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殿试 嘉靖二十年,三月十五。 奉天殿,辛丑科殿试。 策题早已颁赐下来,诸多考生都打好了草稿,正一笔一划的书写答卷。 独鄢懋卿一人面前的稿纸上没有半点墨迹,依旧咬着笔杆,托着腮帮,失神的目光状似神游。 这姿态自是引得来往的监试官和巡绰官屡屡侧目,心中悄然将他当做了重点关照对象。 “好消息,穿越过来就上岸了。” “殿试没有淘汰名额,只要能到殿试这一步,就已经拿到了进士功名,无非分个甲第名次。” “坏消息,上的是大明嘉靖朝的岸。” “这一朝皇帝其智若妖,朝廷满朝悍臣,却个顶个的不当人。” “在这个时期为官,难啊。” “投靠清流,为严党不容;” “依附严嵩,被清流攻讦;” “还有派系中无休无止的内斗,更是防不胜防,而且更加残暴,甚至致仕之后都要赶尽杀绝;” “忠心皇帝,不但要被严党和清流合攻,还有极大的可能被皇帝当白手套,用完即弃,弃之敝履。” “何况就连嘉靖帝自己都是一尊自身难保的泥菩萨,他虽然不玩水,但意图取他性命的火灾也没断过,还差点被宫女勒死,这里面的水不知道有多深;” “可要是选择做个只忠心国祚社稷的孤臣……” 鄢懋卿目光聚焦,看向了不远处一个面皮白皙的书生。 此人唤作沈坤。 如果没记错的话,他将成为这一科的状元,依照明朝的惯例,直接被授予翰林院修撰一职。 然后就是因为坚持不站队,十五年不得升迁,直到母亲过世回淮安老家丁忧,恰逢倭寇窜犯当地,官军腐败一触即溃,于是毅然变卖家产,组织乡兵全歼来犯倭寇,立下经略御侮之功,民间称其为“武状元”,将他的乡兵称作“状元兵”。 然而他最终的命运却是,刚因抗倭之功得到举荐升官,就在未及上任之际遭群臣诬告弹劾,不久逮京拷讯,死于锦衣卫狱中。 鄢懋卿又侧目看向另外一个嘴唇略厚、身材高大的书生。 此人就更有名了,他是高拱。 这一科他是二甲,还被选为了庶吉士,授翰林编修。 最终官拜内阁首辅,却因没斗过张居正和冯保被罢官,致仕回乡之后仍被冯保谋害,虽侥幸得以幸免,但也惊忧成疾,不久病逝。 “最重要的是,明朝俸禄还出了名的低,新科状元保送的翰林院修撰已经是从六品官职,比地方县令还高半品,月俸也才8石,折合成银子不过四两多。” “一个月就这么点俸禄,还时常拖欠,真是很难让人玩命啊。” “据说各级官员要是不鱼肉百姓,不以权谋私,连日常开销都难以维持。” “所以……与其把良心喂了狗,被迫和光同尘,倒不如致仕回乡。” “反正我家在地方上也算略有家产,再加上这个进士的特权身份,不但可使家族免役免赋,社会地位也不算低,至少一般的地方官员不能随便欺辱。” “再凭我从后世带来的见识,借族人之手做点小生意,偶尔接济一下同乡百姓,不显山不露水,日子也能过的美滋滋,还活的没有负罪感。” “后世不是有这么个说法么?” “中产才是世界上最幸福的阶层,既不用像体力劳动者那样吃苦受累,也不必像那些上层阔人那样终日被骄奢、野心和猜忌困扰……” 其实这样的想法自前几日穿越过来时,就已经在鄢懋卿心中生根发芽。 这与他现在这个身份的史料不无干系。 如果不是他穿越过来的话,前主倒也算是祖坟冒青烟。 他在这一科中虽然只名列三甲,但不久就攀附上了严嵩,之后便官运亨通,由行人擢御史,屡迁大理少卿,转左佥都御史,晋左副都御史,可谓扶摇直上,最终总理两浙、两淮、长芦、河东四盐运司盐政,手握天下利柄,成为这一朝仅次于严嵩父子的巨贪。 不过随着严嵩父子倒台,他也很快落得了一个抄家戍边的下场,可谓罪有应得。 所以说,爬那么高,贪那么多,有什么用? 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最后还不是回到了最初的原点? 至于改革治国那种出力不讨好的事,鄢懋卿更不会不自量力。 张居正力图改革把自己活活累死,难道有人感谢他么,最终还不是换来了多年骂名,落得一个险被开棺戮尸的下场? 而且不会有人还不知道,张居正改革其实是延续了嘉靖帝前期的新政吧? 嘉靖帝和张居正都干不成的事,鄢懋卿得有多普信,才会头铁去撞这座皇帝和权臣都撞不倒的南墙? “致仕!必须致仕!”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鄢懋卿终于在殿试还剩下半个时辰结束的时候下定了决心。 如今目标有了,最大的难题自然也摆在了面前: 如何安全致仕? 这年头进士及第就等于卖身给了朝廷,哪怕未曾授官,其行动自由也受严格限制,不得擅自离开京城,否则将以“规避选官“论罪。 尤其是在嘉靖这一朝。 “进士者,朕所蓄也,岂容自便?” 这是嘉靖帝的原话。 “规避选官”和“挂印弃官”是他最不能容忍的重罪之一,就连“消极答卷”都不可取,否则都有可能被视作对其统治的强硬抗议,那问题可就严重了。 以嘉靖帝那“果刑戮,护己短”的操行。 只怕绝不会只是革除功名那么简单,最轻恐怕也是流放戍边,甚至直接拉出去斩首或杖毙的可能性都很大。 那就只剩下丁忧和告病了。 但这也有硬性条件,而且治标不治本。 丁忧得死了爹娘才行,这事除非他自己动手献祭,否则不可控制,而且只有三年期限,满期后还得回吏部报道。 就算是装病,也得有太医院和吏部官员出具的官方病状,甚至可能还需由嘉靖帝亲自审批。 且不说鄢懋卿短时间内有没有搞定太医院和吏部官员的能量,但凡这个过程中万一出了一点疏漏,被查出弄虚作假,那就又变成欺君了,风险实在太大。 所以…… 鄢懋卿终于收回思绪提起笔来,不顾偏离策题,仗着前主的文笔兀自奋笔而书: 【敦玄修以凝天命事】 【盖闻至人御世,必先通于神明;圣王临民,当首崇乎道术。】 【……】 【……】 【伏愿陛下: 广延方士,如汉武之待少君,博采长生之诀; 增建斋宫,效宋徽之营艮岳,以聚天地之灵; 常撰青词,仿陶弘景之通真,上达三清之境。】 【……】 【天颜有喜,玄修日新;社稷巩固,亿兆同春!】 一直特别关照鄢懋卿的巡绰官见他忽然开始动笔,当即提高警惕,悄无声息的来到近前审视。 确认鄢懋卿并无作弊行为之后,方才将目光投向他的答卷。 如此只看了几眼,巡绰官已是双目瞪大,惊为天人。 孔圣人“君子之诛”时提出五大当诛之恶: 一曰心逆而险,二曰行僻而坚,三曰言伪而辩,四曰记丑而博,五曰顺非而泽。 只凭这份答卷,巡绰官便已可看出此獠五恶俱全,日后进入官场起不了势不说,一旦起势必定为祸朝纲! 不过可惜啊,此人的进取心用错了地方,也用错了方法。 殿试答卷需先由内阁大学士和六部重臣等读卷官轮流评阅,天子通常只会翻阅或听取一下圈点最多的一等答卷,决定鼎甲排名。 而当今内阁首辅夏言作为首席读卷官,为人虽略高傲奢侈,但相对而言也还算正直,尤其反对天子玄修。 待他看到这封答卷,只怕拿去当厕纸都嫌污秽。 不将其直接其撕毁,也必是担心缺了答卷被天子追责,强行忍耐罢了,绝不会让天子轻易看到这封答卷。 何况如今反对天子玄修在朝野间、尤其是清流间已经属于政治正确的范畴,就算不久之前天子才将直谏玄修荒谬的太仆卿杖毙,也只是暂时压制住了直谏的声音。 这种情况下,无论是哪个读卷官,也无论内里是忠是奸。 只要有人敢在这么一封答卷上画圈画点,那就等于奸臣自己跳出来了,传出去可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 倘若日后鄢懋卿还混出了个名堂。 那么被他带着一起载入史册,一同遗臭万年也并非没有可能! 不过有一件事倒可以确定。 经过这次殿试,此人必定会给内阁和六部重臣留下一个极为深刻的印象。 而殿试传胪(发榜)之后,除了状元、榜眼、探花和庶吉士直接进入翰林院任职,其余新科进士都将进入六部、都察院等衙门观政数月,最终得到各部选举再授予官职。 届时谁选举此人,只怕也无异于奸臣自己跳出来了,谁敢? 巡绰官深深看了鄢懋卿一眼,记住这幅面孔的同时,心中暗忖: “弄巧成拙,自毁前程。” “又蠢又坏说的便是这类人了吧?” 第二章 读卷 明朝殿试流程很快,通常在殿试结束的四五日后,便要举行传胪大典。 由于嘉靖帝崇道斋醮,时间发生冲突时,偶尔也曾延迟几日,不过大抵不会太久。 故而读卷官的时间也很紧,任务也很重。 次日天蒙蒙亮时,礼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翟銮、礼部尚书严嵩、都察院左都御史王廷相等一众读卷官已经到了东阁等待。 待掌卷官将糊了姓名籍贯的答卷送来,众人又等了半个时辰,内阁首辅夏言才姗姗来迟,总算开始了读卷事宜。 一日无话,直到临近傍晚时分。 “嘭!” 王廷相猛然拍案而起,苍白的胡须随着沉重短促的呼吸一荡一荡,仿佛被谁踩了尾巴一般满脸愠意。 “?!” 一众读卷官俱都吃了一惊,诧异望来。 夏言也是反应了两个呼吸,方才疑惑问道: “子衡兄,何故愤懑至此?” “夏阁老,老朽活了近七十载,担过五科读卷官,今日依旧狠狠长了一回见识!” 王廷相用指节将面前的答卷敲的笃笃作响,愤愤然大骂, “此等仅凭白纸黑字便可令一副奸佞谄媚嘴脸几乎近在老朽眼前的答卷,当真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若有朝一日老朽见了此生,定要问他一问,他的圣贤书是不是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说到这里,王廷相又虚着眼睛看向严嵩,冷哼一声道: “严部堂,国家取士之制历来由礼部专隶。” “你执掌礼部,老朽若是你,少不了还要仔细查一查此生乡试、会试的主考官员,怕不是有人徇私舞弊,才使得此生滥竽充数,蒙混进了殿试!” 此时的严嵩虽然尚未入阁。 但是由于在预示“大礼议”结束的入庙称宗之争中顺应帝心,又在嘉靖帝拜谒显陵时,主动率领百官上表祝贺,再加上从未公开反对嘉靖帝玄修,还写得一手好青词,如今已步入大明的权力中心,并且越来越受嘉靖帝倚重,渐渐有压过夏言的势头。 也是因此,夏言与严嵩之间的权力之争已经逐渐公开。 而王廷相则因为诸多原因早已站队夏言,自然不会放过任何可以攻击严嵩的机会。 严嵩闻言只是站起身来,淡淡笑道: “礼部自有章程制度,不似都察院善无凭无据闻风奏事,怎敢有劳王总宪指点?” 说着话,他已移步来到近前,好奇的看向王廷相正在敲击的答卷。 其余读卷官亦是一同凑了上来,围成半圈查看上面的内容。 然后。 就都瞪大了眼睛,面面相觑。 这一刻,几乎所有人心中都涌现出了类似的想法: “阿谀谄媚,逢迎上意,心逆而险,行僻而坚,言伪而辩,记丑而博,顺非而泽……” “难道我等已经落后于时代,如今的考生为了进步竟无耻至此,连演都不演了?” 甚至就连严嵩心中都不自觉的涌现出了一丝危机。 他虽善于揣测圣意,近些年得宠于前,但有些事情却也必须持模棱两可的态度,免得在羽翼丰满之前坏了风评,被有心之人借机攻讦。 毕竟流水的天子,铁打的世家。 有些骂名可以替天子背负,有些骂名却万万背不得,否则无异于自掘祖坟。 不过他也得承认,倘若此时朝中出现这样一个为了进步如此不顾头脸的臣子,不往长远了看,说不定短期内真有可能压他一头,甚至打破如今微妙的朝堂格局……哪怕只是被天子拿来当用完即弃的挡箭牌。 “诸位可看清楚了,在此生面前,严部堂怕是也要甘拜下风吧?” 最终还是王廷相打破了这片寂静,又瞅了严嵩一眼,阴阳怪气的道。 “评阅答卷,本属至公,赏则圈之,否则叉之。” 严嵩的语气依旧不紧不慢,目光却逐渐锐利, “倒是王总宪高风亮节,评阅此卷怫然作色,凛然有风霜之气,我自愧不如。” 说到这里,严嵩回身对内阁首辅夏言施了一礼,才继续说道: “夏阁老,我看不若干脆将此卷单独呈递皇上圣裁,奏请皇上褒奖王总宪,使天下知朝廷崇赏刚正之至意?” “严嵩你,老朽……” 王廷相的气势顿时矮了半截,老脸微微涨红。 他怎敢让严嵩将这件事闹到皇上那里,还给他请功? 太仆卿杨最直言求仙之荒谬被杖毙的事才过去不久,这是替他请功么,这是替他求死! 一时间,东阁内的气氛坠入冰点。 其余读卷官眼观鼻鼻观心,并无一人轻易站出来出言调和。 直到此时,夏言才终于笑呵呵的还礼开口: “严部堂所言极是,评阅答卷,本属至公。” “我观此卷,行文合乎八股,对仗也算工整,引经据典能够迎合论证,可见次生倒也有些学识文采,可以排除礼部的乡试、会试主考官员徇私舞弊之嫌。” “不过……诸位请看。” “此卷通篇共有三处涂改,并有两处错字,仅是卷面便已落了下等。” “除此之外,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回殿试的策题应是‘边防吏治,何以重整’。” “此卷虽有‘社稷巩固,天下安定’之言,却并未紧扣策题中的边防与吏治,完全偏离了主题,非但答非所问,还自创新说,不能代圣贤立言,对策内容自然也落了下等。” “因此我私以为,将此卷评为三等末流便是,实在不必因这等小事劳神皇上。” “严部堂,诸位同僚,不知你们以为如何?” 三等末流,那就是殿试成绩倒数。 这种答卷虽也会一同送到天子面前,但几乎没有被天子查阅的可能。 而夏言这番话亦是说的滴水不漏,既未表达一丁点对天子玄修的主观看法,又从读卷官的专业角度体现了至公至平,还顺便替王廷相收回了此前的攻击,摆出了化解两者之间干戈的和事老姿态。 “夏阁老不愧上柱国之名,评判有理有据,又能为陛下分忧,下官佩服。” 严嵩心中有自己的考量,也并不希望这封答卷出现在嘉靖面前,于是又施了一礼便返回座位继续评阅答卷,似乎已将此事揭过。 一众读卷官见状自然也都纷纷称是,各自坐了回去,心中却不免腹诽: “夏言与严嵩如今已近水火不容之势,想不到今日罕见合舟共济一回,竟是因为这样一封奇葩的答卷?” “不过话说回来,这封答卷究竟是出自哪个自作聪明的狂生之手,这回怕是弄巧成拙,自绝于朝野了吧?” “真是令人不能不好奇。” “可惜要等到传胪典礼前一日才可揭开弥封,搞清此生究竟是谁……” …… 两日后,文华殿。 此时的嘉靖帝朱厚熜还未被宫女勒过脖子,虽然也时常因身体与斋醮的缘故不上朝不祭庙,但总归还未搬去西苑万寿宫隐居,一些重要朝堂活动也还会选择性参加。 比如科举殿试,朱厚熜就相对比较重视。 此刻读卷仪已经结束,一众读卷官已经在光禄勋的安置下吃慰劳宴去了。 朱厚熜并未同去,因为他临时感到一阵腹痛,正在后殿的檀房内“除浊”。 除浊是玄修的文雅说法,也可以称作轮回,反正说白了就是拉屎撇条。 经过读卷仪,朱厚熜已经从读卷官推举的十余封一等答卷中,选定了这一科的状元、榜眼和探花,只等明日的传胪大典上揭榜即可。 “嗯——” 今日有点便秘不畅,看来得多除一会浊。 朱厚熜百无聊赖,忽然心念一动,对候在一旁服侍的黄锦道: “黄伴,这殿试的一等答卷朕看得多了,有些其实也不过是泛泛空谈,一等答卷尚且如此,你说那些三等答卷能有多差?” “皇爷,奴婢未曾做过读卷官,实在说不上来。” 黄锦一边为朱厚熜焚香遮味,一边小心答道。 朱厚熜略作沉吟,又道: “二等、三等答卷不是也送来文华殿检验弥封了么?” “闲来无事,你去取几封三等答卷来给朕念念,越靠后越好,也教朕听听朕的这些进士蓄才的底线究竟在哪。” 第三章 严公子 不多时,黄锦从三等答卷的最下面取来了三封答卷。 檀房很快响起了称不上洪亮的声音,毕竟阅卷这种事虽然不必沐浴更衣,但一边除浊一边阅卷,多少显得对这些进士不太尊重,传出去容易影响当今皇上重视人才的人设。 结果好巧不巧,鄢懋卿那封被排在三甲最末位的答卷,第一个就被念到: “皇爷,这封答卷的题目是:敦玄修以凝天命事。” “盖闻至人御世,必先通于神明;圣王临民,当首崇乎道术……” 欸? 才刚念了两句,黄锦便已感觉这封答卷的内容似乎不太对劲,声音竟不由的越来越小,越来越不自信。 “嗯?” 朱厚熜亦是猛然抬起头来,提臀收腹,目光中划过一丝讶异, “大声点!” “是,皇爷。” 黄锦赶忙提起精神,继续念道: “夫玄修者,非方士之幻术,实天道之显微。《书》曰:’顾諟天之明命。’《易》称:‘圣人以神道设教。’陛下躬叩玄穹,此即尧之钦若昊天、舜之齐七政也……” “噗叽——咕咚!” 伴随着一声轻响,朱厚熜的便秘似乎通畅了一些,狭小的檀房内弥漫起了一股恶臭,就连名贵的龙涎香都遮盖不住。 黄锦一见这封答卷竟有如此功效,当即精神一振,连忙继续念道: “……观汉文之治,秉黄老清净,而太平盛世;唐玄宗初年,崇尚老庄,而开元以兴。是知黄老之术,与孔孟之教,本同末异,皆所以佐王道之成也……” “噗噗噗——咕咚咕咚咕咚!” 黄锦再接再厉: “……伏愿陛下: 广延方士,如汉武之待少君,博采长生之诀; 增建斋宫,效宋徽之营艮岳,以聚天地之灵; 常撰青词,仿陶弘景之通真,上达三清之境……” “哗啦啦啦——” 朱厚熜舒爽的连眼睛都眯了起来,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如此顺畅的除浊了,这一刻甚至觉得腾云驾雾也不过如此! “……微臣草茅微贱,不识忌讳,谨以《道德》《阴符》之旨,效野人献曝之诚……” “……天颜有喜,玄修日新;社稷巩固,亿兆同春!” “咕咚!” 伴随着最后一个水声,朱厚熜发出一声如释重负的感叹: “啊——痛快!” 黄锦心知此次除浊已经接近尾声,连忙放下答卷,取来丝帛蘸了温水,跪下身去清洗龙沟。 结果才刚一弯腰,一股子远超以往的恶臭便似一堵墙一般迎面拍来,逼得他喉咙一涌险些将隔夜饭吐出来。 这是一封极有味道的答卷,甚冲,甚辣! 好在他受过严格的训练,无论多想吐都绝不会在皇上面前吐出来,甚至连皱起鼻子这样的小动作都不会有,最多只是悄然屏住呼吸。 偏偏朱厚熜又在此时发问: “有趣……黄伴,这封答卷是何人所写?” 黄锦被迫刚一开口,便感觉整个胸腔被臭气填满,眼泪都差点涌出来: “回、回皇爷的话,殿试答卷糊了弥封,由内阁填写黄榜时才可揭开,奴婢实在不知。” 朱厚熜闻言倒也并未强求,只是沉吟着微微颔首。 朝廷有些制度不能坏,即使他是天子也不能无所顾忌,更不宜为所欲为。 否则一旦教那些御史言官抓住了话柄,即使暂时不敢直言玄修之事,也定会借题发挥,质疑朝廷选士制度的公信。 若是舆情搅得再乱一些,内阁再以此为由拒绝填榜,延迟传胪,那就轻而易举的将破坏选士制度的锅推到了他身上……类似的事在此前的大礼议和新政中又不是没有发生过。 可是,他又觉得这个“敢代圣君立言”的背锅侠和挡箭牌实在难得,不能物尽其用总感觉有些亏心。 如此沉吟良久,朱厚熜终是又问: “明日传胪之后,礼部便要从二甲三甲中馆选庶吉士了吧?” “正是。” “将这几封答卷原封不动的放回去,不要改变顺序,慰劳宴后送往内阁开封填榜时你也同去,给朕探清此生的身份。” “奴婢遵旨。” 黄锦躬身答应,已经大概猜到了朱厚熜的心思。 毫无疑问,此生已经成功引起了皇上的注意,皇上极有可能打算在馆选中运作一二。 而如今的礼部尚书严嵩又颇有逢迎进步之心,只要皇上授意,严嵩定会尽力配合行事,让此生选上庶吉士自然不在话下。 可千万别小看了庶吉士。 庶吉士等同于进士中的优选官培生,将会和状元、榜眼、探花一同进入翰林院观政学习。 而翰林院又是内阁大学士最重要的来源,在这里任职的官员未来都有一步登天的机会,含金量绝不比状元、榜眼和探花低。 只不过皇上此举明显另有用意。 这对于此生而言,是祸是福恐怕也需另当别论…… …… 傍晚。 豫章会馆。 “相关明日传胪,诸位年兄可有什么可靠的小道消息?” “年兄说笑了,既是小道消息,何来可靠之说?” “说起来,这个时候黄榜二甲三甲的名籍已经填完了吧,不知我们之中有几人能中二甲?” “这次殿试我发挥不佳,二甲是不敢想喽……” “年兄不可妄自菲薄,以年兄你的文采,时运来了高中状元也并非不可。” “年兄莫再揶揄我了,要我说啊,与其白日发梦,倒不如抓紧准备馆选,如今严部堂执掌礼部,我等又挂搭在豫章会馆,保不齐看在同乡的份上,还能侥幸选上个庶吉士……” “……” 鄢懋卿一边沉默干饭,一边听着几个同科年兄东一嘴西一嘴的闲聊。 京城共有两处江西人士捐资建设的会馆。 其中一处叫做江西会馆,另外一处就是豫章会馆。 这种会馆有一个更加直白还带点谐音梗的名字 ——进士房。 顾名思义,这地方就是给进京参加殿试的考生提供便利的居所。 而能够进入殿试的考生,已经是无可争议的进士,一只脚已经踏进了大明官场的门槛。 因此捐资建设会馆的人,也并非完全是重乡谊做慈善,其中不乏提前拉拢门生、投资新秀的心思。 鄢懋卿是江西丰城人,穿越过来的时候,就已经挂搭在了豫章会馆。 据说豫章会馆是近几年才筹建而成的,牵头捐资的不是旁人,正是如今的礼部尚书严嵩,他是江西袁州府分宜人。 而江西会馆的历史与名气则要相对更大一些。 因为江西会馆如今最大的捐资人,是内阁首辅夏言,他也是江西人,祖籍广信府贵溪。 无论是官职、家世方面,还是资历、羽翼方面,如今的夏言都远在严嵩之上。 因此这一科拢共二十余名江西殿试考生,有十余人都挂搭在江西会馆,只有带着“宁为鸡头不为凤尾”心思的前主,和少数几个“不识时务”的考生,住进了豫章会馆。 这何尝不是一种站队,还没进入官场就被迫开始的站队? 当然,那些挂搭江西会馆的考生,他们的选择其实也无可厚非。 毕竟除了鄢懋卿这个穿越者之外,没有人能够洞悉未来,自然也不会有人预知严嵩才是最后的赢家,而年近古稀的夏言竟然落了一个身首异处的悲惨下场。 不过现在的鄢懋卿已经不在意这些,他心中只有一个执念: 那就是尽早远离朝堂纷扰,致仕回乡。 正如此想着的时候,一个名叫张裕升的考生凑了过来,笑呵呵的打趣道: “鄢年兄,看你这副心如止水的模样,必是对明日传胪的结果胸有成竹吧?” “的确如此。” 鄢懋卿放下筷子抹了把嘴,点着头道, “不瞒张年兄说,我在殿试临近结束时才厘清对策思路,匆忙之下在答卷上涂改了三次,细想应该还有几处错字,三甲末等应是稳如泰山了。” “这……” 张裕升闻言笑容僵在脸上,其余几名考生也都收敛起笑容。 这也就是殿试并非淘汰机制,最差也是个三甲同进士出身,否则单凭这样的卷面,莫说是殿试,放在乡试和会试中都断然无法入闱。 气氛不免有些尴尬。 张裕升等人一时竟想不出该说些什么话来假惺惺的宽慰于他。 就在这时。 一个衣着华丽、短颈肥白的高大胖子领着几个家仆,风风火火的闯入堂内。 众人见了此人,连忙起身施礼: “见过严公子。” 高大胖子简单还过礼后,一只独目却偏偏盯上了鄢懋卿,上下打量一番之后才道: “你就是鄢懋卿?” 第四章 刘掌柜 这位“严公子”不是旁人。 正是严嵩的独子,哪怕在后世也鼎鼎有名的“小阁老”严世蕃。 与其父瘦削长身的形象不同,严世蕃应是继承了母亲的肥白基因,生了一副又白又胖的富贵模样,却又偏偏天残一目。 这样的形象显然无法参加科举,不过在严嵩的荫庇之下,他还是以官生身份进了国子监读书,随后授予官职屡次升迁,如今尚不到而立之年便已官拜京师顺天府治中(顺天府府尹之辅佐)。 自鄢懋卿挂搭在豫章会馆以来,许是身为读卷官的严嵩为了避嫌,一次都没有来过。 倒是严世蕃先前来了两次,每次来都安排好酒好菜宴请这些进士,给众人留下了一个不错的印象,也混了个脸熟。 “见过严公子,在下鄢懋卿。” 迎着严世蕃的目光,鄢懋卿再次行礼。 “……” 张裕升等人则面面相觑,心中不由又打起鼓来。 他们都知道答卷已经在今天下午开封,黄榜的二甲三甲名单也已经填写完毕,只空出状元、榜眼和探花等待明日传胪仪上由皇上亲自揭晓。 而严嵩身为礼部尚书,又是这一科的读卷官,填写黄榜的时候要在场的,此刻必是已经提前知道了结果。 那么严世蕃八成也已经心中有数。 此次前来极有可能是为了提前向名次不错的进士贺喜,进一步拉近双方的关系。 可严世蕃偏偏一进来就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刚刚还声称自己连卷面都不达标的鄢懋卿身上,这究竟是何道理? 难道这混账方才是在信口雌黄,假意谦虚? 可恶啊! 卑鄙啊! 所以,鄢懋卿这回殿试怕最差也是二甲前列,状元、榜眼和探花都未必没有可能,因此才会受如此重视吧? 若果真如此,那简直比杀了他们几个都难受! 正当几人如此想着,甚至已经开始咬牙切齿的时候。 “呵呵。” 严世蕃却又忽然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冷笑,随即面色一变, “豫章会馆的庙太小,容不下你这尊大佛,也别说我不顾同乡之谊,给你三日另觅它处。” 欸? 这又是怎么回事? 张裕升等人闻言又是一怔,险些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转变闪了腰,再也无法掩饰脸上的惊疑。 他们越发想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难道鄢懋卿刚才不是假意谦虚? 可这也完全说不通啊,就算鄢懋卿殿试名次不佳,甚至是三甲末等,那也照样是同进士出身,在六部观政之后再不济也还是能混个保底知县。 知县也是朝廷命官,今后照样有进步的机会。 况且就算这辈子再无进步的机会,那也可以成为一条地方上的人脉,严家在江西会馆之外捐资设立豫章会馆不正是为此么? 严世蕃此刻可以不看好他,也可以对他爱答不理,但却属实没有必要如此撕破面皮。 此举既不合情理,也不合利益,难道严家还嫌门生太多不成? “这……” 鄢懋卿闻言也是有些意外。 他知道自己那封答卷交上去之后,一定会给内阁和六部大臣心中留下一个极为不好的第一印象。 就连严嵩大概率也会对他心生厌恶。 毕竟一山不容二虎,奸佞怎能容忍一个比自己更奸的小人在皇上面前争宠? 如此一来,他在之后进入六部和都察院衙门观政的过程中,自然不会受人待见,考评结果不佳,也不会有人推举授官,仕途可谓一片黑暗。 等到了那时,他再稍微使点力气和银子,尝试告病致仕。 内阁和六部大臣应该巴不得眼睛清净,互相配合着欺上瞒下一波,就稀里糊涂的放他回乡养病去了,嘉靖帝可能从头到尾都不会知道世间还有他这么个进士。 结果没想到,严世蕃的反应竟会如此出人意料,竟直接撕破了脸,当即将他逐出豫章会馆? 鄢懋卿总觉得严嵩或严世蕃的这个决定有失政治智慧,带了些不太合理的冲动…… 不过转念再一想,此事与他心中的目标并不冲突,于是便也没去深究,更没有表露丝毫不悦与愤懑,只是不卑不亢的道: “这些时日承蒙严公子款待,怎敢再厚颜叨扰,在下这便去收拾行李,告辞。” 说完,他便头也不回的向厢房走去。 至于什么“莫欺少年穷”的放狠话环节,还是免了吧。 他现在只想远离朝堂去过自己的安生日子,没必要强行在严世蕃这里种下因果,增加未来的不确定性。 何况这些日子在豫章书院免费吃喝住宿,用的也的确都是严家捐助的银子,至少对他个人而言,严家并未有任何亏欠,鄢懋卿也是讲道理的人。 “……” 望着鄢懋卿洒脱的背影,严世蕃反倒有些不会了。 他原本以为像鄢懋卿这种能写出那封答卷的险恶小人,在被下了逐客令之后,会想尽办法巧言辩解或恶言相向,甚至来之前已经做好了命家仆将其扔出去的准备。 可现在看来,鄢懋卿似乎与他想象中有些出入,起码还算有些骨气,也并非胡搅蛮缠之人。 “……” 张裕升等人却还没明白过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只能望望鄢懋卿,再看看严世蕃,心中好奇却又不敢插话,免得惹火上身。 不过有一件事他们倒可以确定。 既然严世蕃此刻将鄢懋卿逐出豫章会馆,那么传胪仪之后的庶吉士馆选,鄢懋卿注定也是指望不上严嵩了…… 众人正各怀心思的时候。 “诸位老爷,请问……” 堂外忽然传来一个突兀的声音。 严世蕃与张裕升等人回头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着青布长衣、头戴四方平定巾的中年男子不知何时已立于门外,此刻正伸着脖子向堂内张望: “请问鄢懋卿鄢进士可是在贵馆挂搭……” 话刚说了一半,中年男子忽然又“哎呦”了一声,连忙堆起笑脸施礼赔罪: “这不是严公子吗,小人有眼无珠,失敬失敬!” “原来是鹿鸣阁的刘掌柜,你找鄢懋卿作甚?” 严世蕃也认出了中年男子,不过他更清楚的是这个中年男子的主子是谁,于是也换上一副笑容开口询问。 他虽不相信鄢懋卿能与刘掌柜的主子扯上关系,但顺口探上两句也不多余。 第五章 奔头 “鹿鸣阁?” 听到这个名字,张裕升等人再次心生疑惑。 鹿鸣阁虽不是京城最大的书局,但在京城的文人墨客之中也颇有些名气。 鹿鸣阁的涉猎范围很广,不但编辑和刊刻了许多诸如白居易诗集、文集、元次山集之类的诗文合集,还出版了不少通俗文艺书籍。 其中有一举助当朝武定侯郭勋进翊国公加太师的《皇明开运辑略武功名世英烈传》,也有收录了金、元、明三代散曲、戏曲的《雍熙乐府》,甚至还包括《水浒传》和《三国志通俗演义(三国演义)》。 这些进士进京殿试,闲来无事自然免不了要去逛一逛书局,感受一下京城的文化底蕴与氛围,因此难免对鹿鸣阁有所耳闻。 只是他们一时也想不明白。 鄢懋卿平日里不声不响,怎么就又与鹿鸣阁扯上了关系,竟能让鹿鸣阁的掌柜亲自找到豫章会馆来?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无非是些书局生意上的琐事罢了。” 刘掌柜只是简单一提,并未展开了细说。 严世蕃听罢还当是鄢懋卿赊了鹿鸣阁的书籍,刘掌柜今日是前来讨账,也懒得详细过问,只是摆了摆手调笑道: “得亏你来得及时,若是再晚一些,恐怕便找不到他了。” “这是为何?” 刘掌柜一脸迷惑。 “只怪豫章会馆庙小,鄢懋卿吃住不惯,正要收拾行李另觅他处。” 严世蕃信口将说法颠倒了一下,免得刘掌柜出去乱说,坏了严家礼贤乡士的名声。 刘掌柜闻言面色一变,下意识的追问: “莫不是要去江西会馆?” 这对他来说就是个大问题了,江西的进士进京之后,大多都会挂搭在豫章和江西两个会馆,否则就要花钱租住民宅或客栈。 挂搭在豫章会馆,便代表有意愿成为严嵩的门生。 而挂搭在江西会馆,则代表站在了夏言那一边。 此事对于旁人来说或许干系不大,但他的主人与夏言素来不和,说是不共戴天的宿敌都不为过,自然不能不在意。 “那可就不好说了,腿长在他的身上。” 严世蕃知道刘掌柜的主人是谁,自然也知道这层关系。 虽然心知严家都慑于风评不愿扯上关系的人,夏言只会更加敬而远之,故而鄢懋卿不去挂搭江西会馆还好,去了只会自取其辱。 但在刘掌柜面前,他还是故意如是说道,临了又给鄢懋卿使了个绊子。 如此一来,哪怕鄢懋卿是个进士,刘掌柜也断然不会再给他任何好脸色,且看鄢懋卿稍后如何自处便是。 果然。 “这……” 话音刚落刘掌柜就立刻蹙起了眉头,有些急躁的施礼, “严公子,请恕小人失陪,小人需立刻去见鄢进士。” “来个人,引他去。” 严世蕃自觉刘掌柜已经上套,心中好笑的同时大方摆了摆手。 随即又在堂内的玫瑰椅上安然坐下,一边招呼家仆给其他进士进酒,一边等着看接下来即将上演的好戏。 不过严世蕃可不是为了看戏而生事,他还没那么无聊。 其实他真正的目的是在这些进士之间孤立鄢懋卿。 毕竟他将鄢懋卿驱逐出豫章会馆的真正原因暂时不可明说,可若是不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这些进士即使嘴上不说,心中也难免有所猜疑,少不了私下置喙。 而现在若是能借刘掌柜之手,令鄢懋卿在这些进士面前丑态毕露,使他们羞于与其为伍。 那么即使他便不做出任何解释,这些人也会自我脑补合理。 …… 厢房内。 鄢懋卿刚收拾完了换洗衣裳和书籍,又将此次入京所剩的银钱仔细清点了一遍。 一共八两银子,还有大约三百文零钱。 嘉靖年间物价还算稳定,银钱的购买力也还算不错,一斤猪肉大概是二十文钱,一斤米也不过三文。 因此这些银钱这对平民家庭而言,已经称得上一笔巨款。 这自然得益于他的家境,虽然不敢说是大富大贵,但在乡里也属于衣食无忧还有余粮的地主阶级,怎么都不至于苦了他这个好不容光宗耀祖的进士。 只是不知他的爹娘和亲戚长辈,在得知他这个已经可以在族谱上单开一页的进士,一心只想着致仕回乡继续“啃老”之后,又会作何感想? 不过倒也不必太过忧心。 他爹娘和亲戚长辈都是庶民,谁若对他无礼,依旧可以搬出进士出身应对。 反正现在他在京城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这八两多银子,只要不去乱花,就算没有豫章书院的免费吃住,撑过之后短则数月、长则一年的观政期也不在话下,估摸着还能有所结余,不慌…… 正如此盘算的时候。 “鄢进士,鄢进士!” 房外忽然传来一个颇为耳熟的呼喊。 鄢懋卿赶忙将银钱收好,仔细压在箱子最底层之后,方才换上笑脸极为热情的迎了出去: “刘掌柜,这是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来得正巧。” “正巧?” 刘掌柜一怔。 鄢懋卿让开房门展示着里面刚收拾好的行李,继续腆着脸笑道: “我正要搬离豫章会馆,才刚收拾好行李,正想着是不是该去馆外使钱寻个人帮忙搬运,刘掌柜就到了门外,你说巧是不巧?” “巧,也不巧。” 刘掌柜方才明白过来,随即面露难色: “若鄢进士是要去江西会馆挂搭,请恕小人不能相助,非但不能相助,此前鹿鸣阁与鄢进士定下的合作事宜,只怕也只能忍痛终止,自此不相往来。” “谁说我要去江西会馆挂搭?” 鄢懋卿疑惑。 “那鄢进士这是打算……” “刘掌柜误会了,不过是会馆人多嘈杂,我又是个喜静之人,因此打算搬离出去寻个清静之处独居罢了。” 鄢懋卿并未将严世蕃牵扯进来,免得刘掌柜对其有所顾忌,又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果真?” 刘掌柜闻言顿时精神一振。 “还能有假?” “鄢进士可已经找好了去处?” “暂时还没有,原是打算暂住客栈……不过刘掌柜久居京城,可有合适的去处推荐?” “如今天色渐晚,临时去找恐怕难合心意,小人倒恰好有一处空闲的小院,若鄢进士不嫌弃,不若先去暂住几日,日后再做定夺?” “这……那就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 “鄢进士言重,便是这些行李吧,放着我来!” 鄢懋卿并不知道刘掌柜背后还有什么主人。 只知刘掌柜今日亲自前来,此刻还表现的如此殷勤,此前只为试水的合作之事应该是成了。 并且经过最近这些时日的市场检验,效益应该也还算不错。 这算是意外之喜。 自此他在京城还没开始花钱,就已经有了外快收入。 今后回到乡里,也多了一条生钱的门路,感觉致仕之后的美好生活已经越来越有奔头喽。 第六章 鹰视狼顾 “共饮此杯,愿诸位后起之秀今后仕途坦荡,鹏程九万!” 刘掌柜进入后厢之后,严世蕃更是亲自下场劝酒,大堂内很快便又恢复了热闹,甚至比之前还喧嚣了许多,仿佛什么事都未曾发生。 张裕升等人纷纷起身向严世蕃敬酒表达谢意,少不了一番商业互吹。 不过谁都清楚,刚才的事情并未过去。 张裕升等人根本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更不知道刘掌柜进去之后,接下来又将发生什么,心中免不了一番好奇。 严世蕃则眼巴巴的等着刘掌柜讨账不成,与鄢懋卿拉扯着一同出来的狼狈情景。 只要让这些进士看到鄢懋卿那副丧家之犬一般的丑态,这件事就算彻底圆满了…… 终于。 通往后厢的走廊中传来了脚步声。 大堂随之恢复了安静,说话的闭上了嘴巴,敬酒的放下了酒杯,起身的也悄然坐了回去。 所有人的眼睛都一齐望向了走廊出口,唯一的区别便是有的人是直勾勾的盯着,有的人则是做贼一般的偷瞄。 随着大堂回复安静,走廊中传来的交谈声也清晰起来: “鄢进士,这次真是多亏了你,鹿鸣阁在小人手中才略微有了起色。” “哪里哪里,主要还是刘掌柜慧眼识珠,换了旁人可未必识货,我便是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不是?” “说出来不怕鄢进士笑话,当初若不是鄢进士将进士身份搬出来,小人便是那不识货的人了。” “何来笑话之说,人之常情而已。” “不过话说回来,这下一期的话本稿件,还请鄢进士务必尽力,书局上下都眼巴巴的等着开张哩。” “好说好说……” “……” “嗯?” 夹杂着笑声的和谐声音听在严世蕃耳中说不出的不和谐。 这和他预想中的情况不说是毫不相干,也可以说是八竿子打不着。 怎么就慧眼识珠了? 什么话本稿件,竟能让鹿鸣阁上下都眼巴巴的等着开张? “这又是什么情况……” 张裕升等人亦是面面相觑,只感觉今日见到的奇事太多,脑子已经不知该如何思考了。 听这番对话的意思……鄢懋卿还真和鹿鸣阁扯上了关系,而且还并非泛泛之交,连传胪仪都没开始,鹿鸣阁就已经找上门来求着刊刻他的话本了? 话本,就是后世常说的小说。 其实“小说”的说法早在先秦时期便已出现。 诸子百家中就有一个小说家流派,谓之:“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街谈巷语,道听途说者之所造也。” 只不过小说这种文体,在不同的朝代又有不同的说法,比如魏晋时期将其称作“志人”或“志怪”,唐朝则将其称作“传奇”,而明朝则普遍接纳了宋元的说法,将其称作“话本”。 而自明太祖皇帝松开了刊刻出版的限制,加上明朝百姓的识字率逐渐达到四成,刊刻出版行业也迎来有史以来最为蓬勃的发展期。 在此基础上,通俗文艺作品的市场需求也在飞速增长,这才有了《水浒传》和《三国志演义》等名著小说扎堆刊刻出版的现象。 与此同时,通俗文艺作品的创作者也自然而然的拥有了一定的社会地位。 至少对于明朝的文人墨客而言,能够有书局刊刻出版自己的文章,还能卖的出去获得收益,就已经有了满世界吹逼的资本,哪怕刊刻的是通俗文艺作品。 为此还有不少人自费刊刻出版自己的文章,就为了给自己脸上贴金。 进士读的是圣贤书,写的是八股文,自然也都自诩文人墨客,当然不能例外。 不过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同为进士,他们写出来的文章除了读卷官之外,拿出去只怕根本没人多看一眼。 而鄢懋卿和他们一样才到京城不久,居然就能鹿鸣阁的掌柜找上门来好声好气的求稿了? 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 这越发比杀了他们更难受,让他们上哪说理去? 与此同时。 一个人率先从走廊中走了出来,身上只背着一个小包袱,两手空空有说有笑,看起来好不轻松惬意。 此人不是旁人,正是刚刚被严世蕃逐出豫章会馆的鄢懋卿。 他哪里有半点狼狈,更莫说丧家之犬一般的丑态。 而刘掌柜则紧随其后,吃力的扛着一个木箱子,脸都胀得略微发红,却还陪着笑与鄢懋卿交谈,多少带了那么点讨好的姿态。 这可真不是鄢懋卿不帮把手,实在是刘掌柜过于殷勤,死活不让他搭手。 “严公子,诸位年兄,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告辞。” 见严世蕃和张裕升等人此刻都目光复杂的望着自己,鄢懋卿淡然一笑,最后又向众人施了一礼,洒脱转身向外走去。 “严公子,小人尚有事务在身,也先告退了。” 刘掌柜亦是对严世蕃微微躬身,转身快步跟上。 “且慢!” 此时此刻,严世蕃心中的疑惑一点不比张裕升等人少,他实在想不出鄢懋卿究竟何等何能,竟能让刘掌柜如此卑微作态,终是忍不住起身喝了一声。 “?” 鄢懋卿闻声停下脚步,身子丝毫未动,唯有脑袋扭转过来望向严世蕃。 严世蕃注意到鄢懋卿回头看向他的瞬间,眼中似乎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锐意,心脏不由一颤,瞳孔随之微缩。 这难道是传说中的 ——鹰视狼顾之相?! 卅史以来,唯有一人生得如此险恶的面相,便是奸相司马懿。 不过严世蕃不是相师,一时也无法确定鹰视狼顾之相是否就是如此,只是再睁大眼睛仔细观察,却见鄢懋卿眼中的那股子锐意早已消失的无影无踪。 “不知严公子还有何吩咐?” 刘掌柜的声音适时响起。 严世蕃总算回过神来,随即收回了目光,转而意有所指的试探道: “刘掌柜,你今日来豫章会馆寻鄢懋卿,不知是你自己的主意,还是翊国公的意思?” 翊国公? 听到这个爵位,鄢懋卿微微一怔。 嘉靖朝只有一个翊国公,大明朝也只有一个翊国公,明朝开国勋臣武定侯郭英的五世孙 ——郭勋! 听严世蕃话里的意思,难道刘掌柜竟是郭勋的人? 第七章 杀了我吧 郭勋其人,很不简单。 他的先祖郭英,自十八岁起便跟随明太祖朱元璋南征北战,据称还曾亲手射杀了陈友谅,最终因战功封武定侯。 而郭勋在承袭了武定侯之后,先是在“大礼议”中支持嘉靖帝,因此大受恩宠。 接着又亲自编撰刊刻《皇明开运辑略武功名世英烈传》,为其先祖郭英射死陈友谅之功造势。 最终影响嘉靖帝,为先祖郭英争得了与徐达、常遇春等六王并列配享朱元璋太庙的殊荣,他自己也成功进了翊国公,加了太师。 自此以一人之力使郭家的地位和权势达到顶峰,成为了权倾朝野,威福莫比的勋贵世家。 不过鄢懋卿更清楚的是,郭勋有一个致命的缺点 ——太狂! 进翊国公加太师之后,郭勋简直狂的没边了。 作威作福,网利虐民,光是京师的店舍就多至千余区,为廷臣所恶,御史言官交章论劾。 光是这样倒也还好,关键他在嘉靖帝面前也不知收敛。 据史书记载,嘉靖帝曾给郭勋敕书,命其与兵部尚书一同厘清京师军役,结果他非但久不领命,面对御史言官弹劾,上疏申辩时还质问嘉靖帝:“有何事,更劳赐敕语?” 这简直就是厕所里打灯笼。 故而郭勋已经成功登上了嘉靖帝的死亡名单。 如果鄢懋卿没记错的话,大概再有六个月,郭勋就要被打入诏狱,论死…… 心中想着这些,鄢懋卿的目光移到了刘掌柜身上。 既然严世蕃这么发问,那么应该就不会有错,刘掌柜肯定是郭勋的人。 而他与刘掌柜合作的事,甭管郭勋是否知晓,在外人眼中都等于与郭勋扯上了关系,无非是关系深浅的问题。 这……倒也未必是什么坏事? 那封答卷已经初步发挥作用,连严嵩和严世蕃都不愿与他产生瓜葛,立刻将他逐出了豫章会馆。 如今再与郭勋有了牵扯,等六个月后郭勋被打入诏狱论死时,正好到了结束观政选官的阶段,不是正好受到一些牵连? 这期间唯一需要注意的只有一件事: 那就是一定要把握尺度,绝对不能与郭勋牵扯太深。 如此就算受到牵连,也不至于把命给搭进去。 至于郭勋嘛……放弃助人情节,尊重他人命运即可。 正如此想着的时候,刘掌柜却已微微躬身,给出了一个鄢懋卿和严世蕃都不想听到的答案: “回严公子的话,既有小人的主意,亦是翊国公的意思。” “这……” 鄢懋卿一点都不想进入郭勋的视线,最起码不想这么早。 不过转念再一想,刘掌柜虽与他有了合作,但他们非亲非故,如果不是郭勋的意思,今日也实在没有必要如此殷切,又是亲自替他扛箱子,又是免费让他住宅子。 新科进士怎么了? 说话时客气一些便是,难道还能比京城那些扔出一块砖头能砸死仨的京官更加尊贵? 如此想来,这个回答似乎才是最为合理。 只是他一时还想不通,他只不过是借着如今通俗话本盛行的势头,借鉴改编了后世一万来字的热门爽文小说,随便找了个书局试水探求回乡之后的生财之路,怎么就惹来了这么大的一个因果? 甚至他都有些分不清楚,这事究竟要算作惊喜,还是惊吓? 严世蕃此刻也是终于不得不承认,他终归还是小瞧了鄢懋卿。 可是话又说回来,谁能想到这么一个在京城举目无亲,只能挂搭在会馆的寒门进士,竟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攀附上翊国公? 虽然京城有些官员与富商一早就盯着这些家世不显的寒门进士,只等着将其招为金龟婿,搏一个鸡犬升天的未来。 但那也都要等到传胪仪结束,或者是庶吉士馆选结束之后,看清这些寒门进士的潜力再买定离手。 再者说来,以翊国公的家世与地位,似乎也用不上这种手段。 所以他想不通,鄢懋卿究竟使用了什么高明手段,才能这么快攀附上翊国公。 仅凭那封答卷的影响,鄢懋卿就已经不沾为妙,至少对目前的严家而言弊大于利。 哪怕就是翊国公,恐怕也不会有什么好处。 他先前听父亲严嵩说过,如今朝中弹劾翊国公贪纵不法的奏疏已漫天纷飞,如今再加上一个鄢懋卿,今后在后在朝野之中口碑只会更差,受到的非议更多…… 只不过如今父亲严嵩与内阁首辅夏言的权力之争已经公开,而翊国公与夏言又是不共戴天的死敌。 敌人的敌人就是盟友,必要的时候可以互相利用。 因此他觉得有必要立刻将这件事禀报父亲,先商议出来一个章程,免得日后毫无准备。 不过这也仅仅是出于翊国公的关系,并不代表严世蕃后悔将鄢懋卿驱逐出豫章会馆。 何况让他当着这些进士的面吃了再吐,那也是万万不能,否则他与严家只怕都要被看轻几分,今后还有几个人能忠心做严家的门生? 于是严世蕃只点了点头,故作淡定的对刘掌柜道: “既是如此,劳烦刘掌柜代我向翊国公问安,请自便吧。” “小人一定把话带到,告退。” “……” 望着鄢懋卿与刘掌柜渐渐远去的背影,张裕升等人虽插不上一句话,但此刻内心已是掀起了惊涛骇浪。 翊国公! 那可是翊国公啊! 鄢懋卿不声不响,竟已经攀附上了翊国公! 这是何等令人向往的靠山,这是何等令人羡艳的官途,这是何等令人嫉妒的机遇! 杀了我吧,来个痛快! 被严世蕃莫名逐出豫章会馆又如何,难道翊国公不比严家这座靠山更大? 说起来,严世蕃究竟为何要将鄢懋卿逐出豫章会馆啊? 不知他现在又是作何感想? 张裕升等人偷偷瞄向严世蕃,心中暗自思忖。 好在我等从未与鄢懋卿交恶,日后还可以时常前往鹿鸣阁制造偶遇,私下与其沟通一下感情。 如此他飞黄腾达的时候,没准儿还能看在同科进士的情分上,拉我等一把…… 第八章 冒青烟 乘车前往新住处的路上,鄢懋卿终于从刘掌柜口中搞清了惹上这番因果的缘故。 问题果然还是出在自己身上。 怪只怪他为了避免试水的沉没成本太高,只匆忙中译中了一万来字的话本稿件交给刘掌柜。 还在尝试说服刘掌柜的时候,突发奇想建议其采用这个时代尚未的期刊连载方式刊刻出版,这才有了后面的事情。 不过这也不能全怪他。 毕竟这个时代与后世的认知程度存在差异,人们的对爽文的接受能力犹未可知,天知道最后会是一个什么结果,总不能一上来就闷头写上几百万字再说吧? 再者说来,他愿意闷头半文言半白话的中译中几百万字,刘掌柜还未必愿意在不知钱景的情况下,耗费大量人力物力刊刻几百万字呢。 他的沉没成本是成本,鹿鸣阁的沉没成本就不是成本了么? 于是在这种情况下,第一期《玄破苍穹》刊刻了出来,首期只印了五十册,登上鹿鸣阁书架试售。 开篇自然少不了后世网友熟悉的“玄修气劲,三段”。 末尾则毫不客气的断在了肖炎说出那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痛快休妻立下三年约之后,药老粉墨登场引出炼丹师这个很有前途的职业的关键时刻。 事实证明,人类跨越时代和时间的共通语言,除了音乐之外,也必须有爽文的一席之地,只是需要翻译。 正如后世国内的热门网络爽文,进入国外市场之后也并未水土不服,照样风生水起。 第一期《玄破苍穹》面市之后,虽然与京城纸贵的场面毫不相干,但五十册也还是在三日内陆续售出。 刘掌柜见有如此势头,当即又命人加印了两百册。 这两百册又在七日之后全部售罄。 于是刘掌柜再次加印了五百册,这五百册目前则仍然在售,预计再有十天半个月便可售完。 别看这销售数量听起来似乎也不算太多,但在刘掌柜执掌鹿鸣阁的生涯中,除了科举考试必备的圣贤书籍,已经是少数数得上名字的热销通俗读物了。 最重要的是,鄢懋卿这效仿茶楼说书先生的期刊连载方式似乎真的可行。 自第一期《玄破苍穹》面市以来,已经陆续有人前来询问下一期的刊印情况,在得知下一期还没有计划时,甚至屡次催促他搞快点。 而刘掌柜之所以现在才来找鄢懋卿,则是带了一些私心。 因为第一期《玄破苍穹》的稿件,是鄢懋卿免费提供的,若非如此,即便鄢懋卿是新科进士,他也断然不会被其说动。 当初已经事先说好,若此书卖的出去,第二期便要视销量商议分成了。 如今这书有如此势头,刘掌柜觉得自己若是主动去找鄢懋卿求稿,那在议价的时候无疑就会陷入被动,因此才故意抻着,先一边卖着第一期,一边等鄢懋卿主动来鹿鸣阁找自己,届时才更好压低稿费。 结果令刘掌柜没想到的是,这书有人来鹿鸣阁催更也就罢了,居然还还有人直接催到了他的主人翊国公那里。 偏偏翊国公看过第一期之后也拍案叫绝,大呼若是将如此奇书献于当今圣上,必定又是大功一件。 毕竟这书中的描述疑似仙界,又是玄修,又是炼丹,正好契合了当今圣上的关切。 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此书并非全本,又断在了关键部分。 若是就这么献上,只怕难以令当今圣上满意,难道还能让圣上也来催更不成? 于是才有了刘掌柜于傍晚时分,跑到豫章会馆来找鄢懋卿求稿,恰逢严世蕃将其逐出会馆的事情…… 当然。 刘掌柜并未将翊国公意欲将《玄破苍穹》献给当今圣上的事告诉鄢懋卿。 只说是翊国公也喜爱此书,一来是怕鄢懋卿挟书自重,二来也怕鄢懋卿口风不紧,传出去为翊国公惹来事端。 不过这并不妨碍他施以小恩小惠与鄢懋卿建立交情,毕竟一旦翊国公将此书献上,以当今圣上对玄修之事的痴迷,没准儿很快就会召此书的作者进宫觐见。 鄢懋卿若是机灵一些,成为皇上身边的下一个陶仲文也并非没有可能。 提前投资嘛,刘掌柜怎会不懂? 明白了事情的始末。 鄢懋卿觉得对自己的致仕大业并无负面影响,索性也就不再纠结,大大方方住进了刘掌柜提供的小宅。 至于第二期《玄破苍穹》的稿件嘛。 因为安顿好住处后天色已晚,鄢懋卿又没有提前准备,再加上他明日天不亮还要早起进宫参加传胪仪。 刘掌柜自然也不敢催的太紧,只好拜托他得了空尽快完成,随后便告辞离去。 …… 与此同时,乾清宫。 “鄢懋卿,冒青烟,倒有个好名字。” 嘉靖帝朱厚熜也已经知晓那封有味道的答卷究竟出自何人之手,神色玩味的咀嚼着鄢懋卿的名字, “黄伴,可查清楚了,此人是何出身?” 黄锦微微欠身,小心回答: “回皇爷的话,奴婢都查清楚了,此人是江西南昌府丰城人,三族之内无人入朝为官,其父于正德年间考了秀才,后来屡次乡试落第,便不再参加科举,回到乡里操持家业。” “如此说来,这个鄢懋卿能一路考进殿试,还真是祖坟冒了青烟。” 朱厚熜笑了笑,越发玩味的道, “他既出身江西,入京以后是挂搭在了江西会馆,还是挂搭在了豫章会馆?” “是豫章会馆。” “那便是有意去做严嵩的门生了。” 朱厚熜微微颔首, “既然如此,朕便卖严嵩一个便宜吧。” “明日传胪仪结束,你以自己的名义私下给严嵩传个话,就说近日朕睡梦中偶得了一句谶语,谶语曰:‘起白雾者乃为瑞,冒青烟者是为吉’,问他是否能够占透其中的含义,替朕答疑解惑?” “奴婢遵旨。” 黄锦躬身应下。 他此前果然没有猜错,皇上就是打算让严嵩在馆选时暗箱操纵一二,将鄢懋卿选做庶吉士。 可他偏又不肯明说,非要让严嵩从这句云里雾里的谶语中去悟。 皇爷也是老谜语人了…… 第九章 传胪仪 次日一早,传胪仪如期举行。 鄢懋卿与一众新科进士一同进入宫中,由执事官宣读了规矩禁制后,领着前往华盖殿外驻足等待。 不久身着各色朝服的文武官员到场,在鸿胪寺官员的带领下,行五拜三叩之礼,再一同进入殿内。 随后《圣安之章》响起,嘉靖帝朱厚熜驾临升殿。 整个过程中,鄢懋卿与一众新科进士完全就是局外人,连进入华盖殿的资格都没有,更别说有幸一睹真龙天子的面容。 如此过了大约半个时辰。 等到华盖殿内鼓捣完了那一套极有仪式感的流程,鼎甲三人的姓名籍贯也填上黄榜。 伴随着三声鞭响,《庆平之章》响起,才正式进入传胪仪最重要的唱名宣制环节,由执事官带领一众新科进士进入殿内。 再经三跪九叩之后,立于丹墀一侧的鸿胪寺官员终于开始大声宣制: “嘉靖二十年三月十九,策试天下贡士,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二甲赐进士出身,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 立于人群中,鄢懋卿听着鸿胪寺官员抑扬顿挫的声音,看着身边这些个既紧张又兴奋的新科进士,只觉得有些格格不入。 如果说他对今日的传胪仪抱有什么期待。 那也只是希望能在致仕回乡之前一睹这位“忠孝帝君”的真容,对比一下他与后世的宝国老师究竟有何不同,否则总是不自觉的将其代入。 至于所谓的殿试甲第,他心中早已有了答案。 连严世蕃都连夜将他从豫章会馆中赶了出来,就更莫说夏言、王廷相等还算正直的读卷官,对待那份答卷的态度。 故而鄢懋卿笃定自己就算不是三甲最后一名,那也是一定是倒数几名。 可惜今日就算心中这唯一的期待也未能满足。 因为进入华盖殿之后,他用余光偷偷丹陛中央瞄了一眼,竟发现龙椅的正前方还垂着纱帐,嘉靖帝朱厚熜尚在纱帐之后,保持着高高在上的神秘感。 不过好在后面还有机会。 今日的传胪仪结束之后并不算完,明日还要举行琼林宴,后天还有谢恩仪。 这谢恩仪需要状元带领众进士在奉天殿上表谢恩,算是新科进士第一次上疏,嘉靖帝总要露脸接收以示重视与恩泽,还能跑了他么? 哦对了。 据说在谢恩仪上,皇帝还会赐给每个新科进士五两赏银,不会拖欠的那种…… 正如此想着的时候,鸿胪寺官员终于开始唱名: “第一甲第一名,南直隶淮安府贡生,沈坤。” 状元名字一经唱出,尽管华盖殿内依旧保持着安静,但鄢懋卿依旧能够清晰感受到气氛的剧烈波动。 几乎所有人的眼睛都瞬间活络起来,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各不相同,此处真是无声胜有声。 唯有鄢懋卿内心平静。 他早就知道沈坤会成为这一科的状元郎,未来还将成为纵观整个大明朝最悲剧的状元郎之一。 “沈坤在!” 不远处,面皮白净的沈坤先是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随即激动地声音都在颤抖,眼中更是瞬间蒙上一层水雾。 “出班。” 一名执事官上前引着他走出人群,来到御道左侧跪下谢恩。 “第一甲第二名,浙江绍兴府贡生,潘晟。” “潘晟在!” “出班。” “第一甲第三名,南直隶应天府贡生,邢一凤……” 据鄢懋卿所知,潘晟和邢一凤的官途就要比沈坤这个状元好多了,如果没记错的话,潘晟最后好像官至礼部尚书、太子少保,而邢一凤也混到了太常寺少卿。 不过这都与他无关,他只期待在致仕回乡之前一睹嘉靖帝的真容。 而此时此刻,殿内也有不少人正在眼巴巴的等着一睹鄢懋卿的真容。 这些人几乎还都是内阁和六部重臣,他们就想瞧瞧这个五恶俱全的小子究竟是不是头顶流脓,脚底生疮。 甚至还有人想寻个合适的时机,当面问一问他是不是把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去了? 不过其中也并非没有例外。 比如翊国公郭勋。 他没看过鄢懋卿的殿试答卷,只看过他的《玄破苍穹》。 想来鄢懋卿能凭八股文考取进士,又写得一手跌宕起伏的话本,文字造诣自然不在话下,就算如今已与三鼎甲无缘,郭勋觉得中个二甲应该也不在话下。 最难能可贵的是,《玄破苍穹》还能迎合皇上心中关切,未来简直前途无量! 若能笼络此人好生利用,定能进一步稳固他在皇上心中的地位,去年他给皇上引荐的炼丹方士段朝用就有了奇效。 再比如严嵩。 严嵩根本不在意鄢懋卿把圣贤书读到谁的肚子里去了,对他这个人也毫无兴趣。 昨天发生的事情他已经听严世蕃说过,虽然当时嘴上训斥严世蕃行事急躁冲动,但实则压根就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 不过是驱逐了一个自断前程的进士罢了,就算攀附上了翊国公郭勋又能如何? 有夏言那干自诩清流的廷臣阻挠,莫说是郭勋这个翊国公,就算是当今皇上也未必能将其托举起来,自然也永远不可能成为严家的麻烦。 蝼蚁而已,就算他因此怀恨在心又能如何? “……” “第二甲第三名,河南开封府贡生,高拱……” “第二甲第四名……” 唱名仪式依旧在有条不紊的进行。 自第二甲开始,就已不再像第一甲那般单独出班谢恩,而是分作六人一组分批次一同出班。 而等到第三甲的时候,则将分作十二人一组一同出班,重视程度明显不同。 鄢懋卿对这个规矩倒略微有些微辞。 不过不是因为厚此薄彼,这规矩在他看来非常公平。 难道还能反过来重视三甲,轻视状元不成,这不倒反天罡了么? 他心中想的其实是,倘若单独一人出班,以他对嘉靖的了解,应该还能再故意搞出点不至于被嘉靖帝在这种场合降罪,但又足以被其厌烦,以致终身不被起用的小tips。 如此一来,便是双管齐下,他致仕回乡的计划自然愈发稳如泰山。 而十二个人一组的话,又与嘉靖帝之间隔着一道纱帐,无法被其精准锁定身份,肯定就没那么容易操作了…… 不过严嵩与夏言等对一二三甲进士人数了如指掌的读卷官们可不这么认为。 因为…… 这一科共录取了298名进士。 其中一甲3人,二甲90人,三甲205人。 二甲6人一组,刚好分为15个出班批次。 三甲12人一组,则在分为17个出班批次之后,恰好多余1人。 这不巧了么这不是? 最后余下来的那个人会是谁,他们不说。 不过此事倒也并非他们有意为之,而是传胪仪规矩历来如此,祖宗立下的规矩怎可轻易改变? 他们只是乐见其成而已。 状元,榜眼,探花单独出班谢恩,那叫露脸。 鄢懋卿这个三甲最后一名单独出班谢恩,这是现眼。 此獠五恶俱全,合该有此一劫,此乃天意! 第十章 二百五 在华盖殿内各怀心思的期待中,传胪仪照常进行。 再过半个时辰,第三甲也已经唱到了二百零四名: “第三甲第二百四名,浙江绍兴府贡生,谷钟秀。” “谷钟秀在!” “以上十二人,出班。” 又有十二人在执事官的指引下去到御前下跪谢恩: “臣跪谢皇上天恩!” 鄢懋卿却在暗自思忖,第三甲第二百零五名究竟会轮到哪个倒霉蛋。 因为不难听出,唱名官在唱到“两百零五”这种数字的时候,不会直接唱成“二百零五”,而是会效古制,省略掉那个“零”字,唱成“二百五”,正如刚刚念完的“二百四”一般。 虽然如今“二百五”还没有骂人的意思,但在鄢懋卿心中,这个二百零五名依旧有够倒霉。 另外鄢懋卿还在盘算着,唱名仪式应该已经接近尾声了。 印象中这一科的贡生好像拢共也就在三百名上下,一甲三人,二甲好像是接近百人,那么剩下的三甲自然也剩下了两百来人。 与此同时。 夏言、严嵩、王廷相等一众读卷官与少量提前知道些内情的廷臣亦是悄然提起了精神。 只闻其名,不知其人。 接下来马上就要揭晓答案了,是否相由心生? 他们之中有的已经亲历过多次传胪仪,又提前对鼎甲排名心知肚明,早已对这种仪式感到乏味无趣,似今日这般期待还是破天荒的头一回。 谁还不是个乐子人了? 终于。 随着上一组十二人退下,在一众廷臣的期待中,在鄢懋卿跳脱的胡思乱想中。 “第三甲第二百五名,江西南昌府贡生,鄢懋卿。” 倒霉蛋竟是我自己?! 鄢懋卿一愣,却又不得不被迫大声应道: “鄢懋卿在!” “出班。” 欸? 这是个什么情况,怎么不继续唱名,直接就下令出班了? 鄢懋卿一时脑子没能转过弯来,当即又是一怔。 等看到执事官上来指引时,他才总算明白过来,敢情这一科第三甲总共就二百零五人。 而他作为倒数第一名,就这么被剩了下来,得以享受与状元、榜眼、探花一样单独谢恩的特殊待遇? 鄢懋卿的脑子顿时活络起来。 瞌睡有人送来枕头,这不巧了么这不是? 天意如此,合该我心想事成! 心中想着这些,鄢懋卿同时也已经感受到了四面八方投射而来的热烈目光。 这些目光显然并非羡慕,几乎都的是讥讽、嘲笑、轻蔑与冷眼,有的来自一众廷臣的,有的则来自新科进士。 毕竟对于任何一个还算正常人来说,这份特殊待遇都怎可与状元、榜眼、探花相提并论,倒不如说是对殿试倒数第一的公开处刑。 尤其是那些新科进士,光是想想就感觉面皮发烫。 而随着鄢懋卿在执事官的指引下从人群中走出。 一众廷臣也终于完全看清了鄢懋卿的相貌,随即心中竟略感失望。 因为“相由心生”这个词在鄢懋卿身上似乎并不适用。 只见他身材挺拔,天圆地方,面皮白净,眉目端庄,虽不是一眼就能教人记住的美男子,但也绝对与歪瓜裂枣扯不上半分关系,甚至细看之下竟还带了些许英武之气。 这是一张颇具欺骗性的面孔。 如果不是那封答卷暴露了他的禀性,即使是他们亦有可能受到误导,以至于看走了眼! 正如此想着的时候。 “阿嚏!” 刚刚来到御前,鄢懋卿竟莫名无法自持,掩鼻打了一个喷嚏。 “?!” 这动静在寂静无声的华盖殿中颇为刺耳,将不少人吓了一跳,更是瞬间引去了更多人的目光。 好样的! 夏言、严嵩、王廷相等一干正在失望的廷臣心中顿时一阵雀跃。 这回鄢懋卿的仕途到头了,彻彻底底的到头了! 没有人比他们这干重臣、近臣更了解当今皇上的脾性。 当今皇上共有三大不可触碰的逆鳞:皇权,信仰和礼仪! 皇权自不需多言,当今皇上对权力异常敏感,除非遇到不可逾越的障碍,否则他会把自己的权力填满大明的每一寸缝隙,不容任何人逾越。 这片逆鳞触之即死,还将祸及家人! 信仰即是玄修之事,这已经成为了当今皇上的执念,去年太仆寺卿杨最因谏言玄修之事被杖毙的事还近在眼前。 这片逆鳞触之非死即伤! 礼仪则事关尊严,当今皇上猜忌心极重,亦将此事视作衡量臣子忠心的重要标准。 有给事中曾因退朝时转身太快,被皇上认为失仪,罚俸半年; 有侍郎曾因年老体衰,腿脚不便走得慢,反被斥为怠慢,官降一级; 有御史因上疏字迹潦草,被皇上认为大不敬,贬为地方知县; 有尚书因不路途耽搁,贺表晚上一天,同样以大不敬之罪,直接将其革职; 而在御前打喷嚏,亦是当今皇上颇为在意的失仪行为。 嘉靖十八年,也就是距今两年前,工部尚书蒋瑶就因为身体有恙,奏事时没忍住打了个喷嚏,皇上因此龙颜大怒,当场将其革职。 据说此举失仪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则是因为皇上认为在他面前打喷嚏咳嗽“带衰”,恐怕妨了他的仙体。 反正不管怎么说,鄢懋卿的仕途这回肯定是才刚开始,就已经到头了。 他如今唯一可以庆幸的就是,这片逆鳞不像皇权和信仰那般致命,起码不是非死即伤。 果然。 “?” 纱帐之后,嘉靖帝朱厚熜微微蹙了一下眉头。 一旁的黄锦看在眼中,悄然屏住呼吸的同时,已经开始思考昨夜这位主子吩咐他的事还做不做数,稍后待传胪仪结束还要不要传达给严嵩。 要不还是斗胆再向主子确认一次? 被这位主子嫌烦,总好过办错了事受到迁怒…… 说话间,鄢懋卿已经到了御前,“噗通”一声一个滑跪,纳头便叩,放声高呼: “臣鄢懋卿,荷蒙皇上天地之恩,拔置甲第,微臣愚陋,何以克当,惟当竭尽驽骀,仰答鸿造,无任瞻天仰圣,激切屏营之至!” 呦呵?! 一众廷臣和新科进士又吃一大惊,面色微变。 什么叫做“拔置甲第”? 这不是新科状元才能说的词么? 你个三甲倒数第一,只配说“臣跪谢皇上天恩”这七个字,何德何能竟敢如此逾越? 真当将你留到最后,是让你上来发表获奖感言的? 第十一章 稳如泰山 为了升官发财连脸都不要了! 俳优(谐戏艺人,同小丑)! 试图哗众取宠,却又弄巧成拙的俳优! 经此一事,殿内众人已经暗自在心中给鄢懋卿定了性。 他刚才那一声喷嚏已经惊了圣驾,此事已经足以令其仕途断绝,如今又搞不清自己的身份,言语逾越哗众取宠。 这两件事无一不是失仪,俱都触犯了当今皇上的第三大逆鳞,他该不会因此引起皇上的注意是好事吧? 不少廷臣甚至在心中暗自赌咒: “这厮日后若是能够在官场起势,我便将脑袋割下来给人当夜壶!” 夏言、严嵩和王廷相等读卷官见状也是不由的摇起头来。 鄢懋卿的这番作死表现,起初虽在他们的意料之外,但细细想来又觉得都在情理之中。 毕竟他的那份殿试答卷何尝不是如此路数,试图哗众取宠,其实自毁前程,堪称又蠢又坏之典范。 难道此人的脑子与常人不同? 话说回来,他该不会是欲效仿西汉时期的俳优大臣东方朔吧? 可他似乎忘却了一件事情,当今皇上可不是汉武帝。 倘若东方朔生在本朝为官,只怕非但如今坟头草早已长到了三丈高,连个祭拜的后人都留不下来。 甚至就连翊国公郭勋都开始不自信起来。 没想到鄢懋卿居然考了个三甲倒数第一,如今又在传胪仪上如此失仪逾越,与此人扯上关系真的没问题么? 果然。 “?” 纱帐之后,嘉靖帝朱厚熜虽依旧没有任何表示,但眉头明显又蹙紧了几分。 一旁的黄锦心头一颤,默默垂首的同时,心中已经不再踌躇不定。 私下指使严嵩在之后馆选中将鄢懋卿选做庶吉士的事,八成是不用继续办下去了。 不过这事不能妄揣圣意,该向主子确认还是要再确认一下……哪怕是脱裤子放屁,那也得脱。 毕竟这终归是主子的吩咐,主子没有亲口收回之前,他一个奴婢敢不用心去办,那就是态度和忠心的问题,这问题可就太过严重了。 嘉靖帝既然没有表示,传胪仪自然便不能中断。 已经吓得面色煞白的执事官在鸿胪寺上司连续使了几个眼神之后,方才猛然反应过来,连忙恶狠狠的拉了鄢懋卿一把,快速将其领回班列待命。 倒也不怪这个执事官胆小,更不怪他憎恨鄢懋卿。 毕竟作为向这些进士讲解传胪仪规矩禁制的官员,倘若皇上追究起来,他只怕也免不了要受到牵连。 不过这个执事官那几乎要杀人的眼神,还有一众廷臣和新科进士越发幸灾乐祸的目光,却令鄢懋卿颇为受用。 这对他来说无疑是一种肯定,证明他刚才做了正确的事情,距离致仕回乡的目标又进了一大步! 这回肯定是稳了,稳如泰山的稳! 鄢懋卿一时得意,不由在心中哼起了后世小曲儿: “没有什么能够阻挡~我对致仕的向往~天马行空的生涯~我的心了无牵挂~~~” …… 随着唱名仪式结束,传胪仪也接近了尾声。 不久之后奏起显平之章,众官员与进士行三跪九叩礼,嘉靖帝朱厚熜起驾还宫。 礼部堂官上前捧榜,用云盘承榜,黄伞前导,出太和门、午门,至东长安门外张挂公示。 至此传胪仪终于完成。 除了新科状元需配合礼官打着黄伞,领着仪仗一路护送回住处,以示皇恩浩荡之外,其余官员和新科进士已经可以离宫。 此时此刻,严嵩心中的担子也终于放了下来,长长舒了一口气。 科举事宜历来由礼部专隶,传胪仪也是科举的一部分,并且还是皇上要亲自出席的关键部分,一旦中间出了什么岔子,他作为礼部尚书,自是难辞其咎。 好在今日的传胪仪虽然出了鄢懋卿那么个奇葩的变数,但总体上还算顺利,皇上也并未因此当众怪罪,这一关就算混过去了…… 然而就在他刚松了一口气的同时。 “严部堂,请留步。” 耳边忽然传来一个略显尖细的声音。 严嵩放下的心瞬间又提了起来,连忙回头看去,见叫住他的人是黄锦,当即躬身施礼: “见过黄公公。” 黄锦如今虽尚未掌司礼监,也尚未提督东厂,只有一个内官监掌印的身份,但仅凭嘉靖帝那一声“黄伴”,朝中便没几个人敢轻易得罪。 “可否借一步说话,咱家有事请教一二。” “愧不敢当,承蒙黄公公瞧得起,在下定然知无不言。” 严嵩将姿态放得很低,快步跟在黄锦身后。 只因在大明朝,宦官亦是一股不容忽视的政治力量。 眼下他与内阁首辅夏言的权力之争正处于最紧要的时刻。 偏偏夏言自视甚高,非但不屑与宦官往来,还时常以前朝大太监刘瑾为鉴,上疏劝诫皇上限制宦官权力,自然为宦官不喜。 而夏言越是如此,严嵩便越是要反其道行之。 借机拉拢这股政治力量,壮大自己以谋大计,即使有些自贱也在所不惜。 在他心里,这并非是向宦官低头,而是向权力低头。 眼下自贱也是为了未来掌权自重,不寒碜。 只是尚不知道,黄锦此刻忽然找来究竟所为何事,该不会皇上到底还是对今日的传胪仪不满吧? 说话间。 两人已经到了无人之处,黄锦终于停下脚步,随即从怀中摸出一张纸片递给内心忐忑的严嵩,笑着说道: “严部堂,你每每撰写的青词都能得皇爷青睐,想来也是身负慧根的人,因此咱家就想着让你帮忙瞧瞧,皇爷前几日自梦中得到的这句谶语究竟是何涵义?” 其实黄锦现在心中亦有诸多疑惑。 自然不是疑惑纸片中那句“谶语”的涵义,而是疑惑这位他已经伺候了近三十年的主子究竟在想些什么,因何忽然转了性子? 方才嘉靖帝起驾还宫时,他总算找到时机,斗胆上前询问是否还需继续给严嵩传话。 尽管这件事在他心里,早已没有必要再问…… 结果没想到,嘉靖帝竟只淡淡的反问了他一句: “为何不传?” 黄锦当时就被问懵了。 接着尽管完全不明白这位主子为何对鄢懋卿如此不合常理的宽容,他也还是连忙磕头谢罪,脚不沾地的跑来传话。 第十二章 不肖子 “起白雾者乃为瑞,冒青烟者是为吉?” 严嵩初看这句所谓“皇爷自梦中得来的谶语”,也是不明其意,于是试探着问了一句, “这……黄公公,不知陶真人对这句谶语作何释义?” 严嵩口中的这位“陶真人”,正是嘉靖一朝深得皇上信任的老道士陶仲文。 如今的陶仲文可谓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非但自己凭借祷病祈福之功,官拜礼部尚书,特授少保,就连他的夫人、儿子、女婿和孙子也都封了爵加了官,所受宠信无人可出其右。 不过此礼部尚书,非彼礼部尚书。 只有严嵩一人的礼部尚书是实职,陶仲文则只是挂了一个虚职,可享等同礼部尚书的一品俸禄罢了。 这种一个堂部多个挂名尚书的情况在明朝极为常见,只是皇上破格提高亲信之人待遇的方式。 话说回来,正所谓术业有专攻。 依常理而言,皇上若真得了什么谶语需找人释义,也应该是先去找陶仲文,就算退而求其次,宫里也还有其他的方士可用,怎么都不该轮到他这个臭写青词的。 换言之,就算黄锦是私自询问,以图揣测圣意,那也是同样的道理。 何况自皇上登基以来,黄锦自伴读升为最亲近的御用太监,二十年来始终谨小慎微,从不与朝中大臣私下来往,与他更是泛泛点头之交。 而今日黄锦忽然私下将他叫住,又将皇上梦中得来的谶言如实相告,这事本就十分突兀。 因此仅是呼吸之间,严嵩便已察觉此事另有蹊跷。 “陶真人尚不知此事。” 黄锦本就是有心算无心,自然也是轻易察觉了严嵩的察觉,只淡淡笑道。 “原来如此……” 严嵩闻言若有所思,所以这可能根本就不是什么所谓的箴言,而是……皇上“无意”透露给他的旨意? 只是这旨意究竟是何用意呢? 礼部执礼乐、教学、宗教、民族及外交之政,皇上若私下有什么旨意,大抵脱不开这个范畴。 而最近几日能够惊动皇上的,似乎只有……这场殿试?! 可是…… 严嵩不断默念着纸片上的字迹,冥思苦想: “起白雾者乃为瑞,冒青烟者是为吉……起白雾者……冒青烟者……怕是与什么人有关?” “起白雾……起白雾……起白雾……究竟是什么?” “冒青烟……冒青烟……冒青烟……鄢懋卿?!” 随着不断默念,一个自昨日起已经在他耳边被提及了无数次的名字猛然挤入脑海。 虽然顺序不同,但每一个字的读音都对得上。 难道皇上的旨意与鄢懋卿有关? 那么“冒青烟者是为吉”的意思是……庶吉士?! “难不成皇上这是指示我动用一些手段,将鄢懋卿选做庶吉士?” 这个念头一出来,立刻就被严嵩下意识的否定! 不应该啊! 不可能吧? 在今日传胪仪之前,皇上应该根本就不会知道世上有这么个人。 而在今日传胪仪之后,就算此人哗众取宠,终于进入了皇上的视线,那也只会因换来皇上的厌烦,自此永无出头之日,又怎会如此指示于我? 除非…… 严嵩不由又想起了鄢懋卿的那封殿试答卷。 倘若皇上已经知道了鄢懋卿那封殿试答卷中的内容……似乎就有了那么一丝可能。 这种事并非完全没有可能发生,没准儿哪个读卷官已经私下向皇上禀告,又或是某个殿试时的巡绰官恰巧看见,亦有可能上达天听。 对了,还有翊国公郭勋。 郭勋昨夜既能命人前来招拢鄢懋卿,未必便没有可能私下向皇上举荐此人。 在以上前提下,再细细想来。 鄢懋卿这三个字似乎都有可能成为一个受皇上重视的理由! 据严嵩所知,当今皇上对官员的名字也极为看重。 曾有个叫吴鹏的官员,只因“鹏”是神鸟名,便被皇上认为僭越,被迫改名之后还被贬为地方县令,暗示吏部终身不得擢为京官。 六年前殿试时还有一个姓“哀”的贡生,本来已经被皇上点了探花,却又在揭开弥封之后,被皇上以为姓氏不祥,直接暗示读卷官将其从一甲降到了三甲。 而鄢懋卿的名字,正好与“冒青烟”三字同音。 若皇上的这句“谶语”正如他此刻猜测的这般,那么显然已经注意到了这一点。 而黄锦既然前来向他传达这句“谶语”,恐怕也不会一无所知…… 如此想着,严嵩终于抬起头来,却又故意作迟疑状沉吟道: “黄公公,在下私以为,这‘起白雾者’与这‘鄢懋卿者……’,不不,是‘冒青烟者’,两者兴许指的是两种即将现世的祥瑞。若此等祥瑞日后得以应验,便是天昭当今皇上仁爱有道,故世治而民和,志平而气正,则天地之化精而万物之美起,正合天人感应之理。” 不愧是皇爷如今最青睐的青词代笔,咱家甘拜下风! 黄锦闻言顿时在心中暗叹了一声。 不过最重要的还是,严嵩看似口误实则试探的说出了“鄢懋卿”那三个字,可见对方已经领会到了皇上的旨意,如此黄锦也算完成了主子的任务。 于是黄锦当即对严嵩施了一礼,笑容可掬的道: “听了严部堂这番释义,咱家真是茅塞顿开,多谢严部堂解惑!” “哪里哪里,黄公公言重了。” “咱家今日还有要事在身,实在不便久留,日后得了空再与严部堂把酒言谢,先走一步。” “黄公公慢走。” 望着黄锦的背影,严嵩微微欠身相送,此刻也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不会错了! 皇上就是想让他动用一些手段,在馆选中将鄢懋卿选为庶吉士。 事已至此,无论皇上究竟在想些什么,他都只能奉旨照办,还得以个人的名义去办。 否则他理政不如夏言,治吏不如夏言,名望不如夏言,若还不能领会圣意,不能替皇上分忧,又要凭借什么与夏言抗衡。 只是…… 严嵩不由又想起了昨夜严世蕃将鄢懋卿逐出豫章会馆的事情。 他和严世蕃显然都严重误判了鄢懋卿这个名不见经传的新科进士。 他哪里是什么蝼蚁? 蝼蚁又怎能轻易攀上翊国公,还得皇上如此垂青? 但愿鄢懋卿不是小肚鸡肠之人,亡羊补牢还来不算晚吧…… 别说了,回去必须先狠狠抽严世蕃一顿,教这个只会四处惹事的不肖子长长记性,否则严家终有一日要毁在他手上! 第十三章 高拱 唱名仪式结束之后,鄢懋卿立刻就感受到了来自那些“年兄”们的孤立。 出宫的路上,这些“年兄”明显都在有意无意与他保持着距离,还有人时不时投来或是厌恶、或是嫌弃的目光,甚至有的还带了些许敌意。 而等到了宫外可以自便的时候,这些“年兄”更加肆无忌惮起来。 有人三五成群聚作一团,看似是在私下议论,实则故意提高音量,让鄢懋卿听的一清二楚: “啧啧啧,那不是‘拔!置!甲!第!’的状元郎么,怎么没有黄伞引路、仪仗护送,竟要孤身一人走回去,这究竟是何道理?” “的确是‘拔!置!甲!第!’,倒数第一名难道就不是第一名了么?” “他该不会以为如此哗众取宠,便能得到皇上垂青吧?” “垂青个屁,不治他个失仪之罪已是法外开恩,没见方才出宫的时候执事官还在一个劲的瞪他,那眼神怕是恨不能将他生吞活剥?” “呸!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与这种人同科是我毕生的耻辱!” “离这种人远点,当心沾染一身污秽……” “……” 这些进士大多处于年轻气盛的年纪,刚中了进士又意气风发,加之尚未经过官场浸染,自然免不了自视清高、嫉恶如仇。 不过这也就是他们未曾看到鄢懋卿那封殿试答卷。 若是看过,现在恐怕还会有人直接啐在鄢懋卿脸上,当面将他骂他狗血淋头。 当然,这其中亦有不少人是在人云亦云,一来是为了让自己显得既清高又合群,二来则是带了些许落井下石的恶意。 毕竟同科进士日后亦是官场上的竞争对手。 他们尚不知嘉靖帝的逆鳞,不懂鄢懋卿今日传胪仪上的失仪,可能面临怎样的严重后果。 只是恨自己没有鄢懋卿这种为了“进步”不顾头脸的勇气与决心,又担心日后争不过鄢懋卿这样的竞争对手,于是巴不得见他提前出局…… “呵呵,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 面对这些人的聒噪,鄢懋卿心中却有一种“横眉冷对千夫指,我笑他人看不穿”的豪气, “小爷连内阁、六部重臣和嘉靖帝的厌恶都求之不得,你们这些尚未进入官场的新科进士又算哪块小鱼干?” 正如此想着的时候。 “你就是鄢懋卿?” 一个嘴唇略厚、身形高大的人挡在了面前。 鄢懋卿定睛一看,来者不是旁人,正是这一科的第二甲第三名,一早就被他有心留意过的高拱。 据鄢懋卿所知,未来的高拱称得上是个能臣。 他虽然在嘉靖这一朝的最后一年才进了内阁,又因与徐阶反目被逼光速致仕,并无太大作为。 但等徐阶退休归乡之后,他很快就又起复归来,不久出任内阁首辅。 在任期间,他着手改革吏治、重整军事、知人善用,可谓励精图治,政绩斐然,被史家评为“练习政体,负经济才,所建白皆可行”。 甚至就连后来张居正的改革得以迅速推行,与高拱出任内阁首辅时打下的基础也不无关系。 不过高拱政绩卓然是一方面。 另一方面他又性格暴躁,负气凌人,不能容物,有所忤触之立燃,以致与同僚仇隙不合,招来诸多非议,最终酿成了日后被张居正和冯保合力逐出朝堂的结果。 而鄢懋卿倒还挺敬佩这种性格鲜明的直人,于是笑着施了一礼: “在下鄢懋卿,不知年兄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当,只是瞧不上你这类人,欲当你面直抒胸臆!” 高拱鄙夷的瞅了他一眼,随即不留情面的斥道。 现场本来就有不少人留意鄢懋卿,此刻见有人公然上前寻衅,自是立刻停下脚步围观过来。 鄢懋卿也不在意,依旧笑呵呵的道: “年兄但抒无妨,我承受得住。” “你!” 见鄢懋卿嬉皮笑脸的模样,高拱只觉得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心中不由更加恼怒,当即大声斥道: “既举功名,当为生民请命,为社稷效忠,凭功绩晋秩方为正道!” “然你这厮却心术不正,为搏皇上一哂,当众御前失仪,又哗众取宠,以三甲末等之身逾鼎甲之辞,卖节求荣之心昭然若揭,正因由你这等奸邪无耻之人,才使朝中贪惰谄谀之风不绝!” “我虽愚陋不才,亦耻于与你同科及第,恶心!” 话音刚落,人群中立刻有人高声起哄,顿时喧嚣一片: “高年兄说得好,道出了我辈心声!” “高年兄所言极是,谗谄蔽明,则方正靡容!” “高年兄真是一针见血……” “……” 喧嚣声中,忽然又响起一个更加高亢尖利的喊声,瞬间压过了其他的声音: “这番言论亦是我之心声,我张裕升实名支持!!!” “?” 鄢懋卿循声望去,立刻看到了那张不知是因为缺氧,还是因为激动而胀红的熟悉面孔。 此人正是昨夜还在豫章会馆中与他闲聊过几句的张裕升。 同时张裕升还是前主来到豫章会馆、乃至来到京城之后所结交的人中,最为亲近信任的一个友人。 在鄢懋卿穿越过来之前,两人便时常一同把酒言欢,畅言时事政事,喝大了就抵足而眠,甚至还曾击掌相约,今后在官场上一定相互帮扶,苟富贵不相忘。 正因如此。 昨夜张裕升询问他是否对殿试名次胸有成竹时,鄢懋卿才会与其开上两句玩笑。 至于严世蕃将他逐出豫章书院时,张裕升像其他人一样冷眼旁观的事,他倒并未放在心上。 一来是因为身为穿越者,鄢懋卿不可能完全代入前主的社交与情感,故而不觉得有多失望; 二来则是因为张裕升与他在豫章会馆都是寄人篱下。 而张裕升的家境又远逊于他,一旦没有了豫章会馆的捐助,只怕吃饭住宿都是问题,因此鄢懋卿也能够理解张裕升的苦衷。 但张裕升此时此刻的举动,他却已不能理解。 眼下可没人逼他如此表态,更没有什么不得已的现实压力…… 与此同时。 张裕升有意回避着鄢懋卿的目光,却又享受着万众瞩目的感觉,心中飘然自得: “不就是哗众取宠么,鄢懋卿做得,我也做得!” “此事传扬出去,定可提升我的名望,或许对接下来馆选颇有益处,万一选上了庶吉士,我今后的仕途必将如日方升……” 第十四章 互殴 看到张裕升刻意回避的目光,鄢懋卿心中已经有数。 这个家伙非但不顾往日情谊对他落井下石,恐怕还将他当作了沽名钓誉的跳板,否则又怎会故意自爆姓名? 人心果然是世间最险恶的东西。 尤其是在仕途魍魉、清浊同流的官场之中,更不可轻信于人,将身家性命寄托在旁人身上,否则只怕最后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毕竟,如今还仅仅只是在这么一群连个官职都没有的进士之间。 勾心斗角便如此激烈,背信弃义之事已经发生在了自己身上,难道还不够真实么? 还好自己退意已决,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应该用不了多久便可离开这个泥潭。 至于这个张裕升嘛…… 正所谓没有期望,就没有失望。 前主虽将这个家伙视为可以交心的友人,但鄢懋卿却始终秉持“不与同事交朋友”的原则,从未真正将其当做朋友。 因此如今遭遇如此背刺,心中也并无太多波动,最多只是替前主不值罢了。 再者说来,张裕升并未在后世颇为详尽的明朝史书中留名,可见他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他可以预见最好的结果,也就是一生受人摆布,在这吃人的官场地狱中沉沦,永无出头之日,何须放在心上? 而与张裕升这样的小人物相比,鄢懋卿自是更情愿与高拱这位未来的内阁首辅多说两句。 于是待起哄的声音略微小了一些,鄢懋卿又看着高拱咧嘴笑了起来: “年兄高风亮节,仗义执言,在下委实佩服,指教完了吧?” “看你如何狡辩!” 高拱挺起胸膛,俨然已经做好了应对鄢懋卿申辩的准备。 身为第二甲第三名,高拱五岁善对偶,八岁诵千言,自然有些真才实学,怎会怕与鄢懋卿这个第三甲倒数第一辩驳? “既然指教完了,就请年兄往边上稍稍,在下还赶着回家吃饭。” 鄢懋卿却又躬身施了一礼,绕开高拱便抬脚向远处走去。 “还吃?” 高拱脑子一时竟没转过弯儿来,险些岔了气。 他想了无数种可能被鄢懋卿用来狡辩的说辞,却没想到这个家伙居然一句都不辩解,此情此景之下还一心只想着回家吃饭? 难道鄢懋卿一点都不明白,如果他今日不在众人面前给个说法,那便等于默认了这顶哗众取宠、卖节求荣的帽子么? 而随着日后新科进士进入翰林院和六部各衙门观政,这顶帽子又便将传遍朝廷,只要他还在朝廷为官,这就将是一辈子难以洗刷的污点,亦会成为御史言官永远攻讦的漏洞! 他真就什么都不在乎么? 而回过神来之后,高拱心中又略微有些恼羞。 鄢懋卿那满不在乎的态度,令他感觉自己受到了轻视,当即脑子一热,又对着鄢懋卿的背影怒喝一声: “鄢懋卿,你心中若还有一丝廉耻,便该当众给个说法,休因你一人败坏了辛丑科进士的名声!” 此话一出,当即牵动了一部分人那本不存在的集体荣誉感,当即又有几人将鄢懋卿拦住: “高年兄说的不错,经过今日之事,只怕皇上与各位阁臣、堂部还以为辛丑科都是似你一般的宵小奸徒!” “今日你理应当众给个说法,否则我等不会善罢甘休!” 就连张裕升也再次跳了出来,挡在鄢懋卿面前义正严词的道: “鄢年兄,我张裕升与你同为江西贡生,你的一言一行亦将影响世人对江西贡生的印象,请鄢年兄自重……” 话未说完。 只听“啪”的一声。 鄢懋卿竟二话不说,猛然抬手一记大嘴巴狠狠抽在张裕升脸上,将他的话也给硬生生给抽了回去。 “!!!” “???” 几名挡在鄢懋卿面前的进士不由大吃一惊,下意识的向后连退几步。 连带着那些围观起哄的进士也是吓了一跳,身子后仰挤作一团,避免殃及池鱼。 谁都未曾想到鄢懋卿如此胆大包天,竟敢在宫门外动手打人。 要知道此处不远就有不少守卫宫门的锦衣卫,且不说锦衣卫会不会上来干涉,就算无人问津,只怕也定会将此事上报锦衣卫提督。 而事情报到锦衣卫提督那里,也就等于上报给了皇上…… 一众进士只是将此事过过脑子就已觉得头皮发麻,再细细想来更是不寒而栗。 只觉得寒窗前度过的十余、抑或二十余个春秋已尽数蹉跎,大好的前程瞬间毁在这一次不计后果的冲动! “?!” 就连脑子正有些发热的高拱也在这一瞬间冷静下来。 一双眼睛瞪如铜铃,目光惊愕的望着鄢懋卿。 疯子! 这人就是个疯子! 他虽知道自己性格急躁,时常不能藏蓄隐忍,方才被鄢懋卿无视便已有些上头。 但他始终明白在做什么,理智也始终占据了主导,绝不会轻易做出后果显而易见的事情。 可鄢懋卿明显与他不同。 此人一旦被逼迫的紧了,当真不计后果,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两者比较起来,究竟谁更暴躁已不言而喻,高拱也只能自愧不如! 甚至高拱心中有些庆幸,庆幸自己方才只是怒骂,并未像张裕升那般,在鄢懋卿一心赶着回家吃饭的时候继续强行阻拦。 否则这一记大嘴巴八成也会落在他的脸上…… 如此鄢懋卿丢的虽是仕途,但他丢的可是脸面,多年后依旧会被人当做谈资的脸面啊! “鄢懋卿,你疯了……” 张裕升亦是被这记毫无征兆的大嘴巴抽的七荤八素,脑中锣儿钹儿罄儿齐响,懵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捂着发烫的左脸羞愤质问。 哪知才一开口。 “啪!” 又一记大嘴巴接踵而至,狠狠抽上他的右脸,又将他的话硬生生抽了回去。 接着鄢懋卿迈步上前,抬手将眼冒金星的张裕升脖子夹在腋下,转过身来拖行着又大步向高拱折返而去。 一边走还一边扯着脖子冲不远处的锦衣卫放声高呼: “我张裕升与鄢懋卿于宫门下动手互殴,锦衣卫负翊卫宫闱之责,难道打算置之不理么?!” “这是又冲我来了?” 高拱见状大惊失色,已然顾不得脸面,慌忙从心的连退数步避其锋芒。 因为只听鄢懋卿此刻的呼喊他便已经明白,鄢懋卿这完全是玉石俱焚的路数,一心要把事情搞大。 宫门下动手绝非小事,恐怕有不敬之嫌。 尤其鄢懋卿打了人还高呼互殴,显然是为了抢先给这件事定下性质。 而皇上日理万机,又怎会在他们这些无官无职的新科进士身上费神? 只怕得知此事之后根本就懒得确认究竟是互殴还是单方面殴打,干脆对与事双方一同降下责罚,以儆效尤便是。 但这责罚,对于他们这种新科进士而言,哪怕再轻恐怕也足以断绝仕途。 所以鄢懋卿万万沾不得。 即使他自认为与鄢懋卿单打独斗未必便会吃亏,也断然不敢与之一较高下。 甚至就算真像张裕升那般挨了耳光,也最好是打不还手,否则那不就真成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互殴了? 第十五章 强极则辱 “……” 而其他那些刚才还猖狂叫嚣的进士,也早已钻入人群不敢作声,生怕鄢懋卿忽然调转枪口,将他们也拉下水去。 他们此刻有些看不懂鄢懋卿了,他此刻的行为简直自相矛盾! 在传胪仪他为搏皇上一哂,可以不顾头脸,不惜似个俳优一般哗众取宠,比任何人都更想进步。 如今却又敢在宫门外动手打人,还试图惊动锦衣卫,将事情彻底搞大。 难道他不清楚,这事若是闹到了皇上那里,就算皇上不屑调查前因后果,干脆判个各打五十大板,他也是首当其冲的那一个么? 怎么着,他忽然又不想进步了? “好汉不吃眼前亏!” 看着挟持张裕升一步一步向自己走来的鄢懋卿,高拱已迅速权衡了利弊,不敢与其纠缠。 可才刚退了几步,他的后背便已经撞到了身后围观的人群,一时间退无可退。 “嗯?!” 高拱隐约能够感觉到,身后的那些进士中正有一些人在暗自发力,故意顶着将他推向鄢懋卿? 这些人绝对是故意的! 高拱不由心中一寒,他们不仅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只怕也暗含了毁他前程的险恶心思。 毕竟身为第二甲第三名,他在随后的馆选中被选为庶吉士的可能性很大。 而若是能够借助这次机会毁了他,他们自然便少了一个强力对手。 想不到才刚考中进士,人心之险恶便已体现的如此淋漓尽致,当真无所不用其极! 这就是官场么? 高拱忽然有些后悔,后悔方才不该强行出头,不该头脑发热,不该招惹鄢懋卿,否则便不会给到这些险恶之徒陷害自己的机会! 与这些人相比,鄢懋卿这样的真小人,看起来都要正直许多。 起码没有人招惹他的时候,他也并未牵扯旁人,只是用自己的独特方式谋求一条进步捷径罢了。 “是谁,谁在推我!” 心中想着这些,高拱怒意再起,回头爆喝一声。 可是他的身后站满了人,后面的人挤着前面,前面的人进退两难,一时间根本分不清究竟是谁在挤着不退,也分不清谁是真的进退两难,谁又是故作装作进退两难。 明明在他们的身后有挺大的一片空地,若他们想退早可以一哄而散。 但现在这群人挤着,他想再退一步都极其艰难。 与此同时。 眼见鄢懋卿步步逼近。 高拱心中又不由涌现出了一丝绝望,还有那么一丝慌乱。 他绝不能因为这件事断送了前程,没有人知道他走到今天这一步有多不容易。 他年幼攻读经义,苦钻学问,十七岁便以礼经魁于乡试,中了举人。 可在这之后,他却在科举道路上蹉跎了整整十三个年头,直到如今已经过了而立之年,才终于考中进士,得到了入仕施展抱负的机会。 这机会对他来说无疑于一次救赎,若真因这件小事付诸东流,他这一生怕都无法原谅自己…… 近了,鄢懋卿距离高拱更近了,已经近在眼前! 周围的一众进士心思各异,俱都睁大了眼睛,等待着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情,以至于原本嘈杂的环境都忽然宁静,几乎可与此前举办传胪仪的华盖殿相比。 “……” 高拱神色难看,抬起手来护在身前。 他虽不想当众与鄢懋卿动手,坐实了互殴之名,但也不愿坐以待毙,于是思来想去,决定被动防御。 结果却见鄢懋卿只是淡然一笑,开口说道: “高年兄,既然你方才仗义执言,指教了我一番,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我也送你一句话吧。” “什、什么话?” 高拱一愣,不明白鄢懋卿究竟想做什么。 鄢懋卿依旧是笑,摇头晃脑的道: “强极则辱,刚过必摧,与高年兄共勉。” 高拱又是一怔。 啥意思? 这是在反过来指教我? 一个第三甲倒数第一,居然指教一个第二甲第三名? 笑话! 高拱不由气结,很想反唇相讥,可是细想又觉得鄢懋卿并非无的放矢,这话的确精准的点在了他的麻筋上。 他性情易怒,不能藏蓄隐忍的问题,自己就算不想承认此刻也不得不认。 远的不说,就说刚才拦住鄢懋卿的事,仔细回忆起来似乎也是受了他人言语挑拨,以至于越看鄢懋卿越不顺眼,最终没能沉住气才做了这个出头鸟。 而挑拨他的那几个人,则从始至终都躲在人群之中隔岸观火,最多只是跟着人群起了几声哄。 所以…… 心中想着这些,高拱竟忽然觉得面前的鄢懋卿顺眼了许多。 最起码鄢懋卿一眼看出了他的问题所在,也并未藏着掖着,与他一样直抒胸臆。 而反观他此前结识的那些进士,相比从未与他打过交道的鄢懋卿,自是更加了解他的个人问题。 但他们平日里与他称兄道弟,张口闭口都是仁义道德,却还从未有任何一人当面提及这个问题,更未做过任何提醒,相反方才还极尽挑拨之能促成当下的局面。 谁是小人? 谁是君子? 谁可结交? 谁需提防? 经历过刚才的事情,高拱心中若有所悟,竟鬼使神差的抱拳一拜: “多谢鄢年兄指教,高某受益匪浅。” 欸? 周围瞬间响起了兮兮索索的议论声音,不少人面露失望之色。 打呀? 怎么不打了! 尤其与高拱相熟的几人更是失望至极,面面相觑:“高拱咋直接就怂了呢,这是他性格么?” 正说话间。 “散开!” “锦衣卫办事,闲杂人等,统统散开!” 人群之外适时传来一阵粗犷的喝声与沉重的脚步声,方才的动静到底还是引来了锦衣卫。 尤其是在鄢懋卿那一嗓子“锦衣卫负翊卫宫闱之责,难道打算置之不理么”之后,就算守门的校尉不愿招惹这群今后可能成为上司的新科进士,也已经不能继续隔岸观火,否则传到皇上耳中,那罪责可就大了。 顷刻之间,人群分出一条道路。 校尉手按刀柄,领着十余名锦衣卫走了进来: “张裕升与鄢懋卿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于宫门下寻衅斗殴,拿下!” 第十六章 倒戈相向 此刻鄢懋卿的胳膊还夹着张裕升的脖子。 锦衣卫一看这阵仗,也不用询问鄢懋卿和张裕升是谁,当即一拥而上将二人分开押住。 “冤枉,我是冤枉的,是鄢懋卿殴打于我!” 张裕升不过是个新科进士,家境又连寒门都算不上,此前哪里见过这阵仗,顿时吓得两腿发软,为自己申辩的声音都在发颤, “在场的诸位年兄都可替我佐证,我从头到尾都未还手,这不是斗殴,是鄢懋卿打我!” “不是互殴?” 校尉闻言蹙起眉头,上下打量着二人。 鄢懋卿虽然身上的衣物也有些凌乱,但全身上下没有一丝伤痕。 再反观张裕升,此刻非但衣衫不整,披头散发,透过乱发还可清晰看到左右脸上各有一个肿胀的手印,就连嘴角还带着一丝血迹。 如此看来,倒真像是如同张裕升所说的那般,这其实是一场单方面的殴打,而并非什么互殴。 不过这个校尉镇守宫门多年,平日里见的贵胄廷臣多了。 早已沾染了不少官场上的圆滑,更知官场上许多事情根本不能以是非黑白定论,自然不会在尚未搞清局势与两者背景的情况下表明立场,免得为自己惹来事端。 于是他只是冷笑了一声,又虚着眼睛看向鄢懋卿: “他说不是互殴,是你单方面殴打于他,你可承认?” “分明是他先动手,我是被迫反击。” 鄢懋卿自是张嘴就来。 “嘶——这就难办了。” 校尉又作为难状,沉吟着道, “你说是殴打,他说是互殴,双方各执一词,那就只好先全部押送北镇抚司,由上峰审问定夺了。” 仅是一句话的功夫,他便已将自己置身事外,无论如何都不会出错。 然而听到这话,围观的新科进士却是不由吸了一口凉气。 北镇抚司就是锦衣卫的总理衙门。 哪怕初入官场,他们对北镇抚司诏狱的赫赫凶名也早已如雷贯耳,比汉朝的廷尉(等同于刑部)酷吏有过之而无不及。 最重要的是,锦衣卫抓人、审讯、定罪,无需经过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三司。 而进去的人是否能够活着出来,又是否能够全须全尾的出来,可就真的只能仰头去看天意了…… “上官,我是冤枉的,我没动手啊……” 只是这一句话,张裕升便已吓得双腿彻底瘫软,饶是被两名锦衣卫押着胳膊,还是如同一滩烂泥一般滑了下来瘫倒在地。 紧接着空气中便已弥漫起了一股子骚味,腥黄的液体随之自其身下汩汩而出。 他居然吓尿了! “呵呵,就这见识和胆量也敢跳出来学人踩我上位?” 鄢懋卿心中好笑。 他早就了解过锦衣卫的职责所在和运行模式,清楚就这点小事根本不配北镇抚司介入。 而他与张裕升自然也根本就没有资格打入诏狱,最多也就暂时扣押在宫门下的锦衣卫卫所中,然后层层上报请示。 若是一般的平头百姓犯了这种事,那定是九死一生,直接人间蒸发也不会有人过问。 但他们这种身负功名的新科进士,正儿八经的天子门生,可不是锦衣卫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的,最起码得先得到嘉靖帝的明确指示,否则恐有僭越之嫌。 毕竟这可是嘉靖帝最不容触犯的逆鳞。 在他的统治之下,即使二十多年不上朝,也始终没有出来一个权倾朝野的大宦官,由此已可见一斑。 何况今日才举办了传胪仪,接下来他们这些新科进士还要参加恩荣宴、谢恩仪、释菜礼、馆选等一系列仪式。 锦衣卫自然也不敢擅自将他们扣得太久,否则这些仪式上少了几个人,亦或是谢恩仪上少了几份谢表,事关嘉靖帝尊严,锦衣卫也同样会有些难办。 所以鄢懋卿的推断是。 这件事严格来说其实是发生在皇宫之外的小事,大概率依旧是不了了之。 嘉靖帝虽有极大的可能听闻此事,但为了不给一众新科进士留下“刻薄寡恩”的印象,也为了自己的尊严,基本不可能小题大做,屈尊过问。 只是他和张裕升这两个当事人,无论究竟是单方面殴打还是互殴,都八成会受到嘉靖帝厌恶,今后的仕途必受影响。 如此加上此前的那些操作,鄢懋卿等于已经连上了三道保险。 何愁不能尽快致仕归乡? 与此同时。 校尉嫌弃的瞥了张裕升一眼,悄然向远处走了两步,这才回头扫视众人: “此人说你们皆可为其佐证,谁看清了方才的情景,留下姓名以待锦衣卫问询。” “……” 一听这话,一众新科进士顿时齐齐后退一步,抬头望天。 谁也不愿来做这个证人,毕竟尚未入仕便在北镇抚司留名,恐怕并非什么好事。 何况这件事还极有可能报到当今皇上那里。 谁要是掺和进去,万一最终的结果是各打五十大板,亦或是被皇上视作好事之人,那可就是自毁前程了。 这种几乎没有好处,却要背负风险的事,他们脑子坏了才会愿意去做? “没人愿意佐证?” 校尉心中鄙夷,这些进士真是一科不如一科了,个个如此胆小怕事,明哲保身,如何能够治理好国家? 就在这个时候。 高拱忽然迈步上前,先是看了面如土色的张裕升一眼,又瞅了神色如常的鄢懋卿一眼,这才施礼款款而言: “上官明鉴,此事恐怕是误会。” “在下从头看到了尾,可以证明两人并非寻衅斗殴。” “方才鄢懋卿与张裕升其实只是在争论一些事情,正如文人儒士辩经那般,争到激动之处时,情急之下互相拉扯了几下,故而引发了一些骚乱。” “读书人之间的事,充其量不过是互相拉扯,断然称不上寻衅斗殴。” 欸? 一众新科进士诧异的望向高拱。 若说方才谁骂鄢懋卿骂的最凶,非他高拱莫属,甚至根本就是他起的头。 为何才这么一会功夫,他就忽然倒戈相向了? “倒戈相向”这四个字用得贴切。 高拱此刻口口声声说什么“互相拉扯”,这不仅是在否定张裕升的说辞,亦是在替鄢懋卿开脱! 第十七章 严部堂 欸? 鄢懋卿也是一脸惊疑,同样不明白高拱究竟为何如此。 是因为集体荣誉感或内心深处的担当? 这世上的确有一些人集体荣誉感强烈,也带着常人无法理解的担当。 这种人在集体内部或许负气凌人,专横跋扈,但一旦有损害集体的外力介入,便又会立刻化身集体守护者,表现出真正的担当与责任。 可是就算如此,这也还远不足以解释,高拱此刻公然背刺张裕升,为自己开脱的举动…… 鄢懋卿细细想来。 自己刚才似乎也没做什么会被高拱误会的事情吧? 他最多只是没有像对张裕升一样直接动手,将高拱强行牵扯进来。 至于送给高拱的那句“强极则辱,刚过必摧”。 鄢懋卿虽是站在穿越者的角度真心实意的劝诫,寄希望于高拱有一天能够领会其中的含义。 尤其是希望他未来入阁的时候有所收敛,倘若能够与张居正和睦相处,二人同心协力推行那场的令人扼腕的“张居正改革”,而不是将力气耗费在针锋相对的内斗上,如此或许便有那么一丝改变历史的可能,挽明朝于天倾。 如此,亦有可能改变数百年后,华夏神州被西方列强踏破山河的屈辱命运…… 但在刚才的情境之下,他那句寄语听起来更多还是会给人一种出言威胁的感觉,高拱不怒不可遏就不错了,短时间内应该不可能领悟他的良苦用心,甚至对他有所改观吧? 毕竟江山易改,禀性难移。 高拱可是在临终前还写了《病榻遗言》四卷,大骂张居正“又做师婆又做鬼,吹笛捏眼打鼓弄琵琶”的人,这暴脾气也是没谁了。 当然。 鄢懋卿这么做也并非没有一点私心。 他虽只想远离这是非之地,带着进士功名致仕回乡,做一个与世无争的小地主。 可同时他也明白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的道理,国家兴盛稳定才是他可以安稳享乐田园的基础。 因此哪怕只有一丝可能,他也还是做了一次不会影响自己计划的尝试,权将那句寄语当做一次“尽人事听天命”的努力。 所以鄢懋卿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 高拱现在究竟为何如此,他那易怒的脑子里面究竟在想些什么? 与此同时。 校尉上下打量着高拱,却只是不置可否的笑了一声: “你又是何人?” “在下河南开封府,第二甲第三名进士,高拱。” 高拱挺起胸膛,大大方方将籍贯和甲第名次悉数报上,俨然一副为自己刚才那番话负责的姿态。 “既然只有你一人愿意佐证,就请你也随我走一趟吧。” 校尉点了点头,当即摆手大声喝道, “宫门重地不得驻留,其余人等统统散了,将鄢懋卿、张裕升与高拱三人带走!” 他才不管什么斗殴还是拉扯,也不管什么殴打还是互殴。 如今锦衣卫既然已经介入,这件事便已牵扯上了他。 而他只需将相关人等扣下,禀报上司便算尽了职责,日后无论如何都不会被追究玩忽职守。 至于后续事情如何发展,这几个人又当如何处置,自有北镇抚司派来处置此事的上司顶着,一切与他这个看大门的门卫无关。 “噫——!” 张裕升闻言当即又是一抽,双眼翻白直接昏死了过去。 原本他心中已经升起了一丝希望。 虽然高拱将此事说成“互相拉扯”,对他来说是无耻的背刺,但如果锦衣卫能够因此把他当个屁给放了,他觉得自己也不是不能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 结果没想到锦衣卫竟软硬不吃,到头来还是要将他带走,这教他上哪说理去? “……” 一众新科进士见状则更加不敢吱声。 甚至不少人在校尉下令之后如蒙大赦,立刻转身快步离去,那感觉很像是逃,仿佛生怕对方反悔似的。 “上官且慢,且不说互相拉扯并非斗殴,此处距离宫门尚有数十丈远,亦算不得于宫门下寻衅。” 高拱当下也是有些急了,连忙又据理力争, “何况我等已有功名在身,可否请上官行个方便,不必如此小题大做!” 校尉瞅了高拱一眼,冷声笑道: “宫门下动手互殴,可不是我说的,是你们方才有人喊的,锦衣卫奉皇命负翊卫宫闱之责,怎可置之不理,难道你是在指使我辜负皇上的信任?” 此言一出,高拱气势立刻矮了一截: “在下不敢……” “带走!” 校尉冷喝一声,按着刀柄头也不回的走在了前面。 锦衣卫立刻架起鄢懋卿和已经不省人事的张裕升跟了上去。 高拱作为证人,虽未被押住,但也被两名锦衣卫一左一右的看着,厉声催促跟上。 “何苦呢?” 鄢懋卿无奈的摇了摇头。 他选择与张裕升同归于尽,是因为张裕升不但背叛了他,还敢蹬鼻子上脸。 但对高拱这个人,他倒没有多少敌意,从未想过将其牵扯进来。 可谁能想到高拱非但临时倒戈,还自己主动一头扎了进来…… 算了算了,人各有命。 何况高拱此刻只是个证人,问题应该不大,就是不知道之后北镇抚司派人来问询时,张裕升会不会强行攀扯,给他也制造一些麻烦。 反正鄢懋卿自己的目的是达到了。 如今加上这第三道保险,致仕回乡指日可待,哇哈哈哈…… 正如此想着的时候。 一个消瘦中略带几分佝偻的老迈身影自宫门内迎面走来。 他看到眼前的阵仗先是略微顿了下脚步,待看清鄢懋卿等人的面容之后,脸上又浮现出一抹疑色。 此人不是旁人,正是方才因为与黄锦私下交谈,晚了一步出宫的严嵩。 “陈校尉,若老夫不曾记错的话,这三人应该都是新科进士吧,何故如此?” 严嵩完全停下了脚步,不待校尉施礼便开口询问。 “严部堂,是这么回事……” 校尉连忙见了礼,陪着笑将自己所知道的情况一五一十的说了一遍。 严部堂? 听到校尉对老者的称呼,鄢懋卿目光一亮。 如今朝堂上姓严的部堂,除了严嵩之外,还能有谁? 第十八章 暧昧 这还是鄢懋卿第一次见到严嵩。 不对,确切的说应该是第二次。 因为在方才的传胪仪上,他就见过这个遗臭史书的青词宰相。 只不过那时鄢懋卿还不认识严嵩,不能将这幅面孔与其身份对应起来罢了。 说起来,严嵩现在还不是内阁首辅,自然也不会想到自己害死夏言成为内阁首辅之后,可以执掌国政近二十年。 更不会想到他非但会在史书中遗臭万年,还将落得一个寄食于墓舍,在贫病交加中去世,既无棺木下葬,还连个吊唁戴孝的人也没有的可悲下场吧?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 鄢懋卿并不在意,反正过不了多久他就可以致仕归乡了。 因此就算日后严嵩掌了权,大肆铲除异己、迫害忠良的时候,也肯定不会记得他这个几乎未曾登上过朝堂的辛丑科小进士,一切朝堂纷争都与他无干。 至于如今的交集。 也不过只是他曾在豫章会馆住了一些时日,还在殿试刚刚结束就被严世蕃驱逐了而已。 只凭这件事就可看出,严嵩父子根本就没把他当一回事…… 心中想着这些的时候。 校尉已经将刚才的事与严嵩说了一遍。 严嵩听罢只是微微颔首,矍铄的眸子再次看向鄢懋卿、张裕升和高拱三人。 鄢懋卿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总觉得严嵩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停留的时间更久,然后就听他笑着对那名校尉说道: “陈校尉,依老夫所见,新科进士未谙宫禁典制,小舛也在情理之中,实无纤芥之过,不宜锱铢计较,不若由老夫担保释之,敕礼部严加训导,岂不庶几两全?” 啥情况? 鄢懋卿心中不由疑惑,严嵩居然在替他们三个担保求情? 亦或者是,替张裕升求情,顺便带上了他和高拱? 鄢懋卿觉得只有这种可能。 高拱不是江西人,这个时候不可能与严嵩有所交集。 他自己又已经被驱逐出了豫章会馆。 那么自然就只剩下了如今还住在豫章会馆中的张裕升,历史上的鄢懋卿可以为了升官发财拜严嵩为义父,那么张裕升自然也有相同的机会…… “?” 高拱亦是一脸迷惑。 倒是此前已经半死不活的张裕升,听到这话瘫软的双腿瞬间就有了力气,撑住自己身体的同时,眼中已经涌出了狂喜的泪水。 “这……” 校尉闻言则面露为难之色,犹豫了一下才挥手道, “即有严部堂担保,卑职怎敢不从,放人!” 别看他这幅作态,实则心里求之不得。 这件事虽算不得烫手山芋,但也不是什么有功之事,自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此前下令拿人也不过是为了免责。 而如今既然严嵩开口求情,那么之后就算有事,也都成了严嵩的事。 如此与他再无干系,还能让当朝礼部尚书欠下一个不大不小的人情,何乐而不为呢? “多谢陈校尉,近日犬子从贵州置了一批陈酒,下值后老夫命人送两坛过来给弟兄们尝尝鲜。” 严嵩脸上始终挂着和煦的笑容,看上去就是一个平易近人的慈祥老者。 加之现在的严嵩还谨小慎微,尚未暴露真实面目,这副模样的确极具欺骗性,令人如沐春风。 “严部堂言重了,不过是卑职的分内之事。” 陈校尉连连谦虚施礼,还不忘冲身后的锦衣卫嚎了一嗓子, “还不谢过严部堂?” “谢过严部堂!” 这么几句话的功夫,事情就轻而易举的解决了。 片刻之后。 鄢懋卿与高拱、张裕升一同跟在严嵩身后离了宫门。 “多谢严部堂今日搭救,高拱铭记于心,日后必有所报。” 高拱是个憋不住话的人,刚走没几步就忍不住跑上前去,作长揖对严嵩大声表示感谢。 张裕升见状生怕落后,也是连忙上前,手抬的比高拱更高,腰躬的比高拱更深,声音也比高拱更加洪亮,可谓极尽讨好之能: “今日之恩,学生张裕升没齿不忘,日后若严部堂用得上,在下愿赴汤蹈火!” 可惜他此刻披头散发,下半身还浸着混了骚尿的土灰,可谓“色香味俱佳”。 饶是严嵩城府再深,也是不易察觉的蹙了下眉。 唯有鄢懋卿只微微躬身行礼,不冷不热的说了句: “感谢严部堂搭救。” 鄢懋卿觉得自己能做到这一步就已经很给严嵩面子了,不然还真心实意的感谢他么? 感谢他什么? 感谢他三言两语就破坏了自己的第三道保险? 感谢因为他,这件事大概率就这样画上了句号,怕是永远都不会传入嘉靖帝耳中? 还是感谢他成为内阁首辅之后,做的那些祸国殃民的事情? “?” 鄢懋卿这般表现,倒教高拱和张裕升有些看不懂了。 此前在传胪仪上,鄢懋卿不是挺想进步的么? 为何如今在严部堂这个恩人面前,却又表现的如此冷淡? 怎么说严嵩也是礼部尚书,若是能够得到他的赏识,对今后的仕途也是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真不知道鄢懋卿是怎么想的…… “呵呵。” 严嵩笑了笑,只道是鄢懋卿才遭遇严世蕃驱逐,年轻人心中有些负气,于是先抬手单独拍了拍鄢懋卿的肩膀,才对三人说道: “不必多礼,你们皆是我礼部选拔上来的俊才,亦是朝廷未来的中流砥柱,若因这点小事毁了前程,我又于心何忍,怎会坐视不理?” “严部堂深明大义,令学生折服,请再受学生一拜!” 张裕升这回倒是机灵,立刻抢在高拱之前献上一记马屁。 高拱也是躬身再拜,看样子似乎已经被感动到了。 “……” 只有鄢懋卿一人觉得严嵩有点不太正常。 昨天严世蕃将他逐出豫章会馆的事,就算不是严嵩的意思,他也不可能一无所知。 不过就算知道他应该也不会在意,自己区区一个新科进士,还是第三甲倒数第一,对于他来说与路边一条又有何异? 可是不知为何。 明明是张裕升凑得更近,严嵩却偏要移上一步来拍自己的肩膀。 拍肩也就算了,还总是用一种疑似暧昧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打转,就好像想对自己做些什么似的。 鄢懋卿心中恶寒。 只听说严世蕃素有男风之癖,连年轻有貌的下僚都要潜规则,可没听说过严嵩也有这种癖好啊? 第十九章 跟踪 受过三人的感谢,又作了一番礼贤下士的姿态之后,严嵩就先行离开了。 与鄢懋卿这些个目前出行基本靠腿的新科进士不同,他出行乘坐的是四抬官轿,由工部耗资两百两银子打造,算是朝廷赠送的公车,允许公车私用。 这还是在京城,出了京城之后,以严嵩的官品还可以乘坐八抬大轿。 值得一提的是,明朝自建立以来就对官员乘轿有着严格的规定: 三品以上文官准乘银顶、皂盖、皂帏的四人抬轿; 四品以下仅允许乘锡顶、两人抬的小轿; 武官严禁乘轿,违者杖责。 只不过到了现在,这些禁令已逐渐废弛,天子脚下的六部郎中(五品)都已普遍乘坐四抬轿子,勋贵武官出行也极少有人骑马,甚至骑马出行都已经成了廉洁的表现,足见礼制崩坏到了什么程度? 鄢懋卿也不知道这些人是怎么想的。 或许是因为乘坐轿子显得更有身份,更能体现财力? 毕竟京城的轿夫工食银可不便宜,一个人每月就要一两二,若是四抬轿子,合算下来每年就需花费六十两银子。 而新科状元保送的从六品翰林院编修,月俸也才四两多,一般人更加不可能负担得起。 这让鄢懋卿不由想起了后世电影中的一句台词: “你坐什么车?我们坐的都是劳斯莱斯、奔驰,你坐马自达,怪不得你塞车!你坐马自达,你根本没有资格来参加这个会哦!” 京城的四抬轿子,应该就是这个时代的劳斯莱斯和奔驰了吧? 又或者…… 在有些人眼中,骑马的感觉就是没有骑人爽? 反正在这件事上,据野史记载,就连后来的张居正亦不能免俗,他从京城回湖北老家为父亲治丧的时候,坐的竟是三十二抬的奢华大轿,比《大明会典》中规定皇上乘坐的十六抬龙舆还要多出一倍,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而这件事也成了张居正死后,被抄家灭族、甚至险些开棺戮尸的理由之一…… 严嵩这么一走,张裕升也是瞬间换了一副嘴脸。 “哼!” 只见他面色一冷,先是怨恨的瞪了鄢懋卿一眼,又当着高拱的面冷哼一声,随后才拂袖而去。 只不过他那披头散发的模样,配合湿了半截的衣裳,还有那逃也似的背影,只给人一种说不出的滑稽感觉。 说不怕那是假的。 倘若再在鄢懋卿面前喷垃圾话,鄢懋卿说不定又要抽他。 光是抽他还是小事,倘若这个疯子再故意将锦衣卫招来,这回可就不可能再侥幸遇上严部堂了。 说起来…… “严部堂方才只是要救我一人,鄢懋卿和高拱都是沾了我的光吧?” 一边走着,张裕升心中还在一边暗自分析,愤懑的心情顿时又好了起来, “定是如此!” “想不到我在严部堂心中竟有如此地位,今后何愁不能升官发财!” “这回真是便宜了他们两个,走着瞧!” “……” 望着张裕升渐渐远去的背影,鄢懋卿与高拱相视一笑。 鄢懋卿率先施了一礼,同样没有一点真心实意的表示感谢: “多谢高年兄方才仗义执言。” 毕竟他本来也不需要高拱替他说话,只高拱自己不知道忽然犯了什么病,非要跳出来横插这么一脚。 “鄢年兄不要误会,我并非是在替你说话,只是今日之事终归因我而起,不愿见此事闹大罢了。” 高拱闻言收敛起笑容,还了一礼正色说道。 “有道理……那就不谢了,告辞。” 鄢懋卿微微颔首,转身就走。 欸?! 高拱活了三十年,还从未见过似鄢懋卿如此率直不阿的人,不由又是一怔。 他回忆起鄢懋卿方才对严嵩的不冷不热,又回忆起他此前面对自己指责时的风轻云淡,还有对张裕升这个背刺同乡不计后果的当场就报…… 这一刻,他忽然觉得传胪仪上发生的事情,可能真是鄢懋卿的无心之举,而并非是为搏皇上一哂耍的心机。 毕竟这种连最起码的人情世故都不会维持的直人,能有什么心机,又能有什么坏心眼? 反观他自己,哪怕有时脾气有些暴躁,也依旧懂得人情世故的重要性,有时还不得不因此做出一些隐忍。 就像刚才,他已明显感觉到身后有些人在故意推搡害他,也已意识到这次是被所谓的同乡挚友当了枪使,可却断然不会像鄢懋卿一样当场拉上他们同归于尽,最多忍不住回去之后将其痛骂一顿,自此老死不相往来罢了。 心中想这些,高拱忽然觉得鄢懋卿很对自己胃口。 这样的率直之人,在如今尚未入仕的进士阶段便已开始勾心斗角的官场中,简直是凤毛麟角。 与他相交,满是真诚,没有套路,岂非也是一件人生快事? …… “我好像被人尾行了……” 回去的路上,鄢懋卿很快就察觉到了这个问题。 那是一个身着青色布衣的中年男子。 自他与高拱分开之后,这个中年男子就跟在了他的身后。 他快那人也快,他慢那人也慢,他转弯儿那人也跟着转弯儿,始终不远不近,不缓不急。 难道是张裕升怀恨在心,刚走就雇佣了个泼皮来敲他闷棍? 可是以张裕升的家境,应该拿不出钱来雇这种人吧? 还是……鄢懋卿一时之间想不出自己还有什么其他的仇家,却又不敢掉以轻心,只能先不径直回家,而是故意绕路往人多的地方走。 为了以防万一,途中他还特意花了两文钱,从路边摊位上买了一只陶罐拎在手中,以备不时之需。 如此一绕就是近半个时辰,却始终没能甩掉那个中年男子。 “靠!没完了是吧?” 鄢懋卿脚都走酸了,心中不由恼怒起来。 此时正好见到前面有个遮挡视线的胡同,他立刻快走两步,一个闪身进入其中,举起陶罐立于墙边屏息等待。 “嗒嗒嗒嗒……” 急促的脚步声很快传入耳中,这个中年男子果然追了过来。 结果才刚刚追到胡同口,刚要探头向里望去,便被鄢懋卿猛然伸出手来一把揪了进去。 然后只听“夸嚓”一声。 陶罐已经不由分说的掼在了中年男子头上。 第二十章 驯服 力道刚刚好,懵逼不伤脑! 尚未完全搞清楚状况的情况下,鄢懋卿没打算当街杀人,因此才会选择这种既易碎、碎片又不太锋利的陶罐当做武器。 这么一罐子当头砸下去,足够让任何人懵上那么几秒,便可借机将其制住。 果然。 “哎呦!” 中年男子一时没防备住,当即被掼倒在地。 鄢懋卿眼疾手快,不待中年男子反应过来便已欺身而上,瞬间将其双手反押过来,又用膝盖死死顶住其后背: “你是什么人,为何跟踪我?” “啊!松开,快松开,要断了!” 中年男子吃痛叫了起来。 “休想,我是有功名在身的人,你无故跟踪于我,不说明白就等着五城兵马司来处置吧!” 鄢懋卿哪里肯给对方半点机会,倘若中年男子的回答不能打消他的顾虑,他会一直如此将其制住,等着围观的百姓多起来,自然有人替他报官。 “我说,我说!” 中年男子见鄢懋卿态度强硬,只得暂时服软, “我是严部堂的家仆,主人命我跟去你的住处,有些话需私下交代于你,你若不信可以看看我腰间的严府牙牌!” “严嵩?” 鄢懋卿心中一疑,腾出一只手来在中年男子腰间一摸,果然摸出一块牙牌。 牙牌上的确刻有严府的字样,这玩意儿虽然没有什么防伪措施,但是结合此人的说辞倒有几分可信。 毕竟不久之前他才与严嵩有过接触,还被这个年近七旬的老头用疑似暧昧的眼神瞅了半天…… 光是那令人恶寒的眼神,就足以让鄢懋卿怀疑严嵩对他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想法,如今私下派人前来传话也瞬间合理了许多。 不过鄢懋卿依旧没有轻易将其放开,反倒更加警惕的问道: “严部堂命你来找我,究竟所为何事?” “这……鄢进士,不是小人不肯说,只是此处人多眼杂,实在不是说话的地方。” 中年男子又为难起来,闷声闷气的道。 方才鄢懋卿为了令这个中年男子投鼠忌器,故意往人多的地方走,这个小胡同自然也正处于闹市一隅。 鄢懋卿回头看了一眼,见已经有一些好事的人听到动静凑了过来,心知这里也的确不是问话的地方,于是又问: “你身上可曾携带利器?” “断然没有,小人身上只携带了二十两银子。” 中年男子连忙答道。 鄢懋卿闻言这才略微放松,不过依旧扭着中年男子的胳膊从上到下仔仔细细的搜了一遍身。 直到确定没有任何可以伤人的凶器之后,这才将其放开,随即翻书一般换了一副嘴脸,一边假惺惺的陪着笑,一边将其扶了起来: “啊呀,你看这事闹的,误会误会,真是误会,你若早些表明身份,又何至于此,哈哈,哈哈哈哈。” “都出血了……” 中年男子则是一脸晦气,一边揉着生疼的胳膊,一边又顺手摸了一把脑袋,这才发现刚才那一下竟被鄢懋卿开了瓢。 不过好在伤口并不大,只是破了点皮,肿了一个包。 “怪我怪我,怪我太过谨慎,哈哈哈。” 鄢懋卿得了便宜也就留了些口德,还好心替中年男子拍了两把灰, “兄台,聚过来的人越来越多了,要不咱们先离开此处,边走边说?” …… 片刻之后。 “我家主人让我转告鄢进士,昨日我家公子将你逐出豫章会馆,其实并非严家本意,实在是无奈之举。” 中年男子走在路上,眼神依旧有些幽怨,不过却不影响他转达严嵩的意思, “只因殿试读卷时,你的答卷引起了夏阁老与王总宪等一众读卷官不满。” “我家主人既是礼部尚书,又与你同为江西人士,竟因此被夏阁老与王总宪等人一同质疑徇私舞弊,还欲闻风奏事,上述弹劾。” “我家主人也是没有办法,一来是为了避嫌,二来亦是为了护你周全,才不得不忍痛命我家公子先将你逐出会馆。” “主人如此苦心,还请鄢进士多多担待吧。” 对于这番说辞,鄢懋卿虽并不感到意外,但也并不完全相信。 他在殿试时写下那封答卷,为的就是达成这个效果,从而影响自己的仕途。 而严嵩因此被夏言和王廷相借机质疑攻讦,为了避嫌将他逐出会馆,也都在合情合理的范围之内。 不过若说严嵩此举也是为了护他周全,他可就要打上一个大大问号了。 非但如此,他还有理由怀疑,严嵩命此人私下来与他说这些话,真正的用意其实是离间他与夏言、王廷相等人。 至于是否还有拉拢他的意思…… 那就不太好说了,至少目前为止,鄢懋卿还完全想不出自己有什么地方值得严嵩如此拉拢,甚至就连命家仆前来转达这番话的动机都令人捉摸不透。 见鄢懋卿只是点头,并未接过话茬。 中年男子随即又从怀中掏出两锭此前已经被鄢懋卿搜身时摸到过的银子: “我家主人还说,虽是迫于无奈,鄢进士暂时不能在豫章会馆挂搭,但我家主人却不会不顾同乡之谊。” “因此鄢进士在京城的食宿依旧由我家主人包办,这二十两银子请务必收下!” “这……无功不受禄,严部堂的好意在下心领了。” 看着面前那两锭沉甸甸的银子,鄢懋卿不由更加迷惑。 如果刚才的话不算拉拢,这回总该算是用意明确的拉拢、甚至可以说是收买了吧? 可是严嵩究竟为什么要做到这一步呢? “除此之外,我家主人还有一些事关鄢进士前程的要紧话交代小人,不过必须鄢进士先收下银子之后,小人才可代为转达。” 中年男子捧着两锭银子递到鄢懋卿面前,却又丝毫没有强塞过来的意思,只是静静的等待他自己伸手去取。 相同的事他已经做过无数次,还从未有一人能够拒绝。 那感觉就像是男女接吻时,男人只拉近九成的距离,等待女人自己去完成最后一成。 这是一种试探,亦是一种测试。 甚至有时,这还是一种驯服的过程。 鄢懋卿虽然依旧不理解严嵩究竟为何忽然如此收买自己。 但却清楚自己若是此刻收下了银子,便有可能被严嵩默认依附了严党,没准儿接下来还会不遗余力的提拔自己…… 这无疑与鄢懋卿的计划背道而驰,甚至可能被迫越陷越深! 相反若他拒绝,则有可能被严嵩怀恨在心,从而成为他达成计划的强大助力。 于是鄢懋卿一咬牙,强行将已经被勾的极为躁动的好奇心按捺下去,接着淡然一笑: “既然如此,那就不劳兄台浪费唇舌了,告辞。” 第二十一章 通天代 严府。 “你说什么?!” 已到耳顺之年的严嵩竟还能像年轻人一般霍然起立,望着中年家仆狼狈模样的老眼之中尽是疑色, “你去给鄢懋卿送银子,非但被他开了瓢,连最要紧的话都没说出口?” 他实在不理解。 常言道,伸手不打笑脸人。 鄢懋卿为何如此不按常理出牌,此人究竟是个什么奇葩东西? 严嵩又不由想起了今日在宫门下发生的事情,他活到这把年纪,还是头一回见哪个新科进士敢在皇上的眼皮子底下斗殴闹事,鄢懋卿也的确称得是蝎子拉屎——独一份。 “废物!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 一旁正被严嵩罚跪的严世蕃紧随着骂了一声,借机站起身来。 “继续跪着!” 严嵩狠狠一脚踢去,恨铁不成钢的骂道, “若非你这逆子擅作主张,此人如今便还挂搭在豫章书院,如何说来都还是我的门生,一切便可顺理成章,我又何须如此补救,还不是在替你擦屁股?” 如今的严嵩还不算太老,又尚未坐上内阁首辅的位子。 严世蕃自然也不能入值内阁代其票拟,权柄尚未握在手中,就算嚣张跋扈也还有个限度。 至少现在他还不敢公然与严嵩顶嘴,只得又老老实实的跪了回去,嘴上却还有话要说: “爹,要我来说,既然此人如此不识抬举,你也不必再费心拉拢,干脆寻个机会毁了他的前程便是。” “那也需在将他选作庶吉士之后!” 白了严世蕃一眼,严嵩颇为无奈的道, “我能与夏言等人制衡,仗的便是对皇上的一片忠心。” “如今皇上特意命黄锦暗示于我,这对严家来说既是一次考验,亦是一次机会,无论如何都必须办成,否则今后朝堂之上怎还有严家的立锥之地?” “原本若是能够将鄢懋卿拉拢过来,再暗示严家将在馆选中助他一臂之力,待他日后选中了庶吉士,对严家感恩戴德便是顺理成章的事。” “如此既可不负皇命,又能将此人收下当狗,自是一举两得。” “如今倒好,此人非但不承严家的情,严家还不得不煞费苦心助他通过馆选,你爹我反倒像是他的狗了!” “还是不需喂养便主动摇头摆尾的狗,你何时见过这样的狗?!” 严嵩不由越想越气,忍不住又抓起了桌上的戒尺。 “爹!爹!你听我说,儿子还有治他的法子!” 严世蕃吓得连忙缩起脖子,连连叫嚷。 “什么法子?” 严嵩终归没有打下去,瞪着眼睛问道。 “严年,你先下去吧。” 严世蕃眼珠子一转,先是屏退了那个中年家仆,然后才压低了声音对严嵩说道: “爹,鄢懋卿这贱种不识抬举,我们自然也不必再对他手下留情。” “皇上的旨意自然还是要遵,助他选中庶吉士便是,不过成为庶吉士之日,亦可成为他自绝于朝堂之时。” “爹素来博学强记,应该还记得鄢懋卿的那封殿试答卷中的内容吧?” “届时爹只需将那封殿试答卷誊写下来,儿子再命人找些与严家无干的人在京城大肆抄录传播,到时自命清高的翰林院容不得他,满朝文武亦将排斥于他,自可令他落得一个爬得高摔得重的结果。” “就算皇上因此大发雷霆,最先猜疑的也只能是夏言、王廷相等反对皇上玄修的读卷官,断然不会牵扯到严家身上。” “有了这番猜疑,夏言这内阁首辅自然越发坐不安稳,爹你入阁的事,也将指日可待。” “如此,岂不同样一举两得?” “这……” 严嵩闻言目光划过一抹神采,终于放下了手中的戒尺,重新坐回太师椅上, “你起来吧,爹终归是老了,不比你们年轻人才思敏捷,今后这天下终归是你们年轻一代的天下。” “爹怎可妄自菲薄,儿子不过是有些小智,哪里比得上爹的智慧。” 严世蕃嘿嘿笑着站起身来,亲手给严嵩倒了杯茶,两人相视而笑。 …… 接下来的一些时日。 鄢懋卿过得要比其他的新科进士清闲许多。 除了必须参加的恩荣宴、谢恩仪之外,鄢懋卿几乎都待在刘掌柜提供的小宅内,一边不紧不慢的誊写《玄破苍穹》,一边等待朝廷分配观政衙门。 这感觉,就像是提前过上了陶渊明的归隐田园生活。 为了让这样的生活更有氛围感,他还特意在小院里种了一排小葱,闲来无事洒洒水施施肥,自是乐在其中。 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刘掌柜总来催稿。 就好像等着他将《玄破苍穹》完本之后,就要立刻将他扫地出门似的…… 而反观其他的新科进士,如今则马不停蹄的进入了一个压力丝毫不亚于殿试的竞争阶段——馆选。 他们想要参加馆选成为庶吉士,就必须在殿试结束后的一个月内,向礼部呈递自己所作的诗、赋、论、策等文章共十五篇,以供内阁、礼部和翰林院联合评审。 这对除状元、榜眼和探花之外的新科进士而言,亦是一次鲤鱼跃龙门的宝贵机会,而且机会更大。 毕竟一次馆选能够拔擢二三十名庶吉士,这录取比例已经接近了十分之一,比高中三鼎甲的概率不知道高了多少,非常值得全力一搏。 而鄢懋卿只想尽快致仕回乡,自然不必为此劳心费神。 不过他不劳神费心,却有人不能不急。 “如今距离停止接收文章只剩三日,鄢懋卿还是没有前来呈递文章么?” 严嵩将特意安排去负责接收馆选文章的礼部亲信官员叫到无人之处,压着声音问道。 “回部堂的话,尚未见到此人的文章。” 亲信官员躬身答道。 时至今日,尚未呈递文章的新科进士只剩下了寥寥几个。 毕竟关乎前程的事,几乎人人都是争先恐后的状态,若无特殊的不可抗因素,没几个人敢冒险去卡最后的截止时限。 而严嵩执掌礼部亦已有些时日,自然也对此心知肚明。 通常情况下,到了这个时候还没有呈递文章的人,大抵便是已经放弃了参加馆选的机会…… “这个贱种究竟在想些什么,竟连馆选都不参与?!” 得知这个情况,严嵩不由又恼怒起来, “他若连文章都不呈递,我又当如何不负皇命,如何助他选中庶吉士,我还能为无米之炊不成?” 暗箱操作虽可以有,但文章也必不可少。 毕竟庶吉士将由内阁、礼部和翰林院联合评审。 若是连文章都拿不出来就暗箱操作,这纰漏未免也太大了些,内阁和翰林院很容易就会发现问题。 届时他只怕非但辜负了皇上的信任,这个徇私舞弊的罪名也实至名归,就算皇上也无法出面保他,那才是真的赔了夫人又折兵。 “难不成为了助他选中庶吉士,文章也要我来替他代写不成?” 严嵩愤愤然骂道,骂完却又是一愣, “有何不可?” “凭我的学识文采,凭我对内阁与翰林院官员的好恶了解,写出的文章必定既字字珠玑,亦令内阁与翰林院官员拍案叫绝,赞不绝口。” “如此只怕即使不用任何暗箱手段,亦可令鄢懋卿轻易选中庶吉士。” “日后若教皇上‘无意间’得知此事,亦只会更加感念我的一片忠心,轻易压过夏言一头……” 第二十二章 万寿帝君 乾清宫。 嘉靖帝朱厚熜面色铁青,阴仄仄的目光盯着跪在殿下的两人。 而在他面前的龙案上,则摆着一道刑科道给事中高时不久之前才递进宫来的弹劾奏疏。 高时弹劾的人不是旁人,正是如今威福莫比的勋贵,翊国公郭勋。 在这道奏疏中,高时揭发了十余件郭勋贪赃枉法的罪行,弹劾其目无君上、擅作威福、网利虐民、欺行霸市等等罪名。 但朱厚熜此刻最在意的却是其中一件疑似欺君罪行。 而这件罪行,正与跪在殿下的两人密切相关。 “段朝用,万寿帝君问你话,你仔细回答。” 得到朱厚熜的首肯之后,黄锦上前代为开口, “万寿帝君问你,你此前进宫时自称擅长炼金方术,向万寿帝君进献了一批供奉祭品可通神仙的白金器皿,这批器皿是否确为你自己炼制而成?” 段朝用闻言虽是心头一紧,但还是硬着头皮作答: “回万寿帝君的话,这批白金器皿的确是微臣亲自炼制,使用这些器皿盛放饮食、供奉祭品也的确可以请来神仙,只是尚需假以时日,一旦神仙感应万寿帝君的诚意,自会有所回应。” “可万寿帝君今日却又听闻,这批白金器皿实为翊国公郭勋资助,你又作何解释?” 黄锦看过朱厚熜的神色之后,接着又问。 段朝用正是在一年前受到翊国公郭勋引荐,才有幸被朱厚熜召入宫中启用。 这一年的时间虽然不算太长,但其对朱厚熜的影响却不可谓不大。 甚至数月之前还曾差点成功蛊惑朱厚熜提前退位去做太上皇。 说起这事,就不得不提到天朝秦汉以来就广为流传的“朱砂炼金”传说。 据传只要有人用朱砂炼出黄金,将这种黄金服下或是使用这种黄金器具饮食便可长生不老。 这个说法已经被各类炼金方士反复玩了千余年,秦始皇信了,汉武帝信了,宋徽宗也信了,如今的嘉靖帝对此也是深信不疑。 而段朝用则还懂得与时俱进,在这个说法上略微加以升级。 于是就变成了“只有皇上深居宫中静心玄修,不与外界接触,神仙感应到他的诚意,才可用朱砂炼出黄金,得到长生不老的神药。” 嘉靖帝见他说的煞有介事,竟还真就有了赌一把的心思。 随即竟当场下诏,命朝中大臣辅佐年仅五岁的太子监国理政,自己则隐居深宫两三年,然后再出来像当初一样治国理政。 圣谕传下之时,举朝惊骇! 可是因为此前常有御史言官因谏止嘉靖帝奉道修玄,得罪失官,甚至丧命,一时竟无人敢上书劝谏。 最后太仆寺卿杨最冒死直谏,嘉靖帝因此大怒,下令重杖一百。 然而重杖只打到一半,杨最就已经咽了气,结果嘉靖帝还不解气,仍令杖满一百才肯罢休。 经此一事,满朝百官,跪伏震惧,越发对玄修之事讳莫如深。 不过在这之后,嘉靖帝不知为何又忽然想明白了,自此也不再提自己隐居深宫两三年,让朝中大臣辅佐太子监国的事…… 前世看到这段历史的时候,鄢懋卿心中多少还有些惋惜。 不是惋惜杨最的枉死,而是惋惜嘉靖帝没有将这个荒谬的想法坚持到底。 倘若嘉靖帝真的就此去做了太上皇,朝政自此由夏言、翟銮、王廷相等一干相对还算正直,也还算是辅政有方、有心改革的大臣总理,再加上高拱、张居正等一心革新旧弊的后起之秀前赴后继,没准儿对大明来说还是好事。 如此严嵩父子八成也就没有了败坏朝纲、祸国殃民的机会。 而这对嘉靖帝本人来说,或许也未必便是坏事。 毕竟后世便有许多人说过,如果只看嘉靖帝的前半生,他便可以称得上一代励精图治的明君。 可如果算上荒唐的后半生,那就只能是“明之亡,实亡于嘉靖”的昏君了…… 言归正传。 听到黄锦问出这个问题,段朝用已是面色微微发白,连忙伏身磕了一个响头,用发颤的声音极力申辩: “万寿帝君明鉴,微臣纵是有一万个胆子,也断然不敢如此欺君,此事定是有奸徒诬陷微臣,叩请万寿帝君替微臣做主!” 黄锦面无表情,又看向跪于段朝用身后的年轻男子: “王子岩,万寿帝君问你,你入宫前已是段朝用的弟子,对此事可有话说?” “!!!” 此话一出,段朝用立刻回过头去难以置信的望向这个最亲信的弟子。 当他看到对方闪烁回避的目光时,已经明白了什么,瞬间面如土色,身子也瘫软了下来。 果然。 年轻男子叩首答道: “回万寿帝君的话,那批白金器皿皆由小人经手,因此小人可以证实,那些白金器皿皆出自翊国公府。” 黄锦点了点头,略微加重了语气: “万寿帝君再问你,段朝用此前劝说万寿帝君隐居深宫静心玄修,不与外界接触,这究竟是段朝用的主意,还是也有翊国公的意思?” 这是一道真正的送命题。 只要翊国公郭勋与这件事扯上半点关系,便十死无生! 而与郭勋扯上关系的人,怕是也将受到影响。 …… “哎嘛,骇死我嘞!” 鄢懋卿正在院内照料亲手种下的那排小葱,一抬头竟看见低矮的院墙上漂浮着一个满脸微笑的脑袋,不由吓了一跳, “高年兄,你怎会知道我住在这里?” “我怎会知道你住在这里?” 高拱学着鄢懋卿的语气反问了一句,随即绕过院墙,推门走了进来, “只不过我家恰好就在这条胡同里罢了,方才经过此处见院内的人与你有几分相像,便停下来仔细瞧了瞧,不想竟果真是你,这就是缘分么?” “你家?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应该河南开封府的贡生吧?” 鄢懋卿不免有些诧异。 这一片住宅区虽然不比皇城内朱门青瓦的豪宅区。 但因为地处内城最繁华的商业区域附近,又最起码都是这种一进以上的独家小院,房价自然也是不低。 反正一般的京官,不努力划拉点外快,肯定是买不起。 而高拱才考中进士进京不久,就在这里有了一个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这恐怕都不是一般的富二代了吧? “我的祖父曾在正德年间任工部郎中,家父前些年也在朝廷任光禄寺少卿,因此留下了这么一处房产。” 高拱挺起胸膛,明确表示自己不是什么富二代,而是堂堂官二代, “先不说这些……馆选文章你已呈递礼部了吧,对选中庶吉士可有信心?” “我没向礼部呈递文章。” 鄢懋卿摊了摊手,极为坦率的道。 他根本不可能料到,当下就在距离此处大约六公里的一座大宅院中,竟有一个年过六旬的职业通天代拿出了给嘉靖帝撰写青词的精神,正在废寝忘食的替他准备馆选文章。 “没呈递?这是为何?” 高拱不解。 “没有为何,只是不想考,懒得考。” 鄢懋卿笑道。 “鄢年兄怕不是在故意消遣我吧?” 高拱不信,斜睨道, “若是过两天馆选名单出来,鄢年兄选中了庶吉士,我却只能去各部观政,届时可休怪我妒火攻心,翻脸给你两拳。” 第二十三章 白嫖 “我倒觉得是高年兄在故意消遣我。” 鄢懋卿笑呵呵的道, “且不说我未曾呈递文章,就算呈递了文章又能如何,难道我一个第三甲倒数第一,还能骑你在你这第二甲第三名的头上拉屎不成?” 第二甲第三名,就是这次殿试的总榜第六,这含金量可一点都不低。 至少说明高拱的殿试答卷是有资格让当今皇上亲自过目的一等答卷,其文采思想足可与状元、榜眼和探花相提并论。 只不过出于皇上的个人主观和政治倾向等因素,最后从一等答卷中点出三鼎甲的时候,没有选择高拱罢了,最多只能说是他时运不济。 因此在绝大多数人眼中,高拱都是选中庶吉士的热门人选。 这话倒将高拱说的有些不好意思了,谦虚一笑又转而劝道: “鄢年兄怎可因一次殿试失利便妄自菲薄,兴许你当时只是发挥失常,相比较而言,这馆选才最能体现平日的真实水准,鄢年兄不该轻易放弃。” “我有一事不解,高年兄为何对我的事如此上心?” 鄢懋卿自认为与高拱没什么交情。 唯一的一次交集,就只有前些日子在宫门下的那场冲突。 而在那场最终因严嵩介入“化险为夷”的冲突中,两人似乎也并未达成“不打不相识”的共识吧? “只是觉得你我是同一类人。” 高拱收敛起笑容,端正的神色竟有几分告白的味道, “此前你我之间虽有一些误会,但真正接触之后,我才发现你与想象中的略有不同。” “那日在宫门下,我从你身上看到了刚正不阿、宁折不屈、直言直语、不附权贵的特质,尤其是你的那句‘强极则辱,刚过必催’,既像是提醒于我,又像是自我告诫。” “仅凭这些,你便已胜过了我此前来往的那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说出这番话的时候,高拱不由又想起了那日宫门下的情景。 那些激将他的人,怂恿他的人,推搡他的人,出了事远远躲开的人……一张张险恶虚伪的嘴脸再次呈现在眼前。 这些人在高拱心中,已经与虫豸画上了等号。 今后若要与这干虫豸共事,如何能够治理好这个国家? 相比较而言,鄢懋卿这个似疯似癫的家伙,反倒显得鹤立鸡群。 “?” 听了高拱这番话,鄢懋卿已是满脸疑惑。 我说兄弟,你眼神要是不好,不如捐给有需要的人吧? 什么刚正不阿、宁折不屈、直言直语、不附权贵,这些词有一个能与我那日在宫门下做的事关联起来么? 还什么“强极则辱,刚过必催”是自我告诫? 你疯了吧你? 我行的可是后世网文中大行其道的苟道,我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致仕! 致仕!致仕!致仕! 重要的事情必须说三遍,是致仕!是回乡!是苟活! “鄢年兄!” 见鄢懋卿神色疑惑却不说话,高拱继续正色说道: “若如今是前朝正德年间,竖阉刘瑾当道之时,我便不劝你了。” “不瞒你说,我的祖父官拜工部郎中,便是竖阉刘瑾当道之时。” “那时朝廷暗无天日,官员若不贪赃枉法向其行贿,就会大祸临身,甚至祸及到家人。” “我的祖父素来清正廉洁,不愿随波逐流,因此在朝中处境日益艰难。” “之后朝廷气候一日不如一日,已无清廉官员的容身之处,我的祖父自知无力改变,于是主动上疏辞官,回到乡里隐居,周济贫民百姓,最终于嘉靖四年无疾而终。” 鄢懋卿真心喜欢这段高家往事。 从这段往事不难看出,高家老爷子与他才是同一类人,他的决定属实明智。 而高拱这个家伙则有点自以为是,明明不是苟圈的人,居然还想硬蹭。 正如此想着的时候。 却听高拱话锋又是一转,神色竟透出一丝亢奋: “不过今时不同往日。” “当今皇上虽痴迷玄修,但若忽略这等私事,自登基以来他大力整顿朝纲、裁抑内官、力革时弊、还田于民,足可证明是一位励精图治的明君。” “而继内阁首辅张璁之后,如今又有夏阁老这样的贤臣宰辅国事。” “明君在位,贤臣当道,正是我辈大有作为的时候!” “鄢年兄如今已经中了进士,即将入仕为官,若不借此良机施展抱负,将来岂不抱憾终身?” 说到这里,高拱的面色也微微泛起红来,似乎亢奋的有些过头,就连看向鄢懋卿的目光中也透着毫不掩饰的炙热。 “……” 看着此刻一片赤诚丹心的高拱。 鄢懋卿心中不免有些不落忍,差点没忍住向他剧透。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高拱的这片赤诚丹心,注定很快就会被现实浇上一个透心凉。 他只看到了执政前期的嘉靖帝,却不知中后期的嘉靖帝会变成什么样子。 事实上现在嘉靖帝就已经显露了一些端倪,太仆寺卿杨最的惨死就是证据,只不过高拱目前还尚未真正入局,无法看清嘉靖帝的真实面目罢了。 接下来过不了多久,就将迎来嘉靖一朝最黑暗的中后时期了。 嘉靖帝玄修怠政误国,严嵩父子把持朝政,与前朝正德年间刘瑾当道时,并无本质区别,甚至有过之无不及。 不过鄢懋卿倒也并不担心高拱。 透心凉归透心凉,看高拱现在这亢奋的状态,在历史上肯定也透心凉过,却并非因此消沉。 他只是在翰林院蛰伏了整整十年,从翰林编修升为翰林侍读,随后进入裕王府讲经,搭上了裕王朱载垕这辆快车。 最终又在熬死了嘉靖帝之后,凭与朱载垕深厚的师生之情出任内阁首辅。 所以高拱虽然脾性急躁,但其实也并非不懂审时度势之人,根本不需要鄢懋卿为其担心。 于是鄢懋卿收起了心中那一丝不落忍,笑呵呵的道: “高年兄不必再劝,我没有高年兄那么大的志向。” “我考取功名只是为了混口饭吃,庶吉士没有俸禄,而我又坚决不接受白嫖,就算是朝廷也不能白嫖我。” “白嫖?” 这词有够新鲜,高拱还是头一回听说,琢磨了一下才琢磨出其中的含义,只道这是鄢懋卿自贱的说法。 不过鄢懋卿说的也的确属于事实。 二甲、三甲进士前往六部和都察院观政,分别授从七品和八品官职,期间享同等俸禄。 选中了庶吉士,则不授予官职品阶,也没有任何俸禄,每月只能领取少得可怜的补助,勉强维持在物价昂贵的京城不被饿死冻死罢了。 而之所以几乎所有的新科进士都对庶吉士趋之若鹜。 则是因为那句在朝堂中已经成文的“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的官场规则。 所以…… 高拱忽然又分不清,鄢懋卿与他究竟是不是同一类人了。 第二十四章 内幕 严府。 “爹,真的有必要做到这步田地么?” 严世蕃这辈子就没受过这个委屈,竟要给一个胆敢不将严家放在眼中的贱种代写文章。 还要用心的写,仔细的写,写的不合父亲心意还得重写! 只因馆选收受文章的期限将至,严嵩的年纪又有些大,一人连写十五篇文章有些吃力,于是只得将严世蕃也拉了过来,两个职业通天代一起给鄢懋卿代考庶吉士。 别看严世蕃没参加过科举,他的文采却一点都没落下。 据史书记载,严嵩晚年那“青词宰相”的名声,基本就是由严世蕃一肩扛起来的。 甚至后来同样以“青词”受宠入阁的徐阶,在这方面也始终被严世蕃压了一头。 “时间紧迫,少说废话!” 严嵩微微顿笔,侧目瞪了严世蕃一眼, “皇上的旨意不可不遵,这法子又是你提出来的,如今鄢懋卿不知为何不来呈递馆选文章,难道此事还能就此作罢不成?” “谁能想到这个贱种竟如此不通人性,连馆选都不参与,鬼知道他究竟是怎么想的?” 严世蕃咬着牙骂道,一只独眼喷涌出几分恼怒,心中竟有一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憋屈感。 “此处用词不妥!” 说话间,严嵩已经将笔戳在严世蕃面前的文章上,随手勾出其中一列画了一个大大的叉, “此次评阅文章的翰林院学士中有一个叫陈英达的侍读学士,此人只视科举为选才之道,坚决反对三途并用,文章中务必回避这个问题,否则恐怕难得好评,重写!” “爹,这个陈英达反对三途并用,那不就等于反对我入朝为官么,不过是个侍读学士,我们何必如此委曲求全,迎合此人?” 严世蕃一边心疼自己即将完成的心血,一边将心中的不满提了出来。 他就不是通过科举入仕,而是走了父亲荫庇推举的渠道。 “啪!” 严嵩一巴掌拍在严世蕃后脑, “给我清醒一点,你现在不是在写攻讦辩驳的奏疏,你是在以鄢懋卿身份写馆选文章!” “只要能拿下好评,管他什么立场政见,就是现在教你动笔骂我,你也权当作没有我这个爹,给我写!” …… 五日后。 礼部刚将庶吉士选录榜单张贴在门外,一众新科进士便如同苍蝇一般挤了上去。 下一刻。 “有内幕!鄢懋卿怎会名列第一?!” 人群中不知是谁意外之余没忍住嚎了一嗓子,立时如同一块巨石投入了平静的湖面,引得众多正因难以置信而不断揉眼的新科进士瞬间起浪: “说的对,绝对有内幕!” “鄢懋卿在殿试中可是第三甲最末名,如何到了馆选反倒成了第一?” “鄢懋卿一定是贿赂了读卷官,连装都不装一下么?” “强烈要求公开鄢懋卿呈递的馆选文章,否则我等万不能信服,只有求皇上替我等做主!” “科举一途隳坏,则国运难昌!” “必须公开鄢懋卿的馆选文章……” “……” 高拱自然也在人群之中。 他倒是选上了庶吉士,在榜单上又是名列第三,就好像这个“三”字与他有缘似的。 因此鄢懋卿是否名列第一对他并无影响,反正日后进了翰林院,大家都是一样的庶吉士,没有贵贱前后之分。 不过高拱在怔了一下之后,依旧攥紧了拳头转身疾走: “这个挨千刀的谣棍,亏我还将他当做知己,他口中竟没有一句实话!” “这两拳我今日非打回来不可!” …… 礼部衙门之内。 “部堂,外边那些进士喧闹起来了!” 几名官员慌忙跑入正堂,一边喘息一边向严嵩禀报。 “听见了,派个人出去告诉他们,馆选名次是夏阁老、翟阁老与翰林院学士反复确认后定下的,随他们闹去吧。” 外面的声音早就传到了这里,严嵩却依旧翻阅着公文,慢条斯理的道。 说话的同时,严嵩嘴角微微勾起。 他想起了一件有趣的事情,一时没能忍住。 岂止是这些新科进士觉得有内幕,内阁首辅夏言与阁臣翟銮又何尝不是这么觉得? 此前这张榜单刚定下来的时候。 夏言就已经领着翟銮闯了一回礼部衙门,还气势汹汹的表示要上疏揭发礼部在馆选中舞弊,还要弹劾他这个礼部尚书监管不力。 结果呢? 馆选虽由内阁、礼部和翰林院联合承办。 但评阅事宜却不归礼部,只由内阁大臣和钦点的几位翰林院学士负责。 于是严嵩当面命人将刚刚揭开弥封的馆选文章搬了出来,选出其中“鄢懋卿”呈递的文章,让此次也参与了评阅事宜的夏言和翟銮现场查看。 然后,夏言和翟銮就瞬间哑了火。 因为“鄢懋卿”呈递的文章上,不仅有翰林院学士画的圈点,亦有夏言和翟銮亲笔画上的圈点,甚至在某些篇章上比翰林院学士画的更多。 如此统计过后,鄢懋卿圈点数目不但名列第一,甚至还甩开第二名一大截。 这简直就是全方位的碾压,馆选第一名得的名副其实! 如此想起当时的画面。 尤其是想起夏言和翟銮脸上那既尴尬又震惊,甚至还带了那么点无地自容的滑稽表情,严嵩就忍不住想笑出声来。 除了想笑之外,严嵩心中还说不出的沾沾自得。 什么叫实力? 这就叫实力! 这回除了领着儿子替鄢懋卿代考之外,馆选过程中他有心测一测自己与儿子的实力,其他的暗箱手段可真是一点都没使呦。 也就是天妒英才,他的儿子严世蕃因外貌缺陷不能参加科举。 否则考个状元回来还不是手拿把掐,虎父焉有犬子?! …… “鄢懋卿!鄢懋卿!你这谣棍,给我出来!” 听到高拱那气势汹汹的大嗓门。 鄢懋卿只得暂时停下那份很有钱途的中译中工作,来到屋外给高拱打开院门: “高年兄,这又是怎么了?” 高拱二话不说,抬手就在鄢懋卿肩上狠狠捣了两拳: “你清高!” “你了不起!” “庶吉士选录榜单都出来了,你高高名列榜首,这就是你说的不接受白嫖?!” 鄢懋卿被打的一个趔趄坐倒在地,却根本顾不得肩上的疼痛。 只见他嘴巴张的老大的同时,一双眼珠子仿佛见鬼一般凸了出来,脸上难以置信的神色竟比礼部衙门门口那些新科进士更加夸张: “你说什么???!!!” 有内幕!!! 绝对有内幕!!! 第二十五章 和解 没有人比鄢懋卿更清楚,他究竟有没有向礼部呈递馆选文章。 连文章都没有呈递,却能选中庶吉士,甚至还名列榜首,这要是没有内幕,说出来只怕连鬼都不会相信! 但问题是,这究竟是谁搞的内幕,又是因为什么呢? 惊愕之余,鄢懋卿心中的疑虑已无以复加。 他知道庶吉士馆选由内阁、礼部和翰林院联合承办,问题八成也出在在这三个堂部的人身上。 如今内阁只有一个内阁首辅夏言,和一个内阁大臣翟銮。 这两人可以首先排除在外,殿试的时候他们就是读卷官,倘若这场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内幕与这两个人有关的话,鄢懋卿至少不应该是第三甲倒数第一。 何况任何人做任何事都需要有个理由。 可鄢懋卿此前连见都没见过这两个人,更不可能给二人如此不遗余力帮助自己的理由。 翰林院也基本可以排除。 尤其翰林院与内阁、礼部最大的不同是,翰林院官员基本没有实权,在馆选中只负责评阅文章。 没有实权也就不能为所欲为,想要操纵这场内幕的难度可想而知。 所以……难道是严嵩执掌的礼部? 可是这也不在情理之中。 虽然鄢懋卿并未忘记那日严嵩在宫门下的暧昧眼神,也并未忘记那次严嵩家仆私底下的拉拢。 但是鄢懋卿更清楚的记得,他已经很不识抬举的拒绝了严嵩的“好意”。 而以严嵩的性子,能不因此无所不用其极的打压他已是谢天谢地,又怎么可能如此煞费苦心的搞出这样一场内幕来拔擢他? 嘶…… 不明白! 搞不懂! 脑子全乱套了! 鄢懋卿已经将自己能够想到的,可能与此这件事的人全部琢磨了一遍,最终却又一一排除在外,连一丁点头绪都未曾找到。 现在他唯一能够确定的事情只有一件: 尽管他已拼尽全力令自己边缘化、孤立化、讨嫌化,此前的推进过程也颇为顺利。 可如今的结果却正在莫名其妙的朝截然相反的方向发展,仿佛有谁已经洞察了他的计划,正在竭尽所能与他对着干一般! 究竟是谁啊? 是不是有病啊? 为何要如此害我?! “装!接着装!” 望着鄢懋卿那顷刻之间变换了无数次的夸张表情,高拱强行压下在这张脸上再补两脚的冲动,没好气的骂道, “事到如今你非但死不承认,还故意如此惺惺作态,究竟有何意义?” “欸……” 鄢懋卿心里委屈的要死,却又不便与高拱解释,只得无奈的叹了口气,转而问道: “高年兄,不知这次庶吉士选录榜单出来,其他人都是何反应?” “不服呗,嫉妒呗,质疑呗,聚众堵在礼部衙门之外要求公开你的馆选文章呗,不然呢?” 高拱冷笑着反问。 “对!公开文章!必须公开文章!” 鄢懋卿瞬间又来了精神。 只要公开文章,不论究竟是谁在作怪,徇私舞弊的事情都有可能暴露出来。 等到了那个时候,就能知道这个脑子有病的幕后之人究竟是谁了,亦有可能搞清楚这个神经病的真实目的……慢着?! 鄢懋卿忽然想到了一种相对比较合理的可能,心头不由一颤: “这该不会是严嵩故意搞出来的捧杀阴谋吧?” “先利用礼部职权故意助我选中庶吉士,还要高高放在榜首,引起公众质疑,自然有人要求公开馆选文章以证清白!” “而我没有呈递馆选文章,如此一来自然会被证实徇私舞弊。” “在科举中徇私舞弊并非小事,就算无法查明涉事官员,我这个涉事考生亦有可能被革除功名,严重一些甚至可能还需面临戍边的惩罚!” “这未免也太狠毒了吧?” “我还想着只是致仕,能够保留功名回乡享福呢……” “……” 然而这一幕看在高拱眼中,却又成了另外一番光景,甚至看向鄢懋卿的目光中悄然浮现出一丝敬佩: “这个谣棍竟如此恃才傲物?” “这是何等的自信!” “若非自信自己的文章一经公开,便可令那干同年自惭形秽,他又怎会巴不得将其公开!” “想来也是,馆选需内阁与多位翰林院学士共同评阅,他能够高居榜首自然并非运气,恐怕真是胸怀惊世逸群之才,此前殿试甲第不佳,果然只是失误所致……” …… 礼部衙门。 “有内幕!有内幕!” “公开文章!公开文章!” 张裕升虽也混在人群之中振臂高呼,但这一回他显然已经学聪明了,坚决不跳出来做那个出头鸟。 毕竟严嵩是礼部尚书,而他作为住在豫章会馆的江西贡生,公然在严嵩执掌的堂部闹事,于情于理都有点里外不是人,最好还是低调一些。 不过即便他此刻藏的再深,也藏不住内心的失魂落魄。 他实在想不通。 那日严嵩明明在宫门下搭救于他,离开时甚至还曾对他三笑留情,难道不正是看中了他,有心提携他的意思么? 为此张裕升心潮澎湃的好几日都睡不着觉。 只觉得以自己的文采,再有严嵩这个礼部尚书助力,这次馆选已是稳如泰山…… 结果不成想今日庶吉士选录榜单张贴出来。 榜单上居然压根就没有他的名字,反倒是在他看来最不可能上榜的鄢懋卿高举榜首?! 什么情况啊这是? 鄢懋卿此前不但被严世蕃驱逐出了豫章会馆,那日在宫门下,他对严嵩这位恩公的态度还极为冷淡,只怕已经彻底得罪了严家。 为何到头来,选中庶吉士的人还能是他? 张裕升绝不相信鄢懋卿这回能够选中庶吉士,凭的是自己的真才实学。 他一个第三甲最末名,能有多少真才实学? 思来想去,他最终还是偏执的认为只有一种可能: ——翊国公郭勋! 那日鄢懋卿遭到严世蕃驱逐时,他就知道鄢懋卿攀附上了翊国公。 想不到翊国公竟有如此能量,可以同时操纵内阁、礼部和翰林院,非但让鄢懋卿选中庶吉士,还让他高举榜首? 想着这些,张裕升不由有些悔恨。 如果事情已经闹到这步田地,日后依旧无法改变馆选结果,无法动摇鄢懋卿的庶吉士名额的话…… 那么,可以和解么? 第二十六章 制衡 养心殿。 “严嵩是个忠臣。” 听过黄锦的奏报,嘉靖帝朱厚熜微微颔首。 黄锦躬下身子,在旁笑着附和: “全赖皇爷慧眼识珠,奴婢只是遵皇爷旨意,暗示严嵩将这个鄢懋卿选做庶吉士,他竟干脆让鄢懋卿做了此次馆选的榜首,此等忠心就连奴婢也自愧不如。” “榜首?” 听了黄锦的话,朱厚熜忽然又皱起了眉头。 黄锦瞬间察觉到朱厚熜神色不对,连忙收敛起笑容,小心翼翼的答道: “奴婢才命人前去礼部衙门查看庶吉士选录榜单,这个鄢懋卿的确高居榜首之位……” “呵呵。” 朱厚熜冷笑一声, “黄伴,今日朕再教你一个为官之道,倘若日后朕交代你办事,你心里不想照办却又不敢忤逆,那就不妨试试加倍去办,或许会有奇效。” 加倍? 黄锦越听越不对劲,当即“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皇爷明鉴,奴婢正德初年净身入宫,不久选入兴王府为皇爷伴读。” “自那时起奴婢便是皇爷的奴婢,皇爷便是奴婢的主子,主子交代的事,奴婢至死不敢有不办之意,更不敢有丝毫忤逆之心!” 朱厚熜不置可否的看了他一眼,沉默了两秒之后才开口问道: “这榜单出来之后,夏言等人是否提出了异议?” “皇爷庙算如神,榜单尚未张贴之际,夏阁老便闯了礼部,扬言要揭发礼部在馆选中舞弊,要弹劾严嵩监管不力。” 黄锦连忙俯首答道。 “那么,这榜单公示之后,朕的那些新科进士又是否提出了异议?” 朱厚熜又不紧不慢的问道。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皇爷!” 黄锦又立刻如实回答: “那些新科进士看过榜单之后,立时有人质疑这次馆选存在内幕,聚众围了礼部衙门,要求公开鄢懋卿呈递的馆选文章……” 话未说完,黄锦终于明白了朱厚熜刚才那句话在官场中的“含金量”究竟有多高。 遵旨办事的人,自是一片忠心。 但遵旨加倍办事的人,可就未必是一片忠心了,说不定是居心叵测。 正如这回这般,倘若严嵩只是遵照圣旨,不声不响的将鄢懋卿选做了庶吉士,并未引起夏言与一众新科进士的质疑,那自然称得上是忠臣。 但如今严嵩非但将鄢懋卿选做了庶吉士,竟还让其名列榜首,因此引起了广泛的质疑,给这件事增添了不少的不确定性,如此严嵩的忠心自然也需要再重新审视。 与此同时,黄锦偷偷瞄向朱厚熜的目光也越发敬畏。 民间有句话叫做“从小看大,三岁至老”。 他自这位主子年幼时便陪伴在其身边,至今已近三十个春秋。 可这句话放在这位主子身上,却找不出半分道理,相反陪伴的越久,越是令他感念这位主子的深不可测。 正如这位主子刚才教他的那句为官之道,倘若他真以为是在教他如何办事,那便已有取死之道…… 朱厚熜随即又问: “夏言闯了礼部,新科进士为了礼部,后来呢?” “严嵩命人将鄢懋卿的馆选文章搬了出来当面对质,因这些文章皆有夏阁老的亲笔圈点,夏阁老无言以对,于是拂袖而去。” 黄锦回过身来,立刻将身子伏的更低,如实回答, “至于那些新科进士,奴婢听下面的人来报,说是他们已经被礼部官员请入衙门,严嵩似乎打算遂了他们的意,破例将鄢懋卿呈递的馆选文章公之于众。” “不知皇爷是什么意思,是否需要奴婢前去阻止!” “那倒不必,严嵩这回能够令夏言吃瘪,又岂会让这些新科进士讨得便宜?” 朱厚熜闻言却又摇头笑了起来,饶有兴致的道, “朕只是不禁在想,这个鄢懋卿的文章能得夏言亲笔圈点,令其无言以对,似乎还真是个人才,只是不知他的青词写得如何?” “奴婢不知……” 黄锦感觉自己的脑子已经越来越跟不上这位思维跳脱的主子,光是接话便需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行了,此事暂且不论。” 朱厚熜甩了甩道袍袖子,又道, “严嵩要公开文章,朕也有文章公开,鄢懋卿的殿试答卷你还记得多少?” “奴婢虽不敢说一字不差,但也记得大部……” 黄锦立刻想起了鄢懋卿那封很有味道的殿试答卷。 明朝的太监大多不是文盲,非但不是文盲,其中还有许多可与文人儒士一争高下的学士。 尤其是嘉靖这一朝,朱厚熜虽然始终限着制司礼监和内官的权力,但是受到重用的太监无一不是名副其实的有识之士。 比如如今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张佐,还有鲍忠、崔景、麦福等太监,最初都来自文书房,都具有不低的文学造诣。 就连嘉靖末年才出任秉笔太监,后来又在万历前期与张居正联手改革的大太监冯保,也是因写得一手好书法才得到朱厚熜赏识提拔…… 黄锦自幼就是朱厚熜的伴读,自然也不例外,博闻强记的本事还是有的。 “那就给朕誊录下来,找几个干净的人泄露到宫外去。” 朱厚熜当即下了一道口谕。 “这……” 黄锦闻言一惊,出于一片忠心不得不立刻提出自己的担忧, “皇爷,殿试答卷如今已收入内阁大库,倘若答卷内容泄露,恐怕有人咬住不放。” 朱厚熜脸上的笑意如菊花般逐渐绽放: “那也是那些读卷官与内阁大库的事,与朕何干?若有人咬住不放,朕成全他们便是。” “奴婢遵命……” 余光偷偷瞄见朱厚熜脸上的笑意,黄锦只觉得背心一寒,连忙叩首应下。 时至此刻,他终于大约洞悉了朱厚熜真正的用意。 总结起来就两个字: 制衡! 此前朱厚熜看到那封殿试答卷的时候,而此前让他暗示严嵩将鄢懋卿选为庶吉士,也是为了这一刻。 如今朝堂中各个势力,各类事件都互有制衡,难以一家独大。 正如勋贵郭勋,对抗文臣; 又如严嵩起势,制约夏言; 唯独玄修之事,阴阳失衡,反对者一家独大,朝中竟无一人可与之制衡。 屡次逼得朱厚熜时常不得不亲自下场,背负“昏君”骂名。 第二十七章 局外人 而这封殿试答卷一经公开。 不论鄢懋卿愿不愿意,都已经被皇上强行安在了大多数廷臣的对立面。 这些廷臣如今虽畏惧皇上的铁血手段,不敢再直谏玄修之事。 但又怎会在意鄢懋卿这个新科进士,必定会用群起而攻之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立场,就算短时间内不能将其搞死,也定会令其臭名远扬。 因此从这一刻开始,鄢懋卿就已经注定只能做一个处处受人孤立的孤臣。 皇上最喜欢的就是孤臣。 黄锦有理由相信,只要鄢懋卿不是太过愚钝,未来就极有可能像翊国公郭勋一样青云直上,甚至一步登天。 不过在这个过程中,鄢懋卿需要付出的代价也同样不会小。 他接下来首先需要考虑的就是,如何在接下来那常人难以负担的巨大压力中,顺利度过每一个庶吉士都必须面对的三年馆课期? 选中庶吉士只能算是一个还算不错的开始,远不到可以高枕无忧的时候。 接下来的三年,庶吉士将进入为期三年的馆课期。 除了完成经史子集等各方面的学习任务之外,有时还需要模拟处理一些时事政务,以积累实践经验。 而针对庶吉士学习和模拟实践的成果,翰林院则设立了严格的考核制度 ——阁试。 阁试其实就是一种月考制度。 每月将由内阁大学士亲自出题,考试的内容既包括对经典的理解,也涉及对时政的看法。 并且每一个庶吉士的考核成绩还会被详细记录在案,作为评价其在翰林院期间学习表现的重要依据。 如果表现始终不佳,次次阁试都是末等,也并非没有被取消庶吉士资格、赶出翰林院的先例…… 而如今在职的内阁大学士只有两个人: 一个是首辅夏言,另一个则是次辅翟銮。 其中翟銮虽已是二次入阁,但性子清静不争。 多年前他独自主政内阁时,新入内阁的李时和方献夫后来居上,他非但不与其争,竟还主动避让。 而这次再入内阁,面对更加强势的首辅夏言和奋起直追的礼部尚书严嵩,他也始终两不得罪,只在二人之间周旋,以求左右逢源、独善其身。 也是因此,皇上并不怎么喜欢翟銮,认为他难堪大任,批准他二次入阁时颇为勉强。 夏言则是另外一个极端。 他自入阁起便强势总揽朝政大权,当时的内阁首辅李时和阁臣顾鼎臣都不敢和他相争。 后来李时于同年冬天逝世,他就顺理成章的接替了内阁首辅之位,并在次年晋封为少师、特进光禄大夫、拜上柱国。 值得一提的是,“上柱国”是一种至高武勋。 自明朝建立之后,还未曾有过哪个朝臣加拜上柱国,这名号其实是夏言票拟时擅自加进去的。 对此朱厚熜自是心知肚明。 不过相比较翟銮而言,朱厚熜就是更乐于重用和纵容夏言这样的人,什么也没说就命司礼监批了红…… 因此黄锦可以预见。 接下来的馆课期中,夏言将会成为鄢懋卿的大麻烦,而翟銮大抵也只会随波逐流。 这就意味着鄢懋卿必须扛住来自整个内阁的高压,才有可能熬过为期三年的馆课期,熬到散馆入仕之日。 也只有到了那个时候,朱厚熜才能名正言顺的拔擢、重用于他。 毕竟有些制度,就算是朱厚熜也无法轻易改变,除非与大半个朝堂撕破脸,再来一次影响巨大的“大礼议”。 不过,这何尝不是朱厚熜给鄢懋卿设下的一场考验。 或许在朱厚熜心里,鄢懋卿只有扛过了这场考验,才配成为他的御用挡箭牌。 否则,用完即弃也未尝不可…… …… 礼部衙门。 “……” 如同高拱此前脑补的那般。 鄢懋卿的馆选文章一经公示,喧嚣的声音瞬间荡然无存,所有的新科进士都陷入了静默。 即使几乎所有人在观看鄢懋卿的馆选文章之前都带了挑刺的心态,此刻也都还是无法自持的陷入了自惭形秽的状态。 挑刺? 那也需要建立在某一方面强于对方的基础之上。 尤其是从这种专业性很强的诗、赋、论、策之中挑刺,可不是乡里白丁之间的闲话造谣,挑刺的时候必须得说出点真正可以服众的真东西才行。 而鄢懋卿的馆选文章,无论是文采辞藻方面,或是思想策略方面,显然都并非这些新科进士有资格置喙。 君不见这些文章上那密密麻麻的圈圈点点为何物? 那可都是来自内阁首辅夏言、次辅翟銮和一众翰林院学士的欣赏与肯定,下面还有他们亲笔签下的实名认证! 事到如今,他们若还要提出质疑。 那就已经不只是在质疑礼部了,而是在公然质疑内阁和翰林院,质疑大明朝最巅峰的学术机构! 他们何等何能,敢如此欺师灭祖? 更何况他们之中又有几人,自问能够写出面前的这些精彩文章? 甚至他们也不自觉的开始怀疑,鄢懋卿是不是在殿试中发挥失常才名列第三甲倒数第一? 否则以这些文章的水平,他问鼎状元怕是也未必没有机会…… 渐渐的,有些新科进士默不作声,黯然离去。 有些则带着些许心机,来到严嵩面前,为自己此前的质疑失礼致歉。 严嵩负手而立,脸上始终挂着平易近人的和煦笑容: “呵呵呵呵,这便是严家的底蕴,岂容尔等蝇营狗苟造次?” “鄢懋卿这回占了严家大便宜,不过……” “过不了多久,这贱种就会知道什么叫做乐极生悲!” …… 刘家小院。 “什么情况啊这究竟是?!” 得知“馆选文章”公开之后,非但没有暴露出徇私舞弊的问题,反倒让他这个庶吉士变成了公认的实至名归,鄢懋卿只感觉自己的脑子快要烧掉了。 他虽一早就知道嘉靖一朝的官场风气不好,从上到下都充斥着“吃人”二字。 但却未曾想过,嘉靖一朝的朝堂竟还如此诡谲。 一个连馆选文章都没呈递的人,不但被选中了庶吉士榜首,还能如此的天衣无缝,甚至当事人在这次事件中从头到尾都是个蒙在鼓里的局外人,这不是诡谲又是什么? 正当“局外人”百思不得其解,以至于心中逐渐有些恐慌的时候。 “鄢进士!鄢进士!” 院外忽然传来了刘掌柜的声音, “鄢进士快快出来迎接,翊国公亲自登门向你道喜来啦!” 第二十八章 双赢 “晚生不知翊国公到来,有失远迎,万望恕罪。” 鄢懋卿收回乱麻一般的思绪,虽不知翊国公为何忽然亲自造访,但还是来到屋外施礼迎接。 道喜? 肯定不会那么简单。 他住进刘家小院已经有些时日,那时便已是同进士出身,倘若郭勋真有大力拉拢他的意思,此前又怎会只让刘掌柜与他来往,等到现在才来见他? 难道是因为如今这个锦上添花的庶吉士身份? 这也解释不通。 对于郭勋这种身份的人来说,进士和庶吉士其实并无本质区别,至少不足以令其态度发生如此转变。 至于这场馆选的内幕是否与郭勋有关。 鄢懋卿也同样持否定看法。 因为据他所知,郭勋虽然在朝堂中地位崇高,但是对内阁、礼部和翰林院的影响力其实极为有限。 尤其是在内阁首辅夏言的影响下,内阁和翰林院恐怕都还将他当做不共戴天的死敌,否则这些年又怎会有那么多翰林院出身的御史和科道言官不断上疏弹劾? 这种情况下,郭勋根本就不具备操纵馆选的条件…… “景卿小友,不必如此多礼。” 郭勋如今亦已是年近七旬的白发老者,此刻却颇为亲近的称呼了鄢懋卿的字表,还屈尊抓住他的手热情笑道, “早就听刘掌柜说鹿鸣阁来了一位文采过人的话本大才,还是一位前途无量的新科进士。” “老夫亦是爱才之人,早就巴不得来与你结交,怎奈公事繁忙无法脱身,只得先命刘掌柜好生招待,今日才得了空便立刻赶来相见。” “如今一见,景卿小友果然是一表人才,真是令老夫相见恨晚呐,哈哈哈哈。”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鄢懋卿感受着这不寻常的热情,一边暗自在心中提醒自己,一边神色谦逊的道: “翊国公谬赞,是晚生失了礼数,该前去拜访翊国公才对,实在愧不敢当。” “小友这么说,就与老夫见外了不是?” 郭勋闻言故意板起脸来,冲身后的家仆使了个眼色。 随即在这名家仆的招呼下,候在院外的十几个双手或端或抬的仆从鱼贯进入院内,顷刻间便已将这不大的小院摆了个满满登登。 鄢懋卿细细看去。 只见这些仆从送进来的东西五花八门,有厚实松软的锦被,有丝滑反光的锦缎,有泥封陈旧的酒坛,甚至还有人扛进来了两大麻袋米和半扇猪肉,这简直就是在给他置办了一套家业…… “出门在外毕竟不比家中,不知景卿小友在这里住的是否习惯,老夫也只能尽力而为。” 说着话的同时,郭勋又瞅了陪在旁边的刘掌柜一眼。 刘掌柜心领神会,当即从怀中掏出早已准备好的房契,颇为恭敬的双手呈上: “此乃这处房产的房契,请鄢进士笑纳,今后这里就是鄢进士的家了。” “这……” 郭勋如此考验干部,鄢懋卿是否经受得住考验姑且不论,心中却是越发提防起来。 在后世的时候,他在课本上学过一篇叫做《范进中举》的文章,其中就有范进中了举人之后,邻里乡绅纷纷前来送银子、送房产、送田地、送米送肉的相关描述。 不过许是时代不同,又许是乡里与京城也有不一样。 反正鄢懋卿自穿越之后,还真心从未亲身享受过这样的待遇。 唯一一次就是严嵩的家仆送来的那二十两银子,还被他给果断拒绝了。 而这一次……鄢懋卿粗略心算了一番。 这地界的房价不算低,像这样的一进小院,约莫需要四五十两银子才能购得。 若是加上刚刚抬进院子里的这些东西,尤其是价值不低的锦被、锦缎与陈酒,加起来怕是也得值个几十两银子。 如此算来,郭勋这略微一出手的见面礼,就已经接近了百两银子。 想想新科状元保送的从六品翰林院修撰,月俸也不过才四两多,光是今日这些就得不吃不喝攒上两年。 所以…… 鄢懋卿看向郭勋,立刻又想起了他将在四五个月之后被打入诏狱,最后死在狱中的事情。 郭勋如此不遗余力的拉拢自己,该不会是如今已经事发,又或是预感到了即将来临的危机,意图利用自己去做一些事情以求自救吧? 毕竟很多事情都并非一蹴而就,总要有个发展过程,自然也会有一些征兆。 何况据史书记载,嘉靖帝虽将郭勋打入了诏狱,但其实并非是要置他于死地,不久之后就又下敕令以年迈为由命令将其释放。 结果夏言却一边以内阁的名义、以法治为由阻拦敕令下达,一边命言官进一步网罗罪状,强行将郭勋继续关在诏狱中不得释放,定要给他定下一个死罪。 如此僵持了一段时间,郭勋最终没能熬住,不久薨于狱中,此事才算终于了结。 那么既然嘉靖帝没有置郭勋于死地的意思。 在下令将其打入诏狱之前,自然亦有可能故意提前向他透露一些消息,给他一次补救认错的机会…… 心中做着如此猜测。 鄢懋卿又故意做出一副恭敬谦逊的姿态,试探着说道: “翊国公如此垂青,晚生不胜惶愧,然则无功不受禄,若晚生无尺寸功劳效于门下,虽一介亦不敢取用。” “小友高风亮节,实属世间罕睹!” 一听这话,郭勋顿时老眼一亮,脸上笑意不由更盛, “说来也是巧了,老夫心中正有一件双赢之策,倘若小友愿与老夫同心协契,则必成管鲍分金之美!” 郭勋最近的确如鄢懋卿所猜测的那般身陷困局,而且是可能关乎生死存亡的险局: ——他此前亲自向嘉靖帝举荐的炼金方士段朝用,忽然被下了诏狱,如今正由北镇抚司审讯! 此事非同小可。 倘若他与段朝用之间的秘密全部暴露出来,恐怕难逃欺君之罪,就算侥幸不死也将彻底失去皇上的信任,这对他来说同样致命! 然而这次段朝用是秘密下狱,北镇抚司的嘴也出奇的紧,时至今日他依旧不知事情全貌。 不过坐以待毙可不是他的性格。 于是他思来想去,自然而然的就想到了鄢懋卿和他正在用期刊方式连载的《玄破苍穹》。 向皇上进献此等奇书,应该可以算作功劳一件。 如此就算段朝用真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或许也还有将功补过的机会。 而皇上看过这部奇书,八成还会召见鄢懋卿。 若是能够提前与鄢懋卿联合串通,将其培养成皇上身边的新红人,亦可双管齐下,在关键时刻替他美言几句。 而更令他惊喜的则是,鄢懋卿此刻竟还表现的如此上道。 这小子是个妙人,老夫喜欢! 第二十九章 运气 “你们都先退下。” 鄢懋卿如此上道,郭勋越看越是觉得这小子合自己眼缘,索性决定不再打与他马虎眼,对亲信家仆和刘掌柜轻喝了一声。 “是。” 刘掌柜答应了一声,与其余家仆一同向院外退去。 “你也出去。” 郭勋又看了一眼事不关己的亲信家仆,特意说道。 “是?” 亲信家仆一愣,嘴上连忙答应着,心中却多少有些意外。 刘掌柜闻言也是不解的抬了下头,眼中浮现疑惑之色。 需知他们这位勋贵主子平日里虽然“好聚书为诗,乐与文儒交”,但是骨子里看待那些个文官,却充满了鄙夷与不屑。 在他的心中,文儒和文官完全就是两类人群。 而文儒一旦入仕成为文官,也就成了擦过屁股的丝帛。 他曾经如是评价擦过屁股的丝帛: “这玩意儿丢入旱厕之后不但脏的更快,还臭的更彻底,就连农家从旱厕里挑粪上肥,还需特意将其拣出来扔掉,否则便要祸害庄稼,不如化在粪里的草纸。 这个说法虽然有些绝对,但刘掌柜和亲信家仆平日里见的文官多了,细想起来也时常觉得不无道理。 而眼下不但中了进士、还选中了庶吉士的鄢懋卿。 应该就属于擦过屁股的丝帛范畴,或者是即将被拿去擦屁股的丝帛范畴。 换在平日,他们这位勋贵主子就算想拉拢此人,最多也就送了礼再与其寒暄两句,出门之后说不定就得啐上一口,还要立刻清洗刚才碰过对方的手。 可是今日,这位主子却连平日不离身边的亲信家仆也要屏退…… 由此不难看出,郭勋对鄢懋卿这块“擦屁股丝帛”的态度,似乎与以往的那些个文官有所不同。 刘掌柜虽不知道郭勋如今面临怎样的困局,但他依旧有理由怀疑,郭勋的态度与鄢懋卿正在鹿鸣阁连载的《玄破苍穹》有关。 因为这位主子在早前看到《玄破苍穹》的时候,就曾有将此书献入宫中换取功劳的心思。 而这,对鄢懋卿来说绝对是祖坟冒青烟的大好事! 毕竟他们这位主子可是大名鼎鼎的翊国公。 郭家自先祖郭英跟随明太祖南征北战,凭战功被封武定侯那一代起,便有子孙三代与皇室联姻,跻身权势显赫的勋臣国戚。 如今到了他们主子这一代,更是在这位主子的苦心经营之下,进国公加太师,使得郭家的地位和权势达到了大明朝建立以来的顶峰,朝中没有几人可出其右! 眼下主子显然对鄢懋卿另眼相看。 倘若鄢懋卿也足够上道的话,前途自然不可限量,那些个同科进士只怕羡慕都羡慕不来! 心中想着这些,刘掌柜的心思已越发活络起来…… …… 先是屏退了左右,又拉着鄢懋卿进入屋内,连房门都仔细关好之后。 郭勋终于转身寻了张椅子坐下,接着此前的话笑容可掬的道: “景卿小友,你当下一定是在思索老夫那双赢之策究竟是什么吧?”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翊国公,还请翊国公明示。” 鄢懋卿取来一个茶盏,用壶中茶水简单涮了一遍,给郭勋斟上一杯茶,而后立于一旁颇为配合的道。 “老夫欲将你正在鹿鸣阁刊印的《玄破苍穹》进献给皇上,不知你以为如何?” 郭勋只是瞄了一眼茶盏,便又盯着鄢懋卿的眼睛,开门见山的问。 “啊?” 鄢懋卿一怔,这是他从未设想过的船新版本! 《玄破苍穹》是什么? 那就是一部产自后世的网络爽文小说,其中绝大多数内容都是基于想象的胡编乱造,仅供娱乐消遣。 要论娱乐价值,鄢懋卿多少还抱有一丝希望。 毕竟这书在后世已经经过了市场检验,如今在明朝以期刊的形式连载,似乎也没有出现严重的水土不服,至少还算有些令自己满意的销量。 而要论文学价值。 鄢懋卿就算是脑子瓦特了,也断然不敢将其与这个时代已经流传甚广的《三国演义》和《水浒传》相提并论,两者根本就不是同一种东西。 可郭勋如今要将《玄破苍穹》进献给嘉靖帝,看中的显然不是它的娱乐价值和文学价值。 而是……玄修价值! 这玩意儿能有什么玄修价值? 就算郭勋敢说,鄢懋卿都不敢认。 否则嘉靖帝若是真信了。 他上哪去给嘉靖帝找可以显示“玄修之力,三段”的魔石碑? 又上哪去找藏在戒指里的炼药师老爷爷? 还有那些一看就是使用网络起名器生成的天材地宝、天级药方、修炼功法和异火榜中的异火? 再者说来,嘉靖帝是好糊弄的么? 他虽然痴迷玄修,一生都在被方士欺骗,但是被他拆穿之后死无葬身之地的方士也不在少数。 如果鄢懋卿没记错的话,嘉靖帝身边说得上名字的方士中,得了善终的似乎就只有邵元节和陶仲文两人。 而这两个人既能得到嘉靖帝信任,又能得到善终,靠的其实是斋醮祈福禳病和所谓的房中术,还有那么一些早就被前人玩烂了的套路和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运气。 邵元节如今已经病逝,自然不必多提。 就以如今嘉靖帝身边的红人陶仲文为例。 嘉靖帝体弱多病,他多次设斋醮为其祈福禳病,再搞点符水让其喝下,好了自然是自己的功劳,没好就可以说是患者心意不诚。 这不就是汉朝的大贤良师张角玩剩下的进可攻退可守的老套路? 不过陶仲文的运气也的确是好,因为嘉靖帝身子骨还挺坚强,每次都让他生扛了过来,功劳全都记在陶仲文头上。 还有陶仲文编造的那句“二龙不相见”。 嘉靖帝长子朱载基出生两月即夭折,后来次子朱载壡出生不久就被封做了太子,这句话也在其得了一次痘病之后就应运而生。 自此嘉靖帝对所有的皇子的都避而不见。 直到朱载壡年满十四行冠礼的那一天,嘉靖帝心血来潮在冠礼上与其相见。 结果加冠的第二天,朱载壡就突发恶疾,未能治好,病薨。 自此嘉靖帝对陶仲文越发深信不疑。 这就是陶仲文的运气,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运气。 除此之外还有许多类似的事例。 比如嘉靖帝两年前南巡行宫着火的事,途中他询问陶仲文,陶仲文答了一句“主火”,是夕行宫果然燃起了大火,宫人死者甚众,就连嘉靖帝都险些被烧死。 这究竟是不是运气,谁又说得清楚? 反正只有陶仲文凭借这些运气,所受的宠幸日渐水涨船高…… 鄢懋卿自问自己没有陶仲文这样的运气,又自穿越之日起就对神经病一般的嘉靖帝唯恐避之不及,如今怎肯主动送上门去? 第三十章 吃定 “不可!万万不可!请翊国公三思!” 心中想着这些,鄢懋卿当即跳起来大声反对。 “有何不可?” 郭勋闻言蹙起眉头,疑惑的看了鄢懋卿一眼,心说这小子刚才不是还挺上道的么? 才进了个屋的功夫,怎么就又不那么上道了? 难道他想不通老夫这么做,究竟能给他带来多大的好处? “翊国公有所不知,《玄破苍穹》只是晚生闲来无事杜撰的话本,话本中的内容皆是虚构而成,难登大雅之堂。” 鄢懋卿想到陶仲文的同时,也已经想起了一个叫做段朝用的炼金方士。 据史书记载,段朝用就是被郭勋举荐进宫的。 具体是什么时间他虽然记不清楚,但却知道此人只进宫一年就被嘉靖帝识破了骗术,不久之后问罪处斩。 也是因此,郭勋在鄢懋卿心中的印象也瞬间降级为老而不死是为贼的险恶老登。 事实上本来鄢懋卿对他也没什么好印象,史书记载他挟恩宠,揽朝权,擅作威福,网利虐民,这就已经足够鄢懋卿对其心生厌恶。 若非想着与这个老登过不了多久就会被打入诏狱,与其扯上一点关系有利于自己致仕回乡。 他恐怕连一点好脸色都懒得给,更别说与其这番虚与委蛇。 而现在,这个老登在明知以玄修之法欺骗嘉靖帝,一旦被拆穿会落得什么下场的情况下,竟还要将《玄破苍穹》进献入宫,让他羊入虎口,已经足以让他将其列入敌人的范畴! “此事小友不必忧心,这些年进献给宫里的札书不计其数,还从未有人因书获罪。” 郭勋以为鄢懋卿只是胆怯,笑了笑道, “何况有老夫担保,你这书如何不能登上大雅之堂?” “至于那书中的内容,你若不承认,谁又敢笃定你这书中记载的事皆是虚构?” 这才是最大的问题! 鄢懋卿觉得自己现在应该毫不犹豫的冲上前去抽郭勋两耳光。 如此郭勋被得罪的狠了,应该就不会再考虑与自己“双赢”的事了吧……就是不知道他那群家仆会不会冲进来把自己活活打死。 “景卿小友,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你可要仔细想清楚了。” 眼见鄢懋卿的目光在自己脸上滴溜溜的打转,郭勋还以为他正在考虑得失,于是又循循善诱道, “只要老夫替你将这部书献入宫中,你便可以得到先于其他进士进宫面圣的机会,莫说是你的那些尚未入仕的同年,就算许多三四品的京官,终其一生也未必能够得到这样的机会。” “再请翊国公三思,晚生……” 鄢懋卿刚想再说些什么。 “另外!” 郭勋立刻又提高音量打断了他,一双老眼中闪烁着诱惑的光芒, “欣望慈光说法身,法心非假亦非真。” “这世上有多少事能够辨明真假,只要你能够自圆其说,再有老夫全力配合,真真假假又如何分的清楚?” “老夫还要提醒你,你与宫里的那干方士不同!” “那干方士虽有些人受皇上宠信多年,但说到底不过是中九流罢了,永远入不得朝堂半步,再用心也只能得些黄白之物。” “而你如今已是身负功名之人,是仕,是上九流。” “若你能因此得到皇上宠信,便可一举出类拔萃,自此平步青云,有朝一日封侯拜相,权倾朝野,光宗耀祖亦不在话下!” “难道你寒窗苦读多年,为的不正是这些么?” “如今有这样一条捷径摆在面前,怎可不大力把握,反倒临阵退缩?” “……” 老登! 老贼! 老匹夫! 鄢懋卿闻言心中不由更恨。 这老登竟如此狠毒,非但想将他往火坑里推,居然还想永远断绝他致仕回乡的念想,其心当诛! 鄢懋卿眼中几乎快要喷出火来,语气也强硬了许多,决定直截了当的拂了郭勋的脸面: “总之,谢过翊国公的好意,不过晚生……” “很好!老夫要的就是你当下这个气势!” 郭勋却好像又完全误会了他那越发灼热的目光,竟瞬间面露喜色,拍着桌子站起身来, “《玄破苍穹》老夫一早已经命人呈递进了宫,如今此书虽然只刊刻到了第三期,但其中内容已经足够引起皇上的兴致,应该过不了几日便会下旨召你。” “如今你需要做的,便是想好面见皇上时的说辞。” “不可太过夸大,免得日后不能自圆其说。” “亦不可太过谦虚,免得皇上对你悻然失望。” “若是有什么需要,尽管向刘掌柜提便是,不管是天上飞的海里游的,还是金银珠宝珊瑚玉石,只要老夫能够办到,定会全力支持于你!” “……” 听完了这番话,鄢懋卿再次怔住。 原来这老登已经吃定了自己,今日过来根本就不是与他商量,而是先斩后奏的通知? 好好好! 非常好,好的很! 鄢懋卿怒极发笑,恶向胆边生。 “好你个老登!” “小爷我本来只打算对你‘尊重他人命运,放下助人情结’,既然你如此待我,那就休怪我助你一臂之力了!” “不就是进宫面圣么,也好!” “如今我稀里糊涂被选中了庶吉士,再想只靠那些廷臣不声不响的将我放逐,只怕不论是我还是那些廷臣都得费更大的功夫,说不定还会继续被这股看不见摸不着的神秘力量阻挠,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实现理想。” “既然如此,何不拒绝中间商赚差价,直奔主题对朱厚熜这个最终BOSS深耕细作?” 至于郭勋…… 看着面前这个将他进一步推入深渊的老登。 鄢懋卿暗自咬牙,决心不管这个老登是否还有四五个月就会被打入诏狱,都必须好好的坑他一把,否则难解心头之恨! 于是鄢懋卿眼中炙热的怒火悄然消失,瞬间换了一副嘴脸,笑呵呵的躬身施礼: “承蒙翊国公看得起,晚生就不客气了。” “进宫之前,晚生想先炼制几粒书中提到的聚气散,若是侥幸能够练成献于皇上,必可讨得皇上欢心。” “炼制聚气散所需的墨叶莲与蛇涎果价值不菲,晚生粗略算了一下,大约需要花费五百两银子,请翊国公务必成全。” 这回换成郭勋怔住,笑容完全僵在脸上: “景卿小友,你方才不是说过书中的内容皆是虚构么?” “翊国公方才也说过,欣望慈光说法身,法心非假亦非真。” 鄢懋卿斜睨道, “如果晚生没记错的话,翊国公方才还说过,不管是天上飞的海里游的,还是金银珠宝珊瑚玉石,只要翊国公能够办到,定会全力支持晚生。” “倘若翊国公连这区区炼药所需的五百两银子都供不上,晚生只怕很难相信翊国公日后能够兑现承诺。” “如此,翊国公可就不能怪晚生到了皇上面前时,再临阵退缩、甚至胡言乱语了。” 郭勋当然不会知道,鄢懋卿早就已经猜测到他如今身陷困局。 刚才又见郭勋那般无所不用其极的引诱自己入套,鄢懋卿自是越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所以郭勋自以为吃定了鄢懋卿的时候。 鄢懋卿又何尝没有吃定郭勋? 只是此前没有被逼到这个份上,鄢懋卿不愿无缘无故沾染这个因果罢了。 第三十一章 献女 讹诈! 这是赤果果的讹诈! 郭勋对鄢懋卿怒目而视。 作为开国功勋武定侯郭英的五世孙,他从小活到老还从未受过如此恶劣的讹诈! 何况对方还只是一个新科进士,区区蝼蚁一般的小人物。 不如去问一问当今的内阁首辅夏言,看看此獠在他面前敢不敢如此乖张,如此恶劣的讹诈于他?! 而这也恰恰应证了他常对下人私下说起的“擦屁股丝帛”理论,果然天底下的文官都一般黑,而眼前这个鄢懋卿则有过之无不及! 旁人都是前倨而后恭,这小子倒反了过来,前恭而后倨,最后一刻才露出了獠牙。 面对这样的鄢懋卿,郭勋心中竟不由产生了一丝退意。 他不得不怀疑一开始产生利用鄢懋卿的想法就是个天大的错误。 现在倒好,自己还尚未走出当下这个关乎生死存亡的困境,就又陷入了另外一个深不见底的泥潭。 他完全可以想象,这小子才刚开始就敢如此狮子大开口,日后待其进了宫,得了皇上的赏识和宠信,还不得变本加厉,对他敲骨吸髓? 如今再回想起来,严家此前将这小子逐出豫章会馆,只怕也是看透了他的禀性! 好在…… “这混账东西应该不会想到,老夫其实还并未将《玄破苍穹》呈递进宫,方才只是见他踌躇不前,故意给他一些动力吧?” 郭勋心中冷笑,暗自思忖, “老夫岂会轻易将一个不在控制之内的人引荐入宫,将身家性命全部寄托在他身上?” “多亏发现的早,如此一来,老夫的奏疏也需改上一改。” “这回当吸取段朝用的教训,在奏疏中留上一手,提前与其划清界限,如此日后就算再出了什么岔子,老夫亦无欺君之嫌,只有献书之功。” “而他进宫骗得皇上宠信之日,便是老夫反客为主之时!” “那时他若再敢造次,老夫随时可以设法令其万劫不复,又可轻易申辩脱身,岂容他不就范?” “如此一来,此人一样可为老夫所用,还比段朝用更加牢靠!” 书自然还是要献的。 如今段朝用忽然下狱,嘉靖帝又并未命人前来质询,这使得郭勋越发感觉处境危急。 他思来想去,已经找不到其他可以迅速扭转局势的法子。 因此只能暂时装作对段朝用的事情一无所知,寄希望于借助此书投其所好,向嘉靖帝表达忠心的同时,将嘉靖帝的注意力从段朝用身上引走,再谋后动…… …… 最终,郭勋还是“屈服”于鄢懋卿的无耻,答应出这五百两银子的血。 这笔银子对他来说虽然不算多,但也绝不可能满不在乎,毕竟就连当今皇上当众赏赐大臣,通常也不过才五十两银子。 如此来到院外,郭勋将亲信家仆唤到身边: “稍后回到府上再支五百两银子,命人送到这里来。” 这话正好被不远处的刘掌柜听了去,本就活络起来的心不由越发震撼。 五百两! 那可是五百两银子啊! 他为郭勋经营的鹿鸣阁,一年下来的利润也达不到这么多啊! 什么? 鹿鸣阁此前都是亏钱的,若非刊印《皇明开运辑略武功名世英烈传》影响了当今皇上,在郭勋进翊国公加太师的过程中起了不容忽视的作用,才受其格外重视,宁愿贴钱也坚持经营,鹿鸣阁只怕早就不复存在,他这个掌柜也早已失业? 那没事了…… 不过话说回来,自从最近几个月开始刊印出版《玄破苍穹》以来。 鹿鸣阁倒是真有了一些起色,起码已经扭转亏损,勉强达到了收支平衡的状态。 也是因此,这个月刘掌柜前去国公府报账的时候,因为没腆着脸伸手要钱,连腰杆子都挺直了不少。 不得不承认。 鄢懋卿真是鹿鸣阁的贵人,亦是他刘文秀的贵人。 像鄢懋卿这种有真本事的贵人,岂是此前那种口若悬河的方士可比? 刘掌柜只觉得自己都能看出来的事情,翊国公只会看得的更明白,如今他肯再花五百两银子收买拉拢此人,绝对不会是什么亏本生意! 于是将郭勋送走之后,刘掌柜又私自返回了小院…… …… 鄢懋卿正在喜滋滋的拾掇满院子的贺礼,心里想着如今既有余钱又有空房,是不是该雇个一两个仆从或厨娘来操持家务。 如此自己也能将有限的精力,用在眼下虽然遭遇了一些令人摸不着头脑的挫折,但他依旧认为近在眼前的“致仕回乡”事业之上。 见刘掌柜去而复返,鄢懋卿也是有些诧异: “刘掌柜,可是翊国公又有什么吩咐?” “那倒没有,只是在下方才未能亲口向鄢吉士道喜,恐怕失了礼数,因此折返回来。” 刘掌柜极为恭敬的躬身施礼,悄然换了称呼陪着笑道。 “道喜?” 鄢懋卿上下打量着刘掌柜,目光在后者空荡荡的双手上打转,仿佛在问“礼呢?” 刘掌柜尴尬一笑,一边上前帮鄢懋卿拾掇物件,一边试探着继续说道: “今日鄢吉士可谓是三喜临门,既高中庶吉士,又得翊国公赏识,更有乔迁新居之喜。” “只是这家中物件渐渐置办起来,家务事也就多了,鄢吉士身份何等尊贵,若还亲自操持家务,翊国公得知恐怕怪罪在下考虑不周。” “因此在下心中便想着,也是时候为鄢吉士寻个伺候丫头了。” “不过若是寻个外人来,又恐怕手脚不利索,未必能合鄢吉士心意,在下也放不下心。” “寻摸来寻摸去,在下想到正好有个侄女。” “此女年如今十而有七,不但容貌端庄,女红厨艺亦不在话下,更难能可贵的是,还生得一双小巧可人的三寸金莲,为此这两年上门提亲的媒婆几乎踏破了她家的门槛。” “若鄢吉士不嫌弃,不如在下先将她唤来府上试试?” “……” 听到这里,鄢懋卿怎还会不明白刘掌柜的意思。 敢情这个家伙是来献女投资的啊? 不过他对自己倒也算有一个明确的定位,丝毫不敢提结亲二字,只说是让自家侄女来做个伺候丫头,端的是有够巧妙。 第三十二章 婚约 至于那所谓的“三寸金莲”。 鄢懋卿则表示完全欣赏不来。 且不说他是不是足控协会名誉成员,就算真是,也断然不会对那种扭曲畸形的小脚产生一丝兴趣。 在他的认知当中,那样的足控根本不属于审美的范畴,而是一种比“三寸金莲”更加畸形丑陋的恋残癖。 不过据他穿越之后观察发现。 明朝这个时期的“缠足”,似乎与后世清朝的“裹脚”有着不小的区别: 首先,据后世统计,清朝末年“裹脚”已经极为普遍,女性“裹脚”的比例超过九成。 而在这个时代,女性“缠足”的比例大概也就两三成,而且基本上都集中在家境比较优渥的中上层阶级; 其次,这个时代女性“缠足”讲究的是“弓”和“纤”二字,达到这一标准就可以被称作“金莲”,也就是自古诗文中经常出现的“纤纤玉足”,尚未盲目追求尺寸。 而等到了清朝,“裹脚”则发展出了“小、瘦、尖、弯、香、软、正”七字诀,为了达到七字诀的标准,许多人不惜从女儿两三岁时就开始裹脚,尽早令趾骨折断畸形; 再次,这个时代“缠足”女性所穿的鞋子也还是比较正常的平底弓鞋。 而等到了清朝,随着西方高跟鞋的流入,平底弓鞋也开始向高跟弓鞋的方向发展,或许这也是使得“裹脚”开始向这个匪夷所思的畸形方向发展的原因之一。 不过若要说这个陋习完全是清朝的锅,似乎也不那么准确。 鄢懋卿记得此前看过一篇文章,其中相关“缠足”的起源之说众说纷纭,最早甚至能强行往大禹的妻子涂山氏身上牵扯。 而史书中真正有关“缠足”的记载,则是出现在宋朝宫廷之中。 不过那时的审美与这个时代相差不大,只讲究一个“弓”和“纤”。 为的是展现出后世民族舞中也经常能够看到的纵跃时的凌云之态,甚至规定只有贵族才有资格“缠足”。 至于为何“缠足”到了清朝就变成了“裹脚”,开始往扭曲畸形的方向大步前进…… 这个问题真不是鄢懋卿强行替清朝洗白。 而是史书中确有记载,从努尔哈赤时期开始,就始终将剃发、易服和禁缠足定为三大征服汉人的国策。 后来的皇太极、顺治、康熙时期,也屡次颁布禁令,禁止缠足,甚至很长一段时间,都如同“留头不留发”一般,将缠足者斩首以儆效尤。 甚至就连满清最后的慈禧,也亲自下过禁止缠足的诏令。 结果折腾来折腾去,最终形成的却是“男降女不降”的尴尬局面。 剃发、易服都成功推行了下去,只有“缠足”之事非但越禁越普遍,越禁越畸形,最后就连满清政府也只能睁只眼闭只眼,直到灭亡也没搞清楚自己究竟有没有彻底征服汉人…… 也有人说,这其实是明朝遗留问题。 只因明朝将“存天理灭人欲”的程朱理学定为官学,又极端强调女性的“三从四德”,还将缠足定为宫廷女性“妇容”的礼仪部分。 三者相辅相成,给人们打上了深可见骨的思想钢印,才使得“缠足”不可避免的向“裹脚”畸形发展。 鄢懋卿也不确定这个说法正不正确。 他只知道人们的思想本就总是非左即右,总能搞出一些令他无法理解的事情来,正如后世那句“每一个离谱规定的背后,都有一群更加离谱的人”。 或许最一开始,“缠足”只是一些舞者为了让舞姿更加优美的突发奇想,正如宋朝宫廷中那般; 或许将程朱理学定为官学,强调女性三从四德,其实只是为了完善统治,为了引导宋元遗留下来的社会不良之气,正如明太祖和明成祖那般; 或许许多汉人女性在满清入关之后坚持缠足,那时心中真是带了“男降女不降”的反抗精神,正如满清政府的无可奈何那般; 然后,事情就发展向了一个所有人都未曾设想过的方向…… 这是一件小事,也是一件大事。 如果可以的话,在不妨碍自己“致仕归乡”目标的前提之下,鄢懋卿倒不介意尽一点微薄之力。 反正他不久之后应该就会进宫面圣。 嘉靖帝能相信“二龙不相见”,应该也能相信“缠足束住的是大明国运”这种说法吧? 毕竟后者多少还带了一些逻辑性和科学性。 而且再过一段时间,嘉靖帝就要被宫女束脖子了,这和死儿子有异曲同工之处…… 心中想着这些,鄢懋卿笑着用一句实话回绝了刘掌柜: “刘掌柜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我在家乡已有婚约,完婚之前实在不便与未出阁的女子同居。” “是在下唐突了,鄢吉士莫怪……” 刘掌柜手上动作一滞,眼中划过一抹不易察觉的失望。 “不过我倒还有一件更要紧的事,想请刘掌柜帮忙。” 鄢懋卿紧接着又道。 刘掌柜顿时又精神一振,连忙回过身来应和: “鄢吉士但说无妨,在下定鼎力相助!” “稍后待我将我在殿试时所写的答卷复写一遍,劳烦刘掌柜代为刊印百份,再找几个嘴严的人偷偷张贴出去。” 鄢懋卿压着声音道, “刘掌柜,泄露殿试答卷绝非小事,请务必守口如瓶,这是我们二人共同的秘密,可否?” “……” 刘掌柜心头微颤,拥有共同的秘密,那就已经是自己人了吧? …… 夏府。 “这个鄢懋卿能够选中庶吉士,背后必有奸臣指点提携!” 内阁首辅夏言语气笃定的道。 “不知阁老所指的这个奸臣会是谁呢?” 夏言的知己,才刚在夏言的指示下上疏弹劾郭勋的刑科道给事中高时侧着身子问道。 “不可能是老夫与翟銮,也不可能是那干翰林院学士,你说还能是谁?” “可据我所知,严嵩不是在传胪仪之前,便教他那个独眼儿子将鄢懋卿逐出豫章书院了么?” “那你恐怕还不知道,传胪仪结束之后,鄢懋卿于宫门与人斗殴被锦衣卫捉拿,出言将他救下的人也是严嵩吧?” 夏言虚着眼睛,仿佛心机之蛙一直在摸他肚子。 高时不由吸了一口气:“嘶——阁老的意思是……” “将鄢懋卿逐出豫章书院,未必不能是他用来掩人耳目的手段,为的就是在这次馆选中避嫌!” 夏言道, “伯元贤弟有所不知,鄢懋卿在殿试中的答卷内容,与这回呈递的馆选文章大相径庭,冲突之处不胜枚举。” “一个人的想法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发生如此巨大的转变,不是受了指点又是什么?” 说到这里,夏言又起身从不远处的书案上拿来一页折起的纸来递给高时: “伯元贤弟请看,这就是鄢懋卿的殿试答卷。” 高时展开粗略看了一遍,脸色已经发生改变: “此等奸邪之徒,实属世间罕见!” “不错!” 夏言颔首说道, “严嵩虽狡猾奸诈,从未公开支持皇上玄修,但却将皇上玄修时所赐的沉香水叶冠用轻纱笼住,每次面见皇上必戴此冠,极尽逢迎之能。” “此獠与严嵩乃是一丘之貉,臭味相投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高时点头表示认同: “这……此等奸邪之徒本就是个祸害,若日后进了朝堂,与严嵩联手只怕害上加害,不知阁老打算如何应对?” “呵呵。” 夏言捋须而笑, “伯元贤弟,你说若是这封殿试答卷不慎泄露出去,鄢懋卿就算选中了庶吉士,又是否能够熬到散馆之日?” …… 第三十三章 留了一手 两日后的早晨。 严府。 “你是说……有人先我们一步曝出了鄢懋卿的答卷?” 严嵩望着头顶伤疤尚在的亲信家仆严年,眉头瞬间拧成了疙瘩。 “主人,千真万确。” 严年躬下身子,言辞凿凿的道, “小人今日后半夜命人偷偷于城内各要道张贴答卷,本来想着办完了此事最早也到了黎明,便想着先眯一觉。” “不想才洗漱了上床,连被窝都没捂热,办事的人就回来了。” “小人一问才知,竟是有人抢在了我们前面,办事的人赶到时,张贴答卷的浆糊还尚未干涸。” 严嵩闻言眉头皱的更紧,下意识的问道: “可查清先我们一步的是谁?” “尚不清楚。” 严年为难道, “不过据办事的人回来说,昨夜城内人影攒动,又个个隐秘猥琐,一旦不慎打了照面便迅速隐入暗处,教人不得不猜测城内有大事发生的感觉。” “办事的人恐怕因此暴露行踪,牵扯进其他的事情之中。” “又见鄢懋卿的答卷已经有人张贴,于是便提前退了回来……” 听了这话,严嵩心中不由又紧张起来,心中暗忖: 有大事发生? 会有什么大事发生? 为何我一点消息都未提前收到? “混账!今后若再有相似的事,无论我是否正在歇息,也无论何时何地,立刻向我禀报!” 严嵩随即严厉的斥责了一句,吓得严年连连告罪,随后才又喝道, “还不速去备轿,我先去礼部衙门打探一番!” “是,小人这就去办。” “还有,严世蕃起来了没有,让他也去外面打探打探!” “是!” 望着严年离去的背影,严嵩轻叹一声,此刻依旧如同丈二的和尚一般,完全摸不着头脑: “居然有人比我还急于曝出鄢懋卿的答卷,究竟会是谁呢?” “夏言?” “那些个读卷官?” “鄢懋卿?” 当初看过那封答卷、知道那封答卷内容的人就这么几个。 可是即使使用排除法,严嵩一时之间也无法做出准确判断,因为如今除了他之外,此刻曝光那封答卷对其他人而言都是一柄双刃剑,甚至是弊大于利。 算了,不管了…… 反正此事的发展正好符合他的心意,不论是谁都不重要。 眼下最要紧的事,还是尽快搞清楚昨夜是否有大事发生,又发生了什么大事…… …… 夏府。 “怎会如此?” 夏言刚起床不久,便也收到了类似的报告,随即内心狐疑不安, “会是什么人呢?” “严嵩?”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他想尽办法让鄢懋卿选中庶吉士,又怎会如此毁他?” “鄢懋卿?” “也不可能!也绝对不可能!他就算想借此巴结皇上,也不可能不明白此事的弊端,何况朝堂又并非皇上一个人的朝堂!” “难道是当初的哪个殿试读卷官与我一样,也不愿见鄢懋卿这等奸邪之徒选中庶吉士,擅自为之?” 算了,不管了! 反正此事的发展正好符合他的心意,不论是谁都不重要! 眼下对他而言最要紧的事,也是尽快搞清楚昨夜是否有大事发生,又发生了什么大事…… “来人!备轿,去内阁!” …… 翊国公府。 “噗哈哈哈哈,这就难怪鄢懋卿在殿试中名列三甲末等了。” 看过家仆不久之前刚从外面揭回来的答卷,郭勋不由噗嗤笑出声来, “难道他不知道夏言等人对皇上玄修之事的态度?” “可惜这封答卷曝出的晚了些,老夫若提前看过,便可提前对这个奸邪之徒有所防范,那日又怎会轻易被他反咬一口?” “不过不论如何,也不论是谁办的好事,此事对老夫来说皆有利无害!” “老夫两日前才向宫里进献《玄破苍穹》,如今这封答卷再被皇上看见,鄢懋卿进宫面圣的事就算成了……” “而殿试答卷本该收于内阁大库,如今却曝了出来,夏言身为内阁首辅,自是难辞其咎!” “来人!” “笔墨纸砚伺候,老夫要上疏弹劾此事!” …… 刘家小院…… 不对,如今房契易主,已经成了名副其实的鄢家小院。 收到刘掌柜报来的信,鄢懋卿只觉得原本就已十分诡谲的朝堂局势,如今又多了几分诡异。 什么情况啊这是? 为何连这种事都有人抢着去干? 这倒好了,让他白白欠了刘掌柜一个人情,早知道就不找他帮忙了…… 所以,这事究竟是谁在干呢? 严嵩? 捧杀的套路? 夏言? 反击的手段? 又或者,是有人看热闹不嫌事大? 鄢懋卿百思不得其解,现在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这件事对本来就要自曝的他并无任何影响。 他本来就想着,反正不想引起嘉靖帝的注意,也因郭勋那番操作搅得避无可避。 于是干脆破罐子破摔,将这件事扩大化,让敌视他的人从那些读卷官扩大到整个朝堂,借助整个朝堂的力量助他一举完成致仕回乡的终极目标。 至于嘉靖帝。 鄢懋卿其实并不担心嘉靖帝看到这封答卷之后,会不会对他青睐有加。 反正他早在那封答卷中留了一手,只要嘉靖帝敢当面过问,他就敢给嘉靖帝一个大大的“惊喜”,令其这辈子都不想再多看自己一眼。 …… 西苑。 嘉靖帝头戴沉香水叶冠,身着一套玄色道袍,手捻太极阴阳八卦连环诀,正在闭目打坐。 陶仲文则端坐于一旁,捧着几册尚未完本的书籍凝神翻阅。 书籍的扉页上,正是四个楷书大字 ——玄破苍穹。 良久之后。 陶仲文压着欲将断章狗炼化成丹的不忿,缓缓将书籍放下。 嘉靖帝似长了心眼一般,适时吐了口浊气睁开双眼,开口问道: “国师,此书中所载之事,你以为是真是假?” “回万寿帝君的话,微臣不敢妄言。” 陶仲文斟酌着道, “不过判断此事亦是不难,万寿帝君只需将他召来,当面问他几个问题便可知真假。” 同行本是冤家。 仅凭这一点,陶仲文对鄢懋卿就不会有任何好感。 正如此前对待段朝用那般。 段朝用一进宫就成了皇上身边的红人,风头一时压过了他。 而他则只是略施小计,推波助澜了一番,便令段朝用妄自称大,最终导致如今场面无法收拾,自绝于万寿帝君。 第三十四章 勤政殿 “黄伴,听见陶真人的话了么,命人去将鄢懋卿召来。” 嘉靖帝先不问陶仲文应该问哪几个问题,而是回过头去对不远处正拿着一把拂尘为法器掸灰的黄锦说道。 “奴婢遵旨。” 黄锦停下手里的活,躬身向外退去。 他心里明白,嘉靖帝自前两年南巡行宫起火之后,性情已经变的越来越多疑,就连对待他这个自幼就在王府伴读的奴婢都有所保留。 嘉靖帝此刻先命他前去下旨,就是不想让他听见陶仲文接下来即将提及的问题。 防止他将问题的内容透露出去,令鄢懋卿有所准备。 这自然不只是对他有所保留,同时也是对翊国公郭勋的严重不信任。 毕竟前些日子才出了段朝用那档子事,那事还尚未了解,如今郭勋立刻又献上一部鄢懋卿著作的奇书,如何能够轻易取信于嘉靖帝? 至于鄢懋卿嘛…… 黄锦倒是真有点看不懂了。 人生在世纵有贪欲,无非名利权色四字,追求进步固然是人之常情。 但这个鄢懋卿未免也太想进步了! 此前在殿试中写了那么一封答卷不算,如今又立刻攀附上了翊国公,还搞出了这么一部奇书,这难免给人一种用力过猛的感觉。 大多数时候,用力过猛只会令人厌恶。 以黄锦对嘉靖帝的了解,只怕也是很难会喜欢这样的人物吧? 除此之外。 黄锦还在心中暗自为鄢懋卿捏了把汗,是那种不夹杂任何个人情绪的捏了把汗。 不仅是因为陶仲文掺和了此事。 也是因为黄锦内心忌惮的人中,嘉靖帝排在第一,陶仲文则排在第二。 旁人或许不了解陶仲文,黄锦却不可能没有一点猜疑。 虽然这个老道士平日里在嘉靖帝面前一副仙风道骨、与世无争的清冷姿态,但黄锦却怀疑这只是他的表象,内里实则阴险毒辣的很。 别的暂且不提。 光是自他进宫之后,皇上宠信的方士一个接一个在“不经意间”暴雷获罪,而这个老道士又非但总是能够置身事外,还时常以老好人的姿态出言搭救,迅速在其余一众方士之中有口皆碑的表现,就已经足够黄锦提高警惕了。 在黄锦看来,这样的人若非大忠,那便必是大奸! 而黄锦则更加倾向于大奸。 因为此前段朝用怂恿皇上隐居深宫静心玄修,将国家大事交由年仅五岁的太子和辅政大臣监理的时候。 皇上也曾询问过陶仲文的看法,而陶仲文明明只需几句话便可在不损害自身的情况下影响帝心,但却并未明确表示反对。 仅凭这一点,便足以让黄锦暗自记恨上陶仲文,认定陶仲文是大奸大邪之人。 毕竟退位让贤容易,想再坐回龙椅可就没那么容易了,天底下有哪个忠君之臣能坐视不理? 可惜嘉靖帝如今正当局者迷,而黄锦又没有确凿的证据,因此才不敢在嘉靖帝面前多嘴,避免劝谏不成惹祸上身…… 正所谓伴君如伴虎,谁还不是个懂得明哲保身的人了? …… “终于要见到活着的嘉靖帝了……” 宫里的谒者前来召见的时候,鄢懋卿已经提前做好了心理建设。 面见嘉靖帝虽然并非他心中的执念,但是致仕回乡之前能见上一回也算不虚此行。 要怪就怪嘉靖帝此前实在搞得有些神秘。 传胪仪的时候躲在纱帐后面不算,在后来谢恩仪上也只恩准状元沈坤进殿上表。 搞的鄢懋卿这个第三甲第二百五名明明两次都已经与其无限接近,也还是没有得到一睹其真容的机会。 不过这一回应该是不会再有意外了。 毕竟这一回可是单独召见,而且去的还不是宫里,而是嘉靖帝玄修的个人私密场所西苑,嘉靖帝怎么可能还不露面? 带着这样的心情,鄢懋卿坐上了嘉靖帝派来接引的官轿。 如此一路摇摇晃晃,大约摇了半个时辰之后。 “鄢吉士,咱们到了。” 外面传来谒者的声音,鄢懋卿掀开帘子走下官轿,环视着不远处那一大片波光粼粼的湖水,心中感慨万千。 这地方后世已经改名叫“zhong南hai”了。 不过不管叫什么名字,也不管是在这个时代,还是在后世,这里都整个天朝当之无愧的政治中心,鄢懋卿也都是平生头一回有幸踏入。 这种感觉很奇妙,原本他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心理建设,一定能够泰然处之。 但此时此刻,他却无法自持的心跳加速,还略微有点胸闷,仿佛正有一件无形的重物忽然强压在了肩上…… “嘁,我才不做什么举重冠军,那是严世蕃的专属人设。” 鄢懋卿连忙掐了掐自己掌心,胸闷的感觉终于略微有所缓解。 “鄢吉士,请随咱家来。” 不远处宫殿的台阶上适时传来一个娘娘腔。 鄢懋卿认得此人,此前在传胪仪和谢恩仪上虽未见到嘉靖帝,但却多次见到过这个嘉靖帝最亲近的御用太监: “见过黄公公。” “不必多礼,皇上和陶真人正在殿内等着你,速速随咱家来吧。” 黄锦虽然不知陶仲文给嘉靖帝支的问题是什么,但还是出于个人私心,不动声色的提前向鄢懋卿透露了这个关键消息。 “陶仲文……” 鄢懋卿自然不知黄锦是故意透露这个细节,只是听到这个名字之后,心中也还是不由的敲起了小鼓。 陶仲文也在的话,这次面圣保不齐会出一些预料之外的岔子。 不过有句话叫做“无欲则刚”。 鄢懋卿这回来又不是为了获得嘉靖帝的青睐,细想也没什么好顾虑的,不需太过在意此人。 甚至倘若陶仲文敢咄咄逼人,他也不介意对其反唇相讥,如此事后陶仲文八成会寻找机会在嘉靖帝面前替他“美言”,自此成为助他达成终极目标的一大助力也说不定。 心中想着这些,鄢懋卿抬脚跟在了黄锦身后。 进殿之前,他还不忘抬头看了一眼宫门上悬挂的匾额 ——勤政殿! 这三个字好他妈刺眼! 真不明白嘉靖帝怎么能在这地方安心玄修,难道就不怕道心不稳,以致走火入魔? 第三十五章 反问 刚进入勤政殿,一股浓烈的香火气息便迎面扑来。 “咳咳!咳咳咳!” 这回鄢懋卿是并非故意咳嗽让嘉靖帝觉得自己“带衰”,实在是这烟火气息太呛了嗓子,甚至还有点辣眼。 “!” 这倒把前面引路的黄锦吓了一跳,心说这小子此前在传胪仪上打喷嚏已经引得皇爷蹙眉,如今刚进殿便又咳嗽,只怕在皇上心中已经注定没个好印象了。 何况这回还有陶仲文提前给皇爷支了招,鄢懋卿只怕是凶多吉少…… 鄢懋卿此刻又已紧张起来,哪里顾得上这些细节。 他正在透过缭绕的烟雾,低着头用余光偷偷观察殿内的环境。 只见空荡荡的大殿内,除了两排向内延伸的盘龙柱,最醒目的便是位于大殿中央的一个小型瑶坛。 这个瑶坛应该呈正圆形,目测直径大约在三米左右,上下共分了三层,看起来很像是后世的三层蛋糕。 瑶台的四周,还悬挂着直抵穹顶的纱帐。 不过与传胪仪上不同,此刻这些纱帐都拢了起来,现出了盘坐于瑶坛中央的人影。 那是一个皮肤苍白、脸型清瘦、胡须稀疏但浓眉大眼的中年男子,身子完全裹在一套黄色的袍子之中。 鄢懋卿隐约能够看出,这黄袍并非龙衮服,胸口也没有一条巨大的团龙,所以这应该是道袍,直领,大襟,右衽…… 错不了,这是道教中天师圣主才能穿着的黄色道袍。 想来此人就是嘉靖帝朱厚熜了…… 据鄢懋卿所知,朱厚熜现在才三十出头,这个形象和地位都与其符合。 而在瑶坛的左侧,则立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看起来与夏言、严嵩等人年纪相当。 此人躬身揣着双手,同样身着一身道袍,不过却是仅次于黄色的紫色,象征尊贵与智慧,寓意紫气东来。 他应该就是陶仲文吧? “鄢吉士,还不跪拜万寿帝君?” 耳边传来黄锦的略显急躁的提醒。 鄢懋卿回过神来,当即伏身施礼: “微臣鄢懋卿,蒙赐觐天颜,恭叩君父!” “起来吧。” 大殿中随即响起嗓音浑厚的声音,虽只是随口一句,但却无端给人一种威不可测的厚重感。 “谢君父。” 鄢懋卿再次叩首,缓缓起身。 又是君父? 朱厚熜眉头再次蹙起,黄锦知道他在西苑玄修的时候需称呼“万寿帝君”,或是“飞玄真君”、“忠孝帝君”都行,也已经刻意引导过了此人,他竟敢充耳不闻? 不过朱厚熜并未在此时发作,接着又用那多年前悉心练过的浑厚嗓音说道: “翊国公将你的那部奇书献进宫来,陶真人已经看过,有几个问题需当面问你,你仔细回话。” “微臣遵旨。” 一听这话,鄢懋卿已隐约猜出陶仲文在这件事中发挥了什么作用,不过陶仲文来问和嘉靖帝来问效果是一样的,反倒是陶仲文来问说话可以更大胆一些,无所吊谓。 下一刻,殿内已经响起了陶仲文清冷的嗓音: “鄢吉士,敢问你师从哪位师祖?” “在下读的是圣贤书,自是师从孔圣人。” 鄢懋卿挺直了腰杆作天揖,正色说道。 此话一出,朱厚熜立刻就有点蚌埠住了,当即用蹙得更紧的眉头加以掩盖。 还敢自称师从孔圣人! 如今那封殿试答卷已经泄露出去,只怕天下除了你一人,那些个愚昧无知、不通天理的儒士都宁死不认与你同师同祖了吧? 不过……第一个答案已经揭晓,鄢懋卿无师无祖,不得传承,难有灵根。 与此同时。 陶仲文悄然观察过朱厚熜对第一个问题的反应,见他眉头蹙得更紧,接下来的声音也逐渐大了起来: “再问鄢吉士,鄢吉士是否亲历书中那方仙界,是否见过书中的异火与天材地宝?” 这个问题便是他为鄢懋卿设下的致命陷阱! 如果鄢懋卿敢说去过那方仙界,见过书中的那些异火与天材地宝。 那么陶仲文依旧不会在朱厚熜面前断言真假,相反还会将老好人的人设维持下去,以一种模棱两可的态度,继续询问他是否还记得路径,是否能够前去寻仙求宝。 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了。 朱厚熜八成会带着疑心命鄢懋卿去办。 如此一来,鄢懋卿的处境便将与秦时之徐福、汉时之栾大如出一辙。 徐福与栾大都是什么下场呢? 一个一去不返,一个败露腰斩。 无论是一去不返,还是败露腰斩,对于陶仲文而言,一点都不重要,没有鄢懋卿对他才重要。 对此陶仲文信心十足,他已见过了无数方士。 任何一个想得宠御前的方士,话赶话说到这里,都只会硬着头皮踏入他设下的这个致命陷阱。 然后在为了圆谎而不得不一个接一个的谎言中痛苦挣扎中沉沦,直至谎言再也圆不下去,迎来最终的毁灭…… 正如此想着的时候。 “陶真人莫不是在与在下说笑?” 却见鄢懋卿腰杆越发挺直,以一种理直气壮的姿态大声反问: “在下的那部书不过是话本,话本自然是杜撰而成,在下如何能够亲历杜撰的世界,如何能够见到杜撰出来的异火与天材地宝?” “旁人无法分辨也就算了,陶真人若连话本杜撰的仙界都无法分辨……” “陶真人已经问了在下,在下也不禁要问陶真人一句:” “陶真人,你是否真亲眼见过仙人,是否真亲眼见过长生不老药,又是否真有助皇上成仙的本事?” 此话一出。 “啪嗒!” 将鄢懋卿引进来之后,早已默默拿起拂尘去一边继续为法器掸灰的黄锦身子一僵,拂尘随之脱手。 前有邵元节,后是陶仲文,他还是头一回见到有人敢当着皇上的面如此揶揄钦点的大明国师。 而且言辞还如此犀利,一开口就是直指对方命门,全然一副你死我活的架势。 这一刻,他甚至怀疑翊国公郭勋的脑袋是不是被驴踢了。 旁人向皇上献书引荐,找来的都是能讨皇上欢心的巧言善媚之人,郭勋这回怎么找来了这么个东西,就没有提前通一番气么? “你!你!我……” 陶仲文一时自相矛盾,瞬间破功,虽极力维持着风轻云淡的姿态,但嘴却已经变得不那么利索。 “放肆!” 朱厚熜沉闷的声音也在这一刻适时响起! 第三十六章 九个字 “噗通!” 黄锦闻声吓得当场下跪。 甭管嘉靖此刻这声“放肆”究竟是在针对谁。 他在关键时刻拂尘脱手,还不合时宜的发出了动静,仅凭这一点就该下跪赔罪。 “!” 陶仲文亦是身子一颤,不过依旧保持着一丝风采,悄无声息的跪了下来: “万寿帝君息怒,天下芸芸众生,昧道者居多数,非尽具仙骨灵根,微臣遍历红尘一甲子,俗子诘难已司空见惯。” “恳请万寿帝君莫因此等小事劳神动气,葆摄真元,毋以尘嚣扰损金躯。” 靠,这老道士还是个绿茶婊! 听了这番诡辩,鄢懋卿心中暗骂了一句。 然后身子一矮,竟比黄锦和陶仲文伏得更低,屁股也撅得更高,几乎五体投地: “君父息怒,陶真人所言极是,天下芸芸众生,唯君父一人是天子。” “因此在微臣心中,也唯君父一人可具仙骨灵根,其余皆是凡夫俗子,陶真人亦不例外。” “而微臣方才所言,亦非对陶真人不敬,只是出于对玄修的心驰神往,虚心探讨玄修之法罢了。” “若因此事令君父有损真元,微臣不胜惶恐,罪该万死!” “?!” 黄锦蓦然抬头,望向鄢懋卿的目光中充满了惊疑。 走眼了! 这货是个高手啊?! 看他那极尽所能的卑微跪姿,那径直往皇上心巴里拍的马屁,还有言语间捧高皇上的同时,顺便踩低陶仲文的心机,这不是高手又是什么? 黄锦不由又想起了鄢懋卿的那封殿试答卷,还有他的馆选文章,还有他也奉旨看过一遍的那部尚未完结的《玄破苍穹》…… 殿试答卷已不必多言,早已透出了他的部分品性; 馆选文章则思想文采皆属上乘,令人不能不刮目相看。 黄锦有理由相信,即使没有皇上的暗示,没有严嵩暗箱操纵,鄢懋卿八成也能凭自身实力轻易选中庶吉士; 而《玄破苍穹》虽然通俗,但却情节跌宕,令人流连忘返,即使他刚才已亲口承认乃是杜撰,亦令人不得不佩服他那天马行空的想象力! 所以…… 坊间有句俗语叫做“恶痞不可怕,只怕恶痞有文化”。 以鄢懋卿毫无底线的小人品性,再加上他这可俗可雅的过人学识,不正应了这句俗语? “……” 陶仲文心头亦是划过一抹寒意。 想不到此人竟如此能言善道,行事风格不似方士,与那些官员亦有不同,今日怕是遇上一个厉害对手了! 心中想着这些,陶仲文也又下意识将身子伏的更低,似乎在与鄢懋卿较劲。 可是不知是因有些身份包袱,还是因年老骨硬,竟无论如何也做不到鄢懋卿那般的平沙落雁,只得悻悻放弃。 “呵呵呵,好一个唯朕一人是天子,好一个唯朕一人可具仙骨灵根。” 朱厚熜果然没有继续发作,反倒笑了起来,饶有兴致的盯着鄢懋卿,转而又道, “鄢懋卿,你可知陶真人究竟是何身份?” “微臣不知。” 鄢懋卿闷声回答。 “如今你的殿试答卷已因故泄露,朕正命人严查,其中的内容亦已呈了上来。” 朱厚熜装腔作势的拿出一页纸来,一边看一边继续说道, “朕观这封答卷中,有一句‘常撰青词,仿陶弘景之通真,上达三清之境。’” “你可知道,陶真人便是陶弘景的第三十一代后裔,乃是上清派一脉相承的正统,是真正的传世高人。” “不过不知者不罪,想来陶真人道心清静,也不会与你计较。” 听到这话,陶仲文总算略微松了口气,伏身应和: “万寿帝君圣明……” 结果话未说完,便却见鄢懋卿立刻又故意露出了一脸的茫然,迅速将话茬接了过去: “君父,可否容微臣再看一看这封殿试答卷。” “?” 朱厚熜闻言心中一疑。 他很确定这就是鄢懋卿那封殿试答卷中的原话,黄锦亲口给他念过,甚至他还亲自拿在手中看过。 鄢懋卿亲手书写的答卷,难道他还能有什么疑问不成? 不过为了搞清楚鄢懋卿此刻究竟是什么意思,他还是将那封抄录的殿试答卷递向了黄锦: “黄伴,拿给鄢懋卿。” “是。” 黄锦也是心中不解,连忙起身双手接过,来到鄢懋卿身边: “鄢吉士,请吧。” “谢君父。” 鄢懋卿又伏身行了谢礼,这才起身接过那封抄录版答卷,如此只看了一眼便又立刻一脸疑惑,连连摇头: “不对!” “君父,不对!” “这答卷虽的确是微臣所写,但却不知为何被人隐去了其中几字,请君父明鉴!” “哪里不对?” 朱厚熜侧目看了黄锦一眼,眼下这封殿试答卷是黄锦凭借记忆默写抄录的版本。 他虽然也不确定黄锦是否错漏了几字几句,但却也仔细看过,总体上应该不会与那封原版的殿试答卷存在太大差异。 “请君父赐墨宝,容微臣填上这几个字,君父一看便知究竟哪里不对。” 鄢懋卿言辞凿凿的道。 朱厚熜见状心中自是越发好奇,于是冲黄锦微微颔首。 黄锦心中同样好奇的紧,连忙前去照办,甚至亲手为鄢懋卿研墨。 “……” 唯有陶仲文一人内心蹊跷,总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毕竟鄢懋卿如今这般惺惺作态,是从提到陶弘景和他才开始的,这多少让他这个当事人有些心虚。 黄锦很快将墨宝送到鄢懋卿面前。 “多谢。” 鄢懋卿道了声谢接过毫笔蘸饱了墨,随即保持着跪姿,在那封殿试答卷上一笔一划的填补文字。 片刻之后,似乎只写了几个字,鄢懋卿便已收笔。 “完成了?” 朱厚熜有些不自信的问道。 “完成了。” 鄢懋卿答应。 “黄伴……” 朱厚熜颔首示意。 黄锦赶忙走上前去,一边好奇的瞅了一眼卷面,一边准备回身呈递给皇上。 而也就因为瞅了这一眼,竟让黄锦瞬间浑身僵硬,脚下仿佛生了根一般,无法再挪动半步。 只见鄢懋卿只在那封答卷上填了九个字,上面的内容已经变成了: 【广延方士,如汉武之待少君,博采长生之诀 ——终驾崩! 增建斋宫,效宋徽之营艮岳,以聚天地之灵 ——靖康耻! 常撰青词,仿陶弘景之通真,上达三清之境 ——亡两朝!】 “黄伴,给朕呈上来?” 朱厚熜见状心中越发好奇,忍不住出声催促。 “奴婢不敢!” 却见黄锦面如土色,两股瑟瑟,当即“噗通”一声巨响跪倒在地,竟生生将殿前的一块京砖凿出了一道裂痕! 第三十七章 活着 夭寿啦! 天塌啦! 黄锦内心无助的呐喊,背心冷汗如雨后春笋般自毛孔中竞相涌出,仅是顷刻间就湿了一大片。 数月之前,太仆寺卿杨最仅是在皇上宣布隐退的时候,直谏“神仙都是住在山中玄修,君父隐居也是居住在豪华的宫殿里,穿着华丽的衣服,吃着精美的食物,就这也想得道成仙?” 就惹来了皇上的雷霆之怒,将其活活杖毙,打死了都还要鞭尸。 如今鄢懋卿执笔填了这九个字之后,亦是令殿试答卷中的意思完全颠倒。 光是直谏也就算了。 最主要现在这句话看起来已经不只是谏言,而更像是恶毒的诅咒! 诅咒皇上继续执意玄修的话,必定要驾崩、受辱、亡国! 这是活活杖毙就可以消皇上心头之恨的事么? 这恐怕得凌迟! 还得焚尸! 还得诛族! 还得掘了祖坟! 鄢懋卿,冒青烟,你家生了你这么个狂徒,祖坟可真是冒了青烟,遮天蔽日的青烟! 天下竟有如此蠢直之人?! 不! 他虽直,但一点也不蠢! 与太仆寺卿杨最的直谏相比,鄢懋卿绝对是个顶聪明的狂人,他做的事异常巧妙、异常灵睿、异常聪颖! 如今细细回想起来,黄锦心中已经有所明悟。 敢情从殿试刚一开始的时候,鄢懋卿就在下一盘以己身入局、以皇上和满朝文武为棋子、以天下人为棋盘的惊天大棋! 这封殿试答卷就是他下出的第一枚棋子,落子天元。 这是最嚣张跋扈的落子,挑衅天下,掌控全局。 而这枚棋子一落,便立刻引读卷官愤懑不平,使他最终名列第三甲最末等。 至于皇上除浊时恰巧看到这封答卷,这只是一个意外,一个可有可无的意外。 因为鄢懋卿恃才无恐,他早已笃定凭自己的文采学识,定可在馆选中拔得头筹,这是何等的自信? 而这样出人意料的结果,必定会引发那些身居高位的读卷官不满。 因此即使没有皇上这个意外,皇上没有下令曝光这封殿试答卷,那些读卷官也一定会做同样的事情,竭尽全力给他这个“奸邪小人”招来骂名。 此事已经得到了证明。 黄锦早已收到密报,前两日全城张贴那封答卷的不止有自己的人,还有一些尚未查明身份的神秘人。 不用想也知道,那些神秘人必定与一众殿试读卷官有关,毕竟除了他们还没有人看过这封答卷! 如此一来,即使没有那场除浊意外,这封殿试答卷也一定会出现在皇上面前! 与此同时。 鄢懋卿还提前结交了翊国公郭勋,利用郭勋好向皇上献书举士的特性,以这部奇书为引,诱其将自己举荐入宫。 如此一来,鄢懋卿这个原本绝不可能被皇上单独召见的新科进士,也终于站到了皇上面前…… 这是何等的缜密心机?! 这是何等的煞费苦心?! 这是何等的卧薪尝胆?! 这是何等的爱国忠君?! 这一切的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之内!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实现如今这一刻的惊天反转。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直面天颜,殊死谏言! 终于明悟了这些,黄锦跪在地上竟忽然泪如雨下,也不知是因为膝盖钻心的疼,还是因为内心有感而发。 鄢懋卿,冒青烟! 我黄锦敬你是条汉子,请受我一拜! 我黄锦对天起誓,今日你这一死,即使扔去了城外的乱葬岗,我也定会私下找回你的尸首,偷偷寻个地方将你厚葬! 只是皇上…… 杀一人易,得一仕难啊,皇上! 仅此一事便可看出,鄢懋卿必是忠肝义胆又运筹帷幄的王佐之才。 今日你若杀他,必是你此生最大的损失,亦是大明朝最大的损失…… 皇上,你醒醒吧! …… “黄老师?别这样黄老师!” 眼见黄锦看到那封修改过的答卷之后几乎废膝跪地。 接着不知为何泪如雨花,最后甚至不顾礼仪当殿嚎啕大哭起来。 鄢懋卿只觉得黄锦略显夸张,不过想到终归是自己将其给吓哭的,心中多少带了一丝愧疚,于是在心中暗自劝了起来。 毕竟他对黄锦的印象还算不错,起码历史上海瑞上那道天下第一疏的时候,黄锦终归说了两句关键的公道话,从嘉靖帝手中救了海瑞一命。 仅凭这一点便可看出,黄锦骨子里多少带了些忠义厚道,这对于一名混迹朝堂数十年的大太监来说,已经相当难能可贵了。 “?!” 看到这一幕,朱厚熜亦是心有所感,随即面色一黑,眉头拧成了疙瘩: “黄伴,大胆将这封答卷呈上来,朕恕你无罪!” “奴婢宁死不敢!” 黄锦抹了把眼泪,砰砰磕头,瞬间见血。 他很想把这封答卷塞进嘴里吃下肚去,这样朱厚熜就看不到了。 可是他同样不敢,因为这样不仅会害死他,鄢懋卿这种已经立了死志的人也一定不会领情,照样可以将这九个字告诉朱厚熜! “……” 然而这一幕看在陶忠文眼中,却是另外一幅截然不同的光景,心中狂喜不已。 好! 很好! 非常好! 鄢懋卿定是写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这回即使我不出手,此人也必死无疑! 于是陶仲文果断站了出来,躬身请命: “万寿帝君,既然黄公公有所顾虑,不如让微臣代为呈递。” “去!给朕呈过来!” 朱厚熜恼怒挥袖。 “遵旨。” 陶仲文当即走上前去,一把从黄锦手中夺过那封答卷,顺便扫了一眼的同时,回身便要双手呈上。 而也是这一眼,陶仲文浑身上下顿时如同触电了一般僵住,半晌未能再向前一步。 “陶真人?!” 朱厚熜见状越发惊愕,难不成鄢懋卿刚才那寥寥数笔竟在这封答卷上设下了定身咒,碰到的人都将被定身不成? “微臣、微臣失仪,罪该万死!” 陶仲文瞬间惊醒,随即膝盖一曲跪倒在地。 人生在世,重在趋利避害。 这九个字当前,绝对是跪着比较安全,否则就算不被迁怒,也极易溅一脸血。 不过他倒并未像黄锦那般宁死不呈,而是就这么低低伏着身子,向条蛆一般用膝盖向朱厚熜蛄蛹。 什么仙风道骨,什么高人包袱……活着不比什么都强? 第三十八章 绝杀 终于。 那封“历尽磨难”已经皱皱巴巴的殿试答卷呈到了距离朱厚熜只有一尺的地方。 此时朱厚熜的好奇心早已被黄锦和陶仲文的反应勾到了极限,当即一把将其抓了过来,拿在面前凝神看去…… “……” 鄢懋卿悄然用余光观察着朱厚熜,忽略掉因紧张而浸湿了背心的冷汗,深吸了一口气,暗自从“五”开始倒数: 五! 四! 三! 二! 一! 随着朱厚熜胸腔如同风箱一般骤然膨胀,鄢懋卿同时在心中放声呐喊: “欺天啦!!!” 然而令他意外的是,传入他耳中的声音却并未与他心中的声音重合,竟出人意料的换成了: “鄢懋卿,你冒青烟!!!” 不过朱厚熜的情绪状态倒是全在意料之中。 此刻他已然气的浑身发抖,面目狰狞,血管暴起,双目血红。 缭绕的香火气息之中,甚至能看到他破口怒骂的口中喷洒出来的口水,喷了伏在面前的陶仲文一身。 一边怒骂,他还一边抓狂的将那封答卷揉做一团,使尽全身力气向鄢懋卿掷来,那架势仿佛是要用这纸团亲手将鄢懋卿砸死。 “啪!” 纸团精准的砸在鄢懋卿的脑袋上,又高高弹起,滚落在地。 朱厚熜近乎癫狂的声音接踵而至: “来人!!!” “黄锦,还不叫陆炳进来,将这大逆不道的东西给朕拿下!” “将他关入诏狱,切记不要让他轻易死喽,给朕细细的炮制,用心的炮制,朕不许他死他就不能死!!!” “?!” 黄锦闻言身子巨颤。 他虽然知道这位皇爷此前因大礼议与玄修之事惩治了不少人,也下令处死了不少人,其中许多敕令还是由他代为传达。 但是像现在这样的敕令却还是破天荒的头一回,他竟不许鄢懋卿死,欲令鄢懋卿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由此可见皇上此刻是何等的怒发冲冠,对鄢懋卿又是何等的憎恨厌恶。 不过这也的确是情理之中的事。 此前敢对皇上玄修出言不逊的人,哪怕是朝廷重臣都难逃一死。 而鄢懋卿不过是个小小的新科进士,竟敢诅咒皇上驾崩、受辱、亡国……这怎是一个死字能解皇上心头之恨? 唉,鄢懋卿终归是太年轻气盛,可惜了这一身不世出的王佐才能。 而事到如今,黄锦纵然心有惋惜,也断不敢多一句嘴,甚至连一声叹息都不敢发出,只能快步向外退去,命陆炳携锦衣卫先将鄢懋卿拿下…… 与此同时。 “君父且慢!” 鄢懋卿竟露出了一脸的茫然,诚惶诚恐的道, “君父因何将微臣打入诏狱,莫不是误会了微臣这九个字的意思?” “误会?你白纸黑字写的明明白白,胆敢公然诅咒万寿帝君,哪里有什么误会?” 陶仲文成功避过了朱厚熜的第一波怒火,此刻自是要坐实了鄢懋卿的罪名,当即回过头来落井下石的帮腔。 “陶真人,你这话可不对!” 鄢懋卿的表情更加茫然, “在下填那九个字,分明是在劝导君父大力精进玄修,如何便成了诅咒君父?” “你当老夫这双招子是瞎的么?” 见朱厚熜喘着粗气坐于瑶坛之上,丝毫没有开口的意思,陶仲文心知这是默许他代言,胆子也逐渐大了起来,抹了一把脸起身骂道, “就算老夫愚钝眼花,难道黄公公也是瞎的?万寿帝君眼亮心明,岂容你信口雌黄?!” “呵呵。” 面对如此质问,鄢懋卿反倒笑了起来,也起身大声说道: “陶真人此言不假,正因君父眼亮心明,在下才不能坐视不理,任由居心叵测之人为虎作伥,致使君父断绝了大好仙途!” “?!” 朱厚熜闻言怒不可遏的脸上随之划过一抹疑色。 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说得好像这个混账写出恶毒的诅咒,并非是要劝阻朕玄修求仙,反倒是要助朕一臂之力似的? “君父!” 不待陶仲文做出回应,鄢懋卿立刻又面向瑶坛上的朱厚熜施了一礼,正色说道, “诚如微臣方才所言,在微臣心中,天下芸芸众生,唯君父一人是天子,也唯君父一人可具仙骨灵根,其余皆是凡夫俗子。” “若有人能够乘龙登仙,自然也非君父一人莫属。” “微臣虽并非方士巫师,不通正确的玄修法门,但微臣自幼翻阅古籍史书研究此事,却未必不能助君父排除错误的玄修法门。” “如汉武广延方士,善待少君之流,欲博采长生之诀,终是不成驾崩,此法断不可取;” “如宋徽增建斋宫,恭营艮岳之辈,欲以聚天地之灵,却遭靖康之耻,此法亦可排除在外;” “再如南朝齐、梁两朝常撰青词,遵陶弘景之上清经法,欲上达三清之境,然两朝皆遭亡国之劫,此法更应摒弃不理……” 说到这里,鄢懋卿略作停顿,侧目瞟了不远处的陶仲文一眼,方才继续意有所指的道: “请君父明鉴,陶弘景之上清经法尚且应排除在正确的玄修法门之外,何况尚不知究竟传承了陶弘景几成的三十一代玄孙,岂非更应排除在外?” “这才是微臣在答卷上填那九字,欲向表达君父的心意!” 鄢懋卿屈膝跪下,言辞凿凿的道, “君父,微臣寒窗苦读十余年,并非图什么功名利禄,正是为了有朝一日得幸面见君父,将这些结论亲口报于君父。” “若有幸能够抛砖引玉,助君父日后仙途畅通无阻,微臣虽死亦可瞑目!” “?!” 话音落下,陶仲文已然怔住。 他感觉鄢懋卿虽然点了他,但却并非是针对他一个,而是推出了一门地图炮? “?!” 黄锦亦是愣住。 他觉得自己可能又看走眼了,鄢懋卿可能没他刚才想的那么高尚,而且所图非小,野心惊人。 巨奸恐怕亦不过如此,日后的危害也只会比陶仲文等人更大…… 就连朱厚熜脸上的怒意都消退不少,竟主动开口问道: “照你这么说,朕该如何行走仙途?” “可以成仙者,唯君父一人,可以窥得天机,觅得成仙之路者,亦唯君父一人,微臣不过是凡夫俗子,怎敢妄言?” 鄢懋卿俯首, “微臣只私以为,玄修一途乃是红尘渡劫,便如逆水行舟。” “只是不知君父是否想过,凡夫俗子口中说出的玄修法门,其实可能正是上苍为君父设下的障眼之劫,亦是上苍为历代天子设下的蒙心之难,这本身就是一场渡劫考验。” “故而才有汉武之驾崩,宋徽之国耻,齐梁之亡国……” “!!!” “???” 此话一出,陶仲文顿时感觉头晕目眩,身子不由自主的打摆。 绝杀! 这才是真正的绝杀! 鄢懋卿将这句话种进朱厚熜心里,所能产生的影响只会与日俱增,足以砸了天下方士巫师的饭碗,甚至是灭顶之灾! 最重要的是,就连他自己听了这番话,竟都觉得的确有那么几分道理…… 第三十九章 拖走拖走 陶仲文真心无法理解鄢懋卿的真实意图。 鄢懋卿攀附郭勋献上奇书,难道不是为了吃这碗饭么? 至少陶仲文可以确定一点: 郭勋肯定是想吃这碗饭的,否则又怎会有此前的段朝用? 可鄢懋卿此刻的行为,却分明是直接要将锅和灶一起砸了,搞的大家谁今后都无饭可吃! 倘若鄢懋卿能够通过此事获得什么好处也就罢了。 可是陶仲文思来想去,始终想不出他究竟能够从中获得什么好处,只觉得他这是损人不利己,非正常人能够做得出来。 “真是太令人迷惑了,看不懂,不明白……” “但求皇上不要受他蛊惑,但愿皇上不要受他蛊惑……” …… 艺术! 真是令人赏心悦目的艺术! 黄锦痴痴的望着鄢懋卿,心中竟不自觉的喝起彩来。 相比此前那些清流官员劝谏皇上玄修的手段,鄢懋卿此刻的手段简直堪称艺术! 治水有个核心策略,叫做“堵不如疏”。 鄢懋卿这手段便与这个核心策略有异曲同工之妙。 在这番话的影响下,皇上就算依旧执着玄修,今后对这些方士巫师的依赖也必将大打折扣,举行斋醮和撰写青词等事自然也必将有所减少。 就是不知道,皇上若完全信了这番话,自行窥探天机、寻觅长生之路的过程中,是否会让事情向越发奇怪的方向发展? 不过这都是后话。 起码鄢懋卿现在的手段的确令人拍手叫绝! 倘若数月之前太仆寺卿杨最也有鄢懋卿这样的手段,或许就不用死的那么惨了吧? 不过,鄢懋卿今日也并非没有考虑不周的地方。 最重要的就是,他不该一惊一乍的大喘气,将皇上气的暴跳如雷。 这在皇上看来便是失仪,甚至有不敬之嫌,以皇上的性子,此事一定不会善罢甘休,就算死罪可免,也活罪难逃! 但是这也算情有可原。 鄢懋卿不过是个新科进士,生平头一回面见皇上,自然不了解皇上的性子,漏算也属正常。 总之,瑕不掩瑜。 心中想着这些,黄锦对鄢懋卿也是越发欣赏。 从王佐之才,到巨奸大害,再到王佐之才……黄锦今日的心情也像是坐上了过山车。 而此时此刻,他又不由在心中为鄢懋卿祈祷起来: “但求他最后这番话能够说进皇爷心里,对他手下留情吧……” …… “嘶——的确有那么几分道理,不过……” 盯着伏在地上屁股高高撅起的鄢懋卿,嘉靖帝朱厚熜目光流转,面色看起来却越发阴沉, “这混账东西头一回受召面圣,便敢在朕面前这般抖机灵,有损朕的威严,今日若不给他一些教训,今后他还不蹬鼻子上脸?” “还有陶仲文这干方士巫师,他又怎知除了玄修求仙,这些人于朕而言,还有其他的用处?” “另外……” “他方才这番话,怕不是脱胎于阳明心学?” 阳明心学始创于正德年间,这是王阳明自己的说法。 王阳明在讲学时还将那段受大宦官刘瑾迫害,流落贵州龙昌开化乡民的经历称作“龙场悟道”。 不过朱厚熜更清楚的是,阳明心学真正得以广泛传播,其实是在他登基之后的嘉靖三年。 那一年王阳明在乡丁忧,先是受邀在稽山书院讲学,主讲的就是阳明心学。 次年,见阳明心学已经在文生儒士之间具有一定影响。 于是王阳明又在绍兴创建了阳明书院,他的弟子亦开始四处讲学不断扩大影响,竟使得阳明心学在江南一带的影响力一度可与被大明奉为官学的程朱理学分庭抗礼。 而随着阳明心学的影响力进一步扩大。 程朱理学与阳明心学又分别处于“唯理”与“唯心”两个极端,自是天然存在着不可调和的矛盾。 这就导致了继正德年间清流与宦官之后,又出现了理学派与心学派之间的政治斗争。 对于朝堂上的政治斗争,朱厚熜本就十分敏感。 而对于大明统治的根基,朱厚熜亦极为理智。 所以尽管他十分青睐王阳明的才学,继位之初就下旨将其封了新建伯。 但在这个问题上,他还是坚定不移的选择了打压心学扶持理学,甚至还亲自下了一道诏书: “自今教人取士,一依程朱之言,不许妄为叛道不经之书,私自传刻,以误正学!” 自此阳明心学受到压制,程朱理学一家独大。 王阳明这个人也不再受到重用,于几年后因病去世。 朱厚熜当然知道王阳明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还是个能文能武的全才,甚至认同阳明心学中的许多理论。 但在这件事上他从不后悔。 作为大明的天子,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一个人才和王朝的统治根基,孰轻孰重! 而鄢懋卿方才的那番话,本质上便与心学如出一辙。 朱厚熜虽然认为有些道理,就像当初他也认为阳明心学并非没有可取之处一般,亦如这些年来他披着程朱理学的外衣,所行之事却大多唯心一般。 但是他是绝对不会在任何场合亲口承认的,大明朝的官学,只能也必须是程朱理学! 所以…… 鄢懋卿这个疑似推崇心学的新科进士,也必须再经历一番琢磨,磨平了棱角再说,别把屁股坐歪了! 如此沉默了半晌。 直到鄢懋卿、黄锦和陶仲文都开始心虚的时候,他才模棱两可的开口: “鄢懋卿,朕听出来了,你方才的这番推测虽乍一听有些道理,但其实不过是些没有证据的唯心之论,是也不是?” “是。” 鄢懋卿总觉得这个问题很怪,却也只能硬着头皮答应。 “郭勋与你的进献给朕的书籍只是话本,并非玄修奇书,恐有欺君之意,你认不认?” 欸? 鄢懋卿心头猛然一颤,茫然抬头。 这话问的什么意思,我不一开始就承认这是杜撰的话本了么,怎么能算欺君? 这完全不在我预想的范围之内啊…… “君父,微臣不认……” “够了!” 朱厚熜厉声打断了他,拂袖转身, “黄锦,将此人拖出去廷杖四十,你亲手替朕打,打完轰出宫去,朕不想再看见他!” “……” 黄锦闻言心头一喜,刚替鄢懋卿松了一口气。 却见鄢懋卿已瞬间面色惨白,眼泪鼻涕横流,如同杀猪一般的凄厉哀嚎响彻整个勤政殿: “君父饶命啊——!” “微臣知错了,微臣不敢了,微臣再也不胡言乱语了!” “君父教微臣认微臣就认,君父教微臣不认微臣就不认还不行么?” “今后君父教微臣往东微臣绝不往西,教微臣追狗微臣绝不撵鸡!” “君父!君父!再给微臣一次机会吧,微臣是个人才,微臣还有用处啊……” “???” 黄锦无语,谁来告诉我眼前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 陶仲文愕然,这货刚才当着皇上的面与老夫针锋相对,不是挺有骨气的么,为何又如此装腔作势? “……” 朱厚熜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随即眉头紧皱,嫌弃的挥手: “黄锦,你还愣着做什么,拖走拖走!” 第四十章 差评 半晌之后,一个人被几个锦衣卫架着扔出了西苑。 此人不是旁人,正是鄢懋卿。 “果然啊……” 拍了拍土灰从地上爬起来,迎着周围侍卫幸灾乐祸的目光,鄢懋卿一边一瘸一拐的向远处走去,一边喃喃自语: “皇上口中的打、着实打和用心打是不一样的,让谁来打结果也不尽相同。” “嘶——” “黄锦这狗东西下手还是稍微有点重的,虽然不致伤筋动骨,但肯定已经红了肿了,没有一晚上怕是消不下去。” “不过这个仇我就不记下了。” “反正不久之后我挨了廷杖被扔出西苑的传闻就会有人知道,接下来的计划自然更好实施,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再过半个月我说不定就可以致仕回乡喽。” “说起来,明天就是去翰林院报到开馆的日子了。” “正好先借此事请假在家休息几日,引着那些人去猜测打听,我也抽空办点正经事……” 心中盘算着这些。 鄢懋卿并未径直返回自己的小院,而是就这么一瘸一拐的去了距离西苑不远的正阳门。 过了正阳门后,便是朝廷各部衙门所在的千步廊。 这地方不属于禁宫的范围,各部京官凭牙牌可以自由出入。 馆选结束之后,鄢懋卿已经拿到了庶吉士的牙牌,出入这里自然不在话下。 于是就出现了以下令人咋舌的场面: …… 镇守正阳门的金吾卫查过鄢懋卿的牙牌,按例顺嘴询问了一句: “难怪面生,原来是新晋的庶吉士……您这腿脚是怎么回事?” “唉,甭提了。” 鄢懋卿苦下脸来,垂头丧气的道, “方才皇上召在下去了趟西苑,在下胡言乱语触怒了皇上,才挨了顿廷杖被丢了出来。” “这不想着明日还要来翰林院报道,不得已过来向翰林院的上官告个假嘛。” “呃???” 金吾卫顿时瞠目结舌,一时竟不知该用什么态度对待鄢懋卿。 要说新科进士能被召进皇宫的都是凤毛麟角,更别说被皇上召去西苑觐见,这无疑算是天大的恩赐与机遇吧? 可是这个家伙进了西苑却又触怒了皇上,还挨了廷杖被丢了出来,这又要怎么算? 而且,此前也没听说过哪个新科进士能够受皇上召见啊,更别说是去西苑了…… 于是金吾卫又试探着道: “鄢吉士莫不是在故意消遣在下吧?” “谁敢拿皇上的事来消遣,不要命了?” 鄢懋卿挺起胸来,正色说道, “你若不信可以去问西苑门口的锦衣卫兄弟,他们刚才可是亲眼看着我被丢出来的。” “过!” 金吾卫肃然起敬,当即连退五步,仿佛生怕沾上灾厄一般远远让在一边,一个字都不肯再与他多言,甚至就连目光都尽力回避。 真不知道这傻子究竟在显摆个什么劲…… …… 鄢懋卿就这么一路诉说着自己在西苑的悲惨经历,在一众注目礼下畅通无阻的连过几道门。 最终踏入了翰林院的门槛,见到了今日当值的翰林院学士,陈英达。 “你是?” 陈英达放下正在检查的实录会要,蹙眉看向这个扰他清静的年轻人。 衣衫不洁,差评! 鬓有垂发,差评! 走没走相,差评! 礼数不端,差评! 此人若是他的学生,仅凭此刻的表现,散馆之日就休想从他这里得到一分好评,更别想留在翰林院或出任科道官,只能滚去六部和地方做牲口!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翰林院这种大明的顶级学府,自然也不例外,也存在着鄙视链。 在所有的翰林人心中,大学士是无可争议的第一等,各级翰林官员则是第二等,候补进来的庶吉士则处于最底层。 当然,这只是翰林院内部的鄙视链,其实并没有那么尖锐。 而对外的话,鄙视链则主要体现在庶吉士经过三年馆课,散馆时分配的去向上面。 第一等,自然是留在翰林院为官,类似后世大学的留校; 第二等,则是前往都察院出任御史或给事中这样的科道言官,监察百官,纠正时弊,类似后世军队中的白头盔; 第三等,就是前往六部和地方出任官员,亦是他们私下戏称的牲口…… 在翰林人眼中,六部和地方的基层官员丧失话语权,无权评论时弊,难以代圣贤立言,终日只能重复上司交代的基层事务,可不就等同于无法言语、任劳任怨的牲口? 何况新科进士就算没有选中庶吉士,也会前往六部观政,短则半年多则一年便可选官入职,最后一样是选为六部和地方官员。 如果庶吉士在翰林院学习三年,无官无俸,生活清贫,最后却落得一样的结果。 这就是对一个庶吉士彻头彻尾的否定,是赤果果的淘汰,不怪其他的翰林人瞧不上…… “见过师长,学生鄢懋卿……” 鄢懋卿自然不知陈英达在想什么,躬身又施了一礼,却因牵动屁股微微侧身。 哪知话未说完,陈英达便已将手中的实录会要拍在了桌上,瞬间睁大眼睛瞪着他道: “你就是鄢懋卿?!” 他已经看过了鄢懋卿那封前两日忽然曝光出来的殿试答卷。 不只是他一人,翰林院的官员也都已经对那封很有味道的殿试答卷耳熟能详,这两日都在私下议论明日报道之后,该如何对待这个心逆而险的奸邪之徒! 而他作为这次馆选的读卷官,因为在鄢懋卿呈递的文章上圈点最多,也因此引来了几个嘴贱同僚的嘲笑。 可这又怎能怪在他身上? 怪只怪鄢懋卿呈递的馆选文章实在太具有欺骗性,非但与那封殿试答卷简直判若两人,还几乎字字句句都是摸着他的心思写的,他如何能够防备的住? “是,学生想告个假。” 鄢懋卿也看出陈英达面色不善,不过依旧陪着笑道。 “明日是庶吉士头一天报到,亦是拜谒孔子庙和举行释菜礼的重要日子,你竟敢告假?” 陈英达听到这话,简直气的想笑。 心无先师,目无尊长,差评中的差评! 你敢不来一个试试,看看翰林院能不能借故清退了你! 鄢懋卿躬身解释: “师长,学生实在是事出有因,方才皇上召在学生去了趟西苑,结果学生不慎触怒皇上,才挨了顿廷杖被丢了出来……” “你当翰林院是什么地方,不过是触怒了皇上,挨了顿廷杖罢了,此等蝇头小事岂是你告假的……欸?!” 陈英达压根懒得听鄢懋卿解释,不耐烦的挥着手大声斥责,结果话说到一半他才猛然反应过来,眼珠子瞬间突出, “你刚才说什么,再说一遍?!” 第四十一章 太医院 如果换做是严世蕃在此,必定对这位名叫陈英达的侍读学士印象深刻。 正是因为陈英达只视科举为选才正道,坚决反对朝廷三途并举。 才使得严世蕃在替鄢懋卿代写馆选文章的时候,非但被严嵩勒令重写了十几遍,后脑勺还挨了好几巴掌,最终也只能含泪在文章中极尽所能的迎合陈英达的政见。 这也难怪陈英达在评阅馆选文章时,在“鄢懋卿的馆选文章”上画下了最多的圈点。 从而使得他在鄢懋卿的殿试答卷曝光出来之后,受到几位嘴贱同僚的揶揄嘲弄…… “师长,学生所言千真万确,西苑门外的锦衣卫与正阳门下的金吾卫皆可为学生证明。” 面对陈英达那略显夸张的惊愕表情,鄢懋卿倒显得宠辱不惊,转瞬之间就把金吾卫也拉进来当了证人,左脚踩右脚了属于是。 “咳咳!” 陈英达觉察到自己有些失态,随即清了清嗓子调整过状态,端出一副先生姿态故作漫不经心的问道: “若果真如此,这假老夫倒也不是不能批准。” “不过你需先与老夫解释清楚,皇上今日为何要召你去西苑,你又如何触怒了皇上,竟被皇上处以廷杖,老夫听罢自有判断。” 好奇! 实在是太好奇了! 一个新科进士竟能受皇上如此垂青,而这个新科进士却又将这天大机遇变成了坏事,这颗瓜绝对保熟,绝对又香又甜,不吃一口不配当孔夫子门生! 何况修书撰史、秉笔实录本就是翰林院的职责之一,如此新鲜的瓜…… 呸!如此新鲜的起居实录,怎能不问清楚,否则岂不成了玩忽职守、尸位素餐? “师长恕罪,不是学生不肯说,而是不敢说,否则传到皇上耳中,恐怕牵连师长。” 鄢懋卿躬身说道。 “这……” 陈英达闻言也觉得有理,犹豫了一下又道, “那就拣一些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来说,否则老夫如何判断轻重,如何能准你缺席如此重要的开馆仪式?” 鄢懋卿却已不再接茬,开始顾左右而言他: “学生并非故意缺席开馆仪式,只是经过了此事,学生如今坐不得、跪不得、站不得,强行参与恐怕怠慢了孔夫子与诸位师长,请师长担待。” “那就将你在西苑的经历说出来,此处只有老夫一人,老夫知道轻重即可,断然不会外传。” 陈英达目光越发炙热,循循善诱的道。 “还是算了……学生不想牵连师长。” 鄢懋卿依旧为难摇头。 “老夫不怕牵连!” 陈英达眼睛一瞪,以师长的身份施压, “你若不说清楚,这假老夫断然不能批准,你明日若无故缺席开馆仪式,这后果究竟有多严重,你自己掂量!” 好嘞,要的就是你这句话! 无故缺席和告假不准还无故缺席完全是两种性质。 前者或许还有回旋的余地,后者则是板上钉钉的目无师长,不守规矩,自然更容易遭人记恨,翰林院日后借题发挥起来也绝对能够占理。 如此再加上那封殿试答卷的负面影响,鄢懋卿觉得翰林院借故将他从庶吉士中除名的可能性很高。 这正是他的真实目的。 其实他早就可以预见,因为那封殿试答卷,早在传胪仪之前,他就已经受到内阁首辅夏言和阁臣翟銮等读卷官的敌视。 如今答卷再经曝光,翰林院官员与其他的庶吉士中也必有不少“有识之士”敌对于他。 今后他在翰林院的日子一定不会好过,甚至可能没有立锥之地。 与其老老实实的进入翰林院受这些人的鸟气,倒不如尽早给对方一个将自己除名的正当理由,放过对方,也放过自己,岂不他好我也好? 心中想着这些。 鄢懋卿当即不再伪装,抬起头来不卑不亢的道: “该说的话学生已经说过了,这假学生非告不可,若师长断然不准,学生也没有办法,告辞。” 说着话,鄢懋卿转身便一瘸一拐的向外走去。 “你这是什么态度?!” 背后随即传来陈英达气急败坏的声音, “你给我回来,老夫没准你的假,你听到了没,老夫没批准,回来!” “老夫不准假你明日就是无故缺席,否则翰林院便再也容不得你!” “你给老夫站住!!!” 鄢懋卿充耳不闻,扬长而去,只觉得这个老学究搞笑的很。 难怪他在翰林院待到了这个年纪还是个学士,也难怪那句“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与他无关。 就他这性格与情商,憋不住还喜欢乱打听,真要侥幸进了内阁只怕如今坟头草都长到一丈来高了吧? …… 自翰林院出来,鄢懋卿又转道去了相距只有五百余步的太医院。 “你当这是什么地方,莫说你是庶吉士,就算你是一品大员,没有皇上的敕令,太医院怎能为你诊治,请吧?” 连门都没进去,鄢懋卿就被一名闻讯赶来的医士拦了下来。 太医院亦是皇上的禁脔之一,通常情况下除了皇上和皇亲国戚之外,没有人有资格请他们诊治,否则便有结交近臣的嫌疑。 而皇上有时下敕令命太医院派人去为某个大臣诊治,则被视为一种特殊的恩宠与赏赐。 不过事无绝对。 在这些太医不当值的时候,依旧会有不少人偷偷接些私活,甚至让家里人在外面开设了医馆,一来可以扩展人脉,二来还可以赚些外快。 而皇上对此也是睁只眼闭只眼,基本不会上纲上线。 这应该也是一种驭人之道,正如皇上明知许多大臣明里暗里的捞银子一样,大明俸禄就那么一点,没银子就算是皇上也很难使人甘心卖命…… 唯独在太医院。 鄢懋卿没有宣传自己刚被皇上召去了西苑、挨了顿廷杖被赶出来的事情,毕竟这么一来,他就更不可能见到太医了。 而尽快接触上能够给自己开病假条的太医,亦是他致仕回乡的重要一环。 “上官误会,没有皇上的敕令,在下也不敢求太医院的医治。” 鄢懋卿陪着笑道, “只是在下不慎摔伤了腰股,不得已来求太医院给开个病状,向翰林院告假休养几日。” “开病状?” 医士上下打量着他,显然对那些翰林院学士的脾气有所了解, “若我不曾记错的话,明日就是翰林院开馆的日子,如此重要的时候,你竟敢告假不去?” 第四十二章 坑货 “在下这不也是没有办法么,请上官行个方便。” 鄢懋卿一边苦着脸说话,一边隐秘的拉了一下这个医士的手,一小块一两来重的碎银已经悄然落入医士手中。 沉甸甸的冰凉触感令那医士精神一振,眼中随即划过一抹欣赏,侧身让到一边道: “去吧,前面右手边第一间是吏目的值房,能不能办成我说了不算。” 然后,鄢懋卿就这么进入了经典的踢皮球模式。 吏目:“对不住,我只管文书人事,无法验明伤势,要不你去问问当值的御医?” 御医:“我虽可以验伤,但此事牵扯翰林院,我一个人说了恐怕不算,要不你先去问问右院判?” 右院判:“没有经左通判同意,我不能擅自决定,他同意我就同意。” 左院判:“右院判是这么说的?这事我倒没什么意见……不过你恐怕得去北堂问问,就说是右院判让你去的。” “……” 鄢懋卿是万万没有想到,这一圈皮球踢下来,他居然站到了太医院院使的堂部之中。 这已经是整个太医院职位最高的官员了! 不过通过这件事亦可看出,这个院使在太医院中其实并无太大威望,甚至处境可能还有些憋屈,否则谁敢将皮球踢到他这里? 再细细琢磨一下,貌似这种情况倒也在情理之中。 太医院与官场本就不同,这里的御医大多都是医术家族世袭,多年经营下来人脉错综复杂,很多情况下已经不能以官位论高下,而是要看谁的后台更硬。 这种环境下,这个院使自然不是那么好做的,有时甚至不如牛马…… 而更令鄢懋卿万万没想到的是。 这个院使居然还真让他脱了裤子,亲自查看了他的伤势,随后一脸惊疑的望向了他: “你确定这是摔伤?” “如果在下说这是皇上下令打的,上官信么?” 鄢懋卿尴尬的笑道。 院使意外的打量着他: “如此说来,皇上知道此事?” “自然知道,所以……” 鄢懋卿觉得此时就应该继续左脚踩右脚的借势了。 哪知这个院使竟立刻打断了他,仿佛生怕听到什么不该听的内容一般,摇头说道: “不必多言!这个病状我写便是,请稍等片刻。” 就这样,鄢懋卿几经转折,终于如愿拿到了一份此刻虽对他而言毫无实际意义、但却对后续计划有着深重影响的病状。 重点其实就是这个院使在病状上的落款,他终于搞清楚后续称病致仕该找谁求病状了 ——许绅。 看到这个名字的时候,鄢懋卿越发觉得太医院的现状合情合理。 此人就是不久之后嘉靖帝遭遇“壬寅宫变”气息将绝时,冒死用药将其从鬼门关中拉回来的太医。 据史书记载,彼时太医院一众太医畏惧获罪,没有一人敢上前用药,最后推来推去,被强行推出来担责的人就是许绅。 而在此事中,他也受了严重的惊悸,很快便吓出了重病,不久逝世…… 身为一把手却能被强推出来担责顶雷,也称得上是个可歌可泣的官场倒霉蛋。 …… 翊国公府。 “你说什么……斯哈!斯哈!啊佛佛佛,烫死乃翁啦!!!” 正在精研茶道的郭勋忽然听到这个消息,惊得一时没能将价值不菲的青花瓷茶壶拿稳。 “夸嚓”一声cei了茶壶不说,还溅了一裤裆开水。 又是一阵鸡飞狗跳之后。 郭勋顾不上细细检查是否烫伤,甚至等不及侍女服侍他换好衣服,便立刻又将前来报信的家仆拎到面前,眼对眼牙对牙的追问: “此事究竟是你道听途说,还是亲眼所见?!” “回主子的话,是小人亲眼所见,绝无半点虚言。” 家仆缩着脖子道, “自打前两日得了主子的吩咐,小人便一直暗中盯着刘掌柜那处宅子,连撒尿都不敢眨眼。” “如此盯到今日,小人终于见着一顶官轿进了巷子,从宅子里接走了鄢懋卿。” “于是小人赶紧偷偷跟在后面,眼睁睁看着鄢懋卿被抬进了西苑。” “如此大约过了不到一个时辰,小人又眼睁睁的看着鄢懋被几个锦衣卫架着,从西苑里面扔了出来。” “彼时他已是头发凌乱、衣衫不整,好容易龇牙咧嘴的从地上爬起,走起路来腿脚也不利索了,铁定是在里面挨了板子。” “小人见状哪里还敢耽搁分毫,当即一口气跑回府来向主子禀报……” 听到这里,郭勋已是面如土色,颓然坐回太师椅: “完了……全他娘的完了!” “乃翁一开始就不该指望这个混账东西能够成事!” “这回倒好,乃翁怕是要被这个混账东西给坑死了,这是天要亡了乃翁啊……” 郭勋觉得现在只有四个字能够形容自己现在的心情 ——欲哭无泪! 他已经活了大半辈子,从来就没见过比鄢懋卿更坑的货色,即使是如今被打入诏狱的段朝用都不知比鄢懋卿强了多少倍。 尽管这回他提前留了一手,特意在献书的奏疏中与鄢懋卿划清了界限。 为的就是防止鄢懋卿也是个像段朝用一样的坑货,如此可以不担欺君之嫌,只取献书之功。 可是谁能想到,鄢懋卿居然可以坑到这种程度,连一个照面都没扛过去。 如此一来,有没有欺君之嫌尚在两说,献书之功肯定不用再想,能不被皇上迁怒已是谢天谢地。 而没有了献书之功,他又该拿什么来亡羊补牢? 这应该就叫做屋漏偏逢连夜雨吧? “呵呵呵,遇上这么个坑货,乃翁这辈子恐怕要到头喽……” “只希望皇上还念及郭家先祖的开国功勋,还能准许郭家子嗣世袭武定侯便已是天大的恩赐,翊国公怎还敢奢求……” …… 严府。 “爹,成了,咱们成了!” 严世蕃兴冲冲的跑回家中,一把推开书房的门闯了进去。 严嵩正在提前为皇上下月的斋醮祷祀撰写青词,被这突然的一惊吓的老手一抖,不慎将笔下的“甲”字勾成了“电”字。 “滚出去!” 严嵩瞬间如犯了起床气一般气急败坏,一把将毁了的青词抓起团作一团,连同毫笔一同狠狠砸去, “我有没有说过,我撰写青词的时候任何人不得打扰!” “哪怕天大的事,也没有皇上的青词事大,这是咱们在朝堂上安身立命的根本!” 第四十三章 急报 “父亲息怒,儿子知错,儿子这就出去跪着……” 严世蕃顿时噤若寒蝉,连连认错向外退去。 怪只怪他一时之间太过得意忘形,竟不慎忘记了父亲的禁令,这顿骂挨得不亏。 “罢了,说吧,究竟什么成了,竟能令你如此激奋?” 严嵩吐了口浊气,气也消了一半,随即瞪了严世蕃一眼,没好气的道。 严世蕃如蒙大赦,顿时又换了一副嘴脸,笑嘻嘻的上前说道: “难道爹忘了,儿子此前不是要收拾鄢懋卿那贱种么,此事已经成了。” “儿子才得到消息,今日鄢懋卿忽然被皇上召去了西苑,又挨了廷杖被丢了出来,这回这贱种非但自绝于朝堂,自此也已自绝于皇上,今后这朝堂之上哪里还有他的立锥之地?” 严嵩闻言一愣: “此事当真?” “自然当真,此事已经得到了锦衣卫和金吾卫的证实,还能有假?” 严世蕃说话间又得意起来,笑的独眼都眯成了一条缝隙。 “这是皇上收拾鄢懋卿,与你又有何干,何致你这般得意忘形?” 严嵩又白了严世蕃一眼。 严世蕃不服: “爹你这话可就有失偏颇了,若非儿子提议将那贱种的殿试答卷曝光,那贱种又怎能得皇上召见?” “若是不得皇上召见,那贱种又怎能惹恼皇上,以致挨了廷杖被丢出西苑?” “因此此事虽然不在儿子的计划之内,但儿子终归也有抛砖引玉之功不是?” “呵呵。” 严嵩不置可否的笑了笑,凝神又道, “我如今更在意的是,那贱种究竟在西苑做了什么,因何惹恼了皇上。” 他依旧清楚的记得皇上命黄锦私下传给他的那句“谶语”,总觉得今天这件事另有蹊跷。 “这倒是没传出信来。” 严世蕃满不在乎的道, “不过又有什么所谓,反正事已至此,那贱种已再无翻身可能。” “接下来就算我们不再理会他,夏言那干所谓清流与翰林院接下来对他落井下石时亦已无所顾忌,他这庶吉士非但做不了多久,说不定最后连功名都无法保全。” “行了,此事就到此为止吧。” 严嵩想想也是,于是正色对严世蕃嘱咐道, “今后你理当自重,不可再将精力放在这类不起眼的卑贱之人身上,碾死区区一只蝼蚁亦不值得你如此沾沾自喜,反倒叫人看轻了。” …… 内阁值房。 “老夫早已断言,郭勋想借此等奸邪之徒与一部破书翻身,简直是笑话!” 与现如今的严嵩不同,夏言才是在朝堂中只手遮天的那个人物。 再加上他与郭勋本是不共戴天的死敌,自打段朝用被打入诏狱之后,他就越发留意郭勋的一举一动,绝不放过任何一个落井下石的机会。 因此郭勋献书与鄢懋卿受召的事情,早已被他第一时间掌握。 不过在得知鄢懋卿挨了廷杖的消息之前,他的内心其实并不像现在口中说的这般轻松,甚至一度担心这回又要给郭勋蒙混过去了。 毕竟像鄢懋卿见面即廷杖的“最速传说”,在以往受到皇上召见的方士巫师中实属罕见。 说得再确切点,应该叫做绝无仅有! “桂洲兄所言极是,奸邪之徒不可托付,到头来必是害人害己。” 翟銮只想做一口安静的不粘锅,虽然点头附和着夏言的话,却只提鄢懋卿不评价郭勋,避免留下任何口实。 “段朝用入狱,鄢懋卿受罚,皇上必定已对郭勋失望透顶。” 夏言则依旧想拉拢翟銮站队,眯起眼睛笑问, “这些年来此獠擅作威福,贪纵不法,网利虐民,如今正是为民除害,铲除国蠹的最佳时机,老夫欲率群臣上疏弹劾,不知石门兄以为如何?” 翟銮点头,却继续装傻: “为民除害,铲除国蠹,我辈清流义不容辞。” “似鄢懋卿这等奸邪之徒,如今选中庶吉士进了翰林院,便如同一颗老鼠屎掉进了粥锅,的确应该尽早清理出去。” 这也算是一种态度,夏言终于不再强求,笑着道: “言之有理,老夫既是内阁首辅,又担翰林院大学士,怎能容忍此獠坏了翰林院的风气。” 正说话间,外面传来一声报喝: “报——山西急报!” …… 乾清宫。 “你说什么?!” 刚从西苑回到宫中,朱厚熜就又收到了一个令他始料未及的消息,拍着龙榻扶手站起身来。 “皇爷息怒……” 黄锦匍匐在地,小心翼翼的道, “奴婢的确收到下面的人来报,鄢懋卿自西苑出来之后就去了千步廊,一路宣扬被皇爷召去西苑挨了廷杖的事,如今已闹得人尽皆知。” “这个混账究竟想做什么?!” 朱厚熜气急败坏,一脚踢翻龙塌下的春凳, “他可将勤政殿中的事也都一股脑说了出去?” “那倒没有……奴婢听说,他只去翰林院告了个假,随后不久就出了正阳门,自行回家去了。” 黄锦答道。 “告什么假?你下手重了?” “皇爷是了解奴婢的,奴婢今日若是下了重手,鄢懋卿就算还能喘气,也必是被抬回去的,断然不能再自己走去千步廊!” “哼……” 一股沉重的龙息自朱厚熜鼻中喷出, “告诉陆炳,去盯紧了这个混账东西,他若再敢四处胡言乱语,不必禀报打入诏狱便是,这回给朕用心的打!” “奴婢遵旨……” 黄锦也是真心服气,他活了这么多年就没见过鄢懋卿这么作死的主儿。 此前在西苑皇上都已经手下留情,他究竟还想怎样? 只凭皇上刚才这句话,这回他要是真落入陆炳手里,注定是十死无生。 “且慢。” 就在黄锦即将退出去的时候,朱厚熜却又叫住了他, “算了,告诉陆炳命人暗中盯着此人即可,不要擅作主张,不要轻易暴露,有事及时回来禀报,此人的事由朕亲自定夺。” “遵旨。” 时至此刻,黄锦终于确定,鄢懋卿今日在西苑说的那番话是真的说进了皇上心里。 并且他从鄢懋卿身上看出来的东西,皇上定是看到了更多。 因此皇上才会对这个狂徒如此格外容忍,格外开恩…… 正说着话的时候。 外面忽然传来一声报喝: “报——内阁首辅夏言、阁臣翟銮求见,山西急报!” 第四十四章 奇招 “启禀君父,内阁今日收到山西巡抚急报!” 夏言和翟銮进殿之后,立刻伏地奏报, “鞑靼吉嚢、俺答部率近十万部越关南下,掠山西朔州、石洲等地八卫、二十一州县而去,杀掳男女二十余万,牛羊豕畜一百万,衣袱金钱称是,焚公私庐舍四万区,蹂田禾数万顷!” 朱厚熜听了这个消息怎会有好脸色,当即又将刚被黄锦扶正的春凳一脚踢翻: “都是废物,没有一个能教朕省心的东西!” “……” 夏言与翟銮没敢接话,心中却也有些奇怪。 这位皇上虽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主儿,但通常也总是表现的恩威莫测,极少在他们面前这般屈尊骂娘。 何况这些年来,鞑靼人屡犯边境,几乎年年都有,比这严重的情况不胜枚举,此前也没见他似今日这般激动跳脚啊? 如此发泄过后,朱厚熜终于吐了口浊气在龙榻上坐下,看着两人道: “说吧,这回内阁打算如何善后?” “回君父的话,微臣与翟阁老经过商议,共同拟了一道票拟,请君父过目。” 夏言当即将手中的急报与附在上面的票拟一同举过头顶。 黄锦转呈上来之后,朱厚熜只淡淡扫了一眼,面色便又阴郁了几分,随手将急报与票拟扔在一旁的案几上。 还是一样的东西,还是一样的配方! 救济难民,补齐军备,加紧团练,调拨军饷……总之也就改了几个数字,加在一起依旧是两个字 ——批钱! 这次与前面几次相比,要的倒是不算太多,那总数也堪堪达到了八十万两。 每次看到这样的票拟,朱厚熜心里就堵得慌。 这些年收上来的税赋越来越少,要的钱却越来越多,下面这些人简直就是将他当做了大冤种! 若是这些钱花出去真能起些作用也就罢了,结果却是钱越花越多,鞑靼人南下反倒越发肆无忌惮。 尤其朔州和石洲还紧邻大同与太原,这两个可是大明屯了重兵的九边重镇,面对鞑靼南下侵略,急报中竟然没有丝毫斩获,难道大明每年斥巨资供养的兵马都是摆设不成? 若说朱厚熜对问题所在毫无头绪,那自然是不可能的。 为此他去年还曾下了一道敕令,命翊国公郭勋和都察院左都御史王廷相等人前去厘清军役。 他当然知道这是一个出力不讨好的差事,倘若郭勋与王廷相果真用心办事,而不是与明军上下同流合污,就一定会深陷泥沼。 不过不必担心,到时候他自会出手拉他们一把。 谁成想他一手托举起来的翊国公郭勋,竟是个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东西,非但拒不领敕,还在上疏申辩的时候满腹牢骚,奏疏中那句“有何事,更劳赐敕语”几乎就是在指着鼻子埋怨自己为何将他往火坑里推! 这事朱厚熜记他郭勋一辈子,这几年白他娘的宠幸他了,没用的废物! 不过通过这件事,朱厚熜也从侧面证实了一件事: 那就是郭勋这个废物勋贵相对还算是干净,起码没有把手伸进明军里面,与那些抓不住尾巴的奸人同流合污。 所以即使后来御史言官纷纷借此事上疏弹劾,朱厚熜也没生出将其收拾掉的心思。 毕竟这已经是一众大臣勋贵中,为数不多能够被他摸清底细的人了,留着日后说不定还有其他的用处…… 心中想着这些,朱厚熜缓缓开口: “票拟中所需的钱银,你二人可找到了出处?” “这……” 夏言迟疑了一下方才答道, “此事事出突然,微臣尚未来得及与户部沟通,不过微臣看过上月户部的汇总文书,若让户部从库中调拨这笔钱银恐怕有些困难,而此事又十分紧急,因此……” “因此什么?” 朱厚熜目露凶光。 夏言的声音逐渐变小: “因此……微臣还是先去与户部沟通,倘若户部实在难以足数调拨,不知君父的内帑……” “嘭!” 朱厚熜右手重重拍在桌上,震得急报与票拟齐齐跳起一寸来高。 夏言心头一颤,连忙改口: “微臣先去沟通,先去沟通,倘若尚有缺失,微臣再想其他的办法,君父不必劳神费心!” …… 次日一早。 “鞑靼么?” 急报中的内容便已在京城传开,鄢懋卿上街喝个豆汁自我虐待的功夫就听人说了好几回。 “听说这回入关的是鞑子的吉嚢和俺答两兄弟,这二个鞑子可不简单呐。” 豆汁摊的贩子显然是个话痨,见有人似乎对这件事有些兴趣,当即来了精神,口沫横飞的道, “知道前些年屡犯咱们边境的兀良哈和瓦剌吧,没啦!” “就是被这两兄弟亲自率军扫平了的,就因为这事儿啊,俺答还被鞑子大汗封了汗王称号,这叫什么?” “这叫一字并肩王懂不懂,从元朝到现在还没哪个鞑子首领有这待遇,你说这兄弟俩厉不厉害?” 鄢懋卿自然知道他说的这些事情。 除了这些,他还知道吉嚢、俺答部率军南下的主要原因 ——通贡! 所谓“通贡”,说白了就是互市通商。 自弘治末年以来,明鞑交恶,互市断绝,鞑靼虽然不缺马匹,但却缺少重要的战略生活物资,因此屡次要求与大明通贡,不同意就威胁出兵南下。 这一次也是一样,吉嚢、俺答又派使者前往大同阳和塞要求通贡,承诺一旦通贡,“即约束其下,令边民垦田塞中,夷众牧马塞外,永不相犯,当饮血为盟誓”,否则挥师南下袭扰大明。 面对如此威胁和鞑靼人多年来的言而无信。 嘉靖帝和朝廷大臣都没惯着,非但拒绝了通贡的无耻要求,还扣押了使者,千金悬赏吉嚢、俺答人头。 吉嚢、俺答兄弟因此大怒,于是果真率军南下。 而且据鄢懋卿所知,未来这样的事情还会不断重演,“南倭北虏”始终都是有明一朝的两大块好不了的烂疮,从未真正根治…… “厉害厉害……” 心中想着这些,鄢懋卿随口附和了一声,丢下两枚铜钱和剩了大半碗的豆汁起身离开。 不得不说,明朝京城的政治风气还真是开明,一个摊贩子都敢在大街上公然谈论这些事情,也不怕哪句话说错了被抓进大牢。 反正鄢懋卿是没这个胆量。 要说起来,他心中还有一个不费一兵一卒一两银子、甚至挣着钱就可以一劳永逸解决鞑子的奇招呢,他会到处去说么? 绝对不会! 这年头立功你以为是好事? 朝堂上有的是人怕你立功,怕显得人家无能,怕砸了人家饭碗,怕你后来居上……到时候只怕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他还是抓紧时间致仕回乡吧! 最多离京之前将这奇招私下送给一个想进步、有担当、有胆识、最好再有点背景的义士便是,如此也算为国家民族尽了自己的绵薄之力。 至于这位义士未来是福是祸,就看他自己的本事了…… 第四十五章 沈炼 鄢懋卿刚离开豆汁摊不久,摊贩子便立刻收敛起笑容,来到摊位上的一名食客旁边小声说道: “头儿,这条鱼狡猾的紧,不吃钩啊。” “呸!这豆汁真他娘的难吃!” 那食客故意大声骂了一句,随即才目不斜视的小声说道, “我听见了,急什么,这种人身上多的是漏洞,有他露出马脚的时候。” 说完便将三枚铜钱拍在桌上,又故意嚷嚷了一句“下回不来了”,起身向鄢懋卿离去的方向快步跟去。 此人唤作沈炼,现任锦衣卫百户。 他是嘉靖十七年的进士,先授官溧阳知县。 因在任期间为人刚正,嫉恶如仇,又廉洁勤政,严明法纪,死在他杖下的恶霸恶痞不计其数,民间甚至传有“沈茌平,如镜明,如水清,不赏民劝,不怒令行”的说法。 锦衣卫指挥使陆炳听闻了这些事迹,欣赏他亢直不阿的性子,于是将他调入京城做了锦衣卫。 刚来的时候他还只是个锦衣卫经历,正七品文职,与此前的知县同级。 在陆炳的拔擢下,才来几个月就有了升迁,刚刚晋升为正六品的锦衣卫百户。 顺便一提。 沈炼早年曾跟随王阳明游学,崇尚阳明心学,王阳明也对他青睐有加,将他视作得意门生。 再顺便一提。 因为他在严嵩父子后来当权时逆势而行,屡次上疏弹劾,请求诛杀严党,最终落了一个含冤而死的下场,就连他的几个儿子也受到牵连惨遭杖毙…… 而沈炼晋升锦衣卫百户后接到的第一个任务,就是秘密监视鄢懋卿。 适逢不久之前那封很有味道的殿试答卷曝光,鄢懋卿自然而然就被沈炼划入了奸邪小人的行列。 因此尽管这回他接到的任务只是秘密监视,心中也依旧憋着一股劲,誓要找出一些切实罪状,为皇上揭露鄢懋卿的真面目,断绝这等奸邪小人日后祸乱朝纲的机会,哪怕钓渔执法也在所不惜。 “此人明明健步如飞,昨日却四处宣扬被皇上打了板子,还特意去翰林院告了假,足可见其内心奸险。” 带着先入为主的想法,沈炼悄然跟在鄢懋卿身后。 与此前严嵩的家仆严年不同,锦衣卫的跟踪手段自是更加高明,怎会被鄢懋卿轻易察觉? 不久之后。 鄢懋卿回到了自己的小院。 示意暗中轮替监视的人手看紧之后,沈炼也进入了一处距此只有十几丈远的宅院。 这处宅院最妙的地方就是其中建有一个二层阁楼,阁楼的窗户正对着鄢懋卿的小院。 坐在阁楼上不但可以透过窗眼隐蔽的观察鄢懋卿,倘若有人在院内正常说话,阁楼内也能听到个大概。 如此等沈炼登上阁楼来到窗边,透过窗眼向外望去。 却才发现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鄢懋卿的小院居然被一群人给围了! “开门!鄢懋卿,我知道你在里面!” 领头的人重重拍打着院门,一副来者不善的模样。 …… “来了来了,催什么催?” 鄢懋卿回屋之后屁股都没坐热,便听到了外面的动静,只得重新起身出来查看。 “催你还礼还宅还钱!” 外面的人大声叫嚣。 一听这话,鄢懋卿心中略微一联系就认出了来者的身份。 此人不是旁人,正是那日跟随郭勋一同前来送礼的那个亲信家仆。 看样子昨天西苑的事已经传入了郭勋耳中,郭勋没有得到想要的结果,想来也是连气带吓一宿没睡,所以才一早就派人来收回此前赠送的那些东西。 于是鄢懋卿大大方方的移开门闩: “送出来礼还有再收回去的道理?” “少废话!” 亲信家仆一脚将门踹开,一边毫不客气的将鄢懋卿推到一边,一边挥手招呼随行的仆从, “进去搬,把值钱的东西都搬走!” “房契也还回来,还有我家主人的五百两银子,少了一文你今日就甭想好!” 阁楼上的沈炼听到这话,自是精神一振。 礼物姑且不说,房契也暂且不提,鄢懋卿才中进士不久,竟然就敢收五百两银子的贿赂?! 很好,记录在案! 顺便他还不忘将身后的锦衣卫叫了过来,轻声嘱咐了一句: “你去告诉咱们的兄弟,一会跟紧了外面这伙人,务必搞清楚他们去了哪里,究竟是谁的人!” 与此同时。 “你们今日对我如此无礼,你家主人知道么?” 鄢懋卿也不阻拦,只是站在一旁笑呵呵的问道。 “呵呵,你觉得呢?” 亲信家仆冷笑一声,毫不掩饰脸上的鄙夷与厌恶。 “我觉得你家主人不知道,而且我可以负责任的告诉你,今日你如何将这些东西拿走,明日就得如何将这些东西送回来。” 鄢懋卿笑道: “而你嘛……说不定还得因为此事在我面前掌嘴,为今日的无礼赔罪。” “就凭你,你算什么东西?” 亲信家仆撇了撇嘴,一清嗓子在鄢懋卿脚边啐了一口。 他真不明白鄢懋卿是真傻还是假傻,居然还口口声声笃定他家主子不知此事。 若非得了主子的吩咐,他一个家仆怎么敢擅作主张,率人前来收回主子送出去的礼,这不是倒反天罡了么? “就凭我,凭我昨日在西苑挨了廷杖,今日还能好端端的站在这里与你说话。” 鄢懋卿依旧是笑, “你要是不明白,不如先回去问问你家主人这究竟是什么意思,或许他能告诉你答案。” “这……” 亲信家仆闻言一怔,下意识的打量起鄢懋卿来。 他也是久居京城,宫里的暗语自然有所耳闻,其中似乎就有这么一条:皇上口中的打、着实打和用心打各有不同。 打,是意思意思。 着实打,那就得伤筋动骨。 用心打,这顿板子打完命一准得没。 而鄢懋卿如今好端端的站着,也就是说…… 亲信家仆猛然琢磨过味来,悟出了鄢懋卿那句“我觉得你家主人不知道”的深意。 他这是提前给他家主人留了一线,日后才好相见。 而他家主人事后要找台阶化解“误会”,自然也只能让他这个办事的家仆顶锅,到时候向鄢懋卿掌嘴赔罪只怕都是轻的,说不定为表诚意还得挨板子! 另外一边。 沈炼:“狗仗人势,以廷杖之事弄巧索贿,记录在案!” 第四十六章 爰书 【鄢懋卿·爰书——锦衣卫百户,沈炼手录。】 【嘉靖二十年,五月初一:】 院内种葱。 ……鄢懋卿疑似收受银两五百,住宅一所,礼物不详,遭人上门追讨。 鄢懋卿狗仗人势,以廷杖之事弄巧,拒不归还。 追讨者遂去。 后经查明,上门追讨贿赂者系翊国公府家仆张显,为翊国公亲信,有此人证,此事恐怕非虚,可查。 未时三刻外出。 于茯苓堂停留半个时辰,开百合固金汤一贴,用途不明。 酉时二刻来人造访。 对话可知此人系新科进士高拱,与鄢懋卿同为庶吉士。 责问鄢懋卿今日告假之事,言语随性,不拘小节,有好言相劝之举,疑似为鄢懋卿故交。 据高拱所言,翰林院学士疑似对鄢懋卿告假之事极为不满,欲上报内阁首辅夏言论处。 高拱停留两刻有余,疑似因鄢懋卿冥顽不灵,气结拂袖而去。 后经查明,高拱居所据此仅相隔两个胡同,宅邸系其父于正德十四年购置,无疑。 戌时四刻。 吹灯,再无外出。 【嘉靖二十年,五月初二:】 院内种葱。 巳时一刻,翊国公郭勋率家仆携礼造访。 先命家仆张显赔礼致歉,又携鄢懋卿进入房内秘谈一刻有余,不知谈论详情,但见二人举止亲密,执手搭肩。 鄢懋卿将礼物照单全收。 未时二刻外出。 于茯苓堂停留半个时辰,再开百合固金汤一贴,用途不明。 后经查明,茯苓堂系太医院院使许绅之长子开设,未能证实是否与鄢懋卿私交。 戌时三刻。 吹灯,再无外出。 【嘉靖二十年,五月初三:】 院内种葱。 辰时三刻,来人造访,停留一刻,不知所谈。 后经查明,此人系鹿鸣阁掌柜刘文秀,鹿鸣阁系翊国公所有,刘文秀在明翊国公在暗。 鄢懋卿自号牛笔山人,为鹿鸣阁撰写话本,话本名为《玄破苍穹》,以前所未有之期刊形式发售,现已发售四期,每期约两万余字,每期销量均已过千。 未时二刻外出。 于茯苓堂停留半个时辰,再开百合固金汤一贴,用途不明。 戌时四刻。 吹灯,再无外出。 【嘉靖二十年,五月初四:】 院内种葱。 未时一刻外出。 于茯苓堂停留一个时辰,期间进入医馆后堂良久,外人不得见。 出来时未开百合固金汤,不知因何兴高采烈,口中哼起古怪小曲,回家途中额外购得烤鸭一只。 回到家中将小葱全部拔除,后于院内惬意独酌。 酉时一刻,高拱再次造访。 据高拱所言,明日内阁首辅夏言亲自授课,若知鄢懋卿告假缺席多日,恐以内阁之名将其从翰林院清退,劝其次日前去翰林院报到。 鄢懋卿答应次日一同前去报到,遂邀其共饮,虽交谈甚欢,但言之无物。 时至戌时,天色已晚。 两人闲谈至近日鞑子越关南下之事,鄢懋卿以蚊虫叮咬为由,邀请高拱移步屋内。 高拱几欲告辞,最终不经鄢懋卿拉扯。 两人一同进入房内,彻夜未出。 【嘉靖二十年,五月初五:】 寅时三刻,鸡鸣一遍。 高拱一人先自房内鬼祟而出,发髻凌乱,衣衫不整,趁四下无人悄然返回居所洗漱更衣。 寅时四刻,鸡鸣三遍。 鄢懋卿出门洗漱,不久高拱前来,两人结伴前往翰林院点卯…… …… 翰林院。 “淳于荣。” “学生到!” “夏雨和。” “学生到!” “鄢懋卿。” “学生到!” “嗯?!” 听到这一声“学生到”,翰林院侍读学士陈英达仿佛见了鬼似的浑身一颤,循着声音四处寻找。 没想到还真就在学堂角落的一张桌子后面看到了鄢懋卿那副令人厌恶的面容。 “你、你怎么来了?” 陈英达一个没忍住,脱口而出。 “见过师长,学生伤痛初愈,今日前来报到。” 迎着堂内一片齐刷刷的目光,鄢懋卿起身施了一礼,神色淡然的答道。 这待遇他在陈英达进来之前就已经体会过了。 这一科的庶吉士总共就二十八名,这些天下来学生之间就算不是知根知底,也都已经混了一个眼熟。 今天堂内忽然多了一个不怎么眼熟的面孔,自然立刻就引起了关注。 不过出于一些心知肚明的原因,这些同年没有一人走上前来与他打招呼,只是一边做贼似的偷偷瞄来,一边不住的窃窃私语,直到陈英达进来才安静下来。 “哼!” 陈英达闻言冷哼一声。 心说这小子定是听说了今日内阁首辅夏言下了早朝之后,要亲自前来翰林院授课的消息,担心缺席馆课多日的事情被夏阁老知悉,因此毁了来之不易的前程,才赶忙跑来临时抱佛脚。 后悔了? 害怕了? 早干什么去了? 晚了! 无论这厮今日来还是不来,他缺席馆课多日的事都早已上报到了夏阁老那里。 就算他今日临时赶了过来,也不可能再改变什么。 心中想着这些,陈英达已不再理会鄢懋卿,准备继续点卯。 结果刚张开嘴,就又再次听到了鄢懋卿那令人厌烦的声音: “师长,学生今日来此一来是为了报到,二来则是为了再续个假。” “续……假?!” 陈英达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个混账究竟把翰林院当什么地方了,街头巷尾的公用旱厕,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咩? 翰林院自有史以来,只有削尖了脑袋做梦都想考进来的进士,还从未有哪个选中了庶吉士的人敢如此不当一回事,这简直就是在公然践踏翰林院尊严,侮辱天下万千莘莘学子的血泪! “?!” 一众庶吉士闻言亦是一片哗然。 高拱更是满脸惊愕,他真心理解不了鄢懋卿究竟在做什么,昨晚不还好好的么? “正是。” 迎着众人的目光,鄢懋卿移步来到陈英达面前,不紧不慢的从怀中摸出一页纸来递了过去, “师长,这是太医院开具的病状。” “学生不幸染上了肺痨,留在翰林院只怕害人害己,不得不告假回乡静养。” “咳咳咳咳……” 第四十七章 烂透了 肺痨?! 听到这两个字,陈英达吓得当即掩住口鼻,连退三大步作防御姿态。 “哗啦——” 一众庶吉士亦是迅速起身,个个身捷如猿,飞速向远离鄢懋卿的方向退却,有人甚至只一晃神的功夫便已退到了堂外。 这玩意儿在这个时代几乎可以与不治之症画上等号,而且还具有一定的传染性,谁若是不幸染上,这辈子基本上就可以说是废了! 有人不由想起了鄢懋卿在传胪仪上的那一声哗众取宠的咳嗽。 不对,不是咳嗽,是喷嚏! 不过又有什么分别,两者都是因肺气虚老、邪气入侵所致,本就触类旁通。 敢情那时鄢懋卿便已患了肺痨? 说来也是,若非实在忍耐不住,谁敢在传胪仪上当着皇上的面打喷嚏,难道还有人敢拿自己的前程开玩笑? 甚至这一刻还有人真心感谢起鄢懋卿来。 感谢他这些日子缺席馆课,倘若这个家伙隐瞒病情坚持上课,他们之中说不定有多少人因此受害。 这是恩人呐,多谢年兄不杀之恩! “哈哈哈哈,这回必是成了,我要跳出泥潭啦!” 看着众人如同躲避瘟神一般飞速躲避,鄢懋卿心中笑的前仰后合。 想不到吧? 他才用了五六天的功夫,就成功拿到了太医院院使许绅亲手开具的病状,而且还特意将病症开成了肺痨。 众所周知,这种病不但是不治之症,还具有传染性,患者基本上这辈子都得靠药罐子才能吊命,就算如此往往也活不长久。 这得益于他持之以恒的光顾许绅长子许诚开设的茯苓堂,和翊国公郭勋倾情赞助的钞能力! 最开始几日,鄢懋卿先是与许诚攀上了交情。 然后才图穷匕见,向许诚提出了自己的需求。 最一开始,许诚自然不敢答应,不过在鄢懋卿坚持不懈的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并且一路将诊银从十两、二十两、三十两、五十两,最后直接提高到一百两的时候,他终于怦然心动。 后世不是有那么句话么? “当利润达到10%的时候,他们将蠢蠢欲动;当利润达到50%的时候,他们将铤而走险;当利润达到100%的时候,他们敢于践踏人间的一切法律;当利润达到300%的时候,他们敢于冒绞刑的危险。” 于是许诚摇身一变成了他的说客,转身前去帮自己游说他的父亲,太医院院使许绅。 什么“父亲不必忧心,此人在朝中已经坏了名声,根本不会有人在意。” 什么“内阁和六部大臣在殿试中让他名次垫底,自是巴不得让他致仕回乡。” 什么“如今他又受了廷杖,必是已遭皇上厌恶,咱们此举这正是逢迎皇上的心意,非但无过反倒有功。” 什么“父亲,这钱可是白捡的,一切顺理成章,断无半分风险,即使咱们不收,太医院也有的是人去收!” 什么“您的儿媳妇如今又有了身孕,这回八成是个带把儿的,儿子想让他念书科考,日后光耀门楣,今后有的是用钱的地方,父亲也不想让自己的亲孙儿像儿子这般蹉跎一生吧?” 鄢懋卿的“恶魔低语”就这样通过许诚之口转达到了许绅耳中,终于也令他怦然心动。 于是就在昨天,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亦是许绅休沐的日子。 他带着执掌的太医院公印悄然来到茯苓堂后堂,在那里写下了这纸病状,加盖上了公印,与鄢懋卿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这一刻。 鄢懋卿已经开始展望美好的未来。 待他回乡之后,名声的事不必担忧,他上了那么一封答卷,又因这封答卷挨了廷杖,只需逢人就声称那封答卷其实是反讽玄修之事,因此挨了廷杖被罢即可。 再者说了,明朝有的是贪官污吏被罢官。 还不是一样回到乡里依靠功名活的舒舒服服,甚至还可以修书育人,误人子弟? 下面的人谁管你这些,选中过庶吉士的进士,在百姓心中就是文曲星中的文曲星,心里天生带着敬畏。 然后……回乡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尽快与老家的那个已经订了婚的未婚妻完婚。 这个未婚妻鄢懋卿记忆中曾有过一面之缘,身材和容貌都没得说,最起码也是乡花级别。 至于她的家境嘛,自然也要比老鄢家要强上不少,妥妥的白富美一枚。 原本鄢懋卿是没有机会高攀的,不过等他后来考中了举人,就立刻变成了门当户对,甚至还是他的那位准岳父主动找人前来说媒的。 而再等到后来鄢懋卿又高中了进士,两家的身份更是颠倒了过来。 之所以没有在进京之前完婚,则是因为这个未婚妻的母亲忽然因病离世。 这年头与后世不同。 受“程朱理学”的影响,压根没有那种家中老人过世当年还可以办喜事的折中之法,不得不被迫将婚期延后,正如历史上张居正“夺情起复”惹来非议重重是一个道理。 如今算一算,未婚妻的丁忧期差不多也该结束了…… 不是有那么句话么,花开堪折直须折! 正如此想着的时候。 “内阁首辅、翰林院大学士夏阁老到——!” 门外适时传来一声报喝。 今日又是皇上称病不上早朝的一天,因此早朝也散的早了一些,夏言也比预计的时间来的更早了一些。 伴随着报喝,夏言迈着方步进入翰林院院内。 却见不少庶吉士非但不在课堂内端正坐着等他莅临,居然还在院内四处闲逛,夏言的眉头立刻锁了起来: “课间无序,成何体统!” “阁老……” 院内的庶吉士顿时噤若寒蝉,一个个躬下身子立于一旁,甚至没人敢开口解释现在的情况。 “阁老恕罪!” 陈英达则仿佛见到了救星一般,连忙远远绕过鄢懋卿,一路从堂内跑到院内,大老远便面向夏言跪下, “今日之事实在事出有因,阁老请听下官细细道来……” 唯独鄢懋卿一人内心疑惑: “早朝和翰林院都是卯时点卯。” “最近鞑子才越关南下,掠关杀掳,据说因此受难的百姓高达数十万。” “朝廷不正该在早朝上仔细商议对策么,为何这么快就结束了?” “我这回本来也有那么点趁朝廷上下焦头烂额,无暇顾及于我蒙混过关的心思,如今看来朝廷也没人将这件事真当回事啊?” “烂了,朝廷从上到下果然已经烂透了……我走的正是时候。” 第四十八章 对狙 听完陈英达的解释,夏言眉头不由锁的更紧,心中却说不出的舒畅。 肺痨啊…… 这便是天意么? 看来此等奸邪之人,就连老天也容不得他! 好好好! 出了这样的事情,如今他已不需再多此一举,只要以内阁的名义批了鄢懋卿的病假,便可以顺理成章的让此獠从翰林院消失。 并且不要忘了,如今吏部尚书一职也暂时由他兼领。 回头他只需命人拿来现存于吏部的新科进士名录,在鄢懋卿的名字后面提注“肺痨告假,回乡休养”字样,便可以确保今后哪怕他不再执掌吏部,新晋的吏部尚书也绝对不会考虑召鄢懋卿回朝。 毕竟谁会不知道肺痨是不治之症,怎会将一个痨病鬼召回来任职,难道不怕皇上知道了责问? “见过夏阁老,咳咳咳。” 说话间,鄢懋卿也从堂内跟了出来,远远向夏言施礼。 他心里清楚,告假的事可以跳过嘉靖帝,却绝对不可能跳过内阁。 毕竟他好歹也是个新科进士,还是三年只能选出来那么二三十名的庶吉士。 这也正是昨日听高拱说起夏言今日要亲自来翰林院授课,便立刻决定今早前来点卯的原因。 病状已经有了,夏言又正好来翰林院授课,当场就能以内阁首辅的身份作出批复。 如此正是从根源上杜绝中间商赚差价的可能,免得再有人像郭勋那样跳出来节外生枝…… “站住!你站在那里说话即可,老夫耳朵还不聋!” 夏言立刻喝住他,抬起手来掩住了口鼻。 而就是与鄢懋卿打了这么一个照面的功夫,他的脑中忽然又是灵光一现: 此獠虽已是一个痨病鬼,但这痨病鬼似乎依旧有那么一丁点可以利用的价值,老夫为何不将其物尽其用? “是……夏阁老,学生只是想说,此生能有幸与阁老以师生相称,学生虽罹患不治之症,但心中已了无遗憾,请受学生一拜。” 鄢懋卿自然不知夏言心中在想什么,只想着与其远日无怨近日无仇,把礼数做周全了,如此有利于实现自己的目标,双方也都能够体体面面离场。 哪知话音未落,便听夏言忽然冷哼了一声。 “哼!” 只见夏言已面色冷峻,语气严肃, “你不幸罹患肺痨,老夫心中虽也不无同情,但据老夫所知,肺痨古来有之,恐非一日而成。” “不知夏阁老的此言何意?” 鄢懋卿闻言一怔,心中咯噔了一下。 “老夫并非是针对于你,只是身在其位,不得不谋其职!” 夏言挺起胸膛,义正严词的道, “老夫怀疑你在殿试之前,甚至可能是会试之前便已身染肺痨,礼部在甄选人才的过程中徇私舞弊,故意隐瞒不报,才使你得以顺利参加会试、殿试。” “此事非同小可,倘若老夫因心软而置之不理,他人又因怕事而疏忽渎职。” “坏的只怕不仅是朝廷的选才大计,亦将寒了千万莘莘学子的报国之心,世间何来公平正义可言?” 话音刚落,院内已经响起一众庶吉士的喝彩: “早就听闻夏阁老大义凛然,学生今日总算见识过了!” “夏阁老真不愧为上柱国,实乃国之柱石也!” “所言极是,恳请夏阁老务必彻查此事!” “请受学生一拜……” “……” 鄢懋卿此刻则是瞠目结舌。 不得不承认,夏言这番话听起来的确至诚至公,大义凛然,在一众年轻气盛的庶吉士间极具煽动性。 但已在史书中对夏言有过系统性了解的鄢懋卿,却立刻从这番话中听出了他的私心所在。 他的确针对的人,的确不是自己。 他真正的目标其实是如今的礼部尚书,严嵩! 自己此刻甚至连把枪都算不上,撑死了只能算是一颗子弹,仅仅只被视为耗材的子弹! “诸位安心,老夫定将此事彻查到底!” 夏言摆了摆手,示意一众庶吉士安静下来,继续慷慨激昂的说道, “此事当先交由吏部严肃议处,倘若确有徇私舞弊之嫌,由吏部决议革除鄢懋卿的功名之后,再移交刑部按律查办,绝不姑息!” “至于那些牵扯此事的官员,老夫亦将牵头朝议逐一弹劾,绝不手软!” 好家伙,这老东西为了朝堂争斗的私心,竟打算将老子送上绝路?! 先由吏部决议革除了老子的功名,夺走了老子的特权福利。 这也就算了,这老东西还要将老子移交刑部。 此事一旦移交了刑部,那基本就要定案,依大明律科举舞弊可是重罪,最轻怕是也得判个流放,这是还想要了老子的命! 而就算是如此,夏言真的能借这么点捕风捉影的事扳倒严嵩么?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最多也就是指使言官上疏弹劾,略微影响嘉靖帝对严嵩的看法,在舆论场上压过严嵩一头。 而仅是如此,就要肆意剥夺老子的特权福利,甚至罔顾老子的性命?! 这一刻。 鄢懋卿只觉得一股子无明业火猛然从丹田窜起,头皮都随之灼热起来。 老子没招谁没惹谁,只不过是想致仕回乡罢了,老子究竟有什么错,何故如此苦苦相逼?! 好好好,想玩是吧?! 给脸不要脸是吧?! 将老子当做软柿子任意拿捏是吧?! 中门对狙? 胆小者博弈? 那就来啊,谁今日后退一步,谁他妈就是孙子! 在一众庶吉士再一次响起的近乎讨好的喝彩声中,鄢懋卿渐渐直起腰杆,泛起血丝的眼睛直视夏言,朗声问道: “夏阁老,学生可曾得罪过你?” “!” 场内瞬间安静下来,从未有人想过鄢懋卿敢用这样的语气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内阁首辅说话。 “他这模样,我似乎在哪里见过?” 正忧心鄢懋卿处境的高拱也是为之一愣。 他很快就想了起来,传胪仪那日鄢懋卿在宫门下抽张裕升嘴巴就有这副神态,只是眼睛远没有如今这般血红…… “鄢懋卿,老夫不过是公事公办罢了!” 夏言不但面不改色,反倒微微扬起下巴,虽没有鄢懋卿高,但却有俯视之态。 “好一个公事公办!” 鄢懋卿微微颔首,脸上竟浮现出一抹笑意, “嘉靖十七年四月,你还只是阁臣,随皇上拜谒皇陵……” “?!” 只听到这个简短的开头,夏言已是面色微变,扬起的下巴瞬间收敛。 第四十九章 孙子 “……归途中你厨中起火,火势不偏不倚偏偏蔓延到了翊国公郭勋、内阁首辅李时的帐篷……” 说到这里,鄢懋卿做出一副欲言又止的姿态,定定的盯着夏言的眼睛。 “……” 夏言虽面色微变,但表面上依旧镇定如常。 鄢懋卿知道一些什么? 还是单凭臆想的阴谋论? 不过这件事情皇上早已知晓,事后还因他没有独自揽下罪责,严厉责备于他,并未生出疑心,亦并未追究。 何况如今事情已经过去了三年多,他也早会如愿坐上了内阁首辅的宝座,就算鄢懋卿胡言乱语,也绝不可能伤到他分毫。 只是…… 夏言的余光忽然注意到,陈英达与一众庶吉士此刻正因鄢懋卿这番话,一齐目光狐疑的望向他。 他们显然已经被鄢懋卿引导着,对此事产生了浮想? 不得不承认,鄢懋卿此刻那欲言又止的语气,以及这件事中因果利弊,的确很容易引人浮想! 而浮想便会产生流言。 流言猛于虎也! 难道这就是鄢懋卿的目的,老夫若定要“公事公办”,他就要甩老夫一身屎,败坏老夫的名声? 呵呵呵,想多了,此等故事老夫有的是拨乱反正的法子! 留白了片刻之后,见夏言迟迟没有就范的意思。 鄢懋卿决定再加大一些力度,紧接着又道: “如今上疏弹劾翊国公郭勋的刑道科给事中高时,其实是你私下的知己好友……” “!” 夏言冷笑,这攻击力还差点意思啊。 这又是在公然质疑他公私不分,结党营私? 不过那又如何,老夫是清流,高时亦是清流,清流与清流之间怎能叫做结党,只能说是欣赏! 只是……老夫与高时平日里只有私交,知道我二人之间关系的人朝堂中都是凤毛麟角,鄢懋卿这么个新科进士怎会知道? 难道是郭勋查了出来,私下告诉他的? 若此事被皇上知道,是否会因此生疑,扳倒郭勋的事还能办成么? 见夏言还是没有太大反应,鄢懋卿当即又道: “乾清宫掌事太监高忠……” “够了!你随老夫进来!” 才刚开口,夏言眼皮便猛然一跳,终于不敢继续托大,厉声打断了鄢懋卿。 随后从怀中掏出一块手帕,掩住口鼻一马当先走进了一旁的值房。 别的事都还好说,这件事却绝不能外传。 高忠是除了黄锦之外,最受当今皇上宠信的太监之一,否则又怎能成为乾清宫掌事? 而在皇上最不能容忍的事情之中,交结内官绝对名列前茅! 最重要的是,他与高忠的确私交甚密。 此前因事被皇上恼怒的时候,他不仅通过高忠的门路进献玉器脱了罪,许多朝政大事也时常互相通气,以求知己知彼。 这些事情皇上如今还被蒙在鼓里,不过若是通过鄢懋卿之口传言出去,皇上心生芥蒂有意去查,想来查个透彻也不是什么难事。 如此一来,非但高忠恐怕大难临头,他这个内阁首辅也极有可能深受其害! 尽管仅凭这件事就想让他倒台也没那么容易。 但是一个人捏死一只蝼蚁不值得称道,可倘若捏死这只蝼蚁的时候被咬破了皮,那便已是大亏特亏! 为了区区一个鄢懋卿付出如此代价,实在得不偿失! 只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鄢懋卿究竟是如何知道这些秘事的? 这就不可能是郭勋透露的了。 否则他不断指使御史言官弹劾,郭勋那个直肠子为了报复,早就已经将此事禀报了皇上! “是,阁老(孙子)。” 鄢懋卿终于不再多言,微微笑着跟进了值房。 …… “……” 看到这令人始料未及的一幕,陈英达与一众庶吉士面面相觑,掩饰不住脸上的错愕与震惊。 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 鄢懋卿究竟是什么身份,为何他对夏阁老如此不敬,夏阁老非但没有当众发作,像此前那般公事公办,还将他叫进了值房秘谈? 高时是谁? 高忠又是谁? 鄢懋卿刚才究竟想说什么,为什么话都只说了一半,如此吊人胃口难道就不怕遭雷殛了? “景卿贤弟,你这又是何苦……” 高拱亦是越来越看不懂鄢懋卿,内心担忧不减。 通过昨晚的秉烛夜谈,他与鄢懋卿的关系如今又近了一步,已经不再以“年兄”互称,而是以字表兄弟相称。 可是他依旧捉摸不透鄢懋卿的心思,正如这货昨晚满口答应前来翰林院报到,似乎已经是一副振作起来的样子,今早到了翰林院却忽然又拿出了一纸病状要求续假一般。 最重要的是,那病状上所写的病情还是肺痨。 难道他会不知道一旦拿出这纸病状,就算成功续上了假,同时也将永远断绝了他的前途? 而且高拱心里确信,鄢懋卿根本就没患肺痨。 高拱此前在家乡又不是没见过痨病鬼,昨夜两人秉烛夜谈,大半夜鄢懋卿甚至连咳嗽都没咳嗽一声,这是痨病鬼的表现? 再者说来,他还听说痨病鬼是不能饮酒的,受了酒水刺激极有可能丧命。 可鄢懋卿昨夜明显没少喝啊…… 想着这些,高拱不由又想起了鄢懋卿昨夜在房内与他说的事情,尤其是为大明一劳永逸解决鞑子威胁的策略。 尽管直到现在,高拱对这个策略依旧心存疑虑,无法判断鄢懋卿所言究竟是真是假。 但是细想起他当时的语气来,倒是多少有那么点临终托孤或临行托事的味道。 所以…… 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心里究竟在想什么,又究竟要做什么呢? …… 值房内。 “老夫只问一个问题,你究竟意欲何为?” 与鄢懋卿保持着距离,夏言目光警惕的问道。 “安全致仕(孙子)。” 鄢懋卿的回答极为简短,也极为笃定。 “致仕?为何?” “意欲偷鸡不成,惹来满朝愤懑,又遭皇上厌恶,不尽早致仕还能如何(孙子)?” 听到这话,夏言终于收起了意外的表情,同时放下了掩着口鼻的手帕: “你倒是个聪明人,押注不成,激流勇退。” “你既然将病状开成了肺痨,这是已经决意安全致仕之后,此生再不踏入官场一步了吧?” 第五十章 潜逃 “请阁老成全(孙子)。” 一听这话,鄢懋卿就知道夏言这一关八成是硬闯过去了,当即一边施礼默认,一边暗自决定只要夏言成全了自己,今后就不继续在心里暗骂他孙子。 “你不仅是个聪明人,还是个率直的小人。” 夏言活了大半辈子,还是头一回见到鄢懋卿这样有趣的人,心中惊奇的同时竟还莫名有那么一丝丝的欣赏, “老夫也不是不能成全你,不过老夫还有一个问题……” 既然确定鄢懋卿去意已决,非要利用他来攻讦严嵩又恐怕得不偿失,夏言也只得打消了这个念头。 不过他还是想借机搞清楚鄢懋卿刚才的这几个消息从何而来。 只有确定了鄢懋卿的消息来源,才能清楚分辨自己究竟面临着怎样的威胁,从而提前做出适当的安排加以应对。 “阁老,您说过只问一个问题。” 鄢懋卿却又立刻打断了他,顺势将自己手中的病状递了过去。 “……” 夏言一怔,怎还能不明白再问下去也是徒劳。 那就只好先这样了…… 好在通过此事夏言亦可看出,鄢懋卿背后的那股神秘力量暂时并无针对他的意思,否则也不可能始终对这些事情隐而不发。 相反此刻若是问出了对方的身份才不好办,若是可以拉拢的人倒还好说。 倘若不能拉拢过来,那便无异于打草惊蛇,今日就算成全了鄢懋卿,亦将变得毫无意义。 “好罢,不过你尚需答应老夫一件事。” 夏言随即长出了一口气,接过病状又正色道, “稍后出去,老夫会将这纸病状交给随从,之后不论老夫再对旁人说些什么,你只顾跟随那随从闷头离开便是,不得再发一言。” “你若能照老夫说的办,老夫保证你只需在左长安门等待片刻,便可拿到内阁与吏部的批复。” “如若不能……” “学生明白!” 鄢懋卿当即满口答应,心中却在暗忖, “果然啊,每一个成熟的政客,一定都熟练掌握了政治的艺术——妥协。” “对皇上妥协,对外敌妥协,对政敌妥协,对盟友妥协,对舍得一身剐、敢把他们拉下马的亡命徒妥协……” “却独独从不会对妥协于他们的人妥协,比如被他们执掌命运的下级官员,再比如将他们视作父母、寄予全部希望的百姓。” 鄢懋卿知道自己不够成熟,也做不了政客,所以只好致仕回乡。 现在,目标终于要实现了! …… 片刻之后。 夏言重新掩住口鼻率先出了值房,当着陈英达与一众庶吉士的面,招手将随从唤过来耳语了几句。 “随我走!” 随从接过病状,语气生硬的对鄢懋卿喝了一句。 鄢懋卿遵守此前的承诺,低着头一言不发的跟了上去,身后随即传来了夏言慷慨激昂的声音: “老夫在此立誓,此事断然不会到此为止,内阁与礼部必将严查到底!” “当下老夫先命人将鄢懋卿带去吏部核查,倘若查明此人果真在科举中存在舞弊行为,无论牵扯到了谁,老夫都势必将其连根拔除,绝不姑息……” “……” 高拱啊高拱,这就是你说的“明君在位,贤臣当道”么? 我能说什么呢? 我还是祝你好运吧…… 鄢懋卿暗自摇着头,静悄悄的离开了大明朝这座令天下学子趋之若鹜的阁臣摇篮,心中未曾泛起一丝遗憾,反倒觉得呼吸畅快了许多。 接下来的事情就轻松愉快了。 跟着那名随从到了左长安门外,随从命鄢懋卿在原地等待,如此只过了两刻就去而复返。 回来的时候,便带来了内阁和吏部共同出具的路引公文。 拿到这纸梦寐以求的公文,鄢懋卿就可以合法离京,致仕回乡了。 “mua!mua!” 辞别那名随从之后,鄢懋卿抱着这纸公文亲了又亲。 随后一刻也不肯耽搁,竟使出了后世短视频里看过的“八步赶蝉”步法,一路小跑着出了正阳门。 途中鄢懋卿还不忘买了一兜子干粮,又雇了一辆带有车厢适合远行的马车,坐着马车回到了自家小院…… …… 【鄢懋卿·爰书——锦衣卫百户,沈炼手录。】 【嘉靖二十年,五月初五:】 【卯时六刻,鄢懋卿出正阳门,步伐诡异丑陋。 注:庶吉士一日馆课结束应在酉时,疑似早退,因千步廊为金吾卫所辖,为防暴露未跟随进入监视,原因不详。 辰时一刻,购干粮若干,雇马车一辆,乘车返回家中。 令马车在院外胡同等待,与车夫一同从家中搬运木箱两只,包袱三个,全部装车。 辰时三刻,鄢懋卿乘坐马车,径直向东南方向行去。 辰时六刻,至朝阳门,排队通关……】 “???!!!” 爰书记到这个地方,沈炼终于面色大变,心中泛起极大的疑心: “鄢懋卿这是打算离京?!” 他也是做过进士的人,而且就是三年前那一科,怎会不清楚新科进士的禁制? 其中最严格的一条,就是未经批准不得擅自离京! 庶吉士自然就更不用说了。 任何人违反了这道禁令,轻则剥夺授官资格,重则革除功名,甚至可能面临流放的处罚,这些都有先例。 最重要的是,鄢懋卿走得很急。 从出了正阳门,到买干粮雇马车,再到收拾好东西抵达朝阳门排队通关,居然只用了短短一个时辰,简直堪称神速,称之为逃命都不为过。 这让沈炼立刻嗅到了一股畏罪潜逃的味道! 难怪陆炳命他一天十二个时辰不间断监视此人,敢情是因为此人早就暴露了一些问题,已被北镇抚司掌握! “那么现在我该如何是好?” 沈炼有心当场将其拿下,却又想到陆炳特意嘱咐他不可暴露,于是当即将隐藏于不远处的暗哨叫了过来, “我在这里继续盯着,你即刻前去向陆指挥使禀报,就说鄢懋卿准备离京,如今已经到了朝阳门下,请陆指挥使示下!” “头儿,他可是庶吉士,难道不知道擅自离京是什么后果,放着大好的前程不要了?” “废什么话,速去便是!” 他已经下定了决心,倘若稍后轮到鄢懋卿通关时,陆炳的指示还没传回来。 他就只好借助锦衣卫百户的身份制造一场混乱,无论如何也必须先将其拖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