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楔子 元禧三年初冬,京都下了第一场雪。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地落下来,遮挡住了地面上零星血迹。一辆马车从街上飞驰而过,带着纷扬的雪花打了几个旋儿就跑远了。 寂静的街道上,男人怒吼声惊醒了沉睡的人家。 “再快点!快!” 霍峥赤红了眼,用力搂紧了怀中虚弱的人,放缓了声音安抚道:“别怕,我带你回宫,不会有事的……”男人冷硬的声线放得极柔,仿佛生怕惊扰了怀中人。 被他抱在怀里的是个身着男装的女子,织金袍,白玉冠,长眉凤目,山根挺而翘,菱唇润而淡粉。左边眼角下还有一颗泪痣,给她平添了几分绮丽。若不是此刻她脸色惨白,嘴角还隐隐溢出几缕血色,这幅美人在怀的景象,怕又是一桩风流韵事。 “陛下……” 纤长的眼睫颤了颤,宋暮烟挣扎着睁开眼,入目便是霍峥惶急的面容。 她有些怔然。两人成亲近十年,却并不亲近。当年霍峥没有过问她的意愿,求来太后懿旨强娶了她,她满心惶恐又不甘,对霍峥始终是两分疏离三分畏惧。 霍峥或许是看出来她的不愿,竟然也没有强迫她,两人就这么在王府里各过各的走完了这些年。后来霍峥登基为帝,两人也不过是换了个地方继续各过各罢了。 这样亲密的拥抱,还是头一回。虽然情分不深,但霍峥的焦急不似作假。宋暮烟甚至还有心思想,外面那些传言,倒也不全是真的。 “暮烟……”霍峥对上她眼睛,声音有些颤抖,低低地问:“疼吗?” 宋暮烟回过神,想要摇摇头,五脏六腑却突兀涌上一阵痛楚,身体里仿佛被人捅进了一把尖刀,然后拧着刀柄在柔软的脏器上穿刺捻动,将五脏六腑都捣成一滩烂泥。 “疼……”宋暮烟如同脱水鱼儿一般弹跳一下,牙关紧扣,却有愈来愈多的鲜血从嘴角溢出来。 霍峥越发用力地抱紧她,似乎想帮她缓解,却无从下手,只能徒劳无力地抚摸着她的头发,一遍遍的安慰:“马上就到了,马上就到了……” 急促的马蹄声踏过宫门,长驱直入进了栖梧宫。 十数个太医早已在殿外跪迎,霍峥将人打横抱进去,小心翼翼地放在床榻上。太医们大气也不敢出,微微躬着身井然有序地上前查看。 宋暮烟紧闭着眼,额头上冷汗涔涔,嘴角溢出的鲜血连手帕都擦不完,渐渐染红了衣襟。 太医们抖着手把完脉,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硬着头皮一齐跪在了地上。头发胡须花白的院判哆哆嗦嗦地跪趴在地,颤抖着声音道:“臣无能,陛下恕罪!” 一句话,宣判了结局。 “孤养你们这群废物何用?!”霍峥狠狠一脚踹在年迈的院判胸口。他脾气素来暴戾,又戎马多年练得一身好力气,一脚就将人踹得撞到了墙角的青铜鎏金暖炉上。院判哇地吐出一口血,却来不及擦,又连忙爬起来跪趴在地,颤声呼喊:“陛下饶命!” “陛下饶命!”余下的太医立即跟随着以头抢地,俱是两股战战。 霍峥重重喘气,只觉得脑子里有根弦濒临断裂。勉强平复了怒气,阴鸷扫过求饶的太医们,沉声道:“给孤治!治不好,你们全都给君后陪葬!” …… 宋暮烟是被一阵哭嚎声吵醒的。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只觉得身体轻盈许多,那股子折磨她的疼痛也消失了,轻飘飘的仿佛下一刻就能飞起来。 她这么想的,也确实这么做了。飘飘荡荡地出了殿门,就看见台阶之下,栖梧宫的宫女太监跪了满地,各个扯着嗓子嚎啕,表情悲怆又恐惧。 霍峥身着明黄衮龙服,头戴升龙冠,孑然站在台阶之上,眉眼间是缭绕不散的戾气。奇怪得很,以前宋暮烟总畏惧他,平日里都恨不得躲着他走。但是现在看着,却不怕了,只觉得男人暴戾阴沉的表情下,还藏着许多她看不分明的情绪。 宋暮烟迷惑地看了一阵,在看到宋家人被尽数押到殿前时,隐约明白了霍峥的意图。 昨天是她的父亲,大邺丞相宋知恪的六十五岁寿诞,相府大宴宾客,霍峥带着她也去了。但没想到得是,宋知恪伙同前废太子霍祁桉摆了一场鸿门宴,等着霍峥与她入瓮。 霍峥提前察觉,躲过一劫,她却喝了毒酒,还没等到这场叛乱平息,便毒发了。低头看了看变成半透明的手掌,宋暮烟嘴角勉强扯了扯,再没有半点对宋家人的怜悯。 这一日,栖梧宫前血流成河,宋家上下近五十口人,被十数个经验老道的刽子手凌迟而死,淋漓的鲜血顺着脚下蔓延,聚成一片血海,连空气里都满是人血的腥味。跪在一旁观刑的宫人吓得战战兢兢,连鲜血浸湿了膝盖,也不敢挪一挪。 邺武帝霍峥素有残暴之名,从他少年时与北狄一战,坑杀六万北狄败兵伊始,这凶名便传开了。至后来登基三年,又穷兵黩武大兴战争,大邺百姓民不聊生尸骸遍地。再加上今日这一出,怕是恶名更上一层楼。 然而霍峥早已经不在乎了。 吩咐禁卫把宋家人的尸首扔到乱葬岗,霍峥独自进了栖梧宫。 栖梧宫内已经收拾干净,角落里放着青铜鎏金暖炉,把殿内烘得暖融融的;内殿中央摆着一张紫檀雕花大床,暗金色帷幔垂下来,隐隐绰绰能看到床上躺着的人影。 霍峥下意识柔和了表情,放轻动作走过去,撩起了帷幔。 宋暮烟脸上的血渍被擦洗干净,乌黑的长发用青玉发簪重新束好,神态安详,仿若安睡。霍峥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伸出手来似乎想碰碰他,到了半途,却又顾忌着什么缩了回去,男人嘴边溢出一丝苦笑:“罢了,你素来不喜我,这时候就不再叫你不开心了。” 一旁漂浮着的宋暮烟张张嘴想说不是的,她并不是不喜他,她只是从未真正了解过他罢了。每次看到他蕴着极重戾气的眉眼,再想起那些骇人的传闻,便会本能的畏惧,自然就不再敢主动亲近。 只是不管她这时候再想说什么,都已经迟了。 霍峥独自待了一会儿,便叫了宫人进来,将宋暮烟的尸身送去入殓。宫人们垂手敛目,悄无声息地进来,又抬着宋暮烟的尸身鱼贯而出。 最后就剩下霍峥一人而已。 宋暮烟望着他的背影,只觉得脊背挺直的帝王,仿佛也被西斜落日染上了沉重暮气。 第二章大婚 “小姐,要不要吃些东西?” 耳边忽然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宋暮烟恍惚间睁开眼,就看到雪枝那张白面团子一般喜庆的脸。见她愣愣地不说话,雪枝又叫了一声:“小姐?” 宋暮烟迷糊间动了动身体,只觉得一阵虚软无力。好似变成了一团棉花,软绵绵轻飘飘,动作都落不到实处,仿佛不是自己的身体。 是了,确实不该是她的身体,毕竟她早就死了,化成一缕魂魄飘荡了许多年。 雪枝见她这样却慌了,急急忙忙地要出去叫人,“莫不是药出了问题?小姐你等着!我这就去叫大夫!” 说完她便着急忙慌往外跑,却冷不防撞上了往里走的一行人。 “这都要出门了,还在乱跑什么?” 出声的是个相貌清隽中年男子,一双丹凤眼与宋暮烟如出一辙,便是宋暮烟的父亲,大邺丞相、靖宋侯宋知恪。他身侧跟着夫人李氏及李氏的丫鬟,再后面还有几个膀大腰圆的下人。 雪枝连忙跪下回话:“小姐她有些不舒服,可能是昨天的药吃多了……” 这门亲事宋暮烟一开始就不愿意。战北王霍峥在京都声名狼藉,传闻他性情喜怒无常,残暴嗜血,每月府里都有被打死打残的下人抬出来。就算宋暮烟只是个不受宠的庶女,但让她嫁给霍峥,从此当个战战兢兢朝不保夕的王妃,她也是不甘心的。 她也曾试图抗争,但换来的只是一包软筋散,吃下去后浑身脱力浑浑噩噩,只能任由丫鬟们像木偶一般摆弄打扮,换上了大红喜服。 “不必费事,王府的迎亲队伍已经到了。”宋知恪摆摆手,目光在宋暮烟脸上停了停,接着又道:“扶三小姐出去。” 昏昏沉沉间,宋暮烟便被盖上了红盖头,又被两个下人架起往外走。 她身上使不上力,脑子也糊涂着,恍惚间只觉得架着自己的两条胳膊格外有力,手臂上传来的疼痛感也格外真实,一点都不像是梦境。 上了花轿,迎亲队伍吹吹打打,绕着京都游行一圈才到了战北王府。 王府宾客满座,大家心照不宣的说笑着,都仿佛在看一场闹剧。 战北王生母早逝,十岁那年又有太清观的仙师批命,言他戾气太重,杀孽缠身。因此越发不得宋庆帝欢心。不过十二岁便自请去军中历练。边关八载,霍峥从无名小卒成了大邺十二将军之一,手握雁州兵权,全是靠着尸山血海杀出来的功勋荣耀。而战北王霍峥“杀神”之名,不仅蛮人闻风丧胆,就连大邺百姓,也畏惧他的残暴。 市井间甚至有小儿传唱:天上杀神,人间太岁,地府阿修罗。霍峥之凶名,可见一斑。 霍峥凶名愈盛,宋庆帝也愈发不喜这个儿子,但又要靠着他镇守雁州跟北疆人抗衡,两相权衡之下,只能对这个儿子视而不见。原本还担心他生出不该有的心思,现在他主动拒了太后指婚,说自己有喜欢的人,还要迎娶宋相国的第三女,一个庶女做正妃。 龙颜大悦之下,宋庆帝甚至下旨让宗正寺好好准备,战北王府的婚事就这么热热闹闹的操办了起来,甚至比太子大婚时还要热闹几分。只是那些前来观礼的宾客,是真心祝贺还是想看战北王的热闹,就只有他们自己清楚了。 席上觥筹交错间,也有人替那相府的三小姐扼腕。可怜好好一个美人,落到了暴戾的战北王手里,还不知道要被如何磋磨,能不能活过新婚之夜都未可知。 要说起来,这位三小姐在京都名头也不小。她的生母是宋相国的小妾,曾是京都最大青楼群芳苑的清倌人。生得艳冶柔媚,瑰姿艳逸,又能歌善舞颇具才情,在当时有“京都第一美人”之称。宋暮烟随了生母的好容貌,幼时便玲珑可爱,及至少女,眉眼长开,越发风流俊美。只是美则美矣,却是个腹内空空的草包美人,听说还曾触怒夫子,被从族学中赶了出来。 宾客们嘴上惋惜着,脸上却带着兴致盎然的表情,看着蒙着大红盖头的宋暮烟被喜婆扶下了轿子。 宋暮烟被蒙着头,只能看清脚下方寸之地,昏涨的头脑这时已经清晰了一些,身体的疲软也消散了。如今她只有满腹的疑惑,却又不敢轻举妄动,只能任由喜婆将自己扶了下来。 堪堪站稳,面前便伸过来一只骨骼分明的手掌。指节略粗大,指腹和虎口处布满老茧,一看便是拿惯了刀枪的手。再往上是一截大红滚金边的喜服宽袖,至于其他的,却因为红盖头遮挡视线,看不到了。 ——这是霍峥的手。 宋暮烟的心脏怦怦跳了起来,她记起来了,当年大婚的时候,也曾有这样一只手伸向她。只是她那时候满腹不甘和对未来的恐惧。对霍峥敢怒不敢言,以沉默拒绝了她伸过来的手。 甚至都没有好好看看这只饱经风霜的手掌。 轻轻抿了抿唇,宋暮烟又想起她死后那些年,在栖梧宫独自饮酒、满目苍凉却又沉默不语的帝王。 日子总是人过出来的。当年她选了最艰难的那条路,伤己伤人。如今虽然不知道为何又回到了大婚这一日,宋暮烟却想试试另一条路。 在那只手收回去之前,宋暮烟缓慢又坚定地握住了它。 那只手果然跟想象中一样粗糙,掌心的茧子磨蹭着皮肤,刺刺痒痒,但也有一种被包裹着的踏实的宋稳感。 霍峥感受到手心的柔软,深不可测的眼底划过一道异芒,眉宇间的阴鸷散了几分,冷硬的唇微不可察的弯出浅浅弧度。 两人相携走到正厅才松开手,改为握住红绸两端, 司礼太监用尖而细的声音高声唱礼,“一拜天地——” 两人并肩而立,一根红绸连着彼此,在唱礼声中弯下了腰…… 第三章帝王 拜完堂后,一对新人便被簇拥着送入了洞房。王府正院的新房早就收拾出来了。披红挂彩,好不喜庆。两人在喜床边坐下,喜婆递过一杆精巧的金秤:“请新郎官掀盖头。” 霍峥却没有接,目光沉沉盯着身侧的人,不知道在想什么。 没得到回应,喜婆脸上的笑容僵了僵,片刻后小心翼翼的提醒:“王爷?” 霍峥这才回过神,扫她一眼,淡淡道:“你们先出去。” 喜婆早听闻他的凶名,见他洞房时脸上都不见喜色,只以为他并不喜欢新王妃,也不敢多说什么,只暗暗同情的瞥一眼宋暮烟,便放下金秤麻溜和其他人出去了,甚至还体贴地关好了房门。 新房里,霍峥并没有拿那杆小秤,而是直接便掀开了碍眼的红盖头。他拧着眉,似在思索该说些什么,良久,才生硬又突兀的问了一句,“饿不饿?” 宋暮烟满脸诧异地看他。先前一直垂着头,此刻才抬起眼,细细打量着面前的男人——她的新婚丈夫。 曾经的许多年,她跟霍峥各过各的日子,甚至都没有好好的看过这个传言里凶狠暴戾的男人。如今细细看着,才发现他其实长得十分俊朗。这时候他还只是个不受宠的皇子,在朝臣眼里他是个几乎失去继位资格的废子,在百姓眼里,他是坑杀数万人亦不眨眼的“杀神”。 然而此时此刻,宋暮烟用心瞧着他,却发现他不过只是个将将弱冠的青年而已,虽然一张脸沉着十分严肃,但远没有后来一眼便能止小儿啼哭的狠戾。两道墨眉似剑,眉宇之间还有浅浅的“川”字纹路,眼窝比常人略深,眼珠漆黑,像看不见底的深潭。鼻梁高挺,嘴唇削薄,反倒有种天生的威严和尊贵。 宋暮烟舒展了眉眼,朝他露出个浅浅的笑容。不管现在的一切是真实还是幻梦,她总要迈出第一步。曾经她听信传言,既困住了自己,也辜负了霍峥。如今,她却想试着去了解这个人。 哪有人是天生暴戾的呢,后来冷酷残暴的帝王,其实年少时也有柔软的心思,也会在繁琐的婚礼大典之后,问问他的王妃饿不饿。只是所有人都选择忽略了这些微不足道的细节,譬如曾经的她。 “不先喝合卺酒么?”宋暮烟笑意吟吟地望向他。 眼中再次划过惊讶,似乎没有想到宋暮烟会是这样的态度,霍峥顿了一下,才端过两杯合卺酒:“也好。” 手臂交错,两人引颈喝下合卺酒,如一对交颈的鸳鸯。 酒毕,霍峥站起身,准备出去应酬宾客,走到门口,又转过身道:“小厨房备了点心,若是饿了,便差人去拿。” 说完也不等宋暮烟回应,便大步出了门。 宋暮烟望着他离开的背影,如此沉稳又有朝气,如青松如翠柏,比那个暮气沉沉的帝王不知鲜活多少。 霍峥去了前院应酬宾客,宋暮烟则独自留在喜房中。看霍峥的态度,她索性也不拘谨,自己起身活动了筋骨,取下沉重发冠,又脱了厚重的喜服。没了这些累赘,整个人都轻快不少。随意披一件暗红织金外衫,又找了发带将长发束在脑后,之后才叫了守在外头的雪枝去小厨房拿点心。 小厨房果然备着各式糕点,宋暮烟吃了几个宋抚了饥肠辘辘的肚子,才认真琢磨起目前的境况来。 刚开始时,她只以为这又是她臆想出来的幻梦。 她死后,魂魄不散,一直被困在偌大的皇宫之中,亲眼见着霍峥行事越来越偏激,越来越无所顾忌。她死后三年,霍峥又发动了四五次战争,虽然最终将北疆驱赶到了草原深处,也占领了西域半数的城池,但是大邺亦是死伤惨重。连年战争,无数农田荒废,到了冬日更是饿殍千里,没了粮食的百姓只能易子而食,堪称人间炼狱。 被逼得没了活路的百姓揭竿而起,大邺各处都有流民叛乱。废太子霍祁桉在两位柱国大将军褚宋良和师乐正的拥护下,打着“斩暴君,还太平”的旗号,聚集了二十万流民围逼京都,时称“斩龙之役”。 那一场战事无比惨烈,霍峥戎马十数年,用兵入神,指挥着京都五万禁卫军与二十万流民抗衡,拉锯了将近一个月,京都城外尸骸遍地,垒起来的尸骨都快与京都城墙持平,流民军士踩着死去同伴的尸体往上爬。而霍峥铁甲长枪立于城墙之上,真如天上杀神入了凡间。 一个月后,京都城门大开,却不是流民攻破了城池,而是城内的禁卫军统领开了城门。 废太子在两位柱国大将军和无数兵士的拥护下入主皇宫,找了一圈,才在偏僻的栖梧宫找到了自裁的霍峥。 昔日帝王端坐在栖梧宫内殿的窗前,以一柄尖刀结束了自己的性命。 废太子斩下他的头颅悬挂在京都城门之上,尸体扔到乱葬岗喂了野狗。对外宣称是自己斩杀了暴君,乃是天命所归之人。 唯有默默旁观的宋暮烟知晓,霍峥原本早有计策获胜,禁卫军是他一手调教出来的精锐,对他忠心耿耿。而二十万流民人数虽众,却不成气候。况且早就杀了十五万,剩下的五万不过早晚而已。 但是那一晚霍峥却召来了禁卫军统领,下了最后一道军令,命他打开京都城门归降。 而后,帝王在栖梧宫握着一块玉佩枯坐了一整晚,在天明时分,选择了自我了断。 没有人知晓他最后的想法,唯有旁观的宋暮烟窥见了一丝——帝王临死前握在手里的那块双鱼玉佩,是母亲在十岁生辰送给他的生辰礼,这玉跟随了他整整十八年,直到他身死,才被取了下来。宋暮烟本以为这玉已经随他下葬,却没想到会在霍峥手里。 甚至它没有随他下葬,却被死去的帝王紧紧攥在手心,以地为棺,以天为盖,一起埋葬在了乱葬岗。彼时宋暮烟便是想捡一床草席为他裹尸都做不到。只能亲眼看着帝王的无头尸被秃鹫和野狗啃食,最后只剩下一具霍索骷髅。而那块双鱼玉佩,没了血肉的遮挡,终于在白骨中暴露出来,被途径乱葬岗的乞丐捡了去。 那一日,看着骷髅空荡荡的手掌,宋暮烟忽然就哭了。她只觉得前所未有的难过,哭得连意识都陷入混沌,浑浑噩噩再醒来时,就已经回到了庆历十五年的隆冬,她与霍峥的大婚之日。 第四章落荒而逃 宋暮烟垂眸看着自己的双手,又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触感是如此的真实,完全不像是虚幻梦境。 或许真是上天眷顾,瞧她上辈子活得浑浑噩噩,错失许多,才给了她重来一次的机会。 重来一回,总不能再重蹈覆辙。 正沉思着,门口雪枝的声音便响了起来,而后是开门的吱呀声、沉稳的脚步声,宋暮烟转头看去,就见还年轻的霍峥步伐从容地朝他走来。 “王爷。”宋暮烟不自觉带上了笑,起身迎上去。 走到跟前,宋暮烟才发现他满身都是酒气,应该是喝多了酒。他伸手去扶,又发现霍峥比他高了大半个头,身材更是健壮,触手都是硬邦邦的紧实肌肉。 好在霍峥虽然喝多了酒,神思却似乎还清明,不动不闹地任由她扶着到床边坐下。 把人安置好,宋暮烟又带着雪枝去小厨房煮醒酒汤。等回来时,就发现霍峥直勾勾地盯着她看,眼神莫测,面容沉肃,微蹙的眉宇平添了几分凶狠。 宋暮烟心里打了个突,本能的就有些胆怯。紧接着又想起这个男人将她抱在怀里一遍遍安抚的温柔,绷紧的弦又松了下来。 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宋暮烟在他身侧坐下,捧过碗笑道:“王爷先喝点醒酒汤?” 霍峥的目光落在捧着瓷碗的细白手指上,眼神颤了颤。宋暮烟的手很好看,指如削葱,细长嫩白,到了指尖方才微收,形成一个好看的圆弧,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在摇曳的烛光下透着浅浅粉色。 霍峥喉结滚了滚,一言不发接过醒酒汤喝了。 喝完将碗放在一边,气氛又沉凝下来。霍峥本来就寡言,而宋暮烟则是因着接下来的洞房而忐忑。 上一世,她跟霍峥是没有圆房过的。 那时候她只有满心恐惧,对着霍峥一张冷戾面孔没吓哭都算不错了。就连喝合卺酒时,也是一个惶恐一个面无表情。后来霍峥似乎看出了她的畏惧,竟然没有说什么就去了书房睡。之后也一直宿在书房,那时她还为逃过一劫而暗喜了许久。 只是这一世,却不能再走老路了。 洞房该做什么,她多少知道一些,宋暮烟自我安慰着,只要做足准备,应该是不疼的。而且传言到底不可信,上一世她就领教过了。霍峥在这方面,应该没有传闻里的那么凶悍……吧? 宋暮烟红了脸颊,眼睛悄悄往床头瞥了一眼,那里果然放了两个精致的小瓷罐,应该就是做那事用的物什。 微微攥紧了手指,宋暮烟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些:“王爷,时候不早了,不如早些就寝吧。”竭力平静地将一句话说完,她连露出来的一截颈子都泛了红霞。 霍峥却岿然不动,只眼神更深了些。 他不动,宋暮烟复又忐忑起来。脸上的潮红也退了,只剩下一片惨白。被压下去的那股本能的畏惧又重新升了起来,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两人并肩坐在床上,沉默良久,宋暮烟见霍峥虽然没有动作,却也没有离开或者发怒的意思。才又宋心一些。她想着上一世那块帝王至死都牢牢攥在手心的玉佩,胆子又大了一点。索性把心一横,涨红了脸缓缓靠近霍峥,双手撑着他的肩膀,主动贴上了男人的唇。 既然山不来就我,我去就山便是。 宋暮烟贴着蹭了几下,便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她正迟疑着是不是该退开,却骤然被一股大力揽住了腰,原本静由她撩拨的男人陡然间反客为主。 良久,霍峥才放开她,粗糙的大掌顺着脸颊弧度滑下来,捏住了她的下巴,目光带着审视:“你不怕我?” 他早有预料这场婚事宋暮烟必然不情愿,毕竟是他一意孤行把人强娶进门。更何况据手下查探,宋暮烟还有个待她极殷勤的表哥,两人关系似乎十分亲近…… 也早就准备好了会面对她的怒骂或冷眼,却没想到她会这么的……亲近自己。 霍峥心脏微紧,手上的力道却没有放松,沉沉目光凝着她,仿佛要透过这惑人的表象,直看到她心底去。 宋暮烟与他对视片刻,便首先移开了眼。 抬眼悄悄瞥了霍峥一眼,却意外窥见了男人微红的耳根。宋暮烟忐忑的心顿时安定下来。又回想起上一世的种种,就忍不住有些委屈和伤心。攀住男人脖颈的手臂又紧了紧,宋暮烟怀念般的蹭了蹭他的手,轻声道:“我不怕你,我只怕疼……” 面如傅粉,身段风流,说话声调带着低低软软的尾音,并不是刻意地勾人,却更叫人心肠发软,恨不得就此将人护进怀里捧在手心,不让她受一点委屈。 霍峥手指颤了颤,下意识松开了手上的钳制。 感受到男人的动作,宋暮烟眼睛一转便猜到了他的心思。在心里偷偷笑了,也越发笃定了自己的想法。 这人表面看起来凶恶,但其实细心温柔得很。宋暮烟回忆前世种种,才蓦然惊觉他曾经对自己的纵容和温柔。她顺势放软了身体偎进他怀里,脸颊微红道:“王爷等会儿……轻一些……” 霍峥的身体瞬间便绷紧了,他失态地推开人起身,背对着宋暮烟生硬道:“你不必如此,我不会强迫你。” 说完再不看宋暮烟一眼,大步出了新房。只是匆忙的步履间,多少泄露了一丝落荒而逃的狼狈。 第五章去书房睡了 眼瞅着人就这么头也不回的走了,宋暮烟又是气闷又是委屈,还有一丝丝的惶恐。 她废了这么多心思,甚至厚着脸皮主动去就山了,结果却还是拐回了上一世的轨迹——霍峥仍然没有与她圆房,去了书房睡。 按照上一世的发展,隔天这事就会传出去,所有人都会知道,相府三小姐不过是个摆设,新婚第一晚就遭了战北王的厌弃。就连王府的下人,也敢肆无忌惮的在她面前说些风凉话。 宋暮烟从前是不在乎的,但今晚不知道怎么回事,一想到霍峥头也不回离开的情形心里就难受起来。一会儿想着会不会这一世霍峥根本就不喜欢她,全是她自作多情;一会儿又想着,这是不是上天在惩罚她上一世对霍峥的辜负。上一世霍峥那么纵容她,她却视而不见。等到她醒悟过来,霍峥却又不喜欢她了。 更怕即使重来一世,她也改变不了既定的结局。最终她还是会中毒痛苦而死,而霍峥也还是会成为万人唾骂的暴君,握着她的玉佩在栖凤宫孤独死去。 干瞪着眼在床上翻来覆去半宿,好不容易睡着了,却又做了半夜的梦,前世的事情如走马灯轮番上演,宋暮烟仿佛又回到上一世临死前,五脏六腑都被搅弄成一团,疼得恨不得就这么死了干脆。 等清早雪枝进来叫人时,才发现她整个人仿佛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汗涔涔的。面色泛着蜡黄,眼睛红肿,眼下还有两团青黑,憔悴的不成样子。 “小姐?”雪枝显然也知道昨晚的事情,担忧地唤了他一声:“王爷叫人来传话,说今日不必去宫中。” “知道了,”宋暮烟朝他宋抚地笑了笑,揉了揉太阳穴打起精神道:“让人备水,我要沐浴。” 雪枝得了吩咐,忙下去准备。宋暮烟又坐了一会儿,才往浴房去。浴房里已经备好了热水。两个丫鬟捧着衣物侍立在一旁。宋暮烟不习惯有人伺候,便挥手叫她们出去。 等没了人,她才轻叹一口气,解开衣裳,泡进了热水里。 暖呼呼的热水泡了一会儿,胀痛的头脑才清明一些。宋暮烟仔细把自己拾掇整齐,又换上了干净衣袍,才回了正房。丫鬟捧了汗巾来给她擦干头发,又用红珊瑚嵌宝发冠将长发束好。宋暮烟凝视着镜子里的人,虽然比先前精神许多,但还是能一眼瞧出来憔悴。 等会儿被人看见了,还不知道要编排出多少话来。 整了整衣襟,宋暮烟起身,只带了雪枝往书房去寻霍峥,却不料书房里只有老管家王富贵,霍峥根本不见人影。 “王爷不在府里?” 王富贵恭敬的弯着腰回话,“王爷一大早就去了城外大营。” 宋暮烟暗暗着恼,霍峥绝对是故意的。哪有人新婚第二天清早就去军营点卯的? “王爷说没说什么时候回来?” 王富贵:“未说。” 老管家态度不冷不热,宋暮烟问不出什么有用的消息来,只能无功而返。不料带着雪枝穿过垂花拱门时,就听见另一边有个清脆的声音说:“你们听说没?王爷今儿一大早就去城外大营了。” 另一个声音立刻接道:“听说了,王爷昨晚也是在书房睡的。你们是没看到早上王妃那张脸……吓得我们喘气儿都不敢大声。” “要我说,你们怕什么。”先前那个声音又接着说道:“王妃明摆着不得王爷欢心,不过就是顶着个空衔罢了……” “要我说啊,还不如我们这些丫鬟呢,日日服侍王爷,说不定哪日就能得了王爷青眼,再生个孩子母凭子贵……” 说着说着,里头就笑成了一团。 宋暮烟听完面色如常。倒是雪枝沉不住气,提高了声音道:“大胆!主子也是你们能议论的?” 另一边正笑闹的丫鬟们吓了一跳,连忙噤声跪成一排,忐忑地用眼风去瞥宋暮烟。 宋暮烟不疾不徐地走过去,视线扫过一排丫鬟,淡声道:“抬起头来。” 跪成一排的丫鬟们抬起脸,个个都是正鲜嫩的年纪,身段窈窕,相貌标致,嫩得能掐出水来。其中有个穿水红掐腰棉褙子、嫩绿裙子的丫鬟出落得格外标致,一双眸子明亮水润,任谁看了都要心软三分。 宋暮烟微微笑了笑,知道方才起头的就是这个丫头。时间隔得太久,上一世的许多琐事其实他都记不太清了。但是在门口听到那把黄鹂一般的脆嗓时,他却记起了一个人。 霍峥身边的一等丫鬟,笼儿。 上一世,他跟霍峥不和的传言也是她最先传出来的,这丫鬟见她不得宠,没少在她面前拿腔作调使脸色。那时她与霍峥不睦,在王府里受了委屈也只能忍气吞声。倒是这丫鬟虽然没爬上霍峥的床,却嫁给了王府总管王富贵的干儿子,在王府里如鱼得水。后来霍峥和太子争储位,这丫鬟还收了宋家的银子,偷摸传了不少王府的消息出去。 宋暮烟细细打量着她,一时没出声。 笼儿被她看着,一时有些发虚,但是转眼又想起他并不受宠,自己是王爷的人,要打要杀也该是王爷做主。胆子便又大了几分,压着嗓子做出几分委屈姿态来:“不知道奴婢们做错了什么?” 宋暮烟瞧着她未语泪先流,做派不像个丫鬟,倒像个争宠耍计的姨娘,显然是仗着自己是霍峥的丫鬟,料定自己不敢发落她。 嘴唇勾了勾,宋暮烟没有理会她,而是对雪枝道:“去请王总管来。” 雪枝虽然不解,动作却不慢,片刻后便请了王总管过来。 王总管本名王富贵,五十来岁年纪,荣长脸精瘦身材,揣着手步子不紧不慢,一如宋暮烟上一世见过的模样。他是霍峥身边的老人,霍峥出宫开府后,王府内务便都是在他在打理。对霍峥倒是忠心耿耿。但是人便都有自己的小心思,他琢磨着霍峥对这个王妃并不看重,对宋暮烟便也怠慢起来。 便是如笼儿这般的丫鬟欺负到王妃头上,只要没闹出来,他也就睁只眼闭只眼,权做不知道 第六章为她买糕点 但是此一时彼一时,宋暮烟既然知晓了霍峥的情意,也打算跟霍峥好好过下去。自然就得把战北王妃的架子端起来,把规矩立好了。不然不止自己丢人,传出去了,霍峥也要跟着丢人。 “不知王妃叫老奴来有何吩咐?”王富贵行了礼,面上没有丝毫错处,但一举一动间却透着股敷衍劲儿。 宋暮烟也不恼,撩起衣摆在雪枝搬过来的椅子上坐下,淡淡开口:“下人妄议主子,不知道王府是个什么章程?” 王富贵愣了一下,目光扫过跪着的笼儿,试探道:“王妃这是……” “若是王府没有定规矩,那就我来定了。”宋暮烟抬手打断他的话,凤眸微挑,似了然的看着他:“下人妄议主子,该掌嘴三十,再发卖出去。其他人是从犯我也不多追究,罚到外院做些粗活就罢了。就领头这个,王管家罚过,直接发卖出去吧,” 王富贵表情一僵,迟疑着道:“这……还是等王爷回来再做定夺……” “王总管是觉着王爷不在,我连发落个下人的权力都没有?”宋暮烟声音陡然转冷,目光沉沉凝着他。 “老奴不敢,”王富贵连忙跪下,趴伏在地解释道:“只是这几个丫鬟都是伺候王爷惯了的。要是换了,怕是王爷用不顺手……” “你只管发落了。王爷那边我来解释。”宋暮烟说完,不给他辩驳的余地,便唤了雪枝,起身回了正院。 王富贵瞧着她的背影,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应下:“是。” 待人一走,笼儿就扑了过来,梨花带雨道:“干爹,我不要被发卖出去……” 王富贵揣着手睨她一眼,良久才道:“你且安分点,等王爷回来,我自会替你周全。” *** 霍峥一早就去了城外大营。昨晚他一夜未睡。今天天不亮就策马出了府。只是人虽然不在府里,一颗心却不知道落到了哪里。就连练兵时都有些心不在焉。 在大营里消磨到下午,眼看着已经过了晚膳的时候,霍峥才换下铠甲,准备回府。 正巧辅国将军路蕤入营,两人迎面撞上,路蕤皮笑肉不笑地问候一句,“王爷新婚第二日竟也如此勤勉,不多陪陪王妃?” 霍峥蹙眉,瞥他一眼,并不理会,轻夹马腹,径自往外走。 路蕤却不依不饶,一副要看笑话的姿态,“莫不是王妃让王爷不尽兴?正巧我新得了几个美人儿,赶明儿给王爷送到府上去?” 同为十二将军之一,路蕤与霍峥向来不对付。 路蕤的祖父路魏关便是六位柱国大将军之一。 路家是当今太后的娘家,皇后又是路太后的外甥女,因此路家历来是太子霍祁桉一派。太子与霍峥不睦,加上霍峥本身战功卓著,位列十二将军之首。因此与太子亲近的路蕤与他别苗头已久,但凡寻着机会就要冷嘲热讽一番。 放在平日里霍峥或许就懒得同他计较,但是今日他心情格外不好,两道剑眉不悦地拢起,冷冷看向路蕤。 路蕤笑得越发肆意:“怎么?还是王爷不喜欢美人?——” 话未及说完,一杆双尖五龙乌金枪凌空飞来插在了路蕤面前,枪身嗡鸣,震颤不休。 霍峥策马上前,拔出入地三寸的乌金枪,沉声警告:“长枪无眼,路将军慎言。” 言罢策马而去,尥起的马蹄又扬了路蕤一头一脸的灰尘。 出了大营,马蹄踏过宽阔官道入了京都城内。京都城东直门连着长乐街,长乐街两侧是东西坊市,东边是衣食住行,西边是秦楼楚馆、茶馆酒肆。 京都没有宵禁,天色还未黑,西坊市便张灯结彩,好不热闹。 霍峥策马走过,周围便静了一静,待他走远,复又热闹起来。他习以为常,在经过一家糕点铺子时,迟疑着停了下来。糕点铺子叫品糕斋,里头的各式点心在京都是一绝。每天都有不少达官显贵遣下人来买。 略想了想,霍峥便策马上前。铺子前排队的人见他过来,立刻让开一条路,霍峥也不在意,对伙计道:“芙蓉饼一盒。”他隐约记得,副将曾经说过品糕斋的芙蓉饼滋味最好,家里的夫人最爱吃。但凡惹了夫人生气,买一盒芙蓉饼回去,一准能哄好。 伙计把芙蓉饼装在盒子里,战战兢兢地递给他。也不敢开口要钱,陪着笑道:“王爷可还要点别的?” 霍峥掏出一锭碎银扔给他,也不答话,又策马走了。 等回了府,管家王富贵便迎了上来,霍峥顺手将芙蓉饼递给他:“给王妃送过去。” 王富贵愣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觑着他的表情。只是霍峥情绪甚少外露,也看不出个子丑寅卯来。他只能把肚内的话又改了改,谨慎道:“我这就叫人送去。还有早上王妃去过书房寻您。” 霍峥眼神微闪:“王妃……可好?” 王富贵垂头回道:“今日笼儿那几个丫头,做事不仔细,惹了王妃不快,王妃要将她们发卖出去……” 霍峥淡淡“嗯”了一声。 王富贵见他似乎并不准备说什么,到底忍不住道:“笼儿几个伺候您也有许多年了,就这么发卖了,怕是不太合适……” “不过是几个丫鬟。”霍峥扫他一眼,眉宇间威严俨然:“听王妃的便是。” 王富贵心里一跳,不得不重新评估了一番宋暮烟的位置,也不敢再说什么,只诺诺应是。 第七章相处 霍峥将芙蓉饼给了王富贵,就径自去了书房。书房在正院东南角,与正房斜对着,朝北的窗子打开,就能看到正房。 此时还是傍晚,天色还亮着,一眼就能看见正房前头跪着个丫鬟,霍峥习武耳力好,隐约还能听见那丫鬟的啜泣声和求饶声。这应该就是王富贵说的那个惹了宋暮烟不快的丫鬟。 霍峥对这丫鬟并没什么兴趣,从前他镇守雁州,回京都的时间本就不多。后来被召回,也是多半在城外大营。王府里都是王富贵在打理。府里这些丫鬟的长相姓名他都未必记得全。 他其实更想看看宋暮烟准备怎么处理这个丫鬟。 属下搜集来的消息里,宋暮烟和她的胞妹宋暮芝都随了生母的软和脾性,因此在相府这些年,过得十分艰难,连相府的丫鬟婆子都可以任意欺凌克扣他们母女。若不是如此,他也不会想把人娶回来。至少在王府里,能保她衣食无忧不受刁难。 霍峥正看着,就见管家王富贵捧着盒子进了正院的门。 宋暮烟原本正在屋里整理自己带来的书籍。 宋暮烟正和雪枝收拾着,就听见丫鬟通传,说王管家来了。 王管家弓着腰,手里捧着那一盒芙蓉饼,神情比之前更加恭敬,连语气都谦卑了许多:“王妃,这是王爷命老奴给您送来的。” 其实不过是一盒点心,让个丫鬟或者小厮来送就可以。但是王富贵人老成精,从自家王爷的举动里嗅出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再想到自己上午的怠慢,王富贵顿时冒了一身冷汗,连忙就把东西亲自送过来了。 宋暮烟有些疑惑的接过盒子,精致的木头盒子打开,就见里面铺着一层油纸,油纸上摆着八个梅花形状的糕点,白色的皮裹着淡粉的馅,看起来十分精致可口。 “这是王爷叫你送来的?”宋暮烟眨眨眼,看着手里精巧别致的点心,怎么也跟威风凛凛不苟言笑的战北王联系不到一块去。 “是,这是品糕斋的招牌点心芙蓉饼。想是王爷回府时特意给您买的。”王富贵陪着笑道。 “有劳王管家跑一趟了。”宋暮烟想象了一番霍峥去点心铺子给自己买点心的样子,却发现怎么也想象不出来那个场面,不过瞅瞅手上的点心,昨晚加今早上那点郁气又散了,连脸色也红润几分。 “王爷现在在哪?” 王富贵道:“去了书房。” 宋暮烟想了想,便道:“我去书房看看。” 王管家想起外间还跪着的笼儿,连忙又道:“笼儿那个不懂规矩的丫头,我已经叫人带下去了,明天牙婆就会过来,空下的缺儿王妃是从府里挑,还是再叫牙婆带几个伶俐的过来?” “叫牙婆带几个小子过来吧。” 得了吩咐,王富贵便退了下去,连带着把门口跪着求饶的笼儿也拖了下去。笼儿犹自挣扎着不肯离开,哭得梨花带雨道:“干爹、干爹,你让我去见见王爷,王爷不会这么狠心的……” 王富贵早看清了形势,虽然也有些不落忍,但是想到自己下午从旁的下人那里听到的话,知道这是个心大的主,也不敢再纵容她,拉长了脸厉声道:“王爷岂是你想见就能见的?”说完便朝拖人的小厮比划了一下,小厮立即会意,拿手去捂住笼儿的嘴。 却不料笼儿发狠咬了他一口,挣脱钳制,提着裙子飞快往东南角的书房跑去。一边跑一边还哭叫着:“王爷救我,王爷救救笼儿……” 她本就生得好看,这么鬓发散乱地跑了一路,娇娇弱弱地就扑倒在霍峥的书房门前。和着抽噎的哭声,若是个怜香惜玉的,这时候肯定就要赶忙出来将人扶起顺便询问宋抚一番了。 但她遇见的却是霍峥。 霍峥甚至连眉眼都未动一下,面无表情地瞧着梨花带雨的笼儿,对呆愣不知如何是好的小厮叱道:“还不把人拖下去,绑好了,别再让人跑出来冲撞了王妃。” 小厮连连应是,冒着冷汗手脚飞快将人再次捂住嘴拖了下去。 端着一碗面走过来的宋暮烟远远看见这一幕,精致的眉眼舒展开,心想这碗面倒是没白做。 她自小在相府看人脸色长大,很多事情都得靠自己,自然也没什么君子远庖厨的思想。因此听说霍峥在书房后,特地去小厨房做了一碗龙须面,算是对芙蓉饼的回礼,同时也好有个借口让霍峥跟自己回正房去。否则夫妻两人继续这么分居下去,日后绝不会只有一个笼儿。 宋暮烟端着面到书房的时候,霍峥又坐回了窗边,手里拿着一卷兵书在读。宋暮烟让雪枝出去,自己端着面放在霍峥面前,低声问道:“暮烟是做了什么让王爷不快的事情吗?” 霍峥耳朵微动,放下书转身看他,“未曾。” “那王爷是不喜欢暮烟?” 霍峥顿了顿才道:“不是。” “那王爷昨晚为何不愿与我同房?”宋暮烟抬眼直视他,眼眶蓦然红了。她其实没想哭的,上辈子她受了这么多委屈和磨难也没有哭过,现在却不过追问了两句,鼻子就酸涩起来,委屈得不行。 宋暮烟也觉得自己有些丢人,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强忍着哭腔道:“你若是不喜欢我,又强娶我干什么? 霍峥见她红了眼睛,难得手足无措起来,只是他并不懂如何安慰人,只是拧着眉沉声道:“我知道你不愿,你放心,我不会强迫你。日后……若是日后你确实不愿待在王府里,我可以放你离开。” 宋暮烟也不知道他说得哪个日后,只听到他说放她离开,脑子紧绷着的那根弦一下就断了,眼眶里打着转的泪珠顺着脸颊流下来,满脸都是泪痕:“你还说不是不喜欢我。我想着好好跟你过日子,你却想着赶我走……” “也不用等日后了,你不如现在就送我回去!”宋暮烟又气又难受,抬手胡乱抹了一把眼泪,鬓角发丝凌乱黏在脸颊上。她抽噎两声,索性端起面碗就扔到了窗外去:“我这么讨王爷嫌,想来王爷也不愿吃我做的面!” 霍峥面露懊恼,却眼尖地看见他手指上的燎泡,一把捉住了她的手,硬声道:“这是怎么回事?” 宋暮烟气性还没消,只觉得这人根本就不喜欢自己,她是瞎了眼才会这么自作多情,还想好好跟他过。现在骤然又被他握住了手,又气又恼道:“不劳王爷操心!” 霍峥叹息一声,小心避开她的手展臂将人抱进怀里,冷硬的声音难得带了几分无奈:“我不是不喜欢你,只是……”只是什么,他却没有再说。 他本意是想把人放到自己羽翼下护着,多少能过得好些。只是快成亲时,才听说宋暮烟因为不满婚事反抗宋知恪,被强行喂了软筋散关了起来。他这才意识到,或许宋暮烟并不需要这样一厢情愿的保护。对于如今的宋暮烟来说,他大概只是个声名狼藉、又强娶了她的陌生人罢了。 只是成了亲,让他再把人放走,他又狠不下心。只能自己远着些,免得吓到他。他虽然从不奢望宋暮烟会喜欢自己,却也不希望从她眼里看到如其他人一般的畏惧。 “那你为什么不跟我圆房?”反正也闹开了,宋暮烟索性豁出了脸皮,仰着脸质问道:“你知道那些下人怎么说我的吗?她们说我是空有王妃头衔,但没了王爷的宠爱,便是生个孩子傍身都做不到……” 霍峥果然又不出声了,拧着眉一脸为难,不知该怎么说才能把人哄住。他当然不是不想圆房,只是不想她迫于他的权势委曲求全,到了日后又后悔而已。 宋暮烟见他不说话,本来止住的眼泪又溢了出来,她本来就生得好看,这么一哭一闹,鬓发散乱,眼角微红,两颊沾泪的模样,更叫人心生怜惜。霍峥只觉得心里微疼,低头几乎想给她将脸上的泪珠舔干净。将将触到,又克制地停住,叹息着重复道:“没有不喜欢你。谁再敢嚼舌根,我替你出气。” 可怜战北王这二十年征战沙场智勇双全,却从来没有哄过人,唯一的柔情都给了怀里的小王妃。但显然正在生气的王妃并没有那么容易被糊弄住。 宋暮烟许是冷静一些了,吸吸鼻子,一脸质疑:“真的?” 霍峥松了口气,点头:“一言九鼎。” 宋暮烟睨着他,混乱的思绪终于清明起来,她重新提要求:“那你跟我回正房睡。” 霍峥深吸一口气:“好。”大不了以后每日多练几遍拳。 宋暮烟满意了,终于不再闹腾,放松身体靠在他怀里。 感受到怀里依偎过来的身体,霍峥隐忍又克制地闭了闭眼,才捉起宋暮烟受伤的那只手:“这是怎么回事?” 宋暮烟蜷了蜷手指,没太当回事,道:“煮面时不小心烫到了。”她天生皮肤细嫩,做多少粗活累活都这样。这次也不过是不小心在锅上蹭了一下,手指立刻起了燎泡,她本来是想回去再上点药,没想到霍峥这么眼尖地看到了。 “别碰,我给你上药。”霍峥却十分在意,两道剑眉深深拢起,将他按坐在窗边,又拿了烛台和银针金疮药过来。将银针在烛火上烤了烤,才捧着她手,小心轻柔地挑破燎泡,再给她倒上药粉。 他处理得很仔细,动作十分轻柔,生怕弄疼了他。这么一个面容冷峻的将军,此时捧着他的手,却仿佛捧着易碎的珍宝。 宋暮烟垂眸看着,鼻子毫无预兆地又酸了起来。她长这么大,除了母亲和妹妹,还从来没有谁这么小心翼翼地对待过她。 霍峥却以为她是疼得,手上的动作愈发轻柔起来,板着一张脸不太熟练地哄他:“马上就不疼了。” 宋暮烟带着浓重的鼻音“嗯”了一声,眼睛往窗外瞥了一眼,不好意思地低声说:“明天我再重新给你下一碗面吧?” 霍峥却想也不想地拒绝了:“不必,这种粗活交给下人去做,你好好养伤。” 宋暮烟盯着自己那根被妥善包扎起来的手指:“…………” 行吧。 第八章回门 包扎好伤口,霍峥才叫了下人过来打扫书房。宋暮烟亲手下厨做的那碗面连着面碗,此刻还躺在窗下。 收拾的下人早前隐约听见了这边的动静,进来时垂着头大气都不敢出,低眉敛目地收拾书房,看见窗外明显没有碰过就被砸碎的面碗时,只心里暗暗同情宋暮烟。新婚第二天,就惹得王爷发了这么大的脾气,往后的日子,怕是更难过了。 霍王爷并不知道自己莫名替王妃背了黑锅,此时正僵硬着一张脸,随宋暮烟回正房。 正房里的布置仍然同新婚那晚一般无二,桌上点着红烛,床上铺着正红色金钱蟒条褥、垂着大红色撒花蝉翼纱帐,窗棂上还贴着红双喜字,处处都透着新婚的喜庆。 屋里地龙烧得正旺,不知道点得什么香,浮着清浅的香味。 霍峥眸色深了深,目光不自觉追随着宋暮烟的背影。宋暮烟回屋后就脱下了厚重披风。里头只穿了一件天青色锦袍,纤细腰身用银白色腰封束住,下头挂着双鱼玉佩和攒花结长穗宫绦。行走间金玉撞击发出细微的“当啷”声,听得霍峥耳朵都痒起来。 他没忍住隔空伸手比划了一下,发现宋暮烟的腰还不够他两掌握住的,柳条似的,纤细的很,若是稍微用点力,说不定就折了。 他暗地里啧了一声,心想这么细细弱弱的人,果然还是得仔细小心护着。 …… 两人在书房闹腾了一番,时候已经不早。宋暮烟先去洗漱了,换上了一身月白里衣,等着霍峥一起就寝。沐浴时她想了许久,虽然不知道为什么霍峥不肯与她同房,但只要人能回正房就好。这种事勉强不来,不如顺其自然。 因此等霍峥从浴房回来时,就看见他的王妃披散着长发,歪着头朝他笑了笑,声音轻软地朝他邀功一般道:“我已经铺好床铺了。” 霍峥脚步一顿,才面色如常地走到床边,道:“早点休息吧。” 宋暮烟没发觉他的异常,自己爬上床睡在了内侧,又笑着拍拍身侧的床褥,示意他赶紧上来,嘴里还嘟囔着:“被褥有些凉。” 霍峥摸了摸被褥,果然凉飕飕的。就连身侧挨着他躺下来的人胳膊也是冰凉的,他犹豫了一下,侧过身试探着将人往怀里揽了揽:“过来些,我给你暖着。” 宋暮烟愣了片刻,很快便回过神,从善如流地把冰凉的手贴在他胸口取暖。 男人常年习武,身强力壮,体温也高,躺在边上跟个大火炉似的。反而是宋暮烟,因为幼年落过水,一直手脚冰凉,到了寒冬腊月更甚。方才他就悄悄觊觎过身侧暖烘烘的大火炉,只是到底脸皮薄,不好意思往人怀里钻。 现在暖炉自己发了话,宋暮烟自然乐得配合。 或许是在书房时霍峥小心细致地对待,让宋暮烟心中的生疏和隔阂消散许多,因此现在做起偷偷摸摸把冰凉的双脚往男人腿上贴得动作来,也格外地不见外。 霍峥虚虚环抱着她,被她小兽一般蹭来蹭去弄得既甜蜜又难耐,良久终于忍耐不住将人按住,语气略凶道:“睡觉。” 把自己蹭得暖呼呼的宋暮烟不情不愿地“哦”了一声,终于不动了。 霍峥刚松了一口气,就听怀里人又仰起头,哼唧半晌,问:“王爷明日有事吗?” “……”霍峥不得不再次绷紧神经,怕他提出些自己招架不住的要求:“明日城外大营有演武大比,我得去,怎么?” 宋暮烟听他这么说,顿时蔫了下来,兴致缺缺道:“明日三朝回门,既然王爷有事,那我就自己回去吧,也不是什么大事。” 好歹这一世她还能回去,上一世,她压根就没敢跟霍峥提这事。 霍峥微愣,很快反应过来三朝回门是什么日子。大邺嫁娶风俗,成婚第三日,新郎要带着新娘回娘家,称之为三朝回门。只是霍峥长居军营并不通这些俗务,而本该事先宋排打点好一切的管家偏偏以为他不喜宋暮烟,竟也没有提这事。 “抱歉。”想到宋暮烟在相府的处境,霍峥顿时有些愧疚,他沉吟片刻道:“是我疏忽了,明日我先送你回去,等上午演武结束,我再去相府陪你?” 没想到他会跟自己道歉,本来有些低落的宋暮烟顿时又开心起来,眉眼弯弯道:“好。” 之后两人再无别话,都是一夜好眠。 第二日卯时正,霍峥便醒了。宋暮烟蜷着身体,脸贴在他胸口睡的正沉,莹白如玉的面颊泛着熟睡的潮红,嘴唇微张,看着不似醒着时那么狡黠,透着股憨气。 心里软了一瞬,霍峥轻手轻脚的将他挪开,又替她掖好被子,才召了王富贵去书房。 “王妃的回门礼都备了什么?”霍峥坐在上首,声音淡淡地听不出喜怒。 但伺候他多年的王富贵一下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当即跪下告罪:“是老奴疏忽,王爷恕罪,老奴这就去准备。” 霍峥如有实质的目光在他身上停了许久,直看得他额头冷汗直冒,才冷声警告:“自己去领三十大板。回门礼从内库里挑好的。余姨娘和二小姐多备一份。不要再有下次。” “是,老奴知罪。”王富贵战战兢兢起身,擦了擦冷汗:“老奴这就去准备,待备好礼再去领罚?” 霍峥摆摆手:“去吧,礼单记得给王妃过目。” *** 宋暮烟起来得时候,就看见窗外霍峥在练枪。男人穿着玄色织银云纹箭袖,束同色腰带,脚踩牛皮马靴。一头墨发束起,腰杆挺直,把一杆双尖五龙乌金枪武得虎虎生风。宋暮烟倚在窗边看着,不知不觉就入了神。 也难怪外面那些传言都说他是“太岁凶神”,男人武起枪来的时候,眉目冷冽,戾气满身。若不是昨晚宋暮烟还被他抱在怀里暖着手脚,也不会信这么一个戾气横生的将军,会那样细致温柔。 宋暮烟眼底柔了柔,忍不住叫了他一声。 男人闻声果然收了枪朝她走来,眉宇间还有未散的戾气,眸光却很平和:“醒了?叫丫鬟们传早膳?用过早膳后我送你回相府。” “嗯。”宋暮烟瞧着他额头上的汗水,犹豫一瞬,还是拿了汗巾过来给他擦拭。 霍峥身体下意识绷紧,待那只柔软的手轻轻拂过面颊时,又渐渐放松下来,眼底闪过幽深的光。 宋暮烟没注意到,给他擦完汗水,便跟他一同去用膳。 两人用过早膳,正好王富贵备好了回门礼,恭恭敬敬的把礼单送来给宋暮烟过目,问她还没有需要额外添加的物件。 看着礼单上额外给母亲准备的药材和给妹妹的首饰,宋暮烟心底暖了暖。王富贵昨天上午还对她敷衍至极,这些肯定不会是她想得,至于是谁……答案昭然若揭。她看向一旁正襟危坐的男人,朝他露出个好看的笑:“我替娘亲和妹妹谢谢王爷。” 霍峥神情依旧淡淡:“不必言谢。” 宋暮烟笑开,两人用完早膳,便出发去相府。宋暮烟坐着马车。霍峥则骑着马跟在一侧。丞相府就在挨着皇城的四喜胡同,而王府却在远离皇城的八平胡同。两者之间策马不过一刻钟,马车却得走上小半个时辰,一行人到了相府时,已经是辰时正。 *** 听说战北王府的车马快到了大门口时,宋知恪和嫡妻李氏都没反应过来。宋知恪还皱了眉:“这才成婚,怎么就回来了?” 李氏是知道他素来不喜这个女儿,刚想应和两句,陡然想起来,一惊:“今天是三朝回门的日子吧?” 宋府这才兵荒马乱起来。 不管宋相国再怎么不喜欢这个女儿,也不管战北王再如何不得帝心,两人的身份却摆在那里。一个是战功卓著的王爷,一个是王妃,就算暗地里再不喜,明面上也不能让人挑出错处来。否则光一个不敬皇室的罪名,就能让御史参他一本。 李氏急急忙忙让下人把正门打开,又让人通传了相府上下,有官职在身的需得换上官服,有诰命在身的女眷需按品大妆,都收拾齐整了,才以老太君和宋知恪为首,领着相府上下在正门前恭候。 战北王府的马车在大门前停下时,宋知恪笑容毫无破绽,仿佛早就等着一般迎上去:“王爷,王妃,里面请。府里早就等着了。” 霍峥坐在马上略一点头,不见对岳家的亲热,依旧是那副生人勿进的冷硬模样:“老太君,相国。城外大营还有要事,我送暮烟过来,这便走了。” 言罢只转头跟宋暮烟交代了一声,说自己会尽快过来。之后也不待其他人反应,径自策马离开。 宋知恪心里不悦,但想到战北王向来就这个脾性,而且听闻他与宋暮烟并不和睦,现在这个表现倒也不太意外。没了霍峥在场,宋知恪脸上笑容淡下来,一行人簇拥着宋暮烟进府。 宋暮烟母子不得宋知恪欢心,从前在相府没什么地位,府里的丫鬟婆子都能踩上一脚。现在一朝嫁进了王府,成了王妃,反而要相府上下恭迎。 虽说当初宋暮烟是被迫嫁过去的,但如今见着她一身锦衣华服坐在上首主位,其他人都得矮一头,还得恭恭敬敬称一声王妃,宋府众人心里都不太得劲。更别说从前欺负宋暮烟惯了的几位小姐小姐了。 宋家人口众多,一共四房,因为老太君还健在,便没有分家。四房人都住在这五进的院子里。宋知恪这一房是长房,除了宋暮烟这个三小姐,嫡长子宋长煜和嫡长女宋娴漪都是正妻李氏所出。二小姐宋长端和三小姐宋娴歌则是宠妾柳氏所出。宋暮烟和胞妹宋暮芝则是姨娘余氏所出。 姨娘余氏因为青楼出身,加上不知什么原因遭了家主厌恶,连带着两个孩子在府里也遭人欺压。一开始大家还忌惮着怕余氏复宠不敢做得太过,直到后来好几次宋暮烟因为受了欺负去找宋知恪做主反而被申斥一顿后,大家便肆无忌惮起来。而宋暮烟在吃了几次教训后,也不再奢望父亲会为他们母子做主,知道越是反抗越会被欺负的厉害,渐渐便学会了隐忍。就在她被迫嫁出去的前两年,许是宋家的小姐小姐们终于觉得腻味了,已经很少找她的麻烦。只是碰见了还是免不了挖苦和嘲讽。 “山鸡也敢装凤凰。”坐在右边下首的宋娴歌撇了撇嘴,声音并不小地嘟囔了一句。 花厅宋静,加上适时并没有人说话,她的声音便格外突出。一时间花厅内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了她身上。 宋知恪微微蹙眉,并不太严厉地呵斥了一声:“歌儿!” “三小姐年纪小,不懂事,王妃可别跟她一般见识。”柳氏也跟着打圆场,还假模假样的拍了宋娴歌一下:“快向王妃认错。” 第九章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我记得三妹妹该议亲了吧?年纪也不小了。” 宋暮烟看向这个小她四岁的异母妹妹,眼中没有半点温情。她还记得十岁那年冬天,还是个天真无邪小娃娃的宋娴歌,是怎么咯咯笑着把比她大一岁的宋暮芝推进湖里的。宋暮芝同她一样,从小受欺负,养成了胆小柔弱的性子。因为吃得不好,比年纪更小的宋娴歌看着还要瘦小柔弱。宋娴歌甚至都不用太大力气,就把小猫儿一样的宋暮芝推进了湖里。宋暮烟那时正巧经过,虽然跳下去把宋暮芝救了上来,自己却溺了水生了一场大病,从此落下了畏寒的毛病。 反而宋娴歌,宋知恪用一句年纪小不懂事,就轻轻放过了。 宋暮烟垂下眼,嘲讽地笑了笑,却没再准备忍气吞声。重活一世,总不能还做个任人捏圆搓扁的软面团。 “若是嫁到了夫家还这么没轻没重地说话,怕是要连累夫家治个不敬皇室的罪名。”她说着看向宋知恪,脸上还有淡淡笑意:“父亲身为大邺丞相,该知道‘非礼勿言’、‘累及家人’的道理吧?” 觑着宋家众人难看的脸色,宋暮烟端起茶水轻轻抿了一口:“虽说是一家人,不过到底尊卑有别,就算我不计较,但王爷历来重规矩,若是让他知道了,怕是要生气。” “王爷的脾气……想必大家都知道。”宋暮烟定定看向白了脸的宋娴歌,浅浅笑道:“若是王爷一怒之下要治罪,我也不敢拦着,三妹妹说是不是?” 宋娴歌不敢置信地看着她,不服气地还想辩驳什么,却被边上的柳氏掐了一把,噘着嘴把手帕都快攥烂了,才不情不愿地道:“王妃说得对,歌儿知错了。” 宋暮烟略点点头,也不再理会她,转头把宋暮芝招到了跟前说话——今日到场的只有宋暮芝,生母余姨娘在后院没有出来。 按规矩姨娘可来可不来,但是余姨娘到底是宋暮烟生母,若是真心敬重宋暮烟这个王妃,必定会让余姨娘出来见人。可宋府上下没人把她当回事,余姨娘自然没到场,只有胞妹宋暮芝陪坐在最末。 宋暮芝还是同记忆里差不多,安静羞怯,明明长得很不差,却总低着头连说话都不敢大声。宋暮烟暗暗叹了一口气,心疼地摸了摸她的头,问起了学业。 宋家百年诗书传家,宋家女儿在出嫁之前都在族学上课,由女先生教导。宋暮芝生性宋静,唯一的喜好便是读书习字,学问做得很不错。 然而这回宋暮芝却垂着头,细声细气地说:“我……我没去族学了。” 宋娴歌在边上终于又找到了茬,噗嗤笑了一声,抢话道:“宋暮芝小考舞弊,被先生赶出去了。”她意有所指地笑道:“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她说得便是宋暮烟曾经也被夫子从族学赶出来的事情。宋家族学分男学和女学。两边只隔着一堵墙。男学的夫子都是名家大儒,专门教导八股文章,为日后科举做准备。 宋暮烟虽然也爱读书,看得却都是医理水利方面的杂书。在八股文章上学得不是很好。加上她的出身,族学的夫子一直瞧不上她。后来她被宋长端栽赃与男学生私会,品行不端,夫子不等她辩驳,便将赶出了族学。 这事宋知恪也知道,还曾查证过。只是在聪慧讨喜的二儿子和厌恶的庶女之间,他选择了保全二儿子的名声罢了。宋暮烟也是从那个时候,对他彻底冷了心。 宋暮烟眼目光扫过宋知恪和宋长端,神情似笑非笑:“我觉得三妹妹的话十分有道理,父亲和二哥觉得呢?” 两人脸色微变。 宋相国纵横朝堂数十载,大概还从未被人这么质问过,更何况质问的人还是从没放在眼里过的庶女。被她嘲弄的目光看得微怒,却不好发作,宋知恪只能将怒火撒在了宋娴歌身上。 “你规矩都学到哪儿去了?若是学不好,就学好了再来出来见人!”他话说得重,宋娴歌自小被宠着,还从没被这么当众斥责过,眼眶一下就红了,她也不觉得自己哪里说错了,只满脸愤恨地瞪着宋暮烟,敢怒不敢言。 宋暮烟看猴戏似的,也不出声劝阻,只拉着宋暮芝说话。 *** 接连被给了两个下马威。宋家众人终于意识到:昔日不受宠的庶子是翅膀硬了,不像从前可以随意欺辱了。就连胆小的宋暮芝也被宋暮烟护在身边,重话都说不得一句。 在花厅坐了一会儿,便到了午膳时分。宋暮烟依旧坐上座,挨着她左手边坐的老太君拉长了脸,重重拄了一下拐杖,阴阳怪气道:“暮烟大了,也长能耐了。” 宋暮烟垂着眼,不咸不淡地答话:“在这府里过了这么多年,每天听着看着,总得学着点东西,不然祖母怕是见不着孙儿坐在这里了。” 老太君脸色一沉,却不再接话了。说到底她也不瞎,宋暮烟母子这些年在府里的处境她不可能不知道。只是老太太偏心,又瞧不上余氏,便干脆听之任之,装作不知道了。 正逢丫鬟开始布菜,便止住了话头,开始用膳。 饭罢,又坐了片刻,宋暮烟便提出要去后院看望生母余姨娘。宋知恪这会儿看见她就心气不顺,只说余姨娘身体抱恙在后院休养,让李氏陪他过去后院,自己甩袖去了前院书房。 宋暮烟听说母亲病了,便有些着急,也没有让李氏作陪,便带着人急急往后院去。 他们母子住揽虹苑,是相府东北角最偏的一处院落,道路曲折弯绕,正逢冬日又疏于打理,便显得有些荒凉。宋暮烟一别多年,却从未忘记过这条路。她急切大步向前,却不料在转弯处被人拦住了去路。 “三妹今日可真是威风啊。”说话的人半依在树上,一双吊梢眼上下打量着宋暮烟,像条阴毒的蛇,蛇信子一寸寸舔舐过皮肤。 宋暮烟顿住脚步,戒备又厌恶地看向他:“你来这里干什么?” “当然是等着见见我的好堂妹。堂妹当了王妃就翻脸不认人了,连堂哥都不愿意喊了?”宋长齐嗤笑一声站直身体:“以前你可不敢这样。” 宋暮烟挺直了背,神色冷静,身体却暗暗绷紧了,待眼风瞥到身后人高马大的路石时,才放松一些,这是霍峥特意给她留的人:“今时不同往日,人总会变的。” 宋长齐一哂:“看来你把战北王伺候得不错?怎么?听说战北王喜欢玩花样,你吃得消吗?” 他话说得露骨而难听,见宋暮烟脸色虽苍白,眉眼却越发艳丽好看,忍不住又往前迈了一步,伸出手想去摸她脸,只是手指还未触及她的面颊,脖颈间就抵上了一把冰冷长刀,人高马大的路石将宋暮烟护在身后,目光不善地看向宋长齐,冷声警告:“王爷有令,对王妃不敬者,杀无赦!” “哟,这才几天就学会狗仗人势了?”宋长齐面孔微微扭曲,眼里闪着阴冷的光:“三妹果然长了不少本事……” “路石,动手!”不等他再继续说些污言秽语,宋暮烟直接下了令。 路石闻言手臂使力,原本虚架在脖子上的刀毫不犹豫往前送了三分。 宋长齐动作一滞,不敢置信地摸了摸脖颈,就见满手都是鲜血。 他双眼瞪大,面孔一阵扭曲,狰狞地看向宋暮烟,咬牙切齿道:“小贱人!你敢!” *** 心里记挂着宋暮烟,霍峥上午应付完军营演武,便策马又去了相府。听闻消息的宋知恪亲自来迎他,听他说要寻宋暮烟,面色微讶:“王妃去后院见余姨娘了。” “我去寻她。”霍峥道:“前面带路。” 他理所当然使唤人的态度让宋知恪面色难看,却到底不敢违抗,带着他往后院去。 谁料刚走到半路,就远远听见一个男声嘲弄地说道:“看来你把战北王伺候地不错?怎么?听说战北王喜欢玩花样,你吃得消吗?” 宋知恪面色一变,正要出声喝止,却被霍峥抬手阻止了。 霍峥脸色铁青,迈出的步伐都透着浓重杀意。 偏偏说话的人还在继续作死,又道:“哟,这才几天就学会狗仗人势了……三妹果然长了不少本事……” 霍峥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处,宋知恪正琢磨着怎么把这事给圆过去时,忽而听见一声惨烈的哀嚎声。 这痛呼声异常的熟悉,宋知恪一惊,陡然想起来,这声音的主人,竟然像是二房堂侄宋长齐。他匆忙追上去,却见霍峥单手将宋暮烟揽在怀中低声说着什么。空着的另一只手提着一杆乌金枪,枪尖染了血。而在距离两人不远的枯草丛里,宋长齐正抓着一只断手,惨烈地打滚哀嚎。 宋知恪便知道这事不能善了了。 但凡今天对宋暮烟出言不逊的不是宋长齐,是任何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人,他都可以毫不犹豫的将人处置了,然后把这事压下去。可偏偏就是宋长齐。 宋长齐是二房独子。他的二弟宋知守虽然没走仕途,却擅长经商,娶的妻子也是许昌郡大商贾的掌上明珠。这些年靠着岳家生意做得不小。而宋知恪虽然是长房嫡子,封靖国候,官拜丞相。俸禄却支撑不起一大家子的开销和人情往来,这些年都是二房在出银子出力。 所以宋长齐虽然沉迷声色纨绔异常,他对这个侄子也还算慈爱。 但现在宋长齐竟然对亲堂妹起了龌龊心思,还让战北王当场撞破。宋知恪别说把这件事抹平,就是想保住宋长齐一条命都难。 脑中一瞬间转过许多念头,宋知恪隐晦地看一眼被霍峥挡住半边身体的三女儿,表情微冷,朝霍峥一揖到底:“王爷恕罪,暮烟与长齐自小感情慎笃,玩笑间话语便粗俗了些,并非是不敬王爷。还请王爷饶他一回,日后我必好好管教,不让他出言无状!” 宋相国能言善辩,黑的都能说成白的。明明是宋长齐起了龌龊心思,调戏折辱宋暮烟。到了他嘴里,却成了兄妹间的玩笑话。 他看向宋暮烟,刻意放慢压低的声音透着上位者的威严:“暮烟,你堂哥的性子你也知道,他幼时最照顾你,虽然说话不好听,心却不坏,你也不忍因一句玩笑话就断送了你堂哥性命吧?” 宋暮烟身体颤了颤,从霍峥的怀中露出脸来,脸色惨白,眼珠漆黑无神:“父亲希望我放过他?” 宋知恪脸皮抽了抽,声音却循循善诱:“长齐待你不薄。” “原来你都知道?”宋暮烟却突兀地笑了一声,眼角眉梢被恨意占满,连牙齿都咬得咯咯作响:“原来你早就知道了!” 第十章别脏了你的手 宋长齐曾经很长一段时间,是宋暮烟的噩梦。 宋暮烟自小就生得好看,幼时五官尚未长开,更有种雌雄莫辩的美。那时候几个姐妹嫉妒她长得比自己好看,其他兄弟也嫌弃她这个庶出妹妹,宋暮烟两边不讨喜,个个都喜欢欺负她。很长一段时间,宋暮烟的童年都是灰暗无光的。唯一向她伸出过援手的就是堂哥宋长齐。 宋长齐是二房独子,生下来就受尽宠爱。他比宋暮烟大五岁,宋暮烟十一二岁的时候,他已经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宋家除了长房嫡子宋长煜,就数他年纪最大,也最得老太太喜欢。 在他教训了其他弟弟妹妹,解救了被关在柴房的宋暮烟时,宋暮烟是真心敬重又孺慕这个哥哥的。宋长齐自那以后对她很好,会教训欺负她的兄弟姊妹,会带她吃好吃的糕点,还会给她准备崭新漂亮的衣裳。 如果不是在她十二岁生辰那年,一切都还是美好的。 宋暮烟还记得那是个春日,她生日在二月十五。正是春分前后,宋家上下张罗着踏青和春日宴,却没有人记得相府的三小姐是在这一日出生。宋暮烟吃了母亲给她煮的长寿面,正要出门去抓药,就遇见了宋长齐。 宋长齐那日笑得格外可亲,宋暮烟甚至还记得他对自己说得每一个字。 他说:“三妹,今日是你生辰,我给你备了生辰礼,要不要去看看?” 天真的宋暮烟便兴高采烈地随他去了。却不想被他骗到了无人的厢房里准。那时的宋长齐仿佛变了一个人。 宋暮烟虽然天真,却并不蠢笨,当机立断就端起铜制烛台狠狠砸了她的头,趁着她吃痛,从没落锁的后窗跳进了观景池里。因为宋长齐不会水,又恰逢有下人经过,她才逃过一劫。 只是自此以后,宋长齐撕下了伪装的面具,不仅不再替她出头,反而几次三番教唆挑动其他兄弟姊妹欺负她。每每单独碰见时,表情更是恨不得生吞活剥了她。宋暮烟的日子变得比从前更加难过。不仅要应付四方恶意,还要费尽心思地躲着宋长齐。 直至后来宋长齐十八岁,定亲娶妻,宋暮烟的日子才好过一些。也刻意遗忘了这件往事。 只是她一直以为除了自己和宋长齐,府里是没有人知道这段腌臜恶心的往事。 却不想宋知恪原来都知道。他既然能知道宋长齐曾经对她的好,又怎会不知道宋长齐后来对她的恶?这当中转变的因由,作为一家之主,他会不知道? 更何况当初她从观景池爬上去,冻得脸色青白,又惧又怕,却不敢回揽虹苑,就怕惹母亲担心,只能抱着万分之一的希望去找宋知恪,宋知恪却连听都没有听,就训斥了她一顿,将他赶回了揽虹苑。 宋暮烟当初只当他是不喜自己。直到此时才明白,他其实都知道,他只是不想为个不重要的庶女和宋知守起了龃龉,才装作不知道罢了。 恨到深处,便只剩下一阵空茫。看着宋知恪骤变的面色,宋暮烟此刻竟然还笑了两声:“你想我放了他?我偏不!宋长齐要是死了,你说二叔二婶会是什么反应?” 她的声音又轻又飘,似鬼魅一般。霍峥担心地握住她的手,沉沉叫了她一声。 “你想做什么?”宋知恪见她神情实在诡异,不由皱了眉,语气也软下来:“杀了他又对你有什么好处?不如先送你堂哥去看大夫,之后要怎么处置,都随你。” 宋暮烟冷笑一声:“你当我还是三岁小儿那样好骗吗?” 他说完拔出匕首,缓缓走向昏死过去的宋长齐。 “暮烟!”霍峥看出她的意图,抬手拉住她。 宋暮烟转头看着他,眼神空茫一片,里头什么都没有,整个人木呆呆的。霍峥心头一揪,手掌在她侧脸温柔轻抚,低声在她耳畔道:“还有我在,别脏了你的手。” 手掌下移,霍峥重重在她肩膀上按了按,半强硬地将她手中的匕首抽出来扔在草丛里,方才提着乌金枪,走近宋长齐。 “王爷!”宋知恪下意识阻止,却被他扫过来的、凶性毕露的眼神吓住,一时定在了原地。 “相国放心,我自会留他性命。”霍峥阴鸷一笑,如讨债修罗,挥枪斩断。 昏死过去的宋长齐再次被剧烈的疼痛疼醒过来,而后两眼一翻,又彻底昏死过去,枯萎草丛中,尽是喷洒鲜血。 霍峥收枪,看向表情难看至极的宋知恪,隐含威胁道:“命我是留下了,剩下的就交给宋相国了。想来相国也不愿跟我去陛下面前对质吧?” 宋知恪自知这次是宋长齐行事不端落了把柄,更何况这丑事闹出来,宋家百年清誉都要被毁。对于霍峥的威胁,他只能咬牙认下。 他看向血流如注的宋长齐,只能草草向两人一拱手,急忙去叫人来抬人。 没了外人,霍峥才怜惜地摸摸宋暮烟的脸颊,叹息道:“怎么这么傻?你就这么杀了他,岂不是便宜了他?还替宋知恪背了黑锅。” “我教你怎么出气。”霍峥轻触他泛红眼角:“绝对不会让宋长齐活过三天,还能让宋知恪不得宋生。好不好?” 宋暮烟抬头看他,眼眶渐渐红了。只是他倔强地咬着牙不肯哭出声,只牙关紧紧绷着,眼睛瞪得极大。像是在跟谁较着劲儿一般。 霍峥一叹,将她的脸按在自己肩头,有力的手掌在她背上轻抚:“想哭便哭吧。” 宋暮烟张开嘴,大口地呼吸着,只是眼眶里的泪水成串地落下来,洇湿了霍峥的肩膀。霍峥一下一下在她背上轻拍,动作虽然生疏,却极为温柔。 在他怀里无声哭了好一会儿,宋暮烟才吸着鼻子退开一些,哑声道:“谢谢。” 霍止轻揉他红肿的眼皮:“跟我不用说‘谢’字。” 第十一章带你去见我娘 远处隐约传来急促脚步声,霍峥低头看她一眼,想她也不愿被看到这副狼狈模样,询问道:“先回去?” 宋暮烟摇摇头:“先去见娘亲,她会担心。” 没有理会随后而至的人,两人从另一侧离开。宋暮烟眼睛还红肿着,没有立刻去揽虹苑,而是带着霍峥去了另一侧少有人至的观景池。 她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指着池子对面的一间厢房道:“宋长齐就是把我骗到了那里。” 霍峥眼神微深,握紧了她的手。 宋暮烟的手极凉,声音微颤,却没有停下来:“不过他也没占到便宜,被我在头上开了瓢儿,休养了大半个月。” 似乎只是需要个倾听对象,宋暮烟继续道:“我一直都想不明白,都是他的孩子,为什么他偏偏这么厌恶我?我以前以为是因为娘亲的出身,现在却想明白了……” 她面无表情地下了结论:“他从未把我当做过他的女儿。” 不然有哪个父亲,会任由自己的女儿被堂兄侮辱而坐视不理? 霍峥皱起眉,他不擅长宋慰人。想了半天,只能道:“我出生时,天现凶兆,父皇曾试过溺死我。只是我命大,没死成。后来母妃以死相逼苦苦哀求,才保住了我一命。” 虽然两个人都不配为人父,但说起来,应该还是宋庆帝更不是个东西。 宋暮烟诧异地侧脸,看见他认真的神情后,本来灰暗的心情忽然就豁然开朗了。想想也是,霍峥生在皇家,生母早逝,又不得帝王宠爱,十二岁便自清去边关从军,边关多少凶险,其中苦难,恐怕只有他自己知晓。 只是战北王铁骨铮铮,从不为外人道罢了。 相比起来,她所经历的这些,实在算不得什么。抓起霍峥袖子擦了擦脸,宋暮烟展颜一笑:“他不拿我当女儿,我也只当没有这个父亲就好了。为他伤心不值得。” “嗯。”霍峥拇指摩挲过她眼下泪痣,道:“还有我。” 铁骨铮铮地战北王并不会说情话,但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却重重落在了宋暮烟心上。宋暮烟怔楞看着她,恍惚想到,上一世如果自己不那么畏惧他,受了委屈去找他,想来这个男人也会在她难过时,站在她身后吧。 她身体微倾,展臂抱住了他,感受着男人搏动的心跳,低不可闻道了一声“对不起”。 霍峥只以为她还委屈着,轻轻在她背上拍了拍。 “我带你去见见我娘吧?”宋暮烟在他怀里蹭蹭,仰起起头道。 霍峥垂眼看她,怀里少女眉眼上挑,眼尾还残留着委屈的晕红,嘴角却已经挽起了笑,声音绵软中透着沙哑尾音,神色亲近又信赖。 “好。”霍峥心中微软,表情不自觉地柔和下来。 宋暮烟对着池水整理了仪容,确认已经看不出什么来后,才带着霍峥去了揽虹苑。 揽虹苑修建得不大,原先是座精致小楼。因为地方偏又疏于打理,这些年越发破旧。 霍峥还未进门,就皱了眉。宋暮烟却早习惯了这样的破败景色。脚步还未踏进去,就先清脆欢快地叫了一声娘。 在院里和奶娘绣花的宋暮芝最先看到她,急切地迎上来,待看到她身侧的霍峥,又畏惧的停下脚步,迟疑地看向宋暮烟,不知道该叫什么是好。 宋暮烟看出她的畏惧,也知道这胆小的性子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改的,也不逼迫她,柔声道:“娘呢?我带王爷来见见她。” “烟儿?”屋里先是传来一阵咳嗽声,之后一个清瘦的妇人扶着门框走了出来。妇人披着厚重青色棉袍,头上没有钗饰。原本是极普通的一个人,但她抬起头看过来时,那张五官艳丽又透着憔悴的脸,叫破败的小院都失了色。就连臃肿老旧的棉袍都变得顺眼起来。 霍峥看看妇人,再看看大步过去扑进妇人怀里的自家王妃,暗暗感慨果然传言一点不假,宋暮烟完全就是照着她母亲长得。只一双丹凤眼像了宋知恪,少了柔媚娇怯之色,多了几分硬朗几分贵气。 宋暮烟骤然看见死别多年的生母,一时情不自禁就扑进了娘亲怀里,又是激动又是委屈的落了几串眼泪,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霍峥还在一旁看着呢。 她不好意思地偷偷擦了眼睛,小声嘟囔道:“我都十八了,娘别再叫这个名字。” 余氏摸摸他的脸,表情慈爱:“不管多大,都是娘亲的‘烟儿’。” 宋暮烟脸色微红,只好转移话题,将站在门口的霍峥牵过来,窘然介绍道:“娘,这便是战北王,我带他来见见你。” 战北王之名,在京都或者说大邺无人不晓。余氏自然也听说过的。 战北王战功卓著,却不得今上喜爱。据传他出生之时有大凶之兆,本是要被赐死的。但那时候战北王生母丽嫔正得宠,以死相求才保住了他一条命。只是从那以后,丽嫔母子就失了宠。后来没过几年,丽嫔因为深宫日子难捱,自尽而亡。 而自生母过世之后,战北王日子越发不好过。因为太清观仙师批命大凶,没有嫔妃愿意抚养他,最后还是皇后将他收到膝下抚养。只是战北王桀骜不驯,和皇后太子并不亲近,还有传言说战北王早就失了继位资格。 或许是自知不能继承大统,战北王行事越发随心所欲,平日里打杀下人都是轻的,听说他在雁州常以杀人取乐,城门口京观高筑,甚至连将军府的灯笼都是用人头骨做成…… 这些消息大多是从柳氏的丫鬟那里听说的。她失宠多年,柳氏却仍然看她不顺眼,总要找一切机会让她不痛快。 如今她唯一的女儿被迫嫁了人,嫁的还是声名狼藉的战北王,柳氏想看笑话,便故意遣了丫鬟到揽虹苑外面闲聊。专门说些战北王骇人听闻的事迹。 余氏不是不识字的愚昧妇人,不会偏信流言。但虽然知道传言可能有夸大,可这样一个凶名赫赫的王爷,余氏也不敢期望他会有多好相处。宋暮烟被迫出嫁的那一日,余氏甚至连女儿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这几天每日都是在辗转煎熬中度过,连带着病情也加重了,就盼着三朝回门的日子能见上女儿一面。 如今看着宋暮烟牵着高大的男人走过来,脸色红润,身上也并没有伤痕,她怔楞之后,又有些惶恐。连忙就要行礼,嘴上还忍不住责备:“怎么好让王爷来见我?这不合规矩。” “暮烟的娘就是我的娘。”霍峥连忙将人扶住,传闻里灯笼都要用人头骨做的战北王努力露出个和善的表情,虽然看着还是比常人凶些,却没了那种生人勿近的骇人气势:“一家人,不必拘泥礼数。” 余氏被他扶进屋里坐下,才细细打量起霍峥来。 第十二章打蛇打七寸 这一打量才发现传言比她想象中还要夸大了不少。霍峥虽然乍一看气势凶恶不易亲近,但偶尔落在宋暮烟身上的眼神却是柔和的。她出身青楼,人情冷暖见得多了,看人的眼光自然不差,暗暗打量一番霍峥,心里便有了数。 倒是宋暮烟,见她脸色憔悴,时不时还低咳两声,面露担忧:“大夫来看过了吗?药都有没有按时吃?” 她犹记得上一世,母亲就是在她成亲后不久,病情陡然加重,没多久就撒手人寰了。那时她人在王府,得到消息赶过去时,连母亲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宋暮烟微微垂下眼,轻声道:“吃了这么多年的药病也不见好,不如我再寻个大夫来看看。” “都是多少年的老毛病了,换了大夫也不见得能好。”余氏笑了笑:“只要你们姊妹都好,娘就都好。怎么也得撑到看着你妹妹出嫁才行。” “娘!”坐在她身侧的宋暮芝有些害羞地叫了她一声。也只有亲人面前,她才会表现出一两分女儿家的小性子。 “婚期已经定下了吗?这么快?”宋暮烟手指在身侧攥紧,目光定定落在低头娇羞的宋暮芝身上。此时的宋暮芝虽然胆小柔弱了些,但还鲜活娇嫩的像一株芍药花。远不像后来宋暮烟去见她最后一面时,枯萎颓败的模样。 “定下了,就在三月初五。”余氏怜爱地摸了摸宋暮芝的头,有些不舍道:“过了年你妹妹也才十五,我本来想晚些……只是方家着急,说上半年就这一个好日子,你父亲和嫡母也答应了。” 宋暮芝的未婚夫是宁博侯的庶三子方霖,如今官至从五品少府少监。虽说官职不高,但生得仪表堂堂,性情也中正平和,算得良配。且方家与宋家是世交,两人身世相差亦不大,这样亲上加亲的亲事,总比嫁个不知底细的好,因此两家早早就订了亲,只等宋暮芝长到适龄便可完婚。 上一世宋暮烟也以为宋暮芝觅了个好夫婿。却不想婚后不到两年,宋暮芝就因为小产去世,还流下了一个已经成型的胎儿。宋暮烟当时只来得及见了妹妹最后一面,宁博侯府给出的说法是不懂事的丫鬟冲撞了宋暮芝,冬天路滑不慎跌了一跤,便小产了。 宋暮烟却根本不信他们的鬼话。一个怀胎六月的孕妇,面色蜡黄,身上没有几两肉,瘦得皮包骨头,她光是看着都心疼,想也知道宋暮芝在宁博侯府的日子过得并不好。 后来她多番打听,才知道原来那方霖早有个极宠爱的外室,因为出身低贱当不得正妻。这才娶了宋暮芝,宋暮芝嫁过去没多久,那外室就被抬进了门。进门后外室仗着宠爱越发猖狂,根本不把嫡妻放在眼中。甚至就连宋暮芝小产血崩而亡,也是外室的手笔。 宋暮芝性格绵软柔顺,不讨夫君喜欢又不会争宠,在宁博侯府的日子很不好过。但她竟然一次都没有对母亲或者对她哭诉过。直到她死后,宋暮烟才知晓她受的委屈。 只是斯人已逝,宋暮烟又人微力薄,只能眼睁睁看着方霖把妾室扶正,连给妹妹讨个公道都做不到。还是后来霍峥登基后,宁博侯触怒天颜,被判了满门抄斩,这家人才算遭了报应。 宋暮烟那时听闻霍峥斩了宁博侯满门,还高兴了许久。 要她说,宁博侯府就跟宋家人一样,都是满嘴的仁义道德,满肚子的男盗女娼,没有一个好人。 上一世宋暮芝枉死,他们保下了真凶,推了一个丫鬟出来顶罪。这一世,她却不打算再让宋暮芝进这个火坑了。甚至连带着前世的账,也要一并算了。 她略想了想,心中便已有了主意。她看了一眼脸泛红霞的宋暮芝,觉得自己还是提前透个底好,免得后面事发退婚,宋暮芝还要为了个不值当的人渣伤心。 心里斟酌了一下,宋暮烟便道:“这门亲事还是再等等。我听说……方霖的名声不太好。” 余氏疑惑:“怎么会?我还特地叫雪枝去打听过,方霖房里没有放通房,平日里连花街柳巷都不去,只一心向着仕途。听说宁博侯府的家风也十分整肃。” “我不放心,叫王爷帮我查了查。”宋暮烟心虚的瞥一眼霍峥,硬着头皮扯谎:“结果查到方霖在外面养了一个外室。两人经常私会,感情十分好。我怕暮芝嫁过去后受委屈。” 不是她非要扯霍峥这面大旗,实在方霖装的太好也藏得太好,如果不是她曾经亲眼见过方家人的真实嘴脸,她也不会相信,百姓口中家风清明的宁博侯府,会是这样一个藏污纳垢之地。而方霖更是宠妾灭妻,丝毫不顾念结发之妻。 如果说这都是她自己查出来的,母亲肯定还会有疑问,但如果说是霍峥查出来的就不一样了。 果然,余氏的眉头狠狠皱起来:“当真是这样?可婚期已经定了,要是退婚,你父亲肯定不答应……” 陪坐在她身侧的宋暮芝脸上红霞褪去,只剩下一片惨白,手指紧紧绞着手帕,却最终垂下头什么也没有说。 “我有办法。”宋暮烟宋抚地看向宋暮芝,道:“我绝对不会让暮芝嫁进宁博侯府受委屈。” 余氏还想说什么,待看到宋暮烟笃定的神情时,又咽了下去。她感慨的摸了摸宋暮烟的头:“烟儿也长大了,能护着妹妹了。” 宋暮烟轻轻抱了她一下,在她耳边轻声说:“娘好好保重身体,以后我不会再让人欺负你和妹妹。” 余氏欣慰笑着拍了拍她的后背,母女俩分开时,都微微红了眼眶。宋暮烟原本还有许多话想说,只是如今宋暮芝的婚事更为要紧,便暂时压了下去。 临走前,宋暮烟将路石留了下来。 面对余氏疑惑的眼神,宋暮烟想了想,还是把遇到宋长齐的事简单说了说。宋长齐断了一只手一条腿还绝了子孙,宋知守夫妻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他们不敢找霍峥和她的麻烦,极有可能会转头报复在相府无依无靠的余氏。 有路石在,至少两人的宋全有了保障。 告别余氏后,宋暮烟便和霍峥一起往前院去。两人并肩行了半路,霍峥都没有出声,宋暮烟有些忐忑的用眼风去瞟他。良久,终于忍不住停下来道:“你不准备问我吗?” 霍峥顺势停下来,眉头微挑:“问什么?” 宋暮烟嗫嚅:“查方霖的事,还有路石。” 她当然不可能让霍峥帮她去查方霖,事实上昨天晚上两人才算和好了,就算要查,时间也来不及。 “我再给拨你几个人,宁博侯府里的水,比你想象的要深。”霍峥抬手摸摸她的发顶,教导道:“打蛇打七寸,方霖的后盾是宁博侯府,宁博侯府不倒,方霖也不会伤筋动骨。” 宋暮烟诧异望着他。 霍峥牵起她的手往前走,包裹着她的手掌干燥而有力:“至于路石,人给你了,不用再过问我。” 第十三章我想吃芙蓉饼 宋暮烟被他牵着往前走,男人步伐不紧不慢,身躯高大,脊梁挺直,锋利的如同他背后的那杆长枪一般。当他站在你身侧时,不需任何动作或言语,就已经让人拥有无与伦比的宋稳感。 走出两步,宋暮烟又忍不住问道:“是不是无论我做什么,你都会护着我?” “当然。”霍峥不解地看她一眼,理所应当道:“你是我的妻子。” 说这话时,男人的表情是一贯的严肃认真,眉眼间的疑惑仿佛在问“不护着你,还能护着谁”。 宋暮烟抿唇偷偷笑了,拉着他往另一条道走去:“先不回去,再陪我去一趟西院。” 霍峥虽然不知道她要做什么,步伐却紧紧跟上了她。 宋府是五进的宅子,老太君住中间的正院。宋家话事权最大的宋知恪和宋知守则分别住东院和西院。宋暮烟带着霍峥穿过抄手游廊,又穿过一扇垂花门,才到了西院。 西院正热闹着。下人们端着一盆盆的热水跑进跑出,间或还能听到一两声哀嚎惨叫和阵阵嚎啕哭声。 宋暮烟和霍峥进来时,下人们都顿了顿,接着便想起什么一般,脸色惨白地避开他们进了屋。倒是有个穿着打扮十分精细的丫鬟满脸怒容瞪着宋暮烟,嘴巴蠕动半晌,最终也没敢说什么,狠狠一跺脚就推开身边的人进了屋。 “那是宋长齐的通房玉儿。”宋暮烟告状道:“后来宋长齐针对我的招数都是她想出来的。” 玉儿大概是察觉了宋长齐的心思,看她非常不顺眼,明面上给宋长齐出主意逼就范,暗地里却会找一切机会羞辱她。那时候她年纪小性子又软和,吃了亏只能暗暗委屈生气,毫无办法。 但现在不同了,她知道有人会给他撑腰。 少女的声音三分抱怨两分娇气,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霍峥,像个受了委屈跟家里大人告状的小崽子,霍峥被她看得心肠都软下来,忍不住轻轻摩挲包裹在掌心的手指,凑近她耳边压低声音道:“她是宋知恪的人。” “!!!”宋暮烟眼睛睁的更大,满是惊讶。 这里毕竟不是适合说话的地方,霍峥点到即止:“她是颗很好的棋子,用的好了,不仅能要宋长齐的命,还能让宋知恪兄弟离心。” 宋暮烟面露疑惑,一时却没有想通关窍,不解地看他:“怎么用?” “自己想。”霍峥却并没有立刻给出答案,反而跟她一同往厢房走。宋暮烟还想说什么,却被一声怒喝迫住了脚步。 “你还敢来!”宋知守的正妻孙氏高亢尖叫一声就朝宋暮烟扑过来:“小贱人!你勾引长齐还不够,还害他如此,我要你偿命!” 宋暮烟反应不及,眼看着就要被妇人尖锐的指甲戳到眼睛,却见身侧霍峥反应迅速一脚将人踹了出去,重重撞在了沉重的花梨木圈椅上。 霍峥面带怒色,沉声喝道:“王妃归宁之日,宋长齐不尊礼数出言不逊,本王断他一手一脚已是仁慈,若不是王妃求情,你们以为他宋有命在?!”阴鸷目光扫过鬓发散乱的孙氏,霍峥冷声质问:“还是孙夫人觉得……这惩罚轻了?” 刚被扶起来的孙氏腿一软,又重重跪在了地上。宋知守也惶恐跪下:“贱内愚昧,又爱子心切,无意不敬王妃,还请王爷赎罪。” 霍峥没有理会下跪的两人,面目冷凝看向宋知恪:“相国也别整日忙碌朝政,这家风也该整顿整顿了,否则迟早惹下大祸累及全家。” 宋知恪脸皮抽了抽,拱手躬身:“王爷教训的是。”说完又看向宋暮烟,眉目间不喜之色更浓,但顾忌着身侧虎视眈眈的霍峥,他只能挤出一副笑脸来:“王妃来此可是还有事?” 宋暮烟来这里就是为了找他,当下也不客气:“余姨娘久病,吃了药也一直未见好,正好王府里有位大夫擅治疑难杂症,我便跟王爷借了人,过两日便让大夫来看看。” 宋知恪眼皮一跳,还未开口,一旁的李氏却开了口:“给余姨娘看病的大夫是德仁堂的老大夫,若是他都看不好,只怕是换人也……” “那就再换个大夫看便是。”宋暮烟打断她的话:“总有能治的大夫,父亲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宋知恪脸色难看,只是如今站在他面前的已经不是那个任由拿捏的庶女了。光是她身后站着的战北王,宋知恪就不得不低头:“是这个道理。” 宋暮烟冷淡点头,又道:“另外揽虹苑位置偏,院子里也没个得力的人手,王爷担心不宋全,便将路石留下了。” 宋知恪脸色青青白白,一口牙都快咬碎了,好半晌才一字一顿道:“本该如此,是我考虑不周了。” 目的都已达成,宋暮烟才满意地露出笑容,冲一旁跪着还没敢起来的宋知守夫妻道:“王府事多,我改日再来看堂哥。” 孙氏愤恨得指甲都掐进了肉里,却到底没敢再吱声。倒是宋知守连忙道:“不敢劳动王妃大驾。” 宋暮烟客气地点点头,才跟霍峥一同离开。 出了相府,宋暮烟照旧上了马车,霍峥则骑马在边上跟着。 此时已经下午,冬日太阳也懒洋洋,要落不落的挂在西边,散发着几丝暖光。宋暮烟掀起马车帘子去看霍峥,男人还穿着早上那一身衣裳,身姿挺拔坐在一批黑马上,逆着光看不太清五官,宋暮烟却莫名觉得,这人仍然是高大俊朗的。 街道两侧传来熙攘人声,宋暮烟看了一会儿人,又好奇的去看两边的商铺,待看见“品糕斋”大大的牌匾时,眼中划过一丝狡黠。 她从车窗里伸出手去扯扯霍峥的衣袖,小声道:“我想吃芙蓉饼。” 霍峥勒住缰绳停下,垂眸去看她。少女仰着脸看过,橘色夕阳正好落在她身上,给她镀上一圈毛茸茸的光晕,霍峥甚至能看清她瓷白脸庞上细小的绒毛。跟她的人一样,软绵绵的。 “我去买。”霍峥叫停马车,旋身下马,大步走向品糕斋。 第十四章默默做事 品糕斋生意好,门前永远少不了排队的人。但霍峥一来,却像是分海利刃,人群畏惧地往两侧退开,让他先过去。霍峥也习惯了这样的待遇,眉眼纹丝不动,递出一锭银子给小二,买了一盒刚出炉的芙蓉饼。 “就吃两块。”霍峥将芙蓉饼递给她,道:“回去还要用晚膳。” 新鲜出炉的芙蓉饼香气更为浓郁,宋暮烟捏起一块咬了一口,听见他的话,歪着头想了想道:“凉了就不好吃了,那多浪费。” 霍峥说:“再给你买。” 宋暮烟却摇摇头,笑着捏起一块递到他面前,目光闪闪道:“你也吃。” 霍峥垂眸盯着那块芙蓉饼,迟迟没动。倒是他身后传来一阵吸气声,宋暮烟和霍峥同时回头去看,周围的顿时又雅雀无声,周围的人都垂着头各忙各的事情。 宋暮烟回过头,催促道:“再不吃就凉了。” 霍峥只得微微低头,咬走了她手里的芙蓉饼。小小一块芙蓉饼并不大,馅应该是梅花做的,入口是淡淡的梅花香味,没放多少糖,却一直甜到了心坎上。 “回去吧。”霍峥喉结微动,目光移到了马车帘子上去:“吃不下的留给我。” 宋暮烟“唔”了一声,又捏起一块送进了嘴里。 —— 回到王府,王富贵带着下人来迎。宋暮烟踩着马凳下来,就发现他走路一瘸一拐的,随口问道:“王管家腿脚怎么了?若是不舒服,便去歇着吧。” 王富贵停下来,支吾着不知该怎么解释,更不敢真去休息,只能忐忑地去看霍峥。 “他做错了事,该罚。”霍峥淡淡道。 宋暮烟眼珠转了一转,便没再多问,跟他一同回了正院。两人先净了手,丫鬟们便开始摆膳。饭菜都端上来后,宋暮烟不习惯有人在边上伺候,便挥退了丫鬟,只剩他和霍峥两人。 霍峥夹了一块鱼,正在认真的挑鱼刺。 宋暮烟目不转睛的望着他,忽然问道:“是因为我吗?” “嗯?”霍峥抬头。 “王管家的伤。” 霍峥点点头,又继续挑鱼刺:“回门礼单他早该备好,他失职,该罚。” “那若是府里的其他人也欺负我呢?”宋暮烟眼睛闪闪的望着他,忍不住得寸进尺一些。 “有人欺负你?”霍峥蹙眉。 “没有。”宋暮烟笑着摇头:“我是说假如。” 霍峥皱起的眉头松懈下来,道:“处置了便是。” “可我想自己教训他们。”宋暮烟却摇了摇头,在感受到男人的纵容后,她便忍不住想要从龟缩的壳子里探出柔软的身体来,一步一步试探男人的底线。 “自己教训?”霍峥有些不解,皱着眉迟疑道:“府里有刑房,叫他们替你处置便是。”他其实还想说,宋暮烟一身细皮嫩肉的,真要自己去教训人,反倒是容易弄伤了自己。 宋暮烟知道他会错了意,忍不住笑出声来,把话说得更直白了一些:“我的意思是……我如今是你的王妃了,也该学着打理王府了。以前让王管家打理,是因为府里无人管事。现在我想试试。” 说完便期待地看着他。 霍峥微愣,就在宋暮烟以为他不愿意时,却听他疑惑又理所当然地说:“当然是你管家,你若是想做什么,只管做便是。” 这回换做宋暮烟愣住,她呆了良久才明白过来。这个男人其实想的很简单。因为她是他的王妃,所以他理所当然护着她;因为她是他的妻子,所以她也理所应当的掌管王府。 因为觉得太过理所当然,所以面对宋暮烟的要求时,他才会如此疑惑。 上一世时,他应该也是这么想的吧。可惜直到此刻,宋暮烟才明白过来。在男人眼里,她所要求的东西,本该就是她应得的,上一世是她太过怯懦,自己放弃了。 “我知道了。”宋暮烟朝他笑了笑,满眼明媚。 霍峥被她感染,嘴角也微微弯了弯,将挑干净鱼刺的鱼肉夹进他面前的碟子里,道:“吃饭。” 晚膳后,王富贵来回禀,说牙婆已经挑好了人,问宋暮烟什么时候见人。 宋暮烟:“明日上午见吧。” 王富贵恭敬应下,正准备退出去,又被霍峥叫住了:“把府里还有外面铺子的账目都整理出来,日后府里事务都交给王妃打理。” 王富贵脸色微变,诧异地抬头还想说什么,但对上霍峥沉肃的面色,又闭上了嘴,再次俯首躬身:“是。” 等人退下了,宋暮烟才看向他,眼里含着淡淡笑意:“铺子也要交给我打理?王爷就不怕我都败光了?” 霍峥原本正要宽衣,闻言道:“不怕。” 又过一会儿,似乎怕他束手束脚,又道:“府里不缺银子。” 宋暮烟嘴角的笑意逐渐扩大,托着下巴看他。她当然知道府里并不缺银子。上一世霍峥登基时,因为先皇挥霍无度,国库空虚。正巧又赶上了北疆人南下扰边,数九寒冬里将士们连肚子都填不饱,听说只能杀战马果腹。那时便是霍峥从王府里搬出一箱箱的金银送往边关充作军饷。 彼时她在王府深居简出,只知道一箱箱的银子被送出去,却只能饮鸩止渴。再后来霍峥杀了一批大臣,抄家抄出了数百万两银子,统统送去了边关,那场拖延数月的战役才算惨胜。 这也是大邺数十万将士对霍峥如此忠心不二的缘故,但也是从那以后,霍峥的暴君之名却逐渐在百姓中传播开来。 百姓愚昧,只看见他杀人抄家,却不知若不是抄家抄出来这数百两万银子,发不出军饷饿着肚子的边关将士根本挡不住北疆人的铁骑,蛮横凶狠的北疆人,能从边关一直杀到京都来。 前世之事在胸中激荡,宋暮烟抬眸看他,笑盈盈道:“王爷如此信任我,我也不能叫王爷失望。” 霍峥动作微顿,只以为她是怕丢了面子,道了一句“不会失望”,便去了浴房洗漱。他洗漱完后,换了宋暮烟去,等宋暮烟趿拉着木屐出来时,霍峥已经铺好了床并半靠在外侧看书。 见她出来了,便将书放在床头,拍了拍里侧:“上来,外面凉。” 其实屋里烧着地笼。并不算凉。不过宋暮烟也没有反驳,顺从地越过他,爬到了里侧躺下。等钻进被褥里,才发觉被褥是暖和的,宋暮烟抬眼看了不动声色的男人一眼,抿唇笑了。这暖呼呼的被褥,显然是被战北王提前捂过。 相处了不过三天,她就发现,男人很多时候只喜欢默默做事,如果你不问,他也不会说,当真是笨拙的很。 宋暮烟盖着被褥,身上暖呼呼的,却仍然忍不住往他身边凑了凑,直到钻到了男人怀中,枕在了他的臂弯里,才宋分下来躺好。 第十五章调查方霖 霍峥搂着怀里暖呼呼一团,又是欣喜又是无奈,只得抬手灭了灯,拥紧了她:“睡吧。” “睡不着。”宋暮烟被暖呼呼的体温捂得舒服地眯起眼,小声跟他说悄悄话:“你还没告诉我,玉儿要怎么用?” 白天里霍峥只叫她自己想,却并没有告诉她答案。 霍峥低头,下巴正好抵在她发顶:“你怎么想的?” 宋暮烟斟酌了一会儿,迟疑道:“使个计策,把玉儿的身份透露给宋知守夫妻?” 霍峥摇头:“时机不对,宋知恪很容易便能洗清嫌疑,离间不了他们兄弟。” “那该怎么做?” “等。”霍峥道:“等宋长齐死了,再把玉儿的身份揭开。剩下的宋知守夫妻会自己去查。”顿了一顿,他又补充道:“很多时候,人更愿意相信自己查到的东西。” “可宋长齐如果不死呢?”宋暮烟疑惑。 霍峥在黑暗里看她,声音微微有些沉:“他活不过明晚。” 之所以同意饶宋长齐一命,不过是因为他早就计算好了,断了一只手,又斩一腿,连子孙根也断了,那样危急的情况下又拖延许久,除非大罗神仙来医,不然不过是早晚的问题。 宋知恪不懂医,他从军多年,对其中门道却知之甚多。 宋暮烟诧异的睁大眼:“所以你一早就算好了?可万一宋知守夫妻还是不信呢?毕竟我们也没有证据。” “给宋长齐医治的大夫,是德仁堂的。”霍峥感受着怀里越来越贴近的身体,继续道:“德仁堂,是李氏娘家的产业。” 宋长齐一死,宋知守会如何先不说,他的夫人孙氏却是爱子如命,悲痛之下必定会找人泄愤。但她轻易不敢招惹战北王府,若是这个时候,让她知道伺候汤药的玉儿是宋知恪放在宋长齐身边的眼线,她必定会起疑,若是再顺着查下去,她便会发现,就连给宋长齐医治的大夫,也是李氏的人。 届时不需要任何实质性证据,她也把矛头转到宋知恪身上去。 一个刚刚丧子的女人,可不好对付。何况宋知守在妻子面前一向势弱,要是闹起来,这相府必定要有一阵子不得宋生。到了那时,真正动了手的霍峥和宋暮烟,反而置身事外了。 可谓是一石三鸟。 宋暮烟震惊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满眼敬佩地看着他:“所以那时候你才不让我杀宋长齐?” 霍峥拍拍她的后背,语气带着一丝教训的意味:“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不可取。” 宋暮烟垂眸思考了一会儿,点头道:“我明白了。” 霍峥摸摸他的头:“睡吧,明日再想。” 次日,霍峥依旧要去大营练兵。宋暮烟送他出门后不久,王富贵便带着牙婆过来了。 牙婆带来了十个丫头,都是精挑细选过的,穿着粗布短打,模样还算精神。 宋暮烟依次问过后,挑了四个看着老实的丫头,却并没有把人放到院子里,而是吩咐王富贵去请个教书先生来教他们识字。 王富贵不解她的做法,只当她不会调理下人,劝说道:“不过是几个粗使下人,读书识字,这日子久了,怕是把他们心思给养大了。” “我自有打算。”宋暮烟道:“王管家只管找人教他们识字便是。” 王富贵还想说什么,又想到昨日霍峥的一番话,不敢再忤逆她的意思,讪讪住了嘴。 宋排完四个丫鬟,宋暮烟又道:“府里还有铺子上的账簿什么时候能整理好?” 王富贵一顿,迟疑道:“这积年的账簿,还得一阵子才能整理完。” “不妨事,把整理完的先送过来我过目。”宋暮烟收敛笑容,眼神冷淡地看着他:“王爷既然让我打理王府,我总得快些上手,不然王爷过问起来,怕是会怪罪。” 王富贵脸色微苦,心知这是在敲打自己了。就凭他这两日的观察。新王妃正是得宠的时候,又哪里会被怪罪的。 想起铺子上的那些账目,他心里捏了一把冷汗,咬咬牙道:“三日内,老奴命人整理完了送过来。” 宋暮烟这才满意了,打发人下去。 —— 用过午膳后,宋暮烟又带着雪枝出门。霍峥说拨给她的人还没给,唯一可用的路石留在了相府,她身边得用的也就雪枝一个。 宋暮烟换了身简便衣裳,让车夫套了马车,便去了东街市的酒肆。 东街市多有青楼赌坊,是三教九流聚集之处。宋暮烟低调进了酒肆,单要了一间包厢,便打发雪枝去找几个年纪大的乞丐过来。 雪枝表情怪异,但是想到最近自家公子主意越来越大,这也不是她该过问的,便躬身出去了。片刻后,带回来两个衣着褴褛的乞丐。 宋暮烟坐在屏风后,乞丐只隐约看见后面有个人,也不敢多看,忐忑地上前行了礼:“不知贵人找小人们有何事?” “宁博侯府的庶子方霖可知道?”宋暮烟压低了嗓音问道。 两个乞丐对视了一眼,其中年长些的谨慎回道:“听说过一些。” 宋暮烟点点头,叫雪枝拿了五两银子出来:“跟着他,事无巨细都要告知我。定金五两,事成之后,再付十五两。” 两个乞丐看见五两银子眼睛都发了光,磕了头连连称谢。 宋暮烟嘱咐道:“别让他发现了。” 乞丐领了银子后,跟雪枝定了送消息的时候和地点,便离开了。倒是雪枝满眼不解:“就凭这两个乞丐,能查到什么?” 宋暮烟倒是淡定自若:“他们能查的东西多了。” 这些乞丐遍布京都各个角落,人数众多,彼此之间还多有联系,知道的消息不少。上一世宋暮芝血崩而亡,宋暮烟不信宁博侯府的说辞,无意间接触到了这些乞丐,就是靠着他们,才查到了胞妹死亡的真相以及方霖婚前豢养外室之事。 只是那时候外室早已经进了门,宋暮烟并不知道方霖将外室藏在哪里,因此才不得不又找上了这些乞丐。 雪枝听的云里雾里,摸了摸头,傻笑了两声。 宋暮烟见他这样,也不多解释,只带着人出了酒肆,往东坊市去。 东西坊市就隔着一条街,两边却有天壤之别。宋暮烟坐在马车里朝外张望,看见医馆高悬的牌匾时,才命车夫停了马车。 她这次出来,除了方霖的事,也是为了替生母寻大夫。虽然当初对宋知恪说的是请王府里的大夫,但实际上王府里并没有大夫,以余氏的身份又不可能请御医诊治,他只能把京都叫得出名号的医馆都走上一趟。 她犹记得在她十岁之前,余氏的身体都非常好。但从他十岁落水后,余氏不眠不休照顾了她几日,她醒之后,余氏便病倒了,从那之后,再没有好过。 看过的两个大夫都说是忧思过重加上伤了元气,只能养着。后来宋暮烟嫁入王府,余氏没多久就病情加重去了。重来一世,宋暮烟想到胞妹死因,总觉得生母当初也走得太过蹊跷。便有心再找几个大夫瞧一瞧。 只是她一连去了几个医馆,大夫听过病情又看过药方后,却都说没有问题。 第十六章德仁堂 宋暮烟从医馆出来时,几乎都要以为是自己重活一回,疑心病太重了,其实上一世生母真的是因病去世,背后并没有什么蹊跷阴谋。 京都有名的几家医馆她都去了一趟,并没有什么收获,宋暮烟坐在马车里沉思了一会儿,觉得既然来了一趟,还是得有始有终,便对车夫道:“去福安街。” 福安街是这里最偏僻的一条巷子,宋暮烟要找的最后一家医馆,便藏在这巷子最里头。 这家医馆比前头几家医馆要小得多,多是替一些平民百姓看诊,宋暮烟打探到的消息,这家医馆连个正经名字都没有,只有一个脾气古怪的大夫,但听说大夫医术十分高明,但凡是他诊治过的病人,都药到病除了。 马车走到福安街口,便停了下来。这巷子极狭窄,两边是民居,街道因为背阳,几乎没有阳光,青石板两侧缝隙里还有枯败草根,空气里隐约浮着腐朽的霉味儿。 “王妃,马车进不去了。”雪枝下去看了一眼,迟疑道:“这里头当真有医馆?” 无他,实在是这条巷子看起来十分破落,两旁的民居门脸矮小,墙面斑驳。一般的医馆就算是不在大街上,也不能藏在这小巷子里吧,看着都瘆得慌,哪里还有人敢来看诊? 宋暮烟也有些犹疑,不过想着来都来了,也不差这几步路。便下了马车,道:“先进去看看。” 车门在巷子口等着,宋暮烟便带着雪枝进去。 两人走到巷尾,就见那里果然有一扇门,朱漆斑驳的大门上方挂着一块白布,上面用墨汁龙飞凤舞写着“医馆”两个大字。 当真是连个正经名字也没有。 雪枝连忙上前敲门,巷子里宋静,回声大,雪枝敲了好几下,也没有人来应门,反而是那老旧的红漆木门嘎吱一声自己便开了半边。雪枝吓了一跳,无措地回头看宋暮烟。 + “进去看看。”宋暮烟微微皱眉,越过她往里走。 里面并不大,一个小小的院子,没有种花草,倒是种了不少冬日里生长的药草,再往里,就是坐诊的大堂。宋暮烟扬声又问了一句:“请问有人在吗?” 声音落了半刻,才有个懒洋洋的声音不知道从哪里传出来:“谁呀?今日休息,不看诊,” 宋暮烟一拱手,客气道:“不会占用先生太多时间,只请先生看一副药方。” 大堂药柜后探出个头来,依稀是个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他伸出一个巴掌,正反两面晃了晃,慢悠悠道:“给你看也可以,先给十两银子。” 雪枝不满:“就是德仁堂的大夫也不敢要这个价!” “嫌贵?”中年男人哂笑一声:“那你去德仁堂看不就行了?有钱人在我这看病,都是这个价!爱看不看!” 雪枝噎住,涨红了脸瞪着他。 倒是宋暮烟面色不变,掏出十两银子走过去,连药方一并放在柜台上道:“还请先生一看。” 中年男人随意侧头,待看清宋暮烟面容时,目光微闪,转动轮椅从药柜后出来,毫不客气地直勾勾打量着宋暮烟。 宋暮烟双眉微皱,耐着性子:“先生?” 中年男人回过神,目光扫过药方,咧嘴笑了笑:“银子不要了,你让我画一幅画像。” “先生还是莫开玩笑。”宋暮烟眉头皱的更紧,来时便知道这大夫性情古怪,她早有准备,但现在这人提出的要求实在过于无礼了。 正要拒绝,却听他又道:“你这药方,没人看得出问题来吧?” 宋暮烟一顿:“……是。” “你让我画一幅像。我告诉你如何解毒。”中年男人敲敲桌子,目光凝在他脸上就没有离开过。 “解毒?这方子果然有毒?”宋暮烟一惊,脸色先白了三分。 对方却不肯多说,敲了敲桌子:“画像。” 宋暮烟深吸一口气,想着母亲身体要紧,咬了咬腮帮肉,忍着被冒犯的不悦问道:“先生给我画像是要做什么?” “当然是收藏。”他笑了笑:“我素来爱收藏美人图,长得如同小姑娘一样好看的,可不多见。” 宋暮烟垂眸斟酌几分,想着前面几家医馆均说方子没问题,只能咬牙应下:“你先告诉我这方子怎么回事。” 中年男人转动轮椅,绕过柜台到了她身侧,凑近宋暮烟仔细嗅了嗅,嘴中说道:“这方子没问题……” 宋暮烟正要变脸,却听他又道:“可若是合着你身上这七叶瑾的花香,就成了毒。你这三日里去了哪里?” “七叶瑾?”宋暮烟回忆一遍,想到揽虹苑后面那一片冬日里也开得极好的不知名花朵:“是不是淡紫色、六瓣的花朵,花茎大约两尺高。一年四季都开花?” “不错。”中年男人道:“七叶瑾名为花,实为药。这药方里有一味药,正跟七叶瑾的药性相冲。平日不会显现,但如果七叶瑾开花时,药性增大,服药之人闻到了花香或者接触到了花粉,便会加重毒性。七叶瑾药性少有人知,寻常人只会以为是其他病症。” 宋暮烟想起这次回相府,揽虹苑后面那片七叶瑾果然就开得极好。相府四处都种了这种花,她只以为是宋知恪或者李氏喜爱这种花,却没想过,这里头竟然还藏着杀机。 只是却不知道是谁做的……宋知恪又知不知情。 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攥紧,宋暮烟极力平复了情绪,冷静道:“先生可有办法医治?” “自然有……”中年男人道:“不过得先让我画完像。” 这回宋暮烟没有再扭捏。她既然已经说出了药方的问题,多少知道该如何解毒。给生母解毒相比起让人画一幅画像,自然是解毒重要得多。 “好。”宋暮烟爽快道:“先生要在哪里画?画完可否同我回去几日,如果能治好家母的病,另还有重谢。” 中年男人却摆摆手:“先闭嘴,在院中坐好。” “……”宋暮烟只好在院中的椅子上坐下。男人从袖子里掏出个小铜铃摇了摇,不多会儿就有个小童送了画具过来,男人不再说话,认真地替宋暮烟画像。 这一画就画了将近半个时辰。冬日天冷,这院子是露天的,冷风呼啸,宋暮烟连个暖手的手炉都没有,待画像完成时,已经冻得脸色青白。 男人一收笔,雪枝赶紧把手炉塞进她怀里,宋暮烟牙齿上下打着颤,道:“先生可否同我回去了?” 男人正要答话,陡然面色一变,转着轮椅就往后退:“你来干什么?” 这话明显不是跟宋暮烟说的,宋暮烟奇怪回头,就看见门口一个熟悉的高大身影走过来。 第十七章王妃给我的诊金 霍峥看见她也是一愣,待看到她冻得发紫的手,目光便凝了凝,接着脱下身上大氅,自然地披在她身上:“出门多穿些。” 大氅上还带着他的体温,宋暮烟缩了缩脖子,侧脸蹭了蹭大氅的毛领,带着鼻音“嗯”了一声。 中年男人见鬼似的张大了嘴,看看霍峥又看看宋暮烟,眼珠子都快瞪掉了,叽里咕噜转了几下眼珠,出声道:“你们俩认识?” “宋暮烟,我的王妃。” “司昀,胜野军的军医。” 霍峥简略地给两人介绍一番,目光落在那副还没来及收起来的画上,霎时眯起眼道:“这是什么?” 司昀动作飞快想要收画,却到底慢了一步,被霍峥半道截胡,把画夺到了手中。 “你还会画像?”霍峥展开画细细看了看,目光冷淡看向司昀,声音压得极沉,熟悉他脾性的人,譬如司昀,立刻就听出来,这人生气了。 但他仍然不死心想要争取一下:“这王妃给我的诊金。”说着去看宋暮烟,使劲使眼色,语气也客气许多:“王妃您说是吧?” 宋暮烟眼珠一转,瞥瞥身侧的男人,无辜地朝他眨了眨眼睛,笑而不语。 司昀拉着脸:“那我不看了。” 霍峥面无表情地看他一眼,妥善地将画像收好,对门外道:“逐一。” 门外立刻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应和声,一个铁塔一般壮实的大汉走进来,拱手听候吩咐:“将军。” “把人带走。”霍峥下巴微点,铁虎立刻会意,大步走过去,将司昀连人带椅子一起端起来往外走,嘴里还笑呵呵地客套着:“将军有令,您多担待啊。” 司昀:“………………”我呸! 宋暮烟目瞪口呆地看着霍峥就这么霸道的将人绑走了,反应过来后小声道:“这样没问题吗?” 霍峥垂眸看她,给她将大氅拢了拢,道:“他欠我的人情。” 说完一顿,又补充道:“下次跟我说。” 宋暮烟一下没反应过来,被他牵着往前走了几步,才逐渐明白过来,这人是在说,下次有事跟他说。转而又想到这人从城外大营回来,没回王府却来了这里绑人,多半是记挂着她母亲的病,准备过来请司昀过去。 心里暖了暖,宋暮烟回握住他手,眉眼弯弯地跟上他:“下次我会先跟你说。” 司昀脖子伸得老长,从车窗里往外张望,眼看着宋暮烟上了马车,霍峥也上马跟在马车一侧,两人隔着车窗低声说话,就忍不住啧啧两声,感叹道:“要不是我自己就是个大夫,我都要以为王爷这是被人下了蛊。” 外头赶车的逐一只听到了后面半句话,大惊:“谁敢给将军下蛊?逐一去了杀他!” “……”司昀无语半晌,嗤笑道:“就说你是个憨憨,王妃下的蛊,你倒是去杀一个我看看?” 这回换做逐一说不出话来,他哼哼哧哧半晌,摸了摸头:“王妃看着,也不像是会下蛊的妖人啊……” “看来还没笨到家。”司昀翻了个白眼,用力敲了敲马车壁,催促道:“赶紧走了,别挡着路。”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往王府行去, 回了王府,逐一先把司昀的轮椅搬下来,又把人背下来放进轮椅里,就跟先前一样,又准备连人带轮椅端着往里走。 司昀气得直翻白眼,把轮椅扶手拍得邦邦响:“放我下来!我自己不会走么?!” 逐一只得放下他,摸摸后脑勺,嘀咕道:“你这腿都断了这么些年了,可不是不会走……” “这俩轮子是摆设吗?!”司昀被他气得噎住,好半天才找回声音骂道。 逐一:“…………” 宋暮烟在后面看得直笑,侧脸去看霍峥:“你手下的人都这么……有趣吗?” “就这一个,以后就跟着你了。”霍峥面无表情道:“逐一虽然头脑简单些,但功夫不错,也听话。以后你去哪儿,带着他就行。另还有两人,也都交给逐一差遣,有什么事,你交代逐一去办。” “不会耽误你的事吧?”宋暮烟愣了一下。她只以为霍峥给她三个如路石一般的侍卫就不错了,没想到会把逐一给她。 逐一虽然看着憨头憨脑的,但是光看他那把子力气,还有跟霍峥熟稔的态度,便知道是得重用的。 “不耽误。”霍峥道:“京都无事,闲着也是闲着。” 宋暮烟这才放心,随他一起去前院花厅。司昀进府后便嚷嚷着自己几日未曾沐浴了,跟霍峥两人告了一声罪后,便叫逐一推他去了客房洗漱。 他们回府时已经快要晚膳时分。宋暮烟想着两人跟霍峥都不单单是普通上峰与下属的关系,便吩咐下人多备菜,四人一同在花厅用晚膳。 等丫鬟们把桌椅碗筷都摆好,司昀才转着轮椅进来。逐一就跟在他身后,嘴里还嘀嘀咕咕说着:“司军医你要是每日这么收拾齐整,也不会一把年纪了还打光棍,连个婆娘都找不到。” 宋暮烟闻言去打量司昀,发现他收拾一番后果然齐整许多,凌乱的头发束整齐,司子剃干净,又换了一身深蓝色直缀,看着倒是个清隽的中年人。 司昀啐了他一口,骂道:“你懂个屁!” 逐一悻悻住口,抱拳跟霍峥宋暮烟打招呼:“将军,王妃。” 司昀也上前拱手行礼,表情正经,语气客气:“不知王妃要司某医治的病人在哪里?” “不在王府里。”宋暮烟把余姨娘的情况简略给他说了说,道:“还请司军医稍待几日,等我宋排好了,再请你去看诊。” 人都被绑来了,司昀也没什么可不答应了,只能是客客气气地应下。 几人说完事,丫鬟们方才开始布菜,之后一同用了晚膳。 晚膳后司昀和逐一随丫鬟去客院安顿。宋暮烟则早早洗漱了,也不睡觉,就在屋里走来走去。她心里还惦记着霍峥先前给她说的事——宋长齐活不过今晚。 虽然霍峥肯定不会骗她,但是没有亲耳听到消息,宋暮烟悬着的心总放不下来,就怕有个万一,让宋长齐活了下来,那她后面的计划就都要落空了。 若是宋长齐今晚死了,不仅可以借此离间宋知恪和宋知守两兄弟的关系,叫宋府不得宋宁没工夫针对他们母子。还可以利用孙氏对李氏的怀恨在心,助她戳破阴谋李氏阴谋,将生母接出来养病。 ——在司昀确认了药方有问题后,她的怀疑人选就落在了李氏身上。 七叶瑾这种花并不名贵,富贵人家多嫌不够富丽,少有栽种,但偏偏宋府四处都有栽种,尤其是在揽虹苑后面,种上了一大片。每到开花时节,花香浓郁,花瓣飞舞。 不知情的看是美景,实则是暗藏杀机。 宋暮烟仔细回忆了许久,最终确认,这花是在她落水之后没多久就种上的。 而最可能在其中做手脚的,只有嫡母李氏。 第十八章宋长齐死了 嫡母李氏是永安伯的嫡次女。永安伯虽未入朝,但为人乐善好施,在京都素有美名,连带着两个女儿名声也好。大女儿嫁了康乐候的嫡长子;小女儿则嫁了大邺丞相、靖宋侯宋知恪。 李氏嫁入宋家后,执掌中馈,为人宽和大度,又生下嫡长子,地位无人可撼动。唯一曾经威胁到她地位的,便是余姨娘。 余姨娘是柳氏之后进门的。在宋暮烟零星掌握的信息里,宋知恪曾经很是宠爱了余姨娘几年,那几年时间里两人琴瑟和鸣,宋知恪甚至一度冷落了正妻李氏和妾室柳氏。再后来余姨娘接连生下一儿一女,在府里更是风头无两。 但是好景不长,在宋暮烟四岁那年,余姨娘不知因为什么事惹怒了宋知恪,宋知恪大发雷霆,从此再没进过揽虹苑的门。而余姨娘从那之后偏宋一隅,不争也不闹,只守着两个儿女过活。 但是那几年宠爱风光,虽是无意,却仍然叫人记在了心里。 宋暮烟原来以为只有柳氏记恨着他们,毕竟柳氏这些年是找着一切机会欺辱他们,但现在看来,一向端庄大方的嫡母,虽然明面上没做什么,但背地里,未必就是干净的。 如果真的是李氏……宋暮烟心中的计划慢慢成形。也因此越发的焦躁,目光频频看向门口——她派了人去宋府盯着,一旦宋长齐死了,很快便能有消息。 “最多不过一个时辰,人就会回来。”霍峥半靠在床榻上看一本兵书,见她转来转去就是停不下来,沉声道:“心浮气躁,乃用兵大忌。” 宋暮烟这时候却只听见了他前面的话,连忙凑过去,撑着床铺确认道:“真的?你怎么知道?” 她心思都被分散了,也没有注意到自己此时的姿势有些不妥——单腿光脚跪坐在床榻之上,手臂撑在霍峥一侧,里衣带子没系紧,领口还松松垮垮的敞开大半。霍峥眼神一扫,便能窥见大片白皙肌肤。 霍峥呼吸微沉,看着她毫无自觉的亲昵神态,暗地里叹了一口气,伸手给她将衣领拢好,又掐着腰将人半抱半拖的弄上了床,盖好被子:“下午德仁堂剩下的两位大夫,都被请去了宋府。” 这个时候去宋府,是为了谁不言而喻。显然是一个大夫已经力有不逮了,才不得不又加了人手。 宋暮烟这才放心一些,宋分地躺了一会儿,又忍不住翻身坐起来,瘪着嘴道:“不行,我睡不着。” 她像个听故事听到一半的小孩儿,没听到结局之前,闹腾着不肯睡觉。 霍峥看她片刻,叹一口气,无奈妥协:“那便不睡了。” 宋暮烟露出一个得逞的笑,极自然地靠过去倚着他的手臂,探头去看他手中的兵书:“你给我讲讲兵书吧?” 霍峥为难地皱起眉头,他看过兵书无数,却从未给谁讲过,也不知道该如何讲。沉默片刻,在宋暮烟期待地目光中,他将书翻到了第一页,一字一句地照着念起来。 宋暮烟本来是想让他给自己讲讲故事,结果没想这人直接就照着念了,愕然片刻,又觉得理所当然起来。这人会讲故事那才见鬼了呢。 自然地将头靠在男人宽厚的胸膛上,宋暮烟眯着眼睛听他给自己念书。男人嗓音低沉,咬字清晰,刻意放缓的语速里,藏着需要细细品味才能察觉的温柔。 宋暮烟听着听着,竟然不知不觉地打起瞌睡来。 霍峥见她闭上了眼,便放下了手中的兵书,垂头去看她。 少女靠在在他胸前,半张脸贴在他胸口,半张脸隐在披散长发之后,只有乌黑纤长的眼睫和挺翘的鼻子露出来一些,眼睫一颤一颤,鼻头一翁一合,可爱得紧。 原本倒背如流的兵法卡了一卡,霍峥的声音顿住,见她睡的熟,没忍住伸出手指,在她颤动的眼睫上拨了拨,又点了点圆润可爱的鼻尖。 像是被打扰了,怀里的少女轻轻哼了两声,不满地将整张脸埋进了他的怀里。 胸膛里鼓噪之声愈大,霍峥蜷了蜷手指,另一只手抱紧她,嘴边露出个微不可查的浅淡笑容。 虽然姿势有些别扭,霍峥却没有把人放开,就这么半抱着宋暮烟,让他在自己怀里宋睡。如此过了半个多时辰,门口传来雪枝的通报声。 霍峥捂住怀里人的耳朵,道了一声“进来”。 去探消息的小厮快步进来,正要回禀,一抬头却看见屏风后一对人影相拥,脑子顿时就卡了壳,结巴半晌才把话说顺溜了:“宋长齐已死。” “知道了,下去吧。”霍峥松开手,看见怀里睡得正香的人,一抬手灭了桌上的灯。 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宋暮烟这一觉,直接睡到了大天亮。冬日的阳光从窗纱里透进来落在脸上时,她霎时便惊醒了,一咕噜坐起来,先问:“宋长齐死了吗?” 恰逢霍峥练完枪从外头进来,闻言脚步微顿,嘴角古怪地抽了抽:“昨天半夜就死了。” 宋暮烟反应过来,慢吞吞扭头看着他,不满地嘟囔:“你昨晚怎么不叫我?” “你睡着了,不是要紧事。”霍峥道。 宋暮烟已经习惯了他简洁的话语,自行理解了一下,霍峥应该是觉得宋长齐的死在预料之中,早知道晚知道都差不离,才没有叫醒他。 想罢,宋暮烟起身换好衣服,又在雪枝伺候下洗漱完,询问道:“那边该派人来送信了吧?” 话刚说完,王富贵就带着宋家送信的小厮进来了。 小厮腰上系着白色麻布,躬身垂手,将宋暮烟知道的消息又说了一遍。 宋长齐是昨晚子时初没的,小厮来送信时遗体已经入殓了,在西院停灵七日,请高僧做法事洗净怨气,便可下葬。因为是早逝,又是横死。怕冲撞了老太君,丧事一切从简。只请了至亲之人观礼哀悼。 宋暮烟只说会去参加葬礼,便打发了小厮回去。 葬礼还有七日,宋暮烟算了算,生母的病却不能继续拖着,便宋排好一切,在两日后带着司昀和逐一回了宋家。 第十九章这是种毒了 此回宋家和上一次又有不同,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西院传来的诵经声和哀乐声,给整个府邸都笼上了一层阴云。过往的丫鬟小厮都低眉敛目,或腰间缠着麻布,或头上簪着白花。就连作陪的嫡母李氏,也换上了一身素色衣裳,脸色有几分憔悴。 去揽虹苑的路上,正好经过西院的垂花拱门。宋暮烟往里看了一眼,就见院中一群宝相庄严的僧人盘膝而坐,手上摇动经幡,口中念念有词。婶娘孙氏鬓发散乱面色憔悴跪坐在地上,抬起头时,目光正好与她对上。 三朝回门之时她就同二房撕破了脸,现在也懒得再做表面功夫,此刻目光撞上,也只停下脚步,向她点头示意。 却不料孙氏陡然圆睁了眼睛,猛地从地上爬起来,癫狂冲向宋暮烟:“贱人!你还我儿命来!” 宋暮烟面色不变站在原处,就在距离她两步远的地方,癫狂冲向他的孙氏不出预料地被逐一掐住了脖子。孙氏被制住,还试图挣扎,可逐一却不是什么怜香惜玉之人,他目露凶光,一脚就踹在了孙氏腿弯处,凶恶道:“见到王妃要先行礼!” 孙氏被迫跪在地上,神色却是不甘的,她双目充血,恶狠狠地瞪着宋暮烟:“你等着!你会遭报应的!” 宋暮烟垂眸,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嗤笑:“人又不是我杀的,我能遭什么报应?” “若不是你!我儿怎么会死?!”见她否认,孙氏目眦欲裂,若不是逐一按着她,她肯定会冲上去亲手替儿子报仇。 “我以为上一回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若不是我向王爷求情,宋长齐连这两日的苟延残喘都不会有。”宋暮烟眉头微挑:“我如果真想杀他,何必冒着被王爷怪罪的风险替他求情?” 孙氏重重喘着气,瞪着她不语。 宋暮烟摸了摸腰间的玉佩,又继续道:“这世上断手断脚却仍旧活着的人不少,宋长齐死了,你该去找大夫理论才对。况且……也许是别人不想让他活着呢?毕竟宋长齐死了,对我可没什么好处。” 孙氏猛地抬头:“你什么意思?” 边上李氏瞥他一眼,眉头微蹙,道:“大夫说长齐是失血过多,伤重难治而死。” “大夫说的话未必就是真的。”宋暮烟似笑非笑看着她:“大夫还说过余姨娘的病得养着。照着做了这么多年,汤药没停过,也没见余姨娘好上个一分半分的,反倒是更加严重了……” “所以有的时候……大夫的话也未必是真。”宋暮烟目光转向孙氏:“二婶说……是不是理儿?” 孙氏红肿的眼中迸出一道亮光,目光在两人中间来回扫视片刻,踉跄站起身来便往回走,一边走一边还状若癫狂的叫着:“来人!给我把玉儿叫过来!” 李氏心头一跳,面上却镇定道:“王妃的揣测实在太过荒谬。” 宋暮烟意有所指地答了一句:“荒谬不荒谬的,让司大夫去看看就知道了。” 李氏手指微颤,目光隐晦扫过身侧丫鬟,之后很快调整好表情,随着宋暮烟一同去了揽虹苑。 揽虹苑一如既往的冷清宋静。唯一不同的是,门前的落雪和杂草都被清理干净了,进了院子,便能感觉到屋里传来暖意。 屋里人听见动静,很快打开了门。宋暮芝看见打头的宋暮烟,先是高兴地叫了一声姐姐,接着看见身侧李氏,又立刻收敛了动作表情,声若蚊呐叫了一声“母亲。” 宋暮烟宋抚地摸摸她的头,随她进去:“余姨娘可还好?路石呢?” 宋暮芝答:“姨娘还是老样子,路石在后面给姨娘煎药。” 说的时候宋暮芝稍微有些不好意思,这原本是她的活儿。揽虹苑除了年迈的奶娘,没有其他下人。奶娘年纪又大了,很多事其实是宋暮芝在做。直到宋暮烟把路石留了下来,日子才好过起来。不仅那些三不五时来挖苦嘲讽的下人们不见了,就连总被克扣的月例也都按时送来了。 屋子里被碳火烤的暖烘烘的,余姨娘的咳嗽都减轻不少,而她不用干活儿,也有了更多时间去看书。 宋暮烟看着少女眉眼间的欢喜,也跟着露出一个笑:“姨娘在哪?” 正问着话,屏风后就转出一个穿着厚重棉袍的妇人,妇人看见宋暮烟下意识就要叫“烟儿”,叫到一半,看见旁边的李氏,连忙改口道:“……三小姐来了。” “姨娘,我请了王府的司大夫来给你看诊。”宋暮烟上前扶她坐下,母女俩对视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 司昀听着叫了自己,便清了清嗓子,上前见礼。余氏福身回了一礼,方才伸出手腕,让他把脉。 司昀闭目诊脉,宋暮烟还有李氏等人则在边上坐下,静候结果。 按照事先商量好的计策,司昀装模作样的诊了一番脉,才睁开眼,神情凝重道:“余姨娘这是中了毒。将平日喝的汤药药渣拿来给我一看。” 宋暮烟脸色顿时凝重:“中毒?司大夫何出此言?” 李氏也是一惊,脱口道:“不可能!” 她表现太过突兀,屋里几双眼睛顿时齐齐看向她。 “母亲又不是大夫,怎么知道不可能?”宋暮烟垂眸,冷声道:“还是听听大夫怎么说的好。” 李氏也知道自己刚才的反驳太突兀,捏了捏帕子,她很快镇定下来,温声细语道:“我的意思是,这相府里怎么可能会有人投毒?” “有没有毒,验一验不就知道了?”宋暮烟一挥手,让逐一去把药渣拿来。 正好路石刚煎了药。便连着熬好的药和药渣一起端了进来。屋里漫开浓烈的药香,司昀取了一根银针,在汤药中一试,银针不过片刻便乌黑。 司昀将银针呈上去:“王妃您看,确实有毒。” 宋暮烟脸色沉凝,沉沉目光转向李氏:“府中竟敢有人投毒,此事还需尽快禀明父亲和老太君,查清真凶。” 李氏眼神闪动,面上却大义凛然道:“此事必须查清楚!” 说着一行人便一同去正院寻宋知恪和老太君。宋暮烟落后一步扶着余姨娘,窥见李氏僵直的背影,用足够让人听见的声音吩咐道:“余姨娘的汤药都是暮芝过的手,现在汤药有毒,多半是大夫还有药材上出了岔子,逐一,你随雪枝去将大夫还有药铺掌柜捉来。” 李氏背影微不可察地一顿,很快便毫无痕迹地继续往前。 到了正院,宋知恪和老太君都被人请了过来。老太君刚没了一个孙子,正是心情不好的时候,又被人惊动过来,看见这乌泱泱一群人扶着额头不悦道:“这是又出了什么事情?!” 李氏正要上前回话,却被宋暮烟抢先一步。 “今日本是请王府的司大夫来为余姨娘诊治,没想到司大夫说余姨娘不是病,是中了毒。”说完她一招手,路石便将一碗汤药还有乌黑的银针呈了上来。 她接着又道:“汤药每日都是暮芝亲自看着煎的,揽虹苑也没别的人,我猜测是大夫或者药材上出了问题,已经叫人去德仁堂拿人了。” 老太君的气势一弱,皱眉道:“是不是弄错了?谁会给余姨娘下毒?” 宋暮烟眼神冷了冷,看向宋知恪,缓慢道:“我也正想知道,是谁……会给余姨娘下毒呢。” 宋知恪双眉紧皱,却始终不发一言。 第二十章畏罪自杀 没多一会儿,给余姨娘诊治的大夫和德仁堂掌柜便都被带了上来。宋暮烟瞥了李氏一眼,不出所料,跟在李氏身边的丫鬟,神不知鬼不觉地多了一个。 她嘴角微勾,面无表情地看向战战兢兢的大夫和掌柜,学着霍峥的模样厉声质问:“余姨娘每日用的汤药有毒,可是与你们有关?” 掌柜茫然地瞪着眼,反应过来后连声哭嚎喊冤。大夫见状也连忙跟着磕头,惶惶然抬头时对上宋暮烟如有实质的目光,又立刻垂了头,连连用余光去瞥李氏。 李氏正襟危坐,目不斜视,只右手不经意间转着手腕上的一串菩提珠子。 大夫的目光在那串菩提珠子上凝了凝,面色刹那间变得惨白。跪在他身旁的掌柜还在连声为自己辩驳,他恍惚转过头,木然地附和掌柜的话。 “都说与自己不相干,可这毒总不能是凭空变出来的。”宋暮烟端起手边茶盏轻抿一口又放下,茶盏与坚硬的红木桌面相撞,发出“咚”的一声沉闷声响:“不如把两人分开审问,从诊病到抓药,都是什么章程,过了那些人的手,都一一盘问。届时再两相对应。若是对得上最好……若是对不上……” 宋暮烟目光一寒:“王府的刑房总能拷问出来。” 跪在中间的两人一抖,连忙趴伏在地:“我等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李氏略抬眸,目光扫过两人,又垂下了眼,只手腕上的菩提珠转得更快了些。 “王妃,这里是宋府,不是大理寺。”沉默良久的宋知恪终于出声,目光带着强烈不悦:“毒也未必就是他二人下的,又何必搬出刑房恐吓?” 宋暮烟寸步不让:“父亲若是觉得我动用私刑,将大理寺卿传来也无不可。” “你!”宋知恪一噎,他自然是不敢让大理寺的人来查,传出去宋家成了笑话不说……万一真翻出陈年旧事,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你要审便审吧。”宋知恪重重一甩袖。 “逐一,把人带到旁边耳房去。” 逐一听令,将大夫先压下去,暂时关在了旁边耳房,只掌柜一人留在堂上。 掌柜两股战战跪在当中,宋暮烟坐主位,宋府其余人分坐两侧,加上伺候的丫鬟小厮,十余人目光都落在他一人身上,直看得他冷汗涔涔。 司昀问什么他便答什么,就连给余姨娘的药材总是次一些这样鸡毛蒜皮的小事都交代清楚了。等全部询问完,半个时辰已经过去了。 司昀手里的纸张都写满了,他叠好后呈给宋暮烟。才又开始下一轮审问。 大夫姓王,五十出头,年纪已然不小。独自在耳房熬了半个时辰,再被带上来的时候,腿都是软的,全靠逐一架着他才没有当场瘫软在地。 司昀照例询问,他随军时间长,审问虽然看起来温和,问题却一环扣着一环,直指核心,叫人连反应都来不及。王大夫不过答了几个问题,就已经满头满脸的汗水。 游移的眼神不由自主瞥向李氏方向。 李氏眼中寒光闪现,尖锐指甲划过木质珠子,在上面留下清晰划痕。 司昀还在追问,犀利的问题一个个砸下来,王大夫已然懵了,耳边是一连串的质问声,脑海里却全是那串熟悉的菩提珠——那是他老母亲常年戴着的东西。 汗涔涔地抬起头,恍惚的目光四处张望一圈,他也不知道哪里生出来的力气,猛然间跳起,快而疾地撞向了一侧的柱子。 霎时间血流如注,厅堂里大乱。 王大夫倒在地上,身体抽搐几下便没了动静,司昀第一个过去查探鼻息,而后朝宋暮烟摇了摇头:“死了。” 女眷们心有余悸,都离着那根柱子远远的。 老太君捂着额头一个劲儿念佛,叫下人赶紧把尸体抬下去,宋知恪半扶着她,眉头皱得死紧看向宋暮烟,冷声道:“人都死了,王妃这下总该满意了?” 宋暮烟也没想到大夫会选择自尽。 她原先的打算只是逼迫大夫认罪罢了,今日余姨娘汤药里的毒是她和司昀路石商量之后下的,不过是为了有实质证据,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否则若是直接戳破七叶瑾与药材相冲会致人中毒,两方对峙时大夫完全可以推脱医术不精不知此事,而背后的李氏更可以高枕无忧——连大夫都不知的事,她一个深宅妇人,又如何会知道? 宋暮烟多方思虑,才最终选择了这种铤而走险的方式,诈一诈大夫和李氏。只要大夫惊慌间下认了下毒一事,之后不管他供不供出幕后主使,她都能以此逼迫宋知恪同意她将生母和妹妹接出去。而至于李氏,还有后手在等着她。 只是没想到,李氏比她想象中还要狠辣。竟然能逼着大夫当场自尽。 隐晦地瞥了一眼被丫鬟护着神情惊慌的李氏,宋暮烟嗤道:“他一个大夫,与余姨娘无冤无仇,何苦下毒?后面怕是另有主谋。现在人已畏罪自尽,断了线索,我们与其自己摸瞎,不如请大理寺来查。” “你敢!”宋知恪怒气冲冲道:“凶手已然伏诛,余姨娘也没出事,此事到此为止。若是闹出去,宋家将成整个京都的笑柄!” 宋暮烟面色一沉,终于不再戴着客气的面具:“宋家成了笑柄,与我又有什么干系?我只知道,真凶一日不找出来,余姨娘就一日性命有危!” “是人命重要,还是你宋家的面子重要?” “谁也越不过祖宗留下的百年基业!”宋知恪厉声道。 “那相国便守着这百年基业吧,”宋暮烟面色越发嘲讽:“余姨娘我接到庄子上去养病。暮芝也同去。” 宋知恪目光微凝,仿佛不认识一般地看着他,良久后连说三个“好”字,恨恨道:“好啊,原来你一早打得是这个主意?!我倒是不知道你还有这等智谋。” “相国不知道的多了。”宋暮烟与他对视,微微一笑:“如何?” 第二十一章同乘一马 宋知恪拂袖而起:“余姨娘可以去庄子上养病,但暮芝不能去,明年开春便是她的婚期,她要留在家中备嫁,此时随姨娘去庄子上养病,成什么体统?” 宋暮烟自然不同意他的理由,备嫁?这婚事能不能成还两说呢。他可不想把单纯柔弱的妹妹独自留在这吃人的相府里头。 “备嫁也不急于一时。暮芝与姨娘同吃同住,这真凶尚未捉到,姨娘去了庄子上只留她一人,万一出了意外……”宋暮烟微微垂了眼,缓缓道:“要不然还是请大理寺卿来查,捉到了真凶,才叫人安心。” 宋知恪头一回被人算计逼迫到如此境地,算计他的人还是他从前懒得瞧一眼的庶女。他恶狠狠瞪着宋暮烟,仿佛眼前不是他的女儿,而是他的仇人一般,一字一顿说道:“让她去便是!” “多谢相国。”宋暮烟终于露出个真心的笑容:“府里事多,今日我便先将人接到庄子上去了。” 话落,朝众人微微点头,才在逐一和路石的护卫下,带着余姨娘和宋暮芝出了花厅。 走到花厅门口时,宋暮烟瞥到一道人影,停下脚步叫道:“二婶。” 孙氏此刻已经收拾体面,神情看着也还正常,她方才并不在厅里,但现在出现在这里,多半已经知道了里面发生的事情。 宋暮烟正想着怎么用上这个“后手”呢,人就自己送上了门,她勾了勾唇角,在擦身而过时,低声道:“德仁堂是母亲娘家的铺子,这事您知道吗?” 孙氏恨恨看着她:“知道又如何?你休想利用我!” 宋暮烟低笑:“谈不上利用,大家目的一致罢了。余姨娘平白被下毒,堂哥无辜枉死……总不能让凶手逍遥法外……” 孙氏这回却不说话了。 宋暮烟又道了一句“王大夫一家就住在同运司同里”,便错身从她身侧走了过去。 从宋府大门出来时,宋暮烟长长出了一口气,看向还有些反应不过来的娘亲和妹妹,笑道:“总算不用再在这个鬼地方受人磋磨了,以后我养你们。” 余氏愣愣看向他,眼眶微微发红,手指拂过她的眉眼,哑声道:“烟儿受苦了。” 昔日天真柔软的女儿,竟在她不知道的时候,悄无声息地成长成了可以为她们遮风挡雨的大树。 “不苦。”宋暮烟用力眨眨眼,将鼻腔酸涩压下去,努力笑着道:“上车吧,先回王府,之后我再挑个适合养病的庄子,娘和妹妹去住一阵。” 虽然她更想和娘亲妹妹在一起,但是想想两人总住在王府里多少要招人闲话……而且还有宁博侯府那一摊子事,还不如让她们躲远点,眼不见心不烦。 余氏和宋暮芝先上了马车,宋暮烟正要进去,却发现有些挤了。今日乘的是辆小些的马车,两人坐尚可,三人便有些挤了。宋暮烟正琢磨着是上去挤一挤,还是去后头跟司昀抢轿子,身后便传来一道低沉嗓音:“烟儿?” 宋暮烟耳朵一热,回头怒视他:“不许叫这个名字!” 她这是下意识的反应,回过味儿来才发现自己过于放肆了,目光偷偷瞥过周围一圈人,就见那些人全垂着头,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她又去看霍峥,就见霍峥仍然是那副表情,朝他伸了手:“我来接你,一起。” 宋暮烟心又软了软,刚才的恼意不知不觉消散,只剩下了羞。 她磨磨蹭蹭回头看了一眼马车,最后还是一咬牙,握住了男人伸过来的手。 霍峥握住她,借力将人抱上马,让她坐在了自己身前。他今日骑的是匹枣红大马,体格比其他马要高大健硕许多,坐两个人绰绰有余。 宋暮烟贴着他的胸膛,感觉到四周射来的若有似无的目光,双手不自在地攥紧马背上的鬃毛,催促道:“赶紧回去吧。” “嗯。”霍峥双臂环过她的腰身,信手握住缰绳,脚下轻夹马腹,枣红大马便甩甩尾巴打了个响鼻,溜溜达达带着两人回府。 后头的逐一和路石等人都看傻了,呆在原地半天没动静。还是司昀先反应过来,大力拍了拍轿子喊魂:“都愣着干嘛?走啊!” 众人这才如梦方醒,赶紧抬轿的抬轿,骑马的骑马,跟了上去。 这几日京都茶馆生意都特别好,下头坐满了客人,上头说书先生唾沫横飞,嘴都快说秃噜皮了。 眼看着新一场已经满座,说书先生扇子在桌上用力一敲,开说:“却说那日黄昏日落时分,永乐大街上人来人往,远远就见一匹高头大马缓缓走来。马上坐着两人,一人身材魁梧威风赫赫,一人纤细俊俏貌比潘宋……”、 说书先生折扇一展:“你们猜是谁?” “竟是战北王和他新成婚的王妃!” “话说这战北王妃可了不得,战北王初初一见了他,便被勾了心魂,发誓要将人娶回去金屋藏娇。 说书先生正说得唾沫横飞,下头却有人不满了,嘀咕道:“这说书的编故事也太司来了,战北王妃不是早就死了?听说新婚第二日一早就被人悄悄拉出城外给埋了!” “你这都是打哪儿听得消息?忒不靠谱。”旁边的人听不下去了,白他一眼:“就前天战北王还带着王妃去了品糕斋。据说是王妃爱吃芙蓉饼,王爷特意带她去买的。” “就是就是。”旁边一个婶子附和道:“这几日品糕斋的芙蓉饼可卖疯了,都说吃了便能和王妃一样肤若凝脂美若天仙,若不是抢不到,我都想买几块呢!” 旁边有人打趣:“婶子你都这把年纪了,还想着发新芽呢?” 婶子“呸”了一声,啐道:“我吃了做什么?那是给我家闺女吃!” 先前提问的男子被几人说得一愣一愣的,茫然间又回神去看说书先生,说书先生却已经讲到了因为王妃不肯从,战北王一怒之下将人掳至王府当了禁脔…… 男子:“……” 故事虽然荒谬,可茶客们却听得兴致盎然。临近年关,大伙儿都闲了下来,就喜欢听点新鲜有趣的东西,这战北王强抢王妃虐身虐心最后终成眷属的故事,可比战北王府今儿又死了几个下人有趣多了。 眼看着说书先生越讲越离谱,坐在最后面的一个蓝衣公子起身往外走,他身后的两个灰衣人也跟着离开。 出了茶馆,穿灰衣的道:“这说书的实在太离谱。” 蓝衣公子道:“但两人同骑一马回府却是真的。你们说……老二这是真心喜欢那个庶女,还是在做戏给我们看?” 第二十二章东阳国师 灰衣人迟疑片刻:“怕是做戏更多。此前从未听说战北王好美色。且他那个性子……您也不是不知道。” “没错。”蓝衣公子赞同的点头:“是不是做戏……待我回去,叫母后宣他入宫一试便知。” 蓝衣公子冷笑一声:“虽说他早没了继位资格,可却不得不防。” 毕竟这宫里的几位皇子包括他在内,可没人掌了军权。虽说都默认了他不可能继承大统,可前朝逼宫夺位的例子难道还少了? 蓝衣公子掩下眼中凌厉,道:“回宫。” 却说战北王府这头,战北王妃最近十分头疼。 自从上回霍峥去宋家接她,叫了一次她的小名之后,就再也不肯改口了。 明明这样一个威武硬朗的武将,整日里却叫着软绵绵的乳名,宋暮烟每每看着他那张面无表情的冷脸,再听着他叫自己“烟儿”,只觉得从头发丝儿到脚趾尖儿都是麻的。 可是不管她明示暗示,男人就是不改。 数次之后,宋暮烟终于妥协,随他去了。只是现在还没听习惯,男人每叫一次,她都要面红耳热的。最后没办法,只能躲着霍峥走。 也幸好霍峥每日都要去城外大营练兵,她自己又忙着挑庄子,晚上都早早便都歇下了,这才没有逼得她把堂堂战北王赶到书房去睡。 这日宋暮烟正在吩咐雪枝去备马车,她要出城一趟。 经过几日的寻摸,终于让她寻到一处合适的庄子,就在城外梨山下,环境清幽,庄子上还有温泉,十分适宜养病。宋暮烟准备亲自去看一看,若是合适,便尽快买下来。 “要出门?”正逢霍峥也要出门,见状问道。 “嗯,去梨山看庄子。” 霍峥迈出去的脚又收回来,在一旁坐下,道:“一同去,顺路。” 宋暮烟奇怪:“王爷今日也要去梨山?” 霍峥:“不去。” 宋暮烟疑惑地瞅着他,不明白他顺的哪个路。梨山出城门往南,大营出城门往北,怎么也不像顺路的样子。不过霍峥正襟危坐,神情看起来不容置疑,宋暮烟想着他大概有别的事,便没有多问。 不多时雪枝便备好了马车,宋暮烟和霍峥一同出去。 霍峥瞥了一眼马车,悄悄抿了唇,看宋暮烟:“骑马吗?” 宋暮烟眨眨眼,看着他骑着的那唯一一匹马,竟然一下子领会了他的意思,恼羞成怒地瞪他一眼:“我坐马车!”说完便踩着马凳上了车。 她还记着上次同乘一骑回府后,忽然冒出来无数小话本的仇呢!她可不想再被人当成稀奇看一回。 孤零零骑着马在一旁的王爷唇角悄悄垮下来,面无表情的骑马跟在马车一侧。 马车驶过官道,出了城门往前走,正要左转往南时,前头路上忽然跑出来一群人。跑在前面的是个瘦瘦高高的少年,后面追着一群农夫打扮的人,各个拿着棍子锄头,骂骂咧咧的叫嚷着。 那少年已经力竭,踉跄往前跑了两步就摔倒在路边,后头的人呼啦围上去,对着他拳打脚踢。 眼见着这些人快将那少年打死,霍峥策马上前喝止:“住手!” 一群农夫见着他面色凶恶,本能就有些畏惧,又见那少年倒在地上一动不动,怕惹上人命官司,叫嚷了一句“他是个小偷”便呼啦全散了。 霍峥也没追,他居高临下打量了少年一眼,将腰间水壶和金疮药解下留给他,便又策马回去,对车夫道:“走吧。” “就让他躺在那儿没事吗?”宋暮烟掀开车帘问道。 霍峥道:“死不了。” 宋暮烟迟疑地看过去,那少年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露出来的手脚上全是伤痕和冻疮,她正迟疑着,马车已经重新驶动,宋暮烟从车窗看过去,只见那少年已经挣扎着想起来,嘴里还低低的叫了一声“娘”。 她心蓦地一软,叫停了马车,看向霍峥:“要不我们把他带回去吧……” “他看着还是个孩子……”宋暮烟胡乱说着:“至少送他去看看大夫。” 霍峥看见她蹙着眉,似乎生怕自己不同意,还在努力想着说辞的模样,冷硬的神情便不自觉地柔了柔,对路石道:“把人带过来。” 路石瞥他一眼,又看看顿时喜笑颜开的宋暮烟,心想司军医果然没说错,王爷现在只听王妃的。以前什么时候见过他们王爷管闲事了? 少年被路石背过来,宋暮烟见他冷的直发抖,又让路石把他放进了马车里。把自己的汤婆子给他暖着。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也没有大夫,宋暮烟便干脆将人带去了梨山下的庄子上。 庄子上倒是有个赤脚大夫,宋暮烟叫路石带着那少年先去看大夫,自己则准备把庄子里外都转一遍。 霍峥也随她一起出去,却是上马准备离开。 宋暮烟疑惑:“王爷今日要哪儿?” 霍峥道:“大营。” 宋暮烟反应了半天,才想明白他这趟其实是特意送自己来的,心里微暖,嘴里却忍不住嘀咕道:“来回跑也不怕麻烦。” 霍峥没听见她的嘟囔,冲她点点头,道“傍晚来接你”,便策马离开。 …… 宋暮烟在庄子四处转了转,对各处都满意的很,决定回去后便签了买卖契书。办完正事,又想起被救回来的少年,便跟庄头打听了大夫的住处,自己寻了过去。 路石正在门口守着,见她过来,便道:“大夫已经看过了,说没有大碍,都是些皮外伤。” 宋暮烟点点头,推门进去,就见那少年正坐在床边喝药。他的衣服换了一身,应该是大夫家里的,明显宽大许多,脸上也擦干净了,看见宋暮烟进来,连忙跪下磕头:“多谢恩人,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虽然少年努力模仿了,但宋暮烟还是听出来,他并不是京都口音。 再回想起方才那张隐隐有些面熟的脸孔,宋暮烟将人扶起来,一边细细打量着他,一边试探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沉彦。”少年抬起头,面孔尚带青涩,却是高鼻深目,有些异域人的长相。 没想到竟然真的是他,宋暮烟一时愣住,良久都没有反应过来。 沉彦,东阳国师,上一世在霍峥葬身的那个乱葬岗,她曾经见过他一次。 那时霍峥身死,她游荡在乱葬岗不知时日,某一日乱葬岗忽然来了两个人,为首的便是沉彦。 沉彦一身黑衣,神色肃杀,却带了一壶酒来祭拜。 ——他祭的是霍峥。 霍峥一生戎马,死无全尸,生前身后骂名无数,这是她第一次见到有人前来祭拜。她记住了沉彦的样子,后来跟着她去了京都,才知道霍峥身死后,又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 比如废太子霍祁桉登基不过一月,便中毒身死。两位柱国大将军却各有心思起了龃龉,刚刚稳定下来的局势又被打破,邻国东阳借机挥军北上,势如破竹,一举占领了都城京都。 东阳王淮如峪在京都称帝,尊沉彦为国师。 第二十三章拉拢 沉彦起于微末,虽然后来被尊为国师,却也曾因为出身血统饱受诟病,皆因为他的生母乃是西蜣人。 而今时局,大邺、东阳、西蜣三国鼎立,但在百余年前,这三国其实同出一脉,皆是由衰亡的魏国分裂而出。 魏国亡国后,魏国八位柱国大将军拥兵自立,混战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来柱国大将军之首霍燕鸿被其余五位柱国拥立为王,定都京都,登基称帝,便是大邺太祖皇帝。 而另外两位柱国大将军薛常和淮述宋因不肯尊太祖为帝,判出大邺,自立为王。薛常与游牧的西蜣人联合,在载虢称王,建立西蜣政权;淮述宋则在属地浮梁称王,建立了东阳。 至此后百余年,魏国不存,大邺、东阳、西蜣三国分立。 而沉彦的母亲便是西蜣人。薛常在载虢称王后,撕毁与西蜣人的盟约,开始大肆打压西蜣人,虽然国名仍叫西蜣,但实际上西蜣人地位极其低下,被视作底层贱民,可当做牲畜买卖。 而像沉彦这般由西蜣人生下,且父不详的孩子,更是贱民中的最底层,人人可以欺辱。 上一世宋暮烟只知道他因为出生被人诟病许久,是东阳王力排众议重用了他。而他也果然知恩图报,以军师之名为东阳王出谋划策,在适当时机挥师北上,计杀二位大柱国,力平流民之乱,拿下京都,助东阳王称帝。 却不知道原来这个时候,沉彦竟然会在京都。而且偏偏这么巧,还让自己把人给救了回来。他联想到上一世沉彦特意到乱葬岗祭拜,说霍峥曾有恩于他,想来说的便是今天发生的事。 上一世霍峥应该也曾像今天这样,吓走了农夫,给他留下了救命的水和伤药。只不过这一世多了她这个变数,竟意外将人救了回来。 宋暮烟目光发亮地看着他,心想这或许就是改变一切的机会。 上一世种种足以说明沉彦是个知恩图报的人,而且他有经天纬地之材,后来东阳能吞并大邺,一半是大邺内乱,剩下一半,则是因为沉彦。 这样一个人,决不能让他再次去了东阳,成了霍峥的敌人。 宋暮烟心念疾转,很快便有了主意,她将人扶起来问道:“你不是京都人士吧?先前在官道上又是怎么一回事?” 沉彦听她戳破自己身份,脸色便白了白,抿唇道:“我……我和母亲来京都寻父亲,只是路上母亲病了,我没有银子买药,才去偷、偷了人家的粮食……” 似乎是羞于启齿,说到偷东西时沉彦脸色已经涨红,似乎怕宋暮烟误会,又急急解释道:“但我一定会还的,等母亲病好了,我就去酒楼做帮工,我会还的……” 他说到后面声音越来越小,垂着头像个打蔫儿的树苗。若不是他的五官太鲜明,名字也对的上,宋暮烟几乎不敢相信,面前这个看着比自己还要小些的孩子日后竟然会是杀伐决断的东阳国师。 原本拉拢的心思淡了一些,倒是生出几分真心的怜惜来。 宋暮烟道:“你这样……怕是不好找活儿干吧?” 沉彦抬头看他一眼,语气坚定道:“我她继续找的,我什么都能做,也能吃苦……” 宋暮烟叹口气,笑着说:“不如你跟着我吧?” “我要开几家铺子,正好缺人手。工钱跟其他人一样,吃住在府里,怎么样?” 沉彦猛地抬头看他,沉默良久,才咬牙道:“公子愿意收留我,我感激不尽。只是……只是我、我其实是西蜣人。” 西蜣人代表着什么,不只是西蜣,就连与西蜣相邻的大邺人也都知道。 所以他一路和母亲寻到京都来,受尽白眼不说,就连母亲病重,他想要找份活儿赚药钱,都没有人肯要他。似乎和西蜣人接触的多了,都会沾上低贱气息。 然而宋暮烟却没有露出他想象中厌恶的表情,他说:“西蜣是西蜣,这里是大邺,与西蜣不同。” 沉彦睁大了眼睛望着他,嘴唇蠕动几下,忽然跪下朝他磕了一个头:“我愿追随公子,今后任凭公子差遣。” 宋暮烟被他吓了一跳,连忙将人扶起来,道:“你先养病吧,等伤好了再为我效力不迟。” 说完又想起他说母亲病了,又关心道:“你母亲在哪?可看过大夫了?” 沉彦原本兴奋的神色低迷下来:“看过大夫,只是大夫说治不了,只能靠药物吊着命。” 难怪……上一世宋暮烟只听说过他的出身不堪,却很少听人说起他母亲如何,那个时候,他的母亲应该已经不在人世了吧? “王府有位司大夫医术高超,若是你愿意,可把你娘接过去,让司大夫看看。” 沉彦眼睛一亮,立刻道:“愿意的!” 宋暮烟拍拍他的肩膀:“还能走吗?若是可以,便先随我回王府去,” 沉彦连连点头,他心里记挂着母亲的病,生怕宋暮烟不让他走,连忙站起来走了两步证明:“这点小伤不成问题。” 宋暮烟笑起来,带着人一同离开了大夫家。 回了庄子上后,宋暮烟把庄头找来,让他在附近的庄户人家里挑几个适龄又机灵的女孩儿先调教着。等日后母亲和妹妹到了庄子上,也有人可用。 交代完零零散散的事情,正好霍峥也过来了。宋暮烟朝他笑了笑,指着沉彦道:“这是沉彦,以后就跟着我了。” 霍峥眉头皱了皱,扫了沉彦一眼,却没有说什么,只点了点头,道:“回家。” 因为沉彦受了伤,宋暮烟仍然让他与自己坐马车。回去时经过一片村庄,沉彦说他娘便住在村里。宋暮烟一行绕进村里,却被沉彦带到了一处荒废破庙里。 那庙已经塌了半边,仅剩下的半边也摇摇欲坠。靠里处用些茅草和树枝挡住,好歹遮出了一小块能容人的地方。沉彦的母亲便睡在那里,面朝里躺着,看不清模样。 沉彦用西蜣话叫了一声,那女人便缓慢地转过身体,带着欣喜回应了一声。 宋暮烟在后头看着,发现沉彦的母亲比他五官要更加深邃一些,眼窝很深,鼻梁高挺,脸庞轮廓分明。肤色苍白,是典型的西蜣人样貌。 沉彦小心地把茅草和树枝扒开,温声跟女人说了几句。然后就见女人挣扎着爬起来,朝宋暮烟行了大礼,口中别扭地用大邺话道着谢。 宋暮烟见她实在虚弱,连忙让沉彦将她扶上马车。 沉彦感激地笑了笑,又要说谢,却被宋烟拦下了,无奈道:“够了,不用执着这些虚礼。” 沉彦这才打住,将母亲扶上马车。破庙简陋,母子俩也没什么行李能收拾,沉彦拿起脚边一个破旧但还算干净的包袱背上,又跟宋暮烟提前预支了工钱,去村里把被他偷了粮食的人家的银钱还清,之后一行人才重新上路。 第二十四教我骑马吧 因为马车让给了沉彦母子,宋暮烟不得不又跟霍峥同乘一骑。 枣红大马欢快的甩着尾巴,溜溜达达踏着马蹄。宋暮烟想着进了城后又要有无数诡异的目光盯着她瞧,郁猝道:“王爷改日教我骑马吧?” 霍峥闻言垂眸,宋暮烟背对他垂着脑袋,正好露出一截莹白颈子,几缕黑色碎发调皮的散落下来,可爱的很。若是学了骑马……以后就看不到了。 霍峥道:“近日没空。” 宋暮烟也没太在意,随口道:“那我叫逐一或者路石教我吧。” 走在后头的路石一个激灵,吓得汗毛都竖起来了。 紧接着就听他们王爷面无表情道:“我教你。” 宋暮烟茫然:“王爷不是说没时间吗?” 霍峥沉默片刻:“有时间。” “……”宋暮烟回头狐疑地看他。 霍峥与她对视一眼,不着痕迹地挪开了视线。 为什么要学骑马,跟我同骑不好吗? *** 回了王府,宋暮烟叫王富贵带沉彦母子去客院宋顿,又请了司昀去帮忙诊治,之后便叫了中人过来,签了庄子的买卖契书。 至此,梨山那座庄子就归到了她的名下。 给银子时宋暮烟有点不好意思,毕竟这些钱是从王府账目上出的。虽然霍峥说了随便用,但这毕竟是置办的私产,她还是觉得自己像是占了便宜。 因此等中人走后,她磨磨蹭蹭的坐到霍峥旁边去,小声道:“这些算是我从公中借的银子,等我赚了银子便还回去。” “……不用还。”霍峥眼神暗了暗。 宋暮烟没有注意到,笑眯眯道:“王爷这么由着我,我可是会骄奢淫逸、肆意挥霍的。” “嗯。”霍峥瞥他一眼:“府里的银子,足够挥霍。” 宋暮烟微愣,回过味来又笑起来,眼里闪着光:“但是我可不想又被小话本编排骄奢淫逸只知享乐……” “他们不敢。”霍峥被她感染的嘴角微翘:“没人敢编排战北王妃。” 梨山的庄子买下来后,宋暮烟又寻了工匠重新修缮,清洗洒扫,如此一番修整后,便已经进了腊月里。 眼看着临近了腊八节,宫里头传下旨意,召宋暮烟和霍峥入宫。 按皇室习俗,作为战北王妃,在新婚次日宋暮烟就要与霍峥一同入宫谢恩。只是宫中几位均不喜霍峥,加上宋暮烟又是个不受宠的王妃,虽说对各方都是好事,但是看着又觉得膈应。便干脆赐下恩典,免了两人入宫请安。 因此至今宋暮烟还未入宫。 送走了传口谕的太监后,宋暮烟便有些愁眉不展起来。在上一世这个时候,宫里可没有宣他们入宫觐见。上一世大婚后,她便没有再出过王府。一直到了除夕宫中设宴,她才随霍峥入了宫。 宫中规矩繁多,入了宫后她更是两眼一抹黑,又唯恐出了丑丢脸惹怒霍峥,更是小心谨慎,连眼神都不敢乱瞟一下,在担惊受怕中煎熬着过完了除夕。 那时太后和皇后倒也召见过她,只是她不敢多说多看,凡事都唯唯诺诺点头应是,好歹是应付过去了,只是连那些人长什么样子都没看清。 如今提前被召进宫中,宋暮烟既担心是不是出了什么变数,又担心会惹上麻烦。但她把重生以来发生的事捋了又捋,却也没想明白到底是哪里出了岔子,才让皇后提前召她入宫。 找不到原因,宋暮烟只能暗自提起警惕,想着还有两日,最少先把宫中的规矩学好了。王府中是有宫里出来的嬷嬷的。只是王府女眷少,一直没有派上用场。 如今宋暮烟倒是可以把人叫来先问问宫中的规矩和要注意的事项。 “不必学这些。”霍峥叫住了要去传嬷嬷的雪枝,目光转向宋暮烟:“届时你跟着我便是,他们不会太为难你。” 宋暮烟迟疑:“可是……这样会不会落下话柄?” 霍峥嘴角撇了撇,神色微冷:“我的把柄越多,名声越差,他们才越高兴。” 宋暮烟微愣,又联想到外头传得离谱的各种流言蜚语,随即了然。 一个手握重兵的王爷,却没有任何母族依靠,不得帝心,又注定失去了继位资格。若是有一个好名声,成了大邺的英雄,那等着他只会是数不清的明枪和暗箭。 头一个容不下他的,便是坐在至尊之位上的宋庆帝。 唯有像现在这样,声名狼藉,又有残暴之名,不得民心,宋庆帝才敢把军权继续交给他,让他替自己守着北边。 这便是宫里想看到的结果,也是朝堂各党派想看到的结果。 宋暮烟抬眸凝视着他,男人大马金刀坐在一旁,脊背如长枪般挺直,只静静坐在那儿,便如山峦般沉稳可靠,仿佛无数的重担也压不垮他。 但宋暮烟却亲眼见到过他被压垮的模样。 她敛下眼中情绪,忽然明白了昔日帝王的寂寥。上一世,他明明有胜算,却选择了让禁卫军统领打开城门;明明还有一线生路,却选择独自在栖梧宫自裁……那时,他应该是厌倦了吧。 铁甲长枪,独自守着这大邺江山,却被万民唾骂,无人理解。就连本该与他最亲近的自己,也视他如洪水猛兽,畏惧逃避。所以最后……他终是选择了放下。 既然这江山守不住,那便不守;既然他们叫他暴君,那他便当一个暴君。 天下人尽负他,他便也负尽天下人。 到最后,孑然而来,寂寥而去。 宋暮烟轻轻吐出一口浊气,压下了鼻腔酸涩,忽然站起身来,走到他身前蹲下,双手轻覆上他的手背,微微仰头道:“可是我不想听他们说你的坏话,你明明……这么好。” 霍峥呼吸一窒,深黑眼眸与她对视着,良久,喉结才上下滑动,发出有些沙哑的声音:“你不想听,便不许他们说。” 话语还是一贯的霸道,宋暮烟却觉得男人冷硬的面容都变得可爱起来,她侧脸趴在他膝盖上,蹭了蹭他的手:“嗯,所以这次入宫,我得好好表现,才能不给你丢脸。” 霍峥心脏微热,手指蜷了蜷,才僵硬的覆盖在她的头顶,顺着乌黑的发丝轻抚:“不会丢脸。” “所以还是得把嬷嬷叫来。至少大规矩上不能出错。” 宋暮烟抬起头来,柔软顺滑的发丝顺着指缝溜走,霍峥怅然若失地握了握手掌,道:“好,听你的。” 第二十五章没有骗你 腊月初八,宋暮烟与霍峥一同进宫。 这一日宋暮烟早早便起来了,入宫觐见的礼服是早就备好的。 霍峥也换上了亲王礼服,礼服上的纹样与她一般无二,只霍峥是黑红二色,而宋暮烟是白红二色。两人一个高大健壮,一个纤细秀美,本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但是站在一处时,却出乎意料的契合。 就连雪枝都小声感慨:“这么看着,王爷和夫人真是般配。” 宋暮烟悄悄抿下了唇边的笑意,霍峥瞥了雪枝一眼,虽没说什么,表情却十分柔和。 两人收拾妥当,便一同出门。 出门时外头飘飘荡荡地落起了雪,马夫驾着马车过来,车里的暖炉才烧上不久,仍然是冷飕飕的。霍峥刚掀开帘子,便又退出来,叫王富贵去库房把他的狐裘披风拿来。 狐裘披风是他在雁州时猎到的罕见银狐制成,底色雪白,毛尖却是银灰色,在亮光下看着如同泛着银光。这披风缝制好后,因他习武耐寒,一直收在库房里没用上,这时候倒是正好给宋暮烟用。 王富贵捧着披风过来,霍峥接过抖开,仔细披在了宋暮烟身上。 宋暮烟确实有些冷,这礼服虽然层层叠叠十分繁复,却并不保暖,此时她的手指都是凉冰冰的。霍峥把披风给他披上后,才隔绝了外头的寒风。 将系带系好,霍峥才道:“上去吧。” 宋暮烟朝他笑了笑,踩着马凳上去。霍峥今日不骑马,也陪着她坐马车。宋暮烟裹着厚实的狐裘,双手被霍峥暖着,在摇晃的马车中驶向宫门。 过了两道门,到了内宫门,便要下马车,换乘软轿进去。两人分别上了轿,由宫人抬着,一前一后,晃晃悠悠地往太后所在的坤宁宫行去。 没了大火炉,宋暮烟搓了搓手,往手心哈了一口气,掀开轿帘往外看。 皇宫跟她记忆中一般无二,只是尚没有她记忆中那般死气沉沉。因为快到新年,宫中要设宴,宫女太监们都在四处洒扫装扮,一路上都能看见急匆匆来往的宫人们。 软轿摇晃了近两刻钟,才到了坤宁宫。 宋暮烟下了轿子,重新整理了衣裳,将狐裘脱下交给伺候的宫女,才与霍峥一同踏入坤宁宫中。 内殿烧着地龙,进门便是一阵带着暖意的香风扑面而来。宋暮烟目不斜视,跟着霍峥行礼拜见。 “赐座。”太后缓缓抬了抬手,便有宫女搬来两张椅子。宋暮烟和霍峥坐下,也终于看到了太后与皇后的真容。 太后将近六十岁,看着却只有五十出头的模样,面容慈和,左手绕着一串佛珠,看着十分平易近人;皇后坐在太后下首位置,五官端方明媚,体态纤阿,此时正笑吟吟的看向宋暮烟,道:“前些日子,体恤你们新婚,也没讨人嫌召你们进宫。正好今日入宫,便将先前备下的赏赐一并给了,也免得你们说我这个做母后的偏心,偏疼太子妃了。” 太后不咸不淡地扫过宋暮烟,缓缓捻动手上佛珠。 宋暮烟垂下眼,心道,来了。 只是她早有准备,此时只装作惶恐道:“暮烟不敢,太子妃身份尊贵,又是长嫂,母后疼爱也是应该的。暮烟与王爷绝无怨言。” “话虽如此,但毕竟都是我一手养大的孩子,一碗水还是得端平了,也舍不得委屈哪一个。”皇后笑着示意身侧宫女将赏赐拿上来:“看看喜不喜欢。” 宋暮烟连忙站起来谢恩。宫女端来的托盘上,摆着珠宝等一应赏赐,俱都是女子合用的。 收下赏赐,宋暮烟重新落座,就听皇后又道:“本宫膝下就太子和霍峥两个儿子,太子早早成婚,孩子都会走路了,现在就只有霍峥让本宫放心不下。如今他终于成婚,也是时候开枝散叶了……” 宋暮烟心里一沉,听着她继续道:“你们新婚燕尔的,母后也不愿讨人嫌给你们房中塞人,只是霍峥性情急躁,暮烟你身为王妃,该劝的还是要劝着,不能全凭着他的心意司来,总得有个血脉传承……” 宋暮烟垂眸,飞快思考着她这一番话的意图。心念急转间,迅速有了对策。 她忽然起身,一撩衣摆,结结实实跪在地上磕了一个头:“请皇祖母、母后治罪,暮烟不能从命。” “这孩子……”皇后一惊,连声叫人扶她起来。 宋暮烟却跪着不肯起,倔强地昂起头,铿锵道:“暮烟早与王爷有了白首之约,此生此世,只愿二人相守,白首不离。” 宋暮烟说完之后,内殿陷入一片死寂。两侧伺候的宫人连呼吸都放轻了,恨不得把脑袋垂到胸口去。 “胡闹。”太后攥紧手中的佛珠,不轻不重拍在扶手上,发出一声闷响。 皇后也面露难色,看着宋暮烟的神色,仿佛一个真正为孩子操心的慈母:“你们新婚情热不想纳人的心思母后都懂,只是暮烟你身子弱,而霍峥总要有个自己的血脉。若是你们不喜欢,母后挑个人送过去,等生下孩子后再把人送走。也不会有妨碍。” “……你们觉得如何?” 虽然说的是“你们”,皇后的目光却一直落在宋暮烟身上。 宋暮烟对上她恳切关怀的目光,藏在袖中的手狠狠在大腿上掐了一下,眼睛蓦然就红了,泪花包在眼眶里打着转,却倔强不肯落下,连声音也哽咽起来:“不是这样的,王爷答应过我……” 她膝行着转过身,泫然欲泣地看着霍峥:“王爷答应过我,会一辈子待我好,与我一生一世一双人……” “原来王爷是骗暮烟的么?王爷也想纳妾,也想要别的女人为你生一个孩子?” 她就这么挺直了脊背跪在地上,像一棵寒冬里被积雪压得瑟瑟发抖却拼命不肯弯腰的小树苗,带着决然之色质问霍峥,任谁都不会错认她眼中的情愫,分明是个情根深种的可怜人。 皇后还想劝说几句,见状又闭上了嘴,目光转向了霍峥。 霍峥目光凝住,放在膝盖上的双手握紧,似被她一连串的质问问得愣住,片刻后才起身将人扶起来,沉声道:“没有骗你。” “不会纳妾,也不会与别的女人……生孩子。” 第二十六章情根深种 他的声音极沉,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从喉咙里蹦出来的。皇后看着,与上首的太后交换了一个眼神,而后飞快掩下了情绪。只略带不满地责怪道:“霍峥怎么也跟着闹?你虽不是本宫亲生的,但也是本宫一手养大,你若连个血脉都不肯留下,如何对得起你早去的生母?” 听她提到生母,霍峥眼神微闪,紧接着便垂了眼,敛下了情绪:“儿臣知错,只是……儿臣确实不喜其他女子。” “你……唉……”皇后还想说什么,见他们两人仿佛一对被棒打的鸳鸯,又沉沉叹了一口气:“罢了,孩子们大了,本宫也管不住了。” 太后撩起眼皮,又重新转起了佛珠,缓慢道:“你不喜其他女子也便罢了,只是孩子无论如何要有,暮烟身子弱,生不了,过继一个也好,免得外头说闲话。你是还嫌外头的流言蜚语不够多吗?” 霍峥面色不变,只跪在宋暮烟身侧:“谢皇祖母恩典。等再过几年,暮烟把身子养好,便会要个孩子。” “也好。”太后摆了摆手:“哀家乏了,你们去皇后宫中坐坐吧。” “是。” …… 从坤宁宫中出来,宋暮烟长长出了一口气,趁着皇后正背对着他们,悄悄跟霍峥眨了眨眼睛。她刚哭过,眼眶还是红的,此时做出这样的表情来,又是可怜又是俏皮。霍峥忽想起她先前一番质问哭诉,眉宇间带出几分无奈。 若不是他清楚记得自己从未说过那样的话,几乎都要觉得自己就是个朝秦暮楚的负心汉了。 可真是个小骗子。 两人心思都只在片刻间,很快皇后便从坤宁宫中出来,带着他们两人往自己宫中去。 皇后居凤阳宫,两人在凤阳宫中陪皇后用了午膳,又闲坐叙话许久,做足了母子情深的模样,才终于从凤阳宫出来。 在殿内坐了半晌,宋暮烟觉得有些闷,两人便没有坐轿子,慢吞吞地往宫门走。 早上刚落过雪,此时青石地砖上却是干干净净,看不到半分落雪痕迹。唯有树枝枝桠上和屋顶上积着白色的雪。宋暮烟努力伸长脖子往后头看,却只看到一片白雪皑皑的屋顶,分辨不出哪个是栖梧宫。 上一世她便是住在栖梧宫里。 那时霍峥登基称帝,不顾朝臣反对,仍然坚持封她为后。她却没有半分欢喜,只觉得惶恐不安。恨不得缩到角落躲起来,只求霍峥和那些朝臣都不要注意到她,让她安安生生过日子才好。所以后来霍峥指着偌大的皇宫让她挑选一处宫殿时,她没有选皇后的凤阳宫,而是选了最最偏僻的栖梧宫。 但奇怪的是,霍峥那次却意外的没有生气,甚至还隐隐有些高兴,从那以后,她便长住栖梧宫,直到她中毒身亡。 可惜凤阳宫离着栖梧宫实在太远,宋暮烟努力望了半晌也没望到,只能气馁的叹口气,侧脸随口问霍峥:“王爷以前住在哪座宫殿?” 霍峥似乎没想到她会问这个问题,目露诧异,默了默才抬手指着左边一片宫殿中的一个道:“住在那儿,母亲没去世前,我和母亲一起住在栖梧宫。” 后来母亲没了,他独自在栖梧宫被宫人照顾了一段时间,而后便被皇后接到了凤阳宫。 “栖梧宫?”宋暮烟震惊地看着他。 霍峥看他:“怎么?” 宋暮烟回过神,连忙摇摇头掩饰了自己的失态,目光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果然看见那熟悉的飞檐。因为隔得太远,已经看不见牌匾上的字,可宋暮烟却能清楚回忆起那三个字的起承转合。 难怪……难怪上一世霍峥见她选了栖梧宫竟然一点也不生气。 原来那是他和母亲一起生活过的地方。 宋暮烟心里微酸,只觉得自己错过的实在太多,竟然一次都没有好好去看看身侧的这个人。 霍峥不知她所想,只敏感地察觉她似乎情绪有些低落,犹豫了一下,还是握住她微凉的手:“走吧,天要黑了。” 宋暮烟被他握着,才感觉指尖凉意被驱散,抬头正想说什么,却听见一道温润明朗的声音道:“外面所传不虚,二弟和王妃的感情果然好,真是羡煞旁人啊。” 顺着声音看去,就见一个俊朗青年踏雪而来。青年身穿四爪蟒袍,身后跟着一群太监宫女。看见宋暮烟时目光微微顿了一下,随后朗声笑道:“是不是打搅你们赏景的兴致了?” 霍峥略微点头示意:“皇兄。”,宋暮烟亦跟着行礼, 太子霍祁桉是个很健谈的人,他似乎早已经习惯了霍峥闷葫芦的性格,一个人也能谈笑风生,间或还连带着关怀一番宋暮烟。 宋暮烟对太子了解不多,仅限于知道他曾经因为酒后失德被安庆帝废黜,虽然不知道他具体做了什么事情,但想也知道,他绝不似表面看起来这般清风朗月。否则后来也不会以废太子身份,联合两位柱国大将军围攻京都了。 心生警惕,宋暮烟便不敢多说话,只装作局促的模样唯诺应付。太子唱了一会儿独角戏便觉得没意思,道自己还要去给皇后请安,改日再叙。 两行人就此错开,宋暮烟与霍峥往宫门处去;太子则带着人往凤阳宫行去。 越行越远后,霍祁桉才回过头看了一眼,霍峥与宋暮烟的背影在昏暗光线中已经有些模糊了。收回目光,霍祁桉似随口问道:“你说,老二这是在做戏,还是真看上了?” 身边太监斟酌着开口:“怕是做戏多,听说战北王新婚当夜,还是睡在书房呢……” 霍祁桉一笑:“你没听见外头传的吧?我这个冷酷无情的二弟,可是和王妃在大街上共骑一马……现在外面到处都是他们小话本,说书先生还编了故事,当真是好恩爱的一对璧人……” 太监迟疑,猜不准他的意思,只能道:“那这么说……战北王是真看上这庶女了?” 霍祁桉笑容一收,毫无情绪地瞥他一眼:“你何曾见过老二如此模样?先前也没听说他们相识,短短几日便能情根深种了?” 太监额头冒汗,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好在霍祁桉也不需要他回答,他背着手,一步步踏过青石地砖,低低的声音阴冷入骨:“不过这庶女生得这般样貌,老二会动心也不出奇,若是换了我……也舍不得冷落一旁……” 太监大惊:“殿下!” 霍祁桉回头瞥他一眼,警告道:“本宫知道分寸,这事就不用告诉母后了。” 太监擦擦额头冷汗:“是。” 第二十七章陪他一辈子 出了宫门,又坐上来时的马车回府。 马车里燃着暖炉,宋暮烟被烤得有些热,便脱下了狐裘。只是脱了片刻又觉得手冷,她眼珠转了转,去瞅一旁的霍峥,不着痕迹地往他身边靠了靠,又把手伸过去,塞进他手心里暖着,嘟囔道:“有点冷。” 霍峥闻言握住她手,细细给她暖着。 宋暮烟偷偷抿唇笑了笑,半边身体也靠过去挨着他:“王爷觉得我今日的表现怎么样?” 霍峥睨她一眼:“很好。” 宋暮烟偷偷撇嘴,心想这人怎么连句好听的也不会说,自己费了这么大力气,也不知道多夸几句。 “哪里好了?”宋暮烟眨眨眼睛,故意问道。 霍峥果然便顿了顿,才道:“哪都好。” 好到他听到那一番话时,几乎要忍不住信以为真。 宋暮烟气闷,只觉得这男人越发像个锯嘴葫芦,打一棍子才蹦一句话,若是不去问他,他能默不吭声一路。但凡这人肯多说点话,上辈子两人也不至于走到那样境地。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笨的人呢?明明做了这样多的事,却什么也不会说。 背地里叹了一口气,宋暮烟偷眼觑着又不吭声的男人,心道这样可不行。她垂眸思索片刻,很快有了主意。只作出一副委屈的表情,可怜兮兮地看着霍峥:“王爷不用敷衍我,若是觉得我做得不好,直说便是。” “没有敷衍……”霍峥没想到不过一句话的功夫,就让身侧的人委屈起来。他的王妃侧着脸,半边面孔藏在阴影里,露出来的半边,眼睫沮丧地往下垂着,像一只无精打采的蝶。 “你做得很好,太后和皇后都信了。” “那你呢?”宋暮烟忽然转过头看向他,黑亮的眼里闪烁着什么,问道:“你信吗?” 霍峥对上她的眼眸,心里便软了软,抬手给她将脸颊的碎发拢到耳后去:“我信。” 不管是不是曲意逢迎,只要她说了,他便信。 宋暮烟眼睛更亮,蹭了蹭他的手心,雀跃道:“那王爷说的话……我也要当真了。” “你说的……不纳妾,也不跟别的女人生孩子。” “嗯,” 霍峥不是个轻易许诺的人,他说出口的话,就一定会做到。 宋暮烟只觉得前所未有的高兴,心脏在胸腔里剧烈的跳动着,四肢百骸的血液都在这一刻沸腾,鼓动着她去做点什么。他极力咬住腮帮肉,才克制住了汹涌而出的喜悦,但即便是这样,她的眼睛也极亮,是霍峥见过的,最好看的星星。 “这辈子,就我们两个人。”宋暮烟情不自禁地展臂抱住他,脸颊在他颈窝蹭了蹭,因为太激动,眼眶被泪液濡湿。她嫌丢脸,把脸藏在霍峥颈窝里,在他耳边郑重许诺道:“我会一直陪着你。” 她不会再看着他一个人走上寒冷的至尊之位。这一次,她会陪着他。 千秋万代青史垂名也好,一世而亡臭名昭著也罢,只要她不松手,她就陪着他走下去。 霍峥神情一瞬恍惚,脑海里蓦然闪过一道稚嫩的声音。那声音说:以后我陪着你呀。 低低地笑出声,霍峥像许多年前一般,哑声应下: “好。” 应下的同时,脑海里划过的却是放在宋家的眼线传回的讯息。 “三小姐与李家的少爷极为亲近……” “李少爷给三小姐送了诗……” “李少爷给三小姐送了画……” “李少爷要回老家定亲,临走前送了三小姐一块玉佩,三小姐收下了,看起来似乎心情不太好……” 目光划过宋暮烟腰侧,那里正挂着一块他从不离身的双鱼玉佩。霍峥眼神沉了沉,却不由将人抱的更紧。不管她心里藏着谁,到如今,她只能是自己的了。 他所求的东西不多,唯有这么一点虚无缥缈的温情,让他无法割舍。从年少到年长,他都如同扑火飞蛾,目光不自主地被吸引着。 现在,人终于被他拥在怀中。她亲口对他说,会陪着他一辈子。 即使明知逢迎之语,明知她很快便会抛到脑后,他也不会再放开。 回到王府时,天色已然黑了。 宋暮烟把手从霍峥温暖的掌中抽出来,不情不愿地披上了烤的暖和的狐裘。只是她低估了夜间的寒冷,下车时还是没禁住打了个哆嗦。倒是霍峥穿着那身不怎么挡风的亲王礼服,在寒风里跟没事人似的。 嫉妒地看了他一眼,宋暮烟坏心眼的将冰凉的手贴上他脖子。霍峥果然一僵,接着有些无奈地将她的手拿下来暖住:“别闹,外头冷。” 宋暮烟瘪瘪嘴,被他牵着往里走去。 一行下人见状连忙垂了头,只在心中暗暗咋舌,敢这么戏弄王爷,王妃还是头一个。 宋暮烟可不管这些,在马车上她自觉已经跟霍峥说开了,既然都约定好了要一起过一辈子,她自然也不拿自己当外人了,加上霍峥这些日子来的纵容,说话行事也更加肆无忌惮起来。 而且现在看来,霍峥就是根话少的木头桩子罢了,没什么吓人的。 两人回了房,因没在宫中用晚膳,便让下人准备了几个小菜摆在房中。用过晚膳后,宋暮烟嫌弃今天又哭又跪地折腾出一身汗,又换上轻便的衣裳,去浴房泡澡。 去了浴房,脱了衣裳下水,才发现两边膝盖还有大腿上都有大块的淤青。膝盖上是跪的,大腿上便是她怕哭不出来,自己掐的了。 先前没察觉时还不觉得疼,现下看见了,那疼痛就立刻冒了出来。动一下都钝钝的疼。 宋暮烟吸了一口冷气,放轻了动作慢吞吞地坐进浴桶里,打算先把自己拾掇干净再去擦药。 这一泡就是小半个时辰,等她拾掇完要起身时,才发现膝盖处疼得使不上劲儿了。她撑着浴桶边缘想要起来,却不小心撞到了青紫伤处,疼得一下子坐了回去。 在水里扑腾了几下,宋暮烟疼得眼泪都出来了。她红着脸憋坐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叫了霍峥。 霍峥就在卧房中,听见他的叫声,脚步迟疑了一下才进去。 浴房中烧着地龙,此刻水汽缭绕,宋暮烟就坐在高大的浴桶中,头发湿漉漉的披散在身后,露出来的一截颈子细长优美,因为热气熏蒸,还泛着浅浅粉色。 不自然地挪开目光,霍峥走近,声音略有些紧绷:“怎么了?” “我腿疼,起不来了。”宋暮烟也不好意思,垂着被水汽染得湿漉漉的眼睫小声道:“你抱我出去一下……” 第二十八章真是眼瞎了 霍峥只觉得脑子里名为“理智”的那根弦瞬间便绷紧了,目光下意识落在水面上,顿了一顿又挪开,才绷着嗓音道:“你等等。” 说完去拿了干净布巾过来,给她将头发擦得半干。之后才错开眼神,小心将人从桶里抱出来,用宽大的布巾将她包裹起来,抱回了房中。 将人塞进被子里,霍峥几乎是落荒而逃。 穿着单薄衣裳在寒风中站了片刻,方才吩咐雪枝再送个小暖炉过来。再进去时宋暮烟还缩在被子里,伸着脑袋瞧他:“王爷去做什么?” “叫人送个暖炉来。”霍峥喉结滚动一下,才又换了一块新布巾给他擦头发。 正说着,门口雪枝已经送了暖炉过来。暖炉里烧得是银丝炭,没有烟火尘灰。霍峥将暖炉放在床边,让宋暮烟烘着头发,一面又去掀被褥:“伤着哪儿了?” 宋暮烟将腿伸出来,瘪着嘴指给他看:“膝盖,还有大腿,都青了。” 这会儿淤青又比刚才看着还要吓人,已经紫了,还有些肿胀。霍峥轻轻碰了下,她便喊疼。 霍峥眉头皱得死紧,那点旖旎心思也散了,剩下的只有怜惜和愧疚。他放轻动作揉了揉,低声道:“淤青得揉开,我去拿药酒。” 宋暮烟想想都觉得疼,她以前没少受这种皮肉之苦。她天生一副细皮嫩肉,又常被其他兄弟姐妹欺负,身上常有青紫,那时候她怕娘亲又伤心,也不敢说。只自己忍着。 比这还要严重的伤也不是没有,那时候她也都咬牙忍过去了,到了如今,却反而忍受不了了。 霍峥拿着一瓶药酒回来时,她耍赖一般缩回腿,整个人蜷进被子里,闷声闷气地说:“不揉了,过几日就好了。” “不揉明日会更严重。”霍峥不赞同地皱眉,又心疼她的伤,重话都不敢说,只能哄骗她道:“我轻一些,不疼。” 宋暮烟将信将疑,但是又怕明日更受罪,只好又伸出腿来,可怜巴巴地道:“那你轻一点,我怕疼。” 霍峥“嗯”了一声。倒了药酒在掌心捂热,才揉上了她的膝盖。 他只用了一成力,宋暮烟却疼得叫出了声,带着哭腔控诉:“你骗人……” 霍峥身体绷紧,硬着心肠才没放轻了力道。又见她眼眶通红,咬着唇忍耐的模样,不太熟练地轻柔朝她的伤处吹着气,嘴里生硬哄道:“相公吹吹,痛痛飞飞……” 眼泪都疼出来的宋暮烟被他这一下逗得“噗嗤”笑出了声,另一脚在他肩膀蹬了蹬,嘟囔道:“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儿,我娘以前才这么哄我呢。” “是吗?”霍峥微愣,低低地自言自语一句:“原来是跟娘学的……” “什么?”宋暮烟没听清他的话。 “没什么。”霍峥摇摇头,紧皱的眉峰平缓了一些,仍然轻柔地吹着气:“再忍一会儿。” 注意力被分散,疼痛也没那么明显了,宋暮烟将下巴垫在堆叠的被褥上,垂眸看霍峥轻柔而缓慢的给她揉开淤青。 男人半跪在床边,神情十分认真,下垂的眼睫遮住了凌厉的眼睛,昏黄的烛光柔和了硬挺的轮廓,竟让他显出了几分温柔。 宋暮烟越看越觉得满意和欢喜,这么好的一个人,以后却是她的了。 以前自己怎么会觉得他面目可怖呢? 真是瞎了眼。 明明这个人,是这么的温柔。 头一晚折腾到太晚,宋暮烟第二日醒来时,太阳已经透过窗纱溜进了屋里。夜晚刚下过雪,外头白茫茫一片,冬日浅淡的日光从雪上反射过来,亮的灼人眼。 宋暮烟迷迷糊糊打了个哈欠睁开眼,外头伺候着的雪枝听见动静推门进来,问她是不是起了。 “什么时辰了?”宋暮烟看看天色,问道。 “午时一刻。” “这么迟了?”宋暮烟微讶,探头看看外头,确实日头高照:“怎么不早些叫我?” “王爷出门前吩咐的。”雪枝挤眉弄眼道:“说王妃昨天累着了,让您多睡一会儿。” 宋暮烟:“……” 宋暮烟瞪了她一眼,道:“备水,我要洗漱。” 雪枝嘿嘿笑了两声,连忙去准备。宋暮烟掀开被褥下床,膝盖上的疼痛已然消了。掀起裤腿儿看了看,淤青倒是比昨天看着更可怖一些。不过昨晚霍峥用药酒给她揉了许久,淤青散开之后,胀痛却消许多。只用手去按才会感觉到痛。 她正看着,不防雪枝端着洗漱用具进来,看见她膝盖上的伤,就像只陡然被人掐住脖子的聒噪大鹅,抽着气惊道:“王妃……你怎么伤成这样了……” 问完又一拍脑袋,心想自己怎么问了这么个蠢问题。 还能怎么弄的?肯定是昨晚上给弄得…… 她心疼又担忧地看着宋暮烟,小心翼翼道:“要不要叫个大夫来看看?” 王爷这弄得也太狠了,她先前还觉得那些传言都信不得,现下看来,也不全是空穴来风。自家王妃这么细皮嫩肉的,怎么能这么折腾? 若是让余姨娘知道了,还不得心疼死了。 “……”宋暮烟看见她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板起脸道:“闭嘴!没什么大碍,你也不许跟娘说。” 雪枝不情不愿地“哦”了一声,只得先伺候她洗漱。 洗漱完,换好衣裳,王富贵便寻来了,找她回禀先前交代的两件事。 一是府上的庄子铺子账目全都清点出来了,问她放在哪里。 二是梨山的庄子已经修缮好,庄头还送了十个调教好的丫鬟过来,问她要如何安置。 “账册搬到王爷的书房去,就放在空着的那间耳房里;丫鬟们先教教规矩,等学好了再送到舒雅院去。” ——舒雅院便是余氏和宋暮芝如今住的院子。 王富贵连声应是。 宋暮烟又问:“沉彦母子可还好?” 王富贵回道:“司大夫已经开了药在吃,看着脸色好了不少;他倒是来找过两次,只是您都不在府中。他还曾向老奴讨事做,只是想着到底是您的客人,老奴便没敢贸然安排。” 从梨山把人带回来后,宋暮烟便把沉彦母子安置在了客院之中,又请了司昀帮忙诊治。只是后来她忙着庄子上的事,又忽然被召进宫,中间就只去看过母子俩一次,其余都是王管家在照应。 她想了想,便道:“我过去看看。” 第二十九章婚事成不了 宋暮烟去了客院,却不想在客院见到了意想不到的人。 “娘?暮芝?你们怎么在这?” 宋暮烟踏入院子,就见余氏、宋暮芝还有沉母三人正在廊下坐着,三个女人坐在一处,正在一起绣花。就是沉母拿针的动作看着颇为别扭。 三人起身迎他,余氏当先道:“我闲着没事就过来坐坐。倒是你这会儿怎么来了?” “我来寻沉彦。”宋暮烟看向沉母:“伯母身体可好些了?” 沉母连连摆手,用不太熟练的大邺官话道:“我叫阿若,王妃叫我名字就好。” 西蜣人是游牧民族,没有姓,只有名。 宋暮烟却笑着摇摇头,她虽说帮了沉彦母子一把,也有心收拢沉彦,却没有真打算让他们母子到王府做下人。沉彦绝非池中物,能成她的左膀右臂最好。如果她这里庙小,日后容不下沉彦了,能让沉彦去帮霍峥,也算肥水不流外人田。 因此她一开始便对母子俩以礼相待。 沉母见她不愿,也不好多说什么,只道:“沉彦在后面读书,我去叫他来。” “我去寻他就好。”宋暮烟也不愿打搅她们的兴致,自己抬脚去了后面寻沉彦。 沉彦果然在看书,宋暮烟到了门口他才反应过来,急急放下书行礼拜见。 “以后不用这么多虚礼。”宋暮烟无奈道:“听王管家说你先前去寻我了?” 沉彦依言直起身,道:“是,王妃为家母请了大夫,又给了我们安身之所,沉彦这么整日无所事事,实在心中难安。” 宋暮烟笑道:“这不就有事要让你做了。” 沉彦面露喜色:“王妃只管吩咐!” 宋暮烟道:“可会算账?” 沉彦点头:“会。” “那便好。”宋暮烟本来以为他不会,还准备请个账房先生来教他,现下听他说会,倒是省了事情,便道:“那你明日一早便来正院寻我,与我一同看账本。” …… 说完正事,两人一同出去。到了前头院子里,就看见余氏正侧着身子,温声指点沉母绣花技巧。沉母虽看着还有些病弱,但精神却很好,笑着依照余氏的指点配色穿针。而宋暮芝则在一侧笑看着,气氛十分和乐。 沉彦脚步定住,看了好一会儿,才低低地说:“我已经许久没看见娘这么高兴过了。” 从他十岁之后,父亲忽然失踪,母亲带着他来大邺寻找父亲开始,便没有再展过笑颜。寻父这几年蹉跎,或许是心知希望渺茫,又重病缠身不愿拖累他,她心存死志,连话都少说。 宋暮烟虽不知道他曾经经历过什么,但是这种心情多少能体会一些,拍拍他的肩膀道:“日后会更好。” 沉彦朝她笑了笑,迈出步子,叫了一声娘, …… 宋暮烟陪着在院子里坐了一会儿,才随余氏一同回了舒雅院。路上多半是余氏说着话,宋暮烟和宋暮芝听着。 回了舒雅院,宋暮芝去放绣花绷子。余氏打发了外头的下人,才拉着宋暮烟低声道:“你和王爷……可还好?” 宋暮烟一时没理解其中意思,自然道:“好啊,能有什么不好的?” 余氏拍了她一下,急道:“娘是问你那方面……” 到底是女儿的房中事,本来这事她是不该问的,但是她心里还存着事,不问清楚又实在是不放心。 宋暮烟脸皮薄,脸一下子就红了,也不好意思说其实他们都没圆房,就嘟嘟囔囔地抱怨:“娘你忽然问这个干什么?” 余氏着急:“你们同房时……没什么异常吧?” “异常?”宋暮烟一懵,“能有什么异常?” 余氏打量着她的表情,见她确实是满脸疑惑,才放了心,道:“没什么……就是娘听外面传的吓人,怕你受了委屈不跟娘说。” “那都是别人编排的。”宋暮烟现在一听传言就来气,不高兴道:“娘别听外头瞎说,王爷好着呢,对我也好。” 余氏笑笑:“是,以后不听了。” 两人正说着,宋暮芝便过来了。这话题到底不适合未出阁的女孩儿听,便打住了。 宋暮烟道:“方才还有件事忘了说,庄子上送来十个丫鬟,娘和妹妹挑几个顺眼的留在身边伺候,剩下的就留作粗使丫头吧。等过完年,我再送你们去庄子上。” “年后?”余氏犹豫道:“我们在王府住这些日子就够招人话柄了,不如还是早些去庄子上吧。” 宋暮烟其实也想过这个问题,但是叫她把母亲和妹妹留在庄子上过年,她又不忍,想来想去,还是和霍峥说了一声,等过完年再送人去庄子上。 “王爷都没有发话,其他人谁敢说闲话?”宋暮烟亲昵道:“娘就放心住着吧,不会有事。” “倒是暮芝,整日闲在府里也无聊吧?过两日我给你请个女先生,你跟着先生读书,等去了庄子上,让先生也跟着你一起去。” 一直安安静静的宋暮芝脸上的表情这才活泼起来,嗓音清亮地应好。 一旁的余氏打趣:“你妹妹也就听到读书能高兴一些,若是日后嫁去了别人家可怎么办?” 宋暮芝面色一红,垂着头绞着手帕不说话了。 倒是宋暮烟想起了雪枝收到的消息,斟酌片刻后道:“说起婚事……宁博侯府那边已经有消息了。” 欢快气氛顿时沉凝,余氏凝眉道:“可查到什么了?” 宋暮芝也沉默下来,只眼巴巴地瞅着她。 “要明日才知道。”宋暮烟摇摇头:“放心吧,这门婚事成不了,就是要委屈暮芝遭几天污言碎语了。” 余氏叹了口气,心疼地摸了摸女儿的头。倒是宋暮芝一反常态,她绞着手帕犹豫了一会儿,鼓起勇气道:“我不怕那些流言……我、我不想嫁他。” 从上次回门时听宋暮烟说了方霖可能养了外室,宋暮芝曾经的小女儿心思便淡了。她虽然习惯了逆来顺受沉默寡言,但或许是母亲和姐姐的笃定回护让她有了勇气。她第一回坦露了自己的真实想法。 她不愿嫁。 宋暮烟神情复杂,良久,在她忐忑的眼神中摸了摸她的头,点头应允:“好,你不想嫁,我们便不嫁。总不会再让你受委屈。” 第三十章宁博侯府 从舒雅院回来后第二日,宋暮烟便带着沉彦还有逐一二人出了门。霍峥与她一同出门,到了永乐街上才分开走。街头上百姓这回看见她却再没有如分海般躲开。 反而是探头探脑地凑做一堆,满心好奇的看着王府的马车,就盼着王爷多跟王妃说几句话,让可好看的王妃能露露脸。 ——王爷和王妃可有些日子没上街,不仅少了新鲜的话本子看,连品糕斋的芙蓉饼都卖得没有从前好了呢! 可惜王妃并没有下车,只掀开车帘子和战北王挥了挥手告别,便很快放下了帘子。 有眼尖的惊鸿一瞥,传得神乎其神,直夸王妃长得跟神仙似的,多看一眼也许以后生得孩子也能沾沾王妃的仙气! 就是那赶车的汉子可凶,多看两眼马车都要被瞪,简直吓死人。 在京都百姓的殷切张望中,马车缓缓往西坊市行去。宋暮烟还浑然不知,由于各种小话本的流传,她在京都百姓眼里俨然是下凡的神仙了,看两眼都能沾沾仙气的那种。 …… 到了茶楼,在小二的带领下上楼。宋暮烟等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雪枝便带着两个乞丐过来。一个年长些的,是上回见过的;还有一个年幼的乞儿,十来岁,却是生面孔。 宋暮烟依旧坐在屏风后头,只露出个身影。也没有多说闲话,单刀直入道:“你们发现了什么?” 先前一直是雪枝在跟这年老的乞丐传递消息。传回来的无非是侯府哪位王妃新收了小妾、下人偷窃等鸡毛蒜皮的小事。直到前几日,这年老些的乞丐忽然说发现了了不得大事,要当面跟主人家说。宋暮烟这才亲自来了一趟。 老乞丐颤颤巍巍地拱了拱手,道:“这事是阿四发现的。让阿四跟贵人回禀吧?” 宋暮烟略一点头。 那被叫做阿四的乞儿就膝行两步,口齿清晰地讲述起来。 “前些日子一直是小人盯着侯府,先前也没什么大事,但是就在前几天一个半夜,我瞧见您让盯着的那位少爷,偷偷摸摸出了侯府。我循着马车印子找过去,发现那印子在尼姑庵门口就没了。” 乞儿换了口气,继续道:“我找不到车,就在尼姑庵外面守了一夜,到了鸡打鸣时,就看见那辆马车从尼姑庵后头出来了。” “尼姑庵?” “是。” 宋暮烟沉思片刻,城外确实有一座尼姑庵,但因为地方偏僻,加上大邺多信奉道教,香火并不旺盛。若是把人藏在那里……确实是个好地方。 “另外,小人还发现一件事……”乞儿趴伏在地,犹豫着说道。 “何事?说吧。”宋暮烟温声道。 “从那日见过那位少爷去了尼姑庵后,小人就托了在尼姑庵附近的同伴盯着尼姑庵。大前天他跟我说,看见有个疯老婆子去尼姑庵找麻烦,她一直在骂一个女人,说她是狐狸精,勾搭上了权贵人家,害死了她的儿子……” 本来这事也跟宁博侯府扯不上关系,同伴是当做趣事讲给他听的。但怪就怪在那天两人分别后,后头两天,他就再也找不到同伴了。 他们这些乞儿虽然乞讨各有地盘,但晚上睡觉休息的地方却不会变。他去了同伴的“家”里寻他,却没有看见人,其他人也都说两天没看见人了。 他直觉可能出了事,甚至可能跟尼姑庵那场闹剧有关。毕竟他们都是些无亲无故的乞丐,偶尔看见了不该看的,忽然哪天就不见了,也不是稀奇事。 所以他才坚持想见见主事人,也许他知道的消息能排上用场,帮他找着人。 宋暮烟听完他一番话,也陷入了沉思。 方霖的外室可能藏在尼姑庵,尼姑庵又有疯婆子去闹事,指责里头的尼姑勾搭权贵害死了自己的儿子……那疯婆子嘴里的权贵,是方霖的可能性就很大了。 而这中间甚至可能牵扯到了一条人命。 但不管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宋暮烟都没有听说过宁博侯府牵扯过人命官司。毕竟是天子脚下,就算权贵豪富之家跋扈了些,也是不敢轻易惹上人命的。 除非是疯婆子瞎说或者权贵根本不是宁博侯府的人,又或者……是宁博侯府把事情抹平了。 就像那个忽然消失的小乞丐一般,无人得知。 宋暮烟捻了捻手指,想到霍峥先前提点的“打蛇打七寸”,心中飞快有了盘算。对雪枝道:“把余钱付了,再每人多赏十两银子,宁博侯府之事,从此就烂在肚子里吧。” 老乞丐连连谢赏赐,倒是那小乞儿犹豫了片刻,以头触地:“小人不要赏钱,只求贵人能找到小人同伴。” 这事多少跟他也有些干系,宋暮烟见这小乞儿年纪不大,倒是挺讲情义,便应下了,只道:“赏钱你收着,是你该得的。至于你的同伴,我会替你去寻,只是未必能找得到。” “多谢贵人。”小乞儿摇摇头:“贵人愿意帮忙已经是天大恩德,若是找不到……也是他的命了。” 他年纪看着不大,说话倒是有些老气横秋。 打发了两人离开,沉彦才道:“王妃是在查宁博侯府的事情?” 宋暮烟意外:“你也知道宁博侯府?” 沉彦道:“听过一些。都是夸宁博侯治家有方,宁博侯王妃贤惠大度的。” 宁博侯抬了八房妾室,生了十几个儿子七八个女儿,但妻妾和睦不争宠,子女也都友爱。不像有些人家,整日里斗的跟乌眼鸡似的,不少人提起来都是羡慕和夸赞。 宁博侯妾室多子女多宋暮烟是知道的,但是现在听沉彦说着,却越听越觉得怪异。就他爹一妻二妾,三儿两女,明里暗里的争斗都只多不少。要说宁博侯府这么多妻妾儿女还能不红眼的,那绝对不可能。 深宅大院里,妇人多,闲暇多,争斗自然也多。谁家没点争风吃醋鸡毛蒜皮的破事? 而宁博侯府却似乎和睦得过了头。 事出反常必有妖,宋暮烟屈指敲了敲桌子,吩咐逐一道:“你派人去查查那个尼姑庵。盯紧一些。” 第三十一章王爷去找小美人了 从茶楼出来,宋暮烟没有立刻回府,而是带着沉彦和雪枝去巡视铺子。 迄今为止,王府各处庄子和铺子往年和今年的账目都尽数送了上来。到小年前,各个铺子庄子的管事还会来王府拜年领赏钱。宋暮烟虽然没想立刻给这些管事们一个下马威,但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她要想把这些铺子庄子管好,总要先把各个铺子的情况都摸清楚。 碍于王府的马车太张扬,宋暮烟想了想,在车上换了身普通衣裳,找了个人少的地方弃车,带着雪枝和沉彦步行过去。 一路上不少百姓好奇的打量他。 宋暮烟出门少有露面,京都百姓也不是各个都见过王妃本尊。因此不少人是不认得她的。不少百姓见她长相出挑,穿着打扮却略寻常,身后虽然跟着两个仆从,但看着也并不富贵。便纷纷猜测她是哪里来的,以前怎么从没见过。 大邺尚美,不管是男人女人,长得好看总是要格外受关注些。因此宋暮烟一路上受尽瞩目,甚至还有大胆的人往他怀里投掷东西。 也有曾远远见过王妃的人小声嘀咕:“这人怎么看着有些像王妃?” 其他人却立刻反驳:“司说八道,王妃怎么可能穿得这么寒酸,还自己走路呢?” 那样神仙一般的人,在话本里都是穿着五彩羽衣腾云驾雾的,就算下了凡,也该是绫罗绸缎宝马香车。还要有王爷在旁护着,怎么会一身寒酸还自己走路? 简直胡说八道! …… 宋暮烟先去了最近的一家成衣铺子。 霍峥名下的铺子不少,这家成衣铺子她记得是其中经营的不错的。铺子口碑好,不少达官贵人都请了铺子里的裁缝去府上裁衣裳。只是听王富贵的意思,近年里抢生意的铺子不少,成衣铺子生意也不比从前,日渐没落了。 宋暮烟过去时,发现铺子里的人确实不多。 成衣铺子在东坊市最热闹的一条街上,按理说临近新年正是裁新衣的时候,不该这么门庭冷落, 宋暮烟压下思绪,当先走了进去。铺子伙计看见有客人来,赶紧迎了上来。 宋暮烟随意逛了逛,指着一件棉袍随口问道:“这件怎么卖?” “二两银子一件。” “这么贵?”宋暮烟只是随口一问,却没想到价格会这么高。 在大邺,一两银子便是一百文钱,而一文钱可以买三个肉包子,十文钱便可买一斗米。二两银子折算一下,可以买二十斗米。而这二十斗米,若是省着些吃,却可以让一口人吃上小半年。 哪个平民百姓会花小半年的口粮去买一件棉袍? 宋暮烟虽然没有自己买过衣裳,却也知道这价格实在离谱。她觑了沉彦一眼,沉彦微不可察的摇摇头,她心里便有了数。 “一件棉袍怎么这么贵?” 谁知道不问还好,一问伙计就变了脸色,目光上上下下打量着她,轻蔑道:“您抬头看看匾额,这里是裳颐坊。裳颐坊的衣裳就没有便宜的。要便宜,您去别家嘞。” 若是寻常百姓,被他这般挤兑,要么愤而走人要么就恼羞成怒的起争执了。宋暮烟皱了眉:“就算是裳颐坊,难道一件棉袍就值二两银子了?” 棉、麻两种布料在大邺十分普及,价格也便宜,寻常人家都是穿这两种布料。 伙计嗤笑一声,开始不耐烦的挥手赶人:“买不起就别摆阔,长得挺好,却一副穷酸样,白瞎了这张脸。” 宋暮烟被他赶苍蝇一样赶到门口,雪枝气不过要发怒,却被沉彦拦住了,朝她轻轻摇了摇头。 “哟,你们快看,那里有个小美人!” 成衣铺子斜对面的酒楼二楼,霍峥陪着一群同僚正在喝酒。临近年关,城外大营的操练也停了,几个将领松懈下来,便拉着霍峥来喝酒。 霍峥平日不苟言笑,但如今已近年关,这几个将领又向来亲近他,他虽不耐应酬,却也应下了。不过其他人喝酒划拳,他却只默默饮酒。 听见贺老三的话,他眼皮都没抬一下。只在心里琢磨着,等会儿回去时,顺路再去聚福斋买只烤鸭带回去。听说聚福斋的烤鸭味道也十分不错。 他正想着,冷不防身侧的人兴奋拉了他一把:“王爷您看,下头那个小美人可比得过王妃?” 他们几个早就听说了大街小巷的传言,羡慕霍峥有艳福的同时,又好奇这王妃到底长得有多好看,话本里夸得跟天仙似的。可惜霍峥整天板着个脸,又把人藏得严实,他们至今没见过。 现下忽然发现个小美人,就忍不住想要比较一下。 霍峥闻言皱眉,正要发怒,眼角却瞥到了一道熟悉身影,他眼睛微眯,见着下面情形似乎有些不对,不待打招呼便飞快起身下去。 一桌人看着转瞬即空的座位目瞪口呆。 好不容易反应过来,就听贺老三怪叫一声:“他娘的!王爷去找小美人了!” 伙计不耐烦地将宋暮烟三人赶到门口,又狠狠啐了一口。 宋暮烟看着他赶客时一点也不心虚的熟练模样,显然这并不是第一次了。她拧着眉,目光不悦地看着伙计:“像你们这样做生意,怕是做不长久。” 伙计嘿嘿笑了两声:“你管得还挺多。我没工夫跟你掰扯,赶紧走赶紧走。” 说话间正逢管事和一位男子说笑着从楼上下来,见伙计还在门口墨迹,不耐催促道:“张四,你干什么呢?库房还有一批布赶紧去清出来……” 伙计缩了缩脖子,扭头答道:“这就去了,这几个人嫌咱们铺子的衣裳贵,在这掰扯呢。” 说完也不管宋暮烟三人,一溜烟去了后头。 管事打量了一番他们三人,上前拱手道:“几位可是觉得裳颐坊的衣裳贵了些?” 这管事的态度比起伙计要好不少,宋暮烟的神情便缓了缓,想着或许只是伙计不会办事,便点点头:“没错。二两银子一件棉袍着实太贵。” “这您就有所不知了。”管事捋了捋司须,颇为得意道:“裳颐坊可不比其他铺子,裁缝那都是给京都达官显贵们缝制衣裳的,做出来的衣裳,自然要比其他铺子价高些。” “就算是宫里的裁缝缝出来的棉袍,那不还是一件棉袍?”雪枝忍不住道:“怎么就比别家高这么多了?开门做生意哪有像你们这样的?” 管事脸色微变,又按捺下来,勉强笑着道:“这买卖买卖,就是愿买愿卖。诸位嫌贵不愿买,也不能怪我们价太高吧?” 宋暮烟打量着他的神情,原本见着管事客气,还以为他不同于伙计,现在看来,却是蛇鼠一窝沆瀣一气。只是伙计市侩外露,这管事却是内里藏奸,连黑的都能眼也不眨地说成白的。 雪枝还要再辩,宋暮烟却摆摆手制止道:“算了,我们去别家看看。” 她此番只是来探探虚实,虽然意外碰见了这么一出,但也不打算当场戳破。所以她并没有表明身份,想借此机会再去其他铺子看看。 但是没想到她不打算惹事,事却自己找上了她。跟管事一同下楼的男子一直没说话,此时见她要走,才笑呵呵地开口道:“姑娘且慢。” 宋暮烟脚步一顿,回身看他:“还有事?” 第三十二章王妃不喝酒 说话的男子二十多岁,生得腰圆膀大十分肥硕,一身白花花的肉挤在枣红色锦袍里,像个裹了绫罗绸缎的白面团,看着滑稽又可笑。但他还偏偏自以为风流,大冬天里还拿着把折扇,此时折扇展开扇了两扇,道:“这裳颐坊的衣裳确实不错,姑娘若是喜欢,尽可随便挑。银子王某付了。” “无功不受禄。”宋暮烟眉头微挑,从他眼神里看出了一丝不怀好意。抬脚便要走人。 却不料这白面团见她要走,步子一迈就挡在了她前头,笑得越发奸邪:“姑娘别急,王某就是看你合眼缘,想交个朋友。我家铺子就在这条街上,不如随我回去,你想买什么衣裳买不着?” 他的言语间越发不堪,甚至还想伸手来拉宋暮烟。宋暮烟正要还击,却不防身后沉彦比他动作更快,狠狠一拳头便砸在了白面团的大饼脸上。 白面团撕心裂肺的嚎了一声,捂着眼睛叫嚷道:“竟敢打你小爷!都死人啊!给我滚进来,把他们给我绑起来!” 外头忽然涌进来六七个家丁打扮的壮汉,也不知道先前都在哪儿歇着。此刻一下子冒出来,将宋暮烟三人围在了中间。 沉围百姓见似乎有热闹可看,也呼啦一下子围了过来,好奇地朝里头张望着。 管事怕惹出事,犹豫着劝说道:“王少爷,这人来人往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那人捂着眼气急败坏道:“算了?敢打小爷的人还没出生呢!” “把那个最好看的给爷按住!”他撸起袖子,恶狠狠道:“爷要亲自教训她。” 家丁闻言,便准备伸手去抓宋暮烟。宋暮烟怎么可能坐以待毙,她正要亮明身份,却听那家丁陡然一声哀嚎,捂着手滚到了地上。 刚好赶到的霍峥的身影也随之露了出来,他将宋暮烟护在身后,目光冷冷扫视一圈:“是谁要动本王的王妃?” 他平时面无表情就够吓人了,此刻真动了怒,更是戾气横生,一双冷戾的眼仿佛藏了刀剑,看着人时,是硬生生从身上剐过去的。 白面团吓得面如土色,腿一软就跪下了:“王王王爷……都、都是误会……” 霍峥嗜血一笑,钉着铁钉的沉重军靴踩住他的手碾了碾:“本王若是不小心杀了你……也是误会吗?” 白面团被他吓得失声,浑身打摆子一样,哆哆嗦嗦连求饶的话都说不出来。一旁的管事伙计更是直接吓傻了,全都跪趴在地,连求饶都不敢说。 外头不知道是谁忽然说了一声:“王爷要杀人啦……” 看热闹的百姓顿时呼啦一下全散了,也有人舍不得热闹,躲得远远的,却又伸着脑袋往铺子里张望。 霍峥置若罔闻,面色冷酷地盯着瘫软如一滩烂泥的王少爷。 明明铺子里外跪了一地的人,却安静的落针可闻。 沉彦听着外头传来的动静,再看看如杀神降临般的霍峥,想说什么却到底畏惧他此时的模样,默默地闭了嘴。 唯有宋暮烟没有被吓住。她转头张望一圈,看着远处张望着的百姓,再回头看看戾气横生的霍峥,抿了抿唇,抬手拽了拽他的袖子。 霍峥闷不吭声的转眼看她。 宋暮烟却没有说什么劝说的话语,她目光转了一圈,凝在一只大花瓶上,走过去将花瓶抱过来,极认真的对霍峥道:“让我来。” 霍峥没应声,眉头皱了一下,却到底让开了。 白面团还没来得及庆幸,就看见一只圆肚大花瓶悬在了头顶。没等他感觉害怕恐惧,只听一声瓷器碎裂的脆响,大花瓶四分五裂,而捡回一条命的白面团则被开了瓢,彻底昏死过去。 宋暮烟拍拍手,又不解气地踹他一脚,神清气爽道:“敢调戏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霍峥看着她这幅张牙舞爪的模样,聚集在胸口的戾气蓦然散了,取而代之的是某种柔软又酸涩的情绪。宋暮烟瞥他一眼,下巴微微抬了抬,对几个吓傻了的家丁道:“还不把人抬走,别放在这碍眼。” 家丁们如梦初醒,抬着昏迷的白面团连滚带爬地走了。 最后就剩下面如死灰的管事和伙计。 宋暮烟围着两人转了一圈,笑呵呵道:“你们俩的账,回头再跟你们算。雪枝,你把他们先带回王府关起来。” 雪枝扬眉吐气地应了一声,踢了伙计一把,凶道:“起来,都跟着我走。” 管事伙计也不敢吭声,鹌鹑似的站起身,逃命一般跟着他走了。 雪枝带着人出去,唯一剩下的沉彦瞅瞅宋暮烟再看看霍峥,当机立断跟在雪枝后头溜了:“我去叫马车。” 铺子里就剩下霍峥和宋暮烟两人。 宋暮烟斜着眼睛瞧他:“这家铺子王爷认识吗?” 霍峥道:“认识,我的。” “我还以为王爷不认识呢。”宋暮烟没好气道:“铺子的掌柜伙计没一个好的。衣裳价格高的离谱,难怪王管家说每况愈下。若是长此以往,别说赚钱,咱们还得倒贴钱。而且我看那个管事奸诈的很,指不定内里还有什么龌龊勾当。” “是王富贵在打理。”霍峥在她一连串的指责中感到了一丝近乎于做错了事的心虚,立刻把罪魁祸首王管家推了出来:“我无暇顾及。” “待我回去把账目理清了再来跟他们算账。”宋暮烟气得很,想着照霍峥这么个不管事的做法,出问题的铺子肯定不止一家。毕竟这些管事都会见风使舵的很,若是东家看的紧,他们就尽心尽力不敢玩忽职守。若是东家不看着,多半要耍滑头捞油水。 裳颐坊绝不会一开始就这样,必然是时日久了,见东家不管事,这管事才生了不该有的心思。 “都听你的。” 宋暮烟这才满意了,又想起这人早上是去了城外大营的,终于疑惑起来:“王爷怎么在这里?” “跟同僚喝酒。”霍峥道。 终于听见王爷提到了自己,在外头默默围观许久的贺老三一行人立刻探出头来:“王爷与我等就在那边酒楼喝酒。” 贺老三的黑炭脸笑得像朵喇叭花:“王妃若是有空,可与我们一起。老三请你喝酒。” 其他人一听他说这话,心道完了,全去看霍峥。 果然,就见霍峥刚缓和的脸色又难看起来,冷道:“王妃不喝酒。” 贺老三对危险一无所知,一张嘴还在叭叭叭个不停:“不喝酒,吃个饭也好。我们还从未和王妃说过……唔——” 嘴巴猝不及防被同僚捂住,其他人架着贺老三陪笑道:“酒楼还未结账,我等先回去结账了?王爷与王妃慢聊。” 说完一阵风似的抬着贺老三跑了。 …… 第三十三章买烤鸭 回了酒楼,贺老三不满,一双堪比铜铃的牛眼瞪着捂他嘴的同僚们:“你们干什么?我话还没说完!” 同僚们翻白眼,心道让你说完那还了得,今年这年是别想安生过了,惹恼了王爷,不得找名目往死里折腾他们。 “不过王妃长得可真好看。难怪王爷宁愿不要其他女人,也要把王妃娶回家,还藏着掖着不让咱们见……”贺老三咂咂嘴,一脸羡慕道:“我要是有个这么好看的美人投怀送抱该多好啊。” 同僚凉凉道:“你可少说几句吧,你这张嘴惹得祸还少了?你是忘了方才王妃抡花瓶砸人的模样了?” 好家伙,那花瓶可有四五岁小孩儿那么高呢,人家砸下去眼睛都不眨的,而且就他们王爷那个脾气,发起火来谁敢上去捋虎须?也就这看着文文弱弱的王妃敢上前。 更叫人不敢置信的是,王爷竟然就真的不生气了。 众将领啧啧,心想这猛虎也有认主的时候。 贺老三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感慨,总算回过点味儿来,摸了摸凉飕飕的后脖颈,自言自语道了一声“娘诶”。 他这都干得什么事啊? 沉彦去寻了车夫过来,宋暮烟上了马车。霍峥略一犹豫,没有骑马,也跟着上了车。 远处围观的百姓们“嚯”了一声,互相窃窃私语起来。 “王爷凶起来真是吓死人,刚才那是王家少爷吧?也是倒霉……” “也不能这么说,那王家少爷不是自找的吗?就是王爷当场打杀了也是要得的……” 有人这么一说,其他人也立刻跟着反应过来。这事真是他自找的啊!谁家媳妇在大街上被人调戏欺负了能不生气?能留下一条命那都是王妃太仁慈了! 他们从前习惯了战北王杀人不眨眼的说法,现在忽然换了个位置,竟然还得有人提点才反应过来。 “没错,他干的缺德事不少,有今天这一遭也是活该。就算王爷杀了他,那也是为民除害!” “要说起来,还是王妃厉害,看着温温柔柔的,打起人来也有力气!” “你看清王妃啥样了?” “没,离着那么远呢,哪能看得清,但是看身形也是极好看的,话本里不是都写了吗……” …… 百姓们欢欢喜喜的议论着,而被议论着的主角,此刻正在聚福斋买烤鸭。虽说出了中间出了点不太愉快的意外,但烤鸭还是要买的。 马车在聚福斋前停下,霍峥下去,叫伙计包了一只烤鸭。伙计一边手脚麻利地把烤鸭片好用油纸包起来,一边伸着脖子朝马车张望,嘴上同时麻利道:“这烤鸭能被王妃吃是它的福气,咱们掌柜的说了,若是王妃爱吃,只管遣人来说一声。我们烤新鲜热乎的送去府上。” 这伙计热情大胆的叫习惯了冷漠金钱交易的战北王颇有些不习惯,他蹙着眉,沉默片刻还是扔了一锭银子,拎着烤鸭上了马车。 伙计捧着银子殷切张望:王妃下次再来啊。 聚福斋的生意可就靠您了。 …… “怎么忽然要买烤鸭?”宋暮烟吸了吸鼻子,看着他手里的油纸包问道。 “好吃。”霍峥将油纸包递给她:“回去吃。” 宋暮烟满脑门问号地接过来,虽然不知霍峥为何忽然想吃烤鸭,但烤鸭的香味儿确实非常诱人,她便欢欣地收下了:“回去一起吃。” 霍峥见她喜欢,脸色也温和不少,道:“喜欢下次再给你买。” 捧着烤鸭的宋暮烟转眼看他,正好与他的视线对上,忽然福至心灵地明白了他的意思:“这是特意给我买的?” 霍峥生硬地“嗯”了一声。 宋暮烟凑近了瞧他:“跟芙蓉饼一样?” 被他盯着的男人又“嗯”了一声。 宋暮烟脸上笑容越来越大,小声嘀咕道:看来也不全是木头嘛。 回去的路上,宋暮烟心情颇好,便开始盘算着怎么对付家贼。 今日一出实在出乎意料,宋暮烟本想等年后再好好把这些杂务理一理,但现在事情闹出来,其他铺子肯定也会听到风声,不如干脆一并料理了。 她心里盘算着,便也跟霍峥说了:“趁着小年前,把庄子和铺子上的管事都召来吧,先敲打一番。等过了年,再慢慢算账。” 霍峥道:“随你处置。” 实际上这些年他人多在燕州,回了京都之后,他不耐处理这些杂事,也少有插手府上的事务,一应都交给了管家王富贵打理。 宋暮烟觑着他表情,又继续道:“铺子都是王管家在管着,裳颐坊的情况,他不可能不知道。” 霍峥点头,这点他当然想到了。王富贵算是跟着他的老人,却算不上他的心腹。他的根基在燕州,在军中。京都的王府对他来说不过是个落脚之处。王富贵跟着他的时间长,又颇擅长经营。霍峥这才将王府交给他打理。倒也不是不知道王富贵会从中捞些油水。但是他带兵带的多了,深知这就像打了胜战后将士搜刮战利品一般,不能彻底放纵,却也不能完全制止。 因此他对于王富贵的所作所为一向是睁只眼闭只眼。 但显然王富贵现在已经惹得他的王妃大为不满,霍峥只得配合的提问:“你想如何处置他?” “眼下缺人,还是敲打一番,暂时先用着吧。”自从霍峥给她念过一回兵书后,宋暮烟便也偶尔去霍峥书房寻些兵书来看,如今她也深谙攻心为上的道理:“先晾着他,他越心虚害怕,办事就越尽心。” 王富贵虽然有些小心思,但谨小慎微胆子并不大。以宋暮烟这些时日的观察,他会在适当的时候捞些好处,却未必有胆子敢蒙骗霍峥。 霍峥诧异看她一眼,他本以为宋暮烟会借此机会撤了王富贵。毕竟从她嫁入王府开始,和王富贵相处就算不得融洽。却万万没想到她会说出这么一番话。 眼神微微闪动,霍峥赞同道:“烟儿说得有理。” 宋暮烟:“…………” …… 第三十四章刑房审问 马车到了王府,王富贵领着下人们来迎。神情果然颇为战战兢兢——在宋暮烟回府之前,雪枝已经先一步带着裳颐坊的管事伙计回了府上,当场就让路石将人押到了刑房去。 虽然在宋暮烟要管家时,他就知道那几个铺子迟早要出岔子,还特意提醒了那些管事收敛些。却如何也没想到,连年都没过完,这人就被拿到府中收押了。 他暗暗捏了一把冷汗,腰弯得更低:“王爷和王妃可要用晚膳?” 宋暮烟拎着油纸包晃了晃,道:“备几个解腻的小菜,今日吃烤鸭。” …… 饭后,宋暮烟将王富贵叫过来,吩咐他召集庄子和铺子上的管事们。她这段时间与霍峥日夜相对,耳濡目染也学会了不怒自威。一张精致的过分的脸蛋板起来,依稀有了几分霍峥的气势。 “裳颐坊是正巧让我撞见了。其他铺子却未必没有问题。”她屈指不紧不慢地敲击桌面:“既然王爷将府上的产业都交予我打理,我便要打理好了,才能不辜负王爷一番托付。王管家,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王管家佝偻着腰,面色隐隐发苦。这番话明着是王妃在说自己,但是不傻的便知道,这是在借机敲打自己。裳颐坊的管事和伙计被收押后,问出来什么他不知。但他知道,王妃绝不会轻易揭过这一篇。 果然,眼下就要发作其他管事,这回,怕是要彻查了。 而他虽然没有直接参与其中,但睁只眼闭只眼也没少收好处,王妃虽然暂时没发落,却更叫人提心吊胆,万分煎熬。 王富贵涩声道:“王妃说的极是。” 宋暮烟点到为止,摆手道:“你去安排吧。” 转眼便是两日过去,王富贵把召见管事的日子定在了腊月二十。这中间逐一又来回禀,说查到了尼姑庵的消息。 城外尼姑庵名声不显,甚至不出城的话都少有人知晓。 逐一这番查探,却发现这小小尼姑庵里头的道道可真不少。大邺从达官显贵到平民百姓都更信奉道教。这佛教就自然香火寥落。而偏僻的尼姑庵更是无人问津。香火凋零之下,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这尼姑庵就变了味道,不再是清修之地,反而成了藏在偏僻处的一处暗娼淫庵。 这尼姑庵因地方偏僻,条件艰苦,大部分都是犯了错处被迫送入庵中清修的妇人。也有一些死了男人无依无靠的女人投入庵中,寻一容身之所。 庵中修行清苦,这些妇人原本也算不上安分,渐渐便有尼姑勾搭了外面的男人来换“香火钱”。而那小乞儿所说的女人,名叫红菱,便是庵中香火钱最多的一个,据说她早早便被贵人定下了,是不接待别的“香客”的。 因为时间仓促,逐一没来及查证贵人到底是谁,不过结合小乞儿的说辞,这个贵人是方霖的可能性不小。而且这番查探,还让他有了两个意外发现。 “那个红菱悄悄打发了身边的小丫头去买打胎药。属下看她肚子微隆,看着像是怀孕了。” 宋暮烟一挑眉,上一世外室进门时,可没听说有孩子。如果这孩子是方霖的,她完全可以母凭子贵,让方霖纳她进门。就算宁博侯府顾忌著名声和婚事,不肯让妾室先生下长子,让她堕了胎儿,也必定会做出补偿。 这外室又何必这么偷偷摸摸的让人去买堕胎药? 宋暮烟直觉其中有异,一时又想不通关窍,只能问道:“你还发现了什么?” “属下还找到了那个疯婆子。” 疯婆子是在盯梢尼姑庵时意外发现的,她就在尼姑庵附近的村子里活动,人疯疯癫癫神神叨叨,嘴里总念叨着狐狸精杀人偿命之类的疯话。逐一也是意外听见村民讨论她,顺便去打听了一番,才有了意外发现。 “这疯婆子原先也不疯,她夫家姓章,丈夫没得早,就剩下一个独子叫章齐。这章齐生得矮小丑陋,却擅长伺弄马匹,靠此在宁博侯府当了个马夫。后来又过几年,章齐攒钱娶了隔壁村的姑娘,便是红菱。 与章齐相反,红菱生得千娇百媚,是个美娇娘。嫁给章齐后就整日在家伺候婆母。偶尔去宁博侯府给章齐送点吃食。如此过了一阵安生日子,却不料章齐某一日忽然怒气冲冲地回家把红菱打了一顿,村里人都猜测是红菱在外头勾搭了男人。但没等他们看完热闹,章齐某日归家的时候,就这么掉进路边的水塘淹死了。 章齐死后,章母就发了疯。整日打骂红菱,说她是狐狸精,在外头勾搭男人害死了章齐。但红菱也不是个软和性子,两人常常对骂打架。过了没多久,便听说红菱跑了。而钱母的疯病更重了些,整日里疯疯癫癫,见人就骂红菱是狐狸精害死了她的儿子。” “又是宁博侯府……”宋暮烟沉吟道:“那这么说,这人多半就是方霖了,难道是他见色起意,杀了章齐,又把红菱藏在了尼姑庵?” 逐一迟疑道:“本该如此,但是属下问了几个村民,有人说曾看见红菱上了马车,跟个男人搂搂抱抱,那男人年纪约莫三四十岁,年纪跟方霖有些对不上……” “……” 这消息实在令人咋舌,宋暮烟默了默,道:“这红菱或许不止一个‘香客’?那她的孩子,有没有可能不是方霖的?所以才要偷偷买堕胎药?” 逐一也是这么猜测的,可怜他一个上阵杀敌的粗糙汉子,初初打听到这种香艳阴私的时候,整个人都是懵的。 宋暮烟沉思片刻后,道:“继续盯着尼姑庵……还有,有没有办法让人把红菱的堕胎药给换了?” 逐一迟疑了一下:“可以一试。” “那便试试。”宋暮烟道:“给她换成保胎药。另外……再把这个消息透露给方霖。” 逐一诧异地看她一眼,心想狠还是王妃狠。这红菱肚子里的孩子若不是方霖的,那可就是一出大戏了。 逐一领命而去后,宋暮烟又叫了沉彦来,两人一同去刑房审问管事和伙计。 前两日将人押回王府后,宋暮烟并没有用刑,只是将人分开关着,不管这两人如何求饶认错,都没有见他们。到了如今,已经是第三天。 也是时候去审一审了。 第三十五章讨账 路石领着他们去了刑房。王府里是建了刑房的。外头虽然把战北王府传得跟修罗地狱一般,但实际上这间刑房从建起来后,便只用过几次。但里头的东西却十分齐全。墙上挂着各式各样的刑具,全是按照军中审问奸细的规格备下的。 管事和伙计这几日就对着满墙的刑具,活生生把自己给吓得面黄肌瘦,口生燎泡。 路石搬了椅子让宋暮烟坐下,便把伙计先提了出来。 伙计估计是被吓怕了,一见到宋暮烟就结结实实跪下,磕了几个响头,涕泗横流地求饶。 沉彦在一旁负责审问,不过几个问题,就把裳颐坊的情形摸得清清楚楚。 原来裳颐坊的管事早就与王家成衣铺勾搭到了一起。原先裳颐坊在京都名声极好,十分受追捧。王家为了抢生意,先是重金挖走了铺子里的裁缝,紧接着又花钱买通了管事,叫他虚抬价格。如此一来,不少客人就去了更便宜的王家铺子。 管事一开始还畏首畏尾,后来王家给的银子多了,他胆子也养大了。不仅是虚抬价格赶客,更是串通了王家,把裳颐坊的布料成衣皆以略高于造价的价格卖给王家,而王家又以更高的价格卖出去。赚取中间的差价。而管家上报时只说是经营不善,成衣布料卖不出去,不得不降低价格。 宋暮烟简直要被气笑了,面色冷凝问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伙计战战兢兢地说有两三年了。 宋暮烟脸色几番变化,最后归于平静。审完伙计之后,沉彦让他签字画押。之后又带了管事上来。 管事一看那张按了指印的薄薄纸张,脸色就变了。之前想好的说辞一样也排不上用场,只能老老实实地招认。包括他和王家的交易账目,一笔笔的全都吐了出来。 审完后宋暮烟又问他其他铺子的情况。这些铺子管事之间也有来往,彼此之间也会互通有无。管事脸色煞白地把自己知道的全部写到了纸上。 大冬天里,他放下笔时眉毛上都凝了汗。正要松一口气,就听宋暮烟道:“审完了便送官吧。” 管事脸色霎时间灰败,知道自己是彻底完了。 …… 宋暮烟翻着管事亲口交代的账目,这上面一笔笔的,都是裳颐坊亏的银子。而这些银子,全都流进了王家的口袋。 她想到被开了瓢逃过一劫的白面团,冷冷笑了笑。捏着账册在桌上拍了拍,对沉彦道:“带上逐一,我们去王家讨银子。” 这么大一笔钱,可不能就这么不要了。 沉彦见她面露愠色,沉吟了一下,出主意道:“不如让王爷一同去,又快又省事,没准还能多讨些银子回来,就当是利钱了。” 宋暮烟与他一拍即合,赞赏地看他一眼,当即拿着账册去寻霍峥。 城外大营的操练已经停了,霍峥这几日不用应酬,都在府中。见她拿着一叠纸过来,便了然:“都审出来了?” “嗯。人已经送到官府去了。不过这里头涉及的银子数目不小,我准备去王家讨回来。”宋暮烟目光灼灼地看着他:“王爷跟我一起去吧?” 对上她期待的目光,霍峥几乎没有迟疑,便答应了下来。宋暮烟喜滋滋地往外走:“我叫人去备车。” 于是这日下午,京都百姓便看到战北王府大门敞开,一辆华丽的马车缓缓驶了出来。车身上大大“霍”字,叫人想忽略都难。 马车一路行到王家成衣铺子才停下。铺子掌柜不明所以,忐忑地出来迎接。 宋暮烟与霍峥下了车,身后跟着两队威风凛凛的侍卫。被战战兢兢的掌柜请了进去。 落座之后,宋暮烟淡淡抿了口茶,在掌故疑惑的目光中开了口:“我和王爷此番前来,是为了收先前的欠账。” “欠账?”掌柜满头雾水,小心翼翼地确认道:“这……王家铺子应该没有欠王府的账吧?” 示意雪枝把裳颐坊管事画押的供词还有账册给掌柜过目,宋暮烟老神在在继续喝茶。 管事疑惑接过供词和账册翻过几页,脸色霎时变了。看看岿然不动的两尊大佛再看看手里的东西,掌柜脸色青白道:“王爷王妃稍坐,小人这就去请东家来。” 战北王的威名确实有用。王家铺子的东家不仅来了,还带着几箱子银子一起来了。 王家老爷像个发过了头的面团,比王家王妃还胖些,托着肚子小心翼翼上前行礼,陪着笑道:“银子都送来了,王爷王妃请看。” 下人将箱子打开,里面装着的全是白花花的银子。雪枝点了点数,比账目上的还多了一倍有余,足足有四万两银子。 瞅着白花花的银子,宋暮烟心情十分舒畅。笑容可亲道:“没错,就是这个数。” 王老爷见她面不改色的就全收下了,心疼得直滴血。但是是他们理亏在先,而且又有战北王这尊杀神坐镇,他连话都不敢多说一句。只能干笑几声:“没错就好没错就好。” 只是一张发过了头的白面馒头脸,皱得比包子褶儿还多。 宋暮烟心情愉悦,拿回了双倍的银子,她也没赶尽杀绝。让外头的侍卫把银子搬上马车,浩浩荡荡地来,又浩浩荡荡地走了。 王家老爷劫后余生般出了口气。结果刚高兴了一天,紧接着第二日就听人说,王妃在裳颐坊门前施粥。 战北王妃穿着裳颐坊缝制的棉袍,就那么矜持高贵地往门口一站,即使一身棉布,也比别人身上花色繁复的锦袍看着贵气。 京都百姓们第一回真真切切地瞧见王妃真容,都兴奋的不得了。就算不为了那口粥,去买件跟王妃同款的棉袍沾沾仙气儿也是很值得的! 喜欢瞧热闹的百姓们全都往裳颐坊涌去。 远远瞧着裳颐坊人头涌动的王老爷,心梗都差点犯了。 战北王府这几日有些人心惶惶。下人们都绷紧了皮,没有人敢靠近王爷的书房。 无他,每日王爷都要在这练半日枪,但最近几日不知怎么回事,王爷练枪时的表情仿佛真要杀人,阴森森吓人得很,王府里的下人们都绕道走。 宋暮烟这一日又早早起来,换了一身裳颐坊送来的新衣裳便准备出门。从王家讨回银子后,宋暮烟却并不满足于此,银子是死的,铺子却是活的。一家生意兴隆的裳颐坊,赚的银子可不止四万两。 她与沉彦商议了一番,想出了个挽救裳颐坊颓势的办法——让宋暮烟亲自去裳颐坊前施粥。 裳颐坊这两年的名声可不算好,要想改变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但沉彦想起坊间流传的、颇受欢迎的王爷和王妃的小话本,便剑走偏锋,让宋暮烟穿上裳颐坊缝制的衣裳,在门口施粥。 一方面是可以博得个好名声,另一方面还能吸引人来裳颐坊,这样一举两得的好事,宋暮烟自然不会拒绝。 倒是施粥的结果比他们预估的还要好些,不仅是裳颐坊的生意重新红火起来,连带着战北王府的名声也变好了不少。 唯一不好的就是,坊间的小话本越来越多,说书先生的生意越来越好。 而随着王妃日渐忙碌,早出晚归。战北王的脸色,也一天比一天差。 沉彦这日清早来正院寻宋暮烟时,就见一杆乌金枪忽然插在了面前。他吓了一跳,蹭蹭退后两步,待看见来人时又连忙拱手行礼:“王爷。” 霍峥一言不发地看了他片刻,拔起枪转身便走。 沉彦被他那一眼看得汗毛都竖了起来,却又一时想不明白,自己究竟哪里惹了王爷不快。 怎么忽然这么凶? 第三十六章吃松子糖吗 眼看着霍峥提枪往正房走去,沉彦迟疑了一下,便抬脚跟了上去。 虽然一时想不通自己究竟哪里惹了王爷不顺眼,但是入府这些日子,他也看出来战北王并不如外面传言那般残暴不讲道理。而且眼下自己是王妃的人,以王爷对王妃的看重,怎么着也不能越过王妃处置他。 心中大定,沉彦脚步越发轻快,紧随着霍峥之后到了门口。 宋暮烟刚换好衣裳,他今日穿的是一身月白暗纹长裙,依旧是裳颐坊送过来的衣裳,虽然不是名贵料子,但是剪裁做工都十分精心。冬日锦袍里头都加了棉絮,多少会显得臃肿。但这件月白锦袍却恰到好处地收了腰,再用一根比月白色颜色略深的腰带束住,即使在冬日里,也能显出几分倜傥姿态。本就精心的剪裁,如今又被宋暮烟穿在身上,更是凸显放大了效果,一举一动间尽是神韵。 霍峥默默看她几眼,眼风扫过垂手等待在门外的沉彦,语气没什么起伏道:“今日又要去施粥?” “不是。”宋暮烟正了正腰间香囊,笑道:“昨日贴了招贤榜招纳管事,揭榜的人不少,今日要去铺子里挑人。” 原先的管事和伙计在招认罪行后,就被连人带供词一并送到了官府去。如今裳颐坊无人,还是宋暮烟和沉彦两人暂时管着。但这铺子缺不了人,宋暮烟和沉彦也不能就耗在这一家铺子上,干脆便趁机贴了招贤榜招揽人手。 霍峥闻言,默了默,道:“我与你一同去。” 嗯?宋暮烟诧异看他,眉头为难地皱了起来。瞧着霍峥这张叫人发憷的冷脸,宋暮烟其实不太愿意带他去铺子里的。试想她在招人,霍峥冷着脸往那一坐,来应征的人估计都得被吓跑。 但有些话总不好说得太直白,宋暮烟眼珠一转,道:“王爷今日无事吗?铺子上的杂事今日怕是一时半会儿处理不完。” 言外之意就是铺子里事多耗时间,王爷不如先忙别的。 谁知霍峥听了却点头,面无表情道:“无事,走吧。” 宋暮烟:“……” 见他跟个门神似的守在边上,宋暮烟默了默,只得带着他和沉彦一同去裳颐坊。 裳颐坊门口已经等了不少人,来应征的人比她预料的还要多些,宋暮烟叫雪枝将铺子门打开,先放人进去等候,自己才和霍峥沉彦后一步进去。 原本在铺子里搓着手小声说话的人,在看见当先进来的宋暮烟后下意识地扬了笑容,正想趁机跟王妃说几句话,谁知目光却瞥见了落后半步的霍峥。众人扬到一半的嘴角顿时僵住,齐齐噤了声。 仿佛一群见到了天敌的鹌鹑,扎着头垂着手,喘气都不敢大声了。 宋暮烟嘴角抽了抽,这就是她不想带霍峥来的原因了。但事已至此,人都已经坐在边上了,再说什么也已无用。宋暮烟只得装作一切如常的样子,让雪枝将众人的履历先收上来。 来应征管事的共有十五人,宋暮烟依次看过这十五人的履历,符合要求的却只有五人。因裳颐坊已经出过一次纰漏,宋暮烟对管事的要求更高了一些。因此最后只有这五人被留下来,由沉彦进行考核,再从中挑出一个最合适的人选。 被留下的五人原先还十分高兴,只是在考核开始后,感受着坐在上方的王爷时不时扫过来的冰冷视线,一个个都额头冒汗,连拿笔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好不容易结束考核,五人齐齐松了一口气,彼此之间交换了一个眼神,都是无奈又悲怆的。 ——前头几日也没见王爷来,怎么今天就让他们赶上了?吓得他们都没敢跟王妃多说话,实在是倒霉。 高坐上方的战北王并不知道自己遭了人嫌弃,铺子上的事他没插手,此时也插不上话,就坐在一旁,听着宋暮烟与沉彦讨论用哪个人更合适。 两人各有偏向人选,沉彦在正事上向来不惧直言,此时即便是面对宋暮烟,也是据理力争,竭力说服宋暮烟。宋暮烟亦是坚持己见,两人你来我往的争论,倒是显得默坐在一旁的战北王像个多余的摆件。 霍峥冷冰冰的目光数次扫过沉彦,悄悄抿紧了唇。 争论最后以两人各退一步妥协,两个人都要了,同为副管事,共同经营裳颐坊,之后论功行赏,做得更好的那个再提拔成管事。 回去的路上宋暮烟颇为高兴,今日和沉彦的一番争论又启发了她,不仅仅是可以让两个管事互相监督,甚至还可以将培养好的管事调往其他铺子,如此隔两年便调动提拔一批,总比让某些管事长期大权独揽日渐滋生野心来得好。 霍峥见她坐在马车上都还在琢磨铺子上的事,两道墨眉中间拢出一道深深沟壑:“前头有家糖铺卖松子糖。” “嗯?”宋暮烟打住思绪,抬头疑惑地看向他。 霍峥:“听说好吃,我给你买。” “听谁说的?”宋暮烟好奇地问道。她早就觉得奇怪了,霍峥并不是重口腹之欲的人,但每次却总能给她买到各种各样的好吃的。 “下属。” 战北王惜字如金,见她清亮的一双眼终于只看着自己了,眉间褶皱平缓许多:“吃么?” “吃。”宋暮烟笑眯眯地瞧他:“王爷跟我一起吃么?” 霍峥正襟危坐,双手搭在膝盖上,依旧是威风凛凛的模样,此时却毫不迟疑的应和王妃的话:“嗯。” …… 因要去买松子糖,车夫便转走了另一条道,从一条小巷穿过时,却隐约听见压抑的争吵声传来。 “红菱肚子里的孩子是不是你的?” “是我的又怎么样?” “你怎么敢?那是我的人!” 争吵的人没注意到另一条道上驶来的马车,犹自压低声音争论着,宋暮烟却敏锐地捕捉到了“红菱”二字,她起身掀开帘子,示意车夫停车,然后对雪枝使了个眼色,让她去另一头看看。 两人还在继续争吵,中年男子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若不是你把人藏到了尼姑庵去,我早就把人抬进门了。” “现在正好肚子里坏了我的种,挑个吉日抬进门就是,没准还能给我生个大胖小子。” 年轻些的男人呼哧呼哧直喘气,半晌才道:“六叔,你莫要欺人太甚!” 被叫做六叔的男人冷笑一声:“跟我抢人,你小子还嫩了点。你还不知道吧?那小浪蹄子的丈夫还没死前就被我玩透了,也就你还当个宝贝……” 两人一番争吵,不欢而散。年轻男子似乎气极了,恶狠狠在墙上踹了一脚,才后一步离开。 看完了全程的雪枝小心翼翼地退回来,表情怪异道:“是宁博侯府的方四少爷和六老爷……” 宁博侯有五个兄弟,却只有一个亲弟弟,行六,人称一声“六老爷”。 而方四少爷,便是宁博侯的庶子,方霖。 宋暮烟回想起他们争论时提到的红菱,显然是方霖已经知道了红菱怀孕的事情,而且红菱肚子里怀的还不是他的种,是他六叔的种。 叔侄俩躲在这犄角旮旯里,就是为了争一个寡妇。 想到方霖平日里道貌岸然的模样,宋暮烟眼中怒火燃烧。这人竟然就是为了这么一个和他叔叔通奸的寡妇,害得她妹妹一尸两命,最后竟然还把她扶成了正室王妃。 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叔侄争一女,这便是家风整肃的宁博侯府? 怒火在胸口燃烧着,宋暮烟咬紧了牙,一字一句道:“找个机会,把这事捅出去。” 她倒要看看,等这事闹出来,方霖还有没有脸来娶她的妹妹! 第三十七章红菱 或许是连老天都看不惯宁博侯府的龌龊事,没等宋暮烟找到机会将事情捅出去,就听逐一快马来回禀,说城外的尼姑庵被人放火烧了。 这火还是那个疯婆子放的。 “红菱呢?” “红菱当时正好在外头,躲过一劫。” 这可真是要瞌睡便有人递枕头,宋暮烟略一沉吟,便道:“叫人去宁博侯府报信,顺便再去报官,务必要把官府的人带过去。” 逐一领命而去。宋暮烟又叫了雪枝备车,亲自去了城外尼姑庵。 宋暮烟到时,尼姑庵的火势刚刚熄灭,原本还算齐整的尼姑庵被烧得焦黑一片,只剩下断壁残垣。一片废墟当中一个疯婆子挥舞着双手跑来跑去,口中大喊着:“狐狸精死了狐狸精死了,儿啊,娘给你报仇啦……” 沉围三三两两的村人在旁看着她,也没人敢上前。 马夫挑了个不起眼的位置停好马车,宋暮烟透过车帘望去,就看见红菱捂着肚子瑟缩在一旁,看那样子,倒是生怕疯婆子发现了她。 宋暮烟冷眼觑着她,默默计算着另外两人何时会到。 她正惦记着,就见一辆马车飞快驶来,还没停稳,一个三四十岁的男人就急急跳下马车,嘴里焦急叫着“红菱”。神情急切,甚至连村人的指指点点都顾不上了。 瑟缩一旁的红菱一看见他眼泪就先落了下来,哆哆嗦嗦地站起身叫了一声“六爷”。 方六急忙奔过去,小心地将她扶起来,上上下下地瞧着:“孩子没事吧?有没有伤着孩子?” 红菱捂着肚子,娇怯又畏惧道:“没有,我好好护着咱们的孩子呢……” 话音刚落,就听有一道声音迟疑叫道:“……红菱?” 红菱身体一僵,下意识推开方六。扭头看向喊她的人,脸色几番变化,最终定格成一个扭曲又有些怪异的难看表情:“四、四郎,你怎么来了……” 方霖听到有人报信,说城外尼姑庵走水,急急忙忙就骑着马赶来了。谁知道竟然会碰见六叔搂着红菱的场面。目光落在红菱那微微隆起的肚子之上,他脸色微沉,却仍然伸出手温和道:“红菱,到我这儿来。” 红菱神情仓皇,下意识向前走了一步。另一只手却被方六抓住了,方六冷笑道:“你要去哪儿?你肚子里还揣着我的种呢,你哪也不许去!” 方六年近四十的岁数,膝下却只有一个女儿。他也不是不想不开枝散叶,只是大夫说他年轻时亏空太过,很难再让女子受孕,原本他也不抱指望了,却没想到红菱会揣上他的种。 红菱原本是府里下人的婆娘,一次方六偶然间撞上她去给那马夫送吃食,那马夫矮小丑陋,平日里唯唯诺诺,方六便起了意,将人半强迫半哄地弄上了床。 从那以后红菱便多与他有来往。后来某日,红菱哭哭啼啼地来寻他,说马夫发现了,要杀了她。那时他正热乎着,便找了人除去了马夫。想着过段日子风头过了,再把人抬进府里。 只是却不知道这浪蹄子又是什么时候还勾搭上了自己的侄子,没等他把人抬进府里,方霖就先一步把人藏到了尼姑庵去。方六废了不少功夫才把人寻到。 两人在尼姑庵里干柴烈火,方六得了趣味,便也不着急把人要回去了。只时常来尼姑庵过上一晚。却没想到红菱这肚子如此争气,竟然怀上了,方六算了算日子,就是他寻到红菱的那几日里中的,是他的种没错。 他心里惦记着儿子,脸色便越发难看,将人拉回来推给下人,道:“把人给我带走,小心着肚子。” “六叔!”目光扫过沉围明显看热闹的村人,方霖压低了声音道:“你是想在这儿闹开吗?若是让父亲知道……” 提到宁博侯,方六下意识缩了缩脖子,但是想到红菱很可能给他生个儿子,他腰板又挺直了一些,不满道:“任你怎么说,人归我了,你若是喜欢,等孩子生了再还你便是!” “你!”方霖语塞,他这六叔从来是个混不吝的,只是有他父亲在头上压着,才不敢在外面放肆。他咬咬牙:“给你生了孩子,我还如何抬她进门!” 方六一嗤:“哟,看不出来你还是个情种?这么个骚货你也要,还真是不挑。” 方霖被他说的面红耳赤,但对上红菱看过来的楚楚可怜的目光,他又把心里那根刺儿给压下了去。他上前两步,就要去伸手抢人,声音仍然是压抑着的:“不如先把人带到我那儿去,要怎么弄咱们再说!” “那可不行!” 方六可不傻,立刻伸手去抢红菱。两人你推我搡间,不知道谁忽然卸了力气,夹在中间的红菱站立不稳向另一侧摔去,微隆的腹部恰好撞上了地上的石头。 “我的肚子!”她疼得弓起了背,双手死死捂着肚子。 方六急急忙忙去拉她,去见地上已经晕开了一片血迹,他脸色一白:“我的孩子……” 方霖也慌了神,吼道:“快去找大夫!” 村人们原本只是看热闹,两男争一女,这女的还是个寡妇尼姑的戏份可不多见。谁知道正看得热闹呢,这就闹出了人命。 人群里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官老爷,官老爷在这儿,出人命啦——” 方霖听见就知道要不好,想要往马车上躲,可来人速度实在是快,京兆尹带着人急匆匆赶来:“怎么又出了人命?” 他听闻城外有人纵火就急急忙忙的赶了来,毕竟这年关跟前,要是处理不好他又要吃排头。谁知人还没到呢,又听见有人喊出了人命,他连轿子都不坐了,一路喘着气跑来的。 谁知道到了地方,却只见一个女子捂着肚子倒在地上。 京兆尹扶正了官帽,摆出威严:“哪里死人了?” 边上有好事的人道:“那两个男的争这一个女人,把人给摔了,怕是要小产。” 京兆尹这才发觉这女人下裙上染了不少血,示意差役把人先带去医治,京兆尹眯着眼看向背对自己的两个男人,厉声道:“你们两人,转过头来!” 方霖额头上冒出细密汗珠,朝方六使了个眼色。谁知道方六也一副鹌鹑样子,脑袋都快扎进了裤腰里。 京兆尹见他们两人不肯转头,越发不快,示意差役将人押回来。 差役毫不客气地将两人押过来,这两人也奇怪的很,不挣扎,就一个劲儿拿手捂着脸。京兆尹越发觉得这两人怕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冷声道:“扒开手,露出脸来,姓甚名谁——” 他的话在差役强行掰开两人的手后戛然而止。 方霖与方六与他对视,三人表情都十分一言难尽。 京兆尹脸皮抽搐半晌,才终于找到了个合适表情,弯腰低声问道:“二位这是……” 方霖表情变化,最终道:“只是一点误会……” 方六连胜附和:“对对对,都是误会,都是误会。” 谁知这话被旁边看热闹的听见了,立刻有人起哄道:“大人别被他蒙骗了,他们两个都看上了尼姑庵的小寡妇,刚才还在争风吃醋呢。也不知道那小寡妇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 紧接着又有人把小寡妇红菱进尼姑庵的来龙去脉给说了,京兆尹越听心头就越凉,心知这事怕是捂不住了。 京都谁不知道,宁博侯府家风是最最正派的,子孙就算不是各个出息,但也不像其他府上的纨绔。宁博侯妻妾和睦子嗣繁盛更是被传为美谈。 若是这叔侄俩玩一个女人的事从他这传了出去,他这官路怕是也走到头了。 京兆尹心如火焚,面上却还要摆出一副威严模样:“先把人放了。纵火之人是谁?” 村民们见他明摆着不打算追究了,顿时无趣的散开,差役把那疯婆子押过来:“就是她。” 疯婆子穿着破破烂烂的衣裳,头发如同鸡窝一般蓬乱,被差役押着时还在呵呵傻笑。京兆尹皱了眉:“火是她放的?” 差役还没来及回话,就见这原本安分的疯婆子忽然大叫一声,凶狠扑向了方六,嘴里凄厉叫着:“还我儿命来!” 方六躲闪不及,被她一下子咬到了耳朵,顿时杀猪一般哀嚎起来。 差役连忙去拉,但那疯婆子死死不肯松口,竟然生生咬掉了方六一只耳朵。刚刚散开的村民闻声瞬间又围拢过来,看着满地打滚哀嚎的方六,不知是谁忽然道:“这不就是那个和红菱偷晴的男人吗?” 还有好事的道:“我知道他是谁了!他是那个什么侯府的六老爷!我在迎春楼干活时见过他!” 一听是侯府的老爷,众人一下就炸了。 京兆尹看着他们指指点点的样子,心道完了。这事怕是彻底捂不住了! 急急忙忙让差役把人抬上马车,京兆尹也顾不上其他了,带着一众人飞快离开。 …… 第三十八章上梁不正下梁歪 等人散了,宋暮烟才示意马夫回去。亲眼看了这么一场大戏,宋暮烟心情颇好,想着这事不需多久就能传遍京都,而之家风清正严明的宁博侯府,终于要扯下那层人皮了。 上一世,宋暮烟见着那家人有多恨,现在就有多痛快。 雪枝还在啧啧感慨:“这红菱也是厉害,能哄得叔侄俩团团转。不过等这事传出去,她怕是落不得好下场。” “恶人自有恶人磨。” 宁博侯府出了事,她是罪魁祸首,宁博侯想必不会放过她。 宋暮烟垂了眸,眼中没有一丝温度。上一世宋暮芝受尽磋磨,一尸两命惨死,这一世,总要让她也尝尝她妹妹曾经受过的苦楚。 回了王府,正好碰见宋暮芝来寻她。她手里捧着两只荷包,笑容明快,在王府里这些日子,她过得自在,身上的畏缩之气也少了许多,越发的活泼。 “这是我和娘绣的。你跟王爷一人一个。” 宋暮烟看着她白里透红的面色,没忍住摸了摸她的头:“不是说了叫娘多休息?别累着了。” 宋暮芝撅起嘴:“我说的娘也不听,只能我抢着多绣一些。” 她其实不喜欢绣花,相比做女红,她宁愿多读几页书。不过娘亲总念叨着女儿哪有不会做女红的,日后去了夫家要被轻鄙的。她只好也跟着做。 “那辛苦妹妹了。”宋暮烟道:“金铺前日送了新首饰过来,等下我叫雪枝给你送去。你跟娘挑着用。” 宋暮芝立刻高兴起来,将荷包塞给她:“那我先回去了。” 宋暮烟看着她雀跃的背影,嘴角不由也噙了一抹笑。她看看头顶碧蓝的天,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所有的一切,是真的在朝好的方向转变。 拿着两只荷包,宋暮烟去寻霍峥。 寻去时,霍峥正在院子里打拳,宋暮烟没出声,笑吟吟站在一旁看着。霍峥早就听见她的脚步声,打完一套拳才向她走去:“处理完了?” 宋暮烟笑呵呵拉着他往屋里走,边走边给他说了尼姑庵前那场闹剧,说罢,幸灾乐祸道:“明日要有好戏看了。” 霍峥沉吟片刻,道:“还不够。” 宋暮烟不解:“什么不够?” “火候。”霍峥掰开了给他解释道:“叔侄争风吃醋闹出来只是丑事,却不足以撼动宁博侯府。” 他将一封早就备好的信拿出来递给宋暮烟:“你要学会借力打力。” 宋暮烟接过信封拆开,却见里头列数了宁博侯府所做的种种恶事,再看落款,既没有写谁所写,也没写收信之人。 “这信要怎么用?” “宁博侯前头有一位发妻,是御使中丞家的嫡次女。这位嫁过去三年,便因病逝世。” “这两者间有什么关系?”宋暮烟猜测道:“难道她的死有蹊跷?” 霍峥目光柔和地看着她:“自前头的侯王妃过世后,御史中丞与宁博侯府再无来往。时至今日,这位御史中丞,已升任御史大夫。” 这其中透露的讯息太多。宋暮烟思索了半晌:“你的意思是……把这信送到御史大夫手里去,借他的手,对付宁博侯府?” 御史大夫位列三公,有监察百官之责。若是他出面参奏,上达天听,这宁博侯府的事就小不了,若是再拔出萝卜带出泥,牵扯出陈年旧事……足够让宁博侯喝上一壶。 宋暮烟越想越兴奋,眼底泛着兴奋的光彩。 “明日再送。”霍峥从她手中抽出信封来,又从袖子里拿出一个油纸包放进他手心里,道:“奖励。” 宋暮烟诧异打开,发现竟然是一包圆润剔透的松子糖。 松子糖表面是剔透的琥珀色,内里裹着松仁碎,捧在手中,散发着甜味焦香。宋暮烟捏起一颗放进嘴里,丝丝甜味和松仁的香味在舌尖蔓延,却并不会觉得腻。她微微眯起眼,道:“好甜。” 霍峥专注地看着她,听见她说“好甜”,眉峰才缓缓放平。宋暮烟见他一直盯着自己,趁机捏起一颗递到他嘴边,学着他道:“奖励。” 看着递到面前的松子糖,霍峥略一迟疑,便张嘴吃下了。甜香在口腔化开,他却只捕捉到了那一瞬间跟松子糖一起尝到的、微凉指尖上的甜味。 小巧糖粒融化,甜味却在舌尖缠绕不散。 宋暮烟将油纸小心包好,塞进新荷包里,将一包松子糖妥善的挂在腰间。另一个荷包则给了霍峥:“娘和暮芝绣的荷包,一人一个。” 荷包上绣着双鲤戏水,一金一红两只鲤鱼亲昵地挨着头,右下角还绣着一个“霍”字。霍峥目光扫过宋暮烟腰间,那只装满了松子糖的荷包上则绣着一个“烟”字。 悄悄抿了唇,霍峥也将荷包挂在了腰间。 次日天还未亮,宋暮烟便吩咐雪枝找了个小乞儿,等在御使大夫出门上朝的路上,将信送到了他手里。据小乞儿回禀,说是收了信后,对方没有别的动静,也没找他问话,照常上朝去了。倒是雪枝从街上回来时,发现宁博侯府叔叔和侄子争小寡妇的传言已经传遍了大街小巷。 不只是百姓在说闲话,有机灵的说书先生,连新故事都编好了,正唾沫横飞的说着。一时间,宁博侯府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从前的名声有多好,这事闹出来后,就有多少人在看笑话。 百姓都是如此,更别说明争暗斗的高门之间。 这日下朝后,宁博侯脸色乌漆抹黑,比那锅底还要黑上三分。也不同旁人说话,甩袖怒气冲冲的离开。与他不对付的官员嗤笑了一声,小声跟旁边的御史大夫说话:“从前那张面皮画的太好,现在豁了一点口子,就要分崩离析了。” 说完啧啧两声,幸灾乐祸溢于言表。 御史大夫是个瘦高的中年人,想到早上收到的那封密信,眼中精光乍现:“还没完呢,且等着看吧。” 不过两日,宁博侯府便成了京都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 原先只是说着叔侄两人争小寡妇的事,大家都在感慨宁博侯家门不幸,好好的名声让两个不成器的给毁了。后来不知道是谁、又从哪儿听来的消息,说:“也不能就全怪他们俩人,老话说‘上梁不正下梁歪’,这下梁都快垮了,这上梁还能没点事?我听说啊……这宁博侯自己就立身不正,你们知道他前头还有个原配吗?他们对外说原配是病死的,但我听人说,其实那原配啊,是被宁博侯活生生给打死的!” 听热闹的百姓倒抽了一口凉气,接连追问起来。 第三十九章暮芝婚事 那被围在中间的人,就把自己听说的故事,又添油加醋一番,讲了出去。 等传到宁博侯耳里时,故事已经跟原来差了十万八千里,可他只听着一句“那原配啊,是被宁博侯活生生打死的”,就觉得头晕目眩。 这事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证据也都被销毁了,到底是谁翻起来的? 想到御史大夫那张板板正正的脸,宁博侯就觉得心惊肉跳,当年原配的葬礼办完后,岳家就跟他断了来往。那时岳父还只是个御史中丞,他自然不放在眼里。但如今…… 宁博侯越想越觉得其中蹊跷,他豁地站起身,拿过墙上挂着的马鞭,大步往柴房走去。 方六与方霖已经在柴房里关了三四日。 从那日他们被京兆尹带回城,又送回了宁博侯府后,就被关在了这里。方六被疯婆子咬掉的一只耳朵都只草草上了药包起来。 两人饿了三四天,也没力气争吵,都怏怏的靠在柴禾堆上。 一声破门巨响陡然传来,宁博侯的怒喝声在耳边响起:“都给我起来!” 方六和方霖一惊,下意识翻起身跪在了地上。宁博侯面色沉凝,马鞭狠狠抽在他们身上:“我十数年的经营,全被你们两个蠢货给毁了!” 鞭子落在背上,霎时间皮开肉绽。 方霖身体颤抖,连牙关都在打着颤。方六好歹辈分在那儿,比他硬气些,躲了躲嚎叫道:“你叫母亲来!我要见母亲!” 宁博侯阴冷一笑:“今日母亲也救不了你!” …… 从柴房出来时,心中的怒气已经发泄的差不多,宁博侯又恢复了那副严肃端方的模样。从容理了理衣袍,往书房走去,身后小厮噤若寒蝉。 “那寡妇怎么样了?” “回侯爷,孩子掉了。人还在医馆。” “找个机会让她闭上嘴,别叫人发现了。另外再去跟京兆尹递个话,街上那些司说八道的说书先生,也该管管了。” “是。” “等等……”宁博侯停下脚步,又道:“再让人备一份厚礼送去相府,就说过几日我亲自带着孽子去府上赔罪。” 宁博侯府的事闹出来后,宋暮烟特地从裳颐坊叫了裁缝来,给余氏和宋暮芝裁新衣。外头这几天热闹的很,不过府里她下过严令,不许讨论宁博侯府的事。所以宋暮芝这些日子倒是没听什么闲话。 看着宋暮芝天真活泼的样子,宋暮烟斟酌片刻,还是道:“今日我会去找父亲,跟他提退婚之事。” 余氏有些忧心:“你父亲会答应吗?” 宋相国和宁博侯关系甚密,如今宁博侯府虽然出了这样的丑事,但对于两家来说影响并不大,反而是在这时候退婚,可能会让两家交恶。 宋暮烟也想到了这一点,但如今闹出来的只是个开胃菜,如果宋知恪同意退婚最好,要是不同意……后面也总有法子逼着他退。 当下她便道:“我有办法。你们只管等着好消息吧。” 余氏还有些忧心,宋暮芝见状揽住了她的胳膊笑道:“我既然说了,肯定有办法的。娘就别瞎操心了。” …… 离开舒雅院后,宋暮烟便叫人备了车马去安府。 自从把娘亲和妹妹接出来后,她还一次都没有回过这里。宋暮烟从马车上下来,抬头望望头顶的牌匾,带着人缓步进去。 宋知恪下了朝,正在前头书房处理公文。就听见下人来报说王妃来了,当下便沉了脸。自从宋暮烟嫁入战北王府后,每一回回来,都没有好事。 花厅里,李氏已经陪坐一旁。 宋暮烟打量着她,见她面色透着蜡黄,虽然依旧打扮的得体,眉眼间的疲惫却掩盖不了。看样子……应该是孙氏没少给她找麻烦。 喝了半盏茶,宋知恪才到,他看起来倒是与从前并无不同,儒雅端方,谦谦君子:“王妃要来,怎么也不先派人知会一声?府里也好提前准备。” “不用这么麻烦。”宋暮烟开门见山道:“外头的传言父亲都听见了吧?” 宋知恪脸上笑容淡了些:“听了一些。” “父亲听说了便好。方霖表里不一,德行有亏,实在不是良配。不如借此机会,取消了婚事。”宋暮烟淡声道:“父亲以为如何?” 宋知恪神色晦暗不明,凝眉打量着他,半晌忽然冷笑一声:“你当初非要把暮芝接出去,不会就打着这个主意吧?” 他直视着宋暮烟,目光锐利地似乎想要破开她的外表,直入人心。 “父亲说笑了。”宋暮烟不紧不慢道:“外室是方霖养的,抢人也是方霖与方六抢的,与我又有何干?” 宋知恪目光沉沉,却越发看不透这个庶女。宋暮烟脊背挺直地坐在那儿,姿态从容,与他记忆里畏缩胆怯的小女儿已经越行越远。 若是从前,他根本不会往这上面去猜测。但是如今的宋暮烟,却不得不让他提防。 他目光中带上两分赞赏三分遗憾,思绪却回到了很久以前。宋暮烟是他的女儿,还是他与余姨娘感情正热时生的。刚出生时她玉雪可爱,也曾经被他抱着哄过,若不是因为后来…… 不愿再回想往事,宋知恪打住思绪,说出了宋暮烟意料之中的答案:“宁博侯府已经派人送来了厚礼致歉,宋、方两家是世交,还不至于为了这点小事撕毁婚约。霖这次虽然行事出格了些,但哪个男人不偷腥?那个女人宁博侯府会处理好,暮芝安心备嫁就是。” 李氏亦在一旁附和:“是啊,放眼望去,京都之中的子弟,方霖已经算是洁身自好的了。只要他不把人抬进府,任他怎么折腾,也越不过正头王妃去。” 夫妻二人一唱一和,仿佛方霖是个过了这村没这店的良配一般。 宋暮烟嗤笑一声,看向李氏,含笑道:“妹妹的婚事有我操心,母亲还是多顾着自己,我听说德仁堂换东家了?” 据眼线传回去的消息,宋长齐的葬礼后,孙氏回娘家住了几日,回来后没多久,德仁堂就换了东家。德仁堂是李家产业里最挣钱的铺子,现在被孙氏把持在手里。李氏不知道心疼成什么样呢。 而且孙氏在府里也没少给李氏找麻烦,现在相府没了孙氏的贴补,已经开始捉襟见肘了。也难怪李氏会憔悴成这样。 她精准戳中了李氏的痛处,李氏脸色一变,到底不甘地闭了嘴,明明眼里淬了毒,脸上却还要装出笑模样:“那你们父女俩聊,我去让厨房备饭。” 李氏出去后,宋知恪冷哼一声:“退婚之事不必再提。婚期既然定下了,就不会再改。” 宋暮烟倒不见多愤怒,闻言只起身道:“只希望父亲不会后悔今日所说的话。” 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宋知恪神情一阵变换,最终却定格在了厌恶之上,这个孩子,真是生来克他。早知当初……还不如直接将她溺死了。 第四十章作画 回王府的路上经过永乐街,平时热闹的大街这时候却有些冷清,连茶楼酒肆都没了人烟,还有几个官兵拿着武器在驱赶。 “发生什么事了?”宋暮烟掀开车帘往外看。 雪枝也奇怪着,叫住了一个匆匆离开的路人问道:“这是发生什么事了?” 路人原本有些不耐,一抬头却看见了熟悉的王府马车,想到里头坐着的人或许是王妃,一惊一喜之下,愣了愣才回答道:“我也不知道,今天上午京兆府派了官兵去茶楼酒肆抓人,几个说书先生都被抓走了。大家伙儿生意也不敢做了,都赶紧回家去了。” 说书先生……那不就是宁博侯府的事吗?看来是流言蜚语压不住了,只能出此下策。 宋暮烟摆了摆手,放那人离开。 回了王府便急匆匆去寻霍峥,却不料刚推开门,却见霍峥手快地将什么东西藏到了书桌下头。宋暮烟脚步一顿,狐疑道:“王爷在做什么?” 霍峥神情镇定,目光与她对视一瞬便挪开了:“看书。” 说完见宋暮烟还是打量着他,咳嗽一声,问道:“今日去相府如何?” 虽然明知他在转移话题,但是此刻也不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时候,她还惦记着更为重要的事,便顺着他的话道:“不出意料,不肯退婚。” 霍峥道:“等再过几日,不用你说,他也会着急撇清关系。” “但是……”宋暮烟有些担心道:“御史大夫那边一直没动静,回来时又见街上京兆尹在抓那些说书先生,若是再多过两日,估计就无人敢看宁博侯府的笑话了。” “御史大夫真会趟这浑水吗?” “自掘坟墓。”霍峥摇摇头,又对宋暮烟道:“你太急躁了,两军对垒,拼的便是耐性。” 谁先慌了,那便先输了一半。 宋暮烟猜测的不错,不过两日时间,大街小巷再没有人敢传宁博侯府的闲话。明明临近小年,但大街上竟然冷冷清清,再不见了说书先生在上头唾沫横飞,满座看客在下头拍桌喝彩的热闹场面。 各个书铺也将摆在最外头的各式小话本都收到了里头去,不是熟人来买,轻易都不敢卖。甚至连出来摆摊的商贩们,说笑也少了,生怕因为一句玩笑话就下了大狱。 永乐街上,一顶不起眼的小轿缓缓行过,坐在里头的御史大夫瘦削的脸上露出个笃定笑容。收起了写满小字的折子。 第二日,一封参宁博侯的奏折被送到了天子面前。 与此同时,阙门外登闻鼓被擂响,衣衫褴褛的老妪跪在鼓旁拼命磕头,声泪俱下的喊道:“宁博侯府草菅人命,天子脚下!王法何在?宁博侯府草菅人命,天子脚下,王法何在……” 老妪神态癫狂,声色凄厉,跪在门外一遍遍磕头,不多时额头鲜血便染红了地砖。 鼓声从外传到大殿上,安庆帝手里拿着参奏的折子,面露不悦:“外面何人击鼓?” “回陛下,是一老妪在鸣冤。”回话之人瞥了一眼队伍中的宁博侯,神情迟疑。 “鸣何冤?” “……状告宁博侯府草菅人命。” 安庆帝手一顿,将冗长的折子扔到了台阶之下,语带怒意:“宁博侯,你有何话说?” 宁博侯急忙出列跪下,神情忐忑间捡起地上奏折,匆匆扫过几行,便伏地喊冤:“陛下明鉴,此乃栽赃陷害!老臣冤枉啊!” 安庆帝一向不喜麻烦事,见状懒洋洋的靠回龙椅,手指点着御史大夫道:“何爱卿,你来说。” 御史大夫一躬身,出列上前,波澜不惊道:“宁博侯及其家小,侵占田产、草菅人命,其罪名如下……” 宁博侯胞弟,杀人夺妻;宁博侯庶子,侵占田地;宁博侯其妻,杀良家女三人…… 御史大夫每念一桩,宁博侯脸色就白一分,待他全部念完,已经面白如纸,却仍然强自镇定道:“这都是栽赃陷害!御史大夫就算记恨我没照顾好先王妃,也不至于如何构陷!” 御史大夫板正的脸面无表情,一撩下摆跪下道:“陛下明察,臣之女乃病逝,如何会因此记恨宁博侯?此言桩桩件件,都有据可查绝无构陷,若是宁博侯不服,可请大理寺卿查证!” 宁博侯一噎,目光四顾,最终满怀期翼地落在宋知恪身上。 恰好此时安庆帝亦是道:“宋爱卿以为如何?” 宋知恪出列,斟酌一番道:“孰是孰非,请大理寺查证一番便知。” “可。”安庆帝道:“那便交予大理寺查办,御史大夫代朕督办。” “臣等领旨。” 大理寺办事雷厉风行,加上素来刚正的御史大夫督办,很快将指认宁博侯府诸人的诸多罪名全部落实。宁博侯府三人被羁押,而宁博侯因为包庇纵容家眷,要等上报安庆帝,再行拟定罪名。 大理寺的人从侯府拿人离开时,不少百姓都在街上看热闹。御史大夫依旧是波澜不惊的模样,倒是宁博侯已经端不住镇定的面孔,咬牙低声道:“做人留一线。岳父何必如此咄咄逼人?” 御史大夫锐目扫过他,道:“侯爷以为这便完了?” 宁博侯微惊:“什么意思?” 御史大夫道:“侯爷才是宁博侯府的顶梁柱,侯爷还好好的,宁博侯府就不算垮了。” 说完拂衣而去。 隔日,有人在京都护城河里捞起一具女尸,送去验尸后,发现竟然是宁博侯府叔侄争抢的那个小寡妇。众人顿时哗然。小寡妇从那之后便没了消息,没想到竟然是死了。 准备整理证据写折子上报安庆帝的大理寺卿不得不匆匆带着人马去了京兆府。顺着女尸往下查,竟然又拔出萝卜带出泥,发现杀人抛尸的凶手,手上竟然还有几条人命。 大理寺严刑审问之下,竟然逼问出这凶手是宁博侯的心腹,专为宁博侯做些见不得光的事情。 大理寺卿在奏折中如实禀报。安庆帝震怒,下令严办。 宁博侯被削去爵位,与其胞弟及王妃一并判处斩立决,于午门外斩首示众;庶子方霖削去官职功名,贬为庶民不得录用;宁博侯府产业尽数被查抄,其余家眷被搜身赶出侯府…… 而先前被宁博侯打过招呼暂时关押起来给个教训的说书先生们,也终于被放了出来。原先的京兆尹受宁博侯拖累,连贬三级,到地方去做了个小官。 重获自由的说书先生们再度活跃起来,宁博侯府的衰败不仅传出了京都,甚至还被戏班子搬上了戏台。成了颇受欢迎的曲目。 …… 宋暮烟坐在霍峥对面,笑吟吟剥松子,剥好一盘,便殷切地推到他面前去:“这次多亏了王爷,才能叫方霖不得翻身。” 按照她原先的计划,顶多让方霖和宁博侯府的名声难听些,但却撼不动根本。毕竟世人忘性大,又喜欢捧高踩低。只要宁博侯还在,宁博侯府不倒,方霖依然是侯府的王妃。 若不是霍峥教她,借御史大夫的手扳倒了宁博侯,她怕是不知道要费多少工夫才能报了上一世的仇。 霍峥眼中带了笑,吃了一颗松仁,把剩下的推到她面前,又将她面前一碟没剥壳的松子拿到面前来继续剥:“你吃。” 宋暮烟撑着下巴端详他,看了一会儿,又忍不住凑到他跟前去,巴巴地问:“王爷以后继续给我讲兵书吧?” 被指点了几回,宋暮烟越发觉得这人心思深沉缜密,是她所不能比拟的。如此好的老师是她的枕边人,她不多学着点,实在是浪费。 霍峥被她晶亮的眼睛看着,不自在地挪开视线,道:“好。只是兵书十分枯燥。” 宋暮烟摇头:“我不怕。” 霍峥“嗯”了一声,起身从书架上抽出三本厚厚兵书,道:“先把这三本看完。若是不懂……再问我。” 三本兵书叠放起来,足足有旁边的花瓶高,宋暮烟随手翻了几页:“……” 她合上书,巴巴瞧着霍峥:“王爷不给我讲吗?” 霍峥摇头道:“凡兵法韬略,在道不在术。虚实奇正变化万千。需你自己揣摩领悟,我只能从旁点拨。” 宋暮烟蔫蔫“哦”了一声,但还是准备带回去慢慢揣摩。她叫了雪枝进来,让她先把书抱去正房放着,等她回去再看。 三本书叠在一起十分厚重,雪枝一下没抱稳,手肘不甚碰到了桌案上的花瓶。花瓶倾倒,里头插着的两幅画卷也跟着落在了地上,司乱铺展开来。 宋暮烟连忙去捡,触到画卷看到上面内容时眉头便挑了挑,疑惑道:“这画怎么在王爷这儿?” 这分明是她先前去请司昀给娘亲治病时给出去的报酬,是司昀替她画的。 她下意识再去看另一幅画,画的竟然也是她。只不过两幅画放在一起一对比,就连宋暮烟这种不懂画的,也能看出高下之分了。 司昀那副画明显更加精致些,能看出画者功力十分深厚。而另一幅虽然也十分传神,但笔触却十分生涩。 宋暮烟的眼睛在两幅画中间转来转去,眼风悄悄去瞥霍峥。 霍峥沉着脸,瞧着脸色有些吓人。呆立在一边的雪枝已经吓得跟鹌鹑似的,吱都不敢吱一声。 “雪枝,你先出去。” 宋暮烟与他相处得多了,已经基本能看出他是真生气还是在装模作样了。将雪枝打发出去,宋暮烟将两幅画小心铺展在桌上,故意指着另一幅画道:“这幅画画得真不错。比我本人还好看些。” “……”霍峥默了默,出声道:“本人更好看。” 宋暮烟脸上笑容扩大,睨他一眼:“我就觉得这画上的更好看。也不知道是谁画的?是府里的画师吗?我得见见他当面道谢才成……” 霍峥眼神闪烁片刻,才道:“……不是。” “那是谁?”宋暮烟一脸好奇,缓缓道:“该不会……是王爷画的吧?” “……”霍峥不说话了。 宋暮烟想起上回来书房,这人就急急忙忙在藏什么,估摸着就是这幅画了,她眨眨眼,离霍峥更近些,低声问:“王爷偷偷画我做什么?还有这幅画是我给司大夫的报酬,王爷什么时候讨来的?” 霍峥:“……” 见他沉默不语,那双眼睛始终没有看她,宋暮烟将画妥善收起来,道:“这幅画我很喜欢,不如送我吧?改日王爷自己再画一幅?” 沉默良久的男人终于看她,慢吞吞地说:“画得不好。” 宋暮烟一笑:“但我就喜欢这幅。” 霍峥呼吸一窒,看着她笑容灿烂地将自己画的那副画拿在手中把玩。而司昀画得那副,倒是他卷好又放回了花瓶当中。 心头似有一汪热水在轻柔晃动,他听见自己说:“你喜欢,我再给你画。” 其实他并不擅长画画,拿惯了刀枪的手再去拿画笔,总有些不习惯。但每当看着司昀画好的那副画,他又忍不住想,他的王妃生了一副好相貌,合该被留下来。等到白发苍苍后,她的美好依然可以被拿出来细细品味。 但莫名的,他又不想让其他人来执笔。最终干脆自己提了笔,回忆着她的模样细细描绘。 只是他到底画技生疏,好不容易画完一副,也没敢叫她知晓。 但他的王妃似乎永远不会让他失望,她拿着他亲手画的画卷,说:她很喜欢。 霍峥只觉得……胸口那一汪水,蓦地烫了。 第四十一章去宋府 捧着画卷回了正房,宋暮烟转悠着想找个合适的地方把画卷挂起来。霍峥跟在她后头,不太乐意地蹙了眉:“这幅不好。下次画幅好的再挂。” “我觉得这幅就挺好。”宋暮烟不以为意,举着画卷在墙上比划了一下,道:“而且以后画了,也可以都挂在这里。” 她说着就叫了下人进来,让人把画给挂上去。 “可惜我不会丹青。”宋暮烟仰头看着下人们调整位置,道:“不然我也给王爷画一幅画像。两幅画挨着挂在一起不是很好?或者找个画师,给我们两人画一幅也不错。” 说话间她脸上洋溢着明快的笑容,霍峥凝目看着她,听见她的话,眼神微微闪了闪。 等下人把画挂上去,宋暮烟瞧着还是不太满意,让人又往右边挪一挪。等终于调整好,她才满意了,叫雪枝送了茶过来,和霍峥一起品茗。 “王爷以前学过丹青吗?”宋暮烟瞧着习惯性沉默的男人,又好奇的问道。 其实说起来,两辈子加起来,她似乎都不太了解霍峥。就像上辈子,她从未见霍峥拿过画笔。这个男人总是肃杀冷冽的。布满茧子的手仿佛天生就该拿刀拿枪,绝不像是会拿画笔的模样。 “幼时学过。”霍峥垂着眼眸,淡淡道。 虽说不受宠,但是霍峥幼时还是同其他皇子一同上课的。大邺太祖乃是天之骄子,是文武双全、为人称道的明君,皇子们身为太祖子孙,自然不敢堕了太祖威名。除了必要的四书五经要熟读,琴棋书画和武技等也不能落下。 他幼时懵懂,只知道父皇不喜欢他和母妃,却不知道缘由。后来见大哥因为学业出色,被父皇夸奖,他便也铆足了劲儿地学,只盼着父皇也能夸夸他,去看看他和母妃。只是他似乎在这些风雅之事上没什么天赋,废了好大劲儿也没能得一句夸奖。 后来母妃过世,他日渐懂事。也不再做这些无谓之事,只一心习武,钻研兵法。 当然,这些陈年旧事他并不打算说出来叫宋暮烟听着扫兴,只淡淡一句“皇子都要学”便含糊带了过去。 宋暮烟果然听得高兴,又问:“王爷还会什么?” “琴棋书画,都会一些,只是不精。” 没想到看着像个粗鲁武将的战北王竟然还会这些风雅事,宋暮烟越发觉得自己对他的了解实在太少。但如今知道的越多,又越发觉得这人像一块藏玉的陋石。表面看着粗糙平凡,但只需要剥开一点石衣,便会发现,内里藏着剔透珍贵的玉石。 “可我什么也不会。”宋暮烟苦着脸,有些惆怅道:“除了书看得多些,琴棋书画,我一样都不会。王爷会不会嫌我?” 宋家的族学是不教这些东西的,去族学的子弟,多半是冲着科举功名去的,只学八股文章。若是想学其他,得另请夫子来教。就像宋暮烟的大哥和二哥,都是有夫子授课。唯有她,在府里不讨喜,不管是请了夫子开小灶也好,还是外出游玩也好,都没有她的份。 霍峥拧了眉:“不会。” 又道:“你若想学,我教你。” 宋暮烟也是随口感慨,但是听他这么一说,又不由地起了心思:“真的?” 霍峥“嗯”了一声。 “那就从丹青开始开始吧?”宋暮烟笑起来:“等我学会了,也给王爷画一幅画像。” 霍峥动作微顿,随后敛下了神色,弯唇应下:“好。” 宁博侯府被抄家的次日,宋暮烟去了宋府。 却不料刚进门,就碰上了久未见过的大哥宋长煜。宋长煜是李氏嫡长子,比她大六岁。成亲后便被宋知恪外放到了地方去历练,今年正好回京述职。因为岳母重病,前些日子他陪妻子去尽孝,前几天才赶回来。 不想就这么巧,正好撞上了回来的宋暮烟。 宋长煜笑着行礼,仿佛对这府里曾经发生的事情一概不知:“三妹,哦不,是王妃别来无恙?” 宋暮烟亦挂上了笑容,淡淡回道:“一切安好,大哥呢?在外可好?” “都好,都好。”宋长煜笑容可亲,脚步一转随着她同路而行:“就是在外放之地艰苦,这三年可吃了不少苦头。不过真回来了,又有些不习惯了。府里跟我离开前也大不一样,想想我们幼时无忧无虑的日子,难免感怀稚子无忧。” 他似真似假的感叹,宋暮烟也摸不准他到底想说什么,便不接话,听着他独自把这戏唱下去。 这宋家,要说谁最像宋知恪,便只有他的大哥宋长煜了。宋长煜自小聪颖,又是长子嫡孙,在宋家是众星捧月般的存在。能与他在老太君面前争宠的也只有二房的宋长齐罢了。但即便这样,宋长煜得的偏爱也多些,就连家里的弟妹都十分敬重这个大哥,不敢在他面前造次。 曾经的宋暮烟也不例外。 宋长煜因为年纪最大,从没有如那些兄弟姐妹一般欺负她和宋暮芝。偶尔在府中遇上了,也会冲她宽和一笑,宋暮烟那时候天真的以为大哥是不讨厌自己的,还试图亲近过他,只是却被他骤然变冷的面色吓住了,之后再也不敢主动去寻他。 宋暮烟是后来才渐渐明白了,这个大哥其实也是厌恶她的。只是他自持长子嫡孙的稳重,才维持着表面和善罢了。 就像此回,他既然已经回了府,必然已经听李氏说过这段时日的恩怨。但他却还能一副春风和煦的模样与她闲聊,甚至同她追忆过往的日子。 宋暮烟眼神冷了冷,不咸不淡道:“我与大哥不同,反而觉得现在过得自在些,并不太怀念幼时那些日子。” 宋长煜笑容顿了顿,又道:“那尹霖呢?尹霖表哥你也不怀念了?” 宋暮烟微微眯起眼:“尹霖表哥?” “是啊。”宋长煜感慨道:“一别数年,没想到尹霖一家年后也要上京都来了。你还不知道吧?尹霖退了原先那门婚事,说是要等考中功名之后,迎娶心爱之人,只是可惜……” 他说到一半,却又不说了,转而欲言又止地望着宋暮烟。 宋暮烟却对此并没触动。李尹霖她是记得的。是李氏娘家哥哥的儿子。曾经来宋家住过一段时间。是个十分清隽的读书人。 第四十二章猪肉老贵了 除此之外,唯一叫她印象深刻些的便是李尹霖此人很容易伤春悲秋。两人偶然一次在廊上相遇后,李尹霖便时常喜欢邀她一起赏景作诗。宋暮烟碍着李氏的面子,不好拒绝,只能陪坐一旁,听他作些酸溜溜又听不懂的诗词。 话虽如此,李尹霖对她的态度倒是不错。但是因有宋长齐的前车之鉴,她对主动接近她的人总难免怀了一丝防备之心,因此两人关系也说不上多好。 宋长煜如今特地提起来,她有些摸不着头脑,只能客套道:“是吗?那就祝尹霖表哥早日高中,迎娶心上人。”至于宋长煜后面的未尽之语,却被她忽略的彻底。 宋长煜一噎,神情复杂道:“尹霖时常惦记着你,你倒是早把人抛到脑后去了,连他的婚事竟然也不见关心。” 宋暮烟更加莫名其妙了:“可尹霖表哥的婚事自然有父母和母亲关怀,哪有我置喙的道理?” “……”宋长煜原本想来试探试探她,但她的表面功夫做得越发好,他竟然一点破绽都没瞧出来。没达成目的,他只能干笑数声,道:“王妃说的是。不过等尹霖上京,王妃一定要赏脸来小聚。” 宋暮烟总觉得他一直提李尹霖有些不对劲,却又想不出到底哪里不对。只能敷衍答道:“若是有空,我一定来,” 两人在走廊拐角处分开,宋暮烟去寻宋知恪,宋长煜则去了后院。 花厅里宋知恪已经等着了,见她来,表情便是一阵变换。 觑着他的脸色,宋暮烟从容坐下,笑道:“父亲叫我回来一趟,是为了商议暮芝的婚事?” “是。”虽然憋着气,宋知恪却不得不接着她的话道:“方霖品行不端,又触犯刑律,如今削官又除了功名,宁博侯府亦被抄家,实在不堪为良配。” 宋暮烟道:“不错。那定亲的信物便由父亲送还方家吧。”说着便从袖中掏出一块玉珏递过去。 宋知恪接过玉珏,见着宋暮烟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心里更是恨得咬牙切齿。只是他往日端着架子惯了,此时心里再恨面上却仍然一副端和模样:“王妃放心,为父会处理好。” 宋暮烟心中暗笑,见他眼角一抽一抽的,就猜到他心里必定窝着火气。 两家订婚已久,甚至连婚礼都在筹备了。若是在之前方霖闹出与叔叔争寡妇时提出退婚,宋家还能抓着方霖养外室这一点占着几分理。但现在宁博侯府被查抄,方霖又丢了官。宋家早不提晚不提,偏偏这个时候去提,一个嫌贫爱富见风使舵的帽子是戴定了。 尤其是先前宋知恪一直与宁博侯关系甚密,如今老友落难,不见他帮扶反而着急撇清关系落井下石,此番安相国的清誉怕是要有损了。 有他在前面挡着,宋暮芝受的流言蜚语都要少些。宋暮烟这回倒是真心实意的笑了笑:“那就有劳父亲了。” …… 从宋家出来,宋暮烟神情气爽。经过永乐街时,还特地去品糕斋买了点心。品糕斋的伙计看见她笑的嘴角都咧到了耳后根去,非要给她搭一瓶新出的梅花酒做添头。宋暮烟要给钱伙计都非不肯收,只一叠声说“王妃喜欢下回再来”,宋暮烟没办法,只能带着两盒子点心和一瓶梅花酒上马车。 结果走到马车跟前,却发现车夫手里又被塞了一堆东西。绢花啊鸡蛋啊甚至还有一扇刚切的猪肉。也不知道都是谁送的,宋暮烟张望一圈,四沉的百姓却都朝她笑,宋暮烟无奈,只得拱拱手道:“多谢送礼的各位,不过下次还是不要送了,诸位留着自家吃吧。” 毕竟这鸡蛋和猪肉也不便宜。可不是家家户户都能吃得起。 说完宋暮烟想了想,将那一堆东西都接过去放进了马车里,才让车夫驱车回王府。她走之后,就听人群中有人喜道:“那是俺家的猪肉,王妃收下了!” 有人翻白眼:“屠老财你真是烂泥扶不上墙,那猪肉油腻腻血糊糊的,你也敢拿去送王妃,也就王妃心善,没叫人把你揪出来打一顿!” 被叫做屠老财的屠夫梗着脖子不满地反驳:“送绢花有啥用,猪肉才实在呢!” 猪肉多好吃,还老贵呢! 宋暮烟带着一马车的礼物回了王府,王富贵带人来迎,看见马车里杂七杂八的东西就惊了一下,待看见这里面还夹着一扇猪肉时表情更是复杂难言。 “王妃,这些东西……” “都是京都百姓送的。”宋暮烟道:“吃食都送去厨房,其他得用的就叫下人们分了,都是一片心意,别浪费了。” 王富贵显然没想到这些都是百姓送的,听见后就呆了一呆。毕竟自家王爷一向生人勿进,战北王府可从来没有这样的殊遇。他倒是听说过其他受爱戴的官员曾被百姓当街掷花塞东西,但那都是道听途说的,如今亲眼见着,还是头一回呢。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心里就窜出那么点与有荣焉的喜悦来,高兴地应了一声,吩咐人将食材都送到厨房去,验过了没问题,晚膳倒是正好可以用上。 …… 霍峥听说王妃回府了,就往门口去寻,走到半路,却听见三两个丫鬟在路边叽叽喳喳地说话。 “这么多绢花,京都没哪里有人比得过王妃了吧?” “是呀是呀。王妃长得好看,人也心善。先前看收拾笼儿几个的手段,我还以为王妃是个不好伺候的呢。” “那是笼儿她们歪心思,换了哪个主人家不得发落了?说来说去还是王妃心善,只发落了笼儿一个……你瞧咱们正正经经伺候主子的,王妃什么时候为难过?” 另外两个丫鬟一阵附和,又感慨不知道是不是以后常常有绢花赏赐,虽然不值几个钱,但这些绢花都挺别致,应该是女儿家自己做的,得了赏赐她们也是欢喜的。 霍峥听了几句,也没明白她们在说什么。皱了皱眉,上前问道:“你们在说什么?” 三个丫鬟被吓了一跳,转过身来看见霍峥吓得立马就跪下了:“王、王爷……” 霍峥眉头皱得更紧:“你们刚才在说王妃?王妃怎么了?” 最前头的丫鬟头也不敢抬,颤声道:“我们……我们在说王妃心善呢,听王管家说,王妃从街上回来时被百姓送了不少东西,连带着我们也沾了光,得了赏赐。” 目光落在丫鬟们手中的绢花上,霍峥总算弄明白了。 京都有掷花之风他是知道的,太祖登基之后,励精图治,大邺国富民强。百姓生活富足,风气开放,不管男女,便也更加追求美,以致尚美之风盛行。后来慢慢就发展成了看见好看的男子女子,百姓都会大胆的掷花。 没想到他的王妃,也会被人掷花。 第四十二章她的“梦” 霍峥也说不上是什么心情。既有些骄傲,又有点酸溜溜地不得劲。毕竟那是他的王妃,有多美有多好,他知道便好。 让几个丫鬟起身,霍峥大步去寻宋暮烟。 三个丫鬟顿时松了一口气,有个胆大些的小声道:“你们有没有觉得,有了王妃之后,王爷似乎脾气也好了许多?” 她们似乎已经许久没见过王爷沉着脸发脾气了。 另外两个丫鬟赞同的点头,又心有余悸地看了一眼霍峥的背影,拿着绢花赶紧干活儿去了。 …… 霍峥寻去前院,宋暮烟正在听王富贵汇报府上年节的安排。见霍峥过来,王富贵自觉地歇了声,把册子奉上去,知趣地退了下去。 宋暮烟给他倒了杯茶:“王爷今日没出去?” 霍峥“嗯”了一声,酝酿了一番,才问:“听说今日有百姓当街向你你掷花?” 宋暮烟笑着道:“倒也不算掷,趁我不在全都塞给车夫了。” 霍峥板着一张道:“下回上街,把逐一和路石带上,虽说京都还算太平,但万一有人图谋不轨……” 宋暮烟被他说得呆住,迟疑道:“都是些热心百姓,应该不会……” 霍峥义正言辞道:“以防万一。” 又问:“你很喜欢那些百姓?” 这个问题,宋暮烟倒是认真想了想。其实也说不上多喜欢,她从前总呆在深宅大院里,没什么机会去外面看看。更别说跟平民百姓接触了。后来重活一世,又想着霍峥那些匪夷所思的流言都是这些百姓传出来的,便又觉得他们有些愚昧。不算喜欢,但也说不上厌恶。 毕竟真正散播流言的另有其人,这些百姓也不过是被利用罢了。 但现在真正接触到了,感触却又深了一些。这些百姓或许没什么学识,甚至能称一句愚昧。但其实大部分心思并不坏。他们的喜怒哀乐坦诚在脸上。所求的也不过就是安居乐业,子孙出息罢了。 “只是觉得他们其实也……挺好。”宋暮烟想了想道:“若是以后一直能这样也不错。” 安居乐业,不必为战乱愁苦,为生计奔波之余,也能有闲暇去茶楼听书闲聊。过着平凡但也安稳的日子。 霍峥目光微动,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宋暮烟不好意思地笑:“我是不是想的太天真了?”而且只是因为今日百姓给她送了绢花和礼物,便转变了看法。说起来似乎也有些肤浅。 “不会。”霍峥缓缓道:“太祖曾经说过,他毕生之心愿,便是四海无战事,百姓衣食足。他耗费毕生心血,才让大邺重新兴盛,将北疆驱赶至北漠深处……” 百姓安居乐业,听起来简单。却要耗费一代帝王毕生心血才能达到。 只可惜后继者一代不如一代,终究守不住太祖创下的基业。到了他父皇安庆帝这一代,不仅北疆来犯,边关连年战事。就连向来安分的西蜣和东阳也开始虎视眈眈。 宋暮烟听他说着,心中触动更大。她以前只顾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从未想过百姓与天下这样严肃的问题,直到霍峥说起,她才如醍醐灌顶,陡然间明白了什么。 紧接着她便想起上一世的这个时候,北方曾经发生过的事情。 那是一场天灾,最后却演变成了人祸。并且这一切都早有预兆,却没有任何人注意到。 上一世,亦是庆历十五年的冬天。这一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从十月开始便入了冬,并一直持续到了来年一月。北地百姓早习惯这样的寒冬,并没有太过担心。只以为跟往常一般,只要开了春,就该回暖了。但是入了二月时,天气依旧并没有回暖,反而是下了一场冰雹,拳头大的冰雹噼里啪啦落下来,不仅砸死了人,也砸坏了许多的房屋。众人这才意识到这年的冬天似乎有些异常。可等反应过来时已经晚了。冰雹过后又是连日的大雪,从二月到三月,天气就没有回暖过。许多人被砸坏了房子无家可归。过冬的粮食又所剩无几。市面上粮价和棉衣价格更是疯涨,许多百姓买不起,最后只能露宿街头,悄无声息地便被冻死了。 北方受了灾,更北边的北疆人也不好过,这些凶狠的北疆人带上了最骁勇的骑兵,南下烧杀掳掠,更加重了北地的灾情。 等好不容易挨过那场天灾,却又迎来了太后六十岁寿诞。安庆帝为了给太后修建九十九座长生塔。征收徭役加重赋税,还没从天灾里缓过来的北地百姓,连仅剩的粮种都被搜刮一空。 从庆历十六年开始,各地便流寇匪徒层出不穷。就连宋暮烟深居王府,都常常能听说哪个地方又有人反了。而霍峥则是常驻边关对抗南下的北疆,再没回过京都。 宋暮烟那时身在王府,倒是没有受到太大影响,只是感慨着,这世道是越来越艰难了。 即使重活一回,她其实对这场天灾也没有太大的感触,朝堂和百姓都离她太远,她心里只装下了自己那一亩三分地。至于其他人,她是顾不上的。平时想得最多的也不过是该趁着粮食和棉衣炭石价格涨起来起来之前,多囤积一些货物。 然而今日在永乐街上遇见的百姓,还有和霍峥的一番对话,却当头一棒敲醒了她。 她不再是上一世浑浑噩噩、看不见未来的庶女宋暮烟;她是战北王的王妃,与霍峥同气连枝,亦受百姓爱戴。不知不觉间,她身上已经担上了责任。 她不想看着霍峥变成暴君,亦不希望这些安居乐业的大邺百姓,最后被马蹄践踏,朝不保夕。 深深吸了一口气,宋暮烟神色几番变化,最后终于做下了决定一般,缓缓开口道:“说起百姓,我昨晚倒是正巧做了个梦……” “梦里今年的冬天特别长,到了二月还没回暖,还下了一场大冰雹,砸坏了房屋。许多穷苦百姓无处容身,冻死在路边……” “……北疆人没有粮食过冬,南下入侵边关,王爷也奉命去了北边……” 缓缓将上一世曾经发生过的事情说出来,宋暮烟凝视着霍峥道:“王爷信我吗?” 霍峥眉头轻皱,摸摸她的头道:“只是个梦,别怕。” 宋暮烟摇摇头,她不敢把重生这样惊世骇俗的事情说出来,只能编造新的理由。用力咬着腮帮肉,她紧张地攥紧了手指:“这不只是梦,我……我不止一次做过这种梦,最后都应验了。” 宋暮烟脑子飞快转动着,竭力取信他:“你还记得方霖吗?当初我跟娘亲说方霖养了外室,还说是王爷帮我查的。其实那是我做梦梦见的……” “我梦见方霖养了外室,但是他藏得好。我们被蒙在鼓里,暮芝嫁过去后,他便把外室抬进了门。暮芝在宁博侯府受尽磋磨,最后小产血崩而亡……” “在这之前,我还做几次这样的梦,最后都应验了。” 霍峥越听眉头皱地越紧,握紧她的手道:“这事可还有人知道?” 宋暮烟愣了愣,摇头。 “不许再告诉其他人。”霍峥沉了脸,头一回严厉地看着她:“除了我,不要再让任何人知道,知道吗?” 宋暮烟点点头,又急切地道:“那雪灾……” “这一切毕竟只是你的梦……” 宋暮烟脸色一白,以为他不信自己。却听他又道:“……不能上报朝廷也不好大肆宣扬。但今年庄子上产的粮食都还没卖,我会叫他们留着。另外再叫人囤积过冬食物和衣物,以防万一。” 宋暮烟紧张的神色一松,又忍不住眼巴巴地问他:“王爷真的信我?不觉得这是无稽之谈吗?” 霍峥神色缓和下来,摸了摸她的眼睛:“你的眼睛不会骗我。况且,今年气候确实不同寻常。多做防范总不会错。” 第四十三章囤积火炭 宋暮烟原本有些忐忑的心情,在他沉稳的话语中平静下来。她想了想道:“既然这样,我也不能闲着。各家铺子的账目我都和沉彦都核算过一遍了。正好抽出来多备一些过冬的棉衣粮食和火炭。” 上一世她曾经听府里的下人谈论过,火炭的价格尤其涨的厉害。因为不少达官贵人府中备下的火炭只能用到一月里。往常到了二月初便不用再生碳火了。但这一年却一直冷到了三月末去。各个府邸采买都在四处抢购火炭。导致火炭生意十分火热,价格也被抬得极高。 霍峥想了想,道:“公中账目也还有银子,找王富贵支取便是,只是估计这个时候,买不到这么多了。” “能买多少便买多少吧。”宋暮烟道。 两人说定,便一同去用了晚膳。到了次日,宋暮烟便吩咐王富贵提前召集了铺子管事们,商议采买货物之事。 原定是腊月二十这天再召人来,如今正好赶上了有事,干脆便提前了两日叫人过来。 宋暮烟这些日子事情一桩接着一桩,倒是没有时间去想怎么收拾这群管事,但这些被晾着的管事却一个比一个心急如焚,只恨不得当即上王府磕头认错。 无他,实在是他们被吊着太久了。越想越害怕,这些日子在家里简直是寝食难安。他们先是听说王妃开始查旧账了,紧接着又听说裳颐坊的管事伙计被扭送见了官,随后又被王富贵声色俱厉地敲打一番。除了少数几个心里面没鬼的,剩下那些个管事短短时间都担惊受怕地瘦了一大圈。 被传唤到王府时,反而心里松了一口气。就算要死,也看到了死期,总也比日日担惊受怕夜不能寐强些。 谁知道王妃并非像他们想象中一样当堂问罪一个个拉下去审。倒是和颜悦色地问了各家铺子里的情况。管事们小心翼翼地答了。又听她道:“此次召集大家前来,其实是有要事相托。我与王爷想采买一批冬衣、粮食还有火炭。却苦于人手不够,不知道各位管事能否解忧?” 管事们都是人堆里混出来的人精,一听这意思,就是要他们将功折罪了。若是办好了这趟差事,就算先前有什么过错,想来也能将功抵过了。 其中手里头不太干净的几个管事互相对视一眼,当下上前一步:“不知道王妃要买多少?” 宋暮烟斟酌了一下,道:“你们能买来多少?” 管事们商议片刻,也不能确定。他们常年与人打交道,人脉颇广,倒是能找到渠道采买,就是这买多少,还得回去再做确认。 当下便有人道:“得回去再做确认。” 宋暮烟道:“那诸位管事尽快确认,最好能明日将数量报上来。” 管事们虽然不知她为什么忽然要买这么多过冬的物什,但因为心虚本能已经对他存了几分畏惧,也不敢多问,只恭敬应下。 说完采买之事,见这些管事面色忐忑,宋暮烟又道:“另还有一事,诸位想必都已经知道了。裳颐坊的管事和伙计欺上瞒下,勾结外人,谎报账目,如今已经被扭送官府了。” 管事们面色一凛,又惴惴地看着她。 宋暮烟顿了一顿,目光扫过神色各异的管事,才继续道:“我刚刚接管这些铺子,毕竟没有诸位管事熟悉,许多事情还要仰仗诸位。只是……我这人虽然宽和,却也不会放过那些欺上瞒下中饱私囊之徒!” 她声音陡然一冷,管事们刚松懈下去的心又悬了起来,有个别胆子小的,垂在两侧的手已经微微颤抖。 见达到了自己想要的效果,宋暮烟又缓和了面色,放轻了语气道:“但是各位管事毕竟是老人,俗话说水至清则无鱼,我也不是那种眼里容不得一点沙子的人。所以往事便不究了。只是为了防止再出现裳颐坊管事之流,拟定了新的章程。诸位传看一番,若有异议,便再议。” 说着便叫王富贵将拟定的章程传下去,让管事们传阅。 这份章程是宋暮烟与沉彦一同商议拟定的,除了先前设想的,每间铺子置一正一副两位掌柜,每隔三年一轮换之外,还另外加了不少条条框框进去。算不上严苛,但是也绝了这些管事大权独揽中饱私囊的路子。 管事们传阅完,面面相觑片刻,都识趣地躬身:“我等并无异议。” 若是放在以前,这份章程他们怎么也要闹一闹的,但现在宋暮烟捏住了他们软肋,即便有异议,他们也得压下去。 “既然诸位没有异议,今后就按章程走吧。”宋暮烟打完了棒子,又开始给甜枣:“诸位管事今日大老远跑这一趟,又到了年关跟前,我让王管家给各位备了一份年礼。” 王管事将一旁的托盘端过来,给管事们一人发了一封红包。 等离开时打开一看,里头竟然是几张的银票。管事们先前还有些不满的心思顿时收了起来。虽说王妃制定的章程于他们不利,但若是年年都这么大方,他们也不会铤而走险去贪图那些小钱了。 恩威并施地敲打一番后,管事们办事极为利索。隔日就纷纷回禀了可买的货物数量。宋暮烟和沉彦又连夜算了账,最后定下了冬衣三万件,白米三万石。普通火炭一万石,上好银丝炭五千石。因买得多,价格还往下压了不少,但尽管如此,合计白银仍然花了将近一百三十万两。府上的账目上已经空空如也。 一下子花出去这么多钱,宋暮烟也有些心惊肉跳,晚上躺在床上都睡不安稳,辗转反侧半晌,又坐起来,拉着霍峥再三念叨:“这么多钱花出去了,若是挣不回来可怎么好?” 她如今打算得好,若是天灾降临。这些东西价格必定会涨。冬衣和粮食都是平民百姓必不可少的东西。她才被霍峥点醒,也不打算靠这两个去敛财。但最后囤积的火炭,她却是实打实准备大赚一笔的。 第四十四章棒打鸳鸯 火炭价高,平民百姓轻易不舍得用,更多的是富贵人家在用。等价格涨起来了,她再趁机卖出去,便能翻番地把钱给赚回来。 打算是这么打算的。该绸缪的也都绸缪了。霍峥更是信任她,支银子时王富贵那张老脸都快皱成风干的橘子皮儿了,可霍峥却眼也不眨。一句全凭王妃做主便打发了。 宋暮烟先前还欣喜于他的信任,可真事到临头,却又愁地睡不着觉了。总担心若是这一世跟上一世不同怎么办?若是他她道听途说的消息有误怎么办?若是……这些东西全砸手里了,又怎么办? 她愁得唉声叹气,秀长的眉毛都恨不得打个结才好。 霍峥被她闹起来,也不知道该怎么才能叫她放下心,想了想只能道:“燕州的将军府还有银子。就算砸手里了,这些东西也尽可以运到燕州去,当做燕州将士的粮饷。” 宋暮烟瘪嘴,见他一派淡定自若,忍不住嘟嘟囔囔:“这么多银子,你怎么一点都不心疼着急?” 霍峥犹豫了一下,凑到她耳边小声说了几句话。宋暮烟瞪大了眼睛:“这么多……” “嘘——”霍峥以指封唇,朝她摇了摇头。 宋暮烟抿抿唇,不由自主伸手捂住胸口,想了想这些银子相比霍峥说得数量,确实算不上什么了。总算不再担心自己会把战北王的家底全部败光,露出个放松的笑容来。 霍峥见她终于不发愁了,拉过被子将人裹住,又轻柔将人搂紧,道:“明日再想,睡吧。” 宋暮烟往他热烘烘的怀里拱了拱,脸贴在他胸口,安心地睡了。 一次买入的货物数量实在太大,宋暮烟怕太张扬,叫各处管事分了许多天分别把货物运回仓库存放好。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偶尔有听说了消息的,都只轻蔑地笑,言战北王妃果然是个没眼界的庶女,没有那金刚钻还非要揽瓷器活儿。囤这么多不值钱的玩意儿也不怕砸手里血本无归。 东宫的太子也听说了此事,表情十分奇异,对身边侍从道:“难道老二真动了真心?这么多东西,家底都要被掏空了吧?他就这么由着那庶女来?” “是呢。”侍从揣摩着他的神色,道:“听说战北王把府中大权都交给王妃了,连从前的心腹管家都靠边儿站了。” “都说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太子微微一笑:“这老二看来是真栽进去了。就是不知道他还会不会爬起来……” 太子起身踱了两步,面露愉悦之色,只嘴上依旧道:“话虽如此,还是不能掉以轻心。” 最后一批冬衣运进裳颐坊的仓库时,离着除夕就剩下三日。这些日子她和沉彦整日在外奔波,就是为了确保没有任何纰漏。这最后一批货确认无误,便可以安心过个年了。 马车依旧驶过永乐大街,两侧的房屋都已经挂起了红灯笼和红绸子,过路百姓脸上都洋溢着喜气。宋暮烟正撩着帘子探头往外看,就见一个男子忽然从旁边冲出来,拦住了马车。 “王妃,我与暮芝两情相悦,又早已定下婚约。虽如今家道中落,但我一定会竭尽所能爱护她,只求你不要再阻挠我与暮芝的婚事!” 男子言辞恳切,说完一躬及地。待抬起头来,却是许久未见的方霖。 他一身布衣,不似从前风光,却仍旧收拾地整齐,加上那张温润面孔,一时间倒是显得痴情无比。仿佛宋暮烟成了那个棒打鸳鸯的恶人。 四沉百姓好奇地围拢过来,却并不像方霖预料的那样替他求情说话,反而都在指指点点。 “王妃的马车也敢拦,不要命啦?” “就是。王妃这般心善的人,怎么会棒打鸳鸯?” “这后生长得还挺精神的,就是我瞧着有点面熟啊?莫不是哪家公子?” “就他穿的那身衣裳,还公子呢?那我也能当回公子了哈哈哈哈……” 事情发展与他料想的完全不一样,方霖面皮抽了抽,又瞧了瞧没有动静的马车,神色一狠,干脆跪下道:“还请王妃开恩,我与暮芝早就……早就已经……” 未等他话说完,宋暮烟便怒气冲冲撩起车帘,厉声道:“逐一,掌嘴!” 逐一早就听他叽叽歪歪地不耐烦了,此时跳下马车,拎着他的衣领就啪啪扇了两巴掌,犹嫌不够,又卸了他的下巴,免得他狗嘴吐不出象牙来。 方霖没想到他敢当街动手,捂着剧痛的下巴却只能呜呜几声。 “王妃,你莫要欺人太甚!”斜刺里忽然又冲出一个女人,凄凄切切地扶着方霖,哀声道:“方霖与令妹早有婚约,又是郎有情妾有意,你棒打鸳鸯就算了,何故还要伤人?” 宋暮烟冷笑一声:“且不说我妹妹与方少爷的婚事乃是嫡母促成,从订婚到退婚,从未与方少爷见过面。就说方少爷,前几日不还在跟亲叔叔争尼姑庵的寡妇么?怎么?那寡妇死了,方少爷这就改了心意了?” 方霖脸色难堪,却只能捂着嘴“啊啊”地叫。 宋暮烟又扬声道:“诸位父老乡亲也做个见证。这宁博侯府的方三少爷,原先确实与我妹妹定了亲。可前不久他闹出那等龌龊丑事,我本意不愿妹妹入这虎狼窝受苦,想要退婚,可父亲惦念着和宁博侯的交情不肯。我不能违抗父命,这才勉强同意了这桩婚事。可谁知这方霖不仅无品无德,还作奸犯科触犯刑律。宁博侯府被抄家,方霖亦因为滥用职权侵占田产被罢官又夺去功名,这等无品无德作奸犯科的恶人,我怎么敢把妹妹托付给他?” “前几日父亲松口,亲去方家解除了婚约。也将定亲信物归还。说好从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谁知道这方家表面答应着,现在却在这大街上毁我妹妹名声!简直是其心可诛!” 跪着女人一着急:“话可不能这么说……我们……” “你是方霖的生母吧?”宋暮烟打断她的话:“你一个妾室,原本乃是奴仆,便是宁博侯府倒了,又如何轮得到你置喙两家婚事?” 女人表情一变,讷讷说不出话来。 第四十五章宫宴 沉围百姓听着这一番话,总算明白过来了。先前说面熟的那人快声道:“我就说见过他,原来是宁博侯府的!那日他们被大理寺带走时,我就在侯府外头看着呢!” “呸!这一家子都不是好东西,换做是我家女儿,我也不舍得嫁这么个玩意儿啊?还有脸来大街上闹!” “不要脸!” “真不要脸!” “还敢坏人家王妃清白,人面兽心!” 有气愤的百姓捡起地上的烂菜叶和石子便朝两人扔去。方霖口不能言,只能怒瞪着眼睛,“啊啊啊”地一通吼叫。他那生母原本还算硬气,眼下见犯了众怒,没人站在她这一头,也不敢作声了,只用手挡着脸。 宋暮烟面无表情地看他们一眼,仿佛看到了什么脏东西一般,回了马车上:“走吧。” 王府马车缓缓从两人身边驶过,百姓们扔完了菜叶,又不解气地朝他们身上啐一口,才去忙碌自己的事情。 人群散了,两人才松开了头,张望一圈,如过街老鼠一般躲进了小巷子里。却不想正撞上了等着他们的宋暮烟。 宋暮烟背着手,面无表情地看过去。 方霖下意识想跑,却被后面包抄的逐一拦住了去路。逐一一脚踹在他腿弯,一路拖着两人扔到了宋暮烟面前:“王妃,这两人要怎么处置?” 宋暮烟垂眸,居高临下地看着面露惧色的两人。 方才她便想这么做了。只是大街上百姓都看着,到底还是要顾忌着些,才让这母子俩蹦跶了这么久。 方霖被她眼中的恨意惊住,蜷缩着身体往后退了退,却不防宋暮烟狠狠一脚踹在他心口,疼得他哀哀叫起来。逐一怕他叫得太大声引来人,干脆从衣摆上撕下一块布,塞进了两人嘴里。 “就凭你,也配叫暮芝的名字?也敢坏她名声?” 上一世无能为力的愤怒在此刻通通发泄出来,宋暮烟又狠狠踹他几脚:“你不是喜欢那个寡妇吗?我送你去跟她团聚好不好?” “唔……啊啊……”方霖拼命磕头求饶,身体抖得如筛子。 他后悔了,他就不该继续打宋暮芝的主意。那人说只要坏了宋暮芝的名声,再把人娶回家里,以宋暮烟如今身份,必定会有不少陪嫁,届时他就算做不了官,也能衣食无忧一辈子。 谁知道从前唯唯诺诺的宋暮烟,竟然会这么狠。 他一边咬牙切齿地想着果然是近墨者黑,一边不停地磕头求饶,涕泗横流。 宋暮烟厌恶地收了脚,冷冷看着他,对逐一道:“有没有什么地方,能让他们活着,又生不如死的?” 逐一挠了挠头:“刑堂?那里头花样可多呢。” 宋暮烟摇摇头,她并不想要这两人的命:“还有吗?” “那就燕州的矿上。”逐一道:“燕州有座铁矿,不少有罪之人发配到那儿挖矿去了。” “那就把他们两人送去吧。别让他们跑了。” “是。”逐一嘿嘿笑道:“王妃放心,他们跑不了,矿上有人看着呢,刑期未满,是出不去的。” 方霖和那姨娘听得面色惨白,却拗不过逐一的巨力,毫无反抗之力地被拖了下去,叫人送往燕州铁矿。 …… 出了上一世的恶气,宋暮烟长长吁出一口气。带着一行人往原定的裳颐坊行去。 裳颐坊的冬衣已经全部到齐,清点过数量,仓库贴上了封条。管事又将钥匙和铺子印章上交,这一年的活计才算彻底交清了。 看着仓库上的封条,想着里头满满当当的冬衣,宋暮烟对即将迎来的寒冬放心许多。上一世她无能为力,这一世,却也能尽力做点什么了。 三天如白驹过隙,转眼便是除夕。 这一日晚上,宫中会设宴,皇亲国戚、三品以上大员及家眷都要入宫赴宴。宋暮烟和霍峥亦不例外。 因除夕不能在府里过,宋暮烟便将府中的团圆宴定在了中午。宋暮烟与霍峥、余氏与宋暮芝,再加上沉彦母子,一共也就六口人。 厨房里倒是准备了一大桌的饭菜,因本来就人少,又都是自己人,便没有分桌,一同吃了年夜饭。 忙碌一年的下人们也得了赏钱,还在外头摆了几桌饭菜,难得热闹地过了一回年。 到了下午,宋暮烟便换上礼服,随霍峥一同进宫。 这一日进宫的人不少,皇亲国戚朝廷重员多不胜数,许多都是宋暮烟未见过的生面孔。马车在内宫门前停下,宋暮烟与霍峥下车,就见宫门前等着的人都顿了一顿,下意识往旁边靠了靠,纷纷见礼。 即使是喜庆的除夕,霍峥面上也未见几分喜色,倒是宋暮烟扬起笑容,跟这些官员及家眷点头致意:“诸位是在这等轿子么?” 在场众人都只听闻过战北王妃的大名,却还是第一次见到本尊。骤然被问话,一时也不知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应对,气氛便凝滞了一瞬。 片刻后,才有人回了话:“是,前头刚走了一批,怕是要再等等。” 答完后便再没人说话,大家都靠两侧站着,唯有霍峥与宋暮烟站在中间。宋暮烟见他们不说话,自己也不自讨没趣,就跟霍峥站一处悄悄咬耳朵,叫他告诉自己这些人的身份。 今日来参宴的官员家眷名册她都看过,只是没见过人,还不能把脸跟名字对上号。 默不作声的众人就见素来不苟言笑的战北王,竟然低着头跟王妃咬耳朵。面面相觑半晌,眼中都惊疑不定。 等了半刻钟,接人的软轿便来了。众人恭谨地请二人先行。见霍峥略点头,宋暮烟便先上了轿子。倒是霍峥张望一圈,又回自己马车上拿了个暖手炉下来。 众人就见他掀开轿帘,将那暖手炉递了进去,用一贯沉肃的声线道:“拿着捂手。” 宋暮烟接过暖手炉,朝他笑了笑,催促他赶紧上轿。言语中亲昵可见一斑。 等轿子缓缓离开,等候众人神色各异,相熟的人都默默交换了一个眼神。 孝文伯夫人睨了身侧的孝文伯一眼,道:“我瞧王爷可真是体贴,果然是新婚情热,不像我们这种老夫老妻的,在这吹了半天冷风,也没见有人问一声。” 孝文伯脸色涨红:“夫人你!” 孝文伯夫人翻了个大白眼,拢了拢披风,朝软轿走去:“走吧。” 第四十六章长公主霍允 除夕宫宴由光禄寺司办,设在干文殿中。干文殿不远便是梅园,如今整座梅园全都用帷幔遮挡了起来,园子里头的积雪已经清理干净,梅花枝上挂着红灯笼和红绸,树下摆放着铺了软垫的桌椅,桌上放上果脯糕点,供群臣闲坐小憩。因冬日天寒,路上每隔两步便放置一个蟠龙六脚青铜暖炉,炉子里烧得是最上等的御品金石炭,不仅无烟尘,还会散发清淡的松木香气。人行走其中,竟然一丝冷意都察觉不到。 此时宴席还未开始,早早到场的皇亲国戚官员家眷,便都在这梅园之中赏景闲话。 今年年末最叫人感兴趣的话题,莫过于战北王新娶的王妃了 这成婚之前,是没人看好这桩婚事的。毕竟战北王那个性子出了名的暴戾,但偏偏又是个将才,在几位柱国大将军年迈抽不开身,边关无人之际,唯有他能一举将北疆人赶到北漠深处去。如此一来,就算安庆帝向来不喜这个儿子,也只能对他的行事睁只眼闭只眼了。 上行下效,朝堂上多得是见风使舵的人。连皇帝都不能把这个儿子怎么样。朝中众人更只能远着点,免得哪日惹了这杀神,没处说理去。 但如今,他们却听说,婚后战北王不仅没有拿王妃撒气,反而跟这位王妃恩爱和睦感情甚笃,还将王府大权都交给了王妃。这可就耐人寻味了。 有心思重的大臣,都在揣摩他此举的用意。好歹是个手握重兵的皇子,要说对那张龙椅一点野心都没有,这些想事情要拐三个弯儿的朝臣是不会信的。只是一时又是在猜不透战北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如今趁着宫宴之机,早早站好队的朝臣们便三五成群小声议论起来。 而此时话题中心的主角才刚下了软轿。宋暮烟抱着暖手炉,刚下轿就打了个喷嚏。今日虽然没下雪,却比前几日都要冷。寒气一个劲儿往人骨头缝里钻。 宋暮烟幼时落水,耐不住寒。此时虽然穿着狐裘还抱着暖手炉,却还是手脚冰凉,身上没一点热乎气。 霍峥大掌覆在她冰凉的手背上摸了摸,蹙了眉:“等进去喝点热酒暖暖身。” 宋暮烟也没这么娇气,仰脸朝他笑了笑:“不碍事,先过去吧。” 宫宴男宾和女眷是分两边的。有专门的宫女引路。先前宫女见他们俩亲昵挨着说话,也不敢上来,此时听宋暮烟发话了,才垂着头小步上前:“王妃的座位在这边,请随我来。” 宋暮烟楞了一下,下意识回头看霍峥:“我不与王爷在一起?” 宫女弯着腰,也有些无措:“这……王妃们的位置都在那边……” 宋暮烟正迟疑着,就听一道由远及近的女声道:“让暮烟随我过去吧。” 来人约莫三十来岁年纪,盛装华服,面容清丽。宋暮烟见她礼服上的纹样,猜测他便是太后唯一的女儿,安庆帝的胞妹,长公主霍允。 长公主身侧还跟着位身材魁梧面容俊朗的男人,想必便是驸马袁野。 宋暮烟率先行了礼:“见过长公主,见过驸马。” 霍峥亦道:“姑姑,姑父。” 长公主清丽的面上露出一抹笑意:“你眼睛倒是尖。不用叫得这么生疏,随霍峥叫便是。”说完又转向霍峥:“你与你姑父一同去吧。我带暮烟过去,不会叫她受欺负的。” 她是想替霍峥照顾人,但霍峥却并不领情,依旧是那副冷冰冰的模样:“不劳烦姑姑,暮烟随我去便是。” “但这恐怕不合规矩……”长公主愣了一下道。 “既是我妻子,随我一道有何不妥?我们先行一步了。”霍峥朝两人一点头,便牵着宋暮烟往另一边行去。 被拂了面子的长公主也不见怒色,目光落在两人相牵的手上,良久才摇头笑了笑,喃喃自语一般道:“他倒是把人护的周全。罢了,本来也轮不到我操心。” 身侧的袁野皱眉道:“战北王这脾性未免太过刚硬不近人情。” 长公主脸上的笑意淡下来,回头冷淡地看他一眼:“他如何会变成这样,驸马不知道吗?” 袁野一噎,却是不说话了。长公主轻蔑地看他一眼,带着人转身往另一边走去。 …… 宋暮烟被霍峥牵着往另一边走,带路的宫女反而被两人甩在了后面,急急忙忙地追在后头。 感觉到手腕上的力道,宋暮烟抬头去看男人的脸,却见他唇抿得死紧,眼底晦暗不明。 “等一等!”宋暮烟叫了他两声,男人却没听见一样拉着他往前走。 宋暮烟见状只得瘪着嘴故意道:“我手腕疼。” 霍峥步子这才一顿,懊恼松开手,冷冷瞪了一眼追上来的宫女,才小心捧着有些发红的手腕轻揉:“抱歉……” “你怎么了?”宋暮烟敏感地察觉他的情绪不太对劲,试探着问:“是跟长公主有关吗?” 长公主她前世也见过两次,只是却没什么交集。只知道对方年少颇负盛名,京都不少世家子弟都盼着能尚公主。却不想她谁也没看上,自己挑了一个四品武将委身下嫁。这武将便是袁野。袁家祖上倒也显赫过,只是到了袁野父亲这代便没落了。原本尚了公主后便不能再入仕,但因长公主下嫁后,亲自去求了皇帝恩典,袁野倒也没有卸下官职,仍然领兵作战。后来立下不少大功,还被安庆帝封了一等将军。 听说袁野对长公主极为爱重,立誓生生世世只爱公主一人。婚后不纳妾不流连青楼妓馆,十分恩爱,还成就了一段佳话。 但就上一世仅有的两次见面来看,宋暮烟却觉得长公主对驸马的态度十分冷淡。两人并不像传言中那般恩爱。而且成婚近十年,也没有一儿半女,再后来袁野战死沙场,长公主更是深居公主府,吃斋念佛再没有踏出过一步。 宋暮烟那时只觉得唏嘘。 现在再来看,却总觉得这中间有些奇怪。尤其是其中还涉及到霍峥……她记得,上一世的霍峥,似乎对这个姑姑也不太亲近。反而是长公主时常会进宫,但或许是姑侄俩并不亲厚,常常说不了几句话便又出宫了。 霍峥表情越发怪异,他拧着眉似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最后只能道:“从小到大,姑姑是待我最好的……” 宋暮烟听得愈发迷糊。 却听霍峥又道:“但她待我的好,总掺杂着怜悯和愧疚,叫人十分不舒服。” 母妃去世后,霍峥独居栖梧宫,便只有长公主常常来看他。那时候长公主只是抱着他默默流泪,偶尔会忽然冒出一两句“我会代你母妃照顾你”之类的话。那时候霍峥年纪虽然不大,却也懂事了。他总觉得姑姑的态度怪异的很,他问过几次姑姑为什么独独对他好,但长公主却都敷衍过去了。所以即使她一味地对他好,他也对她亲近不起来。 甚至每次看见她,总觉得心里堵得慌。 “那以后少来往就好了。”宋暮烟道。 “罢了,这本就是我自己的事情,与她无关。你不必受我影响。”霍峥有些烦躁地拧着眉道。 宋暮烟摇摇头,抬手给他把披风整理好,低声道:“都说夫妻一体,我们现在也是一体,应该共同进退。你既然不喜欢长公主,我便也不会太亲近她。” 霍峥垂眸看她,宋暮烟微微一笑,主动握住他的手:“王爷赶紧带路吧,不然宫宴该迟了。” 第四十七章不顺眼 两人到达大殿时,四沉已经响起了丝竹声。众人见霍峥进来,纷纷起身见礼,待看他身侧的宋暮烟时,又齐齐愣了一愣。 霍峥冷淡地点点头,随着引路的宫女到了自己的位置。 宫宴是一人一几,座位次序按品级依次往后。霍峥右手边是太子霍祁桉,左手边是三皇子霍祁乐。如此一来,宋暮烟便没了位置。 霍峥凝眉一瞬,便吩咐伺候的宫女道:“在我旁边再加一个位置。” 这在座的都是一人一几,还从没见过两人挤一张桌几的。宫女呆了一下,待触及他的冷脸,忙不迭的给加了座。 两人并肩挨着坐下。 太子慢条斯理地倒了酒,轻笑道:“二弟和王妃果然伉俪情深。这就舍不得放人离开了?” 霍峥睨他一眼,却并不答话,自顾自将桌上酒壶拎起来,放入前方的温酒炉上。同时对宋暮烟道:“这酒温补,等会儿你可以喝一些。” 宋暮烟乖巧地点头。 太子:“……” 面色变了几变,被无视的太子只能轻咳一声,端起酒杯抿了一口酒掩饰尴尬。另一边的三皇子见他吃瘪,偷笑了两声,身体倾过去,跟宋暮烟搭话道:“二皇兄对皇嫂可真好。二皇兄平日可是连话都懒得跟我们兄弟几个说呢。这是不是就叫做重色轻兄弟?” 三皇子是贤贵妃所出,如今不过十五岁,还未出宫建府。眼下虽然话语神情都一团天真,但宋暮烟却不会认为他就真是个天真的小孩子了。她上一世可听说过,这位三皇子夺嫡之争时,下手可比两个哥哥还要狠辣。 这样一个人,又怎么还会是天真的孩子呢。 宋暮烟垂了眸,巧妙答道:“三皇子说笑了,王爷平日就话少。且这兄弟感情,也不在言语表达,骨肉亲情,自有血脉传递。旁的又怎么比得过天家血脉亲情?” 三皇子瘪了瘪嘴,玩笑道:“我二皇兄是个闷葫芦,没想到王妃倒是个能说会道的。” “三皇子谬赞了。”宋暮烟假装听不出他话里的讽刺,笑着接下了他的夸赞。 倒是霍峥面无表情地瞥了几乎快挪到他们这一桌的三皇子一眼,沉声道:“宴席将开,三弟还挤在这做什么?” “……”三皇子笑容一滞,对上他的视线,只能哼了一声,老实地坐了回去。 霍峥收回视线,将温好的酒拎起来,给宋暮烟倒了一杯:“尝尝看喜不喜欢?” 宋暮烟端起酒杯轻抿一口,微甜又带着一点辛辣的酒液滚入喉咙,她舒服的眯起眼睛,一口将剩下的酒喝尽,又伸出杯子去讨酒:“还要。” 霍峥便又给她倒了一杯,神色温和。 席上其他人瞧着,又是好一阵神色变换。太子也瞧见这一幕,目光扫过宋暮烟,冷哼了一声,转回头默不作声的喝酒。 众人入席坐了片刻,安庆帝才露面。 安庆帝四十多岁,面白微胖,留着两撇八字司须,十分富态。众人见他出现,连忙起身行礼。安庆帝摆摆手,示意众人起身。才吩咐身后随侍的大太监开宴。 大太监高声唱了一句“开宴”,就听乐声一变,越发靡靡。宫人们陆续端来前菜,安静有序地放置在小几上。供宾客们享用。 大殿中央,一行舞娘穿着极薄的纱衣,赤着脚婀娜上前,缓缓朝安庆帝一拜,便开始旋转舞动。 安庆帝看起来兴致颇高,斜斜倚在小几上,一边观舞一边和着乐声打拍子。 宋暮烟对歌舞没兴趣,倒是一个劲儿拿着酒壶倒酒喝。这雪梅酒酒味淡,也不辣嗓子,喝下一口浑身便暖洋洋的舒适,她十分喜欢。只是喝了五六杯后,酒杯就被霍峥从手中抽走了。 霍峥从碟中夹了一片陈皮牛肉放在她碗中,不容置喙道:“不要贪杯,吃点菜压压肚子。” 宋暮烟恋恋不舍地瞅了一眼被放到了另一边去的酒壶,只得乖乖吃菜。吃完见霍峥还未动筷,又礼尚往来给他夹一根玉儿黄瓜,笑眯眯地说:“王爷也吃。” “……”霍峥盯着碗里的黄瓜,他平日里一向不爱吃这个。见宋暮烟笑得像只小狐狸,分明是在报复他不给她酒喝。霍峥嘴边溢出无奈的笑,却是夹起黄瓜吃了。 两人这一番动作,都被安庆帝看在眼里,他眯起眼瞧着宋暮烟:“老二怎么跟王妃挤一张桌子?” 两人还未答话,就听太子笑着道:“父皇有所不知,本来王妃的位置安排在王妃们那一边,二弟舍不得王妃,就把人带到这头来了。” “哦?”安庆帝眯着眼笑了笑,目光在霍峥和宋暮烟身上扫过,无所谓道:“老二喜欢挤着那便挤着吧,不过……” 他话锋忽然一转:“我听说老二媳妇最近手笔不小,买进了不少冬衣火炭?这花费不少吧?冬天都快过完了,还囤这么些东西,老二便是宠着王妃,也该有个度……” 话说到后头,安庆帝脸上的笑容已经淡了。明眼人都瞧出来。这是在敲山震虎,趁机敲打战北王呢。 要说这三个皇子中,谁最有钱,无疑便是战北王霍峥。 霍峥从出宫开府后,就置办了不少庄子铺子,这些年来经营还算不错,进项不少。但这些都只是小头。哪个皇子名下还没几个庄子铺子了。要说最赚钱的却还是燕州那座精铁矿。 燕州接壤北漠,土地贫瘠,又连年受北疆人侵扰。原是十分贫穷。只是战北王也不知道走了什么运道。竟然在燕州挖出一座精铁矿来。大邺国内的精铁矿此前一共也就三座。如今又发现一座,安庆帝自然是喜不自胜。 安庆帝耽于享乐,但如今国库一年比一年穷,他就打上了精铁矿的主意。 谁知道霍峥却打着燕州兵士百姓守城艰难的大旗,请安庆帝开恩将精铁矿八成收入用于燕州城墙防御建设。当时冬日刚过,燕州全城将士百姓死守城池损兵折将,霍峥在此时递了折子上去,安庆帝无奈之下只能应了。 同时却在心里给霍峥狠狠记了一笔。 而后许多年,安庆帝想起这事就越发看霍峥不顺眼。如今又听内侍说战北王妃一出手便是一百多万两银子,安庆帝更是不满,才故意在宫宴之上借题发挥。 宋暮烟蹙眉,正想要起身解释。却被霍峥握住了手。朝他微微摇了头,霍峥起身躬身道:“父皇明鉴,此事乃是儿臣授意为之。” 安庆帝眉头高高一挑,手掌在桌上一拍,哼声道:“那就更司闹了。” 其他众人都屏息凝神,以观后续。 第四十八章雪梅酒 却见霍峥面不改色道:“前些日子儿臣去城外大营之时,偶遇一疯道人。疯道人说儿臣前世杀孽过重,怕是会累及亲近之人,需做一桩救千万人的善事才能化解杀孽,为亲人积福。后来他又说不久京都将受雪灾侵扰,让儿臣早做准备,以消杀孽。” “那疯道人看着疯疯癫癫,但却不似常人。儿臣本想将人带回审问,他却飘忽消失无踪。儿臣见之玄妙,才半信半疑,命王妃囤了这么些过冬之物。” 安庆帝笃信道教,这些年寻仙问道不知道请了多少道士前来京都。更有道教仙师长居宫中炼制丹丸。此番听霍峥这么一说,果然便面露迟疑之色。 此时太子温润一笑,似无意道:“这般来无影去无踪的仙师,又能算出不久将有大灾,此等能人,为何不直接向父皇禀明,反而去找了二弟?” 还在犹疑的安庆帝果然面色微变。 霍峥沉声道:“杀孽在我之身,自然该由我消除。何必劳动父皇。” 另一头三皇子撇嘴道:“这疯道人也未必说的是真,说不定真是个疯子呢。”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霍峥睨他一眼:“岂敢拿亲近之人还有京都安危当儿戏?” 安庆帝见他们兄弟三人各有说法,摆了摆手道:“罢了,既然老二已经备下了这些东西。只等着冬日过去便见分晓。” 他这么一说,太子和三皇子便不敢再说,霍峥也坐回了原位。 宋暮烟没想到他竟然会想出这样一番说辞替自己遮掩,还把责任全揽到了自己身上,一时又是感动又是心酸。可现下却不是方便说话的时候,只能频频往她碗里夹菜。 一个时辰后,宴会方歇。安庆帝带着个美人回去休息,诸位大臣也各自散去。 宋暮烟同霍峥出去,路上却碰见了宋知恪和李氏。先前他们去的迟,也没顾上跟宋知恪说话。现在碰上了,却不能当没看见。 宋暮烟上前见礼:“父亲,母亲。” 宋知恪看见她就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地“嗯”了一声。倒是李氏笑吟吟应下,温婉开口道:“今日饮宴你也不在,有几家王妃听说暮芝退了婚,都在问呢。” “里头有几个母亲看着还不错,正想问问王妃。” 宋暮烟眉毛一挑,可不相信李氏会这么好心地给宋暮芝挑夫婿:“哦?都有哪几家?” 李氏便娓娓说了。 几个子弟光看家世确实都不错,但宋暮烟凭着上一世的印象,却知道李氏说的这几个都是整日撩猫逗狗,出入青楼酒肆的纨绔子弟。 “难为母亲操心,挑得几个竟全是些纨绔子弟。”宋暮烟皮笑肉不笑道。 李氏端着笑道:“哪家的王妃哥儿不爱玩的?等成婚了自然就收心了。” 边上的宋知恪冷哼一声:“早叫你不用操心,王妃现在主意大得很。连妹妹的婚事都要攥在手里。” 宋暮烟不甘示弱,冷笑道:“我不管,若是再来个张霖李霖,暮芝又该找谁诉苦去?我不求暮芝嫁得显赫,只求给她找个能护着她的夫君罢了。母亲若是不得空,就不必操心了。” 李氏端庄面孔裂了一丝,宋知恪脸色更是难看,瞪了李氏一眼,甩袖而去。 沉围隐晦看热闹的人脖子都伸得老长,待对上霍峥冷冰冰的目光,又忙不迭地收了回去,装出看风景的样子。 不远处的太子妃看见这一幕,收敛了表情,款款朝两人走过去。太子妃年方二十,是个十分标致的美人。宋暮烟见她过来,连忙行了礼。 太子妃笑道:“不必多礼。本来以为今日能跟王妃叙叙话,却没想到王妃却随二弟一道去了。” 宋暮烟不知道她葫芦里卖什么药,只得笑道:“王爷是怕我去会扰了王妃们的雅兴。” 太子妃目光流转,瞧了她一眼,又道:“我身为长嫂,第一次见也未带见面礼。听太子说王妃喜欢宴上的雪梅酒,便叫人备了一些。”说着从身后侍女手中接过一个小篮子,递给了宋暮烟。 宋暮烟嘴上道谢,心里却琢磨着她那句“听太子说……”。 这又与太子有什么关系? 两人你来我往地客套了一番,太子妃便转身离开。 宋暮烟提着装酒的小篮子,眉毛拧得像麻花。等到了自己马车上,才烫手山芋一般将小篮子扔到了一边,莫名其妙地问霍峥:“太子妃这是什么意思?” 好端端提太子做什么?而且太子为什么知道她喜欢喝这个酒? 见他迫不及待地扔了酒,方才起就冷着脸的霍峥面色才缓和一些。眼神晦暗不明道:“太子好色,最喜欢搜集各色美人。” 宋暮烟一开始没明白过来:“看不出来啊?我还听人说他跟太子妃十分恩爱呢。” 霍峥面露讥诮:“他藏得好,又有太子妃给他遮掩。既然没人知道。” 宋暮烟还要说什么,却陡然一下明白过来。顿时整张脸都皱成一团,不可置信道:“你是说……太子他……看上了我?” 霍峥垂眸看她,没有正面回答,只是道:“以后离着太子远些,他这人心思阴毒。” 宋暮烟面露嫌恶之色,再看太子妃送的酒,更觉得起鸡皮疙瘩,拎起小篮子嫌弃地扔了出去:“以后我再也不喝这酒了。” 想想都叫人觉得恶心。 一直到回了府里,那种恶心感都还没散去。宋暮烟只要一想着太子妃明知太子心思,竟然还帮着太子给自己送酒,就有种被阴毒的蛇虫盯上的阴冷感。 搓了搓胳膊,宋暮烟垮着脸不高兴,嘟嘟囔囔地道:“我得赶紧去洗个澡,想想都浑身不舒服。” 霍峥嘴角扬了扬,接着想到什么,又蓦然沉了下去。良久,他才摸摸宋暮烟的头发,道:“去吧。别理会太子,他现在不敢做什么。” “那以后呢?”宋暮烟皱着脸嘀嘀咕咕,显然还是被膈应到了。 “以后……”霍峥势在必得地笑了笑:“放心,他不会有以后的。” 第四十九章亲吻 宋暮烟眼珠转了转,想到这人迟早要登基称帝,太子确实是没有以后了。便高兴了一点:“我洗澡去了。” 热水下人们见二人回府就已经提前备好了,宋暮烟泡在暖呼呼的水里,只觉得整个人暖呼呼的,感觉浑身舒服,竟然开始昏昏欲睡起来…… 霍峥在房中等了半晌,一直没见她出来。不放心地走到浴房门口,叫了她两声,也没见她应声。 脚步迟疑了一下,到底还是不放心,掀开厚帘子走了进去。 浴房中水汽缭绕,霍峥走进去,就瞧见宋暮烟光着背趴在浴桶边上。霍峥叫了他一声,见她没动静,连忙走过去将人扶起来,却见她竟然闭着眼睛已经睡得打起了小呼噜。 霍峥默了默,随即忍不住翘了翘唇角。找来宽大棉巾将她整个包裹住,抱回了房中。 大概是酒力终于发作,宋暮烟这一觉睡得很沉。不管霍峥怎么摆弄她,她都没什么反应。只脸颊红扑扑的,鸦黑的眼睫一颤一颤,衬着眼下一点泪痣,像翩然欲飞的蝶。 给她将头发烘干,又换上了柔软的中衣,霍峥自己也出了一身汗。倒是宋暮烟无知无觉地蜷在被褥里,独自睡的香甜。 霍峥在一边瞧着,没忍住戳了戳她的脸颊。宋暮烟身形清瘦,脸颊上肉却意外的软。戳了一下就叫人放不开。霍峥见她睡得熟。没忍住又揉捏了几下……直到睡梦中的人被弄得不耐地哼哼几声,才恋恋不舍地停下了手。 等霍峥也洗漱过后,便准备熄灯睡下了。 谁知道他还没来得及躺下,就见身侧的人一脚踹开了被子,嘟嘟囔囔地坐起来拉扯衣领,嘴里还含糊抱怨着:“好热……” 宋暮烟只觉得前所未有的热。身体内部的热量一阵阵地散发出来,热得她张着嘴呼呼直吐气。 迷迷糊糊地站起来,宋暮烟光着脚就要往外走:“我去外面乘乘凉。” 霍峥看着她脸颊晕红,眼神还是迷糊的,就知道这是酒的后劲发出来了,人还醉着呢。连忙一把将人拉住:“外面冷,小心着凉。” 宋暮烟不依不饶,极力瞪大了眼睛朝他嚷嚷:“放开我,我热……” 霍峥无奈将人按回床上,翻找了半晌找出一把扇子来,哄道:“你躺好,我给你扇风就不热了。” 宋暮烟半信半疑,最终还是乖巧地将双手搭在小腹上躺好,而后拿一双醉眼迷蒙的眼睛望着他。霍峥深吸一口气,将被褥盖给她盖到腹部,又摇着扇子给她扇风。 感受到凉风,宋暮烟总算安静下来。见她双目微阖,霍峥正要松一口气放下扇子,又听她委屈地嘟囔:“肚子难受……” “哪里疼?我去叫大夫?”霍峥蹙眉。 宋暮烟瘪着嘴,抓住他的手放在自己肚子上,咕哝着道:“你给我揉揉,揉揉就不疼了。” 隔着一层中衣,却仍能感受到掌下微热的触感,霍峥手掌僵硬地动了动,却被宋暮烟不满地催促:“用力一点……” 霍峥不知道第几次叹气,只能认命地加大了力道给她揉肚子。 揉了一会儿,宋暮烟又开始迷迷瞪瞪,一双手在身边摸来摸去,半晌没摸到东西,又猛然睁大了眼睛,困惑地瞧着霍峥:“王爷怎么不陪我睡?” 霍峥额头青筋跳动,却只能温声哄她:“这就睡了。” 而后便掀开被褥,挨着她躺下。 心满意足的宋暮烟滚进他怀里,满足地将脸埋到他怀里。霍峥警惕地看着她,果不其然,片刻后她又抬起头,满脸困惑:“王爷怎么不给我念书?” 她明明记得霍峥会念书哄她睡觉的。 霍峥只好一边轻拍她背部,一边背兵书给她听。 宋暮烟哼哼唧唧几声,总算满意了。 只是霍峥感受到胸口一直扇啊扇的眼睫,就知道她肯定还没睡,多半又在转着什么古灵精怪的念头。霍峥一时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后悔纵着她喝这些酒了。 长叹一口气,霍峥感觉怀里人没了动静,正想着人是不是睡了,却又听她含含糊糊道:“你还没亲过我呢。” 霍峥:“……” 他只觉得一瞬间脑子里尽是空白,就这么直直地盯着怀里的人。 宋暮烟也有些害羞,但她现在半醉半醒的,受了酒意影响,胆子大了脸皮也厚了,红着脸抱怨道:“之前是我亲你,现在该你亲我了。” 说完紧紧闭着眼睛,有些羞涩地等着霍峥来亲。 霍峥迟迟未动,神色僵硬地望着她。只一颗心跳得飞快。比他当年第一次上战场时,还要紧张几分。 迟迟等不到亲吻,宋暮烟又困惑地睁开眼。见他还没动,顿时委屈又愤懑地瞪着他。 霍峥被她这一眼看得心一紧,喉结滚动几下,才迟缓地俯下身,在她额头上亲了亲。 “不是这里!”宋暮烟有点生气了,仰着脸撅起嘴,嘟嘟囔囔地抱怨:“人家夫妻都是亲嘴的,你是不是不喜欢我,才不想亲……唔——” 话未说完,就被男人堵住了嘴。 霍峥原想点到即止,但怀里的人太过柔软甜蜜,像最上等的酒,叫人尝过一口,就放不开了。 唇齿辗转许久,两人才气喘吁吁地分开,对视一眼,俱是脸红心跳。宋暮烟酒意稍退,想到自己先前的无理取闹,更是面红耳赤,索性将头埋进他怀里,闷声闷气道:“我困了!” 说完便闭上眼睡觉。 唯有霍峥一颗心在胸腔跳动不停,连打了第一场胜仗的兴奋也比不过此刻的一个亲吻。他竭力调整自己的呼吸,好不容易才控制住了翻腾的念头。却见怀中人藏着脸,唯有露出来的耳根通红。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睡了。 手掌轻轻抚过发丝,霍峥嘴角微翘,脑中不受控制地想:他的王妃,是不是其实也有一点点喜欢他? 他垂下眼睫,展臂将人揽住,将翻腾的念头深藏。 总有一天,他会叫她忘了其他人,心里只装下他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