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又见亲人 “这讨债鬼妨主命的死丫头片子,克死她爹还不算,干一点点活儿就要工钱,看看,看看,就为了少干点活儿,这大冬天的,硬是把湿衣服扔在院子里,衣服都冻在地上了,这咋能拿得起来啊!” 叫骂声尖锐而中气十足,像锥子一样钻进田橙的耳朵里,她只觉得头痛欲裂,心里暗叫侥幸的同时,也有点奇怪,这是怎么回事? 之前她应邀去国外一个医学论坛去做学术交流,飞机出了事故,遇到了空气乱流,在巨大的轰鸣和碎裂声中,她晕了过去。 田橙睁开眼睛,入目昏暗,勉强能看清低矮的房梁,房间阴暗逼仄,有一股难闻的味道。 笃、笃、笃。 似乎有人在敲着窗户? 田橙闻声看过去,挨着炕的后墙上开了很小的双扇窗户,玻璃被擦得很亮,一只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正屈起了食指,轻轻地敲着玻璃。 “橙子,橙子你没事吧,今天为什么没出工?”低沉而温润的男中音,声音里有着几分急切和担忧。 这人是谁? 田橙听着声音有点迷惑,而且为什么她会在这里? “橙子,你没事吧?”窗口出现了一双浓黑的眉,眉峰很锐利,接着是眼睛,眼神却是温和甚至带着点温柔的,目光看过来,男子的声音再次响起:“你还好吧?” 田橙犹豫一下,在她的潜意识里,这眉毛和眼睛似乎都很熟悉,这人好像是……喻兰川? 他,他不是死了么?难道她这是在做梦,竟然又梦见他? 头疼得厉害,胸口像堵着一块大石头,想吐又吐不出来,田橙顾不得想喻兰川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她连自己为什么在这里都不知道,明明飞机失事了的,那种急速坠落的晕眩感似乎还在,她茫然地摇了摇头,又几乎是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外面的喻兰川似乎松了口气,那只修长的手又伸出来,把什么东西放在窗台上,他低声说:“那就好了,我走了,一会记得把它拿回去。” 田橙再次下意识地,茫然地点头,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点头。 后窗恢复了安静,前院的叫骂声还在继续,田橙努力地转头看着昏暗的周围,思绪又回到了眼前——这儿,似乎不是医院? 飞机出事的地方离机场不远,如果对伤者进行抢救的话,应当是在机场最近的医院里,可她为什么会在这么阴暗狭窄的地方? 还有外面的叫骂又是怎么回事,一口原汁原味的家乡土话,夹杂着污言秽语,难听得要命,田橙心头一股不适感涌了上来,她感觉微微有些恶心,尘封于记忆中的,那些她刻意不去想起的事情,都被这叫骂声勾了起来。 为什么又做这种梦? 她已经有二十多年没做过这种梦了。 轻轻的脚步声响,一个黑乎乎的身影凑过来,小男孩的声音小声地响起来:“姐,你还疼不?” 田橙心头一跳,只觉得全身都疼得厉害,尤其后脑勺更是一阵巨痛,像是要裂开似的。 这是小弟? 这是小弟! 她已经有近十几年没再梦见过小弟了! 这是摔坏了脑袋,所以又梦见他了么? 还是说,她已经死了,所以又见到了死去的喻兰川和小弟? 一只小手握住了她的手,小男孩的声音怯怯地响起来:“姐,你别怕,奶不会把咱们怎样的,冻住的衣服也没事,明天中午太阳好的时候,倒点热水就化开了。” 握着她的小手在不由自主地颤抖,冰冷而有质感,小男孩极力压低的声音也在发着颤,田橙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看清眼前的男孩的模样,不由发出一声呻吟。 真的是弟弟! 她为什么又梦到了弟弟,她明明已经很多年不再梦见过去的事,她努力地尘封了过去,努力地不去想那些刻骨铭心的过往,为什么飞机失事,竟然让她又梦见了这些。 “姐你怎么了,是不是很疼?娘一会儿就回来了,你别害怕。” 说着让田橙不要害怕,可小孩儿的手却抖得厉害,牙齿也轻轻地碰撞着,发出咯咯的轻响声。 田橙叹了口气,反手握住他的手:“野子,你别怕,姐姐没事。” 外面的叫骂声忽然就大了起来,紧接着门开了,一个女人扑了过来。 “小橙,小橙你没事吧?” 田橙苦笑,这梦也太真实了,不光小弟和奶奶,连母亲也出来了。 女人看到她的笑容,忽然就松了口气,能笑就说明没事。 女人是从外面跑回来的,因为跑得急,头上和身上都冒着腾腾的热气,冷冰冰的屋子里,这股热气很快就变得冰凉。 她把双手放在衣服里面暖了暖,又拿出来搓了搓,直到觉得不凉了,先心疼地摸摸田橙后脑勺的大包,又放到田橙的额头上摸了摸:“还好,没发烧。” 粗糙的手指抚在额头上,一种陌生而又熟悉的感觉涌上田橙的心头,手里握着弟弟的小手,额头上贴着母亲的手指,田橙忽然就想哭。 反正是在梦里,她也没什么好顾忌的,索性便哭了起来。 女儿一哭,当娘的立刻就慌了神:“小橙别哭了,是娘不好,是娘没本事,护不住你们,让你们跟着娘吃苦受罪,咱忍忍啊,再忍几年,你小弟长大一点,咱的日子就好过了。” 田橙把额头抵在娘的手掌上,呜咽着摇头,没用的,娘,弟弟他长不大的…… 她哭得伤心,她娘也跟着哭,小弟田野看两个大人都哭,也跟着呜呜哭了起来。 三个人的哭声汇在一起,外面跳着脚叫骂的老太婆就听见了。 她停止叫骂,侧着头听了听,转身过来一脚踢开破烂的木门:“这是嚎什么丧呢,你爹早都被你克死了,你还给谁嚎丧呢!干一点点活儿就要工钱,让你洗个衣服,你就把衣服倒地上!你这是和咱老田家有仇,专门来祸害人的!” 田橙清楚地听到弟弟上下牙打颤的咯咯声,他的小手迅速地变得冰凉,微微地发着抖,然而小家伙还是勇敢地转过身去,护在她的前面。 第二章小姑姑的臭袜子 宋秀致低着头,两手揽着儿子,说话的声音带着几分克制:“娘,你把门关上,小橙头被磕着了,再受凉就更麻烦了。” 然而这间四面漏风还没烧火炉的屋子,关不关门又有什么区别呢? 老太婆看了屋子里的母子三人,愤愤地哼了一声,骂骂咧咧地走了。 她终究还是没关门。 田野一下子跳起来,跑过去把门关好,上了插销,这才又走回来。 “以后不要给你姑洗衣服了,放着娘来洗。”宋秀致温和地说。 田橙越来越怀疑这不是梦,刚才门开的一霎那,冷风吹进来,她看见奶奶脸上那种鄙夷又痛恨的神情,弟弟惊吓的样子,母亲看起来隐忍又无奈,梦里怎么可能有这么清晰的细节。 田老太回了自己正屋,小女儿田金枝正坐在热乎乎的炕头上,穿着红色尼龙袜子的脚靠在同样热乎乎的火墙上,脚底一圈被染成了黑灰色,在火墙上烤得散发出一股酸臭味儿。 见自家娘进来,田金枝伸长脖子朝外面看了看:“娘,我衣服怎么办?” 她没问田橙的伤势,只关心她的衣服。 说起这个田老太就恼火:“能咋办,明天太阳好的时候,用热水浇一浇,就能拿起来。” “那土渗进衣服里,还能洗掉么?”田金枝很不高兴,脱掉袜子扔在炕边上,直接把脚放在火墙上,两只袜子支楞着,还是原来直挺挺的样子。 “洗不掉也得洗,让那死丫头慢慢洗!”田老太咬牙切齿地在炕边上坐下来,把闺女两只酸臭的袜子扫到一边去:“你咋不把袜子也拿过去给她洗?” 田金枝:“我忘了。”幸好忘了,不然的话,所有的袜子都洗了,明天去学校穿什么? 老太婆左思右想,还是有点不痛快:“这院子里咋就能结上冰了,肯定是那死丫头提水的时候不小心洒的,幸好只摔倒了她自己,万一要是把你摔着了,我让她给你偿命!” “呸呸呸,娘你说什么了,我咋能摔倒了!”田金枝心里其实有几分心虚,院子里的冰其实是她泼了半碗没喝完的水,可她没想到田橙会恰好踩到摔倒。 她娘虽然打了田橙,可是下手都是有分寸的,都打在没法给人看的地方,可没想到死丫头自己摔倒,偏偏磕着了头。 “行了娘,我要睡了,明天还得上课了,真是的,好容易休息一天,还把我衣服都弄脏了,下星期连换的衣服也没有。” 田金枝是个爱干净的,平时衣服穿不了三天就得换洗,多数时候是让田橙去学校帮她洗衣服顺便打扫宿舍卫生,不需要打扫宿舍卫生的时候,就攒一大堆衣服,拿回家来让田橙洗。 这不上个星期田橙没去给她洗衣服,脏衣服就攒得太多了,尤其是袜子,臭味儿都快熏死人了,简直都辣嗓子。 田老太心疼女儿,急急道:“没事,明天你就去上课,那死丫头把衣服洗好晾干了,我让野子给你送去!” “娘,下星期日我就不回来了,让死丫头去学校给我洗衣服,顺便打扫一下宿舍的卫生。”田金枝说:“也免得她总在喻……嗯,那个瞎晃荡。” “行行行,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也就是三个工分的事儿,咱家不差那点儿工分。”田老太看着女儿,真是越看越心疼,她四十岁才得的这个小闺女,一向就是放在心尖尖上宠着的,让田橙耽搁半天工分去给闺女洗衣服打扫卫生,真不算什么事儿。 田金枝今年十八岁,在这个家里的地位超然,最受父母的宠爱,她是田老太的老来女,在她前头,田老太还生过两个女儿,头胎是个女儿,没人稀罕,她自己都不稀罕。 第二个儿子没养成人,接下来又是三个儿子,直到快四十了才又生了田金枝,田老太真是把这女儿当眼珠子一般地疼爱着。 田金枝生在五八年,正逢困难时期,村子里别的人家连饭都吃不饱,唯独田金枝,因为有个能干又肯拼的大哥,不停地给家里寄钱和吃食粮票,不仅活了下来,还长得挺胖。 现在是一九七六年的冬天,本地的学校里,初中升高中不用考试,实行四年连读,初中高中各两年,初中毕业直接就能升高中。 田金枝正在公社中学读她的第三个高二,这时候还没恢复高考,田金枝没完没了地读高二,也没别的原因,就是不想回村里上工,一时也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就在学校里混着呗。 虽然不用考试就能读高中,可整个上田村里,除了几名知青,其它的男娃女娃都算上,也就田金枝一个上高中的,还一上就是四年。 毕竟其它人家里没这么多闲钱给孩子上学,最多上两年初中,就得下地挣工分养活自己。 要说家底子厚,老田家算是村里头一份儿的富户,只不过田老太过日子节省,平时的日子看着比其它人家还要仔细一些。 老田家三子二女,大女儿田菜花是老大,嫁到外村,日子过得一般。 田家大儿子田满仓一直在外面,是国家干部,他的工资都寄回来补贴家里,直到几年前田满仓为了救同事牺牲,单位还给了一笔抚恤金。 事实上,除了嫁出去的田菜花,田家这一大家子人,除了工分的收入,原本都是靠着田满仓的工资来养活的。 本地人对人去世有另外一种叫法,不叫死了叫没了,田满仓没了以后,家里的日子一下子就紧迫了起来,虽说抚恤金的数目不少,可这是一锤子买卖,怎么也比不上田满仓活着的时候,每月有活钱来得好。 二儿子田富贵去了城里当干部,找了个同样当干部的媳妇。田家的孩子都长得一副好模样,田富贵也是如此,个子高相貌好还有点文化水儿,被干部家庭的女儿看上,死活闹着要嫁给他。 田富贵娶媳妇的时候,几乎没花家里的钱,只不过结婚这些年,除了刚开始的两年还常回来,后来回家的次数就少得可怜,都没超过个位数,在上田村的村民们看来,他和入赘也没什么两样。 不过就算入赘,人家田富贵也是吃着皇粮,穿着干部服的城里人,除了少数人背后偶尔说几句酸话,大部分人还是很羡慕他。 第三章奶奶会打死我的 老三田丰收原本就是个懒汉二流子,因为生了两个都是女儿的缘故,更是有了借口,干什么都没精打彩,上工也不好好去,嘴里经常念叨的一句话就是,挣上工分又能怎么样,没有儿子,有啥也没用,不知道将来便宜了哪个王八蛋。 田丰收媳妇方大丫经常被这话气个半死,可她自己也觉得理亏,肚子不争气生不出男娃,男人要说酸话,她也只能受着。 好在方大丫是个会来事的,嘴甜会哄老太婆开心,再说老太婆跟前就老三一个儿子,虽说方大丫生不出儿子,可除了被老太婆念叨几句,倒也没受太多磋磨。 这一大家子里,真正被磋磨的,也就是家里没了顶梁柱的大房宋秀致和两个儿女了。 大房这边,田橙看着屋顶梁上的蜘蛛网,再看看墙上糊着的有点发黄的报纸,大片的麦田里,一个浓眉大眼的女拖拉机手,正驾驶着拖拉机,一副英姿飒爽的模样,报纸的日期正是一九七五年七月十二日。 田橙盯着女拖拉机手看了半晌,心里一片茫然。 难道说,这不是梦,而是真的? 飞机失事她没死,竟然重新回到了年轻的时候。 奶奶刚才骂她克死了爹,说明现在爹已经没了,而母亲和小弟还活着,她也还活着。 耳边母亲和弟弟的哭声还在继续,田橙已经不再哭了,她可以肯定,她就是重生了。 经过刚才的诸般试探,也让弟弟拿来日历看过,田橙确信,她就是重生了。 重生在十六岁那一年。 那一年,她洗了一大盆衣服,在院子里晾的时候,踩到一小块冰滑倒,衣服全掉在地上,而她自己,因为后脑勺磕在冻得硬梆梆的地面上,当时就晕过去了,好半天才自己醒来,就是忘记了许多事。 直到现在重活一回,她都不记得十六岁之前的许多事,只记得上辈子摔倒醒来,是母亲和弟弟带着她,重新教她认识村里的人,给她讲过去的事。 当时唯一没忘记的,就是母亲和弟弟,还有以前学到的知识。 后来田橙无数次地想,也许她的记忆也是选择性的,故意把那些没用的,惨痛的,让人不开心的东西忘记了吧。 可是她的一生,又有多少开心的事呢。 想到这里,田橙忽然就振奋起来,上天让她回到现在,也许正是给她一个机会,一个弥补前世遗憾,避免前世悲剧的机会。 外面田老太婆又在叫骂:“人都死了呀,还不赶紧去喂鸡,一会儿天黑了,鸡都进窝了!” 家里的家务,都是宋秀致和田橙两人包圆了的,老太婆骂人,就是指着宋秀致骂呢。 宋致秀如梦初醒般地站起来:“我去喂鸡,顺便给小橙烧点热水,野子你陪着你姐。” 野子轻声答应着,小手紧紧地握着田橙的手。 门开了又关了,宋秀致出去了,昏暗的屋子里,姐弟俩的手握在一起,屋子里很冷,田野的手一直都没暖过来,而田橙在外面冻了半天,手自然也不暖和,可她的心慢慢地就热了起来。 “姐你别怕,明天我上后山多拾点柴禾,烧一锅热水就能把衣服拿起来,你别担心。” 田橙忽然就坐了起来,身上疼得厉害,她忍不住一咧嘴,把田野吓了一跳:“姐你慢点,不是头晕么?” 田橙没回答,她的头晕得厉害,然而脑子却无比的清醒,她摇了摇弟弟的手:“没事,小弟,你想不想和他们分开?” 田野打了个哆嗦,似乎意识到什么:“分开?和谁分开?” 田橙很是兴奋:“和奶奶三爹他们分家呀!” 小少年立刻就欢喜起来:“好呀,这样我挣的工分就归咱们自己了,娘也能吃上稠饭了!” 分了家的话,娘和姐姐就不用每天上整工,还要喂猪喂鸡做饭扫院子收拾家洗衣服,吃饭的时候,却只有清得见底的糊糊汤。 然而只是一瞬,他又蔫了,还有几分害怕:“不可能的姐,奶奶会打死我们的。” “你看着吧,姐自有办法!”田橙信心十足,笑着摸了摸弟弟的脑袋瓜儿:“走,咱们去柴垛上拿点柴禾,把这屋里的炉子烧起来!” 外面的气温零下十几度,屋子里却不烧柴禾,这样真的要把人冻坏的,事实上前世的她,就是因为受寒太过,腿脚落下了毛病。 田野畏缩着不敢去,使劲地拉着田橙不让她下地:“姐,不行的,奶发现了会骂的,说不定还要打你。” 田橙蹙起眉头:“可姐头晕,在外面冻了这么长时间,身上冷得不行,哎呀不行了,我怕是要发烧了!” 一见姐姐这样,田野立即就急了:“那姐你躺着不要出去,我去拿柴禾!”奶要骂要打,都冲我来,姐就不用受罪了。 田橙看看他那苍白小脸儿,咬着嘴唇一副惊吓过度畏畏缩缩的样子,可还是要替她出去拿柴禾,心里就一阵阵的,又是酸又是热。 她的好弟弟,被奶奶和姑姑打怕了也打怂了的弟弟,胆小如鼠,走路贴着墙根,被村里的孩子欺负都不敢还口的弟弟,因为怕她冷,冒着挨奶奶揍的危险,要去家里的柴禾垛上拿柴禾。 可是,这一垛的柴禾,有一大半都是她们娘儿三个,一年到头不停歇地,从山上拣回来的呀。 为什么正屋的烟囱里一天到晚地冒着烟,烧得暖烘烘的,她们的小西屋里,就连一根柴禾都不能烧呢? 田橙抓着弟弟的手,翻身下炕穿鞋:“没事,姐跟你一起去。” 姐弟俩个出了门,外面比屋里更冷,田野紧了紧衣襟,跟田橙说了声我来,小跑着去柴禾垛跟前,小手快速地抽了几根柴禾,抱着就往回跑。 他就像一只小耗子似的,拉着几根长长短短的柴禾,畏畏缩缩又迅疾无比地跑了回来,低声喊田橙:“姐,快进屋,别被奶看见了!” 田橙又是鼻子一酸,推开屋门,让弟弟先进去,她随后也进去了。 田野放下柴禾,如释重负:“真好,没被奶发现,姐你等着,我去灶房铲点火。” 出去走了几步,田橙头晕得厉害,也只能由着弟弟去了。 第四章她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胆大了 小家伙真的就像一只搬家的小老鼠似的,没一会儿又用簸箕撮着灰回来了。 看看身后没人看见,他把门关上,从灰里扒出点火星子,用一块撕毛了的薄树皮凑上去,吹了几口,树皮就燃起了细细的火苗。 火烧得很旺,屋子里很快就热乎起来,田野又溜出去端了只锅回来,烧了半锅水。 火墙变得温热,田橙摸了摸炕头,也有了几分热度,把最后几块柴禾填进灶膛里,田野拉着田橙坐在炕头上,让她脱了鞋子,把脚放在火墙上烤。 田橙心疼小家伙,拉着他也上了炕头,要把他那破破烂烂的露着脚趾头的鞋子脱掉,田野挣扎着不肯脱:“姐,脏呢,几天没洗了,等等灶上的水烧热了,你先洗,洗完我也洗。” 说着话,他就跑出去了,摸了摸锅里的水,端过来倒在盆里:“姐你赶快洗!” 田橙也没跟弟弟客气,水稍微有点烫,把冻得冰凉的脚浸进去,慢慢地,全身都变得暖乎乎的,她招呼田野:“来,你也洗。” 姐弟俩在一个盆里洗完脚,宋致秀进来了,发现家里生了火,也没说什么,去灶上把锅里的开水舀出一碗,端给田橙:“喝点热水吧,头还疼不?” 田橙接过水喝了一口:“没事,不疼了,娘,咱们和爷奶分家吧。” 宋致秀有点吃惊:“分家?” 田橙点头:“嗯,分家,娘,咱们三个都能挣工分,养活自己足够了,为什么要跟老房一起过,大冬天的连柴禾都不让烧一根……” 话还没说完,外面尖利的骂声就刺破了天际。 “啊呀你个丧良心的,这还没数上九呢,咋就把炉子点上了,现在就这么浪费柴禾,到冬天咋办呀,你们这是打算冻死老人啊!” 嘭的一声门被打开,一股寒风吹了进来,田老太婆横着眼睛走进来,刚才她在屋子里,她看见小西屋的烟囱冒了几点火星和烟,立刻就知道这娘儿三个瞒着她烧火了。 这会儿进来看见灶上的锅,以为老大家不光烧火还偷偷煮饭呢,立刻就是一声喊:“天啦,这是还偷我的粮食啦!我不活了呀,每天累死累活的操持家,这么大岁数了也不敢吃一口好的,这克死男人的妨主货反倒偷着吃,我还有什么活头,不如死了的好!” 田橙很想说那你就去死一死好了,可现在还不能这样。 宋秀致隐忍地说:“娘,我们没做饭,小橙受了凉,我烧点热水给她喝一口,暖一暖身子。” 田老太婆当然不信,扑到灶台前面揭起锅看了看,发现果真没有吃的,只是一锅热水,不由地松了口气,然而下一刻她又骂了起来:“还没数上九呢,你们就点火烧柴,你们生生儿地把我儿子克死了,一家子人吃闲饭,给家里干一点活儿都要工钱,把衣服弄脏了还有脸烧热水,喝不死你个妨主的死丫头片子,偷我的柴禾烧水,看热水烫烂你的肚肠!” 宋秀致脸色变了:“娘!”小橙是她的亲孙女,她怎么能骂得这么恶毒。 田老太婆更怒了:“你还有脸叫我娘,你心里哪有我这个当娘的,还没到数九天,你们就烧柴禾,柴禾就那么点儿,现在烧了,数上九怎么办,你是打算冻死我这当娘的!” 田橙坐起来,可能刚才出去吹了风,现在她只觉得头晕眼花:“奶奶,还没到数九天,我们是不该烧柴禾……” 没等她说完,田野就颤颤地接了口:“是,是我去拿的柴禾,不,不怪我姐,我自己冻得不行,奶,奶奶你别骂我姐。” 田老太婆都气笑了,伸手就打田野:“你个小崽子可能了啊,还学会偷着烧柴禾了!” 宋秀致上前一步护住田野,巴掌落在她的身上。 田野吓得一个哆嗦,田橙握住他的手,对弟弟笑了笑,转头对田老太婆说:“奶奶,您别打我娘,我知道不到数九天不该烧柴禾,可我看正屋里前一个月就烧上柴禾了。” 田老太婆噎了一下,一时间不知如何说才好,她有点不敢置信地看向田橙,这死丫头片子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跟她顶嘴,看来前晌那顿打,还是打得不够狠。 老太婆在宋秀致面前还是要装一装的,她没动手打田橙,只是霎时爆发出一阵哭喊:“我们正屋那是没办法!你爷爷有老寒腿,金枝写字怕冻手,你们克死了你爹,满身的晦气,留你们在这家里,还是看在我那死了的满仓面子上,你们还有脸偷着烧柴禾!” “奶,你要这么说,咱们就去公社大队掰扯掰扯,我爹是为了救人牺牲的,和我们克不克人的可没什么关系,你这是封建迷信,污蔑烈士家属!你还打我娘!”田橙说。 宋秀致和田野几乎是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女儿(姐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胆大了?直接就敢跟老太婆顶嘴,她不怕挨揍吗? 田野缩着脖子,眼神飘忽不定,瞟着炕上的烂棉花套子,思忖着一会儿奶奶再打人的时候,他挡在姐姐前面,把棉花套子裹在身上,是不是就疼得不那么厉害。 可家里就这么一床破棉花,万一被奶撕破了,就没得盖了。 “我打你们怎么啦,长辈打晚辈一下,能掉一块肉啊,你们算什么烈士家属,我才是烈士家属!一个外姓人,也配称烈士家属!” “奶奶,我和姐姐都姓田,都是爹的亲儿女。”鬼使神差的,一向在奶奶面前怂得要命的小田野,忽然就来了这么一句。 田野向来以自己的父亲自豪,以自己是父亲的儿子自豪。 成天被奶奶洗脑,说大房一家人克死了父亲,可那不是她们自己愿意的,他也希望父亲好好的,经常给他寄钱寄吃的,寄衣服,偶尔回来探亲的时候,还把他放在肩膀上坐着。 父亲的肩膀好宽的,他长得那么英武俊气,对娘和他们姐弟笑起来的时候,跟家里所有人都不一样,爹脸上是那么的和气。 如果可能,他宁愿自己死掉,也不要父亲出事。 第五章分家吧 他死掉就死掉了,父亲出了事,这个家的天就塌了,娘和姐姐受了那么多的罪,饿着肚子冬天没衣服穿,烧根柴禾都要看奶奶的脸色。 县上来人说父亲没了的时候,家里就像天塌了一样,爷爷一言不发地抽烟袋锅,二爹和三爹光知道流泪,奶奶坐在炕上,拍着炕沿又哭又骂地跟县上的人讲条件。 娘当时就晕了过去,姐姐和姑姑在学校没回来,可等她们回来之后,姐姐就再也没能去学校。 奶奶说娘和姐姐克死了父亲,不许姐姐上学了。 以前只是娘一个人上工挣工分,姐姐只有在放假时才挣工分,现在他和姐姐都去大队上工,挣工分养活自己。 因为他们克死了父亲,再也没人寄钱寄东西回来,再也没人养活他们了,可不管怎么说,他和姐姐都是父亲的孩子,继承了父亲的血脉和姓氏,奶奶怎么能说他们是外姓人? 田老太婆嫌恶地看着田野:“你也能算田家人?你也不看看你是谁生下来的!你看你这德行,不吉利的东西,跟你娘一模一样,我田家能收留你们,真是看在我满仓的面子上,要不是怕你们被村里人欺负吃绝户,早就把你们赶出去了!” 田老太婆打心眼儿里见不得大房的这娘儿三个,当年田满仓回来探亲,不知怎么的,死活就看上了现在的大儿媳妇宋秀致,不顾她这当娘的反对,硬生生地把人给娶了回来。 娶回来在家住了没几天,田满仓回单位去了,短短这么几天,大儿媳妇竟然就怀孕了! 她竟然敢怀孕! 那可是六零年啊,到处都缺吃的,她的金枝还经常吃不饱呢,又多添了这两张嘴吃饭,儿子也跟她离了心,以前每月雷打不动给她寄二十二块钱,自从听说媳妇怀孕,就分了十块钱给宋秀致。 每一次寄回来的粮食和吃的,也另外有一个小包,写明了是给怀孕的宋秀致补身子的。 虽说儿子还有其它的补助和收入,那些都落到了她的手里,可是田老太就是不乐意,她连一点点东西都不想给宋秀致。 凭什么啊,她自己的三个孩子都还吃不饱呢,那些好东西,凭什么要给宋秀致一个外姓人吃。 在田老太婆心里,只有自己生的儿女,才是真正的田家人,别的女人生的孩子,哪怕是和自己亲儿子生的孩子,那也搀杂了别的女人的血脉,怎么能算是正统的田家的孩子? 尤其是老大家娘儿三个,不仅在困难时期抢了她三个儿女的伙食,后来还克死了她的摇钱树老大。 虽然老大的死换来了老二进城当干部,和给家里的一大笔抚恤金,可老二媳妇是个厉害的,管着老二的工资,一分钱都不给家里交,就连她为了老二家好,提的一点小小建议,也被孙莉直接给拒绝了。 不仅如此,她索性管着老二,不许老二回上田村来。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老田家不仅没娶回媳妇,反倒失去了老二这个儿子,算上死去的老大,她一下子就失去了两个儿子! 老大的抚恤金虽然数目不小,可是终究会花完,怎么都不如老大活着,有源源不断的活钱寄回来的好。 而这一切,都怪眼前这三个人! 都是他们克死了老大,这个家才会变成这个样子。 田野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自从田满仓死后,田老太婆一直用吃绝户来吓唬他,小孩儿听着奶奶说得那么严重,总是恨自己没本事,为什么不能赶快长大,顶门立户,支撑起这个家。 小孩儿抖抖索索的护在姐姐前面,刚才说那句话,已经完全磨灭了他的勇气,现在的他,只是抱着替姐姐挨打的心理勉强站立着。 田老太婆倒没动手,她有点担心,担心田橙真的闹到公社去。 看田野那个样子,老太婆冷笑一声:“你看看,你看看,就你们这样子,真真是给我满仓丢人。” 宋秀致木着脸不作声,只是挺直脊梁,有意无意地护着儿子和女儿。 她和田满仓结婚十几年,田老太这一套她早就听得耳朵上磨出了茧子,不管什么时候,老太婆都要想着法儿的贬低孙子和孙女,夸她自己的儿子和女儿。 宋致秀也不是没有抗争过,只不过田老太的泼辣和蛮横在整个上田村都是头一份儿的,再加上老婆子毕竟占着个长辈的名头,温雅的宋秀致对上田老太,就像秀才遇见兵。 有理说不清就算了,有时候还要挨打。 后来,只要田老太不动手打孩子,宋秀致也不跟她吵,老太婆骂起人来恶毒又难听,只能她打别人,别人就不能还手,只要还手,她就寻死觅活地吓唬人,宋秀致向来温文,是不可能争得过她的。 而田老太婆也是个聪明的,打孩子的时候都尽量避开宋秀致,总的来说,当面打得轻点,背后就打得重些,反正宋秀致要上工,多数时候都不在家,两个孩子那还不是由着老太婆折腾。 就这种情况下,田橙和田野两个孩子,就被田老太婆连骂带贬低加上毒打,变成了两个自卑怯懦,又胆小如鼠的小怂包,见了奶奶就像老鼠见了猫一样。 像今天这种情况,两人都来和田老太婆顶嘴,真的是多少年以来头一遭。 老太太不由得心里就咯噔一下,寻思着是不是抚恤金的事暴露了,她装模作样地冷笑一声,抬腿打算走人。 然而田橙可没打算让她就这么走人。 “奶奶,既然你嫌我们不好,那咱们就找大队作主,分家吧。” 屋里的三人同时惊了一下,田野立即警惕地盯着田老太婆,防着她上来打人。 这一次田老太婆是真的想打人,奈何宋秀致站在两个孩子前面,僵着脊背,一副护崽母兽的模样,如果她动手,逼急了怕是真会闹起来。 更重要的是,田橙这个死丫头片子,不知是开了窍还是有人在背后指使,今天居然口口声声地要去公社和大队。 可这件事情还真不能闹到公社和大队去,更不能把他们三个分出去。 分了家,谁来干家务,谁来挣工分? 第六章心里有事 “分什么家,我还没死呢,你们就要分家?门儿都没有!”说着话,老太婆语气和缓下来:“分了家你们就是绝户,不被人欺负死才怪,看看前村老庄家,男人死了,家里被亲戚吃绝户,连一个碗都没留下来,一家三口差点饿死,最后庄家媳妇还给两孩子找了后爹,我可告诉你们,后爹心可狠……” “我倒要看看,谁敢来烈士家里吃绝户,我弟可是男孩子,我家不算绝户,而且人民公社和大队也不是吃素的!何况现在这个家里,虽然没被外人吃绝户,可也没剩下什么,就连烧根柴禾都要挨骂,就算后爹也没这么狠的!” 田橙一点儿都不让的,就大声嚷嚷起来:“明天咱就去公社和大队,让公社领导做主,把家分了!” 田老太婆不想掰扯这个事儿,她随便找个借口离开,看着门关上,田野一下子转过来,就把田橙抱住了:“姐你真厉害,刚刚我好怕奶奶又打你!” 被瘦瘦的小家伙抱着,摸着他身上薄薄的发硬的棉袄,田橙心疼得不行,激动劲儿过去,她才觉得身上软得厉害,冷汗浸湿了后背。 “野子你再去拿点柴禾,咱把家里烧热点。” 田野犹豫一下,看着姐姐面青唇白的模样,究竟对姐姐的关心胜过了对奶奶的害怕,想着大不了挨一顿打就是了,怎么着也不能把姐姐给冻坏了,她刚才可是在外面地上躺了好久的。 这边正屋窗户边,田老太婆隔着窗户瞧见田野鬼鬼崇崇的,又去拖柴禾,气就不打一处来,她嘴里骂着小兔崽子就要出去揍人,却被闺女拉住了。 “娘,算了,就让他们烧点柴吧,今儿这天气冷,田橙又摔了,万一生病,不是还得花钱?” “花钱?”田老太咬牙切齿:“想都别想,病了就给我挺着,咱家不惯这毛病!牛吃了赶车的没王法了,她还想着分家呢!” 一听分家金枝就急了:“不能分家,分了家谁给我洗衣服打扫卫生啊。”家里也就这个侄女儿体面点,去学校给她干活又利索又不丢脸,总不能叫娘给她干活吧,再说娘做起活儿来,也不如田橙干净利索,那要是去了学校,不是给她丢人嘛。 三哥家的招弟和来弟年龄有点小,而且总是拖着两筒鼻涕,她也怕同学笑话,所以这个打扫宿舍的活儿,还非得田橙去不可。 以前田满仓的工资全部寄回家里,因为工作环境艰苦所得的补助也很是不低,除了每月给宋秀致十元钱之外,其它的钱向来都掌握在田老太手里。 田老太偏疼女儿,恨不得把全家人的嘴都用绳子扎住不要吃饭,所有的钱由着金枝一个人花,田金枝哪儿能知道生活的艰辛啊。 田老太考虑得就比较周到,这一大家子里面,就老大一家和老头子能多挣点儿工分,老二一家在城里,老三一家啥也干不成,如果分了家,光靠老头子的那点工分,怕是连粮食都不够吃的。 这还不算,田老太心里还藏着一个事儿呢,大儿子的抚恤金可还在她的手里,分了家,万一宋秀致知道这事儿,将来再闹腾起来怎么办? 老婆子盯着外面田野抱着柴禾的身影,恨恨地说:“放心吧,这个家,她分不了!啊呀,田野这个丧良心的,抱这么大一捆柴禾!” 田老头刚从外面回来,坐在炕头上吧哒着烟袋:“行啦,差不多就行啦,今儿天这么冷,就让她们烧点柴禾怎么啦,还有金枝,你也别什么都指着橙子做,闺女家的不勤快,将来嫁到婆家,有你吃亏受气的日子。” 金枝就对着她爹翻个小白眼儿,样子很是亲昵地撒娇:“爹,我才不要嫁给那种要下地做活儿的粗人!” 老头子也偏心小闺女,可毕竟还是看得长远些,磕磕烟袋说:“你以为城里人就不用做活儿了?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哪一样不得操心,屋里屋外的,家务不都得自己做,哪有那么简单,你看你二嫂是干部吧,可人家回家不照样收拾屋子做饭带孩子,你不会做家务,将来嫁出去,要被婆家看不起的。” 田老太就不爱听人提起老二家的,她拿老二媳妇没办法,连带着也不想听到老二家的事。 金枝则是撇撇嘴,她心里有着主意呢:“爹,看你说的,我二嫂那就算是好日子了?我不嫁人总行了吧?” 老头子无话可说,又开始吧嗒烟袋了,这闺女就是被她娘给惯坏了,连她二嫂的日子都看不上,还不知道想咋样呢。 不过话说回来,金枝在家里,还真就是什么活儿都不做,家里的钱和东西由着她折腾,惯成这个样子,将来可咋办呀。 这边娘俩个互相使眼色呢,金枝就趿拉着鞋下地了,凑到窗户边跟她娘说悄悄话:“娘,你跟他说了没?” 田老太苦着脸摇头。 炕上田老头看母女俩悄眯眯的,就觉得没好事:“你们又说啥呢?” 老婆子摆摆手:“女人家的事你别管!” 老头子看看金枝脸上有点泛红晕,估摸着真是女儿家的事,也就没再作声,他上了一天工也累了,靠在炕头的墙边上,坐着打盹,脑袋一点一点的就睡着了。 这边金枝满脸红晕,那是激动的:“娘,不是说好你今天就跟他说嘛。”再不说,真的要被田橙抢先了! 田老婆儿心里愁烦,她今天下午倒是瞅了个机会凑到那个喻兰川跟前了,可她只搭讪了一句,被对方那锐利的眼睛看着,就觉得莫名的心慌,剩下的话就说不下去了。 田老太自己也不明白了,不就是一个下放干部的家属,不就是长得好看点儿,个子高点,自家闺女要模样有模样,要家境有家境,还是难得一见的高中生,就算闭着眼睛也配得上他,自己这是怕啥呢。 一生气,她回来就找了田橙的碴子,把那死丫头打了一顿,当她不知道呢,那死小子看田橙的样子,一看就是心里有事的! 之后田橙一边哭着一边洗衣服,回来的时候,就滑倒摔了后脑勺,真是活该! 第七章发烧 田老太倒没什么不得劲儿的,摔倒是田橙自己摔的,又不是她让摔的,反倒是喻兰川那边,该怎么说呢? 算了,难得闺女喜欢,明天还是找个中间人跟那小子谈一谈吧,自家这条件,也真不算委屈他,毕竟他们不过是下放干部,也没什么好得意的。 说起来,还真不是田老太高看自己,因为大儿子田满仓以前能挣钱的缘故,这老田家的日子,还真是上田村的头一份。 那些普通农户就不说了,就算家里劳力再多,挣再多的工分,也就是能多分点粮食罢了,要钱和票之类的,都是没有的。 而村里其它的四属户,家里的劳动力普遍不足,工分不够,分不到足够的口粮,家里人挣的钱也不算多,到年底还得给生产队交钱买粮。 老田家的工分情况还算不错,刚刚够全家人分口粮的,省着点儿吃也就够了,再加上田满仓前些年拿回来的钱和东西,日子真是过得不错。 何况田家二儿子在城里当干部,大儿子又是因公牺牲的,不管做什么,村里和公社都照顾着几分,田家这日子,在上田村算是头一份儿。 田老太看着金枝红扑扑的小脸蛋儿,心里就思谋着,该找谁去当这个媒人呢,支书,队长,还是治保主任,要么索性找个媒婆子上门? 看闺女这个样子,对那小子是喜爱得不行,原本田老太不同意的,不过当干部的二儿子也说过,现在政策松动了,说不定下放的干部什么时候就能回城。 田老太这才松了口,毕竟如果那父子俩能回城,闺女肯定就能跟着去京城享福,人家可是京城来的呢。 田老太一心只想着田金枝的终身大事,这会儿对大房那边多烧了几根柴禾,还喊着要分家的事儿,倒也不太计较了,毕竟那一家三口的性子都是属老鼠的,怂得不行,估计说要分家也就是说一说,哪儿就真有那个胆子。 谁能想到,向来柔顺听话,被她拿捏得死死的田橙,竟然是重生回来的。 田橙是被冻醒的,家里没有棉被,只有一床破棉花网套子,上面连被面都没有,睡觉时稍微不小心蹬一下腿儿,就能把网套蹬个窟窿。 她在炕头这边睡着,跟她娘宋致秀合盖着棉花网套,两人都是小心翼翼地不敢动弹,就怕扯坏了网套,小弟田野在她娘身边,他没被子,身上盖着三个人的衣裳。 口干舌燥,鼻腔里火烧火燎的,田橙身上冷得厉害,感觉浑身都痛,头更是痛得要裂开一样,这会儿还是半夜里,外面黑漆漆的,炉子早就熄了,只有炕头和火墙还有一点点余温。 田橙一动,宋秀致就醒来了,下意识地摸一把女儿,入手滚烫,心里就说一句不好。 女儿这是发烧了。 宋秀致赶紧爬起来,炉子已经熄了,锅里的水冰凉,也不敢就这么给田橙喝,田野也起来了,一看这情形,想都不想就穿上衣服出去找柴禾。 这次也顾不得省火柴了,直接从灶房拿了火柴过来点火,嫌水多了热得太慢,只在锅底上烧一点点开水给田橙喝。 宋秀致已经翻出一个老旧的医药箱,这是当医生的老爹宋荫卿留给她的,算是大房里为数不多的,没被田老太拿走的好东西,也是因为田老太不知道里面的东西怎么用,又嫌弃这是坏分子的东西,才能留得下来。 这药箱里面虽然备着退烧药,可宋秀致也记不清这是几年前的,是不是已经过期,犹豫了半晌,还是给女儿吃了半片。 喝了半碗热水,退烧药好像也起了作用,棉花网套和三个人的衣服都盖在田橙身上,她终于不再发抖,身上出了一层细汗。 宋秀致眼看着女儿饱满的额头上出了汗,上手一摸,头发根子里也有了汗,这才放下心来,看来暂时没事了。 这次田野发了狠,炉灶里的柴禾一直没断地烧着,屋子里暖融融的,简直比得上正屋了。 炕很热,田橙热得不行,向炕中间挪了挪,让娘和弟弟挨着火墙,坐在炕头上。 天刚放亮,远处近处的公鸡打鸣声不断,宋秀致叮嘱田野照顾田橙,出去喂猪喂鸡扫院子,等她带着一身寒气回来,手里就多了一个鸡蛋。 灶上的水还热着,田野又加了根柴禾把它烧开,宋秀致把鸡蛋打进去搅散,冲了一碗蛋花汤端给田橙。 没油没盐的蛋花汤,却散发出一股特别的香气,田橙坐起来,看田野紧紧地盯着汤碗,心里又酸又涩,把碗递到他面前:“弟,你喝一口。” 田野飞快地往后一躲,两人都清楚地听见他咕咚一声咽了口唾沫,他摇摇头:“姐你喝,我不想喝。” 说着话,他又朝窗外看了看:“赶紧的姐,要是被奶奶发现了,肯定要抢回去,你就喝不上了。” 岂止喝不上,弄不好还要挨打挨骂。 田橙肚子里空空的,看着那碗蛋花汤就馋得不行,想了想,接过来喝了大半碗,递给宋秀致:“娘,你和小弟都喝一口。” 宋秀致不肯接,这颗鸡蛋还是她喂鸡的时候,从鸡窝里偷来的,一会儿田老太发现了,肯定还要闹起来的。 田橙就把碗递给小弟:“野子你喝一口,你要不喝,姐也不喝,放着等奶奶起来,大家都喝不上。” 田野犹豫一下,终究是害怕奶奶过来,喝了一口递到宋秀致嘴边,一颗鸡蛋的蛋花汤,总共也没多少,每人一口也就没了。 宋秀致急急忙忙去洗了碗和锅,收拾起来端着就去了灶房,她还得做早饭。 北方的冬天,夜长昼短,早上七点多了,天才刚刚亮起来。 早饭是在田老太的监督下做的,照旧是清得能照见人的杂面糊糊,昨晚上蒸的杂粮窝窝在一个小箩子里放着,放在田老太的面前,桌子正中间摆着一盘子切成条的咸菜。 除了田老头儿和田金枝可以随便吃,其它人每人都是一个窝窝,一碗面糊糊,这是定量,不能多吃,多吃要挨骂的。 第八章小橘猫 昨晚闹成那个样子,老三一家都没露头,直到吃早饭了,一家四口才出现在饭桌上。 炕上坐着田老头儿老太太和儿子闺女,炕下的小矮桌上,就坐着两个媳妇和四个孙子孙女,自己人和外人泾渭分明。 屋子里只有吸溜面糊糊的声音。 杂面糊糊这种东西喝起来,味道实在不怎么样,田橙已经有几十年没喝过这东西,心里肯定是看不上的,可架不住这个身体肚子饿,清得见底的糊糊乍一进嘴,居然给她品咂出十分的香甜来。 冬天活儿不重,家里都是吃的两顿饭,加上粗粮不顶饿,这一顿饭,要坚持到下午四五点钟,而且下午饭也同样是定量的不给吃饱。 田野吃得很仔细,把自己的窝窝头掰了一半,就不肯吃了,剩下的递给田橙:“姐,我吃不下了,你吃。” 田橙心里又酸又热,脸上却是笑着的:“我吃饱了,你还要上工,你吃吧。” 炕上的田老太就见不得这俩孩子这副模样:“咋的了咋的了,让来让去的做什么,不吃就给我放下!装什么样儿呢?” 田金枝看不惯这样子,她向来是很大方的,就低声咕哝:“真是的,不就是半个窝窝头,推来推去的有意思么,小气鬼土包子。” 田橙抬起头来看她,感情你成天吃着我们牙缝里省出来的细粮,还看不起我们吃粗粮啊。 老田家就是这样,家里一年到头粗粮都吃不饱,分下来的细粮,除了过年吃一顿饺子,其余的都给田金枝拿到学校灶上去了,有时候细粮不够,田老太就拿粗粮去换。 人家田老太就愿意这样,宁愿全家人一年到头饿着肚子吃粗粮,也要给闺女供细粮吃。 田野还是执拗地把窝窝递在田橙面前,冷不防斜刺里伸过来一只黑漆漆的小手,就去抓那块窝窝头:“哥你不吃给我吃。” 田野一下子就闪开了:“这是给我姐的!” 老三家的大女儿招弟还伸着手:“你姐不是也不吃么,你就给我吃了吧。” 田野自己还饿着肚子呢,当然不会给她:“我姐昨天生病发烧了,她现在不吃,我留着等前晌给她吃。” 说着话,小孩儿就珍重地把窝窝头给收了起来。 老三媳妇方大丫一直没做声,这时候看着窝窝头吃不上了,才打了招弟一下:“你喊什么,人家心里只有他姐,就没把你当成妹子!” 田野是被她挤兑惯了的,并不作声,而六岁的招弟因为是个女娃,挨她妈的打也是挨惯了的,她既不在乎也不作声,缩回手去继续喝她的糊糊,对于那半个窝窝头,她只是下意识地争取一下,能吃到当然最好,吃不到也没什么的。 外面大喇叭里,响起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歌声,这是队里上工的号子,喇叭响起来,一支烟的工夫就得到村部,不然的话,支书田金贵就要收拾人了。 田老头抹把嘴就出去上工,田野背了粪筐子出去拾粪顺便拾柴禾,拾来的粪交给生产队能记工分,回来的时候,粪筐上再摞一捆柴禾,那是给家里冬天烧的。 宋秀致也去生产队上工,冬天地里没活儿,她和几个妇女把沤好的粪堆砸成块,运到指定的地点堆起来,一天也能挣六个工分。 田橙也不说去上工,擦了擦嘴,把碗一推,施施然回房去了。 田老太看看田橙,想让她像往常一样跟着宋秀致去上工,想起她昨天那副不依不饶的样子,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算了,让这死丫头松快半天,下午要是还不去上工,她肯定饶不了这死丫头。 招弟忙忙地收拾碗筷,放进盛糊糊的搪瓷盆里,准备端到灶房去洗,来弟低着头,把地上五花八门,样子奇特的板凳摞起来,放到角落里去。 老太太摸摸腰里的钥匙,有点不放心地去灶房又检查了一遍,确认放着粮食和窝窝的橱柜锁好了,又叮嘱招弟涮锅水不要倒了,留着中午喂猪,才回了北屋。 今天是阴天,就没见到太阳的影子,昨天掉在地上的衣服,还冻着呢。 冷嗖嗖的寒风里,田橙回了自己房间,这烧过火的屋子就是好,还有几分热气,她坐在炕头上,从医药箱里翻出几张纸和一支圆珠笔,开始回忆前世这时候的事,想着下一步该怎么办。 就算没有阳光,房子里也慢慢地亮了起来,一二三四罗列了几条之后,听见门上有刺拉刺拉的声音,田橙站起来拉开门,一个小小的橘黄色的影子立刻就贴着门缝溜了进来。 田橙一看它就笑了,这是只虎斑纹的小橘猫,小家伙瘦骨嶙峋的,还不知道有没有满月。 她蹲下来,小心地把它捉起来,捧在手心里观察它。 小猫儿瘦瘦小小的,放在手心里毛茸茸的小小的一团,刚够一个巴掌大,琥珀色的眼睛有着玻璃花的图案,看着特别可爱。 它眼巴巴地看着田橙,软软的小肉垫爪子轻轻地挠着她的手心,尾巴不安地晃动着。 田橙想了想,家里还真没有能给它吃的东西,真的实在太穷了。 小猫儿眼巴巴地瞧着她,田橙心头一软,看见有喝剩的水,倒在手心里放在它的面前。 小家伙倒也不嫌弃,伸出粉红色的小舌头吧哒吧哒地舔着喝,舌头上的小毛刺儿舔得她手心痒痒的。 等它喝完了,再度抬头看着她的时候,田橙拉开门,轻轻地把它放了出去:“回去找你妈吧,我这儿什么吃的都没有。” 小猫儿立刻就被惊呆了,浑身的毛都乍了起来,这女的怎么不按常理出牌,女孩子不是应该都喜欢小小的,毛茸茸的东西吗,它还对她卖了半天萌呢,怎么这女的就能忍心把它赶出来,外面可是天寒地冻的冬天。 田橙可没想那么多,这猫看着好像还没断奶,她什么吃的都没有,即使有,也未必能养得活它,而且接下来她还有很重要的事要做,未必有那个能力照顾它,还是让它去找母猫更合适。 第九章会说人话的猫 门关上了,屋子外面冷嗖嗖的,里面倒还算暖和,田橙坐下来,计划着手上的事,努力地把能想起来的事儿都写出来,就听见门上刺拉刺拉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看样子,这猫还赖上她了。 田橙拉开门,小猫立刻就钻了进来,亲呢地绕着她的裤腿转了两圈,两只小爪子扒拉着,就要顺着她的裤腿往上爬。 田橙无奈地把它抓起来:“小朋友,不是我心狠,你看看我这家里,除了凉水什么都没有,你跟着我会饿死的,还是回去找你妈妈,说不定还能混一口奶喝。” 小猫儿看着她,这次的眼光好像不是可怜巴巴的,而是带着几分端详打量的样子,忽然就张口说话了:“你放心,饿不死我的,有你吃的,就有我吃的。” 这话是怎么说的,她有吃的肯定要先紧着弟弟和母亲,哪能轮得到一只猫……等等! 田橙手一抖,差点把这猫扔出去,它怎么会说人话?! 建国后不是不许成精么? 就算要成精,那也得是那种积年老猫,一只小奶猫哪儿可能成精呀? “你别这么看着我,我是来帮助你的,你要知道,你现在的状态不太好。”猫儿看她惊吓过度的样子,忽然又补了一句。 惊吓之余,田橙忽地一下就明白了,这是说她的重生么? 这猫也是重生来的?那它前世是只猫呢还是人呢,如果前世是人的话,穿到猫的身上,也够悲催了,它还说她的状态不好呢,至少她还是个人吧。 没等田橙问,猫儿就一本正经地说话了:“我是未来的你派来的,未来你明白吧?就是你将来七老八十了,觉得自己以前过得不够顺心,所以派我来帮助以前的你。” 这猫是忽悠谁呢,田橙心里就呵呵了,我自己就是从未来回来的,活到四十多岁就死了,我咋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我活了七八十岁,还派了你来呢? 她眯起眼睛,看着这只胡说八道的小猫。 小猫儿蹲在桌子上,挺胸昂头煞有介事:“嗯,据我所观察到的,昨天下午和今天凌晨,你的身体都遇到了极大的危机,差一点丧失生命体征,如果得到我的帮助的话,那你就安全多了。” 田橙似笑非笑地看着它:“那你说说,你能怎样帮助我呢,你是有药能给我治病呢,还是有某种神奇的力量?” 猫儿似乎没想到她这么说,伸长脖子噎了一下:“那个,其实我两者皆有,你信不信?” “我不信,你现在给我拿出一片阿斯匹林来,我就信了你。”信了你的邪。 猫儿快被她噎死了,这女的怎么这么不好骗呢:“我,我现在身体受损,力量发挥不出来,要等养一段时间才行。” 田橙还是那副似笑非笑的样子:“那你的意思是,其实你无法证明你能帮我?” “不是,我肯定能帮你啊,只要好好地养一段时间,我很快就强大起来了。” “不说实话是吧,那你回去找母猫吧,等它把你养得强大了,再回来帮我。”田橙很利落地拎着它的顶瓜皮,就打算把它放到外面去了。 猫儿爪子挥舞着,惊恐地叫起来:“别,别,不要,我说实话,我说实话还不行吗?” 它附身的这只猫,本就是一窝小猫里最小的一只,它来的时候,小猫儿已经快死了,附身后即使活了过来,因为老猫一窝下得多,奶水不足,它也抢不过其它几只生龙活虎的猫兄们。 对它来说,回去找母猫,真的只有死路一条。 田橙把它放回炕头上,坐在炕边看着它。 “行了,说实话我真是来自未来,只不过不是你派来的,我是被卷进了时空乱流,才来到这个世界的。” “那你以前是什么,猫,还是人?” 小猫儿答非所问:“不,我既不是猫也不是人,我是一个高级智能医疗AI,AI你明白吧?算了,这个落后的时代,连电还没通呢,哪能知道什么AI。” 田橙没说话,猫儿便自顾自地继续往下说:“来到这个世界之后,我糊里糊涂地进入了这只猫的身体里,然后发现你的生命状态不太正常,昨天下午有那么一段时间,你已经失去了生命,可不久之后,你的意志力和生命力就变得非常非常强大,你不觉得,咱俩的状态是一样的吗?” 田橙想了想好像还真一样,不过她是灵魂状态,回到自己身体里面了,而这个蠢系统却进了猫的身体,她心里有几分动摇,嘴上说的却是另一套:“咱俩根本不一样,就你这样儿的,你还是回到母猫那里去吧。” 一人一猫扯了半天皮,从猫儿口中套了不少话出来,田橙终于勉为其难地,找了一块破布垫在炕头上,把这只装神弄鬼的所谓医疗AI给安顿下来。 “老老实实呆着,别出去惹事,被调皮孩子发现的话,可能会丢掉小命的。”田橙叮嘱它。 猫儿卧在炕头上,身子底下热乎乎的舒坦得很了:“好说,我要喝牛奶。” 田橙幽幽地看着它:“这是七十年代,没有牛奶,凉白开倒是有一碗,你要不要来点。” “算了算了。”刚才为了卖萌,凉水已经喝饱了。 “不许在除了我以外的任何人面前说话,不然的话,后果你是知道的,可能会被切片研究,完了剩下的肉还能涮一顿火锅。” “好的好的,我不会的。”切片研究就算了,涮火锅是个什么鬼,这女的太凶残了。 “一切行动听指挥。” “好的好的。”先答应下来,听不听的到时候再说。 这就算没事了,田橙松了口气,给灶里添了几块柴禾,拿起记事的纸,再次开始回忆。 她重生一次,对摔倒之前的事还是没什么印象,反倒对之后的事都记得十分清楚。 管它的呢,反正之前的事已经过去,有没有印象都没用了,还是之后发生的事更加重要,这关系到她和亲人的命运。 第十章真是愚蠢的人类 本来想到前世的事,田橙心里很是愤怒和憋屈,上辈子因为痛苦,索性就不自觉地封闭了这部分的记忆,可被这只奸滑又可爱的小猫插科打诨一番,好像心情也开朗了不少。 然而生活在这个家里,哪能让她开朗呢。 田老太的叫骂声又一次响了起来:“天杀的,我不能活了啊,谁偷了我的鸡蛋!我的鸡蛋少了一颗啊!天啦,让我知道是谁偷了我的鸡蛋,我就打死他!” 田橙撇撇嘴,家里的鸡都是宋秀致在喂的,可鸡蛋都被田老太和田金枝吃了,老太婆还一口一个我的鸡蛋,就好像这蛋是她生的一样。 田老太在院子里叫骂一通,老三家的房门紧闭,老大家也不见动静,她转着眼珠想了想,老三家懒得厉害,不到早饭熟了是不肯起身的,有机会也有可能偷鸡蛋的,也就只有老大家的那个扫把星了。 一脚踹开小西屋的门,田老太就骂上了:“死丫头片子,是不是你偷了我的鸡蛋?” 一股凉气直扑进来,田橙抬起头看看田老太,淡淡的样子也没打算抵赖:“是呀奶奶,昨天我生病了,吃个鸡蛋补一补。” “补补补,补你娘个屁,你个死丫头片子赔钱货,克死你爹我还没和你算账呢,你还敢偷我的鸡蛋,给你吃还不如喂了狗!”田老太心疼鸡蛋,也知道这颗蛋是要不回来了,扎着手就来打田橙。 田橙成天的下地干活,就算刚发了烧身体不太好,可灵活性还在,一下子闪开,随手在老太婆背上推了一把。 老太婆就一头栽在炕上了。 抬起头来,正对上一双诡异的眼睛,琥珀色的瞳仁冷森森的,老太婆吓了一跳,尖叫一声退开,才发现炕上是一只小得可怜的猫。 乡村里野猫多的是,老太婆心疼鸡蛋,也不关心这猫是从哪儿来的,抄起炕上的扫炕笤帚就去打田橙:“你个丧良心的死丫头片子,白养活你这么大,倒学会偷吃了你,我打死你!” 这边闹得声音大,老三媳妇方大丫和田金枝就过来了,当然也是因为听见说找到了偷鸡蛋的贼,顺便过来说田橙几句。 田橙可灵活着呢,哪能被田老太打着,见田金枝进门,她就躲到金枝身后去了:“姑,姑,你看我奶奶,我就吃了一颗鸡蛋,她就要打死我,姑姑你吃了那么多鸡蛋,我奶她咋就不说打死你呢。” 一声声的姑姑和奶奶,叫得可亲着呢,说的话也都是大实话。 田金枝:…… 这话让她怎么接? 老三媳妇本来是来给老太太助威,顺便踩侄女儿一脚的,听了这话就站住了,笑得意味深长的。 是啊,家里的细粮和鸡蛋,都给田金枝吃了,她家的招弟和来弟别说吃鸡蛋了,能吃饱饭就要烧高香了。 田老太简直要气死了,想打又怕碰着自己闺女:“咋的你个死丫头片子还想跟你姑比啊,你也不撒泡尿照一照,看看你配不配!我告诉你,这家里除了你姑,谁也别想吃鸡蛋!” 田橙笑笑的,看着田金枝:“姑姑,咱俩都是田家的孩子,我爹活着的时候,对这个家的贡献最大,就算他现在不在了,我和我娘我弟也都挣着工分,我咋就不配跟姑姑你比了,就算别的不能比,吃一颗鸡蛋也不行么,我生病还是为了给姑姑你洗衣裳摔的呢。” 田金枝心里,肯定是觉得田橙不能跟她比,可她一个高中生,这话肯定不能明着说出来,只能伸手去拉田老太:“娘,算了,就一颗鸡蛋的事儿,橙子吃了就吃了。” 方大丫也不知道是哪来的胆子,忽然就冒出来一句:“可不是么,要么就给来弟和招弟也吃一颗,凭啥光给橙子吃啊。” 这一下子又捅了马蜂窝,田老太立即不依不饶地喊了起来:“都反了天啊,这家里连个规矩也没有了,成天的都盯着那几颗鸡蛋,告诉你们,鞋大鞋小都得有个样子,咱家的规矩是我定的,这鸡蛋谁也不许动。” 田橙就笑眯眯地大声说:“是啊,奶奶,姑姑,鞋大鞋小,都得有个样子呢!咱老田家这鞋,帮子底子都歪得没影儿了,”她啧啧两声:“这规矩拿到哪儿都说不通,也不怕别人家笑话。” 七十年代,一般的农村家庭都是自己做鞋子穿,妇女们一般都有用纸剪成的鞋子模板,土话叫做鞋样子的,不管做的鞋子大小,手工好坏,样子必须规规整整,不然的话,做出来的鞋子歪歪扭扭,穿着不好看不说,也不舒服。 样子不好,那是要被人笑话的。 这老田家的规矩,拿出去还真是说不通。 最后的结果就是,田老太吵了一通,被田金枝拉走了,方大丫出门前,意味深长地看了田橙一眼,她怎么觉得这个丫头,变得跟以前不一样了。 田橙对着她笑了笑,好心地提醒:“三婶,我吃的鸡蛋,可是我自己去鸡窝里掏来的。”随即她就关上了门,把若有所思的老三媳妇关在了外面。 刚才吵吵嚷嚷的不觉得,这会儿门一关上,田橙才觉得屋里冷得厉害,好容易家里聚集起来的一点热气,都被放跑了。 田橙打了个寒噤,小猫儿很懂规矩,蹲在属于它的那片破布上,抬起眼睛看着她:“为一颗鸡蛋吵成这样,真是愚蠢的人类。” 这话田橙就不爱听了:“是啊,你聪明睿智,我是愚蠢的人类,一会儿我弄回来鸡蛋,你不要吃。” 一听还有鸡蛋吃,猫儿立刻就怂了,语气里是无比的巴结谄媚:“小橙你看你,还多心了,我其实是骂那个老太婆的,不就是你吃颗鸡蛋么,我觉得你这么聪明能干,吃什么都是应该的。” 而且我这么萌萌哒,是不是也应该吃一颗。 是人就爱听好话,田橙也不例外,她眯着眼睛笑得狡黠无比:“对啊,我也这么觉得,而且我是个大公无私的人,可没想着自己一个人吃。” 猫儿从昨天看到今天,对这个家庭的状况也算了解,以为田橙还要给田野和宋秀致弄点鸡蛋来吃,赶紧把自己加上:“我现在也算咱家的一份子了。” 第十一章煎鸡蛋白面条 田橙撸了撸它的毛,这小家伙如果真是智能AI的话,肯定是非常高端的了,看这说话的情商多高,上来直接就是咱家,直接和自己划分在一条革命战线里了。 不过,她笑了笑,她可是真的大公无私啊,怎么会只给大房吃好的呢。 猫儿看着她笑起来的样子,杏眼弯弯的,左边的嘴角旋起一个小小的梨涡,明明是很美的,可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就一阵的替田老太发寒。 它好像找对主人了,这个主人好像很凶很厉害,跟着她应该不会被人欺负吧。 坐在炕上缓了一缓,田橙推开门,直接就去灶房了。 天还是冷得厉害,外面的云层很厚,风呼呼地吹着,看这个样子,好像是要下雪了。 下雪好啊,下雪的话,上工的人就都提前回来了,看热闹的闲人也就更多了。 院子里,老三媳妇方大丫两只手笼在袖子里,冻得哆哆嗦嗦的,正在鸡窝跟前打转儿,等着鸡儿们再下一颗蛋,当然了,如果有两颗甚至三颗的话,那就更好了。 看见田橙吃了一颗鸡蛋,也没受到惩罚,这事壮了方大丫的胆子,方大丫准备如法炮制,给自己和两个丫头也来一颗。 田橙看她一眼,径直就进了灶房。 在鸡窝跟前等鸡蛋什么的,也太弱了点。 手里拿着一只镙丝刀,田橙上来直接就把橱柜的门给撬开了。 这时候的柜门都还是安了一套锁扣,上面用小锁头锁着的,要打开的话其实真的很容易,镙丝刀捅进锁扣的缝隙里,再把镙丝钉拧开就行了,锁头和锁扣一点都不受伤害,下次拧上去照样还能用。 说白了,这锁就是防着自家人的,如果真的有小偷进来,这样的锁头,只要菜刀插进去轻轻一撬就开了。 柜子里放着半篮子鸡蛋,还有一小袋白面。 这些白面,是田老太准备给金枝带到学校,让她交到学校灶上的,而鸡蛋,则是由金枝自己带着,到时候在宿舍的炉子上面煮着吃的。 把袋子里的白面倒了一半出来,用淡盐水和得不软不硬的,用湿笼布盖好醒着,田橙点着了火,在灶膛里填进几根长些的柴禾,锅底上倒了点油,切点葱花,打一颗鸡蛋打进锅里,滋啦滋啦煎鸡蛋的声音就响起来了,葱花和花椒面撒在鸡蛋上,看了看家里只有粗盐,凑合着撒了几粒。 白色的椭圆形的蛋清,中间是亮晶晶半透明的蛋黄,上面撒着几粒葱花,香味随着滋拉滋拉的声音就飘散开来,方大丫耸着鼻子,顺着香味就进来了。 一看锅里的鸡蛋,她就惊呆了,随即两眼都红了,是嫉妒的:“小橙,你这是吃了一个还不够,打算吃煎鸡蛋呢!” 田橙笑盈盈的指了指鸡蛋篮子:“可不是咋地,成天就知道喂鸡喂鸡,就没吃过一颗蛋,今儿我不是没上工么,那就我来做饭,给大家伙儿吃顿好的!” “你你你,你好大的胆子!”方大丫说话都不利索了:“这这,这要是被娘发现了……” 想到田老太发现少了鸡蛋后会怎么样,方大丫就忍不住打个寒颤,但是看着那煎得金黄的鸡蛋,鼻子里闻着煎蛋的香味,嘴里立刻就充满了口水。 她忍不住咽了下口水:“你当真要把这些都给吃了?”给全家吃? 田橙把熟鸡蛋铲出来,放到一只大碗里,麻利地倒油,打蛋,撒花椒粉葱花和盐,也没耽误说话:“是呀,招弟和来弟成天洗碗刷锅也辛苦了,今天给她们每人吃一颗,咱们辛苦一年都不容易,大家每人一颗,你说好不好?” 方大丫惊得说话都不利索了:“当真每人一颗?你你你,你跟娘说了没?” 没等田橙回答,方大丫就知道答案了,橱柜上那锁头歪在一边,锁扣上露着三颗钉子,很明显就是被撬开的。 这会儿灶下的火烧得更旺了,田橙煎蛋的间隙,还有空闲把柴禾往灶膛里填一填,掀开笼布揉揉面。 方大丫嘴都合不上了,田橙还和了白面?这么半盆白面?她怎么敢? 方大丫第一个反应就是赶紧出去跟田老太告状,免得一会儿婆婆发作起来连累到自己,可她的眼睛盯着白面和煎蛋,嘴里狂咽口水,两条腿怎么也迈不动。 一九七六年,日子其实已经没那么苦了,老田家更是村里头一份儿的富户,奈何田老太掌握着这个家,又偏心太甚,家里所有的钱粮资源都紧着她和田金枝,其它人的日子,过得还真不如村里的普通人家。 田橙像是不知道方大丫的纠结似的,一边干活儿,一边还若无其事地跟她说话呢:“三婶儿,我打算中午给大家擀面条吃,你说是吃葱油的好呢,还是土豆臊子面呢?” 方大丫惊得连话都说不利索了:“葱,葱油面?” 你可真敢想,煎了这么多鸡蛋,再加上葱油面,家里的油怕是要被你这一顿就给祸祸光了。 这位三婶儿的德行,田橙是知道的,由于没生出儿子来,方大丫在这个家里的地位一直都很低,田老太看不上她,三叔田丰收又懒又馋干啥都不行,倒是成天地在她面前说酸话,不高兴的时候,还要动手打两下。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方大丫自己呢,跟田丰收是一模一样的奸懒馋滑,生不出儿子,她自己也觉得自己理亏,办法就是加倍地讨好男人和婆婆,同时她对于有儿子的人家,莫名地就有一种既羡又妒的心理。 二房家有两个儿子,可人家常年在县城不回来,即便回来,方大丫也不敢对着城里干部的二妯娌怎么样,她的歪心眼子就都用在了宋秀致娘儿三个身上。 前些年田满仓还活着的时候,方大丫只是背地里说几句小话,在田老太面前嘀咕一下妯娌的错处,帮着田老太挤兑不爱说话的宋秀致,自从田满仓死了,方大丫一下子就小人得志,成了田老太欺负三房的帮凶。 第十二章过阴天(求收藏推荐票) 方大丫简直就是田老太最好使唤的狗腿子。 现在,方大丫看着那团白生生的面,和碗里不停增加的,金黄的煎蛋,一边想着赶快去报告婆婆,一边心里下意识地数着数儿——这都第七个了,自家来弟的也有了,田橙她怎么还在煎啊? 要不怎么说方大丫奸滑自私呢,她数来数去,能吃煎蛋的人只有七个,老房三个,三房四个,下意识地就把大房的娘儿三个排斥在外了。 在她的心里面,也跟田老太的想法一样,觉得克死了老大的娘儿三个,凭什么吃煎蛋呀。 方大丫纠结着迈不动腿,田橙可没空理她。 把第十只煎蛋铲出来,田橙就在原来的锅里又倒点油,炝了葱花和辣椒,放入自家做的酱,香气浓郁,添了一葫芦瓢的水让它熬着,从灶台边摸出一个土豆,就蹲在灶台边开始削土豆。 满室的香气弥漫,土豆皮一条条地落在给鸡剁菜的木板子上,直到这时,方大丫才从食物的香味中挣扎出来,如梦初醒却还移不开眼睛:“小橙,你奶知道了可要生气的。” 田橙头也不抬,声音里带着笑意:“咋的,三婶儿害怕奶奶生气呀,好说,你赶紧出去,假装不知道这事儿,这些鸡蛋和面条,你们三房不要吃就是了,奶奶肯定不会怪你的。” 方大丫简直要咬牙了,凭什么不吃呀,不吃白不吃,一样交伙食! 就算不吃,在田老太面前,她也未必能落得了好去! 正犹豫着要在这里监督着田橙,防着她偷吃好呢,还是先回房假装不知道,等吃饭时出来吃煎蛋和白面条好,就听见院门哗啦啦一阵响动,方大丫掀起门帘一看,得了,不用纠结了。 外面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雪,上工的人都回来了。 冬天门窗关得严实,屋子里的香味传不出去,上工的祖孙三代在院子里,田野帮着田老头拍掉身上的雪,又和宋秀致娘俩互相拍打了身上的雪,各回各屋。 正屋里,在炕头上睡回笼觉的田老太和田金枝被吵醒了,一时间还有点迷糊,田金枝就问:“爹,你咋还没上工去呢,外边天都亮了。” 这是睡糊涂了,把半前晌当成大清早了。 “下雪了,队长让各回各家。”老头把手放在火墙上暖着,舒服得打了个哆嗦,屋里可真暖和啊。 那边小西屋里,田野进门没找到田橙,就有几分心慌,这大雪天的,姐姐去哪儿了? 宋秀致在门槛上把鞋底上的雪泥蹭掉,在问田野:“你姐呢,回来时见她没?” 田野摇头,注意力放在炕头的小猫儿身上:“我姐啥时候抱了只猫回来,可能是给猫找吃的去了?” 娘俩出了门,就看见纠结不定,更有几分幸灾乐祸的方大丫,站在灶房门口。 看见宋秀致娘俩儿,方大丫眼睛一亮。 纷纷扬扬的落雪当中,方大丫张开嘴就喊上了:“野子娘你可看看,你家死丫头瞒着咱娘,擀白面煎鸡蛋啦!” 如田橙所料,这顿饭,终究还是吃进了每个人的肚子。 正屋里香气弥漫,田老太的老脸拉得老长,下巴都快拖到炕上了,三角眼瞪着那一碗碗的白面条和煎蛋,恨不得掀了桌子。 可这桌子还真不能掀。 不管咋说,饭都做熟了,不吃放着也是浪费,如果掀了桌子,这些煎蛋和面,都只能喂鸡了。 何况,万一打破了碗,还得买新的,买新碗不仅要钱还要票,田老太的账可算得清呢。 地下的矮桌旁边,三房的招弟和来弟,已经把头埋在碗里,呼啦呼啦地刨着面,为了防着奶奶把煎蛋抢回去,两个机灵的丫头早在第一时间就把煎蛋吃下了肚。 炕上的老三田丰收搓着手抓起筷子:“哎哟这是过阴天呢!” 他也不客气,挟起那只金黄的煎蛋,一口就咬掉了一大半。 “田橙你个死丫头片子,谁让你做面条和煎蛋的,这,这得浪费多少面和油啊!”老太婆嘴唇哆嗦半晌,终于说出话了。 田橙没理会她,一个劲儿地往弟弟碗里拨面条。 刚才做饭的时候,方大丫怕跟着她受罚,早早地钻回东屋,假装不知道这回事,田橙就趁机给大房的碗里多盛了点儿,这不现在,她碗里的面太多了,还能给弟弟拨点儿。 “野子,赶紧吃,娘,你也吃!” 见田橙一副心安理得的样子,老太婆终于怒了,抓起手边的茶缸子,想了想没舍得扔出去,回头在铺了油布的炕上摸一把,抓到扫炕笤帚就想冲田橙扔过去。 笤帚还没离手,就被田老头抢下来了:“行了,饭都做好了,就安安生生吃吧,有什么事吃完饭再说,皇帝还不差饿兵哩。” 田丰收把最后一口煎蛋咽下去,挑起一筷子白面,笑呵呵地说:“就是,就算要砍头,也得先给吃顿饱饭不是。” 田老头在这个家里没什么存在感,除了干活很少说话,现在他发了话,这点面子田老太还是要给的。 白了田丰收一眼,悻悻地哼了一声,田老太端起面前的碗,大口地开始拨拉面条。 别说,这死丫头片子做的饭还怪好吃的。 堂屋里充满了吸溜面条的声音,方大丫面色惶恐,吃得飞快,生怕动作慢了被田老太要回去,田野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筷子一拨拉,把煎蛋藏在碗底,宋秀致默默无声地低着头吃饭,看不出什么表情,似乎对闺女胆大包天的行为没什么想法。 田老太一脸的苦大仇深,耷拉着脸看着下面小桌上的六个“外人”,她们吃的哪是饭,简直就是她的命呀。 一顿饭比平时要快了一半的时间,招弟第一个吃完,低着头飞快地收拾碗筷,她心里有数,吃完饭奶奶肯定要收拾田橙,她得赶快借着洗碗躲到灶屋去,免得遭了池鱼之殃。 田老头一放筷子,看见外面雪停了,抹把嘴就出去扫雪。 他只管在外面受死受活挣工分,家里面的事,他管不了也就不管了。 田丰收靠在火墙边上,一脸的幸灾乐祸。 第十三章大不孝 老太太忍了这么久,终于等到盘和碗都收起来,跳下炕抓起板凳,就对着田橙打了下去。 田橙一把接住板凳扔在地上,推了推宋秀致和田野:“你们快跑,先去村部!” 宋秀致没听她的,挡在她的面前,田野更是返身就抱住了田橙,用瘦瘦的脊背对着田老太:“奶你要打就打我吧!” 田橙心里叹了口气,这傻孩子,挨打都不知道逃跑。 眼看着田老太气急败坏地又抓起一只板凳,她抓住田老太的手:“奶奶,咱们去村部说说理儿吧,不带这么欺负人的。” 田老太憋了一顿饭的火气上来了,偏偏田橙把她抓得死紧,挣脱不开:“谁欺负你,谁欺负你了!你睁开眼睛看看,谁家的孩子像你这样,还撬开柜子偷吃了!我还活着呢,你当着我的面就偷吃,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奶奶!” 田金枝这回可没了高高在上的淡定样子,她娘已经说了,今天大家吃的面条,就是给她准备的,要交到学校的细粮。 “橙子你也太过份了,一个女孩子家这么馋,还偷吃,传出去名声多不好,你放开我娘,你咋还跟老人动手了!”她说。 田橙带理不理的,把老太婆手里的板凳抢下来扔了,来弟不爱说话,手脚却很利落,立刻就把板凳拣起来,整整齐齐地摆到角落里去了。 “走吧奶奶,这事啊,咱得去村部说个明白。” “偷吃你还有理了?”田金枝心疼她的细粮和鸡蛋,不知天高地厚地喊着就跟上了。 “就是,偷吃东西,和老人顶嘴动手,就是说到京都城,你也没理!”老太太气急攻心,率先往外走,向来随她摆布的三房忽然变得这么不听话,这简直是牛吃了赶车的,没有王法了。 天晴了,外面的屋顶和树枝上都落了雪,看出去蓝天白雪,耀眼得不行。 田家一大帮人吵吵嚷嚷地往村部去,田老头喊了两声喊不住,丢下笤帚也跟着去了。 村部设在以前地主家的大院儿里,村支书田金贵正和一个中年人说着话。 “我家二小子去叫他们,估计这会儿快来了。”田金贵说,从抽屉里拿出一盒烟,递给对面的中年人一支。 田金贵这个人,就是红旗公社的一杆红旗。 整个公社七个村三十二个生产队,从干部到普通社员,就没有不知道他的。 外表像是个再朴实不过的老农民,田金贵其实是个非常会来事儿的人,也不知道谁开的头,把他金贵的名字掉过来,送他一个外号,鬼精。 他的工作干得不错,能震得住底下的社员和平级的村干部们,甚至有传言说,如果不是“鬼精”舍不得离开上田村,早就升到公社乃至县里当大干部去了。 两杆老烟枪开动起来,办公室里瞬间就烟雾缭绕。 “老喻他们没给你添麻烦吧?”吐出一口烟,王学礼说。 田金贵憨厚地笑笑:“哪儿能呢,人家可省事了,该出的工一天不少,和群众也可团结,没有一点架子。” “那就好,那就好,我听见消息,估摸着他们也麻烦不了你几天了。” “咳,说什么麻烦不麻烦的,人家爷俩可好了,前段时间村子里不是进来贼了嘛,还是小喻帮着抓到的,有时候村里开个支部会啥的,他年轻人有文化笔头快嘛,就让他帮着做做记录,老喻呢,平时就是在队里算个账记个工分啥的,可利索了。” 田金贵说着,也是在转弯抹角地,对王学礼交待这两人平日的生活和工作情况。 “喻老是我大学时的老师,”王学礼说了一半,意识到说漏了嘴,他把这两人送来的时候,可没说这么多,遂转移了话题:“其实安排他们正常出工就行了,你这么照顾他们,群众影响方面没事吧?” “没事,”田金贵满不在乎地说:“我都掌握着呢,我们村里,就没有刺儿头!” “谁说不是呢,”王学礼有几分感慨,是发自真心的:“这几年,属你们上田村最稳定最团结,前几天县里开会,领导还点名表扬上田村了,说你领导有方。” 这事田金贵也知道,他摆摆手,一副不值一提的样子:“咳,关键是俺上田村的村民可淳朴了,从来就没有刺儿头闹事。” 外面一阵嘈杂的声响,王学礼站起来,丢掉烟头搓了搓手,神情有几分紧张:“这是……来了?” 田金贵比他熟悉村里的事儿,这动静听着也不像是那父子俩呀。 他摆摆手站起来:“估计不是……” 话没说完门就开了,进来的是个脸色苍白的小姑娘,随即后面就跟着涌进一群人,一个个吵吵嚷嚷的,田老太嘴里,索性还不干不净地骂着脏话。 田金贵一脸的窘相:…… 打脸来得太急怎么办? 王学礼就笑了,好你个鬼精啊,你不是一切尽在掌握么,你上田村,不是没有刺头吗? 王干部在桌子后边坐下来,随手把桌上的算盘拿过来,一边拨拉着玩,一边笑呵呵地看着热闹。 难得能看到田鬼精的笑话,他感觉自己真是不虚此行了。 这帮人来得太不是时候,田金贵板着被打肿的脸,直接对上了田家的家主田老头儿:“贵才叔,这是咋的回事?” 老头儿见屋子里有个穿四个兜干部服的陌生人,看着气势还挺足的,不由就有些讪讪:“没事,没,没事。” 田老婆儿却是喊开了:“大侄子你可得给我们做主啊,橙子这死丫头片子,偷吃家里的白面和鸡蛋就不说了,还跟我动起手来了,这是不孝啊,大不孝!” 她把大腿拍得啪啪响,以示不孝的程度有多么严重。 这没脑子的死娘儿们,就因为点鸡蛋和白面闹到村支部来,田金贵偷眼看看王学礼,不由满头的黑线,这丢人可丢大发了! “满仓他娘,现在又不是六零年,娃儿吃个鸡蛋白面算什么,又不是天天吃,再说咱上田村咋就穷到这地步了,今年夏收分粮的时候,你家还分了二百多斤麦子哩,咋的,娃儿吃点白面还值得你告到这儿来?” 第十四章讲理(签约合同已经寄出,可以投资了) 田金贵板起脸来教训田老太,也没称呼她婶子什么的:“二百多斤麦子加上秋收那么多粗粮,咱村的粮食尽够吃吧?” 这话,是说给王学礼听的,他急需把丢了的面子找回来,毕竟刚刚人王学礼还说起县高官夸他呢。 田老太听出这话里的不满意,也不敢昧着良心说瞎话,只得讪讪道:“够吃,够吃……” “支书,我家的粮食不够吃!” 田橙一句话,把田金贵的脸又说黑了。 王学礼笑呵呵地看着小姑娘,做为一个老公安,他的观察力可以说是很敏锐了,这一大帮子人里,这个小姑娘最瘦弱,身上的衣裳补丁摞补丁的,两只生了冻疮的手肿得跟小萝卜似的,紧紧地握着那个妇人的手,那个和她同样瘦弱,穿得更加破烂的小男孩,则乍着两只冻得溃烂流脓的手,有意无意地拦在老太太和小姑娘中间。 再看看另外几人脸上的气色和衣着打扮,王学礼就微微皱了皱眉头。 看样子这里边,还真有故事。 田橙像爆豆子似的,根本不给田老太机会,就说了:“我家粮食不够吃,我娘每天挣着八个工分,一天两顿饭,每顿只许吃一个杂合面窝窝,我弟挣着五个工分,我也挣着六个工分呢,一年到头,除了大年初一那天,我们娘儿几个,就没见过白面是什么样儿的。” “平时我家的饭都是我妈做的,昨天我姑从学校回家来,我给她洗衣服的时候摔了头,今天没去上工,心想着替我妈做顿饭吧,省得她下工回来还得做饭,就擀了点面条,煎了几颗鸡蛋,我奶就动手打我了。” 田橙说话的速度很快,语气却很平淡:“支书伯,您说粮食够吃,我可真不觉得,除了今天,我算是吃了一顿饱饭,还因为这个挨了一顿打,自从我爹没了这几年来,我都没吃饱过。” “放你娘的屁!”田老太跳了起来,拍着大腿就开始骂人,不外乎又是那一套老生常谈,说什么克死她的儿子还有脸吃饭之类的话,跟在后面的田丰收见田金贵面色难看,用力地拉了老太太几下,却被老太太一把甩开。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田金贵做为上田村的掌家人,田老太苛待田家大房的事,他多多少少,是知道点风声的。 按照族谱,田老太是他的婶子,这老婆子厉害不讲理是上田村有名的,田金贵一个大男人,也不想跟这老娘们掰扯,他只是私底下提醒过田老头几次,让他管束着点老婆子,不要把事情做得太过份了。 毕竟,人家田满仓是烈士,是为了保护国家财产和救同事牺牲的,那也是为上田村争了荣誉和实际的利益回来的。 就算不说村子里的事,光说老田家,在这件事上也没少沾光,田老太是死了儿子不假,可她还有两个儿子,宋秀致和孩子们可是没了丈夫和爹,对一个小家庭来说,这就相当于天塌了。 尤其是田橙和田野,俗话说没爹的孩子靠墙走,这几年来,两个孩子眼看着瘦下去,身上的衣服也穿得破破烂烂的,看着就凄惶得不行。 田金贵跟田老头谈过几次,田老头嘴上答应得好,可这两孩子的境况,很明显地没什么改善。 以前宋秀致从来没在人前抱怨过,而两个孩子更是任劳任怨任打任罚。 自古以来讲究个民不举官不究,清官难断家务事,苦主没意见,田金贵也不好大动干戈地去插手人家的家事。 好容易今天田橙开了窍闹起来,田金贵也顾不得被王学礼看笑话了,他要趁着这个机会,好好断一断老田家这家务事。 闹攘攘的屋子里,田金贵沉着脸发了话:“满仓娘,你可别乱说了,什么克死不克死的,那是封建迷信!田满仓同志是为了抢救国家财产牺牲的,宋秀致同志和两个孩子,那是烈士的遗属,说这话,你亏心不亏心?!” 这话就说得很重了,田老太眨眨眼停止撒泼,一时有点回不过神来,几年来,宋秀致和两个孩子克死她儿子的话,她已经说成了习惯,有事没事就要拿出来絮叨上几句,可还从来没人因为这事儿呵斥过她呢。 “我我,我亏什么心呀,明明就是她们克死了我儿子……” “老婆子!” “娘!” 田家唯二的两个男人见势不妙,同时出声喊住田老太。 田老头儿堆起笑脸:“大侄子,哦不,支书,你看这事吧,确实是家里老婆子不对,大家都是从困难年代过来的,勤俭节约已经习惯了,有粮食也舍不得拿出来吃,就怕万一有个灾年荒年的,存着粮食能救急,不是还号召咱老百姓备荒么。 娃儿们吃得不好,难免就有怨言,这事也不怪娃儿,以后我就安排着家里,经常给娃儿们吃顿好的,支书你先忙着,我这就把他们都带回去。” 这理由可以说是还像那么回事,没等田金贵说话,田橙又开口了:“支书大爷,我还有件事要求您帮忙。” 田金贵本也没打算就这么放过田家,和言悦色道:“好,橙子你说,你是烈士子女,有什么要求,村里尽量想办法帮你解决。” “我和我弟要读书,我娘身体也不好,支书大爷,能不能把我爹的抚恤金交给我们?” “你把你爹给克死了,哪儿还有脸要什么抚恤金啊,死丫头片子你是想死了,不好好下地挣工分,成天就想这些有的没的!一个丫头片子,知道自己名字就行了,还念什么书!” 关于抚恤金的话,直直地戳中了田老太的心窝子,没等田金贵说话,田老太就喊了起来。 田橙就像没听见似的:“支书大爷,你看我弟过年就十岁了,还没摸过书本呢,成天就知道上工,给家里挣工分挣粮食拣柴禾,你看看他的手……” 她抓着田野的手,放在田金贵跟前让他看。 其实不用这样,田金贵也看到了,姐弟俩的手都是一样的红肿,田野因为经常在大冬天拾柴禾拾粪,很多地方都溃烂了,上面露出红的黄的血口子。 第十五章被虐待的孩子 田老太跳了起来,一巴掌扇过去:“你胡说,谁家孩子不上工,不挣工分吃什么?!你个死丫头片子,干一点点活儿就要工钱!” 这次田橙没闪没避,站在那儿任由她打,宋秀致却是一闪身,护住了田橙,替女儿挨了这一巴掌。 “奶奶,你说错了,咱家别说孩子了,就是大人,也有不用上工挣工分的,吃的穿的还比我们所有人都好!” 这话一说出来,不用指名道姓,除了王学礼之外的所有人,都知道这是说的谁,当下屋里人的目光就都汇聚在了田金枝身上。 田金枝根本就没注意屋里的战况,她正心醉神迷地看着刚刚进来的喻兰川,感觉到忽然安静下来,她回过神来,看见众人的目光都看着她,立刻就有点慌:“你们,你们看着我做什么?” 被看着的年轻人名叫喻兰川,正是刚被支书家二小子田玉堂叫来的,被田金枝看着,他就像没感觉到一样,面色冷冷的站得笔直。 屋里人多,他的目光不时看向田橙,眼神里有隐晦的关心和心疼。 王学礼刚才就注意到喻兰川,两人对了一下眼光,这乱哄哄的,也没法打招呼说话,喻兰川微微点下头,就算打过招呼了。 王学礼朝他身后看,没见着喻辞,心里就有点失望。 没人回答田金枝的话,反倒是都看着田金枝,田老太咬牙切齿,田老头臊得满脸通红,田丰收幸灾乐祸地垂下了眼。 众人都是看看田金枝,再看看田橙。 两个女孩子站在一起,这么一对比的话,差距就很明显了。 年纪差不多大的两个姑娘,田金枝穿着崭新的红色碎花棉袄,脖子上围着红色的羊毛围巾,脚底下的小皮鞋擦得锃明瓦亮的,手腕上还戴着一块亮晶晶的女式手表。 另一边的田橙呢,棉袄补丁摞补丁,裤子很明显地短了一截,露出冻得青紫的纤细的的脚脖子,大冷天的还穿着单鞋,鞋子补丁摞补丁,补丁的颜色都不尽相同。 再看看旁边穿得更破烂,面有菜色的田野和宋秀致。 同在一个屋檐下,这待遇也差别太大了吧。 王学礼忍不住就叹了口气。 人的心啊,光是偏还不算可怕,更可怕的是毒。 婆婆看媳妇不顺眼,苛待媳妇的多的是,可苛待孙子和孙女…… 这究竟是有什么仇什么怨,才能这么苛待亲孙子和孙女呢。 如果真是不得已也就罢了,看田金枝红润的气色和阔气的装扮,田家可真不是什么穷苦人家。 这还不算,田橙上前一步,拉着田野的衣襟,沿着他棉袄的缝线就给扯开了。 喻兰川的目光陡然锐利,看向田橙身上同样破破烂烂的棉袄,她竟然受了这么多的委屈? 她竟然从来没有跟他说过,见到他的时候,永远是笑盈盈的,从来没有抱怨过任何一个人。 看清楚田野棉袄里的东西,王学礼倒吸一口凉气,啪的一声,他把算盘一摔,就站了起来。 “田支书,我看你们这个先进生产队,怕不是弄虚作假的吧,怎么这年头了,孩子的衣服还絮着这个,他还是烈士子女,你就不怕组织上追究你们的责任?!” 田野的衣服里面,絮着一层薄得像纸一样的棉花,其它的,就都是蒲毛了,因为蒲毛絮得厚的原因,这棉袄虽然破破烂烂的,看起来却很厚。 蒲毛这种东西,摸上去比较软,老百姓有用它来做枕头芯的,比荞麦皮要省点钱,可是它并不保暖,而且份量也比棉花重,别的时候不说,自从解放以后,就再也没有人用它来絮棉袄的了。 今天又在一个九岁男孩子的身上看见,而且还是烈士的子女,由不得王学礼不震撼,但他毕竟是县里来的大领导,不可能直接对着一个不明事理的乡下老太婆开火,也只能是批评田金贵了。 “田金贵呀田金贵,我看你真是需要好好地了解一下你村里的情况了,今年秋天县里还给烈属发了棉花和布料,还有大米白面的慰问品,这些东西都到哪里去了,怎么能让烈士的孩子受这种罪!” 王学礼说着,就把自己的棉大衣取下来,披在田野的身上了。 田野有点害怕,推让了一下:“伯伯,我不要,你也冷的。” “给你你就穿着,我是大人不怕冷!”王学礼说着话,眼眶子就有点发热。 王学礼家里也有一个差不多大的孩子,正在学校里上一年级,成天上树下河淘得不行,隔几天就得拿皮带抽两下才能老实,可这个烈士的孩子,每天下地挣工分拾粪拣柴禾,两手冻得稀烂,棉袄里面絮的居然还是蒲毛! 因为没有指名道姓地骂她,田老太还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她眼睛小,装不下别的东西,就死死地盯着那件厚实的警用棉大衣。 看着面料就特别好,而且厚厚的,里面肯定没少絮棉花,等这些人走了,把它从田野身上扒下来,加上家里存着的那块花布,能给金枝做个新棉袄,至于外面的布料,也可以给金枝做裤子,不过还要看看长短够不够,不够的话,给老头做个夹袄也行…… 田老太计划得好,田金贵则是尴尬又恼怒,他知道田老太苛待大房的孩子,可没想到能到这种程度,这就不是简单的家务事,这简直就是犯罪,是虐待! 厚厚的棉袄带着王学礼身上的热气,裹在瘦弱的小男孩身上,长得都快拖到脚面上了,田野有点不能习惯这突如其来的温暖和关怀,哆哆嗦嗦地看了一眼奶奶,又拿眼去看姐姐。 田橙也不多话:“支书伯,您也看见了,我和我娘的棉袄里面,全都是这种东西,我得把我爸的抚恤金拿回来,给我和弟上学,我娘前几天病了都没钱看病,还得给我娘补补身子,再买点棉花给弟弟做衣服,这离着数九天还有十几天呢,不烧柴,棉袄又是这个样子,真的会冻死人的。” 饶是喻兰川向来冷峻,不动声色,脸上也露出了惊诧和心痛的神情,而田金贵已经顾不得在王学礼面前丢脸了:“你们怎么不烧柴,我看见野子每天都拾那么多柴禾。” 话一问出口,田金贵就知道自己问了傻话,不由得看向田老头。 第十六章分家 田野的粪筐子上面,总是摞着高高的一垛柴禾,多的时候,都掩住了孩子的小脑袋,从后面看过去,只看见粪筐和柴禾,看不见瘦弱的孩子,就像一大捆柴禾长了脚,自己在走一样。 田家的柴禾垛子都高过了院墙,怎么可能没柴禾烧? 田橙看向田老太,眼里的意思很明显,田老头脸色红得像要滴血,田金贵恍然明白了,看向田老头,脸色难看:“田贵才同志,看来以前我跟你说的话,你自己答应的话,根本都不作数的。” 支书不叫他叔,而是称呼连名带姓地称呼同志,田老头知道不妙,看看女儿和老婆子,再看看宋秀致母子三人,一拍大腿,抱头蹲在地上。 他跟老太婆说过好几次,可老太婆刚开始时就是哭闹,后来嘴里答应却是阴奉阳违,宋秀致也从来不像其它的女人那样一哭二闹三上吊,总是低着头忍着。 时间长了,他也嫌跟老婆子吵吵闹闹的麻烦,索性就甩手不管,由着老婆子虐待大房的娘儿三个。 田老太终于觉察到不对劲,咽了下口水,把目光从大棉袄上收了回来。 “田贵才呀田贵才,你家挣工分的主力是谁,你自己难道不知道吗,能把孩子委屈到这种地步,你这大家长当得真是……” 田金贵说不下去了,一拍桌子:“今天我就给做这个主了,把烈士的抚恤金拿出来,交给满仓媳妇,让橙子和野子去上学。” 他又转向宋致秀:“弟妹,这事是我们村里不对,对烈属关心不够,你该去看病就去看,钱不够的话,先从村里支上,等年底算工分再从工分里扣。” 蔫巴巴的田老太一下就喊起来了:“不行!那抚恤金是我家满仓的,不能给她,这几个扫把星克死满仓,我还没跟她算账,哪能再把钱给她!” “奶奶,你总嫌我们是扫把星,咱们就分家吧,分了家,我们就克不着您了。” 田橙这话一出,田老太和田丰收都愣了一下,田老太立即就急了:“分什么家,只要我活着一天,就不能分家!” “不分家也行,把我爹的抚恤金给我妈,以后我和弟弟不上工了,要去上学,还有我妈,以后也不能上整工,她身体不好,每天只能上半天工。”田橙不慌不忙的,在这儿等着呢。 “对!”田金贵会意喊道:“不管分不分家,抚恤金都得给宋秀致同志!孩子们要去上学,宋秀致同志不想上工就不要去!” “支书伯,不能分家,我奶奶说了,要是分家的话,我家会被亲戚吃绝户的,那些人可厉害了,我家连一只碗也剩不下,而且我妈还得给我们找后爸,奶说后爸心可坏了……” 田野可怜巴巴地说,在场的大人都看得出,孩子这是真的怕得狠了。 怕被吃绝户,怕被后爸欺负。 田金贵都气笑了:“张喜弟同志,有我田金贵在,咱上田村谁敢吃绝户?现在是新社会,把你那一套旧社会的渣滓收起来!” 田老太,也就是张喜弟同志,终于老老实实地,不敢作声了。 “支书伯,那就麻烦您帮我们主持一下分家,我代我娘和弟弟谢谢您了。”田橙说,深深地鞠了一躬。 “分吧,支书,这几年是我对不起满仓,分了家,老大家娘儿三个还好过些。”田老头从地上站起来,抹了一把脸说。 田丰收和田金枝面面相觑,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 任是田老太怎么撒泼打滚,这家终究还是分了。 田金贵要现场办公,叫来会计,还有现场的几个人一起去了田家。 留在家里的方大丫一看这么多人来,还是来帮着大房分家的,当时就迷了,大家伙儿不是去收拾田橙么,怎么还闹出来分家了,这分了家,谁来挣工分啊? 在田老头阴着脸威逼下,田老太抖抖索索地从炕角里翻出五百块钱,简直是心如刀绞。 十块一张的大团结,青楞楞的票子厚厚的一叠,上面还带着樟脑味儿,那是为了防止老鼠糟踏了钱,特意和樟脑放在一起的。 田老头拿着钱,亲手交给了宋秀致,宋秀致眼里含着泪,脊梁却是挺得很直,接过钱,分别对田老头和田金贵道谢。 她弯腰鞠躬,维持着那个姿势好久,才直起腰来。 田金贵连连摆手,他不知道田家这么个情况,只觉得受之有愧,田老头神情复杂,半晌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田野拉着宋秀致的手不放,小家伙想起吃绝户的事,还是有点害怕,好在他对田金贵有一种盲目的信任,只要支书伯伯说了不能吃绝户,那肯定没问题。 田老太赖在地上起不来,拍着大腿哭得伤心,拿她的钱就等于剜她的肉,这些钱都是给金枝备着的,还有她的养老钱。 田老太心里清楚得很,老大死了,老二根本不听她的,老三虽然孝顺又嘴甜听话,可是他是个懒货,成天就知道装病躲懒不出工,连他自己都养不活,这养老的事儿,还是得着落在宝贝女儿金枝身上。 可田金贵在上田村积威甚重,那就是个土霸王,田老太虽有不满也不敢真的反抗,只是哭个不停。 分完钱就分粮食,说起来田家还真不是没粮食,只是田老太不肯拿出来给家里人吃,做为村支书,田金贵对村里各家各户的粮食和收入情况当真是了如指掌,二话不说指挥着喻兰川扒开仓房,把宋秀致母子三人的粮食分了出来。 这下子,原本不太当成回事的田金枝也急了:“叔,这不行吧?粮食都给三婶拿走了,我还得给学校灶上交粮食怎么办?” 田金枝就是一个被田老太娇惯坏了的任性女孩子,觉得她就是田家的中心,田家所有人都应该为她服务。 田老太不愿意分家,一方面心疼钱,另一方面是不想失去宋秀致和田橙这个两个挣工分的劳动力,而田金枝就无所谓了,她知道她娘手里还有钱,至于出工么,反正不管谁出工,她都不会出工的。 这辈子都不可能出工的。 可看到那么多粮食被分走,田金枝就不乐意了。 第十七章五百元的巨款 田金贵没答话,斜眼看会计。 会计立即会意,算盘拨拉得啪啪响:“你们田家一共十口人,按每个人的口粮数分,咱村大人一年是456斤,娃娃是365斤,折算成一天……” 一连串的数字报出来,饶是念了三个高二的田金枝,一时也说不出话来。 粮食这么分,真没毛病。 会计还不依不饶的,他早就看田老太不顺眼了:“其实还有一种分法,就是按各人挣的工分来分粮食,这样的话三房还能多分个一百来斤,毕竟你家的工分,主力大头是三房挣回来的。” 田金枝就不敢说话了,她也害怕真的按工分来分。算了,反正娘的手里还有钱,到时候用钱跟队里买粮食就行了。 说起来,因为田金贵的领导有方,换句话说其实就是他的鬼精属性,上田村村民的生活水平,比周围其它村都要高出许多。 上田村人对田金贵的感情,那是又敬又怕,他做出的决定,还真没人敢置疑。 接下来就是零碎的生活用品,除了三只碗和三双筷子,田老太硬是什么都不给三房,喻兰川看得蹙起眉头,没锅没案板没铲子也没菜刀,就这么分家的话,三房连饭都吃不到嘴里。 他冷着脸,淡淡地问:“贵才叔,这样分家,野子他们拿什么做饭?” 田老头窘得脸通红:“可这……这一时之间的,家里也没第二件呀。” 确实是这样,一般人家里,这些东西只有一件,哪儿还能多准备一套出来。 喻兰川一直都是沉默而冷峻的,突然张口为她们娘儿仨个发声,众人都有点惊讶地看向他,田橙想起刚醒来时,他在后窗跟她说话,更是心里一动,胸口隐隐发痛,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努力地挣扎着,要挣破束缚跳出来一样。 眼前的事情似乎更加重要,田橙顾不得多想,把这股子心悸的感觉压下去,对田老头说:“爷爷,我们也不要这些了,只是我和娘和弟弟三个人才有一个网套,您能做主,分给我们一床棉被吗?” 没等田老头说话,田老太擤了把鼻涕,就喊上了:“没有,没有没有,我自己的棉被都不够盖,哪来的棉被给你!” 田金贵脸色难看:“今年秋天县里来慰问,给你们的棉花和布,用在哪儿了?” 田老太理直气壮:“给我金枝缝棉被了,娃娃在学校里,没有一床新被子,要被同学笑话的!满仓和金枝是一个娘肠子里爬出来的,他用命换来的东西,不能便宜了外人!” 王学礼都被气笑了,这是哪家的道理,怎么说也是儿子和女儿亲,没道理人家拿命换来的东西,不给人家的儿子女儿,倒给妹子糟蹋。 他看看宋秀致,见这女人神情木然,倒是脊背挺得直直的,站在田橙身边,好像随时准备护着女儿一样。 像田老太这样儿的泼妇,一般人还真拿她没办法。 田橙却是有办法的:“那我们不要了,奶奶,你那里应该还有五百块钱吧,拿出来咱们分了吧,我自己拿钱去买棉花和布,自己做被子。” “你你你,你胡说!”田老太这下可真慌了:“一共就那五百块钱,哪里还有!” 田橙不跟她分辩,看向田金贵。 田金贵是知道这笔钱的,那是被田满仓救了的那个同事,个人掏出来给田家的,当时宋致秀晕了过去,田橙在学校没回来,田野还小,大房的人都不知道这笔钱,就被田老太昧了下来。 田金贵原本想着,田家老大死了,老二又不回来,剩下的两个儿子女儿看得出来不会有什么出息,这点钱留着给两个老的养老也不错。 没想到田老太做事太刻薄,惹得田橙把这钱也提出来了。 叹了口气,田金贵对田老太说:“拿出来吧,你说说你,你不要这么苛待大房,橙子还未必就跟你要这五百块。” 田老太是真的慌了,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支书,那可是我争来的呀,我都快把嗓子喊破,眼泪都哭干了,才争来这五百块钱的呀,凭什么就给了这些外人!” 直到现在,她还坚定地认为,并且理直气壮地说出来,大房的娘儿三个是外人。 田丰收也有点急,都顾不得对田金贵的惧怕,他也发了声:“支书叔,那五百块钱,我也出了力的,我提着锄头要打死那人,他害怕了才拿了五百块出来……” 王学礼和喻兰川都在旁边看着,一向要强的田金贵只觉得脸上发烧,恨不得让这娘儿俩赶紧闭嘴。 当年田满仓为救同事牺牲,被救的同事在田家院子里跪着,对田家两老表示,以后要代替田满仓尽孝,给田家两老养老,可这娘儿俩倒好,担心人家说话不算数,逼着人家立即拿出五百块钱来,说是要一次了结! 那人哭得眼泪哗哗的,把身上所有的钱拿出来都不够,又跟同来的同事借了钱,几个人东凑西凑掏光了身上的钱,才凑够了五百块,交给田老太。 他刚才是吹牛了,这上田村不是没有刺头,田老太就是个刺头! 没等田金贵说话,田橙就说了:“我知道这钱是奶奶争来的,但它也是我爹的钱,奶奶一定不给,我们就不要了,还有这些年来我爹寄给家里的工资和东西也不少……” 无视田老太的哭骂,田橙转向田金贵:“这些钱和东西,汇款单和包裹都寄到村里的,支书叔您是知道的。” 田金贵点点头示意她继续说,心里感叹,这丫头平时看着闷声不响,其实心里还是有谱的,以前看着闷不吭声的,现在看来,其实她倒比金枝那丫头聪明能干得多,可叹田老太眼瞎,抱着根枯木头当宝,却把真正能干的孙女逼得分了家。 “以前的津贴东西和钱我们都不要了,被子我们也不要了,但是,以后老房的养老,我们大房也不负担了。”田橙说。 田老太陡然喊道:“没门儿,你们拿了我儿子的抚恤金,就得给我养老!” 喻兰川又来插话,冷冷地道:“婶儿,您刚才还说橙子和野子是外人。按您的说法,分家的时候,他们是外人,到养老的时候,他们就是自己人,婶儿您这样,可不大公道啊!” 第十八章悸动 喻兰川很有礼貌,说着一口标准的普通话,一口一个婶子地叫着,语速不快,却字字戳心。 田老太无言以对,忽然就喊了声胸口闷,翻着白眼晕了过去。 田家几个人立刻慌成一团,田橙几步跑回屋里,把医药箱提了出来。 明晃晃的银针拿出来,刚一扎到田老太的人中上,老婆子立刻就醒了,睁开眼睛的同时伸手就挠。 喻兰川眼疾手快,跨前一步拦住了她。 田橙早知道老太婆是装的,她早有准备,提前闪开了:“奶奶,您别动,先把针起下来再说。” 老婆子果然不敢再动,田橙把针起下来,退后几步到安全距离,喻兰川这才退开,有意无意地挡在田橙前面。 田金贵这个糟心啊,感觉在喻兰川和王学礼面前丢了大脸,这先进生产队的牌子,他都恨不得立即取下来倒着扣在地上,挂在墙上太丢人了。 “行了行了,张喜弟同志你就选吧,是把钱和津贴交给大房,还是以后大房不再负担你们的养老?咱先说好,如果不分家,以后橙子和野子,是一定要上学的,吃喝穿戴方面,要比对着金枝来!” 众人的目光就再一次落在了田金枝身上。 田金枝窘得满脸通红,目光却是时不时地偷瞄喻兰川,心说他会不会因此觉得她自私,而不喜欢她了呢? 看看,其实她自己,也是知道自己自私的。 田老太瘫在炕头上,有气无力地喘了一阵儿,终于发狠说:“分家,让他们滚蛋,以后不用给我们养老,将来被人吃绝户,也别来找我们老田家!” 田玉堂嘿地笑出了声:“婶子,别的村什么情况咱不知道,只要野子家在咱村,谁敢来吃绝户?他就不怕咱村人民群众的铁拳?” 在众人看来,大房本来就不该负担两个老人的养老,田满仓为老田家赚了十几年钱,他人都死了,人家宋秀致一个外姓人,守了这几年,还养着两个孩子,也算不错了。 至于田野和田橙,自古以来就没听说过,家里有儿子有女儿,还让孙子给爷奶养老的。 从来就没有这样的道理。 “行了,写个字据吧,”田金贵说:“就按说好的来。” 老太婆还不甘心,觉得可以再挣扎一下,争取点什么:“既然不给我养老,就让他们滚出去,别住我家的屋子!” 田橙本来也不想在这儿住了,这么一间破房子,其实她也看不在眼里,搬出去还省不少事,她转向田金贵:“支书叔,能不能让我们先搬到安置点那边借住一段时间?” 田金贵点点头答应得爽快:“行!那边人多,也好照应着,既然不在一屋住了,村里负责给你把户口也分出来,还有自留地,也按人头分!” 喻兰川提着只黑皮包呢,立即就拿出纸笔来,坐在田家的小炕桌边,把分家协议给写好了,端详了一下,喻兰川在协议上指了指:“不对呀,这还有鸡没分呢。” 田金贵大手一挥:“分!按人头分,给大房三只!” 田老太简直恨得牙痒痒,田金枝看着喻兰川泫然欲泣,她知道喻兰川喜欢田橙,可他竟然在这么多人面前,毫不忌讳地偏向田橙! 而喻兰川呢,他就等着这句话呢,立即写了上去。 分家协议一式三份,两家各一份,另外一份交给田金贵放在村支部保管。 这个年代,每户人家养鸡的数目是固定的,不允许个人多养。 而在田金贵的领导下,上田村的村民们养鸡的数目,比起其它村的村民都要多一些,多出来的那些,就是集体的鸡交给个人养的。 这几只鸡是田老太的心肝宝贝,下的蛋除了供着田金枝吃,还能在供销社换些油盐酱醋针头线脑,如今鸡也被分走三只,田老太号啕大哭,心疼得要命。 没人理睬她,田玉堂拉着田野,去安置点收拾屋子,田金贵跟王学礼打声招呼,带头就往外走,田橙送他们出门,喻兰川留在最后,低声问田橙:“你没事吧?” 田橙有点不明白,用眼神询问他。 经过田老太刚才那一番折腾,她心里的那股子悸动消失了,留下的只有好奇,这人昨天就在她家的后窗户上,问她有没有事,今天怎么又这么熟稔的样子? 喻兰川见她迷茫又带着点警惕的样子,笑了笑,无奈地指了指自己的头。 原来是问伤情,田橙摸了摸后脑勺,疼得吸了口气:“没事,不疼,谢谢。” 喻兰川目光深沉地看着她:“橙子,一会儿我来帮你搬家。” 橙子两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温润又好听,田橙愣了下,莫名地觉得有点心跳,还没等她说话呢,那边田玉堂的喊声就传来了:“川哥,快点,咱们去帮野子家收拾屋子。” 其它人都已经走得远了,喻兰川抬起手来,想要摸摸田橙的头,可迎上田橙迷惑的目光,他半路又把手拐了回去,改成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向来冷峻的他,这样摸着自己脑袋的样子,看起来倒有几分滑稽和可爱。 他笑着说:“你回去收拾东西吧,那边我和堂子帮你收拾。” 喻兰川几乎有点掩饰不住雀跃地离开,走到小路拐弯的地方,忽然转身,朝着田橙挥了挥手,示意她赶快回去吧。 田橙有点不好意思,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看着他的背影发呆,转身回家,心里还有点疑惑,这喻兰川是怎么回事,好像对她很熟稔似的,可是她和他好像没什么交集呀? 回到院子里,田老太还声嘶力竭地哭骂着,田橙沉下脸,连个眼风都没丢给她,径自回了西屋。 宋秀致正抱着田野掉眼泪,见田橙进来,眼泪掉得更凶了:“娘没用,让你小小年纪的遭了罪。” 田野伸着小手给宋秀致擦泪:“娘,你别哭,我很快就长大了,一定能保护你和姐姐的。” 不管日子多苦,宋秀致都很少流泪,当年田满仓没了的消息传来时,宋秀致晕了过去,醒来后只是呆呆地不说话,也没在人前掉一滴眼泪。 就因为这个,田老太不知道骂了她多少回,说她早就盼着男人死,不然的话怎么男人死了连眼泪都没有。 第十九章后老婆油 田橙想到母亲和弟弟前世的遭遇,鼻子一酸,过去把两人抱住:“娘,弟弟,你们放心吧,咱们这一次,一定能过好日子!” 宋秀致的父亲宋荫卿是全县有名的中医大夫,母亲年轻时是京都的名门闺秀,家里颇有几分诗书传家的风范,宋致秀是个坚韧的女人,这几年被田老太磋磨,却从来没有自暴自弃绝望过。 最初被田老太磋磨她的时候,宋秀致也曾反抗争取过,在田老太的撒泼耍赖,污言秽语甚至寻死觅活中败下阵来,就再也没说过什么,只拼尽全力挣工分,照顾两个孩子。 能怎么办呢,只能熬着,好在她还有盼头,孩子们终究会长大的。 只不过,她一个当娘的没本事,反倒让女儿为她出头主持公道,宋秀致自从丈夫死后就干涸了的泪腺,再一次流出了眼泪。 娘儿三个抱着哭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宋秀致先回过神来,拍了拍两个孩子:“好了,咱们先收拾东西,争取今天能搬过去。” 她还犯着愁呢,分家倒是好事情,可那边家里连个锅都没有,怎么做饭吃? 这边分了家,怕是老太太连一口吃的都不会给她们的。 大房屋里统共也没有多少东西,炕上除了破棉花网套什么都没有,至于衣服,娘儿三个除了身上穿的衣服和鞋子,连身换洗的衣裳都没有。 田野跳了起来:“姐,我去找堂子哥和川哥,让他们来帮咱们搬粮食!” 小家伙倒是机灵,如果今天搬家的话,一定要把粮食也搬走,在这院儿里放一夜,明天可能就啥都剩不下了。 “姐,你和娘先吃点东西。”田野从怀里掏出个干树叶包,递在田橙手里,噔噔噔地就跑出去了。 田橙打开一看,里面是半块杂合面窝窝头,和一个金黄的,被咬了一小口的煎蛋。 这是早上和下午饭省下来的,田野一直舍不得吃,直到这时才拿出来。 父亲去世几年了,田野这是第一次吃鸡蛋啊,他只咬了一口就都留给她了,田橙忽然觉得,自从重生以来,她的眼窝子就浅了不少,怎么动不动就想掉泪呢。 炕头上的小猫儿一见有吃的,立刻就喵喵喵地叫个不停,宋秀致擦了把泪:“橙子,这猫是你捉回来的?咱家连人吃的都没有,这猫崽子跟着咱们也是受罪,不如送回去的好。” 小猫儿叫声一顿,登时就惶恐了,这家人怎么一个个的,都这么没有同情心呢?不是说人类的女性最喜欢毛茸茸的动物,也最怜悯弱小么? 是它的毛色不够好看,还是它的样子不够弱小? 田橙看看呆住的小猫儿,就笑了:“娘,你就别担心了,这不有分家的五百块钱么,明儿咱们去集上,把该置办的家什置办起来,咱一家人好好过日子!” 宋秀致动了动嘴唇,想说那钱留着给俩孩子读书用,可看看田橙兴冲冲的样儿,又忍住了没说。 这孩子摔了一下,突然就长大了,看这样子,她的心里可有计议呢。 田橙当然有计议,她心里有数,只要分了家,大房的日子不说突飞猛进吧,至少也不会再饿肚子,老田家的人饿肚子,原因不是穷或者没粮食,而是因为田老太抠着大家的伙食,都补贴给田金枝了。 实际上,在田金贵这鬼精的领导下,上田村的日子比其它村子都要好过一些,只要好好出工,大家别的不说,一口饱饭总是能吃得上的。 田金贵本人是县里竖起来的劳模,省里也能挂上号的,祖上三代贫农,本人是参加过抗战的红小鬼,黑脸膛上满脸的皱纹,衣服上打了不少杂七杂八的补丁,腰里拴一根麻绳,整个人看着就是典型的穷苦老农民的形象。 这么一个老农模样的人,做起工作来很有一套,在他的安排下,上田村每年的工分值都能排到县里前几名,日子也是数一数二的好,因着这个,他在村里的威信很高。 宋致秀在家里守着粮食,田橙去了安置点,老远就看见田野在院子里忙碌着。 安置点这边的房子其实是很不错的,院子很大,院子里一整排的房子很新,两边还有两排小仓房,房子才盖起来没几年,清一色的木窗框涂着天蓝色的油漆,还有大块的新玻璃,墙上用白漆整整齐齐地写着标语。 前几年村里分来几名知青和三户下放干部,这些房子是盖起来给他们住的。 按照惯例,知青和下放干部都是分到各家农户里,和农户住在一起,把分下来的粮食交给农户,在农户家里吃饭,他们的口粮也是由公社分拨下来,再经队里交给农户。 结果没有几个月的功夫,两方都有一部分人叫起苦来。 原本各人的生活习惯就不同,有的知青嫌农户不讲究卫生,家里还有虱子,还有的则抱怨吃不饱,原因是其中有一家刻薄的农户,克扣知青的饭食,做的饭粗粮多而细粮少。 农户们则是觉得大家伙都是这样,成天下地干活,哪有那么多卫生可讲,这些知青管好自己就行了,还要管别人家里讲不讲卫生。 至于细粮么,顿顿吃细粮的话多浪费呀,当时克扣两个知青伙食的农户邱建国还振振有词的。 当时两个知青气得不行,我们的粮食定量全是细粮,到你家转一圈,就变了味换成粗粮,这叫什么事啊,偏偏又说不出话来,他们是来接受上山下乡再教育的,因为点粮食和百姓闹起来,也不合适。 而且邱建国还没完呢:“我家的饭是粗粮不假,可饭菜里头油水足呀,那饭端上来,上面还飘着油花儿呢,吃一个油花儿,能机灵三天!” “可拉倒吧你,”有人在人群里就喊了:“你那都是后老婆油!” 第二十章我该称呼你什么? 众人都会意地哄笑起来,“后老婆油”并不是油的种类,而是一种做饭的手法。 这词原来的意思,是指后妈给前面的孩子做饭,不舍得放油,又怕人看出来会被说苛待孩子,做饭的时候就先不放油,等饭熟了,再把油倒在上面,这样饭菜上面就漂着浮油,看着好像油很多的样子。 这么做饭不仅省油,看起来还很有油水,邱建国被人这么一说,立刻就恼了:“胡说八道,你娘才给你放后老婆油呢!” 田金贵当时就觉得头大,一挥手:“邱建国你差不多就行了,还有知青同志们,你们再凑合一个月,这问题我给你们解决。” 不得不说田金贵真有本事,他搞来了砖瓦和木头,发动全村的壮劳力,七天之后,安置点的房子就盖了起来,一个月之后,知青和下放户就都搬到了安置点。 这下子,矛盾解决了,知青和下放户都自己开伙做饭,村里的百姓其实也很淳朴的,都自发地送来东西,几根柴禾,或是一把自己扎的笤帚,邱建国还送来了原本住他家的两个知青爱吃的,自家腌的咸菜,双方的关系也就缓和过来。 除了开始时不会烧农村的大灶,闹出点笑话之后,慢慢的,知青和下放户也都适应了上田村的生活,在上田村里各自找到了自己的位置,相处融洽。 田橙进了安置点的院子,田野抬头看见,就喜气洋洋地跑过来,拉着她的手往一排里靠西边的屋子去:“姐,支书伯还给咱们一口锅,还有一床被子。” 锅算是大件家具,这下子做饭不用愁了,一家三口也终于可以各盖各的被子。 吃和住的问题解决了,其它的都好办。 安置点这边的房子设计得比较合理,一进两开的屋子,进门外面是灶房,里面是卧室,灶房烧火,火道从中间砖砌的火墙上过去,再通到炕上,一把柴禾点起来,做饭烧炕两不误。 两间屋子都有窗户,中间的墙上开了门,平时只要关上门,外面做饭的柴灰和油烟蒸气就落不到里间,这样的话,里间就总是能保持干净。 说实话,比起之前大房住的小西屋来,这房子简直好得不得了。 灶屋地上放着一把铁锹,铁锹上有掺了碎头发的一大团红泥,田玉堂袖子挽得高高的,两手都是泥,正帮着抹灶膛呢。 喻兰川在他身边打下手,也是两手泥,看见田橙进来,田玉堂两手不是沾着泥呢,就用胳膊肘捅了捅喻兰川:“川哥,你洗洗手去帮橙子,我这儿马上就好。” 田橙觉得他们之间的气氛有点怪异,却也说不出什么,喻兰川打发田野去隔壁自家端一盆热水来,帮着田玉堂三下两下抹好了灶膛。 “行了,稍微晾一晾,晚上烧一炉子火,去去潮气就好了。”田玉堂乍着一双泥手,看了看剩下的泥:“哎呀,泥还剩下点,可别浪费了,川哥,一会儿我把你家灶膛也抹一抹,包管一冬天炕都热。” 田野端了热水过来,田玉堂却不肯洗手,要就着这双泥手去给喻兰川家抹灶膛,田野机灵地端起铁锹跟在后面。 乍着泥手出门,田玉堂就见他爹田金贵领着王学礼进了院子,王学礼的大棉袄给了田野,身上套着田金贵的一件旧棉袄,他身材高大,田金贵的棉袄穿在身上就有点短小,而且也很破,补丁摞补丁的,看上去有些滑稽,偏他还不自知,还是挺胸抬头的样子。 两人见田玉堂乍着泥手,问了一声,知道要去喻家抹灶,田金贵便让他一会儿再去。 田玉堂无奈又回去,田野怕锹上的泥放在外头给冻上了,一会儿用的时候不方便,又拿回屋里放着,田玉堂干乍着两手等也不是办法,便也就着那盆泥水洗了手,拉着田野去队里借板车,好把田家的粮食给搬回来。 这边只剩下喻兰川和田橙,喻兰川就又问:“橙子你没事吧?” 说话的时候,他的眼睛里带着几分笑意,田橙竟然隐隐地,从那目光中看出几分宠溺来。 田橙真的有点纳闷了,他这是什么意思啊? 喻兰川见她没明白,指指她的头:“是不是起包了,让我看看。”不让他看一看,他终究是不能放心。 手伸出来,却被田橙推开了:“别,喻同志,我没事的。” 喻兰川看着她,有几分诧异,几分茫然:“你叫我喻同志?” 田橙微一挑眉,很是客气:“对啊,喻同志,那我应该叫你什么?” 这个时代,人与人之间的互相称呼,就是同志吧? 人家是下放干部,或者应该叫喻干部? 她试探地叫了一声:“喻干部?” 喻兰川的脸色更难看,目光里是毫不掩饰的焦急慌乱和担忧:“你,橙子你怎么了?” 田橙就是再被摔坏了脑子,也觉得这事不对了,仔细想了想,前世的记忆里,她和喻兰川好像真没什么交集,这人怎么这么随便,就想来她的头上动手,他还以为他是赤脚大夫呢? 磕到头之前的记忆还是没有回来,可是之后的记忆,却是慢慢地都浮现出来了,前世磕到头的她忘记了十七岁之前的事,后来的事却是她下意识地主动封存了所有的记忆,重生一世,短短的功夫,许多事情已经在记忆中接踵而来。 记忆中,喻兰川这个人,在前世也是很有本事的一个人,他后来考上了京都的大学,好像在公安系统工作,然后,有一次她无意中看到新闻报道,说他在破案的过程中,被犯罪分子报复,牺牲了。 那个时候的田橙,已经在京都的一家中等规模的医院里,成为主治医师,按照这个时间线来推算,喻兰川应该是在三十多岁时死去的,而且报纸上说他为了事业,一直独身,连个后代都没有留下。 田橙一阵心悸,头疼得厉害,脑海里记忆的片断纷至沓来,乱糟糟地像飞舞着的玻璃片,在田橙的大脑里高速飞旋,支离破碎,血肉模糊。 等等,好像她和喻兰川之间,还真有点不对劲? 第二十一章喻兰川的担忧 前世的田橙磕伤了脑袋,醒来后又被奶奶臭骂一顿,伤冻交加之下,当晚她发了高烧,等第二天醒来,就忘记了之前所有的事。 奶奶骂她是装的,姑姑说她为了躲懒不干活,三叔田丰收两口子说她成了傻子嫁不出去,只有弟弟和母亲,不管上工还是做什么都带着她,教她重新认识村里的人,给她讲村里的事,把她以前的课本拿出来让她看。 说来也是奇怪,前世的田橙忘记了其它的事,唯独没有忘记课本上所学到的知识。 可能,那是她生命中为数不多的,没有苦难,只有乐趣的日子吧。 她还记得,母亲和弟弟带着她认人,她一个个地按照母亲教的认过去,恭敬地叫叔叔伯伯或婶子,唯独在喻兰川这儿不同…… 前世每次遇到喻兰川,母亲或弟弟给她说这是喻兰川喻同志的时候,她就会下意识地避开,不愿看到他,也不愿跟他有任何的交集,分开以后,却又忍不住地想要偷看他,关注着和他有关的一切事情。 那种感觉似乎和现在的情形很是相似,田橙的手按上胸口,努力地平复着自己的心悸。 她记得前世,在看到报道他牺牲的消息的时候,她似乎心痛得厉害,晚上回到宿舍,蒙着被子大哭了一场。 那时的她已将过去的记忆完全封禁,就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心痛大哭。 也许,是因为曾经的同伴死去了吧。 头痛得厉害,心脏似乎要从胸膛里跳出来,却什么都想不起来,田橙摇摇欲坠的,她敢肯定她的脸色一定很难看,因为喻兰川的神情越来越焦急担忧,他伸手想来扶她,又有点不敢,只虚扶着她,一迭连声地问:“橙子你怎么了,你没事吧?!” 田橙发现,如果她不去想前世的事,头痛就会好一些,她摇了摇头:“没事,我摔了头,想不起之前的事了。” 她退后两步,坐在炕头上,用两手大拇指按着太阳穴,却是忍不住地回想过去的事。 现在想起来很奇怪,那时她为什么要避开喻兰川呢? 田橙看看面前的喻兰川,以她从后世回来的眼光看,这人其实真的很帅气,丝毫不比那些流量明星和小鲜肉差。 身材高挑,面目俊朗,平时看着很温和,可蹙起眉头思考的时候,就变得眉眼锐利,眼睛极黑极亮,目光深邃,认真看着你的时候,就像能看穿一切似的。 现在,他正用这种看穿一切的目光,看着田橙。 对上他的目光,田橙忽然就有几分惶恐。 要么,其实是她记错了,她和他之间曾经有过什么? 他的目光很是复杂,锐利明亮,带着几分担忧和心疼。 医院是最能验证人性的地方,田橙前世在医院三十多年,见多了悲欢离合尔虞我诈,分辩一个人真实的的心性,对于原本的小女孩田橙来说可能很难,对于重生回来的她来说,还真的不要太简单。 这个时候的喻兰川还是一个刚刚二十岁的年轻人,相比于同龄人他算是非常成熟稳重,可对上重生回来的田橙,他就是个稚嫩的年轻人。 田橙很容易地就看出他目光中的真诚,那种真诚的担忧和心疼。 她的心里一暖,抬头说了声谢谢喻同志。 喻兰川一怔,苦涩地摇头:“不用谢。” 顿了顿,他又问:“橙子,你,你真的忘了?” 田橙怔了一下,脑海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要挣脱束缚跑出来,这使得她头痛欲裂,可挣扎许久,终究还是想不起来。 “我不记得了,你能给我说一说吗?”她试探地问。 喻兰川有点犹豫,不知道怎么跟她说才好,正在措辞的时候,就听见田野在外面喊:“姐,粮食拉回来了!” 这句话打破了有点尴尬的气氛,喻兰川打声招呼出去帮着安置粮食,田橙两手按着太阳穴坐了一会儿,也慢慢地出去了。 分给他们的小仓房一直没打扫过,里面全是灰尘,再说粮食是要紧东西,不能放在仓房里面,怕被老鼠嗑了。 最终几袋子粮食就放到了屋子里,喻兰川找了块木板,架起来搁在门背后,把粮食往上面一放,既不会受潮,取用起来也方便。 三只鸡也被放开了绑着的翅膀和腿,圈在院子角落废弃的鸡窝里,很快就适应了新环境,高兴地叫起来了。 田野跑到田橙跟前,冲她招了招手,神秘得不得了,田橙弯下腰,田野就俯在她耳边小声说:“姐,我抓的都是最会下蛋的鸡!” 田家的鸡向来都是宋致秀喂的,宋致秀忙不过来的时候,这个活儿就交给了田野,要说谁能挑出最会下蛋的鸡,那当然是他了。 也不知是冻得还是兴奋的,田野的小脸蛋红通通的,田橙忍不住摸了摸他毛茸茸的小脑袋,哑然失笑。 田金枝急匆匆地赶来,一进院子就看见田橙的笑脸,那笑容温柔而肆意,映着檐上的新雪,似乎比那雪上的阳光还要明亮一些。 田金枝的心里就是一个咯噔,觉得这笑容无比的碍眼,再看看旁边的喻兰川,就觉得田橙这是在向喻兰川卖弄风情呢。 田金枝的脸立刻就沉了下来,怪不得田橙一定要分家,连家里的房子和钱都不要了,急匆匆地就搬到这儿来,原来是为了这个! 为了和喻兰川离得近些,为了和喻兰川住在一个院子里! 田野是被姑姑和奶奶打怕了的,一见田金枝沉着脸,立刻就变了脸色,拉了田橙的手,躲到喻兰川身后。 田金枝对着田野和田橙耍横,对上喻兰川就不一样了,一脸热情的笑:“橙子,野子,我来看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哎,喻大哥你也在呀。” 田橙没说话,田野更是不敢说话,握着她的手又紧了些。 喻兰川笑了笑,很客气:“田金枝同志你好,我帮橙子把鸡窝修一修。” 这话里面带出来的意思就很多了,一个是连名带姓的田金枝同志,另一个则是很亲热的叫小名,谁亲谁疏一听就知道了。 第二十二章有人晕倒 田金枝有点委屈,更多的则是不高兴,这要是在田家,说不定她就冲着田橙和田野发火了,可这不是安置点的大院么,跟前还有喻兰川,里面屋里还有喻兰川的父亲,她可不能给人留下刁蛮不讲理的印象。 喻兰川的父亲喻辞,以前是大学教授,教授的是犯罪心理学,这会儿正跟田金贵王学礼闲聊,王学礼带了两罐麦乳精和一袋奶粉,放在桌子上,田金贵倒没当自己是客人,进门就张罗着找碗倒水,几个人坐在炕头上聊了一会儿。 王学礼本来没打算来安置点大院的,毕竟喻辞在上田村过得还好,他也就不来凑热闹了,不过田金贵恰好要来看看田家搬家的情况,他也就跟着过来,把给喻家带来的营养品拿过来,顺便看看自己当年的老师。 田金贵听两人聊起了过去的事,就自觉地找借口,说是得去看看田橙家安置成啥样了。 出来之后,就看见喻兰川正拿着几根细竹竿和铁丝在收拾鸡窝,田金枝蹲在他身边,很是好奇的样子,问东问西。 田金贵心里笑了笑,田老太真是把这个闺女宠坏了,光是打扮得光鲜亮丽,读书不怎么样,做活儿也不行,一个大姑娘家蹲在喻兰川身边,直勾勾地盯着喻兰川,眼里那种爱慕的目光一点儿也不掩饰,就知道没完没了地跟喻兰川瞎扯,连搭把手递个东西都不知道。 看看人家田野才九岁的孩子,都比她有眼色,虽然因为害怕田金枝,看起来有点畏畏缩缩的,可还懂得在另一边给喻兰川递东西打下手,下一步要用什么,没等喻兰川张口,田野就把东西提前递到他手上了。 就这样,田金枝还斜着眼睛瞪田野呢,嫌他在跟前碍事儿。 手推车的声音骨辘辘的进了门,第二趟东西已经搬回来,东西不多,只有半车柴禾和一些杂物,看着东西不多,倒还比较重,这一次田家老屋那边没东西了,宋致秀也跟着回来,帮田玉堂推着车,就在院子里跟田金贵聊了几句。 田金贵公事公办地说了几句话,告诉宋秀致有事找村里,村里尽量给想办法办。 他也没进屋,寡妇门前是非多,他是村支书也是一个大男人,照顾烈属是应该的,避嫌也是要避的,屋里能不进去就不进去了。 几个知青这会儿都不在,院子里其它两家也出来人,大家经常一起下地干活儿,互相还算熟悉,跟宋秀致聊了几句,得知田家搬进来,两家各自都给送了东西,一家给了一把粉条,另一家拿了几只胡萝卜,算是给田家的安家饭添一口菜。 那边王学礼和喻辞谈了一会儿儿走出来,跟田金贵打声招呼,两人就往外走,迎面一个知青慌慌张张地跑进来,见了田金贵就喊:“支书不好了,张爱党晕倒了!” “在哪儿呢?”田金贵一听就急了,知青带着他往外跑,田橙二话不说,麻利地抓起小推车里的医药箱,挎在肩上跟着就跑出去了,田玉堂嘴里喊着等等我,也跟着一阵风地跑了。 宋秀致想喊田橙回来,犹豫了一下,终究没喊。 现在的政策和以前不同了,再说了这毕竟是救人,支书还跟着呢,她也没必要拦着。 田橙这孩子也真是,自己读了点医书,跟着父亲学了几天,就敢背着医药箱去救人,也不知道是哪来的胆子。 小推车里还有一大包医书,都是宋秀致的父亲宋荫卿留下来的,为了保存这些书,宋秀致也算费尽了苦心。 宋荫卿在医术上很有一套,算是县里的名医,当医生的,其实很有点好处,不管时代怎么变迁,人吃五谷杂粮总是要生病的,遇到无理医闹的时候是有,可是大部分的病人,还是有着感恩之心的。 就算不为感恩,也总得考虑万一再次生病,到时候还用得着好医生,一边想着这些事情,宋秀致手上没停,去搬车里的东西。 喻兰川向来沉稳,并没跟着去看热闹,有支书跟着,田橙肯定不会有事。 这会儿鸡窝也修好了,他把手头的工具整理放好,又去帮着宋秀致从车上往下搬东西。 半车柴禾搬到墙边摞着,柴禾底下还有些针头线脑之类的零碎杂物,剩下的,就是用厚厚的牛皮纸和油布包着的书了。 王学礼在院子里闲着没事,也来帮忙,宋秀致放下针线笸箩,见他去拿那捆书,脸色一变,抢上前几步:“我来我来,不麻烦领导了。” 王学礼尴尬地缩回了手,喻兰川过来解围,把捆扎得结结实实的旧牛皮纸包提了起来:“我来,王叔你歇着。” 宋秀致嘴唇动了动,到底没好意思再次抢下来,她回过神来,也觉得自己刚才有点太小心了,道歉的话又说不出口,退开几步进屋里去了。 东西不多,很快就搬完了,喻兰川去自家柴垛上抽了些柴禾,招呼田野:“走,回去烧一炉子火,看看你堂子哥的手艺怎么样,要是不行的话,就不让他给我家抹炉子。” 田野哈哈地笑了起来,随手拉了王学礼:“叔叔,去我家暖一会儿,支书伯估计一会儿就回来了。” 他身上还穿着王学礼的大棉袄呢,又厚又大特别的暖和,小孩子嘛,别人对他好不好,他可知道呢,拉着王学礼就回家。 田金枝站在旁边,看着喻兰川旁若无人地做事,旁若无人地进屋,既没正眼瞧一瞧她,进屋也都没让一让她,心里的委屈就忍不住了。 她恨恨地跺脚,看看自己一身光鲜的打扮,觉得自己长得也挺漂亮,这人怎么就这么死心眼儿,看都不看自己一眼呢,想了半天,终究是没好意思跟进去,跺了跺脚走了。 喻兰川自然懒得理会她的怨念,跟田野进屋烧火,因为炉子太湿的缘故,开始时火势很小,慢慢地烧旺以后,灶膛里的红泥很快地就冒出丝丝白气,里屋的火墙也热乎起来了。 第二十三章人工呼吸 这是一间一进两开的屋子,进门是灶屋,里面有一个隔间,盘着炕,外间烧火,火道通过火墙和炕,才从炕角的烟囱里出去,这样的话,火墙和炕都是热的,家里也就热了。 这时候炕也开始有了温度,看这样子,今天晚上,田家三口人能睡个暖和觉。 宋秀致在里屋安置她的那些书,家徒四壁,也没个箱子啥的,只能想办法放在角落里不引人注意的地方,这些书保存到今天,没被田老太扯了烧火,可是真心不容易,她不敢掉以轻心。 王学礼不好意思进里屋去,他是城里人,而且还算是个半个文化人,总觉得不应该随便进寡妇家的卧室,事实上如果不是田野和喻兰川让他进来,他连屋子也不会进的。 从院子里搬了个树墩放在灶屋地上,王学礼坐了下来,逗着田野说话。 事实上现在的农村里,根本就没什么卧室的概念,一般人家就是一盘大炕,炕上铺着油布,放着小炕桌,吃饭,做针线活,睡觉等等,都在炕上,家里来了客人,也是让人家上炕坐。 等宋秀致把宝贝书安顿好了,看看外面,就有点急了:“野子,怎么你姐还没回来?” 田橙跟着田金贵一路小跑,后边田玉堂也追了上来,向那知青问情况。 知青名叫秦奇,他的身体本来就不是很结实,再加上跑了个来回,来的路上还摔了一跤,连膝盖上的雪还没拍掉呢,气喘吁吁地给讲当时的情况。 今天下雪,几个知青闲着没事,就想着按照鲁迅先生文章里捉麻雀的方法,去捉几只麻雀来吃。 虽然没捉过麻雀,这些年轻人也知道,这活计不能在人多的地方,不然人来人往的,麻雀怕是根本不敢过来。 几个知青拿了竹筛子和一应工具,照着文章里写的,去打麦场上扫出一片空地,用短棒支起一个筛子,短棒下端系了绳子,在筛子底下撒了一把糠,几个人拉着绳子,躲得远远地,在打麦场边唯一的一棵大树后等着。 几个人又冻又饿地等了几个小时,最后也没等到麻雀,反倒是其中一个男知青张爱党晕倒了。 田玉堂听得啼笑皆非:“麻雀哪是那么个捉法啊,现在的麻雀可精着呢,根本不上你们的当,我告诉你们,捉这玩意儿得是晚上,麻雀一到晚上就什么也看不见……” “吭吭!”田金贵咳嗽一声:“行了,那边人还晕着呢,你还给他们瞎指点!” 知青们学会晚上去掏麻雀,万一摔坏了怎么办? 田玉堂吐吐舌头不说话了,田金贵问那知青:“去找朱宏没?” 朱宏是村里的赤脚大夫。 知青跑得呼哧带喘的回答:“找,找了,王卫红去找的,我俩分头找的人。” 打麦场上,剩下的两个知青急得狠了,正推推让让的,商量着谁来给张爱党做人工呼吸呢,见田金贵过来,被推着做人工呼吸的知青如蒙大赦:“支书来了,让支书看看怎么办!” 田金贵指挥着把张爱党从地上扶起来,让他靠着树坐在笤帚梢子上,这样屁股底下还不太冷,田橙过来,一边询问病情,一边查看病人的情况。 “当时他有什么症状?” “我跟他挨着蹲着,突然就发现他浑身发抖,我以为他是冻得不行了,正打算劝他回去,等我们抓到麻雀,肯定也会分给他一个的……”旁边的知青殷建设回答,絮絮叨叨地抓不住重点,这时候了还在操心麻雀。 田橙伸手探了探,大冬天的,病人的颈中又湿又冷,冷汗浸湿了衬衣的衣领。 “他晕倒前说什么了?”田橙果断打断了殷建设的絮叨。 “他说他头晕,对了,他还喊饿来着,不过我们一直没吃东西,饿也是正常的。” 这就差不多清楚了,田橙翻开病人眼皮看了看:“你们谁有糖?随便什么糖都行,没有的话,有吃的也行。” 众人互相看看,殷建设在棉袄里摸索半天,掏出一块奶糖:“这个行不行?” 田橙接过来,撕掉糖纸,捏开病人下巴填进他嘴里。 现在条件简陋,也没什么检验仪器,只能根据经验来判定病情,好在这人症状简单,综合各方面的情况来看,十之八九是低血糖引起的昏迷。 这个时候最好是给他喝点糖水,可以暂时缓解症状,可这打麦场上也没糖水,有块奶糖也算很不错了。 几个人屏声静气地看着晕倒的张爱党,心里对田橙的办法有几分怀疑,晕倒的人吃块奶糖就能好? 田金贵不停地往西边的路上看,怎么朱宏还不来呢,又忍不住催田橙:“你那药箱里不是有针么,给他人中上扎一针,我见你给你奶扎针扎得还不错。” 田橙无语,她总不能说田老太那是在装晕,她扎针也不过是为了给田老太受点罪,她看着张爱党:“支书,他这个不用扎针,你给他用手掐一掐就行。” 另一个知青就又推殷建设:“刚才就说你赶快给他做人工呼吸,赶紧的,快给做呀!” “我不行,你给他做,一会儿逮到麻雀,多给你一个就是了!” 两人正在推搡,这边张爱党醒了,田金贵把大拇指从他的人中上拿下来,人中部位有一个很明显的指甲的掐痕。 田橙如释重负,看样子她的诊断没错。 放松下来,她才顾得上看看周围,这地方,她已经有几十年没有来过了。 昨天的雪下的不大,雪层并没有把土地全覆盖住,周围都是褐白相间的土地,远近的树杈子上落着薄雪。 打量着周围熟悉又陌生的景色,田橙忽然感觉一阵心悸,似乎心里有什么东西被触动了,软软的,涩涩的。 她的眼前浮现出高高的麦垛,她坐在树下背汤头口诀,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悠扬的口琴声,旋律似乎是熟悉的“红河谷”。 “看看,掐掐就醒了,白瞎了我一块大白兔奶糖。”殷建设的声音把田橙从回忆中惊醒,正好看见他满脸痛惜地盯着张爱党,手指一动一动的,恨不能把张爱党嘴里的糖给抠出来。 张爱党立刻加快咀嚼,三口两口把奶糖咽下了肚。 直到这时,赤脚医生朱宏才一溜小跑着来了。 第二十四章关爱智障的眼神 看看张爱党的样子,问了问情况,朱宏对田橙翘起大拇指:“不愧是宋老大夫的外孙女,这医术就是高!” 又转头对张爱党解释:“你这是低血糖引起的昏迷,以后可以在身上随身放一块糖,觉得饿得不行或者浑身冷汗,心慌难受的时候,含一会儿就能缓解。” 张爱党答应着,冲着殷建设笑:“多谢殷建设了,你那糖还有没有了?” 殷建设立刻就是一脸的警惕:“想都别想,自己提前准备糖啊,下次你就算晕了,我也不会给你糖的!”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一点后怕或者感激的样子都没有,哪儿像刚救了一条命回来的样子,田金贵一甩手站起来就走:“行了,你们几个跟他一起回去。” 又看了看旁边支着的筛子,田金贵更觉得这些小年轻没谱了:“告诉你们,麻雀也不是这么好逮的,这冰天雪地的,万一冻坏了可咋整,一个麻雀还不够一口吃的,值得吗!” 别人都没作声,偏偏张爱党还挺委屈的:“支书,我们几个多听话,表现多好呀,别村的知青还有偷鸡摸狗,晚上架起火煮着吃的呢,我们不愿意破坏和社员们的关系,逮几只麻雀解解馋总可以吧。” 说起来还真有这事,邻村的几个知青就是这样,也不做啥太过份的事,就是嘴馋,成天的在村里偷鸡摸狗,到后来,村里的狗见了他们,都是夹着尾巴掉头就跑。 动物都是有感应的,杀狗杀得多了,它们能感觉到。 前几年的时候,因为这个事儿,也曾经惩罚过他们,可这几个知青就是不改,到后来,原本几个好好的小青年,都变成老油条了。 现在张爱党说起这个事儿,田金贵都懒得理他,我上田村粮食够吃,你倒是在上田村偷鸡摸狗试一试,带坏了村里的风气,老子非收拾你不可。 朱宏就嘿嘿地笑:“你们啊,那山里面什么没有,你们就非得跟几只家雀子过意不去,家雀子身上干巴巴的没有几钱肉……” 对上田金贵警告的眼神,他笑了笑再没说话了。 几名知青就更委屈了,他们也想打猎,可这不是没枪嘛,他们也跟村里的民兵借过枪,可村里管得严,哪个民兵敢给他们借啊,都怕惹出事儿来呢。 一帮人拎着筛子笤帚之类的,浩浩荡荡地回了安置点,路上张爱党还哎哟哎哟地说他头晕,感觉天旋地转的:“哎哟我真的晕得不行了,还想吐!” 殷建设满脸的嫌弃:“别啊,好容易吃进去,别浪费了我的奶糖!” 张爱党好像真的不舒服,走路的脚步都不稳,跌跌撞撞的,不过除了田橙跟在他身边,不时地问问他的症状,其它人根本不理他,都觉得这馋货是装的,想骗殷建设的糖吃。 回到安置点大院,听说田家搬过来,几名知青凑了点东西送过去,以后就是邻居了,要表示一下的。 田金贵过来叫了王学礼一起走,宋秀致早把王学礼的大棉袄从田野身上扒下来了,拿着还给王学礼,结果人家王学礼死活不要:“给了孩子的东西怎么能收回来,就放着给孩子穿吧。” 田野眼巴巴地跟在宋秀致后面,他倒不是贪图人家的衣服,他是觉得这件衣服好威风,心里很不舍得,要是能穿出去让小伙伴们看一看就好了,那样别人说不定就不欺负他了。 哪怕让他穿几天,再还给伯伯也行啊。 王学礼当然看见田野的眼神,心想这孩子可真懂事,干活利索又有眼色,他摆摆手赶紧逃也似的出门:“行了,我家里还有一件呢,这件就给孩子留着吧。” 宋秀致追了两步,王学礼已经出去了,他个子高步子大,穿着破旧棉袄的身影很快就走没影儿了。 田野满脸都是笑容,喜得不行:“娘,这衣服真是我的了?我穿几天就行了,完了你改一改给我姐穿吧。” 宋致秀看看手里的棉袄,又大又厚,料子有九成新:“不成,咱不能随便要别人的东西,明儿把这衣服交给支书,让他还给人家。” 田野期期艾艾的:“娘,还给伯伯之前先让我穿两天行吗,我保证不弄脏,就穿着出去跟财宝和墩子他们玩,让他们看看就行,说不定以后他们就不欺负我了。” 宋秀致心酸得厉害,这俩孩子被张喜弟打得狠了,总是畏畏缩缩的,田橙摔了一跤之后,变得泼辣了许多,也有主意了,可田野还是这样。 外间喻兰川正好进门,也听到了田野的话,沉默了一会儿。 小孩子霸凌这种事情,并不是大人出面就有用的,那些欺负人的孩子,你揍他一顿,过后在你看不到的地方,他们还会再次欺负田野,说不定还会变本加厉。 这就是许多校园霸凌事件中,家长出面很难有效果的原因,因为孩子们是一个小群体,大家一起玩,霸凌的方式也多了去,家长不可能时时刻刻的跟着,总不能把孩子圈在家里不让出去。 要说暴力解决,就得有个差不多大的孩子,经常一起玩,护着他,让他自己慢慢竖立起信心。 喻兰川想了想村里和他关系好的男孩子,最小的田玉堂都十五了,几乎不和孩子们玩,还真不好找这么个人,看来这事得另想办法。 他提着一个小布袋,里面装了十几颗核桃,递给田橙:“核桃给你吃,”顿了顿,又认真地补了一句:“这东西补脑。” 田橙正收拾灶房,没接核桃,看着喻兰川,心里就很纳闷,那会儿不是给拿过来几颗土豆和萝卜么,怎么又送核桃,还说什么补脑,这是暗指她脑子不够用么? 她忽然就觉得,喻兰川看她的眼神,好像有点像那什么来着? 关爱智障的眼神? 喻兰川被她看得有点尴尬,清了清嗓子:“你不是摔了头,忘了很多事么,吃点核桃补一补。”说不定就想起他了。 田橙恍然,两辈子她的头都被磕坏,估计也不是几个核桃能治好的,不过人家拿都拿来了,总不能让拿回去,面子上也不好看。 她接了核桃,忽然又想起来一件事:“你家有手电吗?” 喻兰川点点头:“有的,你要用?” 第二十五章臭耳底子 张爱党歪着脑袋,一脸的懵。 这个田橙真的懂医术?他怎么觉得这么不靠谱呢。 “田橙,我这病是不是得再吃两颗大白兔啊?” “别说话,也别动。” 田橙说,用手电照着张爱党的耳朵,他的耳道比较狭窄,里面的耵聍很多,没有专业的检查器具,仅靠一个手电筒,还真无法诊断。 看样子只能大致问下病情,让他自己去大些的医院检查一下。 几名男知青住在一个屋里,嘻嘻哈哈地围在跟前,谁也没把这事当成一回事。 在大家看来,因为误打误撞地救醒了张爱党,田橙这小姑娘有点膨胀了,这次来是想拿张爱党练练手,或者再显示一下她的“医术”? 以前她也就是会几手包扎的技术,现在竟然还会看病? “你的听力怎么样,以前耳朵有没有过什么疾病?”田橙问,把手电筒电源关了,交给喻兰川。 张爱党觉得耳朵有点痒,歪着脑袋用小拇指的指甲掏了掏,嘻嘻哈哈地笑着说:“有过疾病呀,只要把殷建设的糖再给我吃两块就好了。” 一群知青笑了起来,谁也没把田橙的话当回事,殷建设有点恼怒,从他的箱子里翻出一块糖递给田橙:“田橙你别理这帮馋鬼,来,吃糖。” 田橙接过糖没吃,还看着张爱党:“你好好想想,你的耳朵确实没事吗?” 她的神情很认真,大眼情亮亮的。 张爱党噎了一下,收敛了笑容,看看旁边同样认真的喻兰川,摸了摸头:“好像有吧,我上初中的时候,有一段时间,耳朵里面总是流黄水,后来我妈带我去医院,大夫说是中耳炎,吃了点药就好了。” 直到这时,他才如梦初醒般地问:“哎,不对呀田橙,你怎么知道这事的?” 难不成还真会医术? “那最近呢,你有没有什么症状?” 张爱党摇摇头:“最近好象也没事,前几天感冒了,耳朵里面有点疼……” 他忽然顿住了,半晌才说:“……我一直以为是这个破枕头太硬,把耳朵压坏了,看样子这是中耳炎又犯了!我妈以前就说过,这种臭耳底子特别麻烦,动不动就犯,看来真是,不过田橙你怎么知道的?” 田橙心里有了底,从打麦场回来时,张爱党总说头晕,步态不稳,她问了他头晕的情形就觉得不太对,他的头晕不像是因为低血糖导致的眩晕,倒像周围性眩晕。 “你感冒时吃了什么药?” “吃什么药啊,小小感冒而已,多喝热水,蒙着被子睡一觉就好了,如果还不好的话,就再睡一觉。” 田橙点头,眩晕分为周围性眩晕和中枢性眩晕两种,按照张爱党的症状来看,张爱党先前的晕倒是低血糖导致的,后来的眩晕,则是周围性眩晕。 排除外伤和梅尼埃病的症状,如果没有大量吃药的话,也能排除内耳药物中毒,再结合中耳炎病史,张爱党的眩晕很可能是中耳炎加重,影响到了前庭神经导致的。 年轻人向来身体健康,对自己的身体也没当回事,张爱党就是这样,被田橙这么一提醒,才想起来了:“对了,我这几天耳朵里面总是响,听话也不太清楚,跟他们说,他们说我肾……” 他脸一红说不下去了,狠狠地瞪了另外三个知青一眼。 这几个臭家伙,硬说他是肾虚,害得他也信以为真,病了都不知道,要不是田橙及时发现,以后说不定他还要落个肾虚的名声。 几个知青挤眉弄眼地反瞪回去,碍着田橙在场,不好开过分的玩笑,殷建设就笑:“说你虚你还不服气,大家一起捉麻雀,我们都没事,就你晕倒了,还不是身体太虚。” “对了,田橙,我下午晕倒,是不是和中耳炎有关系?”张爱党当然不愿意承认自己虚,中耳炎可不是体虚导致的,相反,能得中耳炎,证明他火气旺! 田橙无奈:“晕倒是因为低血糖,你头晕和耳鸣才是中耳炎导致的,我建议你最好去县里的正规医院看一看,要把这病当成一回事。” “好啊,”张爱党答应得很痛快:“明天我就去跟支书请假,去县医院看病。” 看张爱党漫不经心的样子,田橙就知道他没往心里去,不过田橙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连初中还没毕业呢,人家不把她的话当回事也是正常的。 她把话说清楚,尽到责任就好,张爱党自己不重视的话,她还真不能押着人家去看病。 冬天天短,两人从知青屋里出来,天色已经有点擦黑了。 喻兰川看着她,天色愈暗,显得他的眼睛愈亮:“橙子,你好好学医术,将来总会用得着的。” 看得出这人是真心地对自己好,田橙就不明白,前世的自己为什么一直躲着他,她点点头:“我知道了。” 心下一动,田橙又说:“喻兰川同志,你也好好学习,不要放弃文化课,咱们的国家将来肯定需要有知识的人。” 喻兰川眼神黯淡一下复又亮起,笑着答道:“好,田橙同志,我们互勉。” 回到家里,宋秀致正在准备晚饭,也没问田橙去了哪儿,就让她赶快准备吃饭。 田野没得到穿着大棉袄出去显摆的机会,有点闷闷不乐的,田橙知道他的心思,摸摸他的小脑袋:“野子,没关系的,咱们以后啊,肯定会过上好日子。” 田野抬起头来,可怜巴巴地笑了笑:“我知道了,姐姐。” 因为家里没有炕桌,晚饭是一家人围在灶台边上吃的,田橙想起田野给她的半块窝窝头和煎鸡蛋,拿了出来递给田野。 外面忽然就响起细细的挠门声,中间还夹杂着细弱的猫叫。 田野站起来走过去拉开门,小猫儿橘黄色的身影哧溜一下就钻了进来。 “哎哟,这猫还跟来了。”田野说着话走回来,猫儿就跟在他的脚后面,不停地喵喵叫着。 田橙这才想起来,这一天忙得要命乱糟糟的,竟然忘了这只猫。 第二十六章傍晚的口琴声 灶膛里的火光照映着屋里的人,食物的香气刺激着小猫儿的嗅觉,它仰着头看着田野,喵喵地叫个不停。 那两个女人都不稀罕它,现在,就看这小孩子了,据说小孩子的心比较软,据说小孩子喜欢小动物。 田野坐下来吃饭,把窝窝头放在菜汤里泡软,抿了一点放在小猫儿面前。 饿急了的小猫儿立刻就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田橙把那颗煎蛋放进田野碗里:“野子,这煎蛋你自己吃吧,我和娘都吃过了。” 姐弟俩推让了半天,宋致秀含笑看着,小猫儿吃完了窝窝头,又冲着田野喵喵叫。 最终一颗煎蛋分成三份,田橙和宋秀致分着吃蛋清,田野一个人独享蛋黄。 田野这小家伙是真的心软,一颗蛋黄吃了一半,另外一半就放在小猫儿面前给它吃了。 猫儿大口大口地吃着蛋黄,又是高兴又是感恩,觉得这小子才是个好人,将来等它的能力恢复了,一定要好好照顾他! 田野看着小猫儿吃完,又在手心里倒点水给它喝,等着它喝完了,才轻轻地把它抓起来放在手心,仔细地端详着它。 小猫儿眼睛亮晶晶的,里面的玻璃花澄澈又好看。 田野伸手顺着它的毛捋了捋,小猫儿伸直脖子,顺着他的手势趴得展展的,方便他撸毛。 一人一猫玩了一会儿,田野恋恋不舍地最后摸了它一把:“对不起,小猫儿,我家太穷了,你跟着我会饿死的,还是回去找你妈妈吧,那样说不定还能活下来。” 说着话,他就打开门,把猫儿放在外面了。 小猫儿:…… 卧槽! 这是什么操作?! 为什么它的命这么苦? 嘶拉嘶拉的挠门声又响了起来,田橙强忍着笑意:“算了,野子,把它放进来吧。” 其实田野把猫儿放出去就心疼后悔了,可是他也有他的想法:“姐,这猫儿看样子还没满月,养在咱家怕是活不了,它这么聪明,咱们搬家了都能跟来,肯定也能找回母猫身边的。” “没事,我去借点细粮,给它喝面糊糊。” 宋秀致看着两人一猫玩得开心,没说什么,她的心里,其实也觉得这猫养不活,毕竟还没满月呢。 “天不早了,睡吧。”她说,明天还得再收拾收拾屋子和分给她们的仓房。 天色已经晚了,下过雪后的月亮格外的亮,皎洁高远,挂在深蓝色的天空中,这屋子的窗户比田家那边大,田橙躺在炕上,隔着玻璃看着外边的月亮,有一瞬间的神思恍惚。 她已经改变了一小部分命运,把大房从老田家分出来,以后的路怎么走,一半要看命运,另一半就要看自己了。 月光皎洁,似乎又有悠悠的口琴声响起,田橙不禁笑自己,这是有多喜欢口琴,能在一天之中两次出现幻觉。 她摇摇头,打算把这个幻觉从脑海里驱除出去,不能想这些有的没的,本来她睡觉就有认床的毛病,换了地方就睡不着,再胡思乱想就更睡不着了,明天还得早起呢。 琴声还在悠悠地响着,躺在她身边,原本已经打起小呼噜的田野一股脑儿爬了起来:“咦,是什么声音,好好听?” 这口琴声竟然是真的。 宋秀致一把把田野按倒:“行了,快睡觉,看着凉的。” 月光下,田野又钻进被窝里,喜滋滋的很幸福的样子:“娘,姐,咱们多幸福呀,每人都有被子盖,还有这么好听的声音。” “这是有人在吹口琴。”田橙摸了摸他的脑袋,说。 “口琴是什么?长什么样儿?”田野问,没等到田橙回答,又睡着了。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下雪不冻化雪冻,天气干冷干冷的。 一大早,田橙从分给自家的仓房里翻出几块破木板,打量着准备钉个槽子,在里边种点菜啦什么的。 难得地,换了新地方,她昨天竟然睡了个好觉,一夜无梦,直到天亮。 前世的她一直独身,就喜欢养花种草,也在阳台上种些蔬菜和草莓之类的,现在种草莓是不可能了,种菜还是可以的。 张爱党从外面匆匆忙忙地走进来,笑着跟田橙打招呼:“田橙早呀,这是打算做什么呢?” 田橙比划着木板:“想做个槽子,你这是?” 张爱党一脸喜气:“我跟支书请了假,打算去看病,田橙,谢谢你了啊!” 他刚去请假时,支书还有点犹豫,因为昨天听说低血糖不是什么特别要紧的病,只要注意点别饿着就行,后来听说田橙给他查出了新病,还让他重视点,这才给他请了假。 张爱党也知道支书的顾虑,毕竟知青下乡是一件政策性的大事,村里对知青的安全是有责任的,再加上去年邻村有个知青出了事,连累了村里,所以支书对他们看得很紧,危险的事情一概不给他们机会做。 张爱党回屋,田橙身边又站了一个人,阳光把他的影子投射在田橙面前的地上,田橙抬头去看他。 喻兰川:“橙子你这是?” “做个槽子。” 喻兰川蹲了下来,接过她手里的木板:“打算做成什么形状,用它来做什么?” 田橙比划着:“形状不要紧,主要是深度,不能太浅也不能太深,我打算紧着板子做,大小都可以,不浪费木板就行。” “行,我帮你做吧。”喻兰川说,很随意的样子。 田橙看看他再看看木板,想想自己既没钉子也没锤子,还真做不出来,也就答应了。 “你做这个准备用来做什么?” “种菜啊,木槽子里面装土,撒点种子,放在家里向阳的地方,过段时间就能吃上青菜了。” 喻兰川点点头:“嗯,那我知道了。” 做木槽的事情交给喻兰川,田橙也没和他多说话,不知道为什么,她下意识地就有点抗拒他,明知道这样不对,人家也没惹她,还很客气礼貌,可看着他,田橙心里就莫名其妙的难受。 回屋田橙就跟宋秀致商量,今天是集日,正好不用出工,不如去买些生活必需品,刚分了家家里什么都没有,总得置办起来,再说了那五百块钱也不能都放在家里,万一丢了或被老鼠嗑了怎么办。 第二十七章斗嘴 宋秀致想想也对,她毕竟还年轻,还不到四十岁,父母都是有文化的人,对于把钱存在银行不像田老太那么抵触。 集市离上田村不算很远,只是昨天才下了雪,路上不是很好走,好在娘儿仨个走了一小半,就遇到了田玉堂。 田玉堂赶着队里的大车,上面坐着几个村里的婶子大娘,都是一起去赶集的,他喊了田橙一嗓子:“婶子,橙子,快上车,咱一起去。” 田橙喜出望外,赶紧拉着弟弟和娘上了车,车上的几个人互相挪了挪,给她们腾出地方。 上了车才发现,张爱党竟然也在车上,他要去县城看病,集市离县城近一些,他坐车到集市,还能少走十几里路。 大黑骡子甩开蹄子,车子又慢慢地走开了,村里人都知道田家昨天分了家,今天看着宋秀致娘仨个,目光就有点复杂。 田满仓死了已经三年多了,以前有田老太压着,宋秀致从来没说过嫁人的话,现在好端端地突然闹起了分家,莫不是打算再嫁? 如果不嫁人的话,这孤儿寡母的,又从宋家分出来,终究不是办法,农村里面,必须得有个男人顶门立户,田野虽然是个儿子,可他才九岁,也顶不上事。 这种情况也就是在上田村,如果在别的落后一点的村子,男人死了,这孤儿寡母的,说不定早就被村人和亲戚吃绝户,赶出去了。 就有爱八卦的妇女往宋秀致身边靠了靠,小声问道:“秀秀啊,你咋想起分家哩,这分了家,家里也没个顶门立户的男人,娘儿几个以后咋办呀,满仓都没了三年了,你是不是有什么打算?” 大家都听得清楚,这个打算,就是指宋秀致再嫁的打算了。 田橙认得是村里最爱说嘴的财宝他娘,她恨这婆子嘴欠,笑了笑:“婶子放心吧,我和我弟肯定会孝顺我娘的!我弟都九岁了,上工能挣五个工分,顶大半个大人呢,婶子,你家财宝能挣几个工分呀?” 财宝比田野大两岁,被父母惯得不成样子,既不去读书,也不肯上工,每天就在村里晃悠,上树掏鸟,下河摸鱼,成天就会欺负村里比他小的孩子,田野因为没了爹,又被田老太打怂了,是被他欺负最多的一个。 说起财宝挣工分,财宝娘脸上就有点挂不住,她很不高兴地说:“挣什么工分呀,我家财宝才不用去上工哩,我和他爹挣的工分够用了,我家财宝将来是要做大事情的!” “是呀,说不定将来财宝能城里当干部呢,不过当干部要有文化的,婶子你说,你家财宝现在认识多少字呀?” 这下子财宝娘的脸就更黑了,她家财宝嫌上学麻烦,一个字都不识,扁担倒在地上,都不知道那是个一字。 虽然大家伙儿都知道这事,可她嘴上却不肯认输:“我家财宝还小,明年才让他去上学!” 田橙:“哦,那婶子你可得多操心了,还是自家孩子要紧,财宝都十一了,可得多替他考虑考虑。” 这话说出来,车上的人都不是傻子,都能听出来田橙的意思——您就操心您自家孩子吧,别来管我家的闲事了。 财宝娘张了张嘴,什么都说不出来,田橙话里话外的,都是为了她家财宝好,她想翻脸也找不到理由,只能嘴一撇,一个人生闷气。 车上几个人面面相觑,田橙这是分了家,突然变得厉害了? 以前不爱说话,总是低着头怯生生的一个小丫头,忽然变得这么牙尖嘴利不饶人的,还真让人有点不敢小瞧。 偏偏张爱党还来凑热闹:“田橙同志,谢谢你啊,昨天要不是你跟队长救了我,不知道我变成啥样呢。” 知青们和村里人的关系还算不错,成天也一起上工,就有人问起昨天的事,不等张爱党说,前面赶车的田玉堂就说了。 山村里没什么娱乐,发生一点事都是新鲜的,说起张爱党晕倒,田橙诊断病情,支书给掐醒的事,众人听得都是津津有味。 “哎呀,当年宋老大夫的医术可高明了,你们是不知道,我那会儿得了绞肠痧,县医院说要做手术,可家里没钱呀,眼看着放命哩,宋老大夫四副汤药就给我治好了!”一个妇人说道,用力地拍了一下大腿。 宋荫卿的医术,在整个县城都是有名的,车上众人纷纷附和,七嘴八舌的。 如果是以前,即使受过宋荫卿的恩惠,也没人敢当着大伙儿的面说,可现在,这不是政策变了,不一样了么。 这么多人夸宋荫卿,财宝他妈就有点讪讪的,闭上了嘴不再作声。 人多热闹,好像路也短了许多,到了集上,田玉堂还要再送张爱党一程,宋秀致带着两个儿女先去赶集。 时间还早,集上人不算太多,田橙先拉着宋秀致去存钱,身上带着这么多的现钱,万一丢了就糟糕了。 现在的农村里,还没有专业的银行,镇上只有一个邮电所,所里有一个小小的邮政储蓄柜台。 五百块钱存了四百五,宋秀致把存单贴身藏好,剩下的五十块钱,分了二十块钱给田橙装在身上,剩下的自己装起来,万一遇到小贼,一个被偷了,另外一个人身上的还能保得住。 出来就看见田玉堂从卫生院出来,田玉堂又送了张爱党一程,就赶着车回来了,把车拴在卫生院门口,托人给看着点,出来时恰好就遇到了从对面邮政储蓄出来的田橙等人。 田野很亲近田玉堂,赶紧就过去拉着他的手,宋秀致在前面看货,后面三个小辈边走边聊。 “川哥没来集上?” “没来。”这不明知故问嘛,她们来的时候,还搭了田玉堂的车呢。 田玉堂就挤眉弄眼地笑,小声说:“哦,也对,婶子跟着呢,他也不好意思跟来。” 田橙从这话里听出什么,拿眼睛去看田玉堂:“什么意思啊你,他来不来跟我妈有什么关系?” 田玉堂不答话,先跟田野说:“田野,驴耳朵长狗耳朵短,大人说话你不要管,我和你姐说什么,你都不能跟你娘告密哦!” 田野懂事地点头:“不会的,堂子哥对我好,我绝对不会告密的。”熊孩子大眼睛里闪着八卦的光,快说吧快说吧! 第二十八章她的喻兰川的关系不错? 田玉堂这才转过来,先看看宋秀致没注意这边,才压低声音对田橙说:“哎,我说,你俩以前不是关系挺好的,弄得我还挺眼红,咋这几天又连话也不说了呢?” 田橙心里一咯噔,关系挺好? 她和喻兰川? 好到什么地步? 看田玉堂这副神秘兮兮的样子,这关系还真不是一般的好。 “这是怎么说的,就是一个村里呆着,我跟谁关系不好呀。”田橙定了定心,试探地问道,她也没打算把自己忘了以前的事说出来,毕竟上辈子已经重新认识了一遍村里人,她没法解释自己为什么别人的事都记得,却只忘了喻兰川。 田玉堂惊讶地咧开了嘴:“橙子,你是不是前天摔跤把头给摔坏了啊,怎么连这都忘了?!” 这倒给田玉堂说着了,可不是被摔坏了头嘛,田橙瞪他一眼索性承认了:“就是啊,我摔完之后,以前的事都忘了,你给我说说是怎么回事。” 田玉堂一脸的奇怪,上下打量田橙:“怪不得我总觉得你怪怪的,突然变得厉害了许多,原来是摔傻了,哦不,这是摔精了,这跤摔得好,摔得好啊!” “你说不说?!”田橙有点恼了,田玉堂这家伙平时不爱说话,但是遇到跟他对脾味的人,就成了话唠,她还急着想知道怎么回事呢。 “这不是刚入冬的时候,邻村那二流子偷了队里的羊么……” 田玉堂这么一说,田橙也一点一点地想起来了。 今年刚入冬的时候,上田村丢了一只羊。 集体财产丢了,自然是发动社员们到处找,喻兰川跟几个知青也参加了找羊的行动,他是有点真本事的,很快地就找到了羊的下落,在邻近的下田村一个二流子的家里,羊已经被杀了,肉放在地窖里面,只剩下一半,其余的也不知是被他吃了还是哪儿去了。 人赃俱获,二流子却不肯承认是他干的,硬说这是下田村几个知青偷的羊,知青们吃了一半,他趁他们睡着了,就把剩下的半只羊拿回了家。 偏偏那几个知青还真有前科,以前就偷过他们本村的鸡羊和狗,偷鸡摸狗的名声在外,在一个知青的床下找到了丢的羊皮,又在他们经常煮肉的废房子里,发现了羊毛和一些来不及收拾的羊下水。 这下子,无论上田村还是下田村的,都信了这二流子的话,几个知青百口莫辩,因为有前科的原因,根本就没人信他们,真是黄泥掉进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 只有喻兰川,根本就没听那二流子的,带着田玉堂田橙和几个知青在下田村里继续寻找。 靠着他一手寻踪觅迹的本事,还真被他找到了,另外那半只号称被知青们吃下肚子的羊,在村里一个寡妇的家里找到了。 这下子,知青偷羊并且吃了半只的谎言就不攻自破,二流子恼羞成怒之下,抓起院里的铁锹冲着几个社员动了手,田橙站的位置靠外,二流子的铁锹正正地冲她去了,喻兰川站得近,一把抢下铁楸,在格斗中受了点伤。 田玉堂和几个知青紧接着冲上去,二流子自然是被众人按住,扭送公安局,而喻兰川的伤则是由田橙帮他包扎的,以后的几天里,她每天和田玉堂一起去帮他换药。 从那以后,三人的关系就挺不错的,田橙和喻兰川的关系又明显地更好一些,下地的时候遇上,经常会多说几句话,有时候喻兰川去县城,也会给田橙带点零食小吃或是一根发卡什么的。 看田玉堂说这些的时候,背着田野那种挤眉弄眼,欲言又止,一副你懂得的神情,田橙就知道,自己和喻兰川之间的关系,怕不仅仅是关系不错。 她想了想,自己也回忆起来了,那一次,她帮着喻兰川换药,而且在受伤之前,她和喻兰川关系就很不错,好像还帮喻家腌过咸菜,给喻兰川绣过鞋垫,而喻兰川也确如田玉堂所说,经常给她带些小东西。 两人之间,确实有那么几分朦胧的情愫,互相心照不宣,只差捅破那层窗户纸了。 难怪她喊喻兰川同志的时候,他会那么吃惊了,之前她都是直呼喻兰川名字的。 前世的田橙醒来之后,被奶奶大骂了一顿,当天晚上又发烧,家里没烧柴禾冻着了,病程拖得比较长,等病好了,她就把以前的事都忘了。 而且因为病重的缘故,很长时间里,她都没有机会接触到喻兰川。 后来病好了,再次见到喻兰川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田橙的心里,对喻兰川有着很大的怨念,甚至可以说是痛恨,不愿意跟他说话,甚至都不愿意看到他,避之如同蛇蝎。 重活一世,能够从另一个角度看问题,田橙敏锐地觉得,这事当中,一定有什么误会或蹊跷,而且看喻兰川的态度,这蹊跷应该还在她自己身上。 头又隐隐地疼了起来,田橙发觉,只要她想深入地回忆这件事情,头就疼得厉害。 她的潜意识里不愿意想这些事情,要知道前世里,母亲和弟弟带着她重新认识村人,并且讲起村里的事情的时候,她可没有这种症状。 除了面对喻兰川。 对,好像还有姑姑和奶奶? 想到这儿,田橙更是头痛欲裂,脑袋里有什么东西像要炸开一样。 她停住脚步,按住自己的太阳穴。 “咳,不止是你,我也是那次以后才跟川哥关系好的,以前吧也觉得他挺清高的不好相处,经过那次才发现……” 旁边田玉堂正自顾自地说着自己的心路历程,回头看见田橙脸色惨白摇摇晃晃的样子,吓了一跳:“橙子!” 宋秀致正看着路边的摊子,想着家里需要置办的东西,听见喊声回头,看见田橙这副模样,一个箭步就冲了过来扶住她:“橙子,怎么了?!” 田橙摇摇头,把脑海里纷至沓来的记忆碎片强按下去:“没事,忽然有点头疼。” 第二十九章娶媳妇还要花钱 宋秀致担心极了,这孩子动不动就头疼,该不会是落下什么病根了吧。 田玉堂也急了,他是眼睁睁地看着田橙突然就变成这样的,心里有点没底,难道是自己说的话刺激了她? 缓了一会儿,田橙觉得自己没事了,给田玉堂使个眼色示意他别告诉宋秀致,自己对宋秀致说道:“没事,咱们继续,娘你看看家里还缺啥。” 宋秀致抓着她的手,还是有几分不放心:“咱去卫生院让大夫看看?” 田橙不愿意,她对自己的身体可清楚着呢,她的头疼不是什么器质性的病变,卫生院的大夫还真解决不了问题。 这得要专业的心理医生,或者她自己慢慢地控制情绪,发掘原因,解决心理问题。 田玉堂不敢再提过去的事,宋秀致急着买了东西赶快回家,好让女儿好好歇息,田野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心里犹豫要不要当叛徒,最终看到田橙示意他老实点的目光,还是闭上了嘴。 几人在集市上转了几圈,买了些手艺人自己打的饭铲子和勺子之类的,就去了供销社。 田玉堂落在最后,给田橙使个眼色,递给她几张票票。 田橙捻开看了看,三张布票,一张棉花票,登时大喜,这正是她目前最需要的! 今天搬家收拾的时候,田橙才发现,她们娘儿三个所有的衣服,加起来也就不到十件。 娘儿三个都是只有夏天和冬天的衣服,至于春秋的衣服一律没有,她问过宋致秀,结果她娘说,春秋衣服就是夹袄,把衣服里的蒲毛掏出来就能当夹袄穿,到了冬天再把蒲毛絮进去,夹袄就变成棉袄了。 田橙仔细想想,好像前世还真是这样。 想想就这样的棉袄,里面絮的还是蒲毛,田橙就忍不住地心酸。 正打算给一家三口缝件货真价实的新棉袄,现在有分家时分到的五百块钱,短时间内不愁钱花,愁的就是棉花和布这些要票的东西,现在好了,田玉堂这是雪中送炭呀。 田橙把票死死地攥在手里,冲着田玉堂笑得讨好:“堂子哥,谢谢你,等明年分了布票,我肯定还你!” 田玉堂也忍不住笑,田橙和他同年,比他小两个月,向来不承认他是哥哥,喊他都是堂子或者连名带姓的喊,今天这是高兴成啥样儿了,竟然连哥都喊上了。 “哎!” 能占的便宜先占上再说,田玉堂重重地答应一声,才嘻嘻笑着低声说:“你别谢我,这是川子哥给我的,让我交给你,说给婶儿和野子做件棉袄,这化了雪,才要开始冻了。” 田橙就有点犹豫,觉得手里的布票有点烫手。 她还没有想好如何面对喻兰川,本能地不想拿他的东西,可布票又确实是她急需的,想了想,还是攥着没松开:“堂子哥,我从谁手上拿的就还给谁,先谢谢你啦。” 田玉堂有点奇怪,不过田橙摔了以后,奇怪的事情多了,也没往心里去:“行了,到时候再说,咱先去供销社看看,有没有布和棉花,万一没有的话,有票也白搭。” 去了供销社,幸运的是还真有布和棉花,东西不多,棉花上蹭了点灰,没被纸包着的地方有点点脏,布倒是没毛病,只是颜色单调。 田橙也没挑,这个时候了,有得穿就行了,顾不上管好不好看,把布票和棉花票都买了,包了个大包袱,直到出来,宋秀致才瞅着机会问她:“橙子,你哪来的布票和棉花票?” 田橙嘿嘿一笑,指了指田玉堂。 田玉堂可不敢说是喻兰川给的,赶紧打哈哈:“是我给的,橙子说了,等明年你们的布票发下来,就还给我。” 宋秀致直接就脑补成支书照顾她们了,心里感激得不行:“那可真是谢谢支书了,明年我们一定还。” 看看太阳,刚刚过晌,几人很快买了东西准备回村,村民们也都在约好的时间赶到卫生院门口,要在下午饭之前回家,集上的吃食太贵,除了特别有钱的,没人舍得在集上吃东西。 有几个误了时间的社员,等了一会儿等不到,大家都急着回家呢,索性就不等了,催着田玉堂快走。 这其中就包括财宝娘,没有她多嘴挑事,车上的气氛好了很多,一群婶子大娘嘻嘻哈哈地说笑个不停,还有人逗田野:“野子,你将来想娶个啥样儿的媳妇呀?” 田野涨红了脸:“我不娶媳妇,娶了媳妇要分我的工分,我的工分要给娘和姐姐换粮食!” 雪后阳光晴朗,大黑骡子跑得来了劲,在乡间的土路上一路小跑,女人们嘎嘎地笑了起来,呵出一片片的白汽,消散在风里。 田玉堂坐在前面赶车,也跟着笑:“野子,你可以娶个能干点的媳妇,再说了你姐和你娘那么能干,说不定根本就不用你养活她们呢,是吧婶子。” 宋秀致也觉得自家儿子有意思,跟着煞有介事地点头:“是啊,娘和你姐能养活自己,你不用考虑我们的。” “那我也不娶媳妇,娶媳妇还要花钱!”田野气鼓鼓地说,小胸脯气得一起一伏的,也不知为什么对媳妇有这么大的怨念。 田玉堂在前面大声笑起来:“野子,你可记住你今天的话,将来到了年龄,可别哭着喊着要娶媳妇!” 先前那婶子又去逗他:“玉堂,你今年也十七了吧,倒是到了年龄,打算娶个啥样儿的媳妇呀?” 还在大笑的田玉堂瞬间红了脸,闭上嘴不说话了。 逗完小孩子逗大孩子,把两个孩子逗得恼得恼,羞的羞,一群妇女们就像打了胜仗一样,开心得拍着大腿哈哈大笑。 村里的孩子们早就习惯了这些老娘儿们的臭毛病,这还算是轻的呢,那些扎堆吸烟说荤段子的老爷们更坏,经常拉着孩子,问人家家里父母是怎么睡觉的,睡觉的时候谁在上面。 如果逗得不晓事的小孩子说出什么话,这些没个正形的大人们,就乐得哈哈大笑。 第三十章真正好女婿的人选 回到上田村,宋致秀母女俩买的东西比较多,田玉堂索性把车赶去安置点大院,帮着把东西搬进去。 “婶子你先去开门,重的东西我来帮你……”田玉堂话说了一半顿住了,喻兰川拿着一个木头槽子,正在田家的窗根底下比划,他旁边站着的,打扮得花里胡哨,还涂了红脸蛋儿红嘴唇的,不是田金枝又是谁? 田金枝是真的喜欢喻兰川,这人的身上有那么一股劲儿,和村里那些又憨又傻又邋遢的小伙子都不一样。 还有,他的口琴吹得可真好听,还有,他吹口琴时的样子,可真好看。 村里那些知青,按说都是城里来的,他看起来跟那些吵吵哄哄的知青们也不一样,平时看着安稳平淡,话很少的样子,遇到事儿的时候,就有一股很锐利的劲儿,尤其是那双眼睛,黑得深沉,又似乎极亮,偶尔被他的眼睛看着的时候,田金枝简直觉得自己的灵魂都要飘起来了。 田金枝模样长得不错,穿着打扮是村里头一份儿的,就连支书家的闺女也没她穿得好,这还不算,她还是村里头一个高中生。 要文化有文化,要模样有模样,大哥是烈士,二哥是城里的干部,田金枝觉得,放眼整个上田村,有谁家的闺女能跟她比呢? 可偏偏喻兰川不买她的账,她的各种示好在喻兰川眼里都像空气一样,不管她打扮成啥样儿,喻兰川都没正眼瞧过她。 刚来村里的时候,喻兰川还不是这样的,见了她,也像对其它人一样,会疏离地微笑,客气地问好,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见了她,就像面对空气一样,只装作她不存在了。 现在又是这样,喻兰川冷着脸摆弄着那个破木槽子,她跟他说话,问他弄这个木槽子做什么用,他就像没听到一样,低着头只顾着做自己的事情。 田金枝又气又急,这人看着又俊又能干,咋就这么眼瞎呢,田橙那死丫头有什么好的,穿得破破烂烂的,成天下地干活,弄得身上脏兮兮,可他对着田橙那么温柔,眼里的笑意都能溢出来。 宋秀致也看见了这一幕,喻兰川那种不耐烦和冷淡,简直是明晃晃地写在脸上,让人想忽视也难,而涂着红脸蛋儿红嘴唇的田金枝就尴尬了,可能没想到她们回来吧,笑容僵在脸上,难看得要命。 还是田玉堂机灵,把买的米缸抱到门口放下,伸手就去接喻兰川手里的槽子:“川子哥,你这是做的啥?” 喻兰川把东西递给他:“给橙子做的,她要用这个种菜。” 田金枝的脸色就更难看了。 后面田野和田橙也提着抱着东西进来,看见田金枝,田野一怔之后立即把东西放下,反手就抱住田橙,扭头警惕地看着田金枝。 没别的原因,田金枝看着田橙,眼睛里的毒火都快烧着了,一副恨不得生吃了她的模样。 田橙淡淡的,握了握田野的手,把他扒拉开:“野子,赶快搬东西,你堂子哥还得把大车还回去呢。” 田野抱着她不撒手:“姐,姑说不定又要打你,我得保护你。” 田橙心里这个暖啊,捏了捏他的小脸蛋儿:“行了,你堂子哥和川子哥都在呢,她不敢动手的。” 田野想想也是,看看田金枝明明恨得牙痒痒,却还强装着笑脸的样子,忽然就胆子大了起来,冲着田金枝做个鬼脸,抱起东西就走。 这边田金枝真是气得七窍生烟,可偏偏当着喻兰川的面,她还要保持自己温柔善良的模样,硬是挤出一点笑容:“大嫂,橙子,你们回来了?” 宋秀致嗯了一声,打开房门,往屋里搬东西,那头喻兰川已经径自走了过来,伸手来接田橙手里的东西:“橙子你歇着,我来。” 田橙刚刚想起过去的事情,面前这个是她曾经喜欢过的人,可她是从几十年以后而来,对喻兰川其实没有太深的感情,毕竟之前的事好像已经隔了几十年,模模糊糊的。 不过一看田金枝咬牙切齿的模样,她就把东西递给喻兰川了:“你帮我拿进去吧,正好我也拿不动了。” 那只是几个锅铲笊篱之类的东西,有什么拿不动的,田金枝气得两眼发黑,喻兰川诧异地看田橙一眼,惊讶于她这次的态度。 这几天以来,田橙都是客客气气地叫他喻同志,礼貌又疏离的样子,当然自从他知道田橙摔坏了头,忘了过去的事,他也就理解她了。 可今天这是怎么回事,莫非赶集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 心里想着手上没停,接过田橙手里杂七杂八的东西就进屋了。 宋秀致站在屋门口,恰好看见这一幕,心里就有点担心。 她的心里,对田橙和喻兰川的交往,其实是很不乐意的。 农村里,男女娃娃们上了十五六岁,就不再扎堆玩耍了,都是小伙子姑娘各攒一堆儿,男女之间单独来往密切的,不是亲戚,就是过了明路,双方家长都默认了的。 喻兰川是个好孩子不假,可人家是京市来的领导,即便现在是下放干部,可下放干部也是干部,万一啥时候政策变了,人家又回京市,女儿可怎么办? 要说选女婿,宋秀致宁愿踏踏实实地选一个憨实能干的本村小伙儿,家底子殷实些,老人宽厚些的,那些知青和下放干部的家属,她从来就没考虑过。 田玉堂里里外外地跑了几趟,把东西都搬完,他冲着喻兰川使个眼色,跟宋秀致和田橙打过招呼,田野拉着他不放,田玉堂又答应,等有空的时候给田野做个弹弓,就赶着车走了。 大黑骡子甩开蹄子,哒哒哒地走得很精神,田玉堂心疼它赶了远路,没坐上车,跟在车边走着,鞭子一甩一甩的。 宋秀致看着田玉堂的背影神情复杂,说起来,对于田橙来说,田玉堂这样的,才是真正的好女婿人选——娃娃本人憨厚正直,遇事能担得起来,支书两口子又都是好人,虽然对孩子管教严厉些,却不是不讲理的。 可惜,田橙傻丫头不知道怎么的,偏偏喜欢的是喻兰川。 好在,她这次摔了一跤,也长了记性,跟喻兰川疏远了很多。 第三十一章谁是你对象? 这天下当父母的,为自家孩子操起心来,都是一样一样的,这不这边喻家的窗子边,喻辞也看着呢。 田金枝的心思,喻辞清楚得很,不过他倒不担心这个,自家儿子还没有那么蠢,会喜欢田金枝这样的女孩子。 他担心的是田橙,尽管喻兰川已经尽量注意不在人前流露,可他看田橙的时候,那种不经意间露出来的那种柔情,别人可能看不出来,喻辞这当父亲的,怎么会不知道。 上年纪的人总是考虑得多些,喻辞的想法和宋秀致差不多,田橙以前还有点怯怯的,看着胆子很小,这几天搬过来以后,他发现这女孩子当真是个好孩子,性格很是爽利大方,也极有主见。 他不是看不起田橙一家子,可是现实的情况如此,现在政策已经有所松动,万一喻兰川回京,田橙怎么办? 跟着回京都吧,没法上户口,工作和粮食问题都解决不了,连吃饭都是问题,不跟着回去吧,那现在两人处对象,不就是耽误人家女孩子? 喻兰川可不知道他爸正在窗户后边看着他呢,看着东西搬完了,他就提起一个筐子,抓了把铁锹,去院子外边了。 这边田金枝好容易逮着喻兰川出门的机会,抓紧时间厉声质问田橙:“橙子,咱们不是说好了,你答应我们以后再不纠缠他么?!” 田橙有点懵,她是真的懵:“姑姑你这是说谁呢,我纠缠谁了?” 田金枝伸出食指点着田橙,气得手指都在颤抖:“你还装!你勾引自家姑姑的对象,你还装!你都跟我娘说了再不和他来往的!” 田橙就更懵了,心里隐隐地有几分猜测,却不敢肯定:“姑姑,谁是你对象?我什么时候勾引你对象了?” 田金枝只以为她在装样子,恨得牙都痒痒,也不多说了,上手就来挠田橙,她打这个侄女是打惯了的,气头上也没想这是什么地方,直接动手就是了。 可是田橙已经变了,不再是以前那个由着她欺压的女孩子,她一下子就抓住了田金枝的手:“姑姑你为啥打我?” 干惯了农活的手很有力气,田金枝被娇惯得什么都不做,被田橙抓着,一时间竟动弹不得,田野和宋秀致也从屋里出来了,田野小小瘦瘦的一个,打架肯定不是大人的对手,可他护姐心切,一头就向田金枝撞过去:“你又打我姐,我让你再打我姐!” 田金枝被撞得,捂着肚子一个趔趄倒在地上,大声哭了起来:“田橙你个不要脸的,你抢你自家姑姑的对象,你还动手打长辈,你等着,我叫我娘来收拾你!” 天冷得厉害,今天不上工,知青和下放户们都窝在家里睡懒觉呢,刚才动静小还没什么,这会儿听着外面又是哭又是喊的,不好明着出来看热闹,都凑在窗户上往外看。 宋秀致饶是脾气再好也忍不住了,这都是哪儿跟哪儿,院里还住着几户人家和知青呢,田金枝这么说田橙,不是故意败坏田橙的名声吗。 “金枝你把话说清楚,橙子什么时候抢你对象了,你什么时候有的对象,我怎么不知道?” 地上太冷了,根本躺不住人,田金枝呜呜哭着爬起来,碍着有喻家人在,不敢回答宋秀致的问话,只是恨恨地瞪了田橙一会儿,哭着扭头跑了。 看她这理直气壮的样子,田橙直觉,说不定她自己还真对田金枝答应过什么丧权辱国的条件。 真是麻烦啊,要怎么样,她才能把摔坏脑袋之前的记忆找回来呢? 田野撞了田金枝一头,他自己也摔倒了,这时候爬起来,就来拉田橙的手:“姐,咱们回屋去,不听她胡说,她要是再胡说,咱就找支书伯给咱作主!” 自从田金贵主持着帮他们分了家,支书伯就是田野的偶像加主心骨了。 宋秀致看看院子里窗户里面的那些脑袋,也是一阵的糟心,摆了摆手:“赶紧回屋吧,外面冻。” 田野拉着田橙进屋,小猫儿蹲在窗台上,看他们进来,喵喵地叫。 田野把小猫儿抱过来,递在田橙手里:“姐你别怕,你先暖暖手,我去喂鸡。” 猫儿有点懵,合着我就是只恒温的暖手宝啊? 这孩子真是暖心,田橙把猫搂在怀里,腾出手摸了摸小猫儿暖暖的脑袋,忍不住笑了:“没事,姐不怕,有野子保护姐呢。” 田野挺了挺小胸膛出去了,宋秀致走过来:“橙子,你和喻干部是怎么回事?你姑说的对象是不是他?” 当娘的对女儿的事总是有着最敏锐的观察力,不过田橙可不敢承认,她立刻就叫起屈来:“娘,我和喻干部可没有什么,具体我姑和他怎么回事,那我也不知道。” 喻兰川正好拿着木头槽子进门,听见这话,神情就是一黯。 背后说人被事主听到,娘儿俩都有些尴尬,好在田野跑进来,冲淡了这种气氛:“娘,川子哥还给咱家鸡做了个鸡食槽子,哎呀,大小长短正好,这下鸡食就撒不到外面了!” 宋秀致回过神来,讪讪地笑:“真是谢谢喻干部了,以后这些事就让我们自己来做,不麻烦你了,你也累了吧,快回去歇歇吧。” 喻兰川点点头,把种菜的槽子安顿在窗边,不得不说他手很巧,几片木板被他做成了一个漂亮的长方形木头花盆,从外边提进来一筐土,倒进花盆里——刚才他去院子外面,就是去田里给花盆挖土的,外面的土冻得太硬,很是费了点时间。 又递给田橙一个纸包:“这是青菜和韭菜的种子,你先种着,还需要什么种子,你说一声,我想办法去弄。” 田橙接过纸包,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今天她找遍了集上,也没找到卖种子的,人家都说要等春天才有卖种子的,大冬天的,谁会把种子拿出来卖。 可他就给找来了,还正好就是她想要的品种。 再想到刚才的布票和棉花票,这人,田橙觉得,喻兰川这人,怎么就这么善解人意呢。 第三十二章醋溜白菜 喻兰川出去了,田橙和宋秀致大眼瞪小眼,宋秀致尴尬地咳了一声:“橙子,娘没有别的意思,喻干部这人其实挺好的,挑不出毛病,就是,就是喻干部家吧,虽然他家是下放下来的,可也不是咱能高攀得起的。橙子,娘不指望你大富大贵,就是希望你和野子这一辈子,能过得平安喜乐。” 田橙心里发酸,她娘一直都是这样,上辈子就是这样,可是到最后…… 到最后,田野在十六岁那年死去,而田橙因为姑姑和奶奶的算计,落下了心理阴影,一生未婚,宋秀致的两个儿女,都没过上什么平安喜乐的生活,连孩子都没留下一个。 田家大房,在田橙和田野这一代,竟然断了血脉。 前世的田橙不能算大富大贵,却也是功成名就,加上长得漂亮,喜欢她的成功男士不知凡几,各个类型的都有,但她的心扉,却从来没为任何人打开过。 想到这儿,田橙忽然就怔住了。 前世的她摔坏了脑袋,忘记了和喻兰川的感情,也没有田玉堂提醒她这件事,她一直都以为,自己从来没爱过人,也没被任何人爱过。 可是,她今天才知道,其实前世里,她还是尝过爱情的滋味。 这也是她看到喻兰川牺牲的报道,会伤心大哭的原因吧,田橙记得,那件事之后很久,她还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做什么事都提不起劲儿,当时只以为是生病了,还做了几个检查。 田橙苦笑一下:“娘,你放心,我不会不自量力的。” 宋秀致点点头,有点心酸:“唉,这世道……” 她看得出喻兰川对女儿用心,可是现实中的麻烦那么多,两人之间犹如横着一道深深的沟壑,光有感情,是填不平现实这道沟的。 田橙已经在灶房里忙活起来了,给昨天发酵的玉米面糊糊里添了点干面,觉得手感软硬合适了,往里面加了适量的碱面儿搅和匀了,用今天买的笼屉蒸上。 又拿出刚买的白菜和干辣椒,开始炒一道醋溜白菜。 昨天知青们和邻居都给送了东西来,当时刚搬进来,家里乱糟糟的,家什儿也不全,就没给人家回礼,今天上集把东西买全了,就得做点吃的给人家端过去。 国人之间的来往,讲究个礼尚往来,除了骨肉至亲之间不用特别的讲究,平常的朋友乡邻对你好,你也得适当地有个来往。 玉米面发糕蒸熟的时候,香气扑鼻的醋溜白菜也出锅了。 田橙把发糕切成小方块,用碗装了一份醋溜白菜,和田野端着,就给院子里的人家送去了。 连同着知青,大院儿里一共是四户人家,要跑四趟才能送完,先去知青那儿,把装好的菜给知青们倒在空碗里,发糕放下,几个知青就叫起来了。 “好香!” “哎呀是发糕呀,”唯一的女知青王卫红就喊起来了:“我试过好几次,这个碱就总是兑不好,不是碱大就是碱小,蒸出来扁塌塌的,田橙,这是你蒸的么?” 发糕这东西看着容易,蒸起来却有几分难度,糊糊的稀稠还好把握,最难的却是兑碱这道程序,蒸好了又软又喧,吃起来有一股子粮食天然的甜香,蒸得不好,就是扁塌塌的,又酸又硬。 没等田橙说话,田野就挺着小胸脯先答了:“是的姐姐,发糕是我姐蒸的。” 这小家伙,平时怂巴巴的不敢说话,可别人一夸他姐,他就忍不住骄傲了。 王卫红摸了摸田野的小脑袋:“哎呀田野小同志真勇敢,我刚才看见你保护你姐了,来,姐姐奖励你……” 在身上摸了摸,什么都没摸出来,做为唯一的女知青,王卫红自己一个人住一间屋子,她的东西都在隔壁屋呢。 见王卫红犯难,殷建设立即就伸出援手,很及时地递给她一块大白兔奶糖。 王卫红接过糖,也不客气,转手递给田野:“来,姐姐奖励你糖吃!” 田野还是父亲活着的时候吃过糖,这几年来,别说奶糖了,就连糖水都没喝过一口,看着那糖很心动,却没接,只拿眼睛看着田橙。 田橙笑了笑:“姐姐给你,你就接着。” “谢谢姐姐。”田野接过糖却不吃,只是小心地握在手里。 醋溜白菜那种酸辣鲜香的味道弥漫开来,白菜中间夹杂着几片红色的辣椒,看着就让人食欲大动,殷建设和另外一名知青已经找来筷子,吃了起来,连声赞着好吃。 “哎,等等饭熟了一起吃!”王卫红拦着他们,拦住这个拦不住那个,眼看着另两名知青也抓起筷子开始吃,她终于放弃了,把装着发糕的盘子拢到自己这边:“菜给你们吃,发糕是我一个人的!” 年轻的知青们又喊又叫地闹成一团,田橙带着田野又给另外两家下放干部也送了过去。 最后一家,就是喻兰川家了。 和前面几家别无二致的食物,一样的真诚有礼,落落大方,田橙告别出去,喻辞接过儿子递过来的筷子,挟了一块白菜吃了,心里就有点感触。 同住在一个大院儿里,喻辞把一切都看在眼里,田橙这姑娘好是真的好,可她的条件,也是真的不适合喻兰川。 喻兰川既不坐下,也不吃,像古代丫环伺候主人用饭似的,又掰了一块玉米面发糕,殷勤地递到喻辞手里。 喻辞哑然失笑,摇摇头咬了一口。 不得不说这手艺是真的好,发糕又喧又软,带着一股粮食特有的甜香味儿,喻家经常吃玉米面,可从来没把玉米面做出这么香甜的味道。 一口气把一碗菜吃完,发糕吃了一半,给喻兰川留了一半,喻辞喝了口水,对喻兰川说:“田橙这孩子是很不错,不过你想过没有,如果你们结合,将来怎么办?别的都不说,就说户口和粮食关系,国家处在这么个节骨眼儿上,百废待兴,专业人才肯定会得到重用,你迟早要回到京都的,可田橙怎么办?凭着你的能力,能给她办到京都去吗?” 这个年代的粮食统购统销,户口和粮食关系是绑在一起的,如果没有京市的户口,那么就要饿肚子,喻兰川如果和田橙在一起,户口确实是大问题。 第三十三章叫花子存不住隔夜粮 喻辞端起碗来喝水,又说:“川子,如果没有一定的把握,就不能耽误人家姑娘,乡下地方小,一点儿小事也能传得沸沸扬扬,你是个男孩子,怎么都好说,可不能影响人家女孩子的名声。” 这是担心他不负责任,像一些扔下对象和妻子回城的知青一样,谈一场恋爱就拍屁股跑了。 喻兰川早就想过这个问题:“爸,您不用敲打我,我不是那种人。这件事我早就考虑过了,田橙在医术方面很有天赋,将来经过深造和学习,她可以在京都的医院里安排个工作。” “至于户口和粮食关系,可以慢慢想办法,我一个大男人,总不能连自己的爱人的生活也不能保障。”喻兰川说得斩钉截铁,总之,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够阻挡破坏他的爱情。 知道喻兰川心志坚定,把一切都考虑好了,喻辞就不说话了。 他对自己的国家有信心,相信不会一直这样下去,对自己的儿子也有信心,对田橙那丫头,也莫名其妙地多了几分信心。 这边的田橙可不知道,喻兰川已经帮她规划好了今后的道路。 姐弟两蹲在木头花盆边,田橙小心地把种子种进去,田野拿着葫芦瓢帮着浇水,不放心地问:“姐,它们能长起来吗?” 田橙以前在阳台上种过蔬菜,不过那时她的房子很大,南阳台宽敞明亮,光照充足,她还从淘宝上买了有机肥,蔬菜长得自然很好。 现在呢,她也不知道在这小屋里,种子能不能长得出来,不过她当然不会扫兴,摸了摸田野的脑袋:“能呀,如果长不出来,咱就再种一次。” 日子过得飞快,在每天晚上悠扬的口琴声中,槽子里的菜种发芽了,长苗了,绿油油的青菜和韭菜长势喜人,做饭的时候,揪下几颗来,在北方漫长寒冷的,没有绿色菜蔬的冬天里,也算是难得的美味了。 小雪过去转眼就是大雪,大雪过后队里就要杀猪了。 上田村的粮食多,相应的喂猪的饲料也多,猪们一个个肥头大耳的,杀出来的肉几乎都有三四指厚的肥膘。 民以食为天,杀猪和分粮食的日子,是仅次于过年的日子,大人孩子们都欢喜得不行,孩子们更是成群结队地去看热闹,就盼着能从杀猪匠手里,要一只猪尿脬来玩。 田橙端了半盆猪下水,宋秀致手里提着一条子猪肉,田野连蹦带跳地跑着,时不时地停下来等着她们,娘儿仨个喜气洋洋地往家走。 之前分粮的时候还没分家,粮食都分到老田家了,这次分肉,村里直接就把肉分给了宋秀致,因为田橙之前帮着牲口看过病的原因,还给她们多分了一副猪肝和猪肺。 这些可都是好东西,后世的人都不提倡吃猪肝,说饲料中的添加剂都是经由猪肝代谢的,吃着不安全,可这个时候的猪饲料可没什么添加剂,一副猪肝子拿回去,加点花椒大料和盐煮出来,那就是无上的美味。 还有猪肺,田橙已经想着,回去后要切点葱花和调料,灌一副面肺子,给田野好好地打打牙祭。 大冷的天气,大院里很是热闹,家家户户都是欢声笑语,知青们那屋点起了柴禾,王卫红在切酸菜,大肥肉片子已经在锅里炝炒上了,一股油香散发出来。 “嗨,留着干啥呀,都切上,都切上,要么就吃个好,要么就不吃,每天就见点油花花,有什么意思呀!”张爱党喊着,要把所有的肉一顿吃了。 “狗窝里寄不住油糕的货,”殷建设在农村呆得久了,也会说那么几句俚语:“卫红,别听他的,细水长流懂不懂,咱今天先吃一半,剩下的留着慢慢吃,哎,把炼下的油控出来点,放着炒菜。” 张爱党就哈哈笑,手指着殷建设:“你看看你,用错词了,什么玩意狗窝里寄不住油糕,这叫叫花子存不住隔夜粮!” 王卫红忍不住也跟着笑,她是向着殷建设的:“喂,张爱党,你也知道你是叫花子存不住隔夜粮啊,这样吧,大家表决,究竟是一顿吃了好,还是留着慢慢吃。” 表决结果,另外两名知青也支持留着慢慢吃,张爱党就蔫了:“你们真是的,一点都不会享受。” 他往窗外看了一眼,忽然就叫起来了:“哎,田家那个老婆子怎么又来了?” 田老太是来要肉的,分肉现场有田金贵坐镇,她不敢去村部捣乱,就来宋致秀家门口等着,反正,宋致秀分了肉肯定得拿回家来,她就是亲自上嘴啃,也得把那肉啃一块下来。 田老太战斗力太强,不是文绉绉的知青们能惹得起的,一帮子知青敛了声息,齐刷刷地凑到窗口来看,王卫红一见田老太那副摩拳擦掌,志在必得的模样,就知道事情要糟,放下菜刀洗了手,就溜出去给田橙报信。 “这样啊,没事,我不会给她的。”田橙满不在乎地说。 王卫红急了,这段时间以来的相处,她和田橙已经成了好朋友,很是为朋友担心:“万一你奶撒泼,动手抢怎么办?” “我不怕,我还有事要问她呢,难得她自己找上门来,还省得我亲自去找了。” 王卫红劝不动她,唉了一声,到底怕田橙吃亏,撒腿往村部去,准备搬几个救兵来。 好容易有肉吃,奶奶却要来抢,田野哭丧着脸,害怕得都快哭了,宋秀致也很是担心:“橙子,要么咱们就躲一躲,这么冷的天气,你奶在外面也呆不太久的。” “娘,我奶这种人,你要是不治服她,以后的祸患就没完没了。” 田橙说,其实她心里清楚,田老太那人,就是个记吃不记打的,就算这次治服了她,下次看见好处,她还是忍不住要伸爪子。 老婆子这毛病估计大罗神仙也治不了,不过这一次,田橙要算的是另外一笔帐。 话是这么说,快到家的时候,田橙还是先找了个隐蔽的地儿,把肉都藏起来,才施施然领着母亲和弟弟进了院儿。 轻装上阵,空着手才好施展武艺嘛。 第三十四章抢肉 田老太早就等得不耐烦了,哆哆嗦嗦地在地上打转,天气太冷,在外面呆得久了,穿得再厚也阻止不了寒气往里渗,她又不敢去邻居家呆着,就怕错过了大房的人。 大房娘儿几个刚在院子门口露了个影儿,田老太就冲过去了:“拿来!” 田橙两手一摊:“拿什么?” 田老太不敢置信地打量着娘儿仨个:“肉呢,肉呢,咱们分的肉哪去了,那么多的肉,你们就准备独吞啊,你们眼里还有没有长辈有没有老人了!” 宋致秀忍不住说:“娘,村里分肉是按人头分的,你们也分了肉的。” “哎呀我们家里人多,分的那点儿肉根本就不够吃,你们分那么多,拿出来大家一起吃!”老婆子丝毫不觉得害臊地说:“我和你爹干了一年活儿,还没吃过肉呢,你爹都饿瘦了!” 那边知青的屋子里,就有人呸了一声:“我呸,这老太太好不要脸!按人头分肉,人多多分,人少少分,她家不够吃,别人家就够吃了?” “别说话,看橙子怎么应付。” “哎,看田野那孩子吓成啥样儿了,真可怜。” “摊上这样的奶奶也是倒霉,哎,咱们要不要出去帮忙啊?” “别说话,吵起来了!” “奶奶,咱们可是分了家的,”外边田橙说:“分家的时候写得清清楚楚,我们大房,对你们没有赡养义务,想吃肉,队里给你们也分了,你回自己家去吃!” “你放屁!我把你们养这么大容易嘛,说不养老就不养老,早知道这样,你娘生下你来,我就该把你按在尿盆里溺死!” 说起来,这事田老太还真做过,宋秀致第一胎产下田橙,发现是个女儿,田老太当时就要把她溺死,那年年景不好,一个女孩子活着还要浪费粮食,最终是宋秀致以死相逼,来帮忙的邻居大娘也跟着劝,田橙才算拣了一条命。 现在,田老太后悔得眼晴里都快滴血了,早知道田橙变成这样,当初就不该害怕闲话传到儿子耳朵里,直接溺死她! 看着这娘儿仨身上新崭崭的棉袄,尤其是田野,不光一身新棉袄棉裤,还穿了一双新棉鞋呢,看着就不知道有多暖和,就凭他们一家子扫把星,也配穿这样的好衣服?! 这些都是花的她的钱,都是她的养老钱,供金枝念书买衣服的钱!这些衣服,本来都是她和金枝的! “我不管,你们今天要是拿不出肉来,就别想进这个门!”老太太红着眼左看右看,抄起墙边立着的扁担,对准了田橙。 她算是看清楚了,这娘儿仨个,最难摆弄的就是田橙,田橙老实了,另外两个就翻不出什么大浪来。 “老太太你还厉害了,我自己家的门你就不许我进了,今天我非得和你算一笔账。” 田橙连奶奶也不叫了,随手操起一把扫院子的大笤帚和她对峙:“我弟每次路过你家门口,你都追着他打,还想剥他的新棉袄,你在村里说我娘和我的坏话,我看你岁数大了难免糊涂,懒得理你,现在你还追到我家来了,实话告诉你,就你对我弟那态度,那肉就是扔了,我也不会给你吃!” 老婆子当时就气懵了:“你敢,你把肉给我交出来,不然的话,就别怪我不客气,我打自己家的晚辈,天经地义。” 田橙扬了扬大笤帚:“告诉你老太太,今天你要是敢动手,我也不客气,打坏了你,我连医药费都不给你出,我亲自给你治,保证能治好!” 她抓着笤帚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田老太还真有点儿胆颤,这丫头自从摔了头,性子就变得泼辣,也没有一点儿尊老的样子,万一她要真打呢? “那,肉我就不要了,你家多分了一副猪肝和猪肺,把那些给我就行了。”老太婆态度和缓了一些,一副我不和你计较,我就受点委屈,凑和着少拿点的样子。 这半天,院里的其它几户人家都被惊动了,看着笤帚扁担都拿起来了,大家也不好装着不知道,就都出来劝架了。 另外一户干部贺有明的媳妇就来劝:“老太太,你别跟晚辈计较,她们孤儿寡母的也不容易……” 一看有人劝,田老太马上扔了扁担,放声大哭:“我苦命啊,我好好的儿子被她们克死了,我养了她们这么多年,现在想吃一口肉都吃不上啊!还被孙女拿着笤帚要打我,我活着有什么劲儿啊!” 哪儿有什么克不克死的说法,这都是封建迷信,田满仓的烈士证摆在那儿,事情究竟是怎么回事,其实大家都清楚,可她歪曲事实,说得还这么理直气壮的,别人还真不好跟她讲道理。 田橙可不惯着她,扔了笤帚,田橙说:“老太太,我爹是为了抢救国家财产才没的,他没了这三年,我们一家三口天天下地挣工分,我们挣的工分,养活自己还有富余,多出来的钱粮去了哪儿,你自己也清楚。” 她顿了顿,看着田老太表情变得难堪,又加了几句:“我爹在的时候,我们是靠我爹养活的,和你老太太没关系,说句难听的话,那时候你们一大家子人都是靠我爹养活的!我爹没了这三年里,你是怎么待我们的,大家也都看得见,这三年里,我们大房三个人连件衣服都没添置过,别说吃肉了,连饱饭都没吃过一顿!” 大院儿里住的都是知青和下放干部,对田家过去的事还真不太了解,听田橙这么一说,齐刷刷地扭头看田老太,贺有明媳妇又去劝田老太:“婶子,既然已经分了家,队上又给你们分了肉,还是……” “你别管!”老婆子有点不自在,一拍大腿指着田橙就骂:“那我也养活大你爹了,没有你爹,哪来的你!” 这话就有点胡搅蛮缠了,知青中就有人笑了一声。 “张喜弟,你可差不多点就行了!胡搅蛮缠也有个度,别逮着老实人就往死里欺负!” 第三十五章银镯子 大门口传来呵斥声,田金贵披着一件破皮袄,从外面走了进来,王卫红端着田家的肉盆,和几个看热闹的跟在他的身后,冲田橙挤了挤眼。 田金贵很生气。 小雪过后地里的活儿就做不成了,村里的妇女们反倒都忙了起来,男人们去冻瓷实的冰面上,把苇子和蒲子都推倒,用车运回村里,妇女们就三五个凑在一起,用苇子和蒲子编帘子,编出来的帘子由村里交到统一供销社,那就都是钱。 这活儿不用下苦力,就是伤手,田老太不肯干活,却天天去几个编帘子的屋里坐着闲唠,一方面蹭人家的柴禾,另一方面,就是讲田家大房的故事。 田家大房的娘儿仨个,被她说成了三摊臭狗屎,各种奇怪的大帽子,难听的骂人话,不要钱地往宋致秀母子身上扣,连宋秀致的父亲,都被她左一次右一次地拿出来,直说现在太便宜他们了,应该狠狠收拾他的。 到最后,村子里的妇女们都怕了她,听见她开口,要么找借口躲开,要么打岔聊些别的。 别说大房和她是一家人,就算是两姓旁人,也没有这么心黑的,成天就想着整人家,这都是新时代了,还成天想整人的一套。 田金贵也听自家婆娘说过这事,他也去搞编织的地儿看过,恰好田老太当天没去,老娘儿们的胡言乱语,只要没闹到他的面前,他也懒得专门去管。 今天知青来报告,田老太又来大房门上找事,田金贵就跟了过来,准备好好说说这老婆子,别成天在村上胡扯八道,带动些不良风气。 田野一见宋金贵,那就是见了保护神主心骨,急急忙忙就跑过去了,又想起喻兰川,喻兰川现在也是他的保护人,从他奶奶手里救过他的,就赶快在人群中搜寻,看见喻家父子站在人群外围,田野就放心了。 喻兰川目光深沉,看着田橙。 他知道她的日子过得苦,老婆子偏心得厉害,可还不知道,她能苦到这种地步。 她的棉袄里面,絮的都是蒲毛,她在大冬天里穿着单鞋,自从她爹死后,她都没有吃饱过,可以前她总是开心地笑着,从来没给他说过,她受了这么多苦,还背着克死父亲的骂名。 田金贵来了,田老太登时就老实了,垂着眼皮讪讪地:“支书,我就是问问她们,不是多分了猪肝和肺吗,能不能分给我一副,家里老头子就喜欢吃个灌面肺子,她们做为晚辈,孝敬老人也是应该的。” 田金贵真的被气笑了:“应该的,应该的,张喜弟,人家都说父慈子孝,当长辈的不把娃儿当人看,还要求娃儿孝敬你,你这脸,该有多大?” 一个知青踢了踢院子里的咸菜缸,叫了一声:“跟这缸口差不多大!” 看热闹的都忍不住笑开了,就有个妇女高声说:“怪不得田老太不买蛤蜊油哩,她那缸口大的脸,一把就把一盒子油抹完了!” 田金贵也跟着笑,笑完了又说:“哎,办正经事哩,别胡说八道的,张喜弟,今天我当着大伙的面跟你说,以后可别在村里提那些的事,现在可不兴那一套了,政策上的错误,咱可不能犯。” 田老太张喜弟低着头应了一声。 “再没别的事了吧?”田金贵问。 田老太还有点不甘心:“支书,好歹我也把满仓养了那么大,分家的时候也给她们分了钱,她们孝敬我也是应该的。” 田橙也同时说:“我还有事,支书伯。” “自己回家看分家文书去,上面给你写得清楚,不认识字让你家金枝给你念,好歹金枝也是个高中生哩。”田金贵对田老太说,又转向田橙:“橙子你说,什么事?” “本来我不想说的,可今天我奶奶来跟我们要猪肺子,我才想起来,我娘的嫁妆有一对银镯子,还在我奶手里,现在分了家,该把我娘的嫁妆还给我娘。” 这话一出,就有人窃窃私语,这对带着花纹的银镯子,很多人在田金枝的手腕上见过,每到过年的时候,她就拿出来戴一戴,平时上学时,就戴着手表。 村里人不知道这镯子的来历,如今才知道,这竟然是人家宋秀致的嫁妆。 “真是夭寿哩,把媳妇的嫁妆给女儿戴,还被外孙女张口要了出来,真真是不嫌丢人。”就有个老太太说:“我家媳妇的嫁妆,我从来没动过,那是人家媳妇的东西,咱当婆婆可不能贪。” 田老太心里咯噔一下,她没想到田橙连这个也打算要回去。 “当年我奶担心破四旧被收走,跟我娘要了这副镯子,说是帮我娘保管一段时间,然后就一直没还,我奶要不来闹,我还忘了这件事呢。”田橙说。 殷建设忽然就笑了,悄声对张爱党说:“听见没,这才叫狗窝里寄油糕呢,你刚才那词用得不是地方,用在这儿才合适,哥给你科普一下,狗窝里寄油糕,就是监守自盗的意思。” 尽管他压低声音,可还是有不少人听到了,有人窃笑起来,这词用得还真是精妙。 田金贵沉着脸:“行了,赶紧给人家拿出来,真是,拿媳妇的嫁妆给女儿用,你也真做得出来。” 田老太那个恨呀,今天分肉,大伙儿都出来了,村里一半妇女们都在这儿,许多人端着盆,提着肉,宁肯挨冻都不走了,就在这儿看热闹。 她咬了咬牙:“好,我给,明天我就给你拿来。” “不用你给我拿来,我现在就跟你去取。”田橙高声说:“还有一件事,老太太,我当着大家的面和你把话说清楚,你要是再追着打我弟,剥他的棉袄,可别怪我去你家砸东西!” 田野眼眶子有点湿,最近他都不敢在村里走动,更不敢路过他奶奶家,就怕被他奶奶看见。 上次不小心被田老太抓住,他这亲奶奶不仅打了他几巴掌,还差点把他的新棉袄剥下来,要不是恰好被川子哥看见,喊住了他奶奶,他的新棉袄就没了。 第三十六章面肺子 “真够丢人的……” “是啊,给老田家丢人哩,野子以前的棉袄都破烂成啥样儿了,好容易分了家能穿件新的,当亲奶奶的,还能给扒下来,这还要不要脸了!”一个妇女往地上啐了一口。 “哎,满仓那孩子去得早呀,要是知道她娘这么欺负他媳妇和孩子,还不知道在地下能不能闭得上眼呢。”一个老太太说。 田老太臊得脖子都红了,低着头从人群里钻出去,田橙不依不饶地跟在她后边:“奶,你是去取镯子吧,我跟你去拿!” 一帮子吃瓜群众连家也不回了,也不嫌手里提着的东西重,纷纷跟着去看热闹。 这场战斗,最终以田橙的胜利告终,不仅肉保住了,还把宋秀致的嫁妆也要了回来,田老太偷鸡不成蚀把米,被众人盯着,想抵赖也赖不掉,只得老老实实地把一对银镯子还给田橙。 田金枝很不高兴,嫌她娘把镯子给了田橙,田老头子也埋怨,嫌她在这么多人面前给老田家丢了人,田老太简直是两头不讨好,我不是为了给你们多吃几口肉,哪儿用得着去受这气啊。 田橙一走她就气病了,坐在炕上咒骂,骂完这个骂那个,三房的两个丫头就倒了霉,被骂得头都抬不起来。 整个上田村,除了老田家阴云密布,愁云惨雾,其它家都是一片欢乐祥和。 一年就分一次肉,不管吃多少怎么吃,大家伙都是要先吃上顿新鲜肉的。 煎炒烹炸蒸和煮,家家户户都是欢声笑语,小孩子们守在锅台跟前垂涎欲滴,就盼着娘和奶奶揭锅的时候,先给他们一块肉吃。 田橙把猪肝洗净血沫子煮在锅里,她和宋致秀两人正在灌面肺子呢。 猪肺子洗得干干净净,肺管子上扎着漏斗,放好葱蒜调料,搅得稀稠正好的面糊糊,经过漏斗灌进了猪肺里。 瘪瘪的猪肺眼看着就膨胀起来了,田野在旁边看得直流口水:“娘,姐,看着就好香啊。” 小猫儿已经长成一只半大猫儿了,因为它总是喵喵地叫,田野给它起了名字叫田喵猫。 田喵猫蹲在旁边,两只小爪子抱着一块肝子上的韧皮咬得起劲,本来它是看不上这种血糊拉碴的东西的,根本没打算吃它。 在它的心里,打死它也不要吃这种可怕的食物。 可身体的本能让它忍不住就抱着啃上了。 真香! 宋秀致去洗刷收拾用过的家什儿,这边猪肝出锅了,咸香软糯又有嚼劲,田橙给田野切了一盘,田野抱着盘子,先去给他娘喂了一块,才回来坐在灶前,小口小口地吃得香,时不时还偷偷给田喵猫一块。 田喵猫这一吃,哎哟,刚才的不算,这个才是真香! 把猪肺管子用线绳扎紧,放进煮猪肝的锅里煮着,猪肺漂在汤的上面,田橙坐在旁边,时不时地用筷子翻一下,让它正反两面都煮上。 田野吃完猪肝,又吃了几根凉拌青菜,眼巴巴地靠在田橙身边,就等着猪肺出锅了。 “这东西晾凉了才好吃,你去睡吧,明天早上姐给你切一盘。” 田野看看锅里的肺子,点点头,俯身抱起同样眼巴巴的小猫儿,正要走的时候,又问:“姐,面肺子好吃吗?” “好吃,比猪肝还好吃。” 小家伙咂巴咂巴嘴,像只馋嘴的小狗:“猪肝就这么好吃了,面肺子比猪肝还好吃,那面肺子一定就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了吧?” 田橙笑了,摸摸他的狗头:“行了,去睡吧,好吃的东西可多呢,将来姐会让你一样样地都吃到的。” 田野也摸摸怀里的猫头:“嗯,我也会加油的,我会保护姐和娘,咱们将来一起吃好吃的。” 猫儿叫了一声,他又安慰它:“对,还有你,放心吧,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 猫儿用脑袋蹭了蹭田野的手心,心里安慰自己,我卖萌真的不是为了吃的! 轻快的口琴声中,炕上的田野睡着了,宋秀致收拾完家什儿,过来跟着田橙把东西收起来,放在篮子里吊在梁上。 田喵猫蹲在窗台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们行动,心里很是鄙夷:真是小心眼儿的人类,它是那种会偷吃的猫吗? 田橙拍拍它的脑袋:“行了,不是防你,是防老鼠偷吃的,谁让你不会捉老鼠呢?” 田喵猫立刻就蔫了,那股子不满立刻烟消云散,是啊,它自己什么都好,几乎,啊不,它肯定是村里最优秀的喵了,可是它唯独就有一个缺点,不会捉老鼠。 而且,它还很怕那种贼头贼脑的东西。 忙活了一天,还和田老太吵了一架,田橙也累得狠了,躺在床上却没有多少睡意,窗外传来音乐声,今天喻兰川的口琴曲又换了,节奏欢快而轻松。 田橙对这个旋律很熟悉,这是一首印度尼西亚民歌。 不知不觉地,她就跟着旋律小声唱起来了。 河里的青蛙,从哪里来, 是从那田野,向小河游来, 甜蜜的爱情,从哪里来, 是从那眼晴里到心怀。 哎呦妈妈,你不要对我生气, 哎呦妈妈,你不要对我生气, 年轻人就是这样,没有出息! 宋秀致假装睡着了,垂下眼帘,盖住她眼里深深的忧虑。 这两个孩子,平时并没有过多的交集,可是每晚喻兰川在喻家那边吹口琴,这边橙子就会跟着低声哼唱,也不知她从哪里学会那么多歌曲,有的还是用听不懂的语言唱的。 她心里担心极了,担心女儿会喜欢上不该喜欢的人,两人的条件太悬殊了,喻兰川这个小伙子,虽然真的很优秀,可绝对不是女儿的良配。 宋秀致胡思乱想睡不着觉,旁边田橙的声音倒是渐渐低下去,终于在琴声中睡着了。 第三十七章大叶性肺炎 木头花盆里韭菜割了一茬又一茬,青菜苗儿也换成了小白菜,田喵猫最近吃得好,又长大了一圈,看着油水光滑的矫健了很多。 变化最大的是田野,他就像上了化肥的小白菜,眼看着抽条长高,变白变壮实,原本有些大的棉袄,现在穿着大小正好了。 最近的日子过得舒心,冬天地里的活儿也少,成天窝在屋子里编苇帘子,宋秀致被捂白了不少,脸上也有了笑容,看模样倒比几个月前刚分家的时候,年轻了好几岁。 这已经是年根儿底下腊月二十八,老话讲过了腊月二十三,就开始过年了。 村里热闹得很,集体磨豆腐,做粉条,各家各户杀鸡,蒸馍馍,炸些或肉或菜的丸子,空气里始终飘荡着各种香味。 村民们端着盆子,提着桶,去分豆腐和粉条,路上遇见人,脸上都是带着笑的。 一向最热闹的安置点大院,反倒是安安静静的。 好几天没听到口琴声了,田橙心里有点空落落的,宋秀致和田野提着分来的豆腐和粉条进了门,宋秀致往喻家那边看了看,见和其它家一样,都是一个大锁头,就低声问田橙:“怎么,小喻干部还没回来,他爸没事吧?” 田橙摇摇头:“估计得住个几天院,大叶性肺炎这病很麻烦的。” 她接过豆腐和粉条,安置在灶房里,开始叮叮当当地剁饺子馅,把剁好的肉馅一个个地团成大小相等的团子,放在高梁杆做成的屉子上,盖上笼布防止掉上灰尘,放到院子里的咸菜缸上冻着。 等过年的时候,用几块就拿几块,就不用临时剁饺子馅了。 还有蒸好的馍馍,炸好的丸子,家里只有三只母鸡,还都在下蛋,不舍得杀它们,就没有做酥炸鸡块。 窗外的阳光斜照进来,田喵猫蹲在窗台上朝外看,防着野猫过来偷吃肉馅,田野拿着块抹布,仔仔细细地擦拭着灶台,灶房里各种食物的香味混杂在一起,充满了温暖温馨的味道。 这是自田满仓死后,大房娘儿三个过得最幸福最富足的一个年了。 田橙却总觉得缺少了什么,这几天她连睡觉都睡不好,总是要拖到很晚才能入睡。 她自欺欺人地想,可能是知青们和下放户都回家过年了吧,这么大的院子里太冷清,让人缺乏安全感。 还差二十来天过年的时候,支书田金贵就给知青和下放户们都放了假,知青们和下放户都回家过年了,只留下喻家父子。 原本喻家也要回京都去过年的,只是喻辞不巧生了一场感冒,发烧咳嗽,赤脚大夫朱宏给开了药,吃了两天,等到第三天的时候,田橙无意间发现,喻辞吐的痰竟然是铁锈色的。 看着不太对劲,田橙有点急了,担心人家不信,又不好直接上门,只得找了朱宏再去看,就发现喻辞有典型的肺实变体征,呼吸运动减弱,触诊语颤增强,叩诊还有浊音,这么看来,原本普通的感冒,可能已经发展成了大叶性肺炎。 小村子里医疗条件有限,朱宏这个赤脚大夫也只能治个感冒之类的,面对大叶性肺炎已经是麻了爪子,田橙除了一只破医药箱什么也没有,肯定也是帮不上忙的。 田玉堂和喻兰川套了车,急急忙忙地把喻辞送到县医院去,才算勉强控制了病情。 明天就是年三十了,喻家父子俩还没回来,田橙就有点心神不定,想着要不要去县城看一看,可是又没有什么理由。 她和喻兰川之间的关系本来就有点说不清楚,之前她把一切都忘了,经过田玉堂的提醒,才想起来一部分。 可她现在是从后世重生而来,自觉对喻兰川好像并没有多少感情,两人之间也从来没说过什么,要去县医院看望喻辞,该找个什么理由呢。 手里的活儿做得差不多了,其实还有些边边角角的零碎活儿,不过过年就是这样,不到大年初一,活儿永远也做不完。 田野和宋秀致也不知道去哪儿了,田橙索性放下手里的活儿,坐在窗子前面,抚摸着田喵猫柔软的皮毛,看着外面,自己也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 正乱糟糟地胡思乱想着,就看见田玉堂从外面进来,安置点里因为住着好几户人家,白天都是不关院门的,他大咧咧地进来,隔着窗子冲田橙打招呼,推开屋门就进来了。 “橙子,我和英子要去县城,你走不走啊?” 田橙还没说去不去呢,就看见田玉堂的妹妹田玉英在大门口冲她招手,这妹子身上裹得严严实实的,围着红头巾,笑得跟一朵花儿似的嚷着呢:“走吧橙子,咱们一起去县城,接川子哥和喻叔回来,我顺便给我娘买个蛤蜊油。” 要去接喻兰川和喻辞? “喻干部能出院了?” 田玉堂伸手在田喵猫头上撸了一把,笑道:“能了,昨天川哥打电话到公社,托人捎话让今天去接。” 田橙有点犹豫,既然喻辞病好了,她好象也没必要去? 田玉堂误解了她的意思,以为她担心她娘不让,赶紧解释:“你娘和田野在村部呢,我妹跟你娘说了,想让你陪她去买蛤蜊油,你娘说你想去就去吧,顺便把给你姥爷的东西带上,告诉你姥爷,你们初二去家。” 好了,这下子连理由都不用找了,她娘都给她找好了。 翻出她娘给姥爷做的鞋子,准备给宋家拿的吃食都提前装好在篮子里,田玉堂接过篮子,催着她快走。 “赶紧的,咱的事儿还多着呢。” 骡子车晃晃悠悠上了路,田玉堂给两人交待着行程:“橙子,我把你送到你姥爷家,然后送英子去百货大楼,再然后我去接喻叔,咱们在百货大楼门口碰面,怎么样?” “不好不好,”田玉英说,她今年十六岁,模样儿刚刚长开,一张很符合这个年代审美的脸蛋儿,浓眉大眼,长得有几分后世印度美女的模样,笑嘻嘻地说:“哥,我和橙子姐先去百货大楼,然后直接去县医院就行了,橙子姥爷不是在县医院嘛。” 田玉堂看看田橙,见她点头,便答应了。 第三十八章没钱好痛苦 百货大楼是座二层小楼,在这个年代算是很高大上的建筑,楼下百货和小商品,楼上都是衣服。 “兜里没钱,就不能来这种地方。”田玉英说,不像别的小姑娘,进了城就算兜里没钱,也要到处转一转看一看,她目不斜视地拉着田橙找到卖雪花膏的地方,掏出手绢包着的钱,买了一盒雪花膏,又拉着田橙几乎是逃也似的原路返回。 “快走快走,我不能看见这些,看见这些心里就难受,就觉得没钱好痛苦。” 田橙啼笑皆非,所以你的办法不是想办法挣钱,而是尽量不看吗? 田玉英这小姑娘是支书田金贵家里唯一的女儿,上面田玉孝和田玉堂两个哥哥都很能干,全家人宠着她。 今年秋天初中毕业,田玉英就自觉地下地参加劳动,她家里其实不缺她挣的那点工分,年底生产队分了红,她爹田金贵就把她的那部分钱,都让她自己拿着了。 田玉英呢,拿到钱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来县城,给她娘崔红买一盒雪花膏,还不能告诉她娘要买的是雪花膏,只说是便宜些的蛤蜊油。 田玉英这姑娘别看是家里最小的,可她干活能下苦,心气儿又高,她看见村里好几个家里宽裕些的妇女都在用蛤蜊油,擦在脸上香香的,冬天也不裂口子,她让她娘也买一盒来用,她娘就不舍得。 其实崔红做为支书的媳妇,家里也不缺这几个钱,可崔红节俭惯了,一心就放在三个儿女身上,吃饭穿衣这些基本的生存消费省不得,抹脸油这种东西,对崔红来说就是奢侈品,完全没什么用。 “脸皴一点怎么啦,要那么好看有啥用,我的钱要攒着,给玉孝和堂子娶媳妇,英子也大了,还得给她攒嫁妆,可不能乱花。”崔红总是这么说。 田玉英就很不服气,偏要给崔红买一盒来用,还要让娘用最好的,她娘一年到头这么辛苦,好容易她自己挣了钱,一定要犒劳一下她娘才行。 县医院离百货大楼很近,两个小姑娘很快就到了县医院,几乎没费什么劲儿就找到了田玉堂——倒不是因为别的,他的骡车被挡在县医院门口,人家看门的大爷不让他进。 “这又是屎又是尿的,万一拉在医院院子里,那不污染环境吗,医院是最讲究卫生的地方,可不能让这种车进去。” 老大爷口沫横飞,说得好像也挺有道理,田玉堂有点犯难:“那咋办哩,拴在外边万一丢了怎么办,这可是集体财产。” 大黑骡子不屑地连打两个响鼻,对这两个愚蠢的人类都很不满意。 这人类的老头子也太看低它了,它这样一头神骏的,无欲无求的骡子,怎么可能随地大小便? 而它最亲爱的主人呢,又太不信任它了,它怎么可能会被人偷走呢,谁敢来偷它,就得先做好准备,迎接来自大黑骡子的铁蹄践踏。 最终的解决办法,就是田玉英守在外面看着骡车,田玉堂和田橙去医院分头行动,田橙去找她姥爷宋荫卿,田玉堂去接喻兰川父子俩出来。 田橙的姥爷宋荫卿原本在县中医院坐诊,这几年县医院这边接连流失了两个资深中医,一时之间连门诊都安排不来,门庭冷落病人稀,无奈之下,卫生局就把他这个县里最有名的老中医调了来,让他两头跑。 一周七天,宋荫卿要出六天诊,时不时地还要接几个会诊单,好在中医科的病人多数是慢性病,开了药就回家去调理,几乎没有住院的,老头子倒不用经常值夜班,所以身体勉强还能扛得住。 田橙进去的时候,老头子刚给一个病人看完病,他念着药名和剂量,对面年轻的小实习生奋笔疾书,在处方纸上写下方子,恭恭敬敬地递过去。 田橙看得心里暗叹,不管什么时候,知识都是有用的。 中医讲究的是传承,光在学校里学习可不行,必须有老中医师傅传带,才能融会贯通。 宋荫卿拿过方子看了一遍,又问了病人几个问题,加了两味药,这才签上自己的名字,递给病人去抓药。 抬头看见田橙,老头子皱纹密布的脸上一脸惊喜:“哎哟我家小橙子来了,你怎么来的,你妈和你弟呢?” “我妈没来,我们村里有人住院,今天出院,村里来接他,我搭顺车来的。” 田橙把带给他的东西找地儿放好,坐在病人坐的椅子上,撩起衣袖露出手腕,把手放在脉枕上。 老头子伸出三根手指,搭在她的寸关尺脉上:“来,伸舌头我看看。” “嗯,还算不错,看样子最近过得不错?” 宋荫卿说,田橙就笑得很得意:“当然不错,姥爷,我们和田家老房分家了,以后我和我娘就再也不受他们的剥削了!” 闻言老头子脸上笑开了花,女儿在婆家受委屈,他多多少少的,也听说了一些,不过这人是老派思想,为人性格宽厚:“不错不错,分家好,分了家不用受气,不过该给老人养老的时候,咱也不能含糊。” 田橙心想可得了吧,养老的事儿,要看老太太以后的表现了,不过这话她没说出来,嘴上答应得还是很痛快,示意宋荫卿伸手。 宋荫卿笑眯眯的,手心朝天,就把手放在脉枕上了。 小实习生目瞪口呆地看着这爷孙俩,一模一样的动作跟流程,田橙半眯着眼睛把手指从宋荫卿手腕上拿下来,笑得像狡猾的小狐狸:“嗯,老爷子不错啊,恭喜您了,老当益壮不减当年啊,不过,最近有点上火了罢?” 宋荫卿连连点头,笑说:“行啊,丫头这功课没拉下。” 小实习生眼睛都直了,看了看宋荫卿,又看看田橙,试探地叫了声:“老师?” 宋荫卿瞧他一眼,伸手给他。 小实习生欣喜若狂地给宋荫卿诊脉,诊完左手换右手,诊完右手又换左手,这边爷儿俩儿就聊了起来。 第三十九章占便宜的喻兰川 宋荫卿站起来,又叮嘱小实习生,如果有病人就去内科病房找他,就带着田橙去了后面内科病房。 田橙有分好奇,不知道老爷子带她去内科做什么,难道是有特殊的病例要给她长长见识? “你们村的那个病人要出院了?”宋荫卿说:“我得去看看,再给他开几剂药调理一下。” 原来是这么回事呀。 田橙有点奇怪他怎么知道这事,一问才知道,喻辞对青链霉素过敏,其它的抗菌药物对大叶性肺炎的效果也不是很显著,内科那边就给中医科下了会诊单,请宋荫卿去帮忙,中西医结合治疗,才算是治好了病人。 知道病人是上田村的,宋荫卿自然跟他们打听了下宋秀致母女的情况,他和喻辞多说了几句,竟然还挺能谈得来。 这不是听说人家要出院了,老爷子上赶着又要去给老伙计开几副药,让他带回去调理。 病房里面的情景就很有意思了,喻兰川对着宋荫卿叫叔叔,宋荫卿答应得也很痛快,而田橙管喻辞也叫叔叔,这无形之中,喻兰川就比她大了一辈。 田橙看着他就很不顺眼,你凭什么管我姥爷叫叔叔啊,不是应该尊称一句宋大夫吗? 喻兰川装着没看见她小刀片似的眼神,一口一个宋叔,对着宋荫卿笑得无比真诚。 他很喜欢看她这种嘟着嘴气乎乎的样子,心里暗搓搓地哈哈笑,小田橙,我就给你当叔了怎么样? 占便宜一时爽,追妻火葬场,如果喻兰川知道以后在他正式向田橙求爱时,这件事会成为田橙考虑考虑再考虑的借口,不知道会不会后悔。 几人回到安置点大院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三点多钟了,冬天农闲时,一般只吃两顿饭,正好快赶上下午饭时分。 那个时候的邻里关系比较好,邻居之间有什么事都能互相帮忙,喻家那边连着几天没烧炕,家里冷得跟冰窖似的,担心喻辞挨冻病情恶化,宋秀致把他安排在田家这边暂时呆着,喻兰川先回去把灶火点着,让屋子先暖着。 田家的晚饭是玉米碴子稀饭和二合面馍馍,桌上一盘清炒小白菜。 临时增加了两个人,其中一个还是病人,宋致秀就抓了把荞面和白面,掺在一起拌了个疙瘩汤,里面打了一颗鸡蛋,放了点葱花和素油,闻着倒是挺香的。 病号饭端上桌,喻辞也没矫情谦让,满满一大碗鸡蛋疙瘩汤很快下了肚,放下碗就赞了一声好:“好吃,这几天医院的病号饭实在吃够了,宋同志这手艺真好。” 这一桌子吃饭的人,只有喻辞一个人吃病号饭,田野年纪最小,也不羡慕,抱着他自己的玉米糊糊吃得挺快,吃到最后,就留一小块馍馍泡在碗里,悄悄拨给田喵猫吃。 这已经是田野的惯例了,反正这猫儿吃得少,他少吃一点也没关系,喻辞见了就很稀罕:“你家这猫很乖呀,它会不会捉老鼠?” 这时候农村的猫都是不用喂的,它们自己会出去找食吃,大到田里的田鼠和菜蛇,小到蚂蚱和知了,都是猫们的腹中食,有时机灵点儿,还能逮到麻雀和各种野生的鸟儿。 总之,狗说不定能饿着,猫是真的饿不着。 田喵猫正在自己的木头小碗里吃着饭,听了这话就停住了,翻着眼皮子哀怨地看了喻辞一眼,心说这人真是的,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专门就戳猫的心窝子呢。 田野对田喵猫那是真爱,一点都不觉得不好,反倒很骄傲的样子:“我家田喵猫可讲卫生了,从来不去抓老鼠和虫子之类的东西,也不像其它猫身上有跳蚤,它不吃不干净的东西。” 田野对待猫儿从来都不像别人家,猫啊猫的叫,永远都是叫田喵猫的名字,很是尊重猫了。 喻辞就笑了,随手摸了摸小家伙的脑袋:“好,好,讲卫生是好习惯。” 田野最喜欢人家夸他的猫,这下子立刻来了劲儿:“喻伯伯我跟你说,我家田喵猫就是一个小火炉子,晚上睡觉的时候,搂在被窝里,特别的暖和。” 如果是一些喜欢逗孩子的村里人听了这话,说不定就会逗田野,说些你要小心,说不定你家猫晚上趁你不注意,就会咬掉你的小牛牛之类的话。 喻辞就不一样,他对小孩子从来都是很尊重的,听了这话认真想了一下,居然点点头:“对啊,热水袋放到后半夜就变冷了,还需要重新换热水,确实比不得猫这样的恒温动物。” 田野就很得意,一得意就容易忘形:“喻伯伯,你家还冷呢吧,我可以把田喵猫借给你用一晚上。” “好啊,我那里还有小鱼干,可以给它吃。”喻辞笑眯眯的。 田橙终于听不下去,轻轻戳了田野一下:“行了,赶快抱着你的猫一边去。” 田喵猫早就走开了,尾巴翘得高高的,步伐摇曳生姿,一副高冷的样子。 想借它?想都不要想,它认可的宠物,只有田野和田橙! 不过,小鱼干是什么,听着好好吃的样子。 村里的水渠里倒是有小鱼,可它的身手不行,又怕水,根本就捉不到,来到这个世界到现在,田喵猫还没尝过鱼的味道呢。 不过,第二天晚上,田喵猫就吃到了鱼,而且还是一条很大的鱼。 第二天就是年三十了,北方人对于三十晚上的这顿饭,重视程度仅次于初一早上的饭。 年夜饭重视的是实用,一家人辛苦了一年,到了最后一天,再怎么困难也着犒劳一顿好的,这是对过去一年的认可。 而年初一的饭呢,则是一年当中的第一顿饭,以前的人迷信,认为一年当中第一顿饭吃得好,那今年一年都不会饿肚子。 就像以前的讲究,正月十五之前不做针线活儿,不打骂孩子,不管大人小孩,互相见了面,都要说吉利话,不能说死和困难之类的话,家里备着的东西一定要多,十五之前不能缺了东西临时去买。 讲究的事情多了,主要就是,营造一个富足的氛围,据说如果春节富足,以后整整一年都会富足。 第四十章哎哟这个香! 今年田家的年夜饭,是多少年来最丰富的一顿年夜饭,天刚刚黑下来的时候,宋秀致就领着一双儿女,带了几样小菜和酒,去给田满仓烧纸,念叨了点家里的事情,带着两个孩子回了大院。 前几年烧纸也是不允许的,不过田金贵管得不严,逢年过节的大家都私下里悄悄地给先人烧纸,只要没人举报也就没事。 喻辞回来不久,田金贵就过来了,原打算让喻家到自家去过年的,可想想自家老的小的七八口人,再加上田金贵交游广阔,年里头亲戚朋友来得特别多,屋子里一帮大老爷儿们抽起烟袋来,简直就能把活人熏死,连老鼠都在家里呆不住。 担心影响喻辞养病,田金贵也就没提这事,只是提了一条大鱼和两罐奶粉过来放下,问了问喻辞的病情没事,就出去了,出了喻家,路过田家就停住了,若有所思地想了想,有点犹豫。 要么,拜托田橙一家照顾一下他们? 毕竟寡妇门前是非多,他的想法是不错,可不知道人家宋秀致会不会不高兴。 转念一想,还有几个孩子呢,田橙喻兰川和田野在一起玩儿得都不错,他再把自家的堂子和英子打发过来,也没人能说啥。 毕竟田橙医术还不错,也能随时照应着喻辞这个病人些,等过完了年,给田橙和宋秀致安排个轻省些儿的活,就算她们照顾病人的报酬了。 这么想着,田金贵脚步一拐,就到田橙家去了。 说了来意,没想到宋秀致答应得很爽快:“行,有什么不行的,这大院儿里就剩我们两家,一起吃饭熬年,也图个热闹喜庆。” 喻兰川心里喜滋滋的,面上却是不露声色,拎了那条大鱼,还有几包糖果干果坚果之类的过来,看他有留下帮忙的意思,宋秀致就把这孩子推出去了,她自己也不算老,可是这些青年人在她眼里都还是孩子:“你这孩子不用客气,这儿不用你帮忙,你快回去照顾你爸,一会儿饭好了过来吃饭就行。” 田橙莫名其妙地,心情就很愉快,看她娘把喻兰川推出去,就在旁边笑:“娘,我看你挺照顾喻兰川的啊。”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就不再叫喻干部,而改成直呼喻兰川的大名了。 宋秀致瞪她一眼:“我是看他们爷儿俩可怜,你说好好的城里人,以前也没受过苦,到农村来跟着做农活,还得从头学起,这大过年的,那老喻干部生了病又回不了家,支书既然把这个任务交给咱们,咱就得做好。” 田橙就有点想笑:“我的娘诶,你可睁大眼睛看看,到底是谁可怜,人家有工资有粮食的,身上穿着干部服,日子比咱好过多了,咱家能吃饱饭才几天啊,你就膨胀得不行,去可怜别人了?” 宋秀致不明白膨胀是什么意思,不过结合上下语境也知道不是好话,笑着戳了田橙一指头:“长能耐了啊你,敢编排你娘的不是了。” 田橙哈哈大笑,眼眶子就有点热。 她娘就是这么个性子,总是看着别人可怜,以前在老田家自己都吃不饱的时候,就因为偷偷给路过的乞丐一块馍,而被田老太骂了个狗血淋头,看样子,她这毛病是改不了了。 正笑着呢,宋秀致忽然就喊了起来:“哎哟,油热了!” 吡啦一声,滚热的葵花油浇在切好的葱花和蒜片上,小小的灶房里,葱花油的香味就散开来了。 蹲在窗台上的田喵猫耸了耸鼻子,就跳下窗台钻到灶房里来了,它怎么闻着,这灶房里还另外有股奇怪的香气呢。 宋秀致正收拾鱼呢,见这矫情又娇气的猫过来,就把鱼鳃鱼鳞和鱼肚子里的肠肠肚肚的,放在一张报纸上给它吃。 田喵猫看着那一堆血糊拉碴的东西,心里很是嫌弃了,可是它的身体却很正直地走了过去,小心地凑过去鼻子先闻了闻味道,哎哟,这个香! 然后这家伙就没皮没脸地,幸福地吃起来了。 嗯,反正它的二号宠物不在,看不见它的样子,一会儿吃完了,多洗几遍脸就得了。 田喵猫的二号宠物田野,一大早就换了最得意的新衣服出去野跑了。 宋秀致托田金贵把那件大棉袄还给王学礼,被田金贵直接给拒了:“人家一个大男人,都送出去的东西了,再收回来,面子上也不好看,野子娘你也别客气了,这是给野子的,这孩子这几年委屈了。” 于是宋秀致就把这衣服给改小了,穿在长高长胖了一截的田野身上,当真是威风凛凛帅气腾腾,当然了,这么拉风的衣服不穿出去给小伙伴们看,那简直是锦衣夜行嘛。 一伙儿穿得新崭崭的小子闺女在村里疯跑着,田野半路就被田玉堂拽住了:“行了行了,天都快黑了,赶快回家了,把衣服弄脏看你娘收拾你。” 田玉英笑嘻嘻的,悄悄塞给田野一块水果糖:“走吧,咱们一起去你家熬年去。” 田野嗷的一声就叫起来了:“真的吗真的吗,英子姐和堂子哥,你们要去我家熬年?” 田玉英手里提着纸包,里面是二斤白面,这是她娘崔红让她给田家带的,毕竟两个孩子去人家吃饭,总不好空着手,家家粮食都紧张。 田玉堂笑呵呵地拉着田野就走,冲着那帮野孩子挥挥手:“差不多了啊,赶紧各回各家,天黑了还不回家,操心你们娘揍你们。” 孩子们都精着呢,冲着他七嘴八舌地喊:“今天过年呢,我妈不打我!” “过年不挨打不挨骂!” 是啊,过年的时候,大人对于熊孩子的忍耐力特别的强,就算他们犯些小错误,也不会打骂他们的,孩子们心里就想,要是天天过年就好了。 天天有新衣服穿,天天吃好的,还不用挨打挨骂。 回到家里,田野就更高兴了。 川子哥和特别和气的喻干部也来他家过年了! “哎呀这真是最幸福的一个年了!”田野高兴地喊:“以后咱们每年都这样好不好?” 第四十一章跳火堆 “哎呀这真是最幸福的一个年了!”田野高兴地喊:“以后咱们每年都这样好不好?” 宋致秀递给他一把笤帚,嫌弃道:“快去院子里,把身上的土扫一扫,别把土滚得家里到处都是。” 田玉堂和田野关系好,就抓了笤帚拉着田野去院里,院里喻兰川也忙着呢,他买了红纸裁好,自己写了对联,正一户一户地往窗户上和门上贴呢。 大院里不在这儿过年的那几户人家,他也给人家贴了对联,院子里一片红彤彤的喜庆劲儿。 本地人讲究,家里没了人,三年之内不能贴对联,之前喻兰川已经问过宋致秀,她家里贴不贴对联,宋致秀想了想,田满仓没了,到今年已经四年了,便点头让他贴上。 屋子里头,怕做饭弄脏新棉袄,田玉英把外面的新棉袄和罩衣一脱,里面是件半旧的衬衣。 这年月,在整个上田村里,除了田金枝能每年做两三套新衣服,没人能够随着性子经常穿新衣服, 事实上田金枝的奢侈,是因为田老太抠着全家的钱和粮食,供田金枝一个人花销,村里其它的人家,就算光景再好也不敢这样。 就像田玉英,虽然是支书家的女儿,她也穿不起里外三新的衣服,都是今年做新的单裤褂,明年再做新棉袄,后年再添一件棉裤,衣服总是一件一件地添,而不是一身一身地添。 田玉英把衬衣袖子一挽,钻到灶房里去,把宋秀致给推出来了:“婶子你歇着,有我和橙子就够了。” 其实灶房里的活儿也不多了,肉丸子蒸出来了,绿油油的小白菜用辣子和葱花油拌上,一盘子黄中有绿的韭菜炒鸡蛋,一盘子金红油亮,用肉沫炒的麻婆豆腐,还有一道海带粉条炖五花肉。 最后端上来的,就是那条大鱼,鱼往桌上一端,鱼头对着喻辞,大家就都开始说吉祥话。 毕竟,连年有余(鱼),这是个好兆头。 田喵猫的眼睛就盯着那条鱼呢,它也没别的盼头,就希望这些人类吃的时候嘴下留情,多多少少的给它留一点点。 相比于血糊拉碴的生鱼肉,它还是更喜欢色香味俱全的熟鱼熟肉。 嗯,这也从侧面说明了,田喵猫同志进化的程度,就是比村里那些没文化的土猫要高级得多,田喵猫捋了下胡子,有那么点点傲娇。 吃完饭收拾了桌子,宋玉秀就把田玉英和田橙赶出了灶房:“行啦,你们年轻人一起玩去,我来洗碗。” 拗不过她,两个女孩子就去了里屋。 里屋里,喻兰川像变魔术似的,从身上摸出一个长方形的小盒子,打开取出一个亮闪闪的东西,在田野眼前晃了晃:“野子来瞧瞧,这是川哥送给你的新年礼物。” 田野看清这是什么,高兴得一蹦老高:“哎呀我的好川哥,你把你的口琴给我了?!” 他伸手要去接,又有点不好意思:“川哥,口琴给了我,你吹什么呀?” 喻兰川笑着把口琴塞在他手里:“我吹牛就好了。” 田野拿着口琴又给他塞了回去:“不用了川哥,你还是吹口琴吧,我……”他咽了口唾沫,垂下眼皮不去看那琴,才能忍住诱惑:“我听听就好了。” 喻兰川就笑了,用胳膊肘碰了他一下,又掏出一只口琴来:“行了,这只口琴是我在县城给你买的,我的还在这儿呢。” 田野看看两只一模一样的口琴,喜得不行:“那我用旧的,川子哥你用新的。” 田玉堂看着这小家伙推来让去的,终于忍不住给他一个脑蹦儿:“行了,这东西是用惯的才好,你就拿着新的吧。” 田野接了口琴,喻兰川便拉着他去炕根儿底下坐着,教他吹口琴去了。 这边田玉堂拿出一副扑克牌甩在炕上:“来,捉大A!” 田玉英就喊:“不玩捉大A,咱们玩升级,我要跟田橙一国,我们女的一国。” 田玉堂笑着揶揄妹子:“喻伯伯和我联合起来,一会儿让你输得满地爬。” 几个人玩得很热闹,田玉堂这小伙子看着憨厚,打起牌来却很有两下子,再加上“老奸巨滑”的喻辞,两个女孩子就没赢过,却是越输兴致越高,誓要打个漂亮的翻身仗。 屋子里热闹得不行,口琴声和女孩子的笑声混在一起,坐在外间灶屋里的宋秀致嘴角含笑,把那条鱼剩下的部分挑去刺,放在田喵猫的小木碗里,抚了抚它的脑袋。 “吃吧,人过年,猫也得过年呢。” 田喵猫早就等着这会儿了,它的一号宠物田橙在里间打牌已经输红了眼,根本顾不得它,二号宠物田野平时照顾它很周到的,可今天他被口琴迷昏了头,竟然把它给忘了,还好宋秀致还记着它。 田喵猫吃了几口,真香啊。 它看看宋秀致,心里默默地决定,给宋秀致一个面子,把她定为自己的三号宠物。 宋秀致洗完了碗,等着田喵猫吃完东西,又给它倒了点水喝,看看快十二点了,喻兰川就从里屋出来,跟宋秀致打声招呼去了外面。 他先回自家屋里把炕烧热,又在院里柴禾垛上拣了点柴禾,在院子里架起来。 弄得差不多,看看表也就十二点了,喻兰川点着火堆,进屋喊众人:“行了,马上十二点了,咱们出去拢旺火了。” 田玉英正输得发愁,趁机把牌一扔,跳下炕穿了鞋子就跑出去了。 外面的火堆烧得挺旺,连老带小的几个人排成队,围着火堆走了几圈,又挨着个地从火堆上跳过去。 这旺火堆也是有讲究的,从火堆上跳过去,就意味着燎掉了去年一切不好的东西,来年会更好;而绕着旺火转圈,则是给自己身上加成运气,让明年的运气像火一样旺。 田橙扶着宋致秀从火堆上跳了过去,就连喻辞这个知识分子,本来是不信这些的,在几个孩子的感染下,也入乡随俗地跟着跳了火堆。 第四十二章二号宠物 不过喻辞毕竟刚刚大病初愈,跳完觉得出了汗,就回自家屋里睡了,喻兰川服侍着喻辞吃了药躺下,给灶里加了柴禾,摸着炕头热乎乎的,才又回到宋家这边。 扑克摊子重又支起来,田野醉心于口琴不和他们玩,于是喻兰川便顶替了喻辞的位置,跟田玉堂一国。 也不知这家伙是故意的还是什么意思,总之自从他上来,田玉堂就没赢过。 喻兰川的下家是田橙,他那牌打得呀,简直就是特意给田橙送分去了,看这牌的打法,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三打一呢,其余三个人打田玉堂一个人。 田玉堂简直要气死了,眼看着两个女孩子不停地升级,田玉英高兴得咯咯直笑,他终于忍不下去了:“算了算了,咱换一个玩法,捉大A!” 可是捉大A也不行,不管谁是大A,喻辞的打法就只有给田橙送分一种,打了一会儿,这次连田玉英也受不了了,斜眼瞪着喻辞:“喂,你差不多点就行了啊,真当我们都傻啊?” 喻兰川是你说你的,我自岿然不动,该怎么放水就怎么放水,田玉英气呼呼的,田橙笑得不行,推了喻兰川一下:“行了行了,再这样就玩不成了啊!” 宋秀致在外间,把田玉堂拿来的白面都和了起来,放在瓦盆里,盖了笼布让它醒着,看见田喵猫探头探脑地看,就揪了一小块面,扯成小块喂给它吃。 田喵猫试着一吃,哎,这个也很好吃呀! 于是宋秀致立刻就自动升级,变成了田喵猫同志的并列二号宠物。 灶火烧得正旺,灶屋里暖融融的,火光映着宋秀致的脸庞,田喵猫吃饱了,给自己洗了把脸,跳到宋秀致的膝头上,懒懒地烤着火。 宋秀致抚摸着它温暖光滑的茸毛,听着里面田玉堂“气急败坏”的喊声,嘴角不由自主地泛起了笑容。 她突然就想起田满仓了。 如果满仓还活着该多好,两个孩子都长大了,橙子很有主见,野子也变得勇敢了许多,如果他还活着,见到两个儿女有出息,一定会很高兴吧。 里边的田玉堂终于不堪忍受喻兰川的“卖国”行为,放下扑克不玩了,田玉英还惦记着包饺子呢,出来看时,宋秀致已经和好了面,几个年轻人便把战场转移到灶房,开始包饺子。 宋秀致早就把三个一分二分和五分的钢蹦儿用开水煮过,放在饺子馅里,让大家包进去,初一吃饺子的时候,吃着了钱的人,明年保准能福气多多。 田玉堂不会包饺子,擀皮倒是一把好手,他一个人擀皮能供得上其它四个人包,俗话说人多好干活,没一会儿,饺子就包好了。 田玉堂凑过来一看,乐了:“嘿,这是麦穗饺子,这是元宝饺子,我来看看,钢蹦儿在哪个里面呢?” 饺子这种东西,生着的时候还勉强能看得出来,下水一煮漂在锅里,全都一个模样,就算现在看出来也没用,一帮人全都呼啦啦地进了里屋,留他一个人好好研究。 喻兰川回去自己家看了看喻辞,发现老爷子睡得挺香,给炉膛里加了点柴禾,就又出来了,进门的时候,看见田玉堂还在那儿一个个地研究饺子呢,笑了笑,就去里屋了。 一大早的,外面噼哩啪啦的鞭炮声就响起来了,宋秀致早早地煮好了饺子,叫他们起来吃。 几个年轻人昨晚熬年熬到凌晨五点来钟,终于坚持不住,倒头睡了,几个女的和田野在田家这边,田玉堂跟着喻兰川回去喻家休息,这会儿早就洗漱干净,和喻辞三人过来了,一见面先互相拜年,说吉利话,田野在几个大人手里都领了压岁钱,喜洋洋的。 六个人围坐一桌,小炕桌还有点拥挤,田野拿着碗去灶台上吃饭,田喵猫赶紧跟在他后边。 宋秀致看见,知道这小家伙是想给田喵猫吃饺子,也没管他,过年了,不差猫这一口吃的。 结果田橙这边一个饺子沾了点醋酱,送到嘴里,眼睛忽然就瞪圆了,把咬了一半的饺子放在碗里,用筷子一拨拉,一个五分钢蹦儿就出来了。 “哎哟,差点崩了我的牙!”她笑说。 宋秀致赶快说吉祥话:“大吉大利,今年顺利!” 田玉堂羡慕得不行,瞪大眼睛看盘子里的饺子,他明明给有钢蹦的做了记号,怎么现在就找不到了呢? 别的人都傻傻地吃饺子,只有喻辞看着自家过年又长了一岁的儿子,若有深意地笑了笑,喻兰川搞的鬼,哪儿能瞒得过他这个刑侦痕迹专家呢。 喻兰川的脸一下子就红了,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低下头赶紧拨拉饺子。 最终另外两个钢蹦儿,田玉英吃着一个二分的,田野吃着个一分的,吃着钱的人都是喜得不行,把钢蹦儿洗干净,珍重地藏起来。 田玉堂没吃着钱有点难受,田野把他拉到一边,悄悄地把自己的一分钢蹦儿递给他:“堂子哥,这个给你。” 田玉堂就笑了,揉了揉田野毛茸茸的小脑袋:“行了啊,哥不是缺这一分钱的人。” 吃完饭,田玉英帮着田橙洗了碗,兄妹俩才离开。 田野刚拿到口琴,正新鲜着呢,都顾不上显摆自己的新棉衣了,就窝在窗户边上吹口琴,小家伙很有灵气,这么一晚上的功夫,已经能吹出一个简单的调子了。 喻家父子吃完饺子也回去了,家里就剩娘儿三个,大年初一讲究的是给亲戚拜年,宋秀致就有点犹豫,要不要去田家老房,给公婆拜个年。 田橙肯定不愿意,那不是自己上门找不痛快呢:“娘,咱们年前不是给了老房那边丸子和粉条嘛,大过年的,就别去惹人家不高兴了。” 说起来,这事还真挺有意思。 第四十三章咱也分家? 整整一个冬天,田金枝有事没事就往大院儿里跑,她其实是冲着喻兰川来的,奈何喻兰川根本就不理睬她,只要见着田金枝,要么就躲出去了,要么就钻在家里不出来,就连说话的机会都没给她一个。 田金枝试着去喻家,结果喻家父子俩的态度倒是出奇的一致,喻辞对她客气到冷淡的程度,问她有什么事,喻兰川就更直接,见她进门,喻兰川站起来就出去了。 一来二去的,田金枝就是怀里揣着一团火,也得给扑灭了,她去找过田橙几次麻烦,可都被田橙直截了当地赶了出去:“姑姑,咱们已经分家了,你有事说事,没事别来找我的麻烦,我还忙着呢。” 唯一一次没被赶的,就是刚炸出丸子的第二天,田金枝在喻家那边扑了个空,就来田家了,田橙和田野不在,宋秀致正在整理灶房,给田金枝装了一碗丸子和两块冻粉条,让她带回去给田家两老过年加个菜。 俗话说吃人嘴短,拿人手软,田金枝可不这样,她接了装东西的篮子,还愣是又说了几句扎心窝子话,把宋秀致狠狠地挖苦了一番,才算胜利地离开。 田橙回来,看见她娘脸色不好,一问才知道这事,真是气得要命,恨其不争,她娘怎么就这么老实,跟一帮子极品讲什么亲戚礼节,没见东西拿回去,连篮子都没还回来。 现在也是一样,田橙宁愿没有这门亲戚,一家人在家里自己玩,也不愿意去老房门上找不自在。 田橙想得没错,今天的老房那边,确实还就是不太痛快。 大年初一的,外面噼哩啪啦的鞭炮声响着,田金枝就和田老太闹腾着呢:“都怪你,目光短浅,本来自己家里能解决的事,让你给闹到支书那儿,让她们趁机分了家,看看现在,人家过得可舒坦着呢,穿着新衣服,吃着好的,我可听说,昨天夜里,喻干部都去她家熬年了呢!” 田老太本来歪在炕上,一听这话立即就坐起来了:“你说啥,你再说一遍!” “说了又有什么用啊,”田金枝冲她娘翻个白眼儿:“喻兰川和他爸昨天晚上在大房家里熬的年!奶,你光说给我找媒人提亲,可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再这么拖下去,田橙和喻兰川就连娃娃也要生出来啦!” 炕上闷着抽烟袋锅的田老头吼了一声:“行了,一个大闺女家的,胡说什么呢,你也要点儿脸,这话万一传出去,还要不要嫁人了?” 一个大姑娘家的,说这种话,田金枝竟然也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她爹吼她,她就当没听见,这边田老太听着,也觉得难听,倒不是因为女儿诬蔑田橙,是怕被人听到了笑话女儿。 “你可别去外面胡说,闺女家家的说这话,让人家笑话你。”田老太咬牙切齿的:“宋秀致这不要脸的,拿了我儿子的抚恤金,竟然敢勾引野男人,还让人家在家里过年,我,我去找她去,让她把钱吐出来!” 田老太坐在炕边上,伸脚在地上摸索着找鞋,田金枝就急了:“娘你可别再瞎胡闹了,这事是支书同意的,你这么一闹,万一田橙索性不要脸把这事认下了,那可真就没办法啦!” 田老太还是很怵田金贵的,闻言就停下了:“怎么回事,支书支持宋秀致搞破鞋?” 田金枝又气又恨:“他还打发田玉堂和田玉英去了,他们一起熬的年,说是为了照顾喻干部,我看就是给大房保媒拉纤!” 田老太立刻就蔫了,还有两个外人,还是支书家的孩子,这事就没什么名堂了,她缩回炕上:“行了行了,你快去包饺子吧,眼看着太阳都快起来了,你三哥和三嫂那两个懒货,还没把饺子包起来呢!” 外边窗根底下,两手笼在袖子里方大丫,爬在窗边偷听,听见这话赶紧就往回跑,一屁股坐在灶房的小板凳上:“你妈可真会说话,这么一大家子人吃饺子,就靠咱俩来包,这啥时候能包完啊,看看这饺子馅,全是白菜,连个肉渣也看不见,包啥呀包,白费力气,还不如直接吃水煮白菜。” 田老三有气无力地擀着饺子皮:“行了啊,这不我也干活着呢,你就别废话了,咱把饺子包大点,省事。” 方大丫噘着嘴开始包饺子,心里还是有气:“要我说,就不该让大房分出去,看看人家现在那新衣服新鞋,日子过得不知道有多好。” 田老三也跟着骂:“就是,都是田橙那死丫头做怪,不然的话,哪儿用得着我亲自擀皮啊。” 一直以来,每年过年的饺子,都是田橙娘俩一夜不睡觉给包好了,一大早煮熟了,叫全家人起来吃的,今年大房不在,二房又不回来过年,这活儿可不就落在三房头上了。 方大丫包着饺子,忽发奇想:“要么咱也分家?看人大房分了家过得多好。” 田老三用擀面杖捅了她一下:“得了吧,大房过得好,那是人家挣得工分多,又拿了我大哥的抚恤金,那是整整五百块呢,什么也不干,光吃香的喝辣的也够吃几年的,就凭你这懒婆娘,一年上不了几个工,懒得尿盆子里面生豆芽的货色,你能挣几个工分?分了家就能得着好?” 方大丫就在他手背上拍了一把:“我不好,你好?你横草不拣竖草不动,狗屎里面戳不进指头的懒怂,还有脸说我,你今年挣了几个工分?” “我挣那么多钱有啥用?就算有万贯家财,没个儿子也是瞎忙活!” 田老三一提这话,方大丫就不作声了,生不出儿子,这是她最大的短处。 “行了,”她暴躁道:“把两个丫头和金枝都叫过来包饺子,凭啥就咱俩干活啊,这么干下去,就是到年初二,这顿饺子也吃不上!” 第四十四章拨个萝卜 年初二,田家大房一家早早地吃了饭,就准备去县城娘家。 田野给田喵猫的小木碗里盛满了吃的,在它喝水的小葫芦里也装满了水,叮嘱它说:“你乖乖在家呆着,明天我们就回来了。” 田喵猫苦于不能直接说人话,喵喵地叫着,站在门外。 田野就问它:“你要跟我们去?那可不行,这么远的路,抱着你多累啊,再说了,哪有过年走亲戚带着猫的。” 田喵猫也没打算跟着去,它只是不想被关在屋里一整天,它进来用鼻子顶了顶小木碗,就往外面走。 到门口了,这猫又朝着喻家的方向叫了两声。 田野这就明白了,它这是不想在家里呆着,在外边喻家还能照顾它呢。 宋秀致就把它的饭碗挪到外边了:“正好,猫关在家里一天,万一给尿在家里怎么办?它想在外边呆着,就让它呆着吧,小喻看见也能照顾它。” 田野又把木碗给挪到窗台上:“放得高一点,可别被进来的野狗给吃了,喵猫你乖乖的听话,明天我们就回来了。” 出院门的时候,田野还不放心地回头看,就看见冬日的阳光下面,田喵猫蹲在外面窗台上,支棱着耳朵,尾巴微卷着耷拉下来,一副高冷的样子。 娘儿三个到了县城宋家的时候,已经是日上三竿了。 宋荫卿家在县城南边,共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宋秀致是大女儿,小女儿宋秀臻和儿子宋书臻是双胞胎,都在县城里成了家。 今天年初二,正是女儿回娘家的日子,宋书臻跟着妻子回了娘家,宋秀臻两口子住在县城里,一大早就带着孩子回来了。 一进门,田野就被小姨给抓住了,宋秀臻抓着田野的小脑袋:“来,拨个萝卜,让小姨看看田野长胖了没?” 田野梗着脖子,两只手攀住宋秀臻的胳膊,以一种大无畏的精神笑着说:“来吧小姨,看看你还能拨得动我不。” 宋秀臻的身材模样跟了她的母亲那兰,娇小清秀,拨了田野一下,还真拨不动,就势把手插在田野的胳肢窝里,提起来抱了抱他:“哎呀,野子真的长高也长胖了,再过几年,小姨就抱不动你了。” 宋秀臻的男人舒家智,这会儿正陪着宋荫卿聊天,闻言回头笑了笑:“过几年呀,野子都长成大小伙子,比你还高了。” 舒家智皮肤白净,文质彬彬,一个大男人长了一双桃花眼,平时说话和气,跟谁都一副好脾气的样子。 他招呼着女儿舒文文,让把带来的糖果给田野吃。 舒文文的相貌取了父母的优点,漂亮的小姑娘比田野大一岁,城里孩子上学早,现在已经上三年级了,她抓了一把糖果,拉着田野就走:“野子,我带你出去玩,咱跟他们大人没话说。” 田野懵懵懂懂地,就被这三年不见的,漂亮的小姐姐拉着跑了。 一桌子人都在笑,宋母就招呼女儿和外孙女:“快来坐下喝口热水,外面冷吧?” 宋致秀的母亲名叫那兰,原本是京都旗人家的闺女,那个时候宋荫卿在京都开医馆,那兰家里的老父亲病了,请宋荫卿去看病,一来二去的,那老爷子的病看好了,两个年轻人也好上了。 那家是旗人,当时清政府已经势微,那家没了权势,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家里还是有几分家底子的,看不上宋荫卿这样一个小大夫。 那兰和家里断绝关系,不顾一切地同宋荫卿成亲,后来日本人进了京,京都时局混乱,宋荫卿就带着那兰回了家乡。 一家子围着桌子嗑着瓜子,桌上摆着四色点心,糖果种类也不少,宋家的日子,在这个普遍困难的时代,过得就算很滋润了。 当然了,现在不是有句顺口溜嘛,听诊器方向盘,劳资干部售货员,这个年代最吃香的几种工作里面,第一种就是医生。 前些年形式不好,宋荫卿受了些委屈,也只是扫扫厕所干点脏活累活什么的,毕竟是个人就有可能生病,上位者其实更加惜命,留着医生还能帮他们看病呢。 尤其是宋荫卿这样的名老中医,那是很吃香的。 不说别的,就说宋家仓房里,挂在房梁上的那好几串儿点心盒子,红通通的一片晃眼睛,至少有二三十盒,看着就很喜庆,关键人家不是过年才这样,是一年四季都这样。 人吃五谷杂粮,就没有不生病的,县城本来就不大,互相都知根知底的,好多老病号嫌去医院挂号排队还要看工作人员脸色,怪麻烦的,就直接来家里找宋荫卿,宋荫卿也不好把病人赶出去,也就给看了。 不过他有一条原则,看病归看病,就是不收诊费,家里也没药,需要病人拿着方子,去外面国营药店买药。 日子久了,也不能老占人家大夫的便宜不是,老病号们就都自觉地,来的时候隔三岔五地提点儿东西,有时候是一把青菜,有时候是几个咸菜疙瘩,拿的最多的,就是点心了。 这会儿坐下来,宋老大夫就伸出了手,宋致秀眼眶红红的,把手放在宋母拿过来的脉枕上,自从田满仓死后,田老太就管着不许她回娘家,她已经四年没见过她爹娘了。 而宋家这边呢,因为宋秀致是烈属,宋家人担心自家成份不好,会连累了女儿,是以这些年来,几乎没敢去上田村看过女儿。 诊完右手换左手,宋老大夫为女儿诊脉,那是很用心的,又看了舌苔,这才把手收回来,宋母那兰立刻就把脉枕给收起来了。 宋老大夫也不问诊,这个女儿向来报喜不报忧,问诊也问不出什么,只凭脉象和舌苔,他就能看个八九不离十。 “嗯,身体倒没什么大问题,就是有点虚,每年入秋我不是都托人带了药材给你吗,那枸杞人参和萸肉,喝稀饭的时候放一点点进去一起熬,慢慢的,气血就补起来了。” 这也不是前些年生活特别困难的年代了,怎么女儿身体还这么虚呢。 第四十五章菜刀举起来 宋秀致垂着眼睛,掩饰地笑了笑:“那边一大家子人呢,我也不好吃小灶。”她没说近四年来,她就没收到过父亲带来的药材,只以为父亲的日子不好过,没给她带呢。 看样子,那些药材都被田老太给收起来了,也不知是卖了,还是怎么样了。 田橙太熟悉她娘了,宋秀致这模样,一看就是在撒谎啊。 可是她这辈子加上上辈子,都记不起来十七岁之前的事了,这些药材的事,她还真的不知道。 不过,只要她想知道,就一定能查得出来。 大过年的,大家都热热闹闹的,田橙也不想追究这事儿,闹得都不痛快,便没揭穿她娘的谎话。 城里不管冬夏,都是三顿饭,田橙她们出门前吃了早饭,这会儿离中饭还差点,宋母在厨房里忙活,宋秀致要去帮忙,被宋秀臻给按住了:“行了,姐,你回来得少,陪着爸坐会儿说说话,我跟橙子去就行了。” 她冲着田橙使个眼色,田橙就跟着她钻进了厨房,一进厨房,宋秀臻就把宋母也赶出去了:“行了娘,这儿有我和橙子就行了,你去陪我姐说话吧。” 厨房就剩小姨和外甥俩,宋秀臻把肉丸子和炸酥鸡块装在碗上,调上酱醋调料,田橙把蒸锅放在煤气灶上,锅里添了水,扭开火。 “多添点水,别不小心干锅了。”宋秀臻说,把装着丸子和鸡块的碗放在蒸笼上:“你爸没了,田家那老妖婆欺负你妈和你了吧?” 田橙点头,她知道这个小姨的性格,泼辣能干,嫉恶如仇,同时又十分精明,没必要在她面前撒谎。 “我就说嘛,还托吴小霞捎话,说家里忙就不回来过年了,我一看就是那老妖婆在做怪!”宋秀臻说,说着话不误干活,两个大碗上了蒸笼,又把另外一碗酸菜扣肉也放了进去,盖住锅盖。 “捎回去的那些药材和羊毛布料,老妖婆没给吞了吧?” 田橙心说小姨还是低估了田老太不要脸的程度,怎么可能不吞,不吞还能叫田扒皮吗? “吞了,不过也没什么,那些事都过去了,我们现在分家了,过得挺好。” “还真吞了啊,这怎么行,我跟你说橙子,你妈温吞惯了被人欺负,你可不能这样儿,你弟还小,家里可就全凭你了,”宋秀臻瞪圆眼睛,一副怒不可遏的样子:“不行不行,你们回的时候,我跟着去,让那老妖婆把东西都吐出来!” “哎小姨,小心手!” 田橙提醒她,宋秀臻回过神来,自己给自己吓了一跳:“太气人了,等着啊橙子,看小姨给你做主的。” 田橙笑了笑,心想你是没见过田老太的战斗力,那打滚撒泼骂脏话,实在不行就寻死,上吊撞墙喝农药都是一连串的,怕是没等你把东西要出来,就被人家给灭了。 “行了小姨,我们以后和他们再没瓜葛,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了。” 宋秀臻就无语了,菜也不切了,盯着她看了又看,看样子,橙子这性子,可不要是又一个大姐啊。 “橙子,你可不能学你妈!” “放心吧小姨,不就是点东西么,我和我妈离了那些东西也能过得好好的。”田橙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宋秀臻就把这句话理解为田橙要慢慢算账,秋后算账了,点点头,眼圈儿有点红:“橙子,不是我说,你妈可真不容易,满打满算她今年才三十七岁……” 外间的话题也是围绕着宋秀致,田家两个孩子都不在跟前了,宋母就小心翼翼地看着女儿的脸色,提起话题:“秀啊,这满仓没了也四年了,你有什么打算没有?” 提起田满仓,宋秀致眼睛有点红,目光躲闪:“娘,我能有什么打算,带着两个孩子好好过呗,现在分了家,橙子挺能干,野子也比以前懂事,两个孩子好好的,我就知足了。” “可不能这样儿,秀秀,你今年才三十七,一个人养两孩子也太辛苦了,还是需要个人帮衬啊。” “娘,我暂时不想这方面的事。”宋秀致说。 宋母还想再说什么,宋荫卿摆摆手:“行了,有什么话你们娘俩去房间里悄悄说。” 宋母一下子就反应过来了,这种话都是娘儿俩悄悄说,哪能放在桌面上说,跟前还有两个大男人,这不是给秀儿找难堪呢嘛,宋母刚才也是关心则乱,毕竟女儿还年轻,才三十七岁,一辈子不能就这么凑合下去。 气氛一时有点尴尬,就听见外面院子里有孩子在喊:“宋爷爷,宋爷爷,你家文文和人打架啦!” 这一下子,所有人都站起来了,宋秀臻怕孩子吃亏,一马当先地从厨房里冲出来,一阵风地跑到外面去了。 舒文文的脾气和性格完全跟了她娘,哪里是吃亏的性格,她这会儿正叉着腰,指着一个孩子的鼻子就骂:“你再说,再说我还给你一巴掌,再胡嚼嚼我弟,看我不打歪你的嘴!” 田野站在她的身边,只觉得舒文文这小姐姐呀,简直和电影上的女英雄差不多啦。 他们对面站着的一个男孩子捂着脸,个头看着跟舒文文差不多高,可气势完全被舒文文给压住了,委屈地小声嘟囔:“就是嘛,我娘都说了,就是这小子克死了他爸,他跟他姐他妈都是扫把星!” 啪的一声,舒文文又是一耳光甩过去,男孩子哇的一声就哭起来了,也不捂脸了,两边脸上一边一个巴掌印,倒是很对称。 紧接着一个妇女的尖叫声响起来,舒文文被她抓住胸口的衣服,一下子提了起来:“你这个死丫头片子,你敢打我儿子,我让你打,我让你打!” 妇女的巴掌高高地扬起来,眼看着就要落在舒文文脸上了,她的手被人给抓住了,宋秀臻从厨房里跑出来,出来得急,正在做饭的菜刀还没来得及放下,一手抓着那女人,一手就把菜刀举起来:“你凭啥打我女儿?” 第四十六章昧了东西 这女人其实是个混的,可再混的人也怕菜刀,声音就低了几个度:“你女儿先打我儿子了。” “我女儿从来不乱打人,你先问问,你的儿子做了什么,才招了我女儿打他?”宋秀臻高声说。 看看田野和舒文文都没事,放下心来,放开妇女,宋秀臻指着那男孩子就问舒文文:“文文,你为啥打他?” 舒文文看看田野,再看看田橙和宋秀致,犹豫了一下,没把那难听的话转述出来,只说了一句:“他嘴欠!” “我儿子嘴欠不欠的,关你什么事,别说他还未必说错话,就算他说错话我自然会管教,哪儿轮得到你动手,我把你个死丫头片子,臭不要脸的贱丫头……” 女人顾忌着宋秀臻手里的菜刀,拉着儿子站得远远的不敢过来,嘴上不干不净地骂着。 田野急了:“你胡说,是你儿子先骂人的,他骂我和我妈我姐,说我们全家都是扫把星,克死了我爹!” 宋秀致脸色一白,自从分了家搬到安置点大院,她已经好久没听过这种话了,今天回到娘家,却又被人提了起来。 宋秀臻真是气死了,菜刀挥得就跟风车似的,看得舒家智直着急:“臻子你别急,有话好好说,别误伤了自己。” 宋秀臻推开他,冲着那娘儿俩就去了:“你儿子嘴贱,就该打!不仅打他,我还要打你,你说,他一个小孩子,咋能知道什么克死人的话,是不是你教他来欺负人的!” “我娘才没教我欺负人,我娘跟我奶和我姑说呢,我听到的!”那男孩子作死地喊了起来。 女人脸色发白,后退了几步:“你别过来,你别过来,我就是在家里说说,又没到外面去说,我也是听我表姨说的。” 这女人名叫吴小霞,娘家那边和田老太娘家有点拐弯抹角的亲戚关系,管田老太叫表姨,一表三千里的那种表姨。 宋致秀和田满仓结婚后,她知道田满仓是田老太的儿子,就上赶着认了这门亲戚,每次回娘家的时候,就去田家打打秋风,回来这边,还能借着送信或传递消息的机会,带着孩子去宋家捞几块点心吃。 之前宋荫卿所说的,托人给宋秀致带了不少东西,那个带东西的人就是吴小霞。 宋秀臻多厉害的人呀,哪儿会放过这个机会,菜刀指着她:“你还有脸叫表姨,我爸托你给我姐带东西,是不是都被你吞了?你就是这么对你表姨的,我今天就替你表姨教训教训你!” 这下子,就不止是孩子打架的问题了,涉及经济利益,吴小霞一下子就叫起屈来:“谁说的,我吞谁的也不能吞宋大夫的东西呀,啊哟不对,我咋会吞别人家东西呢,宋大夫让我捎的东西,我原原本本地都给了我表姨,不信你回去问!” “我爸不是给你说,让你亲手交给我姐么,你答应得好好的做不到,你还有脸说,东西都被你那老妖婆表姨拿走了,今天我就替我姐收拾收拾你,好好帮你改改毛病!” 宋秀臻挥着菜刀就过去了,那女人看看跑不迭,哎哟一声倒在地上就开始撒泼:“杀人了,杀人了啊,宋大夫家女儿杀人了!” 闹腾这半天,周围也围了不少人,吴小霞这人向来尖酸刻薄,邻居们多数讨厌她,可拿她也没办法,宋秀臻收拾她,其实大部分人心里都在暗搓搓地叫好。 这会儿见真的要动刀了,就有人出来劝:“算了算了,这大过年的,闹出人命来不好,给她点教训就行了。” 宋秀臻也不是真要杀人,把菜刀交给追过来的舒家智,叉着腰,一手指上了吴小霞:“告诉你,我姐夫是在单位上为救人牺牲的,那是烈士!你敢再乱嚼我姐的舌根,我就去公安局告你,告你诬蔑烈士家属!” “还有,”田橙走过来俯视着吴小霞,慢慢地,咬字极为清晰地说:“我奶说了,她可没收到你捎来的东西,你就说吧,你把我姥爷给我妈捎的东西,都弄到哪儿去了,那可都是名贵的药材和羊毛布料,值不少钱呢!” 不同于刚才的不敢作声,这一次,吴小霞是真是冤枉得不行:“哎哟我的小姑奶奶呀,我可真没拿宋大夫的东西,那些药材和布料,我都给了我表姨呀,死老太婆她自己贪了儿媳妇的东西,往我头上栽赃呢!” 她只是昧下了一小部分的药材,留着给自己补身体,其它的,可都交给田老太了! 宋荫卿也过来了:“小吴同志,因为你和我女儿婆家是亲戚,我才让你捎东西的,而且你帮我办事,我也给了你谢礼,你谢礼也收了,最终没把东西捎到,你这事做得,也太不合适了吧。” 周围众人议论纷纷,都说看不出来,这女人连亲戚的东西都敢昧下,等人家女儿见了父亲,还不是终究要露馅。 “应该去派出所告她,要么去居委会举报她!” 田橙见吓得她差不多了,又说:“算了,现在大过年的,我也不为这点东西去告你,过完了年,你自己把东西交还给我,咱们面子上都好看。不然的话,我就听大家伙儿的,去派出所告你,到时候,你还是得把东西还给我。” 吴小霞无话可说,只是赖在地上,一股劲儿地叫屈。 她是答应了宋荫卿把东西亲手交给宋秀致的,可是毕竟田老太才是她的亲戚,田老太跟她说几句好话,再编排宋秀致几句不对,她就把东西直接给了田老太,反正她们都是一家人,给谁都一样。 她以为田老太会像她一样,悄悄昧下一部分,把剩下的交给媳妇,谁能想到,田老太胃口大得很,竟然一点都没给宋秀致呢。 那个该死的老太婆,她竟然全给昧下了,一点口风都没漏! 吴小霞又恨又妒,等着,等她回娘家的时候再说,非得让田老太全给拿出来不可! 事情就这么搁下了,回去的路上,宋秀臻悄悄问田橙:“老妖婆真的说了,没收到吴小霞送去的东西?” 第四十七章离魂 田橙狡黠地一笑,没正面回答她:“小姨,让她们狗咬狗去,咱们等着看热闹就行了,我妈的东西,我一定会要回来的。” 宋秀臻喜洋洋地对着她左看右看,用力地拍了一下田橙的肩膀:“看不出来啊,你可没随了你那傻妈!” 别看宋秀臻身材娇小,手上力气可大着,田橙给她拍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站稳了就笑笑不说话。 上辈子她是很傻很软弱,不过,再怎么傻和软弱的人,重来一次或许在别的事上会栽跟头,总不可能在同一件事,同一个人身上栽跟头了。 回到宋家,还好灶上的饭还没糊,一家人吃了饭,宋秀致就要带着两个孩子回家,被一家子硬是劝着,又留下住了一晚。 田橙当然是很愿意的,她有些事想问宋荫卿,上次在县医院时间紧迫,一直没来得及问呢。 吃完晚饭,她就拉着姥爷进了屋,说是有医学上的问题要讨教。 田橙八岁的时候,田野出生,田老太就做主,把她送到宋家,嘴上说的是担心宋致秀一个人带两个孩子太累,其实还是嫌田橙在家吃闲饭。 田橙在宋家呆了五年,田满仓死后,田老太觉得田橙年龄大了能下田挣工分了,又把她接了回去,美其名日要陪伴她娘,其实就是回去干活儿挣钱的。 当时的田橙刚上了半年初中,她对中医有兴趣,人也有灵气,把一本汤头歌诀背得滚瓜烂熟,有时病人来家里看病,宋荫卿也让她跟着把把脉实践一下,时间长了,才十来岁的小人儿,竟也能把病证辩出个三四分来。 众人都啧啧称奇,宋荫卿也高兴得不行,打算着把自己一身的医术传给这个外孙女,可惜学到半路,田老太就以陪伴宋秀致的名义,让他把田橙送回去。 毕竟田橙是人老田家的孙女,宋荫卿虽然舍不得,也不好说什么,再加上确实心疼宋秀致,有田橙在身边照顾着,自家女儿也能好过一些,就把田橙送了回去,还附带了一大箱子医书和一只医药箱。 田橙回去上田村,就再也没摸过学校的门槛,好在她的底子还在,没事的时候看看医书,研究里面的病症,倒也没把手艺彻底扔了。 众人都知道这爷孙俩的默契,她说要请教医学上的难题,倒也没人生疑,宋母还给腾了一间空房间,把屋里正在玩的田野和舒文文带了出去。 屋里没人,田橙的神情就凝重起来了。 “姥爷,几个月前我摔倒,磕到了头。”田橙开门见山地说。 宋荫卿没急着去查看伤势,只是看着她,等着她说下文。 如果只是轻微的外伤,他的外孙女不会这么郑重其事。 “当时没什么明显的外伤,只是头上起了个血肿,晕倒在院子里不久之后,田野把我弄回家里,当天晚上,我发烧了,我妈从你给我的药箱里,取了一片退烧药喂给我吃了,第二天烧退了,我看了一下,除了有点虚弱,身体其它方面都还算正常。” “嗯,然后呢?”宋荫卿拉起她的手腕,开始诊脉。 田橙心里暗赞,老爷子这脑子还是够用的,知道大问题在后面。 “我失忆了,忘记了很多事情。” 老爷子的手指稳如磐石,没有一丝一毫的波动,三根手指时轻时重,探着田橙的脉象。 “我记得之前跟您学过的医术,也记得在县城里的事情,就是忘了回到上田村以后的事。”田橙说,脸上难得地露出一丝迷茫:“后来,上田村的事我也慢慢地想起来了,当然也有一部分人和事是重新认识的,但是就是忘了摔倒之前具体发生了什么事儿。” “不管怎么想,都想不起来。” 宋老爷子把完了两只手的脉象,又看了舌苔,检查了磕到的部位,问了事情前后的经过,当时有什么感觉,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想起来的事情是一点点想起来的,还是一下子想起来的,想起来的时候有没有什么外力诱因之类的,问得很详细。 田橙一一回答,前世的她是由弟弟和母亲带着她,一点一点地重新教给她认人,告诉她之前发生的事情,这一世的她,可能是因为有前世的记忆吧,前世知道的事情,这一世都知道,可那些前世不知道的事情,比如喻兰川跟她之间的事,她还是一点记忆也没有。 田玉堂跟她说过一次,她想起来一点点,田玉堂没说的,她就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这些前世后世的事,她当然不能跟宋老爷子说,只能具体地说说自己的病情。 “这是离魂了,”宋老爷子凝重道:“姥爷还真拿这病没办法。” 老爷子是个实在人,治不了就是治不了,尤其在外孙女面前,更没必要装:“橙子啊,我估计着,你当时可能是受了刺激,然后自己选择性地失忆了,不愿意想起来。” 顿了顿,他又说:“这事,估计得靠你自己的意志力,或者你可以试一试,经常到磕着的地方转一转,回想一下,最好能重现一下当时的情景,说不定也就想起来了。” 田橙苦笑,不得不说,她就是宋老爷子教出来的,两人的想法一模一样:“行了,姥爷,那我自己慢慢想办法,对了,这事别告诉我妈,免得她担心。” “嗯,我给你带点补气血安神的药吃吃看,你也别抱太大希望,中医治疗这种病,不是很有办法,反倒是西医那边,有心理医生,说不定能有办法,可惜这小县城里,也找不到心理医生。” 田橙就有点好奇:“姥爷您还知道心理医生呢?” 老爷子看她一眼,目光中带着笑:“怎么,觉得你姥爷土包子一个,不懂这些是吧?” “哪里哪里,”田橙陪笑:“您这一辈子见过的稀奇事也多了去了,心理医生不算啥稀罕的,您就给我说说呗。” “唉,那会儿我还在京城,还没认识你姥姥呢,有个富贵人家的男孩子得了怪病,动不动就狂性发作,不肯吃饭还打骂家里的下人,过后就性格大变,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偏偏变得还是个女人,不管说话行事都完全变了,跟个女人一模一样,关键变的那女人还有固定的性格,有名字,有自己的喜好,过了那阵子,他就又变回来了,问他变成女人的事情,他也完全不知道。” 第四十八章被鸟暴力的猫 宋老爷子脸上都是回忆的神情:“家里人着急啊,遍请京中名医,都说是鬼疰之症,当时群医束手无策,我因为以前治过这类病症,也被请去给他诊病,当时病人的脉像乍大乍小,乍长乍短,看着是气血不匀,邪气伤正之症,我就给了他三粒八毒赤丸。” 说到这儿,宋老爷子停了下来,眯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 田橙心里着急,不过也不催他,静静地等着。 老爷子叹了一声:“当时是有效果的,病人睡前吃了药,第二天早上吐了半盆子青黄色的痰涎,人倒是清醒了许多,也肯吃饭了,也不打骂人了,就是那个变成另外一个人的毛病还在。” 田橙已经猜到,那病人恐怕就是现代医学所说的人格分裂了,果然,老爷子继续说道:“当时京城里还有些洋医生和洋教士,那些洋教士,多数也是懂医的,那家人病急乱投医,找到了洋医生那里,洋医生给他诊断,说这人啊,是得了人格分裂症,那个女人是他分裂出来的第二人格,他们懂得这病的原理,却也没办法治。” 老爷子有点惆怅,叹了口气:“直到我离开京城的时候,那人的病也没好,这么多年过去,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 别说是几十年前了,就算在后世,对人格分裂这种病也没啥有效的治疗手段,田橙感兴趣的是另外一个问题:“姥爷,您说您以前治过鬼疰症,是不是治好了,给我说说呗。” 宋荫卿看田橙一眼,见这丫头对自己的病一点也不着急,反倒急着问别人的病,就笑了笑:“你这丫头啊,还是以前那个性子。” 田橙也笑,跟他撒娇:“姥爷,我可好多年没听您讲古了,您就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吧。” 宋荫卿却不给她说:“行了,现在都新社会了,讲这些做什么,你就记住,这世上啊,没有什么邪崇鬼怪能让人生病,不过是病征比较像鬼崇罢了,其实真正追究病因,多数还是痰症或者虚症,别的都能做假,脉象是骗不了人的,要懂得从脉象辨证施药。” 田橙不甘心还要再问,宋荫卿已经转移了话题:“对了,你那择席的毛病好点了没?” 择席之病指的就是认床的毛病了,田橙从小就有这毛病,换了地方就睡不着觉,说起这个田橙不知道为什么有点脸红,也顾不得缠着听故事了:“姥爷,我好多了,搬到安置点大院以后,我一直都睡得挺好,都没用重新适应环境。” 老爷子看了看她:“好,那今天你和你娘就睡你以前住的那屋。” 田橙自然是愿意的,她早就想念这张她睡了五年的床了,可是到晚上的时候,睡在曾经熟悉的床上,不知道为什么,她却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了。 似乎,缺少了什么的样子? 另一边,田野也同样睡不着,他索性爬了起来,只穿着一条小内裤,跑到这屋来找田橙。 “姐,田喵猫单独在家,不会冻坏吧?”田野最担心的就是田喵猫了,不停地在她耳边念叨,也不知道田喵猫怎么样了,在外边过夜,会不会冻坏了。 田橙知道那只猫的本事,赶田野回去自己房间睡,让他别多想:“行了,哪有这么多好担心的,喵猫还没满月的时候,就能从老房跟到安置点大院,家里一晚上没人,说不定它自由快活得很,哪能出什么事。” 让田橙没有想到的是,田喵猫还真摊上了事。 这猫摊上的,还是一件很麻烦的事。 宋秀致带着一对儿女,提着六盒点心和一些药材回到大院儿的时候,就发现田喵猫不见了。 田野把这猫当心肝宝贝儿一样的疼,屋里屋外找了一遭没找到,就扯着嗓子大声喊它的名字。 知青和其它的下放户没回来,大院儿里,现在只剩喻家和田家了,喻兰川不在家,喻辞听见就出来了,脸上止不住的的笑意:“野子,找猫呢?” 田野答应着:“是啊,喻伯伯,你看见我家田喵猫没?” “你往屋后的灌木丛里去看看,我见它好像躲到那儿去了。” 没等田野去找呢,田喵猫听见喊它的声音,自己就出来了。 田家人一见,齐齐吓了一跳。 一天不见,这猫灰头土脸的,耷拉着耳朵和尾巴,看着灰溜溜的,表情很沧桑,一言难尽的样子。 相比于田家人的惊诧,喻辞是笑得不行:“这猫可真有意思,不知道怎么得罪了几只鸟儿,被鸟儿欺负得没处逃……” 话刚说了一半,就听见叽叽喳喳的嘹亮的叫声,几只黑色的鸟儿飞过来了。 喵猫吓个一个激凌,蹿进屋里去了,田野大声喊:“哎哟,这么多乌鸦!” 鸟儿们气势汹汹的,在低空盘旋了几圈,到底顾忌着有人,没敢落下来,更不敢飞到屋里去追猫,只得悻悻地飞走了。 田橙又好气又好笑,堂堂一只系统猫,竟然被乌鸦欺负到不敢出家门,它也真够丢人的。 她把喻辞请回家里,问他是怎么回事。 田野也把灰头土脸的喵猫抱起来,家里太冷不敢给它洗澡,只能找了块干净的布打湿了,开始给喵猫擦身上的鸟屎和灰土。 喻辞一副心有余悸的表情,他也不太清楚事情的起因,他看到的时候,鸟儿和猫的战争已经开始了。 昨天下午的时候,喻辞在屋里听着外面又是猫叫又是鸟叫的,心想着是不是这猫捉了鸟儿,听着都叫得这么大声。 出来一看,就见田家的窗台上,几只黑色的鸟儿围着喵猫,轮番俯冲下来,就跟轰炸机似的,爪子和尖喙齐上,不停地往喵猫身上招呼,猫儿呢,一只爪子护着自己的眼睛,另一只爪子不停地在空中挥舞,偶尔抓到鸟儿身上,就是几片黑色的羽毛掉落下来。 可这帮鸟儿很是坚韧,硬是不顾锋利的猫爪,前仆后继地冲上去,喻辞见情形不对,挥动双手嘴里大声吆喝着,走过去驱赶这些悍鸟。 鸟儿们见有人来,一哄而散,临走时还给喵猫留下了礼物,几泡鸟屎。 第四十九章猫生艰难 喻辞过去的时候,喵猫狼狈极了,脏兮兮的身上落着鸟的羽毛,还有几块鸟屎。 这猫一向的形象是高冷傲娇的,喻辞还真没见过它这副模样呢,拿了几片干草叶子,帮它把身上的鸟屎刮掉,喵猫就蹲在窗台上,照着窗玻璃上自己的影子,开始细细地清理身上的灰土。 喻辞见它没什么大事,就回去了,没想到进门没多久,又听见外面猫喊鸟叫,推门出去一看,那帮子流氓鸟又来了。 就这么折腾了一天,直到天黑的时候,鸟儿们才算彻底离开,今天一早,喵猫刚蹲到窗台上晒太阳,这些家伙们就又来了。 没办法,可怜的猫儿只得躲到屋后的灌木丛里,才算逃过鸟儿们的绝命追杀。 喻辞四十多岁的人了,向来不苟言笑,说起这事儿却是笑得不行,简直像是变了一个人。 听的人也是笑个不停,看看喵猫狼狈的样子,越发觉得好笑。 喵猫就很无语了,黑着一张猫脸,是真的黑着脸,因为满脸的灰土擦不太干净,它虽然会说话,可这么多人在,它不敢说啊,苦于没法子给自己辩解,低着头不愿意看人。 田野给它擦干净身上的灰土和鸟屎,把它放在窗台上,边捧着肚子笑,边把田玉堂给他做的弹弓拿出来,还有一盒子大小差不多的鹅卵石,恨恨地搭上一颗石子瞄了瞄外面:“喵猫你等着,这些臭乌鸦竟敢欺负你,等我给你报仇的!” “它们不是乌鸦。” “这些鸟儿不是乌鸦。” 喻辞和田橙异口同声地说,喻辞就停下来,示意田橙说。 “野子,刚才那些鸟儿,它们是乌鸫,你听它们的叫声嘹亮而婉转,不是乌鸦那种嘶哑难听的声音,而且乌鸦的喙是黑色的,乌鸫的喙和眼圈都是黄色的,比乌鸦的体形也要小一些,很容易辨认的。”田橙说。 田野有点不明白:“啊?我没发现,我光顾着保护喵猫了。” 喻辞笑着补充:“你姐说的没错,这种鸟儿名叫乌鸫,它的报复心是很强的,不管是人或者猫惹了它,它都会一直攻击,直到它消气为止,因为它的叫声特别好听,还能学别的鸟叫,京都那边有些老人很喜欢养着它。” 田野一下子急了:“啊?那它们是不是还要来欺负喵猫?” 喻辞忍着笑,看看灰溜溜的田喵猫:“我估摸着,那些鸟儿还要来。” 田喵猫都快呕死了,它也很倒霉的好不好,怎么就摊上这么一档子事呢? 果然,那些鸟儿有事没事的,就来田家窗外看一看,田野生怕喵猫被欺负,不敢出门,喵猫呢,更是怂得一匹,索性藏在屋里,连经常晒太阳的窗边都不去了。 田玉堂听说了这事,来看了几次,都没遇到乌鸫,倒是看见喵猫缩头缩脑的样子,笑得不行,他不是民兵连的嘛,枪法也不错,就说要把家里的猎枪拿来,一枪一个崩了算了,还能炖一锅汤。 田野很支持这个建议,当时就要拉着田玉堂去取枪,被田橙给拦住了。 “这种鸟儿是益鸟,人家就是跟你家猫起了冲突,你也不能就杀了人家呀,还是想个温和点的办法。”田橙说。 什么是温和点的办法,田橙也说不出来,但她就是不许田玉堂用枪打鸟,再加上喻兰川也支持她,田玉堂就退缩了,哄着田野让他忍一忍,说不定过几天这些鸟儿就忘了。 这样过了几天,田野实在忍不住玩心,看看那些鸟儿来得也不勤了,大年初六一大早,几个小伙伴来找他,他就跟着去了。 田喵猫在家里窝了这么几天,鸟儿们来了也看不到它,自然就来得少了,这天太阳特别的好,照在窗户上暖融融的,猫儿窝得难受,就起了侥幸之心,悄眯眯地跑到窗台上晒太阳了。 田喵猫算是很聪明的,没敢出去外面,只是在家里窗台上蹲着晒晒太阳,没想到没蹲几分钟,窗外就黑压压地飞来一群,就像轰炸机似的往它跟前扑。 到了跟前都快撞上了,才发现有窗玻璃挡着,这些乌鸫懵了有一会儿,张牙舞爪叽叽喳喳地在外边叫个不停,田喵猫突然就觉得很得意了,你们不是很能耐吗,有本事进来呀。 这蠢猫一时激动上了头,根本就没多考虑后果,隔着窗户就开始吡牙咧嘴挥爪子地挑衅人家。 这下子好了,等田橙听到鸟叫声从灶房出来的时候,年前才刚刚擦过的玻璃上,已经糊了好几摊鸟粪。 而且还有几只鸟儿在轮番俯冲呢,每次冲到窗户跟前,扔下炸弹,一个急转弯就飞回去了。 田喵猫还得意得厉害,冲着窗外吡牙扮鬼脸,猫脸上都有点人性化的笑容了。 它就没想到,这大过年的,窗户上糊着几摊鸟屎,会不会因此挨打呢。 这下子,就连主张温和的田橙也急了,抓了把笤帚就出去赶它们,鸟儿们早把肚子里的弹药清空,一窝蜂地飞了,只留下田橙站在那儿干瞪眼。 越看窗户上的鸟粪越是气得不行,天气太冷,鸟粪都给冻住了,擦都擦不掉,田橙跑回去又给了田喵猫脑袋上一巴掌:“你就不能让着它们点儿?看看这窗户,怎么擦?!” 田喵猫这会儿也回过神来了,灰溜溜地跳下窗台,回到炕头上蹲着,一脸的无奈和忧桑。 唉,猫生艰难啊。 田橙也好奇,它这是做了什么,怎么就这么不招鸟待见呢。 宋秀致跟着妇女们出去了,家里只有田橙一个人,田喵猫见问,就索性口吐人言说了:“橙子,这事真不能怪我,那天你们走了……” 初二那天田家人去了县城,给喵猫留下一碗猫食放在窗台上,结果半上午的时候,就来了一只半大的乌鸫,站在碗边上吃它的猫食。 猫本来就是鸟的天敌,平时没事的时候都要抓只鸟儿来玩玩的,就算田喵猫是个省事的,平时不去招鸟抓耗子,那也不代表它就能把自己的食物让给鸟儿啊。 第五十章猫鸟大战 于是田喵猫就对那只乌鸫伸了爪子,毕竟它不是一般的猫嘛,动手的时候还留了几分情面,只抓伤了那乌鸫,并没要它的命,乌鸫当时就歪歪斜斜地飞走了,田喵猫保护了自己的食物,还觉得很高兴呢。 没想到的是,抓伤了小的,就来了老的,没过一会儿,那只小乌鸫带着五六只乌鸫飞来,就对田喵猫发起了攻击,它们还讲究战略战术呢,前面两只乌鸫吸引喵猫的注意力,后边三四只乌鸫专门攻击田喵猫的尾巴和屁股。 薅上一把猫毛就飞走,绝不拖泥带水,田喵猫单枪匹猫,哪儿是这些奸诈的家伙的对手,如果不是喻辞听见声音经常出来驱赶,这些乌鸫害怕人类,怕是田喵猫现在都成了秃尾巴猫了。 田喵猫说得可怜,田橙听着又是好笑又是好气,说起来,这事还真不能怪田喵猫,动物护食是天性,就是人类,有人把你正在吃的饭碗抢走,你不也得急眼不是? “行了,你也别难过了,我来想办法治治它们,不过,你暂时就不要去窗台上了,看那玻璃给糊得,太恶心了。” 说到窗户,田橙又是一阵腻歪,回头看看玻璃上的鸟粪,心想非得治治这帮子流氓鸟儿了。 “野子不是有弹弓嘛,用弹弓打它们!”田喵猫说,有人给它撑腰,它就一副小猫得志的表情,田橙却不太乐意:“算了,鸟儿再怎么讨厌,也是一条命,只要它们不要骚扰咱就行了,没必要要人家的命。” 等田野回家来,看着窗户上的几摊鸟粪,立刻就出离愤怒了,抓起弹弓就把田喵猫拎到窗台上,给它摆了个张牙舞爪的造型:“田喵猫你别怕,就站这儿,这次它们敢来,我让它们尝尝人民的铁弹子!” 田喵猫感动得那是热泪盈眶,昂首挺胸地站在窗台上,心里面直接就把田野给提拨成一号宠物了,最重要的宠物,谁都不能跟田野比的。 田野抓着弹弓就出去,悄眯眯地躲在小仓房旁边,他得弄好角度,既要鸟儿看不到,还要能打到鸟儿,还要注意不能把玻璃打破了。 一人一猫眼巴巴地等了一下午,也不知那些鸟儿占了便宜就走,还是肚子里没食儿,没制造出来新的“弹药”,总之田野冻得哆哆嗦嗦,田喵猫摆造型摆得腰酸腿困,那些乌鸫愣是一个都没来。 等宋秀致回家来,也给气笑了。 这是怎么说的,大过年的窗玻璃上一大摊鸟粪,关键天气太冷还擦不掉,用小铲子刮了刮,效果也不好,只把大块的刮掉了,那些脏兮兮的印迹都还在。 第二天村里的孩子们来找田野,这事儿就成了笑话,传得到处都是,好些个村民特意来看,一个个都笑得不行。 按说村里养猫的也不少,因为老鼠多嘛,那玩意儿糟蹋粮食,还咬坏衣服家具,耗子药治不了不说,还容易被家禽和家畜误服,只有猫才能治得了它们。 而且吧,这个年代养猫也是很经济实惠的,不像后世要准备一大堆猫粮猫玩具猫爬架和各种营养品,在农村里面,猫这东西也不用喂它,在炕头上给它个睡觉的地方就行了,它自己会找吃的。 别家的猫成天在外头抓鸟抓耗子惹事生非,都没什么事,田家这只猫平时连耗子都不会抓,也不见它出门,怎么就惹了这帮鸟祖宗? 田玉堂听说了也跑来看,又气又笑,埋怨田橙:“我说拿汽枪过来,一枪一个崩了它们,你就不听,看看这大过年的,窗户上糊几摊鸟屎,算个什么事啊。” 喻兰川这几天也一直关注着这事呢,听田玉堂埋怨田橙,他自然是站在田橙这边的:“行了堂子,这种鸟其实有它的优点,它的叫声特别好听,能学好多种鸟儿的叫声。京都那边很多老人养着这种鸟儿,每天早上提着鸟笼子去公园里遛一圈。你先别杀它们,我来想个办法,活捉了它们。” 田玉堂是最听喻兰川话的,喻兰川说要活捉,那他就帮着活捉,边上的田野和田喵猫也没什么意见,田野想着捉回鸟儿能玩,田喵猫则是想象着,等它们被活捉了,看猫爷我怎么收拾它们。 第二天喻兰川就拿了一只网子过来,网子是用细细的半透明的尼龙丝编成的,只有小小的一团,打开以后面积却也不小了,他和田野两人张罗着,准备把网挂在窗户前面,那帮乌鸫不来窗户前面就算了,来了肯定要被捉住。 这时候田家的猫被鸟欺负得不敢出门的事,已经传遍了全村,村里大人小孩子来看热闹的络绎不绝,都是闻名而来,要看看那只倒霉的猫和不要脸的鸟们,一时间,安置点大院儿简直成了集市。 宋秀致烧了一大锅水,光是给客人倒水就忙不过来,家里原来准备能吃到过完年的糖果和瓜子,不出两天被孩子们吃得一干二净,从娘家拿来的六盒点心,除了给支书送了两盒,其它的都被拿出来待客了。 这么闹哄哄的过了两天,那些乌鸫也不知是感觉到了什么还是看着人多不敢过来,愣是连着两天没来,喵猫在窗台上凸造型累得腰酸腿疼,还时不时有小孩子嘲笑它,说它做为一只猫,连只鸟儿都搞不过,真是怂死了笨死了。 喵猫都快得抑郁症了,心说它怎么就这么倒霉呢,心里越发对那帮子流氓鸟恨得不行,觉得都没脸见人了。 不管鸟儿和猫儿怎么样,这两天倒是让田家大房跟村民们的关系亲热了不少,之前宋秀致被田老太欺压着,平时只知道干活,沉默寡言,在村里也没个特别要好的姐妹。 如今大家来田家一看,人家娘儿几个和和气气,见了人先笑再说话,田野长高了,穿着帅气的小棉袄,看着就是个好孩子,而田橙就更不用说,亭亭玉立的大姑娘,跟着她娘招呼上门来的乡亲,那么贵的点心,大部分人见都没见过的,整盘子地端上来招待客人,一点都不带吝惜的。 这田家大房,其实很不错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