东西,一层层剥开给他看,不致让他彻底失守。 “拳头底下见真章……没错。” 陈光蕊终于开口,声音很沉,带着某种重新认知的分量,“力量为实,万古不易。只是……” 他缓缓起身,踱到窗边,手指不经意地拂过窗棂,目光投向外面沉沉的夜色,“这‘力量’……怕不止是咱们眼睛瞧见、拳头够得着的东西了。水里游的龙……腾云驾雾的神仙……或许有,但离咱太远。” 他的措辞极尽谨慎, “至于那袁守诚的‘土遁’,你还记得昨天,咱们抓住他后,他就那么一下子,就消失了。这‘遁术’,怕也是某种……咱们习武之人境界未到,暂时还理解不了的‘本事’。就像你能十步穿杨,常人看你,也觉得像是神仙手段。” 陈光蕊用陈安最能理解的武技做了类比,试图架起一道理解的桥梁。 “不一样!” 陈安摇头,固执得像头犟驴,但语气里已有动摇, “弓箭劲弩有迹可循!可他……他是凭空没了啊?再快的轻功,也得有脚力!哪能钻地里嗖一下就没影的?他一定是变戏法的,还有那龙王,咱们小时候打了那么多的鱼,怎么就从来没见过龙王?你说的那神通,都是假的!” 陈安还是有着自己的观点,这个观点,一直在支撑着他,让他的世界观不至于一下子崩塌。 “嗡!” 可就在陈安话语刚落,屋内的空气毫无征兆地发出一声低沉压抑的嗡鸣!仿佛有看不见的重锤在虚空中敲了一记!门窗无风自动! “!!!” 陈安浑身汗毛倒竖!武者的敏锐让他瞬间感应到这绝非自然之风!他来不及多想,反应快如闪电,身形一晃已悍然挡在陈光蕊身前,死死盯住那洞开的窗口!口中低吼:“谁?!” 陈安异常谨慎,但是却感觉到了来自窗外的压力越来越大。 “兀那算卦的滑贼!滚出来受死!!!” 一声怒极的咆哮如同炸雷般凭空响起!并非源于窗外某个方向,而是直接在房间的空气里震荡、挤压!震得人耳膜生疼,带着无穷的暴怒和压抑多时的杀气! 对于这样的出场,陈光蕊倒是没有震惊,心中已经猜到了来人是谁。 他看向窗外,发现驿馆的驿丞好像没有受到什么影响,还在算账,而他在的这间屋子里,声浪却十分大。 看来这泾河老龙虽然鲁莽了一些,但也是有分寸的。 只不过,与他同在屋子里的陈安,在听到了这一声吼的时候,汗毛全都炸开了! 他是武者,当然知道这一声吼蕴含的力量,这种力量已经到了他难以想象的高度了。 狮吼功? 绝对是高手! “轰!”空气中水汽疯狂凝聚,一颗巨大无比的龙头凭空出现! “龙……龙……真……真的是……” 陈安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攥住,然后狠狠攥碎!他如遭雷击,整个人瞬间石化在原地!脑中那些从小被灌输的铁律, “拳头底下见真章”、“世上哪有啥鬼怪神仙”、“骗愚夫愚妇的钱”…… 那些如同基石般支撑了他十多年的信念,在这一刻,在这颗庞大、狰狞、散发着绝非人间的恐怖气息的龙头面前,被撞得粉!身!碎!骨! 陈安所有的怀疑、不甘、固执,在这无声的凝视下彻底烟消云散。只剩下最纯粹的、来自生命本能的恐惧,和一种灵魂深处炸开的、无可辩驳的、苦涩的确认: 哥以前说的……错了!这世上……真的有龙!有神仙!有他永远无法理解的“神通”!而那袁守诚能钻地消失……也绝不是轻功! 十多年的认知,顷刻间天翻地覆...... 泾河龙王须发皆张,周身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冰冷龙威,大步就要从那窗户撞进来,目光死死扫过屋内,寻找袁守诚的踪迹!他愤怒已极!追杀袁守诚的气息最终引他到此,却只看到陈光蕊主仆! “卖卦的已经走了。” 陈光蕊的声音从陈安身后响起,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他倒是没有被龙王这样的出场所吓到,毕竟已经看过一次了。 “走了?!!”龙王猛地顿住身形,金色的瞳孔似乎能喷出火来! “走了。“陈光蕊肯定,“已经走了半个时辰了。” 对于老龙这个急脾气,陈光蕊是不会卖关子的,而是说了最重要的一点, “那卖卦的临走前,算了一卦。” “杀你的人,并非是他。你死劫的来源,也非寻常手段可抗,乃是奉天旨意行事的‘人曹官’。而这个人曹官现隐于何处,尚不可知。” “人曹官……” 听到这个很久没有听到的词,龙王脸上那愤怒的青气迅速退去,转而被一种混合着震惊和凝重所取代。 人曹官是天庭派驻人间的特殊使者,能够传达天意、代天行刑。 自己若是死于人曹官之手,那不正应验了昨日陈光蕊所说的犯天条的罪责么? 只是,这人曹官现在行踪不定,老龙也觉得棘手了。 一向急躁的他,此时龙须颤抖,愣是说不出一句话。 而这个时候,陈光蕊的声音传到了他的耳中, “这件事不好办,但也并非不能办。” 陈光蕊刚刚还在思考他自己那桃花劫应该如何破解,他虽然有一个模糊的计划,但是没有那老龙的帮忙,还真不一定有突破口。 现在泾河龙王自己送上门来了,不用白不用。 果然,泾河老龙听到了陈光蕊那句“不是不能办”的时候,龙眸已经亮了。 自从昨天入梦陈光蕊开始,泾河老龙就发现,一切事情都在以一个奇怪的方式在验证这位凡人状元说的话,这让他已经开始信任对方了。 现在,陈光蕊说有办法破了他的死劫,泾河龙王自然心中欢喜。 而这个时候,陈光蕊却没有说如何破解,只是高深莫测地说了一句,“这件事需要你配合啊......” ...... 夜深沉。 张昌龄猛地从锦绣床榻上弹坐而起!浑身大汗淋漓,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黑暗中,他心脏狂跳不止,胸口像是压了块巨石,几乎窒息。 梦中那清晰得令人发指的景象仿佛还在眼前: 太极殿!丹陛御座! 自己却穿着囚服,如丧家之犬跪伏于冰冷的金砖之上! 满朝朱紫大臣的目光如箭!詹事主簿魏征手持玉笏,面色冷峻似冰,对自己一言不发,只是微微摇头…… 自己竟被扣上“诽谤大臣,动摇国本”的滔天罪名! 而陈光蕊!那该死的陈光蕊!身披绛紫蟒袍,立于阶下群臣之首!眼神淡漠无情,如同在看一只蝼蚁!自己所有的哀嚎、辩解,都被淹没在那片冷酷的寂静里…… 最后的画面,是刽子手扬起鬼头大刀! “不!!!” 一声凄厉的惨嚎从张昌龄喉咙里迸发出来,打破深宅的宁静。他大口喘息着,惊魂未定地摸着脖子,仿佛那颗脑袋真的已经不在了。 不对,不是脑袋不在了,他有脑袋,只是离开了身体,而在他醒来的最后一颗,他看到了虚空之中,一颗硕大的人头正在盯着他...... “魏征……詹事主簿……陈光蕊……” 张昌龄失神地喃喃自语,脸色惨白如金纸。 难道……难道魏征真的被起用了?难道秦王……不,太子殿下,真的信重他? 悔意如同毒蛇噬咬着他的心脏!冷汗流进眼里,涩得发疼。 自己为何那般贬损人家魏征和陈光蕊?如今报应来了...... 张昌龄猛地掀开锦被,连滚带爬地下了床,赤着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神经质地左右张望。 不行……不能坐以待毙!必须去!必须去向陈光蕊赔罪!无论如何要挽回!哪怕……哪怕被他羞辱……只要他不记恨自己,只要他肯在魏征面前说半句好话…… 黑暗里,榜眼郎君如同惊弓之鸟,再也没了半分睡意,焦灼地等待天亮。 第23章 机会就这么来了 “哥!”陈安的声音在驿馆里显得突兀又执拗, “那……那龙王的神通是真的!老头的土遁也是真的!能不能……教教我?我也要学!” 他目光灼灼地烧向陈光蕊,仿佛要看穿自己这位兄长身上所有隐藏的秘密。 昨日那颗庞大狰狞的龙头刺破他十多年来拳脚定乾坤的世界,砸碎了他所有的认知,此刻只剩下一种迫切渴求:触碰那更高、更强、更神秘的领域! 陈光蕊正在窗边慢条斯理地整理昨夜写下的几句札记,闻言手指微微一顿。 龙!仙!遁术! 我也想学。 身处死局的是我啊!我若是有天大的神通,现在还用这么费尽心机吗? 要知道,在西游世界,我陈光蕊现在……赤手空拳啊! 但是,谁来教我啊? 他心里翻江倒海,面上却只似水面掠过一丝风痕。他抬眼看了陈安一下,没有直接回答他这莽撞的要求,反而语气平淡,仿佛那只是孩童嬉闹, “神通好啊,神通得学。” 至于怎么学?陈光蕊只能呵呵一笑。 ...... “砰!砰砰砰!” 这个时候,急促又带着几分刻意克制节奏的敲门声响起,将这话题生硬打断。 “光蕊兄!光蕊兄可在?” 一个堆满刻意熟稔的声音穿透门板挤了进来,正是那昨日还在八仙楼断言陈光蕊“插翅难逃”的榜眼张昌龄!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他探头进来,脸上已经带笑。 陈安的脸瞬间沉了下去,一股恶气直冲顶门。他跨步上前就要挡门,却被陈光蕊伸手一拦。陈光蕊对他缓缓摇头,眼神意味深长。 陈安心中不忿, 哥!这种货色也配登门?你忘了他是如何编排魏征大人、如何踩着你往上爬的吗?长安城的唾沫星子都快把你淹了!这种人,就该让他把那张脸面扔进护城河里喂鱼! 但是因为陈光蕊的阻拦,他只能重重“哼”了一声,收手站回陈光蕊身后,但一双虎目仍死死盯着那扇门,仿佛要将其烧穿。 “咯吱。” 门被陈光蕊拉开。 门外正是张昌龄,一身簇新的杏色圆领袍,脸上挂着一种既想讨好又极力想维持风度的僵硬笑容。他手里还提着一个颇为精巧的双层竹盒,隐约有淡淡的豆乳香气飘出。 “光蕊兄!” 张昌龄的笑容像是用刷子糊上去的, “哎呀,方才路过西市张记糕饼铺,刚出炉的‘琼玉糕’香飘十里!想着这等软糯清甜之物,最合清晨脾胃,特意……特意为兄台带了两盒,新米磨的浆,滴了上好的槐花蜜……” 他语速又急又快,像是生怕被人打断,一边说一边就把那盒子往前递。 陈安没忍住,一声“嗤”的冷笑像冰块砸在热铁上。 张昌龄的脸色一滞,但是很快,那笑容更加亲切灿烂了,就好像没有瞧见陈安一样。 脸皮不厚,他今天就不登门了。当官嘛,不丢人! 此时的他,脑中在快速分析当下的形势, 是陈光蕊叫他开门的! 难道……真有回寰的意思? 张昌龄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脸上的尴尬瞬间被更炽烈的讨好取代,声音也高了三分,几乎是在宣告: “光、光蕊兄心胸如海!岂是我等能妄加测度?来来来,尝尝!热乎的最好……” 他说着就要迈步往里挤。 “不必了。” 陈光蕊的声音不高,却像一道无形的门,将张昌龄钉在门槛之外。 “张榜眼的心意,领受了。” 陈光蕊平平淡淡地说,脸上既无被捧高的傲色,也无被羞辱后的怨怒,目光澄澈得像两口深井,看不出任何情绪。 张昌龄脸上那点强挤的热情瞬间冻住了,递出去的糕点盒收也不是,递也不是。心底那点侥幸像是被泼了盆冰水,对方不追究,却也压根不接受他的亲近!这平静,竟比破口大骂更令人窒息! “兄台!” 他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声音因急切而微微拔高,带着一种刻意的悔恨, “昨夜……昨夜小弟辗转反侧,深悔失言!那魏征大人忠心可昭日月!乃社稷股肱之臣!得太子重用,正是众望所归!至于当日……当日在八仙楼……” 他语无伦次,急于剖白, “那都是些酒后的孟浪之言,当不得真!当不得真啊!实非小弟本意!小弟年幼无知,见识短浅……” “孟浪之言?” 陈光蕊眼睫微抬,目光平静地落在张昌龄脸上,那平淡的眼神仿佛能穿透他精心雕琢的忏悔面具, “一句‘插翅难逃’,长安城怕是半数坊市都知道了。张榜眼言如利刃,倒是好快的刀口。” 这句话如同锥子,猛地扎进了张昌龄自以为严丝合缝的道歉里! “!!!” 张昌龄的心脏骤然紧缩!陈安在陈光蕊身后冷哼的声音格外刺耳。 他脸上煞白了一瞬,强作镇定的笑容彻底垮塌,声音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抖, “这、这……光蕊兄明鉴!那都是……都是那帮无赖小人起哄架秧子!弟、弟不过……不过一时失言……” 他眼神乱飘,极力想将责任推给旁人。 身后陈安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盯着张昌龄的后脑勺,眼里几乎要喷出火来,心中已经开始破口大骂了。 放屁!你带着那群废物把浑话喊得震天响时怎么不说了?现在装什么孙子? 他看向陈光蕊,意思已经很明显了:哥,这种人你就该让他跪在门槛外头磕八个响头!叫他爬着出驿馆!看他还有脸赖在这儿? “失言……” 陈光蕊没有去看陈安的眼神,而是重复了一句,语气听不出褒贬,却让张昌龄心头更加发毛。 就在张昌龄以为彻底没戏,心沉入谷底,甚至开始后悔今日自取其辱时,陈光蕊的目光却从他身上移开,仿佛失去了兴趣一般,转而投向廊外那片渐渐散去阴霾的天空。 他沉默了数息。 这短暂的沉默,对张昌龄而言却像是上刀山下油锅般漫长。 来之前,他是判断过的,陈光蕊的那首诗已经写出的他的心性,有如此心性之人,应该不会与他一般计较的。 但是此时,看到陈光蕊思考,他也大气不敢喘,在等待着结果。 终于,陈光蕊轻轻叹息一声,那叹息极轻,却仿佛带着一种洞察世情的疲惫和无奈,打破了僵局。 “好了。” 他的声音缓和下来,不再像刚才那般带着无形的压力,反而多了一丝……说不清的意味,不再是拒绝,更像是一种置身事外的冷静审视。 他看着张昌龄那张因紧张而绷紧、又因这声叹息而重燃希望的脸,缓缓道, “是非成败转头空。张榜眼,你我皆是新进之臣,何苦执着过往,自困囚笼?” 这句话说的就有胸襟了,两人都刚刚为官,可以结交好友,但是不要树立敌人。 所以张昌龄听到了陈光蕊的话,心中忍不住称赞。 张昌龄只觉得那堵无形的门,仿佛因这一声叹息开了一道缝!巨大的狂喜夹杂着不确定让他声音都颤抖起来, “光、光蕊兄豁达!弟远不及也!只是……只是眼下这长安风云变幻,弟愚钝,实在……” 他再次深深一揖,这一次腰弯得更低,姿态放得前所未有地谦卑,带着全然的、近乎哀求的信赖, 这一次陈光蕊的政治投机算是让他开了眼界。 如今,魏征被重用了,而孙伏加那里却一点信都没有,这让张昌龄有些心慌。 现在,成功的陈光蕊就在面前,他当然想学了,毕竟还没有授官,一切都还来得及。 “兄长!弟如今心中惶恐已极!如同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这风紧浪急的长安城,弟是真的……摸不着边了!望兄台……看在你我同窗应试的份上,看在……看在……” 他想找更多理由,却发现只有这一个还算实在, “看在同窗的情分,不吝赐教一二!给条明路吧!” 他用了“兄长”和“情分”二字,将自己钉在了“同窗晚辈”的位置上,几乎是把自己摆在了求教学生的姿态。 陈光蕊看着他那副将全部身家性命和前程都赌在自己一句话上的焦灼姿态。这种孤注一掷的卑微讨教,心中也是敬佩: 这家伙的脸皮太厚了,还没说几句呢,张昌龄就把自己当熟人了。 而陈光蕊等到就是这个时机。 “明路不敢当。” 他的声音放缓,带着一丝刻意为之的循循善诱,如同老师对着一个冥顽不灵的学生,终于决定点拨一二。 “不过,” 他话锋一转,如同吊足了胃口, “倒是有个难得的机缘,或许……正合张榜眼的心性、才情与当下处境。” 他特意强调了“心性”、“才情”、“处境”,每个词都仿佛敲在张昌龄的痒处。 “若是错过……” 陈光蕊遗憾地摇摇头,那未尽的余韵比明说更具诱惑力,“着实可惜。” “机缘?!” 张昌龄的眼睛猛地亮了起来,如同饿狼嗅到了血腥的气息,呼吸不自觉地变得急促,先前所有的不安和恐惧都暂时被这“明路”的光芒驱散,上前一步几乎要贴在门槛上,急声问道,“还望兄长明示!什么机缘?” 陈光蕊微微颔首,唇角那抹淡得近乎无形的笑意似乎加深了一点,带着一种尽在掌握的从容。他清晰地、一字一句地说道: “殷开山,殷司空。位在三公,军功赫赫,深得陛下信重。其独女年已及笄,温淑端方……” 他顿了顿,像是在斟酌一个最合适的词,目光意味深长地扫过张昌龄瞬间因震惊而僵住的脸, “听闻府中已在筹备,八日之后,要搭起彩楼,效古礼抛彩观选,寻一位才德兼备的佳婿。” “你的机会来了。” 第24章 我怕她长得丑 听到陈光蕊的话,张昌龄脸上那份刻意摆出的谦卑骤然僵住,眼底的惊愕几乎要溢出来。 “彩楼观选?你……你是说殷开山,殷司空的女儿?” 他的声音因为意外而显得有些发干。 张昌龄盯着陈光蕊,好像要从他的脸上得到一些有用的信息。 “正是。” 陈光蕊语气平静,表情真诚,仿佛在谈论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 “可……可殷司空乃武德朝柱石,这……” 张昌龄后面的话没说出口,但意思再明白不过,新太子刚刚以雷霆手段清洗了东宫阵营,殷开山这种武德老臣就像暴风雨中的危楼,随时可能倾覆!他家女儿难嫁,以至于要走到彩楼观选这一步,不就是最好的证明吗?谁敢在这种时候凑上去? 这个时候,他有些警惕,心中想着,是不是因为自己说了陈光蕊的坏话,这个家伙开始设计害自己了。 毕竟,陈光蕊说的事情,在他的眼中,那就是一个火坑,谁跳进去都是死。 陈光蕊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微微摇了摇头,目光深沉, 对于张昌龄的顾忌,他也曾有过,但是自己早就想通了其中的关键,若不是因为这是西游世界,自己才不会将这等秘密告知, “正因如此,才是你的机会。昌龄兄且想,殷司空地位尊崇,根基深厚。若他真的一朝失势……那与他联姻的,难道仅仅是牵连一人?这届天子开科取士,你我乃新晋的‘天子门生’。若榜眼郎君只因联姻前朝勋贵就无故获罪,天下寒窗苦读的士子之心,岂非顷刻寒透?秦王……太子殿下深谙治道,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果然,这一番言论出来,张昌龄的眼神微微一滞,内心剧烈地翻腾起来。 陈光蕊这话,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骤然打破了表面的死寂。寒了士子之心……这后果的确难以估量。或许……或许真能借此抱住一棵看似腐朽、实则内部盘根错节的大树? 这些道理,为何我从来没有想过? 陈光蕊所说,他思忖再三,没有任何的破绽。 而他看待问题的角度,让张昌龄惊为天人。 难怪陈光蕊敢在那个时候抱紧魏征的大腿,以前他还觉得是偶然,但是现在想想,这绝非是运气。 想到此处,张昌龄已经开始佩服这位状元的眼界与见识了。 他心头刚刚升起一丝火热,不过很快,又被新的疑虑瞬间浇熄。 “光蕊兄!” 他紧紧盯着陈光蕊的脸,像是想从上面找出任何一丝伪装的痕迹, “既然这……这等机缘如此之好,那、那为何……” 他终究还是忍不住问出了最关键、也最让他不安的问题, “为何你不去?状元与相府千金,难道不是珠联璧合、天作之合吗?” 张昌龄心里飞快地盘算:陈光蕊已搭上了魏征那条线。那可是太子面前刚刚炙手可热的人物!若他再攀上殷开山,岂不是在朝堂上根基更加深厚?这种好事,凭什么轮到他张昌龄? 难道这真的是他给自己挖的坑? 现下还不是高兴的时候,一定要谨慎,不然被这陈光蕊骗了,那就得不偿失了。 陈光蕊嘴角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苦笑,转瞬即逝,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如果这不是西游世界,你以为这种事我会告诉你? 不过现在,这是西游世界,那就对不住了,有些险,还是你去替我冒一冒吧。 他端起桌上的粗陶茶杯,抿了一口冷茶,声音清晰而冷静,带着一种置身事外的清醒, “第一,我已得了魏洗马的青眼。洗马虽新为詹事,但终究……乃是前东宫旧人,身份特殊。魏洗马是旧太子的人,我已经与他有了瓜葛,若再与殷司空这种武德勋贵结亲……” 他轻轻放下茶杯,发出一声轻响,目光直视张昌龄, “你觉得,太子殿下会如何看待一个既手握东宫旧臣引荐,又身联武德权贵的状元郎?此非良策,福祸难料。太过亲近两方,反倒可能被两方都不容。” 他说的清楚,也见张昌龄听的认真,然后又带着一点得意, “而且,你这件事若是成了,我也是有了媒人的情谊,以后若是需要张兄帮衬,恐怕你不会推辞吧?” 张昌龄眼神闪烁,心中恍然大悟。 对,陈光蕊已经和魏征绑在一起了,他再吃相难看地去抢殷家,等于把新旧两边的好处都占了,反而会成为最显眼的靶子! 高!实在是高! 这位状元郎,实在是不简单! 以后一定要多与他结交。就算是不能结交,那也不能轻易树敌。 想到此处,张昌龄又想到了之前的愚蠢做法,极为汗颜。 “第二,” 陈光蕊的声音顿了顿,想起了陈安曾经说过的评价, “那殷温娇,从未有人见过她真容,长安亦未闻其半点美名。坊间传言纷纷……怕是容貌堪忧,非‘丑八怪’莫属了吧?” 张昌龄的心脏猛地漏跳了一拍! 他差点笑出了声,这坊间的传言真的误导人啊! 别人不知道,但是他张昌龄知道啊! 在一次极其偶然的宫苑祈福法事中,他躲在回廊后,曾远远地、惊鸿一瞥地见过那个众人口中“深闺不露面的丑女”! 那女子……那女子身姿窈窕,虽隔得远看不清五官细节,但举手投足间的风致,眉宇气韵间隐隐透出的柔和与端庄……绝非俗物!尤其那一身清冷皎洁的气度,宛如月宫仙娥!绝不是什么“丑八怪”! 巨大的狂喜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张昌龄的心防!他感觉自己的指尖都在微微发麻! 一个天大的秘密!一个陈光蕊、乃至整个长安城都还不知道的秘密! 而陈光蕊,显然被“丑八怪”的流言死死困住,竟然因为这种荒谬的原因就放弃了这个天大的机会,甚至还将这机会“好心”地推给了自己?! 这状元郎,竟然会因为这个原因? 张昌龄又不自觉看轻了陈光蕊几分。 同时,他心中大笑,简直是老天爷开眼!是祖宗显灵啊! 一股强烈的、生怕陈光蕊反悔的恐惧和狂喜交织在一起,张昌龄脸上的肌肉因为极力克制几乎扭曲。 他猛地低下头,几乎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让自己那快要咧到耳根的笑容看起来不那么明显,声音也带上了一种极力压抑的颤抖, “原……原来如此!光蕊兄此言当真是……当真是金玉良言!一语惊醒梦中人!真……真是为弟着想!愚弟感激涕零!感激……感激涕零啊!” 他生怕再说下去会忍不住笑出声来,也怕陈光蕊会察觉到他的异常,猛地站起身来,几乎是语无伦次地拱着手,连那份“歉意”的伪装都顾不上了, “我……愚弟我……这就去准备!这就去准备!万不能辜负了兄长的提点之恩!感激不尽!愚弟先行告退!先行告退!” 已经问到这里,张昌龄也不再有什么顾虑,他现在是真相信了陈光蕊的话, 而且觉得自己捡了一个天大的漏。 没有人发现,只有自己知道的那种! 想到此处,他觉得自己不能再等下去了,以免夜长梦多。 “陈兄,大恩不言谢,我这就准备拜访相府!” 话音未落,张昌龄已急不可耐地转过身,像一阵风似地冲了出去,只留下一个仓促、狼狈、却又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狂喜背影,消失在驿馆昏暗的走廊尽头。 他跑得飞快,好像迟了一步,那美娇娘和登天的阶梯就会飞走一般。 陈光蕊没有说话。他重新走到窗边,推开窗棂,带着初夏微燥的风吹拂进来。窗外依旧是长安的天空,却似乎比刚才阴沉了许多,几片不知从何处飘来的厚重云团,正悄无声息地遮蔽了原本透亮的天光。 如果这不是西游世界,我现在…… 当然,没有那么多如果,现在能做的,就是救自己的命要紧。 现在,把这殷温娇推出去了,那唐僧的轨迹就与我无关了吧。 他这样想着, 什么桃花劫? 他张昌龄的桃花劫与我陈光蕊有什么关系? 第25章 桃花劫恐怕不是这么好破的 西市口老槐树下,那张虫蛀得斑驳的杂木条案后面,气氛古怪极了。 袁守诚托着下巴,眼珠子滴溜溜转。 他对面坐着个魁梧大汉,头戴赤金冠,身披一件能隐隐看到细密暗鳞纹的深色大氅,此刻正鼓着腮帮子,活像一尊憋着气的大蛤蟆,正是收敛了龙威的泾河龙王。 龙王一掌拍在案上,震得敞口的粗竹筒跳了跳,筒底下压着的黄麻纸又晕开一块墨渍, “老儿!说!你要那金鲤,到底藏着什么腌臜心思?!” 他压低嗓门吼,眼睛瞪得像铜铃,生怕被路过的武侯注意到他的暴怒。 “嘿嘿,” 袁守诚捋着稀疏的胡子,满脸无辜, “龙王老爷这说的什么话?一尾金鲤,讨个好彩头罢了!卜卦泄露天机,那是要损寿元滴!不得拿点好东西补补嘛?这叫……等价交换!” 他摇头晃脑,满口跑火车。 “放屁!” 龙王气得胡子直抖, “你当我傻?那金鲤是我泾河水族的稀罕物,气血不凡!你是不是想拿它们练什么邪门功夫?还是想窥探我龙族秘密?!” 他越想越气,又一巴掌差点拍碎桌子。 “哎哟喂!” 袁守诚心疼地扶住竹筒, “龙王爷息怒!轻点!小本买卖!就是补补身子,真没别的……” 他眼神贼兮兮地扫着周围行人,琢磨着要不要喊一嗓子“有人砸场子”。 龙王见他油盐不进,牛脾气也上来了。他“噌”地站起,而后又赶紧坐下,怕引人注目,压低声音,恶狠狠地宣布, “好!你不说是吧?本王今日就守在这儿了!看谁敢来送金鲤!来一个,本王揍一个!揍到没人敢送为止!砸了你这个破饭碗!” 他抱着胳膊,气哼哼地坐在条案对面,真像堵墙一样守着。 “哎呀!龙王爷,你这可就不讲理了!” 袁守诚也火了,拍案而起, “砸我饭碗?!我袁守诚行走江湖几十年,还没见过这么霸道的!不就几条鱼嘛?值当你兴师动众,派兵……派自己守着?” 他气得原地转圈,指着龙王鼻子尖儿, “你再这么不讲理,小心我喊人!武侯!巡街的武侯呢……” 他作势要嚷,眼睛瞟向不远处的巡街武侯队伍。 龙王脸色微变,眼神有点虚地扫了一眼武侯方向,强撑着哼道:“你……你喊啊!本王这是主持公道!清理……清理坑蒙拐骗之徒!” 两人就这么僵持着,瞪大了眼睛怒视,好像谁先眨眼睛就输了一样。 “袁先生,两尾金鲤,算一卦。” 一个清朗的声音插了进来,瞬间打破了僵局。 只见陈光蕊手里拎着个湿漉漉的草绳网兜,里面两尾金光闪闪的鲤鱼正活蹦乱跳,大剌剌地放在那张虫蛀的杂木条案上,正好压住那“一尾金鲤,换一卦”的黄麻纸。 空气瞬间凝固。 龙王猛地抬头,看清是陈光蕊,那双牛眼瞬间瞪得更圆了,脸腾地涨成了酱紫色!他握紧的拳头捏了又捏,额角青筋直蹦,刚刚说了,谁拿金色鲤鱼来,他就揍谁,现在陈光蕊来了,他硬是没敢把那拳头挥出去。 “噗嗤!” 旁边的袁守诚乐了,幸灾乐祸地挖苦道, “呦呵?龙王爷?说好的谁送金鲤就揍谁呢?快,揍他!让老夫也开开眼,看看龙王爷的手段!” 他故意把声音拔高了几分,还冲着龙王挑衅地扬了扬眉毛,又悄悄用眼角瞄了瞄那边的武侯。龙王气得眼珠子都要瞪出眶了,呼哧呼哧喘粗气,指着陈光蕊又指指鲤鱼,嘴唇哆嗦半天,憋出一句, “你……你……!” 陈光蕊倒像没看见龙王的窘态,一脸平常地看向他, “怎么了,龙王?这鱼……有问题?” “我……我……” 龙王憋得难受,猛地想起关键,转移话题咆哮道, “小子!你从哪弄来的金鲤?!” 他凶巴巴地瞪着陈光蕊,鼻孔几乎要喷出烟来,也暂时忘了一旁的袁守诚。 陈光蕊非常自然地侧身一指旁边看戏看得正乐的袁守诚,“哦,袁先生昨天给我算了一卦,时辰方位都告诉我了。我就按他说的去钓,还真钓到了这两尾大的。” “袁!守!诚!” 龙王那滔天的怒火瞬间找到了最正确的倾泻口!他猛地扭头,一双喷火的巨眼死死锁定了袁守诚,那愤怒几乎要把老道士烧成灰! “又是你!!!老子跟你拼了!!”吼声震得条案嗡嗡作响,差点把老槐树叶子都震落下来。 袁守诚脸上的笑容僵住了,脖子一缩, “哎?不……不是!他瞎说!我什么时候告诉他了?!陈状元,你可不能这么坑老夫啊!” 陈光蕊一脸无辜,耸耸肩, “先生昨天不是说告诉我个好地方嘛,保证百发百中,这地方不就是百发百中么?” 龙王已经彻底炸了,一把揪住袁守诚空荡荡的衣领, “老杂毛!今天你要是不给本王说清楚,你……你这摊子我准保给你砸碎了!” “撒手!撒手!” 袁守诚拍打着龙王的手,挣扎出来,喘匀了气,没好气地看向罪魁祸首陈光蕊, “算了算了,疼疼疼,你别耽误我给状元郎算卦。他有正经事呢。你快撒手,要不然找不到人曹官在哪,你可别怪我,嘶,你这老龙,还下狠手是吧?” 袁守诚表达了不满,随后看着陈光蕊,“卦钱给了,说吧,你想算什么?” “躲桃花劫。”陈光蕊语气轻松。 “啥?!” 袁守诚掏了掏耳朵,以为自己听错了,“不是说了么,你这桃花劫,无解。” 陈光蕊点头, “对。但是我想到办法了,我已经让榜眼张昌龄去求亲了,这桃花自然就落不到我头上。劳烦先生算算,这法子稳不稳当?” 袁守诚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你你你……让姓张的去顶雷?!陈光蕊!这……这手段也太……” 他一时竟找不到词形容这等做法。 “少废话,快算!” 旁边的龙王没好气地催促,他现在看这两个人都是一肚子火。 袁守诚无奈,捡起案上几枚铜钱,随意抛撒在条案上,浑浊的眼睛仔细瞧着那散落的方位, “我是该算算了,若是这等法子真的有用......” 他脸上的戏谑和幸灾乐祸渐渐消失,眉头越拧越紧。 “难怪……” 他捋着胡子, “你这桃花劫啊,可不是这么容易的,” “卦象显示,阻隔重重……那小子求亲九成九碰壁!线头……线头还在你这边呢!断不了根!陈状元,你这移花接木的法子……悬!” 他摇着头,一脸“这事儿没完”的表情。 第26章 我出家总行了吧 西市口老槐树下,气氛凝滞。 袁守诚捋着稀疏的山羊须,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再次撒落的铜钱,眉头拧成疙瘩, “麻烦!卦象还是老样子!那小子求亲八成要碰壁!这死结……线头还在你身上绕着呢!” 他重重一拍虫蛀的条案, “陈状元,你这祸水东引的法子,悬!” 陈光蕊站在条案对面,面色沉静无波。听完袁守诚的断言,他眼神锐利如旧,并无意外或惊慌,只淡淡问道, “殷家已经拒绝了张昌龄的成亲?这么快?” “那倒还没!”袁守诚没好气地摆手, “三日内必见分晓!老夫这点还是算得准的!” “三日?”陈光蕊嘴角微微一扯,掠过一丝极淡、却掌控十足的笑意, “太长了。不用三日,或许一天就够我的了。” “一天?!” 袁守诚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眼珠子差点瞪出来,山羊须都抖了抖, “一天你打算干什么?去殷府门口堵着,不让张昌龄进门?还是……你能让殷开山那倔老头改主意不成?” 旁边的泾河龙王正憋着火,瞪着陈光蕊刚送来的两条金鲤,闻声也猛地抬起头,铜铃般的巨眼里满是不信, “一天?陈光蕊,你又要弄什么玄虚?这死劫还没个头绪,你还嫌不够乱?” “龙王莫急,”陈光蕊语调轻松,甚至带上了点玩味,他的目光扫过袁守诚惊疑的脸,又掠过龙王急躁的神情,最后才慢悠悠地开口,“我呀,要去出家。” “啥?!!!” 袁守诚那点“老夫什么没见过”的世外高人姿态瞬间崩碎!他张着嘴,下巴都快掉到案几上,浑浊的眼珠子瞪得溜圆,仿佛第一次认识眼前这个状元郎! “出……出家?你?陈光蕊,你疯了不成?这……这是什么主意?!” 饶是他见惯风浪,自诩料事如神,也万万没猜到陈光蕊会提出这么一条破釜沉舟的路!出家?亏他想得出来! 泾河龙王也是满脸错愕,龙须都忘了抖动,巨大的龙眼珠子在陈光蕊身上上下扫视, “出家?这……这都行?!” 他愣了半晌,巨大的疑惑压过了烦躁,“不是……陈光蕊,那你答应的,找出那个人曹官,破我死劫呢?你躲庙里当和尚去了,我这龙头谁保?!你耍我?!” 蒲扇大的手一把抓住陈光蕊的胳膊,力道大得让袁守诚都替陈光蕊捏把汗。 陈光蕊轻轻拂开龙王的手,神态自若,仿佛要去赴宴而非剃度,“龙王放心,你那龙头定然是无事的,只是这具体的情况嘛......天机不可泄露。” 他眼中闪过一抹深邃的笃定,“陈某答应之事,必尽力而为。待我入寺挂名,了却眼前这桩‘桃花’,自然会为你的龙头想办法。到时候,必保你无虞便是。” 他不再多言,转身朝陈安示意,“走,去大兴善寺。” 长安城里离西市最近的著名大寺,香火鼎盛,足够作为“避难”之所。他特意点名,语气斩钉截铁,“趁时辰尚早,以免夜长梦多。” “哥!等等!” 一直像个闷葫芦似的陈安,此刻终于反应过来了。他一步抢到陈光蕊面前,虎目圆睁,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一丝焦急, “出……出家?!你真要去当和尚?那……那以后还怎么娶媳妇?!殷家那小姐再难看,咱不娶就是了,犯不着把头发……呃?” 他突然想起什么,声音戛然而止。 旁边袁守诚也竖着耳朵听,他对陈光蕊这招也充满好奇。 “急什么?”陈光蕊看着自家兄弟这实诚样,哑然失笑,拍了拍陈安厚实的肩膀, “不是剃度当和尚。是去做‘清信弟子’。” “清信弟子?”陈安一脸茫然,像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那……那跟和尚有啥不一样?不还是庙里的人?” “自然不同。” 陈光蕊耐心解释,声音清晰沉稳,“清信弟子,是佛门俗家信众。在家修行,吃斋念佛,护持佛法,可不必剃度,也……无需戒绝婚配。待过些时日,事情了结,从寺中挂名出来,还照样能娶妻生子,并无妨碍。” 他这话是对陈安说,也是说给在场的袁守诚和龙王听,点明清信弟子的性质。 陈安听完,恍然大悟,长长“哦”了一声,紧皱的浓眉终于舒展开,但随即脸上又浮现出憋不住的笑意,还带着点鄙夷, “嗨!原来不是真当和尚啊!吓我一跳!那……那就是进去躲躲风头?啧啧啧……” 他咂咂嘴,看看自家兄长,又想起坊间那沸沸扬扬的传言,忍不住压低声音嘀咕道, “那殷家的小姐……到底有多难缠、多难看啊?哥你宁可跑去庙里挂名当个假和尚,都不敢沾边?乖乖,这得丑成啥样才把人吓成这样?” 袁守诚在旁边听得眼角直抽抽,捻着胡须不知该笑还是该叹陈光蕊这招绝。 龙王则一脸懵懂,还在消化“挂名躲风头”和“保住龙头”之间的因果关系。 陈光蕊并未理会陈安的嘀咕,只淡淡瞥了他一眼,眼中一丝无奈转瞬即逝。他正待迈步走向大兴善寺方向,陈安当然紧跟其后。 如今他们手中有了银钱,陈安也给陈光蕊租了一辆马车,方便出行。 在车上,陈安还是不解为何陈光蕊这么要躲开殷开山的那桩婚事。别人不清楚,他可是知道的,自己兄长提前很多天就开始计划要结下这门亲事了。 但是这两天,突然有变卦了,好像要躲人家很远。 陈安有些想不懂,又不知道该怎么问。 而陈光蕊坐在马车里,老神在在。 他知道西游的剧情,心中回忆着,当年引导李世民设水陆大会的应该是佛门的观音菩萨,但那个时间点,应该是十多年后,那时候唐僧已经长大了。 但是现在自己这一劫,他无从求证,但大概率也是佛门。 所以,他自己去佛门出家,没毛病吧? 你佛门总不会不收留我吧? 这个时候,佛门在大唐的势力还很弱小,若果真的拒绝了收陈光蕊,那么以后信徒上会烧很多。 可若是收了陈光蕊这个清信弟子,那佛门的计划就会泡汤...... “啊!!!” 陡然间! 不远处传来一声凄厉至极、饱含恐惧的惨嚎,声音之突然,之尖锐,瞬间撕裂了西市口这方小天地的诡异气氛! 伴随着惨嚎,还有“哐当!”一声巨响,像是重物狠狠撞翻了摊位。 “杀……杀人了!!!” 紧随而来的,是破锣般嘶哑的惊叫! 人群哗然! 骚动瞬间爆发! 陈光蕊猛地回头!不知道这闹事为何会这么乱。 陈安反应最快,魁梧的身躯已条件反射地侧移半步,铁塔般挡在陈光蕊身前,目光如电般扫向惨叫来源的阴暗街巷! 只见不远处一条窄巷口,人群惊恐地四散奔逃!一个杂货摊子被撞得稀烂,瓜果货物滚了一地。 而在巷口光影交界处的阴影里,寒光一闪! 一个模糊的黑影手持利刃,一刀狠狠劈下!目标似乎正是一个倒在地上、连滚带爬想要逃跑的人影! 刀锋带起冷厉的破空之声! 一抹刺目的红,在日光下乍然溅开! 第27章 街头的刺杀 马车在青石路上微微颠簸。陈光蕊眉头紧锁。 张昌龄被殷开山拒绝?不应该啊! 殷开山是武德老臣,地位尊崇。但新朝根基未稳,太子李世民最需要安抚的就是旧臣与新贵。 张昌龄作为新科榜眼,前途无量,更是“天子门生”的代表之一。 他求亲,殷开山怎会拒绝? 这相当于给动荡的旧勋贵府邸,钉上一根来自新朝的定海神针!是太子默许的示好,是对新老交替的和解信号。 拒绝张昌龄,就是打太子的脸! 陈光蕊一遍遍梳理,从政治利害到人情世故,殷开山都没有拒绝的理由。 但袁守诚的卦象却言之凿凿……难道太子真的决意铲除所有前朝旧勋? 不可能,李世民不是这样的暴君。 可……袁守诚的铁口直断,之前关于泾河龙王、关于自己死劫,从未出过错。 难道真有什么自己没算到的变数? 强烈的危机感攫住了陈光蕊的心。不行,不能再等了!就算只有一丝被卦象言中的可能,也必须尽快切断和殷温娇的一切关联。 迟则生变! 出家,大兴善寺,就是最后一步棋!必须马上走! “陈安!”陈光蕊敲了敲车厢壁,语气急促, “加快些,立刻去大兴善寺!片刻不停!” 车夫扬鞭,车轮滚动刚快了一些,陈光蕊就感觉到了车体一顿, “吁!”车夫猛地勒紧缰绳!骏马嘶鸣,车厢剧烈一晃!陈光蕊差点被甩倒! 车外,一片死寂瞬间被尖锐的噪音撕裂! “杀……杀人啦!!!” 凄厉的惨嚎炸响!如同冷水泼进滚油! “啊!”“哐当!!哗啦!” 重物砸地、器物碎裂的声音和更多惊恐的尖叫混杂在一起! 陈光蕊心中猛地一沉,立刻掀开车帘一角。眼前一片混乱!街口,人群像炸了锅的蚂蚁,惊恐四散奔逃! 一个货摊被撞翻,瓜果杂物滚了一地。就在摊位旁边狭窄的巷道口,阴影里!寒光!一道迅疾的刀光如同毒蛇吐信,猛地向一个倒地挣扎的人影劈下! 刀锋在昏沉的日头下,带起一道刺眼的冷芒! “噗嗤!”鲜红刺目的血花,瞬间在尘土中喷溅开来!危险!陈光蕊瞳孔骤缩! “哥!待在车里!” 怒吼炸雷般响起!陈安魁梧的身影已如猛虎出闸,从车辕上电射而出! 作为江湖中的一流高手,他自然不怕这样的变故,整个人拦在了凶手与马车中间。 “滚开!”陈安凌空一脚,快如闪电,狠狠踹在刚砍完人、欲要转身扑向马车的持刀汉子肩头! “砰!”那汉子闷哼一声,踉跄后退,眼神凶戾如野兽!他反应极快,稳住身形,手中短刀毫不留情,反手就是一个凶狠的直刺,直取陈安腰腹! “好小子!找死!” 陈安怒喝,腰腹猛地一缩,险险避开锋芒!同时大手如铁钳,闪电般抓向对方持刀的手腕! 两人瞬间战在一处,凶狠的拳脚破空声噼啪作响!一流高手的较量,快、狠、准!招招搏命! 街道狭窄,人群更加惊慌地推搡拥挤,混乱达到顶点! 就在这瞬间,陈光蕊浑身汗毛倒竖! 一股冰冷刺骨的杀意,如同毒蛇,无声无息地从马车另一侧的混乱人群中袭来!极其隐蔽,却如芒在背! 他猛地扭头!一个人!身着最普通的灰色布衣,完全淹没在混乱的人群里。但那双眼睛!冰冷、死寂、没有任何属于常人的慌乱,只有赤裸裸的、锁定目标的杀机! 他低着头,右手不动声色地从破烂的包袱里往外一抽,又一道瘆人的寒光骤然亮起! 短刃!那人竟毫不停顿,脚下猛地加速!像一条贴地疾窜的毒蛇,逆着混乱奔逃的人流,直扑马车车厢!速度快得惊人! 周围慌乱的人群竟成了他最好的掩护! 目标!是我!陈光蕊心脏狂跳!两个杀手!一明一暗!陈安被牵制住,这人近在咫尺!谁能挡他?! 完了……眼看那灰衣人锋利的刀尖,离被吓得僵在原地的车夫脖颈已不足三步!只需一瞬,车夫毙命,车厢门户大开,陈光蕊绝难幸免! 电光石火间,斜刺里,一道人影如同鬼魅般从倾倒的货堆旁闪出! 那速度,快得超出寻常武人! “铛!”一声金铁交鸣的爆响!一点火星瞬间迸射!那灰衣杀手志在必得的必杀一击,竟被来人手中一根不起眼的细长铁尺,险之又险地格开! 刀尖擦着车夫的脸颊滑过!灰衣人眼中掠过一丝惊愕,动作毫不停滞!手腕一翻,短刀划出一道诡异的弧线,带着更凌厉的风声,抹向来人咽喉!凶狠阴毒! “嘿!”来人低喝一声,声音沉稳。铁尺在掌心一转,不退反进!尺影如鞭,后发先至,精准无比地砸向灰衣人持刀的手腕! “砰!”沉重的闷响!灰衣人手腕剧震,短刀险些脱手!攻势顿时一滞!来人趁势揉身抢进,肘如重锤,猛击对方胸口!动作干脆利落,力道沉重! “唔!”灰衣人闷哼一声,踉跄后退,眼中终于露出惊骇! 这边陈安也低吼一声,硬挨了对方一脚,却闪电般抓住机会,蒲扇大的手掌狠狠劈在对手后颈! “呃!”那持刀汉子连哼都没哼全,眼白一翻,软绵绵瘫倒在地。 几乎同时,另一边的铁尺来客也一尺精准地敲在灰衣杀手握刀手的麻筋上! “当啷!”短刀脱手落地。 来客一步跨前,铁尺如毒蛇吐信,瞬息间点中了灰衣人胸口大穴!动作快如闪电!灰衣人身体一僵,如同被施了定身法,直挺挺栽倒,大口血水喷出。 前后不超过十息!两名凶悍的杀手,一个躺在地上口吐白沫,一个在吐着血水。 街道上死寂一片。 陈安胸膛起伏,喘着粗气,顾不上背上的脚印,一个箭步抢到陈光蕊的马车前,警惕地盯着地上两人和被铁尺击倒的另一人。 “哥!没事吧?”陈安急吼吼地问。 陈光蕊深吸一口气,压下狂跳的心脏,面色沉凝如水。他看着那个出手相助、手持铁尺、相貌平平无奇仿佛路人甲的男人,眼神锐利:“多谢兄台援手。” 可谁知,在陈光蕊道谢的同时,那人也同样向他们道谢,“多写兄台,若是没有你们,这两个凶手我还真不一定能应付的了。” “在下李靖。” 第28章 别着急,让我想想 金铁交鸣的余音似乎还在耳边,街头的血腥气和混乱气息弥漫。 陈光蕊看着地上被陈安和那人联手放倒的两名刺客,其中一个正口吐白沫,另一个口角流血无法动弹。 那手持铁尺、出手救下他的路人,已迅捷地俯身查看另一个被他定住的灰衣刺客伤势。 “多谢兄台援手,在下陈光蕊。”陈光蕊定了定神,拱手道谢。 持铁尺的中年男人站起身,相貌平平,穿着常见的素色袍子,只是腰间配着一把制式佩剑。 那人检查的谨慎细致,在两人身上翻找了许久,这才下了结论,“他们应该是冲我来的。” 他眉头紧锁,目光锐利地扫过地上两名刺客,沉声道:“当街刺杀,竟有这般凶徒!在下李靖。” 李靖? 这个名字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瞬间激起波澜。是哪个李靖?武德初年率江淮兵南征北战、平定辅公祏等割据势力,如今位列兵部尚书的那个李靖? 在大唐这个时间段,除了那位柱国将军,还能有谁?! 应该就是了。 陈光蕊虽然没有见过李靖,但是看此人的气度,已经确定了。 他就是那个“玄武门之变”时紧闭府门,既不帮太子建成也不助秦王,选择冷眼旁观的李靖! 如今李世民刚以太子身份监国,正忙着收拾他哥哥留下的东宫旧臣…… 李靖这个态度暧昧的前朝重臣,出现在这混乱街头,卷入刺杀…… 他恐怕正担心自己会被新主猜忌吧?这节骨眼上低调些才合理…… 李靖此刻全然没在意陈光蕊的反应。 他正蹲在刚被他铁尺点穴、口吐鲜血的灰衣刺客身边,眉头拧成一个疙瘩,嘴里念叨着,“别着急,让我仔细想想……” 他问那两人,“你们究竟是何方人马?受何人指使?目标……” 他顿了顿,抬头看向地上两人,眼神探究,“……是我李靖吗?” 这声音低沉,带着惯有的深思熟虑,仿佛真在抽丝剥茧。 地上那个刚被陈安打得吐血的灰衣刺客,闻言竟咧开染血的嘴,扯出一个极度轻蔑的嗤笑, “嘿……呸!”他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眼神充满鄙夷和不屑,“你?李靖?……窝囊废一个……哈哈,用得着……这么大阵仗?” 他喘着粗气,语气断断续续,但那份嘲讽简直要溢出嗓子眼。 “窝囊废?!” 李靖脸上的“深思熟虑”像脆弱的冰面般骤然崩塌!这四个字如同滚油浇在干柴上,一股无名业火“腾”地直冲顶门! 他脸色瞬间涨红如鸡冠,双拳紧握,骨节噼啪作响,那双刚才还在“仔细思考”的眼睛瞪得像铜铃,里面燃起了压抑不住的暴烈怒火! 前一秒还蹲在那里“仔细想想”的李靖,此刻眼神暴戾得吓人。那句口头禅的尾音仿佛还在空中飘荡。 “混账东西!!” 一声炸雷般的怒吼撕裂了空气!李靖想都不想,反手就抽出了腰间的佩剑!剑光一闪!带着冲天而起、无法按捺的暴怒,快得令人根本反应不及!什么“仔细想想”?先砍了才干脆利落。 “噗!噗!” 两声沉重得令人牙酸的闷响!干脆!利落!狠辣! 那还在嗤笑的灰衣刺客,以及旁边被陈安打晕、捆绑着的同伙,就这样被结果了性命。 那两颗头颅骨碌碌滚落开去,脸上兀自残留着惊愕和……难以置信的呆滞,大概至死都没明白,为什么这个刚才还一本正经说要“仔细想想”的家伙,翻脸比拔刀还快? 死寂!浓重的血腥气在夏日的燥热空气中瞬间膨胀开来,压得人喘不过气。 远处探头回望的人群发出一片压抑的、倒吸冷气的惊呼! 陈安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瞬间爆发的李靖!车夫更是吓得浑身瘫软,几乎要坐倒在地。 刚才还在说“别着急,让我们仔细想想”、表现得老成持重,仿佛要详加审问的李靖李大人,下一秒就暴怒拔剑,剑光闪过,两个活口顷刻间身首分离?! 这转变也……太快了吧?! 这就是传说中的名将? 这“仔细想想”才想了一息不到就直接动手了?也太离谱了! 李靖自己也愣住了。他握着还在滴血的长剑,看着地上迅速弥漫开的大片血迹和那两颗狰狞的人头,粗重地喘息着。 眼中那冲天的怒火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空白的愕然和……无比尴尬的表情。 他低头看了看手中染血的剑刃,又抬头看了看同样震惊的陈光蕊,似乎才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 他嘴角抽搐了一下,抬手有些无措地摸了摸鼻梁,脸上表情复杂得难以形容,混杂着懊恼、后悔和一丝丝没完全消散的怒意残留,低声嘟囔了一句, “呃……冲动了……冲动了,你看这……唉!一时没忍住!” 他懊恼地用左手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声音带着难得的赧然,“这脾气……几十年了,唉……” 陈光蕊:…… 他是真的无语了。 你都这么暴躁了,就别说什么“别着急”了吧,转变的太快,有点接受不了。 他看着一脸懊悔的李靖,再看看地上血淋淋的无头尸体,只能深深吸了一口气。还能说什么?人都砍了!线索断了! 陈光蕊压下心头的无奈和槽点,强行让语气平静下来, “李将军……事已至此。街头闹市,出了人命,总得报官处置。还是速速通知武侯和京兆府为好。在下也需一同前往。” 他必须去,这两个刺客出现的时机、地点,尤其是最后那阴狠锁定的目标……他心中那股强烈的预感越来越清晰: 刚才那灰衣人的刀锋,最后锁定的就是他和他所在的马车! 李靖,更像是被卷入其中的挡箭牌。这刺杀,九成九就是冲着他陈光蕊来的!幕后是谁?为何要在自己即将避入佛门的关键时刻下手? “对对对!报案!报案要紧!” 征战沙场已久的李靖显然不惧怕死人,只是为了自己的“没忍住”,有些汗颜,还是先报官的好。 陈光蕊目光复杂地瞥了一眼地上的无头尸首,又下意识地抬头望向天空。日头已经西斜,橘红的阳光为远处的屋脊勾勒出金边。视线尽头,大兴善寺那金碧辉煌的飞檐翘角在街角若隐若现。 他抬手,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烦躁,同时也有一些疑惑: 这些事怎么就那么巧合? 我刚要去出家,这边就出事了? 第29章 妖邪 出了雍州府衙,午后的日头有些晃眼,但陈光蕊心头却一片冰冷。 街头的混乱仿佛还在眼前,报官只是走个过场。 雍州府的官吏面对兵部尚书李靖,恭敬异常,处理得滴水不漏,但那份公事公办的漠然,让陈光蕊心底寒意更甚。 尤其最后,那负责接待的府尉得知陈光蕊是新科状元时,明显愣了一下,随即看向李靖的眼神更复杂了,带着一种“贵人事多”的了然。 李靖也只是拱拱手,叹了口气,那叹息里的意味,陈光蕊听得明白,既有对他状元身份的意外,更有一丝身处漩涡的同病相怜。 玄武门的风暴来得太急,太猛!他这个在太子与秦王之间摇摆的宿将,大概刚得到点风声,权衡利弊,还没来得及彻底倒向一方或者做出任何实质性的“冲动”,政变就结束了。 结果呢?两边都不待见他。秦王党嫌他不够忠诚投靠得晚,太子党则可能恨他袖手旁观。两头不靠,处境尴尬如履薄冰。 所以今天这刺杀,才会让他觉得是冲着自己来的。 陈光蕊低头走着,状若平静,目光却如同无形的细针,扫过街边每一个摊贩、每一个行色匆匆的路人。 张昌龄前脚刚被自己忽悠到殷府求亲,事情还未必开始, 自己后脚为了保险,出门就去了大兴善寺,结果刚走到半路就遇刺…… 这精准的时机掐得太死! 这个人是怎么知道自己的意图呢? 唯一能泄密的就只有袁守诚和泾河龙王,但是陈光蕊知道,这两个人都不可能泄密。 唯一的解释:自己一直被盯着!像被蛛网黏住的虫,一举一动都在某个暗处眼睛的注视下,只要有不对的举动,就会出现意外,阻止某些事情发生的苗头。 想到这里,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悄然缠紧了他的心脏。 是谁在监视?监看到了什么地步?连自己临时起意去大兴善寺的行程都一清二楚? 他强装镇定,手心却被冷汗濡湿, 官府的衙役、街边的贩夫走卒、客栈的小二掌柜,似乎每个人的眼神都不对了。 他甚至怀疑身边经过的每一个人,都可能是那双监视之眼的一部分。周围的喧嚣人群,此刻在他眼中仿佛都蒙上了一层可疑的阴影。 “……陈状元?”李靖的声音打断了陈光蕊的思绪。 “嗯?”陈光蕊抬眼。 李靖看着他,语气带着一丝探究, “适才在府衙内听你言语间要去往大兴善寺?不知所为何事?” 他顿了顿,“某观你年纪轻轻,身负状元功名,正是报效朝廷之时,为何要入那佛门清净地?” 陈光蕊努力让自己语气听起来轻松一些, “并非真要遁入空门,只是想于大兴善寺暂挂个‘清信弟子’之名,带发修行一段时日,磨磨心性罢了。”他含糊其辞,心里想的却是那桃花劫。 “清信弟子?” 李靖浓眉微挑,显然有些意外,随即略带不赞同地摇摇头, “当今陛下崇道,尊李老君为祖,道法方为显学。你若真有心寻个清净之地修身养性,为何不去道观?国朝的玄都观、清虚观皆是不错的选择。佛门……” 他后面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很明白,在皇帝以老子后代自认的李唐天下,当官的跑去拜佛,多少有点不合时宜。 陈光蕊露出一丝苦笑,巧妙地避开了李靖目光中的深意, “佛门也好,道门也罢,不过是挂个名头。可能过不了几日,心意改变,便又出来了。权宜之计罢了。” 他的确在打太极,但也透露出自己并非铁心向佛。 就在这时,一个雍州府的小吏快步从衙门里追了出来,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惊疑和仓惶。他跑到李靖与陈光蕊近前,压低了声音,仿佛怕惊动什么似的, “李尚书!陈状元!事情……有些怪!” 李靖和陈光蕊同时停步,看向那小吏。 小吏咽了口唾沫,急促地说道, “卑职奉令去核对那两名刺客的身份来历……刚刚查到!那两人……那两个凶徒,根本不是江湖中人!就是城外庄子上最普通不过的农户,老实巴交的,连拳脚功夫都从没学过!今日清晨还在田里干活,邻里都看见了的!根本……根本不可能是行凶的高手啊!” “什么?!” 李靖虎目圆睁,失声惊问,“这如何可能?!” 他那柄饮血的剑还历历在目,那两个刺客凶狠凌厉的招式仿佛还在眼前!那是正儿八经搏命的一流好手!怎么可能是一点武功不会的农夫? 陈光蕊也愣住了,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想起了某种可能。 小吏擦着汗,声音更低了, “更、更古怪的是,就在……就在卑职查明他们身份,派人去庄子找他们家人询问时……派去的差役回报说,这两个人清晨还在田里干活,刚刚同家人进城来卖菜,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人就不见了,家人还以为他们去哪里解手,没想到就出了这么个事。” 平地消失?! 李靖脸上的震惊瞬间化为一种骇然! 他和陈光蕊都是亲身经历过那场短暂而凶险搏杀的,那两人悍不畏死、手段狠辣,绝对是身负几十年苦功的高手无疑! 可官府查证的结果,竟是两个不会武功的农夫?而且还在干活时突然消失了? 这完全颠覆了常理! 谁能在瞬间将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变成能刺杀当朝名将和状元的一流杀手?这是何等诡异恐怖的手段?! 巨大的荒谬感和无法理解的恐惧,如同冰冷的巨手,扼住了两人的咽喉。 热闹的街头似乎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他们粗重的呼吸声。 陈光蕊率先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他忽然笑了出来,笑声干涩,带着一丝刻意的轻松,甚至有些荒诞。 “呵呵……李将军,” 他轻轻开口,目光扫过李靖铁青的脸,又望向那繁华中透着阴冷的长安城, “你说这怪事……难不成是……妖怪上了那两个农人的身?让他们有了本事?” 他这话看似玩笑,却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一层窗户纸。 李靖的眼神骤然一凛,刚才的惊怒和不解迅速沉淀为一种深沉的凝重。他没有立刻反驳,反而重重点头,显然也想到了这个可能。 “妖怪……” 李靖的声音变得粗粝,带着一种久远的沙场回忆, “……寻常妖怪,的确不敢来这天子脚下、帝王气运鼎盛之地作乱。南瞻部洲,人王坐镇,万邪辟易!但……” 他话锋一转,眼神锐利如刀,仿佛穿透了长安的繁华,看到了某些被遗忘的角落。 “……这不代表世间就没有此等妖邪!只是藏得更深,行踪更诡!某当年随大军北上征讨突厥,路经那阴森森的两界山时……” 李靖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心有余悸,“……就曾亲眼见过!那山底下,压着一只巨妖!是个毛脸雷公嘴的妖猴!半个身子被埋在石堆下,只剩个脑袋露着!风吹日晒了多少年,那眼神……依旧凶戾得吓人!” 他深吸一口气,语气斩钉截铁:“既然山底下能压着妖猴,那这长安城……藏着一两个能驱使凡人、行踪诡秘的妖物,又有何稀奇?!” 陈光蕊静静听着,心头巨震,脸上那丝强装的笑意也彻底敛去。 两界山……毛脸雷公嘴的妖猴! 一个无比清晰的名字再次划过他的脑海。 第30章 那泼猴 “那猴子,那张嘴!老夫走南闯北几十年,从未受过如此窝囊气!” 李靖想起了当年的事情,齿缝里嘶地吸了口凉气,仿佛那股久远的怒火又被引燃, “那年老夫不过是随偏师往北边草原兜个圈子,收拾几股突厥游骑。鬼打墙似的,愣是遇上一场没头没脑的大雾!稀里糊涂就闯到了那两界山的山脚下!” 街市的喧嚣似乎淡了下去,李靖的眼神越过眼前的人流,直勾勾投向远方,满是忌惮。 “那山,半拉子埋在土石堆里,就剩个猢狲脑袋露在外头!一见老夫过去,那对金眼就滴溜溜转,还能口吐人言。” 李靖的声音压低,带着当时的气恼,“张口就是‘兀那凡人,爷爷在此压了五百年,速速磕头拜见你家祖宗!’” 他重重哼了一声,脸上肌肉抽动, “老夫堂堂开国大将,如何受得住这妖孽的腌臜气!提剑便劈!” “可……” 李靖脸上那点余怒瞬间被难以置信的骇然替代, “那猴头!非但不躲,反倒把脖子往前一伸,嘿然一笑,‘用力些!没吃饭么孙子?替你祖宗挠痒痒呢!’” “我那宝剑愣是在它身上留不下痕迹。” “后面一下,我使了全身的力气,剑光下去,噗嗤一声,那脑袋咕噜噜滚落在地!老夫刚想收剑……” 他喉头滚动一下,声音干涩, “你猜怎的?掉地上的猴头竟冲着老夫龇牙咧嘴:‘不孝子孙哪,砍爷爷脑袋是要遭天打雷劈的!’” 陈光蕊心头巨震,五指无意识地在袖中收紧,没错!是齐天大圣! 是他!这信息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陈光蕊的记忆深处。 他强自按捺着翻涌的心绪,脸上维持着倾听的平静,目光却垂了下去,死死盯着青石板缝,不敢让眼中掀起的惊涛骇浪泄露分毫。 隔墙有耳,每一步都可能踏错! 现在的他,看谁都像监视自己的人,只能竭力将李靖描述的每一个字都刻入脑海,一字不差! “……那妖猴话音未落,掉地上的猴头竟‘哧溜’一下,自己飞了回去!眨眼工夫,脖颈接上,连根毛都没掉!” 李靖的手下意识地握紧,仿佛又摸到了当日震得自己虎口发麻的剑柄,“老夫后来砍了他三次!次次如此!那妖猴还哈哈大笑,‘爷爷这脑袋瓜脆,你多砍几个当蹴鞠踢!嘿嘿,真孝顺!’” 他长长吐出一口浊气,那憋屈的无力感似乎至今难忘, “最后老夫……唉!只能愤而离去,只盼天雷劈死这满口祖宗的孽障!这便是老夫亲历的妖邪之事!实打实!绝非虚言!” 他抬头,铜铃般的眼狠狠扫过街巷两侧,目光如刀,像是在寻找可能潜藏的窥视者。 陈光蕊这时才缓缓抬起眼,眉头紧蹙,声音压得只够两人听清, “李将军所见,实在匪夷所思。依将军看,” 他目光锐利地迎上李靖,“今日这两个……这般诡异手段,弄两个普通农人来行刺你我的妖邪,又该是何来路?是‘那位’旧太子那边……余孽所遣?还是……” 他故意顿了顿,眼中适当地露出惊疑与忌惮。 李靖浓眉狠狠一拧,同样压低声音,带着一丝浓重的肃杀,“若玄武门前夕,旧东宫那帮人便与这等妖物勾结……哼!可若按今日局势论,秦王已承大统,既为太子……” 他眼中厉光闪动,“这胆敢潜入长安天子脚下的妖孽,倒更可能……是冲着他来的!是旧党的手段!意在制造恐慌,乱他根基!” 他握紧了拳头,“只是……西牛贺洲才是妖邪丛生之地,此地乃南瞻部洲,还从未见过此等妖邪,这帮东西竟敢把爪子伸进来,胆大包天!” “将军所言极是。” 陈光蕊微微颔首,顺着他的话锋,眼神里流露出急切与忧虑, “此事非同小可!两个寻常农夫,竟能瞬间化为凶悍死士,背后操纵之力诡异莫测!今日你我遇刺,焉知明日他们又会在何处作乱?将军在朝中威望素著,手眼……” 他停顿了一下,像是想起什么,改口道, “执掌兵部,调兵遣将、详查细究,总比我这个初入京城的穷酸书生方便得多。若将军肯出手追查这妖邪根底,长安或可避过一场大祸!天下苍生亦感将军大德!” 他语速加快,带着不易察觉的诱导,双手一揖,姿态恳切。 李靖眼神骤然一亮,仿佛被陈光蕊“执掌兵部”四个字刺激了一下,但旋即黯淡,一张国字脸上满是深深的灰败与自嘲,嘴角肌肉不自然地抽动了一下。 “哼……呵……” 他从鼻孔里泄出一声苦涩的冷笑,“调兵遣将?详查细究?陈状元,你太看得起李某了!兵部……哼,现如今不过是个架在火上烤的空壳子!” 他烦躁地一挥手,仿佛要驱散那无形的憋闷, “陛下刚掌太子印监国,雷霆手段清洗旧东宫!似李某这等曾……曾因驻守北地而未能明确站队的‘墙头草’,此刻能保住头上这项乌纱,已是皇恩浩荡!还谈何‘执掌’?谈何‘追查’?” 他的声音干涩无比,透着一股心灰意冷的颓然, “怕是用不了几日,便该有人来‘请’老夫‘安心休养’,兵部这趟水……老夫怕是趟不进去了!那等惊天妖术,非朝廷动用举国之力不能窥视根底……李某如今……有心无力,实在抱歉!” 他目光沉沉地看了陈光蕊一眼,里面尽是无奈与一丝被世事磋磨的萧索。 陈光蕊的目光静静落在李靖那满是颓唐与压抑的面庞上,深邃的眼眸深处飞快地掠过一丝了然与算计的光芒。 他唇边忽然勾起一抹极淡、几不可察的弧度,仿佛拨开云雾看到了被遮蔽的前路。 “将军过虑了。” 陈光蕊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传入李靖耳中,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 “陛下之胸襟气魄,绝非寻常帝王可比。李将军请看,” 他微微侧身,不着痕迹地朝着宫城方向一引,暗示那个他刚刚攀附上的名字,“魏大人!昔日何许人也?旧太子的洗马!” “魏大人?”李靖眼中果然闪过一丝惊疑不定,想到了昨日魏征被新太子任命詹事主簿的事,嘴里还说着,“别着急,让我想想。” 陈光蕊目光灼灼地直视着李靖,言语间充满了引导性的信任, “将军之功勋才干,更在魏大人之上!今日虽暂处风口浪尖,似有沉寂之像,但我敢断言!待陛下彻底稳固朝局,廓清寰宇,必然需依仗将军这等沙场宿将坐镇边陲、威慑四方!这兵部的大印,迟早还是将军的!” 李靖那灰败的脸色,如同被一阵温煦的春风吹过,瞬间由青白转成了泛红的激动。 他眼中那点熄灭已久的火苗猛地跳动起来,越来越亮,带着难以置信的惊喜和被点破心事后的深切渴望。 “真……真有此事?陛下……果真能不计较李某的……迟疑?” 他声音有些发颤,手不自觉地搓着衣角,目光死死钉在陈光蕊脸上,像在寻找一个能彻底安心的答案,但是很快,他又失望了, “你一个新晋的状元,不知道这朝堂那些文官们的心思,那都是害死人不偿命的,李某能保住性命就不错了。” 陈光蕊斩钉截铁,语气中透出无比的笃定, “我虽然未入朝堂,但是我大唐名将的风范早已经如雷贯耳,李将军,您只是休憩的猛虎,只要我大唐还有仗要打,您定然还有建功立业之日。” 他一边说着话,一边注意的李靖的表情。 此时,李靖的情状看在他眼里,知道这步棋已然落定。 他悄然松了一口气,紧绷的心弦略微一松,又仿佛不经意地提起,声音里带上一丝年轻人独有的好奇与期待, “待将军日后再度执掌兵符,威震天下之时……” 他目光投向西北方,那里仿佛映衬着传说中那座山岭的轮廓, “若机缘到时,将军能否……再带陈某去见识见识那两界山下的‘祖宗’?让陈某也开开眼,看看这满口叫‘孙子’的猴子,究竟是何等刀枪不入的泼天胆色?” 李靖胸膛中那股憋屈良久的郁气,在这一刻仿佛随着陈光蕊掷地有声的话语彻底消散了! 尤其是那句“再掌兵符,威震天下”,如同烈酒滚过喉肠,烧得他气血翻涌!再看眼前这年轻状元,哪还有半分初识时的戒备?分明是目光如炬、能勘破迷障的知音! “哈哈哈哈哈!”李靖终于压抑不住,放声大笑起来。 笑声爽朗粗豪,震得街边路人侧目,如同沉雷滚过午后的长街,带着一种拨云见日的酣畅淋漓, “陈状元一言,真乃金声玉振,令老夫拨云见日!” 他大手重重一拍陈光蕊的肩头,力道沉得让陈光蕊脚下都微微一个趔趄。 “好!”李靖笑声未歇,已然应下,虎目精光四射, “今日得遇状元郎,实乃快事!”他拍着胸膛,粗声粗气,却又斩钉截铁, “若还有此机会,必带你一道去那两界山!老子也指那泼猴的鼻子问问,还记不记得当年他口口声声自称的爷爷是谁!再问问他,你这张碎嘴挨了我李某人的剑,到底痒痒不痒痒!” 第31章 你越挣扎,我越兴奋 西市口不远,某一处民宅中,只有一盏油灯跳跃着微弱的光。 袁守诚枯瘦的手指在几枚古旧的铜钱上飞快拨动,蓍草秆散落在斑驳的桌面上,发出轻微的簌簌声。他紧蹙着眉头,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卦象,口中念念有词。 “咔嚓。”一枚蓍草被他不小心掐断。 陈光蕊在一旁,安静地看着,没有任何催促。 袁守诚猛地抬起头,花白的山羊胡一颤,脸上的皱纹更深了,语气又快又急, “算出来了!卦象乱,但指向很清,确有人从中作梗!就是那玩意儿在挡你的路,不让你进佛寺!” 陈光蕊迈步进屋,神态沉稳,仿佛早有预料:“嗯?果真是人为?” “是有人暗中捣鬼!” 袁守诚急促地点头,枯槁的脸上带着后怕, “不过……还好!老天爷开眼!那鬼东西不是像你说的那样,并非时时盯着你,否则……否则他顺着你找到了老道我,那我今晚就可活到头了!” 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窗户方向,好像外面真藏着什么。 而后,又偷偷瞄了眼窗外暗处, “你今天要做了那‘清信弟子’的举动,肯定被它‘知晓’了!从今往后,一举一动都要万分小心!千万!千万!他现在虽然没有关注你,但是不代表他以后去看你呢。” 他说完,手一伸,捻着胡须,脸上又习惯性地浮起那点市侩: “那个……卦算完了……卦金……” 陈光蕊似乎才想起这茬,微微扯了下嘴角, “今日仓促,没带金鲤。明日,明日我去泾河钓。” “明天?!你……” “哼!”泾河老龙王与袁守诚耗了一天,自然也没走, 听到陈光蕊的话,他当然不好表示不满,只能瞪着袁守诚的后脑勺,充满了无声的控诉,又是金鲤!又是这该死的老道! 但那是陈光蕊要的,老龙也只能干瞪眼,毕竟老龙还有事求他,也不知道那人曹官的事情,进展的怎么样了? 陈光蕊对老龙的怒意置若罔闻,眼神锐利地盯住袁守诚,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老袁,说清楚了。如果我明日再赴佛寺,结果会如何?” 袁守诚脸上的市侩瞬间消失,再次凝重起来。 他深吸一口气,重新伏案,颤抖的手指又一次撒下铜钱。这次他看得更仔细,额角甚至渗出了细汗。 片刻后,他猛地抬头,面色灰败,眼中是难以置信的惊惧, “又……又是大凶!还去不成!” 他声音带着颤抖,“更可怕的是……卦象显示,只要你一天没踏进佛寺真个挂上名,那个死劫反而越重,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你越挣扎,他越兴奋……” 他喘了口气,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宿命般的无奈, “可若是真进了寺庙……那以老道我的道行来看,是算不出来的,一片混沌啊……也许能避开一时?可……可你身上那死劫既是无解……那桃花劫……恐怕最终还是绕不开!” 这话说得很晦涩,却又透着沉重无比的暗示。 陈光蕊听完,脸上没什么表情变化,眼神却深得如同古井。他没有再追问,只是淡淡说了一句“知道了”,转身便离开这间令人窒息的屋子。袁守诚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张了张嘴,终究没再喊住索要卦金。 陈光蕊回到驿馆自己住的院落,意外发现张昌龄房间的灯竟亮着。 他推门进去,只见张昌龄正龇牙咧嘴地坐在椅子上,裤管卷起,露出青紫一片还带着擦伤的膝盖,一个仆人正小心翼翼地替他上药。旁边椅子上,还摊着他那件名贵、此刻却沾满灰尘、多处撕裂的锦袍。 “张兄?”陈光蕊微微讶异,看了一眼他狼狈的样子,“这么早回来了?不是去殷相爷府上……” 张昌龄闻声抬头,脸上的苦笑简直比哭还难看,他指了指自己狼狈不堪的样子,懊丧又气恼地打断陈光蕊, “去了?还去什么去啊!陈兄你瞧瞧!”他重重一拍椅背,疼得自己又“嘶”了一声,“别提了!刚出门没几步,也不知道哪个天杀的挖阴沟不填,好好的官道旁边,那么大个坑!我一个没留神……噗通!好家伙,这摔的!” 他撩起裤管,又给陈光蕊看了一眼那又青又肿还渗血的膝盖, “哎哟喂,疼死我了!裤子也摔破了,脸也差点破相!这样子还怎么去见殷相爷?我……我半道就被人架回来了!真是……真是晦气到家了!” 陈光蕊站在门口,看着张昌龄的狼狈相,听着他的抱怨,心头却猛地一沉!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这不是巧合!张昌龄也被“针对”了! 那股暗中的力量,不仅在阻止自己避入佛门,还在强行“推进”他和殷温娇的姻缘! 即便今天暂时绊倒了张昌龄,但只要他陈光蕊一天不去寺庙,这“桃花杀局”就一日紧似一日地缠上来! 张昌龄这一摔,恐怕也只是延缓,未必能彻底打断这“安排”! 这背后的推手,对促成这场婚姻的决心……太大了!意图近乎赤裸! 这手段……既狠且毒!仿佛有一张无形的大网,在强行将一切都推向固定的方向,他与殷开山之女成亲的方向! 念头电转,陈光蕊面上却迅速收敛了所有的震惊和了然。 他不能露破绽,不能让任何人,哪怕是一丝可能存在的窥视,察觉到他看穿了这层布局。 于是他眉头恰到好处地微微蹙起,流露出一点惊讶和些许同情混合的表情,微微点头,用沉静的语气应道, “张兄受苦了。且安心养伤,待伤好再去,想必相爷也能体谅。” 他的声音保持着平稳,不带一丝异样。 这些事他都不能露出一点的破绽,天知道,那些人会通过蛛丝马迹能够找到什么样的线索。 就在这时,驿丞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脸上带着一丝不同寻常的谨慎和紧张。 他没有直接声张,而是快步走到陈光蕊身边,踮起脚,几乎贴着陈光蕊的耳朵,用极低、又极清晰的声音快速说道,“陈……陈状元!魏征魏大人……他来了!正在屋里等您呢!” 魏征?!陈光蕊平静的眼神深处瞬间掠过一丝锐利的光芒,心脏在胸腔里有力地跳动了一下。 这位刚直不阿的詹事主簿,深夜来访……必有要事!而且,时机如此凑巧! 他压下所有翻涌的思绪,面上不动声色,只是对着驿丞平静地点了下头,清晰地吐出两个字:“知道了。” 说罢,陈光蕊缓缓站直身体,目光沉静地看向门外夜色,突然想到了什么,却也暗暗燃起一簇微弱的火苗, 难道说...... 第32章 魏征的烦恼 天色已晚,在驿馆的客房之中。 魏征枯瘦的手指捏着一卷薄薄的账册,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胸膛剧烈起伏,如同狂风下的破风箱,那双惯常带着凌厉审视的眼睛,此刻更是精光暴射,仿佛要点燃这驿馆简陋的房间。 “岂有此理!简直混账透顶!” 魏征的声音猛地拔高,像被踩了尾巴的老猫, “你看看!睁大眼睛看看这些窟窿!什么‘王府旧臣,劳苦功高,理当恩赏’?放屁!分明是豺狼扑食,蛀虫啃咬国库!” 他指着账册上一行行被朱笔勾出来的记录,唾沫星子几乎要溅到对面的陈光蕊脸上, “打着修缮旧秦王府的幌子,三天搬空了半个国库库房!整扇的渤海珊瑚树搬回私邸说是‘镇宅’!御用工匠给他家新砌暖阁、筑假山池子!旧主未远,秦王府一应器物本属国财!这帮恶奴倒好,监守自盗,把内库当成了自家钱袋子!这行径,比那市井盗匪还不如!此等祸国蠹虫,不杀何以正国法?!” 他越说越激动,额头青筋毕露,枯瘦的身躯都在微微颤抖,仿佛下一刻就要冲出去找那些“蠹虫”拼命。 陈光蕊放下手中的粗陶茶杯,脸上依旧是那份波澜不惊的平静,甚至微微点了点头,表示在听。 他心里清楚,这位魏大人看似脾气大,实则心里谨慎着呢, 果然,如同烧尽的炭火需要慢慢冷却,魏征这通怒火喷发之后,声音渐渐低沉下去。 他站起身,走出了厅堂,绕着走了一圈,确定没有人在周围后,有蹑手蹑脚地走了回来。 “陈状元,”魏征的声音压得极低,沙哑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说起了之前奏疏的事, “现在殿下让我做那个詹事主簿,那就是与整个秦王府旧勋为敌,现在我又递要打仗的奏疏,恐怕会惹恼了他们啊。” 他看着陈光蕊,浑浊的眼底深处有一丝挣扎, “老夫便是浑身长满硬壳,怕也经不起这许多人的磋磨算计!粉身碎骨,怕是早晚!” 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凝滞了,只有油灯昏黄的光晕在他皱纹深刻的脸上跳动。 陈光蕊看着魏征脸上那毫不作伪的孤绝与担忧,嘴角却缓缓勾起一丝极淡、洞悉一切的了然笑意。 “魏大人,”陈光蕊的声音平稳得不带一丝波澜,“您还没看清楚吗?” 他轻轻敲了下桌面,发出清脆的声响, “新太子殿下把你放在这詹事主簿的位置上,就是为了今天,就是为了让您牵制秦王府那些人,防止他们抱成一团,势大难制,最终把太子殿下都架空了。” 陈光蕊一字一句,清晰无比,每一个字都像小锤敲在魏征心坎上。 “这个位置,”陈光蕊的目光沉静地迎上魏征复杂的眼神, “您注定是‘孤臣’。太子殿下需要的,正是一个没有朋党、没有退路,因此可以毫无顾忌、只忠于一人的孤臣!殿下不会允许您有朋友,秦王府的旧人们更是会视你如眼中钉、肉中刺。所有人都将是你的敌人,所有人都将针对你,而这,就是殿下想要的效果。” 魏征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紧抿的嘴唇透出苍白的颜色,花白的胡须微微颤抖。 陈光蕊的话,像一盆冰水泼进他滚烫的脑袋,把他那点最后的侥幸浇灭了。 是的,他心里其实早有预感,只是今日被陈光蕊如此直白地点破,将那份沉甸甸的孤独和必然的敌意彻底砸实了。 他脸上最后一丝强撑的镇定也消失了,只剩下认命的疲惫和一丝属于谏臣的决绝。沉默良久,他才极其缓慢、沉重地点了下头。 “是……是这个道理。”魏征的声音哑得厉害,带着认命的颓然,然后抓住了陈光蕊的一个词, “孤臣……好一个孤臣……” 他长长地吸了口气,重新聚焦目光,眼神变得无比苦涩, “既如此,这奏疏便非递不可!只是……” 他话锋一转,忧色更重,“道理是正理,可落到实处呢?像你提的那个奏疏,想法是好的,可打仗终究要人去打,老夫一个人浑身是铁,能打几根钉?我现在被他们仇视,一旦殿下问我谁去打这一仗呢,我举荐程咬金?他说不定会故意打输,到时候奏疏是好的,恐怕也办坏了事啊!” 魏征脸上肌肉抽动,充满了对后续执行的巨大担忧, “怕只怕……老夫这边刚拼死把折子递上去,秦王府的那些人没人愿意打这一仗,现在这个时候,殿下怎么可能放心让外人掌兵呢。事情没办成,还得罪了所有人。” 这时候的魏主簿,完全没有了刚刚痛斥秦王府众官吏的激情,所有的细节都在反复推敲。 陈光蕊听罢,脸上那份从容的笑意却更深了。他拿起茶杯,又抿了一口已经有些凉了的粗茶。 “魏大人,何必多虑?” 他放下茶杯,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这件事是殿下要做的,你这奏疏说的也是他想说的话,他自然不会让这一战输的。” “殿下?”魏征愣了一下,随即苦笑,“谁知道殿下是不是真的想打。” 陈光蕊摇摇头,打断了他的迟疑, “殿下的志向可不仅限于此,突厥是一定要打的。只要殿下想打,秦王府的人心里再恨,也不敢明目张胆地使绊子让事情彻底黄了。顶多,” 他眼中闪过一丝冷厉, “就是拖沓些,添些乱子。但只要刀握在殿下手里,结果就不会错。” 他稍顿,话锋也随之一转,“不过……” 陈光蕊微微蹙眉,手指无意识地在桌上划着圈,眼中露出思索之色, “魏大人担心的也有道理。打仗的人选,确实是要找一个经验丰富的老将。” 魏征浑浊的目光重新聚集在陈光蕊脸上,见他也在认真思考人选问题,脸上忧色稍霁。这正是他所虑的关键,陈光蕊不仅理解了他的处境,也认同了此事的难点。 “正是此理。”魏征缓缓点头,对陈光蕊的思路表示认可,至于人选是谁,那就要等奏疏上去后,新太子的定夺了。 但随即,他眉头却更深地拧在了一起,眼神里闪过一丝极其困惑和不安的光芒,身体也微微前倾,这一次,他似乎对陈光蕊更加信任了一些,也要分享一个自己的秘密了。 “只是……老夫近来,总觉得……似乎有些不对劲。” 他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如同耳语,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寒意, “心里……仿佛总有个声音在嘀咕。不是人声,也听不清,摸不着……但就是隐隐感觉,像是有人……在耳边吹风,又像是……水里有什么东西在搅动……让人觉得,这次奏疏之事,似乎……不得不做?有种……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奇异之感?” 魏征说着,下意识地搓了搓冰凉的手指,浑浊的眼睛警惕地再次扫视了一下门窗。窗外夜色渐浓,檐下风铃在夜风里突兀地、极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却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第33章 耳畔的声音 魏征最后那句话,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陈光蕊心中激起层层涟漪。他心思飞快转动,一个猜测豁然明朗。 “魏大人,” 陈光蕊眼神变得异常专注,紧盯着魏征, “你方才说那‘声音’……具体是怎样的声音?说些什么?或者说,它是怎么让你‘觉得’不得不做的?” 魏征皱着眉头,手指下意识地搓着桌边,似乎在努力捕捉那模糊的感觉, “说不上来……那感觉很奇怪。并非真有人在耳边说话。倒像……倒像是许久以前自己本就知道的想法,被遗忘了,如今它自己又冒了出来,无比清晰。告诉我,这奏疏之事,就该如此,就该此刻去做,别无他路。没有缘由,我就是知道。” 这番描述,几乎印证了陈光蕊的猜测。他没有点破,反而追问, “那依魏大人之见,如何才能让这被‘遗忘’的感觉回来?或者,让这念头更清晰?” 魏征苦涩地摇摇头,脸上疲态尽显, “老夫也说不清。只觉着,眼下这奏疏是关键。虽前途荆棘遍布,满朝皆敌,但这奏疏若能成……仿佛冥冥中就有一线曙光。只是成事艰难啊,须得再思量,务必稳妥才行。” 他敲了敲桌子,“那奏疏是要打仗的事,不能找他们秦王府的,否则一定不成,只是......” 他虽然被那莫名的预感推动,他虽然表面看着冲动,但多年的谨慎让他不敢有丝毫大意。 陈光蕊明白了。 魏征那“人曹官”的宿命感被某种力量牵引觉醒,却又被其自身的谨慎所压抑。 他点点头,顺着魏征的担忧道, “魏大人所言极是。避开秦王府旧勋,寻觅一位能真正担当此任的骁将,确是此战成败核心。偌大朝堂,此等帅才……想来也是稀缺。不过,” 他话锋一转,语气带上几分郑重, “此事关乎国运,光蕊定会殚精竭虑,也帮大人参详一番,或可寻得一二线索途径。” “参详?”魏征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既有对陈光蕊洞察力的隐隐期许,更多的是不相信和凝重, “陈状元,你的心思老夫明白。只是京城官场,水深难测,尤以这新旧交替之时为甚。秦王府的根基,远比你我能看到的要深得多,盘根错节。稍有不慎,粉身碎骨只在须臾之间。此事不是能轻易帮衬的,你初入此局,务须处处留意,事事存疑,切记谨言慎行!莫要被表象迷惑了。” 他是在提醒陈光蕊,也是提醒自己。这潭水太浑,一个年轻的状元郎,能看清多少?又能改变多少? 他觉得陈光蕊只是心血来潮想要表现,也就没有太当回事。 两人又低声交谈了片刻,魏征心中那被强行唤起的宿命感虽未消散,但眼前的重重阻碍让他依旧选择持重。 他疲惫地叹了口气,整了整洗得发白的官袍,起身告辞, “夜深了,老夫该走了。陈状元,今日之言,权当私下交流,莫向外人提及。” 陈光蕊将魏征送至驿馆院门处。夜色深沉,驿馆外一片寂静。然而,门廊的阴影里,却站着一个人,张昌龄。 他没有站在魏征与陈光蕊聊天的厅堂外面,而是很有分寸地站在了距离很远的地方,一见魏征出来,脸上立刻堆满了极其谄媚的笑容,一瘸一拐地疾步迎上前,深深作揖,声音又急又甜, “学生昌龄,见过魏大人!魏大人为国事辛劳至此,深夜莅临,实乃学生之楷模!大人慢走,多多保重身体啊!” 魏征此刻满腹心事,面对这位白天还传自己流言,晚上却如此巴结的榜眼,只觉得心烦厌恶。 他面色冷峻,只从鼻腔里沉沉地“嗯”了一声算作回应,脚步毫不停顿,甚至懒得看张昌龄一眼,就径直上了马车,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看着魏征的马车远去,张昌龄脸上的笑容迅速褪去,转而带上一丝打探的神色。 他立刻转身,一瘸一拐地蹭到陈光蕊跟前,小心翼翼地低声道, “陈兄,陈兄!方才……方才可是魏主簿魏大人?” 陈光蕊不动声色地看着他,“是魏大人。张兄摔得不轻,这么晚了还没歇息?” “唉,疼得睡不着哇!” 张昌龄夸张地龇了龇牙,随即眼珠一转,凑近一些,压低了声音,透着一股子分享秘密的亲热劲, “陈兄,你和魏大人相谈甚欢啊?他可是太子……哦不,殿下新提拔的,如今更是詹事府主簿,位不高,权却重!陈兄能与他亲近,前途定然光明!” 他先捧了一句。 紧接着,他话锋一转,脸上露出忧虑和神秘之色, “不过陈兄啊,你初来乍到有所不知。这京城啊,明里暗里的风波,凶险着呢!我可听到了些风声,秦王府那些旧勋重臣们,对殿下重用旧太子……哦,现在该叫隐太子的人手,比如魏大人这种,可是极其不满啊!他们认为江山是殿下打下来的,凭什么让隐太子的人占着位置?” 他左右张望了一下,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告密者的兴奋, “小弟刚刚听说几件糟心事,也不知真假,就当给陈兄提个醒,那个中书令长孙大人,据说对陛下提拔东宫旧部颇为不悦,正寻由头要削减这些人手中的实权差遣呢!” “还有程将军那边,他麾下有几个当年跟太子的人,现在天天被穿小鞋,听说昨晚还莫名其妙被打发了几个繁难差事,折腾得够呛。” “更严重的是,有传言说,那个侍郎高士廉,正琢磨着要从宫城禁卫司里,把一些原本负责保护魏大人的宿卫亲兵调走!这不是明摆着削魏大人的护身屏障嘛?啧啧……京城水深呐!” 张昌龄说完,还做出一副“你看我消息多灵通”的样子,同时又恰到好处地流露出“我也害怕”的神情,仿佛在暗示陈光蕊要重新考虑立场。 陈光蕊听完,面上平静无波,心中却在冷笑,这群人果然开始针对魏征了,手段倒是直接的很。 他看着张昌龄那副模样,故意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半是玩笑半是认真的表情,声音清晰地说道, “哦?听张兄这么一说……看来抱魏大人这条‘大腿’,确实风险太高了。既然如此,那就更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那明天我得打起精神来,好好琢磨琢磨怎么抱紧殷相爷这根更粗的‘大腿’才是正理。说不定啊,求亲才是真正安稳富贵的出路。” 他说完,也不待张昌龄再说什么,拍了拍他的肩膀,径直转身向自己的房间走去,留下张昌龄在原地又是吃痛又是揣摩着这句玩笑话背后的真实意图。 张昌龄看着陈光蕊干脆利落离去的背影,捂着被拍痛的胳膊,脸上的表情一阵阴晴不定。 他今晚特意等在这里,就是怕陈光蕊和魏征结盟太深,自己受牵连。现在把风声透出去了,陈光蕊这话……到底是真嫌魏征倒霉,要去巴结殷开山了,还是……敷衍他张昌龄呢? 第34章 菩提本无树 张昌龄听着陈光蕊那句“抱紧殷相爷大腿”的玩笑话,再看着他转身就走、毫不留恋的背影,心里猛地一沉,肠子都快悔青了! 自己这张破嘴!他狠狠掐了自己大腿一把,谁知正好碰到了白天的摔伤处,疼得他直咧嘴。 干嘛非要嘴欠,说什么秦王府要对付魏征? 这下好了!陈光蕊看着这“新大腿”不靠谱,可万一……万一他真嫌魏征麻烦,转头就去巴结殷相爷,提前去求亲呢? 要知道,他张昌龄只是个榜眼,人家陈光蕊才是状元! 他要是找人家殷相爷求亲,那必然是一段佳话!可比自己这个榜眼强太多了。 想到这种可能,张昌龄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这么些天,自己处处算计,从来没有说过一次实话。 但是今天,因为陈光蕊不计前嫌,给自己指条明路,张昌龄也忍不住,告诉了他一些准确的信息。 现在倒好! 后悔呀后悔! 他瘸着腿急忙追进院子,脸上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又急又软:“陈兄!陈兄!留步!留步啊!” 陈光蕊停下脚步,回头看他,脸上还是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张兄还有事?” “哎哟喂,我的好陈兄!” 张昌龄凑近,搓着手,一脸谄媚, “您刚才那话……可真是吓死小弟我了!我那都是听来的风言风语,当不得真!魏大人那可是殿下身边红人,前途无量!您抱紧这条大腿,那是再稳妥不过了!” 他眼神乱瞟,小心试探, “至于殷相爷那儿……咳咳……那种高门大户,攀附不易吧?您是贵人,眼光长远,肯定不能看得上……呃,小弟是说,您肯定有更好的去处!是吧?” 他当然不顾及颜面,绝对要在脸上把自己最准确的想法表达出来,否则陈光蕊装傻呢?那后面的事就不好说了。 还是趁现在刚刚说起这件事时,装一次傻,把立场表明的好。 陈光蕊看着张昌龄那副又害怕又硬要装作轻松的模样,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声音清朗洪亮,在安静的小院里传得很远。 “张兄啊张兄,”陈光蕊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不轻不重,“你想哪儿去了?” 他笑容坦然,带着点促狭, “我方才那句,不过是一时玩笑话。抱大腿?你我皆是新科进士,未来的路,自然要靠自己的本事去走!殷相爷的掌上明珠,自然是觅良配,状元、榜眼、探花,都可能有这福分。” 他目光直视张昌龄,语气显得格外真诚, “我若有心争抢,何至于等到今日?更不会在你面前说出来让你堵心。你就放心好了,我陈光蕊行事,断不会做那等损你利我的事!” 张昌龄被这通大笑和爽快话砸得有点懵,但仔细咂摸陈光蕊的话意,“断不会做那等损你利我的事”,这话听着舒坦,意思是不会坏他的事。 可……这“良配”二字,还是让他心里七上八下,心中还是有些拿不准。 这陈光蕊说的这么干脆,不会是忽悠我呢吧? 他觉得,如果自己与陈光蕊互换身份,那断然是不会这么干脆的,不仅仅要得到个天大的人情,还要拿些实在的好处才行。 陈光蕊见他虽然点着头,嘴角也咧着,但眉宇间那愁苦纠结却浓得化不开,显然还是担忧自己会对殷家求亲造成威胁。 看着张昌龄那副患得患失、欲言又止的可怜样,陈光蕊心中了然。 也罢,既然他如此忌惮,那就索性给他吃个定心丸。 “驿丞!”陈光蕊忽然提高声音。 早已候在廊下、竖起耳朵听着这边动静的驿丞,立刻小跑着过来,脸上堆满恭敬: “状元公有何吩咐?” “备笔墨纸砚,送到我房里来。” “是!是!马上来!” 驿丞手脚麻利地跑开了。 张昌龄一头雾水,完全搞不懂陈光蕊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跟着陈光蕊进了房间,只见驿丞很快将笔墨纸砚在桌上铺好,还殷勤地磨好了墨。 陈光蕊走到桌边,提起那支普通的羊毫笔,在墨池里饱蘸浓墨。他看着雪白的宣纸,略一沉吟,笔尖便如行云流水般落下: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 笔走龙蛇,字迹遒劲有力,一气呵成! “啊?这……这诗……” 张昌龄凑近了看,倒抽一口凉气,整个人都呆住了!他虽然心思多用在钻营上,但毕竟是榜眼出身,基本的鉴赏力还是有的。 这四句诗!字字句句都像带着禅意,直指人心,境界高远! 这诗……这诗简直绝了! “陈……陈兄……您这是……?” 张昌龄看看诗,又看看陈光蕊,脑子一时有些转不过弯来。 陈光蕊放下笔,拿起写好的诗,轻轻吹了吹未干的墨迹,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张兄,拿着它。” 他把诗递给张昌龄, “你只管将这首诗……传出去。” 陈光蕊看着张昌龄震惊的眼神,嘴角终于露出一丝笃定的笑意, “传得越广越好。让整个长安城都知道,‘身无长物、心无挂碍’,就是我陈光蕊如今的心境。” 他伸出手指,轻轻点在那“何处染尘埃”一句上,目光灼灼地盯着张昌龄, “连‘尘埃’都无暇沾染,又何来娶妻成家的心思?所有人……自然就都明白了。” 这番话,如同惊雷炸响在张昌龄耳边!他瞬间明白了陈光蕊的用意!这首诗,就是一道最清晰无误的声明! 陈光蕊在告诉所有人,他无心男女之事!谁还会认为他陈光蕊对殷开山的女儿有想法?谁还会将他视为对手? 自己之前的担忧,完全成了杞人忧天! 巨大的惊喜和无法言喻的感激瞬间冲垮了张昌龄所有的猜忌和恐惧! “噗通!” 张昌龄激动得浑身发颤,双腿一软,也顾不得膝盖上的伤,竟真真切切地对着陈光蕊,双膝跪地,重重拜倒在地!那声音带着哽咽,充满了前所未有的真诚: “陈兄!陈兄啊!您……您可真是我张昌龄的再生父母!您的大恩大德……小弟我……我铭感五内!永世不忘啊!!!” 而陈光蕊也有自己的想法: 我都写了一首这么有佛性的诗了,佛门这下不会不收我了吧? 看着张昌龄千恩万谢、一瘸一拐捧着那首《菩提》诗稿,仿佛捧着什么稀世珍宝般蹒跚离去的背影,陈光蕊收回目光,唇角勾起一丝极淡、带点冷意的弧度。 至于张昌龄?坑他一把,他还得跪着谢你呢! 第35章 何处染尘埃 果然,张榜眼第二天像是被打了鸡血。 他瘸着腿,膝盖肿得老高,却似乎忘了疼痛,逢人便掏出那张墨迹未干的诗稿。 状元馆、茶肆酒楼、甚至路上偶遇的同年……但凡能说上话的地方,都留下了他夸张的声音: “瞧瞧!陈状元新作!佛性天成啊!” “了不得,了不得!此诗一出,长安所有禅意都得靠边站!” “‘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听听!这般透彻!你们天天烧香拜佛,可曾有这份慧根?” 他逢人便吹,那架势,恨不得当场替陈光蕊剃度出家, 尤其是陈光蕊那作诗速度,就是比曹植都要快上几倍。 “这样的速度,那不是佛性使然,还能是什么?这就是与佛有缘!你们看看他上一首诗,是不是与这一首如出一辙?都是那种不染尘埃的味道......” 为了宣传这首诗,张昌龄算是把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了。 只要把这件事做成了,那陈光蕊就是想反悔都不成了! 诗本来就绝佳,再加上新晋榜眼这么用力的宣传,这首诗想不出名都难。 驿丞拿着那张写诗的纸,小心翼翼看着自家状元公, “状元爷……那张榜眼他……是不是魔怔了?逢人就说您要成佛……” 陈光蕊只品着茶,眼神平静无波:“由他去,难得张榜眼这样捧我,我怎好坏了他的雅兴?” 张昌龄越卖力,这“无心红尘”的名声,才能越快地坐实。反正这些事都不是他说的,而是张昌龄说的。 在外人看来,张昌龄还是他的死对头,现在张昌龄都这样说,可信度应该很大了吧? 这诗,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子,瞬间在长安城炸开了! 最先炸锅的是文人圈子。 “菩提本无树?!” 弘文馆一位老学究捻断了几根胡须,眼珠子瞪得溜圆,“妙!妙绝!不拘泥形迹,直指本心!非大悟性、大境界者不能道也!” “陈状元竟有如此佛性?” 几个准备赴殷府绣球会的才子围在一起,传阅抄录的诗稿,个个脸上惊疑不定, “这‘何处染尘埃’……听着…怎么像是要断情绝欲了?” “何止有佛性?简直要成佛作祖!” 茶馆里更是议论纷纷,有酸溜溜的,但更多是叹服,“看来魏征那等俗务,还真不一定入了人家的法眼…人家心在菩提树下了!” “静修”这个词,开始在口耳相传中,隐隐与陈光蕊勾连起来。 很快,佛门的反应接踵而至。长安各寺庙,也收到了风声。 大慈恩寺的知客僧拿着抄来的诗句,匆匆递予寺内长老。长老看着那二十个字,沉默了良久,额间渗出了冷汗。 “慧通师弟……你看……这……” 长老的声音有些干涩,他们在长安传法多年,奈何大唐李家建国之后就宣称自己的老子李耳的后人,他们佛教就是再传法,还能对抗的了人家道教? 尤其是现在,他们佛门寺庙没有什么名声,一个新晋的状元竟然写出这等禅意的诗,这让这些出家人脸上有些挂不住啊。 佛门传法传成了这样,多少是有些丢人的。 “此诗……确已触及禅理核心……颇有……颇有慧根……这位陈施主与我佛门有缘啊。” “若是此人能来我佛门,那我佛门必将大兴......“ 只是,这个和尚的话还没说完,整个人如遭雷击,大兴善寺的大钟也“当”的响了一声。 老和尚打了个激灵,双手合十,似乎有一些惧怕,闭口比在说这类的事了。 ...... 此刻,驿馆外已是人头攒动。 陈安踮脚从门口缝隙里瞧了瞧,又惊又急地跑回来, “哥!外头来了好多人!有看热闹的百姓,有书生,还有…还有几家寺庙的僧侣也远远站着探头探脑!都在议论您那首诗呢!简直疯了!” 陈光蕊放下茶杯,那细微的磕碰声在突然安静下来的房中显得格外清晰。 他站起身,整了整日常所穿的洁净儒衫。 昨日写诗的笔墨纸砚,还摊在桌案上。 门外的喧嚣似乎被隔绝了,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沉稳而有力。 就是此刻了。 昨日我要去佛门出家,竟然有妖邪来阻我,现在因为这一首诗,我出家已经成了众望所归,我看现在还有谁敢拦着我? 他走到门边,深吸一口气,伸手拉开驿馆沉重的木门。 阳光“哗”地一下涌进,将他的身影在地面拉长。喧闹的人群瞬间一静,成百上千道目光齐刷刷聚焦在他身上。 陈光蕊站在门槛后一步,目光平静地扫过门前挤得水泄不通的各式面孔,好奇的,仰慕的,探究的,还有远处僧袍飘动处紧张窥视的目光。 他没有开口解释诗,没有寒暄,没有任何铺垫。 他向着众人,尤其是那些僧侣目光聚集的方向,清晰、平静地说道: “我欲皈依佛门,做一名在家‘清信弟子’,不知…可有寺庙愿收留?” 声音不高,却像一块巨石投入水面,瞬间激起千层狂澜! “轰!”短暂的死寂后,人群爆发出比之前更大十倍的喧哗! “他真要出家?!”有书生失声惊呼。 “清信弟子?!是在家修行的那种啊?!”更多的人则是愕然交头接耳。 “对!我听说我大唐不许官员出家,但若只是一个清信弟子,倒也无妨。” 驿馆门口,如同被丢下了一颗惊雷!而在远处,那些观望的僧侣,脸上神情激动,他们出家这么多年,从来没有人这么关注过他们佛门弟子,现在陈状元闹了这么大动静,反倒是让人注意到了他们佛门。 陈光蕊站在那儿,如同一颗稳稳钉入地底的钉子,任由喧嚣如潮水般扑来、拍打。他不需要再多说什么,这一句话,就够了。 他看着大兴善寺的方向,眼神之中带着挑衅。 别以为我不知道,这个所谓的死劫,就是你们佛门捣的鬼。 现在,我要出家,出了家就是在家弟子了,虽然还能娶亲生子,但是我若不愿意,就再难强求了。 我看你们佛门怎么办? 想到此处,他向着大兴善寺的方向迈出了第一步。 第36章 清信弟子 陈光蕊在万众瞩目之下,走出了驿馆。 街道早已挤得水泄不通。百姓伸长了脖子往前推挤,书生们踮着脚争看“佛性状元”的风采,远处,几座寺庙的僧侣聚在一起,探头张望,脸上又是惊讶又是紧张。 嗡嗡的议论声如同低沉的雷鸣,震动着驿馆门前的石板路。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这庞大的、无声的压力,却让陈光蕊的步伐更稳了。阳光落在他脸上,神色平静得近乎淡漠。 他目标明确,大兴善寺。 几乎是随着他的脚步移动,人群如同潮水般跟随。所过之处,道路自动分开,却又在他身后迅速合拢。 无数道视线黏在他背上,揣测、惊叹、好奇……汇成一片无形的汪洋。 这样的阵仗,谁还敢再生意外? 必然是一路坦途,没有阻碍。 就这样,众多人拥着陈光蕊,没一会功夫,就到了大兴善寺。 大兴善寺的山门大开。 住持与几位德高望重的长老竟亲自等在门口,脸上没有往日的超然,反而多了几分郑重。 寺内钟声清越,香火缭绕。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一套简化却庄重的程序开始。 没有过多冗言,方丈亲自将一本记有“清信弟子”法号的册子递到陈光蕊面前。 “嗡……”人群的喧哗在此时达到了顶点,又迅速被僧侣们压制的低吟梵唱所取代。 陈光蕊接过名册,指尖传来微凉的纸质触感。他没有翻开,只是收入袖中,对主持合十一礼。礼成。 再无喧哗。这一刻,整个长安似乎都屏住了呼吸。状元陈光蕊,身披世俗的儒衫,却在最鼎盛的目光中,跨入了佛门清信弟子的门槛。 仪式很短,但效果震撼。陈光蕊走出寺门时,四周寂静得能听到风拂过屋檐的声音。 成了!! 他心中笃定:如今已是佛门记名弟子,殷开山纵使位高权重,又能如何?那份“桃花煞引”,总该断了吧? 陈光蕊心中得意,自己这个阳谋,你佛门到底还是接了。 现在礼成,总不会再有人逼他了吧? 回到驿馆,那喧嚣仿佛从未发生过。 院子里,张昌龄正坐在石阶上。 他穿着崭新的锦袍,原本精心梳好的发髻有些歪散,脸上的谄媚笑容早已消失无踪,只剩下灰败的死气。 膝盖似乎更肿了,整个人蜷缩着,背影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颓丧和绝望。 陈光蕊心中“咯噔”一下。这神情,绝不是装出来的。张昌龄也看到了他,嘴唇哆嗦了一下,想挤个笑容,比哭还难看。 “张兄,这是……”陈光蕊走近。 张昌龄猛地抬起头,眼圈通红,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不敢置信的委屈, “拒了!殷相爷那边……把我送去的那些名贵物件……全……全给退回来了!连门都没让我进去!派人客客气气说了声‘相爷心意未定’……心意未定?!你不都彩楼观选了吗?陈兄……你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他几乎要嚎啕出来,死死抓住陈光蕊的袖子,像是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他无法理解,陈光蕊都宣布“出家”了,自己怎么还被拒绝? 听到张昌龄的话,陈光蕊的眉头深深皱起。 不对劲,佛门出家这条路,似乎没彻底斩断这根线?或者说,殷开山那边的阻力,超出了佛门身份的约束? 他必须弄清楚殷开山下一步的打算。光靠猜是没用的。他不动声色地拂开张昌龄的手, “张兄宽心,容我想想......” 那还能再想什么? 陈光蕊此时心乱,只是胡乱说了几句宽慰的话,自己便借口离开了。 夜色再次笼罩。 陈光蕊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那座与袁守诚会面的民宅外。他敲了敲门,没有回应。推开虚掩的门,里面空无一人。 他轻车熟路地走到后巷一处废弃的柴房角落,屈指在一块布满青苔的青砖上敲了三快两慢。片刻,那块青砖无声地移开一小半,露出袁守诚那张枯槁、带着惊慌的脸。他迅速左右张望了一下,才让陈光蕊钻进去。 小屋内,油灯昏黄。 “快!快帮我挡着点窗缝!” 袁守诚紧张地指挥着。陈光蕊依言用布堵好窗隙,才在桌边坐下, “老袁,再算一卦。算殷开山接下来会做什么?” “还……还要算?”袁守诚枯瘦的手指又开始发抖,“你……你今天那么大阵仗,满城风雨的皈依,还不够吗?那些人没再……” 他下意识地又瞟了眼窗户。 “不够!”陈光蕊语气斩钉截铁。 袁守诚看着陈光蕊那张在灯影下异常沉静的脸,最终认命地叹了口气。他不再多说,哆嗦着取出三枚带着锈迹的古铜钱,口中念念有词,枯瘦的手一扬,铜钱当啷落在桌面。 他的目光死死盯着卦象,浑浊的眼珠快速转动。 猛地,他浑身一哆嗦,脸色瞬间灰败下去,仿佛被抽干了力气,连声音都带着绝望的颤音, “桃……桃花引……未断!劫……劫气……反而……更浓了!纠缠更紧……更凶了!” 他猛地抬头,浑浊的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看向陈光蕊, “天机……天机彻底乱了!我看不清……看不清他下一步要做什么!但……那劫越来越近!越来越凶险!” 陈光蕊的脸色骤然沉了下去。皈依佛门竟然没能破开这死局?反而激化了? “砰!”房门突然被一股巨力狠狠撞开!木屑纷飞!屋内两人惊骇回头。 门口,是泾河龙王那由水汽凝成的巨大龙头,龙睛圆睁,里面燃烧着熊熊怒火和压抑已久的狂暴! 整个房间的空气骤然变得沉重、潮湿,仿佛置身水底,他看着两个人,语气却有些不善。 “哦,原来你们两个都在啊!找!找!找个屁的人曹官!” 老龙的咆哮如同炸雷在小屋里滚荡!震得桌上的油灯火苗狂乱跳动。 “哄骗老龙是吧?!陈光蕊!袁守诚!” 他的目光狠狠扫过屋内两人,最后钉在陈光蕊脸上, “这么多天了!一个影子都没见着!人呢?!你说你找到他!在哪?!指出来给老龙看看!难道你说的那个人跑去当和尚了?你还出家去陪一陪?” 愤怒的龙息喷吐,带着冰冷的水汽和恐怖的压力。 泾河龙王是急脾气,苦等了几天,没有结果,耐心就已经磨没了。 加上陈光蕊出家,在长安人尽皆知,他觉得这根本不像是躲什么桃花劫,更像是在戏耍自己,心里怨气就更大了, 说好的帮他找人曹官,现在出家算是怎么回事?耍龙呢! 陈光蕊顶着巨大的压力,声音依旧沉稳,“龙王稍安。我与你提过,你的死劫应在十多年之后。人曹官?恐怕此时他自己都未必知道他是‘人曹官’,自然寻不到踪影。此事需从长计议。” “从长计议?呵!” 今日的泾河龙王,脾气似乎有些暴躁,他发出一声刺耳的冷笑,巨大的龙头逼近, “袁守诚!你这老骗子!你不是会算吗?算!” 他狰狞的龙眸转向墙角的袁守诚:“现在!若那人曹官就在这长安城里!甚至就在这屋子里!你!能算出来吗?!该不会不准吧?” “能!一定能!若他真在此处,这么大的因果……老夫拼死也能窥得一线天机!一定能!绝不可能毫无感应!” 袁守诚声音尖利,充满了被胁迫的恐惧和对自身术法最后的自信。 “听到了吗?!” 泾河龙王巨大的龙首转向陈光蕊,声音低沉下来,带着冰冷的寒意和彻底的失望, “他说能!那现在没有!就说明没人!要么是人曹官还没影,要么……就是你们在耍弄老龙!” 他巨大的身躯猛地一退,冰冷潮湿的压迫感如潮水般退去。 “老龙没空再陪你们在这里玩这些绕弯子的把戏!” 老龙王的声音留下最后冰冷的警告, “记住!从今日起,少打我们泾河水族的主意!再有钓夫敢捞我河中金鲤,莫怪老龙不讲情面!” 话音未落,门口的巨大水汽龙首一阵扭曲模糊,随即轰然溃散,化作一阵冰冷潮湿的水汽,消散在夜风中。 屋里,只剩下一片死寂和狼藉。门外,是深邃的夜色。门内,是陈光蕊紧锁的眉峰。那盏微弱的油灯,在冷风中摇曳着,似乎随时都可能熄灭。 第37章 半路杀出个程咬金! 水汽凝成的巨大龙首溃散后,破败的柴房里只剩下浓重的水腥气和令人窒息的死寂。 油灯的火苗在冷风中挣扎着跳动,映照着袁守诚惊魂未定、枯槁如鬼的脸和陈光蕊紧锁的眉头。 “他……他真走了?” 袁守诚探头看向门口,确认那恐怖的压力彻底消失,才长吁一口气。 他浑浊的眼睛立刻转向陈光蕊,带着急切和强烈的狐疑, “陈状元!你……你是不是已经找到了人曹官,所以才跟那蠢龙打了包票?你可别是哄骗他……也别哄骗贫道……” 他的声音尖利起来,透着一种被愚弄的愤怒和更深的不安。 龙王被气走,泾河水族这条线几乎断了,若陈光蕊再是空口白话,他就真被坑惨了。 陈光蕊平静地抬眼,目光如同深潭,清晰地映出袁守诚的慌乱, “真的。人曹官,就在长安城内。我已知道他是谁。” “你知道,那人曹官是谁?!”袁守诚猛地直起身子。 陈光蕊却只是轻轻勾了下嘴角,避开了名字, “时机未到,说不得。” “你!”袁守诚气得直跺脚,刚才的恐惧被一股邪火冲散,他枯瘦的脸上浮现出浓重的质疑, “休得妄言!这方天地间,我这一脉以斩断仙缘为代价,专司窥测天机、拨弄命理!连天界仙官都未必能看清的迷障,我辈尚可拼死窥得一线!贫道耗尽了手段都算不出那‘人曹官’的半分影子,你?你一介身缠死劫的凡人状元郎,初到长安不过数日,凭什么能找出来?说出去谁信?!” 他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乱飞,与其说是逼问陈光蕊,不如说是用师门的神通来强行安慰自己,否定陈光蕊的话。 毕竟,若陈光蕊真能办到他办不到的事,那对他赖以生存的信念是极大的打击。 陈光蕊看着色厉内荏的袁守诚,脸上并无被质疑的愠怒,反而有一种洞悉其心绪的淡然,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嘲,“你不信?” 他站起身,掸了掸衣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那便罢了。天色不早,我该走了。” 说罢,他不再理会急得跳脚的袁守诚,径直推开那扇被龙王撞得有些歪斜的木门,身影没入外面沉沉的夜色。 走出小巷,外面街道清冷了许多,但仍残留着日间喧哗的余烬。陈光蕊心中盘算着下一步如何破那更近更凶的桃花劫,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唤他, “陈状元?” 陈光蕊回头,昏黄的灯笼光下,站着的正是兵部尚书李靖。 只是他今日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疙瘩,脸上写满了挥之不去的愁容,全无昨日在街头那份“仔细想想”的伪装,只剩下真实的疲惫和忧虑。 “李将军。” 陈光蕊拱手。 李靖快步走近,长叹一声,开门见山, “唉!陈状元,你是刚做官,还不懂这官场风刀霜剑的厉害!非要靠近那魏主簿,现在好了,魏征魏主簿那奏疏一递上去,算是捅了马蜂窝了!” “哦?魏主簿的奏疏上了?” 陈光蕊不用打听奏疏的具体内容,也知道魏征要说的是什么事? 在他看来,以魏征谨慎的性格,应该要再过一些日子,事情有十足的把握了,他才上这么奏疏呢。 看来是这两天,秦王府的旧臣给的压力太大,让他不得不出手了。 李靖他烦躁地搓了搓脸,声音压得很低, “那些秦王府出来的旧勋重臣,今儿个直嚷嚷了一天,句句都在指桑骂槐!说什么旧太子余孽不安分,拿着鸡毛当令箭,妄想插手军务、动摇国本!字字句句都指着魏征!那姓房的嘴巴刁钻,姓长孙的更是笑里藏刀,话里话外都在暗示魏征祸国殃民……照这架势,魏征要倒大霉,接下来……” 他语气一顿,脸上忧色更重, “接下来……怕就该轮到我了” 李靖的担忧溢于言表,他现在是真的害怕自己被秦王府旧臣清算。 毕竟清算完隐太子的那些人,就是他这种中间派了。 陈光蕊闻言,脸上神色却无甚波澜,只是淡淡开口, “李将军,尽管放宽心。天塌不下来,你,不会有事。” 他语气中的笃定让李靖愣了一瞬。 随即,李靖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嘴角扯起一个极其苦涩的弧度, “放宽心?陈状元呐,你到底年轻气盛,不知深浅!这官场倾轧,一旦开了头,便是血雨腥风!那些人的手段,绝不仅仅是打骂几句这么简单!动辄就是身败名裂、家破人亡!我这颗脑袋,在他们眼里……分量未必有多重!” 他看着陈光蕊平静的脸,只觉得这新科状元要么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要么就是根本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陈光蕊没有过多解释,只是道, “回驿馆再说吧。” 李靖看着陈光蕊这副淡定的样子,莫名地心头稍安了一点,只得跟着他往驿馆方向走。一路无话,李靖犹自忧心忡忡。 刚踏进驿馆小院,李靖正准备开口再诉说自己可能的处境,眼睛却猛地瞪圆了。 院中那棵老树下,赫然站着一个人! 一身洗得发白的旧青布官袍,背脊挺得笔直,面容枯瘦而严肃,眉头紧锁似在沉思,不是魏征又是谁?! “魏……魏主簿?!”李靖失声叫道,完全没料到会在这里遇见魏征,更没想到他这个时候会在驿馆等着他们。 魏征被李靖的声音惊醒,转过头,目光先掠过李靖那张写满震惊和愁容的脸,眉头下意识地又拧紧了一分。 但紧接着,他那双总是锐利如刀的眼睛,猛地钉在了李靖身旁的陈光蕊身上! 几乎是同一瞬间,魏征眼中爆发出两道如同实质的精光!带着惊愕、难以置信,以及一种被巨大冲击后强行压下的狂喜! 是他!兵部尚书李靖! 陈状元仅仅用了一天?不,或许就在昨夜自己离开驿馆后,他竟真的在如此危急关头,找出了这位既能避开秦王府旧臣掣肘、又拥有征讨突厥能力的将军? 自己之前怎么没想到? 李靖!对,就是李靖! 他既有极大的能力在身,又有足够威望,更关键的是一直低调冷眼旁观,在新太子眼中反倒成了可以平衡秦王府那些功勋的重要棋子!这正是最合适的人选啊! 魏征强压下心头的滔天巨浪,但眼底那份震惊和对陈光蕊那近乎妖孽般“办事能力”的骇然,却是怎么都掩饰不住。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尽量保持平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 “李尚书,陈状元,你们回来正好。老夫今日已将那份奏疏……” 他看向李靖,眼神意味深长,“……呈递上去了。” “奏疏?什么奏疏?” 李靖完全被搞懵了,直接装傻,这个时候可不能接话, 因为奏疏那事,你都被秦王府针对了,现在跟我说这个干嘛?要拉我下水? 此时的李靖恨不得捂着耳朵转身就跑,我不听我不听,什么都不要告诉我! “就是……” 魏征此时心情大快,越想越觉得李靖就是征讨突厥的最佳人选,所以他要把自己奏疏的想法细细说来, 可就在这个时候,门外传来了一声炸雷, “魏征!!直娘贼的魏老倌!!给俺滚出来!!” 一声炸雷般的咆哮如同飓风般撕裂了驿馆的宁静!院门轰的一声被重重撞开! 一个铁塔般的雄壮身影,裹挟着冲天的怒火和浓烈的酒气,像一头狂暴的棕熊直扑进来!手中那柄标志性的宣花大斧虽未出鞘,却已被他单手高高抡起,带起的风声都透着慑人的狂怒! 来人豹头环眼,正是鲁国公程咬金! 他一步踏入院中,那双布满血丝、瞪得滚圆的牛眼,如同探照灯般瞬间死死锁住了站在树下的魏征!嘴里还在骂骂咧咧, “好你个酸腐老贼!竟敢在朝堂上捅老子刀子?!今日不给你开瓢让你知道马王爷几只眼,俺老程跟你姓!!” 第38章 别冲动 程咬金的怒吼像炸雷,震得驿馆小院的树叶都在簌簌发抖。 他手中那柄沉甸甸的宣花大斧虽还挂在背上没拔出来,眼睛瞪得像铜铃,死死锁定了树下的魏征! “好你个魏征!你这背主求荣的酸腐老儿!” 程咬金指着魏征的鼻子破口大骂,唾沫星子飞溅, “俺老程跟着太子南征北战,好不容易熬到大伙儿能享几天太平福了!你倒好!他妈的就急赤白脸地跳出来撺掇打仗!安的什么心?!是不是存心想折腾死我们这些秦王府的老兄弟?你这祸害精!” 此时的李靖脸都白了。 一看程咬金这副架势和他骂出来的话,句句都牵扯着最敏感的秦王府旧勋与隐太子东宫旧臣的矛盾。 他这人最怕卷入漩涡,下意识地就想劝架,“哎呀!程……程国公!息怒!息怒啊!有话好好说,这……这其中必有误会!玄成兄,你先别……” 他想劝魏征魏玄成别冲动。 可魏征哪忍得了这个!他骨头硬,脾气更硬! “混账!无知莽夫!”魏征一声断喝,如同惊雷,直接把李靖后面的话噎了回去。 他也气得胡子直翘,枯瘦的手指几乎戳到程咬金胸膛上,“程咬金!满嘴喷粪!那突厥狼骑枕戈待旦,锋刃已抵近泾河!此时不战,难道等人家杀进长安城,把你这国公府也当羊圈屠了吗?!” “你看看你们近日都干了什么,裁烽燧台充‘节用’?亏你们这些蠹虫想得出来!你们这是在喝大唐的血!在挖大唐的根基!国难当头还只顾着贪图安逸,醉生梦死!尔等与那蛀空国库的硕鼠何异?该杀!” 李靖在旁边听得心肝儿直颤, “完了完了……怎么骂得更狠了……” 他急得直跳脚,想分开两人,“冷静!都冷静!别着急,都别着急啊!程国公你酒喝多了,玄成兄你说话也克制点!这是驿馆!注意朝廷体统!” 程咬金被魏征骂得火冒三丈,尤其那句“蠹虫”! “好哇!你这老贼!反了天了!看俺不教训你!”他作势就要抡出宣花斧。 一直冷眼旁观的陈光蕊,在角落里差点没笑出声。 这两人吵架是真带劲,一个比一个嗓门大,一个比一个嘴毒。 他心里明镜似的:打不起来,至少真家伙不会往身上招呼。不过,这戏好看啊! 就在这时,程咬金大概是觉得李靖光劝架太没“兄弟义气”,火力一转,矛头指向他, “还有你!李靖李药师!躲在这装什么和事佬呢?!俺看你也是个没卵的!魏征这老小子放屁,你就只会‘玄成兄玄成兄’地劝他别冲动?窝囊废一个!要俺说,你们俩就他妈是一丘之貉!” “窝囊废”三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李靖那根最敏感的神经上!他刚才那副小心翼翼、生怕惹祸上身的“冷静”表情,瞬间冰消瓦解! 只见李靖那张平时总是“深思熟虑”或者“愁眉苦脸”的脸,猛地涨成了猪肝色! 额角青筋瞬间暴起,“噌”地一声,他腰间那柄制式佩剑已利落出鞘,剑尖直指程咬金,眼中怒火熊熊燃烧,声音都因为极致的暴怒而尖利破音, “程知节!你这泼货!安敢辱我!!!” 这架势,比刚才魏征骂得凶十倍!眼看就要扑上去拼命,活脱脱一头被激怒的雄狮。 这陡然的转变把众人都惊呆了。连程咬金也被李靖这瞬间爆发出的恐怖戾气吓了一跳,下意识退了一小步。 魏征也愣住了,刚才还杀气腾腾,但是他知道,程咬金不敢动他,毕竟自己奏疏刚递上去,程咬金就对他动粗?那新太子会让他好看。 但是现在眼见李靖真要动真格的了,他反而心头一紧: 程咬金跟我是打不起来,但是你们俩不一定啊!真打起来打伤了程咬金或者尚书李靖,那就是滔天大祸啊! 他赶紧去拉李靖的胳膊,“药师!药师!使不得!快把剑放下!你跟他这浑人较什么真!莫冲动!千万莫冲动啊!” “你别拉我,今天我非干死了他不可!” 局面完全颠倒过来!刚才劝架的李靖成了点燃的火药桶,而被劝的魏征反倒成了救火队员。 魏征是个文人,此时被李靖拖走了很远,急得满脑门都是汗。 陈光蕊在旁边看得更是津津有味,暗忖:李药师的脾气,看似沉稳,但是点火就着,一点就炸啊。 程咬金被李靖指着,又被魏征这前后反差逗得有点懵圈,酒也醒了几分。 他看看满脸杀气的李靖,又看看旁边拦着的魏征,再看看角落里看戏的陈光蕊,心里那口气突然泄了大半。 他重重“哼”了一声,收回摸斧子的手,指着魏征的鼻子,嗓门依旧洪亮,但更多是宣泄不忿, “行!行!你们清高!你们忧国忧民!俺老程是蠹虫!是莽夫!是浑人!” 他转身,重重一脚踢飞了旁边一个无辜的花盆,“哐当”一声碎裂! “魏征!俺懒得跟你这只会动嘴皮的穷酸掰扯!你他妈不是要打仗吗?行啊!奏疏是你魏征自个儿递上去的!那就你自己去想法子!” “俺倒要睁大眼睛瞧瞧,这京城内外,秦王府的老兄弟们,有哪个脑子进水的,肯听你这个‘大忠臣’的吆喝,为你这破仗去拼命的!呸!做梦!” 说完,他狠狠一甩袖子,怒气冲冲地再次撞开院门,大步流星地走了。留下院子里一片狼藉和三个面面相觑、表情各异的男人: 一个余怒未消仍想追砍的李靖,一个后怕又无奈的魏征,还有一个看戏看得心满意足的陈光蕊。 陈光蕊正想着这场闹剧该收尾了,却见李靖猛地转向魏征,胸脯兀自剧烈起伏,但眼中的熊熊怒火仿佛找到了一个新的、正当的目标出口。 他“唰”一下把剑收回剑鞘,动作利落带着狠劲,声音因为激动而更加高亢,对着魏征就吼了出来,像是要把刚才在程咬金那里受的窝囊气和对建功立业的渴望一同宣泄出来, “不就是打仗嘛?!打就打!有什么大不了!谁怕谁啊!魏征!你看什么看!这仗,我李靖去打!我就不信!没他程咬金那三斧子,没他秦王府那些只会捞好处的龟孙子,我李药师还打不了胜仗了!!!” “药师兄!”魏征被吼得一愣,随即是狂喜,但更多是巨大的震惊和担忧,“你……你要请缨?慎言!慎言啊!” 他知道李靖的本事,但这当口……这怒火请战,靠谱吗? 旁边,陈光蕊看着激昂请战的李靖,再看看一脸惊愕又暗藏狂喜的魏征,嘴角的笑意加深了。 事情……似乎正一步步,朝着他预想中那个“需要一位经验丰富老将”的方向发展了呢。 这出戏,没白看。 第39章 再次提拔 天还没亮透,太极殿内已是灯火通明。 高大的蟠龙金柱森然矗立,殿宇深处高耸的丹陛之上,象征无上权力的御座散发着幽冷威严的光芒。 下方,文武百官依照品阶肃立两旁,身着各色朝服,如同汇聚的彩石,却掩盖不住那份死水般的凝重。偌大的宫殿里,安静得只剩细微的衣料摩擦声和压抑的呼吸。每一张脸孔都紧绷着,等待着风暴的来临。 果然,随着一个面白无须的宦官尖细的嗓音,“有本启奏,无本退朝”响起,殿下的沉寂瞬间被打破! 如同往滚油里泼进冷水! “殿下!” 一个身着紫袍、留着一把漂亮胡须的文官率先出列,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激愤,矛头直指左侧前排位置那个瘦削的身影, “臣要弹劾詹事主簿魏征!他昨日所上奏疏,名为‘慑外’,实则祸国!突厥虽有零星扰边,但其势已大不如前,焉能动辄言战?战端一开,劳民伤财!我大唐初定,民生凋敝,国库空虚,如何经得起这般穷兵黩武!魏征此议,纯粹是书生误国,置百姓于水火而不顾!其心可诛!” 他话音未落,另一名身材魁梧、气势逼人的重臣便紧跟着跨步上前,声音更大,语速更快, “臣附议!魏主簿!你空谈什么‘安内必先慑外’?分明是借机生事,妄图染指军权!秦王府旧臣浴血奋战,方有今日太平!突厥之事,自有程知节等百战将军运筹帷幄!你一介东宫降臣,寸功未立,有何资格在兵事上指手画脚?是欺我大唐无人吗?!” 这指控极其诛心,直接将魏征的提议定性为居心叵测。 “对!就是这个理儿!” 又一个红脸膛的武将模样的官员嚷了起来,“姓魏的!你可知打仗要死多少人?要花多少钱粮?怎么?你魏征一个外人,倒比我们自己还着急去送死?!” ...... 一时间,群情汹汹! 攻击如同狂风骤雨般向魏征倾泻而下, “耗费巨大,民生不堪!” “意图不轨,觊觎军权!” “降臣僭越,动摇国本!” “不懂兵事,纸上谈兵!” 唾沫横飞,句句诛心,恨不得将魏征生吞活剥。 魏征独自站在漩涡中心,枯瘦的身躯裹在洗得发白的旧青布官袍里,背脊却挺得笔直。他脸上毫无惧色,双目如电,扫过一张张或愤怒、或嘲弄、或忧惧的脸庞,对劈头盖脸的斥骂置若罔闻。 此时,他心中反而一片雪亮。 “哼,果不出陈光蕊所料!这些人口口声声忠君爱国,实则是贪图富贵安逸,怕被打破了自家坛坛罐罐!什么国本、民生,不过是遮挡其私心的幌子!” “他们吵翻了天又如何?关键在于……” 魏征的目光,悄然转向丹陛之上那看不清面目、却散发着如山岳般重压的御座方向。 “…在于太子殿下如何想!” 他垂目不语,任凭朝堂之上唾沫横飞,他都当做听不见,只等最后那个能够一锤定音的人。 就在这时,一个极其怪异、如同细微水滴又似缥缈低语的声音,突然在他耳蜗深处无比清晰地响起,他心中一凛,暗道,又来了。 “……凡私心作祟者,其言虽厉,其心已虚,视其面目即可知也……” “…为将者,当取其德能兼备,公而忘私……非门户私计所能框缚……” “…机不可失,当断则断…职责所在,岂可畏于人言!” 这声音并非来自外界,而是自他心湖深处油然而生,陌生又熟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和浩荡正气! 似乎有一个称呼在向他逼近: 人曹官! 魏征只觉得脑中轰然一声,仿佛有什么尘封已久的东西被彻底唤醒、点亮! 这声音所指,如此清晰!如此契合当下的局面! 他下意识地再次扫视那些激烈反对的脸,果然从那些义正词严的皮相下,窥见了或贪婪、或恐惧、或恼羞成怒的底色! 这感觉,让他原本就坚硬如铁的信念,如同淬火后的精钢,骤然坚不可摧! 他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喉咙里滚雷般的低吼瞬间压过所有嘈杂! “诸位!” 这一声,如同金石炸裂!殿宇为之一静! “尔等口口声声为殿下计,为社稷计,为民生计!当真如此么?” 魏征目光如炬,直刺刚才几位发言者,“尔等可敢直视殿下、直视这满朝忠良、直视天下黔首的眼睛?!” 他猛地举起自己那份破旧的奏疏残稿,声音斩钉截铁: “国库空虚?那就更应整肃蠹虫!那些打着修缮秦王府、酬劳功臣旗号,中饱私囊、蛀空国本的硕鼠,才是真正的吸血蛭虫!他们的金银珠宝,哪一丝一缕不是民脂民膏?不该收缴用于强国安边?!” “突厥来犯?更应乘势一击!以雷霆之势剪除边患,方能换取数十年太平!待其大兵压境,兵锋复抵泾河,再谈用兵,耗费国力百倍千倍不止!” “本官为降臣?然此心日月可鉴!本官此议,不为个人邀宠求荣,只为强盛大唐根基,慑服外侮,保社稷长安!若因我出身东宫便疑我忠心,便以门户之见断国之方略,是何道理?!” 他环视整个大殿,眼神锐利如刀,一字一顿: “至于谁有资格领兵……论的是功绩、是韬略、是担当!而非出身何处!更非是否曾享过几年清福!” “今日之争,归根结底!是战与不战!敢战与怯战!为公与谋私之争!殿下!臣,魏征!恳请殿下乾纲独断!” 话毕,他不再理会一片哗然的群臣,直挺挺地站着,如同插在狂风巨浪中的一杆顽石标枪! 是非曲直,他己言尽!胜负成败,全在上面一念!他的耳畔,那股指引的声音反而渐渐隐去,留下一种前所未有的澄澈与坚定。 殿内空气仿佛凝固了。所有的目光,都投向了御座。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太阳越升越高,炽烈的光线透过殿门涌入,将群臣的身影投射在光洁冰冷的金砖地面上,拉得很长很长。 争论似乎耗尽了所有人的力气,反对者依旧愤愤不平,却也感到了深深的无力。魏征如同一块顽石,任你风吹浪打,他自岿然不动。 御座之上,终于传来低沉而威严的声音,打破了僵持, “好了。” 声音不高,却带着终结一切的重量, “魏卿所奏‘慑外’之议……”短暂的停顿,足以让所有人的心提到嗓子眼。“……深合我意!准奏!” 轰!简短的两个字“准奏!”,如同九天惊雷,狠狠劈落在这沉寂太久的太极殿! 震得许多人脑袋嗡嗡作响!尤其是方才那几位跳得最高的秦王府旧臣,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眼神里充满了惊骇和难以置信! 殿下……居然完全站在了魏征那边! 不等众人从震惊中缓过神来,李世民那深不可测的目光扫过殿内,直接抛出了更关键的问题, “此战,何人可担此重任,领兵出征?” 所有人的视线,瞬间再次聚焦到魏征身上! 秦王府的那些人则有些幸灾乐祸,毕竟他们不出手,还有谁能打这一仗? 魏征没有丝毫犹豫!他猛地踏前一步,手指如同利剑,铿锵有力地指向右侧武官队列中,那一个刚刚还面带忧色的身影, “启奏陛下!兵部尚书李靖李药师,武略冠绝当世,功勋卓著,更兼公私分明,深明大义!臣以为,唯李尚书可担此重任,以雷霆之势,荡平北患!” “李靖?!!” 殿内瞬间再次哗然! 无数道目光齐刷刷地射向那个被点到名字的人!兵部尚书李靖! 李靖本人更是如遭雷击!他刚才听到奏疏被批准,心中还在为魏征担忧不已,甚至有点佩服魏征的硬骨头。 此刻骤然被点名,而且是担此关乎国运、必定恶战连连的元帅之职? 他脑子里嗡嗡作响,程咬金昨天那“窝囊废”三个字还在隐隐作痛。 当时冲动了,确实有些冲动了。 魏征真的推举他?!还是在这种风口浪尖上!他完全没有准备!他甚至还没完全从昨夜驿馆的担忧中缓过来! 昨天我有点冲动,实际上我没准备好啊! 然而,惊喜却来的太快。 御座之上,李世民的目光落在李靖那副呆滞错愕的脸上,又扫过魏征那笃定刚毅的面容。他嘴角似乎有微不可察的弧度扬起,又瞬间恢复威严。 “好!”声音斩钉截铁,金口玉言再无更改!“李药师听旨!” 李靖一个激灵,几乎是踉跄着出列,躬身到底:“臣……臣在!”声音都带着颤抖,巨大的意外让他完全失态。 “擢李靖为代州道行军总管!即日准备,统帅诸军,扫荡突厥!务求一战定鼎,扬我国威!” “臣……臣遵旨!谢陛下隆恩!” 李靖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激动,身体都在微微发抖,脑袋里还是懵的。代州道行军总管!这可是独当一面的方面统帅!执掌生杀大权!权力之大,远非一个兵部尚书可比! 这些天的担忧与犹豫也随着这一道旨意而烟消云散。 旨意并未结束。 “魏征!”“臣在!”魏征躬身。“着升魏征为尚书右丞!参议朝政,协理军机!” 金口玉言,石破天惊! 整个太极殿死寂片刻,随即“嗡”地一声,压抑不住的巨大骚动如同实质的海啸般席卷了整个空间! 每个大臣,无论是秦王府旧勋还是东宫残留抑或中立官员,脸上都充满了无法掩饰的极度的震动! 新太子掌管超纲伊始,第一次大规模朝议! 魏征的“危言”不仅被采纳,他本人和中间派的李靖竟双双获得空前擢升!这传递的信号,太过清晰,也太过震撼了! 有人嫉妒得眼中冒火,有人惊讶得合不拢嘴,有人则露出了绝望之色。 而在大殿中央,刚刚被封了大官的李靖,依然保持着躬身谢恩的姿势,但他的脸色却极为古怪。 他在此刻想起了陈光蕊。 第40章 再约两界山 朝堂上的事,只需要一个时辰的时间,就像投入滚油的冰块,瞬间在长安城炸开了锅! 原本只在魏征和李靖、陈光蕊等小范围人知晓的争论,顷刻间被朝堂上的风暴推到了所有人眼前。 魏征那个以一人之力战遍东宫群臣的形象,一下子鲜活了许多。 一夕之间!詹事府不起眼的主簿魏征,一跃成为位高权重的尚书右丞!而低调的李靖,更被委以方面统帅之重任! 消息传出,震动长安! 谁也没有想到,玄武门之变后,新太子这样定调。 不仅仅重用自己的旧臣。 就是当初隐太子的人,还有那些中立的人,也都一样被重用。 此举,让很多人安了心。 同时也觉得新太子心胸宽广,就连前几日那些被清算的官员,也有人觉得他们罪有应得。 驿馆内,张昌龄听到这消息时,正小心揉着肿痛的膝盖。 他整个人都呆住了,嘴巴张得能塞进鸡蛋。这一次,他脸上没有半分酸溜溜的嫉妒,只有纯粹的、无法作伪的震惊和……五体投地的佩服! “娘咧……魏征……魏玄成……” 他喃喃自语,眼神放光,“牛!真牛!一个人怼翻满朝权贵,还能让殿下如此提拔!这才是真本事啊!硬骨头!” 在魏征的身上,他看到了文人的风骨,仅仅是听到了传来的只言片语,张昌龄也觉得热血非同。 他猛地想起陈光蕊,心头更是百感交集。 一是感激陈光蕊之前点醒他去求亲殷开山, 二是佩服他,前几日的形势都已经那般不堪了,他还是敢坚定的站在魏征的身边,这种判断的准确与魄力,他张昌龄自认是没有的。 至于求亲不成?纯粹是自己没本事,他张昌龄这点账还是算得清的,半点怪不到陈光蕊头上。 驿馆的驿丞,与最开始的态度完全转变,此刻腰弯得更低了。他脸上堆着比往日更浓三分的笑容,对着陈光蕊点头哈腰, “哎哟陈状元!您可真是洪福齐天!跟魏大人、李尚书都说得上话!琼林宴就在后几日了,您这一开宴,那前程必定如旭日东升,扶摇万里呐!” 语气里的巴结再明显不过。 显然,他是听说过琼林宴的,也知道琼林宴之后,这位在驿馆里住了许久的状元郎也要身居高位了,自然是尽可能去巴结。 没过多久,院门外传来脚步声。 正是刚刚被任命为代州道行军总管的李靖李药师!他大步流星走进来,脸上除了刚刚封官的激动和尚未完全褪去的惊愕,更多的是真心实意的感激。 “陈状元!” 李靖走到陈光蕊面前,郑重地深深一揖, “今日朝堂之事,若非陈状元……李某恐怕还陷在那担忧被清算的泥潭里,哪里会有这沙场建功的机缘?此恩,李靖铭记于心!” 他想起昨日驿馆陈光蕊那句“你不会有事的”笃定判断,更是后怕又佩服。 他这人,心中明镜似的,知道自己欠了陈光蕊一个天大的人情,是陈光蕊帮他与魏征牵上线了,他才会有今天。 此时,他也不管自己是兵部尚书,而陈光蕊只是没有授官的状元,该道谢便道谢,该行礼就行礼。 陈光蕊微笑着将他扶起, “李将军言重了,此乃将军应有之位,天意使然罢了。” 然后,他话锋一转,提起了另外一件看似不起眼的事,“将军莫忘昨日承诺,还请将军履新之时,带光蕊同行,赴那两界山一观。” “两界山?”李靖一愣,还真就忘了那日的玩笑话语,等片刻后想起,实在不理解陈光蕊的话,脸上露出不解与担忧, “陈状元,代州前线靠近突厥边境,绝非安稳之地!况且你是新科状元,前途大好,留在京师大有可为。此刻去那穷山恶水之地,岂不是……岂不是有如贬谪?” 他实在不理解陈光蕊的选择。 陈光蕊脸上笑容不变,却带上一丝洞悉与凝重,声音压低了些, “李将军,如今秦王府那些旧勋失了面子,心头正憋着一股无名火无处发泄。我若留在京城这个靶子中心……” 他微微摇头,“琼林宴后便是授官,若被他们背后使力,指使着分到一个无权无势的冷衙门做刀笔吏,蹉跎岁月都是轻的。甚至可能……” 他没有说下去,但李靖瞬间明白了那潜藏的凶险: 一个毫无根基的新科状元,得罪了树大根深的实权派集团,在京城确如待宰羔羊! 陈光蕊接着道, “与其如此,不如主动跳出旋涡。跟着将军去代州前线。从最艰苦的地方开始磨练。等将军沙场扬威,等魏公在朝堂真正站稳脚跟、羽翼渐丰,那时……” 他看向李靖,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 “才是风回路转,无人再能阻挡我陈光蕊振翅之时!” 李靖恍然大悟!他看着陈光蕊年轻却异常沉稳老练的面庞,心中波澜起伏。 这哪里是少年意气?分明是深谙权谋、老辣非常的避祸图强之策!以退为进,谋定后动! “陈状元心思之深,眼光之远,李靖……佩服!” 他重重点头,“好!只要陈状元不怕塞外风沙之苦,李某必定护你同行,去那两界山看一看!” 两人正说着话,驿馆小院的门再次被推开。 一个身形枯瘦、穿着不起眼灰布衫的老管家,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 他目光扫视一圈,直直看向陈光蕊,微微躬身,“陈状元,魏大人有请,请您过府一叙。” 李靖看到这魏府的老管家,眉头立刻皱了起来,脸上满是惊疑和不解, “魏右丞?他……他刚刚在朝堂上闹出这么大动静,正是树敌无数、众目睽睽的风口浪尖!此刻不该在府中闭门谢客,以避风头吗?怎么反而主动邀你过府?这……” 李靖觉得这简直太反常,太不合常理了! 陈光蕊心中却是了然一片。 他猜测,魏征这是真正“醒了”。 他对李靖点点头,“无妨,我这就过去。” 他对着前来传讯的魏府管家,平静地说道,“走吧。” 第41章 欠的人情要还 夜色微凉,陈光蕊再次提着个油纸包,悠然走进魏征家那熟悉的院落。 酒是劣质的新丰浊酒,纸包里是老远就能闻到的猪头肉香,东西与上次别无二致,魏征不但不嫌弃,还觉得陈光蕊很费心。 老管家见他带着上次一样的酒肉,老爷似乎不反感,脸上带着笑,冲着陈光蕊点头,直接将他带到了院子中。 还是那间俭朴的书房,陈光蕊熟门熟路地坐下,姿态比上次松弛了许多,仿佛只是赴邻家老友的约。 人还没到,魏征那熟悉的声音便带着怒意,穿透了回廊的夜色,一路高声斥骂着闯了过来。 声音洪亮,中气十足,正是今天在朝堂上力战群臣的那份刚烈本色。 就算是陈光蕊没看到今天早上的情况,也能通过这一段猜到一二。 他就笑笑,听着魏征的“怒斥”,能这么大声把朝堂都骂一遍的,也就魏征了。 话音在门口戛然而止。魏征推门进来,脸上余怒未消,但眼神里那股战胜后的锐利还未散去,显得神采奕奕。 只是他一进来,习惯性地先环顾一周,然后……又开始了那套熟悉的小心翼翼。 他先是谨慎地侧耳贴在门板上听了听,又蹑手蹑脚地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探头往外张望了好一会儿,甚至连墙角那片几乎看不见的阴影都没放过,皱着眉仔细审视了半天,生怕那里藏着什么看不见的细作。 陈光蕊端着粗瓷茶杯,掩住嘴角一丝好笑。看来魏征是人曹官的秘密,他自己已经知道了,但这份过度谨慎的戏码还是要做的。 恐怕一半是真的性格使然,他在谨慎地维持着自己的人设,不能在打破了那神秘低语的秘密后就像换个人一样。 另一半的意思,陈光蕊觉得,魏征还是没有完全相信自己,这种偏向神话的秘密,他不会向自己透露。 当然,如果自己是个普通人,魏征告诉自己他是人曹官,是神仙,那...... 这些,陈光蕊倒是不在意,等时机一到,这些事都会揭开的。 等魏征自己确认了好几遍“安全”,终于带着点放心又带着点矜持地回到桌边坐下时,陈光蕊脸上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仿佛什么都没看穿。 “光蕊,”魏征的目光落在桌上的劣酒和油纸包上,非但没有嫌弃,反而露出一丝真切的笑意, “今日痛快!不喝你那新丰酒,我那坛埋在院子里十年的桑洛酒,可以开坛了!” 他扬声道,“把那坛老酒挖出来!” 很快,一坛满是泥封的老酒被送了上来。拍开泥封,一股浓烈醇厚的酒香瞬间盖过了陈光蕊带来的劣酒味,充盈了整个书房。 魏征亲自斟了两碗,琥珀色的酒液在灯下闪着诱人的光。 他端起碗,与陈光蕊碰了一下,豪气干云地饮了一大口,辛辣的味道让他咂了咂嘴,随即脸上泛起畅快的红晕。 “痛快!”他放下碗,眼睛格外亮堂,“你是没看见今日大殿上那帮小人的嘴脸!房玄龄阴阳怪气,长孙无忌笑里藏刀,程咬金那头蠢驴差点又想扑上来!哼!可惜啊,殿下英明,乾纲独断!准了我的折子!还升我为尚书右丞,擢了李药师为行军总管!” 魏征的声音带着兴奋,详细地将朝堂上的交锋、自己如何引经据反驳斥、最后李世民的决断绘声绘色地讲了一遍。 陈光蕊就在一旁“津津有味”地听着,他清楚,两个人这次聊天,魏征已经没有第一次见面时那么谨慎的试探了,完全是把能说的都说给了自己听。 这是魏征展示给自己的信任。 这种信任,对于他来说,已经足够了,虽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收获,但是比收获了什么还要重要。 当然,在听的同时,陈光蕊心里也恶趣味地想着,老魏这几句中,哪句是在吹牛呢? 终于说过了瘾,魏征看向陈光蕊,眼神充满了一种坦然的亲近和托付,语气也变得认真而郑重, “这些日子,我的事情终于忙完了,也该说说你的事情了。” 他这么说,表示这些天,陈光蕊做的,他都已经领情了,现在也想为陈光蕊做点什么。 魏征顿了顿,接着道, “琼林宴在即,殿下定要授官。你告诉老夫,心中可有属意的去处?或者,有什么想法?” 他这话问得直接,意思也说的明白了。 这老魏,说这种事情也不隐晦一些,一看就不懂得为官之道。陈光蕊在心里吐槽,然后喝了一口魏征那醇厚的老酒,脸上露出一丝淡然的笑意, “谢魏公厚意。” 他放下酒碗,语气很平静, “不过,魏公刚刚擢升为尚书右丞,位虽尊,权却尚需积蓄。而今朝堂之上,吏部选官考课,五品以上官员任免举荐之权,尽在中书令房玄龄、门下侍中长孙无忌这些真正的宰相府门、秦王府旧勋手中牢牢把持。” 他看着魏征微微凝住的神色,继续道, “我不过一新科状元,无背景根基。若是现在与魏公走得近,被他们视为眼中钉,稍后授官……能去哪个偏僻角落做个无权无势的主簿、县丞,已算是手下留情。若是运气再差些,” 陈光蕊拿起筷子夹了片猪头肉,声音依旧平稳, “被故意放在某个风口浪尖上的小衙门,做那惹祸招灾的替罪羊刀笔吏,也并非不可能。” 一番话,有理有据,将魏征刚刚因升官而产生的些许“我能帮你说话”的念头,瞬间戳破。魏征脸上的那点兴奋和红晕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深沉的凝重,但是嘴里还嘟囔着, “还反了他们了,没见过谁敢这么埋没状元的?” 不过,他清楚,这年头,中了进士说不好都能被冒名顶替,那谁又规定状元不能去一个偏僻角落了,你就算有超过所有人的才华又怎样? 陈光蕊看着魏征为难的表情,心中暗笑,如果这么容易就让你还了人情,那我还做这么多事干什么? 魏征沉默了,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紧了紧,他知道陈光蕊看得没错,他现在确实没这个话语权。举荐陈光蕊?别说成事,反而可能是害他更快成为靶子。 魏征长长叹了口气,重重地点点头,“……你所虑极是!是老夫……想得简单了。” 书房里一时间只剩下酒碗轻碰的声音。老酒很香,猪头肉也很美味,气氛却显得有些沉。 魏征清楚,自己那封“安内慑外”的奏疏就是陈光蕊的谏言,而且为了这封奏疏能成,陈光蕊这些天也一直在忙前忙后, 自己欠了这状元一个人情,若是不还,心中总是难受, 过了半晌,魏征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他抬起那双因喝了点酒而更显锐利的眼睛,若有所思地盯着陈光蕊,声音放低了些,带着点探究:, “对了,老夫今日听到一个消息,” 他身子略微前倾,“听说你……去大兴善寺、意图出家拜门的时候,在路上……遇到了行刺?” 听到这,陈光蕊来精神了,你要说这件事,那我可就要好好说道说道了,人曹官。 陈光蕊心中了然,这老魏是不想欠着自己,已经想到了从另一个方面来帮自己了。 而陈光蕊等到就是这件事。 毕竟魏征是人曹官,是玉帝在人间的使者,主管人间的事务,那佛门在长安这么乱搞,他不会不管吧? 别人或许不知,但是陈光蕊清楚,自己与殷家结亲,涉及到了金蝉子的转世,这是佛门的大计,凭自己的力量根本无法逆转,那他现在要开始试着去借助另一个维度的力量了。 他放下酒杯,神色平淡地将那日遇刺、凶手化为普通农夫用最简练的几句话带过。 说完,陈光蕊仿佛随口一提, “那两个农夫,乡邻说他们在泾河边干过活,后来又到了长安,然后才去向不明的。田间问遍了无人察觉异常,但泾河那边……线索似乎就断在那里了。” 他刻意顿了顿,像是无意间补充道,“听说泾河水打渔的有很多,不知道他们在那地方,有没有碰见过什么……不同寻常的人或事?” 魏征立刻挺直了腰杆,眼神恢复了几分在朝堂上刚怼完人的精气神,一口应承下来, “嗯!竟有如此妖邪之事,当街行刺新科状元,简直无法无天!这事包在老夫身上!” 他拍了拍胸脯,官威摆得十足, “老夫如今是尚书右丞,彻查一个案子,职责所在!” 陈光蕊看着他信誓旦旦的样子,想起那个还在盼着“人曹官”救命的老龙王,不知道那老龙知道人曹官的消息,会是什么表情,想到这里,差点没憋住笑。 他故意带着点疑惑,追问了一句:“哦?魏公打算怎么查?那妖邪手段诡异,普通衙门恐怕……” 他话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靠官位硬查妖邪,行得通? 魏征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随即被更严肃的表情盖过。 他避开了“人曹官”的秘密,只打官腔, “哼!只要是人行事,就必有蛛丝马迹。官府办案自有一套章法,该查自然会查到底。你无需多虑。” 陈光蕊看着魏征那“打死也不承认有神通”的倔样,知趣地不再追问那个注定得不到答案的秘密。他点点头,仿佛真的相信了魏征官方的力量。 见陈光蕊不再刨根问底,魏征似乎松了口气,重新端起酒杯喝了一口。放下杯时,他神情却再次郑重起来,带着长辈式的告诫, “那妖邪之事,我既应下,便会留神。倒是你,” 他语重心长地看着陈光蕊, “如今我算是把秦王府那帮勋贵得罪透了,他们正憋着火。你与我走得近,须得格外小心。琼林宴前后,莫要给小人留下什么把柄。低调行事,静待时机。” 他的目光在陈光蕊脸上停留片刻,确认对方听进去了,才收回视线。烛光摇曳,映照在桌上那坛老酒和所剩无几的猪头肉上。 第42章 认错的老龙 秦王府的人针对?那不是肯定的么? 离开魏征宅第,走在回家的路上,陈光蕊觉得魏征这个提醒有些可笑。 那天程咬金都杀气腾腾地堵到驿馆找魏征了,这还不够明显吗?秦王府的人早就把他陈光蕊和魏征绑在一块儿,视作眼中钉了。 这个倔老头儿,有时候也太谨慎了,关于人曹官的事,他是一个字都没往外说。到最后,人都喝多了,那都是捂着嘴睡着的。 陈光蕊琢磨着,魏征刚才说会查那件事,估计自己一走,这老头儿就得动真格去查刺杀案了。 他记得自己知道的西游故事里,在泾河龙王被斩之后,唐太宗李世民阳寿将尽,就是魏征写了一封信给阴曹地府的判官崔珏,才让李世民得以延寿还阳。 陈光蕊一直摸不清这人曹官到底有多大本事,手能伸多长。 这次正好,借刺杀案这事,可以好好测一测魏征在人曹官职责范围内的实力深浅。 他刚刚特意把土地和泾河龙王的线索都告诉给了魏征,就想看看他怎么查。 土地老是一定要查的,刺杀的事就发生在他的地界上,他不会不知道。 至于那个泾河老龙嘛...... 当晚,驿馆房间熄了灯。陈光蕊躺在床上,很快沉入了梦乡。 没睡多久,眼前的景象突然变化。灰蒙蒙的雾气弥漫,周围变得不真实。陈光蕊立刻意识到,这是梦。 雾气中,一个人影快步向他走来,那人不再是威严狰狞的龙首,而是一个身材高大壮实、穿着暗金色锦袍、圆头肥耳的中年员外模样。 正是化为人形的泾河龙王! 嗯,这次变化的更加憨厚老实了一些,适合认错。 都是老套路了,陈光蕊一点都不慌,似乎还想在梦境中找出点新意来。 老龙王脸上堆满了笑容,老远就朝他拱手,姿态放得极低, “陈状元!状元公!可算见到您了!” 跟那天暴怒完全就是判若两人。还是那天暴躁生气的龙王看着更有气势。 陈光蕊心里跟明镜似的,这是那魏征写信了! 自己的暗示,说刺客曾在泾河边活动,线索在那边断了,魏征肯定要以人曹官的身份给泾河水族施加压力。 现在,老龙王发现人曹官来了,是真的感受到了压力。 按照袁守诚的说法, 他还有十几年的活头,然后就会进入死劫,能杀他的,也能救他的,只有人曹官。 只不过前几天刚跟陈光蕊翻完脸,现在发现人曹官就在陈光蕊的身边,泾河龙王着实感觉脸被打的红红的。 自己脾气暴躁,说话说的太难听了。 现在想想,老龙王肠子都悔青了 没有办法,他只能硬着头皮找上来,脸上的笑还得显得足够真诚。 看到龙王这样出现,陈光蕊就好像没有看到一样,转身就往梦境的雾气深处走,同时抬起手,朝着自己的大腿就狠狠掐下去,他要强行脱离这个梦! “哎!别!别别!状元息怒!息怒啊!” 老龙王见状大惊失色,健步如飞地冲过来,一把拦住陈光蕊抬到半空的手腕,脸上那点强行装出来的从容笑意彻底绷不住了,只剩下着急和谄媚, “您千万消消气!误会!都是误会!” 陈光蕊看着他那副窘迫讨好的样子,觉得挺滑稽,但也憋着没露笑容。他故意冷着脸,拿腔拿调地反问, “哦?误会?龙王爷是今天走错了梦,误会了吧?我记得您可是跟我井水不犯河水了,让我不再打你泾河水族的主意,是吧?” 这话阴阳怪气,说得老龙脸皮一阵红一阵白。 堂堂泾河龙王,一方水域之主,几时受过这种鸟气? 可想到那越来越近的死劫,想到魏征那无形无质却如同山岳压顶的“过问”,他再大的暴脾气也只能硬生生咽回肚子里。 老龙深深吸了口气,努力挤出更加卑微的笑容, “说笑了说笑了,是老夫错了!是老夫急糊涂了!上次冒犯状元公,实在不该!老夫此番特地来给您……嗯……赔个不是!也给您捎点咱泾河水府的特产,您看……” 他搓着手,眼神讨好地望着陈光蕊。 泾河水府的特产,难不成你把龟丞相给带来熬汤了? 陈光蕊心里好笑。这老龙果然又气又急,却只能在自己面前伏低做小。 但他脸上一点好颜色也不给,正是要借此机会给龙王个教训。否则日后,自己死劫将至,真与佛门对立的时候,这老龙要是突然反水,那不是把他给坑了? 陈光蕊依旧是那副冷淡嫌恶的样子, “行了行了!赔罪就免了!带东西也免了!我这人讲究个清净,睡觉就是睡觉,正梦着喝龙髓汤呢……” 啊?龙髓汤? 老龙的脸有些哭丧,这玩意儿可不兴喝啊。 但是看到陈光蕊还正在那吧唧嘴,老龙有些为难,最后还小心翼翼地试探,“少挤一点龙髓行不行?我一次也挤不了太多……” 看到龙王的样子扭捏,陈光蕊再一想这挤龙髓…… 脸一下子黑了,“也行,那就七寸位置的龙髓来一点,最好再加点脑浆子,这样才补呢。” 欺龙太甚! 听到陈光蕊的话,老龙差点又要爆发,但还是想想又忍了。 笑呵呵地哄着陈光蕊说道,“陈状元说笑了,你可能不知道,我龙族的脑浆子和七寸的龙髓都有一股子腥味,不太适合熬汤,要不,我给你换点味道鲜美的食材?” 老龙王能怎么办?谁让一开始惹人家了? 现在只能打碎门牙往肚子里咽。 陈光蕊感觉这事差不多了,毫不客气地挥了挥手,像是赶苍蝇, “没事别来吵我!我现在就想安安稳稳睡个觉!你要是有正经事……” 他的声音带上了点不耐烦和戏谑:“明天!带着你的‘卦金’,老地方,去找袁道长吧!让他给你好好算算!” 说完这话,他也不管老龙王脸上是如何的尴尬憋闷,更不理那赔罪特产,意念集中,强行脱离了梦境,意识迅速陷入沉睡。 只剩下化为人形的老龙王,站在那灰蒙蒙的梦境空间里,看着陈光蕊消失的位置,那张富态的脸气得直哆嗦。半晌,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明天!明天我给你带一筐!” 第43章 一筐金鲤 天刚蒙蒙亮,西市口的老槐树在晨雾里蔫蔫地垂着头。 陈光蕊大步流星走到槐树下,那张虫蛀杂木条案还歪在树根旁,袁守诚抱着破竹筒打盹,被脚步声惊醒,一抬眼就对上陈光蕊那张沉静得过分的脸。 “算命的,算一卦!”陈光蕊一巴掌拍在条案上,虫蛀的木头“嘎吱”一声脆响。他语气硬邦邦的,没提算什么卦。 袁守诚猛一哆嗦,手里的破竹筒差点滚地上。看清是陈光蕊,他那张老脸立刻垮了下来,哭丧着挤出褶子:“还来啊?!” 袁守诚搓着手,声音又低又蔫,“龙王老爷守着泾河水族盯得死紧!长安城这算卦营生没法干了!老夫都快揭不开锅了,这么弄我可要换个地方了……” 他越说越丧气,“以前偷偷摸摸给人算一卦,好歹一天只挣两尾金鲤,神不知鬼不觉。如今那老龙精着呢!老夫哪敢再算计他水族?没活路了,这下可真没活路了!” 陈光蕊半句废话都不想听,冷眼一扫,“别废话!让你算你就算!不然……” 他脚尖一抬,轻轻踩住条案一只晃悠的腿,“现在就砸了你这摊子!” “呀呵!”袁守诚浑浊的眼珠子一瞪,山羊胡子气得直抖。他上下打量陈光蕊那身素色文士袍,又瘦又单薄,“今天说话这么硬气?你手里有鱼?快拿来看看?” 他伸脖子往陈光蕊袖袋里瞅。 “没有。”陈光蕊答得干脆,眼皮都没抬。 袁守诚差点气笑了:“没鱼你还敢这么横?就不怕老夫给你瞎算?卦象歪了,倒霉的可是你自个儿!” 说着话,他连铜钱都没扔,直接眼睛一翻,就要胡乱念叨几句。 陈光蕊嘴角极淡地一勾,十分肯定地说道, “你绝对不会给我瞎算。不光要算,还得算得准!一个字都不能错。” 袁守诚捋胡子的手停了,脸上全是嘲讽的不信。一个穷书生,空口白话就想命令老子? “行,我给你算,不光要算,而且一个字都不会对!小子,你忽悠道爷我那么多卦金了,今天还想来空手套白狼?” 他把脸别过一旁,说的那叫一个坚决,“不算,今天看不着鱼,我是说什么都不算!” 他看着陈光蕊,表情得意,那样子,如果陈光蕊再问,他可就要撒泼打滚,把武侯给惊动过来了。 “哗啦!” 半筐闪着金鳞的鲤鱼被粗暴地砸在条案上! 水珠溅了袁守诚一脸。 老龙王像堵墙似的压过来,他粗着嗓门吼:“瞎吵吵啥?不是要鱼吗?够不够?算!” 他大手一挥,一筐子金鲤活蹦乱跳,把袁守诚的破黄麻纸全浸湿了。 这些金色鲤鱼,在阳光下,就像金子一样,品相可比之前袁守诚的那些卦金好上太多了。 袁守诚惊得下巴快掉地上!他指着那筐在案上蹦跶的鱼,又戳戳老龙王鼓胀的腮帮子, “龙、老龙?!你……你这是吃错药了还是咋的?!” “这些不是你的宝贝么,这样就给我送过来了?” 他脑子嗡嗡直响,这老东西昨天还喊着要砸他饭碗,今天就送鱼上门? 邪门!袁守诚疑惑地看着老龙王,泾河老龙脸色红红的,直接别过脸去。 袁守诚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把抓起那几枚沾了鱼腥的铜钱,想都不想就撒到案上,嘴里飞快念咒。 铜钱落定,袁守诚的眼睛黏在那卦象上,像被雷劈了。 他的手开始抖,嘴唇哆嗦着,“人……人曹官……是魏征?!” 他猛地扭头,死盯着陈光蕊,那眼神像看见了鬼! “你……你早就知道?所以一直跟魏征勾勾搭搭?!天爷……你连这个都算到了?!他是人曹官你早就知道了?我……我服了!真服了!” 他腿一软,差点瘫在地上,最后一丝高人架子彻底碎成渣。 自己靠着算卦吃饭的,现在算卦根本算不过人家陈光蕊啊! 这家伙绝对比自己能看到更多的天机。 不是,你都这么准了你还找我算?袁守诚看着陈光蕊,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老龙王脸“腾”地红了!他想起前几日在西市口揪着袁守诚衣领喊打喊杀,唾沫星子喷人家一脸。 再看看眼前不动声色的陈光蕊,老龙恨不得钻进地缝里!他猛搓自己额角,粗声粗气地咳嗽:“咳咳!那个……状元郎!你……你这盘算的本事,绝了!” 人一多,他不擅长说软话了,早就不是昨晚梦中的那副姿态,只能朝袁守诚猛递眼色,急吼吼道:“袁老头!还不快夸夸?愣着干啥!” 意思再明白不过,赶紧给我找台阶下!别让老子下不来台! 陈光蕊目光沉沉,落在那筐扑腾的金鲤上,没理会龙王的窘迫和老袁的慌乱。他慢悠悠地问, “袁先生,这一筐鱼,够你算多少卦了?” 龙王赶紧抢着表态,声音雷响, “不够还有!我那水府里有的是!要多少你说!” 他挺着胸脯,想把刚刚的尴尬冲淡些。 袁守诚连连摆手,心有余悸地偷瞄着龙王, “够了!够了!哪还敢再要?陈状元,说吧!这次想算什么卦?老夫包准!” 陈光蕊却摆摆手, “不急。我好奇,你拿这些金鲤……除了炖汤,还能做甚?” 他紧盯着袁守诚的脸。 袁守诚表情一收,显得格外平淡, “炖汤而已。老龙王拿了这么多,老夫也喝不完,而且我要是真炖汤了,这家伙还要心疼,分明是让我难做嘛。” 他说着,眼睛却死死黏在那筐鱼身上,仔仔细细、上上下下地梭巡,像在翻捡宝贝,又像在鱼鳞堆里找根针。那眼神,根本不是舍不得,更像在……搜寻什么东西! 陈光蕊没吭声,心里诧异得像被针扎了一下。这老算卦的,看见鱼为何是这种表情? 他根本不是熬汤喝。 陈光蕊几乎印证了自己的猜想,但是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盯着袁守诚的一举一动, 袁守诚被他看得不自在,赶紧追问:“陈状元!你到底要算啥?” 陈光蕊收回疑惑的目光,声音斩钉截铁:“你帮我算清楚,最近一段时日,长安城里,佛门都有谁来过?” 他的眼神像深井,倒映着槐树的阴影。 第44章 青毛狮子 为什么要算佛门? 袁守诚那满是褶皱的脸上写满诧异, “佛门?你是说……你的死劫是佛门给设下的?” 他算过陈光蕊的命格,血灌天灵,九死一生,可从来没算出背后竟是佛门插手,在他看到的线索中,没有任何与佛门有联系的, 现在陈光蕊这么问,显然是心里有底了。 陈光蕊没接话,袁守诚看着他那张过分沉静的脸,心里打了个突。 这家伙……难道又算到了自己都算不出的东西? 真的服了! 袁守诚不再多问,深吸一口气,抓过案上那几枚沾着鱼腥气的铜钱。他浑浊的老眼紧盯铜钱,嘴里念念有词,枯瘦的手指猛地一扬。 铜钱“当啷啷”洒在湿漉漉的桌面上。 还真就不信这个邪了,我们这一脉,连道都不修了,就为了窥得天机,现在连这都算不过了? 袁守诚的脑袋像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猛地往后一仰!他那双浑浊的老眼瞬间瞪得像铜铃,死死盯着卦象,脸上的皱纹都拧成了沟壑。 陈光蕊和老龙王的目光也立刻聚焦在他脸上。 片刻的死寂。 袁守诚猛地倒吸一口凉气,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仿佛见了鬼! “佛光……怎么回事……” 他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又猛地摇头,语气带着点茫然, “不对劲!太不对劲了!现在可是武德九年!李唐皇室自认是老子李耳的后人,一门心思尊崇道教!长安城的佛像连金身都没开光!佛门大人物来了都没个落脚的法像供养,要落脚,只能先去城隍庙……” 他一边说,一边飞快地掐算着,手指抖得厉害。 “没看见有哪路大佛来过啊……” 突然,他掐算的动作猛地一停!整个人僵住了。他那双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虚空中某个不存在的点,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仿佛发现了什么极其恐怖又极其诡异的东西! “狮……狮子?!”袁守诚的声音尖利起来,充满了极度的惊骇,“不对!不对劲!好重的佛光!我‘看’到……一只青毛狮子!” “青毛狮子?!”陈光蕊的眉头瞬间拧紧。青毛狮子?西游记里有这号妖怪?他脑中飞快过了一遍,锁定了几个自己还记得住的妖怪。 老龙王也皱起了眉,铜铃般的巨眼看向袁守诚,“什么样的狮子?” “光!”袁守诚干瘦的手指猛地指向一个方向,声音因为激动和恐惧而走调, “佛光!就缠在那畜生身上!就在……就在大兴善寺那边露过行迹!” 话音未落,袁守诚自己先愣住了。他猛地扭头,死死盯住陈光蕊,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更深的疑惑。 大兴善寺?那不是陈光蕊刚“出家”的地方吗?! 陈光蕊面无表情,但眼神深处寒意如冰。他当然不会告诉袁守诚,这个出家的位置,就是他就近找的一座寺庙,至于对上了,那完全就是巧合, 陈光蕊缓缓点头,声音里没有一丝波澜, “错不了,要害我的,就是这头狮子。” “慢着慢着!”袁守诚急了,一把按住条案, “你这断定的也太快了吧?就凭这狮子带着佛光在大兴善寺出现过?这算哪门子证据?可能是巧合呢?可能只是路过呢?它身上的佛光也未必就是冲你啊!” “证据?”陈光蕊嘴角微微向下撇了一下,带着一种近乎冷漠的笃定, “有些事,不需要铁证如山。一个感觉,一个‘可能’,对我而言就足够断定危险。想要真凭实据?” 他摇了摇头,语气带着一种认命般的冷静,“太难了。” 他心中已经清楚,就是佛门在暗中搞的鬼,现在看到青毛狮子,已经不用确认了。 只是心中升起一丝巨大的荒诞感。 “一头青毛狮子,身披佛光,却在背后指使凡人化身刺客来杀我?这根本是妖邪惯用的下作手段!它身上那层佛光,靠什么来的?难道是替佛门干了那么多见不得人的事,积累的“功德”够厚了?坏事做尽,不怕损了那身佛光?” 老龙王从鼻孔里挤出一声重重的、充满讥讽的冷哼,打破了他的思绪, “陈状元,你这书是读傻了?狗屁功德!佛说谁身上有佛光,谁就得有佛光!管你是善是恶,是仙是魔!今天屠了一座城,明天佛祖高兴了夸你一句‘降妖除魔有功’,照样给你披上一身金光闪闪!懂吗?这就叫‘杀人不沾因果,为恶可增佛光’!佛门这点障眼法,也就糊弄糊弄你这等实在人!” 龙王的话像一盆冰水,狠狠浇在陈光蕊心头,将那一丝因佛光而起的困惑彻底浇灭,只剩下冰冷的通透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反胃感。 陈光蕊默然。龙王的话像一把冰锥,刺破了那层朦胧佛光幻化的假象。 他目光投向袁守诚,“还能不能再算?现在能不能锁定这头青狮子具体躲在哪里?” 他心里其实完全不抱希望。佛门派来操纵金蝉子降世这么重要计划的妖魔,哪能这么轻易就被他们这街头算命摊子给挖出来? 袁守诚却像是没感受到他的怀疑,枯瘦的手再次抓起那几枚铜钱,眼神变得极其专注,仿佛全身的精气神都凝聚在了指尖那冰冷的金属上。 他仔细地将卦象排开,浑浊的双眼死死锁住桌面,口中念念有词。枯槁的手指在卦象上空快速划动,似乎在勾连某种无形的轨迹。 时间一点点过去。袁守诚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脸色越来越凝重。陈光蕊和老龙王都屏息凝神,目光紧紧锁定在他脸上。 突然! 袁守诚的手指猛地停在某个方位,他那双浑浊的老眼骤然爆出一丝难以置信的精光! “有!竟……竟有方位?!” 他猛地抬头,看向陈光蕊和老龙王,声音带着一种自己都不敢相信的惊诧, “西南边……就在这长安城里!有股……类似的气息残留!虽然很淡,但能算到!在……在朱雀大街西边的……我看到地方了!” 袁守诚的声音拔高,枯槁的手都有些颤抖! 等到最后时候,他猛然起身,眼神之中透露着兴奋的光,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竹筒跳了起来。 “我看到那地方了!” 第45章 宫中有案 西市口老槐树下,斑驳的虫蛀条案旁,气氛凝滞。 袁守诚挺着干瘦的胸脯,稀疏的山羊胡子得意地翘着,浑浊的老眼泛着光,对着陈光蕊嚷嚷, “瞧见没?陈状元!这次老夫算准了吧?就在宫里!那青毛畜生,就在皇城里躲着呢!” 他使劲拍了拍桌子,震得竹筒乱跳,差点把龙王刚送来的一筐金鲤震翻,现在,这可是他的“战利品”,也是他找回面子的证明。 陈光蕊确实有点意外。他目光沉沉地扫过袁守诚那张因得意而涨红的老脸,没想到这老头真的有实力。锁定了青狮的大致方位,而且还这般精准。他微微点头,没有直接夸赞,反而抛出一个更犀利的问题,“它在宫里做什么?” 袁守诚脸上的得意瞬间僵住,像被戳破的气球。 他尴尬地张了张嘴,眼神开始飘忽,下意识地又开始去摸那几枚铜钱,嘴里含糊地嘟囔, “这个嘛……嗯……宫里龙气太重,又有……又有那层佛光罩着,天机被搅得七荤八素……老夫……” “看不清了?”陈光蕊替他补完了下半句,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事实。 袁守诚老脸一红,梗着脖子强辩, “不是看不清!是那妖孽身上的佛光干扰太大!这能怪我吗?要不是有那层劳什子佛光护着……” 他越说越没底气,声音低了下去。 陈光蕊说道,“这佛光还有这等作用?” 他沉默片刻,目光落在泾河龙王身上,不容置疑地吩咐, “老龙,你去见魏征的时候,告诉他,你在泾河曾经见到一头来历不明的青毛狮子往长安的方向去了,身上……似乎有异样气机。” 他特意停顿,强调,“记住,只提有妖物进长安,可能有异动,别提佛光二字。其它的,一句也别说。” “为啥?”龙王瞪着眼,满脸不解,“我说有那佛光不是更稀奇?提了不更能显得我本事大?” 陈光蕊眼神锐利地看着他, “想保住你的龙头,就照我说的做。这是唯一能救你的法子。信不信在你。” 龙王嘴巴张了张,看着陈光蕊不容置疑的眼神,又想想自己那要命的死劫和人曹官的威能,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瓮声瓮气地答应, “……行,知道了!” 这时,旁边的袁守诚捋着胡须,斜睨着龙王,慢悠悠地开口点醒他, “老龙,你仔细琢磨琢磨……什么样的狮子,能有这般佛光护体?” 龙王脸上的疑惑瞬间被惊骇取代,铜铃眼中闪过一丝明悟,继而化为巨大的忌惮,肥厚的嘴唇哆嗦了一下,再不敢多问一句关于佛光的话。他猛地抱起地上的一筐金鲤,瞪了袁守诚一眼,头也不回地大步流星走了,步履都沉重了许多。 看着龙王魁梧的背影消失在街角,陈光蕊的眉头却皱得更紧。困惑非但没有消散,反而更深。 这青毛狮子,按它所代表的势力目的,本该是为了促成他与殷温娇的姻缘。 它最大的阻碍,应该就是自己。 如今自己已然“出家”,殷开山那边却又死死咬住“心意未定”,不惜拒绝新贵榜眼张昌龄,这里很有可能就是殷开山在等着自己。 按理说,它最该下功夫的地方,难道不是该在自己这方面使力吗?威逼利诱也好,蛊惑人心也罢,让自己松口,或者强迫自己就范…… 它跑去戒备森严的皇宫深处做什么?那里有什么东西,比金蝉子降世这道“佛旨”更重要? 这完全不合逻辑。陈光蕊边走边想,只觉得眼前仿佛笼着一层更浓的迷雾,每一步都踏在无形的漩涡边缘。 回到驿馆门口,只见角落里,张昌龄的身影显得格外落寞。他换下那身为了求亲而特意准备的新锦袍,重新穿回普通的学子衫,膝盖处似乎还沾着尘土。 看到陈光蕊走近,他局促地站起身,脸上混杂着颓丧、失落,还有一丝如释重负的感激。 “陈……陈兄,”张昌龄的声音有些沙哑,“我……我是特意等您的。” 陈光蕊停下脚步,看向他。 张昌龄深吸一口气,似乎鼓足了勇气, “昨日求亲被拒……还害你在大兴善寺……咳,”他意识到失言,立刻改口, “那件事,总之,多谢你提点,虽然事未能成……但你没有作弄我,是真给我指出了一条明路。这份情,我张昌龄记在心里。” 他顿了顿,神情变得格外严肃,凑近一步,压低了声音, “眼下还有一事,我在孙伏伽孙大人那里,无意间听了一耳朵。听说……近日宫禁之中不太平。” 陈光蕊心头微动:“何事?” 张昌龄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隐秘感, “好像是……内廷那边,连续几日,丢了不少……档?是叫‘案牍’吧?非常要紧的那种!具体的丢的是些什么,孙大人没提,但听那口气,极其隐秘关键!今儿早上龙颜震怒,宫里宫外风声鹤唳,都在彻查内贼!” 他喘了口气,显得有些紧张,“小弟不敢久留,是……是孙大人叫我。这事……我觉得应该让你知晓。那孙大人,”他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声音几不可闻,“似乎……并非完全置身事外,有些话……也意味深长。” 匆匆说完,张昌龄像是卸下什么包袱,又带着不敢再惹是非的谨慎,对着陈光蕊深深一揖, “多蒙关照,小弟告退!若有机会,定当回报!” 他直起身,左右飞快地扫视一眼,确认无人注目,这才低着头,脚步有些踉跄地、却又异常迅速地消失在驿馆外的长街尽头。 陈光蕊站在原地,驿馆门廊的阴影落在他身上。 刚刚听完龙王关于“佛光”的辛辣嘲讽,听完袁守诚算出妖狮潜入皇宫,现在又得知了宫闱深处神秘失窃的“案牍”,孙伏伽的暧昧态度…… 一条条线索如同冰冷的暗流,在他脑中激荡碰撞。那青毛狮子潜入皇宫……是否就是为了这些东西? 真就有些稀奇了,一头狮子,竟然还对案牍文字有兴趣了? 第46章 他还真是最可疑的那个人 李靖的府邸与魏征赁居的寒酸小院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 院落开阔,青石铺地,一尘不染。两侧兵器架上列着擦拭得锃亮的长枪,墙边立着标有山川河流的行军沙盘,无声彰显着主人戎马倥偬的过往。 府中仆役不多,但个个身形矫健,步履生风,透着军旅特有的利落干练。整座宅邸气派中透着武将的刚硬,与魏征那捉襟见肘的租住环境形成鲜明对比。 书房内,侍女奉上茶后便悄然退下,关紧了房门。李靖脸上带着凝重,开门见山: “宫中失窃的案子,想必你也听说了?” 他看着陈光蕊,语气低沉,意有所指,不想陈光蕊再用其他的词,“丢的是‘案牍’。” 陈光蕊点点头,面色平静。玄武门之后,有些东西是该消失的。自从听到宫中丢了东西,又知道了那青毛狮子此时正在宫中,他觉得,有必要来了解一下情况。 去魏征那,显然是不行,这件事孙伏伽已经参与其中,秦王府的人一定也会在里面。很多事情,魏征未必会得到消息。 所以他直接找到了李靖。 “具体哪一份?”他问。 李靖摇摇头, “具体哪一份丢了,恐怕只有殿下和……下手的人知晓。但东西是从宫里丢的,是紧要的旧档,这点毋庸置疑。” 他顿了一下,补充道,“查得很紧,殿下龙颜震怒。” 他皱着眉,语气复杂又无奈, “更要命的是,秦王府那帮旧勋,不知从哪儿起的风,现在一个个都跳出来,死咬着魏玄成不放!说他嫌疑最大,就凭他只当了两天东宫詹事府的詹事主簿!而那些案牍,好像就是在那几天没的,这就说不清楚了......” 李靖重重叹了口气,像是解释又像抱怨,“玄成那倔脾气,当那主簿才两天,能接触什么核心东西?房玄龄他们,竟然主张抄家?这哪里是查案,分明是借机报那朝堂上被批驳得哑口无言的一箭之仇!这帮人,也太过……” “李将军,”陈光蕊平静地打断他,端起茶杯啜了一口,抬眼看向李靖, “您有没有想过,他们也许……并非单纯地借机报复,而是真觉得魏征可能拿了那份文件?” “这怎么可能?!”李靖下意识反驳,“玄成就算看过,以他的为人……” “将军!”陈光蕊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直指核心,“您想想,那份‘案牍’,是干嘛用的?虽然你我知道魏右丞不会,但是秦王府的那些人可不这么想。” 李靖一怔,“能是什么?不过是些……过去的记载罢了……” 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书房里瞬间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李靖的眉头紧紧拧在一起,眼神从最初的惊愕、不解,迅速转为难以置信的联想,继而瞳孔猛地一缩,浮现出巨大的惊悸! 玄武门!篡改!正名!…… 还有那些跟随陛下的功臣…… 这份“旧档”可能只是众多要焚毁中的一份,里面的内容可能无关紧要,但是对某些人来说就是最大的威胁! 竟然要偷这里面的案牍,你在想什么,想要干什么? 这不就是要打新太子跟秦王府那些功勋们的脸么? 李靖的脸色刷地一下变得极其难看,额角甚至隐隐有青筋跳动。他猛地攥紧了椅背,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 他终于明白了陈光蕊话里的分量,也瞬间想通了秦王府那帮人为何如此疯狂地要将魏征置于死地。 他们可能真的害怕那份“案牍”在魏征手里,被这个不畏权贵、刚直敢言的倔老头留下来,等着将来哪一天将某些事情公布出来,那他们在史书上的形象可就是另一个样子了。 !哪怕魏征当主簿才两天,他们也赌不起这个万一! 抄家? 这么一想抄家都是轻的,没在他家掘地三尺都算讲一些体面了。 “嘶!”李靖倒吸一口冷气,声音都有些发颤, “原来如此……这……这……玄成他……” 一股深切的忧虑和对魏征处境的焦虑涌上心头, “不行!此事太过凶险!我得……我得提醒他一下!” “不行不行,别着急,再仔细想想。” 他猛地站起来,然后又谨慎地坐下,觉得这件事还是要再考虑考虑。 陈光蕊心中则翻涌着思绪,作为穿越者,他对玄武门之变后焚毁关键档案来为自己“正名”的把戏已经看得多了。 李世民此举是为了彻底抹去不利于自己和大臣们的记录,篡改历史,为政变披上合法外衣。 偷这种案牍,无疑是在触碰他的逆鳞。 把这些证据保留下来,想干什么?图谋不轨?准备翻案?这是取死之道。不过,这件事为何会牵连到魏征?他如今已是尚书右丞,位份不低,只因为在那关键的节点上当了短短两天的东宫詹事主簿? 当时他确实掌管案牍,但是当时他正在谨慎思考那封“安内慑外”的奏疏是否该上,哪有心思去看这些东西? 他默认了李靖的决定。提醒魏征有备无患,是应该的。 李靖来回踱了几步,似乎才想起另一件事,强行压下心中的震动,重新坐下, “别着急,再仔细想想,仔细想想总不会出错。” 李靖也在纠结,这件事到底该怎么对魏征开口呢? 他有些想不清楚,索性再让事情沉淀沉淀。 然后,他对陈光蕊说了另一件事, “对了,还有件事。上次刺杀你我那两个凶徒的根脚,我后来让手下顺着你们说的线索去摸了。” 他皱着眉,脸上带着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怒意:“查来查去,真有人说那天在城里撞见过那两个农夫,好像还跟一个‘卖药’的江湖人讲过话。可怪就怪在,府衙循着线索找到那个卖药的,那人却赌咒发誓,说他当天根本没进城!周围邻居都能给他作证!他家里人也说他一整天都在家摆弄草药……这活见鬼了!” 李靖一拳砸在茶几上,震得茶杯嗡嗡作响,显然这查不下去的憋屈感让他那暴躁脾气又有些压不住。 “这案子,真他娘的邪门!” 他咬牙切齿地低吼了一句。 第47章 有一个人在撒谎 听完李靖讲述那两个“农夫”凶手的线索离奇中断,陈光蕊毫不意外。 “看来又是那妖邪搞得鬼了。” 他放下茶杯,语气笃定,“这妖邪极擅变化形貌,更精通迷惑心神的手段。否则,如何能让两个普通农夫瞬间化作搏命死士,事后又抹得如此干净?连带着相关之人的行踪记忆都能搅乱。” 李靖深以为然,脸上的暴躁被凝重取代,“正是如此!这东西潜藏在长安一日,便搅得长安不得安宁一日!此案不能就此作罢,必须继续追查!” “李将军所言极是。” 陈光蕊顺着他的话,看似随意地抛出一个方向,“要查此妖邪,或许……可以查查大兴善寺。” “大兴善寺?”李靖浓眉一扬,眼神锐利起来。 陈光蕊点了点头,分析道:“那日,我的行踪,唯一清晰的便是前往大兴善寺出家。半路便遇刺了。当时那两个刺客,如果目标不是将军你,那就只可能是冲着我来的。” 他看向李靖,“将军如今既知殿下并无猜忌之意,那对方的目标便很可能就是我。而我那时最大的变故,便是那天没有去成大兴善寺。” 李靖眼神猛地一亮,“不错!他们如此急切地在半路截杀,根本不想让你踏入大兴善寺的大门!” “正是这个道理。” 陈光蕊肯定了李靖的想法,“阻止我出家,便是其目的所在。因此,那妖邪或者与之相关的人,定在寺内外有所痕迹。将军若有心追查,大兴善寺或许能挖出线索。” 李靖一拍大腿,斩钉截铁, “好!这就去查!我倒要看看,是什么妖魔鬼怪敢在佛门清净地搞鬼!” 他那说干就干的性子压制了谨慎和犹豫,起身就要招呼亲随布置。 …… 傍晚时分,陈光蕊依着平日的习惯,拎着一包猪头肉,提着一壶不算上等的老酒,熟门熟路地又踏进了魏征的宅院。 老管家熟稔地接过东西,脸上带着点无奈又好笑的表情。 书房里,魏征早已摆好了粗瓷碗碟。看到陈光蕊进来,他捻着自己稀疏的胡须,打趣道, “状元郎这酒肉,倒比吏部的公文来得还准时。” 陈光蕊笑着将酒肉放到桌上,回敬了一句,“魏大人勤于政务,下官总得带些‘粮草’接济接济,免得大人为国操劳,饿瘦了,殿下可怪罪不起。这次我带的酒可比上次的好,这不算是贿赂您老吧?” “油嘴滑舌。” 魏征哼了一声,但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两人间比初次相见时融洽了许多。 倒上酒,就着喷香的肉吃喝起来。 魏征咽下一口肉,眉头习惯性地微蹙,“最近可要小心些。不少眼睛盯着老夫呢,连带着你这总往我这里跑的状元,也成了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陈光蕊给魏征添了点酒,不甚在意地说道,“张昌龄今天已经提醒过我了。” 魏征有些意外:“哦?张榜眼?他倒是比某些人强些。不过……光蕊,当初殷开山那事,你明知他府上是个‘好去处’,为何偏偏要告诉他,把机会让了出去?” 他目光带着审视,显然对这行为有些不解,“这是为何?要知道抱上了这棵大树,你这仕途可就无忧了。” 陈光蕊放下筷子,脊背不自觉地挺直了些,眼神平静坦荡, “魏大人,求功名也好,寻前程也罢,靠的是自身真才实学和堂堂正正的作为。钻营攀附,巧取豪夺,乃至牺牲他人成全自己,终非君子所为。张昌龄他有机会,那是他的本事,我若明知而刻意隐瞒,甚至构陷,实为小人之径。” “我陈光蕊所求,便是立身持正,仰不愧天,俯不愧地。功名富贵,若非得自旁门左道,纵是得了,也索然无味,更非长久。” 陈光蕊觉得,此处应该有掌声,自己这话一出,那形象在魏征心中一定高大许多。 果然,一番话说得坦坦荡荡,掷地有声。魏征听在耳中,端着酒杯的手停在半空,看向陈光蕊的眼神里,第一次有了清晰的欣赏与郑重。半晌,他缓缓点头,慨然道, “好!好一个‘立身持正’!老夫小觑你了。陈状元心胸见识,非常人能及!” 他对这份傲然正气很是钦佩。 随即,魏征的眉头又皱了起来, “只是如此一来,琼林宴过后,你怕是要被我连累了。若被那些小人寻着由头构陷排挤,恐怕……真分不到什么好位置了。” 陈光蕊浑不在意地夹了片肉,轻松道, “魏公过虑了。只要心怀黎民,哪里干不是干?便是分到穷乡僻壤做个最末流的刀笔吏,也一样是为国效力。官职有大小,本心无高低。能干点实实在在为国为民的事,总好过在锦绣堆里与那些人蝇营狗苟。” 他言语间透着一股豁达与执着。 魏征沉默片刻,看着陈光蕊那清亮的眼睛,一丝愧意闪过,“终究……是老夫连累了你。” 他需要陈光蕊明白,他魏征清楚这个情的分量。 “魏公言重了,与魏公相交,下官受益良多。”陈光蕊立刻客气地摆摆手,不接这个人情话,但心里很满意,要的就是这句,让魏征记住这人情就行。 毕竟,你是人曹官啊,是玉帝在人间的使者,也是他陈光蕊唯一能够认识的可以上达天听的神仙了,当然要树立好形象,保持好关系。 现在看,效果不错。 这时,魏征才仿佛想起正事,正色道, “对了,你上次托查的那刺杀之事,有点眉目了。” 陈光蕊做出洗耳恭听状。 魏征清了清嗓子,摆出公事公办的腔调, “衙门依你提供的方向去泾河附近探查过。确实,有村人曾在河边田垄旁,远远瞥见一个陌生人在与那两个后来的行凶者交谈。那人……向着长安城的方向走了。” 陈光蕊心中暗笑,老魏你装得挺像!明明是人曹官,问了龙王和土地,这事我比谁都清楚,你非要说是衙门查的两人…… 魏征话锋一转,语气带上点无奈, “可蹊跷就在后面!循着这条线,捕快立刻就在去往长安城的必经之路上找人问了,但是问的那人,整天都在那里,就说没有看到任何人,查到这里,线索就真的断了。老夫也……” 他摇摇头,一副“案情疑难”的模样。 陈光蕊这次没笑,只是干脆利落地下结论,语气笃定:“他撒谎。” 第48章 连我都怀疑我自己 “说谎?”魏征眉头紧锁,浑浊的老眼困惑地看向陈光蕊, “光蕊,这话可不敢乱说。老夫查案,是职责所在!那证人是衙门按规矩寻访到的,就站在官道上,整日迎来送往看得最真,他怎敢……” “魏大人,”陈光蕊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像是看穿了什么有趣的事, “您莫不是以为,当了大官,戴着乌纱帽,别人就句句都跟你说真话?怕您?奉承您?那是官场常态。可在平民百姓眼里,尤其那人像是跟鬼神打交道的……嘿,撒谎,也是人之常情。” 魏征脸色有些古怪,显然被陈光蕊这直白甚至带点不敬的话噎了一下,花白的胡须微微抖动。他端起粗瓷酒碗灌了一口,似乎在消化陈光蕊话里的意思。 “那……依你之见,他为何要撒谎?他又知道些什么?” “为什么撒谎,得问他本人才知道。” 陈光蕊直视着魏征,“但您可以试试问他另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问问他,”陈光蕊语气笃定,“那天,他看到那个与农夫谈话的陌生人,是不是后来去了大兴善寺的方向?” 魏征更诧异了,显然是被陈光蕊这具没头没脑的话说的摸不着头脑, “大兴善寺?你怎么会想到那里去?难道有什么别的线索?” 他锐利的目光盯着陈光蕊,试图从他脸上找出答案。 虽然他一直在隐瞒,但是陈光蕊猜测的不假,他除了找到泾河龙王,就是问了长安附近的土地。 作为人曹官,他很清楚土地在地方信息网中的关键地位,更敏锐地意识到指向佛寺的线索意味着什么。 只是,这种事情可不能随意乱说。 陈光蕊点点头,神态自然, “此事我与李靖将军提过一些。前番遇刺未成,李将军也觉得蹊跷,便私下遣人顺着仅有的线索去查访。一些蛛丝马迹,隐隐指向了那间大庙。那人即便没有直接进寺,也极可能与寺中僧众或其往来者相关。” 他心中盘算得清楚:反正把佛门和这事捆结实了,锅就甩出去了。你是人曹官,你代表玉帝,那你就看着办吧。 至于“与李靖都查到线索”? 魏征肯定不会为这点细节去求证李靖。 至于那个被老魏询问的“官道老人”是谁?除了负责那方土地、却又畏佛如虎的土地爷,还能有谁? 他肯定是看到了“佛光”笼罩的青狮和那两个倒霉农夫接触,但碍于佛光威势,对着人曹官也不敢说实话! 逼他一逼,再把“佛光狮子”给交代出来,这佛门就彻底洗不清了!只要魏征这人曹官肯深究,就能撬开土地的嘴! 他放下碗,一脸“我只提供方向你看着办”的神情:“我能想到的线索就这些,都告诉您了。如何查证、如何继续,就全凭魏公裁断了。” 说完,他仿佛真的不再关心此事,自顾自拿起筷子夹了片猪头肉。 魏征坐在对面,手指在粗糙的桌面上无意识地划着,陷入沉思。这个刺客来源诡谲,如今线索又隐隐指向佛门重地大兴善寺……这潭水确实深不见底。片刻后,他抬起眼,目光深沉, “嗯…老夫知道了。” 他没有再追问李靖查探的细节,显然接受了陈光蕊的说法,也意识到了线索指向的敏感性。 剩下的,就是他该考虑的事情了。 陈光蕊不急,这件事如果是李靖知道,绝对拖不过第二天。但是魏征一直谨慎,估计要想清楚其中的厉害才行。 陈光蕊见他沉思告一段落,看似关切地转移了话题, “对了魏公,我这几日在城中走动,听闻宫里似乎出了岔子,丢了要紧的旧案牍?听传言说……这事是秦王府那边……在搞事?” 他话说得含蓄,但意思明确,就是想试探魏征对这事的看法和掌握的信息。 魏征立刻摇头,脸上的皱纹更深了,叹了口气, “唉,不是他们。那份东西,” 他压低了声音,带着洞悉世情的无奈,“说白了就是旧太子东宫的某些旧档。一旦真落在外面,无论是对眼下的殿下,还是对如今朝堂上秦王府的勋贵们……都极为不利!谁泄露,就是捅了马蜂窝!” 陈光蕊心中了然,这与他和李靖分析的结果一致。 他故作不解地问:“那秦王府为何还要揪着您不放?难道他们不知道……” 魏征苦笑一声,布满风霜的脸上露出罕见的自嘲和一丝苦涩:“就因为东西是老夫上任那詹事主簿短短两天内丢的!老夫当时正忧心那份谏疏前程,焦头烂额,哪有心思顾及库房?旁人看来,老夫曾是旧太子府的人,嫌疑最大。秦王府那帮人?哼,他们疑我也在情理之中。在太子心中,只怕也未尝没有疑虑……” 他眼神复杂,“说句大不敬的,这几日老夫夜里思来想去,有时候都忍不住怀疑自己,那么多双眼睛看着的位置,东西怎么就没了?真查起来,老夫自己,还真就是那个‘最可疑’的人!” 这就有些讽刺了,魏征知道他自己没偷那些案牍,但是跳出局外,就连他自己都在怀疑自己,更别说秦王府的那些人了。 这沉重的氛围让陈光蕊也暂时收起了那份运筹帷幄的神情。 他看着对面心力交瘁又百口莫辩的老臣,问道,“那魏公以为,会是谁?谁有这个胆子,又有这个能耐?” 魏征茫然地摇摇头,烛光在他眼中跳动,映着深深的疲惫与疑惑, “不知道……实在想不出。但这幕后之人,手段鬼神莫测,且已实实在在地触怒了陛下!一旦被揪出来,怕是九族难保。” 陈光蕊微微倾身,带着试探性的口吻,轻声道, “事已至此,宫闱秘闻,无从揣测。魏公,那宫里失窃之事,您虽身陷嫌疑,可确实不便再查……是否想过,换个路子问问?或许……找些‘非人’的存在打听打听?长安城这么大,未必只有活人眼睛看得见东西。” 他手指在杯沿轻轻摩挲着,眼神平静如水,仿佛只是提了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建议。 第49章 试探 找些‘非人’的存在打听打听? 魏征端着粗瓷碗,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陈光蕊,里面满是狐疑,他究竟在说什么?莫非是知道了什么? 他看着陈光蕊,脸上极力做出应该有的表情。 这小子太聪明了! 他真怕陈光蕊从某些蛛丝马迹里真看出点什么天大的秘密来,比如他这位新晋尚书右丞其实是玉帝派到人间的人曹官。 这身份可不敢暴露! 陈光蕊看着他这副警惕的样子,心里觉得好笑,脸上却绷着正经,开口解释道, “我的意思是,魏公您不妨再去问问那些掌管案牍的官员和书吏,看看有没有什么可疑的人或事出现?” “问过了!” 魏征放下酒碗,挥挥手,语气里带着办案的郁闷, “老夫早就派人详细盘问过好几轮!包括那天当值的和管库的老吏,都说那几日一切正常,风平浪静,连只多出来的苍蝇都没见过。没什么可疑的!” 他深知自己这次洗脱不了嫌疑,所以在第一时间就把所有的人都盘问了一遍,以防日后有人剥夺了他的权力。 只不过,在这案子上,他没有动用人曹官的权力,还真就没问土地。 陈光蕊沉吟着,似乎仔细琢磨着魏征的话。他夹了片猪头肉慢慢嚼着,咽下去后才又开口, “既然如此……那不如您让他们悄悄在内部再核对一次,务必弄清楚,那天丢失的,到底是哪份案牍?具体少了什么东西?也许知道丢了什么,就能反推出是谁最想要它。” “我觉得,这些案牍记载着什么,应该都有记录吧?” 陈光蕊没有见过宫中的这些案牍,但是觉得,那么多的档案,要是不做个章目之类的,找起来一定十分耗时耗力。 “哦?” 魏征布满皱纹的脸上,那双总是锐利如鹰的眼睛猛地一亮。他捋了捋胡子,越想越觉得这法子妙! 自己光顾着查有没有可疑的人出入案牍库,怎么把这茬给忘了?只要搞清楚那见鬼的“案牍”具体内容,就等于抓住了幕后黑手的尾巴!管它是人还是什么妖邪,总得有目的才能出手! “有道理!” 魏征一拍桌子,震得碗碟轻晃,脸上难得露出了点振奋, “好,老夫明天就安排,让他们去办!非得把缺了什么都给我弄清楚不可!” 事情有了新的调查方向,魏征心情似乎松快了些。他又倒了碗老酒,仰头灌了一大口,辛辣的酒气冲得他吁了口气。几碗烈酒下肚,他布满风霜的脸颊微微泛红,眼神也比平时少了些锐利,多了点浑浊的踌躇。 他手里无意识地把玩着粗瓷酒杯,几次抬眼看陈光蕊,欲言又止。那神情,像是肚子里憋了个天大的疑问,想问又觉得不该问,犹豫不决。 最后,大概是酒喝的多了,氛围到了,他终于没忍住,压低了声音,半是认真半是试探地问道, “陈状元……你年纪轻,却有这么多的见识。依你看……这世上,真有鬼神吗?” 话一出口,他自己心里先咯噔一下,觉得自己问得太蠢太直白了。 陈光蕊心里几乎要笑出声来。 堂堂人曹官、玉帝在人间的使者,居然装作懵懂地向自己这个“凡夫俗子”打听鬼神之事?这扮相也太认真了点! 但陈光蕊脸上表情管理极好,没有丝毫取笑之意,反而肃然地点点头,语气斩钉截铁,“有!这世上,绝对有鬼神!” 既然你都问到这了,那就一定有你的目的。 你若是想说些什么,以此为引导,那我便继续说下去,总有一天会说到人曹官的。 你若是就像看看我的态度,故意试探一下,那我就告诉你我不排斥鬼神,那么总有一天,你会带我看更多的鬼神的。 陈光蕊为了增强说服力,不给魏征“掩饰”的机会,他立刻把话题引回了现实案件上, “别的不说,魏公,单就我和李将军遇刺那事,那两个凶徒原本就是老实巴交的庄户汉,一点拳脚都不会,街坊四邻都作证他们当天早上还在田里干活!” “可转眼之间,就能变成悍不畏死、下手狠辣的一流刺客!这要不是被什么厉害的妖邪操控了心神,像傀儡一样蛊惑驱使去杀人,如何解释?” “这是有妖怪啊!” 陈光蕊越说语气越沉,带着一丝心有余悸和后怕, “这妖邪根本不在乎人命!把人命当草芥一样糟蹋玩弄!就为了达到它不可告人的目的!这种存在,不是鬼神是什么?它们完全就是祸害人间。要是真有神仙,就应该把这些妖怪都给斩杀,那才是好神仙呢。” 他讲得绘声绘色,把自己经历过的诡异和危险实实在在描绘出来。陈光蕊一边说着,一边心中暗暗冷笑: 魏大人,我的魏大人,您可是玉帝亲自委派来管人间这些神异之事的人曹官啊!您听听,有妖邪都敢在天子脚下的长安城如此胡作非为、惑人害命了!这事,您堂堂人曹官,总不能一直装看不见、听不见、管不着吧? 烛光在魏征眼中猛地一跳,他枯瘦的手指骤然攥紧粗陶酒杯,浑浊的瞳孔收缩了一下。 他轻声咳嗽了一下,强行压下喉头的惊悸,然后表情有些严肃又带有些笑容。 “胡言乱语!”酒杯重重顿在桌上,浊酒泼溅, “你这小子,不好好做学问,竟是琢磨一些神鬼之道,妖邪之说本属无稽,你还敢扯什么‘非人’?陈光蕊!莫要学市井愚民迷信鬼神!” 这魏征,又在夸夸而谈,说的都是劝谏那一套,而陈光蕊则是在心中觉得好笑。 这老家伙,口风是真紧啊,就这样还能把话题给圆回来? 不过,就算魏征说的话找不到任何的破绽,陈光蕊也知道,自己刚刚的那些话没有白说。 至少在魏征的心里,那妖怪已经算是十恶不赦,天理不容的。 如果这真是寻常的妖怪,那被魏征抓住,定然是十死无生。 只是不知道,当魏征看到那头青毛狮子身上的佛光后,会做怎么样的决定。 魏公啊,我不是特意让你跟佛门敌对的。 只是这佛门的力量已经超出我太多,我若不是在另一个力量维度来寻找帮手,那等着我的就是死路一条。 第50章 初闻佛门 离开魏征的家,陈光蕊脸上露出一丝苦笑。魏征终究是天庭的人曹官,凡间这些由人挑起的争斗,他确实不便插手。 自己今日将这妖邪的信息告诉给他,也只能算作在魏征心中埋下一颗种子。这颗种子何时生根发芽,只能静待日后了。等他知道了那妖邪来自于佛门时,他的选择就会变得很重要了。 有些铺垫,急不得。 夜色渐沉,长安即将宵禁。回到驿馆,陈光蕊一眼便发现,这几日常在院中等候攀谈的张昌龄不见了踪影。 陈安提着灯笼,张望了一圈门口四周,纳闷地问, “哥,这都快宵禁了,张榜眼跑哪儿去了?还没有回来。” “他不会回来了。” 陈光蕊语气平淡,目光扫过略显清冷的驿馆前厅, “眼下这个节骨眼,他躲我还来不及,怎会主动撞上来?” 陈安更疑惑了:“为啥要躲?” “估计是孙伏伽那边,要开始对魏征大人有所动作了。” 陈光蕊看得通透,“张昌龄既已搭上孙伏伽的门路,自然懂得趋避利害。此刻与我过从甚密,对他有害无益。” 陈安撇撇嘴,有些不忿:“真是个势利眼!” 陈光蕊倒看得开,甚至带着一丝认可:“势利?能背着靠山,不忘给我通个气示警,已经算是不容易了。” 他不再纠结此事,果断下令:“收拾东西,我们搬走。” 陈安一愣,完全没反应过来:“啊?搬东西?我们搬去哪儿?住得好好的……” “你仔细看,” 陈光蕊示意陈安注意周围, “以往我们进出,等在门口迎送的,除了张昌龄,总少不了驿丞那份堆笑。今日张昌龄不见踪影,驿丞虽在驿馆内,却也避而不出。虽然他并未像上次那般明着赶人,但这无声的冷漠,比明晃晃的驱逐更危险。情况……比上次严重多了。不必再谈,直接走。” 陈安这才警觉起来,连忙点头。他手脚麻利地收拾好简单的行装。陈光蕊将二百文钱压在驿馆前厅的桌案上,算是结清了房费。两人提着包袱出门,动静虽不大,但也足以惊动驿馆里的人。 然而,直至他们踏出驿馆大门,消失在长安夜的街巷中,身后依旧是死寂一片,连驿丞的影子都没冒出来。这份刻意的沉默,印证了陈光蕊的判断。 避嫌,已成定局。 马蹄声踏在宵禁前寂静的街道上,发出空洞的回响。车厢里,陈安按捺不住忧虑,小声问:“哥,咱们这几天……就安生住客栈吗?要不要做点什么?” “就住在客栈。” 陈光蕊道,“这些日子,你不用时时跟着我。平日就在客栈人多眼杂处坐坐,听听街谈巷议,市井流言,把听到的都记下来。不必刻意打听,越随意越好。” 陈安忙应下:“小的明白!那你呢?你要去忙什么?” 昏暗中,陈光蕊嘴角勾起一抹略显轻浮的弧度,声音懒洋洋的:“我?自然是要去勾栏瓦舍,听曲儿赏舞,好好……玩一玩。” ………… 同一轮清冷的月光下,魏征那间狭小俭朴的书房内,气氛却凝重如山。地上一个浅浅的土坑还未填平,那是刚取酒留下的痕迹。 魏征坐在桌前,案头那碗老酒已冷,酒香犹在,但他的心思全然不在酒上。一个身影突兀地从地底无声无息地冒了出来。 那是一个身材矮小干瘪的老者,须发皆白,稀疏杂乱,穿着一身洗得褪色的陈旧褐色袍子,拄着一根磨得发亮的歪脖子桃木拐杖,脸上沟壑纵横,写满了岁月的沧桑和一种近乎本能的谨小慎微。 他便是掌管魏征居所这一方土地的福德正神,土地公公。此刻,他正对着魏征,努力堆出最谦卑讨好的笑容。 “上仙召唤,小老儿立刻前来,” 土地老的声音干涩,带着一种阿谀的颤音, “不知上仙有何差遣?您昨日问的那长安城生面孔,尤其跟妖邪沾边的……小老儿是真真切切、从未见过!绝无半句虚言!” 他拍着干瘪的胸脯保证,眼珠却不由自主地微微转动。 魏征端坐在椅上,烛光在他深刻的面容上投下明暗不定的阴影。他审视着土地老那张写满“老实”却又细微处透着躲闪的脸,脑海中猛地闪过陈光蕊的话,“他撒谎。” “长安乃天子脚下,寻常妖邪哪敢……”土地老还在絮絮叨叨地自辩。 “好了。”魏征突然出声打断,语气低沉缓慢,带着无形的压力。 他没有追问妖邪,而是如陈光蕊所说那般,换了个方向,他锐利的目光逼近, “你真的没见过?” “没见过,千真万确,我确实什么都没见过。” “哦?那有东西进了大兴善寺,你总应该见过吧?” 土地老的表情瞬间像被雷劈中! 讨好的笑容彻底僵死在脸上,紧接着就是掩饰不住的、巨大的惊慌! 那干枯松弛的面皮一阵细微抽动,浑浊的老眼猛地睁大又飞快垂下,握着拐杖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他下意识地避开魏征锐利如鹰隼的目光,语无伦次地辩解, “大、大兴善寺?佛门清净……怎、怎会有……不干净的东西……进……” 他越说越急,额角甚至渗出了几滴冷汗,在昏黄的烛光下折射着微光。他手忙脚乱地想用袖子去擦汗。 不必再问了!魏征的心猛地一沉。土地老这一瞬间的反应,已经彻底将他出卖!那慌乱惊恐绝不是伪装! 一股久违的、属于人曹官的威严自魏征身上无声散发开来,带着天庭敕封带来的无形威压。他目光如实质般钉在土地老身上,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重锤敲打在老土地的心坎上, “在我面前……竟敢虚言搪塞?” “扑通!” 土地老只觉得一股无法抗拒、源自魂魄深处的巨大威压扑面而来,双腿一软,直挺挺地瘫跪在地! 人曹官代天巡狩、监察人间的权柄骤然显现! “上仙恕罪!上仙饶命啊!” 土地老再不敢有丝毫隐瞒,瘫在地上抖如筛糠,声音带着哭腔, “小老儿有罪……小老儿该死!是有……是有那么一位……不不,不是人!是……是个狮子精!长着一身浓密的青毛……看着就……就凶得很啊!” “青毛狮子……”魏征低声重复,目光愈发幽深,“它为何值得你如此惧怕?竟敢向我隐瞒!” 土地老猛地抬起头,脸上混杂着极度的恐惧,声音尖细绝望, “因……因为……因为那狮子精它……它周身……佛光缭绕啊!金光灿烂,威严无比……这怎么能算……算妖邪呢?不能算啊!上仙!那是佛门的……佛门的……” 哦?! 魏征瞳孔骤然收缩!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方才端起又放下的粗瓷酒碗被他无意识中碰翻,冰冷的残酒倾倒在桌案上,洇湿了他的一片袖口也浑然未觉。 整个书房,只剩下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和土地老粗重而恐惧的喘息。 佛门!青毛狮子!身披佛光的……妖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