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寻仙 大雨滂沱,把山上的树浇的更绿,雨幕如织,雨中的鹿门山显得更加仙气盎然。 这是晋时庞德公隐居之地,他携妻儿在鹿门山采药。 后不复归。 因为有贤人隐居,吸引来不少文人墨客。几百年来,便比襄州其他地方,额外染了三分灵气。 雨水从山间树叶间隙,落在人身上,却没有打湿衣裳。 江涉站在山道上,遥望着满山翠色。雨下的很密,在山腰卷起了一层雨云,雾白的雨幕与天相连,让人分不清天上人间。 这是江涉穿越过来的第十年。 是真耶? 梦耶? 满目山雨翠微,一种孤寂感油然而生。 背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江涉像是早有知觉,往旁边避了避,让赶路的挑夫先走。 对方背着沉沉的竹筐,头上披着草笠,不断落着雨。 挑夫走在前面,蒙雨喊着问: “雨下的这般大,郎君要不要跟咱去避避?前边有个庙,再这么淋下去,该染风寒了!” 江涉瞧着他被草药深深压弯的脊背。 道:“也好。” 挑夫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和这位郎君一前一后走着。 “郎君是上山找庞公的?” 江涉笑着说:“是,你是如何知道的?” “时不时就有人来找,听说庞公死了好些年了,这位郎君,你们都是来找什么的?”挑夫好奇。 “他们来找什么,我也不大清楚。” 江涉说:“我只是有些好奇,古书说庞公遇仙人的事是不是真的。你是本地人,可曾听过?” “神仙的事咱哪知道。” 挑夫背着沉甸甸的背篓,在雨中山道走得太久,有些气虚,“咱就知道这山上好些草药能卖钱。” 江涉瞧见。 “我帮你打把伞吧。” 他袖子中的手微微一抬,就见到挑夫背上,被麻绳紧压的勒痕松了几分。 江涉伸手,执伞。 “您带着伞,怎么自己不打?”那挑夫稀奇,他是瞧见江涉没带雨具,在雨中走路,才来搭话的。挑夫憨笑说,“您这么一帮着遮雨,咱是觉着轻快多了。” 江涉笑问: “这里面是黄精?” 挑夫在前面走着,“是黄精,雨下得太大,只找到一块,幸好还摘了些金银花,也能卖出去。等放晴这天就该热起来了,药铺收金银花也贵,说是煎茶喝,祛暑用的。” 他说着话,忽然觉得有点奇怪。 这位郎君的伞到底是多大?两人一前一后走着,他只不过是略打伞遮了下雨,怎么好似都没有雨点飘过来了。 江涉赞道:“好巧思。就算没挖到黄精,也能卖金银花,家中也有进项。” 只是乡下人给手头里添钱的法子,挑夫被他说的有些得意,又多解释了许多,不免讲到这山里其他草药在何处,去山下铺子里能换什么钱,那药铺的伙计黑心称如何如何……等走到庙前,挑夫忽然意识到说了这么多,心里有些后悔。 不该说这么多生财的法子。 他只好安慰自己,这郎君瞧着贵气文雅,应该不会抢他这些山里活。 “到了,欸……那边还有人,咱跟他们借些柴火。” 江涉点点头,注意到挑夫微微的懊悔,当作没有察觉一般,顺水推舟找个地方坐下,放下自己的包袱,顺便拂去挑夫背篓上的雨水。 手掌拂过,不只是背篓,连里面草药上的雨水一滴不见,濡湿的金银花挺立起来,重新变成刚采摘的新鲜。 这样药铺称量起来,给的价会高许多。 庙里还有一伙人,已经点了火,身边还跟着僮仆,衣着富贵,其中有三人正在说笑喝酒。 一人穿着道袍,年岁颇长;一人白衣气盛,二十多岁;一人穿着靛青色衣裳,稳重些,瞧着像三十几许。 三人说话声音不大,听在江涉耳中,却很分明。 “太白,这人要借火。我们分他点柴。” 穿着道袍的人推了推旁边的白衣人,那人只好放下酒盏,从旁边捡出一小篓柴禾。 “这些可够?” “够的,够的。”挑夫跟这些富贵人说话,心里有些发怯。 “雨下的这么大,你们主家来做什么?”那个被叫做“太白”的人,随口问。 “那不是我主家,我们同路,那位郎君给我打一道伞而已。他是去寻仙,想知道庞公遇仙是不是真的。” 听到这话,“太白”打起精神,和另外两人对视了一眼。 “也是去寻仙?” 听这意思……挑夫问:“几位郎君也是?” “巧了。” 白衣人看向正坐着的江涉,远远瞧不出什么,他便伸手捅道士一下,叫他把酒壶递过来,带着杯盘和下酒小菜走过去。 “在下李白,字太白,陇西人,君也是去寻仙?” 江涉抬起头,大雨哗哗作响,背后群山妖绿一团,天光透过屋檐照亮山庙,只见两个人站在他面前。一个是端着酒菜的僮仆,一个是年轻气盛的青年人,穿着白衣,长脸,眉长入鬓,眼睛有神。 原来这就是李白。 来唐朝十年,江涉第一次见到这个几千年后盛名的诗人。 此时的李白,约莫二十多岁,年轻气盛,还未曾被玄宗征召,也没有参与造反。 跟着朋友四处寻仙问道,某日大雨,凑在山庙躲雨。 被同样访问名山,想要确认晋代仙迹的江涉碰见。 原来他已身在历史中,成为了一个古人。 江涉心里遗憾的同时,起身微微笑道。 “是去寻仙。听闻庞公在鹿门山遇到仙人,便也想瞧瞧是不是真。雨水太大,冒昧打扰了。” “在下江涉。足下携酒前来,某能饮一杯无?” “自无不可。” 李白笑道:“我们也是为寻仙而来,那个喝酒的道士是元丹丘,承上清法碟,另一个是孟浩然,都是我好友。” “既然志趣相投,何不一起饮酒?” 李白请江涉和挑夫过来一起烤火喝酒。 他打量着眼前这个年轻人,悠游坐在破庙里,神情沉静,气度出众,全然不似寻常人。五人坐在一起,李白皱了皱眉,终于察觉出一点不对的地方。 “外面雨下的那般大,足下怎么雨未沾衣?” 第2章 白可为君引路 坐在火堆前烤火的挑夫立刻扭过头,侧目而视。 是了,这位郎君身上居然连湿也没湿。 雨下的那样大,他戴着草笠都淋了一身雨,怎么这人走了许久,衣裳也不见湿? 挑夫盯着江涉瞧了几息,很快回过神来,竟连看也不敢看,只余光盯着柴堆和地上的衣角,时不时望着庙外的雨色,是不是雨小了,可以走了。 李白若有所思。 他眼睛越来越亮,连酒水洒了也不知。 旁边道士元丹丘和孟浩然对视一眼,目光同样落在江涉干燥的衣衫上。他扶起李白已经斟满的酒杯,不动声色。 江涉笑了笑,道:“有雨具护持,自然衣裳未湿。” “君当我未曾冒雨走过路?” 李白不信,“雨是斜着下的,就算有雨具遮雨,也会沾湿衣摆,怎会……” “太白。” 元丹丘打断他。 他端起酒壶,为江涉倒酒。 “江郎君说了这么些话,还未曾润喉,雨天湿气重,不如先饮些酒水驱寒。”元丹丘说着,又叫旁边的僮仆再备两副碗筷。 李白一笑,端起酒盏。 “是我疏漏了,敬君一杯。” 两人一饮而尽,江涉心里觉得有趣。 千年前的人物出现在他面前,便不再是书上的一段说明文字,而是有血有肉,会惊疑会好奇的活生生的人。 李白、孟浩然、丹丘生坐在他面前。 因为一场大雨,他们聚在一起,围炉饮酒。 柴火噼啪燃烧,庙外白雨跳珠,春山翠微,一半入雾。 僮仆煮好汤羹,酒菜上来,挑夫不敢接,忘了刚才的疑心和生畏,下意识看向江涉,只见对方微微点了下头。 他竟莫名松了口气,学着这位新认识陌生郎君的样子,跟着吃菜,却不敢多夹,只吃前面的菜。 也许是说了一路话,在大雨中的山道上同行一程,挑夫对江涉下意识觉得亲近,相处起来松泛。 几人一边用餐,一边闲话。 先是元丹丘,提到皇帝增开制科,大有选拔人才之意,问孟浩然可有去应试的打算。 李白趺坐,端着酒杯: “孟兄是可以一试。” “那些蠢材庸人都可入朝为官,孟兄定然能拔得头筹。” 他自己是商贾之子,工商不得入仕,早就绝了科举之心。 孟浩然比他洒脱:“朝廷每年录用不过二十人,还需提前投行卷,我京中无人,难也难也。” “况且入朝当个虮虱之官,哪有我们今日自在?” 李白靠着石壁,偶尔夹二三菜,已经喝了三杯酒,有些醉意:“若是当个小官,成日埋首案牍,是没什么趣。” 他转而看向江涉。 “我瞧足下气度不凡,不知是何许人,怎么想到来鹿门山寻仙?” 江涉听他们说话,语气自在。 “我离家乡太久,之前在蜀中住过几年,这次是为游历。” “之前偶然翻书,见庞德公于鹿门山遇仙这一段,书上也只记到‘后不复归’这一段,在下奇其故,便来瞧瞧真伪。” “为一字跋涉千里,足下好雅兴。” 李白赞叹。 元丹丘坐在李白身旁,一只手端着碗,原想往里面填着肉菜,瞧到江涉坐在一旁,筷子一偏,夹了几筷子素食。 他是道士,尚不知这人是何来路,不知其忌讳,还是不要冒犯的好。 元丹丘问:“江郎君之前可曾见过仙踪?庞德公乃汉时人,如今已经过去数百年,即便遇仙一事是真……” “我等如何能知真伪?” 李白和孟浩然好奇,就连一旁的挑夫也抬起头。 这位郎君身上有许多古怪,气度一看就不是常人,甚至比正低头啃着蒸饼的道士还像神仙。挑夫在心里想着。 这么代入去想,好似他遇到这位郎君之后,也有怪事,背的草药总觉着比之前轻快,背篓里东西也没少。 四人都等着回答。 这事也不难答,江涉沉吟片刻。 “如果确真有过仙遇,发生过神异之事必有痕迹,顺藤摸瓜罢了。” 李白叹息。 “我劝足下打消这个念头吧。” 他实话实说:“实不相瞒,我在鹿门山已经住过一段时日,这山上早已走遍,一草一木悉在心中,孟兄更是本地人,在这住了许多年。除了景致颇佳,没发现这山有什么神异之处。” 江涉笑了笑,没有说话。 李白道:“若是真想亲证,今日正好有空,我对这山林也算熟悉,可为君引路。” “只是仙人之说……” 李白顿了顿,盯着他的眼睛,诚心劝诫,“恐怕要令你失望了。” 江涉没有失望的意思,只道谢: “那便叨扰了。” 几人用完饭后,又过了两刻钟,见到山庙外的雨小了,李白便给庙前插了三炷香火,感谢山神收留一程。 江涉道:“我也送上一炷香吧。” 他问僮仆借香,对着山庙里残缺开裂,已经长满青苔的塑像,拱手行礼。 李白正准备问:“可需引火?” 就见到一根清香上,青烟袅袅,顺着开裂的神像飘了上去。 “君带火信了?”李白放下拾起的木柴,跟元丹丘和孟浩然道别。他们原本未时要下山回祝寿,李白不耐烦这些,半路跑了。 “是。” 江涉同几人道别,拿起放在一旁的雨具。山庙外,只剩下蒙蒙雨雾,云开日出,鸟雀落在林间,抖着被淋湿的羽毛鸣叫。 他和李白一起踏上山路。 等两人离开后,山庙内剩下的人这才谈论起来。 元丹丘笑说。 “太白溜之乎也,他不喜卢家那老夫人。” 孟浩然也笑。 他望向两人离开的崎岖山道,已经瞧不到人影,“那江涉瞧着不似寻常人。太白同他去寻仙,也不知是去找什么。” 元丹丘也思忖着。 “我也觉着如此,恐怕这位江郎君身上有些神异道法,不然为何雨不沾衣?想来可能是我道门高人。” 挑夫听的心里七上八下,也说出之前的怪事。 “咱刚遇见江郎君的时候,瞧着他未曾携带雨具,就叫他一起来山庙避雨。后面他见咱背药吃力,提出为咱遮雨,咱之前怎么没见到他带伞了……” “也怪,江郎君打伞之后,一丝雨都没刮到咱身上,咱还当他那伞太大呢。” 元丹丘听了,也觉得奇怪。 他惋惜道:“此乃奇士,许是山上隐居的烟霞客。若非要去卢家贺寿,恨不能一起上山啊。” 孟浩然也有些可惜,但正事要紧。 “等太白回来,我们好生问问情况。” “是该多问问!” 雨已经彻底停了。 几人因雨相聚,此时休整一番,大雨已歇,自该离开。 挑夫掀开背篓,预备打理一下里头的药材,抖抖雨水,挑拣良品,下山去药铺卖药。 却见到里头干爽非常,一丝雨水也无,药材的根茎、每个叶片都像是刚采摘下来那样新鲜,没有半点压痕折损,也没有被雨水打湿的痕迹。 像是有只手把所有雨水拂去,让芽叶枯木逢春。 全然是上上等货。 咚的一声,背篓砸在地上。 挑夫愣住了。 另外两人闻讯去瞧。 待问清情况。 山庙中,一道士,一文人,一挑夫。三人俱是瞠目结舌,对着个破旧背篓,面面相觑。 良久。 三人先后离开。 无人注意,山神庙中,祭台上的香炷,突然燃的飞快,青烟直上。 那山神塑像上的裂缝,逐渐生长起来。 第3章 愿随仙人学仙问道 江涉正在跟李白一起爬山。 山道上种着大片竹林,刚下过一场大雨愈发青翠,空气清新。鹿门山并不高,只有一二百丈,走着山路,倒也不远。 偶尔有一两只鹿隐没林间,见到两人,也并无畏惧。 江涉收回视线。 李白背着一把剑,一身白衣,打扮的像是个游侠。 他博闻强记:“传闻后汉时,光武帝巡游到襄州,梦见山神,乃是两只麋鹿。后让襄阳侯立祠于山,为鹿门庙。” “这些鹿生长在林间,久而久之,沾染上灵韵,并不怕人。” “君可听过鹿门山山神?也不知是不是两只麋鹿。” 襄阳侯名叫习郁,与汉光武帝刘秀共同梦见山神,因而封侯。人间封侯,庞德公归隐,让此处灵秀之地,更添一分神秘色彩。 孟浩然便是因为这个,隐居在这鹿门山,与正四处游历的李白结为好友。 快走到山顶了,李白打量着同行人。 这位瞧着年岁与他差不多,气度却悠然自在,吐息平和,很是难得。他这次看清楚了,那些蒙蒙的雨雾落在他们两个身上。 李白自己的衣裳已经有了潮气和湿意。 对方却是干爽的。 雨不沾衣,是如何做到的? 江涉自然察觉到,李白那不容忽视的目光。 他忽而心中一动,生出玩味,问: “郎君试探已久,可是想问仙神之事?” 李白大方承认,他问,“我看足下身上半点雨水都没有,这是一种道家法门?我先前未曾听闻。” “不算他们道家的法门。” “只是一种我开的避尘的术法,雨水脏衣,不大好洗。” 只为雨水会打湿衣服,清洗时觉得苦恼,便开一道法门? 这是何等意趣从容。 李白一向身强体健,自幼学剑,走了这么远山路,气息仍然平稳,之前还有人想要主动教他剑法,传习入道。 “这种法门,像我这样的可能习得?” “可。” 说得轻描淡写,此话一出,两侧的竹林索索作响,跟着一起恍惚,李白走山路的脚步都慢了些,语气带上几分敬意。 “敢问需何……” 话没说完,江涉却忽而看向不远处。 竹林间,有风自来。 微微的细风,极不起眼,李白有些怃然,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跟着江涉一起抬头去看。 “有客来了。” 竹林后,一头苍白的鹿踩着草甸走下,举动之间,神而圣之。 这老鹿已有通神之性,凡人若是见了脱口而出便是仙鹿。这样的圣灵若是叫官员见到,必然口称祥瑞,献给皇帝。 老鹿走到两人身前。 对着江涉,屈起前蹄,行了一礼。 口吐人言: “在下鹿门山山神,多谢先生的一炷清香!” “山神多礼了。” 正好遇到山神,江涉便问:“我听闻,晋时有庞德公遇仙,可是山神手笔?” 山神被无形的力量扶了起来,它回想。 “六七百年前,是有一老者同小神学道,谈吐不凡,想来应当是先生说的庞德公。” “然后呢?” “寿满一百二十载,过世了。” 李白侧目而视。 人到七十古来稀,庞德公竟然有一百二十载春秋,朝廷那些人若得知,恐怕要当作是真神仙。 江涉颔首。 “原来如此。我听闻鹿门山山神是两只白鹿,不知另一位何在?” 山神答曰:“大限将至,道法衰弱,已经过世了。还要谢先生一炷清香,为小神续上十年性命。” 李白听得入神。 江郎君还是在他面前点的香,那香是他们自己带来的,只是元丹丘亲手搓出的线香,没什么神异之处。 一炷清香而已。 居然能为山神延寿十年? 若是传出去,恐怕门槛都要被那些高官贵人踏破,秦皇吞并六国,坐拥四海,最后所求不过长生。 江涉叹了口气,瞧这垂老的老鹿。 “我上香,只是谢君避雨之义。山神庇佑乡里,自当受人香火,不必多礼。” “山神特意叫住我,恐怕并非只为道谢,是有什么要事?” 垂老的白鹿山神行礼。 “瞒不住先生。小神想请求先生一事——” “山下有一卢姓人家,祖辈当年救小神一命,小神约定为其照拂后世子孙。” “这些日,那家的长子不知招惹到什么脏物,性情大变,成日念着要卖田换财,谋求富贵,已经卖去了大半家产。” “卢家燃香相求,我瞧他面色发青,施法祛邪,却不见效。” “还望先生拨乱反正。” 白鹿山神长叹行礼。它也不想求诸人,奈何实在没有办法,只寄希望于这位路过的先生。 忽有土破,一株和野草无异的草生长出来,上面系着红绳,欲钻出地面,隐约露出根系。李白瞧的有趣,仔细端详,不知这是什么妙法。就见山神轻踩地面,一只白胖的人参从土中出来,活脱脱似个人形,隐约可见五官面目。 江涉目光并无贪求之意,这样贵重的山参就在眼前,他却不想摘走。 “这人参长了八百年,如今已经成灵,它生长时,天下还被汉室统治,殊为难得。” “且让它继续长着吧。” “四月风光正好,我下山走一趟,也可踏春。山神何须多礼?” 白鹿山神便被一股力量扶起,重新站了起来。 地上系着红绳的野草,重新被无形的手按了回去,遁入土中。 哪有叫人白白跑一趟的道理?瞧这位脾性,似乎是个不重外物的,那就难办了。 老鹿山神白须微颤: “是小神叨扰先生,在下受先生香火,增寿十年,又烦累先生为小神奔波……小神铭感五内,荷恩累世,不可敢忘。” “如今正是春日,山上生着许多山货,不是什么贵重物什,小神想送先生一些,聊表心意。” “还望先生收下!” 随着白鹿山神话落。 就见到雨后新山青翠欲滴,红熟的野莓,最嫩的茶尖,滴着露水的春笋,山溪开冻的河鱼……被扑扇翅膀,几只红嘴黄腹飞鸟衔了过来,身后矮鹿献上茶尖嫩叶,又有猛虎叼着鱼放在草地上,山兽似通人性。 山间的野杜鹃,也随着山神的话落,葳蕤生长,露出花蕊,展开紫红的花苞。 蔚为壮观,望之如霞。 李白愕然,一望所见,山花如绣。 观者魄荡神摇。 这一日见闻,打破他往日所有观念,原来是世间真有神灵,能遇见得道高人。有八百年的人参,有这些似通人性的山兽,有这样几息之内,开满整山的奇花。 山神行了一礼,一步一步退着离开。 天地间,只余下低低的一句,是那鹿门山山神所赠: “丘山无所有,聊赠一年春。” 春山新雨,翠霭浮动。 山顶只剩下两个人。 江涉低头看着那些山珍,老山神没等他拒绝就离开了,茶叶春笋倒好说,只是留下的活鱼还在地上直蹦,很有活力。 他正苦恼。 李白背负长剑。 肃容,庄重执弟子礼。 “弟子李白,愿随仙人学仙问道,真心不悔!” 第4章 人间王侯又算得什么 李白要同他学道? 江涉心里觉得微妙,他正经端详着眼前的青年,不免想到李白几十年后浮沉不断的际遇,让他心里觉得有趣,又怜悯。 “学仙问道,以后不做官了吗?” 李白依然行着弟子礼,用弟子面见师长的礼仪。 背着长剑,潇潇而立,俊逸出群,语气谦恭,却自有一股桀骜气,言语之间,丝毫不把高官贵胄放在眼里。 他意气风发说: “若能拜在仙人门下,学修仙法,莫说是当官,人间王侯又算得什么。” …… …… 几百丈距离,老鹿山神化作个蹒跚老者,和另一位地祇坐下相谈。 那地祇是山上的精魅成灵,根脚卑下,混沌懵懂时作过恶,不比老鹿山神是灵鹿出身,方才没敢凑到前面去。 “可见着了?一炷香火能教山神增寿十年,是何道行?” “见到了。” 老鹿山神心有余悸。 想到方才情形,他皱着眉头,手抚长须,回忆着说。 “还不清楚……我们如何能看清这等人物的底细?那位瞧着与凡夫一般无异,只气度高华,若不是他自己点了炷香,我都不晓得有这样的人物云游到我鹿门山前,不得门径拜见。” 顿了顿。 老鹿山神补充道。 “就像是……和光同尘。” 此话一出,四处皆静。 地祇听着神往,兽身向前探了探,颊边黑毛几乎要戳到老鹿山神鼻子上。 “你这回是捡到宝,碰见得道高人延了十年天寿,那香火里可是有紫气的……说来,那位先生性情如何,可好说话?” 老鹿山神抚着白须,他添了十年寿,可以慢慢琢磨着续命,心情大好。 笑道。 “只说了几句话,那位瞧着是个不喜金银俗物的,跟寻常百姓也说得上话,有些返璞归真的意思。” 地祇在心里品味着“返璞归真”“和光同尘”两词。 只觉得仙气盎然,虽未逢面,却已经想象到那人的平淡从容。 令人心向往之。 “恨不能求个仙人指路啊,可惜不得缘法。” “可惜,那样的人物,举手投足皆是道法自然,那炷清香也不是你去求便能求来的。如今你能得了这场缘法,已经是造化。” 地祇长叹。 “不该多求了!不能多求了!” 地祇说着,颊上黑毛低垂,为自己惋惜。 山神抚须,也是遗憾。他化作人身时,须发皆白,一根黑发也无,让凡人瞧不出年岁,联系上举止神情,全然是个老神仙。 此时面上却在悔怅。 长叹一声:“本是这个理。” 地祇是精魅出身,最是洞察人心,又跟老鹿山神交往已久,彼此十分熟悉。一听便知里面还有他事。 忙追问: “莫不是你还求了别的?” 老鹿山神久久难言。 许久,才开口。 “山下卢家那家小子,不知染上了什么脏物……我托大,拜请那位先生去瞧瞧。原想把藏着的那支参王许出去,可人家没要,只说顺路走一趟而已。” “就这样应下了。” 地祇闻之惊诧。 “你是痴了?!” “有这样腆颜托请的机会,你给卢家人?那香不过给你延寿十年,十年后你不还是个死?怎的不为自己求求?” 老鹿山神心里也有些后悔。 他想着几百年前的恩情,那时候他刚有灵智,却被一猎户射中腿,想拉到集市上换钱。卢生买下他,瞧见他跪下求饶,口吐人言,才惊诧这是灵鹿。 便抹了伤药,放归山野,时时探望。 老鹿山神那时误打误撞成灵,不知前路,不懂道法,是那卢生借了书,念了几百篇道家经文,后面才有机会一窥道门。 颂道十年,情谊深厚。 老鹿山神蒙受恩义,约定为其照拂后世子孙。 却已经过去八百年。 时移世易,天下由汉土变作唐土。 当年的卢生已经化作冢中枯骨,卢家起落兴衰,当年积攒的家业也已卖了大半。 后世子孙,甚至不知鹿门山有过山神,为他们卢家驱邪解厄,代代照拂。 他看着他们出生哇哇大哭,又见他们娶妻生子,见抛白钱唱挽歌,新人埋旧土。 八百年,二十三代子孙。 如此照拂,其实也足够了。 毕竟求道之难,他当年便已经领教过。 道法衰弱的恐惧,天人五衰的无力,他也见到了。已经见同伴寿数耗尽,坐化而死。 机缘巧合,得到缘法。 本该用来求道。 老鹿山神长叹。 “这是我最后一次,照拂他的子孙了。” 地祇山魈坐在一旁沉默,他是山中精魅出身,早年作恶,混沌无知,后来人生畏而祭拜,当地县令立了个小庙,便领一条小小地脉,得封地祇,比不得鹿门山山神。 寿元也短,左不过二三百个春秋。 面对那样的高人,请求一次已要再三谨慎,应当知足,不可能后面再提几回。 只有一次求道的机会,这老鹿居然托情给卢家。 山魈地祇哑然,心里有些钦佩。 树叶被风吹得梭梭作响,两个山神地祇隔着一青石桌,相对而坐,俱是无言。只能听到风吹树叶,青溪流过的碎声。 老鹿山神转开话头,提起一事。 他刻意略去沉闷,笑的促狭,捡一件谐趣事来说。 “当时我现身来拜谢那位先生,不知还有旁人在侧,恐怕要惊住那凡人了。” “哦?” “说来那人你我应当熟悉,近些年总有人求仙问道,他们你我也见过几次。” “是来问道的人?” “正是。”老鹿山神笑起来,“凡人求仙,何其艰难。他们来我这鹿门山求仙,却不知身边有个真仙人,倒也有趣。” “这回该知道了。”山魈地祇说。 “那凡人在世上还有不小才名,”老鹿山神居于山中,保佑邻里乡人,也听说过这人名字,“听闻此人诗作飘逸出尘,仿若谪仙人。” “有这事?写的什么诗?” 老山神点头,与好友吟诵了一首。 “蜀国多仙山,峨眉邈难匹。周流试登览,绝怪安可悉?青冥倚天开……倘逢骑羊子,携手凌白日。” 地祇听出诗中意思。 笔笔写逍遥自在,字字都是想要求仙。 地祇失笑。 “好一个求仙人。” 老鹿山神也跟着童心大起,猜测道:“不知那凡人知道那位先生身份,会不会拜而求仙?” 地祇山魈道:“定然。” “有这般大机缘,怎可轻易错过。” 地祇也有些羡艳,思索着抚须,喃喃说:“那位性情旷达,也不知会不会收这诗人做弟子。” 老山神望着雨后新山,吐出一字。 “难。” 第5章 山神与地祇 “真当谁都会有仙缘?” 大雨过后,山上浮翠。青鸟藏在林间,用喙梳理着尾羽,时不时张望后面。后方,一只通身碧绿的螳螂攀附在叶片上,背对着日光,如一片竹叶,被风轻轻吹摇。竹叶掩映之下,一只被雨水侵闷,逼出来的早蝉正在栖在树间,悠游鸣叫。 老鹿山神坐在林间,随手一指,与好友笑道: “譬如那山中蝉,你会注意到它吗?” 地祇摇头。 “人为灵长,得天殊爱,与蝉不同。” “可蝉与人,又有何分别?”老鹿山神笑着说。 “山中蝉无知无觉,瞧不见身后捕食的螳螂,那螳螂又瞧不见林中藏鸟……或者说,就算知道又如何?你我可会救它?它如何能救自己?” “螳螂食肉,飞鸟捕虫,本就是它们的天性。” “今日相救,还有明日,明日救之,又有明年。代代循环,人亦如此。可胜叹哉!” “此乃命数。” “不可相违,不可相违。” 地祇听得入神,老鹿山神寿有八百,对道法的理解比他更深。 老鹿山神只略微提起命数,转而又谈道法。 “若想逆命而上,超脱百二十之寿,得遇正法,追寻大道,踏入仙途。” “岂是这般容易的?” “须弃浮华之心,舍富贵妄念,根器上乘,无所欲求,立德行根基,遍行千百善,有名师相传。” “如此,可叩仙门。” “此为正途,大道。” 竹林之中,青鸟侧头梳理羽毛,盯着竹片上起伏的螳螂,螳螂饱腹一餐,正悠游自得。它们并不知道在树下有这样一场关于“道”的谈论。 地祇闻之叹息。 “凡人求仙,果真艰难。” 山神笑道:“此道却为大道,一旦得求,不是你我山神地祇可以相比的。” “那位高人,只是云游至此。纵然那年轻人诗才惊人,谈论仙神如与老友闲笔,却也不会被他收入门中。” “那诗人才二十几许,不得繁华看破,不断入仕当官之念。” “如何能入仙门?” …… …… 山道湿滑,并不好走,李白踩的满脚是泥,这鞋回去恐怕难刷。他扶着树干歇息,抬头仰看走在前面的人。 露水砸在那人身上,却没留下痕迹。山道上有泥污,也没有沾到他鞋履上。好似污秽有灵一般,自行相避。 李白幼时读书,东晋葛洪作《神仙传》,其中有云: “行不践地,衣不沾尘,水火不侵,谓之避尘。” 神仙中人,大概就是这样子了。 这样有本领的仙人就在李白面前,他欲拜而为师,学仙问道,却被拒绝了。 言他心思未澄,不到时候。 什么才叫到时候? 好在江涉又说,虽不收他为弟子,倒是可以一起去云游一段时日,见一见这天下人。 李白的心起伏不定,遇仙的事太过离奇,在他心中翻起波浪。 过了一会,他才讲解。 “那位鹿山神说的卢家,可是山下的卢氏?” “今日是卢家那老夫人的七十寿诞,虽然卢家这两年是没落了,但老夫人还有不小情面,前来贺寿的宾客不少。若是先生想去瞧瞧,某愿为君引路。” 江涉用柳条贯鱼,问。 “你同卢家有旧?” 李白坦然承认:“是,我去年来的此处,与孟兄,丹丘生一起学道,同卢家就是在这时候有的交情。” “只是卢家那太夫人总想把家中女眷许我为妻,在下不胜其扰,只得遁入山中了。” 以李白的家世。 纵然唐律规定,商贾之子无法入仕,但他也不会把一县之地的某个富户看在眼中,更不要说结为姻亲。 推脱了两次,还要再问。 那就不要怪他跑了。 江涉听了好笑:“那倒是为难你了。” “这算什么。”李白道,“卢家田宅被卖的差不多了,那太夫人应当没时间顾及我。” “我听孟兄说,卢家太夫人年长,早些年天旱发时候,还曾开仓放粮,赈济乡里,做了不少善事。她辈分又高,只这两年卢家江河日下,她性情古怪些,好为人做媒,也不算坏。” “纵然卢家不剩什么家底,他们也会去前往祝寿,接济一二。” “宾客诸人,前来贺寿,也当是如此想的。” 孟浩然是襄阳本地人,家中与卢氏世代相识。襄阳县卢氏与范阳卢氏不同,范阳卢氏是天下名门,襄阳卢氏却只是一县之地的乡绅,如今也日渐凋零,让人叹惋。 江涉点点头。 他又问:“卢家卖地卖田是什么原委,你可听说过?” 李白答:“刚有这事的时候,我还当他家要去考科举,想去京中投行卷,囊中羞涩只得变卖家财,后来却不见他收拾行囊往京中去,还有些奇怪。” “方才知道,竟是中邪了。” 说到这,他面上浮现出好奇。 “什么样的邪祟这样厉害,连一地山神也驱不得?” “我们一观便知。”江涉略一拱手,微微笑道,“还要多打扰了。” “先生称我太白即可。” 李白神清气爽,语气难掩尊敬和振奋。 “那也不必称我为先生,”江涉笑笑,“我未取字,直呼姓名就好。” …… …… 山下。 卢家式微,只留下一个空空的老宅,好些瓶器都被卖去了,就算主家有意遮掩,也能看出寥落空荡。 一个传承多代的乡绅富户就这样家业凋零,看的让本地宾客唏嘘。 “之前这摆着一个青釉鸡首壶,还是晋时的,我想托请来买,被卢老爷拒绝了好几次。”客人压低声音。 “今日却不见了。” “我听说是卖给外面铺子,收到行里了。” “卢家,可怜啊。” “听说他家传了也有几百年,富贵绵绵,有土地公保佑,从十几代前就是富贵,可惜啊。” “他那长子的癔症还没好?家业都败空了,若是能得中进士也就罢了,这要是一直不中,那可就……” “恨生此败家子。” 有人咬牙切齿,似是感同身受。 私下议论了一会,还是那最开始惋惜鸡首壶的王乡绅站出来说。 “罢了,罢了,今日是他家太夫人的寿日,大喜的日子,咱们莫提这些,且去祝寿吧!” 他们收敛脸上的同情怜悯之意,低头整顿袖子,尽量让宾主尽欢,哄得卢家年老的太夫人高兴。 孟浩然和元丹丘站在宾客之中。 孟浩然低声说。 “卢家要败了。” 元丹丘就没他这么委婉,也低声道:“难怪这两年卢家太夫人总想着做媒,把孙女许给太白,他最是一掷千金,瞧着便阔绰。” 第6章 神仙眼中世界 “太白这回不来,跟着那江郎君求仙去了,也算好事。” 元丹丘和孟浩然站在后面不起眼的地方,听着宾客们议论,看着他们又收敛好神情。 两人有些揶揄。 元丹丘抬眼,打量着宅子。 卢家的老宅已经落魄,许多装潢的屏具器皿已经变卖,花厅空荡,像是被贼匪抄家过一遭,但仍然瞧得出风水很好,当年家风清正。 院子里有棵槐树,这么多年过去,顶上枝繁叶茂,根干有些半枯,仍然为人遮蔽阴凉。 “这树已经枯死了,犹枝繁叶茂。”孟浩然说。 元丹丘眼尖。 “这下面还有个蚁洞。” 孟浩然也低头去瞧:“蚁洞寻常的很,走吧,我们去给太夫人祝寿。太白这次没来,我们还需帮他添一份礼。” 元丹丘问:“你准备的是什么?” 孟浩然比元丹丘这道士和李白这个狂生,更世故三分。 他道:“一些金银闲物,聊以慰赠。” 元丹丘点头。 “也好。” 他们登记了门礼,看童儿正忙着应付宾客,便自己走着穿过花厅,来到太夫人待客的地方问候一声。 “上回我们来,这还有四个仆使,其他三个是都卖出去了?” 孟浩然瞧着,不禁摇头。 “家业凋零,子孙不肖。” “可憎可叹。” 太夫人今日是寿宴,虽还不到晚宴的时辰,却已经梳妆整齐,披着石青销金帔子,头上戴着发钗,却非金非银,而是一种色泽微老的白玉,应该是压箱底积攒的旧物件。 虽然卢家式微,这位老太夫人却不肯在宾客面前露怯。 老夫人见了两人,很高兴,语气亲昵。 “是浩然来了。” 孟浩然,名浩,字浩然。他笑着颔首,对老夫人行了一礼。 “老夫人安好,祝老夫人寿延安康,如月恒明,若山不动。” 老夫人笑着迎礼,嘴上说着何必这么恭谦的话,心里却很受用,她向两人身后看去,目光扑了个空。 “太白那小子可来了?在何处?” 迎上老夫人略带期盼的目光。 元丹丘心里暗怪太白这家伙自己溜之乎也,让他们应付这太夫人,面上笑道: “太白本想跟我们一起探望太夫人,却不想雨路湿滑,跌了一跤,受了些伤,我唤他去瞧郎中去了。” “改日,再教他亲自来为太夫人贺喜。” 太夫人关切问:“可跌的重?” 她道:“我那还有些药油,用的是从前孙神仙的药方,治跌打损伤最见效。绣香,你去打一瓶给两位客人送来。” 孙神仙说的是孙思邈,已经逝去四十年了,尚有徒子徒孙在唐土上行医治病。许多药方也就这么传承或是假托出来。 卢太夫人急着为李白说媒、挽救自家是真。 此时关心也是真。 “真情实意,最是复杂。” 江涉说着,侧头看了一眼李白。 他们就站在厅堂之中,立足于宾客之间,眼看着孟浩然面对太夫人的问话停顿了两息,刻意把元丹丘露出来。也瞧见元丹丘答话之前,暗中瞪了孟浩然一眼。 室内宾客六七人,仆从二三,又有孟浩然、元丹丘立于座前,老太夫人坐在椅上,迎宾待贺。 十二个人,却无人觉察江涉和李白的存在。 不被人知。 不可觉察。 李白纳罕地看了一圈,发现他们说话,竟然也没有被屋中的人听见,不知是用了什么高深的仙法。 他甚至伸手碰了碰一旁桌案上的果盘,发现能被自己碰到。 心中更是惊奇。 李白回过神:“卢太夫人是个善人。只性情执拗。” 江涉趣问。 “若是太白你,你当如何?” 李白道:“卢生有一长子,可以抚养长大,以谋后事。老夫人主张家中中馈,随后交予孙女,不叫那卢生碰到家里的钱财。” “至于卢生自己……” “是癔症,是中邪,是死生。” “干我何事?” 他语气漠然,对卢家那种行为显然不喜,对卢家长子的行径更是不齿,在江涉面前坦然无遗地表现出来。 说完,李白专注盯着江涉,就等他反应。 他虽恣意孤高,视凡夫俗子如蠢物,但格外在意江涉的看法。 毕竟亲眼所见。 此是仙人。 这时候,却听到室中,门口处传来响声。 一个小厮模样的下人走了过来,凑到太夫人耳边低声说话。 江涉手指微微一抬。 那小厮的低语顺着手势,在这小小空间,变得大声起来,让两人听的清晰分明。 “太夫人,大郎那请您过去……”小厮支支吾吾,犹豫了下,还是提醒说,“大郎想把最后那八十亩田卖了。” 太夫人脸色骤然变得煞白,接着怒而涨红。 念着满室宾客,她没有直接发作,而是揪住婢子袖口,被搀扶着坐起。 起身的一刹,卢太夫人怒从心起,急火攻心,昏厥栽倒在地上。 众人一阵惊呼,不知道那小厮说了什么东西,就害的卢太夫人跌倒,忙七手八脚扶人起来。 “太夫人!” “小心!” “这是出了什么事?” 江涉和李白遥遥站在一旁,相比于其他客人,他们最是清楚原委,刚才小厮说的那句话他们已经听到。 “走吧,我们去瞧瞧那位卢生。”江涉说。 李白帮忙拿着老鹿山神赠物竹筐,跟着离开。 走在路上,他心念轻轻一动。 卢家之事,在世上绝不罕见,无非子孙不肖,辜负家中恩业。这种事,光他就听说过许多。 但联系上山神地祇。 与鹿山神当年立下约定的卢生,死在八百年前。那时候,天下还是汉土。 凡人瞧不见当年之因缘,只看到今日家业凋敝。 此为,障目。 这种奇妙,让李白在路上不禁一直打量着江涉。 神仙眼中的人间…… 是什么样子的? …… …… 小院。 “我要求仙!” “我已经遇见仙师了!” “你们叫祖母过来,那仙师已经答应再有百五十贯,便收我为弟子!你等莫要害我时机,误我仙缘!” 一个三十出头,戴着纱帽,穿着白襕袍的书生模样的人,被身旁的小厮紧紧拦住。周遭哭声一阵一阵,还有不断求声。 “郎君莫痴了!” 小厮跪着哀求:“从来没见到哪有什么仙缘,仙师也不知在什么地方,已经白白扔出去好些钱财……郎君!那八十亩地是我卢家最后的田产,日后耕读还需这八十亩地啊。” “万万卖不得。” “万万卖不得……” 卢生大声呵斥。 “等我成了仙师弟子,什么家业置办不得?莫要惜费这些身外之物!到时候莫说是进士,恐怕为官作宰,娶公主为妻,也是应当!” 听到他说的这些话,小厮一直抹着眼泪,用手背不断擦着脸。 卢生终于挣脱,狠狠把他掀在地上,自己靠着桌案站稳。 “你等莫要挡我求仙之路!” “快去请祖母过来——” “我有要事,与祖母相议!” 瞧着地上抹着眼泪哭的仆从,卢生略侧了侧头,他喃喃说。 “等我凑够钱,等我凑够钱……” 第7章 “仙师” “郎君,哪有什么仙师?” 周围的另一个仆从也忍不住带上哭腔,“郎君您都念了半年,要俺们去瞧,俺们从来没见着那位仙师。” “王郎中说您受了邪风,导致性情大变……” 他哽咽:“郎君,您服药吧!” 卢生弃之不理,没有答话,他移开视线,目光盯向院子外面的路。 …… …… 槐树下。 李白见了,奇道:“难道卢生真遇见了仙师?” “你觉得如何?”江涉问。 耳边是一直哽咽哀求的奴仆,目光所见,是那卢生立在园中,身形瘦削,目光执拗。 李白想了想。 “还是没有的好。” 江涉便点了下头。 “如是想入火不烧,御风而行,吹笙乘鹤,不食五谷。那应当是没有的。” 这话的意思是,拥有被烈火焚烧而不伤毁身体、可以凭借风力行在空中,如履平地的本领。 或是有,闲来吹鼓笙箫,骑着鹤鸟野游,这样悠游自在的境界。 抑或是,不吃稻、黍、稷、麦、菽人间五谷这些有杂质的粮食,靠炼气便能存活的习性和根基。 这样的人,卢生是没有遇见的。 也同样是说。 这样的人,也勉强可以像李白方才称呼的那样。 被众人称为“仙师”。 算得上学仙之列。 李白听眼前这位江郎君谈论起“仙师”,提起那些《神仙传》《列仙传》记载的神仙道法,语气如此平常,越发觉得此人高深莫测。 “那样何止是仙师,恐怕是真神仙了。” 江涉不置可否。 他对那卢生所说的仙师还是有些兴趣的,他之前在蜀州,也是后世李白写蜀道难的地方住了几年,避世久居,想要找到回去的办法。几年无果,索性动起念头出来走动,顺路拜访一些仙迹和同道。 不用隔着博物馆玻璃,几千年前的燕子金鱼、人物衣冠……就在自己面前。 虽庞德公没有真的像古书那样说的得道成仙,但也遇见了从汉时便活着的鹿门山山神。 或许能看看这个时代的学仙人。 在这世上走一走。 也不枉这趟没有归期的旅程。 那卢生口中的“仙师”,只忽悠一县之地的富户乡绅,连县令都不招惹。 真本领应该不大,机巧或许有一些。 值得一观。 他有些期待。院中喧喧闹闹,江涉与李白站在一旁,顺便还买了盘中两个果子,一人一颗用来解渴。 院子里人多,吵吵闹闹,哀求声啼哭声不绝入耳。只有卢家长子自己站在院内桌案一旁,沉默的一言不发,像是不知道这满院的哀求声劝说声都是自己惹来的。 一大串细碎的脚步声传来,夹杂宾客细碎嘀咕的声音。 卢生下意识抬头看去。 江涉咬了最后一口果子,也抬头去瞧。 “太夫人睁眼了,要见郎主——” “小心些,太夫人方昏过去了,你们莫要围着!” “去,去!” “太夫人,太夫人——” “怎么又昏过去了?” 宾客们七嘴八舌说着,卢家仆从急得团团转,不知如何是好。 “咣当!” 卢生失神,碰翻了桌上瓷盏,摔碎在地上。 其中一人站出来,指使道: “还不快去请郎中,罗大夫是孙思邈的徒孙,最擅长治胸闷心疾。” “你们快些动作,速去。” 孟浩然一身青袍,站了出来,让一脸焦急的卢家下人定了神。 “小人这就去……” 李白呼出一口气,“幸好有孟兄在,不然这些人连请郎中都不明白。从前他们卢家还有两三个伶俐些的僮仆,今日却没见到,应当是被卖了。” 他是听了那山神说的话,知道卢家竟然与鹿门山神祇有这样的渊源。 李白叹道: “家业凋敝。今日一叶落,而知岁之将暮。” 卢家长子脸色煞白,见到老祖母被众人搀扶着过来,疾走两步,就看到家中宾客和僮仆一拥而上,围着卢老太夫人扶的扶,按头的按头,又喂上丸药,七手八脚忙乱。 他就站定住了。 隔了几息,卢生重新镇定下来,他唤道。 “管家,过来。” 管家是个矮矮胖胖的中年人,穿着一身青绿衣裳,因着今日是家中太夫人生辰,要办寿宴,所以格外系着一条暗红色布带束腰,头戴巾帻,显得精神。 “郎主何事?” 他忙道,“小的已遣人去请了大夫过来,罗郎中和宋郎中稍后便到,太夫人只是一时气血上涌,老太太一向身体康健,此番不会出什么事故,郎君宽,宽心……” 最后一句话,已经带上了安抚的意味。 卢生应了一声。 他招手:“你去把家中账簿和产业单子带过来。” “记得带上那八十亩田的地契,我记得,都是上等田吧?” 管家一张笑脸顿时落了下去,脸色青了又红,最后简直涨成了赤色。憋了许久,他喝骂一声: “胡言!鬼语!” “太夫人就是被郎君气昏过去的,现在郎主还想着卖田?” “那什么狗仙师?有些鬼伎俩就想骗俺们家的钱,甚至连最后这些薄田都不放!哪家的癞汉?比道上的乞索儿还贱,郎君莫被那等小人蒙了心!” 管家对郎君遇见的不知名仙师简直深恶痛绝。 室内宾客都看了过来。 卢生脸色变了,又惊又畏。 他呵斥道:“管家慎言!” “仙师道法高深,连我们一举一动都能听闻,你等素日对他们怠慢也便算了,怎可如此不敬?” 管家骂完那些话,就抹着眼泪。 “那什么仙师,只是哄郎君买书也就算了,俺们卖些收成,缩减开支,总能度日。” “没想卖了田产收成,又卖了铺子,卖了城背的庄子,现在还想要卖俺们卢家最后的田,到底是哪来这样坏心的人,哄人卖田,简直猪狗不如。” 说到这些伤心事,管家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抽抽噎噎,声音哽咽。 管家是管账的人,亲眼看着家业衰败,心里很不好受。 简直恨死了那两位“仙师”。 不知是什么猪狗物,把他们卢家害成这样。 宾客们也都没想到卢家长子这样不孝,他们听到管家说卢太夫人混到是被孙儿气的,又联系方才卢沛说的话,一瞬间有了眉目。 宾客在一旁指指点点,侧目议论,彼此之间嘀咕说话。 “说的有理!” “这贼子骗人钱财,天理难容!” “也不知是哪来的狗鼠辈,诈了咱们襄州人,这卢沛也不是个知事的,来一二人说自己会仙法都能信,我还说我会呢!” 孟浩然侧目而视,看向说话的元丹丘。 “道长你会什么?” “飞举之术,如何?” 元丹丘一跃而起,离地一尺,又重新落在地上。他气冲冲地走到人前。 他自己是道士,最恶这种借着道门坑蒙拐骗的蠢事。 “卢沛,你请那‘仙师’过来,我承上清法碟,正好,可以好好见识一下那位‘仙师’!” 两个时辰前,他才在山上见了那雨不沾衣,能使枯木逢春前辈的利害。元丹丘心里冷冷地想,再是仙师,能有那江郎君利害? 话音刚落。 就听到院门外传来悠然声音。 “是谁,要见我?” 第8章 嘘气成焰 那语气悠然,声音苍老,不怒自威,带着一股说不出的神仙气。 说不准真是个仙师。 宾客听了,彼此对视一眼。 卢生眼睛一亮,连忙起身走到院门外,躬身去请,“您如何来了?” 院门原本就没关,缓缓走进来一个蓝衣宽袖的老人,头发乌黑,只有面上带有细褶,脖颈处皱玉侵肌,已见松纹,才能让人分辨出这是一位老者。 衣裳华贵,蓝而纯正,系着丹色珠串,从脖颈垂挂到腰间。又有白玉夹杂其中,行走之间,琅珰作响,显得格外不凡。 老者身后跟着两个童儿。 俱是道童打扮,雪亮的立领大襟,外系青色褂。 三人被卢生引着进来,气势压迫。 院内静了一瞬。 不怪宾客僮仆们闭口不言,就连刚才骂的最大声的管家也不出声,一直在暗打量进来的三人。 莫怪卢生觉着自己遇到了仙师。 即便是他们,要是遇见了这等人物,也会当自己是有仙缘的。 遥遥一瞧,真似神仙中人。 卢生躬着身,一直把那蓝衣仙师扶着到桌案前,用袖子拂了拂并不存在的灰尘,神情恭敬。 转身,卢沛对家中呆愣的下仆皱起眉,沉声使唤他们扫地洒水,端来茶水点心,并瓜果佳肴。 等茶水端来,嗅着里面的茶香和咸鲜味。 抿上一口。 润了喉咙,那老者才慢悠悠说出进来的第一句话,回答方才卢生的询问。 “不来可行?这都要被骂成猪狗鼠辈了。” 众人俱是默然,只有那两个青衣道童在打量着四周宾客,很是不满方才在院墙外听的那些话。 “你们用那些腌臜话来骂我师父。” 道童十三四岁,牙尖嘴利:“怪不得都说正法难遇,原来山下净是这么一群人。” 另一个道童也道: “我师父本就不轻易传法,更不轻易引人入道。便是有人想要为师父扫地洗尘,都不会应允。现在,有如此大机缘,你们却还这般痛骂,真是粗鄙庸陋之徒。” 众人讷讷。 本来他们在这里痛骂那不知名“仙师”,是憎恶这些诳人贼骗人家财,害的卢家从县中大户,落得变卖家产,只剩些许薄田的下场。 他们骂的时候绝不会想到,仙师会登门而来。 不仅登门,瞧着还这样气派。 不似凡俗。 让方才说的那些痛骂的话,都显得轻薄、不成体统,大失礼数了。 “仙师,莫怪,莫怪……” “我等凡人不知敬畏,某之过也。” “是如此,就是这样,某眼界狭隘,错枉了仙师。” 宾客中有人说着,叉手赔罪,又连声道歉,希望眼前这位老者能宽恕其罪过,不再追究。毕竟此等仙师高人之怒,他们这样的凡世中人,是承担不起的。 座中又有人钦慕其风雅气度,羡艳那老者悠然自得的样子。 赔礼道歉之余,也旁敲侧击表示,愿意献财奉道。 老者端着茶盏,微微笑了笑,没有答允。 正应和了方才童子说的话,便是想要有人进奉家财,在这位仙师身侧洒扫洗尘,做些童子之事,都不会应允。 卢生能被这位瞧中,进奉金银。 也是好命。 元丹丘听他们想要试探着供奉的话,眉毛都要竖起,瞪着眼睛看那些本地乡绅,几乎要骂出声来。他又盯向那坐在椅上悠然自得的老者。 被身后的孟浩然拽了一下,才收敛目光。 隔了几息。 听了一耳朵奉承之话。 元丹丘问:“卢家家业乃是积攒了百年,十几代人的家业,殊为不易。为何,足下要令他变卖家产,甚至连家中最后仅剩的薄田祖产都要变卖干净,以供足下金银之用?” “不知此事,合乎道否?” 这话问的言语如刀,童儿答不上来。 老者放下茶盏,哂笑了下。 “《抱朴子》有言,无资财则丹不成。无财怎可修丹成器?” “金银之奉,铜贯之养。” “于我何用?” 他看向卢生。 “对他有用而已。” “而我辈修道之士,一旦得道,寻常的金银又算得了什么?今日花费再多,明日看来,不过铜铁俗物而已。” “俯拾便是。” “莫说是几百贯钱,便是千贯,万贯。为官为相。聘妻纳弦。” “不也简单?” “何必惜费。” 卢生被他说的目光有神。他自己就是这样想的,只是与家中这些老妇僮仆说不通道理,每次变卖家产,管家都是哭天抹泪,活不成的样子。 周围人瞧着卢沛,目光中隐隐带上羡艳。 也不知这卢大身上比他们有何不同,竟能被这等仙道高人看中,他只要凑足银钱,就可挑选为弟子,跟随其一起修道。 院中宾客们扪心自问,换做是他们…… 可惜! 可惜家中俗事太多,牵挂不少。 不然也少不得追随仙道,随师云游,一起学仙之法,在山中清修度日,逍遥自在。 这卢大,运道真好! 元丹丘听着答话,一时挑拣不出道理,正在思索中,身侧的孟浩然低声耳语几句。 豁然眼目开朗,他点了点头。 元丹丘便又问。 “不知足下有何高深仙法,可否教我等见识一二?” “卢大毕竟是家中独子,父辈早逝,祖母年迈,身体有疾,他本不应散尽家财,离去学仙。” “若再是所拜非人,岂不教他悔恨终生?” 孟浩然这一指点,提出要见识对方的真本事,说的合情合理。 宾客僮仆们也瞧着稀奇,那位仙师像是神仙中人,他们虽然不会把元丹丘的话当回事,但也很想见识仙师的高深仙法,有什么厉害手段。 这下不必老者说。 童儿便挺正脊背,有些矜傲道: “我师父寿有二百,如今已有百四十岁,历经两回甲子,仍黑发如初。” 元丹丘问: “这寿数如何让我们瞧见,可有其他高深法门?” “我师父能嘘气成焰,焰焰烘烘,焚荡一切不洁秽物。”对这一直在问话的道士,童子很是不喜,瞪他,又道: “凡人食五谷杂粮,心思不纯,被此火沾身,就会顷刻焚成灰烬。” 这是仙人吐纳之术,呼气便能形成焰火。 一个年轻的仆从惊呼一声,被左右宾客瞧见,又捂紧嘴巴。 有人感叹。 “这样厉害!” “可否让我等见识一番?” 那童儿看着元丹丘,又低声与那老者耳语几句。 少顷。 他转过身,傲然道:“自无不可。” “我师父行此术法,需凡人避退三丈,免得惹祸上身。” 江涉看的津津有味。 李白听这人说的这样厉害,心里为元丹丘忧心,他皱着眉。 “若真这样厉害,怎么非要索钱一个穷书生,卢家能有多少钱?何不去州府之地,受那些官员供奉?” 江涉端详着那座中老者。 对方神情悠然,正低头饮茶,品味其中咸香鲜味。 他仔细去看。 轻“咦”一声。 等李白侧目,瞧过来的时候。 江涉已经看出其中的几分门道。 笑了笑:“他们不去州府,不结交那些朝廷命官寻求供奉,倒也聪明。” 李白心中正起疑,意欲询问。 就听到几串沉重匆忙的脚步声。 “郎中来了,郎中来了——” 第9章 遂见三界鬼神 “都避一避,避一避——” 一个中年大夫被连拖带拽请进来,一只手牢牢抓着药箱。 “罗大夫,快来瞧瞧我们太夫人。” 卢太夫人已经提前被家中下人喂过丸药。罗大夫人到中年,被匆促请来,缓了几息才喘匀气。 手指搭在腕上,皱着眉头,又细问几句病情,得知是被家中子孙气的,面色黑了一黑,瞧了卢大一眼。 卢沛正躬身侍立在老者身侧。 他望向郎中这边,嘴唇紧抿,似也在期望郎中把祖母治好。 大夫按了按前肋某个穴位,又抽出针包,请院内卢家僮仆环立如人垣,为太夫人施针。 郎中来了,院内自然以太夫人身体为重。 宾客们便凑在一起,站在院子里,一时瞧着郎中施针的背影,看着卢家下人来来回回跑去煎药。 一时瞧着那仙师童子三人。 各种念头在心中盘桓。 等卢家老太夫人施完了针,大夫嘱托家仆,元丹丘这才开口。 “方才童儿说的嘘气成焰,尊驾可能为我等当面示一过?”元丹丘目光紧紧盯着那老者,语气颇为尊敬。 老者微微抬起下巴。 “看来今日不示过一次,尔等是不肯松口了。” 卢生在一旁有些紧张。 “仙师,也不必这般,不过百五十贯,我与同窗凑一凑……” 老者淡笑。 “就让他们见一见,何妨呢。” “请诸位。” “一观——” 县城乡下的院子不小,卢家下仆从们把太夫人的座椅搬得远了些。宾客们都屏退开,凑在一起站着。 江涉和李白站在那棵大槐树下。 孟浩然,元丹丘,也退了几步,站在树旁,等着那老者吐火。李白瞧得起兴,心里生出些狭趣,伸出手在孟浩然和元丹丘背后各敲了一下。 他想知道,自己被施了术法。外人瞧不到他和江郎君的踪迹。 现在的他,还可不可以触碰到人。 孟浩然和元丹丘感觉被人拍了一下,一同回头去瞧。 却只见到,身后一棵老槐树,地上有几片枯叶,虫蚁正在搬运。 不见有人。 是梦耶? 还是…… 元丹丘仔细瞧了一遍,确认真的无人。他与孟浩然对视一眼,抬头望向葱郁的槐树,道:“许是树上的蝉尿了。” “大抵如此。” 孟浩然点头。 两人没多深究,转过身,又凝神去瞧那老者演示道法。 听到“蝉尿”,李白面上促狭笑意凝住了。 江涉忍不住莞尔。 李白佯观远处那童儿吟咒,瞧着老者正覆手而立,正蓝衣袂在风中作响。他忽略江涉方才的笑声,问出方才的疑问。 “江君方才可瞧出了蹊跷?为何说,这些人不结交明府使君是聪明之举?” 江涉收了笑。李白问的正经,他也不好再取笑人家。 想了想。 “请君闭目。” “噫?” 他让对方闭上眼睛。 以指抉其目,遂见三界鬼神。 李白只感受到零星一丝热意,不晓得这是什么法术,还当眼皮上有飞虫被人撷去。他睁开眼睛,就见一个吊死鬼挂在槐树上,面目青白舌头老长,吓了一跳。 “这……!” 他噎然失语。 一息之间。 豁然开眼。 李白眼前所见,鬼影憧憧,荒诞诡谲。各色青面鬼脸,俱在院内徘徊。而院舍四周有一层薄薄的青色细光,笼罩这片土地,想来应当是那鹿山神的庇佑。 “奇哉……” 李白瞠目结舌。 却被江涉拉了一把,教他往老者那边看去。 …… …… 远处。 随着老者吐气,竟然真嘘气成焰。 一团狭长的火焰顷刻燃烧,在风中化为灰尘。 青烟直上。 四周众人,宾客诸人,院中郎中、药童、僮仆婢女惊呼出声,俱是面面相觑,惊诧非凡。 不等火灭。 众人满面红光,眼中惊诧神往。随着烈焰炎上生光,朱光熻赩。宾客僮仆们面色吓然惊奇,赞声迭出。 “果真是高人!” “仙师在上,请受我一拜!” “世上竟有这等高明术法,仙师道行高深,厉害,厉害,我等钦佩至极……” “卢大有福气啊……” 连一直反对的元丹丘,面上也浮现出惊奇之色。 李白瞪着眼睛,看了又看。 却不知那些宾客在恭维什么,甚至连他友人丹丘生都被蒙蔽了,一脸惊奇,看着老者覆手而立。 他忽而想起,方才所见到的“嘘气成焰”。 哪里去了? “这是……” “应该是诈伪了。”江涉说,“骗这卢生,倒也不算完全是假,毕竟有这障目手段,已经可以称道是术法了。” “难怪鹿山神驱邪无用,原是人祸。” 原来是术诈之徒。 以幻术诳人。 山神能驱邪术,知晓鬼神,却不晓得人心。 自然施法无用。 毕竟再怎么施法念咒,也改变不了一颗想要局骗钱财的心。 李白目光奇异,他和江涉站在一处,一齐远远看着那“仙师”吐息,童子护法,而四周众人惊异连连,目光崇敬。 宾客诸人赞叹不已,下人个个屏息凝神,瞪大了眼睛,跟着一起赞叹。 药童正煎药看炉,偏着脑袋一直往那边瞧,被柴火烫了一下,嘶嘶吸气,仍看的目不转睛,喃喃自语。 “世上真有神仙……” 李白闻之,心中忽而生出一股古怪的自得。 连院中憧憧的鬼魂魄灵,瞧着都不那么骇目了。 “竟然是如此……” “原不过是如此……” 他再看向友人元丹丘惊诧的脸,就觉得戏谑了。 等那老者重新站正,“嘘气成焰”结束,院内静了几瞬,宾客们还沉浸在方才所见到的“仙法”之中。 江涉起身。 绕过槐树上吊死的死鬼,对李白道: “走吧,该我们出面了。” 去解决老鹿山神所嘱托之事。 李白也躲着脑袋,悚然绕过那吊死鬼,促狭使然,故意把那吊死鬼的舌头贴在元丹丘的脖子上。 他跟随其上。 平复神情,整理衣冠巾带,毕竟他马上和江涉江郎君一起显现在人前,自然要行止飘然。 元丹丘感觉脖子一凉,摸了摸后背。 还是没人。 这卢家邪门。 他皱着眉头,往边上让出一尺,拉着孟浩然隔远了几步。 再瞧着院中老者,两个童儿,元丹丘喃喃自语。 “真是仙师耶?” “仙师怎会如此行事?” 话音刚落,他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阁下莫行此诈诳之事了!” “我识得一隐逸高人,愿与阁下比法。何如?” 老者身旁,一丈之远。 倏忽之间,自下而上,显现出两道身影。 此时天色不早,金乌西坠,拖拽余晖,天上风云万千,在傍晚的昏黄之光映照下,在场诸人眼睁睁瞧着两道人影一步步走过来,逐渐凝实。 信步闲庭,飘渺超凡。 恍若仙人。 第10章 山神请来一见 迎上对方惊疑的目光,江涉略一拱手。 语气温和。 “某姓江,名涉。蜀中一山人。” 李白站在他身侧,遥遥点了下头:“不才李白,字太白,陇西人。” 老者讶然,上下打量。 这样的道法…… 是他没有见过的。 能够全然遮掩身形,不见气机,在说话落音之前,满院众人,居然连呼吸声脚步声也不曾察觉。 面前两人,一人白衣,眼睛神光奕奕,气度卓卓不群。 而另一人穿一身有些磨损了的旧青衣,面容清俊,瞧着像是鹿门山附近隐居的寻常山人,连衣冠配饰都不大在乎。 唯有气度飘如游云,带上了些难以捉摸的意味。 老者记性尚可,听方才那叫李白的白衣人说他行事诈诳,便知来者不善。 此二人。 是敌,非友。 “二位来此,作何?” 李白神气多了,见了那老鹿山神,他底气十足。 朗声道:“听闻卢生遇见了仙师,某特来一观,方才见识了足下‘嘘气成焰’的本事,又闻老仙师寿有二百,已经活了百四十岁,历经两甲子,心下敬佩。” “恰巧我有一友人,乃是隐逸得道一山人。” “他与这山有些缘法,听闻山下来了位仙师,道法高深,这样厉害。” “便前来一观。” “愿讨教之。” “以正道法。” 说到最后,李白面色已经换做肃容。 等他说完,江涉微微笑了笑下,他说话不似李白那样锋芒毕露,瞧着性情宽和温文。 “郎君好道法,某心向往之,愿意请教一二。” 卢家院子里热闹起来,黄昏的夕光之下,几个宾客凑在一起嘀咕,仆从也抻着脖子观望,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药童偏着头,拿着蒲扇不住扇燃炉火,连火星溅出来顾不上。 炉头咕嘟咕嘟煮着苦药,除了太夫人还未醒过来,就连施完针,束着手站在那的罗郎中都眯着眼睛出神。 神仙之事,向来玄之又玄。 不是他们这种凡人能够轻易窥得的。 看着那老者吐息成焰火,又见两人一步步走来,身形飘渺若虚。他屏息敛容,难以忍住继续窥探的心。 神仙之道,玄奥至极。 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呢? 罗郎中在心里忍不住地想:“仙人道士非有神,积精累气乃成真……真正的神仙,应当就是这样吧……” 而在另一旁,老槐树下。 元丹丘愣愣站在树下,一时拔不动脚步,半晌,才碰了碰孟浩然的手。 他嘴唇动了动,难掩惊疑。 “……太、太白?” 元丹丘眯着眼睛辨认:“他身边那位是……江郎君?” 这两人不是去寻仙,寻古时晋代的庞德公庞老的遇仙遗迹,怎么会到卢家来?还是以那样不可思议的方式,显现在人前。 这两人何时来的,来了多久? 在此之前,他们在这院子中,与卢家一长子,郎中药童二人,方士童儿三位,卢家四五僮仆,周遭六七宾客。 俱是不曾察觉,看着那老者演习“仙法”,从未发现蹊跷。 卢家仆从里,也有认得李白的,惊呼一声。 “李郎君?” 太白肚子里有几斤货他都一清二楚,不会是太白,那法门应当是…… 江郎君? 两个时辰前,山庙相遇,雨不沾衣的道法,能使被雨水淋湿草植新鲜如初的本事。还有庙里挑夫说的那番话,联系起来…… 元丹丘与孟浩然对视一眼,面面相觑。 许久。 孟浩然缓缓道。 “恐非凡人。” “我亦如此作想,莫不是被太白碰见真正的学仙之士了?” “太白头一句,说的是那仙师诈诳卢生……” “难道那老者是假?” “瞧太白那样子,必然知道不少东西。” “等一会比完法,离了卢家,我们就去问问他!” “大妙!” 两人就这样说定,抄手袖中,望着庭院中两方论道,耳中所闻乃是太白与童子对答,看的全神贯注。 …… …… 江涉收回望向槐树那边的视线,看向院中童儿,听他说话。 “我师父历人间红尘四十年,见惯金银宝器,山珍海错,便是猩唇豹胎,也觉之无味,日渐不食。” 道童说: “师父问道,向无遗力,潜心修法,不问山下人间事。换在其他地方,便是那人供奉金银法庙,以求门下洒扫,都不轻易收人入门。这次,也不过是瞧着这卢家卢生有缘,想探此子向道之心。” “不成想,先是有野道人寻衅撩斗。” “再有郎君这样,以请教之名,实则倾轧构陷,让自己扬名。” “师父与我弟子三人,不过是一山野闲人,不惹人间闲事。” “君相貌磊正,何必如此行事?” 道童背脊挺直,他跟着老者历事颇深,在红尘中滚出一身处惊不变的本事,说话娓娓道来,颇有道理。 似是真心相劝。 一旁的卢生,也不禁跟着点头。 他是认得李白的,还道:“太白,你是被人蒙骗了,怎可冲撞仙师?” “莫再说了,祖母一向待你颇好,还不快认个错,我也好同仙师赔罪,请仙师宽恕你等过错。” 又低声与那老者赔罪。 “这是蜀中来的商贾之子,本是祖母寿宴时请的客人,他名叫李白,诗才极好,性情莽撞些,有些不逊,这次必是受奸人蒙骗,还望仙师……” 他是不知道花厅里,李白请辞不来的事。 瞧了方才院中痛斥阻拦他的管家一眼。卢沛怀着一种舒心的自喜,与老者仙师细细解释。 被指认成蒙骗人的奸邪。 江涉脸上却没有恼怒的意思。 他不大和这些古人计较。在他眼中,这些人一举一动,言谈举止,都很有意思。可惜前世不修古文学或历史专业,不然见这些古人在面前或闲谈,或怒斥,应该会更有感受品味。 他只笑了笑。 江涉道:“若我意欲扬名。” “几位恐怕便无法当面见我了。” “今日所来,不过为君指正道路,劝君莫行歧途而已。” 这话说的太狂妄,道童皱着眉,老者拂开卢生的手,准备出面的时候。 身后,李白目光灼灼地看着江涉,他讥讽假仙师时那些话脱口而出,浑不在意。但眼前就有一位神仙中人,他却不能移开视线。 心向往之,莫过如此。 就看到江涉对着南边,略一拱手。 云淡风轻道: “鹿门山山神,请来一见。” 第11章 行骗 山神化作人形,正跟地祇一前一后,席地坐在青石案前论道。 一时兴起,讲起山川之主调理地脉的办法。两神身后,一片竹林绿意中,隐现蛇蟒、猛虎、猢狲、树精,都认真听其讲道。 不远处就是那毫不起眼的人参叶,老虎听得传神,猛爪压在叶上,意识到后,虎须颤了颤,蹑爪蹑脚挪开。 “山为阳骨,水为阴血,一旦地脉失调,便山崩川竭,疫病流行……” 正讲道,到此处。 老鹿山神敛眉,耳中忽地传来唤音。 对方语气平淡,从容。 “鹿门山山神,请来一见。” 下一刻。 鹿门山山神已经出现在卢家。 不等他伸手掐算,见到是卢家院子,便刹时间明白过来,心生叹服。 老鹿山神白须颤了颤。 行礼。 “小神见过先生。” 他须发尽白,雪眉过耳垂,垂垂老矣,面上壑纹纵横,却神态清正,穿着宽大鹤氅,踏云纹履。衣饰上有松柏和野鹿绣纹,不见针眼缝隙,似是天衣。 古书中说的老神仙,应当就是此相。 相比之下,那被二童子、卢生簇拥的老者,穿的正蓝衣袍,颈间的丹色珠串,腰间的白玉,便有人间浮华的意味。 老鹿山神,俯首恭问。 “先生来唤小神,所为何事?” 所有的窃窃私语忽地在瞬息间止住,亲眼见到那自称江涉的山人随意拱手一下,称请这山上的鹿门山山神前来。 他们还未曾反应过来。 下一刻,却老山神忽然显现在院中,白眉覆目,衣着若神仙,口称小神。 言语举动,恭敬非凡。 众皆骇然,院中安静的可闻针落。 一时之间,只听得到老瓮里咕嘟咕嘟煎药的水声。 童儿这下不禁一直看向老者。 这该如何是好? 谁能想到,不过是一小小县郭人家,寻常富户罢了。 早之前他们就盘算好,这家富贵绵绵,几代积蓄,颇有家财,且双亲早已过世,家中只剩下一老祖母,一妹。这一代的男丁只剩下卢沛一人,就算卢生有什么异样,也无人追究。 谁可想。 却在此地遇见了真神仙! 他们敢欺人。 却不敢诳仙。 这…… 彩云易散,日光渐渐昏暗下来,夕阳的霞光渐渐暗淡,家家户户已经开始掌灯,鹿门山下的人家浮出一道星星点点的灯火,各家灶上蒸煮着晚食,户户飘着炊烟。 院中黑黢黢的,没人动弹,也没人吭声。 药炉的药香飘逸,汤药已经煎成一碗,药童蜷着身子,守在药瓮前,贪婪地打量庭院中的身影。 这个傍晚。 遇见神仙道法,还见到一地山神的事太过奇妙瑰丽,不可思议的神仙传奇印在他们心中,让这些凡人的心砰砰直跳。院中众人,近乎贪婪地瞪起眼睛细看,不舍得眨眼,预备回去就把这事讲给妻子兄弟,再请来亲戚朋友一道听。 此后,今日的仙人逸闻,便会在襄州和鹿门山下这片土地代代流传。 “山神多礼了。” 江涉对山神道。 “山神托我相查之事已有眉目。”他伸手一指,对向那老者,“卢生性情大变,卖田换财,便是因为此三人。” 手指方向。 一童儿心中惶惶,扑通跪了下来。 方才的侥幸,全都化作了不安的惶恐。 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 神仙会怎么处置自己? “青玉,你跪下做什么?”卢生惊诧,忍不住出声。 四周众人还在屏息凝气,旁观神仙事,就看到童子扑通跪了下来。众人一下便懂了。 这“仙师”,和他身边带着的两个“童子。” 原来都是伙欺世盗名的骗子。 莫说是仙师。 就连仙道中不入正流的旁门、左道,也不算是。 卢生发着怔,一时说不出话。他不是完全的傻子,童子这一跪让他如冷水浇背,一下子醒了神。 他竟是被骗了…… 老鹿山神感受到一股虚虚的力量,被江涉一扶而起。 再看向那蓝衣老者,身侧童子三人。 他道:“便是尔等三人?” 此时,老鹿山神说话的神情变得十分威严,漠然看过去,不怒自威。和方才拜见江先生时的样子大为不同。 对上那样的目光。 老者若有芒刺在背,惴惴不安。他身子一晃,跌坐在地上,心里的底气一下子散了气。 山神地祇,都是传说中的人物。 怎么会与眼前那叫江涉的人有牵扯? 态度还那样恭谨。 早知如此,还不如方才就认个错,或是不图卢家这百五十贯钱,换个地方索取便是,哪至于像现在这样竟是被仙人和山神捉住,一会等着他的不知是何惩戒…… 老者面如土色,汗出沾背。 “……是、是我,在下一时财迷心窍,请山神恕罪。” 江涉手指掐算。 他在旁边道:“你寿有四十有七,如今不过三十岁,作什么年老打扮?” 假仙师未想到那仙一眼便能看穿人寿数,听到寿有四十七先吓了一跳,又被一语叫破年岁,心里更是胆寒。 支支吾吾了半晌,不敢不答,怕这仙人和山神失了耐性。 颤颤巍巍道:“在下……在下是三十,只是如今扮老相更吃香些,人也更信服。是以、才用糯米熬了浆子,佯作褶子……在下知错,知错。” “在下原就预算着,等卢大跟我等一起修仙,便教他些本事,学些障眼法子,也算对他……受之无愧了,哄人钱财在下知错,但这遭也不算全然哄他……” 他吓得不轻,却还记得为自己开脱罪名。 老鹿山神看向江涉。 江涉问:“你们叫什么名字,如今骗了几家?” “老者”伏在地上,语气支支吾吾:“在下张泉,二字贞寐。今年确实三十整岁。如今骗了、骗了五户人家。” 另外两个童儿面色惨白,在神仙地祇面前,压下心下惊惶,哆哆嗦嗦供道: “小的叫王杉,如今十四。” “我……我是宋白柯,虚年十五。” 江涉瞧他们三个,又瞧了瞧卢生那呆样,问:“只五户人家,便衣饰这样华贵?每户各行骗多少铜钱?” “老者”张贞寐伏在地上说。 “这衣裳不费银,在铺子找人定做也才花了五贯钱,白玉是当铺买的,这珠串是……是寻的一筐芙蓉石,这是印石篆刻常用的料子,买石头只花了一贯,添了五十文叫那人仔细捡着。” 他竭力为自己开脱,表示一身都是样子货,不需花费那般多金银。 “打成串也不费钱,珠子是我等自个磨的……” 元丹丘听着他坦白,心里疑窦顿时解开。 他说这人衣着服饰,瞧着稀奇古怪,跟道人穿惯的不一般,也跟书上说的那些“仙师”打扮全然不同。 原来是自个凑出来的一身。 行骗到这地步,倒也别出心裁,煞费苦心。 假仙师,张贞寐低着脑袋,又一一把行骗数目说出来,听的院内宾客心惊肉跳,纷纷怒目而视。 他们积攒了大半辈子的家业,竟然还没有一个行骗的假仙师多。 光是卢家,就被他骗去了将近七百贯。 继续让此人骗下去,恐怕腰缠万贯那一天,也不远矣。 唯一庆幸的,便是这伙人骗的是卢大,不是他们中任何一人,不然将心比心,若是他们,恐怕也会被这人哄去家财,真跟骗子学仙去了。 等人把所有事情供出来,一切都明了。 江涉看向老鹿山神。 “原委便是这般。” “该如何处置他,山神自作决断便是。” 人是江先生发现的,这诈事也是江先生挑明,老鹿山神心中自有分寸。 他道:“这是先生发现的,若无先生,小神还当是有什么脏物,施法驱邪也不见效,实在是令人见笑了。” “还是请先生决断。” 江涉沉吟。 第12章 一道缘法 他看向那卢生,招手道:“你是如何想的。” 卢生眼睛通红,瞪视那跪伏在地上的“老者”,咬着牙,半晌道:“可否能教他把钱还给晚辈?” “钱是你心甘情愿给他的。” 江涉玩味道,“不是说要当仙师弟子,置办家业,当上官位,求娶公主为妻么?” “如何能再还回来?” 卢生一时语塞。 良久,他说。 “若是能成为仙师弟子,寻求大道,便是舍去这些浮财,也算不得什么。只是这些人不过是诈诳之徒,江湖行骗的小人,晚辈……不愿将钱财给这种人。” 卢沛连忙又说。 “晚辈愿拜先生为师!” “先生处事不惊,所结交的都是一地山神这样的人物,又有善心,愿拨乱为正。便是那样的诈诳之人,也愿为他指明道路。” “先生所行之道,乃是大道也。” “愿为仙师座下弟子!” 言罢,他行大礼,就要叩首下去。 不知怎的,曲折膝盖,卢沛发现自己如何也跪不下去,似是被某种玄之又玄的东西阻止了。 闻此一言。 四周宾客僮仆,都盯着细瞧。 山神袖手旁观,也暗中打量。 李白更是直接抬起头,瞪着眼睛看向卢沛。这人他之前也见过,不过是个有些学迂了的书呆,学问寻常,诗才更是一窍不通,怎么生出的好胆敢拜先生为师? 江涉笑了笑。 他语气很温和。 “非其人勿教,非其真勿授。你我的缘分不在这里。” “君弗能入室也。” 这句话的意思是说。 不是适合的人,不会教授他学仙之道。不是真心虔意去请教,不会传授他真正的仙法。 你不会是我的弟子。 老鹿山神侧立一旁,如同仙人坐下护法,也如明府身侧刀笔吏。 他一语点道。 “尔是当什么人,都能为先生弟子的么?” 话犹如刺骨冷水,浇在卢沛身上。所有暗中的期待憧憬,内心隐隐的自许,心中存的侥幸妄想,全被这一句话浇灭。 夜幕黑而低垂,没有掌灯,众人瞧不见卢生脸色煞白。 李白抬起脑袋,在一旁瞧着。 这句话既是对卢生问的,也是对院中那些屏息张望瞧着,不肯离去,对仙道有所神往的宾客,药师,僮仆们说的。 鹿门山山神坐地一方,八百年来,见惯了凡人苦修,想要求仙。 有人本资质上佳,老时闻道,悔恨此前未遇正途,死前积愤不消,长呼痛憾。有人辞官求道,行走四十年,小有所得,在某个春雨淅沥的夜晚,客死庙中。 庞德公不是第一个。 卢生也不是第一个。 既是尘世中人,一对夫妻二三孩童,守着四季,每食五谷度日,六道轮回不能免俗,七情八苦、十亲九眷不能放下。 何必迷于道途? 大道艰难,是那么好走的么? 今日由此缘法,得见仙面,得遇仙缘。已经是多少生灵求都求不来的。 想要拜师? 连鹿门山山神都要为这些人的痴心摇头。 他劝告院内这些凡人。 莫再多想了。 天上一轮皓月,银辉洒地。 江涉悠悠看向众人,夜色并不能遮掩他的视线。 瞧着半跪半躬的卢生,也瞧着院中众人眼瞳亮如星烁,神往的面孔。 卢生身侧不远,管家手中捧着的账本早就啪嗒掉在地上。旁边,行骗的师徒三人跌坐在地上,听着问话,寥寥几语振聋发聩,浑然不觉自己早前渴求的账簿就在身后。 药炉里柴火已经几近熄灭,偶尔在草木灰里掀起零星火粒,药童眼睛晶亮,一直抻着脑袋看向院中。旁边的罗郎中一动不动,看得出神。院中女使抱着针盒,仆从提着药箱,浑然不知卢太夫人实则已经悠悠转醒,正闭目听了这些话。 院中槐树下,元丹丘目光炯炯有神,一时看向李白,一时盯着他。 虽然黑夜不大能视物,但这些宾客还是一直望向这边,凑着站在一起,孟浩然腿脚僵直发麻,也不舍得挪步。 哪怕在此客居十年,但瞧到这些古人,江涉还是难免晃了晃神。 压下异乡漂泊之感。 唐人衣冠,俱在眼前。眼中神往,翘首瞻望。或奇或喜,也都是他们一生中难得奇遇。 人生如寄,多思何为? 虽不会收徒,但不如再添上一笔。 “虽无师徒之缘。” 江涉道: “今日我来此地,有善人相托,也有大雨之缘分。就……送予诸位一道缘法吧。” “诸位能否得之,得之者何,俱看己心。” 众人闻之,心弦一动。 俱是憧憬。 说罢,江涉便看向老鹿山神,温声道: “劳烦山神,为他们护道一场了。” …… …… 卢生睡了一觉起来,脑袋晕乎乎的。 遇到神仙之事太过离奇,他被骗的钱被分给了他大妹,由他妹子主掌家里中馈。卢沛气闷,叫了朋友一起喝酒,几人倚靠在院中的槐树下,分着喝空一坛黄醅酒。 方睡到一半,就被人叫起来。 自说是槐安国使者,邀请他前往一叙。 见一青油小车,前面套了四驾马,左右使者跟从,一共有七八个人。卢沛看到那车,不是常人该有的仪制,心里便有些信了,跟着前往古槐国。 古槐国风物景致,与襄州大不相同。 跑了几十里,车马驶入城郭,便见到国主的使者站在城门前,邀他前往。 周遭车夫勒马避让,行人退避,卢生掀起车帘一角,瞧见大道上众人避退的模样,心中升起奇异古怪的自得。 宫门外还有一长串结亲的队伍,卢沛眼尖,竟然还在里面看到了老家的熟人。 右相名叫孟浩然,衣着宝饰,亲自引他入内。 殿中雕梁画栋,御卫森严,让人称奇。 国主道: “我生有一女,尚未婚嫁,愿妻之。” 卢沛心里起疑。 “这样的金尊玉贵的王女,为何要嫁给我?” 国主言:“听闻君素有学识,苦读之余不忘照养祖母,孝名闻达襄州,传到了古槐国这里。” 这确实是卢生的经历,便信了,他们约定过几日再行婚庆的大礼。 回到驿舍,卢沛心里还是有些古怪,便找个机会出去逛逛,走到了一香火不断的庙观前,看到门侧有个道人模样的支摊算卦,想着自己即将迎娶公主,心里奇妙自恃,就走了过去。 道人姓罗,让卢生摇签。 “北斗光中开帅府,南枝花里结姻盟。若问平生何所愿,腰金衣紫拜鸾俦。” 卢生握着签,还没等解签细说。 就见到道观走出三人,气势冲冲,提着扫帚把那算卦的摊子赶跑。 路上行人笑道。 “张道长,王道长,宋道长,你们今日来迟了,这摊子已经哄了好些个钱。” 第13章 入梦 卢生才知道那算命的是骗子,幸好有三位道长点破。 回去驿舍后,他就见到大堂堆满了东西,行聘用的羔、雁、币、帛俱全。公主所用的威容仪仗,伎乐丝竹,车骑礼物之用,无不咸备。 大婚之前,又有人来拜谒,自说是驸马傧相。 卢沛一瞧,正是在宫门前见到的几人,还是他在襄州的同乡,与他卢家有过交情,便亲自迎了过来。 至于对方为的什么来。 他心中也隐隐清楚原委。 心中浮现淡淡的一抹自喜,就这么不慌不忙与对方寒暄起来。 …… …… 江涉立在院中,身侧只立着一个李白,旁边还有个老山神。其他众人东倒西歪睡在地上,恍如中了瞌睡药,此起彼伏会见周公,甚至元丹丘还打起了浅浅鼾声。 月上中天。 李白眼睛莫名好使了许多,可以黑夜视物,除了会瞧见一些形容可怖的鬼怪,倒比之前好用许多。 他心知,这都是江涉带来的变化。 真乃神仙之术…… 李白瞧着院中。 元丹丘睡得真熟,竟还打鼾,恐怕喉疾未好。孟夫子也睡在旁边,就躺在树下,虫蚁都要爬到他脑袋上。两人头上就是那吊死鬼,幸好这两人瞧不见,不然一会醒来见到脑袋上飘着一条鬼舌,恐怕要骇死。 卢大也睡着了,就连那伙伏在地上告罪的行骗道人也闭着眼睡得沉,周遭六七宾客、三五僮仆、郎中药童、甚至是座上养病的卢太夫人都闭着眼睛。 进入仙人所织的梦境中。 那是什么样子的? 一时间,李白竟有些好异起来,颇想知道梦中发生了什么事。 也想知道。 等梦醒时,这些人都会得到什么。 “能在此中顿悟一生,真是莫大的机缘啊……”老鹿山神浮现出感慨的神情,有些羡意,也有些怅然。 江涉也打量着众人。 “能得之者有,恐怕寥寥无几。”他说。 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十几个人,卑贱的仆从和庆贺的宾客共入一场梦中,在此无分老幼,无分尊卑善恶,度过一生,能从中得取者寥寥。 川阅水以成川,水滔滔而日度。世阅人而为世,人冉冉而行暮。人何世而弗新,世何人之能故。 历世而能悟者,能有几人? 能有一人,江涉便要高看了。 他见身边一人一神,面上都有些神往。 江涉想了想,邀说:“太白,山神,两位可愿与我一同去瞧瞧?” 李白百无聊赖打量四周的眼中,忽而生出神采。 朗目灼灼。 …… …… 风吹皱一江春水,灯火粼粼在江面流淌,路过不知多少人家。岸边两侧,山峦绵延,一些像是杨柳的树栽在侧边,几人下了舟船,顺着人流走到城门口。 李白仰头。 此处夜黑,不见月。 他看向高大的城池,山川风物,草木道路,俱与外界不同。 “这是何处?” “古槐国。” 未曾听过有个叫古槐国的地方,李白心道,只以为是梦中与唐土殊异,也是应该。 老鹿山神仔细盯着周遭风物去瞧,不知瞧出了什么。他以手抚须,捋了几下胡须,有些惊叹,又笑着看李白好问,自不说话。 一入梦中。 江涉心里算了算情形,笑了笑。 “走吧,我们去见一见他们。” 他看向老鹿山神,“卢生在城东,我们去瞧瞧。” 三人一同走路,李白发现他们这一身衣裳随着走路,也在开始变幻,渐渐与这道上的行人打扮类似。 李白张望道上风貌。 这道是土道,尘土重,房子好似造法都跟别的地方不通,瞧着古怪,仔细看去又有意思。 一个妇人低头拽着孩子的手,避过身旁一辆马车。孩童被母亲狠狠拽住,眼睛却被一旁兜售蜜饯的摊子黏住,拽也拽不走。 马车险些擦到旁边一个屠夫,他竖起眉毛,就要喝骂,又被旁边一拎着酒瓶的朋友拽住,拍了拍肩膀,似是在劝说。 而马车摇晃灯盏,滚滚向前,留下一道尘烟,地上隐约可见两道车辙。 此处似乎没有夜禁。 李白意识到了什么。 面露惊奇。 “此世界人人不同,各有神情,莫非……” “是真实发生的?” 老鹿山神与有荣焉,笑而不语。 李白心里有了几分思量,他望了望身侧的江涉,一时说不出话来。 能造出这样大一个梦境,这大道笔直,目光之所及,能看见的行人一眼望过去,似有百千之数,人人不同,神形各异,各有所求。 天下间还有这样的道法? 这是李白从来没有听说过的。 半晌,他回过神来,在心里反复咀嚼几遍,也不知该问什么。 见到这便大惊小怪的,似乎显得见识短浅。 于江郎君的悠游气度,不大合适。 好半天,才问出一句。 “孟夫子在何处?” “还有元丹丘,他们在梦里做什么?” “他们两人,一会你在卢生那处便能看到了。”江涉说。 他似乎对这梦中之国,对这古槐国了如指掌。 路途不大长,几人行路也怪,几步之间,已经走过数丈。没等李白和老鹿山神想明白,他们就到了一画栋雕梁的建筑前。 江涉推开了门。 灯火通明,玉楼鼓笙,辉煌满座。 恍如梦中。 李白就见到院内与外界打通,曲径通幽,轩槛临水,内里灯火通明,华灯流彻,笑谈戏谑不断。 侍从数千,冠翠凤冠,衣金霞帔,彩碧金钿,目不可视。遨游戏乐,往来其门,争以卢郎为戏弄。风态妖丽,言词巧丽,生莫能对。 人间富贵风流,莫非如此。 饶是李白,也不由怔了一下。 “这是卢大?” 卢生坐在楼台上,凭栏而望夜色,身侧一华服侍者斟酒,面对其坐着的,是五六个红袍傧相。 元丹丘赫然在列。 “丹丘生……” 李白正感叹,就看到右席坐着一个相熟之人,锦衣富贵,以手抚案,叩而歌之,与楼台内琴曲相和。 “孟夫子……” “这是他们心中所想?” 江涉想了想。 “非也。” “这是他们现世所缺。” 元丹丘为道士,此生不望富贵官禄,在梦中便是一求官人。孟浩然家境微寒,未入仕途,在梦中便是右丞相,好好尝一尝这名利滋味。 闻此。 李白瞧着楼台上的卢沛,被丽人侍候,品着弹琴笙歌,耳中听的是同乡人鼓吹。 眼神就有些古怪了。 老鹿山神在一旁,道:“他们似乎瞧不见我等三人。” “大善。” 江涉微微笑起来,指着山神,又指了指李白:“山神,太白,我。” “未入梦中。” “乃现世人也。” “与这大梦格格不入,如同外人。行踪脚迹,自当无人觉察。” 他又有些促狭,自污道。 “君可当耗虫入宅乎,不见踪影耳。” 第14章 南柯梦醒 耗虫便是耗子,被江涉这么一说,确认这些梦中人是真瞧不见自己,李白顿时多了几分狭趣。 他从桌上捡了一玉筷,蘸了蘸酱料,在元丹丘脸上涂抹写字。 “夫人神好清,而心扰之……” “墨迹”淡了,还重新在酱料浅碟里补一些。 元丹丘脸上不知为什么痒得很,伸手搔了搔,总不解痒,眉头都紧蹙在一起。不知为什么,他下意识看向不远处的右相,目光碰见对方衣襟上华贵的绣纹,才觉察过来,一下子醒了神。 怪了,他瞧那位右相作什么。 右相亦瞧过来。 元丹丘斟酒,端起酒盏,在空中略停一息,为方才的不敬告罪。 李白也怔了下,瞧着元丹丘脸上歪歪扭扭的酱字。 几人一同访道,早便是好友了。李白同元丹丘交情甚笃,又结识了孟浩然,三人一起住在襄阳,宿在鹿门山下,时不时上山采药,咏而归,逍遥自在。 “他们在梦中,还略微有所觉?” 老鹿山神亦端起酒盏。 打量着方才恍然的官员。 他是山神,自然知道他们现如今在什么地方,外面的那些入梦人正被他护持。 因为略有了解。 才更心惊。 山神道:“这便是先生的厉害之处了。” 老鹿山神以手蘸酒,在桌案上划出一道水痕,看着酒水渐渐消失的痕迹,后面的话,竟然是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江涉道:“一些小巧技罢了,不足挂齿。” 几人看着酒水干涸的功夫,梦中好似又过了几天,日子过的极快,已到了卢生娶亲大礼的吉日。 卢大尚得公主为妻。 荣曜日盛,出入车服,游宴宾御,次于王者。 转眼过了几年,梦中人已经出将入相,为一地太守,他举荐了那夜一同在楼台上的几人为官,元丹丘就这么当上了司农,成日劝课农桑,珠算打的昏头脑涨。 “早知如此,当什么鸟官。” “恨不能弃官云游啊……” 而卢生身份日渐贵重,时常升迁,得有封地,和妻子生有五子二女,他们的儿子都荫补为官,女儿与王族贵胄成婚。日渐久了,在古槐国贵比王侯。 二十年过去,邻国来犯,兵临城下。 哪怕是司农此时也要调度粮草,守着孤城。元丹丘在城楼上,万箭穿心而死。 当时一同做官的乡人心里瞧着胆寒,夜中带着行囊悄悄从突门离开,被敌军觉察,一刀洞穿,死在万军面前。 卢生亲自坐镇,平叛有功,当时功勋之大,让朝野众臣都心惊。于是弹劾的奏折如冬日飞雪卷来,官职一贬再贬,封地爵位俱是收回朝廷。 于卢生,是五年困苦。 但在江涉三人眼中,不过是一上午的光景。 昔日荣宠烟消云散。 国主心生畏惧厌恶,召他入宫,实则另有埋伏。 江涉等人,在这梦中停留了七日。 李白还是第一次见到古槐国国主,见对方神情温肃,望之可亲。他放下元丹丘亲眼死在面前的复杂心绪,奇道:“那不是罗郎中身边那个小药童么?” “他竟然是皇帝?” “罗郎中在哪?” “七日前,那在道观门前卖卦的便是。” 李白在心中品味了一番:“那三个行骗之人成了道士,罗郎中这个孙神仙的后辈却成了江湖人。” “生死之命。” “荣辱之变。” “难道就是在这样一念之间么?” 江涉没有回答。 而老鹿山神自在心中参悟其中玄妙,同样没有为李白作答。 而李白再去看。 目中所见,已是卢生尸骸。 马拖着一副灵柩,摇摇晃晃驶回故乡。车轮压着黄土,驶出卢生任过太守的郡城。驶出元丹丘被弓箭洞穿射死的城门。 驶出古槐国。 霍然洞开。 天光照破云霏,灿烂照在几人身上,先是听到鸟鸣虫鸣,抬眼间,周遭物形在骤然间变大。依旧是熟悉的院墙。 青瓦粉墙,苔痕侵阶。 让人生出恍如隔世之感。 众人照着暖融融的日光,不知因何,忽忽有落泪之感。 李白久久发怔,下意识打个喷嚏。 才意识到。 此去日久,衣上已染尘灰。 他抖擞灰尘,见到光中,尘灰在空中飘荡漂浮,而槐树下,还放着他与江郎君之前搁着的背篓。老鹿山神所赠非凡物,春笋和野莓尚可食用。 鱼却已经死了。 曝鳃鳞槁,干干张着鱼嘴,已经死透了。 江涉脸上微微错愕。 他叹了一声,与老鹿山神告罪道:“倒是忘了这鱼,辜负山神一番心意了。” 老鹿山神旁观方才一梦,心里正是惊叹的时候。 “这算什么,这有什么。” “若是先生喜欢,便教它们再钩几尾来。是煮是炙,皆是上善。” 江涉也不推辞。 “那便谢过山神了。” 世间七日。 而孟浩然、元丹丘,与院中六位宾客,三个仆从,一管家,卢生,卢太夫人,药师童子两人,假仙师及童子行骗者三人。 共计十九人。 已历过一生。 此时十九人醒来,见到眼前熟悉的院子,听到这世上的鸟叫虫鸣,才忽忽回过神来。 先是罗郎中不禁出声。 “这是……” “云娘呢?她可已经安顿好了?” “方才那香客还未付钱,青玉,你关紧门,别让他走了……哎?这是……” 卢生还未回过神,心中还有骤然被刺死的惊厥。他方才做了一个梦,梦中事物栩栩如生,他还记得每一个孩子的模样脾性,也记得那国主如何下令杀死自己。 “这是……梦?” 这样真实,竟然是梦? 梦中四十年一忽而过。 他从地上爬起来,身子晃了晃,觉得有些头重脚轻。 元丹丘摸着心口,犹有利器贯穿的心悸。过了十几息,才和孟浩然互相拽着站起来。 一时心绪难平,无法言说。 “你是……” “你也……?” 他们再看向院中那坐在桌案旁,穿着一身青色袍服,神情悠游的青年。 绿荫之下,他洗涮茶盏,为自己斟了一盏茶水。 抿了一口。 江涉皱起眉,语气无奈:“泡的久了,果真是有点苦。” 又看向院内众人,见他们或目光奇异,或还在回味,或恍惚走神,或抬头盯着他瞧的样子。 他放下茶盏。 “诸位,该醒了。” 第15章 梦中四十年,世上七日 众人都有些恍惚。 他们看着透亮的天光,有的人回想起自己得到“缘法”之前是在傍晚,下意识问。 “如今是何时辰。” “过了多久了?” 江涉没有回答。 他侧过头,温声:“劳烦山神,叫人送些吃食过来。” 一听到吃食,不知为何,众人忽然觉得腹内空空,肚皮都要贴着脊梁,胃中直泛酸水,饥饿的酸觉突然袭来。 恨不能一口气吞下二十张蒸饼。 此时他们不知。 当地县令已经发愁了七日。 “这几人去了卢家拜寿,今日还是不见踪影?” “回明府,白员外他们还没回来,白家人王家人又找过来了。” 衙役班头叉手禀告:“小的们也去卢家探过,根本不知道他们说的那个院子在哪,去了三次也没见着。依小的看,卢家根本没有这个院子,都是他们癔症了!” “哦?” 襄阳县县令名叫程志,字元泽,他捏了捏眉心。 “胡闹!一人癔症尚有可能,难道还能是那些下人,还有卢家少夫人,他们家大女全都癔症了?” 他问。 “卢家怎么说?” 班头眉头紧拧:“卢家那边就怪了,他们说卢大是跟着仙师走了,拜神仙求道去了。还说这十九人说不准都是去跟着学道。” 提起卢家,衙役一肚子怨气,这几日奔波辛苦,忍不住牢骚一句。 “县尊,怎么问他们就只答这个,这算什么事?” 县尊程志自然不会信卢大真去求仙了,心里觉得荒谬非常,也就田夫村竖信这个。他不断捏着眉心,把心里这愁火往下捋顺。 捋着捋着,他提出一个可能。 “莫非是这些人去祝寿,遇到贼匪了?” 班头依旧叉手作礼:“贼匪作什么要劫卢家的钱,若是存心要钱,也该换到别的富户家里,卢家如今也不剩几个家底,这是县里大伙都知道的事。” 说着说着。 班头话声低了许多。 “小人昨日还听说,县尉派人问过附近的寨子,这些日他们安分的很,没听说寨里有进人。” “如今正是春耕,想来那帮汉子在犁地呢。” 班头说的声音很轻,很谨慎。 他们县尉出身有些问题,早年听说出身草莽。并非是进士科明经科出身,也不是荫恩,总之就是这么当上的官。 如今似乎是金盆洗手了。 家里还请了先生做学问。如今世风崇道,县尉还常去道观上香,与道长说说话,学些道家经文。 很有崇道的心性。 县令颔首。 这事难办,今日是第七日,也不知道这十九人去了何处。若只是仆从和卢大不见了,倒还容易些。 但那宾客中,有几位是当地富户乡绅,彼此之间有些姻亲关系,还有个大诗人,那孟浩然听说是跟他们襄州刺史有许多往来,私下交情不断。 事就难办了。 正当他坐着发愁,不知道如何应对家里姑婆,也不知如何应对上峰的时候。 门外匆匆传来脚步。 “县尊!有消息了——” 程志霍然抬起头。 …… …… 侍从捧走羹碟杯盏,菜席流水一样送上来,这些人不知多久没吃过饭,个个如饿死鬼投胎一般,狼吞虎咽,大快朵颐。 光是酒水,就喝空了八坛。 连年老的太夫人都撑着拐杖,蹒跚走到案桌前,一连吃了三张蒸饼,又食了好些肉和果子,才回过神。 等县令带人赶来的时候。 见到的就是这一幕。 桌案上摆着许多盘子,菜肴多数都被吃空,只留下一点汤羹残渣在碟中。甚至有人干脆席地而坐,杯盘碗盏都已经吃空。若非院中人不多,衣冠也熟悉,他险些以为卢家来了百多个精壮的汉子。 他们见到匆匆赶来的县令,俱是诧异。 “县尊?” “明府君如何来了?” 有人想起来行礼,刚拄着墙爬起来,叉手作礼,就听到襄阳县令身后带着的随从差役,轰地一声,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他们竟然回来了!” “谁瞧见何时回来的?钱三,你大兄不是守着卢宅,他可瞧见这些人何时回来的?” “大好!” “总算能跟王家交代了,俺娘娘跟着王家做针线活,这几日他们王家愁的要死,连绣活都没心思买了。” “七日了,这十九人这些日去做什么了?” “莫不是被附近的寨子掳了去?” 人声杂乱,啾嘈如沸羹。 院中十几人,怔怔听着随从们和差役们的说话声。 王安澜便是他们说的王家人,乃是王家二郎,此番去卢家祝寿,见识了“仙师”嘘气成焰的本事,见到了这鹿门山的山川之主,还见到了真神仙。 在梦中度过四十年,醒来衣痕未变。 他听着愣神。 “七、七日……?” 县令程志的表妹便是王安澜的妻子,王二是他的表姻亲,论起来是他的表妹夫,两人一向相熟。 “王二,失踪的这些日,你们是去何处了?” 王安澜如梦初醒。 他张了张口,半晌道:“我等……做了个梦。” 程志皱起眉,有些没听懂王安澜的意思。 “什么?” 王安澜便游魂梦中一般,有些恍然的,把梦中事物与他们娓娓讲明——略去了自己被人用刀砍死的一环。 “真耶?” 程志听的越来越骇然心惊。 起初,他还以为这表妹夫是在唬人,说不准是去鬼混了,不敢说给娘家人听,但接着又听其他人七嘴八舌在旁边补充。 这些人言辞之间,互相照应,彼此环环相扣,并无破绽。 就像…… 世上真有个古槐国一样。 “一梦四十年,而世上方过七日。” “这便是仙家手段?” 县令喃喃自语。 王安澜回忆这些事,就如同真实发生的一般,历历在目。随着把这四十年的经历说完,他被曦光照着,吹吹上午的凉风,听着四周众人嘈嘈杂杂议论,又在人间饱食了一餐,终于找回了一点真实感。 再细想梦中经历,便隔上一层。 影影绰绰,真如梦寐一般。 说着说着,王安澜提到这是卢沛寻找仙缘,遇到了伪仙师行骗,好在所遇到一高人给他们的“缘法”。 县尊程志正听的入神。 就见到王二骤然一惊。 “对了,那位仙人——” 第16章 庄周梦蝶 他们这才从梦中境遇回过神来,想起那位神仙高人,还有身侧那位山神,举手投足,神圣非凡,也是一地山川水泽之主,身份正统。 常人求仙问道,寻觅终生。 难遇神仙当面。 更毋说有他们这样的缘法。 众人被此言一提醒,才意识到这些,霎时间,目光都朝桌案那边看过去。王安澜囫囵起身,拂开下仆想要扶着的手走过去。 躬身,再拜而揖。 “多谢神仙……” “不必如此。”江涉说。 “该如此,某要多谢仙……”话忽地顿住,嗓子像是被卡紧一般,忽地说不出来话,“仙人”几字,如何也说不出来。 王二脊背生汗。 他忽地意识到,眼前这位和行走江湖的异人不同。 这是真神仙。 神仙不喜,那便是真的不喜。 这位显然不喜被人唤作“神仙”,有些狭趣,还是不要这么说的好。 “咳……不知如何称呼前辈高人?”隔了几息,嗓子终于能说出来话,王安澜长吐出一口气,语气愈发恭谨。 “某江涉,直呼其名,或唤先生便是。” “江先生!” 江涉笑了笑。 本想叫他不必这么拘谨敬畏,这样恭恭敬敬把人捧起来,是不是还要设庙供奉起来才好?成日受人跪礼,拜来拜去的,那还有什么趣。 泥像受得了,他个活人可受不了。 但见对方额角微湿,已有汗意,紧张得很。 江涉便没有再多纠正。 “不必道谢。” 见院中众人,眼中敬畏憧憬,三个骗子更是缩如鹌鹑,他笑了笑,目光一掠而过。 江涉笑问:“诸位今日,有何所得?” “愿闻雅获。” 众人迎上他的目光,便想到在梦中的境遇。 或富贵,或荣华,或为官庇佑一方,或守着道观奉道四十年,或做市井买卖,或结得良缘。 孟浩然、元丹丘此前就与他相遇,因山上一场春雨结缘。 彼此更熟稔。 元丹丘脱口而出道:“贫道再也不当官了。” 在那古槐国里,他当了四十年的官,调度农桑,劝种粮种,打了四十年的珠算,脑袋发胀,底下孝敬的钱都没空花。 最后还被流矢贯中,饮羽而亡。 江涉不禁莞尔。 孟浩然席地而坐,思索良久。 感叹良久,问道:“古槐国人事恍如真实,为官四十年,俱是梦幻……江、江郎君,在下想问一事。” “世上可真有古槐国?” 江涉答。 “有的。” 众人闻之,神容俱惊。 “果真?”县尊程志立在一旁,下意识问。 江涉一笑。 卢家种了几颗槐树,房前有两棵,卢大的院子里也有一棵,不知别处还有没有。经时年久,这些树活了许多年,已经有些空了,根干看得出干枯,犹枝繁叶茂。 他引众人去看那树。 树下有许多虫蚁,掩在土粒上窸窣穿行。 “此,古槐国也。” 在世上行走十年,容颜不改的游人这样说。 元丹丘和药童探着脑袋去看,只看到土上有许多虫蚁,爬来爬去,繁忙劳碌。众人四下瞧了瞧,又盯着这树看,也没瞧出卢大这院子里的槐树有什么不同。 “是了。” “槐树,古槐国。”罗郎中反复念着,喃喃自语。 似有所悟。 王二郎王安澜瞪着眼睛,盯着树看,槐树里面有些被蛀空了,露出根茎,模样有些古怪。 “难道这便是……” “我等方才便是在这树下虫蚁之国,度过了一生?”宾客们不顾对神仙的敬畏,下意识追问。 孟浩然打量良久,依旧觉得不可思议。 “大妙。” “此非……庄周之梦蝶耶?” 李白也瞧那蚁洞,虫蚁忙忙碌碌在地上爬行,几十个蚍蜉一起举着他们方才用餐的碎屑,正在享受丰收。 他未曾想到,自己待了七日的古槐国。 便是这树下蚁巢。 他瞧着那些搬运饼屑虫蚁,陷入沉思,长叹说。 “虫蚁营营,岂非碌碌世人乎?” 众人一一打量着他们度过四十年春秋的地方,心中百感交集。 卢生见了这棵在他家生长了不知多少年的树,他曾在此树下学步,在此树下捧读书卷。三十年来,这槐树见他牙牙学语,也见他迎娶新妇,见他落第,也见他变卖家财。 心里五味杂陈,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等所有人,甚至连县令带来的随从和衙役都稀奇地打量过。 江涉才转而看向行骗的三人。 端详着他们。 几息后,才道:“张贞寐,你们过来。” 县尊侧过头,低声问他表妹夫,才知道这被高人重视的张贞寐,就是县里卢大成天念叨遇见的仙师。是个骗子,带着两个小的组成个雁班子,已经蒙过六七户人家,索了不少钱财。 张贞寐心中惴惴,他没来及的换身打扮,依旧是那老者道人的样子。 战战兢兢走到近前,声音嗫喏,低低唤了一句。 “江先生。” 江涉坐在桌案前,抬手为自己煮茶,也递给老鹿山神和李白一盏。水沸滚翻茶末,他没有像如今时兴的那样往里面加盐和香料。江涉抿了一口,洗涮掉方才茶水泡了七日的怪味,松了松眉头。 他慢悠悠相问:“君以为……” “尔诈五户,得财无算。” “当以何报?” 真仙当面,问的声音虽然从容悠闲。 但张贞寐和他身后两个童儿身子微抖,在这四月暮春里,如坠冰窟。 “我……” 支吾半天,字不成句。 说轻了怕眼前仙人恼火,说重了担忧自己前景。进退两难,张贞寐伏在地上,半晌说不出话。 末了,他拜伏在地上。 “某自知其咎,当伏其罪,愿请高士降罚。” 这句话一出,便又有些被卢生奉为上师时的骨气了。 江涉端起茶盏。 打量着伏在地上的“老翁”,又看着身后两个年轻的童子,他没有先说出对他们三人的惩处,也没论那些钱财该如何处置。 而是问起一事。 “你三人,在古槐国修道四十年,有何所得?” 等了十几息。 道童王杉一向嘴利,大着胆子回答:“小的还是头一回在庙里修道,跟师父和师兄学习道理,觉得有意思。” 江涉看向另一人。 另一个道童名叫宋白柯,道号“青玉”,年长一岁。 鼓了鼓勇气:“小的也是如此作想。” 江涉端起茶盏,饮了两口,喝到了满嘴茶叶末,奈何端坐在人前,也只好一同咽下。 他悠游问。 “是关门收人香火钱有趣,还是学道有趣?” 仙人当面,两个道童不敢像之前那样牙尖嘴利辩驳,不敢造次。 “只说心里话便是。” 两人嗫喏半晌,支支吾吾,忧心仙人能看破心中所念,才声音很小地说。 “……都是很有意思的。” 第17章 不足为外人道也 几人屏息凝神,伏在地上也不敢抬头,过了一会,才听到茶盏搁在桌上的轻响。 他们听到那玄妙非凡的仙人说。 “既如此。” “除了把钱还回去。你们诈得多少银钱,便须另赔还多少,直至索还各家财物尽讫,方算赎过。可能做到?” 两个道童苦下脸,不吭声。张贞寐也肉疼,却连忙说。 “能,能。” “至于以道术诳人之事……” 张贞寐冷汗滴到地上,他伏在地上,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听候斥令,只背脊伏的更低了些。 江涉停顿了一下。 “便在此地颂道十年,为飞禽走兽启蒙灵性,每日两个时辰,不得停歇。” “如何?” 张泉张贞寐跪在地上,一时之间,他想到自己被这位先生叫破年岁时,说的那句话,想到这位说他寿有四十七。 心头忽地一窒。 在襄阳颂道受戒,要读十年经书给山里的飞禽走兽听,天下间无人听闻有这样的事,简直是浪费光阴。十年之后,他寿数还会剩下多少? 这样一想。 人世间,风花雪月,饮茶吹弹。竟在一息之间,变得短暂如斯。 晌午天光大好,春日鸟鸣不断,在他后面,院中缸里养着几尾金鱼,能听到金鱼啪嗒吐泡,空气中还漂浮着方才饱食一餐的酒气,吃剩的杯盘碗盏正被卢家仆从收拾,不时发出琅珰碰撞的轻响。 他能听到宾客仆从们交头接耳,嘈嘈切切的议论。后面那些县令带来的差人杵着刀站在门口,从左脚换到右脚,跟同僚嘀咕个不停。 在四周众人的目光中。 张贞寐直起腰背,再拜而行礼,额头磕在地上,叩首说—— “愿伏此惩,不敢辞也。” “当从之。” 江涉看向山神。 “便请山神督管他们了。” 山神揖道:“先生放心,自当监之查之,不负所托。” 江涉抬起手,行骗的师徒三人便被一股力量扶着站起来了,有些茫然,接着察觉到什么。 他们心中一紧。 这便是仙家手段? 这样……张贞寐有些形容不出来,为了诈诳更不出破绽,教人信服,他还是下功夫读了许多道经,也诵过玄歌。 这其中却没有这样的道法。 县令见事了,撂下表妹夫王二郎,从人群中挤出来,向前疾走了几步。 程志县令,已经知这高人厉害,不好端着架子,自己又是朝廷命官,也不好以卑称视人。 于是说。 “某襄阳县县令,程志程元泽。” “卢家在我襄阳县也是良户,素来行善,没想到被这三人局骗,设法套走了不少家财。若是没有先生,恐怕这卢大连家里最后几亩薄田都要卖出去。” 他捋了捋胡须,瞧那三人一眼。 又说,“这三人骗过卢家,不知还要骗多少户。瞧这三人仪表扮相,又自说有功法道行在身,一副唬人样子,定然是有不少人信的!” “程某,替襄阳百姓,谢过先生!” 县令揖手行礼。 江涉从桌前站起来,侧身避了避。 道:“明府多礼。” “在下江涉,出游路过贵地,叨扰了。” 他笑说:“这几人以道术诳人,若只哄些香火钱也便罢了,竟还要骗得人变卖家财,就算不是江某,早晚也有旁人处置了他们。” 张贞寐脸色泛白。 树影婆娑,被风吹得轻轻晃动。 众人皆惊奇地瞧着院中那青衣人,遥遥看着,畏而不敢上前,只跟身边的人暗中嘀咕。 县令想着众人失踪的奇事。斟酌着,又问:“县里这十九人失踪了七日,四处都找遍了也不见一根汗毛,我方才在这院里听了一耳朵,他们竟是睡了一个长觉。” “可是真事?” 江涉:“是真。” 县令程志眼瞳略睁了大了些,过了几息,又言。 “他们所梦之时,某听王二说是一梦之间,度过了四十载春秋,其中人情事物,皆如真实……” “一梦醒来,方知世上过了七日。” 江涉看这位程县令,有些踟蹰,又颇为憧憬神往的样子。 心里失笑。 “有这么一回事。” 县令心头微痒,想要再行请教,但院中人丁太多,旁边又有一位举止神异的老者立在一旁,他已经知道这位是这鹿门山的山神,一地山川之主。 饶是山神身份之贵重。 形容举止之间,对这位先生却很是尊敬。 程志便更加慎重,不敢造次。 他道:“今日便不多叨扰先生,改日,某再登门拜访,望江君不要将某拦在门外。” “自当欢迎。” 江涉抬起茶盏,抿了一口茶。 这不是谈话的时候,程县令眼巴巴瞧着,却也只好带着人离开。 登出院门之前。 他听到一道声音,来自桌案前的饮茶人。 “对了。” 县令程志充满期翼回头。 便见到那位先生悠游地放下茶盏,目光扫过一圈院内众人,笑了笑,温声道: “今日之事,不足为外人道也。” …… …… 嘱托完那一句话,江涉低头看了看肚子。 做梦的那些宾客和仆从们都用过饭了,卢大和卢太夫人也没少吃,他却还未用饭。 细数来,上一顿饭,还是在庙里蹭人家吃的。 走到槐树下,江涉拎起竹筐,晃了晃里面的山珍,茶尖嫩叶有些干了,不过不妨事,野莓不知是什么果子,也还可吃。 他对着已经干死的鱼,鱼眼白瞪着。 鱼也对着他。 江涉叹息一声,双手奉出来。 弯下腰,轻轻摆在树下的蚁洞前,看着底下爬来爬去的虫蚁。 声音很轻:“感谢诸位收留七日。” “多有叨饶了。” 鱼干上面的灰尘和污秽,好似碰到他手的时候,便自动疏开,好似有一种力量在避秽。自始至终,不曾染尘。 江涉起身,看向李白和山神。 两人身后,是厚颜留下的元丹丘和孟浩然。 他笑了笑。 “走吧。” “他们是吃饱了,不想还有人未曾用饭。” “山神,可否再送我一条鱼?” 与此同时。 几十丈外,那行骗的张贞寐和两个童子得了惩诫,也蔫头搭脑准备离开卢家,正收拾着包袱。 一童子脑袋埋在琐碎杂物里,珍惜地数着铜钱,依依不舍,找着找着,忽地惊喜叫了一声。 “怎么多出二十枚钱。” 旁边的童子瞧了一眼,“会不会是记错了。” “我每日都数三过,怎么会错?”那童子不服,小心把二十个铜钱收进口袋里,继续收拾包袱。 翻着翻着。 “噫?” “这伞原来放这了,你还说找不到,这不就在下面放着吗?” 两人干脆一起蹲在地上收拾东西,打好包袱,又放进几个摞起来的背篓里,青玉手指压在竹篾上数着,有些纳闷。 “咱们的竹筐少了一个,哪去了?” 第18章 未尝不可青史留名 江涉从溪边提起两尾鲈鱼,见到鱼离了水,还在猛烈弹蹦,很是有劲,不知老鹿山神这是在哪寻的鱼。 想来味道颇佳。 在他身后不远处,孟浩然和元丹丘已经用石头和树枝搭起一个简易的野灶,点燃柴火。 元丹丘看了看远处,那正试着用柳条贯鱼,神情悠游,道法高深的仙人。 又瞧了瞧,不远处,盘膝打坐,一副老神仙模样的山神。 他低头,手肘撞了身边人一下。 与孟浩然一起,把正试图让石灶火燃的更猛些的李白围住。 元丹丘压低声音,问他。 “那位……” “果真是仙人?” 李白大笑,随即也压低声音:“孟夫子,丹丘生,白这次是见得真仙了。” 元丹丘目光闪烁几下。 紧追着问:“太白,你跟在真仙身边,都瞧见了什么?” 都瞧见了什么…… 李白收了笑,想了想。 他同江郎君一起出现在卢家,先是见到了仙人,又见到了障目之术,双眼不知通了哪个窍,被江先生伸手一抚,变得可以看见鬼神。 更有梦中七日。 他见这十九人度过了四十年。 跟随着江君和老鹿山神,见到了这十九人是如何得到富贵的,见到他们迎亲大礼,得享官位,也见到兵马来袭,边衅一启,人命如镰刀割草,滔滔奔赴而死,其中就有元丹丘一个。 也见国主之疑,昔日荣华恩宠,一日之间,化作云烟。 见到卢生的尸骸,被渐渐运出古槐国。 而众人度过一生,或享受富贵荣华,或守道四十年的地方,居然是个蚁巢,所谓的“邻国”,可能便是另一颗槐树下的蚁巢。 见荣华。 见死生。 想了许久。 一时不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回想梦中见闻,李白晃了晃神,还是用之前在梦中不禁问江涉江郎君的那句话,回答元丹丘: “白有幸。” “得见死生之命。” “荣辱之变。” “俱是在一念之间矣。” 李白说着,望向这山间,这里是鹿门山的山脚,离襄阳县城门不远,从前李白也来过许多次,鹿门山他也和孟夫子爬过许多回。 唯有这次抬眼看去。 隐约可以见到其中异影,一闪而过。 那是山鬼? 或是山间得道了的精魅? 还是野兽? 李白瞧着山野中的异影,眯着眼仔细想要辨认清楚,却是在难以认清。又缓缓说。 “也有幸。” “亲眼目睹鬼神之说。” “见到似通人性神而有异的灵兽,见到八百年前的约言,也见到几息之间,漫山遍野,山花如绣。” 听到李白说完。 元丹丘呼吸都滞了滞。 “你这……” 他这才注意,抬起脑袋看向鹿门山—— 满山的杜鹃不知何时开了,开的漫山遍野,红紫色的山花葳蕤盛放,似如天边云霞,灿烂万千。 一阵风吹过,山花翻涌,蔚如云霞。 杜鹃本是山野常见之花,春夏都有。孟浩然记得,去年此时,也不过零星开了几朵,偶尔上山能瞧见几点红意,便很惹人喜爱了。 他世居襄阳,在鹿门山学道。 却从未见过这样开满整山的奇花。 再想到太白口中说的“死生之命,荣辱之变,一念之间”,又说什么“鬼神之说,似通人性的灵兽,八百年前之约……” 八百年前。 那还是汉室,正是昭宣中兴的时候。 两人都有些恍惚。 江涉终于把鱼简单处理,拎了上来。方坐下,就见到两个有些怔住的人,他仔细瞧了一眼,对上两人的目光,便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 他看向李白。 李白低着脑袋,拨弄着柴火。 江涉笑笑,对山神道。 “鱼一条烤着吃,一条做蒸鱼。山神以为如何?” 他来这里很久,许多东西都要自己打理,时间久了,也学会了许多前世人完全不会的东西,比如如何在山野烹调。 山神方才早听了他们说话。 毕竟声音压的再低。 又怎么能瞒得住这座山川的主人呢? 老鹿山神抚着胡须,瞧着几个后生呆若木鸡,有些怔愣出神的样子,笑道。 “大妙!” 老鹿山神的鱼不知是怎样照养出来的,味道极鲜,只需要简单的调味,香气便溢散出来了。 鱼肉刚离火,有些烫。 咬了一口。 “滋味甚佳。” “嘶好鲜的鱼!” “先生竟有这样的手艺。” …… …… 虽说高人说过,今日之事,不足为外人道也。但县城不大,还是影影绰绰传出了风讯。 当日在院中的人,除了入梦的十九人外,还有卢家其他的仆役,有县尊,有县令带来的七八个差役,以及几个闻讯赶来的失踪者家眷。 如何能让这么多人都不说出去? 神仙之事,向来罕有。 发生在自己身边,更是教人惦念。 就连县令程志回到官署,也有些神思未定,面对着之前批阅到一半的文书,总定不下神,一直想着上午发生的事。 他表妹夫王二说,梦中历经了四十年,还做了官,醒来竟然已经过了七日。 七日不饮不食,人是怎么能活下来的? 程志忍不住思索。 各种念头越冒越多。越是不想惦念,就越要一直想。 半个时辰下来,也没看几页卷宗。他索性把案卷扔到一边,使唤小厮回家里拿两册道经来,再拿本《神仙传》。 这下,读着里面的东西。 就勉强能看进去了。 捧着读了一会,各种念头按下葫芦浮起瓢,程志按了按额头,叫来师爷。 把今日所见所闻,说给师爷听。 末了,道:“我今日方知,襄阳这鹿门山还有个老山神。那山神瞧着对那位先生很是敬重,想来必然是仙道高人。” 又说。 “一梦四十年,醒来世上方过七日,你可听说过这样的事?恐怕连《神仙传》中都未有这样的见闻。” 《神仙传》是晋时葛洪所著,描绘了八十四位神仙的传记,程志家中有此藏书,之前倒是没大翻过。 把上午听来的事讲了一遍,县令意犹未尽,仍在感慨。 “世上竟然有这样的神仙中人。” “你说……” 师爷听了,也面露诧异。 隔了许久,才回过神来,师爷压下心中的心潮澎湃,想了想,缓了缓语气,小心提醒说。 “听明府此言,这位高人只是云游至此。不定会停留多久。” “这样的高人,向来不轻开门径。” “难有师徒缘分。” 县令似被泼了一盆冷水。 “你说的有理。” “那我……” 师爷见状,又说:“也可请人撰写文章,为今日之事写成一篇赋文,指明为县尊治下,有此仙遇。如何?” 程志的眼睛渐渐亮起来。 他喃喃道。 “如此一来。” “本官未尝不可青史留名乎。” 第19章 神仙之道今见矣 等下值后,程志从县衙回到家中,径直走到书房,想着这些事,几度抬笔蘸墨,心中越想越痛快。 忽地听到门“吱呀”一响。 他夫人走进来,到桌子前伸手拧他一把。 “我都听王二说了,你今日办差遇见了神仙。怎的回来就往书房里钻,不跟我说道说道?” 程志嘶的一声。 “夫人,手下容情,手下容情。” 赵夫人松下手,打量一眼他桌上的笔墨。 “你在写……赋?” 仔细盯了两眼,赵夫人重新把镇纸摆回去,把纸理顺平整,婉言:“还是奉些润金,另请能者吧。” 程志低头看了两眼自己写的东西,也乐了出来。把废纸揉成一团,扔进纸篓里。 他揉了揉脖子,问:“王二都同你说了什么?” 赵夫人寻了个椅子坐下,目露好奇。 “真是有神仙?” “真的不能再真。” 程志回想起了上午的见闻,有些遗憾,扼腕道:“恨不能随其一同学仙修道啊。” 他把夫人从座上拉过来,从桌上抽出白日看的那本《神仙传》,翻到笔墨新鲜的批注,还有里面的夹册,递了过去。 “听闻那位来到卢家,谁也没发现。就这么一步步走过来,也没人瞧见之前神仙在哪,身体起初都是看不清的,渐渐才显现出来。” 县尊程志显然打听的十分仔细。 他细细道来。 又猜测说:“《淮南子》有言,‘魂者,阳之神,魄者,阴之神。’我听闻修道有成之人,有的会有神魂出窍的本事。” “你说,那位是不是就是如此?” 王二郎没说的这么详细。赵夫人也是在王家同王二夫人打牌的时候撞见的。 晌午大伙一起打叶子戏,这是赵夫人特意定制的一副玉牌,拿在手里冰凉细腻,花了好些钱。牌桌上,另外三人放下之前琐碎过节,一起安慰着苏夫人,也就是王二妻子。 赵夫人在这里身份特殊,她是县尊夫人,丈夫便是一地明府。 襄阳县辖下出了一起这么些人失踪的事,首当其冲便是县令该管的。尤其这失踪的人里许多还是城中乡绅富户,彼此有些姻亲关系,互相托情,求也求到县尊面前了。 苏夫人是程志表亲,赵夫人安慰劝说的很耐性。 又应允,叫班头带人多去搜罗。二郎吉人自有天相,必出不了事。 也巧,话音刚落,便听到有仆从跌跌撞撞来报,说在卢家失踪的那十九人找到了,还是在卢家,人睡了整整七天,正跟饿死鬼投胎似的吃东西呢。 一个时辰后,王安澜这人就已经坐在案前。 绘声绘色跟她们。 梦中竟然经历了四十年,一睡睡了整整七天。 人还活着。 神仙…… 真有这样的事? 王二郎还道:“姐夫了解的多,他还同那神仙说话呢,说是要改日亲自登门拜会。” 想了想,他补上一句。 “那位是个不喜虚名的,教我们称先生便是。” 因着这句话,赵夫人早早地从王家回来,又叫小厮守在门口,等郎主回来后便通报她,谁想到程志放衙回来就钻进书房,话也不说一句,害她白期盼了那么久。 …… 赵夫人想了想。 “也说不准。” “我们也不知神仙的事,旁的不说,就这襄阳,谁能想到那鹿门山还真有山神呢!” 程志也点头。 他还记得那山神,须发尽白,头发眉毛没有一根是黑的。举止投足之间,气度高华。 望之若神仙。 虽白日被师爷说了那番话,知道被仙人收为弟子是没影儿的事,打消了念头。但真有这样神异之人就在襄阳,程县令还是控制不住,有些心旌摇曳。 县令神往,不禁道: “你说,明日我去见那先生,该如何应对?” 赵夫人想了想,让他仔细说说白日那位是什么脾性,捋着手镯,一下下边琢磨边说:“王二郎也说那神仙有些不喜浮名,你又说是身为父母官替向襄阳百姓道谢,那这应对就不好太恭谨了。” “按我来说。” “就寻常同隐逸高人谈话一般即可。” “恭敬在心,不在庙宇。” “你从前是如何同那些高人说的,就跟这位怎么打交道。” 赵夫人说的兴致勃勃,还道,“那先生是云游到咱们这,你打听打听有没有歇脚的地方,要不请人家到咱们家里住?” 程志思索着。 赵夫人想了想,又提了一嘴:“不是说除了鹿门山山神,那位身侧还有个人吗?听王二说是蜀中来的才子,能站在神仙身侧,想来是有交情的。” “你打探打探,瞧瞧能不能探探口风。” 程志摸了摸胡须。 “夫人言之有理,险些忘了还有李太白,为夫试试。” 县令听了夫人建议,从善如流,其速践之。 第二日中午。 孟浩然正跟几个友人在店里用饭,四人坐在案前,都是住在附近的读书人。其中,孟浩然与卢象、张子容交情最好,被唤作襄阳三友。 卢象放下酒盏,谑道:“可惜子容今任乐城尉,案牍繁忙。不然他若是得知此事,恐怕有家不归,也要宿在仙人门前。” 孟浩然也笑。 “这种神异之事,自然少不得告知他。我已写了书信,等张八回信过来,便有好瞧的了。” 卢象是范阳卢氏出身,与襄阳不知哪杆子的卢氏不同,他交友甚广。 “你说的是,我也该写封信。” 他夹菜,一边道,“正巧,王摩诘同我写了信,他如今在洛阳,与岐王宁王这些大王交游,没了先前被贬的沉郁,我把这事同他说说。” 孟浩然问。 “王维?” 卢象道:“不然还有哪个王摩诘?” “那日你便就在当场,也跟着一起失踪,我险些要写书于襄州太守,请他派人来查,幸好是做了场大梦,人也没被山贼请了去。免得我开罪县尊。” “具体都发生了什么事,速速同我等说来。” 卢象脸上浮现出好异。 “卢某生了这般年岁,还没见过真仙人。” 桌前,另外两人筷子也顿了顿,竖起耳朵细听。 襄阳就这么大,有什么消息传的都快,那些失踪的人回家后,遇到仙的事便不胫而走,相传满了襄阳城。 孟浩然略想了想。 放下筷子,开口道: “神仙之道,浩然今见矣。” 对上三双憧憬的目光,余光又瞧到临近的食客也筷子不动,分明是听入心中的样子。 孟浩然一笑,又细细说。 “某在梦中度过四十年,此国名为古槐国,风物与唐土有异,举头所望,不见明月星子……” 正讲的时候,后桌的一食客停箸细听,捋了捋胡须。 等讲完。 食客笑问:“足下可是我襄阳的孟浩然孟大才子?” 第20章 术法 江涉这几日落脚在李白购置的院子,同住的还有元丹丘。 他本想自己赁个小院,租上一二月,身上也还有些银钱,尚够花用,大不了自己再赚一些。但李白说什么都不肯。 再推拒下去,恐怕就要为他买一个宅子了。 于是便在这里住了下来。 襄阳也是个好地方,不似蜀中少见日头。正午的阳光近乎曝晒,晒得坐席石板干干的发白,人都要躲到树影下歇脚,到了晚上就又凉爽下来。 因有神人在此。 清风自来。 神光内藏。 江涉坐在树下,木桌上铺着纸,正蘸墨写字。 一边写,一边思索着这几日的见闻。 避世十年,少与人往来,如今下山出来走动,这几日的人情世故、神鬼妖道、市井趣闻,倒是比之前十年经历的还要丰富。 也许早该出来走走。 有闻八百年前,一凡生救下白鹿,山神与凡人立下约定。那个时代,在江涉印象中便是历史了。 对李白孟浩然这些唐人来说,也是古人。 后之视今,亦如今之视昔。 江涉在写字的时候,没有发出什么声响。 一只鸟雀从院墙扑棱棱飞来,抖着羽毛,似乎是把他当作成树的一部分,或是个木头桩子,停歇在他肩头。 鹅黄的鸟头歪了歪,露出两颗小小的绿豆大的眼睛,顶着衣裳在那打滚、搔痒。 江涉的动作便更轻了些,所书也更和缓许多。 怕惊扰到它。 墙头有个猫儿虎视眈眈,仰着脑袋,屁股高高翘起,爪子一张一张,圆圆的眼睛盯着江涉肩头蹭痒的鸟雀不放。 这是邻家里养的一窝猫。 不知是哪户人家的,养来捉耗子。江涉在这坐着写了一上午字,时不时就会看到墙上鬼鬼祟祟探出几个小小的猫头,方足月大,似是同窝而生,感情很好,互相扑来扑去打闹,咬着身上的绒毛。 今天应该是来这里练本领了。 个头还没有耗子大,江涉倒担忧耗子欺负它们。 好在母猫就趴在不远处,尾巴一扫一扫,有家中长辈看着,想来是吃不了亏。 树下碎影葱葱,猫儿盯了一会鸟雀,又听到哪里传来一阵虫鸣,立刻张望过去,想用爪子扒拉出那发出叫声的虫子,尾巴高高竖起,一下下扫着树叶。 鸟雀趁机扑腾翅膀,飞走了。 江涉打量它。 这是一只小小的黑猫。 通身绒毛都是黑色的,瞧不见杂毛,走路还有点东倒西歪,眼中蓝膜未褪,实在是一只很小的小猫。 性子又颇凶。 有些脾气的样子,个头要比其他兄弟生的大一些,脑袋毛毛圆圆的,拦着其他兄弟姐妹,不肯叫别的猫抢先抓它的虫子。 以后想来是捕鼠能手,若有人要聘它回家,说不定还需多买几条鱼干和盐巴。 过了一会,猫放下那倒霉的虫子,爪子小小的,抻着懒腰。 忽地。 炸着毛,又弓起背,在墙头上跳了几下。等着其他猫儿扑它。 江涉打量了一会,就继续写书。 他对那行骗的张贞寐,所用的幻术,或说障目术法颇为好奇。 古时有人读《淮南子》,见螳螂躲避在叶子中,可以隐匿身形,常人若是能得到这样神异的叶子,也可以隐匿自己,于是取了村口螳螂栖身的两片叶子,盖在眼上。 回家问其妻曰: “汝见我不?” 妻答能见。 于是生反复取叶,问起妻子,妻厌倦不堪,不胜其扰,某日答“不见”。 生大喜。 以为一叶障目,不见泰山耳。 便去市集上以叶覆双目,取物于市,被差人绑起来问官。明府知其原委,大笑,放而归。 故事戏谑,但在江涉看来。 也不全然是假。 世上真有这样的幻术,不仅能够遮掩身形,还能叫别人看到自己想要他看到的幻象,遮蔽真实。 若是道行高深,术法精湛。 说不定还真能把泰山遮蔽下来。 江涉一面思索着,一面写字。最终停下笔,整体通读一遍,又补上三个字。 “障目术”。 搁下笔,再抬起头看向院墙,那几个小小的猫头却不见了。他去瞧树叶遮蔽的地方,母猫也不见踪影。 应该是离开了。 日头也大了起来,这时候是中午,阳气逐渐下沉,日头却是一天最热的时候。 墙角栽着几棵树,留下一片阴凉,四五月几乎是一年最好的光景,深深浅浅的绿在光下照着,被风吹拂,几乎要像是一泓水波,粼粼闪烁。 细细的风吹来,也觉得舒爽。 院子内安置着一张凉桌,院角靠着两把树枝扎成的扫帚。 这是一进小院,呈口字形。因为是最里面的一户,要格外大一些。北侧是主人房,左右厢房住着江涉和元丹丘,李白本想把主房让给他,被他回绝了。 已经受赠如此之多,莫要占人家的便宜。 南边搁着杂物,还有两个僮仆住在这里。 后面还有一个小小的花园,本该是菜园,有几分土地,但李白是个出手阔绰,不事生产的,花钱有他的份,种地半点不通,就叫人改成了花园,胡乱种了些牡丹蔷薇,海棠杜鹃,菊花腊梅,想着四时皆可见花开,各有景致。 还有石榴,这是自家种来吃的。 又栽了两颗茶树,等着自己炮制茶叶泡来喝。 此时文人隐逸者,有的喜欢粗茶野味。 从中品味真趣。 孟浩然来拜访的时候,三人要么坐在院中乘凉,要么就去后面的花园,那里收拾出了一个小小的亭子,可以避雨,景色也好。 江涉想了想。 张贞寐这障目术也算有趣。 不过毕竟是虚假的,只要有些道行,便可以看破。只能骗些乡人氓民。 算不得真。 简单改一改,可堪一用。 他拿起一根毛笔,观摩其形。 忽忽之间,毛笔蜷缩起来,形状变易,笔腹的墨汁为其上色,在他手中变成一个不大的木雕摆件。 似乎是猫儿形状,惟妙惟肖,神情倨傲,有些像墙头那只伸爪捣蛋,威风凛凛的猫。 江涉不禁笑了下。 把它放在桌上,压在方写下的纸上。 上面“障目术”的墨迹也伸展笔划,重新排列,浮在纸面上。 这该是另一道法门。 李白从外走进来,提着酒壶,推开门扉,大步流星进来。 见到满室静气。 不由一怔。 枯叶在地上打着旋,院内清凉,十分安静,一时连鸟叫也听不到了。 绿影葱葱,洒满碎光。 一青衣人坐在树下,满身碎光叶影,身前铺着纸,摆着墨碟。一副刚才书写的样子。 江涉望向来人,招手道。 “太白。” “过来。” 第21章 道友 李白走过来,放下酒壶,问:“江君唤我何事?” 江涉道:“那日为你开了天目,教你能看见那些东西,昨日忘收了此术。成日见鬼神形貌,并非善事。” “好在你胆子大些,没被惊了神。不然就是我的过失了。” 李白下意识摸了摸眼睛。 他现在是能看见一些古怪的东西,有时候冷不丁瞧到教人吓一跳,但多适应适应,能瞧见鬼神,比旁人多了不少趣味。 他在鹿门山住了有段时日。 跟着元丹丘一起采药,同孟浩然一道访友,在这山间快活自在,也常入本地高门,参加诗会文会。 自恃对襄阳城池内外,熟稔于心。 如今却才知道。 原来卢家宅子的树前有个吊死鬼。原来鹿门山山上有许多山野精魅,甚至还有一个活了八百多年的老山神。 才知当年汉光武帝入梦,并非假事。 另一个世界一直都在这里。 山鬼见其形,精魅闻其踪。神鬼数十年如一日,就在这里生活。 只是凡人无知无觉罢了。 李白问:“若是去了这能耐,那还可见山神吗?” 江涉笑道:“山神为一地山川之主,非是阴神鬼魅,若他想让你瞧见时,你自当能瞧见。” 话里的意思便是,若山神想要隐匿踪迹,不现身于人前。 那便是看不到的。 李白又问。 “那还可能瞧见山间精魅?” “看不见。” 李白便静静思索着,过了一会,拱起手,道: “江郎君,在下能否保留这天目?” “在下平生从未见识到这样仙神之事。我自蜀州来到襄州,沿途走过上千里路,最多所见,不过是隐居的道人。那些被人推崇的方士,所拥有的道法,恐怕还不如诈了卢大的那三人。” “自然,并不应该以高洁的隐士,和诈人钱财的骗子相提并论。” “道士并非不好,只是非我所求。我所求之道,是学仙人的道途。” “为真道也。” “非是香火供神,日日敲钟的行当。” “昔日孔夫子勉弟子,于书中有言,‘朝闻道,夕可死矣。’” “在下,亦如此乎。” 院子里很安静,元丹丘出门访友去了。只有南边房里有两个僮仆,隐约听到主人家似乎在谈事议论,都闭着房门,并不出去。院中只有李白和江涉两人。 树叶簌簌作响。 两人一站一坐,都在树荫下,乘此荫凉。 前几日所见太过离奇,在梦中停留七日更是难以想象,而那游梦之国,居然是树下虫蚁的乐土……种种的一切,在李白心中堆积。 年少读书时,所见的神仙之道,就在他面前掀开一角。 太过瑰丽,玄妙非常。 李白只稍有停顿,便继续说。 “我从前只在书上见过这样的故事。遇到江郎君,才见识到这鹿门山竟真存在主山之神,见树下蝼蚁之国,同游梦中,不胜唏嘘感慨。” “从前我等庸庸碌碌,无知无觉,这岂不是和树下那些蝼蚁一般吗?” “如今一朝得闻,若涸泽之鱼得遇江湖水。” “珍之愈命,不愿失之。是以更加爱重。” 江涉听完他对道的向往和珍重,听得很认真。 他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 “你想保留,自然是可以的。只要不心生畏惧就好。” 李白说完那句话。 既然已经开口,心中积蓄的疑问压也压不住,像雨后新笋破土而出。他定定看着江涉,问的执拗。 “白还有一事要问。” “江郎君为何不收白为弟子?” 他问的慎重,江涉也没有轻慢去随意回答。 仔细思索,斟酌了下言辞。 方道: “在下亦是漂泊之人,暂未有收徒的打算。” “况且,弟子需要谨慎选择。非其人勿教,非其人勿授。怎么样才能知道对方是否是可以传授道法的人,这就需要时间来考察。” “我与太白认识不到一旬,尚不足十日,如何能做下这样的决断?” 他与李白、孟浩然、元丹丘,因一场大雨结缘。又因李白燃了香,便也动起念头,谢此地山君避雨一程。 未曾想鹿门山山神是头老鹿。 得了十年寿数,因雨结缘,不免有了些尘世的纠葛缘分。 而面前正站在他身边,同他说话的李白。 是古人? 还是今人? 江涉不免恍了神,心里说不出的感觉,微微遗憾,等回过神来,见李白还在等他说话。 他笑了笑。 从桌上提起李白方才的酒壶,伸手找出两个躲在灶房的酒杯,往里面斟酒。酒汤浮着一层沫子,已经滤过两遍,是雾蒙蒙的澄白色。 李白瞧着这酒杯。 他如今对这种比较神异的事情比较敏锐。记得酒杯是收在灶房里的,如何出现在桌上? 一时看着江涉倒酒,不言语。 江涉推过去一盏酒,放在李白面前。 酒壶压着方才写过的纸面,略微洒了几点,上面的墨迹却没有被酒水沾湿晕开。 江涉扶着酒杯。 树影绿成一团,日光透过叶片中的缝隙照在桌案上、椅上、两人身上,洒满碎光,四下安静,连空气都是青色的。 仿佛周边鬼神地祇,都听不到他们的对话。 江涉沉吟,端着酒杯想了想。 “若想修习神仙之术,缘分却还不到。” 李白问:“何时才算有缘?” 江涉笑笑。他说:“这就要看你自己去领会了。” “像如今这样结伴而行,你我聊些尘寰轶事,遇到稀奇的鬼神之说,也去瞧瞧热闹,不亦可乎?” “同游者,去留随意。” “不系藩篱。” “便也可以说是道友了。” 说到这,江涉举起酒杯,他笑着说:“某请太白共饮。” “可乎?” 他说的率性通达,不论有无道法,也不论修道高深与否,皆可一起论道,同道而行,见识天地,成为道友。 到底什么才算有缘? 自己能否修神仙之道? 这些却是没有提到的。 李白干脆不再追论,端起酒盏,仰头,一饮而尽,大笑。 “自无不可。” 他没有先前想要拜师的局促,彼此之间,也没有用很尊敬的敬称,就如同与朋友谈笑,喝酒一般。 倒有点那日大雨,几人凑在山庙躲雨,阴差阳错相遇的意思了。 树叶在空中摇晃,梭梭发出风声。 李白干脆席地而坐,喝着酒,又道。 “江先生,你先前取来这两个杯子,用的是什么法门?” “便如隔空取物。” “隔空取物?” “是。”江涉说到,对那树上的一只鸟雀招手,“过来。” 鸟雀出现在他手中,也呆愣了几息,扑棱扑棱翅膀飞走了,羽粉沾到木桌上,江涉伸手一拂而过,痕迹也便消失了。 “奇哉!” 第22章 凡人的头等大事 江涉算了算时间。 邀请道:“我要去拜访鹿山神,一同去见那行诈的张贞寐,了却之前的琐碎。” “君可愿同我一同去?” 这些日山神帮他良多,固然有那一炷香的原因,但也有山神本身的性情在,本就是善神,乐于施人。 他也该帮山神断了恩缘。 李白放下斟酒的酒壶,饮了一口,浑身都是酒气,散漫的半跏趺坐。 心游无碍,恣意洒脱。 此时又恢复了之前放达不羁,有些高远疏阔的才子气。 他笑道。 “固所愿也。” 两人把这壶酒喝完,杯盏净空,便一起离开。 江涉离开后不久,院中也沉寂下来。 下午的日头重新曝晒院子,邻里街坊的声音传来,有丈夫妻子打架,小儿哇哇大哭。又有老妇人嘟嘟囔囔,汉子忽地口出恶语。 远处隐隐约约有摊贩叫卖。 “新鲜热乎的蒸饼,三文钱一张的蒸饼——” 鸟雀站在一根树枝上,侧着脑袋,从树叶下叨出个格外胖的虫子,衔着两口吞掉了。 再过半个时辰。 元丹丘拂落一身灰尘,从外面狼狈走进了。 嘴上还骂道:“那刁汉不是个好物,怎的还动手打人,险些砸到贫道。不就是邻家的树长到自家墙头吗,勤扫扫不就得了?用得着动家伙?” 又唤。 “江先生——” “太白——” “噫?不在?” 他四下寻寻,也没在房里找到人,问了宿在南房的仆从,才知道这两人半个时辰前离开了。 元丹丘便自个嘀咕一会,发了一肚子牢骚,解了方才险些被锄头砸到的惊险后怕,猛灌两碗井水,消消热气。 见到院中桌摊着纸册,隐隐约约像是有字。 他走过去捡起来瞧了一眼。 元丹丘愣了一下。 一张铺平的白纸正对着他。 “方才还看到上面好像写了东西?这是……眼花了?”元丹丘揉了揉眼睛,左右看了看,前后翻了翻,重新看了几遍,就差把纸捻开瞧。 确真上面一字未有。 他抬起头,皱起眉。 忽地见到桌案上空,有许多树枝树叶,光正从缝隙中透出来。 一时心中明了。 元丹丘恍然道:“许是树上印影。” 元丹丘没有多在意,只大致瞧了两眼,觉得树影映照在纸上,有一种特殊的素美。便回自己房中,回想起方才访友所得的收获,找出一本手札,里面已经写满了半本。 元丹丘随意往后翻了翻,找出一个空页,研墨,提笔蘸了蘸,拢着袖子,边写边念。 他道: “铅为白虎,汞为青龙。” “阴阳相制,水火既济也……呜呼,铅便是肾水元精,汞便是心火元神。如此相制相济……” “妙哉!” “等我去药铺买些丹材,用这法子开一炉丹,回头也让江郎君瞧瞧我这炼药之法,哈哈哈……” 他进入屋里后。 树枝横斜,照下绿色的树影。桌上藤纸的字迹影影绰绰,重新显现出来。 笔墨依旧铺在桌上,同江涉离开前,一般无二。 …… …… 鹿门山溪流依旧。 站在山下,望着满山翠色,日光耀眼。江涉回想了下,上次襄阳雨落,便是八日前,让他躲到山庙里的那场大雨。 也想起那挑夫。 如今日子正晴,不知是在山上采药,还是在山下铺子里论称,与伙计争论斤两。 瞧了一会,才唤道。 “鹿门山山神,请来一见。” 李白端详着,纵然已经在卢家旁观过一次,他还是觉得神异。 “山水之远,少说也有数里之遥。” 他奇问:“山神为何能听到江郎君的唤声,可是其中有我不知道的妙处?” “有。” 李白等了半晌。 却不见后话。 抬起头正欲再问,就听到一道苍老的声音。 “先生。” 老鹿山神不知何时来了。 老鹿山神捋了捋白须,笑着为李白作答:“李郎君,你可见过土地庙前,有庙祝上香?” “或是可曾见到,在庙观里或是寺宇里,有和尚,或者道士对着神像燃香祈福?” 这实在是常见的场面,但凡去过庙里,必然见到过信善上香。何况李白向来崇道,此前去过不少宫观,拜访仙师道长。 老鹿山神见他有些懂了。 笑着点头。 “山神能听人言,庙宇里的神像能够传达意思,或是庙前的信签灵妙,便就是这个道理。” 他轻描淡写道。 “万法相通。” 虽不知先生为何把这凡人一直带在身前,但老鹿山神也愿多容情,为其解答一二。或许先生格外喜欢有才气的人。 几百年前,鹿门山上那位采药隐逸的庞德公。 终其一生,没有这样的运道。能得到一地山神讲法。 最后所得,不过百二十全寿而已。 鹿门山山神问:“先生唤小神前来,所为何事?” 江涉起身,身上没有沾上半点尘灰,他望着山流婉转的溪水,日光照在上面,洒满碎金。晃着眼睛。一时溪水流过,绰约可见二三条鱼。因溪水过于清澈,便像是在空中游荡,摆弄鱼尾。 身后的山林里,隐约也可以见到几只野鹿,角过林稍。 “江某想与山神,一道去看看那张贞寐。” 江涉道,“总要让他们把钱还回去才好。” 山神素日少于人打交道,潜心在山中清修,偶尔调理地脉,与众生山野之灵讲道,很少在人前显灵。对人情世事上,还不如县衙里的老主簿通达。 “是该如此!” “小神险些忘了,这对凡人来说,才是头等大事。” 他们说话的时候。 某户院子里。 青玉正蹲在地上,蜷在箱子前数钱。 周边俱是铜板,一个一个数着串起来,这是他们跟着张贞寐一起招摇撞骗得来的钱,是他们自个攒下的,也就见市集的时候买些新鲜玩意吃吃玩玩,平日从不轻易花用。 旁边那个童子也数着自己的散钱。 两个人越数越少,穿成钱串,记上数额,放进箱子里。 心里越发难受。 童子数了十几个钱,剩下的再怎么样也穿不成一串了,箱笼全都满满当当,只有他们前面的包袱包袱是空的。 童子眼睛一直忍不住向那几个官银上瞧,伸出手摸摸库银,又摸摸箱子里的钱串,心像是被人扒了、皮抽了筋一样疼。 一滴泪砸在地上。 他吸了吸鼻子,终于忍不住哭声。 一想到他后半生,都要赚钱,还要给山里的野兽讲道十年。 他哭的一抽一抽。 既是为自己未来担忧畏惧,也才觉出之前的快活是错的。 心里后知后觉。 不再是之前懵懂,几无杂念的样子。 一旦想到这,他心里害怕,再也不复之前的自在快活,只想着有钱是很好很好的。 第23章 世上可有神仙 张贞寐住在一个小院里,实际上,这是卢家在县里的一户院子,卢大把契书给了他,便是三人在襄阳县城落脚的地方。 正是下午未时,他坐在椅上,身上晒着院中的日光。 怀中有本账册,记录着五家各奉与他的数额。其中有些已经被花掉了,有些购置成了产业,零零碎碎加起来算在一起,总共手头里还有三四千贯。 这已经是很惊人的数额了。 县中一些富户祖辈累积,几十年营生赚下来,甚至某些一县县尊为官多年,都未必有这么多钱。 “可凑够钱了?” 张贞寐猛地被惊醒,下意识抬起头,环顾一圈,看向声音。 就见到院门外,门口树下的荫凉里站着三个人。一人穿着青衣旧衫,面容清俊;一人白衣,瞧着富贵;一老者宽袖长袍,须发尽白。 正是那日在卢家,忽地显现身形的三人。 江涉推开门,几人走进院中,打量着这个别院。 虽然有些旧意,石阶上已侵苔痕。但能瞧出这院子曾经是被好好打理,精心置办过的。 院子里绿意盎然,和正屋相连。院子一角,还搭了架子,葡萄藤蔓顺着架爬藤,还能看见院子里之前养过狗,有个特意搭好的狗窝,蒙着厚厚一层尘灰,上面隐约有歪歪扭扭的文字,青稚趣味。 这可能是卢家人小时候生活过的地方。 就在县城,周边还有市井叫卖声,小贩引壶卖浆,比卢家本身的宅子更热闹。若说缺点,也就是有些小。 他看向张贞寐。 悠然问:“何时预备送回去?” 张贞寐心如擂鼓。 过了几息。 他压下心惊,才发觉自己当着仙师的面,仍坐在椅上。连忙起身,叉手行了一礼。 “见过仙师——” 又对山神和另一个白衣人行礼,虽被卢生告知过那是凡人,但站在仙神之中,此人谈笑戏谑,也不是好惹的。 要知道,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他保持着行礼的姿势,微微躬身:“在下竭力去凑,不敢逾约。” “那卢大求神仙,往你这送了多少钱?”江涉悠然问。 张贞寐成日看账册,不必翻便知道。 “回仙师的话,有……六百八十贯,都不足陌,八百文当一贯。” “你把钱清点出来。” “六百八十贯钱应当是有的吧?太白,你去帮他叫几辆驴车过来。” 八百文串成一贯,六百八十贯叠加起来,更不是常人能够担得起的重量,只能用马车驴车来运钱,还要运好几趟。 襄阳城小,大伙不舍得花用,用驴车的更多,有专门的车马行。 李白应下,起身出门去找车马行。 院中只剩下仙师和一地山川主人,皆是仙神。 张贞寐心如擂鼓,砰砰直跳,咽了咽口水,竭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他推开房门,两个童子没听到外面的动静,正蹲在地上,磨磨蹭蹭数钱串钱,面前的箱笼已经快满了。身边还堆着几个箱子。 他道:“数六百八十串出来。” 又想起问:“你们串钱的时候,可是八百文一贯?” 见到两个童子点头,张贞寐脸色这才好看些许。 两人蹲在地上重新数钱,张贞寐也不想出去面对院子里那一仙一神,找了个椅子坐下,闭着眼睛,听着铜钱琅珰碰撞的声音。 青玉问:“师父,我们要先给哪家?” “卢大。” 过了一会。 李白已经带着几辆驴车回来了,院子外停不下,还去邻居家借了些地方。 因是请求,所以还带给邻家两个古楼子吃,便是胡饼夹入羊肉中一起烤制,烤的有些干干焦焦的,羊油都滴下来,香气四溢。 吃人嘴短,邻家答应的十分痛快。 他们不知道卢家的事,只知道前阵子这院子换了主人,是个老道,领着两个道童。成日神鬼莫测,不见踪影的,偶尔有车马进来搬东西。倒是没有什么交情。 见到江涉他们。 邻人还瞧着里里外外的驴车,道:“你们是这家的亲戚?这是要出远门?” 他闻着香气四溢,烤的有些焦香的古楼子,咽了咽口水。回身叫家里小子带去灶房,等晚间用饭的时候全家一起吃。 白拿人东西,这汉子有些不好意思,又不舍得分回一个,就洗了些小辈进山摘回的果子,递给三人。 江涉笑了笑。 接过邻家递来的果子。 咬了一口,酸中带甜。 也算可口。 人是奇怪的东西,有时候你愿意对他好些,给他使些方便,他便愿意待你也好些,送点东西。 有时候,又为几尺围墙争论不休,非要占回这个便宜,甚至写信找做官的亲戚压人。 都是民风淳朴了。 等张贞寐他们串钱数钱的功夫,江涉三人就在门口树下,同邻居说说闲话。 说今年买卖好做,家里小子从山里挖了茯苓,县里那些大户们都爱买。又说自家三弟在县衙办差,是个差人,还被明府叫过去问话,很是有些情面。要是遇了什么偷儿飞贼,都可以找他。 江涉笑着应下。 时不时也说几句话,旁边李白说的更多。 邻人跟他们聊了一会,知道这几个是拜访那老道和两个小道的,言辞之间,有些熟悉的样子。 他好奇问。 “江郎君,都说道士是捉鬼的,你们认识那老道,遇没遇见过鬼啊?” 江涉看向李白。 李白笑道:“遇见过。” 邻人吓了一跳,“噫!那可惊险了,那鬼没伤着人吧?” “没伤到。” 李白所见的那些鬼,都浑浑噩噩懵懵懂懂,少有念头,人若是气血阳气旺些,年轻力壮,反倒还会把这些鬼身形冲散。 想来若是能伤人,那应该是有道行的鬼了。 邻人又问: “那世上是不是真有神仙?我三弟回来跟逢人就说,他有的同僚遇上了神仙。” “说的跟真事似的,连我家婆娘都信了,今天就回去跟她娘家人学,拦都拦不住。按我说,都是瞎扯的事,神仙哪是那么好遇见的?” 江涉吃完果子,收好果核。听着对方说话。 没有开口。 李白在旁边,忍不住笑了一声。低头啃着果子。 邻人也没注意他,自顾自说着这几日听到的传闻。这样难得的故事发生在襄阳,一个仙人被他们遇上了,好似身边人都听说过历经过似的。 难得有没听过的,可得多说道说道。 “还说城外那鹿门山有个老神仙,头发胡子白了一大把,就跟……就跟这位老丈是一样的。” “险些忘了问。” “老丈今年多大岁数了啊?” “得有个八九十岁了吧,胡子都白了,瞧着还这般康健,真是好福气。” 鹿门山神笑了起来,想了想。 道。 “数都数不清了……” 第24章 县令登门 等张贞寐终于装好了箱笼,一箱一箱吃力抬上驴车。再赶到卢家,已经过了一个时辰。 卢太夫人见到一车车失而复得的家财,手抖了抖,被身侧的管家连忙扶住。 她颤颤巍巍走到江涉面前,嘴唇微抖。欲拜而行礼。 “老身谢过先生!” 江涉避开,他不会受这种老人家的礼。 太夫人又对山神见礼,泪水划过布满皱纹的脸。 他们卢家有个小佛堂,里面有道家的三清,还有佛家的佛祖,几尊神像林立,里面有个不起眼的小小鹿神,隐约记得是附近鹿门山的神灵。 这神像不大,烧的歪歪扭扭的,侍从也没听过什么鹿神,本想扔了。但太夫人觉着这种神异的东西扔掉不好,就依旧供着,一旬打扫一次。 谁能想,就是这鹿山神救了他们卢家。 老山神没说话,也没避开,跟江先生站在一处。 当年与他有过约定的是卢生,已经是冢中枯骨了。他瞧着长大的第二代、亲眼看着出生的第三代儿孙,也早已入土。 如今卢太夫人,卢大,卢家大女。 早便与他没有干系了。 老鹿山神看着他们,目光与看其他凡人,并无差别。 来来往往的仆人几个人一起抬,从驴车搬下沉甸甸的箱子,胖管家一面拿着账册把钱财登上,一面劈里啪啦打着珠算,笑得满脸喜气。 江涉道:“财物还予你家,太夫人心事便可了却了。” 他见这太夫人年老不易,想了想,提点一句:“钱财可以被诈去一次,就可以被诈去第二次,太夫人还是做些打算较好。” “老身明白,明白……” “还有一事,在下要为太夫人言明。” “何事?先生只管说便是。” 江涉对上对方的目光,叹息一声。停顿了下,还是道:“在下听闻,贵府拜过一个鹿神。可有这事?” 老鹿山神抬起头。 “可是有什么不妥?”卢太夫人心里紧了紧。 “倒不是不妥。” 江涉说,“这鹿神像是有些渊源,当年卢家祖上与山神结缘,约定为其照拂卢氏子孙。” 老太夫人细听,才知道卢家祖上有这段缘分,念到这次危急也是鹿山神相帮。她要再拜鹿神。 被一股力量轻轻拦住,竟弯不得腰。 “那已是八百年前的旧事了。”江涉语气温和,说的很轻。 “您是说……” “请还回来。” 太夫人心里焦急,气一时出岔,又不敢冒犯这高人,只得闷在嗓子里咳嗽,忙问:“为何……是我等对鹿神不敬?或是不够心诚?” “非是如此。” 面对年岁如此大的太夫人,江涉温声说。 “卢家并无过错,是时间到了而已。” “山神该放手了。” “卢家也该走自己的道。” “多行善事,家风清明,自有土地城隍护持。太夫人请宽心。” 卢太夫人怅然若失,卢家仆从也未曾想到主家还有过这样的缘分,一时都盯着江涉和老鹿山神看。 这位须发尽白,颤颤巍巍,确实年老了。 如果是凡人,这副样子,恐怕家里人连动也不敢让动,风都不敢教吹进屋里。 念到这是庇佑卢氏多年的仙神…… 竟生出一种,风筝断线般的茫然。 江涉和山神站在原地,又等了一会。半刻钟后,一女使双手捧着一块用红布包裹的东西过来。 江涉递给老鹿山神。 老鹿山神低头,打开包裹的红布,就看到一个歪歪扭扭的陶像,这样的手艺实在说不上好,刚学手艺的小伙计恐怕都要捏的比这个好,只勉强能立起来,连鹿角都是歪的。 他静静的看着。 依稀想起卢生当时把这陶像给他看,那兴冲冲的样子。卢生长什么样,生的什么面目,他已经记不清了。 半晌没有说话。 末了,收入袖中。 “多谢先生。” 他看向卢家人:“缘分已断,吾与卢氏,一别两宽,往后各自修行。” 话落,有一股青灵之气卷地而飞,轰然散开,落到院中每个人身上。凡人瞧不见,只觉得身子忽地轻快舒服许多。 太夫人眉宇之间松了松,卢大觉着身子忽地一轻,身心松快,一旁的女儿也抬起了头。 老鹿山神最后一次,照拂了卢生的子孙。 收回了旧物,江涉就带着李白和老鹿山神告辞离开了。 他们走后,卢家院子里轰地一声,声如鼎沸,仆从和卢家小辈四下议论开。 卢沛更是万万没想到。 他舍弃家财,想要问道求仙。 家中祖上却认得一地山神,还跟他家有过约定,代代照拂子孙。 一时间,听着满院的议论,心中有些眩晕茫然起来。 …… …… 第二天,襄阳县县令便来拜访了。 程志提着一副文房四宝,两斤腊肉,怀揣一张简单的舆图,没有使唤随从,只独身前来,一副低调简朴的样子,问仆从。 “先生可在家里?” 得到回复,便欣然拎着礼物走进来。 院子里很静,他摸不准哪个屋子是高人的,扬起声音:“江先生可在?程某来了。” 等待的功夫,他把礼物递给僮仆。 环顾四周,观察神仙住的地方。 这是个大些的一进宅子,栽了许多树,一张桌案平整放在树下,方便乘凉,书册摊开,纸上落着几片枯叶,毛笔搁在一旁。 院子寻常朴素,和别人家里的没什么不同。但县令程志,总觉得特别舒服,安静清凉,只听林间鸟叫虫鸣,风吹叶声。 一时忘凡。 让人心神都放松下来。 昔日陶渊明隐居之地,应该也不过如此吧? 江涉推门而出,就瞧见他打量出神的样子。不由笑了笑,侧身嘱托下人,叫他们泡壶茶水过来,不要放盐和香料了。 “明府请坐。” 两人相对而坐,树下的碎光洒在身上。 江涉信手收拢方才写到一半的东西,和摊开的书一道合起来,请人放到他卧房里去。 程志瞧见封页,想着拉近关系,问道。 “先生方才是在读《列仙传》?” “是,读着瞧瞧热闹。” 一个神异的高人,或是说仙人……在读古时所书的《列仙传》。两件事中和起来,让人心中升起一股奇异的感觉。县令暗中决定,回头自己也去襄州的书铺里买一册瞧瞧,没准能沾沾仙气。 他没忘了自己拜访的原因,笑道: “我听闻先生昨日去了卢家,送来了那诈者骗去的钱财,先生高义。” 他此次前来,也带上了县衙里的消息,“我差人带着卷宗去了另外四户所在的邓州,不查不知道,他们三人竟在同个地方一连欺了四户人家。此次来了襄阳,卢生还是头一个被诈的。” “幸得有先生在,戳穿他三人是诈伪,不然,襄阳的百姓可就要遭殃了。” “程某,谢过先生。” 说着,程志从怀中摸出那简易的舆图。 他前些日与孟浩然结交,旁敲侧击了一下,对眼前这位了解的更深。 他道:“我知先生是云游而来,特请人描了一张我大唐的十道图,聊表谢意。” “不是什么军中的,只是衙门里给那些时新赴任的官人用的,比市集和书铺里的好些。先生大可放心。” 太宗时,将全国分作十道,每道有若干州府。后面陆陆续续被几个皇帝增设,虽不止是十道,但大家还管这种舆图称作十道图。他们如今就在山南东道,是块宝地。 江涉收下。 “已经很好了,多谢明府。” “这正是江某所需的。” 程县令这人有些妙,来拜访的门礼只是寻常的笔墨,两斤腊肉。却别出心裁赠了一副舆图。 正对江涉胃口。 是他游历需要的东西。 虽说程明府是因仙神之事前来,却做事贴心周到。细微之处,让人生出好感。 下人端着茶来了,这茶是江涉带来的,是他之前住的地方山上的茶,又请了炒茶的熟手杀青培干。 味道说不上极好,只格外轻灵些。 程志端起茶盏,闻着味道,下意识觉得这茶水味道有些淡。 低头看了一眼清澄的茶汤。原是另一种喝法,没有放龙脑麝香,嗅嗅味道,好似也没有加盐。 高人喜欢喝这样的茶? “先生颇有真趣。” 程志赞了一声,入室随俗。 喝了一口。 茶水方一入口,便似烈日饮冰一般,清凉醒神。好似整个人都清醒起来,五感变得敏锐几分。一时虫鸣格外悦耳,还能听到远处摊贩的叫卖声。 只一瞬,便消失了。 “这茶……” 江涉笑笑:“粗茶简陋,消暑却有些用处。” 第25章 可请先生一同前往 转眼间,程志已经喝了半盏茶。 “先生,既然那行诈的老者是诈伪之术,世上可真有仙神之法?”程县令捧着杯盏,小口小口珍惜喝着,也不放下。 “有。” 程县令又旁敲侧击。 状若随意闲话,提起这几日襄阳的新鲜事。 “不知先生有没有听闻。那日在卢家入梦的几人,在梦中度过一生后,好些人发生了神异的事。有的人还没读过有的书,心却记得其中道理,在书院课业突飞猛进,不知的还当是被文曲附身了。” “而卢大,明明之前有些学迂了,诗词更是一窍不通。昨日晚间,他和朋友聚会,却脱口说出了佳句,某内兄追着问他。” “还是孟浩然也在席间,答这句子耳熟,似乎是梦中听过。” “先生可有何解?” 程县尊说着,目光炯炯有神。 江涉低头喝了一口茶。 “大概就是明府想的那样。” 他问:“明府可是想问神仙之事?” 被说中心事,没想到高人说话这样直截了当。程志一愣,他也不恼,大笑道,“还是被先生瞧出来了。” 他道:“程某是个俗人,从前只想着读书入仕,中进士后,又在官场汲汲营营,倒是对神仙道法了解的不多。” “见了先生,才恍然明白,世上还有这样的一条路。” “道法精妙,竟有一场大梦能让人睡上七日,在梦中的四十年见闻,也历历在目。” “不由心生叹服,心向往之。” 江涉问:“明府是想求道?” 面对这样的高人,在身边随侍的都是山川水泽之神,人间往来的,也是像李白和孟浩然一样的才子。 县令程志没有隐瞒,道: “是有些好奇。” 他想了想,又说:“许是也有些叶公好龙。若教程某读读道经,清晨打坐,倒是可以。但若是要入得深山,修行持道,抛却浮名,少于人往来,那又是一说了……程某是个俗人。” 这县令的脾性,倒是让人觉着妙。 “能够看清本性,已是难得了。”江涉说。 “明府能够认清所求,这是许多人一生也做不到的事。世人难得如此通达。” 程县令也笑了起来。 刚好一盏茶喝完,江涉又给他斟了一杯,两人听着林间的鸟叫,一起坐着不说话,就已经得其中真味。 “这茶叫什么名字?” “喝着醒神,头脑清明。”县令捧起茶盏问。 “粗野山茶,也没什么名字。”江涉说,“明府若是喜欢,一会让人包些带回去,也可解案牍劳形之乏。” “这是先生自己种的?” “是。” “倒与如今时兴的茶不是一般喝法,从容野趣,仙气盎然。”程县令赞叹。 他想起来一事,又说:“险些忘了,此次前来,还有一件要事。” “昨日下午,县衙派人去捉了那三个诈伪之徒——这事不仅出在襄州,周边的邓州更是苦主。又听闻,那几人虽然没有‘嘘气成焰’那样的火法,但骗人钱财却真是用的是幻术。” “我怕事有源头,便请来一问。” “那张贞寐自说,幻术是学自一位方士,那人称自己如汉武时栾大一般,‘黄金可成,河决可塞,不死之药可得’,有许多本事。” “行走在山河之间,如同神人。更有不少弟子随从左右,张贞寐是不入门墙的那个。” 程志苦笑着摇头。 他放下茶盏,从案前起身,以一地县令的身份,郑重其事地说—— “我等凡人,恐怕是无法甄辨这仙术的真伪了。若是真,也奈何不了他。先生若遇到此人,或其门下子弟,请多看顾。若是真有本事,也不害人,就随他去。” “但若是祸害,还请先生除之为快!” “这是江某该做的。”江涉站了起来,扶住要行礼的程县令,“多谢明府相告。” “身为修行中人。本该灭其邪道,以正道法。” “先生高义。” “不敢当。” 送走了程县令,江涉一个人坐在院中。 他回想栾大这人。 栾大他曾经读书时看到过。本是汉武时期人物,初为诸侯国的官员,后汉武帝闻其有神仙之术,能通晓仙事,就封了他做官。后又封他为王侯,名噪一时。 后因栾大许多事都并不能应验,也无法沟通仙神,武帝失望,就让人腰斩了他。 那方士自比栾大…… 也不知,是不知栾大后事,还是道法高深,不在意此别。 …… …… 而在另一方,城外竹林间,山溪流过。 李白席地而坐,对面便是老鹿山神。 “小友请我来,是有何故?” 李白沉吟,没说他与先生的约定,只道:“在下仰慕仙道,想多了解此间事,山神可有何门径?” 白鹿山神笑了笑,皮起松纹。 他抚须道:“若是想要了解修道,道家自有许多法门。经传习之,不仅可明心见性,亦可踏入道途。” 道经李白倒是读过不少。 他十五岁入书院,同窗都学明经进士之试,唯有李白自知科举无望,常私下里读着道经,想着真正的仙人是如何。 后面又结识了元丹丘这个道士,孟夫子这样的隐逸高人,三人脾性相投,潜心修道,也有一段时日了。 也曾学着仙人采药,餐风饮露,结庐而居。 却只是大病一场。 修行的门径,始终未曾得见。 许是采药非是神仙之药,不是老山神那养了八百多年的参王。但参王已有些通了人性,要采之也是不忍。世上凡夫多如虫蚁,终其一生,也无法一窥门径。李白在心中想。 他道:“这些我略懂一些。” 老鹿山神微微一笑,继续说。 “那看来,小友是想了解精怪神祇之事,或山魈木客,城隍社令这样的鬼神之说了。” 李白立刻道: “这正是在下心头所念。” 老鹿山神忍俊不禁。 山神也没有点破,而是想了想,抚着长须,慢悠悠道:“七日之后,乃是我一相识地祇的入道之日,届时,广开门庭,大宴妖神。附近五百里内的精魅,应该都会前来相祝。” “小友可前来一观。” 说到这,老鹿山神又补上一句。 “也可请上先生,一同前往。” 第26章 鬼神之宴 “江君。” 见江涉停笔,李白才开口。 把毛笔搁在猫形摆件上,江涉望过来。 “三日之后,乃是附近一位地祇入道之日,广邀精魅神祇,江君可要去赴宴?”李白说,“闻有佳肴百行,都非凡物。” “往来者非鬼即神。” 桌案上,笔墨随笔摆放,又有锥子和麻绳,书已编成,只写了几行字。这是江涉为自己做的一本手札。 江涉把手札揣入袖中。 “鹿山神与你说的?” “是。” “愿见识一二。是何时候?” 李白回想老鹿山神的话,有些拿不准,想了想,道:“月上中天时。” …… …… 鹿门山附近,某一地脉。 山神地祇,群山之鬼,精魅妖灵,皆来赴宴。 却不见阴风,只感到一股清灵之气。地祇为人间册立,得一庙宇,乃是正法真传的神灵,所邀请的客人自然都是正路修行。 客人或人形,或兽态,盘据一方。 山林间,一片竹林掩映之地。 在凡人肉眼瞧不见的地方,绿羽飞鸟衔来带枝朱果,猿猴抱着酒坛,猛虎在前开路,蛇鳝蜿蜒随其而行,豺狼在后护卫。 这便是地祇的筵席。 老鹿山神身份贵重,道法高明,来的很晚。 瞧了一眼四周的宾客。不见那人。 他在专门的座上坐下,与地祇敬了一杯酒,祝其入道。鹿门山山神入座后,筵席方才大开,猛兽大快朵颐,蛇女吞食灵肉,猿猴抱着朱果。 地祇山魈尤为在意老鹿山神。 “山神方才在看什么?” 老鹿山神端着酒盏,再次瞧了一眼筵席,垂眼道:“恨仙人未至啊……” 地祇愀然,惊道:“你为我邀了那仙人?” “然。” 地祇颊上的黑毛都跟着恐慌惊惧,兽脸上更满是畏怕,老鹿山神瞧见,安抚道:“莫慌,你当那日没有现身,仙人便不知道你的存在么?” 又道。 “这些日我同那位有些缘法,并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君自成为地祇,脱离混沌蒙昧后,再未曾以人为食。” “何况仙人未至,君有何惧哉?” 地祇声音低沉:“你说的有理。” 老鹿山神饮酒,笑道。 “今日为君成道之日,所修乃是正法。群山之鬼畏之,山间精魅敬之,飞禽走兽师之,如我等山神之辈,也与君结交。” “前些日,我以螳螂飞鸟,为君讲道。今日该是君来论道了。” 地祇和缓了些。 又忙问:“仙人可有指路予你?” 老鹿山神抚着袖中鹿神像。“断了我与卢家的因缘,往后各修己道。” 地祇点头:“早该断了!” 他听着有些心向往之。 叹息道:“可惜今日,仙人未至。那样的高人,怎的却无缘得见……” “罢了。” 地祇举起酒碗,一饮而尽。 踏到月色下,为众生讲道。 山神地祇为一地神灵,身份尊崇,道法高深,寿数超凡,不是可以座中那些客人可以相比的。因此这番对话,除了两神,其他在座的山鬼精魅都未听见。 自始至终,不闻仙迹。 “今日所讲之法,乃是开蒙启灵,于混沌中解脱之法——” “为人身者,有内外二丹修法。修内丹者,炼化精、气、神三宝,结为金丹,阳神出窍,与道合一。” “修外丹者,金液炼形,金石不朽,长生不死,服之可以升天。” “但这俱是人族学仙的法门。” “我等为妖、为灵、为鬼、为山魅。生来寿短,浑浑无所知,又浑浑而逝,终其一生,多数不能超脱死生之命。” “更罔论逆凡修道,踏入道途。” 走兽愀然。 一赤狐心中触动,不禁流下泪来。 他们中有半数,都是寻常走兽阴鬼出身,浑浑噩噩未开灵智时,已见父母、同胞弟兄姐妹身死。 或死于山间猎户;或死于猛兽捕杀;或皮毛鲜亮,集腋为裘。 地祇叹息,继续说着: “然,生为灵异,自有山川水泽护持。” “或居一宝地,炼化日月为精,胸中一点真灵不灭,真灵旺则身存而生,真灵败则身亡而死,可求道也……” “或行神祇香火道。是听颂经法,是接受人间供奉,抑或是高人点化……” “皆可入道。” 地祇说完,为自己斟酒,润了润喉。为下面讲说的内容做铺垫。 竹林的叶片簌簌作响,风过林稍,只能听到时不时的蝉鸣,连鸟雀都已经飞走了。今夜,此地乃是鬼神赴宴游戏之所,传授妙法,讲道授业。 自然不会被凡人所知。 山中偶尔有逗留的凡夫,也三过竹林而不入,浑然不知临着十几丈远的地方,就有神祇传法。 便似老鹿山神那几日护持法度,不教院子被人察觉打搅一般。 唯有高天之上,半轮残月。 月光穿透竹林,照在盘据四周的精魅身上,碎影在风中晃动,或虎首,或狐躯,或蛇身,或鸟羽,殊为神异美丽。 外面传来细微的响声,地祇没有在意,只当又是一个路过的凡夫。他润过喉咙,正要再讲。 就见老鹿山神忽地起身,端着酒盏趋前。 地祇一怔,过了几息,才忽地明白发生了什么,引得白鹿山神如此重视—— 那仙人来了。 只见月色下,缓缓走过来一个人。 一身青色衣裳,很低调的样子,唯有眉眼气度,见之忘俗。竹叶低伏,从他身旁划过。所过之所,污秽自避,不染尘劫。 地祇忽地想起曾经听道经有言。 “真人游行,所经之处,秽气消散,草木低伏。” 传说中的仙神,便是这般吗? 怔愣了几息,地祇方才回神,连忙上前,“见过仙人。” 地祇迎上,低着脑袋,不敢多加打量神仙,便看向仙神身后,跟着一白衣随人,背负长剑,也是气度不凡。 江涉环顾四周,举目所见,俱是精魅。 有天生山野灵性的走兽;有栖在林间,人两臂大小的青色异鸟;有半人半蛇的蛇女;有散落尾巴慵懒伏在地上的火狐;有抱着酒坛的猢狲;还有毛色黑黄相间,钩爪锯齿的猛虎…… 另一侧,又有几人青面鬼体,衣饰宝贵如王侯,唯有身后黑影阵阵,才让人觉察乃是群山之鬼,为鬼中贵者也。 山神为江涉让座。 “我来迟了。” “诸位方才是讲道法?” 第27章 地祇上中下三等 见筵席之上神鬼满座。 四周猛虎盘卧,蛇蟒身长数丈,又有巨大的青鸟。那猛虎吊睛白额,口似血盆,李白见了一惊,过了几息,才定下神来。 缓缓吐出一口气。 前几日与老鹿山神论起鬼神的时候觉着兴致盎然。现在真正站在此间,见宾客随者皆是妖鬼,真有些悚然。 他离江先生更紧了些。 地祇忙道:“只略说了些解脱混沌的办法。” 顿了顿,颊上黑毛跟着立起来,地祇山魈犹豫了下,目有期待之意。 问:“仙人观小神修行如何?” 一言既出。 四下宾客这才知道这被山神恭敬对待的青衣人,竟是仙人。 猛虎压着虎爪,惊诧张皇,巨大的虎首上浮现出了惊讶,如人一般。那鸟也歪了歪脑袋,小心打量。四众精魅俱是如此。那群山之鬼骤然起身,行礼道: “我等不识仙面——” “见过仙人!” 江涉在打量着地祇。对方不自觉紧张起来。 这地祇是山中精魅出身,形貌类人。身量若巨人,有两人之高,面生黑毛,身似猿猴,反踵。 便是村人所言的山魈了。 村人口口相传,文人书而录之。传说山魈行于山间,畏惧爆竹,善偷盗东西。能人言,常于山野呼其名,应答者往往会大病一场。有时也潜入山下,夜入人家,擢小儿食之。 而眼前的,被不知多少年前的县令立为神灵。得封地祇,气态清灵。 是个有些道行的山魈。 在对方紧张的目光下,江涉笑了笑。 “尚可,已经入门了。” 得到这一句认可,地祇猛地松了口气,颊边黑毛重新顺下来,地祇忙着把神仙迎到自己的首座,低声唤灵鸟重新打好酒来。 又叫人过来重新布菜。 “把这桃子撤了,取百年朱果来。” 竹林之中,四周宾客都安静下来,不再像之前那样攀谈,而等江涉带着李白落座,抿了一口灵鸟敬上来的灵酒,他们这才略微放松一点。 “好酒!” 李白眼睛一亮,端着酒盏,打量着里面剔透酒液,隐约泛着金意。 酒香扑鼻,饮之大醉。 “这是何酒?” 地祇道:“这是松醪酒,与凡间的不同,是用松精的松油、松花,辅以山间珍泉酿造百年得来。只有几坛,愿与君尝。” 李白道:“多谢山君。” 地祇道:“若是山间精魅饮之,可抵一月打坐之功。” 李白问:“若是人呢?” “凡人饮之,也可消去沉疴,延长些寿数。”老鹿山神在旁边抚须,笑着说,“小友运道倒好。” “这样神异?” 李白惊奇。 江涉也品着灵酒,喝了半盏。难怪李白这样惊艳,味道确实好,清凉温润,酒香扑鼻。 酒水入喉,其中灵性青气,如滴水汇入东海,瞬息间不见踪影。 但总归是美酒。 或许可以问地祇要来方子,以后自己试着酿酿。 风吹竹林,有丝竹声。地祇山魈生怕怠慢,引动林间山鬼弹琴奏乐,声音清雅,飘飘扬扬,与月光相和。 而筵席之上,不见寻常饭蔬,只有山野珍奇的酒肉灵果,俱是珍馐。 凡人食之,可延年益寿。 宾客之中,许多远远看着上首。猢狲抱着酒坛的手不由松开,面对着珍馐灵果,头一次没了大快朵颐的心思。 他远远望着那低头饮酒的青衣人,与地祇山魈,白鹿山神坐在一起。妖灵之辈,许多都耳目聪颖,远远瞧着,便能看到鹿山神与仙人说话,虽听不到声音,但瞧见神情敬重。 仙人身侧跟着一个白衣随人,也在举杯谈笑。 猢狲不由喃喃出声。 “真仙当面,真仙当面……” “竟是仙人……” 一旁的斑斓猛虎觑了一眼,虎爪捂着巨口,让自己瞧着低调些,不那样可怖醒目。 猛虎压低声音。 “鹿门山山神,黑石冈山主……这些日在山间与我等讲道,何时结交到这样的人物?” 猢狲和一旁的狐狸心生敬畏。 席间,一化作人形的山鹿,外表如青年的,与老鹿山神有些关系。他小心去瞧,不由脱口而出:“我曾见过这位。” 旁的精魅忙问。 “何时?” “速速与我等说来!” “那位是何人?” 青年思忖着,缓缓说:“我记着这位高人在庙里避雨,是了,那穿白衣裳的我也见过,他没少来山上!” “竟然如此?” “仙人为何要避雨?” 青年也不知道,他是老鹿山神不知多少辈的子孙,血脉早就淡薄了,只天赋运道好些,早早化形。 仔细想了想,也想不出原由。 倒是想起另外一件紧要事,左右瞧了瞧,放下筷子,压低声音。 “老祖宗天寿将近,想求延寿之法,这两年都少出来走动,更莫说讲道了。”他小心的说,“我听闻,老祖宗又延了十年天寿,心绪开阔,这些日才与我等讲了不少法门。” “能延天寿,不知是何等高深的道法,想来与那位仙人脱不得干系。” 修行有成之后,便可以见到自己的寿数,隐约可知死期将至。有的修行中人,见自己寿数将尽,会选择走阴神的道路。 或为城隍,或为阴神。 此鬼神之道也。 但鹿山神不在此列,他本就是山神地祇,无法靠神道延寿。除非愿意成为鬼身,得享阴气,为阴府一官吏尔。 那是老鹿山神所不愿见的。 山间精魅所修行之路,乃依地脉而行,一旦舍了地脉,转修鬼道,昔年修为便会烟消云散,需重头再来。 青鸟忍不住惊了一声:“能延天寿?” 几个精魅都是青鸟这般,端着酒杯,拿着筷子的手都不禁松了下来,目光闪烁,若有所思。 “嘘!” 青年警告道:“仙神身份之贵,你等莫要多想。便是我家老祖宗那样由帝王册立的山君,都敬之尊之。” “若是莽撞行事,撞到仙神手里,仙人可不会碍着地祇情面。都小心些,消了那些个念头,莫怪我没提醒过你们!” 蛇蟒嘶嘶吐信:“世上竟有如此神人……我等明白。” 猛虎也跟着点头,虎首上下晃动。 …… …… 另一头,地祇为江涉斟酒。 目光似有期盼之意。 “生为异类,修行艰难,小神算是个运道好的,得了官府立庙,踏入道途,却仍不得缘法,自个囫囵修行……仙人可否、可否指点一二……” 声音越来越低。 “我瞧瞧。” 地祇闻之大喜。 李白和老鹿山神在一旁吃着酒菜,旁观。 江涉停箸。 不等地祇山魈松神,他瞧着地祇,语气悠然,问: “上等地祇,能移地脉而不伤民物。中者,保佑一方水土。下者仅仅享受血食罢了。” “君是何等?” 第28章 先闻死,后方知有生 地祇思索了很久。 他道:“小神初为山君,得人间册立,刚脱离蒙昧,从浑浑噩噩之中得以解脱。那时,应当是人助小神良多,敬之畏之。” “而小神却没有作什么回报……乃是享受供奉血食也。” 江涉点了点头。 这地祇许是之前得了老鹿山神的提点,说的话很完全出乎己心,也算诚实。 山神继续说: “而后小神修行几十年,日渐知晓世事。见山洪掀起,人如蝼蚁,室庐尽末,民死不知几何,只见到田园荒芜,诚可叹息。” “于是生恻隐之心,自鹿门山主山之神处学来调理地脉的办法,周遭便也算是风调雨顺。这些年除了暑天有些热,倒也没有旁的难事。” 地祇停顿了下。 他自己也想了想,又说: “调理地脉,本为地祇职责,小神此前三十年不闻不问,虽不取供奉的金银瓜果,但也是失职之罪。保佑乡里,算得中等之列,但此前不闻不问,又属下等……” “诚不知。” “小神算入何等。” 江涉颔首。 他没有去评判地祇山魈做的事正确与否,也没有给地祇从前所做之事定下等级。 而是提起一事。 “我来此之前,在山里行路,隐约听到山君讲道,言说妖异鬼神修行之法。” “山君亦是精魅出身,晓得精怪山鬼修行难处。” 老鹿山神放下酒杯,和李白一起旁听。 地祇没想到自个设了屏障,又离得这么远,还能叫人听见。转念一想这是仙神,便又了然。虚心点头听着。 这位仙人……似乎对精魅妖异并不贱视。 也与他们同席而坐,极为少有。 江涉端起酒盏,喝了两口润喉。 又继续说:“但依我看,山君也不必自轻。身为精魅,一旦开蒙启灵,脱离混沌,便立誓奋发修行,超脱死生之命,追寻大道。” “而凡夫一生,或多或少,都有遇到结缘的机会。” 不知何时,江涉解除了屏障。 下面各形异兽妖灵、鬼怪精魅,忽闻讲道声,不自觉抬起头来。 正交谈窃窃私语的几个忽地闭口不言。老虎重卧回座上,虎头专注;半人半蛇的蟒抬头细听;猿猴更是抓耳挠腮,目光紧紧盯着上首。狐狸仰头观望,群山之鬼袖手听之,神情专注。 在座俱是屏息凝神。 听仙人讲法。 江涉恍若不觉,倚坐在林间。 天月明净,映照竹林,疏疏如残雪。 满山神鬼,山精妖魅,在此闻道。 而仙人说话的声音,平静从容,若潺潺流水。言语之间,没有对精怪的轻视,也没有对凡夫不闻正法的可恨。 仅仅是遇到有缘人,随意指点几句。 仙人道:“凡夫一生,或于庙中敬奉香火,祷告如愿,得见神祇尊像;或成婚之前,男女合个八字,初窥天地阴阳一角;或读道经,学清净之法。但能苦心修行者寥寥。” “算来万众无一。” “诸位何必自轻?” 地祇山魈神情肃穆,恭默而听,心有叹哉。 座下众生,神情各异,心神都被江涉说的话牵动,一时难以忘怀。 江涉停顿了下。 以树木比作诸多山鬼精魅。 “凡树木生长时,所处的土地,肥沃贫瘠各不相同,此先天之有异。有的终年弯曲,不合木匠绳墨标准;有的枝叶瘦弱,难与桃李争艳;有的内里中空却外表笔直,显得愚钝。” “匠人樵夫叹息,林中皆是不成材之木。” “然,天地生材。” “岂是为人柱榻耶?” …… …… 江涉说完这些话,就没有再多言语,只低头喝酒,吃吃酒菜,都是山间难得的珍馐,地祇山魈估计是把所有的好东西都拿出来了。灵果味道比寻常果子好得多,带着一股特殊的清香灵气。 常人食之,可以消灾除病。 江涉就只是吃吃味道而已。 偶尔与老鹿山神闲话几句趣闻,问这几百年间,附近可有什么稀奇蹊跷的故事。 老鹿山神想了想,捡了几件事来说。 “东晋十六国时,天下战乱兵伐不休。桓温北伐时,夜见樊城废墟‘甲士影幢,戈戟自鸣’,乃守城殉国之将士阴魂,久久不散。” “又时闻有一老妪在雨夜,燃着白色灯笼巡雉堞。乃是韩夫人魂守危城,死犹庇佑一方。” 回想起过去,老鹿山神摇摇头。 他长叹说:“其实也不是什么稀奇的故事,只是凡人以为神异,记到书里去了。战乱之后,城池空荡,鬼多于人,阴盛阳衰,故而可以见鬼。” 今夜山林之中,山间精魅相会,神鬼相聚。 山上山下,十几里相隔。 只是凡人不知晓罢了。 老鹿山神说完十六国的兵事,又说起曾经有个富户,买了一副画屏,画屏中有一年轻女子,此后家中常常出现神异之事。富户心中不安,寻来高僧降伏。 时候老鹿山神觉着热闹,暗中去查,询问才知。 “此为南朝时某位刺史,其妾室冤魂。” “因生子雪白,相貌与人殊异,故溺池中,怨愤不消,为屏中人。” 在他们闲谈的时候,地祇修道时间不满百年,算是个新人,只听着他们说话,时不时附和几句。 上首仙人与神灵谈笑,下首那些妖鬼宾客也都松缓下来,难得逢此筵席,有这样的珍馐佳肴,这样的灵酒,一个个都喝得大醉。 李白也喝醉了。 他走到下面,与妖鬼坐在一处。猢狲醉醺醺的,见到白衣人,奇问。 “你不是跟着仙人来的么?” 李白大笑,“是我,可否予某一杯好酒?” 精怪们头一次见到这样胆大的人,都很稀奇,又很想了解更多关于那位仙人的事,都纷纷让出美酒。半人半蛇的蛇女盘在一起,鳞片映照月光,递来一盏酒。 猛虎更是低吼一声,把整坛酒就让出去,笑道:“这酒你喝了,恐怕会大醉三日。” 李白好异:“饮之可让人三日不醒?” “妙哉!古来圣贤皆死尽,唯有饮者留其名。” 痛饮三杯。 不知何时,江涉和山神地祇不再相谈,而是听着下方精怪喝酒说话。 月照林间。 喝得大醉,李白随性而坐,与妖鬼神肩并着肩,问:“我从未见识过妖鬼修道,请问诸君是如何踏入道途的?” 猢狲醉醺醺开口。 “我开始修行的时候,蒙受了鹿门山山神和黑石冈山君的恩义,闻道得法。然而……”他声音转向低沉,“资质卑下,已经三十六年不得寸进。” 李白问:“三十六年,对鬼神来说也很长吗?” 猢狲痛哭。 “像我这样的猿猴,寿数才有几何?” “恐怕再过两年,便要死了!” 猿猴大哭起来,神情与人相通相类,好似婴孩啼哭。 猛虎也饮着烈酒,大口大口吞下,酒液顺着斑斓相间的毛发流淌,他大笑道:“修道以来,我等先闻死,后方知有生!” “有生便有死,死又如何?” “诸道友。” “何必恸哭?” 地祇夜宴,精魅横行,与人论道,或叹或笑。 古月照今人。万古长空,俱是一朝风月。 第29章 猎户遇仙 鬼神之宴,一直持续到快要五更天。 见到东方将白,客方散去。 难得有此筵席,地祇山神、蛇蟒猛虎、豺狼赤狐、猢狲矮鹿,俱是痛饮狂歌。喝得大醉时,山鬼举杯唱起荒间野调,清越悠扬,如泣如诉,让人心生恍惚。 临走前,精魅频频看向上首。 座上仙人似有醉意,闭着眼睛,听着乐声歌声欢愉谈笑声。 老鹿山神问:“先生可喜这样的热闹?” 江涉睁开眼睛,瞧着下面群妖乱舞,宾客们拥着酒盏大醉,李白更是已经喝空了不知多少三日醉,衣襟散乱,挨着猛虎,一手端着酒盏,长歌大笑。 “如这般向死而生,浑然无畏。” 江涉笑了起来: “大善。” 地祇也看着那猛虎,方才就是这猛虎说出了这样一番话,其中意味,让仙人以为妙善。 三人言罢,江涉正准备离开。 忽地听到外面有脚步碎声,还有人谈话嘟囔的声音,“二叔,咱们快下山吧,这山里我总觉得不对劲,昨晚似乎格外黑了些。” “早知道不去追那野彘,害得咱们在山里睡了一宿,我总听到有人在唱歌大笑,还有人吃肉,都没睡好……现在好了,猪也没猎到。” “知道了,等天亮透,我们就下山。” “噫?” “那是什么动静?二叔!二叔!真有人在唱曲!你听——” “瞎说,这山里哪……这山里别不是闹鬼吧?” 地祇一愣。 鬼神精魅在此聚会赴宴,自当屏退四周,选在夜间,也是因为晚上山比较清静,而非道法只能在夜里使用。 今日夜宴,不是凡人可以瞧见的。 这两人…… 他伸出手掐算,地祇告罪道:“原是被那猢狲捅出个窟窿,叫外面听了去,是小神顾虑不周。” “无妨。” 江涉招手,唤来李白,与山神和地祇微微点头,在诸位宾客,山鬼精魅的目光中,随之走了出去。 …… …… 陈二牛跟着他大哥的儿子一起到山里打猎。预计给家里补贴点花用,还能给家里几个小子丫头尝尝肉味,不至于一个个闻见邻家煮肉的香味,都馋的直咽口水。 襄阳附近几个山他去的惯了,从十二三岁便在山里晃荡,采些山货,往县里卖点蘑香菌,自家也可炖着吃。 他下午在山里遇到一头野彘,追了半天,这猪不知吃什么长大的,皮肉很肥实,背上中了一箭都能跑了。 不知怎么,今晚天黑的也早。 陈二牛担心摸黑下山会遇见狼,就找了个片竹林,跟侄子待了一宿。 说来也怪,不仅是侄子说梦到有人说话唱歌吃饭,他也影影绰绰梦到了有动静,跟他们陈家村的陈员外吃席似的。 两人醒过来,侄子在野地睡了一宿,肚子叽里咕噜叫,饿的不行,一直嘟囔。 忽地。 这声音忽然大了许多。 陈二牛敢打赌,这山里真是有人,要么就是闹鬼。他连盘子碰撞在一起,还有酒的香味都听见闻见了。 娘欸…… 霎时间,他寒毛都立了起来。 陈二牛屏息凝神,瞪眼看了几秒,心里直打哆嗦,半天才感觉身子能动弹。一脚踹到侄子腿上,狠狠心,压低声音。 “一会你就往林子外头跑,知道不?” “二叔……” 陈二牛开始小心带着侄子往后退着走,轻手轻脚,忍着心里的害怕,让自己踩着枯叶的声音极其细微。 就在这时候,他见到那林子里忽然有人走出来。晨光熹微,还没亮透,竹叶掩映之下,一人青色衣裳,长得很俊。一个人穿了一身白,身上带着酒气。 那一瞬,陈二牛心都要跳出喉咙来了。 天娘的,这林子之前根本就没人,忽地两个人就走出来了。 好在,那两人根本没有过来的意思,往北边走了,是襄阳县城的方向。陈家村在西边。 陈二牛知道自己捡回了一命。 两人飞快地跑了,就像身后有猛虎追着赶着一样。 小儿跟着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嘴里灌风,还在那说:“二叔,你听见了没,还有虎啸声,能降伏猛虎,那人不会是神仙吧?” 陈二牛心砰砰直跳:“我哪知道去?” …… …… 路上遇见了两个猎户。 江涉没放在心上。 他很快回到宅中,元丹丘正在呼呼大睡,时不时发出细微的鼾声,没有觉察。李白更是倒头就睡,脑袋沾着竹枕便沉沉睡去了。 江涉在桌前静坐了一会,品味今晚所得。推开窗子,见东方既白,似如鱼腹。 这一夜山鬼见闻,倒是有趣。 他成全地祇精魅,这些精魅何不也是在成全他? 想着,便也和衣进入梦乡。 等元丹丘醒来,天光已经大亮,僮仆已经把院子扫净落叶,堆在屋后的花园,落叶腐败,可以让草植生的更好。 元丹丘打了个哈欠,先是在院子里打了一遍拳法,这是他从清虚观的道长学来的,晨起打一遍,有利于气血活动,解了睡醒的疲乏。 白日也能更精神一些。 接着,他就亲自去了药铺,问问他之前订下的曾青和朱砂到了没有。 半个时辰后,元丹丘提着两个小小的纸包回来,见到江涉坐在树下写字。 “江郎君回来了。” 江涉应了一声。 元丹丘又琢磨,“太白还没睡醒?” “喝了一些酒。” 这都快午时了,是头猪也该睡醒了,太白之前也好喝的再多,日上三竿也该起来了。元丹丘皱起眉,他把药包搁在桌上,转头推开主屋的门—— 室内有一股格外清香的酒气。 勾的元丹丘心中的酒虫大动。 他往床榻上瞧,就见到李白那小子还在睡觉,睡得很沉。推了两下,也不见醒。睡的这么沉? 元丹丘犹豫了下,手指探在他鼻下。 幸好,有气。 不是死了。 元丹丘干脆也不管了,出了主屋,坐在江涉对面,嘀咕道:“这么能睡……” 江涉一笑。 他从袖中找出随身带着的那手札,打算把昨夜的鬼神之宴记录下来。 翻开。 却发现里面有字。 …… “襄阳县西有陈村,某日猎者二人,逐野彘,夜宿林间。梦中闻宴乐之声,觥筹交错,鬼神论道。既觉,闻酒肉之气犹存,耳畔虎啸未绝,心甚怖之。 俄逢一神人,乃宴饮既罢,降伏猛虎。 返家道其异,村人闻之羡曰:‘子遇仙矣’。” 第30章 道人与丹 江涉读着这些突然出现的文字。 他打量着这本手札,上面字迹笔墨灵动,是好字。册子是他亲手做成,买来书铺的好纸,又费心装帧在一起,用之前存的楮皮做了封页。 而他清晨从地祇夜宴回来,也确实遇到了两个猎户,听着其言谈,还是亲戚关系。 应当就是这书册中所写的陈村。 也有虎啸,那猛虎精怪大醉之后,发出几次低啸声。 成灵了? 江涉若有所思,捡起那册子,前后翻了翻,只有这么一段话。他重新收入怀中。 也罢,继续每日带着瞧瞧。 在他对面。 元丹丘小心翼翼拆开刚买来的药包,仔细打量着里面的品质。 朱砂色泽纯正,襄阳县本地的药铺买不到上上品,中上等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曾青是金石的一种,其青层层而生,可化铜为铁,七日成银。《抱朴子》又有言,“单服曾青,令人胆裂而亡。” 听起来很凶险。 元丹丘已经查过,如果以雄黄、雌黄、曾青、矾石、磁石、戎盐、朱砂、金膏、银液,便是神丹,此为一汉书所记载的丹方。服之白日飞升,可役使鬼神。 江涉端详了一会。 “你这是要炼丹?” 元丹丘道:“正是,前几日清虚观的连岳道长,从均州太和山拜访回来,得到了些古时丹方,觉得颇为有趣。” “试着炼炼。” 江涉看了桌上的朱砂和曾青一眼。 这些实际上是五色石其中两味,许多炼丹方子都常用。服之剧毒。 他道:“你说来方子我听听。” 与这样的神仙中人没有什么好敝帚自珍的,元丹丘把雄黄雌黄曾青矾石刺史戎盐朱砂金膏银液……这些说给江涉听。 又道: “具体每样放入的时机不同,丹方上没有言明,恐怕要试很久。” 江涉问:“金膏银液恐怕难得,你已经寻好了?” 元丹丘抚须道:“某十五岁入道,薄有家财。” 元丹丘还是个富户。 好似李白元丹丘孟浩然三人,一起在鹿门山修道,唯有孟浩然家中最贫。另外两人,一个家中行商,一个是庄园主。 “曾青朱砂皆是毒物,论不好剂量和火候,恐怕伤身。” “江郎君放心,我自是省得。” 元丹丘道,“只是炼着瞧瞧,并不自己服用。” “倒是太白服过,跟我说身体阳火重,好几夜都没怎么睡着觉,就也不吃了。” 江涉点了点头,知道他不会自己吃,就没有多问了。 元丹丘想起眼前这位种种神异之处,忍不住问:“江郎君可会炼药?” “没有试过。” 元丹丘忽地打起了精神,邀请道:“清虚观就里襄阳不远,在附近的山腰上,后日是初一,天地交泰,要开法会,开坛礼拜,好生热闹。” “可要与我一同去瞧瞧?” 清虚观也算作是襄阳本地的大观了,有道士童儿近百。 江涉来到襄阳后,也有听闻。只是还没未去拜访。 “也好。” “那我便与江郎君约在后日。” 得了应话,元丹丘心里有种奇异的痛快,太白那厮成日在他和孟夫子面前说些玄妙见闻,让人心惊向往。 如今也轮到他对旁人说了。 呜呼。 想起太白,元丹丘还是关切了一句:“江郎君昨日去了何处?为何太白迟迟未醒,就算喝酒,那也……” “受人所邀,去了一场夜宴。” 江涉回想了一下昨夜李白狂歌痛饮的样子,估算了三日醉的下份量。 “他应该会睡上三五日吧。” 元丹丘想起方才闻到的那股奇特的酒香,甘冽非常,似有花木之香。心中馋虫涌动,猛咽口水。 …… …… 五月为恶月,毒虫滋生,有诸多禁忌。故而自五月初一开始,到五月五的端午,驱邪禳灾格外重要。 皇帝下了敕令,天下道观举行法会,不少僧人道士开始斋戒一月,不食荤腥,祈愿夏日平安。 乡野间也热闹起来,聚在一起采艾草和菖蒲,顺便爬山游玩。 街上也有开始兜售艾草的采药人,走街串巷叫卖。 “新鲜的艾草嘞——驱邪的艾草——” “汉水边上的九节蒲,根如龙须一寸香——这位娘子,要不要买些菖蒲?回去也好泡酒,给家里避避瘟,小儿洗了不生疮。” “今日买回来,到端午正好可以吃酒。” 说着,手下不停,麻利用草绳捆成一束,放在担子里。 吆喝道:“三文钱一束,五文钱两束。哎,五月恶月毒气生哟——” “煮艾汤,浴兰芳,要买的趁早哟——” 采药人声音洪亮,他们或许不识字,甚至连自己的大名都不会写,遇到紧要事也只会按个手印。 但常年走街串巷叫卖,做些草药市易,这些吆喝说的极为明白,口齿清晰。 江涉穿行于市集间。 正是辰时,左右行人拥挤,好似整个襄阳城的人都出来了,小儿被父母托在脖子上,一只手紧紧攥着糖,好奇地歪着小脑袋打量。 元丹丘说的那道观,离这里也不过十几里路,在古代也真是很近的一段。 群山难以越,汉水难渡,十几里路在这时候人眼里,走个一二时辰就到了。 能见识这样的热闹,带着家中人一起瞧着稀罕,用碎布扎个香囊,亲眼见识到龙舟竞渡,再走十几里也是值。 江涉也慢慢习惯。 只要他想,在下一刻就会出现在庙观门前。 但只有一步一步走过的路,才是自己所见的风景。 他大可有时间,慢慢去看。何必急于用道法赶路,错过风景之美? 不然,恐怕就听不见这段吆喝了。 他,元丹丘,孟浩然三人行在路上。 元丹丘穿着道袍,让人瞧着稀奇,路过的时候,有不少人都偷偷瞧热闹。 元丹丘早便习惯了,打量四周,开口说:“我们先从这边走,今日有集,最是热闹。” 孟浩然在一旁。 “太白是喝了什么酒?这样厉害。昔年晋时杜康酿酒,刘伶饮之,大醉三年,莫非是喝的此酒?” 江涉笑。 “此酒名唤三日醉,若是大醉三年,便应当叫做千日醉了。” “贫道看未尝不可。”元丹丘随口说。 几人行了一段时间,一个半时辰后,就出现在清虚观前。 门口站着一个穿着小袖道袍的道人,正立在树下数着钟声。 听到脚步和谈笑,以为是游人至此。道人依然在树下站着,慢悠游望着天上浮云,心里跟随空灵庄严的鸣钟数数,不紧不慢。 忽地听到唤声。 “连岳道长?” “你这是等了多久?” 连岳偏头看过去,是元丹丘三人,元丹丘站在右侧,左边孟浩然他是熟悉的,中间却是个生面孔。 行了这么久山路,元丹丘和孟浩然鞋底都踩了不少灰尘和泥土。 这人衣裳很干净,一点尘埃不沾。 连岳道长收回目光,移动了下腿脚,缓慢走过去,笑笑:“没多久。” 他道:“客人请随我来。不知这位是……?” 元丹丘走了那么久,身子很累,却神采飞扬,心中爽利,丝毫不见疲态,他被连岳道人带着,几人一起迈进庙观。 “江郎君,这是连岳道长。” 元丹丘又侧过身介绍江涉。 口吻带上敬重。 “这位是江先生,便是我上次同你说过的高人。” 连岳道长眼睛略睁大了大。 一时说不出话。 第31章 君莫惹祸上身 连岳道长看着江涉。 好半晌才开口,不知在心里想了什么,语气也格外慎重了许多:“江先生好。” “道长好。” “江先生是来清虚观参加法会?” “跟着一起瞧瞧热闹。” 连岳道长还想多问几句,想请这位指点一下自己修行。但想着是初次见面,说的太多有些冒犯打扰,便也没多问出口。 连岳道长的人缘很好,一路走着,不时有香客和道人童儿与他问候。 “道长,上回你让俺煮的黄芪水还真好用,俺娘有劲能下地了,就是药铺里的黄芪忒贵。” “改天我给你画个样子,黄芪在山里不少,仔细寻寻,总能找到,炮制方法也简单,回头我与你写个方子。” “俺谢谢道长。” “客气了。”连岳道长说,“像是居士腿总酸痛,也是因为活的干的太多了,当歇息歇息,艾草居士也认得,采几束回去晒干,用这个煮成药汤,泡脚是最好了,可温经通络。” “道长有大学问。” 连岳道长笑笑,并不居功。 “跟药铺里罗郎中学了一些,只是些微末的本事。” 江涉从门口走到正殿,想着元丹丘结交的人都算品行不错。道观里人不少,他跟随着走进来,连岳道长本想带着他们走到前面去。 江涉道:“江某便不去跟着拜了,跟人挤着也有趣味。” “道长去前面就好。” 说着,在后面找了个地方站着,跟人凑在一起,听着他们说话,偶尔自己也闲聊两句。站在后面看前面的科仪,刚刚好。 方才走山路的时候江涉便发现了,这山有些熟悉,就是前几日地祇设宴的山。 也不知这山上近百个道人,坐卧起居。 有没有发现山中精魅,夜宴长歌? …… …… 清虚观香火旺盛,江涉自己坐在一起,难得身边无人,松闲自在。 身边是三四个读书人,二十出头的年岁,戴着垂脚幞头,白色或是素色麻布圆领袍,脚穿布履。正在叽叽喳喳议论。 这些读书人见到江涉在侧,瞧着气度也好,便攀谈起来。 其中一个穿着白襕袍,长脸的问: “阁下是来上香的?” “跟着朋友一起瞧瞧法会,敬香就不必了。” “哈哈,在下也是。不过,这清虚观的斋饭极为好吃,份量又足,八文钱一碗,阁下晌午可以尝尝!” “多谢告知,正好未用早饭。” 那说话的长脸书生又道:“在下戴修,字子文。阁下气度高华,可否请教姓名?” “在下江涉。” “江兄。” 戴修就把身边另外三人介绍给江涉,他们远远瞧着几个道士用艾草、菖蒲浸泡的“法水”洒净道场,净化晦气。 戴修说:“江兄可听过陈家村的怪事?” “何事?” 几个书生便七嘴八舌开始说:“陈家村有两个猎户,在这山上发现了神仙。” “就是这黑石山。” “王兄所言甚是,那人我打听过,我家舅兄就是陈家村人。遇仙的人名字叫陈二牛,是个普通的村汉,进山也只是为了打点野食。” “他带着侄子进山,因为追一头野彘在山里待了一宿,正好见识到妙处,半梦半醒的时候听到宴席吃酒声,还能闻到飘着的香味,时不时听见几句夹杂的碎语。” “他仔细听了一会,好似是深夜精怪在论道行。” 江涉回想他看到自己手札上的记录,那两个村中人整个晚上应当是睡着了才是。醒来时筵席已经快要散尽了。 如何在夜深细听论道? 几个书生绘声绘色跟江涉学说。 “宴会上有个猛虎说:‘他一月要食一人,已经食了整整三年。’” “旁边的狐狸说,‘曾经魅惑村中大户,哄去了他们家金银,钱财耗尽之后,就把那家小儿的心肝掏出来补身体吃,已经吃五副,故而皮毛光艳。’” “这些猛虎和狐狸说着话,没想到会被别人听见。宴席上谁也不知坐着个神仙,等这些山间精魅,鬼怪魍魉说完自己都做了什么,道行如何高深。” “神仙便开口,‘诸君观我道行如何?’” 戴修说得津津有味。 几个书生也看向江涉,目有期待。 江涉了然。 他笑笑,便问:“后情如何?神仙是怎么说的。” 戴修心满意足,眯着眼睛,手抄袖中,继续说,“猛虎道,‘阁下瞧着不凡,难道吃了更多人?’” “狐狸精也如此问。” “在座精魅都看过来,想知道这人都做了什么。” “却不想那神仙从袖中抽出一把剑,一下子砍掉了那猛虎的脑袋,虎首落地之时,虎眼仍在转动,落刀极快。” “神仙道,‘我唯有一个本事,能把诸位妖邪斩之。’” 旁边一个瘦高的书生姓王,补充说:“听闻那猛虎只最后发出一声长啸,震动山林,就死了。” 江涉想了想。 “这是那两个猎户真实听到的?” “确真无疑。” 江涉又问:“若是猛兽食人,一月一个,狐精骗财,为何襄阳不见少了百姓?也不见几家听说因此败落?” 戴修道:“江郎君实不知,别人家我是不懂,但就在襄阳县,有个卢家却因此败落了!” “我听闻是人祸。” “人哪有这样蠢的,必定是精魅作祟。” 江涉瞧了说话人几眼,麻布襽衫,偏胖,嘴大,记得是姓王。笑着摇了摇头,劝了一句。 “这便是黑石山,若猛虎和那狐狸,以及当夜宴会上的精魅真在山上,听见这样说法,必然心中不悦。” “君莫惹祸上身。” 姓王的书生道:“我们就说两句而已,这是道观里,精怪还能入庙来抓我?也不怕道士来降它们。” 江涉道:“还是谨言慎行的好。” “又不只我一个在说。” 见到他们不以为意,江涉也便没有多提。 抬起头,向远处法会看去。 说着话的功夫,庙内坛场上,高功法师写的青词,就已燃尽上表。持笏礼拜,唱诵赞偈也已经结束。 几个道童手里拿着个小小竹筐,挨个走到诸位信众面前,给每人发着朔日符,说的口干舌燥,叮嘱贴身佩戴。 元丹丘是常客,脸面大,给李白也领了个。 第32章举头三尺有神明 正发着朔日符,远处道士忽地快步走了,搀扶着一个年老的道长。老道长显得更急切些。 后面有中年道士在低声喊。 “师叔,慢些走,慢些走……” 小道士在身后嘀咕:“不是说观主腿脚不好吗?” 嘀咕归嘀咕,却也是急匆匆跟在后面,遇到长阶,小道士扶着老观主的胳膊,仔细别叫台阶磕绊到。 老观主一直走到庙门门口,左右张望几圈,向东走去,在门口一卦摊停住。 小道士和中年道长实在不知道老观主这是什么意思。莫非是这摊子有伤风化,成日糊弄香客居士们的钱,要收拾掉? 可这摊子已经在门口摆了十几年了,走的这么急,不会就是为了找这摊子的不痛快吧…… “师叔?”“观主?” 两人就见到老观主对着那等着算卦的人,双手叠抱行子午诀,见礼。 道:“山主来了。” 那人转过身来,是个三十多岁的模样,黑发浓密,生的比常人更加高大,要仰着头才能看到面目,双臂极长,简直像个猿猴。 那人颔首道:“观主。” 老观主恭问:“山主何时来的?” “没多久。” 那人匆忙从摊贩手上把签文揣入怀里,扔下一粒似被人大力掰下的狗头金,说,“你这卖的香囊给我挑……罢了,每样给我来一个。” 又看到老观主还在身前。 摆摆手,“观主无需多礼,只不过是感应到些神异,来瞧瞧罢了。” 说着,越过几个道士,无视有些没听明白的卦摊摊主,径自向庙内走去,大步流星,很急似的。 两个道士听到方才的交谈。 中年道长听到“山主”一词,就愣住了,又见这人神态举止,十分不羁,完全不把清虚观当回事。他们观主如今八十有二,山下村人还当是老神仙呢,便是县令和襄州刺史,见了观主也客客气气的。 很是古怪……有些不敢深想下去。 旁边小道士心生好奇,小声嘀咕问:“观主,那位是谁?” 老观主回来的路上便没有那么急了,方才匆匆赶来,也觉着腿脚有些疼,干脆在原地站着休息。 观主喘匀了气息,才道。 “我清虚观在何山上?” “黑石山。” “然也。” 小道士还未反应过来,尚在懵懂,就听师叔中年道长问出声:“那位是黑石冈山主?” 老观主抚须,没有说话。 两个道士晚辈便就知道了。 小道士问:“山主来我们清虚观作什么?他方才说察觉到了神异?莫非法会有祖师降法了?” 老观主也说不准。 他年纪大了,之前是听上一辈说过如今这位山主的来历,很是有些道行,故而更加慎重。 急急忙忙赶过来,也是这个原因。 他道:“山主入观,所求想必就在庙中,一看便知。” 小道士又自己嘀咕,很小声说:“我听说这些一地山川水泽之主,许多都是异兽精魅出身,也不知道咱们黑石山这位是什么,瞧着有些像……” 老道士用拐杖重重敲了他一下。 “慎言!” 顿了顿。 又说:“举头三尺有神明啊……” 小道士打了个抖,忽地生出后怕,山主还在庙中,他就这样肆意猜测人家跟脚,幸好话还没说完,不然就太冒犯,也太得罪了。 卦摊摊主在旁边听了只言片语,心里朦朦胧胧,忍不住问。 “道长,你们说的山主是什么?这山是人家的?” 老观主笑了笑,让摊主自己品味。他和善问:“方才那位摇了什么签?” “不记着了,就记得是个上签,那个什么山主瞧着可高兴了。怪不得是富贵人家,出手阔着哩!” 摊主乐滋滋地捡起那块小小的狗头金,左右看了看,用袖子擦擦,用牙咬了一口。 噫,软的。 是真金。 地祇山魈化作人形,一路从香客众人中穿行过来,见到那位正站在不起眼的地方,听着旁边书生谈话,看道童分发符纸。 “仙……先生!” 江涉抬起头。“山主来了啊。” 地祇山魈行礼道:“感应到先生在此,小……在下特来拜会。” “山主多礼了。” 地祇见这位没有驱赶他的意思,心里痛快,还是那上签说得好。他和仙人这缘分不就来了吗? 两人走远了一些。地祇山魈恭敬道:“这山里我熟悉,清虚观的这些道士是我瞧着长大变老的。” “等一会发完符咒,我陪先生走走?” 江涉应下,地祇主动说:“这清虚观是有些说道,如今的观主也与鹿神有些渊源,若是没有山神,恐怕四五岁时便就早夭了!” “哦?” 地祇山魈回想着。 “那观主是有些学道的天赋,打出生时便开了天目。先生可想,稚子年幼时,懵懂无所知,只当世上生来就有这些神鬼怪异,还与家里那鬼呀呀说话,倒是把乳母吓得不轻。” “后来学会说话,家里人更是觉得有说道,见作法驱邪无用,心里更是害怕,恰逢家里又生了个小的,大的这个便不怎么管了。” “到四五岁时,方才意识到目能见鬼是不正常的,心中对世事初有了解,便生出畏惧之心。” “自读书学字始,世界就天翻地覆了。” “还是鹿山神听说这事,觉得稚子可怜,封了他一双天目,又让人送稚子去观里长大,也已经快八十年了。” 地祇感慨。 “也快要死了。” 清虚观香火鼎盛,道士童儿近百,人丁兴旺。可见这观主当的不错。庙中栽着一颗粗壮的老银杏,瞧着至少是百年的老树,绿意葱葱,为人遮荫。 江涉仿佛就看到一个很稚嫩的孩童,见他出生,见他被父母厌弃,又见他在道观长大。 如今也闻他年老,死之将至。 “人初生时,浑然无畏。” 江涉感慨说,“年岁大后,知世事愈深,愈生恐怖。从前只当闲话,不以为意的东西,也渐渐担忧畏惧起来。” “其实修行中人、精魅鬼神,也是如此。” “难得超脱。” “所以说,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人生所求,不在道法高深与否,在逍遥二字,在自然。” 地祇山魈品味着这段话。 “人有忧怖,鬼神亦有。” “山主得之矣。” 地祇望着沐浴着日光,近乎和光同尘,站在廊下,逍遥自在的仙人。 心里不禁想。 如此般,从容谈笑,游戏红尘。便是逍遥自在吧。 他们说话的功夫,道童已经走到这边,小竹筐里符咒渐少,快发到这边来了。 江涉接过一道符咒。 这是朔日符,可避讳驱邪,祈福延生,镇宅安神。朔日便是每年初一,天地交泰,鬼神皆录人善恶,道士当斋戒存思。 江涉打量着这符咒。 观中道人用朱砂所绘,遇见些好惹的邪物,或是道行低微,未启灵智的妖鬼,也足够让它们远远避开。驱邪是够用的。 不远处,那几个读书人还在津津有味的讨论山上的精魅和妖邪。 脸上浮现出神往,恨不得遇到神仙夜宴的是自己,也恨不得那夜斩杀妖邪,谈笑自若的是自己。 故事传来传去,多有偏差,许多人更是添油加醋,加入了自己半真半假的见解,传的愈胜。 戴修遐想说: “也不知山上那狐精生的什么样,腰肢细不细。食人心肝,真是恶妇。” 姓王的书生哈哈大笑,他道:“我听说山里不止有一头猛虎,说来也怪,若是猛虎真死了,怎么会发出虎啸?” “那夜相聚肯定不止这两个妖。” “这种害人的东西,还是应当除之为快!” 他们说的热闹,王自深随手把道童给的符纸塞进袖子里,掉在地上,也浑不在意,没弯腰去捡。 …… …… 江涉听见了,看向一旁的地祇,他便是山魈出身。 地祇自然也听到了这些话。 看向那些书生,眯起眼睛打量他们的模样,本是穿着襕袍的读书人,身上也有些文气。随着说的话越多,便见到这几人额上开始隐约浮现出淡淡的黑气。 对这些凡人,地祇漠然道: “祸从口出,他们早晚便会明白这个理。” 两人正说着话,就见前面一阵躁动,老观主被人扶着过来,一直走到两人面前,垂垂老矣,见到地祇,抬手拜礼。 又看向江涉,拿不准站在山主身边的是什么人。 “这位是……” 第33章 尚在修行 地祇看向江涉。 “某姓江,蜀中一山人。” “原来是江先生!” 老观主见礼,不敢小觑。 身后,几个道士也纷纷行礼,不因为对方的谦逊而冒犯。小道士更是稀奇,不是说这个岁数大高个子是山主吗?怎么这位先生在和他说话。 老观主身边带着的道士多,香客们都看过来。 窃窃私语。 好奇这观里出了什么事,怎么这么些道士聚在一起。 莫非是县令来了? 老观主慢悠悠笑着道:“如今是正午了,两位贵客可用了午膳?若是未用,不如移步吃些斋饭。” “我们清虚观旁的不论,这斋饭味道尚可,想来应当不会教贵客失望。” 江涉应下。 “那便叨扰了。” 几人一起走着,沿路能听到有香客在私下里说山上遇到神仙的事。 到了斋堂,还能听到人抱着碗跟人议论,嘀咕说:“这山我来了不是百次,也有五十次了,每月初一,逢年过节都要上山奉香。怎么从来没瞧见神仙?” “莫说是神仙,就连传说的妖怪咱也没见着啊,还说什么妖怪们在山里吃席,我瞅就是二牛那小子胡说八道!” 江涉听见,不禁莞尔。 老观主注意到,笑呵呵地说:“江先生觉得有趣?” 江涉颔首:“这样无知无觉度过一生,平安康健,就是最好的了,不必问鬼神。” 老观主一想,乐道:“还真是,这样的福气难得啊。” 他旁敲侧击:“曾有人言,这世上的名山大川其实都有神异之物,只是凡人不得看见罢了,两不相妨。” 地祇山魈忽地开口,说: “山神地祇夜宴,山鬼精魅相赴,人自然是看不到的。” 老观主一顿。 这意思是…… 这两日沸沸扬扬的山上仙人之说,果然是山间精魅的筵席。谈笑间漏了几句只言片语。 叫凡人听见了? 江涉忽地想起县令托付的一事,便问与老道。 “观主可曾听闻有一方士?自称道法可比汉武时栾大,可点石成金,可解江河决堤,可炼不死之药。其有一不入门弟子,在附近诈了几千贯钱,如今县令已经定罪了。” 老观主肃然问: “先生可知这人姓名?” 江涉摇头。 “县令只讲此人颇通幻术,有许多技法,不少弟子拜入门下,奉侍左右。” 老观主仔细回想,遗憾道:“贫道好似有些印象,不知是在何处听过,这便去让门下弟子好生寻寻。” 山神地祇也应道:“小神回去便去查,或问旁的地祇。” 他们坐着的是斋堂里很偏的一张桌子,斋堂里也吵闹,寻常的说话声离着二尺就听不见了。 道童端来饭菜,打断了他们说话,每人一碗。 老观主听到山主的自称。 筷子险些拿不稳,摔到桌上。 黑石山山主,未修行时,性情暴戾,修行之后,也不大爱搭理凡人。他本以为这位江先生是山主的旧交,却忽地听到这句“小神”。 老观主惊得险些三魂出窍。 能让一地山神自称“小神”。 那这眼前的江先生的身份是…… “不敢当,不敢当。”老观主立即道。苍老的手颤巍巍扶好筷子,望了一周斋堂,招手唤来一个年青道长。 与他说了一番。 “都去问问可有人知道,若是不知,那就去查。”老观主说。 “多谢观主。”江涉说。 老观主道:“襄阳出了以道法欺人的事,我等自当好生查清,以正道法。” “我清虚观虽不是什么名观,但也当有此义。” …… …… 这清虚观的斋饭名副其实,实际上是一碗五谷饭,小米稻米黄米麦子和豆煮在一起,分量颇大。上面佐着时令菜蔬,是山上道人自己种的,荠菜鲜嫩,青瓜清爽,茄子是酱过的,又搭着两片豆腐。 这样的一碗饭,只收八文钱,入口清爽。 吃饭的时候,三人闲聊。 期间,江涉请教了些道家的炼丹方子,这老道也大方,并无私藏,讲的明明白白。 “丹者,天地之元气所生也。” “大丹依五行,更相为祖始……” “譬如金液丹,便是取金一斤,以华池渍之百日……金精自服,状如紫霜。此金液入口,五脏皆生黄金。” “便是借托金石不朽,不死不灭的道理。” 老道说完。 又道:“金液丹是传下来的方子,清虚观地小庙微,钱财不足如此,尚未试过。” 虽不知高人身份,但老道也劝说了一句。 “只听闻均州有道人服丹而亡,炼丹之术,道也,但若是服用丹丸,还需慎重。自然,若是先生有别的法子,与我等凡夫不同,自然是可以。” 老观主说的要比元丹丘更细致一些。 让江涉心里有着微微的雏形。隐约有些念头,想要及时捕住。 他道谢说:“多谢观主。” “一会可否借贵宝地,某想尝试一二。” “先生只管用便是!” 几人已经用完了饭,坐在案桌前,听着斋堂里喧杂的声音。有的汉子抹着眼泪,要求家人康健平安。有的衣着锦绣,跟同伴说是在门口摊子那处买了一枚珠串,可以求财。有年轻娘子,面色羞煞桃李,被母亲带着上香,想择良人。 又有县学学子立誓科举高中,望文曲护持,文星得助。 人生百态,心中所求各不相同。 老观主犹豫了下。 能遇到山主和高人的机会太难得。 纵然有些冒昧,他还是忍不住问: “贫道幼时,曾见过一老者,与贫道有活命之恩。那老者自称山川之主,却未说是哪座山的山君,如今七十八年过去,贫道也老了。” “不知贵客可认得他,他……可还活着?” 老观主又说了那老者特点,是一个年迈须发尽白的老人,神情温雅自然。 正与方才地祇山魈所言相应。 看着眼前同样须发尽白的老道人,身形有些佝偻,脸上肌肤薄如蝉翼,满是皱纹。 江涉开口:“那位尚在修行中。” “便是鹿门山山神。” 老观主佝偻着前探的背忽地松下来,“那便好,那便好……” 他有些恍神,喃喃感慨道: “原来是鹿门山山神,怪不得……竟是这么近的地方,这么近啊……” 七十八年如流水,忽忽而过。 凡夫百年,是仙神弹指一挥间。 他就老的就快要死了,而当年的恩人还在修行。 真好。 老观主眼泪不禁淌下来,他低下头用粗糙如树皮的老手不停擦着,低声说: “让贵客见笑了。” “多谢先生。” 江涉和地祇都没有说话,给老道士留出伤怀和欢喜的时间。 有观中道士远远瞧见老观主异样,俯身想要探查,老观主一时说不出话,只摆摆手。让人知道自己没事。 过了一会。 才重新抬起头,眼中泛红,两鬓苍白。 老观主道:“先生既要试着炼丹,请随贫道往丹房去吧。” …… …… 听从运营官建议,每天更新一起发,时间改到晚上九点,前后两更,间隔三分钟。 第34章 炼丹 丹房在清虚观最里面的地方,不似前面大殿常有香客往来。 下午日光穿透竹林,照的叶片明亮生辉,在风中摇曳,洒满碎光。与嘈杂的外面相比,格外清幽,天地似有静气,可以听到万物的声音。 江涉对丹道并不了解。 和炼丹相关的,只能让他想起历史中许多皇帝,或是文人道士痴迷长生,修学方术,服丹中毒而死。 但与这方天地打交道久了,见识到真有神鬼灵异之说,又听了不少炼丹修道的法门。 触类旁通,也生出些想法。 可以一试。 清虚观的丹室不大,只有两鼎小小的药炉,列在架子上,小道童打扫的时候偷了懒,已经生了许多灰尘。 江涉用手轻轻拂过,捡了个颇有古趣的铜炉。 老观主拄着杖,和地祇山主一起站在门口看着高人挑选。 他今日心神耗费颇大,先是看着观中弟子开坛做法,又是觉察到此地山主将至,又与眼前这位不知来路的高人聊了许久,得知少时恩人身份,心神波动太大。 上了年岁本就精神不济,已经有些疲乏了。 老道问:“我清虚观的丹室小了些,先生可需另择坛场,布制法器?” “不必了,这里就很好。” 面对着丹炉。 江涉并没有先燃火,也没有放入金石或是炼丹所需的材料。 他的心很静,坐在室内,听着山野的呼吸。 而在凡人看不见的地方,风声流动,天地间的青气,穿过林间每一棵树的叶梢,穿过流淌的溪流和鱼群,穿过野鹿猛虎,蛇蟒猿猴。 从山上每个香客、道人、樵夫、猎户的身边一掠而过。 甚至更远处,汉水穿城而过,青气匆匆来赴。 元丹丘正跟连岳道长说话,忽地抬起脑袋,左右看了看,不知发生了什么。 香客们也嘀咕:“哎,你觉没觉着刚才吹来一股风,感觉怪舒服的。” 而丹房前。 观主只觉得忽然吹来一阵清风,通身舒爽,沁人心脾。 望向丹房,心中各种思索。 一旁,地祇山魈身为此间神灵,山川之主,感受更深。他挺直脊背,目光直直望向室内,不遗漏仙人的每个举动。 江涉趺坐,闭目听着这座山,这座城池的呼吸。 仿佛此方天地,也感应缘法,不舍千山万水,万里来赴。 身同天地,无处不载。 老观主说的那些话给他启发。若是弃用金石,不取草药。 纯粹以天为鼎,以地为炉。 采天地青气,调和阴阳。 是否也可成丹? 江涉坐于丹室,而清风自来,青气不仅填满小小的药炉,填满丹房,也近乎填满了这座山。 呼吸之间,头脑清明,身心自由。 老观主周身忽地一轻,像是第一次看清了这个世界。 鸟雀鸣叫,风吹林间。 山野滔滔而过。 对比之下,才觉得此前吐息何其笨重。 他不禁道:“这是……” 地祇缓缓吐出一口气,周身连发丝都觉得舒服清爽,浊气下沉,清气漂浮。 地祇山魈道: “神仙之术,你我二人,今日见矣。” “此间闻道,观主请细瞧,这是终生难遇的道法。” 老观主不由问: “凡人如此,仙神也这样以为吗?” 地祇山魈叹息:“与这样真正逍遥物外,真正得道的游仙人相比。” “你我皆是求道中牙牙学语的稚子,又有什么分别?” “得睹大道,幸何如此?” 地祇甚至有些赧然,前几日,他入道之宴,为神仙奉上好酒,自说可以抵一月打坐之功,当时也不是没有自得的念头,仙人也应该瞧出来了。 而如今…… 天地间这股青气,生机晃动。 恐怕说三年五载……都是轻的。 不知今日过后,此方水土,有多少生灵大受裨益,等到他日,又有几人得道? 丹房中,唯余满室清风。 江涉睁开眼睛,日光照入室内,灿烂生辉,室内的空气都是淡青色的,门外竹叶梭梭作响,枯叶在地上打着旋。 天地俱静。 而丹炉中,安静躺着九颗丹丸。 泛着青色,生机盎然。 便是此行所得了。 他想了想,起身推开房门,问观主借几个瓷瓶。 老观主犹在愣神。 被地祇拽了一把。 “有的!” 说话时,声音不觉格外慎重,带着恍惚。 匆匆忙忙离去。 等老观主赶回来,只过了半刻钟,不知这年老的道士走的有多快多急。老观主不知仙人要什么样子的,干脆把道观内用来装丸药的两种瓷瓶玉瓶全都一把抓来了。 总共八九个瓶子。 江涉不禁微微一笑。 丹药装了三瓶,丹身圆融,药性不散不消。江涉想了想,招了招手,把室内的青气抽入瓶中,青色灵液凝而不散,滴如珠玑,不染尘秽。 这个倒比丹药多,装了几瓶才将将装完。 做完这一切,江涉转回身,看向门外站立如石像,一动不动的两人,拱手道。 “多谢观主借我地方。” 老观主猛地回神。 他不敢受礼,匆忙避开。 这这这…… 这便是高人说的“想要尝试一二”“未曾炼过丹药”? 甚至连如何炼丹,一些注意方式,几个丹方,还是老道与这位说的。但方才远观奇人炼丹,从头到尾,好似不是一个东西。 江涉把丹药灵液揣入袖中。 他推开门,走出院子,才看到院子之外,站着许多道士,一眼望不清数目,都是觉察到神异,又不敢前往入内打扰,只远远观望,心向往之的人。 老鹿山神也在人群中,须发尽白,与不知发生了什么的凡人相比,显得格外悠然。 他抬手对江涉见礼,神情复杂,笑道: “先生妙法,真是让我等大开眼界。” 他抚须:“襄州百姓,倒是有福气了……” 老观主一时怔愣住了。 人群中,跟着道士们一起过来张望的元丹丘、孟浩然看着那青衣高士,哑然不能言。连身侧连岳道长的唤声都听不见,被推了几下,才回过神。 “竟是江先生……” 元丹丘喃喃道。 他与江涉分别不过两个时辰,正跟连岳道长说话,就见到许多道士都匆匆离开,向某个地方离去。 元丹丘好异,就带着孟浩然跟连岳道长一同前往。 听着众人窃窃私语议论。他才知道这是清虚观的丹房,少有人来。 炼丹…… 江先生说过他不会炼丹啊。 在众人的目光中,江涉看向和道士站在一起的两人,道: “两位先行,恐怕江某要晚些回去了。” 第35章 猛虎上门 元丹丘还没回过神,他与孟浩然,骤然被四周道士围成一团。 其中与他离得最近的连岳道长,问的最急切。 “方才那阵清风,便因为江先生?” “元居士,你们与那位高人认识?不知方才响动是从何而来,那位是在丹房里做什么?可否引荐一二?” “那位莫非是丹道高人?” “恐怕真正的得道之士,也不过如此了!” “贫道从前未听说有这等人物,想来是隐居一方,与云雾为伴的烟霞客!” 元丹丘和孟浩然被种种问话包围着,道士们见到这样的神异之事,表现的比平常人更加热忱,甚至可以说得上是狂热。 元丹丘被问得头晕目眩,脑袋发胀。 他道:“我如何知晓,江先生从未说过他会炼丹……” “孟夫子,你快与他们说说!” …… …… 林间绿意葱葱,许多生灵方才都得了不少好处。 老鹿山神言谢。 这些青气,并非是凭空抽取调来的,而是天地相应和,添出的一份生机。固然很快就会被天地风息渐渐吹去,吹散,飘到襄州以外的地方。 但已经是极为难得的缘法。 山川水泽之灵,凡人鬼神,皆受此惠。 江涉笑道:“本就是这几日耳边听了许多炼丹术数,觉得有趣,动心起念,一时兴起想要试试罢了。” “兴起而至,兴尽即散。” “山神何必这样客气?” 山神苦笑:“一时兴起,这样大的动静,可将小神骇得不轻。” 江涉只打算调些青气,取山间的一些灵性,瞧瞧是否可以成丹。 却不知天地与之相应相和,不仅采了满山的青气,就连整个襄州,甚至周边的几个州府,都跟着受了许多影响。 幸好,也不算坏事。 江涉思罢,不再多念。 他从袖中取出两个药瓶,一个青色玉质,一个是白瓷。 老鹿山神看在眼里,心想,江先生的袖子也不很大,方才也没有听到药瓶琅珰碰撞的响声,这些东西是从何处取来的? 莫非是什么高深的道法? 正想着。 就见江涉倒出一粒青色的丹来。 光明照彻,圆融饱满。 江涉问:“我初次炼丹,不知这丹药如何,山神怎么看。” 随着丹药浮现在山野中,忽地生出一股极为清灵飘香的药气,林间飞鸟簌簌而飞,在上空徘徊,草木灌丛中发出响声,山兽觊觎,又被山神抬手驱赶。 “若此非上等,恐怕小神便不知有何丸药可称上等了。” 江涉见方才异动,也有些明了。 剩下那个玉瓶,便也多少了解了几分,不再问了。 山神地祇眼睁睁,看着他重新把两个瓶子揣回袖中,自始至终,不知道另一瓶里面的是何物。 勉强压制住心中探求杂念。 山神抬手道:“得此炼药之法,恭喜先生了。” 地祇也在一旁贺喜。 正说着话,远方的山林,忽地传来一阵虎啸。 鹿门山。 猛虎眯着眼睛,趴伏在巨石之上。 虎尾不耐烦地摆动。 听赤狐说完,便问:“他们真这样说?” 赤狐从鼻子里喷出气来,道:“山下已经传遍了,我还是在道观里听那几个上香的人说的。” “仙人知道了吗?” “就是在神仙面前说的。” 猛虎的虎脸上浮现出人性化的惊惧和愤怒,他不安地摆动尾巴,在林子里绕着走来走去,问:“仙人可信了?” “我如何知道?” “你敢去问神仙?” 老虎长啸,骂道:“我等启蒙生智以来,从未食人,更别说像说的那般,害人家财,甚至害人全家性命。” “甚至连卢家的祸事都怪到我头上!” “这要让仙人如何看我?” …… …… 山溪潺潺流淌而过,襄州被一江汉水穿城而过,就造就了南北两城的独特风貌。北为襄阳,南为樊城。 一江两岸,风月同天。 同时,汉水为屏,岘山、鹿门山为障,使得这片土地易守难攻。古时是不少兵家相争之地。 汉水流淌,其中船运兴盛,商队往来不断,也使得襄阳格外富庶。江涉曾经读诗有云,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 这山溪最终所汇方向,便是汉水。 陈家村就在汉水的支流上,利于田耕。村中七成土地,都是陈氏主家的,据地一方,在乡绅里也是富的。 陈二牛是早不知道多少年分出的旁支,于主家而言,更像是未立契的奴仆。 这几日,陈二牛的日子可好过多了。 主家特意请他来宅子里讲话,甚至还有县城过来的下人请他吃茶,所求不过让他把当日遇到的事从头到尾说一说,说的详细些,好叫家中郎君娘子听的兴味。 说着说着,陈二牛为了多些茶钱,与侄子对过口供,增添了许多内容。 涉及鬼神之说,也不敢乱言。 无非是添些形容,当时侄子夜晚听到的筵席如何如何华美,听到的几句只言片语都是什么,自己想着补全了几句。 又说听到的乐声歌声是什么样子的,陈二牛还试着哼了哼,下人皱着眉头听完,忍着没有打断。 “就是这些?” “那仙人是如何伏虎的?” “仙人伏虎的时候我没瞧见,也不敢多说。” “仙人是个什么样没敢细看,就记得很俊,仙人穿的一身青衣,袖子长,对,对,应该就是你说的广袖,我们乡下人不懂这个。” “从竹林里出来,起初我跟大郎还当是碰见鬼了。” “神仙身后跟着一个穿白衣服的人。面目没看清楚,跟着神仙一起走,身上有一股特别香的酒味。” 当夜所见,陈二牛这几日回忆了无数遍,已经烂熟于心。 “当时光顾着害怕了。现在想想,那酒味可香了,应该就是神仙喝的酒。” 下人仔细听着。 他是程县令家中的仆从,特意驾车这么老远,就是为的好生打听这件事。神仙之说,从来难得。 这段时间襄阳城却听了不少逸闻。 勾的县令心神难耐,简直快要一日写信催促三次,让他好友快些把文章写出来,再请匠人立碑刻上去。 “你再多说些,仔细想想,可有遗漏?天黑之前,我便要回城里。” 城里…… 陈二牛猛地想起来。 “对了,那神仙是往北边走的,就是城里那边!” 仆从一惊。 陈二牛说的神仙就在襄阳? 陈二牛正低头喝茶,这几天问的人太多了,他从早上说到晚上,白天在村里说,晚上回来还要给家里,或是舅家说一遍,嗓子干的冒烟。 耳边忽地响起一声虎啸,震耳欲聋。 “吼————” 鸟雀四散。 …… …… 求追读,求收藏,求月票,求推荐票=v= 第36章 李白醒了 陈二牛骇然震悚,看到一头巨大的斑斓猛虎就与他两尺之隔。 凶恶的虎首贴着他的脑袋,长啸时张开血盆大口,獠牙老长,虎瞳紧紧盯着他。 从没听说过有这样大的猛虎! 恐怕是山上有道行的虎精了。 想到自己方才都在谈论什么,陈二牛脸色顿时煞白。 猛虎找上门了! 两人哆哆嗦嗦伏在地上,嘴上不住告罪。就见这巨大可怖的虎精长啸一声,声震林亭。惊得黄狗伏在地上,狂吠不止。 猛虎大笑,啸声在风中逸散。 “念在尔等未有恶言,今姑且恕之。” 说着,他越过两人,一步步离去,逐渐成为一个背影。 余下残音。 “吾修道以来。” “未染腥膻,不沾血食。” “可记得了?” 陈二牛听到声音越来越远,直到最后完全被风声带走,抬头见那猛虎确实已经离开。 才松了一口气。 心神一松,身子瘫软在地上,一个指头也抬不起来,在地上趴了一会,心脏咚咚咚直跳,心中满是后怕。 他又捡回一条命。 县令家的下人回过神。 惊骇道:“竟是头会说话的猛虎!” “山上还有成精了的虎妖?!” 实话讲,他来陈家村找这陈二牛打听遇仙的事,只是受命所托,是县尊要听这些故事。他自个是完全不信的。 鬼扯的遇仙,还说什么降服猛虎的青衣仙神,他看都是陈二牛为了哄钱自己编出来的,在县尊治下还能有这事? 没想,还真遇见了猛虎。 陈二牛惊魂未定:“这个啸声,和我那天听的一模一样,这老虎没死。” “幸好,幸好……” 幸好他胆子说大不大,还没狂妄到编排鬼神仙人,只添了些细处,没胡说八道,说那猛虎和妖鬼的事。 只是短短半刻钟,他身上就浮出一身冷汗。 下人觉着好些了,看向陈二牛,也觉着感同身受,算是共苦过了,心中后怕,需找个人压压惊。 道:“幸好这猛虎是个识人的,方才我险些以为要被吃了……呼,真个骇人。” …… …… 城中茶摊。 四个书生正在饮茶消暑。 茶棚里坐着不少人。有的是劳力辛苦一天,在这里歇歇脚,喝些一文钱一碗的劣茶填填肚子。有的是行商,风尘仆仆,颇为富庶,就被请去楼上喝好茶,马交给伙计看顾。更多的襄阳本地的百姓,三四个一起闲谈嗑牙,聊聊近几天的奇事。 几个人把书生围在一起。 戴修一手端着茶盏,正说那猛虎如何可怖。 “那山上的猛虎,可厉害着,非但每月要食一人……” 众人听的凝神屏息,觉着那可怖的猛虎就像是在身侧一样,面色随着戴修几人的讲话不断变幻。 过了足足半个时辰,戴修才说完,喝着店家赠的好茶,润喉道: “今日便就说这么些。” 他用袖子扫了扫,风轻云淡,把桌前的闲钱带走。 钻到一巷子里,戴修与另外三人分润。 王自深一一仔细数好,才自己揣入怀中,道:“未想这还能赚到钱,倒是个好差事。” “倒是借了山上那些猛兽的光。” 另一人收了钱。 眉头皱起,想了想,犹豫问:“那猛虎可真是死了?若是还活着,可是不好惹的。” 戴修笑道:“这你怕什么,不是说有高人降伏猛虎了?” 王自深也劝。 “就算还活着,畜生还能懂人言?” 四人在这巷子里分了钱,各自安置好自己的那一份,准备离去。 “吼——————” 耳边忽地传来一声巨大的虎啸。 震得人耳朵发麻。 一头巨大的猛虎出现在巷子外,虎眼冷厉,紧紧盯着巷子里的四人。 “找到你们了!” …… …… “听说了没,之前那几个讲故事的书生不见了,也不知道去哪了。那些故事听着可怖,但几天不听,还挺让人惦记。” “听说是在山上惊了魂,生了场大病,如今正在养病。” “噫?怎的突然去了山上?” “我哪知道,成天讲那种故事,山上精魅看不过眼,哪个出手一二,也不是没可能。” “不是说还有个神仙么,那神仙去哪了?” 江涉放下茶盏,招手叫来伙计。 “结账。” “这位郎君瞧着眼生。”伙计麻利扫几眼桌面,茶水和小食,很快数出花费,“一共十六文。” 江涉把钱放在桌上。 “多谢。” “您太客气,郎君慢走,以后常来。” 在外面消磨了一下午,回到院中,江涉与元丹丘问候两声,打开那本手札。 方才在茶水摊前听了几句,让他有了些念头。 这手札之前显现文字,是在说山间猎户的经历。而几日之后,那几个读书人被山上猛兽惊了魂,是不是也有记录? 书册翻开。 见到上面果然多处几行字。 …… “未几,遇仙之事遍传城中。复有流言,云山有虎精,甚猛,常噬人。 “山虎闻其言,乃下山。见猎者言实,遂释之。另有一众书生,多造虎暴之语。念在仙面,未取其命。首者断一臂,余者惊怖,皆病伏旬月。” …… 便是当日猎户遇仙的后话了。 江涉对着这手札,看着上面的文字。 “真有些像史官秉笔了。” 冥冥之中,有种见到传奇话本的感觉。也不知等此间历完,这手札是不是也记满了故事? 日天色逐渐有些阴了,云层被风吹来,沉沉压着半片天空,晚间估计少不得下场大雨。 墙头上,那窝幼猫又从邻家钻出来玩,个头比先前大了些,圆头圆脑,活泼好动正往树上爬。也嘴馋的很,连头顶的叶子都要伸爪抓来,咬上几口。 江涉正好有空。 坐在桌前观望了一会。 伸手去招,猫似是才发现那还坐着个人,身形比猫儿庞大那般多,毛都竖起来,背脊拱起,圆眼盯着不松。 有点像是小山君的气魄了。 江涉去灶房给它拿了切好的肉,用水冲去盐味,伸手递去。 猫儿吓了一跳。 鼻子紧紧闻了几下,眼睛紧盯。 “吃吧。” 猫儿一面偷偷看他,一面往前挪了几步,终于忍不住肉香,顾不得害怕,小口吞着吃,也不会咬。 小声呼噜。 江涉不禁笑起来。 “吱呀——” 身后传来推门声,一阵杂乱的脚步。见到江涉在这里逗猫。 “江郎……江先生。” “如今是几日了?” 李白从室内出来,匆匆套着一件白衫,头发有些乱,容光焕发。 醒来时,还当是在神鬼的筵席中,与妖鬼谈笑的声音犹在耳畔,见到熟悉的房梁才回过神,原来已经在家中了。 大醉几日,李白醒了。 第37章 众生皆死,唯我独存 得知已经是五日之后,李白一时难以回神。 摸了摸肚子,许是之前在宴上吃了太多东西,也不觉饥饿。 “江先生可在家里?” 院门外传来声音,连岳道长扶着老观主站在门口。 江涉请人进来。 仆从见那穿着道袍的老者年岁大了,不敢让这样的老人家沾了凉,特意铺了个软垫。 老观主说:“江先生,那方士我叫人查出了一点东西。” “观主请讲。” 江涉来了精神。 “那人听说是姓杜,不知具体名字,自号镜尘道人,听说本事不小,身边跟着许多弟子。” “贫道未与他打过交道,观中人也只听说个道号,不知品性如何。” “已经足够多了,多谢观主费神。” “不敢当,不敢当。” 此次前来,老观主的精神一下子好得多了,他本是想要一个人下山去拜访江涉,但年岁太大,观中子弟都不放心,出于关切,和对仙缘的向往,争得不休。 最后,还是让素来和元丹丘有来往的连岳道人一起过去。 再见到江郎君,连岳道长有些紧张。 江涉自当也看出来了,笑笑:“道长不必紧张,我又不是吃人的妖邪。” 连岳道长绷的更厉害了。 老观主在一旁笑着说:“除了那道号,另有一事,是昨日程县令过来,闻我要拜访先生,托来的一句问话。” 李白问的直白。 “明府为何不自己前来?” 老观主笑道:“明府没有缘由来托,不敢贸然打扰先生。” 江涉问:“不知是有何事?” 老观主便细细道来。 去年,朝廷就颁布了诏令,皇帝今年,也就是开元十三年秋冬时,要去泰山封禅。其中随行人员,按照诏令,五品以上京官、外邦使节、李唐皇族子弟、功臣及其子孙,都要一同前往。 除此之外,皇帝还命道士在泰山脚下开坛,举行斋醮仪式,祈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又命各地官员发掘祥瑞。 譬如泰山此前浮现紫气。 譬如“道门之师”,司马承祯曾进言,泰山神降福瑞。 李白在一旁问:“程县令总不会让江先生去当祥瑞吧?” 老观主大笑,道:“郎君这话莫要让明府听见,不然他恐怕要吓得不轻。他何来的胆量……” 他擦去笑出来的泪意。 说:“因着封禅,圣人请来许多有道之士,一起前往泰山。” “明府是想问,若先生愿往,他可为君引荐。” 老观主又言:“而贫道也是想着,恐怕那镜尘道人也在其中。人海茫茫,寻一人何其艰难,可以从此一试。” “自然!” “若是先生有什么高深的道法,可以直接寻人,也不必理会老道说的这些。” 金乌西坠,日头逐渐西斜,天光昏昏沉沉,厚重的灰云积压在半边天空,空中沉闷而湿热,大雨将至。 江涉掐指算了下。 李白、老观主、连岳道长三人,俱屏息凝神,不发出声响,怕叨扰神仙测算。 过了几息。 江涉笑了笑,道:“恐怕还真要去一趟。” 他沉吟,说:“程县令那里……观主替我回绝吧,江某散漫惯了,恐怕天家与我无缘。” 平平淡淡的一句话,李白敏锐地抬起头,察觉到真正仙人的态度。 不是我与天家无缘。 而是天家与我无缘。 江先生待人一向有礼,便是对茶摊那些伙计都是客客气气,温声说话,从来没有谩语。与老观主说的这句话也是平淡温和。 其中神仙气度,扑面而来。 是人间的皇帝与仙人无缘。不是神仙与皇帝无缘。 你是人君也好,县官也好,贫者流民也好,皆是等同看待。政绩如何,官品何等,再是位高权重,再是天生贵胄。 也俱是凡人。 李白若有所思。 老观主也若有所觉,长叹一声,“恨贫道早生几十年,若是六十年前,不,哪怕是十年前见到江先生。” “恐怕也要立誓追随。” “日日拜于门前。” 对于这些话,江涉没有应答。 老观主心有所悟,在心中叹息一声,喝完这盏茶水,便就告辞离去了。 …… …… 看过了五月五的龙舟竞渡,又转过去半月。襄阳城除了更热一些,没有旁的差别。 这日和老鹿山神一起在山上饮茶,读读游记,老鹿山神笑道:“先生有些静极思动了。” 江涉称是。 他道:“从前避世旧居,倒是不觉得什么。一旦走动起来,就想多去看看,见一见世上风物。” 老鹿山神道:“仙神云游,朝游北海而暮苍梧,便是这样了。” “却也不想走的那么快。” 江涉边手中书翻过一页,闲话道:“如果一日间把世事阅尽,江山走遍,那后面的日子要如何度过?” “我情愿慢下来。” “一点一点走过,一点一点认识。” 鹿门山神感同身受。 对他们这样寿数很长的神灵,在凡人眼里算得上长生不死,他亲自庇佑了卢家几百年,见当年卢生身死,卢家代代凋亡,知道其中难挨的滋味。 见多了死生。 也明白江涉所说的道理。 老鹿山神问:“我等修道之人,自踏入道途开始,便能看清自己的余寿,世界与凡人大不相同。” “不知仙人所观世界,是何等样子?” 这些时日相处下来,老鹿山神也好奇像是江先生这样的仙人,是如何看待这种事的。 江涉想了想。 “一眼望去。” “望不到尽头。” 他语气温和了些,说的平淡: “亦有大恐怖。” 说着,江涉取出那一份程县令赠与他的十道图,上面描绘着大唐江山,再远些的地方未曾记录,许多神异的地方,古书所说的仙岛更是没有。 这是一个孤独的世界。 江涉低头打量,目光落在泰山上,看着一路所需前行的州府。 对面,座上。 鹿门山白鹿山神久久未曾回神。 只觉仿佛看到了上古传说中的那些仙神,一句话好似有上千年那样古老。 时移世易,人会死,书会腐烂,草木会枯荣,山川会崩塌干涸,朝代也会衰亡。 众生皆死。 唯我独存。 第38章 离期 程县令捧着信纸,一面读着,一面喃喃念起。 “古来圣贤皆死尽,唯有饮者留其名……唯有饮者留其名……好诗啊。” 赵夫人见他念叨了半天,抓过来看。 “这是什么诗?你朋友写与你的?” “嘶——小心些!” 程县令连忙把纸扶回去,这可是等了好些天的文章。 “我说的是李太白新作中的一句,写的这样好,梦中游鬼神之宴,栩栩如生,如同亲历。” “其中仙人讲法,猛虎论道,猿猴痛哭,又有山神地祇相聚,鬼怪精魅列作其次。” “而诗人与之共饮,大醉,数日方醒。” “何其快活逍遥……” 程县令念着念着,有些神往了。 赵夫人听他把诗念了一遍,手上摇着扇子,跟着想了想,“这写的诗也没说是梦中云游,你怎知这诗是做的梦?” 程县令笑道:“这我如何不知。” “难道还真能有……” 他忽地顿住不说了。 赵夫人见他反应过来,在一旁道:“是吧,你想想那李太白住哪,如今和那位住在一个院子里,说不准……是那位带他去的呢?” 程县令心里有些赞同。 但不肯认是夫人想的对,强道:“估计是这几天城里传的热闹,他根据那猎户说的话写的诗。” 赵夫人放下扇子,拧他一下。 “还强嘴!” “下人都跟你说遇见一头猛虎,就是传闻说的那个,张嘴还能说出人言,再想想那猎户遇到的青衣仙人。” “你还要与我争辩?” 腰间轻轻的疼了一下,程志决定不跟夫人见识。 “好了好了,夫人说的是。” 程县令心情颇好,捡起那信纸重新读,越看心情越舒畅,身心痛快,他笑道: “这文章他总算写出来了,本县这就去找个匠人刻成石碑。” “如此,本官也可名留青史。” “说不得,到时候还会往上升一升……” “哈哈……” 赵夫人问:“都写了什么事?” 程志县令抚须,自矜道:“在本县治下,人情和美,五谷丰登,襄阳招来了位路过的仙人,破解了那几个诈伪之徒,命其还钱与卢家……” “又有猎户夜宿山林,遇到仙人。” “宴席上觥筹交错,昼夜歌舞,真是仙家乐事。” 程志越想越美,每说一句,心情就舒畅一分,直到把前阵子黑石山清虚观神异的事,也一并说完。 “如何?这事生的晚些,还是我又写信追过去的。” “我大唐县令有千五百人,独程某一人遇仙,哈哈。” “得天相助,真乃运道也。” 李白的诗文。 几日之间,传满襄州。 不仅州城襄阳人人议论,学院里学子摇头晃脑吟诗,连附近几个地方,谷城、义清、乐乡这些县都传遍了。 一时之间,襄州纸贵。 襄州刺史亦有听闻,诗中所写的鬼神之宴太过瑰丽神奇,连儿女在家里也念了几次,饭桌上频频提起神鬼闲话。 第二天,襄州刺史就叫来程县令,问了许多话。 得知程志正要为神仙立碑,刺史干脆道: “何不如立个庙?把碑石放在庙前。” 刺史读了那诗,又听了满肚子逸闻,正是兴致盎然的时候,他蘸墨,随手铺开一张纸,简单勾勒出襄阳的大致舆图。 “卢家是在何处?” 程志指了县城外的一个地方,离鹿门山不远,倒也风景秀丽。 “这便是那神仙第一次出现的卢家,也是那十九人睡了场大梦的地方。” 刺史想着。 “你说仙庙立在何处好?” 襄州刺史有些遗憾,捋了捋须子,“贺侍郎的诗文做得极好,可惜今年圣人封禅,他公事忙不脱,不然我还真想请贺侍郎写篇文章,到时候刻上去,亦可名传千古了。” 贺侍郎便是贺知章,如今正任礼部侍郎,集贤院学士,文才出众。 今年皇帝要往泰山封禅,各处都忙,襄州刺史也不好打扰。 两人议论了一会,程志听了半天,决定回去自己在那文章里把刺史也加上去,催促匠人快些把石碑刻好。 等人走后,襄州刺史念了半天那写神仙的诗。 心中反复品味。 只觉,鬼神谈笑,言语戏谑,仙人讲道,为人点路。 一夜之间,尽数见矣。 他招手唤来手下,兴味说:“你悄悄的打听一下,那位是个什么脾性,都喜欢什么,常去何地方。” “莫去高人门前,那等人物都喜清净,莫给仙神添了不痛快。” “再备上一份礼,过几日休沐,程志那石碑也该刻出来了,本官去拜访一二。” “可知道了?” 手下叉手行礼:“小的这就去办。” …… …… 江涉坐在院中,此间清净,因此显得外面的声音更加清晰。 与刚来那几日不同,江涉可以听出外面摊贩的叫卖声,是王家的胡麻饼。如今暑气重了,有饮子摊在旁边摆摊,他家山楂梅子水最是好味。 还听得出。 邻家的小儿正跟邻里其他孩子们用树棍打仗,争着要当将军,往往闹作一团,谁也不服谁,每次到最后都是抽抽噎噎,哭着被各家大人领回去。 那窝猫儿被闹的害怕,噌地上树。 其中,一只黑色的小猫从围墙小步跑过来。 见到江涉,也熟悉多了,猫头顶着墙蹭来蹭去,看他整理东西。 江涉数了数,铜钱碎金加起来,一共是碎金五钱,十二贯钱串,散钱两百五十六文。路上铜串不好带,大多人都选择背着,好在江涉有其他法子。 已经是颇大一笔钱了,够普通之家生活二三年。 他又无须交税赋,还要更耐花一些。 又有三瓶丸药,一共九颗,六瓶灵液。江涉先放到桌子上,一时想不到用途,决定以后再说。 衣裳换洗两套,水囊,陶碗。 几本书,一些纸笔,那本手札,一张舆图。 桌子上已经摆满了,墙上的猫似乎对药瓶和碎金颇感兴趣,圆圆的猫眼盯着,偶尔舔两下小爪。 江涉及时收了回去。 免得让猫碰打了药瓶,也避免财务损失。 清点一遍旧物,江涉去灶房给猫儿拿了一块肉。 猫被喂的多了,不怕生,咪呜咪唔吃着,边吃边哼叫,吃的很香。 李白从外面宴饮回来,正是中午,庭院安静,绿树成荫,他看到江先生正在喂邻家的那猫吃肉,禽肉块大,猫牙小小的,还要撕的仔细一点。 李白不禁笑。 “又是这猫来蹭吃。” 猫耳朵立起来,看到来人,渐渐拱起了背,吃的更凶,生怕有人来抢。 “太白。” 江涉摸了摸小猫毛乎乎的头。 “明日之后,我便要离开了。” 第39章 刺史县令,不见仙踪 “先生要去哪?”李白脱口而出。 “先往洛阳,再至汴州,至兖州,最后到达泰山。” 猫紧紧叼着肉,跑回去了。 “先生去泰山观禅?白愿与君一同前往。” “只是去瞧瞧。” 江涉不是很赞同,道:“此去泰山,千山万水,便是每日行在路上,也要数月。不是易事。” 江涉买不起马,车马行的人也不会愿意把马赁那么久那么远。 他自己无所谓路途艰难,一路慢悠悠走着。若是赶不上,到时候就用飞举之术,也不妨事。 但凡人成日赶路,恐怕要累出大病。 李白语气坚决。 “白愿往之!” 他道:“先生不是之前讲过,愿意和人一起同道而行,四处云游么?为何白便不行?” 又说:“到时候白买两辆马车,既然要出行,带的东西定然少不了,如此也可以预备上,路上也可好受些。” 江涉付之一笑。 “两辆马车资费不菲。” 李白意气风发道:“若是为了先生,这些金银俗物算什么。” “……” 最终,江涉开口。 “那便明日动身。” 李白的表情,霎时间生动起来。 他立刻行了一礼,匆匆前往车马行买马,又带着家里的两个仆从进进出出,购置东西。 邻人看着几人进进出出,很忙的样子。 正赶上李白刚把箱笼抬进去,邻人在门口一把把人拽住,问李白:“李郎君,你们这是置办什么呢,端午这不是过去了?” 李白大笑。 但也不曾透露仙人的行踪。 道:“总觉得家里缺些东西,这些日子置办齐了也好。” 邻人狐疑。 置办东西,你买那高头大马作什么? “李郎君莫再诳我。”邻人想了想,取出一个有些编坏了的小竹筐,回身把正在院子里跑的猫儿抓进去。 “郎君问问里头那位先生,他喂了这么些日的猫。” “可愿意买二斤干鱼过来?” …… 过了一会。 江涉提着几条干鱼,一包盐巴,从干货肆回来。 “这猫白吃了这些肉,回去还分给别的猫吃,让先生破费了。” 邻人接过来,憨厚地笑了笑。 “先生喂了这猫好些天,想来是喜欢的。原本俺就想着把这猫儿送过去,只是一直不得空闲,也不敢贸然打搅您。” 邻人尽量,把话说的文雅一些。 他知道这院子里的人要么富贵,要么不凡,向来都很少打交道。 江涉低头看着猫,那猫见到他,格外胆大不老实,腿用劲地蹬着竹筐,小小的脑袋已经快要挤出来了。 他道。 “是我要谢你才是。” “邻曲一场,可要进来喝杯茶?” “那再好不过!” 邻人大喜。 他伸腿在自家门槛前使劲磕了两下鞋底泥,把脏物刮掉。扭过头看走过的地干不干净,才小心翼翼地跟着进去。 猫进去,倒是比他自在。 像是回了自个的家,竖着尾巴,一晃一晃,在桌案上寻了个最舒坦的地方趴下。 发出小小的呼噜。 江涉沏茶,额外多放了几分茶叶。 递给有些不安坐着的汉子。 又说了许多闲话,江涉这才知道,邻居这家并非是襄阳本地人,早些年是商队的伙计,后面跟着东奔西跑,也觉着累了,才在襄阳安定下来。 徐大把妻儿接过来,如今在这里已经住了十二年。 儿女几乎是在襄阳长大,早便把襄阳当作故乡。 江涉问:“徐大郎是何处人?” “俺是陈州人,早些年黄河闹灾,活不了命了,别说田,俺爹娘都被饿死了,要不然也不能到处撞运去,跟船走商。” 陈州位于黄河下游南岸。黄河决口后陈宋等州便会发起大水,漂没田庐。 徐大郎低头喝了一口茶水。 “这茶……!” 滋味好像有些不对,徐大又回味半天,抱着茶杯喝着,忍着只喝了半杯,小心问: “江先生,这半碗茶俺能带回去给家里喝不?” “自然可以。” 江涉说着,找了个不大的盛汤碗,把茶叶放进去,冲水倒了满满一碗。 怕他们舍不得喝,又说。 “三日之内要喝完。” 徐大小心接过去,刚下桌子上。 感慨说。 “先生是善人。” 茶水的滋味越想越妙,联想到种种传闻,还有这段时间在巷子里探头探脑的那些人。 徐大忍不住问。 “江先生,世上可真有神仙?” “有的。” 徐大瞪起眼睛,扑通就要跪下来,不知被什么东西按住,腰弯不得,腿跪不得。 “先生……” 徐大胸腔内一颗心脏狂跳。 他知道,这是遇上高人了。 他又畏,又怕,问:“那神仙可能长生?” “可以。” 江涉见人瞪起眼睛,心也跳的厉害,满脸通红就要拜下,立刻拦住对方。 他一笑,指了指桌上的汤碗。 “徐大郎回去分给家里喝吧。江某不日出门,碗不必还了。” 邻人失落之余。 决定回去就把这碗供起来。 他道: “先生路上当心,俺祝先生一路顺顺当当。” 江涉言谢。 等人走后。 他才看向已经熟睡的猫,在桌上蜷成一团,肚子随着呼吸一鼓一鼓。睡得很熟了,倒是很自在。 摸了摸小猫头。 心中浮起一种奇异的感觉,这便是他的猫了。 不多时。 箱笼已经装的差不多,磕在地上,发出沉重的一道响声。 元丹丘正在午间休憩。 听到动静,从床上惊起来。 听着外面脚步匆匆。 太白和江先生向来不这样走路,这脚步声也不知是两个人。 莫非是两人外出,院子里遭了贼? 元丹丘立刻从床上爬起来,披上外衫,左右环顾了一圈卧房,一只手把榻上的瓷枕端起,踩上鞋履,蹑手蹑脚推开一道门缝。 “……先生?” 元丹丘一怔,看着满院的打包好的箱笼,行走匆匆的仆从。 待了解情况。 “先生!” …… …… 隔日。 终于把碑文刻好,碑石上挂着红绸,几个力夫小心一起抬着。 刺史和程县令一前一后,走在人前,望着碧蓝色的天空,神清气爽。 两人身后,是一大众衙役,差人,其他官员。 再往后,便是襄阳的本地乡绅,尤其是那日在卢家入梦的几人,都簇拥着石碑。 两侧有差役开路,敲锣打鼓。 喝道: “使君过路,闲人退散———” “使君过路———” “闲人退散———” 最终。 一大伙人,立在院门外。 瞧着这么些人,最前面的还是穿官袍的,邻里都扒着墙头张望。 刺史对着院门行了一礼。 “襄州刺史韩朝宗,前来拜会仙人——” 第40章 立碑,仙与凡人 静了几息,听不见回话声。 也没见僮仆出来相迎。 襄州刺史复念一遍,又等了一会,始终听不到声响。喧闹喜庆的迎接声一下子萧然起来,被差役瞪了一眼,又继续奏乐鼓吹。 他与襄阳县令对视了一眼。 程志扬起声音:“程某前来拜会,仙……先生可在家中?” 又是无话。 一行人在院门前站了一刻。街坊邻居,大门开了小小的一道缝,见到这些大官威仪,也不敢说话。 襄州刺史又看了程志一眼。 程县令硬着头皮,心中声念仙人勿怪勿怪,伸手推开院门,打算细瞧。 他细看,发现院门已用暗匣落锁,主人家已经外出了。 仙踪不见。 到底是有缘无分。 程县令心中微微失落,对上峰小声提了一遍,襄州刺史看着那院门,隔着能瞧到里面清净的院落,院中有几棵树,树下有个桌子。 神仙平时应当就是在这里读书吧? 刺史叹道: “仙神超然物外,凡人难睹真容。” 无有缘分啊…… 收敛好复杂的心绪,刺史转过身来,看向身后跟着一众人马,“走吧,我们先去仙庙,在那处立碑。” “今日,定要做好此事。” 看着一行人浩浩荡荡离开,敲锣打鼓的声音渐远。 街坊们才松了口气,轰然议论成一团。 “这些人是来找江先生的!” “江先生真是神仙?” “我早说就就是了。俺婆娘还让俺恭敬些。” “大官也这样啊。” “俺瞧当官的还不如俺们,俺们老能看见神仙。” 邻人说着,魁梧的脸上浮现出自得,听着邻里说话,心里美滋滋的,痛快非常。等各家快要散走,徐大犹豫,他对其中一穿着长袍的人,喊了一句。 “张夫子,有人给俺写了东西,一会你帮俺瞧瞧上头都有甚么,俺请你吃酒。” 邻人请张夫子来到家中,又稀罕地奉上一杯浊酒。 把那今天忽然出现在桌子上的红纸拿出来。 那长袍读书人年过半百,眯了眯眼睛,“好字啊。” 又仔细读了一遍。 “惟开元十三年……岁次乙丑,江某谨以盐醋二斤,干鱼四斤,聘得……徐伯金家墨色狸奴一尊……” “一聘之后,鱼干管饱,鼠辈遁逃,冬暖毡毯,夏荫竹簟……” “既入吾门,永为家珍。” “两姓欢喜,天地为证。” “恐后无凭,立此契为照……” 张夫子读完,见通篇字迹潇洒,笔意连贯,一就而成,这样的好字,让人恨之不能珍藏。 又看下面落款为江涉,前文又提到了江某,心生惊叹。 最后,张夫子只是看着,压下心中的渴求,笑呵呵道:“徐大郎这是送出了一只猫?主人家写聘书来了。” 徐伯金不知送猫这事还要写个书。 文绉绉的,讲究成这样。 他看着那字,虽然读不懂,但脸上忍不住浮出笑,看着心里高兴。等徐大郎要把这张契书收起来,就被张夫子拦住了。 “哎!这还需你落个手印。” 张夫子道:“你家没有朱泥,我回去取个来,在这里等着。” 想了想,又慎重叮嘱一句:“缘法难得,又是这样好的字,此物是可以传家的宝贝。” “要好生对待。” 等张夫子回来,徐大郎听着他指示,落下一枚手印。 忽地想起来问。 “立契平常不都一人一份,我这边按完,江先生那边不还是没有?” 张夫子哪知道这个。 摇了摇头:“神仙的事情,老夫就不知道了。” …… …… 襄阳城外。 江涉忽地心有所感,从袖中取出那份文书。 便见到一枚指印落在上面。 他笑了笑。 鹿门山老鹿山神也见到那蜷在藤篮里,已经睡得很熟的幼猫,笑着贺喜道:“先生得一佳伴。路上有猫相陪,就有趣的多了。” 元丹丘坐在车辕上,看着那猫儿,也觉得生趣。 他凭借一手驾车的功夫,还有多年访问烟霞士养出的厚颜,苦苦求来了与江先生一同出门的机会,不至于一个人留在宅子修道。 家中的两个仆从在放置行囊的那辆车上。 听见神仙的对话,两人一声不敢吭,只贪婪的望着。 李白骑在马上,跟着一同赶路。 “这猫先生喂了也有将近一月,旁人都摸不得。” 几人正说着话,忽地听到一阵锣鼓声,极为喜庆热闹,从远处传来。 江涉望过去,几人都在张望。 他能看见,一大队人抬着巨大的石碑,身后是几个穿着官袍的中年人。再往后,便是衣着锦绣,置办的很是光鲜的乡绅富户。再后面,便是差役,随从,数十个,有的跟在官员乡绅后面,有的在奏乐,有的隔绝看热闹的百姓,教闲杂人避退。 其中几人瞧着熟悉,可以认得其中名字。 清虚观的道士持着木剑,端着净水,绕地诵经,驱除邪祟。 火焰冲霄,进行祭拜。 一番仪式下来,便开始立碑造庙了。 山神捋须笑了笑,道:“这些人还为先生设了庙。” “先生可要现身与他们一见?” “不必了。” 江涉收回目光,人骑在马上,目光望向郁郁葱葱的山间。唐代植被旺盛,气候湿润,水草丰美,林木高大。 “我们走吧。” “小神送先生一程——” 车马行路,李白和江涉骑在马上,猫闹着过来,挤着睡在江涉怀里,扒拉一会衣裳,很快就睡着了,幼猫就是这样觉多。 硬凑着过来的元丹丘有模有样地驾车,两个随从坐在另一辆车上。 老鹿山神步履蹒跚,可三五步之间,却走过数丈。不比骑马坐车慢。 元丹丘瞧到老者行在路上,扬起声。 “山神来车上吧。” 老鹿山神笑呵呵的:“那便却之不恭了。” 车马缓缓驶离襄阳,江涉骑在马上,低头,瞧着睡在他怀中的猫,一直快要钻到袖子里去,扶了一把,免得让猫跌进去。 耳中还能听到元丹丘、李白、与老鹿山神的说话声。 元丹丘忽地想起来一事:“太白,你是不是也漏了,孟夫子那处还未告知,他还不知我们已经出门了。” 李白的确忘了。 他道:“这有什么,等到了驿站,写封信使钱请人送过去。” “书信与孟夫子说一声便是。” 江涉与留在原地的黑石山地祇望了一眼,微微颔首。 地祇恭敬行了一礼。 目送着车马离开。 再远处,锣鼓爆竹声依旧,道士驱邪作法,刺史县令亲自前来,上了一炷香。凡人立庙树碑,为之庆贺。 上有言曰: “开元十三年,岁在乙丑,襄州韩使君、程令治下,年丰民乐。有仙者过焉,衣白袍,执玉麈,丰神俊逸,行止若云,州人见之,恍然有出尘之想……” 第41章 纸驴 他们此番,要往西北向走,先到洛阳瞧瞧。 洛阳应当是如今世上最大最繁华的城市之一,诗酒风流,胡风昌盛。唐人崇盛牡丹,便以洛阳为最。 他们走的是官方驿道,也称大道,路是黄土夯的,算作平顺。 出门在外,江涉本就不打算用什么饭了,未想到,竟然是浩浩荡荡这么些人一起出行。李白和元丹丘更是置办了好些东西,元丹丘缺了马匹,嘟囔着说到下个县城再去买。 于是中午,几人便停在附近的一个村子里,借了几个地方。 他们人高马大,又带着马车,瞧着让人生畏。 问了几户人家,才得以入门。 正是此村大户,姓赵,年岁三十几许,膝下有二子二女。家中有个夫人,还有位老太太。 见到这几个客人,几个孩子都好奇张望。 村里少有人来,少见外人。更何况他们还有猫,还有马。 那就更稀奇了。 江涉笑着拂过稚子想要摸猫的手,温声道:“这猫喜欢自在,恐怕不喜与人过于亲近,小娘子莫要伤到自己。” 那小娘子一身襦裙,梳着双髻,脑袋上戴着红色的绒花,一看就是疼宠的女儿。 赵二娘一眼不眨盯着猫儿。 很小声问:“二娘不摸它,可以在这看看它吗。” “当然可以。” 这赵庄主很是热情,给的饭食都是好的,桌上还有一碗羊汤,几人整顿行囊,短暂歇歇脚。 饭菜还没上齐。 李白与赵家借了桌案,从箱笼里寻出笔墨和纸来。 简单把事由写给了孟浩然。 又添上一句,此去一年,院中还有桃李石榴可熟,滋味甚佳,孟夫子可以一尝。 又笑道,离开的时候,听见了打鼓敲锣的声音,好多人祭拜。听鹿山神说是刺史和县令想要为江先生立庙。 那些人却不知他们游历于山林之间。 仙凡之别。 也就在其中得见了。 李白落笔极快,和写诗一样,几乎不需要思考,一挥而就,而从人倚马可待。他写完吹干上面墨迹,收进箱子里放好。 李白问赵庄主:“最近的驿站还有多远?” “约莫十七里,客人一直往北走便是。” 此时驿站三十里一驻,根据南北和地方差异会有不同,但襄阳这边是通衢之处,往来商路频繁,驿站设立便严格遵循此法。 赵庄主远观这几人,气度不凡,衣衫样貌,瞧着是读书人,身边又有一个老翁,年岁极大,一举一动让人心颤。 莫怪乎其他村户人家不敢相迎。 这些人携带之物必有贵重的,还有一位耄耋之年的老者,若是出了什么差池,那要如何算? 赵庄主问:“几位客人要往何处去?” 江涉道:“去洛阳。” 赵庄主抚须:“洛阳好啊,是去寻亲访友?” 江涉笑了笑。 赵庄主就像得了什么答复似的,他见几人是读书人模样,又把两个儿子叫过来,大的十三岁,小的九岁,都是虚岁。叫他们背《尚书》和《孝经》给客人听。 两个小儿正在外面疯了一样跟马玩。 被下人抓来过,大儿子有些发蔫,小儿子周身像是刺猬一样,怒发冲冠,就快要喷火了,两人还惦记着外头的大马,一时不定神。 见到是客人,才开始背书,神情有些可怜。 江涉不禁笑了。 他打断小儿背诵,道:“乡先生儿女教导的好。” 赵庄主红光满面,理着衣袖,直笑,嘴上自谦:“哪里哪里,都是两个小灾星,成日净是让人操心不断。” 说了许多话,几人有些熟悉了。 赵庄主想了想,格外劝说一句。 “这话按说是不当讲,但今日几位客人要不在此歇下,明日整装待发,再行路到下下个驿站,中途莫停。” “客人是不知,那近处的驿站这两年可闹鬼,有说道着!” 赵庄主看了一眼几人,目光落在那老者身上。 劝说道: “尤其是你们还有位老人家,自是不能受这种折腾波折。还是歇息一宿,明日快些行路!” 老鹿山神未想到自己有一日会成了累赘。 笑着捋了捋胡须。 江涉来了兴趣。 “是什么样的鬼?” 赵庄主怎的会打听这种东西,避还来不及,摇摇头,“这如何知道去?” 此时最后两个盘子端上来,是蒸豚肉,葱醋鸡。 赵庄主热情心实,桌上饭菜香气四溢。一筐胡饼,一大碗荠菜饽饦,也就是面片汤。韭菜,菘菜,羊肉汤,再加上最后送来的蒸豚肉,葱醋鸡,当间摆着料碟。 猫也有自己的吃的,是一小份肉,江涉自己带来的。 他请人单独给她摆了个小案台,猫吃的狼吞虎咽,也不怎么会嚼。 “多谢赵庄主。” “乡先生人太厚道。” 几人谢过,方才用饭。 猪是和乡人买来杀的,鸡是自家养的,菜是地里种的,从摘下来到上桌入口,总算不过一个时辰,新鲜可口,吃着有股别样的香气。 见到那位被称作“先生”的年轻人给猫也摆了一方小小的案桌。 几人俱笑。 赵家幼子问:“猫也要像人一样用饭吗?” “要的。”江涉说,“猫儿虽小,也通人心,自当好生善待。” “那我们吃的猪呢?它会不会疼?” 江涉想了想。 “所以要好生吃完。” 赵庄主用筷子打了一下小儿子的手,“东问西问说什么,还不快些吃饭?” 赵家幼子悻悻,低下脑袋,只用羹勺吃着眼前的饽饦,不吃旁的菜。 江涉笑着说: “稚子年少时,浑然不懂,见人事可怜,而心生悯意,这是天生的善良。令郎得之矣。” 赵庄主被他说的心里舒爽,满面红光,就不再责怪儿子。 等到用完饭,几人离去前,江涉开口。 “请问可有纸和剪刀?” “江某请来一借。” 侍从拿来,江涉唤来赵家的孩子,方才这几个对外面高头大马很感兴趣。 四小儿围观,不知这位客人要做什么。 江涉用剪刀粗糙剪了个驴型,成了一个驴型的纸片,稍微有些不对称,可能有点跛,好在不妨事。 他从袖中取出药瓶。 倒了一滴。 青色的水液晕开,在纸片上浮现出淡淡的青色,很快又消失不见。几个孩童歪着脑袋看。年岁最大的长子不知这客人是在做什么,但也跟着瞧。 江涉吹了口气。 纸驴一下子立了起来。 他促狭道:“方才瞧你们喜欢马,就送你们玩玩。” 长子犹豫着问:“江先生,这纸片如何去玩……” 赵二郎伸手去抓。 就见到这驴碰到人后。 忽地一下飘落在地,变成个有些跛脚的灰褐色驴子,短鬃,细尾,长耳,见到四个孩童,扬头嗅了嗅。 “吁——吁————” 叫了起来。 第42章 我们遇上神仙了 四小儿瞪大眼睛。 赵二郎看向自己的手,又看向那正吁吁叫着的活驴,呆了一瞬,过了几息才反应过来。 “驴!” “这驴子是如何来的?” “这就是舅舅说的戏法?您是怎么变的?” 赵家长子看向那驴子,目光遮掩不住的惊奇诧异。看了好久,才生出勇气伸手碰一碰,摸到了驴子的皮毛。 是热的。 跟外头的马有些像。 可方才,他还眼睁睁看着这驴是被人用纸剪出来的。 纸是他练字用的宣州纸,剪子是他娘缝衣裳用的剪子。都是他家的东西,看了几百上千次了。 “莫不是神仙来了?” 几人再看向门口,方才那位先生站的地方。 只见到马车驶远的背影。 赵二郎立刻追上去,跑了。 赵二娘大喊道:“娘——娘——” “爹——” “出事了,你们快过来瞧瞧,纸变成驴了——大哥练字的纸变成了一头活驴!” “我们遇上神仙了——!” 等赵家庄主和夫人、老太太连忙赶过来,正看到那驴子低头咬着门口的山茶叶。赵二郎被下人提着领子带了回来,胖乎乎的身子扭来扭去,脸上满是不忿。 赵庄主仔细打量,还上手摸了摸。 却真是活驴,灰褐色,头大耳长,四肢强健,他庄子上还有几头,长得一模一样。 “……真的是驴。” 赵夫人蹙眉,亲眼见过之后,更觉得神异。 她看向四个孩子。 “真是纸变的?” 四个孩子就七嘴八舌在旁边说着,“那位先生说是看我们喜欢马,就送了这个宝贝。” “对,就是如此,我们亲眼看着那先生借了纸和剪子,剪的不如何好。大哥当时没说,但我可知道,他还觉着这剪纸粗陋,没什么好玩的。” 赵大郎瞪了一眼弟弟。 他道:“二郎伸手碰了碰,就看到这纸驴飘下来。” “落地就成了一头活驴。” “儿子看着,跟真的驴没有两样……爹,那位先生到底是什么人?” 赵庄主目光满是惊叹,低头,迎上四双看过来的亮晶晶眼睛。心中哑然,自个还在惊叹这样高妙的神人,几个小的却在这想着驴。 他抚了抚胡子,沉吟片刻。 “莫要再唤先生。” 赵二郎不解,目光落下来。 “该称神仙才是!” 赵二郎重新抬起头,目光灿烂。 赵庄主摸了摸孩子的头,批评道:“一个个没大没小的。” 赵家幼子越想越后悔: “那爹你还让人拦着我……要不是他们,说不准我就遇上那神仙,拜神仙为师,往后学会仙法,就剪几头牛,省的爹你每次买牛那么心疼……等我以后学会了,没准还能让粮食变成金子,到时候咱们家可就发财了。” 赵庄主哭笑不得。 小儿愿望淳朴,也是为家里着想。 他有些不自在,咳了一声,呵斥道: “书都读不明白,你还想学仙?” “今日客人在,我都未曾说你,背个《孝经》还支支吾吾的,你大哥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开始学《大学》了。” “明日就给我去好生誊写一遍,不写完不准碰这纸驴……” 说着说着,那驴“砰”地一声消失了。 赵庄主连忙停了话,伸着脑袋去看。 一张驴纸掉在地上,依然是刚剪出来的样子,上面还带着宣纸的纹路,泛着细微的青色。 赵二郎吓了一跳,含着泪,小心翼翼摸了摸那驴。 见到驴又变回去,成活生生的样子,忙松一口气,擦擦眼泪,回头怒视他爹。 赵庄主若有所思。 又唤了一声。 “纸驴。” 见到驴子变了回去,他反复又试了两次,众人都稀奇地看着,从老夫人到孩子到下人都是满脸骇异,不敢出声。 末了。 赵庄主小心翼翼捧起那纸驴,回头看了一眼众人。 感慨说:“我还提醒那位驿站闹鬼,如今看,还不知谁怕谁,哈哈……” “你们莫要把这事说出去,不然驴虽不是什么稀罕东西,不至于给我赵家招来灾祸,但日后想玩,想来就是没得玩了。” “可记着了?” 四子皆点头,眼巴巴看着父亲手里的纸驴。 赵二娘仰着头,看着那轻飘飘的纸驴,有些想起那位神仙与她一起看着猫儿睡觉,说的那些话。 赵庄主喃喃道。 “这就是神仙的仙法啊……” …… …… 官道上。 几人自然看见了那神异的驴,虽没细看到是如何做的,却听到了江先生同赵家借用剪刀和纸。 元丹丘目光炯炯。 他恭敬请教问:“先生,这是何法?” “临时想到的。”江涉说,“倒没有专门的法门。” 元丹丘心痒难耐,他越联想那纸和活驴的关系,心中越是百抓挠心,痒得很,还想着那几个小儿瞠目结舌的样子,想赵家会如何…… 真是稀罕东西,高妙道法。 神仙竟然这般厉害…… 能够把死物赋予灵性,霍然成真。 但元丹丘再是厚颜,也不好对江先生提出自己的念头,只能又强忍了下来。 江涉看出他所念。 “给小儿玩玩便罢,若是想用这纸驴纸马赶路,必然是不行的。” 他点出这纸驴的缺陷,道: “此物一是不能沾染水火。” “纸遇水则浸,遇火则燃。” “二是变幻有缺陷,本是天地一点灵性,依托剪纸成灵。唤其本名,被人叫破就会重新变幻回去。” 元丹丘和李白听的目光发亮。 两个仆从也听到了这话,又是敬畏,又是羡慕。 看着江涉随意,趺坐在车辕上,一只腿微蜷,一只腿自然垂下,悠游自在的样子。 此为真仙人也。 车马走了一下午,到了晚间,就到达了驿站。前面有差人验明过所,也便是大唐的通行凭证。 老鹿山神没有这个东西,他年青的时候天下还是汉土呢,就伸手。 在空中略微一点。 驿夫身子微微一晃,随意扫了一眼这几人的文书,见到是一起的,也没在意,继续跟同伴闲聊。 “那汉子后面如何了?” “谁知道怎的了,自打死了婆娘,娃娃也没了,人就疯疯癫癫的,成日就知道说些胡话,见人就怕,可惜了,王三之前也是个好的,每年过年大伙杀猪都得去他家排队,门槛都要被踩烂了。” “好好的人怎么就疯了。” “这谁知道,别不是招惹什么不干净的玩意。”那中年驿卒说着,想到自个值守这驿站。 骂了一句,缩了缩脖子。 嘀咕:“早晚要使钱调到别地去,晦气。” 第43章 撞鬼 江涉几人望过去。 驿站里人不少,有一伙商队,车上装着货物,还有两个读书人,也与他们坐在一处,应当是挂靠,跟商队一起走的,护得路上太平。 甚至还有个剃头的僧人,穿着僧衣,低头正等着用饭。 马需吃草料,额外要付些费用。 如果是当官的前来,随从在规定之内,这部分开销自当由朝廷支付。李白倒不在意这点银钱,趁着江先生去马厩瞧马,让下人从箱子里抬出一串钱,递给驿卒。 “可有上房?” 青年驿卒瞧着这几人,衣着富贵,出门在外又是骑马,又是带着这么多箱笼。 钱财入手,多了两分恭敬,道: “还剩三……还剩两间。” 李白和元丹丘对视一眼。 闲聊道:“那要上房,剩下的一人一间,菜要好酒好菜,你看可够?” “够,够……” 元丹丘一身道袍,问:“驿家方才说是三间房,怎的忽然改口说是两间了?” 驿卒觑着他的衣裳。 犹豫了下。 他是不想把这些客人开罪走。驿卒多是杂户或番驿,除了驿长有补贴,其他人都没得工钱。每年所赚的钱,多半是投宿的平民行商费用,还有行客的打赏。赚些钱实在不容易。 而眼前几位,出手就很阔绰。 驿卒盯着元丹丘的道袍。 想了想,低声说:“私下里与您说,客人莫说出去。” “也不想瞒着客人,这驿站里头,总传着一股怪动静,像是闹鬼。那间原本是靠里头的一间上房,现在已经不让人住进去了。” 元丹丘纳闷。 “那你一开始怎么想说有三间上房,也不是头一回闹鬼吧?” 驿卒有些窘迫。 “上房价比旁的贵……” 说着,他连忙赔罪,乞望这几位贵客不要介怀。 驿卒还额外嘀咕几句,那间闹鬼的上房就在最里面,客人晚间若是听到了什么动静,也不当紧,不要出去便好,以免冲撞了。 未想到是因为上房卖价贵。 元丹丘一时说不出话。 最后改说回两间,这几个驿夫还有点良心。 江涉回来,元丹丘便把这些话在饭桌上与大伙一起说了。 说话的时候,还看了看李白,知道这家伙如今能看见旁人看不见的东西,怂恿他晚上一起出去瞧瞧。 江涉低头,看着猫儿吃肉。 这猫白天睡了一整天,到晚上却精神起来。胆子也大,想往桌子上爬,盯着案桌上的鱼,猫眼不松。 那鱼比猫儿还大。 邻桌的行商看这人还带着猫出门,很是稀奇的多看了几眼。见到猫盯着鱼不放,有些跃跃欲试的样子,都笑了起来。 “这猫厉害!” “行的路比我儿子还多。” “有多大了?两个月?瞧着这样小,还挺贪吃……哟!还有些凶,以后定然是捉耗子的一把好手。” 江涉把猫脑袋轻轻压下,离鱼肉远了些。 老鹿山神在旁边瞧着,忍不住捋着胡须,微微一笑。 他有一二百年,没坐在邸舍驿站里,跟人一起热热闹闹吃饭过,体验很是新鲜。他须发尽白,一举一动颤颤巍巍,旁人很是注意,就连行商里言行最放肆的人都十分敬重。 江涉问: “听说在这处闹鬼?是怎么个说法?” 行商提起驿舍中的鬼事,脸上的欢笑散去,皱起眉,心中生出畏怕。 “来了之后才听见是有这么一说,去打听了几句,那几个驿卒支支吾吾的,也没说清楚怎么回事。” 他骂了一声。 “等今夜过去,我们就走了,早知道有这事,不如多赶赶路,往前十里还有处邸舍……” 江涉看得出,这伙人很是后悔。 他问:“我方才听他们说,有个王三的,这两年忽然疯了?” 李白端着酒盏,听到这微微挑起眉。 客商问:“王三是这驿站之前的驿夫?” “不是,听闻是个屠户,擅杀猪。” “那就不知道,天底下姓王的可多了,行三的更多。回头我帮您打听打听。” 那客商低头吃菜,又跟旁边的人说话,抱怨顺带的书生白天耽搁了时间,没能早些去下个地方,不然他们宁可宿在野地里,也不愿意住这闹鬼的地方。 说话间,客商们一时又看向穿着道袍的元丹丘。 一时又看向屋里那安静吃饭的僧人。 隐隐有所期望。 和这两人待在一处,一佛一道,应当是安全的吧…… 皆是不知,这屋中有真正的神人。 店内的驿卒端菜的时候,也听见了这些话,回身钻到厨房,心里慌神,与其他人合计。 “他们知道这闹鬼,该怎么办?” 中年驿卒听着堂屋的说话声,收回目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噫?” “钱都付过了,你当他们会跑?”中年驿夫笑道,“天底下可是没有退钱的驿站!要是敢叫我等退钱,自有我大唐律法治他。” 那驿卒问:“那他们今晚要是跑了呢?” “钱都收了,管他们跑不跑,还少伺候几个。” 年轻驿卒心服口服,老周果真是老手,遇事就是这样沉得住气。 看来他还有的学。 此时,厨房外。 老鹿山神看向江涉,抿了一口微酸的浊酒,笑道。 “这些凡人倒是有趣。” “都有自己的生存之道。”江涉说着。 低着头摸了摸还想吃鱼肉的猫儿,又用干净筷子给它夹了一些,放在猫自己的碗里。 猫一面吃,一面小声打着呼噜。 和这些驿夫想的不大相同,江涉一行人本来是可来可不来,听说这里闹鬼,才觉着有趣,往前头凑一凑。 而做生意的人,最看重的就是钱,行商们付过了钱,今晚定然是舍不得走的。 下个邸舍在十里之外,两个书生胆气不足,自然不敢在深夜独自前行。 天色渐渐黑了,风云低垂,风吹着林间,悉悉索索发出响声。 驿卒两个站在一块,在门口点起灯笼。 他们望了望外头,不见来人,合拢大门,落上门闩。 今日遇上豪客,得了一吊钱,除去菜钱和住宿费用还剩下不少。他们难得不惜费,室内也掌了灯,燃起烛火。 烛光被风轻轻吹着。 细细闪烁,忽明忽暗。 众人吃完了晚饭,桌上一片狼藉,不知为何,堂屋里用饭的人没一个走的。 僧人在低头看书。 两个书生坐在一起,贴的很紧,互相靠着,生怕有鬼风钻进来。 人最多的行商们谈话声越来越低,用筷子夹着剩下的残羹冷炙,一口一口食不知味往嘴里送,偶尔低头喝两口酒水。 驱驱心底的寒意。 堂屋这用饭的地方是人最多的,回了住处,就与人分开了。 江涉打量着那些客商,看着他们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李白胆子一向大,端着酒杯,打量着四周。 元丹丘压低声音。 “如何,瞧见了什么?” 第44章 鬼灯一线,露出桃花面 李白看了看前面合上的大门,只能感受到阴沉沉的黑气从外头不住钻进来。 点了下头。 堂屋内,客人都有点悚然。 客人交谈的声音,不由盛了几分,为自己壮胆气。 “哈哈,这批货到时候要运到洛阳去,那些富贵人真是有钱烧的,我上回去,看见有位公子花几百贯钱,就为了买个香。” “那还是次品,上品恐怕只有圣人用得起。” 有人端着酒盏,说: “我听说那香也不是单独用的,那些富贵人家,都学着合香,说是可以辟邪入静,引动仙真……别说,那味儿是挺好闻。” “那得卖多少钱?利算几何?” “你问我我问谁去,这辈子我也没熏上一次香。” 那人说着话,攥着酒杯的手已经有点抖了。 和他说话,坐在对面的那人,手上拿着筷子,想夹起一片肉,手直发颤,半天也没夹起来。 室内渐渐有些冷了,带了丝凉意。 外边风很大,风吹树林,能听到门前灯笼被风吹得不住晃动的声音。 贼风从门缝钻进来,室内烛火不住地摇颤,闪烁不定。 明明暗暗,照在每个人的脸上。 “咣当——” 杯盏一个没扶稳,碎在地上。 那人吓了一大跳,险些就要跌在地上,两个书生也被吓得一激灵。等那客商哆哆嗦嗦坐稳,半天才回过神。 抬着脑袋,看向驿夫,想问一个碗是多少钱。 客商嘴唇颤了颤。 却问出口:“这、这……你们这的鬼是怎么回事?” 驿卒的脸色比哭还难看:“若是我们有法子,早就找人作法驱邪了,何至于这样日日担惊受怕。” 客商立刻看向那剃度,正在读书的僧人,那人身前的包袱浮现出淡淡的金光,给人极大的慰藉。 “法师!法师!您看这鬼……” 又看向元丹丘。 “先生是道家的吧,外出游历,定然本事不小……在下求您援手,救我等一救!” 江先生就坐在旁边,元丹丘倒没有很骇怕。 但要元丹丘用“道法”“本事”救人,那大伙几乎是离死不远了,元丹丘自己恐怕比其他人死得更早。 他只是有些家财,鬼又不看钱。 忽地。 烛火灭了。 僧人闭上眼睛,开始念着佛号和经文。 众人心头一紧,有人更是承受不住这样的惊吓和压力,痛哭了出来,不住地叫驿夫救他们,连声埋怨,又哭又喊。 那些驿卒似乎是躲起来了,也不见踪影。 有人大声咒骂。 “他娘的,这算什么事?” “狗獠奴,真要害死老子。” 僧人身前包袱,淡淡的金光在黑暗中细细闪烁。 很快,熄灭了。 众人的脸色一下子难看起来。 从院子外面,缓缓传来脚步声。 风声近了。 …… …… “法师,外面的鬼能否被超度?” 一片寂静中,江涉开口。 众人听着他们两人说话,此时一片压抑之中,听到人说话的动静都觉得珍贵。 法师是对精通佛法僧人的尊称。 比如这个时候,唐三藏就被称作三藏法师。 而大多数人对道士的称呼,唐代也明文有记载,《唐六典》载:“道士修行有三号,一曰先生,二曰法师,三曰律师……” 那僧人睁开眼睛,看向问话的人。 灯火已经熄灭了,好在他记性很好,大致记住了堂屋内人的座次,问话的是刚来没多久的行客,和那穿道袍的是一伙人。 之前遥遥看了一眼,只见对方一身青衣,气度难得,似乎是抱了只猫出来游历。 倒是不曾想胆子这么大。 “贫僧不知。” 僧人解释说:“此为徘徊之鬼,滞留人间,有三种本事,法器毋用,贫僧只能竭力。” 江涉问:“是哪三种?” 僧人答:“一曰迷,二曰附身,三曰咒言。” 堂屋内灯火已经熄灭,众人骇怕,不敢出声,怕招惹不干净的东西。 只听到两人的交谈声。 僧人说的很细致:“迷者,通过幻术或言语惑人,旧时常有记载,有鬼魂化作妙龄女子或是老翁老妇,欺骗行人,就是因为有这样的本领。” “附身,藏身与人体,然而,这等鬼魂道行不够高,往往畏惧火光。” “此等徘徊之鬼前来时,每每熄灭灯烛,毋伤其身。” 众人听到这句,脸色难看。 室内如今就漆黑一片,屋里点着的烛火忽然就灭了,只听到脚步声,门外的灯笼虽然看不见,但估计也是灭掉的。 僧人继续道。 “所谓咒言,便是预知灾祸或施加诅咒,坊间常有传奇故事,郎君应当听闻过,有时成真,有时是假。” “鬼盛于人便为真,人盛于鬼便为假。” “不知今夜鬼影前来,是为戏弄,还是其他缘故了。” 江涉听的认真。 他对鬼魂,之前是不搭理居多。蜀中那些鬼倒也识趣,没有打搅过他,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详细的说法。 “多谢法师。” “敢问法师上下?”江涉问法号。 僧人双手合十。 “贫僧智圆。” 他目光重新放在大门前,闭上眼睛,听着脚步声,口念佛号。 一息。 二息。 忽地,旁边那桌,忽地听书生笑了起来,如婴儿啼而带回音,似笑似哭,悲喜难言。 问那同桌的客商。声音很细。 “你观我如何?” 随着这一声问话,墙上掌灯忽地燃亮起来,灯火微弱。 朦胧见。 鬼灯一线,露出桃花面。 那已经不是书生的脸,身形瘦削,是个女子模样,见到客商吓得直往后躲,抬眼一笑,又问了一遍。 客商骇然,涕泪横流。躲到哪里,旁边的人全都避之不及。 客商囫囵爬到那僧人身前,扑在他膝盖上,哭声道: “法师!法师!” “有鬼!有鬼啊——!!” 这鬼居然还能附上人身,这样凶性!该是传闻中的厉鬼了,也不知他们能不能逃脱一死。和尚那法器显然是不顶用,众人听着那鬼一下子像是被激恼了,连找别人去问。 “你观我如何?” “你观我如何?!” 不敢言。 不敢答。 江涉怀里,猫小小地叫了一声。 背也拱起来。 有些害怕的样子,毛都炸起来了。 颤颤巍巍地,想从江涉怀里钻出来,爬到桌上,挡着人。耳朵压得很低,浑身都在抖。 忍不住又退了两下。 客商蜷缩在桌子下,靠着僧人的腿,闭着眼睛,眼泪直流,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回去见到老娘,见到自家娃娃。 屋里满是哭声,咒骂声。 间杂着啾啾鬼语。 正如那僧人所言,人的火气越发低微,鬼气越盛。 一片狼藉,众人避让畏惧之中。 江涉手轻轻地一下下抚着猫,从脑袋捋到后背,安抚其情绪。 他望着那屋中附身之鬼,道: “我看你,像鬼。” 第45章 王维 阴风更盛,众皆骇然,离那桌子都更远了些。 有的人还叫李白和老鹿山神几人,“你们还在这作什么,那人可是惹恼了鬼!” “快走,快走!” “噫!连跑也不会跑,真是……老丈,你快些走吧!逃命去吧!” 客人见劝不动那桌人,再多疑问也没闲工夫顾及,全都逃命去了,或躲在桌下,或紧紧挨着那和尚,或躲进厨房,跟那几个驿卒呆在一起,眼泪鼻涕糊作一团,有死里逃生之感。 堂屋内。 那鬼也看过来,说话再没有之前的温声细语,鬼语嘲哳。 坐上,老鹿山神抚须微笑。 “先生这样促狭,这鬼还当它可以成人呢。” 堂屋内躲着的人,听到话音,都是诧异。 这几人是何来历?从头至尾,浑然无畏,观鬼怪于面前,依然谈笑自若,饮酒如常。 恐怕是非常人。 “死而生怨,当为恶鬼。”他们看到那青衣人开口,打量着四周,“它埋骨之地应当就是在这驿站。” “先生说的是。” 那垂垂老矣,须发尽白的老丈竟然赞同。 “人死为鬼,鬼本天生弱于人。不知是如何死的,竟然有这般大的怨气。” 客商躲在桌下,听得出神。 他心里隐隐意识到,恐怕今晚遇到了非常人,谈起恶鬼,神情从容,面无畏色。 这应当是真正的有道之士。 神仙中人。 客商有些想从桌底下爬出来,但心里又有些怕被鬼瞧见。胆寒又生好异之心,只不上不下蜷着,继续听屋里的动静。 他听到恶鬼的低声,鬼笑似哭,好似发怒了。 阴风如沸汤浇背。 客商登时缩紧了脑袋。 他听到,那人微微诧异,随后便是一阵尖锐厉啸,似千百只夜枭同时剜目,刺耳非常,令人心生恐惧。 瓦片震响,所有的人全都躲起来了。 过了几息,才停歇下来。 他们听到那位青衣人说话,语气平淡,似是随手之举。 “诸位出来吧。” “之前引它出来等了些时间。今日之后,此间便不会闹鬼了。” 客商也不是很敢动弹,实在是那鬼太恐怖,等别人三三两两出来,他才从桌底艰难爬出来。腿有些麻了,颤颤巍巍的。 等到烛火重新点燃,众人看到堂屋内的情形。 一时哑然。 满地狼藉,杯盘碗盏碎了好些个,酒壶被打翻,鬼不见了影子,只有一个书生昏倒在地上,胸口时而起伏。 也不知这厉鬼是如何挣扎。 客商对江涉长揖一礼:“多谢高人……若非高人在,恐怕某今日便要被厉鬼吃了。” 其他人也纷纷对江涉见礼。 见到安全,驿卒们也从厨房里躲出来了。 众人满肚子怨气,有的是找他们要论的,方才险些死在这驿站,驿卒也不多提醒几句,自顾自己逃命。 纷纷拳脚相加。 江涉收回目光,从桌上捡起之前买下的上房门牌。 “今夜事了,诸位入睡吧。” 离开前,江涉看到那和尚双手合十,对他行了一礼。 江涉一间上房,老鹿山神一间上房,元丹丘李白住一间,两个下人睡在通铺,解了奔波路上的疲乏。 第二日一早。 歇息了一宿,前来投宿的客人消去了恐惧,就只剩下惊奇了。 客商们运货最是抓紧时间,今日却坐在桌前,慢悠悠喝着粟米粥和韭叶饽饦,筷子夹着酱菜,彼此闲聊。完全没有着急的意思。 像是在等着什么。 一直到卯时,见到青衣人被簇拥着走出来,怀里还抱着那猫儿。 众人一下子热情起来。 客商更是连忙上前去:“昨晚多谢先生……” 他行了一礼,让人抬出早就预备好的谢礼,道:“在下是做些布料买卖,身无长物,也唯有这些布料能聊表谢意。” 一箱沉沉的重缎丝绸被抬过来。 “虽是身外之物,但请高人收下!” 见到一人出头,其他人也七嘴八舌道。 “就是,俺险些丢了命,昨晚那鬼可厉害,说不准是厉鬼了,肯定是厉鬼!” “这到底是怎么死的,老大的怨气。” 江涉礼貌听完,看向驿卒,招手唤来。 驿卒昨晚又惊又吓,见到高人降伏了那闹事的鬼,了却心头一桩大事,无有不应。 “可否带我去封了的上房瞧瞧。” 驿夫心忽地一抖。 …… 上房是单独的院子,蒙着一层灰,这几个驿卒不常来打扫,但明显是被收拾过的,没有血迹血渍,只有一股不好闻的味道。 李白跟在后面,环顾了一圈,指着院墙附近的一棵树下。 “应该就是这里。” 驿夫们看向江涉。 江涉点头,众人才动作,用铲子和镐挖开。 猫看这些人用铲子翻土,也好奇过去看,爪子一张一张,也想去刨土。被江涉拎着抱上来。 过了两刻钟。 几人才停下来。 “真是有死人……” “呼,皮肉都烂了,”驿夫紧皱眉头,掩住口鼻想吐,“这是死了多久。” “这衣裳瞧着眼熟……” 江涉见他们把死人挖出来,驿站所有驿夫全都围过来,又是害怕,又是好奇,都在这瞧。 忽地有人认出来:“这不是那屠户的婆娘吗,怎的埋在这里……” 死的竟然是屠户王三的娘子,身上还有刀痕,不知是发生了什么,认识的驿卒们互相嘀咕,想到如今状若疯癫的王三,还有他那一手杀猪功夫,一时心底生出寒意。 驿夫们看向高人。 江涉无意插手这些事。 道:“诸位报官吧,让衙门判定即可。” 如今日头已经是上午,在众人恋恋不舍的目光中,江涉一行人重新踏上行路。那僧人智圆欲言又止,最后,还是看着车马缓缓离开。 住宿的费用,驿卒们再也不敢收,全都退了回去。 李白看向老鹿山神,他记得鹿山神是鹿门山的神灵。 应当不能走远的吧。 老鹿山神看向江涉。 笑道:“小神再送先生一程。” 说话间,几人就看到另一辆马车匆匆自对面方向驶过,看车马装饰,是世家大族才能拥有的。 也不知是什么人,这般匆忙是做什么去。 …… …… 傍晚,一路匆忙,才赶上入城。 卢象家门前迎来一辆马车。 卢象心中诧异,也不知这友人满身霜尘,是来做什么。他亲自迎了上来,叫仆从赶紧取来换洗衣物,灶房立刻送来吃食。 “摩诘,你这是……” “我收到你的信,就匆匆而来。” 青年人匆忙行路,被仆从服侍着用巾子洁面。妙年洁白,风姿郁美。穿着广袖长衫,如空山新雨,一副白衣高士的模样,气度不凡。 他问: “不知那神仙住在何处?” 第46章 王维寻仙 卢象惊了惊。 “你是看到信过来的?” 王维坐在他对面,低头饮酒解渴,衣上尘灰未净。一路奔波而来,竟然是为了卢象写的那封信。 他颔首。 “真有十几个人做了一场梦,梦中四十年栩栩如生?” 卢象就把当时孟夫子去卢家祝寿的事重新说了一遍,他说的已经烂熟于心,这段时间谁提到这事都要他讲一回。 末了。 卢象接过仆从递来的冰酪。 一边吃着,补上一句。 “你来迟了。” 王维抬起头。 卢象道:“浩然兄今日还与我说,那位神仙,与太白、元丹丘,三人俱是不见了。” 王维神情难得出现迟疑。 “这是……?” “浩然兄问了邻居,才知道他们已经离去了,前几日车马装了一下午,连襄州刺史和襄阳县县令都没能见上一面。” 卢象说着,叹息。 “你扑了个空。” 王维追问:“可知道去往何处?” “浩然兄未曾提过,明日我问问。” 王维这才松开眉宇。 卢象见状,大笑起来。 “摩诘啊摩诘,难得你也有今日。我多次写信邀你来襄阳,你不来,信上只提了一嘴神仙,你却来的这样快。” “我信上也只说了那让人做梦的事,却还没说后文。” “还有后文?” 卢象抬了抬下巴。他们一个是范阳卢氏的分支,一个是河东王氏,皆是名门之后,亦是多年好友。卢象靠在凭几上,一边吃着冰酪,一边把仙事逸闻数给他听。 “神仙之事,襄阳最近可不少。” “先是有猎户遇仙,在山间听到鬼神夜宴的声音,醒来他就把这事说给村里,传遍襄州,连我也听了一耳朵。” 王维身子略有前倾。 “都说了什么?” 卢象慢悠悠的,促狭看着友人急切,赏够了一会,方道:“有猛虎长啸,有猿猴啼哭,有神鬼赴宴,有仙人镇压群魔。” “为其讲道,指路。” “饮酒大醉,天亮时方休。” “这事情,如果你日后遇到李白,他应当更清楚些,那陈家村的猎户遇仙时,仙人身边还跟着个白衣随人,就是他了。” “李白?” 卢象颔首:“古来圣贤皆死尽,唯有饮者留其名,便是他的诗作。” “是个诗人?” 卢象称是,他赞叹道:“太白之诗才,谈论鬼神如与老友闲笔,连我也要心惊,心生羡意。” “随仙云游,真是快事。” 说着,便让家仆去书房拿来诗册,把自己新添上去的一首指给王维看。 王维细看,这诗是新写的,他从洛阳离开时,还没见到。 只见诗中所写,诗人梦中游览鬼神之宴,开头点明是神灵入道之日,被受邀前来。 诗中写到有半人半蛇的巨蟒,一半是佳人,一半是猛兽,有昔日为西王母送信的青鸟,有学道的猛虎,有感叹几十年不得寸进,恸哭的猿猴,如人一般,七情六欲,求道艰难。 有仙人讲法,有猛虎悟道。 有美酒,有佳肴。 写诗的人说,功名利禄又算什么呢?汉文帝汉武帝的坟茔,如今也不过是萧萧枯草,千秋寂寞。 唯有今夜一同宴饮的人,才能够长生留名。 王维久久不语。 卢象指着,笑问:“如何?” 过了很久。 王维道:“不过尔尔。” 他又说: “但其中写仙。” “成仙遨游,载营魄而登霞兮,掩浮云而上征。” “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经营四荒兮,周流六漠。” “也有所得。” 卢象一笑,倚在凭几上,身形懒散,一手捧着冰酪,问他:“你不是念佛吗?” 王维瞧他,敛起衣袖,身姿端雅。 “莫要再促狭我,佛道都有益处,取长而补己身不足也。” …… 第二天,孟浩然就得到了那封来信,读了一遍,正好卢象在问李白的事。 便说:“他们要往洛阳去。” 卢象不禁莞尔。 孟浩然见他奇怪,问:“发生了何事?” 卢象摇摇头,只说:“感慨有些人奔波一趟,未曾想刚好错过,也是缘法使然。” 王摩诘为了神仙,才从洛阳匆匆赶来,没想到神仙就要去洛阳。 两人刚好错过。 回去之后,他就把这话说给王维听。 王维转身,便要去收拾行囊。 卢象一愣:“你要去何处?” 白衣高士衣袂飘飘,立于堂屋之中,风姿俊秀,卓卓不群,满室僮仆都在悄悄打量,以为神人。 “我回洛阳。” 王维又问:“神仙可曾收李白为弟子?” 卢象摇头。 “那倒是未曾听闻。” 当天晚上,王维便就离开了。 卢象把这事说给孟浩然听,言语中有怪意: “何至于这样急,连休息都不休息么?襄州刺史听闻王家子前来,还差人来问,是否要赴宴,他竟都回绝了。” “趁着城门还没关,人就离开了,夜路可不是那般好赶的。” 孟浩然停箸。 “你前日说的是王维王摩诘?” “他来襄阳,想要结识神仙?” “正是。”卢象和孟浩然关系一向好,悄悄说与他听,“他之前被贬济州,今年辞了官,在洛阳交游,访问名士。” “每次写信于我,文辞洒脱,超逸忘机,诗才也好。” “我还当他是想开了,未想这又……” 与卢象不同,孟浩然是仙事的亲历者。 更知道其中玄妙。 “仙神之事,哪是那般好说的……”孟浩然道,“也就是我不知太白他们离去,若是当时便知,只怕跪在门前。” “也要求得一同云游啊。” 卢象想着也是。 “也不知摩诘能不能遇见神仙,哎,太迟了!” …… …… 又下了一场雨。 满眼都是绿意。如今雨停了,雨水把山色浇的更为清透,带着一股灵性。 唐朝疆土广大,自安西都护府北庭都护府,到漠南地区,东及渤海国,西抵南诏,比前世还要大上三分之一。 百姓约有四千余万。 汝州的官道上偶尔有几辆车马,零星拖着板车的百姓,空旷的很。 江涉几人坐在树下歇息。 车马走了八九日,到了汝州边缘上的一个村落。离洛阳已经很近了,再走二三天也就到了。 几人路上听了不少故事,到这里却见到祭拜之风兴盛,于是停留下来瞧瞧情况。借了地方,拿出馒头,再打开一坛买好的酱菜,腊肉,各自饮上一壶酒。 便足以慰藉路上风尘。 村中孩童好奇凑过来,不识得这伙是什么人,见他们衣着服饰与村里人不同,在远处怯生生看着,又是好奇,又是害怕。 闻着空中的香味,嘴里咽着口水。 正看着,就见到一辆高大的车从官道上驶来,在众人面前停了下来。 一个白衣高士,拨开帘幕,从马车上下来。 见到有人在这里生火,歇息用饭。 下车,叉手一礼。 问道: “足下可听闻此间有仙事?” 第47章 仙人当面不相识 几人不约而同,看向一人。 江涉放下吃食,抬起头,见到一个穿着月白色襽衫,腰配群玉的年轻人,目光疏朗,从雕饰精美的马车上下来,和李白差不多年岁。 言辞有礼,想来是出身名门。 江涉道:“神仙的事,此地倒没有听闻。” 那来人叹息:“竟然又是错过?” “君是为求仙之人?” “正是。”来人道,“听闻襄阳有神仙事,在下匆匆而来,可惜没有赶上,仙人已经离去了。” 李白一听,觉着颇为有趣。 这人是来找先生的,却不知神仙当面。 他胳膊撞了撞元丹丘。 元丹丘瞪他一眼,开口问:“足下瞧着出身不凡,不知是何许人,也好神仙事吗?” 王维没有在乡村久留的心思,他只见有人在这里歇息,说不定会听过一些传闻,若是神仙路过,也知晓了解一二。 却忘了襄阳离汝州如此之远。 六七百里路,隔着大片平原,隔着伏牛山南麓。 许多人一生都难跨越这么远的距离,这些人瞧着也不过是寻常富户,出来踏青而已。纵然气度不凡,但又怎么会知道几百里之外的神仙逸闻。 是他多求了。 王维道:“某是河东人,祖籍在太原,冒昧叨扰诸位用饭。既然无事,某便离开了。在此谢过。” 说话间,语气难免淡了几分。 李白听见了,心中一哂。 他问:“河东人,祖籍太原,阁下莫非是姓王?” “是。” 王维没有与这些人多交集的意思,就连里面有个穿道袍的人,在他眼里也不过是凡俗中人,无法和真正的神仙之辈相比。 乐府诗有云。 “仙人骑白鹿,发短耳何长。导我上太华,揽芝获赤幢。” 这样悠游自在,才是他真正向往的。 王维回身,转身离开,就要回到车上,急行前往洛阳,看看神仙是不是就在前方。 李白压低声音,与人说。 “是来找先生的。” “此人模样有些眼熟。” 元丹丘说,“应当是太原王氏的分支,为天底下的大世家。” 江涉见李白有些跃跃欲试,笑了笑。 “他心中已有仙事。何必在他面前显现呢?” 老鹿山神抚着须子,望向车马离去的方向,也在笑。 望着凡人,感慨说: “仙人当面,却不识啊。” 李白有些不喜那人,他向来不喜欢这些世家贵族的矜傲气,没有说话,又给自己倒了一盏酒。 一饮而尽。 几人闲聊低语几句,说起他们这一行要找的那诈徒的师门,还有那自比栾大的镜尘道人。 既然有些本事在身上,想来应当在洛阳这样的大城。 出入勋贵之家,往来豪族世家。 说了一会,江涉见那孩童还躲在树后,脑袋大,身子细瘦,浑身在泥里滚过一样。孩童睁着眼睛,怯生生往这边看。 他捡起一个馒头,招手道: “过来。” 孩童犹豫了下,盯着对方手里的白面馍,走过来。 闻着喷香的馒头,他一时挪不动脚步。 猛咽口水,饥肠辘辘。孩童听见那人语气轻松,道:“我问你一件事,作为报偿,这馒头给你。” 孩童直点头。 “只要我知道,都说给你。” 江涉问:“你们村里的人家,都拜什么神仙,或是拜什么道士泥塑?” 孩童咽着口水。 生怕答慢了就没得吃,抢着回答:“我们村都去山上的道观去拜神仙,有时候赶草市,我娘也去过县里,那有城隍爷爷,可以保佑我们平安。” “可曾听闻过很出名的道士?” “都是观里的道士,最出名的就是观主,他可贪,每回我娘去都要收钱,要五个钱,没钱还要收鸡蛋,最坏!” 几人都不禁笑了起来。 江涉问:“你娘为何总去观里拜?可是有难处?” 孩童低下脑袋。 嘟囔说:“我妹子生下来身子不好,大夫说是要喂羊奶,或者喂些蜜水,不能成天喂米汤……我家哪有钱成日买羊奶蜂蜜。” “我娘怕养不活,就喜欢去观里拜天尊,指望我妹子早些好。钱都给道士花去了。” “观里有两头母羊……那道士也不算太坏,说可以给我们接些羊奶带回去。我娘接了几次,还跟我说不准说那些道长坏话……” 孩童嘟嘟囔囔,颠三倒四地说完。 江涉听了他满肚子对那些道士的牢骚,不由一笑。 想来是很痛恨那些道士了。 “还有!” 孩童想着说,“听说还有个四郎君庙,我娘没去过,他们收的钱多,我家出不起。但拜过的好些人都发财了……” 他脸上生出羡意。 “我爹让我娘攒些家底,到时候也拜拜。也不知道那庙的门槛有多高……” 江涉点点头,把馒头递给他。 “我知道了。” 下一刻,他就在孩童欢喜的目光中。 江涉起身,站起来,拂落衣裳上的褶皱。 略一拱手。 “此方城隍何在,江某请来一见。” …… …… 一个红袍玉带,身形略有虚意的中年人突然出现。左右环顾了一圈,手里还抓着笔。 城隍一时摸不清情形。 方才听到有人来召,声能入耳,想来是得道高人,便打算现身一见。 却不想是这么远的地方,荒郊野岭,离城隍庙不知有多远。 这道法得有多高? 不敢小觑。 城隍打量了一周,看向说话人。 语气更恭敬了几分。 “见过仙师!” “城隍多礼了。” 城隍就感到自己被一股力量扶着起来,心里惊疑不定,他是官府封的正神,也当了几十年的官。却从来没有遇到这样的事,城隍仔细感受了一下,所用的也并非是城隍自己熟知的术法。而是天地间的青气生机。 眼前这人到底是何人? 这样豪奢? 江涉把襄州有一伙诈徒的事仔细说来,又说了其师承,问道:“城隍可听闻过镜尘道人?” “曾经似是来过汝州,那诈徒曾言,镜尘道人有个弟子行四,便是汝州人。” 城隍险些以为,仙师是来降罪的。 寒毛乍起。 又仔细听了一会,才知是来问人。吓得他一颗心扑通直跳。 城隍抚着胸口,认真在脑内搜刮了一遍,仔细确认没有。 也不敢一口否认,生怕真出了事,到时候还要他担待。 “小神未曾听闻,回去便细察。” 江涉抬起手,拦住他赌咒发誓。 “这附近还有个四郎君庙?听闻多有人祭拜,捐资颇高,不知是何情形?” 刚说过有弟子行四,这就出个四郎君庙。 还是在自己治下。 城隍背上生出汗意。他忙道: “小神这便去查,若是有人在小神治下装神弄鬼,作怪,来谋取钱财,乃至害人性命……小神身为城隍,定然不饶!” 城隍肃容。 “必将其正法!” 江涉拱手:“如此,江某谢过。” 等城隍告退离开,转身回去查人,化身的烟雾散去。 那孩童抓着白面馍,长久的愣神,一句话也说不出。 呆愣了一会。 惊道: “神,神仙!” 李白听的神清气爽。 他抬眼望去。官道上,那世家子的马车已经看不到影子了。 终究是错过。 第48章 淫祀与城隍 小孩儿在前面领路,一只手还紧紧攥着半个白面馍,孩童也没舍得吃完,打算回去带给家里。一路上攥的很牢。 时不时回过头看那几人。 生怕后面的人没跟上来。 也怕神仙跑了。 这可是神仙,他活了这么久,头一回见到这么厉害的人物,连县里的城隍爷爷都要对神仙问礼。 他看到神仙挥了挥手。他们带着的那些东西,有几匹大马,还有马车,还有坛子罐子箱子……就全都不见了。 也不知道是放哪里去了。 村童一路心脏砰砰直跳。 走了一个多时辰的山路,拐几个弯,就到了四郎君庙。 四郎君庙很是气派。 很难想象在汝州一个小小山沟里能有这样气派的庙宇,不知庙祝费了多少心思。庙里的柱子高大笔直,宝殿庄严,通体为黑红二色,与如今的寺庙道观大体并不相同,通铺石砖,并以火焰的纹路作为整体装饰。 江涉注意到,所有绘制火焰的地方,都刷上了金粉,造型繁复精美。 这位…… 混的倒不错。 几人迈入门槛,就看到庙前的香炉里燃满了焚香,青烟袅袅。 渺茫的青烟,照应在满山翠色上。 前面带路的孩童,连声音都小得多了。 心里很是敬畏。 他很小声很小声,也忘了神仙就在自己身边,生怕被人发现,压低声音说。 “这就是四郎君庙。” 猫儿也嗅了嗅,她鼻子最灵,胡子颤了颤,鼻子直皱。扒着江涉的袍子布料,直钻了上去。 有些不喜这香火味。 江涉抱起猫,问:“既然是大庙,为何在汝州的深山里?” 孩童看着那漂亮的小小的猫。挠了挠脑袋,村里的小孩哪知道这个,就知道忽然有一天,这不起眼的地方就有了个庙,村里有不少人偷偷去拜,很是灵验。 他还知道,还有别的州的人特意过来,来拜他们这庙的。 后面就要收很多钱了,甚至还要金子,村童他们家舍出五个铜板都难,从来没去过。 孩童想了一会。 “人想发财,就不在乎远不远。” “多远都愿意走过来,几十里也不怕……我爹就是这样。” 江涉笑:“也是妙言了。” 孩童仰着脑袋,有点没懂,这怎么就妙了。他看着那猫,通身黑色,毛生的极好,团在一起是很小的一团,实在是个很小很小的猫。 很想摸摸,但又怕把小猫摸脏了。 心里痒痒的。 小孩儿壮着胆子问:“它多大了?” “两个月左右。” “猫吃得多吗?” “和人相比,想来是不多的。” “那我可以少吃一点,分给它。”孩童瞧着蜷成一团的猫,“有它一半漂亮就可以。” 江涉一时没有答话。 孩童打量了一会,就想起这几人给的白面馍,他是讲信的人,引着他们一路摸索到殿里。 虽然自个没去过,但好在神仙也没去过,也没有发现。 江涉几人在这四郎君庙绕了几圈,才走到主殿。 无论是江涉,还是老鹿山神,或是李白和元丹丘,都没有戳破这一点。默契地跟在他后面走,就算远远看到了主殿在那不远,也跟着小孩子乱走,如苍蝇乱撞。 “到了!” 孩童松了一口气。 像是完成个大功劳一样,回身看向几人。 “这是主殿。” 犹豫了下,他左右看了看,见到没人注意到这边,很小声地说: “如果是好庙,神仙不要罚他们可以吗。” 孩童心里也是隐约知道,神仙似乎不太喜欢这庙,还跟城隍爷爷告了状。乡里乡亲都喜欢来这四郎君庙。 乡人不知道什么叫做野庙,就知道这庙很气派,要很多钱,还很灵。 江涉语气尽量放的轻柔。 贴合孩童方才说的话,用他的语气说:“如果是好庙,行善事,没人会找他们的麻烦。” “自然不会责罚。” 江涉说着,迈入主殿。 主殿里有几个穿着绸缎绫罗的人,见到有人进来,也不在意。 捧着金银串钱。 嘴上喃喃嘀咕。 江涉细听,心中想的是: “四郎君保佑,小人愿奉上黄金十两,希望大哥水难生事,家产由我承担,我愿意抚养自己的从子……” “四郎君保佑,财神爷保佑,下回去赌场定然中个大的,收回之前砸进去的本钱……若是能再赚一些,就更好了,若是有成,信男愿奉上三成利,供养仙真……” “四郎君保佑,小人想要再求二斤香灰,上回用来做符咒,效果极好,好些都发了财,催小人再制些……哈哈,四郎君果真神异,城隍庙那些正神亦有不及。” “愿求佳人青睐,我汝州长史有一孙女,花容月貌……” 七情六欲,百般所求。 都在其中了。 江涉听了一会,他望着上面的金身塑像。 神像低垂着眼睛,广袂飘飘,立于焰火金台之上,上面雕刻着仙寿安康的纹路,黑红之色深沉,与焰火的纹理交杂在一起。 打量了一会。 江涉开口。 “听了这般久,足下还不出来一见吗?” …… …… 城隍回去之后,心有余悸,立刻唤来文武判官,日游夜神。 文判官肃穆儒雅,一身青色官袍,长髯白面,手握着毛笔,端着卷宗。武判官凶煞威严,手上握着铁笔和锁链,赤发蓝面,狰狞如夜叉,让人心生畏惧。 日游夜神跟在两位判官身后,气质神秘飘忽。 手握薄册,记录凡间善恶。 见到城隍,俱是躬身行礼,示意顺服、恭敬。 城隍活着的时候,是汝州的官员,死后因为生前行善,百姓敬爱,得了天地赦封,做了一地神灵,很是威严。 他负手问: “四郎君庙,你等可曾听说过?” 武判官赤发蓝面,低着狰狞的脑袋,眼睛晃了晃。 文武判官和日游夜神都称: “是我汝州的野庙淫祀?下官未曾查到过。” “我这处也不知。” “是在汝州何地?”日游神恭敬问,“下官这就去查。” 城隍仔细盯着他们,缓缓说:“我今日遇到了仙人,驱使天地元气如人伸展四肢一般自如,道法高深,不知是何方仙神。” “神仙与我说了四郎君庙,我给你们一次机会,你等再重新说说。” 文判官大惊。 “真有仙人耶?” 日游夜神也闻之震悚。 “天地间竟然还有神仙?” 城隍回想起方才见闻,长叹一声,与他们说,“世上还真存有仙人,道法之高,凡人所写的那些笔墨诗篇,古往今来所说的广成子赤松子,都是及不上的。” “若非仙人唤我过去,恐怕我还当作是寻常人。” “连仙面也不识得。” 文判官身形忽而之间从案桌前穿过,情不自禁向前探身。 “竟是这样?” 城隍唏嘘了一下,转而回归到仙人的指示上,仔细打量了一圈,威严发问:“你等真是不知?” “再作隐瞒,仔细上仙降罪!” “咣当!” 武判官手中的铁笔摔到地上。 第49章 但若是长生之道呢 城隍眼睛立刻扫了过去,武判官捡起地上的铁笔,手在袖子下微微发颤。 “世上真有这种神仙中人……” “下官一时听得入神了。” 他声音沙哑,穿着红黑两色的戎袍,青面獠牙,怒目圆睁。武判官向来是惩戒罪人,镇恶执罚的鬼神,威严万分。手中铁笔勾绝生死,落笔定罪。 怎么会因为听得入神,就把铁笔摔到地上? 一旁,文判官和日游夜神也觉出不对,看了过来。 城隍紧紧盯着他。 缓慢地说:“为鬼神者,也当有敬畏之心。” “山野淫祀何其多,日游夜神日夜监察,每天是没有歇息疏漏的,我等却从来不曾听闻这什么四郎君庙。” “武判,这是缘何?” 武判官面如死灰,战战惶惶,汗出如浆。 他缓缓低下了脑袋。 掀起赤色官袍,跪了下来。 城隍抿紧嘴,有些失望,瞧着他跪在地上的样子,喟然叹息,问:“你是自己说,还是要去仙人那里辩白?” “四郎君庙是个什么东西,竟能连我城隍庙的判官都能驱使,为其遮掩?” 武判官自知行差了事,他从未想过这世上还有仙人。 伏在地上,说: “四郎君庙是下官亲眼看着建成的,那是汝州来的一个道士,会些法术,瞧着像是古时那些方士。” “他用术法建庙,所用为点石成金之法,要求凡人香火,助其修行。” 城隍问。 “点石成金?” “是,此法下官也瞧过,是将朱砂、雄黄、雌黄、矾石,曾青这五石调和起来,用妙法点化,成为黄金。庙中香客所求,无非也就是金银俗物,便可此中得取。” 城隍抚须。 “既可点石成金,为何还要财资,捐资定的那般高?” 武判官伏在地上。 “那方士言,凡夫重欲,越是耗费甚巨,越是所求甚大。以此为道,则道基深厚。” “因为凡人控制不住一颗贪心。” 城隍又问: “那你为何帮他?你是鬼官,入得敕封的神祇,他许了你何物?” 武判官静默了一会,他低声说: “功名利禄,在鬼神眼中是过眼云烟。” “但若是长生之道呢?” 城隍也沉默了一会。 问起:“那方士叫什么名字,有何道号?” “汝州人,名叫周陵,自号金元上人,为了吸引香客,庙名四郎君庙,也被叫做四郎君。” “他可有师长?仙人要细问。” …… …… 一个年轻的道人,身影虚虚,缓缓从神像中走出来。穿着一身黑色道袍,上绘用赤色火焰丹纹,华美非常。 披散着头发,并未束拢,狷介任诞,不拘礼法。 与此同时,空中仿佛存在某种程度的变幻,隔绝了这一丈之地,让外面的香客听不得,瞧不得。 道人走到几人面前。 打量这四人,一位仙人,一个山岳之神,一个道士,一个凡人。 哦,还有一个村里的小儿。 拢起袖子,对江涉行了一礼。 笑问。 “上仙可是心有怪乎?” 道人笑:“恐怕上仙登临汝州之时,便察觉到我这一处小小宫观。倒也耐性,由着那小儿苍蝇乱撞,也不曾催促。” 老鹿山神稀奇的看着。 他是山川之主,此前也惩处过治下的旁门左道,向来都是讨饶求情的多,这人还是笑着说话,丝毫不顾及自己的结果。 难得一见。 江涉没有应答。 他听了一耳朵,这些前来求拜的人,有的是生出牟利之心;有的是诅咒兄长亡故,自己继承家产;还有的年过四十,想要攀龙附凤美梦成真,谋取钱财。 额前生出淡淡的黑气,可见大多已经成真了。 这“四郎君”允诺了他们。 江涉问:“为何要成全他们心中所想?” 道人坦然,答: “人有所求,前来拜我,为何不成全一二?左右不过是金银俗物,不算什么稀罕东西。” 老鹿山神在旁边瞧了一会。 一针见血指出:“你想求香火,求信众愿力。” 道人并不反驳。 “恐怕在真正的仙人眼里,我这是邪魔外道吧。” 他说着说着,大笑起来。 目光望向这金碧辉煌的殿宇,略过满殿跪求的香客,望向外面的群山。 道人“四郎君”说:“但若没有这邪魔外道,我辈求仙人岂能得长生之法?殿中诸香客可否得富贵?可否得功名?” “我辈不能如青山不老。” “但求一窥仙道。” “与天地长生。” “人生寿命短暂,与蜉蝣又有什么差别呢?恐怕仙人随意打坐,游戏红尘的时间,凡夫就已经度过一生。” “便连鬼神,也难逃脱寿命的镣铐。” “每过一日,寿减一天。而寸功未进,不得缘法,眼看着死期将至,心生惶惶畏惧。” 说到这里,道人“四郎君”大笑。 他每个字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说的,简直是咬牙切齿。 “我偏不这样!” “我要求……长、生!” 元丹丘和李白听的出神,见这人笑得生出泪来,见他对死的厌恶之极,想到青史之上种种求仙问道之人,心中一时难以平静。 他日,自己会不会如此? 村童有点听不懂,见从神像里走出来的人,忽然大笑,吓了一跳,忍不住往后退了两步。 江涉静静听他说话。 不由想到那日,地祇夜宴,群妖恸哭。 寿命啊寿命,这样的短暂,这样公平。无论是帝王,还是奴仆,无论是求道学仙的道士,还是山中妖鬼,终有寿终的一天。 而如何看待生死。 便是心性的差别。 能坦然见死生,便是其间上乘。 庄子妻死,鼓盆而歌。嵇康弹奏广陵,从容赴死。山间猛虎,犹知先有死,而后有生。 生死笑谈,戏谑超脱。 江涉抚了抚怀中的猫,揉了揉猫的耳朵,为其掩上。 他问:“你见那人兄长因你而死,可有悔意?” “并无。” 道人说的果决,自从感应到仙人前来,也已经知道自己的结果。 整理衣袂,端正跪坐在地上。 因知道了后果,言语分外从容: “某十六入道,修道以来,除了不得长生大道,平生并无憾事。” 江涉望向庙中香火。 “这样啊。” “迷而不得,有些可惜了。” 虽这样说,他声音却不见遗憾。 第50章 金元上人修行手札 随着江涉的话落。 穿着黑色焰纹道袍,面貌年轻的道人一寸寸变老。皮肤迅速变得枯皱,每一个呼吸间,都在变得更加苍老,生出黄斑皱纹,身形干瘦起来。 恢复成,吸用香火之前的相貌。 “四郎君”在汝州隐藏多年,行贿鬼神。 积攒的愿力和香火,被抽之一空。 李白和元丹丘在旁边看着,心生骇然,身子不禁往后退了两步,眼睛又舍不得,一眼不眨地看着这一幕。 一时屏息不能言。 在他们的眼中,这道人一下子就老了,从二三十岁,变成了花甲之年,又迅速变得更老。 到了最后,简直比老鹿山神看着岁数还大。 头发花白,皮肉贴在骨头上,也在逐渐融化,逐渐消失。 十几息的功夫,就变成了一具骸骨。 村童惊叫了一声。 元丹丘才想起来身侧还有个七八岁的小儿,伸出手,把小儿的眼睛遮上了,低声说,“不怕。” 李白也往前站了两步,离那道人更近了些,遮住村童的视线。 焰火金台上,庄严的金身神像逐渐开裂。在信众香客的面前,一寸一寸,化做成施法前的样子,变成一具开裂残缺的石头泥像。 裂缝蔓延到金台上。 砰地一声,缓缓倒下,滚下高台,砸在地上。 “神像!” “这是怎么了?!” 殿中的香客不明所以,都在惊叫。正在下面跪着祷告的人差点被砸中,惊魂未定,抚着胸口,破口大骂。 “这是发生了什么?庙祝!庙祝!” “金身怎么变成石像了?” “是不是你等偷工减料,将我们捐的功德钱贪了去?” 在他们痛骂之中。 金碧辉煌,庄严大气的四郎君庙。 朱漆,和精心绘制的神仙壁画,也跟着大片大片刮落。 同时,壁上金粉一寸寸凋落,其中一部分金屑,落在殿中几个信众身上。另一部分,被门外的风一刮,飘向更远的地方,如同纷飞的雪花。 殿中香客惊疑。 不知发生了什么,只看着有的人浑身染金。 “怪事,我怎的没粘上这金子?” “这风邪门。” 有的人看着从高台上滚落的神像,已经开裂了,心中有所思忖,拽了身边人一把:“我看,这地方邪门,咱们这段时间还是少来吧。” 下一刻。 就有人痛呼起来。 “我的眼睛!” “这金屑……庙祝!你敢以次充好,我是捐了钱的!” “好痛!好痛!这是什么东西?四郎君……四郎君救我!” 有的人沾了那金屑,浑身发痛,忍不住钻出殿外,想借着外头的风将这鬼东西抖落干净。 他们看不见,大殿里发生的一切。更不知四郎君真的存在。 江涉几人面前。 那道人已经不存皮肉,失去最后的灵光和知觉,被神仙抽出香火,失去依存的根基,寿命就在那一刻走到了尽头。 求道者众,得道者难。 生前所有执迷,寻求长生,也化作庙中金屑飞灰。 全都消失了。 只留下一具枯骨。 “啪嗒”一声。 从垂落的衣袖中,掉下来一本册子。 江涉捡起来。 是一本泛旧了的手札,字迹浪荡潇洒,“金元上人修行札记”。 旁边又竖着列了一行,“周陵笔”。 写的率性不羁,却是好字,能看出下过苦工。这本手札应当就是这“四郎君”所写。金元上人,为其自号,周陵,应该就是他的名字。 江涉略一想,打开翻阅。 …… …… 笔墨已经有些褪色了,写的很郑重,生涩,斜歪成一行。 “贞观十八年,师父说我适合入道,让我和双亲道别,学修仙法。世上真有神仙?” “娘哭了。” “不过,十六岁入道,谁人有我这般才?” 右边空了许多地方,又写着几行字。 “原来上面还有两个师兄,一个师姐。他们送了我礼物,说是恭喜我踏入道门。我觉得他们不必阿谀奉承。” “若我成仙,当携月遨游,把酒临风,快哉!” …… “师父说天地间没有神仙,不过飞举之术还是可以做到的,跟我想的不太一样。” …… “贞观十九年。第一次看见鬼,长得怪吓人,青面獠牙,面目可憎。” “死了都是这样吗?” “难看。” 江涉又翻过了许多页,道人很爱写东西,修行中遇到的各种感受,甚至师弟做饭难吃,全都写上去了。 嘴碎,但又真实。 …… “贞观二十二年。祖母过世了,我修道未成,师父说不应该沾染这些因果,只下山看了一眼,没有让父母瞧到我。” “他们有些老了。” “为何还留着我小时候穿着虎头鞋?” …… “贞观二十三年。师姐说皇帝去世了。” “人都会死,我辈学仙人,早便脱离红尘,何必执着这些?” “十一月,修行飞举之法,可离地一丈。” “这是我十六岁时便想学会的道法,如今已经及冠才明白一点。” “大道艰难,好在我不是凡人。” …… “显庆五年,入道十七年了。我已经三十三岁,如果是在山下,已经到了中年,该是有儿孙的时候了,凡人要麻烦的事真多。” “父亲去世了。” “我去看他,大哥在前面扶棺。” “十几年不见,大哥也老了,有了孙子,见到我很高兴,搓着手想要给我钱花。修行人哪里需要金银铜臭?我看着他脸上的皱纹,还是收下了。” “师父那里有点石成金之法,我去学来。” “到时候他也不必为钱钻营。” “可怜。” “让师兄帮我把封面改了,我重新题字,本想叫‘金元上人成仙小传’,和师兄切磋,输了,好吧,便叫作——‘金元上人修行札记’!” 江涉读到后面,闲言碎语越来越少。 人也从少年话多,变得少言,只有那股自命不凡,潇洒不羁的意气没有改变。 …… “永隆元年,入道第三十六年。” “母亲去世了。” “好久没回家,找了许久才找到门路,大哥老的快死了,拉着我的手说了许多话,还说父亲去世前,一直很想见我。这次母亲过世,把我小时候穿的虎头鞋也葬进去了。” “我已经快忘了幼时的事。” “我瞧着像三十岁,比大哥的儿子还年轻。大哥头发已经花白了。” “有点后悔,之前下山时也不知是怎么想的,没有去见他们。自从十六岁入道起,竟再没有说过话。” “入道三十六年,我还未练会点石成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