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人 成年人的记忆总是断裂的、碎片化的,于我而言,关于上小学之前的记忆大部分都是从母亲偶尔的打趣中得知的。漫过时间的长河流淌的记忆碎片,拼成孩提。 一句话形容儿时的自己,就是一个霸道的小妞。 比如,我和我姐就是家人们口中的一对欢喜冤家。姐姐的妈妈给她买了一双新凉鞋,就是那种小时候流行过一阵的一踩就自带音效的卡通凉鞋。我偷偷穿被她发现了,我爬到床上炫耀似地蹦啊蹦,挑衅地说着“来啊!不给你!”可姐姐个子矮,半天爬不上来,就只有无奈地在一边急得哭。这种事在我俩之间经常发生,常常是我欺负她,而她只会哭着找她妈,然后就被关在屋里不准出来找我玩,可她还是要哭着喊着要出来跟我玩。你说是不是欢喜冤家呢? 我的母亲是一名普通的农村妇女,干农活之余就爱打牌,我总爱跟在她屁股后面,总觉得母亲每次那么兴匆匆,是不是有啥好事儿。可每次输了钱,我都去踢赢钱的人,哭喊着“快把我妈妈的钱还来”。跟我妈打麻将的人尽管无奈,还是会打趣道:“被你外婆教得哟,歪(凶)得很!”再后来,母亲想了一招,要去打牌的时候就会说她去干活,我一听索然无味,就老老实实呆在家里看动画片了。 但有一点,让我记忆犹新。 小孩总是根据自己身边的人来观察、模仿,在一次次学习中来定义大人,定义大人的世界。 说来奇怪,让懵懂的我知道大人原来是这个样子的不是爸妈,而是外公。 外公家离我家很近,沿着弯弯曲曲的泥泞路一会的功夫就能来回往返,当然路上还有我害怕的几个黑洞,每次经过时我都胆战心惊,低着头快速跑过,生怕被里面的鬼看到了出来吃我。但儿时的我好像总是有使不完的劲儿,有时候一天能在我家和外婆家来回跑很多次直至天黑,当然也免不了挨一顿打。 记忆中,小时候总是有很多人围着我转,爸妈也总是哄着我玩,像小孩子一样和我嬉戏打闹,我的世界总是嘈杂的。而外公却不一样,他总是一声不吭。我常常看到他一个人坐在田坎边上,佝偻遮着身子,低着头,点上一根烟往嘴里塞,他的目光盯着那烟雾一圈圈地散去。如果不小心被外婆看到了,就又骂骂咧咧地扛起锄头继续干活。 小时候总觉得真正的大人就应该像外公这样沉默寡言,是严肃而又深沉的,让人不敢跟他说话,这才是大人要有的威严,否则怎么能称之为大人呢? 外公家并不富裕,外婆又爱唠叨,因此外公常常出去打零工挣点散钱,当然打工挣的钱大部分交给外婆,偶尔胆子大点也会偷偷买点烟,关着门往烟袋里塞上几根,好像是在犒劳自己。那时候,我总觉得外公的烟袋就是“金元宝”,就跟我母亲给我买的存钱罐一样。还总是给外婆告状:“外婆,外公又买烟了”。 小小的我,又哪里会懂那烟袋对于外公意味着什么呢? 第二章 我的命运 对于5岁小女孩来说,日子好像总是在嘻嘻哈哈中度过。我所操心的事,好像是院子边的梨树怎么还不长高?邻居家的哥哥怎么还不带我去捉鱼?妈妈今天会给我做什么好吃的呢?我可以拥有哆啦a梦吗?在无忧无虑的时光中也总是有些奇奇怪怪的梦和幻想。 可突然,一切好像又在悄无声息地变化着。 母亲好像变了一个人。总是站在院子边核桃树下打电话,有时候能看到她在偷偷抹眼泪,有时候听到她在朝着电话那头咆哮,像极了外婆吵外公时的样子,怪可怕的。可挂完电话又好像委屈似地哭了起来,若是扭头撞上我疑惑的眼神,就会故作镇定尴尬地朝我笑笑“丫头,咋跑出来玩了?”我也不好揭穿她,装作开心的样子,识趣地去一边玩泥巴去了。我想,可能大人也是有很多秘密不想告诉我们这些小屁孩吧。哼! 母亲最近奇怪的地方可不止这一点。她突然把衣柜里的衣服薅出来弄得到处都是,若是被我看见了就随手抓起身旁的一件衣服,扭头微笑着问我:“妈妈穿这件衣服好看吗?”看到妈妈又臭美了,我一边回答:“好看,妈妈穿啥都好看,你就去打个牌,咋把衣服全部找出来了?”一边哈哈大笑。妈妈握着衣服的手突然僵住了,嘴唇也微微抽搐,好像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只是过来笑着摸摸我的头。嘻嘻,妈妈真臭美,我只是这样想到。 可是后面的几天,妈妈好像总是在收拾衣服、鞋子,还有其他的一些东西,房间的角落里好像突然多了大包小包的东西,这就让我感到纳闷了。 我的谜团就在那一天解开了。 那天,我早早地被外面嘈杂的声音吵醒了。从床上蹦起来出去一看,原来是外公外婆过来了,正和母亲在厨房一起做饭呢,忙作一团,我这个小馋猫一眼就看到了案板上已经做好了好多我爱吃的菜,回锅肉、胡萝卜、香肠……。我只是想到,每次外公外婆一来,我准是有口福了。外公见我过来,打趣道:“好吃鬼来了。”我不好意思地扭头就跑了,心里可美着呢。只听到背后传来一阵笑声。 不一会,就开饭了,满满一大桌的菜,我狼吞虎烟地吃了起来,一会的功夫就将好多菜收入腹中。不经意地抬头才发现,外公、外婆、母亲只是盯着我,都默不作声,也没怎么动筷,好像有什么心事似的,母亲的眼里好像还有些许泪光。我心里这才像打鼓似的,口里的饭菜好像也没那么香了。 吃过饭,母亲突然从房间里拉出一个老旧的行李箱,手里还提着几包东西,面色凝重,略显吃力地朝正在院子里晒太阳的我缓缓走来。 我见状就忽然明白了什么。 母亲走到我面前蹲下来抱着我哭着说:“丫头,妈妈要出去一段时间,你要听外公外婆的话……”我一听,立马“哇”地一声痛哭了起来。母亲也哭得更伤心了,只是抱我、亲我,外公外婆在一旁也跟着哭了起来。她们仨边哭边安抚着我,说着“妈妈很快就会回来了”之类的话,我当时只是不想妈妈走,压根没听进去,只是一股脑地想把心里的难过宣泄出来,两只手紧紧地抓扯着妈妈的衣角,以为这样妈妈就走不了了。 场面僵持了一会,母亲突然拿开我抓着的手,站起身来,拉着行李,一句话也没说,背对我急匆匆地走了。我见状,立马在后面追着母亲跑,边跑边喊着:“妈妈!妈妈……。”摔了好几个跟头,又抹抹眼泪爬起来。母亲始终没有回头,只看到她抬起手臂往脸上动了动,好像是在擦什么似的。 那是我出生一来最悲伤的时刻,也是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是告别。最后还是外公外婆强制性地拦住了我,母亲终究还是带着一行行泪和不舍坐上了远行的列车。 我在想,不知何时才能见到我最爱的母亲。 后来,听母亲说,原来母亲只上了初中,因为家里穷,又要供舅舅上学,所以不得不辍学了。她没啥文化,本早就打算跟着父亲打工去的,念在我还小,舍不得,就一直犹豫不决。但眼看着我快到了上学的年纪,家里又有很多支出,才不得不远走他乡。 就这样,我被外公外婆接管了。离开母亲,就要跟外公外婆一起生活了。外公时常安慰我说,爸爸妈妈过年就会回来。我就每天都在盼着这一天早点到来。 这就是我的命运。 第三章 一件大事 在不谙世事的小孩眼里,好像什么事都是小事。 而在大人那里,什么事都成了天大的事。 母亲远走他乡后,我就成为了村里人司空见惯的留守儿童。而我对母亲陪伴的依赖好像就是她走时那一刹那的事,不管离别的时刻是多么的痛彻心扉,时间都是最好的良药和消化剂。 更何况彼时的我仅仅是个孩子。 在外公家的日子单调又无聊。外公外婆好像总是有干不完的农活,念不完的唠叨,吵不完的架。而我也总是一个人玩着、闹着、跳着,跟着大人一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日子就这样一点点从指缝间划走,不变的是同样广袤又寂寥的天空,平静泛不起波澜的河流,村里的窸窸窣窣,琐琐碎碎,以及外公那一直满满当当的烟袋,他好像有超能力,总能在外婆的高压政策下顶风作案,掩人耳目。而我的存钱罐却总是以微小的硬币,十天半个月补给一次,晃起来还叮当响呢! 我以为这样的平淡乏味的日子会一直持续,直到有一天。 外公一大早就下地干活了。外婆在灶房里忙着烧火做饭。她俩总是忙得热火朝天,每天都跟打仗似的。孤零零的我只好一个人在院坝边上玩,一会用木棍薅薅地、松松土,一会又故作凶狠地去逗逗时不时闯入我的地盘的鸡鸭,玩得不亦乐乎。 又忽然像拾得什么神奇宝贝似的去把墙角荒废已久的玻璃瓶子捡来玩。一个人搁那搁那大瓶子砸小瓶子,小瓶子砸大瓶子,开音乐演奏会呢!小孩子好像总是有自己沉浸进去的小小世界,在大人们眼中好笑又无法融入的独特的一方天地,小孩子的快乐好像也是那么容易,一个简单无聊的动作,都足够开怀大笑一整天。 正玩得起劲的时候,突然从灶房里传来外婆叫我吃饭的呼唤声。 我一激动,不料,一个不留神竟砸到自己的右手了。 顿时,手上鲜血直流,窜满了整个手掌心,然后又顺着手指分成若干路,一滴滴掉在泥巴地里,与棕色的土壤渐渐融为一体。 我被这情景和疼痛吓得霎时间原地嚎啕大哭。 外婆一听外面那么大动静,急忙从灶房里冲出来,手里还拿着来不及放下的锅铲。 一出来,看到坐在地上哭得稀里哗啦,宛若泪人的我,再看到我裹满鲜红色血液的小手,一时间手足无措,慌了神,大喘了几口气,好像稍稍缓和了点,就连忙抱我起来,一边训斥我说:“我的小祖宗啊!你在搞啥啊!” 我见外婆来了,像找到了靠山似的,哭闹得更凶:“外婆,疼!好疼啊!疼……”看我那可怜样,又不忍心过分苛责,心疼得眼泪直流,一边又立刻疯了似地冲进屋里,屋里传来一阵叮叮哐当翻箱倒柜的响声。 紧接着,外婆手里拿着布一样的东西又冲了出来。轻轻拉起我受伤的右手,一边试图安抚我,一边轻柔地将布一圈圈缠绕在我的手上。渐渐地,我的右手就像被裹成了一个小雪球。 可没几秒,血就不听话地跑了出来,瞬间就占满了纱布。外婆见状,急得用尽了全身力气朝着后山外公干活的方向咆哮,一遍又一遍呼唤着外公赶紧回来,那嗓门比平时唠叨外公的声音不知高出多少倍呢,震的拴在院子边的小黄狗也激动地原地打转,叽里呱啦地狂吠。 外公一向耳朵有点背,这时候指不定干活干累了在一旁惬意地抽烟呢,思绪不知飘到了多么遥远的远方。 不知过了几分钟,终于听到山上有回应:“哎——”一听声,外婆连忙吼道:“老头子,赶紧回来,大事不好了!不好了!”一边急得六神无主。 感觉就一眨眼的功夫,外公就背着背篼,扛着锄头,喘着粗气急匆匆地赶回来了。就像动画片里,在危险时刻,总是会有英雄冲出来,挽救主人公于危难之中。 此时此刻,在我的心里,外公就是那个了不起的英雄。 看到我,外公二话没说,抱起我就跑,一路狂奔,连身上的背篼都没来得及放下。 外公青筋暴露的手紧紧地拽着我,瘦骨嶙峋的他此刻是那么有力。额头上的汗水时不时地掉在怀里的我的身上,也浸湿了他的衣衫,我都能感受到他身体的灼热。尽管如此,他也只是一个劲地往前冲,不带歇息半会。 外婆在我们身后喘着粗气追赶。略微肥胖的身子一摇一晃,更显吃力,甚至有点步履蹒跚。 依偎在外公怀里的我,只感到阵阵风在我身旁嗖嗖地划过,都让我快忘了身体上的疼痛。 不一会的功夫,就到了乡野医生家。 外公小心翼翼地把我放下,看到医生,我好像这才想起手上的疼痛,“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 外公外婆一安抚我,我反而哭闹得更加厉害,一点也不配合医生的治疗,甚至还想逃走。 外公灵机一动,想起我是个小馋猫,赶忙去小卖部给我买了牛奶来。 看到吃的的我,眼睛都亮了,立马停止了哭闹,比什么灵丹妙药都管用。任由医生在我手上穿针引线,像极了案板上的肉,任人宰割。我只是害怕地扭过头去不看这情景,静静地抱着牛奶喝。偶尔突然的痛感袭来时,我也只是故作坚强地短暂地哭了几下,然后又沉浸在牛奶的快乐之中了。 可真是个心大的小馋猫呢! 再后来,就有了我右手里的一道交叉纵横的伤疤,随同童年的记忆一直被镌刻在手掌心里。不知是何时,调皮的我还把缝的线自己抽出来了,只是这疤永不消逝。每当看到这疤痕,总是感慨万千地想起当时的场景,和记忆中永不褪色的老房子和外公那瘦弱又伟岸的双肩。 经过这件事之后,外公又气又愧疚,一是觉得我太贪玩了,不知道啥时候又闹出啥事来。二是大人们干活太忙了,也没有过多的时间和精力照管我。思来想去,不是办法。后面几天,我经常看到他一个人站在墙角抽着烟,一根接一根,地上落满了烟灰。就连平时不让他抽烟的外婆,也对外公这短暂地自我放纵置之不理。 真是奇怪呢! 偶尔听到外婆给我爸妈打电话,好像是在说我提前上小学的事。 就这样,我去上小学的事被提上了家里的议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