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今夕是何年 大宋重和元年,鄜州府。 酒楼临窗的位置上,坐着个少年,他怔怔望着窗外,神思不属。 秋风萧瑟,楼下过道两侧,树木摇曳,呜呜沙沙乱响,透着一股苍凉的气息。 街道上贩夫走卒,熙熙攘攘,尽管已经来了七天,少年还是有种不真实感。 没错,他穿越了。 寒窗苦读十几年,好不容易熬到毕业,来到西北小城游玩,谁知道莫名其妙就来到了大宋,成了这个名叫陈绍的北宋小青年。 仰头喝干了杯子里的酒,味道醇厚、微甜,少年眼里隐隐有泪光。 这一杯酒,算是和前世的父母亲友做个告别,彻底接受穿越这个事实。 好在他的命不算特别苦,被他魂穿的哥们,虽然不是王侯将相,豪门子弟,也生在了个富贵人家。 此时这一世的爹娘都已经亡故,他虽然年轻,只有十七岁,但已经是个顶门立户说话算数的。 家里有些田产,雇了几十个佃农为他耕种。 原身自己也属于是个保甲兵,平时务农,战时征调。 自小没有了父母约束,举止轻浮,性子暴躁,整日跟一些军户子弟闲混胡闹,前段时间酒后与人打斗,被推下楼一脑袋磕在了门柱上,三魂七魄丢了大半,登时就晕死了过去,糊里糊涂被夺了舍。 这身份倒是称心,没有亲眷不怕被发现,而且身子也算是强健。 唯一令人糟心的,就是穿越的这个时代有些操蛋,没赶上盛唐,倒赶上了北宋的轻佻皇帝赵佶。 这王八蛋更是重量级... 再过几年,被他祸害的大宋,就要迎来大名鼎鼎的靖康耻了。 到时候神州陆沉,北方将会成为人间炼狱。 陈绍端着酒杯,心中暗想自救之路。 此时街道上响起马蹄声,一人下马走来,二十出头的年纪,身穿圆领袍衫,戴深褐色幞头,腰挎军刀,摇摇挥着马鞭和陈绍打招呼。 原身记忆中此人乃是自己的表哥刘光烈,乃是西北将门刘家的子弟,鄜延路总管刘延庆的幼子,如今在军中任进义校尉。 按理说他爹如此权势,不该只混个不入流的武官。 但西北将门常以嫡长子继承父职,而刘光烈是个庶出的幼子。 刘延庆的嫡长子刘光世,母族是环州慕氏,也是将门豪族,世代为大宋驻守西北,刘家的资源当然都向他倾斜。 陈绍这一支,几代人一直跟着刘家征战,算是他们的心腹家将。 刘光烈的母亲是陈绍的亲姑姑,被刘延庆纳为妾室,以此笼络手下。 陈氏一向对娘家很照顾,尤其是只剩下陈绍一根独苗之后,更是上心。 所以兄弟两个关系一向很好。 陈绍今日正是在等他。 在楼上和他挥手示意,不一会这人就登上酒楼,凑到近前,手搭在陈绍肩头,十分亲近地说道:“哥哥前几天去杏子堡与夏贼厮杀,听说你受了伤,身子可大好了?” “些许小伤不碍事,有劳哥哥挂念。” 刘光烈哈哈一笑,端起酒杯润了润嗓子,黄酒入喉,甜甜的味道让他眉头一皱。 “这哪是咱们弟兄喝的东西。”刘光烈搓手道:“在边寨戍堡数月,嘴里早就淡出鸟来,走,带你去白楼巷吃酒,一来给你压压惊,二来也是庆贺一番!” “庆贺?”陈绍有些纳闷。 “哈哈,这次来正是要跟你说此事。前些日子,夏贼在天降山修筑堡寨,咱们这边有个军汉趁夜登城,斩首二级,割下护城毡,让我们一举拿下了天降山。” “那军汉的上官要冒领他这军功,可是毕竟人多眼杂,还是传出了风声。我娘听说之后,使了银钱,把这功劳给你买下来了。” 西北这地方,军头林立,将门扎堆,吃空饷、喝兵血,本就是常态。 就比如这次,自己姑妈没出手,功劳也落不到那军汉身上。 陈绍没有什么道德洁癖,而且即将到来的靖康浩劫,也容不得他有道德洁癖。 他很想往上爬,在那场浩劫到来的时候,至少有自保的能力。 当然,要是能发挥点作用就更好了。 西北这地方,和大宋其他地方不同,让兵不识将、将不识兵的‘更戍法’在这不敢用。 西夏给的边防压力太大,宋廷不得已在这里实行施行“将兵法”,陕西五路驻军达40余万,兵马多为陕西、河东本地人,世代从军。 当然这40万里面有多少水分,那是谁也说不清楚了。 上层则以家族将门为核心,形成“世将”集团。 听到姑妈给自己买了功劳,陈绍很想问一句能提拔多大的武官,但也不好急吼吼地去追问,只能按压住心情跟他一起来到白楼巷。 路上刘光烈还买了几盒胭脂水粉,几斤羊肉,带着陈绍来到一处小院外,轻叩门环,不时便听到院内有人出来应门。 门扉打开,开门女子二十五六岁年纪,用一根木簪挽住满头青丝,穿了一领青色交领短袄,下着石榴红的百褶长裙,裙边露出红鞋一角。 见到刘光烈,她眼神立刻明亮起来,喜道:“什么时候回来的?绍哥儿也来了!” 陈绍笑着点了点头。 刘光烈在她臀上拍了一掌,笑道:“少废话,快去摆酒备菜,给爷打打牙祭。” 这女子名叫李桂姐,是白楼巷里一个妓女。 院子里还有三个小丫头,都是李桂姐从家里带来的亲戚,虽然年纪很小,但是干活十分麻利,牵着比她们大几倍的马,也不害怕。 这年头生计艰难,西北常年战乱,男儿郎战死疆场者极多,乡间到处都是寡妇抱团,挣扎着谋生。 就连陈绍那庄园里,大部分都是些健壮的妇人在耕种。 很多有些姿色的,就到这城中租赁一间小院,开门迎客。 一般这种只接待固定几个恩客,像刘光烈这样的将门子弟,就是她们的大金主。 虽然不似东京汴梁、江南临安那里的青楼花魁才色双绝,但是胜在温柔似水,千依百顺。 两人落座之后,小丫鬟渐次端出菜来,二人举杯换盏,饮将起来。 不一时李桂姐也凑了过来,依偎在刘光烈身上,听他在那高谈阔论,说戍守堡寨的荒芜孤寂。 “对了你这几日可还好?” 李桂姐一脸幽怨,委屈巴巴说道:“自你走后,有个商人包了十天,常派人接我到店里去住,好生辛苦。” 陈绍听得一愣一愣的,只能说西北民风确实狂野。 其实不光是西北,此时还没有出现程朱理学,大宋继承了盛唐遗风,女子大多十分彪悍。 刘光烈也不在意,抚着她的手背哈哈笑道:“辛苦你了。” 几个小丫鬟,则在院子里玩耍,等着他们吃完了,才能来吃剩下的饭菜。 陈绍听得很投入,如今在西北,大宋采取蚕食法,在边境修筑堡寨,堡寨步步推进,逐渐蚕食西夏,这样以守为攻,长期消耗的战略让西夏痛苦不堪。 酒酣耳热之后,三人都解去外衣,刘光烈拥着怀里的香躯,笑道:“绍哥儿年纪也不小了,莫非还是个童男子?” 然后又低头对李桂姐说道:“你可得帮我兄弟寻摸着点,找个模样标致的,让绍哥儿梳笼了受用。” 陈绍笑了笑,没有说话,他多大的心啊,在这种人生巨变中还能提起兴致才怪。 他只想知道,自己究竟会有什么封赏,能混个什么官儿当。 李桂姐笑着说道:“就怕我们这里的庸脂俗粉,不入绍哥儿的眼呢。” 刘光烈挑着她的下巴,“爷安排你的事,也敢推推拖拖的。如今媪相童贯就在这延安府,领枢密院事,大权独揽。绍哥儿这番功劳报上去,无须上奏朝廷枢密院,最迟十天半月调令就要来了。” “这十来天,你得把这事办好,不然我可不饶你。” 陈绍这才知道,自己错怪刘光烈了,原来调令还得十天半月才到,他如今也不知道自己会提拔个什么官儿。 这还多亏了童贯手眼通天,总揽西北大权,不然的话战功传到东京枢密院,等那些老爷们批复下来,指不定就得等到猴年马月了。 李桂姐赶紧斟酒庆贺,陈绍笑着一饮而尽。 他这个起点,不算高也不算低,虽然不知道接下来能不能有番作为,但至少得试一下吧! 此时院子外,突然传来一阵吵嚷声。 透过窗子,见院子里小丫头,正翘着脚趴在门口往外看。 “萍儿,是什么人在吵闹?” 小丫头年纪不大,正是掉牙的时候,缺了颗门牙,转过头来,笑嘻嘻地看上去十分滑稽,“一个贼配军睡了隔壁的周姐姐,又不给钱,正挨打呢。” 刘光烈一听,站起身来,道:“走,出去看看。” 这些军户之间,大多有些联系,要是碰到自己兄弟,或者是自己家的手下,难免要接济一下。 迈步来到院子外,打开院门,只见隔壁的门口,蹲着一个雄壮的汉子,正混不吝地挨揍。 他也不恼,也不怒,只一味地挨揍。 他白嫖的这家一看就比较专业,有龟公、鸨儿,护院打手一应俱全。 旁边围了一群看热闹的。 刘光烈见了他之后,眼神有些古怪,上前驱赶人群,“散开,都散开,有什么好看的!” 拨开人群之后,丢下些钱,拽着地上的大汉,就往李桂姐院子里去。 龟公抓起钱袋子掂量了一下,满意地点了点头。 大门关上,刘光烈没好气地说道:“泼韩五,不是刚给了你些钱,怎么又干出这等腌臜事来。” 听到泼韩五三个字,陈绍突然眼神一亮。 第2章 庄上有农闲 ‘泼韩五’笑着搓了搓手。 “还不是杏子堡那帮贼厮鸟下手太黑,关扑一点情面不讲,钱在我手里没过夜,便尽数填到这帮杀才腰包去了。” 关扑就是赌钱,大宋虽然明令禁止,但是民间又都十分火热,上至达官贵人,下到贩夫走卒,都喜欢玩几把。 好赌、好嫖,还经常白嫖。 再加上泼韩五这个外号。 陈绍已经基本确定,这汉子很有可能就是韩世忠。 刘光烈笑着捶了他一拳,叫丫鬟搬来个座位。 “这是我表弟陈绍,你在那天降山的功劳,就是被他买了去了。” “邵哥儿,这是韩世忠,人人都叫他泼韩五,我先前跟你说的先登斩首的军汉就是他。” 陈绍有些汗颜,自己的战功,还真是从他这买的。 “原来是韩大哥,久仰久仰。” 韩世忠却根本不放在心上,扯了根鸡腿嚼了起来。 见陈绍神情古怪,他笑道:“这位小哥也莫要见外,这功劳给了你,至少还能见到些钱财,总比被姓辛的狗才拿去要好。” 刘光烈笑道:“这话不假,我家不买你这功劳,恐怕你泼韩五一个大子也瞧不见。” 韩世忠干笑两声,继续埋头干饭。 他吃的满嘴是油,端起桌上的酒壶就喝,也不管是谁用过的。 李桂姐有些厌恶,悄然退了出去,只剩下三人继续吃酒。 陈绍有心结交,但是很快就发现不对劲。 别看这韩世忠嘴上说的豁达,吃喝也不客气,但是语气、神情都有种淡淡的疏离。 陈绍仔细想了一下,大概摸到了他的心思,像刘光烈这样的将门子弟,虽然是出手阔绰,帮他还钱。 但是把冒领军功这样的事,毫无避讳地说出来,还用言语讥讽他。 显然这些将门子弟,并不拿底层的兵卒当回事,即使猛的如同韩世忠这样,动辄陷阵先登、斩将夺旗,也难以跨越将门和普通士卒的鸿沟。 韩世忠吃的亏多了,要么是已经心灰意冷,要么就是暗藏怨气。 喝了一会,刘光烈不胜酒力,歪倒在桌前。 李桂姐扶着他进了卧房。 陈绍和韩世忠也起身一起离开。 到了门外,陈绍见左右无人,看着满身酒气的韩世忠,从腰间解下钱囊,“韩大哥,这次冒领军功,心中着实过意不去,今后若是有什么差遣,尽管言语一声。” 韩世忠握紧了钱囊,大声推辞道:“兄弟快收回去,已经给过钱了,这是作甚!” 陈绍笑着拱了拱手,转身上马离开。 他的钱囊里装的钱其实不少,这次他准备请刘光烈的,为的是让这个表哥帮自己谋个出路。 没想到,原身的姑姑已经出手了。 陈绍当然也没指望这点小恩小惠,能让韩世忠这样的人倾心结交,但是至少降低一点冒领他军功的恶感。 将来这厮是要大放光芒的,留个好印象不是坏事。 拿着钱囊,韩世忠有些诧异地看着他的背影,眼珠一动,随后笑着啐了口唾沫,又转头钻进了隔壁的院子里。 城郊的小路旁,晚风清爽,收割完的褐土、黄绿色的野草夹杂其间,田垄间还有寥寥白烟,是有人在焚烧秸秆。 他这庄子沿河流而建,南北朝向,两侧山坡,中间一条桃花溪,流经村中地段,水势平稳,浅底清澈。 庄客们在两岸开垦田地,引水灌溉。闲时,有人撒网捕鱼,或使鱼竿钓鱼,或放些竹笼,其中置着诱饵,引鱼虾自投罗网。 庄客们见他回来,格外的卖力,虽然这时候已经没有什么活了。 陈绍骑着马,在田垄间的小路上走着,像是在巡视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只听流水淙淙,见得波光粼粼。 有些偷挖野菜的妇人,见了他赶紧低头,眼神躲躲闪闪,陈绍也不在意。 如今世道艰难,这些人在自己田里偷挖些野菜,说不定就是一家人救命的口粮。 其实他就是想醒醒酒,顺便练一下骑术。 陈家的田产,都是原身的父辈一刀一枪,在战场上拼来的。 按理说握着这些田产,即使是不求上进,他也能当个富贵乡绅了。 靠着前世的见识,抄袭几首诗词,积攒些名望,赚些钱财,然后娶妻生子,听上去也不错。 可惜,这是北宋,还踏马是赵佶当皇帝。 虽然不知道靖康耻具体还有几年,但是童贯都来西北主事恁久,估计没多少时日了。 这童贯也是个腌臜货,志大才疏,一门心思要证明自己这个太监,比有鸟的汉子更加爷们。 平日里吆五喝六的装的挺是那么回事,碰到真难打的金兵,一下就怂了。 西北落到这阉货手里,和赵佶一道,早晚把西军坑死算完。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庄客们收拾器具,准备回家,这时候的人大多是天一黑就睡。 一来没有钱买油点灯,更别提蜡烛了;二来也是保存体力,毕竟一天只吃两顿饭。 见陈绍过来,众人纷纷直起腰,和马背上的陈绍打招呼。 陈绍跃下马来,和他们一道走进土夯高墙围成的庄子。 这些庄客年纪普遍偏大,在西北,年轻力壮的都要去当兵。 这些也都是在战场上熬下来的。 陈绍不动声色,一边闲聊,一边把话题扯到军功上。 “我有一个朋友,他在前线趁夜登城,斩首二级,割下护城毡。你们说,似这等战功,能混个什么武官当当?” 一个老庄客小声道:“不好说,东家这朋友,有门路么?” 陈绍挠了挠头,心里一阵无语。 另一个庄客说道:“要是有门路,是那些将主家的子弟,这样的战功可以混个统制、都虞侯了。要是没门路,肯使钱,也能做个八九品的将校。” “若是既没有门路,也不肯使钱,那八成会被人冒领了军功,什么都落不着。” 他们都是乡兵中的‘弓箭手’,对这种事门清,说的竟然分毫不差,韩世忠可不就是第三种么。 陈绍沉默不语,心中暗忖自己属于哪一类。 姑姑是鄜延路总管的妾室。 你说她有门路,她是个妾,你说她没门路,她是刘家的人... 陈绍印象中,这姑姑在刘府混的挺不错。 要不要委婉地提醒她一下,别忘了给童贯老贼送点礼? 陈绍马上又摇了摇头,估计姑姑比自己想的周全。 就在众人即将散去的时候,突然从旁边的草棚里,传来一阵夹杂着哭声的呼救。 几人赶紧围了上去,只见庄子里的妇人董氏坐在干草堆上,正擦着脸上的泪水。 她怀里抱着一个十分壮硕的胖少年,这小胖子短小粗壮,身材好似个磨盘。 这少年面色青紫,像是个茄子,蜷在董氏怀里,像是个虾米一般。 仰起的脖颈绷出狰狞的青筋,眼白上翻的模样又像是个死鱼。 陈绍一眼就看出了怎么回事,他上前一把拽过小胖,三指扣住胸骨下方,左手成拳抵在凹陷处。 小胖后背紧贴他胸膛,能清晰摸到脊柱的震颤。然后陈绍右臂发力向上顶,少年喉间突然爆出闷响,噗的一声吐出个整枣来。 得救后趴在地上,大口喘气。 周围的人见他没事了,又都围着嬉笑打趣起来。 “董家娘子,这董大虎是不是又去偷枣子吃了?” 地上的枣子就在那,根本没法抵赖,董氏偷偷看了一眼陈绍,见他没有出言责怪,胆气稍微壮了些,掐腰骂道:“高二,东家都没说什么,显着你能了!” 她眼里还挂着些泪花,没想到马上就能翻脸骂人,确实是有点泼辣。 “我们都饿的面黄肌瘦的,偏你这儿子胖得像颗球,暗地里还不知道偷了东家多少东西。” “你放屁!”董氏生怕陈绍信了,赶紧骂道:“你个黑心烂肝的贼贱人,你那干瘪老婆没奶水,养的你儿獐头鼠脑,还冤枉我来了!怎不叫天雷劈了你家灶头!” 说完还很自豪地挺了挺胸。 确实是... 很有实力。 正在旁边看热闹的高家娘子一听,顿时不干,撸起袖子就要来挠她。 已经恢复过来的董大虎见娘亲和人打架,也跑过来帮忙。 他一来,周围的人纷纷躲避,这憨儿笨头笨脑,但是力大无穷。 有时候庄子里牛病了,让他去拽着爬犁,耕起地来比牛还快。 陈绍板着脸,大喝一声,“闹够了没!” 董氏一听,赶紧拽住董大虎,叫他来给陈绍磕头。 她怕陈绍追究他们娘俩偷果子的事,比她儿跪的还快,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脸上的泼辣跋扈早就不见,哭啼啼地抹了抹眼泪。 “东家,我们家大虎实在饿得不行,就在院里的地上,捡了几颗枣儿。” 董大虎不知所以,也跟着跪倒,直愣愣地看着娘亲,“娘,不是你叫我打的枣么,怎么说从地上捡的?” 周围的人又都哄笑起来,董氏脸上挂不住,抬手就扇了自己儿子一巴掌。 董大虎一脸委屈,他虽然憨直,但是极其孝顺,挨了一巴掌也不敢顶嘴。 陈绍没忍住也笑了一声,看了一眼刚才被董大虎一拳打断的木桩,说道:“都散了吧,如今地里没什么活。明天我请个武师来庄子里,教些枪棒,没事的可以一起来学。” 第3章 可怜慈母心 “东家,洪教头来了!” 旷野上,陈绍带着七八个庄客,正弯着腰挥着大镰收割草料。 陈绍直起腰来,擦了擦汗。 教头姓洪,让陈绍有些嘀咕,想起了前世水浒中被林冲暴揍的枪棒教头。 不过这位应该是有真本事的,因为他是正儿八经的刘府的家将,陈绍特意跟刘光烈要来的。 这个洪教头看上去十分敦厚,身子不算高大,但是很壮实。 穿直缝宽衫,腰系皂丝绦,足穿熟皮靴,握着一杆哨棒。 这等能成为将主家将的武官,一般都极有眼色,人群中一眼就瞧出陈绍是东家,抱拳拱手问好。 陈绍赶忙把人迎了进来,吩咐庄客们去准备些酒菜,特意嘱咐了要杀一只羊。 因为这人是骑着马来的,说明他在刘延庆的帐下身份并不低。 庄客们一哄而散,喜滋滋地去宰鸡杀羊,准备酒菜瓜果。 陈绍一把拽住走的最慢的一个,忍不住骂道:“高二,你他娘的不把草料堆好,要让我去干么?” 高二暗叫一声倒霉,不是他跑的慢,实在是其他人动作太快。 他谄笑着转身,马上苦着脸去堆草料。 来了这些日子,陈绍慢慢观察,也算是总结出来了。 那些穿越者,尤其是家世好点的,对底层人施一些小恩小惠,甚至只是在言语上尊重他们一下,人家就感激涕零纯属扯淡。 这些人个个都是人精,越底层越油滑,毕竟在这个时代,生存下去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你要是无缘无故对他太好,他就该寻思你是不是要害他了。 你要是不合常理的大方,那他就要寻思这人是个傻子痴汉,怎么才能哄骗着从你身上多捞些好处。 也不是说就没有那种直肠子的义士,只是很难碰到就是了。 “听教头的口音,不是陕人?” 洪教头笑道:“东家好耳力,俺原是河湟蕃人,被刘相公招募,在敢勇军厮杀了几年,立下点微末功劳,刘相公做了鄜延路总管,这才将俺调了过来。” 陈绍喜道:“好好好,正要跟教头学点阵上的真本领。” 西军里,有很多蕃兵,他们熟悉地形,擅长骑射,打起同族来那是一点都不带手软的。 洪教头算是沉默寡言的,只有陈绍问话的时候,他才回上几句。 这个将主刘相公的亲戚要学些枪棒,在西北是很常见的事,毕竟早晚都是要上战场的。 大宋的官兵经常打败仗,但是民间尚武,武德还很充沛。 北宋亡了之后,北方的义军那是层出不穷,而且战绩相当可以。 徽宗、钦宗派去议和的官员,在半路被百姓们拦住,问他们是去抗金还是议和,得知是议和,直接活活打死了。 大辽都快亡国的时候,都能捎带手把大宋揍一遍。 人还是河北那些人,被岳飞收拢整编以后,就能在大平原上和不可一世的金兵野战,还打赢了! 吃过酒宴之后,陈绍就在庄子里,跟着他操练。 陈绍本身有些底子,洪教头在一旁指教,都是些真正的战场杀人技巧。 这些技巧,都是他百战余生总结出来的,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能在战场上救你一条命! 上阵的武艺是这样的,不是找了名师就一定能怎么着,师父领进门,真正需要的是不断地勤学苦练。 当然,最重要的,永远是天赋。 陈绍看了一眼周围,也有些庄客自发来学,但是那个手持梨耙比牛耕得快的董大虎没有来。 陈绍有些意外,自己可是专门跟他娘俩说了。 等到送走了洪教头,陈绍提着一罐羊肉,来到董家的草房。 他们住在陈绍的庄子里,这草房其实也是陈绍的家产。 敲门进来,董大虎正在院子里给陈绍的马刷洗,看得出来他很喜欢这匹马。 “大虎,过来。” “东家。”他嗅到了羊肉的香味,眼睛一亮,咽了口唾沫。 “吃吧!”陈绍笑了笑,将罐子递给他。 董大虎马上打开罐子,用手捞着吃了起来。 陈绍走到一边,抓起丝瓜瓤继续给马刷洗,顺便问道:“大虎啊,我让你去学些枪棒,你怎么没去?” “娘不让我去。” 陈绍眼珠一动,心里正在盘算,那边董家娘子挎着一个篮子回来了。 她一眼就瞧见了陈绍,赶紧小跑着过来,抬手就在董大虎后脑勺拍了一巴掌。 这一巴掌很响亮,吓了陈绍一跳,甚至马都扭过头来看。 正在喝汤的董大虎扭头不满地说道:“娘,你怎地这时候打我,汤都洒了!” “我打的就是你这欠拾掇的憨货,怎么能让东家刷马,你在这大吃起来,还有没有一点规矩!东家,您别在意,这人有点痴傻,东家您是知道的。” 陈绍笑道:“无妨,是我让他吃的。” “东家对我们娘俩真是恩重如山,我们一定好好干活,报答东家。” 陈绍放下丝瓜瓤,甩了甩手上的水,“董家娘子,我让大虎去学些枪棒,你怎么不让他去?” “嗨,这孩子又蠢又笨,我这不是怕他去了,耽误东家的事么。”董氏低着头,神情有些不太自然。 陈绍笑了笑,没有继续再问,只是说道:“无妨,你让他去就是,这武师是我花了人情,从刘相公府上请来的,机会难得。” 等他走了,董家娘子一屁股坐在地上,看着那羊汤罐子,眼中放空直勾勾看着前面,神色有些莫名的慌张。 “娘,这羊肉真鲜美,我给你留了些,你快尝尝。” 董氏摸着他的脸,看着胖乎乎的儿子,“疼不疼?” “不疼,娘你怎么哭了。” 董家娘子抹了抹眼泪,“儿啊,这罐羊肉,不是那么好吃的。” “好吃!娘,羊肉好吃!” 董氏叹了口气。 这几日,庄子里都在传,东家要去西边的战场了。 他挑了些年轻的庄客,要和他一起去。 董家娘子的丈夫,是三年前战死的,她公公是七年前战死的,他爹是十年前战死的。 去年又传来噩耗,她娘家的兄弟,在横山前线被夏贼捉去了,八成也见不到了。 她不懂什么家国大义,她只知道朝廷和那些官老爷,把她的亲人一个个从她身边带走,但是一个也没带回来。 自家的生计,也没有因此变好,而是越来越艰难。 陈绍回到自己房里,看着墙壁上挂着的弓,拿了块抹布取下来擦拭着。 董氏的想法,他大概能猜出个七七八八。 但是把董大虎留在身边又能怎么样? 说句不好听的,金兵真的打过来了,董氏这样的即使能侥幸保全住性命,也会被掳去为奴。 董大虎的下场,估计好不到哪去。 当然,如今大宋的敌人还是西夏,这些百姓也不会想到接下来他们要面对什么样的地狱级灾难。 陈绍还是决定要带走董大虎,到时候去忽悠一番,因为这实在是个好苗子。 天生神力,就是猛将胚子,你披上一身重甲,只要还有力气挥刀,在战场上就是所向睥睨的。 第4章 成家先立业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半个月过去。 陈绍一直在磨练武艺。 朝廷的调令依旧迟迟没有来。 陈绍有点坐不住了。 一大早,他就叫来董大虎备马,要去城里打听一下。 他唯一的门路,就是那刘府内的姑姑,还有表兄刘光烈。 陈绍的庄子里,只有一匹马。 西北算是大宋马匹最多的地方了,依然和辽夏没得比。 听说最近朝廷要和金人买马,其实消息传开,有很多人早就瞧出端倪。 朝廷多半是借着买马的名头,去和金国联络。 陈绍让董氏给他炒了些莲心茶,今天正好来取,送给姑母。 董氏最近一改平素里有些泼辣的劲头,总是低着头,似乎突然老了一些。 陈绍来取茶,她也不说话,闷闷地收拾好装在马背上。 董大虎却很开心。 三天前东家跟他说,过些日子要带他去享福,吃香的喝辣的,还答应过些日子给他也弄一匹马。 而且还不用干农活。 说是要带他换一种活法。 东家说话就是好听,每一句都说到了他大虎的心坎里,在庄子里的日子早就过够了。 这几天他天天跟着陈绍,确实是吃喝不愁,而且他在武艺上真是有些天赋,就连洪教头也赞不绝口。 出了庄子,驿道上人马络绎不绝,两人只得改走小路。 来到鄜州城,没有了行军的行伍,但依然有武官带着几个军汉在街道上纵马。 陈绍看着往来人马,都是杀气腾腾,如此频繁的兵马调动,明显是有战事。 来到刘府,府门口不断有人进出。 陈绍更加确信是有战事要发生。 刘延庆乃是鄜延路总管,此时他的府上肯定很忙,陈绍让董大虎牵着马在外面等候,他自己则直接来到府门处。 通报了姓名之后,得知这个不是来找刘相公的,管事的松了口气,便无须再排队,叫门子带他来到中庭。 不一会,刘光烈风风火火走了出来。 “绍哥儿,你怎么来了?” 陈绍笑道:“庄里的莲子熟了,我记得姑母爱饮莲心茶,就叫人炒了一些送来。” “你有心了,娘知道了,肯定高兴。” 说完就拽着陈绍往宅子里走,走过了几道长廊,这才来到一处厢房。 虽然此时礼法没有南宋明清那么严,但也绝对不会带陈绍去内宅。 这也是一处会客厅。 兄弟两个在房中闲聊了一阵,外面传来脚步声,进来一个中年妇人,看上去和陈绍也有几分相似。 正是陈绍的姑母陈月仙。 她见了陈绍十分欢喜,上前握住他的手,笑道:“我听洪教头说,绍哥儿你近来有长进了,习武颇为用功,今日一看果然黑了一些,想来是没有偷奸耍滑。” 陈绍又把莲心茶的事说了一遍,拿出莲心茶和一些莲子,陈氏更加开心。 “难得你还惦记着,咱们庄子里的莲子是最好的,饱满味甘,我自小吃惯了,每次吃别处的都不对味。每到这个时节,我常叫你表兄去采一些,他总搪塞我,不肯劳动,我指使不动他,也不指望他。” “好在我还有个好侄儿。” 刘光烈在一旁翻了个白眼,朝着陈绍摊了摊手。 陈绍笑道:“姑母爱吃,我每年都来送。” 陈月仙被他哄得眉开眼笑,“我听你表兄说,你这脑袋撞了后倒是比以前会说话了,今儿个一看果然不差。” “没错,要我说,这头啊,早该撞了。”刘光烈在一旁笑道。 陈月仙一听,就要笑着来捶打他。 刘光烈憨笑着站在原地,被他娘打了几拳。 陈绍话音一转,很自然地问道:“姑母,表兄,这刘府恁多人进进出出,莫不是要打仗了?” 刘光烈撇了撇嘴,道:“正要跟你说呢,朝廷刚给童贯加了检校太保,要他继续建筑城寨,蚕食夏贼。” “这老媪不知道发了什么疯,又下令要各路人马全线推进,在明年前围攻朔方。” 老东西是赵佶的心腹,升官实在是太快了,但是这条赛道陈绍走不了。 人家比他少了两个弱点。 而且就算是狠狠心把两个蛋蛋割了,也错过好时候了,这条赛道拥挤的很。 东京汴梁城里,六贼把赵佶哄得开开心心,哪还会允许一个佞臣突然出现,抢夺他们的资源。 陈月仙说道:“你那调令下来,正好是要去克戎寨,就在横山脚下,离朔方不远。前线又要打仗了,我特意让你姑父给你压下,等明年打完了仗再去。” 怪不得调令迟迟不来,原来是被压住了。 刘光烈笑道:“这次童贯那里使了钱,老媪给你封了个忠翊郎,要我说这人还行,给钱是真给办事,比以前那些大头巾好多了!” 陈绍哪肯继续在庄里游手好闲,他笑着说道:“姑母,侄儿想去前线去磨炼一番。” 童贯如此着急,陈绍心中有数,多半是大宋暗中已经和金国接上头了。 他要把西夏战线往前推,最好是彻底解决西夏,然后专心联金攻辽,拿回燕云十六州。 陈绍的心莫名地紧了一下,这次是真没多少时间了。老太监志大才疏,看似‘丰豫亨大’的大宋,崩盘就在一瞬间。 必须快些进步! “那怎么行!”陈月仙皱眉道:“咱们陈家,就你这一根独苗了,你又没有成家,没传下个子嗣,若是有了闪失,我如何跟爹娘交待。” “好男儿不立业,如何成家,表兄你说是不是?” 刘光烈有些诧异,没想到这表弟这么带种,一心要去前线。 眼看姑侄两个都很倔,刘光烈眼珠一转,笑道:“有了,不如就让爹给你安排个粮料使,如今正是转运粮食、草料的时候,没什么危险也能积累些功劳。” 陈月仙点头道:“如此也好。” 要去战场,尤其是这种冷兵器战场,陈绍也不是完全不怕。 先转运一下粮草熟悉熟悉,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陈月仙叹了口气,嘱咐道:“绍哥儿,你去了之后,一定要好生做事,不要懈怠,积攒些功劳,我好给你物色个大户良配,把咱们陈家的香火延续下去。” 延续香火,在陈绍这算不得什么大事。 捎带手就给办了。 还是赶紧进步比较重要。 第5章 野火烧不尽 秋高气爽。 陈绍的庄子里,连同他在内一共五人,聚在一堆篝火旁。 旁边地上烫好了黄酒,热腾腾的砂锅支起,肉香阵阵。 边防司的调令已经下来,陈绍被提拔为粮料使,负责从鄜州往横山前线运粮。 赵佶这次对童贯放权很大,允许他总揽河东及陕西路的军政大权。 支降二千八百万贯,许辟置官属九百余员,供他犒赏有功将士。 凡是立下功劳的,童贯的边防司都可以不经朝廷,自行封赏官职,甚至能封到五品的武官。 西北诸将,无不跃跃欲试。 在东京城里,享受了几十年太平天子的赵佶,想来是要彻底拿下西夏,然后再向北开边拓土,收复燕云十六州了。 俗话说的好,不怕富二代贪图享乐,就怕他们突然来一下雄心壮志。 皇帝更是如此。 你说大宋,一代一代换过多少皇帝了,打得过么,换汤不换药啊....大宋兵马现在什么水平? 童贯一个没鸟的阉人都在当主帅,他能打么?没这个能力知道么! 陈绍看了一眼身边四个人,自己庄客里,就只有他们愿意跟自己走。 除了董大虎之外,其他三个都是孤家寡人的少年,没有家人阻拦。 就这还是陈绍一个个去忽悠的。 也可能真是苦日子过够了,想要建功立业。 这几个人,就算是陈绍的亲兵了,在战场上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亲兵是最后的倚仗。 不远处的草垛上,一群庄客刚刚给他们收拾好行装,嗅着风吹过来的肉香味,李大山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这些日子,他们没少凑到一起,对陈绍他们冷嘲热讽。 挖苦他没上过战场,不知道前线的厉害。 而且陈绍是顶着门头过日子的,他一旦在前线战死了,这家产还不知道要归了谁。 吃饱喝足之后,陈绍站起身来,四个少年一起看向他,眼神中都有些迷茫。 陈绍自己也很紧张,但是这个时候,他觉得自己还是要装作从容一点,便笑着说道:“走,换个活法去!” 这话很有蛊惑性,少年们听的心潮澎湃。 就连远处看热闹,等着来收拾残羹剩饭,喝点肉汤的庄客们,也都听得有点迷糊。 西北这百年,日子苦,百姓更苦。谁不是过得窝窝囊囊,憋憋屈屈,挣扎求生。 几个人背上行囊,跟在陈绍身后,感觉走路都带风。 一行人来到鄜州城外,此时的驰道上早就响起了无数的脚步声,“哒哒”的马蹄声也络绎不绝。 陈绍来到中军大帐,排了很久的队,等到中午的时候,才见到随军的文官。 他把调令上缴,然后文官面无表情地递给他一个腰牌,询问着姓名籍贯,低头登记在册。 只有在听到陈绍是从八品的忠翊郎之后,才略显诧异地抬头看了他一眼。有阶官的,一般都是立了功的,但是他一眼就瞧出眼前这人没上过战场。 功劳多半是买的。 随军文官没有因此轻视他,而是格外加了小心,能买功劳的必定是有些背景的。 等到记录完毕,又板着脸跟陈绍说了一下军法。 因为人多嘈杂,陈绍也没有听见几句,就只听他在那里不停地说:斩斩斩... 听得陈绍甚至觉得脖子有点发凉。 等他终于说完之后,抚摸着腰牌,陈绍有些恍惚。 自己终究还是成为战场上的一员了。 中军里的一个小兵,引着他们来到城郊的粮仓,给他们介绍了一下,然后就离开了。 战事紧急,没有时间给他们互相认识,马上就要出发。 这支运粮队有八百多人,其中辎重兵五十人,其余的都是民夫。 还有骡马总共十匹,车辆一乘,其余全靠民夫肩挑。 陈绍翻了翻账本,骑在马背上一挥手,车马民夫立刻开始行路,很快就在路上扬起尘土。 越往前线走,周围的景象就越凋敝。 但凡战事,最先倒霉的肯定是老百姓。 交战双方过万的大军聚集在一处,不说别的,光是每天消耗的粮草就是天文数字。 周围生活的百姓,不管是哪头的,只要你没跑掉,就得当民夫运送各种各样的辎重。 田地没人耕种了,口粮被搜刮光了,果树给砍伐光了做车子做器械。 前线伏尸数万,后方于路也是白骨相望,都是累死、饿死的。 童贯是出了名的不爱惜民夫,自从他主事西北,已经累死、饿死、打死了不下十万民夫。 西北多有人上奏弹劾,奈何人家是皇帝跟前的红人,宠臣近臣,根本就不受影响。 宋夏之间,这一战从政和五年,也就是三年前就开始了。 西夏被堡寨战术,逼到了绝路,铤而走险入寇鄜延。 童贯大喜,派出熙河兰湟经略安抚使兼知熙州刘法率步骑十五万出湟州,秦凤经略安抚使刘仲武率兵五万出会州,童贯自己以中军驻兰州,为两路声援。 刘仲武军到清水河,筑城屯守而还。 刘法则与夏右厢军战于骨龙,大败之,斩首三千级。 从那之后,双方就开始打烂仗,对峙了三年,方圆百里,村村残破。 百姓们只要没当民夫辗转于沟壑之间,能跑的都跑了个精光。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沿途只有一个个死气沉沉的荒废村庄。 只有等宋夏这一战落下帷幕,大人物们要么和谈,要么彻底解决掉对方之后,这里才会恢复平静。 那些逃走的人,也会慢慢回来,重新焕发生机。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百姓就像那烧不尽的野草,悲惨、坚韧,不屈不挠。 过了三川口之后,就是大宋修建的一个个堡寨,这些堡寨互相策应,步步为营。 名字全都是:威羌寨、灭羌寨、平戎寨、歼羌寨.... 光看名字,就知道两边仇恨多大了。 快入夜的时候,陈绍指挥众人,在一处偏僻荒村边上扎了下来。 民夫们挖灶找柴禾,到村子里头去找有没有器具用来烧水。 辎重兵根本不帮忙,忙活完之后,民夫们还要先把热水热汤送给他们跟前。 陈绍真正的手下,就是这五十个辎重兵,至于民夫,那是军队的财产,不算是军队的一员。 辎重兵们,除了沿途护送粮草,其实还有一个差事,就是看着这些民夫,不让他们逃走。 民夫逃得多了,陈绍他们也要负责任、吃军棍的。 夜色已经笼罩了下来,星光透过完全没有污染的大气投射下来,映得周围树影浮动。 除了干柴在火堆当中噼啪爆裂的声音,四下都是杳无人迹。身边的荒村死气沉沉,好像过了火,有的屋子倒塌了,有的敞露着屋顶,如一只只怪兽,蹲伏在黑暗当中。 民夫们聚在一块,也不搭帐篷,就着热水吃自带的干粮,有的没了粮食,只能煮些野草野菜,或者跟同伴祈求一点,等回去之后慢慢再还。 他们这一支还算是运气好的,因为陈绍不贪他们的口粮,也不会盘剥他们索取贿赂。 其中一个络腮胡的辎重兵上前,坐在陈绍的跟前。 “陈头儿,前面就到横山了,常有些夏贼的探马游骑,咱们再不能这般大张旗鼓,要小心他们来劫粮。” 陈绍点了点头,看向远方。 夜色莽莽,漆黑似墨,天地之间如洪荒初辟。 第6章 人命如草芥 陈绍有些睡不着了。 帐篷外,呼啸的山风,带着浓浓的凉意。 晚上吃的鱼捣碎了和麦饭搅拌,味道实在有些奇怪,让他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陈绍坐起身子叹了口气,他穿越的身份是个军户,唯一的出路就是在战场上搏一个出身。 但是这条路,现在看来也是艰难无比。 靠战功升迁? 韩世忠猛地就像是个人形高达,四大功劳:斩将、先登、陷阵、夺旗,他一个人全都干过,现在官儿还不如自己大呢。 自己如今管着五十多个辎重兵,这五十人,都谈不上效忠自己,只是暂时受自己管辖而已。 真正的心腹,只有四个庄子里带出来的亲兵。 四个人能做什么? 什么都做不成! 他也不是没有试着收伏这些辎重兵,无奈人家都是老兵油子了,不和庄里这些少年一样好忽悠。 看不到好处,人家根本不鸟你。 而且面上对你毕恭毕敬,叫你找不出一点毛病来。 自己如今,没有任何好处给他们,也就别妄想着收伏小弟了。 以前看谁谁谁虎躯一震,就引来无数人效忠,简直是天方夜谭。 难怪人家说,得人心者得天下。 以前只觉得这句话轻飘飘的,有些假大空,如今才知道这句话的含金量,每一个字,都重如泰山。 因为要想得人心,实在是太难了。 在靖康之耻以后,北方大地有个短暂的机会窗口,会诞生很多军头。 这些军头,靠着乱世,快速地实现了阶层跃迁。 陈绍本来就是奔着这个机会来的,所以才这么急着上前线。 在这段时间,他需要耐着性子等待,还要抓住一切机会来提升声望。 打开帐篷,来到外面,陈绍没敢离开太远。 冷风灌来,他整个人精神一振,赶紧拽了拽襟袍。 如今能利用的,可能就是自己是个穿越者,知道如今大宋君臣要联金伐辽这件事了。 联金抗辽是赵佶和童贯、梁师成这些人心心念念的,已经无法阻止,那就最好能利用起来。 朝廷这些君臣里,童贯对这件事最为看重。 因为他已经位列三公,封无可封,做官做到头了。 唯一能再进一步的机会,就是收回燕云十六州。 宋廷有祖训,谁能收回燕云十六州,便可以封王! 童贯这太监无能是真的、人品稀碎也是真的、后期贪功委过,祸国殃民也是真的。 但是如今他权势熏天,想要获得机会,投奔这个太监或许是最好的选择。 利用自己知道他想要联金伐辽这个情报,然后从他这里寻找到上升的门路,是陈绍能想到的最可行的路子了。 不过也一定要把握好度,在必要时候,得快速跟他切割。 毕竟童贯下场不太好,是被割了首级,带回京城示众的。 当然,怎么和他切割那都是小事,实在不行见势不好,提前找机会砍了他就是。 如今最迫切的,反而是如何才能跟他搭上线。 以陈绍的身份,想要见到童贯,机会都不多。 童贯有很多的弱点,他贪财、贪权、贪功、贪名...这些都可以利用起来。 想到这里,陈绍赶紧拧开水囊漱了口,减缓那令人胃酸的味道,然后强迫自己放空心思,继续在帐篷内睡觉。 如今是干大事的时候,得有充沛的精力和体魄。 整日里吃不好,睡不好,即使是机会到了眼前,那也难以把握住。 此正如司马懿所言:食少而事繁,岂能久乎! 第二天一早,众人爬起来继续赶路,他们已经进到了横山山脉。 这几日天气格外地冷,还下了几场秋雨。 晚上更是不敢点燃篝火取暖和烧水,生怕将夏贼引来。 一行人用冷水就着干粮,拖着疲惫的身躯赶路。 陈绍白天骑马,晚上有小帐篷,都有些遭不住了。 又走了三天。 山路泥泞,越发地难走起来,陈绍垂着马鞭警惕地看着四周。 突然,前面的民夫有一人跌倒在地。 陈绍赶过去一看,被同伴抱在怀里的民夫,大概四五十岁的样子,脸颊上有胡须,皮肤很粗糙、脸皮晒得又黄又黑。 此时他嘴唇发白,身子发颤。 伸手一摸,额头滚烫,看样子是发了风寒。 他身上只有一层单衣,而且全是窟窿,油泥让它看上去就硬邦邦的,可想而知穿着会有多么不舒服。 陈绍还没有说话,辎重兵里有人靠了上来,手里握着带鞘的刀,抬手就要抽打。 陈绍伸手拦住。 那人面色一愣,很是诧异,怔了一下后笑道:“陈头儿,这些贼厮鸟最是奸猾,这是在装病哩,您可别被他给蒙了。” 这民夫是不是装病,是个人就能看出来,陈绍当然知道他是故意这么说的。 事实上,早在刚来的时候,就有辎重兵跟自己说了。 这些民夫在路上要是病了,最好的办法就是鞭打着继续让他们挑着东西赶路。 甚至还要让他更累。 只有把他活活耗死了,才是最好的办法。 你要是放他在原地养病,那么非但他会趁机逃跑,其他所有民夫,也都会想办法害起病来; 你要是带着他们照料,又实在没有这个条件,还会拖累更多人,万一延误了运粮的期限,更是会累的所有人受军法。 唯有逼死他,代价是最小的,只需要上报折损了一个民夫就行。 人命,贱如草芥。 陈绍看了一眼民夫,他眼睛里的神情突然变了,满满都是明显的无助,带着恐惧与慌张。 显然,他是知道这里面的潜规则的。 辎重兵说的都对,但是陈绍根本做不来,或许这种事在如今很常见,却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道德底线。 旁边抱着他的同伴,似乎看出了陈绍有恻隐之心,小声说道:“军爷,小人可以推着他。” 陈绍点了点头,回到马匹旁,解下酒囊来,又塞给这个自告奋勇的民夫一些肉干。 捉刀的辎重兵没有说话,只是冷冷地看着,看向陈绍的眼神里多了些轻蔑。 陈绍让董大虎挑起害病民夫的担子,队伍继续前行。 第7章 权是男儿胆 尽管陈绍已经特殊照顾,病了的民夫还是没有挺过来。 仅仅两天之后,他就死了。 推着他的同伴,早晨叫他起来吃饭的时候,人已经僵直冰凉了。 本来就没饭吃,啃着野菜还要高强度的劳动,其实早就油尽灯枯。 物伤其类,其余民夫挖了个坑,将他裹着破衣草草掩埋。 运粮队的气氛,也变得有些沉重。 辎重队的兵卒,倒是完全不受影响,更像是看戏一样。 他们早就见惯了这种事,甚至本来应该自己动手的,这样两天内就能节省一些劳力。 事实上,他们之所以没有反对,是因为这次出行还算顺利。 如果时间不够,马上要延期了,他们即使是不敢和陈绍硬抗,也会暗戳戳地把这个民夫弄死,免得耽误脚程。 山路的两侧,有不少被随意丢弃的尸体,很多已经被野兽啃食的面目全非。 陈绍骑在马背上单手捂着口鼻,时不时飘来的腐臭味,让他有些担心会产生瘟疫。 好在他们马上就要到目的地。 陈绍这次运粮期限是一个月,结果提前七天到了。 因为这段时间,宋军打了胜仗,战场整体往西推移,横山一带不再是前线,西夏的哨探、游骑都已经撤走。 等终于到了目的地丁星原附近,众人都十分高兴。 辎重兵们自顾歇息,只有三五个,驱赶着民夫继续运粮,去和营寨内的粮官交接。 大宋的营寨内,气氛很是不错,一般这种情形,都是打了胜仗之后的表现。 这次宋夏交战,已经断断续续打了四五年,大宋确实是占了上风。 宋军先后攻克臧底河城、洪夏城、古骨龙城,环州定远大首领李讹移父子被擒,前不久刚被赵佶下旨斩首。 当今圣上刚刚发令重赏前线将士,然后要在这丁星原修筑三个堡寨加强边防。 并且亲自命名为:靖夏、伏羌、制戎 和陈绍交接的,是鄜延军的一个武官,穿着红色短袄,蓝色战裙,戴着元青色交脚璞头。 他好像是认得陈绍,远远就笑着招手,“绍哥儿,这边来!” 陈绍赶紧拽住身边一个穿着青直缀短布袄的鄜延军小卒,低声问道:“那位是?” “是我们都头。” “叫什么?” “李岩。” 陈绍松开小卒,大踏步过去握住武官的手,张口‘哥哥’、闭口‘李哥’,十分亲热。 其实他连人家姓名都忘了。 “衙内说你要来,特意嘱咐我关照你,这一路上干粮啃腻了吧?” 他所说的衙内,就是刘光烈,刘光烈虽然官职不高,但却是鄜延路总管刘延庆的儿子,称个衙内绰绰有余。 陈绍笑道:“哥哥啊,这个年月,有吃的就该念佛!要我说,咱们都得感圣上、童帅的恩德才对。” 李岩搂着他的肩膀,笑道:“你是个有福的,今日朝廷送来了些酒肉,正好给你打打牙祭。” 丁星原上,到处都是搭起的窝棚,士卒们来来回回,也有衣衫褴褛的人在那里修建堡寨的地基,一群人抬着木桩在那里打着土垒。 周围一圈早就挖上了壕沟,树上了木栅,老远就有警卫,靠近水源的地方,更是竖起了鹿砦,一副要在这里长期驻扎,修筑城池的模样。 这些人有汉人也有羌人,以前也不全都是大宋子民,很多一直是被西夏统治的。 乱世中,不会有人管你是哪国人。 西夏战败,夏兵照样是把他们劫掠了好几遍,等宋军来了,又把他们集中起来,不出意外的话他们就是这些即将修建起来的堡寨里的百姓了。 董大虎几个人,牵着马紧紧跟在陈绍身后,这里人太多了,生怕一不留神就找不见了。 李岩带着他们,来到一顶小帐篷外,将缰绳丢给了那些亲兵,拽着陈绍走了进去。 坐定之后,李岩拿出一块肉干来,道:“你们来的正好,辎重兵全要留下修建堡寨,过几日童帅会亲自来。” 陈绍暗暗留心,能见到童贯,无疑是个好消息。 他一边嚼着肉干,一边小声问道: “哥哥,这次真赢了?” 大宋边军,向来是报喜不报忧,童贯更是如此。要是他们给朝廷的捷报都是真的,大宋早就一统寰宇了。 李岩脸上露出一丝喜色,“夏贼已经技穷,前段时间猛攻此地不下,在周围劫掠了七天,彻底退回对岸。他们如今也在修城呢,夏贼的伪帝亲自派人,要在对岸修筑割牛城,并且不断增兵。” “战线骗不了人,以前咱们在自己家门口打,如今在哪里?”李岩声音愈来愈痛快,咬牙道:“再往前走,可就是夏贼的老巢兴庆府了!” 西军和夏人年年征战,已经持续了百年,可以说西北几乎人人都和西夏有血仇。 包括陈绍在内,原身的父兄,也是在宋夏战场上死的。 陈绍心底暗暗思量起来,西夏凭什么和大宋相持。 他们的国力在那摆着呢,两边估计僵持不了多久,西夏就得认怂。 西夏靠的就是位于丝绸之路,东西商道,可以收税。 战事一起,商道隔绝,再加上没有了大宋的岁币,西夏自己国内也是矛盾重重,他们自己就得蹦。 印象中西夏没蹦,后来甚至把成吉思汗都给咬死了。 难道还有反转? 自己现在处在前线,看样子要在这里修筑堡寨,估计得待很久。 这里要是发生溃败,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人微言轻就这一点不好,生死存亡都不掌握在自己手里。 陈绍心里那股子不安分,更加地躁动起来。 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呐! “夏人在对岸筑城,你说我们童帅还会继续攻打么?” 李岩一拍桌子,“打!怎么不打!不趁此机会彻底铲除夏贼,咱们的儿孙,还得继续过这种苦日子。” 喊了一句之后,李岩自己又有些犹疑起来,“谁知道童贯还要不要打,这人如今可算是志得意满了,昨日宣旨的时候,他那官职就念了半柱香还没完。早知道俺也割了自己,进东京伺候陛下了。” 陈绍没有接话,不管什么时候,在背后调侃辱骂上官都不明智。 因为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传到他耳朵里了。 不过李岩说的没错,童贯如今的官职,确实很长,他是: 检校太尉、开府仪同三司、武康军,武信军,武宁军,护国军,河东,山南东道,剑南西川,剑南东川八节度使、太傅、泾国公、陕西,河东,河北宣抚使、领枢密院事童贯! 第8章 好风凭借力 接下来的日子,陈绍开始在丁星原上,修建堡寨。 他每日都要去盯着,陈绍很想一步登天,但是他知道,做事最忌讳的就是好高骛远,即使有再高的目标,也应该先把手头的事做好。 而不是每天抱怨怀才不遇。 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 他手下五十个辎重兵,这次不能闲着了,全都得下场干活。 他们本来就是干这个的,运粮反而是偶尔为之。 这五十个兵,和陈绍的关系很复杂。 陈绍想过,自己只是他们名义上的上官,根本就不曾掌握过他们。 一旦自己要求他们干点出格的事,这些人会第一时间去告状。 搞不好割了自己的脑袋一用,去换个军功都是可能的。 原因也很简单,陈绍给不了他们好处。 没好处人家谁听你使唤。 西北将门,都有自己的私兵,比如种家军、折家军、姚家军、刘家军... 他们养着这些人,手下兵马靠他们吃饭、养活家人,所以上官要他们造反,这些人也会义无反顾地跟随。 修建堡寨因为赶进度,而且要提防西夏兵马来犯,所以很累。 就在两日前,西夏还派出了小股骑兵来袭扰,被严阵以待的宋军给射了回去。 陈绍也是第一次见识到了大宋的神臂弩的厉害。 让他知道,宋军还真不是如后世传闻中那么菜。 修建堡寨有个好处,就是不用再餐风露宿,而且沾了前线大捷的光,近来伙食还算不错。 李岩顾及刘光烈的面子,对陈绍也很照顾,甚至给他拨了些人来使唤。 乱世人不值钱,这些伺候下人在难民里头搜罗搜罗就有,不少说不定还是原来大户人家的呢。 至少丫头都是眉清目秀,小子都是手脚勤快。 童贯是很喜欢克扣军饷的,他一般只会喂饱自己的心腹胜捷军,不太关心其余兵马的死活。 但这次他急着立功,也就顾不上了。 先把这些西军的大头兵喂饱了,还要用他们去伐辽,成就自己的功业。 民夫们也都很积极,等到堡寨修建好了,他们大概率是要在这里继续耕种的。 大宋的堡寨就是这样,平日里让他们耕种,一旦开战则坚壁清野。 民夫们躲在堡寨内,附近的各个堡寨互相支援,让西夏头疼不已。 这种结硬寨、打烂仗的办法,就像是打在了西夏的七寸上,只要继续下去,灭夏是迟早的事。 一大早,李岩就跟陈绍安排了院子。 才安顿下来,这些拨过来的丫头小子就赶紧烧水,给陈绍洗澡更衣。 陈绍浑身也黏腻难受,自然老实不客气的跳进去就洗。 包括他的四个亲兵,也是洗净了身子,终于可以换上一身衣衫。 穿好袍服军袄,陈绍挥了挥手,带着亲兵去监督手下辎重兵筑城。 几个亲兵中,只有董大虎是真的生龙活虎的,比在庄子里时候还要有活力。 其他的少年,则没精打采,显然是一路上被折磨得不轻。 “大虎啊,你觉得当兵怎么样?” “好!”董大虎挠了挠头,笑呵呵地说道:“东家,当兵好,当兵不用干农活,还有肉吃。” 陈绍停下来,转身笑着捶了他一拳,“你小子,天生就是干这个的!” 真正的名将,和后世影视剧里描写的不一样,没几个是从小习武,出山之后无敌。 全都是天生的。 万人敌关羽是卖绿豆的、樊哙以前是屠夫、韩世忠是个泼皮... 哪有什么名师教他们上乘武术。 “东家,你说的马...” “放心,用不了多久。” ---- 见到童贯的时机,来的比陈绍想的要早得多。 来到丁星原不到半月,天色刚刚亮,营寨里突然就涌入了一大批人。 这些士卒大队而来,都顶盔贯甲,披挂整齐地列队而站,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他们的甲胄鲜明,每个亲兵身上皮甲铁片,手中兵刃都在反射着寒光 摆出这个架势,尽管没有提前收到消息,陈绍也知道是谁来了。 很快,就有传令兵,让他们这些有品阶的武官,去往中军大帐。 陈绍只是一个运粮官,本来是没有资格去的,但是他买了韩世忠的战功,加上刘延庆的面子,让他混了个从八品的忠翊郎。 不管大小,总归是有品阶的武官了。 等到了中军,发现此处已经站满了武官,别管这些武将说起童贯有多难听,真见了面,人家正儿八经是整个西北的将主宣帅。 这些西军的军纪确实不怎么样,大家站在这里,也不排队,更不会按品阶高低站,完全是随便乱站。 李岩伸手将陈绍叫了过去,让他站在自己身边。 李岩是马步军都头,掌握的还是鄜延军总管刘延庆的私兵。 手下两百多骑兵,两百多步军,兼具骑兵、步兵指挥权的关键职位,算是正儿八经的武将。 比大宋一般厢军中的都指挥使手下人马都多。 陈绍挤过去之后,小声问道:“哥哥,这是?” “宣帅来了。” 李岩也不敢乱说话了,尽量简短地说道。 他在背后,可没少骂童贯。 童贯没让大家久等,过了不一会,在胜捷军亲卫簇拥下,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人,轻裘缓带,背后大红披风,迈步走了过来。 久居上位的童大官,还真有点名将气度。 要不是后来伐辽时候,拉了一坨大的,他的贡献在两宋都不算低。 童贯脸上带着笑意,一路上碰到相熟的面孔,还要寒暄几句,一副气度超然又礼贤下士的模样。 走过了长长的地毯,来到节堂中心,看着墙壁上悬挂的巨幅地图。 众将只看到他高大的背影,鸦雀无声。 陈绍则是心中激动,脑子里飞速转动。 有的时机算不得好,但是你得考虑,这是不是仅有的机会。 就算有些生硬,也得试一下! 童贯也不知道是真在看地图,还是在凹造型,终于在半柱香之后,他猛地一甩披风转过头来。 浓眉下一双三角眼,扫过帐中诸将,“陛下洪恩,教我等万死难报。在这丁星原两岸,夏贼不断增兵,已成决战之势。我欲克敌灭夏,以报陛下,诸位都是国家栋梁,倘有灭夏良策,可畅所欲言!” 此言一出,西军中这些武将全都在心底猛翻白眼。 老太监的做派一向如此,两军对垒打到这个地步,能有什么良策。 无非是死磕罢了。 你童贯只要能保持住如今的水准,跟朝廷要来粮饷和辎重,我们自然可以钝刀割肉,将百年死敌夏贼一点点扼死、消灭。 不怕敌人阴谋诡计,就怕你这老太监灵机一动,将大好的局面葬送。 所有西军将领,全都闭紧了嘴巴。 就在气氛有些沉闷的时候,突然一声清脆嘹亮的声音响起: “有!” “有计!” 第9章 信口说辽金 众人循声望去,目光全都集中在一个少年身上。 童贯见他年轻,但是没有露出丝毫愠色,反而饶有兴趣地看向陈绍。 他今日也不是无的放矢。 突然问这么一句,实际上是想提拔手下一个人。 “那你说说,有什么计策。” 陈绍神色间,露出一丝为难。 童贯是什么人? 从深宫大院里,几万个太监中杀出来的,你可以质疑他的统兵能力、质疑他的人品、质疑他的一切。 唯独不能质疑他察言观色的本事。 在这方面,奸臣们都是权威、都是专家。 他马上哈哈笑着转身,自顾自出去节堂的小室。 几个亲卫马上站在门口,按着腰间佩剑。 陈绍在一群人诧异的目光中,从童贯亲兵中穿行而过,进到房中。 童贯大马金刀地坐在房中,看到陈绍进来,见到他之后没有什么怯弱畏惧的神色,心中先是暗暗点了点头。 他的权势滔天,这个小小武官竟然能如此从容,或许是真有本事的。 这时候,有人在童贯耳边低语一番,听完之后,他抬起头又瞥了一眼陈绍。 陈绍没有装出高深莫测的样子,拧了拧护腕,拱手抱拳道:“门下陈绍,拜见恩帅。” “门下?”童贯饶有兴趣地看向他。 陈绍一点都不藏着掖着,抬头道:“实不相瞒,标下官职,乃是宣抚司一力提拔。” 宣抚司在西北卖官鬻爵,替童贯敛财,已经是人尽皆知的事了。 他这般毫无顾忌地说出来,脸皮之厚,让帐中童贯身边几个亲信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刚才手下已经把陈绍的底细,都说给童贯听了,他也知道这人只是个从八品的粮料使,而且是从自己这里买的官,还是冒领的军功。 不过此人有刘延庆的背景。 刘延庆是西军中的军头将门,颇有些实力,一直是童贯拉拢的对象。 “来吧,说说你有什么计策破夏。” “标下没有计策破夏。” 童贯没有说话,周围几个人全都哈哈大笑,只是笑声里全是森然的冷意。 “大胆!你是何人,竟敢戏弄宣帅!” 陈绍也不敢继续玩火,赶紧说道:“破夏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何须什么计策,标下这里有破辽之策!” 他说完之后,顿了一顿,直视着静静听着的童贯眼睛。 按理说,这是最能打动他的话,毕竟别人不知道,陈绍可是太知道了,童贯此时最想干的,就是破辽。 然后被封王! 谁知道童贯听完,脸色十分平静,根本没有波动。 只是坐在那里,一句话也不说,脸上波澜不惊。 而一旁侍立的几人,都用不敢置信的目光看向陈绍。 伐辽。 他们是围绕童贯形成的一个利益团体,在他们内部,伐辽都是绝对的机密,只有几个人知道。 这死太监怎么还不开口? 时间一点点流逝,帐中气氛诡异古怪,陈绍的背心都全湿了。 “宋辽乃是兄弟之邦,你区区一个从八品的粮料使,竟妄图坏两大国的关系,居心叵测,来人呐,推出去斩首!” 童贯,我上早八! 陈绍在心底大骂,眼看两个亲兵就要过来,陈绍赶紧说道:“宣帅统兵以来,收复河湟、威逼西夏,天下无不钦服。标下是看恩帅如此英雄,才冒死上伐辽之策,只盼恩帅能一举收复燕云十六州,驱除鞑虏,光复河山。” “标下无罪!陈绍无罪!” 宋辽是兄弟之国,并不是童贯乱说,而是双方写在盟约里的。 宋真宗时候,两国签订的澶渊之盟明确约定:宋辽为兄弟之国,双方君主按年龄长幼互称兄弟,宋真宗(时年37岁)为兄,辽圣宗(时年35岁)为弟。 辽国萧太后被宋朝称为“叔母”,双方国书往来均以平等礼仪相待。 陈绍喊完之后,童贯没有说话,但是他身边的一个文士模样的人,冷笑着说道:“如此军国大事,自有朝中相公们决断,料你区区一个粮料使,能有什么计策?” 他这就是童贯的嘴替了。 大人物不方便说的话,身边人说出来,可以把责任降到最低。 真出了事,一推四五六,都是我手下干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陈绍赶紧说道:“宣帅不知,标下曾跟随马队,前往北境贩马。” 去北境贩马,这件事本来就是一个罪过,陈绍却脱口而出。 帐内的人首先就信了一些。 而且贩马是偷偷摸摸的,他们真查的话,也有圆谎的余地。 “如今大辽看似幅员辽阔,兵马百万,实则已经是文恬武嬉,行将灭亡。标下曾游历辽东,亲眼见证了他们辽人盘剥欺虐女真人。” “标下当时在黄龙府,意外结识了完颜部的首领完颜阿骨打,和女真人颇有交情。” “那阿骨打,和标下喝酒之后,几次三番吐露真言,说是要造反。恩帅不知,他们人马虽然不多,但是极其剽悍善战,更兼和契丹辽人有血海深仇。” “标下愿为恩帅和大宋,再赴辽东,助女真人起兵!” 此时,女真早就已经起兵了,但是陈绍故意装作不知道。 童贯听完之后,只是冷冷的看着陈绍,似乎要将他看透一般。 陈绍一点都不带怂的,直愣愣地和童贯对视。 “你真认得女真人的首领?” 如今消息传播的途径有限,自己身居高位,能知道万里之遥的事。 这个小小的八品粮料使是怎么知道的? 而且他的消息似乎有些滞后,此时还不知道女真已经起兵,并且在黄龙府打破七十万辽人。 说实话,童贯刚听到这个战绩的时候,都不太相信。 眼前这小子说的话不太准确,反而让童贯更加相信他。 而且他有些莽撞,愣头青似得,不像是老奸巨猾的阴谋家。 陈绍赶紧说道:“标下只是和女真一部比较熟,他们的首领叫完颜阿骨打,有个胞弟完颜吴乞买,兄弟两个都有驱熊猎虎的本领。” 金国和大宋结盟伐辽这件事,两边都很乐意。 所以要去说和,没有什么难度,陈绍也完全不担心自己的话暴露。 他只是需要一个上升的门路,而不是真的要投身到童贯的门下。 就算真暴露了,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只要把事情办好了就行。 第10章 蛰伏待时机 陈绍在节堂内信口雌黄。 外面的西军将领,全都紧张地等待着。 谁都不知道,这个嘴上没毛的少年,究竟在跟宣帅童贯说什么。 大家都是百战宿将,局势看得分明,如今可谓是一片大好。 他们生怕童贯和这个年轻人,把大好局面给葬送了。 因为和陈绍相熟,李岩被众人围了起来,七嘴八舌地询问。 李岩自己也是一个头两个大,陈绍这小兄弟,自己纯属是看在刘光烈的面子上照顾一下。 平日里看着他挺靠谱的,没想到胆子还挺大... 他如今也不好说什么,只能等陈绍出来,自己亲自问问他。 节堂内,气氛则更加窒息。 童贯一句话也不说,甚至不看陈绍,只是低着头沉思。 几个亲信你一言我一语,向陈绍发问,似乎在确定他话的真实性。 陈绍强行打起精神,张嘴就来,利用他来自后世的记忆,半真半假地说着一些女真的事。 说着说着,陈绍反而进入了状态,逐渐放松下来。 就跟前世和朋友吹牛侃大山一样,大学时候他们男生宿舍熄了灯,也经常谈论这些事。 一个个高谈阔论,野史、真史信口拈来,指点江山。 陈绍现在就进入了这个状态,侃侃而谈: 什么女真人崇拜野猪,喜欢海东青,为辽人捉鹰遭遇的苦难... 辽人如何迫害他们,辽国使者在女真部落里,当着所有人的面侮辱女真族长的妻女。 听着听着,童贯终于在心底确定了,他觉得陈绍没有说谎。 首先,陈绍的来历清晰可查,他是土生土长的西北人。 其次他所说的很多事,很多见识,都是极其细节的,不是在辽东女真部落中待过,是根本说不出来的。 站在童贯的角度上来看,他的判断没有问题。 毕竟谁也不会想到,这个年轻人的灵魂,来自千年以后。 童贯将手举起来,轻轻一摆,几个审问的亲信顿时安静下来。 他弹弹袖子笑道:“陈绍是吧?” “正是!” 陈绍赶紧正色道。 他知道自己算是过关了。 这个机会必须把握住,因为你不知道这会不会是穿越来了之后,仅有的机会。 在这个时候,天下英雄如过江之鲫,空老林泉的数不胜数。 自己只是从未来穿越而来,多了一些现代人的常识,这并不算是多大的优势。 “你是鄜州人,和刘延庆有些亲戚?” “回恩帅,标下的姑姑,乃是刘相公府上的妾室。” 他的回答很干脆,没有遮掩,完全地实话实说。 这让童贯很满意。 “你可愿意来胜捷军?” “若是能在恩帅帐下效力,绍必肝脑涂地,生当结草,死当陨首!” 陈绍低着头,心里有些忐忑,他有点害怕童贯收他当干儿子。 童贯是个太监,虽然很是标新立异,完美地符合‘自古公公好威名’这个怪圈。 但是他也有其他太监的通病,喜欢收义子。 胜捷军里,有一支童贯绝对的亲信,就是他从西北收的一群父母双亡的少年孤儿,组成的亲卫。 这些人对童贯忠心耿耿,全都是童贯的义子。 一旦童贯提出来收义子的事,自己是不能拒绝的,否则老东西肯定就有了芥蒂。 可是他童贯今后是一定会倒台的。 他在后来伐辽、抗金的战争中,可谓是丢人现眼,祸国殃民。 那童贯义子的身份,就会是一个污点。 好在童贯没有这个意思,说了几句冠冕堂皇的话,就没有下文了。 其实陈绍完全是多虑了,他根本不符合童贯收义子的条件。 虽然陈绍也是孤儿。 但童贯的义子,必须是完全无依无靠的少年,没有任何的势力能拉拢的才行。 这样才能保证绝对的忠诚。 陈绍明显不符合,他和鄜延路主管刘延庆的关系,就已经让他失去了成为童贯义子的可能。 终于,在焦急地等待了一个时辰之后。 陈绍从节堂出来了。 他笑着和李岩点了点头,然后就被童贯的亲卫带着,骑马离开了丁星原堡寨。 童贯他们却没有走,他还有事要做。 ---- 清远军城。 天色蒙蒙亮,城中渐渐活泛起来。骨碌碌在街上滚过的水车声音,挑担叫卖糕饼的市声,还有早早响起的难民乞讨之声,混杂在一处,隐隐飘进一个宅子里。 陈绍在院子里习武,已经练了一段时间,浑身都是汗水,冷风吹过让他精神一振。 周围是他的四个亲兵。 自从在丁星原,他拜入童贯门下,成为胜捷军的一员之后,就被带到了这里。 然后就被童贯给晾起来了。 事实上,童贯他们都在城外的大帐内,陈绍来了之后,还没有见过他。 也没有见过童贯的心腹,只有几个胜捷军的兵卒,每日来送些吃的。 就更别提升官了。童贯是有资格给陈绍升官的,为了这次灭夏,赵佶给了他充分的权力。 只要童贯愿意,他可以把自己连升五级,而不用上报朝廷。 有宋一朝,统兵大将的权力还从未有过如此之大的。 陈绍也不着急,每天就是熬炼身体,静静等待。 童贯肯定是要联络女真人的,他早晚要用自己,而且童贯这个人很会收买人心,到时候一定会让自己满意。 自己没必要表现得太急切。 或许他在等着击败西夏之后,再来伐辽,否则西夏势必会拖住西军的主力。 而且西夏和大辽,互相之间是有盟约的,甚至西夏的皇后就是大辽的皇族。 没有灭掉西夏就去伐辽,容易腹背受敌。 如果自己没有记错,后来童贯就是心急了,不顾西军众将的反对,强行命令手下出击,导致宋军此次灭夏战役功亏一篑,损伤惨重。 事实上他记得没有错,童贯急功近利,不顾反对强令熙河经略使刘法进攻朔方。 史书记载:是役死者十万,贯隐其败而以捷闻。 十万能征善战的西军战死,已经是动摇国本的大败了,他都能遮掩过去,可见皇帝有多无能,满朝的官员有多奸佞。 陈绍在心底幽幽叹了口气,要是前世时候,想到自己能穿越到这个时代,肯定不会想到自己要和童贯他们搅在一起。 八成会觉得自己意气风发,要和宗泽、岳飞这些人一起,扶大厦之将倾,挽狂澜于既倒,改变这些英雄的悲剧命运,抹去这段历史中的意难平。 和他们一起直捣黄龙,勒马燕然,吃胡虏肉,饮匈奴血。 然而现实却是自己要拍童贯马屁,还要和他一起,去联金伐辽... 陈绍摇了摇头,似乎是甩去这些杂乱的思绪。 想做事,就得先做官,没有足够的实力,如何能改变历史走向! 董大虎拎着石块,甩的虎虎生风,等放下之后脸不红气不喘。 “东家,咱们能出去逛逛么?” 陈绍看了他们一眼,四个亲兵说到底还都是少年,少年心性就是耐不住寂寞,院子里待久了,都有些跃跃欲试。 “不惹事的话可以。” 陈绍想了想,自己也要去买些东西,便拍了拍手道:“算了,一起去吧。” 第11章 相逢意气深 清远军城,算不得繁华。 与鄜州一比,就跟个村子一样,周围都是些土夯的茅草房。 偶尔有些像样的宅子,也都是军官老爷们养着外室的地方。 陈绍带着董大虎和另一个亲兵赵河出来,留下两个看门。 “赵河,咱们还有多少钱财?” 赵河打开钱袋子看了一眼,“东家,还有三贯钱。” 陈绍一听,眉心一紧,三贯钱... 穷到家了。 他来到军营之后,并没有和其他武官一样,盘剥手下的大头兵。 还几次出钱,请了李岩吃酒,来时姑妈给的钱都快花的差不多了。 他料定童贯不会让自己清闲太久,而出门在外,一定要带着大虎。 那就得给他买一匹马。 印象中此时马匹的价格,大概是一两贯,好一些的要卖到五贯甚至更高。 三人一路上打听着来到一处集市,市集里人口不少,陈绍转了一圈,却没有看到卖马的。 正好旁边有个客栈,便走进客栈厅堂,找掌柜问房间。 掌柜听了来意,又打量了陈绍一眼,笑着问道:“这位小哥儿买马作甚?” “出趟远门,做个脚力。” 掌柜的又看了他一眼,犹豫片刻之后,说道:“若是诚心买马,可去城外的石壕村,出了城往西走,约莫十里路就到了。” “多谢。” 陈绍出来之后,马上就想明白了,如今这场大战从横山开始,已经打了五六年。 宋夏之间,商路隔绝,马匹这种东西又是军队急需的。 民间若是有贩马的,恐怕也不敢明着卖,否则肯定会被朝廷征用。 尤其是童贯的胜捷军。 三人顺着掌柜说的,走了半个时辰,来到一个庄子前。 路上有棵大树,树下躺着一个汉子,用草帽遮住了脸,正在睡觉。 “这里可是石壕村?” 汉子拿开草帽,瞥了三人一眼,点头道:“正是,有何贵干?” “前来买马。” 汉子一听,这才起身,道:“跟我来吧。” 一行人进庄子,牵着马在土夯泥路上走了一会,来到一处隐秘的宅子。 这地方背后就是山林,占地不小,土墙高高的。 进来之后,才发现是别有洞天,里面根本就是个大集市。 粮食、茶叶、药材、马匹、牛羊... 甚至只要你有钱,神臂弓都能买到。 宋夏打了五六年,双方贸易的渠道被隔绝,但是需求没有消失。 敢这样明目张胆地走私互市,这集市的主人,肯定是有背景的。 陈绍看着有些眼馋,这可是能赚大钱的项目。 “喏,那就是卖马的,自己去吧。” 眼前一排马厩,拴着不下二十匹马,成色各异。 董大虎一眼就拔不动腿了。 他在马厩旁来回扫视,瞧上了一匹枣红色的骏马,这马鬃毛浓密如瀑,骨骼粗壮而匀称,脊背如起伏,肩胛高耸,透出健壮的线条。 “这位小兄弟,来买马?” 卖马的人,瞧见董大虎,也是眼色一亮。 董大虎的体型高大,身材肥硕健壮,虽然看上去没有多少肌肉,但是这种打架是最猛的。 你一枪戳进去,搞不好都破不了他的脂肪... 董大虎看了陈绍一眼,陈绍点了点头,他这才高兴地点头道:“买!这马怎么卖?” “呵呵,不急,你可以先骑乘一下试试。”卖马的汉子笑道:“这马桩帮忙挪一下,我帮你牵出来。” 董大虎没有多想,弯腰轻轻一抬,将栓马的石柱抱了起来。 卖马汉子眼色更亮了,看向董大虎的眼神,像极了董大虎看他马的眼神。 陈绍在一旁,瞧出有些不对劲,这不像是正经买卖人。 这卖马的汉子,也是高大魁梧,笑着说道:“那边有个空地,你可以去试试马。“ 董大虎再次看向陈绍,陈绍摆手道:“去吧,小心些。” 他对大虎的骑术很有信心,这小子从小就主动给自己照看马匹,时不时偷着骑。 “小兄弟是哪里人?” “在下鄜州人陈绍,敢问兄台是?” “姓李,名孝忠,宁州彭原人。” “幸会幸会。” 两人坐在原地,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起来。 聊着聊着,话题自然避不开宋夏之战,陈绍意外地发现,这人还很懂兵事。 他说的头头是道,而且很有逻辑,对童贯的看法也很透彻。 甚至字里行间,都表达了童贯不知兵,生怕他会葬送好局的担忧。 李孝忠对陈绍,也很意外,这个年轻人的见识,远超常人。 不光是对西北,对整个大宋的弊端,都看的清楚。 千万不要以为历史书上那些知识点,是所有人都知道的常识,那都是后人总结出来的智慧。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身处如今大宋的人,又有几个能看懂天下的大势。 眼看这李孝忠说话越来越离谱,谈话也越来越危险,再继续下去,就该犯妄议朝廷君臣的大罪了。 陈绍赶紧笑着问道:“我看这马着实不错,不知道李兄开价几何?” 李孝忠哈哈一笑,“相逢即是缘分,今日我和陈兄你聊的投机,这马送你了!” “岂敢岂敢。”陈绍不是很想免费要。 在他的意识中,免费的东西,往往才是最贵的。 李孝忠拍了拍他的肩膀,“兄弟无须疑虑,实话跟你说吧,这马本来就是我抢来的!” “抢来的?” “没错。”李孝忠笑道:“我生在巩州,自小与羌人争斗,时常与三五好友结伴,去羌人牧场抢夺良马!” “我与小兄弟你聊的来,有意结交个朋友,区区马匹,何足挂齿。” 陈绍自从穿越而来,还是第一次见这种情况,看这人确实也是遮盖不住的英雄气。 如今是北宋,西北这地方,还有点汉唐遗风,豪侠意气。 在靖康之耻以后,北方大地,其实涌现出无数的豪杰。那些名将,一点都不比古之名将差,只是赵宋朝廷拉胯,拖累了他们。 这李孝忠就是个遮奢的汉子。 陈绍也有心结交一番,便不再推诿,抱拳道:“既如此,我就却之不恭了。” “我请李兄吃杯酒,李兄不会不赏脸吧?” 第12章 辽奸与宋奸 陈绍三人回来的时候,浑身都是酒气。 李孝忠算是他真正交的第一个朋友。 已经到了夜里,院子里有些光亮,等三人开门之后,才发现院中站着一个士卒。 “宣帅叫你明日去府上相见。” 陈绍浑身酒意顿时散去,正色道:“什么时辰?” “寅时要到,等待宣帅召见。” 寅时? 陈绍点了点头,说道:“知道了。” 等人走了之后,陈绍这才埋怨几声,童贯的规矩也太大了,寅时不过是凌晨三四点。 他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有空,但是必须保证他有空时候,自己得立刻出现才行。 这规矩,比皇帝还大! 不过自己终于等到了,不管童贯给什么差事,这都是一个升迁的大好机会。 留给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了,而且钱也不够花了。 “赵河,赵山,你们两个今晚别睡了,等到寅时叫我,等我们走后你们再睡。” 陈绍吩咐之后,马上洗漱一番回到房中入睡。 他得保证自己处于一个很好的状态,来与童贯周旋,毕竟自己在童贯那里的地位,是建立在谎言之上的。 童贯是个人精,不能露出马脚来。 第二天,鸡还没叫,陈绍已经起来。 穿戴好衣服之后,他和董大虎骑马来到城中的一处豪宅。 在外门处,董大虎就被拦了下来。陈绍也被几个亲兵叫住,来到外院里核对姓名、检验腰牌,搜身一次。 全都弄好之后,陈绍被带到花厅等候。 这一等,就是半天,直到午时才有人来叫。 好在这期间还是有人端来了茶水点心和几张肉饼。 陈绍整理了一下衣袍,随着前面的亲兵,通过前院广场,顺着廊道过了两个池塘花园,绕来绕去快晕了,突然来到一处宽大的正房面前。 陈绍在心底暗暗吐槽,你童贯伺候了赵佶几年,把他这点爱好全都学来了。 你是那块料么! 你就附庸风雅! 正房内,温暖如春,四面窗户都开着通气,依然有阵阵暖流拂面。 窗户是缎布,地下站着一圈娇俏侍婢,椅子上铺着一张虎皮。 童贯抬起头看了一眼,陈绍抢先一步,弯腰抱拳拱手道:“标下陈绍,拜见恩帅。” 童贯嗯了一声,说道:“固之啊,此人就是我跟你说陈绍。” 陈绍这才注意到,在旁边的椅子上,坐着一个中年文士。 面皮白净,留着短短的胡须,看上去十分和善。 他笑着说道:“你就是陈绍?听说你和完颜阿骨打有些交情?” 陈绍点了点头。 童贯在一旁介绍道:“这位是李良嗣,字固之,原本可是大辽光禄卿。政和初年时候,圣上派某出使大辽,途径卢沟,固之夜里前去与某相见,说灭辽伐燕之策,和陈绍你说的一模一样!” 说起这段往事,童贯依然双眼放光,显然是他的得意往事。 陈绍一听,顿时知道了这人的来历。 这家伙原名叫马植,出身辽国汉人大族,做官做到了光禄卿这样的位置,却觉得辽天祚帝太昏庸,于是选择了暗中投降大宋。 后来他出使金国,亲自和金人缔结盟约,要一起伐辽。 赵佶赐姓赵,封他做了从一品的光禄大夫。 靖康元年四月,御史胡舜陟弹劾李良嗣酿成边患,破坏契丹百年之好,导致金人入侵,祸及中国,请求对他斩首示众。 当时,李良嗣已经被流放到郴州,广西转运副使李升之受命到他的住处砍下他的头,流放其妻子于万安军。 其实陈绍觉得他蛮冤的,后世很多人,都说他是北宋灭亡的第一大罪臣。 因为是他主持完成的联金伐辽。 其实联金伐辽,真有错么? 大辽是不是被灭了,这是不是收回幽云十六州的好机会? 大宋自己拉胯,没有把握这次机会,被濒死的大辽给反咬了一口,这也能怪到李良嗣身上,是纯属甩锅。 而且金国女真人,就是一群野兽,他们灭辽之后,会停止侵略狩猎的脚步么? “陈绍对女真人的事,知之甚详,再加上他和完颜阿骨打有些交情,就让他做你的副手如何?” “正好,正好!”李良嗣笑着说道。 若是真有这么个人,对他来说,无疑是一个大的助力。 至于陈绍有没有说谎,李良嗣根本没去多想,因为他不觉得会有人能编造的如此真实。 非的是真去过辽东女真部落,才能知道那些秘辛。 “陈绍啊。”童贯轻声呼唤,陈绍赶紧应答。 “某封你个提辖虚职,这番你和固之前去皇城,圣上要召见你们。见到陛下之后你不要畏惧,把自己的见识说与圣人知道就行。” “当今陛下是最圣明的,到时候肯定会赏赐你一个出身。” 陈绍丝毫不提皇帝,只是大声道:“标下多谢恩帅提携!” 童贯笑吟吟地说道:“当今朝中有奸佞,见不得某建功立业,见不得陛下开疆拓土,所以一力阻挠联金灭辽。此番你们去汴京,打算如何说动陛下?” 李良嗣沉吟片刻,道:“你看这般说辞如何?” “辽国必亡,陛下念旧民遭涂炭之苦,复中国往昔之疆,代天谴责,以治伐乱,王师一出,必壶浆来迎。万一女真得志,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事不等矣。“ 童贯点头道:“极好,陛下近年来,多有开疆拓土之意。” 身为一个宠臣、近臣,揣摩皇帝的心思,是童贯吃饭的本事。 毫不夸张地说,童贯、梁师成这些人,可能比赵佶本人还了解他自己。 既然童贯这么说了,那赵佶肯定是有了这个想法。 在陈绍的记忆中,赵佶是个绝对的怂包,没想到他还曾经有过雄心壮志呢。 可能是被蔡京等人哄得实在是太舒服了,觉得自己真是天选的皇帝,什么事都能水到渠成吧。 这王八蛋,正儿八经过了几十年的好日子。 他一个人爽了几十年,却因此让半个华夏的人替他受罪,说一句罪大恶极也不为过。 一想到赵佶、童贯他们马上就要开启地狱级副本,陈绍就有些紧迫感。 好在自己马上就要摸到权力的门槛了。 第13章 真性难掩藏 铁蹄飞踏扬尘,骅骝嘶风长啸。 三十六匹骏马,马上骑士皆身材魁梧,头戴铁盔,身穿红褐色长身鳞甲,挟弓佩剑,腰悬长刀,面容肃穆。 这都是童贯精挑细选的胜捷军精锐,要护送两人前去汴梁,说动赵佶联金伐辽。 说是如此,其实是和反对的大臣们辩论,因为赵佶早就同意了。 “陈提辖,此地已是京西北路境内,天色已晚,可要在此扎营?” 陈绍看都没看李良嗣,直接否了,“天气寒冷,荒郊野外如何住的,我看这地方道路宽阔,前面必有大城,兄弟们进城歇息!” 李良嗣骑在马上,看着陈绍,眉心微微皱起。 这人出了西北秦陇,就跟变了个人一样。 在西北的时候,他是温恭俭礼让,虽然是个军户出身,但是做事极有分寸,说话轻声和善,遇人遇事礼让三分。 尤其是在童贯面前。 可是随着远离西北,他就像是变了个人,突然地飞扬跋扈起来。 沿途打着童宣帅的名号,大肆敛财,索要贿赂不说,碰到不给的还要指使手下的胜捷军强取豪夺。 那些士绅官员,是敢怒不敢言,都畏惧童贯的权势,隐忍不发。 李良嗣对此很是反感,因为陈绍的做派,让他有种熟悉感。 大辽的那些官员,不都是这种嘴脸么。 偏偏这三十个胜捷军精锐,都被陈绍给买通了,他索贿得来的钱财,真可谓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打赏手下动辄几十上百贯。 到如今明明自己才是这趟东行的主管,所有人却只听陈绍的。 李良嗣打定主意,到了京城,一定要给童宣帅写信,把这些事全都抖擞出来。 陈绍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长舒了一口气! 终于给他逮到机会了! 老子投靠童贯之前过得憋屈,要是投靠了还过那种日子,岂不是白投了。 至于自己的跋扈行径落到童贯耳朵里这种事,陈绍才不担心,童老贼最多笑一笑,说一句下不为例,都怕陈绍真不贪了。 对于这些‘六贼’来说,他们还管你贪不贪、横不横? 只要有用就行,而且你贪,你才是自己人,不会投奔清流,只能依靠他们。 他们自己就是最大的贪官。 蔡京过个生辰,动辄就是十万贯贺礼,那可不是信口编出来的,真实的只多不少。 十万贯什么概念? 一匹战马五贯钱! 十万贯可以买两万战马,都能组成一支骑兵了。 童贯就更了不得了。 这老太监直接垄断茶叶、盐铁交易,因他曾掌管三司(户部、盐铁、度支),利用职权在财政管理中舞弊,挪用公款,虚报支出,从中谋取私利。 这每一样,都是自古至今最顶级的贪腐,别的跟这几样比,都是小儿科。 陈绍是真需要钱,接下来每一件事,都离不开钱。 你让他现在去哪搞钱? 蔡京、梁师成、童贯这些,就是‘黄老爷’,他是搞不动的。 只能是搞‘城南两大家族’的钱了。 虽然才申时,但天色已然是灰蒙蒙的,西风正紧,驿道上人很少。 一个老驿卒烫了一壶烧酒,就着两碟小菜,自得其乐。 老驿卒“呲溜”又干了一杯酒,嘟囔咒骂这鬼天气,怕是要下雨,驿站年久失修,每逢下雨夜里可难熬。 突然远处传来马蹄声,老驿卒站起身来,远远眺望。 这群人马骑得飞快,不一会就到了跟前。 为首一人倒也客气,笑呵呵地问道:“老头儿,这附近可有什么大户?” 老驿卒吓了一跳,以为是土匪踩点来了,仔细看了看,好像又不是那么个事。 “问你话呢!” 年轻人旁边,那身穿战袄的可就没这么好说话了,眼看他发起呆来,举起马鞭就要打。 老驿卒赶紧退了一步,道:“有的有的,前面不远处,就是独乐园。” 他手指朝着东边,哆哆嗦嗦地说道。 “弟兄们,今晚夜宿就在这独乐园!” 胜捷军的士卒们高声欢呼。 只有李良嗣冷笑不止。 他看出了老驿卒不安好心,可是根本没提醒,就要看看陈绍他们踢到铁板上去。 身为一个辽人,李良嗣比陈绍这军户,更了解大宋。 独乐园是什么地方? 那是司马温公给自己修建的园林,也就是司马光。 司马温公死后获赠太师、温国公,谥号“文正”。后配享哲宗庙廷,图形昭勋阁;从祀于孔庙,称“先儒司马子”。 大宋重文抑武,李良嗣真不敢想,这些大头兵去司马温公的宅子里,大闹一番,将会引起什么样的风评。 那些文人还不闹翻了天。 等他们走了之后,老驿卒啐了口唾沫,眼里闪过一丝狡黠。 洛阳这个地方,对大宋来说,意义非凡。 一座洛阳城,半部宋史兴亡。 “园圃之兴废,洛阳之盛衰也;洛阳之盛衰,天下治乱之候也。” 洛阳,大宋的西京,不仅是文人聚集的圣地,更是世家大族、退隐重臣的聚集地。 这些豪门通过科举、联姻、学术传承与政治影响力交织成网,形成独特的“洛阳士族圈”,是士林雅集之地。 陈绍确实不知道,他带着一众兄弟,纵马驱驰。 这三十多个胜捷军的士卒,都是在西北苦寒之地熬出来的,跟着童贯时候虽然也威风,但那时候身边全是胜捷军的人马,将军们都在,哪轮得到他们嘚瑟。 这次跟着陈绍出来,可谓是春风得意,彻底开阔了见识。 只用了短短半个月不到的时间,这些人就聚集在陈绍身边,为他马首是瞻了。 陈绍心中有数,当初带着辎重队五十个士卒,也是半个月,那些人根本不鸟自己。 如今却正好相反。 说到底,利益牵动人心,决定关系,是一切的根本。 在西北童贯身边,他们也是童贯的人,但周围全都是童贯的人。 那“童宣帅心腹”这个招牌就不值钱了,甭管到了哪里,都是物以稀为贵。 如今出了西北,这东西才值钱起来,就得好好利用。 在这乱世想要有所作为,必须有自己的根基! 第14章 跋扈须有度 陈绍到了地方,马上就意识到,那老驿卒没安好心。 这个地方虽然不是金碧辉煌,但是修建的十分雅致,依山傍水,风景秀丽,周围大片的花园,此时正开着黄艳艳的秋菊。 门口悬着大灯笼,将独乐园三个字的牌匾,照的清楚分明。 胜捷军全是些西北的军户出身,斗大的字不识一筐,扁担倒了不知道是个一字。 但是陈绍看出点端倪,他微微一侧头,笑着问道:“固之兄,可知道这独乐园?” 李良嗣笑道:“你们宋人都不知道,我一个辽人,如何识得。” “提辖,管他的,先进去再说。我看这院子好,像是个有钱的,要是惹不起大不了咱们再退出来,看在宣帅面上也不至于与我们为难。” 他们这三十几个人,明火执仗地在人家门口聚集,里面早就注意到了。 独乐园,后宅。 房内香烟缭绕,一个八卦丹炉立于屋中央,两个蒲团分列两旁,各有一人相对而坐,其中一人年约三旬有余,面貌清朗,上唇微髭,身披鹤氅,正在打坐诵经。 房门吱呀一声,随后一阵轻微脚步声响起,有下人蹑步来到近前,低下身子轻声道:“老爷,外面来了一群大头兵,聚在门口也不敲门,不知道要作甚。” 此人乃是司马植,是司马光的孙子,向来性子恬淡,不爱享乐,喜文爱诗,沉迷黄老之术。 大宋有很多道士,尤其是赵佶迷恋上修道之后。但司马植不一样,别人是逢迎皇帝,他是来真的。 听了这话,司马植道:“这等小事还要来问作甚,打发了就是。” 在他对面,是一个须发如银的老道士,老道睁开眼:“炼丹之时须凝神静气,不外于物。” 老道名为张邵节,在洛阳上清宫修道。 上清宫是大宋道教的重要宫观之一,供奉道教的上清神祇。不仅是道教徒修行的重要场所,也时常负责皇家祭祀和祈福。 司马植闻言立即展颜赔笑道:“弟子明白,多谢张师指点。” 随即喝令下人退下,安心打起坐来。 门口处,陈绍已经来到门前,敲开大门,询问起这家主人的来历。 等到他听到是司马光后人,陈绍也吓了一跳。 当今虽然重文轻武,文人的地位无限高,但是司马光这些人是旧党。 是被赵佶和蔡京,写在奸党碑上的。 饶是如此,他还是不能轻易招惹这些人,因为文人依旧具有极高的社会地位。 尤其是司马光的后人,更是有独特的地位。 这时候从里面走出一个管家模样的人来。 见了他们之后,这管家倒是有些见识,问道:“你们是西北来的?” 陈绍马上道:“我等乃是童帅亲卫,奉命去东京公干,路过贵地,想要借宿一宿。” 老管家心中厌恶,自然是不愿意,但是又怕他们闹将起来打扰了主人家修行。 而且最重要的是,这些大头兵怎么如此大胆? 难道是蔡京指使的? 谁都知道,蔡京和旧党的人不对付,而蔡京和童贯则是有很深的渊源。 如今蔡京可谓是风头正盛,独霸相位十多年,一举打破了有宋一朝任宰相的记录。 虽然说他和童贯这些年因为争权夺利,有些龃龉,但是谁知道他们会不会合起伙来,继续坑害自家主人。 反正在外院里,客房有很多都空着,于是他招了招手。 老管家对来人附耳说了几句,让他们带这群人,去西厢房住下。 独乐园身为司马光亲自修建的宅子,当年那是真正的士林圣地,常是贵客盈门。 这些客人,也都是些官老爷,自然是带着很多奴仆。 于是专门有一个地方,就是给这些客人的奴仆住的。 陈绍他们跟着司马府的下人,来到一处厢房,马上就发现不对劲。 这里虽然看上去也不错,但是比起前面住的一些寻常士绅的还不如。 陈绍使了个眼色,一个胜捷军的伙计,马上就拽住下人的衣领,怒道:“这是什么地方?” 这下人是司马府的家生子,没见过这么凶恶的当兵的。 毕竟在司马府,当兵的根本进不来。 漫说是一般小兵,就是武将,也不敢来造次。 也就是当今圣上大权独揽,打压了文人集团,才让他们稍微收敛了一点。以前的文官,可是敢当面喷皇帝一脸唾沫的。 李良嗣这时候,在一旁幽幽地说道:“这里恐怕是给下人奴仆住的地方,却被用来招待咱们了,还真是慧眼识人啊。” 胜捷军的人,一路上跟着陈绍跋扈惯了,听完顿时不干起来。 他们叫嚷着,就要打人。 陈绍伸手拦住,他虽然嚣张,但是并不无脑。 打了人,还是先动手打人,性质可就不一样了。 和旧党制造点矛盾不是没有好处,但是这个度,必须得把握好了。 不能过了。 他看了一眼一墙之隔的地方,里面甚至还有灯火。 “我们自己去隔壁住下。”陈绍想了想,轻声说道。 “不可,万万不可!”司马府的下人也顾不上害怕了,赶紧摆着手阻拦。 这些人根本不理他,陈绍背后站着的董大虎上前,用力一推,就把两个院子的门打开。 一群人不顾瘫在地上的家丁,笑呵呵地进来,要自己找房间入住。 因为是客房,给奴仆们住的地方,离主人不能太远。 所以一墙之隔,就是司马府正儿八经的客房。 此时客房内,一妇人身披软袍,高髻如云,正在抚弄新近得来的古琴,忽听得外面人声嘈杂,眉心一蹙,“海棠,什么人在外喧哗?” 丫鬟赶紧出去一瞧,马上跑回房中,抚着胸口脸颊雪白,没有半分血色,颤声道:“坏事了,坏事了,夫人,一群大头兵冲了进来!” “哦?”小妇人不惊反有些好奇,说道:“竟有这等事,我去看看。” 这小妇人生的极其有韵味,白净清丽的肌肤,清纯水灵,玉润透白,看着就能仿佛嗅到散发着的芬芳;眼角向上的凤眼、深藏在宽衣秀带中的身段凹凸有致,沉甸甸地走起路来似波翻浪涌,妩媚之态自然有神。 第15章 曾在纸上见 “你们是哪来的军汉,为何敢在这独乐园放肆?” 众人一起望去,只见院子里站着一美貌的小妇人,正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们。 陈绍觉得有些稀奇,这女子落落大方,见了这么多陌生男子也不惊恐害怕,胆子是真大。 其实大宋女子,本就是有盛唐遗风,多有奔放大胆,灵动热情。 包括穿衣打扮,性格脾气。 只是在蒙元异族入侵,占据中原之后,才慢慢有了变化。 李良嗣这下不敢再坐视他们这些大头兵惹祸。 他们要是冲撞了士绅,自己还可以一推四五六,可是骚扰了人家女眷,那影响就太恶劣了。 他唱了个喏,抱拳道:“我等是秦陇来的,因奉命往东京面圣,手下士卒短知无礼,冲撞了夫人,死罪死罪。” 那小妇人听完,笑着问道:“原来是秦陇来的,听说你们那里军汉,惯好关扑,不知是真是假?”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沉默了。 只有她身后的小丫鬟,翻了个白眼,看来是早就知道自家女主人的秉性。 陈绍挠了挠太阳穴,眼前这女子可真够特别的,确实是和别人不太一样。 他想起了经常输的裤衩子都不剩的韩世忠,笑了笑说道:“确实爱玩,不过就是个瘾大,全无章法。” 胜捷军的兵一听,顿时有些不乐意,无奈这陈绍如今是他们真正的大哥,所以大家这才没反驳。 这时候,那独乐园的老管家,终于是跑了过来,身后还带着一群护院。 此时洛阳的豪门,都是有私兵的,名义上是护院,甲胄齐全,弓马娴熟。 靖康之后,洛阳出现了很多豪门私兵组成的兵马,数次击败金兵。 “来一局?” ...... 看着眼前笑起来,眼睛如同月牙一样的美人,陈绍觉得有些无语,又很是有趣。 他穿越以来,一向是严格按照自己的规划,一步步往前走。 他目标明确,分析着遇到的每一个人,尝试理解他们的想法,来为自己所用。 但是历史之所以如此精彩,就是因为人这种东西,确实是丰富多彩的。 就比如眼前这人,给陈绍一种感觉,她真的是灵气逼人。 在她身上,样貌身材,反倒不是最重要的了,确是有一种独特的气质,莫名地很吸引人。 ---- 独乐园,内宅。 司马植运功十二周天,吐出腹中浊气,缓缓睁开眼帘。 看着对面的张劭节,他叹了口气,“唉,大道难求,弟子还是毫无长进,如何是好啊!” 接着又是轻咳几声,喟然长叹。 张劭节没有理他,继续打坐,司马植疲惫地走出静室,庄中仆役见了垂首问安。 老管家在一旁站着,欲言又止。 司马植问道:“你这老奴,丑头丑脑地,在那作甚?” 老管家结结巴巴说道:“老爷,有一事...” “什么事遮遮掩掩,说!” 老管家在他耳边低语一番,司马植眼珠一瞪,“什么!” 他带着管家来到客房,只见客房别院的大厅内,灯火通明。 里面时不时还传来起哄声音。 司马植带着人进来一看,三五个军汉和自己客人,围着一张桌案,正在兴冲冲地赌钱。 气得他两眼一黑,差点摔倒。 “有辱斯文!有辱斯文啊!“ ---- 第二天清晨,陈绍等人从独乐园出来。 白天再看这园子,风景更加秀丽。方圆数十亩池湖碧波荡漾,烟波虹横,庄园临湖而建,亭台楼阁布局有致,飞檐翘角,古树葱茏,环境清幽。 为了尽快打发他们离开,司马植甚至让管家给了他们一些钱财。 他还嘱咐所有人,都不得出去乱说。 这人性子软弱,一心修道,陈绍暗暗记在心中。 至于昨晚奇特的经历,更是让他有些恍惚,那女子竟然是易安居士李清照。 这位更是重量级! 上辈子历史课本上、语文课本上的人物,活灵灵地出现在自己面前。 这种感觉很奇妙。 陈绍昨夜掐算了下日子,按理说她如今已经三十多岁,但是看上去还有一股子天真烂漫的少女感。 或许是生活相对优渥,性子欢脱活泛,让她老得慢。 看着陈绍恋恋不舍的样子,李良嗣没好气地说道:“别想了,陈老弟,人家那是易安居士,与夫君恩爱缱绻,琴瑟和谐,谁不知道。” 李清照名气很大,就连李良嗣这种辽人,也知道她。 而且曾经还颇为推崇。 就是不知道昨夜一见之后,偶像滤镜有没有碎掉。 陈绍笑了笑,不知道是真心的,还是故意恶心他,吊儿郎当地说道:“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况且她丈夫也不是我们的障碍啊。” “你这厮!”李良嗣红着脸,道:“到了汴京,你可万万不能把这些西北军汉的粗鄙无礼露了出来,小心惹得圣上不喜,误了我们的大事!” 李良嗣身为大辽的汉地豪门,做到三品大员的人物,愿意弃辽投宋,本就是仰慕自己汉家文化。 不然也不会因为见到了易安居士李清照和军汉们关扑,就有些破防。 道君皇帝赵佶的名声,他早就听说过,说是书画双绝,雅量高致。 李良嗣对这次的面圣,非常看重,私底下不知道彩排了多少次。 那可真是‘连见面时的呼吸都反复练习’。 陈绍心中不屑,李清照和赵佶都是书上的人物,他见了李清照就神清气爽,心情很好。 见了赵佶? 不管他什么相貌,不管他什么文采,不管他多雅致,陈绍都只想抽他个大逼斗。 出了独乐园不久,就看到了洛阳城。 到了这里,就很靠近京畿了,陈绍也暂时收起了那跋扈劲。 难得叮嘱手下不要惹事,不管遇到什么事,都得先听自己安排。 李良嗣在一旁暗暗点头,心道还算你有数,京畿附近贵人多,要是不小心惹到厉害人物,可不是那么好摆平的。 陈绍让赵河清点了一下财物,这一路上,他们连恐吓带索要,弄到不少钱财。 “东家,除去昨天输掉的几十贯,还有三百贯多一些。” 陈绍一听,叹了口气。 来钱太慢了! 第16章 傥来都似梦 汴京。 都亭驿。 作为专门接待重臣的馆驿,修建的十分豪华。 二楼分置成数个雅轩,每个雅轩装饰皆是富贵堂皇,门窗桌椅、案几屏风皆仿唐制。 壁上挂有几轴金碧山水,轩外临堂处都有一方小小露台,露台两面绿荫覆盖,盆景簇簇,看不清两边情景,便于轩内客人独处私谈。 本来以陈绍的身份,是肯定住不进来的。 但是因为他们要面圣,是皇帝亲自召见的,再加上这地方归童贯手下管,所以才沾光住了进来。 房中热气蒸腾,陈绍舒舒服服坐在圆形的桧木大浴桶里,褪下的衣物都挂上屏风,桶边还有一架狭长的架子床、几张精巧玲珑的小几凳,均是上等的酸枝红木所制。 他将温热的巾帕覆在额上,双臂跨在浴桶边缘,全身放松,热水满满浸过了胸口,连日来的酸疲一扫而空。 迷迷糊糊中,陈绍做了个梦,梦见自己竟然见到了李清照,还和她对赌了起来。 然后画面一转,自己竟然是在课堂上,手里捧着语文课本,不小心睡着了。 砰的一声,房门被人推开,陈绍猛地惊醒。 他有些茫然,脑子里一时分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在梦里还是现实。 直到他瞧见周围的环境,古色古香。 不对,都是真的... 陈绍暗暗叹了口气,刚才庄周梦蝶般的经历,让他再次记起了前世的时光。 “东家,还添水么?” 董大虎手里举着个木盆,里面全是热水。 陈绍摇了摇头,说道:“我睡了多久?” “东家你睡着了么?”董大虎一头雾水。 那应该是不小心眯了片刻。 毕竟是长时间骑马赶路,累一点是正常的。 有时候,人在累到一定地步之后,会有片刻的深度睡眠,甚至是休克。 来这么一下,精神会快速恢复。 陈绍怀疑自己就是进入了这种状态。 他擦干了身体,穿好衣服,迈步来到隔壁房间。 抬手敲了敲门,里面传来李良嗣的声音,“请进。” 陈绍进来之后,发现李良嗣正捧着一本书在读。 都亭驿内藏书很丰富,李良嗣对此大感兴趣,刚来就借了很多书。 陈绍伸着脑袋看了一眼,他读的竟然是《梦溪笔谈》。 通过这段时间的相处,陈绍也发现了,李良嗣虽然是辽人,自小在辽国长大。 但是他骨子里,比自己更像是个汉人,他仰慕中原文化,有着很深的民族情节。 也难怪身居高位,能这么果断地放弃一切,弃辽投宋。 而且他绝对不是为了升官发财。 在辽国灭亡,童贯从金人手里买回燕云十六州之后,赵佶要封赏他。 李良嗣三次上书辞官不做,说自己年轻时候就同燕中豪杰刘范、李奭及族兄马柔吉三人同心结义,想占据幽州、蓟州后归朝,在北极祠下洒酒,祭天发誓,等以后功成时,就做一个平民百姓,来表达本心。最初就不是为取功名,求富贵的。 说自己是仰仗陛下威灵,现今此事幸而成功,念及从前的誓言,怎能违背呢? 希望朝廷准许他辞官,让他买田归农,使有见识的人说他是:‘此平燕首谋之人,得请闲退,天下美事也!’ 可见此人确实是熟读历史,而且颇为迷恋诸葛丞相给自己规划的那种功成身退的感觉。 可惜,他选错了人。 赵佶不是个可以与他谋大事的皇帝。 童贯更是一个废物点心。 最后他们竟然把罪过,全都推在李良嗣身上,派人去把他脑袋砍了,全家妻小也被流放。 不过这也不能怪他识人不明。 陈绍因为开了天眼,站在上帝视角,能够清楚地认识到赵佶是个乐色。 李良嗣却不能知道。 而且他也没法选择。 只能说时也命也。 陈绍对赵佶,不抱一点点的希望,他太清楚这人的底色了。 所以他的目标一直很明确,去西北当个军头,在接下来的乱世里,保全自己,若是还有能力的话,继而保全华夏天下。 北宋灭亡之后,赵构等人仓皇逃亡江南,偏安一隅。 但是北方大地,其实反抗之火从来就没有断过。 无数豪杰前赴后继,但是无奈宋廷软弱,赵构为了自己的利益根本不想北伐。 这实在是太令人扼腕叹息了。 “陈兄,此番面圣,可想好说辞了?” 陈绍笑了笑,拽过一张椅子坐下,“我是个粗人,能做到不在君前失仪已经很难为我了。面圣这种事,还是得倚仗兄长你啊。” 李良嗣没觉得他谦虚,甚至觉得陈绍说的很对。 他十分害怕陈绍在皇帝面前,说出什么不该说的来。 主要是这一路上,陈绍给他留下的阴影太大了,他甚至害怕陈绍脑子抽了,跟皇帝身边的人索贿。 好在他进了京畿之后,就变得沉稳了些,要知道在西北的时候,他打着童宣帅的名号,那可真是飞扬跋扈。 陈绍又和他聊了几句,觉得有些闷,便提出带着人在东京逛一逛。 李良嗣再三嘱咐他不能惹事。 陈绍一口答应,带着亲兵们出去,在汴梁的街头乱逛。 不得不说,汴梁绝对是当今世上,当之无愧的第一繁华城邑。 断崖式地领先第二名。 李良嗣则一天天的足不出户,始终闷在房里,坐在桌前苦思冥想。 陈绍回来之后,进去给他送饭,只见他铺了一桌子的纸,写几个字,端详一番便团掉再写,弄得房中狼藉不堪。 都是些预想中和皇帝的对答,他是每个字都反复斟酌。 陈绍笑着摇头,这位老兄根本不了解赵佶,那人就是个纨绔皇帝,没那么多讲究。 只要你对了他脾气,让他觉得有趣、好玩或者捧着他,这位皇帝百无禁忌。 皇帝身边最得宠那几个,从来就没有什么规矩,什么话都敢说,什么事都敢做。 蔡攸有一次出征前,去和赵佶辞别,赵佶身边搂着两个小美人。 蔡攸直接说,“功成之后,陛下把这两个赏赐给微臣吧!” 赵佶也只是笑着答应,根本就不生气。 “端王轻佻”四个字的含金量,在他登基为帝之后的每一天都在增加。 第17章 我为马前卒 都亭驿中住了不到三天,有人找上门来。 枢密知事王云亲自来了。 看着脸色凝重的王云,李良嗣有了种不好的预感。 “蔡相不认同联金伐辽。” 王云没有废话,直接开口说道。 短短的一句话,让李良嗣有些惊诧,他太知道蔡京的能量了。 按理说,蔡相和童宣帅不是亲密无间的好友么。 外面甚至一度传说,他们两个沆瀣一气,是朋党。 王云作为童贯亲信,联金伐辽,已经是他们团伙内的共识。 不光童贯等着因此封王,大家也都等着靠这个功劳,升官发财,再进一步! “宣帅怎么说?”陈绍问道。 “宣帅的意思是,蔡相年事已高,这么多年为国操劳,是时候歇歇了。” 李良嗣和陈绍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长吐一口气。 童贯的决心,竟然如此之大,为了联金伐辽,不惜要和蔡京彻底撕破脸了么? 陈绍不动声色,走到门口,悄然听着外面的动静。 确定有侍卫,没有外人能靠近,这才回来。 由不得他不谨慎。 王云是枢密知事,属于是朝廷重臣,他亲自来都亭驿,是为了表达对同阵营的陈绍和李良嗣的欢迎与亲近么? 鬼才相信。 自己能听到这种机密消息,只有一个原因。 自己和李良嗣,将会作为马前卒,成为这场倒蔡运动的先锋。 去试试蔡京的深浅,以及蔡京反抗的力度。 这可不是一个美差。 突然,李良嗣说道:“我想去拜访蔡相。” 王云也扭头向他看来,沉默了一会之后,他说道:“此事已经是板上钉钉,我们不是没劝过蔡相,各种手段用尽,好处许诺的比天还大,都说不动他。” “让我试试吧。”李良嗣幽幽说道。 房间内,又陷入了沉默,过了许久王云说道:“我帮你联络。” 稍作犹豫,陈绍也说道:“我也去。” 王云和李良嗣都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 他们两人人微言轻,蔡京那边未必会见,就由着他们发挥就是了。 万一有奇效呢。 伐辽是整个童贯集团势在必得的事,为此他们已经豁上了一切,事关无数人的前程利益。 所有的机会,都要尝试一下。 王云没有让两人久等,仅仅一天之后,消息就传来了。 蔡京同意见他们。 夜色朦胧,陈绍、李良嗣轻车简从,悄然过朱雀门街,自麦稍巷口向左一拐,停在保康门一处豪宅前面。 这是宰相蔡京的家门前。 拜匣已由门子呈了进去,送的礼是上好的文房四宝一副,玉石棋盘、棋子一副,此外还有一些西北特产。 这些东西,当然不是陈绍和李良嗣能置办的起的,而是童贯府上送来的。 童贯要伐辽,最重要的就是取得蔡京的支持。 蔡京是大宋明面上的最高长官,总管国家政务,童贯掌握枢密两府,只要掌握中书的蔡京点头,他们两个已经可以决定九成九的国家大事。 蔡京的反对,是童贯伐辽最大的阻力。 两人的官位低微、尤其是陈绍,照理说,前来拜访蔡京需要排队很久。 但是出乎他的意料,很快就有人打开大门降阶相迎了。出门相迎的人是蔡京的五儿子蔡鞗。 蔡鞗三十出头,眉目间显得比实际年龄成熟稳重了许多。 按理说,不该由他亲自来迎接,这说明了蔡京的诚意。 李良嗣受宠若惊,几次拜谢,陈绍则是一副无所谓的模样。 蔡䩦十分和善,说话也客气,将他们引入客厅就走了。 李良嗣感叹道:“蔡相不愧是士林元首,家教家风是不错。” 陈绍呵呵一笑,这老东西还有一个儿子叫蔡攸呢,希望你见了他,还能说出这番话来。 “刚才这个是蔡相的第几个儿子来着?” “五子,不是说了么。” “五子?”陈绍眼睛一亮,蔡京的五子是驸马,据说他老婆是两宋第一美人茂德帝姬赵福金。 不知道是真是假... 蔡䩦回到自己房中,在侍女服侍下,脱去了外衣,轻轻叹了口气。 在他房中,茂德帝姬挽了一个妩媚俏皮的坠马髻,穿一袭淡黄绫袄,露出一截缎面窄脚裤筒儿,身材匀称丰满,纤秾合度,一张稚嫩的娃娃脸儿,看起来仿佛只有十三四岁年纪,可是那眸波一动,风情冶艳,却有着成熟的人妇风情。 “驸马,怎么了?”茂德帝姬柔声问道。 “我爹让我去接了两个人进来,说是来劝他伐辽的。我看那人能言会道,而且颇有见识,据说他明日就要面圣,我怕引这两个人到了御前,真个惹得宋辽两国交战,岂不是又要生灵涂炭。” “宋辽都是大国,已经修好了这么多年,重启战端,不知道又要耗费多少民脂民膏,死伤多少的大宋儿郎。” 茂德帝姬听完,也叹了口气,“如今我爹爹这江山稳固,海晏河清,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总要打仗。” 蔡䩦虽然也不想开打,但是他知道的事,比茂德帝姬多。 自家这位帝姬夫人,是自小从皇城长大,从未尝过人间疾苦。 堪称最娇贵的一朵富贵花。 如今的大宋,并没有看上去那么强大,当然这种话,他是不会和帝姬说的。 客厅内,看着一脸淡定的陈绍,李良嗣有些佩服。 “陈兄,你如此从容,莫不是有了劝动蔡相的良言?” “没有。” 李良嗣咽了口唾沫,嫌弃地看向陈绍。 陈绍是典型的站在上帝视角,知道这次伐辽必定能开始。 他在大宋朝廷无依无靠,既然是投奔了童贯,那最好就是表现得死心塌地。 闷着头冲就完了。 哪怕就是这次的事没有做成,只要态度在,让童贯知道了,将来还是有机会。 包括在这次来汴京的路上,陈绍大肆敛财,索取贿赂,在别处可能是污点,在童贯手下这就是能力的体现。 相反,要是表现得态度不坚定,有骑墙的嫌疑,那你的能力越大,品行名声越好,人家越不会用你。 自己只需要闷着头,为童贯冲锋就是了。 这一局我既为马前小卒,何须运筹帷幄,纵横捭阖。 冲就完了! 第18章 太师的快乐 在客厅候了一会。 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李良嗣和陈绍同时站起身来,准备迎接蔡京。 蔡京的声名,在历史上早有定论。 可是在北宋这么一个统治体系渐趋严密,各方权力互相制约的时代,以权相之名,不管在台上台下,把持了朝局数十年的人物。 仍然是一个最为可怕的存在。 在寝室夜谈时候,你可以随意地指点蔡京,说他就是个垃圾都没问题。 但是真到了这个时代,陈绍知道,自己必须提起十二分精神来。 只见房中穿花蝴蝶一般,进来一群群侍女,这些少女一个个娇俏可人,花钿罗裙,低着头麻利利地熏香洒扫。 两人看得目瞪口呆,然后又有一大群杂役,在外面忙忙碌碌地搭起来的锦缎帘幕外面升起一个个炉子。 炉子在客厅外面,用热气烘暖帘幕之内的空气,还不时的要小心烟气内侵,一个个在外面给烟熏得灰头土脸,全都忍着不敢咳嗽。 李良嗣算是大辽的上流人物了,但何曾见过这种排场,就是大辽的天祚帝,估计也想不出这样的事来。 当然,他们只是想不出这种手段来,而不是不想干。 奢靡,也是分档次的,像蔡京这么会享受的,真正做到了‘蔡太师的快乐,你想象不到’! 随着一声唱喏,蔡京终于来了。 他身后还跟着两个中年文士,都戴着软帽璞头,一身便装,既清爽又潇洒,都是四十岁的年纪,白胖一些的气度雍容,一看就是宦海沉浮有了经验的官僚。 另一个相对黑一些,看上去就十分精明。给人一种机关算尽太聪明的第一印象。 两人中间,面如冠玉,白布裹头的老者。 这就是蔡京? 陈绍忍不住多看了一眼,老东西应该是到了坐七望八的年纪了,但是保养得宜,看起来和普通花甲老人类似,面如冠玉,白眉斜飞,面庞俊朗清癯。 虽然还没有说一句话,但是陈绍一眼就觉得,这个人强的可怕。 他这个年纪,这个状态,或许在娇妻美妾的床榻上已经力不从心,但绝对正是官场上最犀利的时候。 “固之是吧,早就听说你了,能从北边义无反顾来宋,这份胆略和胸襟,叫人好生钦佩!” 蔡京说完,李良嗣浑身一颤,赶紧上前行礼,“拜见蔡相。” 陈绍也跟着一起弯了弯腰。 蔡京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他不记得这个人是做什么的。 此时,只听得后堂内琴声轻轻响起,陈绍侧耳倾听,只觉得这曲子柔和之至,宛如一人轻轻叹息,又似是朝露暗润花瓣,晓风低拂柳梢,宛如一股清泉在身上缓缓流过,又缓缓注入了四肢百骸,疲倦劳累竟然消失了大半。 这曲子也不知道是从哪传来的,看来又是蔡太师的日常。 和人说话聊天,都自带着舒缓音效,这日子才是人过的... 蔡京和李良嗣又互相吹捧了几句,然后依次落座,给他介绍道:“这位是都水监的蓝从熙,这位是高屐。” 两个全都是蔡党的人,而且都是能靠近皇帝的人,这蓝从熙直接就是宦官。 今天蔡京带他们来,也是有目地的。 蔡京语调不快,也极清朗,语气也甚是和蔼。 一点也看不出他老人家当日对付政敌的狠辣。 要知道元佑党碑一立,大宋朝堂为之一空! “蔡相,此番我们....” 蔡京神色不动,笑笑摆手:“我知道你们立功心切,但是老头我还是那句话,辽宋自从澶渊之盟后,世代修好。北方边境何时如此安宁过? 一旦战端开启,真不知道要打到什么时候,你们都是从西北来的,西北是什么样子,你们比我清楚。 我大宋举国之力,供养西北兵马,百年时光依然无法攻克兴庆府,灭掉西夏。这期间,耗费了多少财力,消耗了多少民力? 大辽国力,远胜西夏百倍,你们一旦开启战端,将如何收场?” 李良嗣赶紧说道:“蔡相有所不知,那大辽已经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更兼女真人勇猛,若是能联金伐辽,一定可以大获全胜!” “既然女真人如此勇猛,那你如何保证,他们灭辽之后不会继续南侵?” “蔡相!”李良嗣越说越激动,“女真人少,他们掌控庞大的契丹国土已经是极限,无力南下!” “呵呵,固之你从契丹来,自然是熟悉契丹的。他们的祖先又何尝不是小小部落起家。当年突厥强横时候,统治草原,契丹八部,比之如今的女真如何?” 蔡京不急不缓,继续说道:“而且战事开启,伐辽这等大事,需要多少的钱财、民夫、兵马、辎重....你们计算过么?” 这次,李良嗣有些词穷了。 他看了一眼老神在在的陈绍,使了个眼色。 陈绍不理他。 李良嗣急了,“陈绍,你说几句。” 陈绍轻咳一声,说道:“我们宣帅说了,伐辽势在必得,蔡相若是肯配合最好,不然的话,还请静看我们成大功!” 蔡京身后,那两个官员的表情就有些精彩了,他们看傻子一样看着陈绍。 饶是蔡京涵养了得,听完之后,都忍不住面色一变。 但是他很快又恢复过来,哈哈一笑,“好好好,大宋以文驭武是祖制,西北之地,还需要童贯来压制安抚,我一定配合他伐夏。” 这就是驴唇不对马嘴,自己明明说的是伐辽,他又在那扯什么伐夏。 陈绍对这些事,其实不怎么上心,伐辽伐夏的,都改变不了大宋的命运。 他只想快速地得到童贯的提拔,在西北先从个小军头开始,扎根下来有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如今的他,感觉自己就像是浮萍一般,在这千年前的陌生王朝内飘摇。 今日的对话,是一定会传到童贯耳朵里的,这就是陈绍的目的。 在西北,蔡京的话语权极低,那是童贯的地盘。 陈绍就是要让童贯知道,自己这个马前卒,敢打敢拼,为了他童宣帅,自己连蔡京都不怕。 忠诚不绝对,等于绝对不忠诚。 我陈绍,绝不骑墙! 提拔我,你不会后悔! 第19章 且去听曲儿 “你们要伐辽,那我问你,打仗需要的钱钞,你们准备从哪里筹?” 蔡京继续说道:“为了伐辽,童贯和王黼一道,从江南筹了六千万贯。 看到李良嗣和陈绍一脸懵,蔡京呵呵一笑:“哦,对了,这事你们或许还不知道。” 陈绍和李良嗣级别不够,这种事当然不知道,但是蔡京竟然直接说了出来。 两边的矛盾,竟然如此之深了么? 蔡京这属于是不顾及对方的脸面了,看来伐辽这件事,触及了他的逆鳞。 蔡京是因为给赵佶搞财政有一手,能够拿出源源不断的钱财,来供赵佶挥霍,这才得以数次拜相。 童贯要伐辽,无疑是给他增加天大的工作量。 一旦开战,朝廷的钱都拿去填了前线。 可是皇帝呢? 他是个可以节衣缩食,减少自己开支,然后全力支援前线的君主么? 蔡京和皇帝相处这么久,当然知道他不是。 当今皇上绝对不会亏待自己,等他发现没钱挥霍了,肯定还是要逼着自己给他弄钱。 去哪弄? 蔡京心中,早就大为不满,江南富庶,一直是他弄钱的对象。 “如今江南道百姓,苦不堪言,已经到了水深火热,活不下去的地步!你们竟然还要伐辽,这六千万贯,也不知道有多少,真的能用到伐辽上,恐怕上来就有一半进了王黼和童贯的口袋了吧!” 这句话一出,在场众人,没有一个敢插嘴的了。 包括给自己经营‘愣头青’人设的陈绍。 有些事,不是愣就能掺和的,他是装愣,不是真傻。 蔡京冷笑一声,“伐辽的事先搁在一旁,若是你们真的逼反了江南,在江南出现了民变,老夫倒要看看,你们如何收场。” 陈绍倒吸一口凉气。 蔡京宰执天下,果然是有些水平,他已经看到江南的风险了。 方腊起义,恐怕就在这几天了。 今日大骂一通,看似是被自己激怒,未必没有提前甩锅的意思。 江南道,真就是被王黼和童贯逼反的? 你蔡京今天骂骂人,就能洗干净么,花石纲这些事的钱,到底是进了谁的口袋。 盘剥江南,朝廷中这六贼,哪个没分? 王黼和童贯,恐怕还吃不下这么大的肥肉吧。 高屐在一旁说道:“恩相息怒,且不说什么伐辽和江南民力枯竭,单说这次伐夏之战。十几万大军,数十万民夫,六路转运,现在哪里还剩得下!眼看就要动支三司之数,十万将士远戍,缺了粮饷是了不得的事情,这包袱也只有咬牙背下来,三司这些日子忙乱,正在筹措陕西六路的饷银,没想到还有人要再开辟战场。” 两人一唱一和,把今日的事,痛痛快快地骂了一通。 肯定会有人,把事情原原本本,对话一字不差地传给童贯。 所以看似蔡京在骂李良嗣和陈绍,其实他俩就是来代童贯挨骂的。 是两个挨骂草人。 李良嗣当下诺诺应命,狼狈告退。 反倒是陈绍,依然是腰杆笔挺,仿佛根本没听懂。 从蔡府出来之后,李良嗣就一直抱怨个不停。 他甚至都开始埋怨童贯了。 为什么好端端的,要派来一个棒槌,连蔡京都敢怼的莽夫。 陈绍在一旁,笑呵呵地说道:“李兄,你还没看出来么,蔡相是绝对不会支持我们的。” 李良嗣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他要开始准备接下来的面圣了。 面见皇帝这件事,他还是很看重的。 在他看来,蔡京说的事都不叫个事。 大辽的君臣,早就烂到了骨子里,李良嗣不懂大宋,但是他懂大辽啊。 他坚信就凭大辽那如此昏聩的天子,如此奸佞的群臣,羸弱的将士...肯定是一碰就碎。 缺钱怕什么,打下燕云十六州,有的是人口和钱粮。 大辽的那些贪官污吏,积累了无数的钱钞。 只要开战,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李良嗣生于大辽,长于大辽,又在辽国做了几十年官。 他觉得世上的帝国,再也没有比大辽更烂的了。 可惜,他来得晚,他还不懂大宋... 陈绍上马,挥了挥手,几个亲兵紧紧跟上。 带着董大虎等人,刚想回都亭驿,陈绍突然想起一件事来。 他勒住马匹,说道:“打听一下,汴梁的花魁李师师在哪个行院。” 与其在都亭驿干等,不如去李师师那里碰碰运气,说不定能提前见到皇帝呢。 李良嗣本来都准备回去了,听到这话,忍不住问道:“李师师是谁?” “一个花魁。”陈绍给了他一个暧昧的眼神,道:“艳名高炽,我在西北都听过。” “花魁?”李良嗣微微皱眉之后恍然大悟,随即陷入极大的愤怒中。 这厮差点坏了大事就算了,马上就要面圣了,他竟然还想去逛青楼。 李良嗣冷笑一声,心中暗骂一句‘竖子不足与谋’,然后就愤然回去都亭驿。 此时的青楼,与后代大不相同,实在是个雅地。 其中有些艺妓是市妓,也就是自愿从业的自由之身,所以不受青楼老板剥削,纯属是卖艺。 这类似于后世的女星或者女网红了。 人家名义上,是不干皮肉买卖的。 像李师师这样的,名声大,家底厚,权贵名流趋之若鹜,陈绍即使到了,其实也见不到人家的面。 不过他确实感受到勾栏听曲的乐趣。 难怪古人把‘声色犬马’并列,还把声列在第一位。 真好听! 人家这些人,是有真本事的,一开口就让人骨软筋麻,酥酥软软的,好不快活。 ...... 七天之后,京畿官道上。 数千军马,护送着一人,扬起漫天尘土。 马背上,童贯拿着一张卷宗,看的冷笑连连。 “蔡相给某扣了好大一顶帽子,我童贯怕是担不起。” 等看到陈绍的对答之后,童贯笑了笑,也没当回事。 “陈绍这小子倒是有些胆气,他在何处呢?” 前来迎接的人中,有一人高声道:“这几天,日日流连于青楼中。” 他看似放李良嗣和陈绍去试探蔡京,其实都在他掌控之中,两人的一言一行,童贯都清清楚楚。 童贯哈哈一笑,陈绍的形象,顿时在他脑子里固定下来了: 贪财,打着自己的旗号索贿敲诈; 好色,刚到汴梁,就沉迷在青楼的歌舞中; 胆大,区区一个八品的武官,在蔡京面前也不丢分; 忠心,面对权倾朝野,宰执天下的蔡京,也没有忘记自己是谁的手下; 有一定的能力,短短时间,就把自己的胜捷军精锐收伏。 这种优质马前卒,敢打敢拼,关键时候可以用来破局。 毕竟面对蔡京这种级别的敌人,你指使手下上,他不一定敢。 就像司马昭杀曹髦,就得亏成济是个这种愣头青。 童贯很喜欢提拔一些这种年轻人在身边,他的胜捷军里,有很多这种角色。 年纪大些的武将,他反倒不怎么重用,因为那些年长武将,全都是拖家带口。 在西北这种地方,几个将门早就传承了百年,人家根深蒂固,为什么要转投到你的门下。 童贯想要掌控西军,就要分化他们,扶持一些新兴势力,来弱化将门豪族对西北的控制力。 童贯在心里,已经决定要给这个人一个机会。 下马之后,童贯一行人来到开封府的一处宅院外。 这是童贯的一处宅子,里面早就有一群官员等候。 这些官员品阶极高,见到童贯进来,也纷纷起身。 侍婢们默不作声跪坐一旁,随时等着为诸位大人添茶换水。 “人齐了么?” 童贯扫视一圈,在他身边,王云轻轻点头。 童贯一挥手,侍婢们放下卷帘,躬身弯腰退了出去。 很快,又有一群人,走了进来。为首的,赫然是当朝特进、少宰、中书侍郎王黼。 一场石破天惊的官场争斗,即将在汴梁上演。 第20章 半首摸鱼儿 汴河浪声隐隐,波光粼粼。 画舫内红灯处处,香风阵阵,随处可闻歌舞吹弹的靡靡之音。 大堂内有许多散客,也是衣冠楚楚,倚红偎翠,说笑无忌,只不过眼睛都不时瞟向堂上高台,似乎在等候着什么。 一间雅轩内,陈绍喝的脸红扑扑的,周围空无一人。 他这几天,总来画舫买醉听曲,已经快把辛辛苦苦捞来的那点钱钞花光了。 但是陈绍一点都不急,他就是要把钱花光。 先前自己冒着风险,在蔡府一句话怼了蔡京,是为了引起童贯的注意。 他只要注意到自己了。 那么就会派人来调查自己。 童贯身边的人,陈绍仔细分析过了,都是些歪瓜裂枣。 必须让他知道自己的弱点,觉得他可以拿捏自己,这样童贯才更有可能会重用提拔自己。 当然,这也是一场赌博,或许童贯根本没注意到自己,那陈绍就是在自娱自乐。 演戏给瞎子看。 所以他也是满腹心事,真个就借酒浇愁起来。 实在是没有其他道路可以走了。 想要快速出头,无非是两条路: 科举仕途...这一条直接可以划掉,别说科举了,繁体字都认不全; 二就是走行伍道路,想要一刀一枪博个前程也可以直接划掉,因为韩世忠早就证明了此路不通。 难道自己能比韩世忠猛? 所以只能是走这种偏门,剑走偏锋。 陈绍仰头干了一杯酒,心中暗暗叹了口气,若是这次失败了,童贯没有注意到自己,那么自己可以放弃了。 直接去江南,躲避接下来的大难,然后再徐徐图之吧。 毕竟时间不等人,自己没有第二次机会了。 只是真的如此这般行事,陈绍又觉得有些良心难安,他很想在接下来的靖康浩劫中做些什么。 陈绍长吁短叹的时候,忽听楼下响起一声檀板,丝竹乐起,一时间大堂内弦管交织,悦耳非凡。 很多正在吃酒的客人,眼中放光,纷纷来到栏杆处。 只见台下舞池内转出一名盛装打扮的美貌女子,体似琢玉,面如堆花,名贵华丽的衣裙包裹下,窈窕身段若隐若现。 女子手持两根长长的翠色雉鸡翎,轻挪莲步,细腰摇曳,在乐工玉笛伴声中,会合节拍,翩翩起舞。 笛声舒缓,远见那女子笑颜微漾,如三春桃李,舞态婀娜,如风中柳条,一举一动妩媚勾人。 众多寻芳客人目眩神迷,眼珠只在女子丰盈身姿上打转。 忽然间管繁弦急,乐声急促,如倒海翻江,气象磅礴,雄阔壮烈,女子娇柔身姿如狂风一般急速旋转,似一团霓霞闪灼明灭,一簇仙葩摇曳舒发,忽听得一声中天鹤唳,乐声戛然而止,女子罗裙铺展,盈盈半卧,频频细喘,凝脂间红霞隐隐。 楼上堂下发出震天般的喝彩之声,女子笑吟吟扫视一圈,也不向众人拜谢,昂首退出轩厅。 陈绍眼神一亮,赶紧抓住身边一个端酒上菜的伙计,问道:“那是谁?” “你这客人,连咱们李行首也不认得么?” “李师师?” “除了她还有谁!李大家的舞蹈,冠绝天下,世上无双,今日要不是沾了...那位的光,咱们谁有这个造化。” 小龟奴洋洋得意,似乎是与有荣焉,但是陈绍却从他的话里,听到了更多。 听他话里意思,李师师出来跳舞,是皇帝赵佶来了,然后让她出来跳舞? 李师师的身份,根本不用出来献舞,这是她皇帝主人的任务? 陈绍马上就点头,觉得大有可能,像赵佶这种爱玩的人,关起门来自己欣赏已经满足不了他了。 让李师师享受那种万人倾倒的迷恋,他才能获得更大的愉悦。 其实就跟后世的权贵,喜欢玩明星一样。 果然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 陈绍赶紧整理了一番衣服,想要凑近李师师进去的那雅间,走到一半就被人按住了肩膀。 几个寻常衣服的大汉,上下打量,眼神巡视着他,目光不善。 有侍卫... 陈绍很想和赵佶见一面,要是能引起赵佶的注意,或许不走童贯那边的门路也可以。 他朝着侍卫点了点头,笑着离开,脑子里快速转动,怎么吸引狗皇帝的注意呢? 这可是难得的机会。 看着满堂纸醉金迷的寻欢客,陈绍撸了撸袖子。 他妈的! 不管了! 他扶着栏杆,从二楼猛地跳到舞台上,脚跟一阵发麻。 顾不上这些,陈绍举起双手,高声喝道: “所有目光!” “向某看齐!” 乱哄哄的大堂,果然静了下来,众人一起朝着他看来,不知道这人要干什么。 “李大家一曲舞罢,叫我心潮澎湃,忍不住作词一首!” 周围的人顿时哄笑起来,这少年看上去,也不像是个会作词的。 情急之下,陈绍也来不及斟酌,思索应不应景,只能从自己背过的诗词中,寻找一篇名气大的。 陈绍摇晃着脑袋,高声道: “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 众人一听,莫名觉得还不错,便都静下来听他继续。 “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 “怨春不语。” “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 陈绍正在朗声背词,突然几个大汉上来,架住他就往台下走。 “陈绍?” 陈绍点了点头,心中一喜,难道来了? “跟我们走一趟吧!” 几人架着他,来到台下,然后快速走出行院。 陈绍这才惊觉不对劲,这是去哪? “是谁找我!”陈绍这些日子,也是用了心练过武的,原身也有些武艺。 但是在这几个大汉身边,完全施展不出来。 “宣帅回来了,要见你。”其中一人笑着说道,说起来陈绍也是他们自己人。 陈绍闻言暗暗叹气,原来是童贯的人。 你踏马倒是等我装完啊,说不定那皇帝老儿就上钩了! 此时雅间内,一个四十余岁的中年清雅男子,穿着清爽的便服,闭着眼睛用一双筷子敲击着桌案,正在听外面陌生人的新词。 突然声音戛然而止,外面又吵嚷起来。 男人站起身来,问道:“怎么回事?” “官家,那人被带走了。” “可惜,可惜,听了一半,端地是首好词。” 想到那句“所有目光,向某看齐”,赵佶忍不住笑出声来。 “倒是个有趣的人...” 第22章 捧日军指挥 陈绍随着几个亲卫,转入一间大门,迎面是一座牌坊高耸。 “鞠躬尽瘁”四个大字镌刻其上,看的陈绍没忍住撇了撇嘴。 行至大堂,堂前悬挂着一副画像,画像上还有一横批,“死而后已”四字浓墨重彩。 画像上的人羽扇纶巾,再配上这两行字,供奉的肯定是诸葛丞相了。 童贯这人... 陈绍觉得有些无语,你要是有丞相那种高尚品格也行啊,关键是你有么? 穿过大堂,直奔后院,陈绍问道:“兄弟,恩帅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回来。” 亲卫有些不屑,这人背后都称呼‘恩’帅,真是一个十足的马屁精。 陈绍暗暗点了点头,心中十分激动,看来自己的一切都不是白费的。 老东西上钩了。 他长舒一口气,这么多天的忧虑,算是去掉了一大半。 来到后堂,童贯身穿蟒袍曳撒,腰系鸾带,坐在正中,一只手正在把玩着一块玉佩。 旁边几案点着一支檀香几近熄灭,几案旁一人三缕长髯,身穿道袍,头戴方巾,颇有几分脱俗出尘之态。 陈绍目不斜视,抱拳道:“标下陈绍,拜见恩帅!” 童贯笑呵呵地说道:“都是自己人,不用这么拘谨,坐!” 陈绍当真不客气,找了个椅子就坐下。 “听说你这一路上,颇受士绅礼遇,秦陇父老争着给你送钱?” “哪个泼贼毁谤我!”陈绍一副气愤模样,起身道:“恩帅,千万不要信了小人的谗言啊。” 童贯不说话,冷笑着看向他。 陈绍一副越来越心虚的模样,低头道:“标下有罪。” “你小子人还机灵,做事有分寸,知道谁的钱能要,谁的钱不能要。”童贯悠然道,“今后跟着某,不会短了你的钱钞花,一会拿着这玉佩,去支取一千贯。” “汴京乃是世上第一繁华的城池,我知道你无父无母,孑然一身,就在此地给你置办了一间宅子。” “三衙还有什么位置么?” 有一个武将打扮的人,抱拳道:“宣帅,捧日军指挥使上个月调升殿前都虞侯了。” “就让陈绍补上吧,等立下了功劳,再随我去西北。咱们这些爷们,就该去疆场上,拼杀出个模样来,上可报答圣明天子,下可告慰列祖列宗。” 陈绍一副惊喜交加的模样,躬身施礼:“多谢恩帅栽培,陈绍定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旁边的道士笑道:“恭喜宣帅,又得一员干将。” 童贯哈哈一乐。 他这一套,确实有点东西,要是陈绍真是西北一个毫无根基的军户,今后真就替他卖命了。 你想想,你一个月饷银十五贯,一年也就百十贯。你的上司一下给了你一千贯,是你十年的饷银。 而且还在京城给你了一套宅子。 你别管是不是老破小,你感不感动就完了。 可惜,这只是一个局,陈绍表现出的一切,都是他精心策划的剧本。 童贯给陈绍安排的这个位置,不算是很高,是殿前司下辖的亲卫兵马。 分为:捧日军、天武军、拱圣军 捧日军是保护皇帝的安全。他们负责皇宫内外的警卫,确保皇帝的起居和出行安全无虞。 虽然只有七品,但却能接触到皇帝。 能接触到皇帝,就能监视谁去见了皇帝,什么时候见得。 这些事,对童贯这些人来说,比什么都重要。 所以,肯定要安排自己人。 可以想象的是,殿前这几个亲卫兵营中,必然是派系林立,鱼龙混杂。 童贯如今要扳倒蔡京,为他伐辽扫清障碍,这种位置尤其重要起来。 陈绍也很满意。 大宋强干弱枝,在京营禁军里当过差,即使是七品指挥使,到了边军之后,也是一个了不得的履历。 其实京营禁军,经过这么多年,早就不是赵匡胤时候那种精锐了。 靖康之战中,他们可谓是丢尽了脸,都不是望风而逃,是闻风而逃。 没见到敌人的面,就已经吓破了胆,基本没有什么反抗。 虽然战力不行,但是大宋就是这样,所有东西都是汴京的好。 官员只要被调离汴梁,那就是贬出。 三衙是童贯的传统地盘,里面全都是童贯的亲信,所以陈绍也不担心进去之后被人排挤。 他这次也就是去镀金的。 在联金伐辽这件事上,只要立点功劳,就能快速拔擢。 到目前为止,他的计划,已经算是成功了一半。 毕竟在这个计划中,最难的就是入局这一步。 陈绍的事,对童贯来说,只是一件小事。 很快,他就让手下带着陈绍,熟悉一下京城,顺便去领钱钞和宅子。 从古到今,你想要让人给你卖命效力,就得给好处。 这是铁律。 干大事的人,从不吝啬对手下的封赏。 从童贯府上出来,胜捷军统制杨可世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好好干!” “杨将军,今后还请多多关照。” 陈绍认得此人,是童贯心腹中比较能打的,但也只是个人勇武,带兵一塌糊涂。 属于童贯的金牌打手。 “你这次带着我的弟兄出来,大家对你都比较满意,今后都是自己人了,咱们胜捷军没那么多规矩。” 陈绍和胜捷军那三十个亲卫,混的十分熟,他们都是杨可世的手下。 “今儿个一早,还没去找你时候,大家就知道你要高升了,吵嚷着要请你吃酒,怎么样,不会拂了大家面子吧?” “岂敢岂敢。” 陈绍和他约定好时间,便乐呵呵去领钱钞了。 领钱的过程很顺利,没有受到一丝刁难,甚至态度好的让陈绍都有些不好意思。 童贯有的是钱,这些钱对他来说,只是个数字。 他又是个没有子嗣的,个人享受已经到了顶,剩下的就是对功绩爵位的追求。 所以他赏赐手下,那是真不含糊,他也确实有很多的死士和心腹。 出于同样的原因,他和蔡京在伐辽这件事上的矛盾也是不可调和的,蔡京有庞大的家室,要传承下去,他希望长治久安,希望稳定,不愿意让童贯拿着大宋的前途冒险。 第21章 大虎的首杀 时至正午。 汴梁有名的酒楼樊楼内,人声鼎沸。 一楼宽敞的大厅内,各个酒桌上都是宾客满座,猜拳呼喝之声充斥,迎来送往,络绎不绝。 与之相对,二楼雅间清静得多。 胜捷军众人,在樊楼设宴,请陈绍吃酒,庆贺他高升。 陈绍也没有真让他们破费,自己早早掏钱结了账。 这些是童贯的亲卫,和自己这个位置一样,别看品阶可能不高,但却是童贯身边的人。 早在童贯还没召见自己的时候,他们就知道自己要高升了,这就是他们的重要之处。 陈绍把杨可世推到上首位置,一个劲敬酒,说些奉承话。 偏偏陈绍的奉承,并不是那种露骨的,而是含蓄中透着一点敬佩,专夸他勇猛无双,是宣帅身边的第一武将。 “咱们宣帅若是诸葛孔明,哥哥你就是张飞啊!” “今后都在恩帅帐下听命,哥哥你来的比我早,还要多多照拂小弟。” 陈绍说完,仰头道:“我干了,哥哥你随意。” 这顿酒,把杨可世喝高兴了,他是个直肠子,难得受到这种礼遇,拍着陈绍的肩膀说道:“老弟,你放心!” “你不就是得罪了蔡京么,不用怕!” 陈绍眼珠轻轻一抹,看了一圈周围。 杨可世没有察觉,醉醺醺地说道:“嘿嘿,过几天,他这个宰相的位置也该让出来了!” “哥哥,小心隔墙有耳。” 有胜捷军的亲卫好心提醒。 杨可世也点了点头,继续憨笑道:“那时候,咱们兄弟,必然是又有封赏!” 等到酒足饭饱,陈绍又拿出些钱抄来,对没有喝醉的一个胜捷军亲卫道:“胡林,你带弟兄们去快活一番。” 说完给了他一个‘你懂得’的暧昧眼神。 胡林马上心领神会,拿着钱淫笑一声,然后抱拳道:“那我就替兄弟们,感谢陈指挥使款待!” 等到他们吆五喝六地勾肩搭背离开。 送他们出门的陈绍,被冷风一吹,精神为之一振。 他回到樊楼,让伙计再打包一些酒菜,然后牵着马回到都亭驿。 董大虎他们正在院子里扒都亭驿的白饭。 见到陈绍,纷纷站起身来。 “马背上有酒肉,吃完之后,咱们搬家。” 四人欢呼一声,赶紧上前,接过马鞭。 陈绍坐在都亭驿的院子中,看着手下亲兵吃酒,眼神逐渐涣散,明显在神思不属。 蔡京要倒? 这是不可能的。 他最多是罢相...而且极大概率会重新上台。 但是这次伐辽是赵佶心中同意的,蔡京不愿意,他可能真的会被暂时打压下去。 毕竟蔡京自己也写过:玉殿五回命相,彤庭几度宣麻 他是被罢过几次相的。 陈绍心中有点激动,不管是暂时还是什么,只要蔡京被罢相,自己这群人,肯定会得到海量的机会。 董大虎吃的满嘴是油,仰头灌了一肚子酒,美美地打了个饱嗝。 他看了一眼陈绍,没忍住笑了起来。 陈绍被他的笑声打断思绪,纳罕问道:“大虎啊,笑什么?” “东家,原来你真没骗人,出来换个活法,真是酒肉常有啊!” 陈绍呵呵一笑,说道:“吃吧,吃吧...” 从都亭驿出来,走在汴梁繁华的街道上。 赵山、赵河哥俩,低着头有些畏缩,西北乡野的少年庄客,什么时候见识过这等富贵风流之地。 反倒是董大虎,乐呵呵地昂首牵马,还在回味刚才的肉香。 四个亲兵中,年纪最大的崔林相对沉默,他是个难得识文断字的,因为他爹以前是村里学究。 只是死的早了。 陈绍一路上打听着,来到杏儿巷。 童贯给他的这个宅子不算大,但是地段极好,就在皇城边上。 正好他在捧日军点卯,来回方便。 小巷十分僻静,有几户人家,全都闭紧大门,看样子也不像是有人居住。 “东家,怎么没人?” 陈绍笑道:“我听宣帅府上的人说,这里住的都是捧日军还有三衙的军户,这个时辰还在当值,肯定没有人。” 小巷采光看着不是很好,大门也有些破旧。门口堆放着一块磨盘,还有一些竹筐,陈绍说道:“都搬进院里去吧,放在咱们门口,就是咱们的了。” 赵河刚想抓起竹筐,突然听到轻声惊呼,一个小丫头从竹筐中露了出来。 这丫头不过十四五岁年纪,挽着双丫髻,一身使女打扮,面上全是惊恐之色。 陈绍吓了一跳,“你是谁啊,躲在这里干什么?” “我……我……”小姑娘似乎受了什么惊吓,话都说不出来。 眼看她这怂样,陈绍放心下来,冷笑道:“知道了,你这小婢,偷主家东西了是不是?” 小姑娘面无血色,只是连连摇头。 “在哪儿呢?在哪儿呢?” 一声洪亮的低喝,在僻静的巷子口响起。 “别说见到我。”许是巨大惊吓让小姑娘的话都利索起来。 小丫头快速的扶起一个竹筐罩在自己瘦弱的身躯上,往下一蹲,倒是藏得很严实。 两个穿着黑色直裰家丁打扮的汉子冲进了小巷。 “你们几个,可曾见到一个十几岁的小丫头从这里经过?”领头的一个家丁道。 这么魁梧的汉子,竟然是家丁,让陈绍有些意外,这两人着实壮硕,而且看上去就很有精气神,颇有些尚武的意思。 “不曾。”陈绍脱口而出,因为他觉得,这小丫头要是个逃奴,身上偷了东西的话,自己给截胡来也不错。 领头家丁看了一眼,这小巷直筒筒的,小丫头跑的再快,也不可能飞过去。 这几个鸟人怎么可能没见到。 他冷笑几声道:“最好是真没见到。” 陈绍刚想说话,旁边的董大虎已经提前开口,“我们东家说了没见,你恁的还要聒噪!” 领头家丁刚想说话,突然瞧见地上那箩筐下,露出的一丝粗布裙摆。 “好你个小娘皮,竟躲到了这里,给我拿下。”领头的大喝一声,踢开箩筐,两家丁便要上前拿人。 陈绍暗叫一声可惜,这是人家府上的逃奴的话,自己也没有办法插手。 不知道她偷了什么东西...值不值钱。 领头的家丁想来是跋扈惯了,看了一眼陈绍,身上衣服不像是贵人,便冷声道:“这几个私藏逃奴,一并抓回去向主人请罪。” 他劈手朝着陈绍抓来,陈绍也是有些武艺的,侧身想要躲过,挥拳就打,突然手腕一疼。 那家丁一手掐住了他的腕子,正在冷笑不已,“还是个练家子,可惜功夫不到家!” 话音未落,突然砰的一声,家丁的身体直愣愣地倒了下去。 陈绍看着地上的家丁,这壮汉胸口一动,吐出一口黑血,眼珠翻白看样是不能活了。 另一个瞧见,骇的肝胆俱裂,这胖少年一拳打死了高师,说出去岂不是吓死个人。 他拔腿就要跑。 电光火石间,陈绍想到要是让他跑了,麻烦无穷。 这家丁身手如此好,不知道是谁的手下。 他低喝道:“大虎,不能让他跑了!” 董大虎从身边摸起一块磨盘,猛地扔了出去,一下将他砸倒在地。 看着地上的尸体,几个亲兵倒是没有多慌乱,毕竟他们都是西北出来的,而且跟着陈绍走过一次运粮路,见惯了死人。 董大虎有些愧疚,站在陈绍身后,团着脸说道:“东家,我看他伤你,没忍住给了他一拳....” 陈绍摆手示意他不要说话,看了一眼巷子,从头看到尾,然后打开门。他的手腕还在疼,这两个肯定不是普通家丁,出手狠辣,武艺不俗。 “赵河,赵山,把人抬进去,打水冲洗一下地面,再搭个架子起来。崔林你带大虎去买一头活猪来,在门口宰了,挂起来放血。” 此时小丫头已经吓呆了,被陈绍拽着手腕来到院子里。 第23章 沉尸汴河底 经常杀人的都知道,杀人容易抛尸难。 抛尸又讲究远抛近埋。 小巷里,陈绍打开大门,坐在门口看着他们宰猪。 临近黄昏,不时有人三五成群回来,都好奇地看过来。 每逢这个时候,陈绍就笑呵呵地打招呼。 听到这是新来的捧日军指挥使,这些禁军都赶紧凑上前巴结,混个脸熟也是好的。 等到煮了一大锅肉汤之后,陈绍又叫亲兵盛了,挨家敲门送。 只说是为了庆贺升官和乔迁之喜,让大家也都分点喜气。 这种和上官结交的机会可不多,大家也乐得给面子,回礼的也有不少。 陈绍仔细看着每一户的表情,没有发现神色古怪的。 入夜之后,陈绍回到院子,几个亲兵的表现,倒是远超陈绍预料。 他们表现得非常淡定,吃的很香,和外人说话也没有结巴,更没有惴惴不安的。 四人一齐看着陈绍,等他下令。 陈绍低声道:“用草席把他们卷了,等我一会。” 西北这地方,打了一百年仗,确实是见惯了生死。 这几个亲兵,现在看来,也勉强合格了。 亲兵,是心腹中的心腹,陈绍绝对不会担心他们背叛自己。 相应的,你也得真心对待他们,即使是再冷血无情的人,对自己的亲兵也是很好的。 回到房中,陈绍把一个碗放到桌上。 看着狼吞虎咽往嘴里刨食的小丫头,又为她斟了一杯茶递了过去。 小丫头没有接茶,突然缓过劲来,跪下连连叩头,“谢官人救命之恩。” 陈绍心中觉得好笑,这人也是个伶俐的,张嘴就来。 “哪来的什么救命之恩。” “有的,有救命之恩,要是被他们捉回去,肯定会杀了我的。” “你叫什么名字,你说回去被杀是怎么回事,说来听听。”陈绍扶起小丫头,让她坐在木凳上慢慢说。 他的眼神很平静,小丫头坐在凳子上有些局促,看到这种杀完人还很平静的眼神,更是有些畏惧。 但她还是定了定神,刚要说话,陈绍打断道:“不急,慢慢吃完再说。” 小丫头突然想起一件事,他们今天宰了一头猪不假,同时也杀了两个人。 这肉.... 是猪肉吧? “放心,是猪肉。” 小丫头唬了一跳,对面这人太可怕了,竟然能看到自己心里想什么。 她低着头,不敢再看陈绍。 刚才在外面没有仔细看,如今看着,这小丫头生得颇为俏丽。 尤其是从他的角度俯视下去,修眉端鼻,颊边梨涡微现,虽是年纪幼小,身材尚未长成,显得稚气未脱,却更显可爱, 尤其是眼角的一颗泪痣,显得楚楚可怜。 等吃完之后,陈绍说道:“喝完茶,不然容易积食。” 看着她哆哆嗦嗦喝完茶,仰着头欲言又止。 陈绍也不急着逼问,慢慢问道:“叫什么名字?” “春桃。” “姓什么。” “吴...” “是哪家的丫鬟?” “我不是别人的丫鬟,也不是逃奴,是有人跑到我们家,杀了我的爹娘,把我掳走...多亏恩人相救,不然他们肯定也会杀了我的!” 陈绍看了一眼她的衣裳。 春桃马上道:“这也是他们叫我穿的。” 陈绍伸手抓起她的胳膊,看了一眼她的手,十分柔嫩。 不像是个从小伺候人干活的。 联想到那两个人,也是穿着家丁衣服,但是绝对不是普通家丁,陈绍心底信了几分,但是还没有完全信。 “他们为什么要杀你们一家。” “不...不知道。” 陈绍没有说话,只是笑着看他。 春桃被他看的越来越发毛。 陈绍慢慢靠近,小丫头捂着脸,美丽的眼睛瞪得巨大,透着无限恐惧。 “别,别杀我...我真不知道!” “你爹娘叫什么名字?家住在哪?” “我爹叫吴通,就住在马行街!” 到底是个小丫头,虽然聪明伶俐,但是胆子也小。 陈绍点了点头,道:“既然你家里遭难,就先住在这里吧。” 春桃很聪明,知道自己暂时走不了,而且外面也不安全。 她点了点头,又小心地看向陈绍,讨好地说道:“官人真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一定会报答你的,我们家有些钱财,我都给你!” “我要出去一趟,你也瞧见了,我那几个手下是莽撞人,动不动就要杀人,你在房中尽量不要出去走动。” 春桃赶紧点头。 陈绍看着她,这丫头又在偷偷瞧自己,胆子倒真是不小。 “你也不用害怕,等过些日子,要抓你的人被我查出来之后,外面安全了就送你离开。” 春桃听完,想起死去的爹娘,凶恶的贼人,自己的处境。 低着头,长长的睫毛扑闪闪的,滚落几颗泪珠。 其实这时候,真让她走,她也有些不敢离开了。 眼前这人杀人不眨眼,但是他们杀的都是自己的仇人。 这让她生出一些安全感和依赖来。 ---- 带着捧日军指挥使的腰牌,穿上捧日军的军袄。 陈绍骑马出去,在汴梁绕了一圈,寻摸抛尸的地点。 抛尸,听着可怕,其实在横山护粮的时候,他见得太多了。 沿途很多民夫,被人活活抽打致死。 第一次目睹的时候,陈绍很不适,几次都想吐出来。 慢慢的,也就习惯了,如今就是一个这样的时代。 想在这里生存下去,他必须适应。 至于杀了这两个人,陈绍心中不是很慌,以如今的刑侦水平,命案没那么好破。 而且只要没有被当场捉住,童贯大概率都能保住自己。 转了一圈之后,陈绍发现埋尸反而不太好,汴梁实在太繁华了,埋下去大费周章,还更容易引人发现。 反倒是波光粼粼的汴河,是个不错的抛尸选择。 转悠了一圈之后,回到小院,陈绍挥了挥手,早就准备好的董大虎和赵河赶紧跟上。 陈绍在前面探路,董大虎肋下夹着一个草席和赵河一起,跟在他后面,慢慢离开小巷。 他们没有走远,走到汴河边上,一处相对比较偏的地方。 陈绍牵着马,距离他们有百十步的样子。 董大虎赵河两人,绑上石头,将尸体滚了下去。 接着他们又如法炮制,重新走了一趟,把第二具尸体也沉到河底。 抛尸之后,陈绍自己又在汴梁溜达起来,嘱咐他们回去之后,要关好门窗。 他在汴梁转了一圈,这才回到小巷。 第24章 天子枕边人 大宋皇帝,夜宿行院青楼。 四十多岁的赵佶,看上去依然很年轻,眼神充满了活力。 他做皇帝是狗屁不是,堪称千古罪人,但是他脾气不算坏,人也宽厚,有很高的艺术鉴赏能力和表达能力。 常有人说,如果把他放在其他朝代,也不会造成这样大的危害。 其实这纯属扯淡,以赵佶这样的天性,放在再大的盛世之后,国家也不够他祸祸的。 赵佶轻佻就算了,不爱惜民力,没有任何民间经历,而且极度自私才是他闯这么大祸的根本原因。 而且阴差阳错之下,他还拥有前代赵宋皇帝不曾有的影响朝局能力。 此时此刻,道君皇帝赵佶正在马前街李师师所在的小楼上,看着李师师在那里对着镜子梳头。 李师师有洁癖,虽然这个时代大宋人的卫生水平已经是全球第一了,像李师师这样天天都要洗澡的还是少见。 一般公主也不如她洗的勤,这一点和爱泡温泉的杨玉环有点像,可惜赵佶还不如唐明皇呢。 虽然她没有杨玉环的命,别说宠冠后官,连进皇宫得个名分都不能。 但是毕竟是皇帝的人,用度上也很讲究。 比如洗澡烧热水用的炭,还不能是石炭,一定要是最好的细灰木炭,和香一起加热汤桶里面的浴汤。 其他什么保养品玫瑰精油这个时代有的没的不要钱也似的放。 每天这么一场沐浴,就是好大一笔开销,不过想想包养她的人到底是谁,也就微不足道了。 赵佶这个人,虽然好色,但也不是那种低级好色。 他喜欢的是才色双绝,今晚他和几个宠臣,在这里歌舞填词,饮酒行令,快活了一夜。 沐浴后李师师坐在梳妆台前等着头发阴干,光可鉴人的长发向一侧垂下来,露出了修长洁白的颈项。 一双春水一般的眸子看着铜镜里的自己,李师师也有些得意。自己的容貌,确实是一等一的,尤其是近年来那种妩媚成熟的风情,更是勾人心魄。 身材样貌,无一处不美,无一处不媚。细的细,挺的挺,翘的翘,尤为难得是那一双媚眼,眼角上挑,光波流转。 配合眼角的泪痣,让人一看就生出怜惜之情来,若是她再故意地撒娇弄痴,世上没有几个男子能抵挡得住。 可惜,熟透的身子,却只能夜夜独守空房。按理说赵佶的精力不差,但是他的后宫几百人,而且每隔几天就要纳新人。 来到这里,大多时候,也只是来玩的,甚至还会特意让自己抛头露面去跳舞,从底下人的惊叹痴迷中,寻找独特的快感。 外室里,皇帝和蔡攸王黼等人,笑的十分放荡。尤其是王黼,最近媚上格外使劲,甚至连自己这里,他都送了很多的礼物。 貂裘绮罗、南珠北珠、琴瑟古筝,还有各种灯盏、奇茗、名饮、辟寒金钿、舞鸾青镜、金虬香鼎、端溪凤咮砚、玉管毫笔、剡溪绫纹纸、玉彩珊瑚钩等等。 李师师知道他肯定是有诉求,估计又想升官了。收了别人好处,她也乐得帮着美言几句,但都是点到即止,而且都是守着王黼的时候说的。 让他知道自己拿了好处会帮他办事,这样才能源源不断地得到这些财物。 李师师是很有危机意识的,这皇帝不是一个长情的人,自己必须攒下足够的家底,谁知道他哪一天就突然不来了。 皇帝来到这里,是享受一种别样的乐趣,宫中那些歌姬舞女跳的、唱的更好,酒也更上品,但是时间久了也会腻。 他们来了之后,经常一夜不睡,夜夜笙歌,但是李师师从来不会这样。 因为院子里的姐姐们早就告诉过她,不睡觉的人老的特别快。 刚想躺下,突然房门被人推开,进来一个神色慌张的小丫头。 “妙妙,怎么回事?” “小姐,不好了!” “到底怎么了?”李师师不满地问道。 “老爷...老爷他...” “我爹怎么了?” “被杀了,全被杀了!” 李师师双目翻白,急火攻心,差点就晕死过去。 正在外面饮酒作乐的赵佶、蔡攸王黼等人,突然就听到了一阵痛断肝肠的哭泣声。 ---- 汴梁城。 南衙北司,左、右军巡院、汴河巡检司、皇城司,全都忙碌起来。 皇帝雷霆一怒,要彻查一桩灭门惨案。 陈绍去捧日军报道的时候,就听到下面的捧日军侍卫在聊这件事。 他默默记在心里,和春桃说的灭门案,似乎是挂上号了。 这让陈绍有些警觉,如此大的动静,难道自己莫名牵涉到一桩大案中了? 捧日军,前身为后周殿前司精锐骑兵“铁骑军”,是禁军三卫之一,掌管皇帝禁卫、扈从等事的亲军。 宫中、京城的巡警,烽候、道路、水草之事,尽皆是其职责范围。 当然,在赵大开国时候,因为经常御驾亲征,其实捧日军还有伴驾出征的职责。 初代捧日军,也是上过战场的,而且是精锐中的精锐。与天武军(步兵)、龙卫军(骑兵)、神卫军(步兵)并称“上四军”,代表北宋禁军的最高战力。 后来宋真宗时候,也御驾亲征,和辽人打过。 从那之后,捧日军就再没出过汴梁。 陈绍手下共六百人,他的上司殿前司都指挥也是童贯提拔起来的,所以对陈绍十分和善热情。 给他介绍了一下具体事宜之后,就让手下带他去报道。 陈绍穿着花里胡哨的银色软甲,手里握着一杆又粗又长,看着威武却没有一点实战能力的大戟,来到皇宫外城。 皇帝的亲兵,自然是要面子的,浑身软甲都是绫罗锦绣,那幞头、那袍子、那靴子,虽然质料做工都是上佳之作。 陈绍来到捧日军指挥使办公的院子,几个军校马上凑了过来,笑呵呵地问好。 陈绍也不摆官架子,他在捧日军是镀金的,早晚要回西北。 童贯用人之际,肯定会重用自己这些年轻军官,来分化西军的权力,瓦解西军的盘根错节的将门。 正好外面飘起初冬的第一场雪。 雪后的宫苑如琼楼玉宇,高大巍峨的宫殿全都覆盖在皑皑白雪之下,偶尔露出一角金碧辉煌,其余的部分尽皆隐藏在一片洁白之下,就连殿宇楼檐上的脊兽,此时也像粉雕玉塑一般。 陈绍和一群捧日军的校官,围着一个铜炉,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手下闲聊。 听着他们又谈起那灭门案,其中一个人神秘兮兮地说道:“你们可知道,这件案子为何会惊动皇城司?” 周围的人都看向他,让这校尉有些得意,他压低了声音,说道:“死的这一家,可不得了,他们的女儿,就是咱们官家...钻地道私会那位。” “胡说,那位不是姓李,死的这一家可是姓吴。” “嗨,你懂什么,做这一行的不光彩,哪有人真用爹娘给的姓名。” 第25章 人情 陈绍坐在暖阁里,手里漫不经心地翻着捧日军的卷宗。 有小兵上前给他换茶,陈绍问道:“咱们捧日军,平日里都是什么时辰点卯。” 小兵揖道:“那些时辰都是给我们定的,只要殿前司没有提前安排,指挥使您什么时候走都行。” 陈绍点了点头,换了一身衣服,脱去这华丽的甲胄。 来到马前街,顿时就感觉热闹起来。摊贩们吆喝着,买主们讲着价钱,面铺门口的小二笑容可掬。 即使是冬日,汴梁的街头,也从来不缺少人气。 顺着沿江坊走路,走到街西,就是那座拱桥虹桥。 虽然出了一件灭门惨案,但是丝毫没有影响到此地的繁华,甚至还有很多人专门来看热闹。 汴京,是烟火气很重的一座城邑。 要不然,也不会有清明上河图那种作品了。 牵着马站在虹桥上,陈绍想了许久。 最后他好像下定了决心,走下虹桥,在繁华的街道上买了些东西,骑马回到小巷。 院子里,大虎他们正在练武,见陈绍回来也没停下。 陈绍手里提着一包点心,一盒胭脂,在中间的房门前敲了敲。 房门吱呦一声被打开,春桃怯生生地看着他。 她应该是刚刚哭过,那小脸蛋上挂着泪珠,整个一梨花带雨,叫人生怜。 “给你买的,吃一点吧。” 春桃小心翼翼地接了过来,放在旁边的桌上,她从小到大,其实没吃过苦,过得十分自在富贵。 陈绍又仔细端详了下,毕竟是白天看,这才看仔细了,果然是个美人坯子。 肌肤如凝脂一般,水汪汪的眼睛,小鼻小嘴,脖子嫩白纤长,小屁股微翘,纤腰楚楚,十分可爱。 不过现在还太小了,要把她当作女人来看的话,略显稚嫩,胸平缺乏性感。 “我已经去问过了,果然马前街有户姓吴的被...”陈绍叹了口气,问道:“你还有亲戚么,我送你过去吧。” 春桃没想到他愿意放自己走,心中一喜,但是随即又害怕起来。 出去能去哪? 阿姐说过,不要透露自己和她的关系,包括家里的爹娘,也不敢在外面乱说。 可惜纸是包不住火的。 春桃虽然年纪小,但是这几天仔细想过,这次的事肯定是和姐姐有关系的。 自己一家都老实本分,靠着姐姐偷偷接济的钱财,过得和乐富贵,平日里与人为善,从无仇家,甚至就连与人发生口角都很少。 怎么就下这样重的手。 “没..没亲戚了。” 陈绍有些意外,他本来打算趁机认识一下李师师,没想到小丫头竟然隐瞒了她的姐姐。 他轻轻点了点头,说道:“那去官府吧?” 春桃低着头,心里想着自己不去找姐姐,可以等着姐姐来找自己。 或者等过些日子,再托人去给姐姐捎信,让她知道自己的下落。 如今出去外面又不安全,眼前这个杀了他仇人的陈绍,反倒彬彬有礼,除了刚杀人时候对自己有点凶,其余时间都很让人放心。 其实她也是遭逢大变之后,心中惊惧至极,然后见陈绍他们帮她除掉了可怖至极的凶手。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陈绍的确是她的恩人,是她们家的恩人。 这种经历,让她这稚嫩的心里,下意识觉得陈绍他们值得依赖。 “陈大哥...我有点害怕,能不能在这儿多住几天?” 春桃鼓足了勇气,慢慢说道。 陈绍点了点头,说道:“那你还是不要乱走,这些恶人肯定还有同伙。” 吴春桃很开心,提着裙子道了声谢。 陈绍给她关上了门,退了出去。 他在院子里坐了一会儿,然后就嘱咐大虎看好门,自己带着赵河出门,直奔童贯的府邸。 利用这件事,陈绍给自己列了两条路。 一条是趁机和李师师搭上线,然后利用自己杀了她的仇人,从李师师这里捞点好处,让她帮自己跟赵佶要官。 这条路,很快就被陈绍给否了。 一来他不了解李师师,更不知道李师师在赵佶那里究竟有多少的分量。 利用这件事靠近李师师,从此多条门路是可以的,但是绝对不能投入过多的筹码。 而第二条路,就是把事情和盘托出,告诉童贯。 让童贯利用这件事,来达成他自己的一些目的,不管是交好李师师从而在皇帝面前固宠也好。 趁机泼脏水、构陷打压其他政敌也罢,都是童贯乐意见到的。 相比于李师师,童贯对自己可太重要了。 他手里握着西北兵权,这是陈绍最渴望得到的。 而且陈绍打算以求救请罪的方式来告诉童贯。 让他看到自己的忠心,自己出了事,没想着瞒哄他,而是来找你求救。 这种级别的大靠山,不怕你惹事,你能惹出什么大事来? 他们的能量,超乎人的想象。 童贯在西北打仗,朝中大臣纷纷上书,弹劾他。赵佶害怕了,下旨让他退兵,童贯敢直接撕毁圣旨,然后改圣旨说皇帝下令让他们放心打。 他们不怕手下惹事,怕的是手下起哄隐瞒,对他不老实。 退一万步说,你真惹了他都头疼的事,顺手偷偷把你抹除了就是了。 这次陈绍自问惹的事不大,别管对方是谁,自己杀的也不过是对方的打手。 而且皇城司都出动了,说明李师师赵佶已经知道了,而且要给自己的女人报仇。 自己去童贯那里请罪,一来表了忠心,让童贯知道自己可以重用,什么事都不瞒他; 二来解决掉这个隐患,毕竟是杀了人,要是被人查出来再找童贯,那就落了下乘; 三来也不耽误自己利用李师师的幼妹,和她搭上线。 来到童府之后,亲卫告诉他宣帅出门了。 要是一般人,只能在府上等着。 幸亏陈绍和他们相熟,这些亲卫护送他和李良嗣来汴京,一路上受尽了陈绍的照顾。 门口亲卫中,杨三七听到陈绍的声音,笑呵呵地走了出来。 “陈指挥!” “七哥,你这是耍笑兄弟?” 杨三七哈哈一乐,说道:“你找宣帅?” “是。” “有急事?” 陈绍点了点头。 杨三七犹豫了一下,说道:“我带你去。” 第26章 世故 一行策马之人,沿着东十字大街一路行来,直向城西金水桥方向。 很快,陈绍就顺着杨三七的指引,看到了一群正在逛街的闲汉。 这一行人当中四五人为首,都是三十到四十之间的年纪。走在路上左顾右盼,笑呵呵地指指点点。 身后一群人青衣小帽,步行跟随,一看就知道是这几个人的从人。 陈绍只看了一眼,就瞧出这些人不一般。 太嚣张了! 太嘚瑟了! 家里但凡有一丁点经济困难,都走不出这种步伐来,必然是一点烦心事也没有的贵人。 他们的仆从牵的马,更是离谱,清一色的高头大马,品相极好,是极好! 大宋缺马窘境,在徽宗时虽然缓解了许多。西夏衰弱,对市马已经控制得不算紧。 近年来有和蒙古人交易,还有吐蕃,也经常贩卖马匹到大宋。 但是分摊到大宋这样一个庞大的帝国当中,还是杯水车薪。不是有些身份地位的,这种平日出行,怎么也没办法以马代步。 陈绍仔细一看,人群中果然有童贯。 一向是众人焦点,走到哪都是众星捧月的宣帅童贯,就跟个老奴一样,跟在人群中,陪着笑脸。 那谄媚的模样,哪还有一点统御西北百万大军的豪气。 陈绍已经猜出他们的身份,回头看了一眼杨三七。 “七哥...那人是?” 杨三七笑道:“就是你想的那样,旁边靠左最近的是小蔡相公、右边是王黼王少宰,穿员外服的是高太尉,最后面那位...就是咱们的梁太师。” 梁师成也在? 陈绍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 梁师成的权势,可能是唯一一个能跟蔡京比较的,甚至还要压蔡京一头。 眼前这群人说好听点,是富贵风流气度。说难听点,就是一群二流子,偏偏他们就是大宋最顶尖的权贵。 帝国和民族的命运,把握在他们手里。 想到这里,陈绍忍不住叹了口气,然后就要上前。 杨三七拽住了他,说道:“兄弟,你不要命了?” 陈绍稍微一想,就明白了,自己这样倒像是要去趁机媚上争宠。 在梁师成、童贯这些人眼里,是最容不得这种事发生的。 因为同行之间,才是赤裸裸的仇恨,他们通过谄媚赵佶得到了高官厚禄,无穷的权力,最怕的就是有人效仿。 然后分走他们的权力,甚至取而代之。 陈绍心底冷笑,梁师成、童贯高俅是吧,六贼是吧,你们最好是别给我机会,不然还真不一定怎么着呢。 逢迎媚上有什么难得,不过是察言观色、能说会道、逢君之恶罢了。 老子前世山东的,十六岁喝酒就坐主陪,能怕你们? 杨三七找到人群中,暗中隐藏的便衣侍卫,耳语一番。 不一会,有侍卫靠近,悄悄跟童贯言语起来。 童贯朝着这边望来,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亲卫,还有陈绍。 不一会,就有人带着陈绍,来到街道一侧的茶楼上。 周围顿时被人围住。 二楼的雅间外,不允许任何人靠近,这个低头哈腰一脸谄媚的老太监,离开了赵佶身边,就是位高权重,手握重兵的巨擘。 童贯坐下之后,擦了擦汗,对他来说,陪在赵佶身边,真比在西北打仗还累。 陈绍站在一旁,脸上挤出一些惶恐的笑意,他也在时刻磨炼自己的演技。 “陈绍啊,怎么了?” “恩帅,标下...”陈绍弯着腰,凑上前道:“标下...杀人了。” 童贯眉心微微一簇,他倒不是多厌恶手下违反国法杀人,而是你在汴梁杀人? 你知道杀的是谁么,这里可是汴梁。 陈绍赶紧说道:“恩帅,事情是这样的....” 他几乎没有隐瞒,而且来的很早,昨天杀的,今天就来了。 童贯听着听着,皱着的眉早就舒展开来,越听越满意。 这件事放在陈绍手里,能创造的价值很有限,要是李师师是个感恩的人,或许会给他些钱财,了不起就是道个谢,以后帮衬他一次。 而在童贯手里,这可是顶好的一个资源。 陈绍说完之后,苦着脸道:“恩帅,标下管教无方,给恩帅惹了大麻烦。” 童贯冷笑一声,清了清嗓子,“你还知道是个大麻烦啊!” 陈绍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 童贯随即说道:“不过你是某的人,就算是再麻烦,某也不会坐视不管。” 童贯心里还是很舒坦的,这新提拔的人,遇到事不隐瞒自己,是个可以重用的。 而且还可以趁机让手下看看,自己是可以庇护住他们的,以此收拢人心。 还可以趁机在皇帝面前再次显露自己的能力,以及结交李师师。 “你也知道了,死的那一家不是寻常的百姓,这样吧某派些人与你,一起查出背后的人来,好帮你说情。” “多谢恩帅!”陈绍一脸激动,抹了一把额头,“标下就知道,恩帅不会抛弃陈绍,能为恩帅做事,真是祖上积德,标下回去之后就去祖坟上供烧纸。” 童贯脸上一副嫌弃模样,心里却十分舒泰,会说你就多说几句。 陈绍简直是他的嘴替,把他不方便说的话,大声嚷出来,让手下这些人都好好听听,记在心里。 陈绍也很满意,如此一来,他的身份就从杀人犯,变成调查者了。 杀人? 哥们那是除凶! 童贯稍作安排,很快就回到了队伍中。 对于外人来说,他们这些人掌控着帝国的权柄,最重要的事肯定是军政大事。 但是对于他们来说,什么事都不如陪着皇帝玩得开心最重要。 因为这才是大家权力的来源。 赵佶的精力很旺盛,从茶楼的窗户,望着那群人。 他不得不庆幸自己没走第一条路,直接去找李师师。 赵佶此时,神色嘻嘻哈哈,哪有一点伤怀。 李师师刚被灭门,爹娘都死了,他要是真疼爱李师师,至少今天会去陪伴一会吧。 陈绍马上就提醒自己,这是个没心没肺,只知道享乐的人,女人在他心中没有多少地位。 不然也不会到了金国大帐之后,他的皇后、妃嫔、女儿....全都充为别人女奴,他却还有心思,生了一拨拨儿女。 十足的屑人一个。 第27章 查案 童贯办事的效率,确实很高。 到了第二天,陈绍就接到旨意,朝廷成立了‘制狱’,专门查办此案。 所谓的制狱,其实就是专案特使,皇帝可临时派遣亲信(一般是内侍省宦官或翰林学士)成立“制狱”,直接查办特定案件。 比如宋神宗时候,就成立过制狱,来查办“乌台诗案”。 而这次制狱的负责人,也就是制使很特殊,竟然是李彦... 作为鼎鼎大名的北宋六贼之一,陈绍自然听过他的名字。 而且知道这是梁师成的人。 陈绍马上意识到,这件事没那么简单,此事是童贯挑头,然后告知皇帝成立制狱。 最后主审落到了梁师成的亲信头上。 结合前几天,杨可世说的蔡京相位难保的事,陈绍心中已经有数。 梁师成和童贯联手了。 好像还有王黼。 这种级别的结盟,要对付的人,只能是蔡京。 除了他,没有人有这个资格,值得这几位联手。 蔡京不肯支持伐辽,挡了大家的路,最重要的是和皇帝也出现了分歧。 陈绍马上就意识到,风口来了,机会来了! 他也不急着去,安排好捧日军的事宜,嘱咐副指挥使高宁全权负责,然后迈步前去内侍省。 内侍省和捧日军一样,都是在禁宫内办公的。 报上姓名之后,陈绍被引着来到内堂。 大宋的内侍省宦官,是最不像宦官的,他们的做派和外廷官员差不多。 而且内外廷,没有那么大的矛盾。 内堂中,两个宦官相对而坐,一群小太监分别在二人身后立定。 主位空空,看来梁师成不在,他几乎整日都陪在皇帝身边。 “这位就是童宣帅的干将?” 陈绍上前拱手抱拳,“末将捧日军陈绍,拜见李总管。” “不敢当,不敢当。”李彦笑的很和善,“来啊,给陈指挥看座上茶。” 他们这是给童贯面子,都是在内侍省出来的,童贯和他们的关系不错。 而且近年来,童贯的权势日渐增强,又不在汴京和大家抢好处,所以大家都乐得卖他面子。 “这次的案子,惊动了咱们官家,那贼子真真是该死,陈绍你手刃了凶手,肯定是有些线索的吧?”李彦低垂眼帘,恨恨地说道。 陈绍点头道:“有,那两个贼子的尸首,我已经派人看管好。” 尸体在水里泡了一夜,就被捞了上来,幸亏董大虎绑的石头沉,没有被水冲走。 “他们所穿的衣裳,用的布料,还请公公派人去查。” 李彦眼色一亮,心中暗道这小子可以,知道把功劳给自己留一点。 他端起端起青花盖碗,轻轻啜了一口茶,“咱家一个残缺之人,只知道侍奉官家,哪里能办案侦查,此事还得陈指挥多多费心。” “总管说这话,陈绍不敢苟同!所谓‘善张网者引其纲’,李总管为了圣上操劳,还要运筹帷幄指挥我等破案,这案子不破也就算了,一旦破了,谁敢否认李总管的头功,我陈绍第一个不答应。” 李彦笑呵呵地点了点头,拨给他一些人马,让陈绍自己去查案。 他还真没空亲自去跑腿。 作为梁师成的狗腿子,其实李彦手里的事很多。 他们这些人,也不用顾忌什么李师师。 其实这陈绍是童贯的人,要是他真的有能力破案,李彦也没打算跟他抢功。 但是他这么上道的话,自己说不得也要给他些好处。 ---- 出了内侍省之后,陈绍马上带着内侍省的番子们去查案。 他还特意关照手下人留分寸,其实纯属多虑了。 如今的宦官不像是汉唐那样,可以直接左右皇帝的生死;甚至不如大明,大明的宦官是皇帝的爪牙鹰犬,他们是天生就要和外廷对着干,因为利益冲突。 大宋的士大夫才是爹。 宦官们也就是在当今皇帝上位之后,才有了点地位。 陈绍通过两个家丁打扮的打手,开始按部就班查案,没几天就有了进展。 他们身上的衣服,虽然是家丁服,但是用料却被查出来是火麻,来自淮南一带,这些火麻纤维粗壮,适合制作耐磨的麻布,一般是南北作坊用来生产甲胄用的。 一般豪门的私兵护院,喜欢用它来做衣服。 查到这里,陈绍有些发怵,他没有继续调查,而是选择上报给童贯。 上报之后,陈绍就不着急了,他这些日子有‘制狱’的差事在身,也不用去捧日军点卯,乐得清闲。 董大虎如今也有一身软甲在里面,跟在陈绍身边,前段时间陈绍帮他买了一个武职出身。 没错,就是买了一个官职,虽然是不入流的从九品小校。 花的不多,因为是童贯的人,走的是内部价。卖官的不是童贯,而是王黼。 王黼卖官,不是什么秘密,汴梁的小儿都会唱:“三百贯,曰通判;五百索,直秘阁。” 这儿歌传唱度极广,王黼也不在意,甚至都懒得追查,只当是帮他带货了。 说起来,陈绍这官,也是他姑妈给他买的。 大宋眼下就这模样。 大辽也差不多,那边卖官更张狂,也难怪金兵能横扫天下,实在是运气够好。 蛰伏在白山黑水这么多年,崛起之后,一脚踢到棉花上了。 两人走在汴梁的道路上,大虎依然是一副刚进城的土包子模样,到处打量观瞧,见了什么都很好奇。 西北和汴梁,根本不是一个世界。 在董大虎的眼里,这里自然是哪哪都好。 但陈绍却不以为然,不管东京汴梁看起来比西北好多少倍,有多少繁荣华贵的景象,陈绍依旧没有一丝归宿感。 这里的一切,眼下似乎都与他没有关系,他就像一个过客。 他住在汴梁的这段时间,也完全没有在意过这里的富贵繁华。 一想到靖康之耻,陈绍就有些闷闷不乐,这里越好,越繁华,陈绍心情就越惆怅,不知何时才能舒出胸中的这口闷气。 你看那掐着腰,泼辣辣的可爱汉家少女,过几年大概率就会被大宋自己的官员捉了,送给金人求和,然后被虐死在金兵的大营中。 主仆两个正在闲逛的时候,突然有人叫住了他。 “可是陈指挥?” 陈绍一转头,就看见一个短衣长裤的小子挡了一下道,此时刚让开、却还站在路边拱手弯着腰。 “你是?” 这人直起腰,也不说话,而是回头看向路口。 顺着他的方向,陈绍见旁边那条东西走向的街道路口也停着一辆车。 里面的人掀开了车厢尾端的帘子,一个女子正坐在里面。 女子只露出了个侧颜,朝着陈绍微微点头,看上去还算友好。 “我家主人想请陈指挥一叙。” 陈绍看了一眼董大虎,觉得自己没啥好怕的,便轻轻点了点头。 那小厮朝后点了点头,车中随后便放下了帘子,马车也缓缓开始向东行驶。 大虎牵着马,和陈绍一前一后跟上。 马车先沿着御前大街东行,接着右转南走,又经过了好几个里坊,终于再次转弯、进了其中一个里坊的街道。 最后他们在一间幽静的小院子前停下。 马车上下来一个健壮的仆妇,在地上摆了个方凳,女子踩着櫈子下来。 不一会,陈绍被小厮引着,从侧门进去。 来到一个二层的小楼前,楼道里还有淡淡的花香味,如今是冬季,周围也没有花,看来是刚才那女人身上的味道。 大虎想要去栓马,被陈绍踢了一脚,“以后跟我出来,我不说话,你别乱走动。” 大虎摸了摸脑袋,点了点头。 小厮赶紧接过马鞭,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陈绍来到二楼,大虎紧紧跟在他身后。 来到二楼之后,陈绍打量着这后院,回廊曲折环绕,庭院楼阁布置典雅,池塘假山逸趣横生,看来这女主人家底颇丰。 不知道是不是寡妇... 缺钱的陈绍心中一阵意动,他是真不想努力了,搞钱太难了。 “妾身见过陈将军。” 就在陈绍看园子景色的时候,楼中内室走出一个身影,道了个福礼。 她的声音很好听,好听到让人浑身舒泰,陈绍很少会觉得声音能带给人这种愉悦感。 温柔、细腻,如春水绕指,糯而沁甜。 “芳驾可是李大家?”陈绍连忙还礼。 李师师有些意外,点头道:“将军见过师师?” “李大家不要再称呼什么将军了,不过是八品不入流的武官,哪当得起将军二字。” “我虽然没有见过李大家,但是却见过春桃,令姊妹皆有十分的美貌,一眼就瞧出来了。” 李师师道:“将军真是好眼力。” “李大家,莫非专门寒碜在下,切莫再叫什么将军了。” 李师师笑道:“那就叫绍哥儿好了。” “这个好,这个好。” 陈绍又施了一礼,李师师和春桃,实在是太像了,尤其是那眼角的美人痣。 或许是因为家中遭遇大难。 此时的她眼角有些忧伤,看上去更是楚楚可怜,让人忍不住想搂在怀里安慰一番。 “绍哥儿与我有恩,又麻烦你照拂幼妹,请入内奉茶。” 这李师师和那天在舞台上的万种风情不同,此时她仪态端庄,姿容秀丽,举止间颇有礼节。 陈绍跟着她进去,房内正堂挂了一副中堂山水,正中是一张围屏罗汉榻,两侧小几上摆着一对官窑瓷瓶,堂下有四把花梨木的椅子分列两边,脚下则是一水儿的一尺见方的水磨青砖。 董大虎还要跟着进去,被陈绍伸手拦住。 “东家,不是你说都得跟着么。”大虎小声问道。 陈绍瞪了他一眼,“你就在这等着。” 开玩笑,有些危险,他必须独自面对。 李师师请陈绍入座,茶点上过之后,陈绍开言道:“李大家找我,莫非是为了春桃?” 李师师摇了摇头,说道:“春桃那丫头命苦,我不能把她接过来,还请绍哥儿多担待几天。” 她穿着一件貂裘大衣,纯白的毛领把脖子包得严严实实,倒衬得白净细腻的脸颊因寒冷而微微泛红。 陈绍虽然穿的也不多,但是身体好,抗冻。 没想到不光春桃自己不想走,李师师还真不想把她接走,她到底在害怕什么,在害怕谁? 沉吟了片刻之后,陈绍问道:“莫非有什么隐情?” 李师师表情犹豫,从桌子下面,拿出一个小盒。 打开之后,里面是一些首饰珠宝,一看就价值不菲。 下面甚至还铺着几个成色极好的金饼子。 “绍哥儿,我求你个事,那件案子你就不要再往下查了。” 看来李师师已经知道了皇帝为了此案,特意成立了制狱,而自己是那个制狱里真正查案的。 但是她这个要求,就透着一股子不合理。 按理说她爹娘被杀,小妹被人绑架,应该是最急切地寻找出真凶才对。 “李大家,我有些不懂...” 李师师神色一苦,泫然欲泣,“若是查出些什么来,只怕咱们都要倒霉,这些事,不是你我能担得住的。” 陈绍没有继续追问,而是点头道:“我知道了。” 他的态度,让李师师有些意外。 陈绍心中已经有了大概的猜测。 “有人逼迫你,为他们做事?” 陈绍只是印证了自己的猜想,这件事刚出的时候,他就怀疑是有人要控制李师师。 或者是要威胁她。 但是他们要做的事太大,李师师没答应,于是遭遇了这场大祸。 这其实不难猜,不然李师师一个女子,背后那人能量既然如此之大,为何要专门和她过不去。 李师师唯一能让这种级别人物在意的,或许就只有她能靠近皇帝这件事了。 陈绍站起身来,看向窗外,说道:“李大家,这件事我已如实上报,诚如你所言,这件事已经不是你我能掌控的了。” “要不要查,查到哪一步,自有上面的人决断。” “这件事开始由不得我们,结束同样不是我们说了算,我们俩...停不住的。” 陈绍其实不害怕,只要童贯不开口,他就一直往下查。 反正自己是要回西北的,只要童贯满意,得罪谁也没有什么大不了。 蔡京怎么样? 梁师成又当如何? 过不了几年,金兵来了,他们的无上权势,就瞬间化为乌有了。 第28章 风情 小楼内。 陈绍和李师师各怀心事,都沉默了下来。 陈绍低着头,打量起李师师给他的盒子,做工很精美,主要是上面的装饰十分华丽。 盒子数面都是用真金拼镶的夔纹;上方中间还有一朵团花图案的装饰,看上去五颜六色,晶亮与温润的光泽融合其中,应该是一些珠玉宝石镶嵌而成。 光是这个盒子,就价值不菲。 李师师虽然没有什么权势,但是生活上绝对是富裕有余的。 甚至有点太富了。 可惜,这种富贵就如同空中楼阁,一旦她失去了皇帝的宠爱,就会变成一个肥羊。 李师师见他盯着盒子,还以为是看上了,笑道:“绍哥儿务必要收下,就当是答谢你帮我们杀了凶手,还收留了小妹。” “李大家不要误会,我只是从未见过这等精美的盒子。” 李师师嗔了他一眼,“你不让我叫你将军,却不肯改口,一个劲叫什么大家,莫非是要提醒师师出身青楼么?” 李师师生得娥脸杏眉,双眸如水,雪肤滑嫩,纤腰盈盈,身材高挑修长,玲珑浮凸,实是美到了极点,一笑一嗔,无处不透着诱人的妩媚温柔。 更兼近来遭逢大难,眉眼间多了一丝化不开的忧伤,穿着素白的孝衣,更是多了些风情。 春桃虽然和她长相酷似,但就风情而言,实不及她万分之一。 陈绍赶紧摆了摆手,倒了杯茶递上前,“是我不好,师师姑娘请恕罪。” 李师师接过茶来,轻轻啜了一口,然后把盒子推了过去。 “我也不差这些东西,你就收下吧,小妹在你那里吃穿用度也要花钱。” 说到这个,陈绍这才突然想起来,人家妹妹是个黄花闺女,他赶紧说道:“那我就不客气了,师师姑娘请放心,陈绍虽然不敢称是君子,但绝非偷香窃玉的小人,令妹...” 李师师掩嘴一笑,“你不说我都忘了,小桃子也长大了,我只记得她是个这么高的黄毛丫头呢。” 说完,她伸出素手,比划了一下,只有桌子高低。 陈绍心中暗惊,这李师师够小心的,根本不怎么和家里联系。 春桃的个子高挑,已经和她姐姐差不多高了,李师师竟然不知道。 看来只是送些钱财去,极力地避免他人知道这段关系。 她在害怕什么? 或许她早就预料到,会有人对她的家人下手,只是千防万防,最终还是没有防住。 想到这里,陈绍更加好奇,到底是什么人,能让李师师这么畏惧。 她不是有皇帝做靠山么。 陈绍如今阴差阳错,也卷入到了这场变故中,他必须弄明白了。 不然稀里糊涂的,还不知道自己得罪了谁,这才是最吓人的。 他轻声问道:“师师姑娘,听说...当今圣上...姑娘何必要畏惧那人,为何不直接说出来,让官家帮你做主。” 李师师听罢,微微蹙眉,世人都以为皇帝流连青楼,是对自己情有独钟,便觉得皇帝对自己有多宠爱。 其实那人只是爱玩而已,他若是对自己真有些情义,哪舍得让自己继续待在青楼。 接到宫中哪怕只给个才人、婕妤的身份,自己娘家人便成了皇亲国戚,谁敢这般明目张胆地灭门。 这种事,又不好说与人知道,所以陈绍问出来之后,她反而沉默了起来。 陈绍心中有些着急,他很想知道到底是谁想要控制李师师,还能让她如此害怕。 因为自己可能也在无形中,得罪了那人。 恰好此时一阵风吹过,初冬的风,已经带着冰冷的凉意。 陈绍搓了搓手,笑道:“我从西北来,挨惯风寒,不想东京的风,也这般沁骨袭髓。” “我叫人给你带个手炉来。” 陈绍笑道:“不用了,我们西北人,喜欢喝酒御寒。” 李师师起身,从柜子里拿出一瓶酒来,道:“那你有口福了。” “我先敬姑娘一杯。” 要是能把她灌醉了,说不定能套出话来。 李师师摆了摆手,道:“我酒力不行,你莫要劝。” “想来是陈绍人微言轻,是个西北来的乡巴佬粗汉贼配军,姑娘不肯见赐。” 李师师笑道:“你莫说这种话来冤枉人,我知道你,你不是个粗汉。” 陈绍一头雾水。 李师师笑道:“更能消,几番风雨...” “怎么,你忘了?不是说是给我写的么。”李师师声音娇柔,“你把这首词填完,要是果真好的话,我便喝一杯。” 陈绍没想到那天他想要吸引皇帝的注意,皇帝没看到,李师师看到了。 他心中暗道,那你可找对人了。 “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迷归路。 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 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 李师师默默念了一句,“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 无情最是帝王家,要是能重新选择,她宁愿自己从未见过赵佶。 “可当得起姑娘一饮?” 李师师轻嗯一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陈绍赶紧给自己倒了一杯,仰头喝干,道:“来来来,再饮一杯。” “就填了一首词,还要人饮几杯?” “姑娘觉得值几杯?” 李师师没有说话,一连喝了二杯,再次倒满道:“端的是好词,奴家饮满三杯,你可满意?” 陈绍笑道:“再好的词,也是由姑娘身上得来,饮多少杯全看姑娘心情。” “你说话倒好听,我哄惯了别人,却少有人来哄我。” 陈绍从她的话里,听出一些怨意来,要是一般人早就吓坏了,他却没放在心上。 什么狗屁皇帝、真龙天子? 跟五国城里的羊皮说去吧。 “承蒙你填了首好词送我,奴家是个学识浅薄的,无以回赠,跳支舞给你看吧。” 陈绍赶紧坐直了身子,道:“那我可得洗洗眼睛再看。” 李师师只是想逗逗他,没想到他真敢看,皇帝的女人给你跳舞? “你年纪不大,生了欺天的胆子,好好好,你敢看,难道我不敢跳?” 说完站起身来,拧腰舒臂,翩翩起舞。群袂飘舞,身形轻盈灵动,美轮美奂。 陈绍终于明白,为什么会有从此君王不早朝,老祖宗的快乐,根本就想象不到。 后世也有很多的舞蹈,拨动手机就能看到,但是这种水准的,恐怕不是天宫之下的凡人能一窥的。 她偷偷从袖子间,看了一眼陈绍,发现他非但没有害怕,还一脸陶醉地打着节拍。 一番运动之后,体内的内酚酞开始增多,与酒精共同作用之后,李师师突然有一种抑制不住的冲动。 对赵佶的怨念,对爹娘被害的怒,这么多年一直谨小慎微的压抑。 情绪就像弹簧,压抑的越狠,出现一丝松动的时候,就越吓人。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 她想要报复赵佶,报复那个口含天宪、手握四海的人,眼前的陈绍,似乎是个很好的对象,因为一般人根本不敢。 其他人和自己说句话都小心翼翼的,只有他,眼中甚至有一丝侵略性。 突然,李师师一个转身,身子侧翻着往下压,靠近陈绍。 “好!飘然转旋回雪轻,嫣然纵送游龙惊,端的是好舞,好人,好风情!就这舞,值得再饮三杯,我先干了,姑娘随意。” 李师师拧过身子来,趴在桌上,拿手放在唇边,但又没咬手指,动作却十分诱人,眼睛看着陈绍,问道,“你劝酒劝的恁勤,是想做什么坏事?” 第29章 欺天 陈绍觉得有些荒谬。 他觉得很不可思议的一件事,似乎正在发生,让他呼吸都变得有些沉重。 灼热的呼吸,喷吐在李师师脸上,她仔细看着陈绍的眼睛,突然冷笑了一声。 这一声带着嘲讽。 天下男人一个样,知道自己是皇帝的女人,便畏惧起来。 即使是面对这样的绝色,也没有胆量来一品芳泽。 “你问我劝酒是想干什么坏事,我不知道当说不当说,这样吧,你喝了这一杯我就告诉你。” 李师师一听,他竟然好像没怂,自己顿时有些怂了。 她双手捧起酒杯,感觉拿得不太稳,她左手抬起宽袖收口的白色袍袖,轻轻在面门前一掩,仰头一口气把酒喝下。 此时她的心口正起伏,感觉吸气有点艰难,心都要跳出来了一样。 她怕陈绍说出点什么话来; 又怕他什么也不敢说。 “喝完了,你说吧。” 李师师强装镇定,声音有点发颤。抬起头的时候,却发现陈绍正盯着自己的领口看,她便立刻拿手轻轻按住了衣领。 生平第一次,她没有因为男人的轻浮而动怒,反倒觉得这男人真胆大。 他真有欺天的胆子。 想到这里,李师师更加紧张,她已经分不清自己内心,到底是希望他怎么说了,他敢还是不敢? 这么多年,从赵佶那里积攒的怨气,此刻都被激发出来,化为无穷的冲动。 李师师不知道是不是酒意上涌,还是心慌意乱,浑身酥酥软软,玉腿微微颤抖,再也站立不住。 她扶着桌子,近乎于趴在上面。 陈绍咽了口唾沫,道,“想...一亲芳泽。” 嗡的一声。 李师师只觉得天旋地转,她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敢对皇帝的女人说出这种话来。 更让她羞耻的是,自己竟然生不出一点厌恶之心,反倒有些欣赏他。 “你这贼好胆!”李师师强撑着一口气,挥手就要来打他。 陈绍一把拽住她的手腕。 李师师只觉得腰身一紧,已经被打横抱了起来。 她突然笑了起来,咬着嘴唇,冷冷地问道:“皇帝的女人,你也敢弄?”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他才不信这件事会传出去,因为李师师绝对不会自己去找赵佶,说她失身了。 这样陈绍完不完蛋先不说,她自己首先就完了。 陈绍说完,李师师就不再反抗,任由陈绍把她搁在了桌上。 ...... 陈绍有些郁闷。 看着他懊恼的模样,李师师笑了,原本心里杂七杂八的情绪,吊着的心,全都放了下来。 男女之间,大抵如此,你强她就弱,你弱她就强。 李师师温柔地抿了抿陈绍的头发,“第一次?” 尽管不想承认,但是这具身体好像真是第一次,又是面对李师师这种顶级魅魔。 所以很快就丢盔卸甲,一败涂地。 李师师觉得有些好笑,尤其是他在那生闷气的样子,说不出的可爱。 原来男人也可以是这幅面孔。 她轻轻把陈绍抱在怀里,柔声安慰,纤纤手指轻轻向下。 ...... 一楼春风,梅开二度。 这次陈绍找回了一点自信,进步斐然。 李师师坐起身子,理了理鬓边秀发,此时她酒意已经全醒,心中只剩下后怕。 “你....” “别怕,我会救你出苦海的,长相厮守也不是没可能。” 李师师丝毫不信他有这个能力,但是却出奇的幸福。 她爱死这种谎言了。 没有人知道,她有多想听到这种话,哪怕只是骗骗她。 世上男儿千千万,几个敢跟她说这种话,天地君亲师,在此时的人眼中,皇帝是至高无上的。 哪怕再桀骜不驯的人,也不会对皇权漠视,多少都有点敬畏。 在心底轻轻一叹,李师师把头深深地埋入陈绍胸前,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她的心中忽然有种从未有过的安宁。 也许,这就是幸福? 一朝一夕就够了,或者有这一回就够了。 全当是个梦。 “你走吧,带着春桃,回西北去好不好?” 陈绍穿好衣服,笑着说道,“我有自己的计划。” “需要我帮你做些什么?” 陈绍摇了摇头,他目前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前行,不需要李师师插手。 有李师师帮忙,他或许可以获得机会,得到赵佶的宠信,然后一步步成为高俅、蔡攸那样的宠臣、近臣,权倾朝野。 但是时间来不及了。 恐怕刚刚成功,就得去金兵大营报道。 还是等着赵佶问话,然后立下功劳,去西北混。 等到乱世到来之际,趁势崛起,南宋初期那几个军头都是这样起来的。 其实靖康之后,北边依然大有可为。 他现在人微言轻,没有自己的势力,说什么也是徒然。 时间也不站在他这边。 不过他或许可能尽可能的减少这场浩劫的烈度。 “是谁害了你爹娘,跟我说吧,我帮你报仇。” 李师师赶紧摇头,“你不是他们的对手,千万不要给自己招灾惹祸。” 陈绍皱眉道:“仔细想来,无非就那么几个人中的一个,你不说,我大概也能猜到。” 李师师看着他年轻而富有朝气的面庞,尤其是那双自信的目光。 实在想不通他为什么能这般自信。 关键他真不是装的。 陈绍长相也不差,但是不如赵佶英俊,不过他面貌俊朗,眼神坦荡,身材挺拔,身上那种西北男儿的坚毅很吸引人。 而且他这种俊毫无脂粉气,颇有棱角感的面部、宽宽的肩膀,和赵佶那种英俊完全不同。 皮肤黑点,也增了些丈夫之气,另有几分朴质无华的感觉。 陈绍被她如水的眼神看的有些意动,伸手又要去扯襟袍,李师师抿嘴一笑,“还行么?” 这句话,就像是下了战书一般。 陈绍拼死也得保卫自己的尊严。 ...... 从小楼下来的时候。 董大虎正坐在楼梯上,扶着下巴,昏昏欲睡。 听到脚步声,回头一看,自己东家扶墙而出。 大虎吓了一跳,“东家,怎么站都站不稳了?” “放屁!” 陈绍骂骂咧咧,说道:“少他妈废话,牵马来。” 第30章 面圣 回到自家小院,陈绍养精蓄锐,好好休息了一夜。 第二天刚起来,就听到外面有吵嚷声。 出来一看,竟然是杨可世,他带着几个胜捷军的亲卫,闯进了陈绍的宅子。 “恭喜,恭喜啊,绍哥儿,快随我们去面圣。” 陈绍刚开门,他们老远便开口恭贺。 陈绍还没来得及去跟童贯说查案的事,闻言有些迷糊地说道:“面圣?宣帅呢?” “宣帅和官家在一起,你跟我们来就是了。” 陈绍几乎是立马就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味道。 蔡京倒了。 他马上得出结论。 自己和李良嗣,已经来京这么久,赵佶却一直没有召见。 说明他还在犹豫,是不是要联金伐辽。 今日召见,定然是下了决心,那么主战派就要上台。 王黼大概率要当宰相了。 陈绍立马抖擞精神,穿戴好衣服,狠狠洗了把脸,又把头发梳好,这才动身。 几人走的方向,却不是往皇宫去的,陈绍好奇地问道:“官家在何处?” “官家赐给王特进城西的昭德坊,今日乔迁,亲自去贺喜了。” 陈绍一阵无语。 这皇帝是真闲不住。 昭德坊,以前礼部侍郎许将的宅子,王黼强取豪夺,将他们一家都赶了出去。 许将乃是状元及第,三朝老臣,皇帝却丝毫不管,甚至明里暗里偏袒王黼。 士林中人,颇有微词,奈何如今皇权高炽,他们根本没有办法。 这宅子占地甚广,布置华丽,亭台楼阁点缀,曲水流觞雅趣。 陈绍跟着杨可世他们进来,都有些迷糊。 客厅内,李良嗣早早就来了,看上去有些激动,嘴里念念有词,应该是在练习一会见了皇帝说什么。 “固之兄,好久不见。” 李良嗣对着他点了点头。 对于陈绍,他是很反感的,这人行为做派都深得李良嗣的厌恶。 尤其是东行进京一路上,更是让李良嗣看到了大辽那些贪官污吏的作风。 但是表面上的寒暄还是要的,两人有一搭没有一搭,都是心不在焉地聊了几句,就不再说话。 过了一会,杨可世去而复返,说道:“两位请跟我来。” 李良嗣一脸激动,站起身来,振衣前行。他知道自己要做的事,绝对是石破天惊的大事,将来是要一笔一划记入史书的,所以他必须拿出最好的状态来。 以求将来在史书上,留下的这一笔,足够子孙后代为荣。 陈绍就放松很多,他碰了一下杨可世的肩膀,说道:“哥哥,一会面圣完了,吃酒去?” 杨可世心中颇为诧异,这小兄弟真是心大,马上要面圣了,他却如此云淡风轻。 真不知道是说他沉着好,还是说他不知天高地厚。 “兄弟们给你设宴。” “那我可就不客气了。” 走了许久,才来到一处花园,隔着老远就听到里面的喝彩声。 只见几个人围起来,看里面的人蹴鞠。 杨可世小心翼翼地说道:“绍哥儿,一会你可得机灵点,不要乱说话。” 陈绍点了点头,“哥哥放心,我心中有数。” 陈绍和李良嗣站在一旁,看着他们蹴鞠。 周围的几个,正在那高声喝彩的,可谓是‘群贤毕至’,个顶个都是重量级。 这几个货,几乎是不离皇帝身边,谁不在都要小心别人嘀咕你。 个子最高的童贯站在里面,如同鹤立鸡群,可以看得出他这几天心情不错,红光满面,精神焕发。 见到李良嗣和陈绍,童贯悄然走了过来,小声道:“固之兄,绍哥儿,一会不要怕,就按平日里说就是。” 两人一起点了点头。 陈绍根本不怕,大宋对民间百姓的管理,没有其他朝代那么严苛。 去北方贩马的人络绎不绝,尤其是陈绍这种顶头过日子,自己主持一个农庄的,更是无从查起。 他从小跟着刘光烈,经常出去乱窜,一年倒有半年不在庄子里。 又过了大概一刻钟的时间,终于有侍女端着瓷盆过去,赵佶洗手净面,又擦干之后,才在长廊中的凳子上坐下。 其实如今是冬季,他丝毫不畏寒冷,身体素质是真不赖。 陈绍和李良嗣,赶紧上前拜见。 李良嗣站在前面,因为这是从辽国跑来的公卿士大夫,让大宋是赚足了面子。 赵佶对他格外客气,笑道:“听说你在辽国,是光禄卿,为何放着如此高官不做,来我们大宋啊?” 李良嗣躬身道:“臣虽生于辽地,却是华夏血脉,岂肯事夷狄之主。” 赵佶呵呵一笑,更加满意,而且这个李良嗣生的也是标准的风流名士模样,更得赵佶欢心。 “在辽国,可有朕治下的风光?” “回陛下,辽国虽然疆域寥廓,但是土地贫瘠,民间穷匮,远不及大宋‘丰豫亨大’,有上国气象。” 赵佶又和他聊了一会辽国的风俗,听得津津有味。 终于,在陈绍腿都站麻了之后,赵佶说起正事来。 “听说你有计策,可以助我大宋拿回幽云十六州?” 李良嗣赶紧站直了身子,点头道:“如今大宋圣明天子在位,良臣猛将盈朝,而辽国已经是强弩之末,行将灭亡。” “东北崛起的女真恨辽人切骨,而辽帝荒淫失道。本朝若遣使自登州、莱州渡海,结好女真,与之相约攻辽,其国可图也!” “届时拿回幽云十六州,只是开始,陛下可派遣一员上将,横扫北境,将整个大辽纳入治下!” 童贯听得热血沸腾,心中暗道,这不就是我么! 陈绍则听得一阵牙碜,就这几个货,让他们横扫北境? 果然,赵佶对自己的实力是没有清醒认知的,可能真正了解大宋实力的,就是被他们排挤出去的蔡京吧。 “朕听说女真不过是一个小小蛮夷部落,人口不过十万,真能威胁大辽?” 此时辽国,已经被打成筛子了,赵佶还能问出这种话来,足见他平日里也不太关心这些事。 李良嗣赶紧说道:“陛下,女真虽小,奈何契丹已经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亡国之兆早已显露。” “臣从契丹来,如何不知道他们文恬武嬉,民怨四起,恰如朽木,风吹便折,又似空心堤坝,水打则塌!” “辽国必亡,陛下念旧民遭涂炭之苦,复中国往昔之疆,代天谴责,以治伐乱,王师一出,必壶浆来迎。万一女真得志,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事不等矣。” 第31章 沐浴 赵佶心花怒放,他是个天生的政治动物,对集权制衡一类的,无师自通。 但是对治国没有什么脑子。 因为这是需要真正去琢磨,去学习的,但是赵佶耐不下心来,也没有这个精力。 他把绝大多数的时间,都花在了玩乐上。 李良嗣为了佐证自己的观点,又提出让陈绍来说几句。 因为陈绍说的很多事,他都不知道。 陈绍马上又把自己了解的女真的一些事说了一遍,无非就是完颜部的那些事,有哪些猛将,和契丹人的深仇大恨。 赵佶和李良嗣聊的越来越投机。 最后直接赐姓赵氏,拔擢为直龙图阁,提点万寿观,加右文殿修撰。 升陈绍为武德大夫。 这是个品阶虚职,陈绍谢恩之后,也知道具体的职位,要等童贯来安排。 但是他依然难掩兴奋,终于是成功了。 有了品阶,回到军中具体的职位就低不了。 而且童贯绝对会重用自己,接下来,就要靠自己了。 赵佶龙颜大悦,马上伸手一招,让王黼靠近。 “金睛儿,今天是你乔迁之喜,准备怎么待客啊?” 陈绍这才有机会,打量起王黼来,发现他长得确实挺别致。 虽然不是如传闻中那般,满头金发,但确实有些发黄。 眼睛也是一样,估计是有什么病。 而且他的嘴奇大无比,目光炯炯,看上去就很精神。 他得意洋洋地说道:“官家尽管放心,这顿要是吃的不爽利,臣把脑袋割下来给官家下酒!” “你这脑袋有什么滋味,也配给官家下酒?”蔡攸在一旁冷笑道:“当球踢还差不多。” 王黼一听,顿时撸起袖子,当着皇帝的面和蔡攸打了起来。 蔡攸身体不如他,围着柱子躲避,两人边追逐边叫骂。 周围的人都笑着起哄。 赵佶也乐呵呵地看着。 人群中,只有已经被赐姓赵的赵良嗣一脸懵。 眼前的场景,突然让他记起了大辽的君臣。 其实刚才,他对赵佶还很敬畏,大宋皇帝果然不一样,仪表出尘、俊朗非凡,言语又十分和善,而且对自己极好。 让他一度觉得自己做对了,侍奉这样的君王,成就一段大事,留名史册,何其幸哉! 可转瞬之间,刚才还是真龙气象的天子,就成了这德行。 蔡攸和王黼,让他想起了大辽朝堂上那些佞臣。 不好的回忆,正在疯狂地攻击他。 圣明天子的赵佶的形象,似乎正在和天祚帝耶律延禧重合。 赵良嗣赶紧使劲晃了晃脑袋,告诉自己这都是自己凭空想象的,陛下只是和身边人没有架子而已。 在心中安慰了自己一番,赵良嗣这才抬起头来,那边王黼已经按住蔡攸打了起来。 赵佶终于看不下去,笑着呵斥了几句。 两人这才爬起身来,互相骂骂咧咧。 其实王黼和蔡攸的关系,正经不错。 虽然王黼和蔡京闹翻了,但是蔡攸和他爹蔡京一向也不和,至少明面上不和。 而且他们两个,都是赵佶最宠信的臣子,每天晚上陪着赵佶醉生梦死。 王黼不知道从哪,网罗来一些厨子,做的菜确实好吃。 从昭德坊出来之后,陈绍和赵良嗣挥手告辞,然后就跟杨可世一起,来到童贯的府上。 回到自己的府邸,童贯就收起了那谄媚的模样,整个人看上去颇为英武。 “绍哥儿,你也看见了,陛下对伐辽一事十分上心。等我们回到西北,解决了西夏的后患,你就和固之一道,去一趟女真人那里。” 陈绍抱拳道:“恩帅放心,陈绍定不辱使命。” “恩帅,我们还要在汴梁待多久?” 童贯呵呵一笑,“用不了多久了。” 年轻人希望建立功勋,他见得多了,而且也乐的见此。 有野心的人,才能为他所用。 西夏覆灭在即,这等功劳,童贯怎么会留给别人。 他看了一眼内堂众人,也不藏着掖着,直接说道:“明日蔡太师就会上疏辞官,由王黼挂相。” 这绝对是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看来他们内部,已经角斗完了。 这等层次的争斗,陈绍是无法参与的,甚至连旁观都没机会。 他只能通过一些细微的变化,来推测局势。 赵佶这人,已经把大宋的皇权集中到了一定地步,有宋一朝他可能是权力最大的人。 比赵匡胤和赵匡义哥俩都大。 大到他可以根据自己的好恶以及眼下的利益,来选择宰相。 大宋官场百年的规矩,在他这里已经被彻底摒弃。 王黼从一个小小的通议大夫,提升为少宰、特进,连升八阶,只用了短短的九年。 和董大虎一起回到宅子。 赵河凑上来说道:“东家,官府派人送来件袍子、腰牌和一卷公文。” 陈绍点了点头,说道:“都收好。” 他又让崔林拿出些钱,买些酒肉庆祝一下。 刚要进自己房间,突然旁边房门开了一条缝。 春桃眼珠滴溜溜地看着他。 “有事么?” 小姑娘勾了勾手指,“陈大哥,你进来。” 陈绍有些摸不着头脑,还是走了进去。 春桃捏着裙角,脸红红的,说道:“陈大哥,我想...沐浴。” “啊?” “我提不动热水,这里也没有浴桶...”小姑娘双颊似火,都快哭出来了。 陈绍这才发现,虽然春桃衣着依旧素净,但是仔细一想,确实来了之后,没怎么照顾过她。 她和李师师一样,在家里时候,是每天都沐浴的。 别的可以忍受,连续几天不洗,真的受不了了。 她这几天浑身难受,晚上也睡不着,不得已只能求救于陈绍。 “好,你等着,我给你买些换洗衣物去。” 陈绍安排赵河烧水,然后骑马去到城中,买了一些衣服。 ....... 春桃看着自己小屋,被陈绍改造之后的模样,心中很雀跃,又有些害羞。 终究还是个不谙世事小女孩,自小富贵,和她姐姐还不一样,心思更加单纯。 房中从中间隔开,挂着两道帘子,一道半透明的丝帘,一道厚实的遮光帘。 他甚至不忘搬来了垫脚踏,放着两双布鞋。床脚那边的墙角,放着一只浴桶,依然挽着绫罗帘子;浴桶旁边放着一条腰圆凳,上面叠着白色的毛巾和几只琉璃瓶子。 陈绍倒上热水之后,伸手试了试水温,这个动作让春桃的小脸又红了一些。 “行了,洗吧。” 陈绍拍了拍手,就要离开。 “陈大哥!” 陈绍疑惑地回头。 “你别走太远,我有点害怕。” 陈绍看了一眼,就知道这小妮子没有半点勾引的意思,纯属是没有安全感。 而且她很信任自己。 陈绍笑道:“那好吧,反正有帘子,我在这帮你守着。” 春桃一下怔住了,她只是想让陈绍在外面看着点。 可是如今再让陈大哥离开出去,她又不好意思说出口,陈大哥会不会以为自己怀疑他? 春桃陷入纠结的时候,陈绍已经主动帮她拉上帘子。 “大妹子,你快洗吧,一会水又凉了。” 第32章 补补 陈绍燃起一个碳炉。 用一根铁棍,挑拨火堆,陈绍一边想着接下来的计划。 自己还有两次腾飞的机会。 那就是灭夏和方腊。 这两次都是童贯做主帅,自己都有机会趁机捞一笔。 大宋这次发动的横山之战,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堡寨层层推进这种比拼国力的无赖打法,西夏完全无法招架。 再加上他们西夏内部,内斗已经到了白热化,灭夏其实就差一口气,实在是可惜,若是有机会的话,陈绍希望能弥补这个遗憾。 真解决了西夏,接下来的事,无疑会轻松很多。 至于方腊,那更是一个无敌大血包。 这厮把江南无数豪门士族洗劫一空,不知道抢了多少的财富。 最后这些钱,都没有了下落。 这时候,里面传来窸窸窣窣地脱衣声。 陈绍嘴角轻笑,隔着帘子欣赏起来。 欺霜赛雪的一截藕臂伸出,将一件淡青色交领上襦搭了上来,隐约见虚影在裙头处一解。 裙裳滑落,只有一瞬间,就钻入了浴桶中。可正是这种稍纵即逝如同昙花一现的美色,才更加让人回味无穷,真让你看个够,反倒没有这种悸动。 看幕布后倩影,纤细苗条,陈绍暗暗和李师师比较起来,妹妹更加高挑,但是姐姐无疑才是极品中极品。 帘幕后,春桃抱着修长双腿蜷缩在浴桶中,脸颊滚烫。 陈绍突然说道:“春桃,你姐姐不怎么回家是么?” 春桃毕竟是个天真烂漫的少女,对陈绍又没有多少防备心,马上点了点头,说道:“我都好几年没见过阿姐了。” 突然,她想起爹娘说的,不要跟外人说姐姐的事。 可是转念一想,陈大哥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应该不算外人吧? 小姑娘遭逢大变,心里正是极度缺乏安全感的时候,很希望有一个依靠。 恰好陈绍又表现得非常温柔,对她很是照顾。 其实一般人,这种时候早就赶陈绍出去了,春桃却生怕寒了他的心,不敢开口。 说到底,还是太嫩了... 陈绍也抓住了她这种心理,得寸进尺,不亦乐乎。 相比较于和李师师的拉扯,这小妹就跟白给的一样。 聊了一会,春桃渐渐放开了,主动跟陈绍说起小时候和姐姐的趣事来。 陈绍也知道了,李师师是汴梁的一个普通的人家的女儿,家里本是卖酒的。 后来被一个神秘人物接走。 然后就很少回来,不过每年都会给家里送很多钱财。 陈绍马上就明白了,这多半是有人在皇帝身边,专门安插的一个眼线。 至于为什么要撕破脸,可能是他们要求李师师做一些她不敢做的事,惹恼了那个背后的神秘人物。 陈绍心中冷笑,不管你如今势力多大,金兵来了都是空。 乱世时候,手里有兵马才是王道。 陈绍突然站起身来,吓得春桃捂住胸口,“陈..陈大哥,你做什么?” “我给你搓搓背。” “不用,不用!” 陈绍哈哈一笑,“逗你玩呢,我出去一趟,你洗完了吧?” 春桃又羞又恼,嘟嘴道:“陈大哥,你讨厌死了!” 陈绍摇头晃脑地说道:“隔帘闻坠钗声,而不动念者,不痴则慧。” “那陈大哥你是不痴,还是慧?” “都不是,我纯好色。” 春桃隔着帘子,从浴桶扔出一个丝瓜瓤来。 小姑娘的心性,终于暴露无疑,不再是那个寄人篱下唯唯诺诺的样子。 春桃其实早就想出来了,冬季水凉的快,陈绍离开的正是时候。 听到关门声之后,她站起身来,擦干身子,裹上新的衣服。 坐在梳妆台前,小腿舒服地踢着,连日的难受一扫而空,终于又舒服了。 感受着身上衣服大小极为合体,春桃满意地笑了笑。 镜子里的少女,瘦瘦的,瓜子脸蛋儿,两只水灵灵的大眼睛,尖尖的下巴,秀发简单束于脑后,带出几分清雅。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心道真是可人俊俏,难怪陈大哥能‘纯好色’。 因为陈绍尺度把握的很好,所以尽管她有些羞恼,却没有真的厌恶陈绍。 反而觉得有些新奇,毕竟她没怎么接触过男人。 别以为只有男人才好色,少年慕艾,互相吸引,是人的天性。 短短半天时间,她久不能沐浴一下进入浴桶时候是喜; 跟陈绍聊起爹娘是哀; 羞恼之下投掷丝瓜瓤是怒; 如今则是暗戳戳的乐。 可怜的春桃,此时年纪还小,她不知道当一个少女的喜怒哀乐,都操纵在一个男人手上的时候,就已经危险极了。 什么时候被吃,纯看对方心情和饥渴程度。 陈绍出来之后,伸手叫崔林过来。 “咱们还有多少钱?” “五百多贯。” 陈绍有点牙疼,这钱来的不快,花起来是真快。 自己一路搜刮,再加上童贯给了一千贯,竟然这么快就没有多少了。 赵河兄弟两个凑了上来,一脸惊叹。 他们可不觉得少。 东家出来这一趟,竟然赚了这么多钱。 这要是在庄子里,埋头刨土种庄稼,多少年也赚不到。 “东家,快要过年了,我们还回去么?”董大虎也过来问道。 陈绍微微发怔,这才想起来还有过年这一说。 王黼已经拜相,蔡京辞官,童贯在这里待不了多久了。 如果是自己的话,蔡京辞官的那一天,就该动身回西北。 几十万大军,正在前线厮杀,灭夏的关键时刻,岂能轻易离开片刻,童贯这人也就是仗着皇帝的宠信。 真论斗争能力,他都不如蔡京一根毛。 光是蔡京让自己的好大儿蔡攸投奔到梁师成门下,然后公开和自己作对这件事,就够童贯学一辈子了。 所以尽管童贯长期把持西北的军政大权,其实并没有培养出多少的心腹,西军还是抱成一团,明面上听他的,背地里却根本没把他当回事。 快要离京了,走之前,说什么也要捞一笔大的啊。 只能去富婆李师师那里爆金币了。 陈绍想了想,说道:“去买条黑狗,再去药店抓些补精益气的药材来,放在一起炖烂了!” 第33章 柔情 狗肉滚三滚,神仙也站不稳。 崔林看着吃饱喝足之后的东家,有些愈发地看不懂他了。 明明刚长吁短叹,说钱钞不够,然后就大手大脚地买了狗肉煮来吃。 不过这么冷的天,吃一肚子确实舒服。 他早就盛好了一陶罐,在火上煨着,用木棍挑起来到春桃房门前,轻轻敲了敲。 春桃打开一丝门缝,鬼头鬼脑地看着他。 “狗肉,吃不吃?不吃的话,我让他们给你弄点清淡的。” 春桃眼神一亮,使劲点头道:“吃吃吃,这个好吃。” 陈绍哈哈一乐。 春桃接过陶罐,歪着头问道:“陈大哥,你又要出去么?” 陈绍点了点头。 “干什么去?” 自己今晚,大概率是干她姐去。 但是这种话肯定是不能跟小丫头说的。 “大人的事,小孩子少打听。” 春桃翻了个白眼,砰的一下关住了门。 陈绍在腰间别了一把短刃,然后叫上董大虎,一起骑马出去。 董大虎有些奇怪,挠头道:“东家,马上就要天黑了,咱们去哪?” “少问,多看,多记,多琢磨。” 陈绍继续调教着自己的这个亲兵,在西北那地方,亲兵有时候比亲儿子还亲。 董大虎在他身后,瞥了他一眼,开始琢磨起来。 摘星楼里,李师师在烛光下,托着香腮。 她已沐浴更衣,穿得十分素雅,还是那白色的衣裳。 自从那天酒后做了大胆的事,他就感到了蚀骨的害怕,不光是幕后的凶手,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害怕。 欲望是心魔,让人恐惧、让人向往,她心里是七上八下。 她没有怨恨陈绍,虽然那天陈绍也有些不老实,事后想起来,这人多半没安好心。 想起陈绍,她又回过神来,忽然觉得有点奇怪,明明才第一次见到他,却总觉得已经相识很久了、甚至莫名有一点无法解释的信任感,说起话来、也有相当亲切的感觉。 或许是因为,很长时间没有人那样和她说话了。 自从成为皇帝的女人,其他人跟她说话的时候,就不似先前那般随意。 此时的她心里又再次感受到了、当时自己的那种复杂心情。 卧房角落灯架上的蜡烛,燃尽之后灭掉了,塌边几案上的青瓷油灯,也在“呼”的一声中熄灭,只留下一缕灯油燃烧不完全的刺鼻味。 李师师把灯关上,希望能让自己静下心来。 但是灯光完全消失后,外面的微光很快就喧宾夺主,她这才发现原来此时还没有天黑。 李师师扯了扯自己的衣襟,叹了口气,自己整个人晕晕乎乎的,一点都不清醒。 都怪陈绍! 她在心底暗暗啐了一句。 就在她准备拉上窗帘时候,丫鬟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一根钗子。 霎那间的光,让她眼前亮了,昏沉沉的心也亮了。 李师师抬起了双臂,挺起上身,把青丝拢到了头上挽起来。 从丫鬟手里接过钗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嘱咐了几句,就穿好衣衫下楼去。 乘马车来到小院,李师师在楼下看到了一个胖大的身影,吓了一跳。 随即又想起是谁来。 她心里暗笑那人,官儿不大,排场不小,走到哪都带着一个亲卫。 大虎就跟没看到人一样,双眼依然直勾勾看着前面,目不斜视。 李师师提着裙摆,走到楼上,刚进去就被人一把搂住。 她有点紧张,能听到自己胸中咚咚咚直响,但是又像是如释重负,卸掉了什么枷锁一般。 陈绍抱得很紧,她的小腹没有半点多余的脂肉,却出奇的柔软。 李师师感觉自己好像被白绫缠绕了起来,有点喘不过气,这种感觉并不好受,甚至有些难捱,但是她却从中觅到了些奇妙的感受。 自己被紧紧地抱住了。 一行清泪缓缓滑过脸颊,李师师不愿意去想太多,哪怕是骗自己,她也不想破坏这份难得的温情。 他敢冒着杀头的风险,勾引皇帝的女人,这难道不是情? ...... 这一次,陈绍的表现很猛。 有点粗暴。 过程中,他自己有时候心里还忍不住怜惜,但是李师师却一个劲鼓励他。 人在亢奋的时候,身体能分泌一些肾上腺素,极大地抑制痛感。 此时潮停浪歇,李师师眼眶红红的,洁白细腻的皮肤汗涔涔的,几根青丝粘在朱红的唇边,颇有些凄艳的感觉。 她翻了个身,裹紧被褥,不愿意看陈绍。 这下陈绍懵了。 自己是来要钱的,这还怎么要? 不会是下手太狠,把人得罪了吧,他心中也有些后悔。 刚才好像还扇了她一巴掌。 他眼珠一动,计上心头。 “你觉得春桃在汴京安全么?” 李师师转过身来,陈绍这才发现,她满脸都是害羞,根本没有丝毫恼意。 “不安全,你把她带走吧,我给你些钱。” 李师师一转身,露出了锁骨削肩,她的肌肤细腻光滑,烛光下流转着一道光晕。 陈绍心中大喜,“不用了吧,一个毛丫头,吃的又不多,能花多少钱。” “她花不着,你花。” 陈绍怔住了,他看着眼前美的不像话的女人,满腹的算计、提前准备好的说辞,再也说不出半个字来。 两个人都沉默了下来。 陈绍支着腿坐着,突然身上被盖了一层衣服。 他心中有根弦,被狠狠地戳了一下。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他每一刻都在算计。 算计自己的姑妈陈月仙、刘光烈、童贯、赵佶... 每一步都很功利。 但是今晚,他觉得自己来到这个世界,并不是成为一个NPC,他是活生生的一个人。 人情冷暖,喜怒哀乐。 想要融入这个世界,他就不能太无情。 “你也跟我一起走吧。” 李师师眼睛突然瞪大,“你...你傻了?” 陈绍拉住她的手,“走吧,逃出汴梁,你不是谁养的金丝雀,你是个人。” 他的眼神也随着心里的想法而变化,变得坚定,“我带你离开这个樊笼,只要你想的话。” “那人...可是皇帝,你想过没有。” “皇帝?”陈绍冷笑一声,“那又如何!” 第34章 软饭 夜半时分,天灰蒙蒙,下起了小雪。 一向洁癖的李师师没有去沐浴,裹着厚厚的锦被,看向外面。 “砰!”忽然夜色中一亮,一枚烟花率先破空而上。 那烟花在空中散开,发散出转瞬即逝的颜色和光。 李师师那妩媚的杏眼中,映出的火光闪烁,又如同泪光点点。 此时并排骑马走在路上的陈绍和董大虎,也一起抬头。 他又想起大虎说的那句:快过年了 每逢新年,汴梁城绝对是世上最热闹的地方。 从进入腊月开始,一直到正月结束,会有无数的花灯、烟火、年会... 往前推千年,往后越千年,这都是人间最大的节日。 陈绍叹了口气。 他又想起不久之前,李师师跟他说的话。 她竟然是被父母卖出去的,那人精心培养,将她包装成色艺双绝的汴梁第一行院花魁,然后顺理成章地被风流皇帝看中。 暗中培养她、控制她的那人,也不是陈绍想的梁师成、童贯这些人。 李师师推测,他一定是士林中的大人物,妥妥的公卿士大夫。 因为他每次让李师师做的事,受益者都是他们。 这人很神秘。 他一直派手下人与李师师的父母联系,从未主动找过李师师。 陈绍马上想到,大宋与士大夫共天下,经过百年时间其实也有不少的门阀士族,虽然不像黄巢之前底蕴那么深厚,但也应该是有点规模了。 李师师与家中隔绝,十几年不回去,有保护家人的意思,未必就没有那么一丝怨气。 但血脉亲情,毕竟不是那么容易抛却割舍的,这次爹娘被杀之后,反倒让她了无牵挂。 甚至真的愿意跟陈绍逃离京城。 而且李师师也不是很害怕,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自己在赵佶那里没有多少分量。 她这一生,看似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其实从未被珍视、呵护,哪怕是哄她骗她的都没有。 这新年的烟火,映照出的就像是很多人的一生,充满了心酸、艰难、痛苦。 只有那转瞬即逝的欢乐,点缀其间,让漫长的苦旅,还有那么一丝丝的欣慰。 但是烟花易冷,炫目过后,又是冷冷的寒夜。 这次李师师全家被灭门,真不说好是有人发现了这件事,展开的报复,还是背后那人为了自己的羽毛,而斩草除根。 回到自己宅子,崔林提着油灯开门。 陈绍招了招手,让他随自己进屋。 在门外跺了跺脚,震掉沾上的雪,陈绍这才进来,他呵了口气,暖和一下冻得发白的手指。 “东家,有什么吩咐?” “明天你快马加鞭,回到鄜州,去老刘相公府上找到我表兄刘光烈,让他带些靠谱的人亲自来一趟。你就说十万火急,叫他来救命。” 崔林点了点头,暗暗记在心里,没有多问。 陈绍要开始转移李师师的财产了。 昨夜一问,把他吓了一跳,李师师这么多年,积攒的钱财实在是有些骇人。 而且她爹娘被杀之后,家里的田产财物,数目也远超陈绍的预期。 说句不好听的,本想吃口软饭,不曾想吃到蟠桃宴了。 要转移这么庞大的财产,陈绍自己是不可能了。 只有借助刘氏的力量。 这些西北军头,将门世家,有的是门道和办法。 他们这些年养着各自的兵马,在西北厮杀,靠朝廷的饷银早就饿死了。 各个军头,都有自己的生财手段。 自己这个表兄,没有多大的本事,文不成武不就,在家中也是个不受重视的庶子。 但是他讲义气,重情重义,而且极其孝顺。 是个靠得住的。 这是陈绍能想到的,最妥帖的办法了。 在这个时候,没有什么事是十拿九稳的,若是这次成功了,陈绍就有了在西北立足的资本。 --- 临近除夕,陈绍得到一个让他哭笑不得的消息。 童贯竟然要在汴京过完除夕再走。 毕竟是个带过兵的太监,统领过几十万人马,没想到... 但是仔细一想,陈绍也理解他了。 童贯是带过兵不假,但是他的权势,并不是自己一刀一枪拼杀出来的。 他所有的权势,基础都皇帝的宠信。 所以对他来说,在皇帝面前失宠,比在前线吃了败仗还可怕。 历史上,他在伐辽时候,败的那么惨。 葬送了大宋最能打的十万精锐野战军。 然后竟然完全瞒住了皇帝,非但没有获罪,还被赵佶大肆封赏。 从童府出来,杨可世笑嘻嘻地凑上前。 “绍哥儿,前段时间几次蒙你款待,今天兄弟们在北郊营地里宰了一只羊,你可得赏脸。” 陈绍笑着答应下来,然后去集市上订了些好酒,让他们送到地方。 这些酒的价钱,已经远远超过了那只羊,但是陈绍也不在乎。 他需要这几个哥们,帮他传递童贯的一些信息,关键时候能有大用处。 酒酣耳热的时候,杨可世搂着陈绍的肩膀,小声道:“绍哥儿,你这一年可谓是春风得意,你可别忘了给宣帅表示表示。” 陈绍点了点头。 “哈哈哈,绍哥儿多精细的一个人,我这是多嘴了。” “要不是哥哥提醒,我还真忘了。”陈绍随口说道。 童贯的权力来自于皇帝,所以他需要留在京城,和皇帝一起过年。 自己的权力,要从童贯身上来谋取,那自己也得投其所好。 童贯最看重的当然是军功和爵位,这一点自己帮不了他,那就只能是选择他第二喜欢的钱钞了。 回到宅子之后,陈绍从床头的柜子里,拿出一个包袱来。 里面有李师师送来的一些名人字画。 想到童贯大概率是不喜欢这些玩意的,不如换成钱,直接送钱。 陈绍带上董大虎,拿了几个副书画,就往汴梁最热闹的相国寺市场去。 临近除夕,正是相国寺热闹的时候,人来人往,到处都是摆摊的小贩,兜售一些新奇玩意。 转悠了很久,买了一些有趣的小玩意,陈绍终于找到了卖字画的地方。 这里卖的,都是些碑文、字画、古玩... 他先是跟和尚们买了个摊位,然后小心翼翼地从布套里拿出字画展开。 “咦!” “竟然是徐熙的《牡丹图》!” 一张纤纤玉手,朝着画就摸来,手如柔荑,肤如凝脂。 “不买别摸!”陈绍赶紧阻止。 “是你!”两人看清了彼此长相之后,异口同声地说道。 第35章 洛党 “赵夫人来买字画啊?” 陈绍笑呵呵地问道。 李清照穿了一袭绯色罗裙,身段婀娜,身边站着一个青衣丫鬟,十三四岁模样,清淡的脸儿未施妆粉,清雅稚嫩。 她双眼亮晶晶的,看着陈绍的书画。 “这是南唐徐熙的牡丹图啊,一眼就知乃是真迹!” 看得出来,她是真的喜欢,目不转睛地看着,根本拔不动腿。 徐熙,性情豪爽旷达,志节高迈,擅画江湖间汀花水鸟,虫鱼蔬果,常游园圃,观察动植物情状。 所作禽鸟,形骨轻秀。所画花木,改变前人细笔钩勒、填彩晕染方法,而改用粗笔浓墨,草草写枝叶萼蕊,略施杂彩,色不碍墨,不掩笔迹,人称“落墨花”。 李清照越看越入迷,忍不住俯下身子,细细观摩每一处细节。 她这一俯身,顿时露出白花花的一片,陈绍瞪大眼睛欣赏起来。 眼前这美色可不得了,它不光是大和白,关键艺术成分极高。 毕竟这可是千年一遇的大才女,‘胸’有万汇凭吞吐,腹内诗书气自华。 小丫鬟瞧出了端倪,赶紧扯了扯自家夫人的衣服。 李清照的神思从画里出来的瞬间,就瞧见了对面陈绍直勾勾的眼神,她赶紧站直身子,掐着腰啐道:“往哪看呢,小心我大耳刮子抽你!” “夫人,这是个登徒子,咱们还是走吧。” “别怕,这是我赌友,还是个手下败将。” 陈绍哈哈一乐,道:“赵夫人如此才情,怎么能和贩夫走卒一般,用世俗的眼光来看我。” “你还有理了不成?” “赵夫人,你岂不闻《晋书·阮籍传》曾载:邻家少妇有美色,当垆沽酒。籍常诣饮,醉,便卧其侧。籍既不自嫌,其夫察之,亦不疑也。”陈绍笑道:“绍虽不才,愿效先贤尔。” “我呸!“李清照掐着腰,脸泛红霞,“任你舌灿莲花,我这次是亏大了,你休想糊弄过去。这样吧,你把这牡丹图送我,咱俩两清了。” 她说完之后,自己先没忍住笑了起来。 其实不怪她不当回事,此时社会风气,还是很开放的。 这也就是天气冷了,夏日时候,汴梁大街上白花花的,丝毫不弱于大唐时候的长安。 “不送也行,让我拿回去看两天,等过完洛阳的金石会就还你。” “金石会?”陈绍问道:“那是什么?” “是洛阳的一次士林雅会,大家聚在一起,赏玩书画金石,碑文拓片。” 李清照一边说,一边问道:“你这些藏品真个不错,是从何处得来的?” “家传,家传。” “你这牡丹图,售价几何?” “两百贯。” 李清照心底叹了口气,两百贯不算贵,可是她真拿不出来。 毕竟宰相月俸也就大约300贯。 别看李清照之父李格非任礼部员外郎,赵明诚之父赵挺之任吏部侍郎,均为朝廷高级官吏。 这夫妻两个虽系“贵家子弟”,但因“赵、李族寒,素贫俭”,日子过的很紧巴。 但是这个价格,又确实很良心,陈绍专门打听过的。在市价的基础上,便宜了十来贯。 要是陈绍卖的再贵一点,李清照也不至于如此纠结了。 这种定价对李清照来说,属于是不买不舍得,怕以后没有这么实惠的;买的话,又确实很勉强。 “这样吧,我回去凑凑,你能不能先别卖啊?” 陈绍一脸为难,“这样吧,你交点押金,我给你留着。” 李清照翻了个白眼,哼哼唧唧地舍不得离开。 最后她拔下头顶的钗子,伸手到陈绍跟前,“我先把这个押在你这里,你可别给我弄丢了。” “好说,好说,我就住在杏儿巷,你凑足了钱,我要是没在这摆摊,你直接去找就是。” 李清照点了点头,她觉得这人还不错,因为他赌品很好。 等李清照离开了,陈绍眼神逐渐有些涣散,脑子里想着三个字:金石会 像这种士林雅会,一般是需要极有分量的人,才能组建起来。 洛阳这地方,也很特殊。 司马光的独乐园、文彦博的洛阳耆英会、邵雍的洛阳安乐窝.... 这些都是洛阳士林圣地,这一代代的公卿致仕以后,依然通过门生故吏网络,对朝廷有很强的影响力。 也就是俗称的‘清流’。 在幕后操控李师师的,极有可能就是他们中的一员。 如今朝廷中,这些人正处在一个最低潮,因为皇权的集中,再加上赵佶重用蔡京这些人,对‘洛党’、‘旧党’的打压很厉害。 他们或许暂时消停了些,尤其是蔡京祭出大招,搞了个奸党碑之后。 但毕竟是百十年的底蕴。唯一能真的把他们消灭的办法,黄巢已经给了正确答案。 对这种‘上流贵族’来说,早就化整为零,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悄然扎根在民间,暗中掌控着庞大的势力。 在靖康之耻以后不久,洛阳这地方,出现了很多战斗力惊人的私兵。 他们大多是这些洛党的部曲,本来是给他们看家护院的,但是真打起来,个个披甲执锐。 他们甚至能跟武装到牙齿的金兵打野战,而且战绩不难看,甚至一度收复了洛阳,要说平日里没练狗都不信。 大宋这么多年,和士大夫共天下,你们这些士大夫却暗地里练兵,防谁呢? 坐在摊位前,陈绍感到有一丝无力。 他目前即使是知道具体哪个人是幕后凶手,也根本无法帮李师师报仇,甚至还要小心被那人给害了。 回到西北去,开辟一片自己的地盘,训练出自己的兵马。 这种想法前所未有的迫切起来。 或许生活在这个时代的人,尤其是在汴梁这种繁华都会中的百姓,看不清大宋羸弱的本质。 但陈绍不一样,他站在上帝视角,早就明白大宋已经烂了,指望不上的。 靖康之后的南宋偏安朝廷,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其实和金兵是一伙的。 他们有着共同的敌人,就是那些立志北伐,收复山河的武将。 想要有所作为,首先要做的的,就是: 另起炉灶! 第36章 出手 不到日落时候,陈绍便收摊走人,净赚两千多贯。 他的东西货真价实,而且急于出手,卖的确实便宜。 “大虎,小心着点!” 陈绍一边小心翼翼地装起剩余的书画,转头一看大虎动作很粗暴。 “知道了,东家。” 这时候,一胖大和尚笑呵呵地上前,施了一礼。 “恭喜施主。” 陈绍点头道:“多谢大师。” “施主今日广进钱财,乃是福报,施主且看这檐角垂露,恰似观音瓶中甘露,十方善信添一片瓦,便多一寸佛光沐人间。” 说完敲了一下身后小徒弟捧着的功德箱上雕花。 “塑像一毛之善,当得百劫人王福!” 陈绍有些无语,自己已经交了地摊费,这卖出东西去,还得捐一点? 看了一眼自己手里剩下的书画,想到还有不少的存货,尤其是李师师那里,应该也还有许多。 陈绍突然眼珠一动,有了个主意。 他笑呵呵地说道:“我这人一向是乐捐好施,不如咱们去寺里细说。” “好好好!“布施一文钱,得无量功德。贫僧一看施主,就是功德无量之人。” 陈绍跟着他们,来到寺内。 坐下之后,大和尚转身对小沙弥说道:“觉明,快去把为师那新茶沏一壶来。” 小和尚转身就去沏茶,陈绍笑着问道:“在下陈绍,充任京营禁军捧日军指挥使,敢问大师法号?” “阿弥陀佛,贫僧法号智慧,原来施主竟是禁军中的指挥,失敬失敬。” 禁军中的指挥使,不算多大的官,再看这人也不像是个王孙公子。能有这么多字画金石,智慧马上就懂了。 他认定这是替上官来出售东西,换回钱财的。 陈绍朝天抱了抱拳,笑道:“不过是恩帅童公提携,哪当得起大师一敬。” 智慧在心中暗暗点头,原来是童贯的人。 等到觉明端茶进来,给陈绍和智慧一人一杯,董大虎突然拽住他问道:“我也渴了,怎么没有我的?” 陈绍把自己的推给他,说道:“大虎啊,你去门口守着,我有些话,要和大师单独说。” 大虎接过茶杯,拽着小沙弥来到屋外。 “你拽我作甚!” “没听我们东家说么,要单独和你师父说话,你这和尚怎么恁的不懂事。” 觉明恨恨地瞪了他一眼,但是一看这人的体型,也不敢多说啥。 他连自家主人的茶都敢要,明显是个楞的,惹他作甚。 智慧看着两人的做派,典型的西北军汉风格,毫无礼数,心里更加笃定了自己的想法。 陈绍笑道:“如大师所见,我这儿有不少字画,急切出手,却没那个耐心摆摊售卖。你也瞧见了,我这东西可不愁卖,这样吧,你们寺里给我包圆了,我给你们便宜点,如何?” 这大相国寺,妥妥的现金流,多少东西都能吃得下。 要是有他们帮忙,应该很容易出手,而且他们门路多,结交的权贵广,想出手可以说随时都行。 而且人家大相国寺都未必会卖。 因为这些字画,不是有钱就能买到的。 送出去与贵人交好,能获得更大的利益。 智慧心中欢喜,但是面上却做出一副为难的样子来。 陈绍突然一拍桌子,道:“大师,我实话跟你说了,这些东西不愁卖,你们也想要,我会便宜些脱手。但是你要是想着拐弯抹角地坑我,那我只能上报宣帅,到时候面上须不好看。” 智慧心中暗骂,西北的贼配军,最是性子暴躁无礼。 不过他说的也得考虑,童贯向来和大相国寺没有什么往来。 如今的皇帝崇道,大相国寺的流水已经不如往年,绝对不能再得罪这样的人。 “请容贫僧与主持师兄商议一番。” “大师请。” 陈绍坐在佛堂内,看着上面笑呵呵的弥勒佛,起身拜了一拜。 大虎正好进来,见他拜佛,也跟着弯腰,嘴里念念有词。 智慧来到主持处,正好监寺也在。 他小声把事情说了一遍。 主持智清长老睁开眼,说道:“此事不可等闲视之,你马上派人,去查一下捧日军指挥使。” 大相国寺的人脉,在汴梁城没得说。 很快,就有和尚进来,躬身道:“回禀禅师,弟子已经查明,捧日军新来的指挥使,是个二十不到的年轻人,确是太尉童贯从西北带回来的。” 几人对视一眼,智清长老点了头,说道:“既如此,这倒是个机会,智慧。” “弟子在。” “按高价收了这位的书画,然后再准备一份厚礼。” 大相国寺不缺钱,缺的是送礼的机会。 当你做官做到了童贯这个级别,别人挖空心思想的,或许只是怎样才能给你送礼。 房中几个高僧,显然也都有这样的见识,闻言并没有多说什么。 陈绍打着童贯的名号敛财,这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刚才那和尚脸色一变,他就懂了。 于是顺水推舟,说些模棱两可的话,让和尚们自己猜去。 至于他们觉得自己一个军汉,不会有这些文雅东西,书画必然都是童贯的。 那就是他们自己的事了,反正我可没说。 果然,没过多久,大和尚智慧笑呵呵地回来。 “叫施主久等了!” “不急不急,反正没什么事,拜拜佛也是好的。”陈绍一改刚才的跋扈,笑道:“大师不知,在下乃是虔诚的我佛信徒,早就想来拜了,择日不如撞日。” ...... 大相国寺不愧是现金流,手里的资金确实宽裕。 陈绍把玩着手里的一双美玉,这是人家格外赠送的。 这对玉珏玉工巧妙,分则为珏,合则为璧,且还镂刻八字小篆: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自己把李师师送出来的东西,卖了三万贯,而且还有些好的没出手。 和尚们签好了契约,随时可以上门去支取,只等刘光烈和他的人手到了,去寺里取钱就可以了。 正好他们西北军的背景,也能和自己的话圆起来。 三万贯... 陈绍心中暗爽,这波软饭是吃爽了。 在西北就算真的被童贯提拔,成为一个军头,你别管规模是大是小,兵力是多少。 只要你没钱养兵,那你就得听人家童贯的。 谁养着他们,他们听谁的。 想要有自己的部曲,就必须有钱粮。 第37章 孤独 临近除夕,天黑的格外早。 明明才申时刚过,太阳早已下山,天色已渐渐黯淡。 在朦胧的黄昏中,李师师点上一盏青瓷油灯,两个人对坐一起用晚餐,让她感觉黄昏也不错。 这处宅子最大的好处就是安静,这个季节也没有虫子的干扰,淡淡的惬意,就像铜炉里的暖流,在周围静静地流淌。 陈绍每逢这个时候,都觉得气氛很融洽,让他莫名的舒服。 人总是需要这样的一些温存时刻,以满足精神上的需求,否则的话,就会产生‘孤独’的感觉。 这绝不是什么矫情,心如钢铁,也慕绕指柔。 年关将至,这时候朝廷中有很多事要做。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赵佶就算是再轻佻,这种事他也不会放给太子去干。 所以李师师胆子很大,时不时就派人去邀陈绍,来小楼一聚。 甚至陈绍经常留宿,白天才走。 每次陈绍都不空着手走,他们两个正在转移财产,其实陈绍自己也知道,很难全部搬干净。 留一些就留一些吧,能拿到手的也不少。 自己这创业基金,来的有些意外,虽然陈绍自己也曾规划过其他道路。 但是这一条,无疑是帮他省了很多心劲。毕竟时间不等人,就算你有办法,也未必有时间去干了。 省下来的时间异常宝贵,自己在西北,有太多事要去做。 有钱之后,将会事半功倍,很多事都会轻松不少。 李师师在他心中的分量,也高了起来,原始股毕竟还是不一样。 看得出来她心情很好,虽然这顿饭不算丰盛,但对于吃惯了山珍海味的李师师来说,吃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与谁一起吃。 “等我表兄来了,你先跟他走,我留在这里,约莫十来天之后就去与你相会。” 李师师姿态很端庄,餐桌仪表不错,闻言怔了一下。 她心里顿时紧张起来。 想到离开之后,虽然也没有什么舍不得的,小妹也会一起离开,自己在汴梁根本没有一丝牵挂。 但这毕竟是一件大事。 她生平还从未如此大胆过。 难免有些患得患失。 每逢这个时候,她总是强行让自己不去想,只想好的、美好的前景,脱离樊笼的轻松快活。 这种类似鸵鸟的行为,虽然不高明,但是很有用。 陈绍静静地看着她,也不说话,任由她自己去想想。 以前看戏文里,常有青楼女子,为了一个男人不顾一切,被人骗财骗身。 现在想想,很是合理,她们这些人锦衣玉食,受尽吹捧,羡慕的反而是那种真挚的情感。 稍微一哄,就奋不顾身了。 “到了鄜州之后,可能要隐姓埋名一段时间。” “李师师么?本来就不是奴家的真姓真名。” 陈绍来了兴趣,问道:“你以前叫什么?” 李师师脸一红,低着头不肯说。 陈绍笑道:“我去问春桃。” “她不知道!” 李师师有点急,陈绍抚掌一乐,看来春桃是知道的。 不知道是什么名字,能让她这么破防。 吃过饭之后,陈绍从袖子里,拿出那块玉珏。 “送你的。” 陈绍拿着人家的钱,换来的东西送人,丝毫没有一点心理负担。 李师师接过去之后,看着玉珏,嘴里默默念道: 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 突然,她有点想哭。这八个字,对她来说,何其珍贵。 陈绍最让她着迷的,就是那股子不拿皇帝当回事的气魄。 李师师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他敢那么说皇帝。 而且陈绍不是装的,从他的眼神里,李师师能看出来,他是真的很鄙夷这个天下共主的九五之尊。 她见过太多的大人物,有权倾朝野的宰相,有才情双绝的名士,有富可敌国的巨贾... 这些人,在提起皇帝的时候,眼中都是一样的敬畏。 巧就巧在陈绍人家还真不是装的,整个大宋赵佶是他最鄙视的人之一,如果还要选一个出来,就是他儿子完颜构。 得知陈绍顶着门头过日子,没有双亲的时候,其实在心底深处,李师师甚至有一点开心。 她少去了很多麻烦。 吃过饭之后,李师师起身铺床。 陈绍在她身后,欣赏着扭动的腰身和圆润的臀轮廓,其实不管是穿着还是举止,李师师都尽量地在陈绍面前,表现得端庄得体。 她今晚穿的也很宽松,遮盖住身子的曲线,但是如今跪伏在床上的姿态,一部分布料就贴身了。 虽然不止一次地占有过,但是远远看着,还是很惊艳。 陈绍一边欣赏着,突然想起自己或许该珍惜眼前的太平日子。 “你经历过战乱么?” 李师师摇了摇头,不解地问道:“怎么这么问?” “快打仗了。” 边关每年都打,李师师下意识地以为,他说的是西北。 西北那地方,年年打仗,即使是在汴梁,也经常听到那里的消息。 每逢打了胜仗,汴梁城中都会热闹起来,很多百姓会自发地去庆祝。 只是后来胜仗的消息越来越少。 “你可小心着点...” 李师师没敢多说,心里突然烦躁起来,她不敢想象自己若是跟着他走了,陈绍又在战场上出了事。 那将会是何等灰暗的日子。 “我的意思是,汴梁快打仗了。” 李师师笑了笑,没有说话。 她只当陈绍在讲一个不好笑的笑话。 汴梁怎么会打仗呢。 每一个生在汴梁,长在汴梁的人,都不会觉得这里会打仗。 五代十国的混乱早就过去太久了,人们已经忘了战火的模样。 陈绍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和她说这些,他心里可能也渴望一个能和自己交流一下的对象吧。 所有人眼中,汴梁都会一直繁华下去,偏偏你是那个唯一知道真相的。 这种感觉是很难受的。 他就是跑到金銮殿上,大声说出自己是从未来穿越而来的,你们马上要被金兵俘虏 你们的妻子女儿,汴梁的无数的百姓,都将成为那些残暴异族的奴隶。 会有人信么? 多半会被打死。 第38章 争论(二合一) 除夕将至,汴梁街头一片喜庆祥和,热闹纷纷。 冬日的寒意,丝毫不能阻止他们的庆祝。 在大宋,你有幸生在了汴梁,那么恭喜你,不管你是什么家底,都比外地人幸福不少。 这座城市太富足,这城市当中百姓太安闲。 满天下财赋,都用来供养着这一个地方。 哪怕是那些奔走操持贱役糊口的百姓,在大雪拦门,米珠薪桂的时候,官府还会一家家的发放当日的口粮柴米盐菜钱。 保证你饿不死。 几千年来,历代王朝,也没有这般的规矩。 对于他们而言,处在这个时代最为繁盛富庶的文明中心。很多事情都以为是理所当然的。 生于汴梁的人并没有太深的感触。 他们根本就不知道,现在自己所拥有的一切是多么可贵。 他们根本就不知道,在西北,守卫他们不受羌人异族奴役屠杀的大宋边军将士,在文贵武贱百余年的压迫下,为了守卫他们的这份富足,到底付出了多少。 当如历史上一样,在大宋各种力量交相催迫下,大宋最后一点自卫武力失去之后,在几年以后,甚至持续一直到崖山,持续一百余年的黑暗到底是多么沉重得让人窒息! 汴梁,蔡京府上。 陈绍这等亲信校尉,也都跟着来了,在外厅等候。 在一群亲卫中间,陈绍算是很安静的,坐在一张椅子上闭目养神。 他知道童贯来这里的用意,蔡京虽然被罢相,但是在皇帝心中,他依然是不可或缺的重臣。 再没有哪个臣子,能像蔡京一样,总是能源源不断帮他弄到足够的钱来挥霍。 而且蔡京罢相了不假,他的门生故吏,可还依然把持着那些紧要衙门。 童贯要是能获得蔡京的支持,伐辽也会轻松很多。 陈绍本身不是很在乎这些,大宋已经到了积重难返的地步,恰如一个病入膏肓的老人。 内堂中,三足鎏金铜香炉,散出袅袅沉香烟。 童贯和蔡京对面而坐。 这哥俩从年轻时候就认识,可谓是一起飞黄腾达,但是两人都是权位之心极重的人。 坐到足够高的位置之后,难免就会因为权势,发生一些不愉快。 慢慢的,两人关系也逐渐冷淡,到这次因为伐辽,童贯联合王黼,将蔡京逼退,则正式宣告了两人关系破裂。 看着眼前来拜访的童贯,蔡京有些恍惚。 他是熟读史书的,宦海沉浮几十年,炼就了一双火眼金睛。 寻常人看不到的事,只要冒出一点端倪,他都能敏锐的觉察到。 每一个朝代的最后几年,都伴随着各种各样的祖制渐渐崩坏。 大宋也是一样。 蔡京有些惶恐,也有些无奈,但是他欺骗不了自己。 大宋已经有了一些亡国之相。 身为一个正统大宋士大夫文官,蔡京曾经也对大宋比较克制厚重的士风很认可。 他骨子里,是一个正统的大宋士大夫文人。 长达二百余年的富足市民生活后,此刻士风比起开国时候,流行的已然是偏向于放纵疏狂享乐一流。 漫说暗地里如何骄奢淫逸,就是表面的衣冠体制,举止做派,也都不一样了。 蔡京侍奉过三朝帝王,他于此时,不禁又想起那些官家的相貌来,还有一个个令人心折的宰辅相公。 当今皇帝的父兄,都是很正统的大宋皇帝,他们身上有大宋皇帝的气质。 谨慎、务实、注重文化修养,肯虚心接受文官的指正和意见。 当今皇上,则完全不像他的父兄。 看他身边这些人,又都是些梁师成、童贯、王黼... 蔡京入仕之后,是经历过王安石、司马光、吕公著、章惇...这些名臣、悍臣的。 包括他自己,其实也做了一些利国利民的事,如今罢相之后,朝中是王黼做相公,这大宋...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一般人于历史洪流中,因身在其中,就很难指望可以看得清楚。 但是蔡京,以他的学问和见识,从这烈火烹油的富贵繁华中,已经看到了亡国之相。 最终触发亡国的,很有可能就是他们这次一心要搞的联金伐辽。 大宋打不起这样的仗了。 国家财政、兵马辎重、百姓民力....都不足以去打这样的仗。 “道夫啊,你这次真就铁了心,要伐辽么?” 童贯笑了笑,“老公相,就这般不想看某成伐辽之功?” 蔡京苦笑着摇了摇头。 这些人,怎么就能把国家大事,想的如此简单。 打仗,真的就是挥军北上,决战疆场的事么? 他刚想训斥一番,想到自己的身份,缓缓又坐了回去,扳着手指,一桩桩一件件的娓娓道来。 他年岁如此高大,记忆力却不亚少年,而且极有条理,将一团乱麻也似的朝廷财政状况,说得清清楚楚。 蔡京给童贯讲了许久,此刻大宋一年财政收入不及亿贯,正常官吏俸禄,养军之资,各项正常行政开支,就已经达到了一亿两千多万贯。 这还不算移作内库开支,赵佶自己吃喝玩乐糟蹋的,也是一个大头,还有一些必不可少的如河工转运赈济恩赏之事。 每年就是一切都是如常年景,就稳稳的亏空三四千万贯。这些亏空,就靠发交钞来弥补。 而蔡京总能找到一些新税源来支撑这些多发的交钞。 勉强敷衍了这些年下来,虽然四下漏风,但还摇摇不倒。 如今王黼一上台,就迫不及待,将蔡京的政令一一废除。 他罢方田,毁辟雍、医、算学,合并修会要、六典各机构,对远郡使、横班官的俸禄减半,茶盐钞法不再比较,对富户的科抑一律蠲除。 短时间内,这些豪绅士族,自然是对他歌功颂德,但是以后怎么办? 自己辛辛苦苦,得罪了那么多人,为帝国打的补丁,全被他一股脑撕下扯烂。 当下他是得到了一些赞颂,可是今后呢? 伐辽复燕这种战争,肯定会旷日持久,钱财就将如流水一般花出去。 梁师成王黼的本事,蔡京十分清楚,他们除了拼命加征捐税,竭泽而渔之外,就是滥发交钞。 可他们懂得把握那个微妙至极的平衡么? 童贯有些恼了,“那先帝的遗诏,我们竟可置于不顾么!” 听到童贯的声音,陡然拔高,其他人都坐在原地,没敢动弹。 陈绍突然站起来,大踏步走到门口,掀开帘子露出半个脑袋。 如此失礼的行为,吓得众人赶紧上前拽他。 童贯大声呵斥道:“退下!” “喏!” 本来还气势汹汹的陈绍,讪讪地抱拳,悻悻退出。 回到座位之后,陈绍继续眼观鼻鼻观心,开始养神。 周围的人,全都用看傻子的目光看着他,连蔡京都敢得罪。 但是仔细想想,自己这些人,只要童宣帅护着,蔡京好像也没有什么手段来整治他。 内堂中两人之间的气氛,也因为陈绍的‘莽撞’行为,稍微缓解了一下。 童贯解释道:“此人乃是西北军户的孤儿,父兄皆为国战死,无人教导礼节,老公相莫要怪罪。” 他虽然把陈绍骂退,但是心中却十分满意。 蔡京也没有追究,他继续说道:“道夫啊,你看这西北,只是对抗一个小小的西夏,已经多有百姓破家,鳏寡孤独遍地。大辽的国力,十倍于西夏,你为何如此轻视于它?” “退一万步说,你们真的拿下了幽云十六州,燕地河东都要开镇,一旦开镇,就又是花钱的大户。这钱从哪里寻觅得来?” “就拿今年来说,国库亏空了三千万,就是一切新的事情都不进行,光是这些也要靠交钞弥补,可交钞信用已经低落空前。 新届还未曾推出,市面上就已经说最多只能以三折估价。这些交钞是要发给全国几十万官吏,发给全国兵册上一百多万军马,是要发给应募而来修理道路,整治河工,参与各项转运事宜的民夫的。 拿到这些打了三折的交钞,却不足以赡家,甚至连自己也吃不饱。一旦不稳,将是怎么样一番景象?” 童贯沉默不语,过了许久,他才缓缓开口,“老公相,这些都是疥癣之疾,只要打下幽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百姓、官吏们,想必也能理解朝廷的苦心,暂时咬咬牙,帮国家渡过难关,想来他们也都是乐意的。” 蔡京直接没有话说了,他愕然半晌,心中冷笑不止。 理解? 官员们的收入下降,只有加倍搜刮百姓。百姓流离失所更多,那来年收入就更少。交钞出来就折价,就只有增发,结果更是形同废纸。如此这般,早晚要发生大的民变! 人饿急了,还管你上下尊卑? 历朝历代,哪个不是这么亡的! 他没想到,这些人竟然如此短视,简直是视国家大事为儿戏。 蔡京说得很清晰,如今这世上,再也没有一个人,能说得如此清楚明白,连具体的数字都有。 可是无奈这些人就是要冒险,要投机,根本不顾这种冒险的后果有多可怕。 说到底,他们只是一群腌臜小人,毫无才学,靠阿谀奉承上位。 在权势的宦海中迷失了多年的蔡京,突然有那么一刻,有些怀念以前的朝堂。 那时候大家也是勾心斗角,但至少都拿国家当回事。 当然,他也只是片刻的后悔,真让他重新选择一百次,他都会选择这条道路。 权势的滋味,让人飘飘欲仙,根本戒不掉。 那就由着他们去闹吧! 等到彻底转不动了,官家会想起来,是谁在帮他缝补财政。 赵佶身位一个皇帝,可以说是一手葬送了大宋的江山。 自从登基之后,他就把江山当成了自己的乐园,享用无度,奢靡挥霍。 还生了那么多皇子皇女,盖了那么多宫观,那么多营建。这每年流入的占着国家财政收入接近一成的巨额数字,飞快就消耗干净。就是这般赵佶犹嫌不足,还需要东南应奉局另外为他开辟财源。 事实上,如果不是赵佶,打辽国还真不缺钱。 北宋历代皇帝,都有收复幽云十六州的壮志,所以从宋初就专门设封椿库为内藏应急之用。 每代宋帝,都会省出些钱来,存入封椿库。为了将来伐辽取燕云十六州所用,后来遂成为定制。 顶峰时候在各路提举转运使节辖下,都有封椿之设,这些都是大宋压箱底的钱。 赵佶的父兄,也都是铆足了劲,做梦都想收复幽云十六州。 等到赵佶登基,把这些钱一股脑全给花干净了。 这个人花钱,根本没有理智,想起一出是一出。艮岳、行宫耗费无数,还可说皇宫局促,需要新的游宴之所。 就算是昏庸享乐,至少还派上了用场。 但有的时候他修建起耗资巨大的宫观,供奉三清纯用金裹玉身,还派人远去泰山建起了真武大帝庙,也是阡陌连云。 建成以后供养了一堆道官,人人都享丰厚俸禄,每年持续耗费海量钱钞。他却一次都未曾去过,这些钱相当于白花了,还耗费了巨大的徭役、民夫。 闹吧,你们尽管伐辽,你们尽管去取幽燕之地。 等到闹不动了,皇帝自然会想起来,谁才是那个能为他宰执天下的相公。 彤庭宣麻,玉殿拜相,是何等的荣耀。 你王黼凭什么? 蔡京的心中,终究还是对权势的欲望压过了对国家的担当。 他此时,决心彻底放手,任由他们折腾。 然后自己再出山,收拾残破的局面。 他相信自己的能力,而且在内心深处,他也对大辽有一丝的鄙夷。 堂堂大辽,幅员万里,竟然被一个小小的蛮族部落给打的如此不堪。 童贯见他不肯松口,又许了很多条件,蔡京都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不再应承。 童贯愤而起身,拂袖而走! 掀开帘子的瞬间,外厅的一众心腹,全都站起身来。 “走!” 童贯冷哼一声,迈步离开。 众亲卫一起跟上,同仇敌忾,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都一副气愤模样。 陈绍混在人群中,心中冷笑连连。 哥几个还在这争权夺利呢,等着金兵来了,你们那些谋划算计、勾心斗角,全都跟笑话一样。 像这种上流人物,权贵吸血阶层,不把他们宰了,永远会折腾生事,就得黄巢、金兵、清兵...这种来治他们。 要是有机会,自己也很乐意出手。 第39章 愣绍 除夕如约而至。 大宋过年是要放假的,官员、皇帝都会放假。 后来包拯觉得只有没用的人才放假,自己这种栋梁新年也要工作,于是一直上书,要求把假期缩短为三天。 这种人憎狗嫌的行为,成功地为大宋君臣,争取到了新年上班的福利。 陈绍的捧日军,也有轮休。 皇帝赏赐给童贯许多的东西,都被他一股脑儿打赏给手下。 陈绍的比别人还多了一些。 他这几天对蔡京有两次出格行为,看似得到了童贯的训斥,实际上却给他加分不少。 童贯不需要‘诸葛亮’似的手下,人品和能力,在他这里都不是最重要的。 只有忠心最重要。 他恨不得自己手下,人人都是许褚典韦。 除夕的清晨,陈绍洗了把脸,又把童贯送来的东西,大部分都分给手下。 虽然他只有四个亲兵,官儿也还没升,但是回到西北之后,谁都知道他会被重用了。 大虎提着一些锦缎布料,笑的十分开心。 “回家给我娘做个裙裳,就做春桃身上那款式的。” 崔林他们则都是选的金银饼子,还有一些钱钞。 因为是除夕,人难免会想起亲人,崔林、赵山赵河哥三加起来,凑不出一个爹,一个妈。 听着大虎的话,脸上的喜色都去了一些。 “跟着我好好干,将来成家立业,开枝散叶。” 性子沉闷的崔林难得主动说了句话,“我跟着东家,不图这些,就想跟东家一起干番事业,我早看出来东家不是常人。” 陈绍说的那句:换个活法 时不时就会在崔林的脑子里响起,他有时候闲下来,也会忍不住想东家说的真对! 以前那种活法,就算是活一百年,又有什么意思? 陈绍拍了拍他的肩膀,笑了笑没有说话。 除夕到了,外面爆竹声响起的时候,陈绍首先想到的就是李师师。 这个名分都还没有的女子,却不知怎地,让陈绍有种家人一样的牵挂,很亲切,也很温暖。 如果没有她,在这个冰冷又热闹的汴梁城,度过穿越之后第一个新年,多少也会有些凄凉吧。 想到这里,陈绍迫不及待要去和她见一面。 “大虎啊,你随我去一趟宣帅府上。” 这时候侧边的房门打开,春桃端着一盆水出来,泼完之后招了招手。 陈绍走了几步,笑道:“春桃啊,等我出去,给你挑几件衣裳和首饰回来。” “新年了,哪还有开张的店铺。”春桃红着脸问道:“你晚上回来么?” “这还真不好说。” “你早些回来,帮我倒倒水,行不行?”春桃扭着身子撒娇道。 春桃从刚开始的羞涩,到现在已经习惯了。 陈绍点头道,“行,我再回来一趟就是。” 说完转身就要走,春桃突然叫道:“陈大哥!” “怎么了?” “你...”春桃羞答答地问道:“你看我这穿这衣服怎么样?” 新年新衣,鹅黄的上衫,下着浅色长裙,春桃这身衣服是陈绍从李师师那里取来的。 一共穿了没几次,陈绍就说是新的,春桃喜欢地不得了。 李师师品味自然没的说。 陈绍笑着夸了几句,然后拿起腰刀,跨上马和大虎离开。 春桃跺了跺脚,气嘟嘟地回房去了。 她头上戴了陈大哥送的首饰,但是他根本没看见。 即使是新年,汴梁街头人也有很多,大路上车水马龙。 大虎舔了舔嘴唇,说道:“东家,汴梁实在是太好了,以后我也想搬来汴梁住。” 陈绍笑道:“有这个志气是好的。” “别的不说,这路就比咱们那里好了一百倍。” 西北自然是没有什么财力来修路的。 西北道路的泥泞是出了名的,连通各营地的道路被踩得稀烂,一旦下雨,人马走在上面就像在沼泽里徒步行走,又像身在水稻田的淤泥里寸步难行,一脚下去烂泥直接淹没脚踝… 驿道大路上好点,土地被车马长期碾压很结实,雨水未能浸透太深;但硬土表面附着一层薄稀泥,像润滑剂一般,人马走在上头很滑,一不小心就要摔。 这也是没有办法,羌人多骑兵,西军多步卒,他们也不敢修路。 否则骑兵突进,将会更加迅捷。 两人先是来到童贯府上,这才发现府上早就挤满了人。一眼看去,周围没一个人他认识的。 因为来的大多是武将。 刀架上搁着整整两排武器,陈绍解下佩刀后几乎都没地方放。 董大虎已经把礼物交给了童府的仆人,回来之后伸手接过兵刃,牵着两匹马出去,一起在外面等候。 走到花厅,几个亲卫见了他,纷纷点头示意,但是没有说话。 陈绍找了个校尉,凑上前问道:“哥哥,怎么这么多人?” “绍哥儿你来的晚,每年这个时候,都会有各地的将领,前来给宣帅拜年。我把你的礼帖递上去,你就在这等吧。” 陈绍赶紧从怀里掏出春桃写的礼帖。 本以为要等很久,甚至今天见不到了,但是没想到不一会杨可世就出来了。 他环视一周,伸手招呼道:“绍哥儿,这边!” 陈绍挤开人群,总算是明白了什么叫“权势显赫之家,门庭若市。” 杨可世搂着他的肩膀,笑道:“绍哥儿,宣帅看见你的礼帖,特意叫你进去。” 陈绍进去之后,躬身行礼,堂上人不是很多。 童贯的脸色有些阴沉沉,但是明显不是针对陈绍,见他进来甚至指使人搬来一张椅子。 按理说他的官职,不应该有这个殊荣,但是陈绍也不客气,喜滋滋地坐下。 尽管周围都是些高阶武将,但是陈绍就是一副:我不懂规矩,宣帅让我干啥,我就干啥的愣样。 童贯见了之后,更加满意。 “某就不明白了...”童贯平静的语调突然激昂起来,“都是为官家效力,为大宋效力,他蔡京给官家修园子、盖道观就是为国为民,某伐辽复燕,就是祸国殃民?” 看来他们正在讨论蔡京。 陈绍几乎是瞬间进入状态,一副气愤模样,甚至还咬了咬牙,小声骂了一句。 童贯看了一圈,只有陈绍的表现他最满意,于是破格问道:“陈绍。” 陈绍马上站起身来,抱拳道:“恩帅有何吩咐?” 周围的人,都暗下指指点点,窃窃私语,说这就是那个愣头青。 敢怼蔡京的。 “女真那边,传来消息,说是年后五月左右,天气转暖,就要再次伐辽。我们还被西夏拖着,你怎么看?” 陈绍大声道:“恩帅如此英雄,弟兄们也都是咬钉嚼铁的汉子,还有五个月时间,如何不能灭夏。” “绍虽不才,愿为恩帅披坚执锐,做灭夏的先锋。” 第40章 守岁 堂上的指指点点和窃窃私语更多了。 都在说这人是真愣。 私下里,童贯的心腹们,已经叫他愣头绍了。 童贯也有些没想到,他笑了笑,说道:“大家都有陈绍这个决心,区区西夏,何愁不灭。” 他也只是肯定了陈绍的精神,但不认可五个月可以灭西夏。 陈绍知道,灭夏可比灭辽靠谱多了。 主要是西夏内部自己就有一堆烂事,内斗之严重,在金、辽、宋三国中是最严重的。 而且他们国力最弱,西夏皇帝全靠占据西域商道和大宋给的岁币,来维持这个帝国。 开战之后,商道断绝,大宋的岁币也断了。 这时候,只需要耐心去分化他们,慢慢蚕食,就可以逐步吃掉西夏。 先让辽金消耗一段时间,那么大的国土,打到幽燕还有很久,你童贯急什么... 童贯如此暴怒,让陈绍想到一个原因,他还是想让蔡京帮他。 说到底,即使是政见不合,不影响童贯信任蔡京的能力。 接下来一段时间,则是他们这些臭皮匠,凑在一起商议如何平辽。 不出意外,很快就成了童贯的吹捧大会。 陈绍内心虽然鄙夷,但是也慷慨激昂地吹捧了好大一会。 童贯被拍的红光满面,好像比在美人身上逞威还快活。 从童贯府上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不早。 昏惨惨的天空,又飘起了小小的雪花,稀稀疏疏,不是很稠密。 大虎站在寒风中,正贴着马站着,看上去还挺开心。 他这人就两个爱好:骑马、吃肉 骑马回到杏花巷小院,陈绍亲自劈叉烧水,然后用水桶一手提着一个。 他发现自己的力气,也在慢慢增长。 提着两桶水,很轻松的样子。 春桃翘着脚,坐在椅子上,笑吟吟地看着陈绍倒满了浴桶。 她和李师师长得确实像,但也有细微的不同,比如李师师的脸蛋珠圆玉润,是标准的鹅蛋脸,也是这个时代最受欢迎的。 春桃的下巴却有一点尖,这在后世很吃香,但按照古人的说法,女子下巴尖可谓是一个小小的缺点。 有点狐媚气,美的不够大气,不够端庄。 陈绍伸手测了一下水温,稍微偏热,姐妹两个都喜欢沐浴,而且都喜欢用热一点的水。 “快洗吧,天冷,凉得快。” 不知道是不是要沐浴的原因,春桃穿得很薄,脖子上、胳膊上、脚裸多处露出雪白的肌肤。 站起来之后,纤细的腰身,小巧挺拔的若隐若现。 拉起帘子之后,陈绍照例在外面烧着炉子。 一股淡淡的清香,不知道是从衣服上传来的,还是少女的体香。 这味道,又和李师师身上的不太一样。 陈绍想着想着,渐渐有些欲念,从热气缭绕的帘子上看到那纤细窈窕的朦胧俪影,益发心痒。 突然,他开口说道:“春桃,一会你洗完了,我也洗洗。” “啊?” 春桃愤愤地拍了一下水面,“陈大哥又说胡话欺负人!” “我晚上急着出去,要见一个很重要的人,再烧水的话有些来不及了。” 陈绍信口说道。 “真的?” “当然是真的。” 春桃想了很久,又感觉水温还可以,便匆匆起身。 稍微擦拭了一下,她披衣系带,又弯下腰来擦脚穿鞋,小小的俏臀拱起。 陈绍偷偷走了过来。 听到动静的春桃吓了一跳,娇小人影退后半步,背门抵着浴桶,吓得吁吁娇喘。 “陈...陈大哥!你……你想干什么?”她楚楚可怜的瑟缩着。 “洗澡啊!” 陈绍笑嘻嘻地问道:“春桃妹子,你在这不走,是想帮哥哥搓背么?” 春桃啐了一口,红着脸跑开了。 陈绍舒舒服服坐在圆形的桧木大浴桶里,褪下的衣物都挂上屏风,甚至还哼着一小曲。 “春桃妹子,给我拿个皂巾来。” 春桃坐在镜子旁,脸色通红,闻言又皱了皱小瑶鼻,还是很听话地走过去,隔着帘子把一块皂巾搭在架子上。 陈绍心中暗暗点头,这算是一种服从性测试。 要是她十分反感,那自己多半没戏。 可如今少女的表现,分明是有那么一点意思。 陈绍着急赴约,洗好之后,没有进一步进攻。 他笑呵呵地说道:“早上钗子不错,和你挺配的。” 春桃微微一怔,随后忍不住笑了笑,“要你说!” 说完又忍不住得意地扬了扬下巴。 小姑娘刚来的时候,挺胆小的,但是随着相处时间久了,慢慢的天性就露出来了。 看似泼辣,实际上骨子里极为温顺乖巧,你让她做些出格的事,她也是掐着腰给你做了。 ---- 汴梁西郊,幽静的小楼上灯烛通明,燃灯照岁。 李师师在案前支颐,呆望红烛滴泪,心中柔肠百结。 绍郎说是要把自己安顿照顾,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 她爱的就是陈绍身上,那股子对皇帝都不屑一顾的劲,为了她什么都敢的泼天胆子。 从未被如此珍视的李师师,脑袋一热,就剜心掏肺地对他。 如今却难免患得患失起来。 毕竟陈绍要是真带她走了,那就是和皇帝作对。 试问天下几人有这个胆子,他要是卷了自己的钱钞跑了,自己也不敢声张。 自己已经把所有都抛出,要是被人骗了,真是欲哭无泪,钱财都还好说,一片真心被作践.... 可能真要了却残生,无法苟活了。 烛光闪动,屋内凭空多出一个人影,她却完全没有觉察到。 陈绍见她在这发呆,也有些纳闷。 他伸手在李师师跟前晃了晃,后者这才惊醒,蓦然抬首,随即又惊又喜,“你来啦!” “我们一起守岁啊。” 陈绍握住她的手,坐在旁边。 李师师很自然地埋首在他的臂弯内,脸颊微微蹭了蹭他的胳膊。 仿佛这样,能让她多一些安全感。 男人岁数比她还小,但是胸膛却很宽厚,西北军户的出身,难免熬炼出一副好身子。 躲在他的怀里,刚才的杂念一扫而空。 恍恍惚惚之间,李师师听见陈绍说话了。 “从今年开始,咱们要一起守岁,直到白头。” 第41章 表哥 小雪初晴,月上屋檐。 楼上烛光红艳艳,映照出两个贴在一起的人影。 一张醉红的雪颊,笑靥如花,要是陈绍会写诗填词,高低来一首。 无奈他不会,此时只能抱住亲一口,表达自己的喜爱。 李师师听见外面打更的声音,几乎是瞬间,城中爆竹声响连成一片。 汴梁城中,几乎是家家户户院中都燃着火堆,最为壮观的一座位于十字大街的皇城外宫,两条龙尾道左右环抱,中间一座巨大的庭燎高及数丈,火焰冲天。 大宋的皇室,一般都会在这时候,出来与民同乐。 或者是站在皇城的宫墙上,接受汴梁百姓的欢呼。 李师师左手拈起酒杯,右手托着杯底,轻轻一拧身子,低头道:“愿郎君喜乐安康,吉祥如意。” “唱一个。”陈绍喝完之后,在她脸上摸了一把,笑嘻嘻地说道。 李师师轻轻转身,身姿轻盈,右手小指微微翘起、两个指头轻轻扶住右边的素袖,唱起一段吴腔:“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当你拥有李师师这样的女人,那么肉体上的欢愉,只是她给你的众多欢乐中很不起眼的一个。 陈绍第一次觉得,声色犬马,把声排在第一,是很有道理的。 陈绍饶有兴致地专心听着,她平日说得是官话,唱词用吴语却照样有滋有味。 也不知是越戏本身好听,还是因为从她口中唱出来才十分抒情动听,那喉音温柔娇媚,婉转动听。 陈绍觉得这岁守的,一点都不枯燥。 最后两人抱在一处,一句句暖人心脾的轻呢细语说到动情处,外人一听就像是甜言蜜语骗人的假话; 但是沉溺其中的人,却觉得字字都是真心。 ...... 除夕过后,新年伊始。 暮霭沉沉,汴梁城外的官道上,陈绍在亭子里等着,呵欠连天。 大虎站在他身边,威风凛凛,陈绍几乎是走到哪都带着他,形影不离。 不管什么时候这胖子都精神奕奕,陈绍有时候挺羡慕他的。 董大虎饿了就吃,困了就睡,生活规律,每日熬炼武艺,耍枪弄棒,不生龙活虎才怪。 而且他心宽体胖,什么事都不往心上搁,刚来时候一口气弄死两个人,夜里他倒头就睡,鼾声震天。 陈绍则是烛光不熄,绣帐翻腾,一夜颠龙倒凤。 到后来,是李师师爱惜他的身子,生怕他亏损太多,连哄带求,暧昧缠绵,这才让这位爷睡下。 今天一早,刘光烈派人提前来城里,告诉陈绍他马上就到。 果然,远处响起一阵马蹄声,隔着老远陈绍就看见了刘光烈熟悉的身影。 他心里有些高兴。 当他在这个世上,有了不止一个的牵挂和亲人之后,才算是真的融入了这个世界。 无牵无挂,看似是可以更加自在,其实这本身就是一种折磨。 天雨虽广,不润无根之草。 人,到了什么时候,到了什么地方,都得有根。 一辆马吱吱呀呀地向前行进着,车上刘光烈打着盹。 “三哥,汴梁到了!” 刘光烈睁开眼,打了个哈欠,“他娘的总算是到了,绍哥儿这次不知道弄什么大事,叫我年也过不成,这次不宰他一顿,难消我心头恶气。” 其实他是说给一群兄弟听的。 刘光烈是刘府的小儿子不假,能使唤的亲信就这么十来个,平日里也都是以兄弟相称。 他打定主意,来了汴梁之后,自己出钱请大家去樊楼吃一顿酒,免得绍哥儿挨埋怨。 周围的人哈哈一笑,没当回事。 来汴梁过年也不错。 西北那地方,没什么好的,就是冬日里赶路,趟风冒雪着实有些辛苦。 “那不是绍哥儿?” 刘光烈裹紧身上的呢绒大氅,跳下马车,果然瞧见陈绍正往这边赶来。 等见了面之后,刘光烈先是给了一拳,随后又笑道:“怎么无精打采的,双眼黢黑,这汴梁的米不养人啊。” 陈绍暗暗惭愧。 自己为酒色所伤,竟然如此憔悴。 戒酒,必须戒酒! 两人一起上了马车,来到一处宅子。 这是刘府在汴梁的一个大宅院,位置一般,比较偏僻,但是胜在地方够大。 来到房中,刘光烈拽着陈绍,来到桌前,小声问道:“到底怎么个事?” 陈绍没有隐瞒,他直接说了全部实话。 毕竟这种事,人家也是冒着风险的,而且路上要尽量低调一点,刘光烈知道真相以后,也能更加小心。 本以为刘光烈会犹豫,但是他兴高采烈地捶了陈绍一拳。 “行啊你!不错!不枉我自小教你一些风流手段,把皇帝的女人都骗到手了。” 这他还真不是胡说,刘光烈从小就带着陈绍的原身玩,前几个月,还嘱咐自己养的妓女李桂娘给陈绍物色一个清倌人开苞。 可惜表弟年纪小,对这些不感兴趣。 刘光烈本来还觉得有些可惜,没想到表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开窍之后,来了个大的。 陈绍小声道:“这会不会给表兄和姑父惹麻烦?” 刘光烈一拍大腿,“这怕什么!又不是册录在案的嫔妃,跟你走了,说明你本事大,皇帝也不好声张。” “可惜不能大肆宣扬,叫人知道我刘三的兄弟,是何等的风流!” 陈绍听得一愣一愣的。 刘光烈笑道:“别怕,就是真的被发现了,咱们就闹将起来,我们有理!” 看得出来,刘光烈是真的一点都不怕。甚至他能参与这么一件出挑的事,反而觉得有些兴奋。 其实陈绍是被明清的历史给吓住了,觉得皇帝都是那种稍微一得罪就要杀人全家的狠角色。 事实上,李师师确实是个自由身,想跟着谁完全是人家的自由。 历史上,周邦彦就钻在床底,听了一夜床脚。 第二天还写了一首词,广为流传,也没有被打击报复。 大宋的皇帝,你说他们菜也好,怂也罢,甚至是能力弱,都没问题... 但有一点,他们都不可怕,不是那种你让我不顺心,我就弄死你的怪物。 “话虽如此,咱们还是小心点为好。”陈绍谨慎地说道。 再过几年,赵佶就自身难保了,没必要赌他的人品。 第42章 微操 大宋的官兵,几乎全都经商。 尤其是禁军,说他们是大宋排行前三的商团也不为过。 而且在做生意上头,这些禁军将门世家,绝对是和气生财。 这么多年下来,他们早已经是标准的商人思维。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仗势欺人。 倒不是这些世家将门自己有多高的约束能力,也不是他们品德多好,而是什么事情一旦牵扯到暴力,结果就变得不可控。 世家比起暴发户不一样,图的还是一个安稳。 西北的边军,又不一样。 他们常年打仗,耗费太大,而朝廷的粮饷又是十有八九要拖欠。 拖欠几个月发,已经谢天谢地,按时足量那是根本不可能,想都不用想。 所以他们经商,那不是图财,而是救命。 什么野路子也上。 你要是敢跟他们耍心眼,说不定晚上就有几十个西军大兵上门,跟你讲讲道理了。 刘光烈这次利用他们鄜延兵自己的渠道,三五天就把李师师的资产抛售,竟然没亏多少。 十几万贯的钱钞,放在哪都是一笔不菲的数目,当然你非说放在蔡京、童贯这些敛财能手身上,确实不值一提。 在这中间,大相国寺也帮了忙,他们的现金太充裕了,什么都吃得下。 陈绍又是诚心抛售,确实有利可图,于是两边一拍即合,合作十分愉快。 大相国寺还以为自己无形中,和童太尉结了一段缘分,态度更是热情至极。 清晨,大街上还没有几户人家开门。 城郊处,人马行装已经打点完毕。 刘光烈和他的弟兄,一个个人高马大,全都穿着长袍、戴着幞头。 除了三辆马车,其他都是骑马。 陈绍在他们中间,笑着周旋,他们本来就是原身的好友,一个个跟陈绍十分熟稔。 再加上这次赴京,陈绍招待的又极好,临行每人都有礼物,也不送虚的,全是钱钞,这群人自然是毫无怨言。 刘光烈也觉得有面子,心中称赞绍哥儿撞了一下之后,果然是成长了。 自己说的早就该撞,不是虚言。 刘光烈使了个眼色,笑道:“跟这群糙汉有什么好说的,绍哥儿。” 他朝着马车努了努嘴,周围的人也都笑着打趣起来。 陈绍哈哈一笑,走到马车厢轿前,轻敲壁板,一张芙蓉粉面隔窗探出。 看着眼前一脸幽怨的春桃,陈绍捏了捏她的脸,透过少女娇靥与车窗的缝隙,看着里面裹着披风的李师师。 “这一路仔细着点,不轻易出门,莫要感了风寒。我已经关照过表兄,这一路有店就住,宁愿多走几天,也不会在野外露宿。” 李师师笑道:“妾知道了,郎君也好生照顾自己,我们在鄜州等待和郎君相会。” 陈大哥突然变成了姐夫,春桃有些接受不了。 看着两人恩爱的劲,她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马车内还有两个中年仆妇,都是自愿跟着李师师离开的,至于楼里其他丫鬟嬷嬷,李师师都信不过。 给她们留了一些钱财,就算是遣散费了。 眼看陈绍还没走。 李师师低着头,眼中泛起泪花,又怕被他瞧见。 春桃一把放下帘子,李师师看着这个小妹,说实话也没有多少的亲近感。 见她突然落下窗前青幔,将陈绍挡在了视线之外,心里还有些不开心。 可能还需要慢慢熟悉吧。 李师师在心底叹了口气。 刘光烈等人翻身上马,蹄声踢踏作响,车轮辚辚,缓缓前行。 抚摸车厢座椅上铺陈的软绵茵褥,李师师才发现,陈绍准备的马车外观虽不起眼,厢内布置得却极为舒适,宽大座椅可坐可卧,一旁还备着蜜饯果铺等各类零嘴点心。 他可真是个心细的人。 李师师心中甜蜜,看着妹妹也顺眼了一些。 再度掀起布幔,螓首探出车窗,秋水凝眸,回望自小长大的汴梁。 晨雾之中,一个挺拔模糊的人影正向她挥手作别。 ---- 陈绍已经归心似箭。 拥有了启动资金,又有了童贯扶持,他的雄心壮志,算是成功了一大半。 至于今后能掀起多大的波澜,就事在人为了。 可惜童贯这老贼,还不打算走。 就在他送走了车队,一骑快马却飞驰而至,马上的崔林未等马蹄收住,便大喊道:“东家,太尉相招。” 陈绍点了点头,翻身上马,和董大虎一起往城中赶去。 到了童府,才知道童贯已经进宫面圣了,让陈绍等人去宫外等候。 气象万千的艮岳,西北角所建立的万寿观,算是大宋当今官家赵佶常住的地方了。 因为皇城对他来说,不够气派。 汴梁大宋皇城,因为当日不过是从一个军州衙署发展起来,虽然在真宗和当今官家两朝都竭力扩充营建,但是天然受到局促,远比不上前代如汉唐的长安宫室,后世的故宫也是比不上的。 倒是和明朝开国时候南京的富室差不多规模。 赵佶什么脾气,他能忍得了这个? 于是另外修建了个行宫艮岳,搬出了皇城。 陈绍正好去捧日军中点了卯,这才得知他的调令已经下来。 陈绍这才知道自己已经不是捧日军的指挥了,因为是童贯下令,所以连程序也不用走。 三衙就跟童贯的后院一样。 这人也实在是受宠至极。 他后来的操作,完全对不起赵佶对他的信任。 在艮岳外面,陈绍找到了童贯的亲卫,发现他们个个脸色凝重。 “哥哥,到底怎么回事?” “前线大败。” 陈绍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大败? “辽人先发制人了?” “不是辽,是夏。” 宋夏之战,到了这个地步,只要按兵不动都能把对方耗死,这个大败是怎么回事? 杨可世看了一眼周围,小声道:“宣帅想在上元之前,为陛下献上一场大捷,便令熙河经略使刘法进攻朔方...” 陈绍一阵无语,满头黑线。 自从横山战役开打,宋军五路兵马,步步为营,层层逼近。 西夏人求战不得,都快急死了,只要困住他们,修建堡寨,坚壁清野,胜利唾手可得啊。 这下好了.... 西夏的庆功宴,童贯不到场,谁他妈也别动筷子! 第43章 启程 童贯捧着一封信函,细细看了一遍又一遍,浑身忍不住都有些抖动起来。 深深的不安,弥漫在他心间,一时后悔等情绪翻涌。 上首坐着几个官员,全都看着他,童贯此时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最后干脆就是脑子里一片空白。 “恩府大人...” 童贯对着最上面一人,哆嗦着呼唤了一句。 他的腰佝偻着,和平日里判若两人。 在艮岳外的宫殿内,上首坐着一人,穿着紫袍,裁着纱帽,颌下光洁无须,虽然年老,却自有一种清奇儒雅之态。 此人正是号称当今隐相的梁师成,以恩府先生而不名。 虽早就遥挂郡节度,有了使相的名头,但是他官品已经不在内诸司流转。 也就是,他这官做的,大到没品了。 童贯和王黼虽然也是权倾朝野,但在他面前,都得伏低做小。 此时梁师成虽然未曾有什么紧要清贵差遣,名号上只是提点宫观使节而已。但他却是赵佶身边须臾也离不得的人物。 他说话,赵佶就是听。 所以能把持半个朝廷,权势已经与没有罢相时候的太师蔡京分庭抗礼,甚或隐隐有超过之势。 梁师成说道:“慌什么,胜败兵家常事,不过是死了些西北的配军,咱们在官家面前遮掩住,还能拿了你的宣抚使不成?” 童贯心中稍微安定了些。 这位只要开了口,事情就有还转的余地。 只是这一次惨败,损耗太重了,西军损失了十万人,他们岂肯善罢甘休。 “朝中的事,自有我给你张罗,如今对你而言最重要的,是弹压住西北那些将门,你有把握么?”梁师成缓缓问道。 童贯马上说道:“恩府大人,是将门世家盘根错节,百十年来,早已经根深蒂固。多少豪杰在西军当中吃不开,朝中又乏人照应。一身本事雄心,全都施展不出来,郁郁不得志处,是我童贯给了他们一个出路。” “我将他们从泥途当中拔曳出来,信任之,重用之,亲厚之,这些人必愿意为我效命。” 梁师成点头道:“好,记住,太高的官位那些没有用。不管他们如何向你表忠心,总归他们的利益是系在西北的。” “就算是有人真的效忠于你,那在他做出与西北利益不符的事之后,便不一定能调动下面的兵马了。” 童贯点头道:“恩府高见。” 童贯在西北浸淫这么多年,也摸出了这个道理。 只有把握住中下层武将,才算是在西北有了影响力。 否则那些上面的将门一出手,命令根本就不被执行。 逼急了,闹出个哗变来,谁也担待不起。 童贯毕竟是统军日久的人物,二十年威福自专。 有了梁师成给他兜底,曾经的胆气又回来了。 梁师成招了招手,童贯赶紧凑了上去,双手被梁师成握住,小声道:“我们这些人啊,都是官家身边的人,别管你们互相之间闹得多厉害,争点权啊,夺点利啊,都不要紧。不过真遇到了难处,还就得互相帮衬着点,别看咱们这些年风光,外面正不知有多少人,等着弄死咱们哩。” “蔡京可以败,可以罢相,甚至可以辞官回乡。他是个进士及第,根上就风光的士大夫,再不济他也能落个富贵闲散了此余生。你我呢?咱们大宋的祖宗,说的是刑不上士大夫,可没说刑不上宦官啊。” 童贯悚然一惊,再看向梁师成时候,眼中多了一些恳切的敬意。 ---- 艮岳外,童贯终于出来了。 一众亲卫将领,见他神色绷得紧紧的,虽然阴郁,却没有早上那般愁眉苦脸的样子。 他们都是童贯的嫡系,心中也都松了口气。 童贯扫了一眼,在场的都是他心腹,这让他也多了些底气。 有人搬来一张椅子,让童贯坐下。 陈绍心中暗暗合计,局势已经紧张到这个地步。 甚至来不及聚在营堂,就在这艮岳外,便要安排任务。 “西军无能!” 童贯第一句话,就语出惊人,陈绍差点没绷住。 “本帅离开不过半月,熙河经略使刘法,就败于统安城,贼酋晋王察哥之手。” “尔等速速回去,整饬人马,加固防线,某随后就到!” 说完一挥手,有人捧着一个个卷宗上来,点到名上前领腰牌和官印、敕牒。 陈绍心中激动,终于要来了么! 自己苦心算计,所为何来? 童贯感觉刚才梁师成,握着自己的手,说几句贴心的话,这一招十分有用。 于是便现学现卖,每个将领领命之后,他都握着手嘱咐几句。 包括他的亲卫头子杨可世,也被安排下去统兵。 “陈绍!” 陈绍赶紧上前,从侍卫手里,接过腰牌和官印、敕牒。 童贯握住他的手,陈绍也微微前倾身子,还没等童贯开口,陈绍就提前说道:“恩帅保重身体。” 童贯心中一暖,什么是亲信? 这才是亲信啊。 千言万语,豪言壮语,都比不上这么一句贴心。 保重身体... 周围的人全都暗暗撇嘴。 这愣头绍,是怎么想出来的,在这个时候,说保重身体这样的话,你当在拜年么? 大家都在说建功立业,不负所托,奋勇杀敌...这些话,全都被他比下去了。 陈绍起身走出人群,骑上马那一刻,嘴角忍不住要翘起来。 他很想大笑一场,但也知道还不是时候。 此时的他,有一种西游降魔篇里,猴子被放出来时候那种心情。 童宣帅啊,童宣帅,终于上当了! 骑马来到宅子,他甚至没看自己的敕牒。 “马上收拾东西,只带衣物钱钞,跟我走!” 在如今西北这番混乱之地,两边交战正酣的时候,都已经无所谓了。 陕西五路,早就被将门世家牢牢占据,一寸土地也没有剩下。 想要有自己的地盘,就得打! 打西夏的,收拢堡寨,自己开拓。 辽金宋夏.... 西夏,已经是最软的柿子了,要是从这里也开拓不出来,那就说明不是这块料。 趁早带着李师师姐妹,到江南避祸去算了,别给北方义士、义军们添麻烦。 第44章 天胡 纷飞的大雪已经下了五天了,西北的天气都是这样,要么大旱,要么大涝! 在这种天气下成长的汉子们,性子急烈粗犷。 很难想象,这种情况下,被童贯催促出战的熙和军的心情。 童贯那一句‘西军无能’,现在想起来,陈绍还是有点绷不住。 摊上你这么个货,就不能太老实。 他要给赵佶献礼,想要在皇帝面前露个脸,没想到把屁股露出来了。 陈绍和三个亲兵,抖了抖棉袄上的落雪,整理下头上的帽子,往堡寨里走去。 崔林已经提前来了,此时应该正在堡寨内。 陈绍这次被任命为胜捷军麾下的一个正六品统制,按理说应该有数营兵马。 但是童贯只给了编制,兵马需要你自己去招募。 如今横山一带,全是流民和溃兵,还有无主的蛮人。 其实这是胜捷军的传统了。 胜捷军,作为童贯新成立的一支人马,职衔与品阶的对应关系一直就很模糊,朝廷施行“官、职、差遣分离”,军官实际权力多取决于差遣。 如“统制”为临时差遣,无固定品阶。 因为是童贯亲卫军的统制,相对比别人来说,获得的辎重补给要多。 所以这个是大有可为的官职。 而且防区在青平关一带,是横山前线,战火最密集的地方。 陈绍家都没回,直接来到军营,他负责的是附近三个堡寨的防卫。 分别是:兴庆寨、兴平寨和木瓜寨 在西北边境上,大宋堡寨的名字,主打一个随心所欲地恶心西夏。 这堡寨的营造者,多少是有点恶趣味的,把一个堡寨用西夏都城兴庆府来命名。 不知道的还以为自己是来就职西夏皇帝呢。 因为陈绍已经提前叫赵河来打过招呼,堡寨外稀稀疏疏站着一些人,算是在等候陈绍。 这些人神色木然,浑身脏兮兮的,泥垢在阳光下都能反光。 很多人穿的衣服,甚至都还露着腚,也不知道在这么冷的天,是怎么挨过来的。 其实这都算是好的,至少有衣服穿,很多人家根本就是全家一件衣服,谁出来的时候谁穿上。 陈绍只是从中走过,堡寨的一个都头跟在他身后,其实他也不是这个堡寨的负责人。 此前这里被夏人击破,守军早就死光了,他是从前线溃逃下来的。 陈绍注意到,他身上的盔甲,松松垮垮,极不合身,像是小孩穿了大人衣服一样。 陈绍来到这里之后,就发现这里的地形有大片的草原和土地,多山、多水,山是险山,水是恶水,这里的小村庄极少,大部分都是部族聚居式的堡垒或山寨,或依山、或背水,都在险要之处、都在道路必经之处,可谓步步为营、步步兵垒。 此地的堡寨多为夯土而筑,如临石山,个别地方也有石砌的,但不多。 附近几个堡垒山寨除个别有石砌段落外全都是夯土而筑,但是这夯土极为坚固,硬可砺刃,并不比石块稍逊。 一句话,寨子是极好的,人差了点。 走到一半的时候,崔林走了过来,陈绍迎上去问道:“查点得如何?” 他派人来,不只是告诉他们自己要来,更是清查堡寨的物资。 崔林皱眉摇摇头:“不多些个,粮食不足七天积储,甲和弓矢都没有,刀矛有百余把,其他物件,特别是守城战具,也是少得很……仓库还有放火的痕迹,幸好大雪积压,没怎么烧起来。” 在陈绍身后,那员都头也说,“统制,小人来时,这里就穷的叮当响,这些人躲到了深山里,才得幸免。” 他不想这么早得罪陈绍,因为这是胜捷军派来的统制,是童贯的心腹。 人家童贯最是护短,而且胜捷军的统制,大概率能弄来粮食。 他和手下的百十个弟兄,快把这些百姓的存粮榨干净了,还需要新的粮食。 他压低了声音,小声道:“统制,这寨子里,还有八百多刁民,要是不把他们赶出去,两天就吃光了积储。” 陈绍笑道:“我奉宣帅命令,来此招募兵马,守备堡寨,正需要民夫补城墙,修守具,挖壕沟,补营寨,你把人赶了,这些活你来干?” 那都头点头哈腰,连声不敢,低着头眼里却露出一丝鄙夷。 就凭你还要守备堡寨,夏贼来了,看你跑不跑? 反正自己是要跑的,路上一刀把你攮了,就说夏贼宰了你,谁能知道。 陈绍走到中间,发现一个房间门窗紧闭,周围还有三五个小兵,懒洋洋地靠在墙上晒太阳。 他有点好奇,想要过去,被都头马洪拦住。 “这地方不错,我在这住。”陈绍笑着要上前开门。 “统制,这里是....”马洪赶紧挡在前面。 还没等他说完,董大虎一下就把他提溜开,然后打开了门。 却发现里面堆满了东西。 身后的都头脸色有些古怪,笑道:“小人马上收拾出来,都是我手下弟兄的行头。” 陈绍呵呵一笑,道:“无妨,我还要去别处看看,你慢慢收拾。” 等他走后,那都头一脸冷笑,在这一亩三分地,你空着手来就要接收? 他打定了主意,把这年轻的小统制架在这里,等着从童贯那里捞点粮食,等到夏贼来了,就带着兄弟们宰了他继续往东跑。 前面的局势已经崩了,十万宋军都死了,还能翻盘怎么着? 等到出了兴庆寨,陈绍放慢了速度,崔林骑在马上,靠近之后说道:“东家,这都头名叫马洪,说是都头,谁也没见他的腰牌,穿的都头盔甲也不合身。” “他带着十来个人,来到此地之后,把附近山林里躲藏的百姓哄骗出来,然后圈起来盘剥抢掠了好几次。” “其他兵马是哪来的?” “都是从前线溃逃的,被他留下,充当了自己的部曲。” 陈绍点了点头,心中有数。 刚才打开房间的时候,他看见了一个耳环。 那耳环不是很名贵,也不知道是什么金属做的,反正不是金银。 但是下面,缀着一块人的耳垂肉。 陈绍回头看了一眼,嘴角轻笑一声,看不出喜怒。 这地方是真的乱,不过越是乱,就越容易建立新的秩序。 那些太平地方,倒是不乱,可是壁垒森严,早就固化。 这地好,这地够乱。 天胡开局! 第45章 买人 鄜延路,一小队骑兵正疾驰而过,他们的马匹十分高大。 当先骑士捧着一面青色牙旗,正是宣帅童贯衙署的旗号。 这些骑兵都是带着洒花交脚璞头,锦袍犀带,胜捷军上上下下,都是精心挑选出来的身高强健汉子。 尤其是童贯的亲卫,非但得能打,还得是孤儿,没有根基的少年。 然后他再从这些人里,寻找有手段、有能力的,下放去招兵买马,慢慢组建自己的私兵。 胜捷军上下,只知有童贯,不知有皇帝,更别提西北这些将门了,完全不放在他们眼里。 当然,其中也有例外,比如如今在横山前线的一个统制。 看着这几个胜捷军风一般的卷过,正当路上的延庆军士卒纷纷躲避,忍不住在背后一个个低声咒骂:“这些鸟人,忘了俺们西军根本,倒给没卵子的人当狗去,且看你们如何收场!” 这次童贯强令陕西五路兵马出击,给皇帝新年贺喜。 其他军头都不听,偏偏熙和军的刘法听了,于是死在了前线。 如此大的败绩,人人都以为童贯肯定要倒霉了,所以西军各路人马上上下下,都在等着看他们胜捷军的笑话。 胜捷军几名骑士,簇拥着一个三十不到的英武青年,他也是锦袍玉带,戴着一顶洒花头巾,满脸风尘仆仆之色。 他正是童贯心腹中心腹,曾经的亲卫头子杨可世。 他和陈绍的任务不同,他要做的更多,主要是和几个军头谈判,将此次的事彻底压住。 死了这么多人,必须要安抚一下。 来到大刘相公府上,杨可世下马,迈步进去。 刘延庆是鄜延路兵马实际掌控者,算是西北资历比较老的一个军头,但是他手下兵马的战斗力一直饱受诟病。 近年来,也是跟童贯走的很近,让西军上下都有些怨言,觉得老刘相公糊涂,不跟着老种经略和小种经略同进同退,反而跟着童贯,是乱了西军的根本。 老种小种相公,以及他们的得力手下如姚平仲等人,对于童贯分化西军,拉拢刘延庆试图以取代老种相公,成立胜捷军挖走西军精锐敢战之士,已经是深恶痛绝。西军将门百年基业,早已盘根错节,岂能让人轻易下手! 所以童贯根本没有去拉拢他们,而是专心拉拢刘延庆这类军头。 至于死硬西军,就靠梁师成给压力了,你们就是闹翻了天,也是半句话传不到官家耳朵里。 老刘相公刘延庆的府上,分内外宅共五进,最外面类似于军营。 大堂明间是一个玄关,正中有白虎屏风隔挡。杨可世绕过屏风,就进了正堂。 正堂之上,一个身着锦缎长衫,戴着乌纱璞头,腰系玉带的高大汉子正在堂上负手走来走去。 这汉子五十多岁年纪,面皮白皙长须髯,看起来不像是个军门将主,倒像是个士大夫。 见到杨可世进来,刘延庆赶紧问道:“宣帅回来了么?” “宣帅已经在路上。” 刘延庆心中抱怨,这童贯惹了天大的祸事,把西北大好局面捅破了,竟然还能在汴京过完上元节再走。 他的心是真大!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如今人心惶惶,前线溃兵无数,前几年修建的堡寨壁垒,大多被夏贼夺走。若是宣帅再不回来主持大局,局势危矣!” 杨可世耐着性子,跟他讲起了宣帅在汴京的作为,还有隐相梁师成的承诺。 刘延庆听罢,心中仿佛涌起惊涛骇浪,久久不能平静。 他也算是老将门出身了,打了这种败仗,还能瞒天过海的,大宋成立百年听都没听过。 刘延庆的心中,再一次感受到了童贯这些人的能量。 “既然如此,我便放心了。” 刘延庆笑了笑,心中也有些苦涩,自己这些西北将士的性命,在汴京那些大人物的眼中,实在不叫个事。 杨可世刚从大堂出来,就见一人站在门口。 “那是?” “是刘府的三公子。” 杨可世点了点头,迈步上前,刘光烈赶紧拦住,笑道:“久闻杨兄大名,今日到府上,一定要赏脸,共饮一杯。” 杨可世手下的胜捷军,都有些发蒙。 刘光烈笑道:“绍哥儿是我娘舅家的表弟。” 众人恍然大悟,彼此也都亲近了起来。杨可世这些人,和陈绍的关系极好,尤其是在汴梁这段时间,陈绍为人慷慨,性子四海,舍得花钱,而且做事仔细。 杨可世没少在童贯面前暗戳戳帮他说话,不然童贯也不会格外重用提拔他。 鄜州最好的酒楼内,杨可世喝的脸红扑扑的,然后就见刘光烈拍了拍手,手下堂而皇之拿出一盘金饼。 “这是何意?” 明晃晃的金光,让人拔不动眼球。 但是杨可世还是很理智的,重金之下,必有所求。他的位置很关键,有些事能做,有些事不能做。 刘光烈笑道:“我也是受人之托,绍哥儿在横山一带,想要个咱们鄜延路营中的军汉,这些钱算是给他在胜捷军买个名额。” 杨可世一听,顿时放心下来,而且十分开心。 这么简单,就能拿这些金子,他自己都有些过意不去。 “不过是一个调令,绍哥儿开口,我还能拒绝不成?这些金子,你快些拿回去,对绍哥儿说今后再这么见外,弟兄们的情义没来由都生分了!” 他虽然这么说,但是眼睛始终在金饼上睃视,刘光烈笑呵呵地让了起来,最后甚至佯装恼怒。 杨可世这才‘不情不愿’地收下了。 他心中着实快美,这笔钱赚的忒容易,调一个鄜延路的军汉进陈绍的手下而已,他们鄜延军自己都没意见,刘光烈亲自出马,自己只需要让胜捷军发一道调令即可。 十来贯就能办的事,绍哥儿太客气了! 什么鸟军汉能值这些金子,这一盘少说也能换三五百钱钞了。 杨可世甚至怀疑,这就是陈绍拐弯抹角地接济自己呢。 “此人叫什么名字?”杨可世笑着说道:“绍哥儿自家兄弟,咱们不能慢待,今日就给他办了。” “好说,好说,此人名叫韩世忠...” 第46章 请客 大雪封山,将天地笼罩在一片晦暗当中,已经几日见不到太阳。 白茫茫的大地上,狂风呼啸,卷起的雪沫模糊了视线,让对面百步之外,都难以分辨清楚。 驻守此地的宋军,都缩在了营帐当中,只有倒霉的家伙,才被遣去修筑营寨。 人人身上滚得跟白毛怪物也似,只是小声骂娘。 四面的瞭望楼台上,宋军警戒瞭望士卒已经加倍,别看现在大雪封山,夏贼可不管这些。 一群军汉挤在狭窄的望楼上面,轮番看着远处,越是这个时候,越要担心夏贼趁此天气前来扑营。 人人都吐着长长的白气,在望楼上跺脚取暖。 韩世忠披着厚厚的斗篷,走在寨墙之上,来回巡视。 他们这个营头,原本的高虞侯已经战死,新的虞侯还没到。 于是众人推举韩世忠暂时管事,他倒也老实不客气,以暂时都头的差遣,担负起了指挥这一营的责任。 他在寨墙上走来走去,偶尔粗声粗气的开两句玩笑,再亲昵的拍拍在寨墙上值守的士卒的头盔,到哪里都激起一阵小小的声浪。 大家对韩世忠,都是服气得很。他既能打仗,又不拿架子,他要真做了营头,跟着他打仗那是吃不了亏的。 这个时候他还不是真正的都头,地位其实和大家一样,只是暂时推举他出来管事,等待着上边任命的新虞侯来了,大家又都是大头兵了。 “韩五,你这一营虞侯,什么时候才能真除?一天不下劄子,你这腰板一天就不能真硬起来,到时候别卖了气力,功劳是别人的,吃苦倒是你的!” 这人一看就是老熟人,不然不可能说话这么损,精准地往韩世忠肺管子上戳。 一向大咧咧的韩世忠也罕见的叹了口气:“直娘贼,俺韩世忠也三十了,光棍一辈子,这个时候岂能不好好想想? 可俺前头名声太坏,没几个大功,如何能升上去? 偏偏现在横山一役,又是这等鸟样,打输了仗不让俺背黑锅已经不错了。却不知什么时候来个厉害的相公,带咱们好好厮杀一场,不然的话....虞侯,连个他娘的都头都不一定,说不准俺韩五就得蹉跎这一辈子!” “你这张嘴,还真是....”听到他语气难得的很认真,没有了那种混不吝,众人也都是感同身受,忍不住惆怅起来。 谁不想博个出人头地。 要是搁在开国时候,他们这些人里,正不知有多少要封侯拜将。 如今,却连顿饱饭都吃不上。 尤其是眼前的泼韩五,立了多少功劳,别人不知道,这群老兄弟还不知道? 如今却连个虞侯都坐不上。 无他,出身太低而已。 “有人!” 众人慌忙起身望去。 果然远处有一骑奔来,韩世忠笑道:“就一个,肯定是自己人。” “咦,好像还是传令兵。”其他人根本看不到,但是韩世忠视力是出奇的好,看得清、看得远,目力甚至有点变态了。 ...... 半个时辰之后,看着手里的牒文,韩世忠有些摸不着头脑。 “陈绍是谁?” 传令的胜捷军也有些纳闷,问道:“你不认识?绍哥儿不是说与你交厚,才走了关系调你过去的么,哦,对了,刘光烈是他表兄。” 韩世忠一下想了起来。 原来是他... 买了自己功劳的小子,如今已经混成统制了? 还是胜捷军的统制! 韩世忠眼睛一眯,顿时有些振奋,自己的机会这不就来了么。 ---- 兴庆寨。 陈绍坐在一个木桩上,和寨子里的人一起刮皮子。 这些都是从山里猎来的野兽,貂、狐、獭...皮子虽然不如牛皮值钱,但是也能稍微缝制一些甲胄。 在他旁边,蹲着一个党项族的中年大婶儿,身体墩实,正在指导陈绍怎么刮皮子。 他这寨子里,收留了不少的羌人,别看西夏是羌人当家,但是他们内部斗的很厉害。 各个部落之间,常有争斗,互相都很乐意把对面灭族。 边境这么多年,汉羌早就混杂,还有一些回鹘人、吐蕃人。 打起仗来,两边的人马,都不会管你是哪族的,逮住就是一顿祸害,尤其是这种山地的小规模战斗,基本都是就地寻找补给。 赵河从外面回来,找到陈绍,“东家,我去了那石壕村,他们说李孝忠已经很久没去贩卖马匹了。” 陈绍点了点头,稍微有些遗憾,“留下书信了么?” “留下了。” 当日和董大虎去买马,那个从西夏牧场盗马的汉子李孝忠,给陈绍留下的印象极好。 他想把对方招募来,没想到人不在了。 如今这样的乱世,没有了音讯,极大可能就是没了... 陈绍在心底叹了口气,暗叫一声可惜。 赵河压低声音,说道:“东家,马洪那狗日的,又在背后嘀咕东家的坏话,说你故意不去要补给,早晚饿死全寨的人。” 陈绍笑了笑,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东家?” 陈绍拍了拍手,从旁边的池子里洗了一把,冲掉手上的血沫。 “今晚设宴,请他们吃酒,以后这些矛盾就都消了。” 赵河不可思议,还要请他们吃酒? “既然在这里相遇,就是缘分,都是自家兄弟,将来夏贼打来了,还得靠弟兄们一起御敌不是。” 赵河心中憋屈,重重地呼出一口白气,转头离开。 此时寨子的另一边,马洪的房间内,他正挑着炉子里的木炭。 架子上的烤肉冒油,香味飘荡,落在木炭上的油滴,发出滋滋的声响。 这个时候满脸刀疤的马洪心腹甄奇按着佩刀大步走了进来。 他低着头,小声在马洪耳旁低语了几句。 “他真这么说的?” 甄奇点了点头,说道:“大哥,这小子不会是诈我们呢吧,别是李密请翟让?” 马洪不屑地冷笑一声,“诈我?他凭什么,今晚我再催催,他不去跟童贯要粮食,天天带着那群生口去打猎,寨子里马上就要空了。” 甄奇眼皮一抹,说道:“大哥不要大意,这小子从来的时候,我就瞧着他有些古怪,每日里乐呵呵的,什么事也不着急,好像是有点底气。” 马洪侧身看了他一眼,沉吟片刻后说道:“叫弟兄们都带上刀,晚上多去几个!” 第47章 斩首 马洪拿起一串烤肉,撒上盐巴,递给自己的心腹甄奇。 两人对坐着啃了起来。 甄奇吃完一串,见架子上还有几串,但是大哥没有要给自己的意思。 他只能意犹未尽地站起身来,抹了抹嘴,说道:“大哥,我思来想去,都觉得不太对劲,要不咱们不去了?” “不去?”马洪笑道:“为什么不去,还指望他从童贯那里,给弟兄们弄来甲胄和粮食。” “往日里也不见你如此婆婆妈妈。” 甄奇说道:“大哥不知,那陈绍不足为惧,可怕的是他身边的胖子叫什么董大虎的。那厮端的是力大无穷,我曾亲眼瞧见,在修建营墙时候,那厮站在墙下往上扔石头。” 他做了一个合抱的动作,表情夸张,“大哥,这么大的石头,那厮左右手抡起来扔,脸不红气不喘。” 马洪不满地站起身来,把烤肉取下来,放到盘子里用布盖住。 “被你说的我都有些没底了,走,咱们瞧瞧去。” 两人挎上刀,来到房间外,迈步走向制皮的作坊。 远远就瞧见一人,正在宰羊。 那人身形胖大,个子又高,一眼就能瞧出是统制陈绍不离身的董大虎。 马洪伸手拦住甄奇,两人在一旁,盯着瞧了很久。 最后,马洪冷笑一声,带着甄奇离开。 “大哥?” 马洪道:“你不用担心了,今晚敞开了吃肉喝酒,这厮没敢害我们。” “为何?”甄奇不解地问道。 “他要是设的鸿门宴,这董大虎就肯定是那最后下手之人,此时一定受到了陈绍的安排。可是你看,这厮正欢天喜地宰羊呢,脸上那欢喜神色,根本不是装出来的。” 马洪分析的头头是道,甄奇想了下,从董大虎刚才的表现,确实不像是知道要动手了。 哪有人晚上要干这种大事,现在还乐呵呵的,一点都不紧张的。 这哥俩又去看了看陈绍,发现他还在和吐蕃大婶学刮皮子。 马洪和甄奇对视一眼,然后点了点头,心中的警惕不复存在。 就这两个货色,还怕他们摆鸿门宴不成! 给他们刀,自己伸直了脖子,他们敢动手砍么? ---- 兴庆堡寨,包括周围两个寨子,原来混乱残破的景象不见了。 在这几日,慢慢变得整肃了起来。 街道上面的杂物垃圾,都被清扫干净,堆拨哨卡,都收拾的整整齐齐。 士卒们也不再穿着便服,而是穿上了红色的战袄,皮甲上的护心铁片,擦得亮铮铮的。 整日按着腰间佩刀,在左近走来走去,看到随地大小便的百姓就大声叱喝。 原来毫无约束穿城而过的大队民夫也有了规矩,每日辛苦地修补寨子。 新来的统制,会每天派人统计他们的工作量,说是叫“记工分”。 大家也不知道是真有补偿,还是糊弄人的,反正修好了之后,夏贼来了,稍微抵抗一下也是好的。 而且人们心里,多少也有了一丝丝希望,万一呢... 如此一来,本是人间地狱一般的战后堡寨,顿时就显得有了点生气。 堡寨内的百姓也渐渐的开门,甚至有些人,开起了地摊,也收拾收拾开张。 大家都很穷,但总归还是有些东西的,彼此交换,维持生计。 大宋的集市,和前朝不一样,是不集中于一处的,不管城乡,都是在最繁盛热闹的地方自然形成。 因为有宋人百姓们,就让这几个堡寨的生气自然流动了起来。 其实也是因为陈绍来的这几天,约束了手下的军汉,让他们不再欺压百姓。 马洪等人,也暂时不敢再凌虐百姓。虽然他们走在路上,其他百姓瞧见了,依然是吓得哆嗦。 其实这就是汉人百姓,哪怕再难,哪怕再苦,哪怕经历了再可怕的灾难。 只要给他们一点喘息的时间,这些人还是会以他们骨子里的勤奋,他们的活力,他们远远超出这个世界平均水准至上的道德,让脚下的土地重新文明起来。 天色很快就暗了下来。 冬日的昼短夜长,再加上寨子里人们没有取暖的手段,早早就挤在一起睡了。 吃饭的时间也格外的早。 陈绍和董大虎,早早站在门口候客。 他故意让人,把房间内能遮挡藏人的东西都撤走,然后换上了几个石凳。 陈绍笑嘻嘻的,目不斜视,小声说道:“大虎啊,记住了么,一会我摔杯为号。” “记住了,东家。”大虎闷闷地说道:“这群人怎么还不来!” 他闻着桌上的肉香味,已经有些迫不及待了。 不远处,传来一声惊叫,陈绍和董大虎上前,只见马洪一行人,总共有九个,全都是他的心腹。 九人正围着一个村姑模样的中年女人,动手动脚。 陈绍轻咳一声,几人转头瞧见是他,这才停手。 女人趁机逃走。 陈绍道:“我已经下令,不许欺压百姓,你们在干什么?” 马洪赔笑道:“统制不知,这些刁民最是奸猾,刚才这女人勾引我兄弟哩。” “这次就算了,下不为例!我们这些寨子,要挡住夏贼,就不能失了人心。” 陈绍一副看见他们人多,无奈妥协的模样,让马洪这边的人更加轻视。 随着他来到房中,马洪打量了一圈,房子里没有藏人的地方。 除了自己这几个人,只剩下陈绍和董大虎,还有一个站在陈绍身后的赵河。 这三人加起来,也不过六根胳膊,自己这边人是他们的足足三倍。 最重要的是,陈绍三人,还都没有带兵刃,这让马洪更加放心。 桌上摆着几盆羊肉,还有一壶酒。 “今天请大家来吃酒,一来是感谢你们守住了寨子,聚拢了不少的百姓来填充。二来,也是交个朋友,今后共进退,齐心协力,守寨御敌。” “来来来,弟兄们都坐,都坐。今日咱们统制请客,大家都不要客气!” 马洪招呼着他们坐下。 他们这些人,也都是溃兵,很少能吃上荤腥。 坐下之后就开始吃,陈绍坐在上首,笑呵呵地说着一些体面话。 就在陈绍观察局势,随时准备摔杯的时候,突然身后的大虎越过他,一拳捶在了马洪的脑袋上。 马洪整个头颅,往下顿了一顿,嘴里流出黑血,慢慢倒了下去。 事情发生的太突然,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 大虎提起专门给他准备的石凳,猛地挥舞起来,瞬间又砸死了三个。 这恐怖的一幕,让剩下的人吓破了胆,纷纷跪地求饶。 还有一个起身要跑,被飞来的石凳砸中后背,倒了下去。 “我踏马还没摔杯呢!”陈绍也被吓了一跳,喝道:“赵河,把人绑了!” 董大虎摸了摸脑门,“东家,不动手不行啊,他们吃的太快,吃的太多了!” 第48章 英雄 这些天,假借刮皮子制皮的名号,陈绍没少让赵河绑那些猎物。 捆绑贼溜。 这几个人,目睹了刚才的场面,早就吓得魂不附体。 甄奇也在其中,他看了一眼杀完人之后,陈绍三个人的表现,心中暗叫一声后悔。 这三个人,绝对不是第一次杀人。 那胖子甚至还专门避开了饭桌。 他从容到杀人的同时,还有心思顾忌桌上的酒肉。 绑好之后,赵河问道:“东家,这几个怎么处置?” “把马洪的狗头砍下来,挂在杆子上,然后拖着他们一起在寨子里转一圈。完事后挂在寨子的集市上,我们刚来,正好用他们的狗命立威。” 甄奇一听,赶紧大声道:“统制!统制饶命!小人愿为统制赴汤蹈火!” 他用膝盖爬到陈绍跟前,就要磕头。 “你也配!” 陈绍一脚将他踢开,然后嫌弃地看着他们。 这几个货,早就臭了滩了,用他们的话,寨子里的人始终都会自己不放心。 就是能力再强,也不可以收下,更别提他们还没什么能力了。 这群人最大的贡献,就是前面把附近山林的百姓都哄骗了出来。 其实那马洪,还真算是有点本事,要是搁在其他人那里,估计会留下来用用。 但是陈绍知道自己要走的赛道,他本就不准备再回去,而是要在这里大展拳脚,马洪是万万留不得的。 他也没把马洪当回事,充其量只是自己面临的第一个精英怪,连个小BOSS都算不上。 陈绍有很多办法可以弄死他。 最终选择了一个汉人老百姓家喻户晓,但是又防不胜防的一招:鸿门宴 这一招胜在干净利落。 因为马洪等人先前对这些寨子生口的凌虐,杀完他们之后,可以快速地收拢三个寨子的人心。 ...... 马洪他们确实是作恶太多了。 当赵山赵河押着几人在寨子里游行时候,起先还趴在门缝里偷看的人,瞧见马洪的人头之后,纷纷走了出来。 他们默默地站在那里,眼中迸发出仇恨的目光。 阴恻恻的,看着就挺瘆人。 不知道是谁先开始的,人群慢慢越靠越近,已经有人偷偷伸脚。 再后来,干脆就一拥而上。这几个人很快就惨不忍睹,血肉混合着泥土,愤怒的人们在残阳的笼罩中,宣泄着仇恨的怒火。 甚至有饿极了的人,偷偷割肉,准备开开荤。 陈绍马上召集百十个兵士,展示马洪的头颅,表示这就是不听号令的下场。 三个寨子,躁动的百姓燃起火堆,尽情地发泄着。 第二天清晨。 韩世忠来到城寨门口,他穿着一身臃肿的军袄,腰带里别着一个头盔,身披没有肩膊甲叶的半身软叶子铁甲。 来到寨子之后,先是打量了一圈,点了点头。 选址的人有点水平,这寨子依山傍水,易守难攻。 而且还可以在背后的山林中,多设陷阱,安排哨兵。 三个寨子互为掎角,这也算是宋军修建堡寨的基本操作了。 他刚想进去,突然猛地抬头,只见在寨门上,悬挂着几颗脑袋。 韩世忠顿时一惊,摸出腰刀,就要寻找遮护。 寨门上有人大声喊道:“什么人?” 听到是宋人声音,韩世忠稍微放心下来,道:“俺是韩世忠,奉命来此。” “原来是你,统制早有吩咐,你快进来吧。” 韩世忠进入堡寨,发现有些不太对劲,这里的生口(边境平民)全都衣衫褴褛,但是眼睛红红的,十分有精神的模样。 穷成这样,命都不一定能保住,为什么傻乐? 想到门口的几颗脑袋,他突然明白过来,看来此间统制杀人立威了。 而且效果很好,收拢了不少人心。 那些溃兵贼配军的德行,韩世忠是很清楚的,他马上想到了门口的脑袋,应该就是前线溃兵的脑袋。 他心中冷笑一声,几个贼配军,倒成了陈绍这个新统制收拢人心的工具。 叫俺说,陈绍还该谢谢你们才是。 韩世忠跟这样一个小兵,来到制皮的作坊旁,小兵指着正在刮皮子的人说道:“那就是我们统制。” 韩世忠一眼就认出陈绍来了。 虽然上次他没记住陈绍的名字,但是他的记忆力十分超群。 见过的东西,基本忘不了。 “韩世忠,拜见统制。” 陈绍摆了摆手,说道:“无须多礼,坐!” 在陈绍心中,这时候的名将,没有一个能有韩世忠适合自己。 他早就在西军中磨练了近二十年,能打小仗,也能指挥大仗的全才。 而且拿来就能用,根本不用再培养,已经是个满级的武将。 韩世忠在他跟前坐下。 “统制如何记得韩五,还费了银钱,给俺买了个虞侯。” “那不过是顺水人情,我花钱是调你过来,只因那胜捷军里的杨可世与我交好,所以特意送了个虞侯的位子,想来是为了帮我收买你的人心。” “统制倒也坦诚。” 陈绍放下手里的皮子,直起背来,笑道:“韩五啊,我也不是打击你,虽然你有些勇力,打仗也不怕死。但指望在西军底下升上去,有一支兵给你带,做梦去吧!” “西北各位相公,各自有多少的子弟家将,那就轮得到你了。你也三十好几了,难道要在兵堆里,当一辈子的大头兵?” “你仔细想想,如今的大宋,有你的出路么?” 韩世忠低头默然,不知道这狗日的统制,说这些话来捅自己心窝子作甚。 “俺又没有门第,多少西军子弟都瞧着军中的位置,俺得多比人流多少血才争竞得过来?”韩世忠苦笑一声,“哪有什么出路!” “有的,韩五,出路是有的,你听我说!”陈绍笑道:“如今这横山前线,就是你我的机会!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横山之战,眼看因为童宣帅的急功好进要败,西北各路人马,推过揽功,撇清责任。而西夏呢,西夏远没有那么强大,他们的获胜是侥幸的。“ “我们正好可以在这里收拢败兵,成就一番事业!实不相瞒,我特娘的一眼就瞧出,你泼韩五是个人物,早他妈该自领一营了!你有多少抱负本事,这才能显现出来!” 韩世忠叹了口气,说道:“统制说的其实不差,可是要收拢兵马,那也得有些钱粮辎重,否则就是聚起一万人马来,也养不活,他们照样要走。” “钱粮你不用担心,我颇有家资!” 第49章 还施彼身 韩世忠手抓着刀柄,身后跟着一小队人马,在三个堡寨内巡视了一圈。 韩世忠是天生练兵的好手,而且他在底层摸爬滚打了十多年,很清楚小兵们在想什么。 经过他粗略的训练,溃兵们慢慢的接受了自己的新身份。 地上的积雪被踩得吱吱响,韩五惬意地伸了个懒腰。 陈绍说得对,这里虽然目下不成气候,但确实是施展抱负的地方。 至少不用受那些鸟军官的气。 自己厮杀了这么多年,一点小官儿也没混到。 没想到竟然是以这种方法,成为了虞侯。品阶虽然不高,但至少不是兵了... 道路上传来马蹄声。 韩世忠举目望去,只见陈绍和他那个到哪都不离身的胖亲卫骑马赶来。 “统制哪里去?” 陈绍勒马道:“这几天光顾着清理马洪余孽,寨子的余粮已经不多了,我准备去城中要个辎粮队来。” 韩世忠眼色一亮,“能要来么?” “我自有办法。” 韩五压低了声音,问道:“莫非有西边的路子?” 陈绍呵呵一笑,没有应答,而是挥了挥手策马而去。 这里交给韩世忠,比他自己在还牢稳。 陈绍是有些钱财,但他不打算用自己钱去买粮、买物资。 首先这两样东西,在西北都是紧俏货,需大于供。 花钱未必能买到多少。 倒不如用这些钱,买通童贯手下掌管武库和钱粮的官员,他们只需要言语一声,开个条子,或者在账本上遮掩一二,就足够了。 买通一个人,可比直接买粮买物资便宜多了。 童贯这些年,在西北手握军政大权,如鲸吞虹吸般,不知道侵占了多少的钱粮物资。 但是他精力有限,不可能管得过来。 许你童贯贪污受贿,侵吞大宋的钱粮,就不许你手下有样学样,侵吞你童贯的资产了? 哪有这个道理! 童贯靠奉承赵佶,得到了侵吞赵家国库的机会,难道我陈绍就不能挖你的墙角? 那我不白拍马屁了么? 没有好处,我还祝你保重身体呢? 陈绍从一开始,就打定了这个主意,要是耿直地拿钱去买粮买物资,那么李师师的钱,很快就花完了。 大炮一响黄金万两。 打仗的耗费,是惊人的,常人根本无法想象。 但是这些钱,花到贪官身上,能把童贯手下,负责钱粮武库的人,贿成自己的钱袋子。 毕竟能跟着童贯混的,他就不可能是什么刚正不阿,清正廉洁之人。 ---- 暮霭沉沉,陈家庄里,飘荡着一缕炊烟。 李师师未施粉黛,一头乌黑鬓发只是用一柄木钗拢起,在脑后松松地挽了一个髻。 此时她正坐在房中,和对面的中年妇人闲聊。 得知这人就是董大虎的娘亲之后,李师师就时不时叫董氏来房中。 董氏手里也没闲着,给李师师缝制着一条衣裙。 李师师的衣服虽然多,但是和这里格格不入。 她也很喜欢来这房间,因为陈绍走到哪,都带着大虎。董氏常打听儿子的消息,那些事尽管已经听了很多遍,还是忍不住再问。 好在这位夫人脾气十分好,并没有不耐烦。董氏这样泼辣的妇人,其实惯会瞧人眼色,一来二去就摸透了这位的脾气。 这是个性子和善的人。 而且声音特别好听,只是听她的声音本身就是一种享受。 董氏说了几件陈绍小时候的趣事,李师师笑的花枝乱颤。侧目看到她的侧脸,董氏一个妇人,都看得心惊,东家到底是从哪找来这么个人,长得着实是太美了。 这样的女人,按照他们当地的说法,都是要吸干男人的骨髓的。 她甚至一度疑心,这不是个人,而是传说中那精怪幻化出来的,因为她没见过人能美成这样,白成这样... 等东家回来,看看是不是被吸干了... 不怪董氏胡思乱想,她着实长得肤白貌美,穿了一身深青色的罗裙、深色的衣裳让皮肤更显雪白,如绸缎般光洁细腻。 李师师和妹妹春桃不一样,不那么高挑,但是身材却更加的圆润流畅。 标准的鹅蛋儿脸,圆润光洁的额头,单眼皮长睫毛下圆圆的大眼睛;更兼那身裁剪合身的罗裙,丝质非常柔软贴着身子,显得肩头圆润小巧、胸脯线条圆润饱满。 这才是最符合当下审美的女子。 想起许久不见的陈绍,她美目迷离,轻轻吐了口气。 陈家庄这地方,半点也比不上汴梁的繁华,但是李师师却意外地很喜欢这里。 她虽然一直过得锦衣玉食的日子,但是她本人其实对口舌之欲,没有多大的执念。 粗茶淡饭也挺好,最重要的是,在这里不用再小意逢迎,不用再夜不能寐。 这地方,让她心安。 唯一的挂念,可能就是陈绍,前面说很快回来相会,又传来书信说去前线了。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前线这两个字,可太叫人害怕了。 房门吱呦一声被推开,春桃迈步走了进来,一屁股坐到椅子上。 她也换了秋白色深衣,看着朴素了一点,但是却戴了两三样金珠首饰,脸上隐约有一点淡妆脂粉。 小春桃很有活力,小屁股挺翘紧实,长腿纤细笔直。尖尖的下巴,眼睛大而灵动,要是放在后世,能迷倒一大片。 “陈大哥还没回来么?” 李师师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姐妹两个关系一般,尽管一路同行,也没能缓解,甚至还有些若有若无的敌意。 李师师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也懒得去想。 爹娘牺牲了自己,换来了她们一家的富贵,妹妹从小的生活很优渥,没吃过什么苦,自己却从小就寄人篱下,提心吊胆。 她不敬重自己就算了,难道自己还要上杆子去凑合她? 吴春桃问了一句就要走,刚站起身来,突然外面传来一阵吵嚷声。 伴随着马匹嘶鸣。 房中的三人同时加重了呼吸,迈步出去。 “东家回来了!” “东家回来了!” 董氏跑的比春桃还快,来到外面,看到马背上那个神气活现的胖子,顿时泪流满面。 第50章 姐妹情深 再次见到陈绍,只见他胡茬青青,满面风尘。 不过他依然是那般精神,在庄子上哈哈大笑时候中气十足,眼神充满了年轻人的活力。 陈绍随手将路上没吃完的肉干什么的,分给庄子里的孩童。 他扫了一眼,轻松就瞧见了李师师,笑着跟她点了点头。 李师师也展颜一笑,看到了他熟悉而亲切的目光,她便一下子好像感受到了他的温度,嗅到了他身上的气味、体会到了那亲密的触觉。 她没有跟妹妹一样上前,只是转身回到房中,等着陈绍来找她。 在她潜意识里,还是觉得男人做正事的时候,女人不该出现。 等到陈绍进屋之后,李师师亲手将一杯香茗放在了他面前。 陈绍接过茶盅,顺手牵住了雪白嫩滑的一只柔荑,伸手一带,怀中便多了一具温软娇躯。 李师师是个好洁成癖的人,此时陈绍浑身尘土,她却一点都不嫌弃。 “你瘦了。”陈绍一只手探入衣内,轻车熟路地握了握,笑道:“好在这里没瘦。” 李师师腰身一扭,从他怀中挣脱,站在一边整理衣物,笑道:“黄帝内经里说,劳则气耗,不宜纵欲,郎君不要逞能。” “我怎么没听过?” 李师师满眼宠溺,笑着给他揉捏起肩膀,柔声道:“强力施泄,精耗气散,百病丛生。赶紧换身衣裳,净面洗手,饮热茶歇息才是正道。” 陈绍哈哈一乐,被她扶着起身,净面更衣。 李师师给他系腰带时候,偷偷打量了一下,陈绍虽然在外奔波,但竟然没有瘦。 反而更强壮了些。 他身体的底子本来就不错再加上穿越以来,有意识地多吃牛羊肉,熬炼身体,气血充盈。 虽然经常骑马长途跋涉,但是营养跟上了,所以不显羸弱。 而且他胸中有抱负,不迷惘,所以整个人斗志昂扬,精神状态也很好。 正是向上奋发的年纪! 这种人往往有一种独特的魅力。 不光女人看了喜欢,男人中的豪杰见了,也想与他结交。 即便他暂时处于困顿之中,也会有很多人追随。 “你跟春桃说了什么,我听见她叽叽喳喳的。” 陈绍笑道:“她问我怎么回来这么晚,要待几天,对了,你怎么不问?” 李师师把手搭在他肩膀上,柔柔地说道:“奴家怕郎君顾忌儿女情,耽误了正事。” 陈绍心道,我恐怕还没有这个资格,沉醉在温柔乡中。 用道哥的名言就是:现在正是我事业的上升期 ...... 太阳落山之后,陈家庄笼罩在晚霞的红光中。 桌上摆了几碟小菜,还有两个荤菜,一壶酒。 春桃坐在陈绍左边,李师师在右边,一起吃饭。 看着妹妹吃完一块带骨的肉后,似乎是嫌指上沾着油,便把手指放到口中仔细吃了两遍。 那慢慢吸吮手指的样子,让李师师稍微一怔。 妹妹比自己,确实是幸福太多了,她根本不用在意什么礼法规矩。 通过吮指,李师师都能联想到,她平日里肯定是在爹娘的宠溺中长大,无忧无虑。 进而又想到,会不会是双亲把对自己的愧疚,化作怜爱加到了妹妹身上。 春桃根本没觉察到,还在跟陈绍问来问去,小嘴巴巴地,讲她这一路从汴梁来此,多累多苦... 李师师蹙眉道:“吃完了快些去歇息吧,时辰不早了。你看你像什么样子,吃东西还舔手指,将来到了婆家,不被人退回来才怪。” 春桃小嘴一撅,使劲剜了陈绍一眼,那眼神中满是幽怨,看的陈绍有点心虚。 见陈绍也不帮自己说话,春桃更是满肚子委屈,站起身赌气似地扭着腰摔门而出。 李师师心中竟然有些快意,蹙眉道:“这毛丫头,没点规矩,真不知道将来怎么嫁人。” 陈绍干笑一声,没有搭话,心里却想小春桃如此可爱,是不可能嫁出去的,自然是要留着自己受用。 春桃就住在隔壁的房间,李师师这一间,是陈绍的爹娘原本住的,已经空了很久。 春桃住的,才是陈绍原本的房子。 她回到自己房中,也不点蜡烛,趴在床上呜呜咽咽哭了一会。 抓起枕头,小粉拳噼里啪啦地捶打着,雨点似得,嘴里还骂道: “坏姐姐!坏姐姐!坏姐姐!” “臭陈绍!臭陈绍!臭陈绍!” 趴在床上哭了一会,春桃完全睡不着,心里难受,像被什么东西堵着。 她忍不住站起身来,闪身出门,默默地过去开了小门的门闩。 来到隔壁房间,她贴在门上,好像听到了哭泣的声音。 凑在门缝,小春桃顿时瞪大双眼,浑身无法动弹。 她赶紧转身,捂着胸口,大口喘气,一时间感觉有点懵,因为她的眼前忽然浮现出、姐姐平日里那副端庄雅致的礼仪姿态。 ....... 许久之后,陈绍神清气爽,出来解手。 刚放完水,转身就看见一个人影,幽幽地站在墙角阴影处。 陈绍吓了一跳,一边系腰带,一边低声道:“春桃!你大晚上不睡觉站在这吓唬人作甚!” 春桃咬着嘴唇,羞答答地看着他。 陈绍一看,这小妮子怎么这么反常,平日里泼辣辣的,今天乖巧起来了。 “过来。”陈绍招了招手。 春桃很听话,小脚碎碎步,慢慢靠近。 “让陈大哥看看,小春桃发育了没。” 陈绍到处捏了捏,十分满意,春桃这么配合,更是让他喜出望外。 低头亲了一口,陈绍笑道:“小东西,今天怎么这般可心。” “你帮人家报仇,人家什么都听你的。” “帮你报仇?” 春桃眼睛笑成一弯月牙,点头道:“我就知道你最好了。” 突然,陈绍想起一个事来,他冷着脸问道:“你刚才偷看了?” 春桃红着脸,点了点头,凑上前小声道:“我看到啦,你帮我打她屁股,可威风了!” 陈绍一头黑线,低声道:“不要乱说,知道么?” “知道,知道。” 陈绍捏了捏她的脸蛋,说道:“去睡觉吧,小心着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