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少年侠气 定西王属地,丁州,西北边界,集英镇。 西北,开春总是很滞后。中原早已旧枝出新叶,这边却还未冒芽。 过了三月三,溪河才稍稍解冻。 雾气蒸腾,笼着镇子。 从地势高的地方看,这景跟画里的仙境似的。雾气遮掩了所有的贫瘠、困苦、血腥等等肮脏的不堪和残酷的勾当。 边界,危险和机遇交替着三七开。 连年兵乱。只要草原王庭仍想入主关内,这里便一日不得安宁。这样的世道就连囤破布片子都能发一笔大财,更别说这些界内外往来的商队。 寸草不生的土地上。一粒老鼠屎和一碗米粥一样稀奇、罕见。 让人惊奇的是,这样的地方竟然有一座祥腾酒家。就冲这一点,集英镇甚至能和天下的各个州府平起平坐。 而在它的门口立着个乌黑泛光的驻马石,但凡是来过这的人都不会忘记。 因为它的颜色实在太特殊了。 乌的紫红,黑的泛金。 当年在祥腾酒家开张之前,这里原本也是个小酒家。不过没有牌匾,只在门口的石柱上挂了一个杏黄色的酒招子。 也是这年,草原王庭狼王开始犯边。镇上逃不走的老弱妇孺都被活活切死在这根石柱之下。 在定西王出兵抗击后不久,就有位新掌柜盘下了这地方。 待招牌挂起来之后,众人才知道这竟然是闻名天下的祥腾酒家。 掌柜的请风水先生测了测方位,还把里里外外彻底的重新装修了一遍,说图个破煞聚财。可唯独那石柱子,风水先生让移走掌柜的却不肯。 “就立在那吧,给来往的客官当个驻马石。” 祥腾客栈旁侧,有一个代写书信的摊子。 桌案上摊开的信签用红褐色的镇纸压着,三支长短粗细不一的笔整整齐齐的放在山字形的笔架上,犹如三把利剑,尖齐圆键。案几后坐着一位老书生,姓张。 和别的腐儒不同。 这位平日里满嘴脏话。 穿着一件破棉袍。那襟前袖口都已化作流苏,还沾满了油渍和墨滴。一双宽厚的大手和桌上精致的纸笔也没有丝毫的和谐之感。 每天傍晚,他顾不上收掉摊子便进入一旁的祥腾酒家叫上一壶酒,点几碟小菜,然后学着台上的戏子咿咿呀呀的唱。 虽毫无圣贤做派,倒也活的逍坦。尤其是那一笔倾注了不少心血的行草,连定州府的府长甚至州管都曾遣人持名帖求字。 每当有人见其字,无不询问他为何不去搏一把功名却要蜗居此地。 老书生皆闭口不言。 久而久之,镇上的人都称他为“学究”。 “小二!” 今日,晌午刚过。 张学究大步流星的进了酒家。 蒲扇大的巴掌猛地拍在桌上,震的碗筷都颤了几下。 “哟!学究今儿个来的真早!” 本在账台后忙活的店小二闻声立马窜了出来。 一条雪白的毛巾往肩上一搭,弓着背,飞快的用袖子掸了掸椅子上若有若无的尘土。 这小二是随着新掌柜一同来的。 白白净净的面庞丝毫不被西北的风沙影响,不高的个头每天都如小旋风一般在堂中跑来跑去。一双眼睛滴溜溜的打转,耳朵向前竖起。虽不见招财,可确实从没有听漏过一次点单。 “日头这么毒!还守着摊子呆个屁。不如来壶酒畅快畅快。” “好嘞!为张学究摆台!清酒一壶,配菜老三样!” 小二冲着柜台后的伙房喊道。音调抑扬顿挫,丝毫不觉得刺耳。 “不知学究今日是付现银还是继续……” “算上这次一共赊欠你多少?” “您先喝茶落落汗,待我给您算一算。” 算盘噼里啪啦的声音让茶杯里的茶水都微微荡起了涟漪。 “学究,加这次一共一十六两七钱。今儿个是三月初五,就算您十五两整,余的权当小的孝敬您。” 小二一边说一边将账本翻得哗哗响,张学究眯着眼想仔细看看,他却已把账本合上了。 “咳,可有纸笔?” “我这就去摊子上给您取来!”小二听闻此言激动不已。 “这老头的字可不止这区区十几两,回头跟掌柜的告个假去丁州府卖了。填了他的赊欠还能富余不少,足够我潇洒几日。也省的我夜夜胆战心惊。” 正当小二盘算着如何将这字卖个好价钱时,张学究却迟迟没有动笔。 不留神,一滴墨已从笔尖掉下。 将笺上的桃花染成了墨梅。 又向四周慢慢晕开,吞噬着纯白。 小二差异的抬头望了望。只见这张学究盯着桌上的纸,须发喷张,两眼通红,目眦尽裂。 仿佛这纸和他有杀妻之仇,夺子之恨一般。 笔尖还在抖动。 第二滴墨马上又要掉下。 写字和练剑一样,手是绝对不能抖的。 高手对决,剑客一剑微偏就殒命当场,书者一点微抖就通篇皆废。 小二从没见过张学究如此神态。想要开口说点什么,却张着嘴,发不出一点声音。 电光火石之间。 张学究手腕向外微微一撇,手掌绷紧犹如鹰爪。手背青筋凸起,却又霎时消失。犹如返璞归真一般,变得圆融一体。 这手,此时和笔已珠联璧合。 在第二滴墨即将在纸上晕开前,笔尖已先至将其写成一竖。 “昨夜秋风入汉关,朔云边月满西山。更催飞将追骄虏,莫遣沙场匹马还。” 小二看着纸上的字,毫无先前欣喜的感觉。 只觉得这纸上的字,割的他眼睛生疼。 “学究,您要是愿意每日给小的写一副这样的字,这美酒肥鸡定时刻给您备好,不收分文。” 小二使劲眨了眨有些酸涩的眼睛,努力扯开嘴角,故作轻松的调笑着说。声音却有些嘶哑。 “给老子滚蛋,我哪有许多闲工夫!少在这里啰嗦,且去换酒!” 学究撤了镇纸,将手一扬。 瞬时又是进门的神态。 不多时,天色渐晚。 张学究已经有些飘飘然了。 此时正嚼着花生捏着嗓子唱戏。 周围的人都替他捏了把汗,生怕他一粒花生碎吸进喉咙把这老头憋得背过气去。 这是第一次走进酒家的岩子第一眼看到的。 刚迈过门槛,门外便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 紧张且兴奋,铿锵又积极。 但很快就被随之而来的欢呼淹没了。 除了张学究外,没什么人注意得到。 “快看,李韵姑娘下楼了!” 原本入戏的人们突然躁动起来。 连张学究也收起了那太监音,朝楼梯的拐角处瞥了一眼。 一位穿着水蓝色纱裙,双十年华的姑娘。 脸上挂着一抹淡笑。 停在楼梯中央。 她的目光扫过厅里的每一个角落,掠过每一个人的脸。那一张张贪婪、谄媚的脸映入脑海,变成一股灰色的暗涌堵在胸口。 鼻翼微张,她深吸了口气。 让这堵在胸口的暗涌随着呼出的浊气一同排出。余下的,便散在了五脏六腑之中。 “今天来的可真齐整。” “小二哥,给在座的诸位客官每桌都送一壶酒。挂在我的账上。” 李韵说着,走完剩下的一半楼梯。 大厅里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假装尊重的希望她“赏脸”跟自己喝一杯。等明天。不说集英镇,就连丁州府估计也有一半人知道李韵姑娘跟自己喝了一杯酒。 可李韵并没有坐下来的意思。 她像一只蝴蝶挑选驻足的花朵一样,一边不冷不热的应承着所有人的恭维,一边在各个桌子间来回打转。 突然,她的目光定在了门口。 一位游侠打扮的少年,脚刚刚跨过门槛,正茫然的看着大厅里欢闹的众人。 “好俊的少年郎!那眸子干净的就像用月光洗过的绸缎一样。”李韵心里一惊。 大厅东南角 “老丈!不知在下可否与您合拼一桌!” 刚刚出现在门口的少年抱拳施礼,面带微笑。故意将声调扬的很高,好似老江湖一般粗犷。 没等张学究回应,便自顾自的坐了下来。随手拿起桌面上的酒仰脖就大灌了一口。 “你为什么要喝老子的酒?” 张学究厉声问道。 就连临近的几桌都纷纷伸来打探的目光。 “……” 少年在心头暗道不好,下意识的摸了摸包袱。里面有一个薄薄的册子,上面满满的记录着这江湖上的奇闻异事,诸多规矩、门路以及说话的切口。第一条写着:江湖人不得温良恭俭让。有话道五湖四海皆兄弟,萍水相逢即是缘,随性洒脱最重要。越是豪放自得,越显英雄本色。就越像是个走南闯北见过大世面、大阵仗的老江湖。 “莫非是自己理解错了?亦或是表现的有些过火?” 少年一时间手足无措。 “张学究,李韵姑娘送酒!”小二吆喝着往桌上放了两壶酒。 “小子刚刚冒失,这里敬老丈一杯。有道是萍水相逢皆兄弟,在这诺大的天下遇见即是缘!” 少年顿了顿说道。 “这儿哪里来的一愣头青。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嘴上长了几根毛,就和张学究在这称兄道弟。嘿!这老头儿要是较真起来看他怎么收场。” 邻桌子的议论钻进了少年的耳朵,酒杯里的酒刚入口一半。让他咽也不是,含也不是。腥辣的味道从舌尖传到喉头又浸入鼻腔,最后混着眼泪喷了出来。 “这位小哥不要这么着急嘛,漫漫长夜何必非抢先一杯?” 李韵轻柔的走到少年的身边。 她两手托着脸,手肘撑在桌上。整个身子都向前顷去。单薄的纱裙之下,背部和臀部的线条暴露无遗。极尽诱惑的同时却又带着三分俏皮。顿时,一股脂粉混着女子的体香便盖过了酒味钻到少年的鼻腔中,肆无忌惮的向他头顶冒。少年用袖子擦了擦嘴角,不自觉的身子往旁边挪了挪。李韵看到少年身边的长椅露出了一节空档,就势坐了下来。 “这小白脸真是好命!” “是啊,上次我送了李韵姑娘一串东海的珠子她也只是淡淡的说了一句多谢。都没有请我进去坐坐喝杯茶。” “小哥从哪里来?” 李韵随意的问道。还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并帮张学究也加满。她的余光则从未离开过这少年。 “我啊,从东边儿来的。” “江湖禁忌之一:永远不要泄露自己真实的信息。越模糊,越大概就越能让别人摸不着头脑,显得自己很神秘。”少年说着,脑海里浮现出小册子上的这一条。心里很是得意。 “东边儿,那你是安东王属地的人咯?” 李韵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 “哈哈,算是吧。” “算是?莫不成你还能是坛庭的人吗?看你的长相也不会是山主从属啊。” “嗯……东边也不一定就是安东王属地的人啊。” “哇,原来小哥是从中都城来的啊。失敬失敬,不知小哥为何不在中都城中享清福,却要跑来这穷乡僻壤的战乱之所呢” 少年暗自心惊,自己明明什么都没有说,她是怎么猜到自己是来自中都城的呢。 “你想啊,你说你从东边儿来的,那相对于这里定西王属地来说,最东边不就是东海吗?东海之上只有云台,但是云台之人是绝不会来内陆的。再往里就是安东王属地和坛庭。还有兵山,斗山,者山三山。小哥模样如此俊俏,肯定不会是三山里的异兽。至于坛庭嘛……那个奇奇怪怪的地方出来的人也都是奇奇怪怪的,小哥你自然不是。不过你接着又说东边也不一定就是安东王的属地,排除这个的话往东的沿线上就只有太上河和中都城啦,所以你一定是擎中王属地,天下中心中都城的人。” 李韵好像看出了他心中的疑惑。其实在少年眉头微微皱起的时候,她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为什么我就不能是太上河的人呢?” “太上河之人常年生活在水上船中,身上都带有一股微微的霉味。并且走路姿势也与常人不同。何况你是骑马来的,有点见识的人都知道,太上河之人从不骑马也不会骑马。”张学究端着酒杯说道。 “这位老先生一定是见多识广。” 少年看着张学究有些艳羡的说道。 “说话慢条斯理,头脑冷静客观。这才是省着大人口中的老江湖。” “每一个地方的人都有他的特质,这种特质是烙印在你的骨血中的,无论如何努力你都更改不掉。或许你能把它遮掩个大半,但是时间久了还是会不经意的流露出来。” “请问老先生,那不同地域之间都有些什么特质呢?” 少年问道。李韵也在一旁歪着脑袋听。临近的几桌的精神也都集中在张学究身上。 “这五王共治里擎中王为五王最强,因此得以坐镇中都城。所以中都城出来的人都有一种不谙世事的单纯,和高人一等的傲气。你小子的傲气倒是遮掩的很好,但那股不谙世事却要强装老练的单纯却是暴露无遗。至于安东王属地的人因为地处沿海,所以他们身上都有一股子海水的腥咸。而且沿海贸易发达,十人九商。因此那边儿的人还有很重的钱味儿。脑子也爱算计,做事小心。是根本不可能刚到一个人生地不熟地方就和陌生人坐在一起喝酒的。”张学究说到这里,又往嘴里添了几颗花生米。这些话并没有多么精彩,但从他那抑扬顿挫的声音和几乎被白须遮住的嘴中说出来之后却又别有一番韵味。 “哈哈哈,看来你不是小哥。是小弟弟!” 听到这里,李韵调皮的笑着。 “张学究,那咱定西王属地的人呢?” 旁人看到李韵打岔,生怕张学究就此停住,连忙出声问道。 “这有什么好说的,想知道就去自己照镜子!或者和这小子比比有什么不同不就好了。我看啊,最大的不同就是你们桃花运太差!” 张学究的话引起了哄堂大笑,连李韵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同时也招致嫉妒的人更加嫉妒。 “小弟弟,给我讲讲中都城嘛!” 李韵快速的换了个话题,撒娇的说道。 “中都城……就是……很普通啊。无非房子大点儿,路宽点儿,人多点儿。比这里更热闹一些罢了。” “好吧好吧,既然你不想说中都那就聊聊你自己呗。” “我自己” “对啊,你自己。” “我自己也没什么好说的……” 少年被李韵连轴转的问题弄的很是尴尬。 “就是你叫什么?做什么的?家里几口人?为什么来这儿?有什么爱好之类的。” “我最大的爱好就是喜欢听别人讲故事,尤其是说些我不知道的秘密。” 少年说着眼神转向张学究。。 张学究淡淡的笑了笑,示意少年附耳过来。 悄悄地对他说:“我是有很多秘密,可我都他妈的忘了。” 第二章 中都查缉使 时间拉回好几年前,西北边界外,丁州军营。 “贪生怕死的东西,我让你跑!”军官手持皮鞭向被镣铐锁住的人死命的抽去。鞭痕在身上交错纵横,已经找不到一寸完整的皮肤。 他的后脑渐渐升起一股凉意,顺着发际线蔓延开来,像一只巨手在用力扯拽他的头发,拉出了一段他最不想重现的记忆…… “你耍赖!刚才我明明已经砍中你了。现在该我拿盾,你用刀。换你进攻!” “胡说,我明明拿盾挡住了!你看,这边上的白印就是你刚才砍出来的。” 村东头,两个拖鼻涕的小孩,用藤条编制的盾和柳枝做的软剑玩的不亦乐乎。那拿盾的只穿了一件长衫,一直拖到脚踝处,连裤子都省了。 “岩子,明天咱们去邻村折几根杨树叉做剑吧。柳树太软,三两下就断了。一点都不好玩……”岩子点了点头。 其实他并不怎么喜欢这个略微有些争雄斗狠的游戏。如果可以,他更愿意去挖蚯蚓或集树叶。但别人告诉他这并不是男子汉该玩的。只有老人家才需要蚯蚓钓鱼,小女孩才收藏树叶过家家。 如今,被镣铐锁在这里。他敢肯定自己确实不喜欢那个游戏。 他本就不是一个狠厉的人。 藤条编的盾,它的缝隙被鲜血灌满。 顺着四通八达又凌乱不堪的沟壑,汇聚成一次次生离死别的艰涩。 “岩子!我得走了。等我回来,咱们再去邻村吧。你先多挖点蚯蚓,到时候我带你去钓大鱼回来炖了吃。” “你啥时候能回来呢?” 岩子看着比他高半个头,大两岁的哥哥问道。 哥哥没有说话,笑嘻嘻的把手盖在他额头上。出门时不自觉的看了看棚子角落里已经干裂的藤盾和早已断成几节的柳剑。 微微的,他恢复了点意识。却又睁眼看到赤红的烙铁像太阳一般停在他被血痂包裹着的鼻子前。 热度的烧灼让他不自觉的流出了眼泪。 “吼!”他拼劲全身最后一点力气,咬住了军官的手。 那块带着“逃”字的烙铁不偏不倚的印在了肩膀上。 一股腥臭闯进岩子的鼻孔,就和当时家里窗台上那五个装蚯蚓的罐子的味道一模一样。 回忆与现实又重合在了一起…… “又过了五天了……”看着外面的泥泞的小路,岩子背着一罐蚯蚓独自去了邻村。 “哐啷!”罐子在拉扯中摔得粉碎。 岩子拼命的抵抗,和这些重获自由的蚯蚓一样不停的翻动着,寻找遮蔽。 他被连拖带拽的来到了渡口处。 这里已经聚集了不少人,他们大多都在哭。 “你哥已经被缠住了。按照定西王府之律法,由你顶替他的缺。抚恤……” 岩子呆呆的站在渡口处看着清澈的河,河里游着不少大鱼。 他脑袋有些蒙。不知怎的,只是非常可惜那罐摔碎的蚯蚓。 “我没有逃跑,更没有叛变!我只想要找我哥哥和他一起去钓大鱼。你们告诉我他被缠住了,那我就去把他解开啊!” 岩子已经彻底的混乱起来,对这眼前的刑讯官嘶吼道。 边军对战死这个词很忌讳。不知道是谁起的头,又或从什么时候开始,战死的人都是被缠住的人。 “我还有四罐蚯蚓。” “他答应过我的,他不会死。”岩子咬着伍长的手,嘴里含糊不清的说着。 血和肉沫从嘴角沿着下巴顺着脖子一直向下流。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集英镇,恒康布庄。 这家在主街上新开张的铺子,几日前刚刚收拾停当。门前鞭炮炸碎的红纸,还没被风刮干净。 下过一场雨后混着泥,把地都染红了一大片,看起来反而异常的喜庆。 老板站在门口拱手对前来捧场的客人车轱辘般的道着吉祥话,伙计则殷勤的招呼进店的买主。他们身上披着各式的布料,锦缎,皮草。花花绿绿,五颜六色。 回忆到这戛然而止,每次都是这样。 三年前到三天前。 这兴许也是个定数。 岩子端着茶杯,看着厅里熙熙攘攘的顾客。 一匹新料被裁开。 “刺啦”。剪子划开布匹的声音将他的思绪拉回到手里的茶。 布庄开张后他才后悔为什么没有去做点别的买卖,比如跑跑商队赌赌命或是卖卖粮食发笔国难财。因为裁剪布料的声音像极了浸过水的皮鞭抽在身上的声音。 “茶可能真的没有酒有用。”岩子在心里默想。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集英镇,祥腾酒家。 岩子坐在那里。 和众人比起来他安静的像一尊泥塑。 桌上只有李韵姑娘刚刚送的酒。 不过酒壶是满的,杯子是干的。 第一次总是最难,岩子不知道该怎么开始。 小的时候,他和哥哥很羡慕那些能喝酒的大人。但是任何东西,只要你想要的时候没有,那么后面即便再有,有很多,也不算有。 毕竟这个世上有很多人为了生计,只得放弃享受。 “传州统大人谕令:狼骑犯边,边界五镇内除边军所属外一律撤往丁州府方向!” 又是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这次大厅内的所有人都听见了,而且听的很仔细。 这次远不如上次那般轻盈,欢快。 每一声都沉沉的砸在人们的心窝上,压的喘不过气来。 除了四个人。 张学究仍不停的往嘴里添着花生米。 岩子终于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李韵依旧拉着少年问东问西。 少年却面露喜色,抓过身旁的包袱就冲了出去。 “在下擎中王直属,中都查缉司司督大人麾下,天目省西北特派查缉使,刘睿影。请问目前边界战况如何?有多少狼骑犯边?” 少年扬了扬一枚玉牌,很是神气的高声问道。这一串子头衔可是先前在赶路中花了好大功夫才记住的。 “见过查缉使大人。目前战况未知,小的也是刚从定州府赶到,为州统大人传令。不过在小的出发时,州统大人已经命令州管大人齐整兵马,准备应敌。” 这兵士闻之色变,立即翻身下马。 查缉司。 自掌司往下只听命于擎中王一人。 下属六个省,每个省都负担着特殊的职能。且无论级别高低,皆享有临机专断之权。可风闻言事,先斩后奏。无须遵从规矩、讲究章程。可只凭借自己的感觉、意愿或想法。 因此天下上到四王、域外,下至平民百姓皆对其忌惮不已。 刘睿影所属的天目省,承担着监视其余四王、天下诸州以及域外势力的重任。 为何还要查缉四王呢? 刘睿影也没有想明白,他只记得进入查缉司那天,省着大人告诉他:“虽说这天下是五王共治。但毕竟是五王,不是一皇。世间只要不是唯一、绝对的事,就一定会产隔阂,生摩擦。” 特派查缉使虽不是一个具体的官职,但此时此地它却代表着中都查缉司天目省的最高权威。 “我的身后可是站着省巡大人。那可比省着大人还厉害,是天目省最大的官儿!” 对于刘睿影这样刚进查缉司的毛头小子来说,特派查缉使已经是无上的尊荣。甚至比那些州府的世子都硬气的多。 是和朋友喝酒吹牛时最大的炫耀本钱,更是让姑娘攀附爱慕的崇高身份。 但这些对他却有些奢求。 从记事起他就生活在查缉司。 他的父母在他记事之前就牺牲于查缉司。 所以他生来就是查缉司的人,刘睿影对此从未有过任何疑虑。 这是命。 那骑快马传令的士兵汇报完之后依旧弓着身子,看到刘睿影良久不言才微微抬头看了看。 “其余四镇已经撤离完毕了吗?” “回查缉使大人,别的四镇小的已经通知完了。但是具体撤离的情况小的不清楚。集英镇是小的此次最后传令的地方。” “嗯,回去复命吧。另外我在这里的事暂时不要告知你们州统和府长。” 刘睿影转身回到厅内,众人的目光都显得十分畏惧。他下意识的看向李韵,发现她还是笑盈盈的歪着脑袋嘟着嘴,似乎还有一大堆没有问完的问题。 “查缉使大人,我刚叫了你小弟弟你会不会把我抓起来杀掉呢。” 李韵不安地咬着指甲问道。 刘睿影又气又笑,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大家快散了吧,抓紧时间收拾东西撤离。” 张学究站起来边说边往门外走,他还惦记着他那代写书信的小摊子。 想想,自从上次狼骑大规模犯边已经过了很久了。 久到人们已经忘了家破人亡,背井离乡的滋味。直到从祥腾客栈出来看到门口的驻马石,才不禁打了个哆嗦。 “草原狼骑的血腥残暴可比查缉司可怕多了,咱们骑得是马。它们骑得是狼。咱们的马儿吃草,它门的狼吃人!” 正在人们纷纷往家赶时,镇子的东南角突然火光冲天。一阵呼呼啦啦的喊杀声铺天盖地的席卷而来。 几个小黑点在夜色中逐渐放大。 是狼骑!狼骑进镇了! 张学究刚把镇纸踹到怀里,微微叹了口气。 难道多年前的惨剧今日又要重演? 一道红影儿从人群中飞出,直挺挺的击中狼骑的咽喉。 半人多高的草原狼,横冲直撞的要往人堆里闯却突然身子一斜跪了下去。连带着把上面的骑兵都甩出去老远,砸在旁边一家民房的房房檐上。纵是草原人皮糙肉厚,高高壮壮,这一下也得弄个不知死活。 慌乱的人群怔怔的看着躺在地下哀嚎的狼。 他们从没见过凶狠的草原狼如此落魄的样子,心中甚至隐隐的有些可怜它。因为这叫声实在是太凄惨了。 这畜生呜咽了几下就没气了。人们想起先前的红影儿,顺着回头看。发现张学究怀中的镇纸少了一块。 “老人家真是好功夫!” 刘睿影赞叹道。 “这是你的剑?” 张学究死盯着他手里刚从剑鞘里拔出的剑。 “是我父母的遗物。” 大伙儿看到平日里荒唐古怪,邋遢放荡的张学究竟然有如此功夫。没来得及走掉的人们全都一股脑的簇拥在他身旁。互相挤来挤去,好像离他越近就越有安全感似的。 “偷学边军的功夫是要砍头的。” 张学究对站在肩旁的岩子说道。 “可惜没有趁手的家伙,不然一下就能废了它。” “我不是偷学的。” 所有人都以为狼骑是张学究出手干掉的。 只有张学究自己清楚。 在镇纸脱手的一道红影儿之前,狼已经被打折了右前腿。 “凭你这身手在边军里拼场富贵应该不是难事。为什么要逃跑呢?” “我不喜欢打仗,我只想钓鱼。” 岩子上前将张学究的镇纸捡了回来,在胸前蹭了蹭干净递还回去。 祥腾客栈三楼,沿街的屋内。 李韵静静的看着下面。 她的目光和思绪同张学究一样。 先是刘睿影的剑,再是岩子那一身出类拔萃的边军身手。 “星渊……” 李韵自语。 第三章 丁州府 “禀州统大人……” “还要我说多少次?公子之事都由夫人定夺。” 一条青石铺成的小径连着正堂州统大人的议事厅,看上去颇有曲径通幽之妙。 沿着小径走到头,一转,便是丁州府的内府。 这内府可比州统大人的正堂气派多了,一面雕着凤凰牡丹、云鹤对羊的照壁立在门口,那线条雕工极尽繁复,背面还刻着州统大人对丁州的丰功伟绩。 照的壁四周围了一圈儿女儿墙,全都覆了一层密密麻麻的反回文。屋顶的举架一口气排上去十多层,整个堂屋看起来就像一只展翅的白鹤。 一位美艳夫人端坐在堂屋的正坐,下面齐溜溜的跪着一顺儿仆俾。 她身穿流彩暗花云锦裙,上着云霏妆花缎织彩百花飞蝶锦衣,外套菊文丝绸罩衣,还披着翠纹织锦羽缎斗篷。 一副要出门远行的打扮。 “夫人,州统大人说公子殿下的一切事物皆有您来定夺。” “叫我州管大人!” 这美妇不是别人,正是丁州州统汤铭的夫人——邹芸允。 按理说男主外女主内,嫁娶之后便安安心心相夫教子就好。可这位夫人却非同一般,她官儿瘾不小。而汤州统又是出了名的惧内,拗不过妻子的威逼利诱,只得让她当了个州管。但约法三章在前,这州管可是丁州府第二等职位,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担得起的。因此夫人这职位只有虚名,没有实权。 其实邹芸允也清楚自己不是当官儿的料。她一不能保境安民,而不能审案批牍。但不知为什么,自己就是爱听旁人称呼自己一声大人。对于这一点,虚名实权都一样,没什么差别。 汤州统虽然惧内,但夫妻二人的感情一直很好。邹芸允身体欠佳,难以有后,汤州统遍访名医也未有眉目。直到定西王霍望听闻此事,专程遣人送药。毕竟丁州地处边界,连年抵御草原王庭的入侵,汤州统功不可没。 定西王的药也确实奇效。没多久邹芸允便诞下一子。取名:中松。寓意中正挺拔,如松柏般长青。 但这位公子殿下却和这名字截然不同。甚至可以说名字怎么起,他就如何反着来。琴棋书画一窍不通,诗词曲赋一点儿不读。让他练武又说骑马硌的屁股疼。 一开始,汤州统还严加管教。毕竟老来得子,谁都会满心期望。但公子的母亲却不想让儿子受一点委屈。 读书读不好那是因为先生不会教,骑马骑的难受那是因为儿子身子骨娇嫩,天生是坐轿子让人抬着的命。 汤州统眼看儿子不成材,却又不敢和妻子吵架。日子一久,也就随他去了。眼不见心不烦,只剩下满肚子的恨铁不成钢。 这日清早。 汤州统正在调度兵马,为再度犯边的狼骑发愁。平日里见到自己就绕着走的儿子却突然来了正堂议事厅。 “听说草原狼骑又犯边了是吗?” “是,如何?” 汤州统木讷的回答着。他发现自己已经有很久没这么细致的打量过自己的儿子了。 先前每日还询问左右公子每日的境况,但无非就是在某个赌坊赌输了多少,派人从账房支取了多少银钱还账,又或者是在何处喝的烂醉,把别人账台砸烂店家打伤。 父子俩这样面对面的说话,汤州统记得还是在儿子刚会走路不久的时候。 “我要去前线!” 公子说道。 “松儿,议事厅不是能胡闹的地方。这里是丁州军政中枢,你且下去吧。有事权且找你母亲商量。” 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儿子还有那么点可爱。 “这事儿我母亲做不了主,你是丁州的军政首脑,难道还不能让我上前线吗?我不管,我就是要上前线!我要去打仗!” 汤州统耐着性子好言好语的劝诫了一番,谁料这公子也是个倔脾气,认死理的主。无论如何,就是要去打仗。怎么样都动摇不了。 汤州统也被气乐了,心想你个小兔崽子连马都骑不稳当怎么去打仗?当初教你弓马骑射的时候你说你要学步战,练剑法。等开始练剑之后又说什么杀伐之道非君子所为,要去读书。没见你写几个字,背几篇书反倒把先生撵走了三四个。 现在又告诉我说要去打仗?你以为打仗和那楼台会上演的一样吗?不由分说,汤州统一顿打骂将公子从议事厅撵了出去。 丁州府内府。 “告诉你的州统大人。公子从昨天就没了音信,要是他不管那我便也走,自己去找儿子!” 邹芸允气的将手里的茶杯狠狠的摔在地上。前来禀告的府侍本还想说州统大人根本没有听完自己说话,但看到夫人气成这样,就硬生生的把话咽了回去。 丁州府城外一山坡上。 “死老爹你给我等着吧,等我把狼王的头砍下来给你看看你就知道我的厉害了!” 正当府里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咱们的公子殿下正优哉游哉的躺在府城外的山坡上晒太阳。 “公子殿下有万夫不当之勇,等到了前线肯定是大杀四方。就像那什么……对,就像那鱼入大海、龙出生天、虎入羊群、天……” “行了行了,话说你把方位搞清楚了吗?咱们该往哪里走?” 丁州府府侍朴政宏,公子殿下的一号狗腿子。 无论到哪儿这家伙都鞍前马后的跟着给公子驾车、伺候。嘴里的奉承之言更是说一天都能不带重样儿的,这让本就自我感觉良好的公子殿下非常受用。 “殿下。现在已经过了晌午,日头朝西。咱们只要向夕阳的方向走就行了。州统大人已经下达了边界五镇的撤离令,咱们在路上一定能遇见这些人,到时候再详加询问就好。” “嗯,说的不错。等天色再暗些咱们就动身把,这一路过去都没什么遮掩,要是被我那死老爹派的人抓回去就没意思了。” 丁州官道上。 丁州府府长贺友建率左右府令沈司轩、傅汉阳,提二十万丁州府兵分三路前往边界。此刻,贺友建的中军营帐正在官道上前行。 “报府长大人,斥候来报。已探明的犯边狼骑约七万余众,暂未发现后续是否有援军。” “这支狼骑是属于草原左芦还是右芦,哪一部?” “禀府长大人,此次犯边的狼骑属于右芦将军所属的吞月部,大部公玉容、二部公芷文、三部公思枫。” “将此战况速呈州统大人,另派斥候打探左庐所属的逐日、拜星、揽辰三部。区区凭借一部之兵力也想攻我丁州?昂然难道疯了不成?” “大人,还有一件事……” 贺友建立马心领神会,屏退左右之后让帐下的心腹上前来。 “派去边界五镇传撤离令的军士说,他在集英镇遇到了一位中都查缉司天目省的特派查缉使,并且这位查缉使还嘱咐咱们的军士不要声张他的消息……” 贺友建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凝重。他迅速写了一封信道明其中曲折,让这位心腹疾驰送往丁州府,并嘱咐他一定要亲手交给州统汤铭,万不可给予旁人代为传送。 丁州府内。 “什么?公子不见了?” “是的,上述都是夫……州管大人原话。” 听说儿子不见了,汤州统也顾不得什么战事紧急。连忙来到内府,看到夫人正在大声斥责着一众仆俾。 “汤铭我告诉你!要是儿子出了什么事,我和你没完!” 邹芸允涕泪俱下,让汤铭心里也很不是滋味。 “我已做了安排布置,松儿虽然调皮顽劣但终究是个胆小的孩子。不至于跑到哪里去了。以前不也有过这样的情况吗?” 汤铭宽慰着妻子。 “以前有过?你根本没有关心过你的儿子!你知不知道,就算松儿再怎么顽劣,他也从来没有夜不归宿过。即便喝的烂醉也会让朴政宏把他背回来。但再过几个时辰,松儿就连着两夜未归。你不找,我自己去找!” 邹芸允说着就要往外冲,汤铭将妻子一把抱住。心想此事有些闹大发了。儿子的生活虽然从未上过心,但他的性格自己却是很清楚的。一个字——倔,两个字——很犟,三个字——随他娘。 一定是昨日他要去打仗自己不允,还将其打骂一顿。本来松儿可能只是有些好奇之心。觉得丁州府城里能玩的都玩遍了,打仗是个新奇刺激之事。若当时自己先应允下来,安排几人陪他跳大神一般过过瘾,不出几日他肯定就消了念头。 可坏就坏在自己在议事厅内当着州监以及诸多府徒、府侍的面把他教训了一顿。 松儿可是个极要面子的人。当众让其一身尊严,脸面丢了个精光。那可不是让他铁了心的要去打仗,挣回点军功好把面子讨回来吗? 想到这里汤铭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可他又不敢对妻子说。 不过既然知道了原委,那找人便不难。正待他准备遣人联络率兵出征的贺友建时,贺友建的信却先到了。 ----------------------- 集英镇外,丁州官道上。 “那位姑娘去哪里了?怎么不见她身影?” 击退那一小队闯进镇里的狼骑后,张学究、岩子和刘睿影便带着大家按照汤州统的命令向丁州方向撤离。人群中他找了又找,都没有看到李韵的身影,不由得有些焦急。 “怎么,才见了一面就想把别人娶回家?” 张学究调侃道。 “不,不是。我想他一个小姑娘,兵荒马乱的别出什么危险才好。” “她是不会出危险的,与其担心别人不如多想想自己。真不知道查缉司为何会遣你做特派使,而且还是前往边界战区。” 刘睿影不知为何张学究一口咬定李韵不会出危险,但既然张学究是镇上的人那他对李韵的了解一定比自己多。再加上张学究这一身超绝的武功,让刘睿影对他的话不得不信服。 “你的剑是你父母的遗物?” “对啊,我没见过他们。我长大了之后查缉司的大人们就给了我这把剑,说这是我父母的东西。” 刘睿影从不避讳这个话题,虽然有时候对自己孤儿的身份有些伤感。但由于他从未感受过双亲安在的温暖,也就无从谈起孤身一人的可怜。 感受向来都是从对比中产生的。 张学究的喉结动了动,但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岩子看大家都走得有些累了,便招呼着在官道两旁稍事休息,吃点干粮。 普通人一日走个三四十里便是顶天了。不过再有个百十里便到了丁州府的官驿,那边一定会有接应的官家安排的接应人员。到时候这些人会被分流安置,就不必再如此辛苦了。 第四章 师傅! 丁州某处荒林野地。 “政宏!你到底知不知道路啊!” “知道知道,当然知道了公子。您看,白日里咱顺着夕阳的方向走。入夜之后,自然就要观星辨位。现在是北斗正当头,所以往这个方向走准没错。” 朴政宏驾着马车,载着汤中松,在无人的郊外疾驰。 他根本不懂什么叫做观星辨位,连这个词儿都是他偶然一耳朵从别人嘴里听来的。但是到了这一步也没有旁的办法。只好死死的咬定自己认路,然后闷着头往前跑,等出了这片林子再做打算。 走不多会儿,眼前就是一片开阔地。未融化的冰雪映着月光把四下里都照的亮亮堂堂。 汤中松示意停车歇息片刻。即便不是骑马,但马车疾驰中的颠簸也让自幼起锦衣玉食的他有些吃不消。 他看着周围,空旷的连只苍蝇都没有。月色和雪色把整片天地都晕染的凄清、惨淡。 地上没有一道车辙,远方没有一星火光。汤中松下车抓了一把雪,薄薄的雪层下面草已经嫩绿。 “你说,这里有蚯蚓吗?” 汤中松问道。 “蚯蚓???” “公子,这个季节怎么可能有蚯蚓。您虽然看到草已经微绿,可土都还冻着呐。” 朴政宏没有搞懂这位汤大少想做什么。 不过他已经习惯了。 毕竟公子从小就古灵精怪,成天到晚有说不完的奇思妙想。 他是在公子出生不久之后入的府,那会儿也是个孩子。不过在他的记忆中,那时候的丁州府才叫有气魄的大宅院。 州统大人练兵勤政,不怒自威。夫人打理内府,井井有条。然而这一切都在公子逐渐长大后消失了。 因为公子把他幼时那些奇思妙想一一变作了现实,而后全府上下就没有一个没被公子折腾过的人。 “你说现在这土里没有蚯蚓。为何入夏之后便有了呢?难道入夏之后的这片天地就不是现在的这片天地了吗?” 汤中松问道。 “这……小的不知。但是确实未曾在开春前见过蚯蚓。” 汤中松转身回到车上,再回来时手中竟多了一把长刀。 “这是……” 朴政宏看着公子手上的长刀惊的说不出话来。 三亭锯齿钩搂刀。 丁州府州统汤铭的成名利器。 当年,汤铭就是提着这把三亭锯齿钩搂刀,一人一马杀的吞月部的三位部公二死一伤。 以至于往后十数年吞月部都没能缓过气来。 连带着王庭左庐也被右芦所压制。 虽然左右芦将军是亲兄弟,但遇上这样的事谁又能不较劲呢。 汤中松和朴政宏却不知此次大举犯边的狼骑正是十数年前被他老爹杀的几乎被灭部的左庐吞月所属。 风水轮流转,河东河西各半边。 你老子杀了别家上代的部公就不能怪新任的部公前来报仇。 可是当儿子的又偷了当年你杀人的刀还非要去打仗。 这也是命。 “咱们来打个赌!如果挖不到,那等我砍了狼王明耀的脑袋之后,定西王还有我那死老爹给的赏赐我全都给你。如果要是能挖到,那我挖出来多少条你就得吃多少条!” “赌吗?” 朴政宏脑子转的也不慢,一口应了下来。 他心想这方向也是搞不清楚,大晚上的越走越迷。难得公子有这兴致,就陪他玩玩消磨下时间好了。反正蚯蚓肯定是挖不出来,狼王的脑袋也不可能被他砍掉。自己一点损失都没有,还省了找不到路被骂,何乐而不为呢? “不过公子,这蚯蚓得我来挖。” 朴政宏知道他家这公子鬼点子奇多,指不定他袖子里早就藏了一罐蚯蚓,就等着大半夜的无聊给自己下套呢。 汤中松想都没想就答应了,这种费力气的活儿他才懒得干。 朴政宏费了好大劲才拿稳这把三亭锯齿钩搂刀,他想不通平日里看上去早就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的汤公子是如何一只手把它提起来的。 “果然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 丁州边界五镇官驿。 刘睿影看到不远处的山坳里灯火通明,官驿已经到了。 走了大半天夜路,猛然一下看到灯火眼睛被刺的有些睁不开。突然他觉得自己的左臂被人挽住了。正待要拔剑,一个熟悉的声音传进了耳朵。 “哟,真的这么小心眼儿嘛……叫了你句小弟弟就非得要杀了人家……” 刘睿影定睛一看,李韵笑盈盈的面庞在火光下映的温暖又善良。让人看到就有种安心的感觉。 “你怎么会在这?” “大家不都是按照州统大人的命令向这边撤离的吗?” “不,我的意思是你为何会比我们先到。” 刘睿影指了指自己身边的张学究和岩子。 按道理说以他们的脚程就算是带着集英镇的一些老幼妇孺,也不应该慢了这么多才对。难道…… “你是什么人?” 刘睿影暗暗后撤了一部,很是提防的问道。 “哈哈哈,我是什么人?见过我一次的,都能知道我是什么人。小弟弟你从那么热闹的中都城来却反而不知?” “你的脚程如此之快,即便是我骑上查缉司的制式快马飞电也不过如此,怎能不让我生疑呢?” “李韵姑娘是和我一同来的,查缉使大人不必怀疑。在下姜恒娇,丁州府府令。” 一位面容冷峻,身材清瘦的姑娘近前来说道。 丁州府的三位府令中,两位都已率军随府长前去边界抗敌,余下的便是这位姜恒娇。 她是女儿之身,但向来巾帼不让须眉。弓马娴熟,布阵老练。只是这次因边界五镇所有百姓全部都要撤离,人员众多,牵扯广泛。需要一位干练的官员前来承责。 为此,姜恒娇甚至和府长贺友建大闹了一顿。 本就心情不好的她。见到刘睿影盘问李韵,再加上他的查缉司身份,没来由的便对其产生了厌恶之感。 一向敢爱敢恨真性情的姜恒娇是从来不会把查缉司的名头当回事儿的。既然李韵是她认可的至交好友,那么你怀疑她便是在怀疑我。 刘睿影尴尬点头示意,想要开口问问这边的情况却觉得很不好意思。无奈只得走到一旁,招呼着随自己来的集英镇的百姓们落脚。 姜恒娇下属的兵士煮了一大锅热粥,每当有新赶到的百姓便可排队打一碗。 即便不是什么美味佳肴,但是在满怀着忧乡之情的人们心中这一碗热粥就是日后重返故土的希望,就是丁州对狼骑誓死抗击的决心。让他们在流离失所中变得不那么落寞。 刘睿影也拿了一只碗,准备排在队伍里去打粥。却被李韵拽了出来。 “没想到我们的查缉使大人如此接地气啊。” 李韵一边调侃着一边把刘睿影往后面的营帐中拉。 进了营帐,刘睿影看到姜恒娇坐在首座。其余还有几位州府官员,让他觉得奇怪的是张学究和岩子竟然也在此处。 “查缉使大人请坐。这二位我听李韵姑娘说都是高手,目前边界战事吃紧,因此我特请他们两位一同用餐。查缉使大人您该不会介意吧。” 虽然使用了敬语,还是询问的语气。但刘睿影却丝毫没有感到缓和的气氛。 张学究捋着胡子笑着看向他,岩子只微微点了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 说是用餐,不过也就是一碗素面另加几碟小菜。 “边界条件艰苦,还望查缉使大人不要挑剔嫌弃。” “不会的不会的,咱们查缉使大人刚刚还准备排队打粥。可接地气了呢。” 没等刘睿影回答,李韵就抢着话头说了。 刘睿影确实也饿了,拿起筷子就在碗里一顿挑面。但面条因为煮的时间太长,已经变得有些糊状,用筷子难以夹起。 刘睿影连着几下一根都没有吃到,不由得有些着急。 “夹起来的不一定就是能吃到嘴里的。心急又贪心,每一筷子都想夹得多。可是你能一筷子就吃饱吗?还不如少一点,慢慢来。能吃到嘴里的才是做得数的。” 李韵坐在刘睿影旁边强忍着笑意,张学究却看不下去了开口风轻云淡的说了一句。 刘睿影觉得自己前二十多年也没这一夜间受的罪,吃的亏,丢的面子多。在查缉司最多是每日过得不自由,可在这里却被人当山里的异兽一般,好像自己的一言一行都是旁人嘲笑的模板。弄得他有股深深的挫败感。 “明明我都是按册子上写的一般照做,怎么会出入如此之大呢?而且既然这府令知晓了我的身份,那丁州府里定然也全部都知道了。临行前省着大人亲口嘱咐我说让我暗中访查,这一下弄得沸沸扬扬该如何是好……” 丁州某处荒林野地。 “哈哈哈,我就说怎么可能这个季节就没了蚯蚓呢?快数数看,这是多少?一……二……三……” 朴政宏看着眼前一堆在略有草色的地面上扭动的蚯蚓,惊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按照公子的逻辑确实没有错,但如此天气即便有蚯蚓也该在很深的地下才对。怎么可能自己轻轻一挖就好像捅了个蚯蚓窝呢? 地儿是自己挑的,也是自己挖的。公子就算再鬼精也不可能提前来这把整片地下都事先埋上蚯蚓吧。 “三十六!总共有三十六条!,快,男子汉大丈夫愿赌服输!” 汤中松激动不已,开心的又蹦又跳。 “我……公子,能不……” “不能!” 汤中松厉声打断了他。在朴政宏的印象里,公子还从未如此严肃过。 “不过也行,我问你个问题。” “你觉得我能砍掉狼王明耀的头吗?” 汤中松问道。 “能,凭公子您一定能!” 先前在山坡上的那一顿马屁可真是昧着良心说的,这会儿虽然也有些为了能不吃蚯蚓而讨好的意味。但不知怎的,朴政宏就是觉得公子砍了狼王的脑袋。而且非他不可。 “哈哈哈。我看这蚯蚓也别吃了,省的路上再闹肚子耽误时间,继续赶路吧!” 朴政宏一看不用吃蚯蚓了,立马把刚才的感觉抛到脑后。管他狼王的脑袋砍不砍的,我不用吃蚯蚓了才是正经事。这么一想,顿时鼓足了干劲。也顾不上找路,胡乱认了个方向就一股脑往前奔去。 没想到这一次运气还真不错,不到半个时辰就看到了火光。 “这是哪里?” “好像是咱们丁州府的官驿。” 朴政宏知道公子是偷跑出来的,他觉得公子肯定不会进这官家的地方。 没想到公子蹭的一下从车上跳了下来,提着刀就往里冲。 “公子你去哪?” “我要撒尿,这一路快憋死我了。外边儿天寒地冻的我可尿不出来!” 汤中松一进去就看到了个大帐,掀起门帘的时候当即愣在了原地。 正在吃面的刘睿影等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寒风吹得纷纷回头。一看来人还提着刀,心中更是一惊。幸亏姜恒娇认得他是汤州统的公子,让大家莫慌。不然刘睿影和岩子已经动手了。 “师傅!” 第五章 各自的计较 帐内众人对这声突兀的“师傅”弄得不知所以。 唯有张学究哼了一声,微微转过身去。 刘睿影坐在门端处,细细打量着这位丁州府的二世祖。 一袭金镶边机巧双鹤红袍的外面还套着一副乌金紫玉华宝铠,腰间系着一条卧虎双扣回钩带,脚踩云雁细锦雪绢靴。最可笑的是他竟然还在那柄威风凌凌的长刀上面栓了一串儿金丝橡木嵌榫玉珠。 在汤中松想象中或许查缉司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掌司大人就是如此打扮,英武异常,颇有气度。 “师傅,丁州府城一别,徒儿找你找得好苦啊!” 汤中松根本没有顾及旁人,他也从未有过这个习惯。往前进了两步后纳头便拜了下去。 “哎呦!” 还没等他膝盖碰到地,额头上就起了个鼓包。 “是谁?谁敢偷袭本少!” “就是!是谁吃了豹子胆敢出手伤了我们汤公子!” 姜恒娇不知这汤大公子和张学究两人之间有什么过往。但汤中松要叩拜师傅,张学究明显不肯。但你要拜我也不拦你,现在我用筷子给你敲了个鼓包,如此就当你拜过了吧,而且还拜的很认真。 姜恒娇给朴政宏使了个颜色,两人默默走到一旁交谈。 “哟,这位定然就是李韵姑娘吧!姑娘芳名在下仰慕已久,却因公事繁忙无法脱身,所以一直未曾得见。但本少数次派人备车向姑娘递了名帖却都如石沉大海一般又是怎么回事呢?难道姑娘对在下行事有何不满吗?若真有不妥之处得罪了姑娘,还望姑娘见谅海涵。” 汤中松捂着脑门儿一低头看到了李韵,瞬时就将“师傅”忘了。要是没有前面那个“哟”字,这一番陈词既得体又稳重。要是让不知道他为人的听了去,准以为这是个书香世家出来的榜生,颇有书卷气。 李韵微微皱了皱眉,这汤公子的色名可是冠绝丁州府。就没有哪个漂亮姑娘是他不曾调戏过的。可配上他的身世,衣着,相貌。那些被调戏过的姑娘却无论如何也气不起来,只能无奈的一笑了之。 “政宏!我饿了!不过……要去打仗咱们就吃简单点儿。去给我找几个白馒头,再切点熟牛肉,四道青菜,两壶酒。哦,要是有炖烂的狗腿更好。” 政宏应了一声,为难的看向姜恒娇。他已经把这次的来龙去脉告诉了她。 既然你比我官儿大,现在又在你的地盘儿上,这小祖宗可就归你伺候了。再说我又不是变戏法儿的,哪能片刻功夫就给你摆桌席面儿上来。 “汤公子,在下中都查缉司天目省查缉使。” 等汤中松这一套表演结束了,刘睿影觉得自己还是有必要和他打个招呼的。毕竟是丁州州统的儿子,自己在别人老子的地盘儿上办事怎么也得给对方几分颜面不是? “查缉使?是什么……政宏?咱们丁州有这个职衔吗?” 朴政宏吓的赶紧跑到汤中松身边耳语一番。 公子纨绔,不谙世事。 可自己不能装傻卖乖啊。要是得罪了查缉司,事后州统大人追查下来倒霉的还不是自己吗?汤铭就是再明大义也不会把自己的亲儿子推出去啊。 废了老鼻子劲儿,这小祖宗总算是懂了个七七八八。汤中松把刀换到左手,用右手拍了拍刘睿影的肩膀。 “既然大老远的过来了就不要拘束。都是自家兄弟,有什么需要的随时跟他说。” 汤中松指了指身旁的朴政宏。 刘睿影觉得汤中松的形象正在和他包袱中的小册子慢慢重合,他所表现出来的每一点都和上面记录的条条框框严丝合缝。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西北王庭庭帐。 狼王明耀大马金刀的坐在首座。 今日是祭月大会。 这边的天气更加严寒,帐内的各个角落都放着火盆。相比较丁州府而言,这堂堂草原王庭的庭帐显得尤为寒酸、简陋。 明耀身前的桌上摆着七盘子炖的烂透的肉,他拿着一柄短刀,边割边往嘴里送。 草原人以肉食为主,且食量很大。 能吃肉,善饮酒是勇者的象征。但仅凭明耀一人显然是无法吃完这七盘肉的。 他只是单纯的喜欢七这个数字。 就连他的庭帐也是长七丈,宽七丈,顶高也是七丈。 庭帐下面装着轮子,方便移动。 草原人择水草丰美处而居,一年四季要数度转场。尤其是在寒酷的冬季到来前,必须要赶到过冬的草场,否则牛羊就会被冻死。 他们管这地方叫做冬窝子。 对他们而言失去了牛羊就失去了一切,就失去了在这片广袤天地间生存的的唯一资本。 草原人被称为游荡的民族,因为他们的一生都在奔波,居无定所。在毁灭与幸存的边缘挣扎,在与自然伟力的抗争间成长、强大。 他们不信神佛,只拜天地。依赖身边的伙伴,腰间的刀和胯下的狼的同时崇敬先祖和一切自然中的事物。 在每一个草原人出生时,他们就会有一匹用自己的名字命名的狼。 很有可能他便是出生在这匹狼的父辈的背上。由此父随父,子从子。一代代的传承下来。 不同的是,他们并不像外人想象的那般豪迈慷慨。这种朝不保夕的生活总是让整片草原上都弥漫着悲歌。歌词很简单,小到家里死了几只牛羊,大到我部损失了多少名勇士,甚至是今日不小心挂掉了几缕头发。 草原从最开始的几十只牛羊,十几匹狼发展成为如今的规模,是无数代狼王用鲜血、汗水、和眼泪换来的。 他们不善农耕,更不通织造。因此掠夺成了储备资源的唯一途径。定西王曾试图和狼王沟通,在西北边界修建通商口岸。就算是用以物易物的原始交易,也能让边界的局势稳定下来。 但是他高估了草原人的耐心,也低估了自己人的险恶。在双方都不明就里的情况下,演变成了如今水火不容的局势。 战争。 草原缺铁器。因此边界各镇均不允许开设冶铁作坊,以免为敌所用。但总有些黑心商人,铤而走险。将中原的铁器,粮食偷偷运出卖给草原,换取他们的名马,战狼还有充满异域风情的美女。 “启禀王座,左右芦将军昂然,昂雄已到账下。右芦所属追风、入林、迎火、开山四部,左庐所属逐日、拜星、揽辰部均已到齐。” “吞月部呢?” 明耀问道。 他对边界近来发生的事心知肚明。 但上位者就是如此。既然你不说,我便不先问。 “禀王座,末将不知。” “早在半月前末将就已派人前往吞月部传达今日大会之事,但是直到末将动身前往王庭时也未得到回复。因此末将只好率三部现行出发,以免耽误我王的盛会。” 昂然的声音中正平和,没有丝毫异常。 “王座,祭月大会是我草原三大盛会之首。昂然如此治下不严以至于整整一部都未能按时来参加祭月大典,末将认为该当重罚。” 右芦将军昂雄是昂然的亲弟弟。 两人明争暗斗已经好几十年,在草原是人尽皆知的事情。狼王从没有居中调和过。毕竟将军臣子不斗,王座便不安稳。他们互相斗的越凶,斗的越欢,这王位便越安稳。 “孩子你要记住,他们斗从来都不是斗对方或斗自个儿。他们都是在争宠要权。所以只要宠给的有分寸,权又在你手里那他们即便是闹翻了天你也不用怕。” 明耀儿时,上代狼王对他说了这句话。 他教的别的明耀都不太记得了。 就是这句话,明耀把它刻到了骨血深处。 “既然如此,祭月盛会后新的一年我草原所需的铁器,粮草的六成,以及本座王庭的消耗皆由左庐供给,以示惩戒。” 明耀暂时不想和定西王开启全面战争,所以只给昂然稍稍施压。因为边界的五镇作为草原向中原进发的跳板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_______________________ 丁州官驿。 最终朴政宏也没能给汤公子找来白馒头,和牛肉。几两散酒还是从撤离出来的百姓手里高价买来的。 “师傅,当初你可是答应了要交我那套打穴功夫的。怎么能言而无信的一走了之呢?” 汤中松吃饱喝足,用袖子抹了抹嘴。 “我就没见过像你这般无赖之徒!” 张学究怒言。 “嘿嘿,不管怎么说。我的点数终归是比你大不是吗?” 那一日在丁州府城内的赌坊,张学究把把豹子,吃三家通杀。弄得赌坊里的人急红了眼上去动手。没料到十几个大汉被张学究的用二指夹着牌九轻轻一戳就全都四仰八叉的倒地不起。 这一幕正巧被咱们刚醒了昨夜醉酒的汤公子看到。 汤中松死缠烂打的要拜师学艺。最后张学究拗不过,两人决定用赌局定分晓。 规则很简单,三粒色子比点数。谁大谁硬就听谁的。 两人都是赌场老手,自然都是三个六,豹子,平局! 张学究有些怵头,觉得今日非得消磨一番才可脱身。谁想这汤公子抓起张学究那边的一个色子就吞到肚中。还笑嘻嘻的说自己赢了。 张学究一看没辙,只得先应承了下来。汤公子大喜,将张学究接到了丁州府內府。说什么第二日要大宴宾客,行拜师全礼。结果到了第二日清早,汤中松来敲门给他师傅问安时发现房内已是空空如也。 刘睿影觉得汤中松是这几日自己接触的最真实的人。 张学究老成持重,经历颇多。岩子不善言辞,过于神秘。李韵虽说没有什么异样,但对自己又有些过于热情,让他很不习惯。只有这汤公子,让他觉得浑身上下都很舒坦,十分自在。 第六章 夜阑人不静 丁州府内。 汤铭将贺友建信中所说之事告诉了妻子。 邹芸允是个识大体的女子,立马就不再哭闹。 “该如何应付?” 邹芸允问道。 “查缉使身份过于敏感。既然他想隐瞒身份,那我也装作不知。不过此事还是需要密报定西王殿下。毕竟友建信中说他自称是西北特派查缉使,并不是奔着我丁州而来。” “你是说擎中王对定……” “不要多言,一切尚未有定论。” “儿子怎么办?” “唉,我会给友建回信告知情况,并且通告通往边界战区沿途的哨卡、官驿加强戒备,搜寻松儿下落。至于别的,就只能让他自求多福。松儿也老大不小了,就当是一次历练吧。” 邹芸允艰难的点了点头。 她觉得胸腔里像堵了一团棉花似的,有种说不出的窒息感。 汤铭回到议事厅并没有给贺友建回信,只告诉了他的心腹三个字:知道了。随后他从案几的左下方打开一个暗格,里面有一个六棱状的长匣子。 一块四四方方的金属安在匣子的正上方,它的上下左右各有四个孔洞。两根细细的铜棒沿着孔洞插入,在金属块的内部十字交叉。 这是密报匣,只有定西王下属的各州州统才有权利使用。 汤铭小心的抽出一根铜棒,匣子即刻打开了一半。这一半内部的空间呈陡坡状,无论放进去的是什么都会滑入没有打开的半边。因为陡坡和旁边有一个高度差,因此滑入的东西是没有可能再重新倒出来的。 那条铜棒在抽出来的瞬间,金属块两端的孔洞就会关闭,再也无法插回去。另一条铜棒是给定西王准备的。等匣子送到他手上之后,只需将另一跟铜棒抽出便能打开纸条滑入的半边。然后这个匣子就完成了自己的使命,需要工匠重新铸造机括才能再度使用。 汤铭把写好的纸条放了进去,合上匣子后派专人火速送往位于齐州蒙州之间的定西王府。 _______________________ 丁州边界。 府长贺友建集三路大军,屯兵二十万,坐镇边界五镇。 此刻中军行辕就设在集英镇中。三面分别写着:丁、汤、贺的战旗插在上面飞扬着。 行辕内不断有军士进进出出,一封封战报如雪片般飞来。 沈司轩和傅汉阳拿着战报,对着边界的地图眉头紧锁。二人分别统帅着五万车兵和八万骑兵。 在空旷的草原上,骑兵是作战能力最强的兵种。他们机动性高,速度快,追杀能力极强,冲击力大。即是草原王庭的主力部队,也是丁州军的先锋。 但是骑兵也有着致命的弱点,便是不易于保持完整的阵型,他们最怕的就是车兵。战车能攻能守,虽然机动性稍差,但是其上乘坐的士兵可配备多种武器。远可用弓弩齐射,近可用刀剑劈砍。有时候车兵一轮冲击,便能将草原狼骑的阵型弄得七零八落。 贺友建并不在行辕内。今夜一抵达驻地。他便披挂上全幅甲胄,带着副将一座座军营挨个视察。 身上的柳叶凤翅甲在寒风中被冻的蒙上了一层白霜,流银色的敖龙盔和火把交相呼应。走到哪都能被军士一眼认出来。 这是他多年带兵征战的习惯。大战在即,一定要每一座营帐都走一圈,转一遍。让弟兄们都知道我就和你们在一起。手挽手,肩并肩。没有谁会因贪生怕死跑掉,也不可能调转枪口在背后下黑手。 “为何军营之外还有火光?难道镇内还有百姓尚未撤离吗?” 贺友建问随行的副将。 “府长,那是祥腾客栈。” 集英镇,祥腾酒家。 “你们怎么不听从州统大人的撤离令?” 贺友建质问着祥腾酒家的掌柜。 “这里是祥腾酒家,我想府长大人应该明白这四个字的含义吧。” “……此处即将沦为战区,你二人还需多多小心。一旦开战,本府将无暇顾及于此。” 贺友建语气缓和了下来,不再像之前那般咄咄逼人。 “这自不用府长大人费心。何况狼骑此次只是以骚扰为主,狼王明耀尚无大规模开战之打算。” 贺友建听闻后心里一惊,这和他近日来分析情报得出的结论一模一样。 祥腾酒家遍布天下,除中都城外其余四王治下的每一州都有它的分店。也是向来排外的太上河中唯一能以盟友身份在河上经营楼船酒家、赌坊的势力。 “就连小小的集英镇分店也能有如此实力……难怪临行前州统大人再三告诫自己对集英镇要小心对待,看来缘由就是出自这里。” 丁州官驿。 姜恒娇给众人都分配了营帐后大家都早早歇息了。经过一天的跋涉,就连岩子都有些吃不消。 只有汤中松汤大公子,这会儿依旧神采奕奕。 毕竟坐在轱辘上总比两条腿走路轻松得多。 他不知又从何处弄来了点儿散酒,看刘睿影也没有睡意就死皮赖脸的非要到他的帐中喝两杯才过瘾。 “我看那李韵对你挺有意思啊。” 汤中松一只脚踩着椅子旁边的扶手,身子往另一边倾过去,就这么岔着腿坐着。一只手端着酒杯,另一只手把上衣解开了一半,在胸前搓来搓去。 “公子说笑了。在下刚来乍到,与李韵姑娘也不过是初见。最多算是同行之谊而已,怎么可能有男女之情。” 刘睿影喝了一杯酒说道。这是他从到了集英镇以来喝的最不紧不慢的一杯。 “嗨呀,你能不能收了这些文词儿什么说笑,什么同行之谊。我这耳根一听到这样的话就想起原来我那死老爹给我请的几位教书先生。你知道他们最后都怎么样了吗?” 刘睿影摇了摇头表示不知。 “他们不是被我打跑了,就是被我整的再也不敢见我,哈哈哈。” “公子真是位性情中人!” 话音刚落,汤中松就“啪”的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把刘睿影的酒杯都震倒了。 “你这人怎么听不懂话呢?行行行,你文雅。那我换个方式说一遍。” “敢问查缉使大人能否与在下以平辈常道相交?今夜你我二人只聊见闻,不论国事。何如?查缉使大人允否?不允否?” “允也允也,公子有命,在下安敢有不从之理?” 顿时,二人都畅快的笑了。 _____________________ 丁州官驿外。 树林中有人在散步。 每一步都很轻,轻的连地上的枯枝都没有踩断。 从身形判断,这定然是位女子。 是位绝美的女子。 就这么柔慢的走着。除了身影的移动外,整个人都没有丝毫别的动作。 宽大的罩衣盖住了手臂,风帽遮住了面庞。 月光顺着树枝的空隙洋洋洒洒的照下来,照在地下的雪上又反到她的身上,让她整个人都蒙了一圈淡淡的光晕,显得极不真实。 她没走两步便停下了,仰头摘掉了风帽。 束好的长发从帽兜中倾泻而出,瀑布般划过她的后颈和肩头,落在单薄的背上。 摘掉风帽的时候,她的手露了出来。十指纤长,柔嫩无骨。手腕的关节即使有些突兀,可那凝如玉、白如雪的肌肤也足以弥补这一切。 可惜她的面庞并没有多少血色,让人不自觉的感到一股冷峻。不过此时却很应景,应这天上的月,应这脚下的雪。 若是集英镇的人看到祥腾酒家里风骚俏皮,活力十足的李韵姑娘居然还有如此凄清的气质,不知会作何感想。 其实此刻的她更容易让男人想入非非,因为无论是谁看到都会从心里泛起一股子疼爱之情,想要把她拢到怀中好好珍惜着。 李韵不知道站了多久。 突然将罩衣一扬,抽出一柄长剑。 剑和她的身形一样。 宽一分太多,收一分过少。 她左手握着这柄没有剑鞘的剑,缓缓地将其横在胸前。 又停了许久。 李韵低着头,像是在进行着什么仪式。 忽而皓腕一转。 长剑如吸海垂虹一般,把地上的枯枝、落叶、残雪纷纷卷起。 霎时间乱石穿空,狂风夹杂着剑劲好似拍岸的惊涛将这片树林都撕开了一个口子。 李韵没有停下。 她一剑接一剑的劈出,身子随着剑不断地翻腾跳跃。 这身法和她在祥腾酒家时,在大堂中的酒桌间穿梭的样子一模一样。 只是当时手中无剑,脚下无雪,头顶无月。 青丝也未曾束起。 此刻与当时,判若两人。 她每一剑都很拼命,但每一剑都很仔细。 除了把枯枝和落雪扬起之外什么都没有变化。 潮水般的剑劲与气力总是在即将溢出树林、砍倒树木时消散。 剑气纵横难。 剑劲雄浑也难。 但试问天下间有几位剑客能拿捏的如此精巧? “又下雪了?这就是西北所谓的倒春寒吗?” 刘睿影醉眼朦胧的出来解手。 以他的水平自然是喝不过夜夜笙歌,纵情酒色的汤公子的。 几杯黄汤下肚,就趴在桌上呼呼大睡起来。 醒来一抬头,帐中只剩下他一人。 思绪和记忆瞬时涌到脑门儿前,让他上面渴下面憋。 刚出了帐子,迎面的雪花让他酒醒了七分。 李韵听到有人从营帐中出来,急忙收了剑。像先前那样在月光下,雪地间定定的站着。 刘睿影在帐后撒尿不经意抬头一看,发现官驿外的树林里好像有个人影,也不顾尿完没尿完便赶忙把那玩意儿塞了回去。转身进帐中拿上剑向树林中的人影处跑去。 “是谁!” 刘睿影看那人在自己跑近之后依旧纹丝不动。 “你吓死我了!” “查缉使大人,你……你快把剑收起来……我以后不叫你小弟弟了还不行嘛……非要这么吓唬人家干嘛……” 这不是李韵又是谁呢? “大半夜的你在这里做什么?” 刘睿影定了定神把剑收起来问道。 “这不是晚上太寂寞了睡不着嘛……唉,想我在祥腾酒家的时候,不说每晚欢宴但至少也有人陪着说说话儿啊。哪像在这里,只有一堆凶巴巴的军士、煮的稀烂的面条和漏风的营帐。” “小……查缉使大人,长夜漫漫。不如我去你那坐坐?就咱们俩也能说说体己话。” 李韵往刘睿影身边蹭了蹭。 有意无意的用胸膛摩擦着他的胳膊,下巴轻轻的挨在他的肩上,说话时温热的湿气吹在刘睿影的耳垂上,这种异样的感觉让他脖子僵硬的无法转动。 “李韵姑娘还是早些休息吧,明日兴许还要赶路。” 刘睿影的左手在自己的大腿上狠狠掐了一把,飞快的沿着来时的路跑了回去。 见到刘睿影离开,李韵顿时收敛了笑容。整理了一下鬓角的乱发之后,也向营帐中走去。 一只信鸽扑棱着翅膀向天空飞去,恰好合着李韵进帐掀起门帘儿的响动。 随即,汤中松的帐中就灭了灯。 第七章 入骨相思知不知 定西王城位于齐州和蒙州的交界处。 定西王下属五个州,从属地最西边儿开始排的话就是:丁、衡、蒙、齐、越。 越州再往东走,是天下九山中的列山和前山。那里是异兽的天下,由它门的山主统治,和定西王无关。 说来也奇怪。 这天下九山都分布在四王的属地内。 震北王那儿是临山和阵山。 安东王是兵山、斗山、者山、 平南王是皆山、行山。 连在一起就是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 九山中的异兽比人类的寿命要长久的多,可他们始终安然自得生活着。 定西王城所处的位置原本只是一个小村落,叫霍家村。 五六十年前,有一个驼背的游方郎中在此地落脚。 村儿东头住着霍铁柱一家,两口子带一孩子。日子紧巴巴的凑合着过。 霍铁柱的媳妇儿姓吴,是从邻村儿娶来的,有些残疾。这残疾不是指身子骨,而是脑袋瓜不是很好使。 见人光会比划,然后就一直痴痴的笑。那会儿成亲简单,再加上霍铁柱家本就不富裕。 一根扁担,两头各挑了一筐白馒头和鸡蛋,就算是娶过门儿的聘礼了。翻过年头,这吴家姑娘便给他霍家添丁进口,生了一大胖小子,长得敦敦实实的。 霍铁柱成天高兴的合不拢嘴,可惜他娘傻,没法儿带孩子。 他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娘的。一夜起来五六趟照看孩子不说白日里还得下地忙农活儿,没过多久便病倒了。 全村人看在眼里都觉得可怜,可是这事儿也没法帮。 所以当这位游方郎中一来,大家凑了点散碎钱银想让他给霍铁柱瞧瞧病,开一剂方子。让他早日好了身子也能继续照顾家里不是? 谁料这郎中进村儿之后跟做贼的踩点儿似的,东逛逛,西转转。 任凭旁人对他说什么他也不接话茬儿。 “那一户人家方便我借住吗?” 众人正要急眼的时候,郎中开口了。 指的地方正是霍铁柱一家,于是大伙儿赶紧帮他应承下来。 霍铁柱家也确实太穷了,进了屋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十几个人就这么杵在那。 “屋里有病人啊!” 郎中不由分说,抓过霍铁柱的手腕就号起脉来。 “你这是迟脉之象。所谓一息三至,去来极慢,迟为阳不胜阴,故脉来不及。” “郎中,麻烦您说的简单些。咱就是个大老粗,种地的泥腿子一个。您刚刚说咱的一个字儿都没听懂。” 霍铁柱以为自己的身体害了什么大病。 “最近是否觉得四肢无力?尤其是下肢酸痛?” “是,和您说的一模一样。连拿锄头的力气都没有,而且还吃不下饭。啥活儿没干都觉得很累,还……还拉不出屎。” 霍铁柱说道。 “你这是冷积之症。我给你开个方子,吃完三副保证你生龙活虎。” “白术四两,人参一两,附子五钱,肉桂一两,干姜一两,陈皮一两,甘草五钱。你们速去抓药,此方需要制成丸剂吞服才可见效。” 郎中没有说大话,果然三副药后霍铁柱又跟原先铁打的汉子一般下地干活儿了。郎中没有收钱,说只要让他在家里暂住几日,管口饱饭就好。 一天晚上,霍铁柱从地里回来看到郎中正在教他儿子识字。 “怎么到现在都没给孩子起名儿呢?” “嘿嘿,咱庄稼汉一般都是随便儿叫叫。或者取个贱名好养活,您看我,不就是叫铁柱吗。” 霍铁柱不好意思的拍了拍后脑勺。 “那怎么能行,这孩子伶俐得很,必须得取个好名字才般配。” 郎中说着便开始在纸上写写画画。 “就这个字,望!小家伙儿,以后你就叫霍望!” 霍铁柱不懂这个字什么意思,但既然是郎中起的就肯定错不了。 “不过这望字,带有一劫。你看,左亡右月。自古以来月为阴,属女。男为日,属阳。这亡月的意思就是女死,你看这家中除了你的媳妇儿以外还有别的女子吗?”郎中说道。 霍铁柱吓得说不出话来,就算没什么文化也听懂了郎中的意思——就是自己的媳妇儿会死。 “这是你儿子注定的一劫,只有用他母亲的心头血才能解。只要这一劫过去了,日后必能飞黄腾达,甚至裂土封疆也绝非难事。若是过不去……那便过不去了。” 霍铁柱厉声回绝了郎中。在他心里,媳妇儿虽然有些痴痴傻傻的,但终归是自己的媳妇儿。 何况还给自己生了这么好的一儿子。这日子无非就是自己苦点累点,好说歹说都能过下去,一家人在一起才是最最重要的。 郎中看霍铁柱如此坚决,便不再言此话题。 第二日清晨,铁柱照例早早起身去地里忙农活。但在晚上回来之后,却发现家里已没了人影。 霍铁柱绕着房子走了一圈,在后院发现一块墓碑。凑近一看便晕了过去:亡妻吴氏之墓。 村里人连着几日没有见到霍铁柱都觉得奇怪,终于有个好事的忍不住去敲了敲门。 发现院子里竟传来一股恶臭,顺着味道过去一看,霍铁柱抱着墓碑不知死了多久了。 两条腿已经被老鼠、野狗啃得露骨,还有一团团白色的蛆虫在蠕动。 官府验尸之后说霍铁柱的死因是头部受钝器击打所致。 按照当时现场的推断,是他一头撞在亡妻的墓碑上自尽无疑。 郎中自然成了嫌犯,可他的样子实在是太普通了。 村里人除了记得他驼背以外根本描绘不出一丁点儿其他的特征。 霍铁柱的儿子因为年岁尚小,还没取名上户籍,想找到更是大海捞针。 出了命案官府也怕担责任,就给霍铁柱定了个殉情自尽。至于其子便挂了个失踪不再理会。 往后的事再没人清楚。 霍望这个名字也只剩下他本人和那驼背郎中知道。 等这个名字再传回霍家村的时候,前面又加了几个字。 定西王。 天下五王之一。 大家都觉得霍望和这霍家村一定有什么瓜葛。不然为何他要把堂堂定西王府修建在这里呢? 况且他还姓霍。 他本人倒是从未透露过一言半语,自然也无人敢问。 久而久之,人们也不再惦记这事。霍家村被定西王府取代之后,渐渐地不被提起。 王府自去年起就在翻修。 把正门阔成了五间大扇对开,上面塑着龙脊背样式的凸起。 门栏和窗棂皆是时下最新鲜雕花,大气不浮躁,衬得起王府的派头。下面几十级白玉台阶,全都刻着草原狼骑的形象。 无论谁来,都得把他们踩一遍,可想而知定西王的恨意有多深。 入了扇门,左右是两条曲折的长廊,排布着无数房舍,全部住着拱卫定西王府的府卫,中间一条大道直通正殿。 霍望即便是在自己的府里也是一身戎装穿戴的一丝不苟。 身前的巨案上放着九凤朝阳紫金盔,坚硬刚毅的面庞虽有些粗糙但更显沧桑。 洪禄齐天青灵瑞兽袍的外面披挂了一整套落日红云甲,和整个王府庄严肃穆的色调相比显得精神焕发。 “刘景浩终于还是忍不住想要试试我了吗……这小小的查缉使有什么密报的必要?汤铭也太小题大做了。就让他在定西边走边看边往中都传话吧。不过话可以回去,人必须留下。将此事通令辉翰,告诉他越州境内匪患横行,命其率兵剿灭务必彻底!” 霍望用腰间宝剑的剑柄敲着刚从丁州送来的密报匣,剑鞘的上端有两个古体字:星阑。 __________________ 丁州官驿。 刘睿影一整天都不敢和李韵对视,李韵却依旧叽叽喳喳的不停和他说话。 “我说兄弟,这么一活生生的大美女在你旁边绕来绕去的难道你就能把持的住?” 汤中松和岩子已经开始跟着张学究练武,张学究给他俩发了一个人偶,上面表明了人体的所有经络,以及穴道,穴位,穴盘。让他们必须死记硬背下来。岩子捧着人偶开始默记,汤中松瞟了两眼便失了兴致,干脆跑来打趣刘睿影。 “难道你已经有了意中人?不会已经定亲了吧!” “是啊,她是个特别可爱的姑娘。很善良,就是有点调皮。” 没想到刘睿影竟认认真真的说道,这下轮到汤中松不知所措了。 “但每个人都有自己所背负的命格,我生来便得做这遭痛恨的见不得光的事,她的父母当初因谋反之罪死于查缉司之手,不过数年后查明是诬陷。主使者便是我的顶头上司,天目省省巡蒋昌崇。至于当时那些所谓的证据,却是由我收集的。也因此,我立了功,从未入流的小吏一跃被钦点为特派查缉使” 说完刘睿影就有些慌,他觉得自己说了太多不该说的话。 但是汤中松身上流露出的那种亲近感让他无法设防,这一串子话还来不及想就从嘴里滑出来了。 觉得不对的他赶紧闭嘴,脑子里却响起了一首唱曲,是他离开中都城时,城中最流行的唱曲。 词是这么写的: 单点龙凤烛,西窗寒夜起轻舞 泪凝花间露,南门三里停摆渡 月照林中雾,王城离人遥相顾 轻抹池上瀑,中都风雨堵情路 自知你早已不再留恋这王都 一身心愿只能和菩提来诉 桃花笺都已泛黄作古 题头一句仍是留白待补 我有太多心事无法跟你说清楚 但这样走必然是万劫不复 朝朝暮暮,相思何苦 紫砂泥新做的茶壶 泡不出个中辛酸悲苦 曾盟誓今生两不相负 初心倾覆后却音信全无 关山万里尚有鸿雁托书 幽叹一声裁断扇尾流苏 自嘲痴心何苦 辜负了人间芳草无数 醉诗酒画都陪葬云溪交接处 九天落歌风流无数情债没人读 散尽红尘徒留青丝五尺五 第八章 英雄枭雄?仙剑魔剑? 丁州官驿。 刘睿影觉得继续待下去也不是个事儿,毕竟还有任务需要完成。 这里的人已经全部知晓了自己的身份,还不如到别处溜达溜达兴许还能寻摸出点有价值的消息。 他和姜恒娇知会了一声便要离开。 “你去哪儿?” 汤中松朗声问道。 “这么急着就走吗?” 他走上前来拍了拍刘睿影的肩膀,就像他俩第一次见面时那样。 “是啊,我……必须得走了。” 刘睿影是个不擅长告别的人。 事实上没有人擅长告别。 即使是和刚刚认识一天的朋友,再见的话也很难说出口。 他又摸了摸包袱里的小册子,想找一句特别潇洒的应景话来说,显得自己成熟老练。 当然,这是一开始就被张学究识破且嫌弃的。 “行,只要你还在丁州地面儿上,有什么事尽管说。诺大的天下,咱哥俩江湖再见!哦对,或许过几日我就要去边界打仗了,说不得下次见面可能是我去中都找你玩儿呢!早听说那边的姑娘生的俊俏,说话又软又酥,胸脯子还大。你可得带我去见识见识!哈哈哈!” 刘睿影笑着说了个好,心里暗暗的松了口气。 这再见的话终于是不需要他说了。 出官驿的时候,刘睿影觉得身后一直有道目光在注视着他。 不用回头也知道那是李韵。 但是刘睿影并不准备和她告别,有些关系保持在这样的距离,刚刚好。 何况刘睿影的心中一直怀着对中都那位的愧疚。 “你可以不用去杀那么多人。总有一天,我是说总有一天……我会成为查缉司的掌司。但这并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你。” 刘睿影曾这样对她说。 “为了我?” “对,为了你只用杀一个人。所以你大可不必现在杀我。你只需等些年头,等我成为掌司之后,我会来找你然后让你杀了我。” “到那时你怎会让我杀你?” “如果你一定要现在杀我,也行。但是凭你,根本无法动摇查缉司分毫。既然你想有一次最痛快的复仇,那就按我刚才告诉你的做。” 她沉默了许久,双眼渐渐起了一层雾。 “刘睿影,今天我不杀你不是因为别的原因,是我愿意再信你一次。” “谢谢……” 刘睿影在心中道了一句。 出了官驿,在门外的马厩里牵出自己的飞电,向集英镇方向奔驰而去。 他要去中军行辕,去边界战区的核心。 半个月前,他从中都出发。 过了太上河之后依次穿过越州、齐州蒙州、衡州后抵达丁州。他甚至没来的及进丁州府城,便顺着城墙打马走过直去集英镇。 当时走的也是这条路,可是他却没能好好看看这沿途的风景。这一次,他决定要不慌不忙,从从容容的到达集英镇。 就这么晃悠悠的走着,却突然想来口酒。 刘睿影自己都惊讶于这个想法,在此之前他几乎是滴酒不沾。但是和汤中松在一起厮混了一日半之后,便染上了这嗜好。是该说汤公子的影响力太大还是酒真的是个好东西呢? 他有些怀念当夜和汤中松二人对饮的时候,仿佛这些年来所有的悲哀,愁绪,恨意都化入了那一杯杯酒中。 虽然还是被自己喝下,但醒来之后这些情绪都已淡了三分。 “醉一次便能淡三分,那我醉三次就只剩一分。可若醉四次则会反欠二分,这又该怎么算呢?” 刘睿影苦笑。 悲哀,愁绪,恨意是化解不干净的。世间没有欠多少还能原封不动的再补回来的事,就连借钱也还得算个利息不是? 当欠的实在太多,这种计较便也失去了意义。全身上下能给的,无非就是这条烂命。 而他已经给出去了。 故而他迄今为止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尽力不死。 因为他已经失去了这个权利,他所能用心的只是如何坐上掌司之位。 一株参天大树,有树干,有枝叶,有果实,但也有根系。 根系深深的扎根在土壤中,没日没夜的汲取养分然后由树干供给上去,才能出落的枝繁叶茂。 然而每一位看客只会赞美那华丽的树冠,坚实的枝条,和繁茂的树叶。 从来不曾听闻有人说一句:啊,“伟大的根系,如若没有你,这外在怎能如此之美丽?” 定天下风云,走康庄大道。 且时时刻刻挺直了腰,板正了背。 于千万人中独行,在凯歌里大醉,最后死于某种轰轰烈烈再赢得一场举国之悼的,是英雄。 他的脚下不得有一点儿污泥,背后也不能有一点儿阴影。 即便有,那也是太阳照错了方向。 在愚蠢的时代戏弄愚蠢的人。 对发生的,错过的,甚至爱过的不珍惜也不惋惜的;对可怜的,娇小的,甚至残弱的不同情也不妥协的,是枭雄。 英雄死后或许能得道成仙,枭雄却会一直留在人间。 英雄的故事注定可歌,枭雄的经历必然可泣。 但,只有枭雄才能坐上掌司之位。 刘睿影不是。 他是为了一句承诺甘愿此生以命相许,且百折不挠,逆流而上的人。 然而没有人能拿着英雄的台本演好枭雄的角色。 不管是匆忙还是悠闲,刘睿影都是在太阳落山后才到达了集英镇。他并没有直接去中军行辕,因为他发现祥腾酒家依然灯火通明,刘睿影虽然心里觉得奇怪,但脚下却不停使唤的往它门前走去。 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定西王府。 霍望斜靠在王座上,抱着自己的剑。 他面色微红,桌上东倒西歪的放着好几个喝空的酒壶。 “星阑,为何你抖动的越来越厉害了……” 王府内的侍从对此早已多见不怪。 因为王爷每日都要对这把剑念叨一会儿,就像是老朋友般谈天说地。讲到开心处甚至还高歌长啸。 霍望把星阑剑放到桌上,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没想到这剑竟然自己转了个方向,剑尖朝西。 “莫非草原王庭处有星剑现世?” 想到这里,霍望顿时全身紧绷,酒气都转为凉汗从背上冒了出来,脸色惨白。 “王爷,您是哪里不舒服吗?” “滚!” 霍望静了静神,在脑中仔仔细细的回忆着一段秘史。 在五王共治之前的皇朝时代。 纷乱已久的天下,被一位盖世神通的老者率领着他的二十八位弟子所统一。 老者自号星剑老人。 在统一天下之后,他建立了一个西起草原,东至东海的大帝国。他将帝国划分为东方青龙神州,北方玄武神州,西方白虎神州,南方朱雀神州,每一神州都由他的七位弟子并肩掌管。 星剑老人有五把剑,每一把都以星字命名。一把是他自己的贴身佩剑。其余四把坐镇皇朝的四大神州,需要七位弟子合力才能驱使。 在霍望和现今的其余四王杀进当时的皇都后,星剑老人缓缓地拔出那把星剑。 随着剑刃露出剑鞘的部分越来越多,整片大陆都开始颤抖。 “你们,很不错。我曾以为再也不会有让星渊剑完全出鞘的机会了。” 一缕缕紫色的气柱从天幕之外飞泻而下汇聚在星渊剑上。霍望感觉身上传回来一种难以负担的压力,像是背负着一座大山。 擎中王刘景浩大吼了一声,招呼其余四人顶住压力往上冲,但是没有人能够移动得了半步。 星剑被完全拔了出来,然后当头劈下。 这一剑没有任何花哨的技法,就是这么直挺挺的劈下去。 从西北到东南。 从草原到东海。 一剑劈出一条将整个天下分为两半的鸿沟。 紧接着九颗硕大的流星从天幕之外砸下,砸在四神州内。 “咳咳……果然不该如此勉强……想当年我这一剑足可纵横三万里,光寒十九洲,引动二十八宿齐降世。但现在却连剑动星辰都做不到了……只能掉下九块小石头。” “本尊自号星剑老人,却是真正跨过仙桥位列仙班的剑仙!如果不是那逆子……唉……” 老人的面色有些悲涼,似乎是在苦笑。但霍望等人因为距离和实力的差距看得并不真切,这种情绪是从心底里感受到的。 从那一刻起,他们才知道这个世上真的存在仙人。他们站在难以企及的高度,审视着如虫豸般的自己。 霍望和其余的四王到现在也不明白为何最后一战时他的二十八个徒弟无一人前来助战?他口中的逆子又是指谁?堂堂已证仙位的剑仙怎么就流落至此还建立了世俗皇朝?大战这么稀里糊涂的结束了。 那条被星渊剑劈出来的鸿沟,由于海水倒灌而入形成了如今的太上河。 终了,皇朝落幕。 天下演变成了如今的局面。 不过五王之间却有一个秘密的契约:无论是谁都不得透露最后一战的真相;无论是谁也不得探寻更深的隐秘;无论是谁得到了星剑中的任意一把都得通告其余四王而后共同协商处理之法。 往事化为了秘史。但位列仙班这个蓬勃的野心却在所有人的心中种下了种子。 尤其是霍望。 在得到了星阑剑后,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想要参破这剑中的奥秘,想从中跨过仙桥。但是几十年过去了,也未尝如愿。 “不入三光,终究是够不着那仙桥啊……” 三才者,天地人;三光者,日月星。 无论用的什么兵器,只要能做到抵四方便算是成了人师。但这四方抵的多远,能抵多久,却没有明确的说法。如若再进一步,便是那地宗之境,凌八面!针插不入,水泼不进。 至于那耀九州的天神当今天下也是闻所未闻。 霍望已是地剑宗,但原本他是使枪的。 一杆杖十二银枪浸淫了多年心血,舞起来端的是暴雨落幽燕,白浪滔天。 星阑给他的感觉一直是蛮横,霸道,目空一切。但在刚刚的抖动中,霍望却感到了一股惧怕的意味。不是对死亡或危险的畏惧,而是一种儿子对父亲,臣子对君王,下位者对上位者之间的那种敬畏。 “丁州究竟发生了什么……” 第九章 弃刀用剑 三月十五。 宜:打扫,沐浴,求医,治病。 忌:结婚,交易,开业,安葬。 是《定西通览》一年一度发布的日子。 丁、衡两州交界地,一处隐秘的院落。 一只信鸽落在了屋脊上。 “琉翡脚环,是公子的传信。” 几个人闻声从屋内走出,将鸽子身上的信笺取下。 “丁州边界五镇已沦为战区。草原狼骑来势凶猛,丁州府长贺友建率大军苦苦抵挡却依然节节败退。狼骑冲入集英镇中大肆屠杀,被两位镇民阻止。目前这两位隐世高手正在丁州官驿内修养,准备随时前往边界为镇守边境而战。另,由于定西边界局势持续恶化,江湖多位高手也已秘密抵达丁州。其中一位月下雪地练剑,端的是剑凌八面,为地剑宗强者无疑。其亦借我《定西通览》发行之机向天下剑客宣曰:“正所谓一人一剑算不得英雄,在这边界草原的战场之中看谁才是制霸问鼎的大剑豪,谁能摘取这地剑宗最强的名号!” 《定西通览》 定西王属地内发行量最大的刊物。 每年三月十五日,各大酒家、客栈甚至连街边货郎的挑担里都会放着一沓。 此通览不定价,全凭看官眼缘。 好看了多赏几个子儿,不好看了白拿也没人说你。 它的历史并不长,只有区区十来年的光景。 通览分为上下两部分。上半部分说事,总结这一年来定西王下属五个州内的大事,要事,特事。下半部分讲人,细说这一年在定西王治下来了那些大人物,都闹出了些什么名堂。 因此到了这一天,几乎所有人都会早早出门。三五成群的相约去买看新鲜出炉的《定西通览》。 只不过今年的通览没有往年那么准时,大排长龙的队伍一直苦苦等到了亥时。 今年的通览只有薄薄的一页半。 一页说事,半页讲人。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定西王府内。 霍望的手中也拿着一份《定西通览》。 从这份刊物第一天发行时他便甚为关注。 毕竟讲的是他属地内的事和人,他也想看看通览内写的东西和自己的认知有无出入。 虽说霍望一贯对其中的内容一笑置之,权当看个热闹罢了。但是今日的通览,却让他不得不严肃对待。 “五州官府内除了越州州统赵辉瀚和他的两个州监徒弟以外,再没有什么用剑的高手。至于江湖中人……” 霍望不是没有调查过《定西通览》的底细,但是查来查去只知道负责编辑发行的是一个叫琉光馆的松散组织。 琉光馆行事隐秘,成员平时各有各的正经营生,只在二月末集结,用一个半月修订印刷。他们在定西五州都有活动的痕迹,馆内之人称馆主为公子。虽然定西之地不如东南腹地繁华富庶,可能被称得上公子儿子的没有上万也不下十千。 久而久之,霍望便放任自流。 昨日星阑剑的异动仍旧让他寝食难安,今日通览之中又说来了一位剑法通天彻地的高手约战天下剑客,这让霍望不明就里的同时心里也痒痒的。别看这位高高在上的定西王对那偎红倚翠之事不感兴趣,可剑与剑法就是他眼中的绝世美人。 一石激起千层浪。 随着《定西通览》中那位剑客宣言的流传,定西的江湖顿时变得动荡不已。 特别是一些急于证明自己,闯出名号又不知分寸的年轻人更是快马加鞭、星夜兼程的赶往丁州。甚至一些早已不问世事的剑道泰斗也纷纷出山。想看看究竟是谁会有如此大的口气,想要一举问鼎天下地剑宗之尊。 “公子,这样真的好吗?” “祥和盛世自然是安居乐业的佳期,但却并不是我需要的时机。自古乱世出豪杰,纵然我并不想当什么豪杰,但越乱我就越安稳。给这丁州拉上一张弥天大谎,虽会伤了这大好河山的锦绣,但却能换我二十年的太平。值得。” “公子还要隐忍二十年?” “这狼骑一日不灭,丁州便可一日得存。如若狼骑尽灭,那定西王对丁州自然是封无可封,赏无可赏。这般大利天下之事,怎么能做呢?希望狼王明耀争点气,就这般僵持下去才好。况且我原先觉得掌控了丁州府的府兵便能左右边关的风云,便是我出山的时机。现在看来大错特错……霍望并不是一介武夫。相反,他的心思可比那绣花针还细。” —————————————— 集英镇,祥腾酒家。 刘睿影走进大厅瞬间禁不住恍了神。 大厅里空空荡荡,不见饮酒作乐的人群。 戏台上空空如也,不见字正腔圆的戏子。 小二也百无聊赖的趴在账台上,看到刘睿影走进来只是微微抬了抬眼皮,并丝毫没有先前那般殷勤的模样。 “查缉使大人,恕小店无法招待。撤离令一下,方圆数百里已是走的干干净净。府令大人的行辕又驻扎在本镇,小店储备的食物和酒水全被行辕的粮官买空了。” 掌柜从后方走出来说道。 他丝毫没有怪罪店小二的怠慢,即便来人是中都查缉使。 “那你们怎么还在此地?” 掌柜的笑了笑没有回答。 刘睿影意识到自己问了一个很蠢的问题。 祥腾酒家的名讳即便在中都查缉司也是如雷贯耳,查缉司遭遇的一切事由如果和祥腾酒家发生了任何关联要按律逐级上报,而后由所在分省的最高官员省巡大人来亲自审理。 刘睿影虽然贵为西北特派查缉使但他的职级还远远不够,掌柜的自然也无须解释。 “定西风云突变,查缉使大人当小心行事才好。” 刘睿影起身欲走,掌柜的却冷不丁冒了一句。 集英镇,中军行辕。 在门口的执巡军士通传了身份之后,贺友建携两位府令亲自来到行辕门口将刘睿影迎了进去。 众人客套一番分宾主坐定。 刘睿影问起目前的战况,贺友建对此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刘睿影一开始还有些诧异,他已经做好了被刁难的准备,没想到却如此顺利,心里暗暗舒了一口气。 可仔细一想,贺友建所说并无任何关键信息。对于刘睿影提出的一些较为核心机密的事情,贺友建全都巧妙的遮掩了过去。 “依贺府长所言,此次狼骑犯边确实影响如此之大?” “是啊。查缉使大人久在中都,对边界局势应该不甚了解。这草原狼骑根本不把我们当人看,只当做他们坐下野狼的口粮,因此极端残暴。既然查缉使大人先前已来过集英镇,想必一定看到了祥腾酒家们口的那根驻马石吧。唉……那一次犯边就是因为我们大意轻敌,导致无数百姓身首异处,这边界五镇血流成河。汤州统又是一位爱民如子的好官,所以此次一有风吹草动便立即下达了撤离令。不过百姓是撤离了,可眼前边界外屯集这左右芦的主力大军合计数百万兵马,我这区区十来万人是无论如何也抵挡不住啊!” 贺友建攥拳锤案,无比悲愤的说道。 “但只要丁州还有可战之人,我这行辕便寸步不让。像颗钉子一般牢牢的扎在这里,就算是鱼死网破也不能让狼骑突破这边界五镇一步!” 刘睿影被贺友建这一番慷慨激昂的陈词所打动,不自觉的竟有几分哽咽。和三位武将痛饮了几杯后就回了营帐歇息,他要将今日所见奏报中都查缉司天目省。 “禀报公子。一切都严丝合缝,密不透风。” 贺友建交待左右。 —————————————— 定西王府。 霍望没有坐在正厅的王座上,而是在王府的地下的一处隐秘之地,王府地宫。 “仔细看看这份今年的《定西通览》,里面描述的这位剑宗你们可有什么印象?” 霍望站在一条黝黑的走廊中,前后都是一间间用精钢铸成的监狱,每一间都关着一个人。 他们全都是这些年来在他属地内叱咤风云的江湖高手,从人师到地宗圆满,凡是霍望认为对自己有威胁的,全部都沦为了阶下囚。 “嘿嘿。姓霍的,怎么你这半路出家的小屁孩害怕啦?” 其中一人冷笑的说道。 “哈哈,霍望!当初你派人昼夜袭杀我等,无非是为了摸清我们的功法招式。而你稳坐钓鱼台守株待兔,以逸待劳。你根本不配用剑!” 又一人骂道。 “这位剑客你们可有什么印象?” 霍望紧咬着牙关,尽力让自己的心绪平静下来后又问了一遍。 “不认得不认得!即便认得你觉得我们会告诉你吗?对外美其名曰你用剑败尽了定西高手,实则却是一个为了坐下王位无所不用其极的无耻之徒!” “现在终于有人能用剑败你,这叫天理使然,剑道昭昭!你这种心性之人注定无法问鼎剑道之巅!” 霍望轻轻笑了笑,转身离开了地宫。成王败寇,对一群输家的抱怨有什么值得动怒的呢? 回到地面,霍望纵身一跃上到了正殿的屋脊。 抽出星阑剑,信手向丁州方向劈去。 在距离王城数百里之外的一片罕有人烟的荒地里, 两个背运的行人突觉山色沮丧,刹那间日暗天愁。耳边传来雷霆震怒,眼前好似江海凝光…… 若不是霍望有意克制,这一剑定能耀魄满丁州! “对了,这刀送回府里去吧。但上面的这串儿玉珠不要去掉。自今日起,我弃刀用剑。” “是,公子。” 第十章 齐聚丁州 “剑道几千秋,吾为此中侯。 剑光纳日月,剑气排斗牛。 寒芒刺星三尺练,日坠月摇惊飞电。 只怨凡身终有限,何日破天踏仙边……” 这么多年来,霍望都是孑然一身。 在还未成为定西王的时候,他就知道当你只为一个女人而活的时候她便不会那么在乎你了,在你不断地拈花惹草时她又会掉过头来为你吃醋。 霍望深知自己是站在悬崖边的人,光是为了保持平衡就已用完了全部的气力。那还怎么能去爱人呢? 如若能再选一次,所谓半生酒气,金戈铁骑他是一点都不想要了。就像一个普通人般结婚生子,生老病死。 “即使如此,我也一定不会娶我最爱的人,那样我这一辈子会很累。我要娶个长得不丑,说话好听,特别爱我的人。这样到死前我或许就会很爱她,然后就可以牵着她得手告诉她我先走一步了” 但是夜晚再长终究会天亮,人走的再远迟早要回家。 —————————————— 丁州,集英镇,中军行辕。 刘睿影收到查缉司的密报。 不少在天目省和天耳省监控中的江湖高手已经启程前往丁州,想要与那神秘的剑客一较高下。 他们或许不在乎自己的名,也可以让出不少的利。 但他们却无法不在乎手中的剑,无法让出这以剑之名。 丁州官驿内。 李韵看着《定西通览》上对于神秘剑客的描述,双手有些微微发颤。 她实在想不通究竟是谁能够躲过自己的感知,悄无声息的记录下一切。 她怀疑过刘睿影,但很快又否决了。 第一,刘睿影没有那么超绝的武功。 第二,一个人可以假装不会武功,也可以假装武功很高。但像是刘睿影这种二般调子是装不出来的。 第三,是因为他的身份。 查缉司没有必要让定西变得如此热闹,擎中王刘景浩无论如何还是一个胸怀天下安危的人。即便是要对付定西王也不会选在狼骑犯边之时牵连无辜的百姓跟着遭殃。 “刘睿影的身份定然不是一个普通的查缉使这么简单,否则他怎么会持有星渊剑呢?而且他似乎并不知道手中剑的来历,只知道是父母的遗物。他的父母会是谁呢?这么说来擎中王也姓刘……” 不过让李韵更加担忧的是《定西通览》的主使者究竟是针对自己还是针对自己的这把剑呢? 李韵的这把剑虽然没有剑鞘,也略显陈旧。但是依然难以掩盖住其中蕴含的磅礴之气。 犹如浩瀚无垠的大海般,一种静谧深邃的气息似波浪一层层袭来。如若碰到心志不坚的人,光是这剑势就足以让其迷失。 她把剑柄处的缠布一点点解开,用食指抚摸着其上刻印的“星泽”二字,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猛然间,李韵似乎想到了什么。赶忙把剑柄缠好,匆匆出了营帐。 穴道位于“经络”之上。而人体中,五脏六腑“正经”的经络有十二条。另外,身体正面中央有“任脉”,身体背面中央有“督脉”,这俩各有一条特殊经络,纵贯全身,故而一共有十四条经络。经络上所排列着的人体穴道,和一年的天数恰巧一致,共有三百六十五处。” “师傅,这三百六十五处穴道都是一般有用吗?有没有高低之分呢?我就想知道哪几处是那个传说中的死穴。” 今日,汤中松竟破天荒的早早起来听张学究讲解穴道基础。他搬了个小板凳坐在帐中,一脸乖巧的模样。 “死穴,严格意义上来说是不存在的。不过穴位中确实有四类是作为要害的存在:软麻、昏眩、轻和重四种,这四种皆有九个穴。合起来为三十六个致命穴。故而在生死搏斗中,常常被做为‘杀手锏’使用。” 汤中松又要发问时,李韵掀起门帘走了进来。还未等他出言调戏,就被张学究连人带凳子丢了出去。 “找我有什么事?” 张学究知道李韵不会毫无缘由的上门。 “你究竟是谁。” “为何会认识星剑?” 李韵压低了声音问道。 张学究似乎一点都不诧异这个问题,一边吹着茶杯中的浮沫一边淡淡的回了一句:“你不也认识?那你又是谁?” “东海云台。” 李韵紧接着说道,中间没有任何停顿。 “记不记得刘睿影那小子刚到集英镇时,大伙儿问我各个地方的人都有些什么特质。” 张学究笑了。 “记得,你说安东王属地的人身上都有一股海水的腥咸。所以这句话就是在暗示你已知晓了我的身份吗?” “不不,那是普通人。你的身上没有一点点可以成为特质的地方。如果硬要说的话,那就是漂亮吧。” 李韵笑了。 只要是女人,就没有不喜欢被夸好看的。 无论是英俊的帅小伙夸还是眼前这糟老头子夸,效果都是一样的,听到耳朵里都差不多开心。 “为何来内陆?” 张学究话锋一转。 “走走,转转,看看。” “那你的掩护选的很好。青楼女子是最不易被怀疑也是最能扩大接触面的。尤其是像你这样的花魁。” “不知姑娘是云台何人。” “非要如此刨根问底吗?” “只是问者先答罢了。” “云台第一台伴,李秋巧。” “前坛庭庭令,张羽书。” 集英镇,中军行辕内。 由中都查缉司发来的密报接二连三的传到刘睿影的手上。 这次竟然是一本书。 从裁剪和装订来看,这书一定是昼夜赶工才印出来的。 上面的油墨甚至还没有完全干透。 书中的扉页上写着一行小字:此册为查缉司江湖动态密报,须仔细研读且不可外传。小心!小心!小心!。 这是天目省省巡蒋昌崇的亲笔。 这位大人竟连用了三个小心,不知来人之中究竟有何方神圣。 与此同时,一份几乎一模一样的资料已由定西王府签发至五州州统府邸。 五王各有各的情报系统,各有各的人脉关系,谁也不是养着吃吃干饭的。 刘睿影忐忑的翻开了书的第一页。 定西王属地,越州官道。 越州是定西王属地的门户,是通往丁州的必经之路。 从中原腹地或者东边儿、南边儿走陆路,乘船横渡过太上河后就是越州的地界了。 一位钓叟拿着鱼竿,身后还跟着个提鱼篓的顽童。 这一老一少,一前一后的在官道上走着。 老人衣衫褴褛,脚下还穿着一双草鞋。身后的顽童,那裤脚处都碎成了布条,看上去和叫花子无异。 老人把鱼竿扛在肩上,鱼线下垂。 本该是鱼钩的位置上却悬着一柄短剑。 就这么明晃晃的吊着,随着老人的步伐来回晃动。 和老人同一艘船渡河的人都对这二人侧目以视。穿的如此不成体统不说,竟然还在鱼竿上拴着一把剑,这不是让人笑掉大牙吗?即便你用剑当钩,也没有这么大的鱼给你钓啊……难不成你还想去东海里钓那传说中的鲲吗? 老人丝毫不理会这些是非。那小童却有些忍不住,气呼呼的把手伸进了鱼篓里但马上就被老人制止了。 丁州官驿内。 “白骨学究张羽书。坛庭第二等职级,人称最强庭令。二十年前听说你叛出了坛庭自此杳无音讯,没想到你就在我身边。” “东海烟雨剑,李秋巧。东海云台第三等职级,五年前奉命离开云台前往内陆收集情报。” “小女子真是愧对坛庭如此关注。” 李韵冷冷的说道。 “秋巧姑娘,坛庭创建之始便是要见证一切影响天下发展轨迹的大事件,云台自然也属于见证范围之内。” 张学究摇了摇头。 “您还是叫我李韵吧。” “不知您是否知道是谁将我月夜练剑一事告知了《定西通览》。” 李韵隐隐有些期待,以张学究的武功自然知道是何人所为。 张学究的回答却让她很是失望。 一种无力破局的烦躁充斥了李韵的全身。 以她的身份和能力,处理事情向来都是一力降十会。 这五年的内陆生活虽然磨平了她不少脾气,但她的骨子里那种高高在上,睥睨众生的气质是无论如何也改不了的,那是久居上位才能形成的气场。 这次,短短半页纸就让她深处漩涡中心。即便她武功盖世,剑法超群也找不到任何发力点。 就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似的,让人很不痛快。 ———————————————— 与此同时,在通往丁州的路上已是血融雪。 五六个年轻的剑士骑着高头大马,把任洋和孩童团团围住。 “老头儿,你是有什么毛病啊!?在鱼竿上拴一把短剑,这样钓鱼的话非饿死不可吧。” “可不是嘛,你看他穿的比叫花子还不如。肯定就是因为从来钓不上鱼!” 年轻剑士指着任洋的钓剑哈哈大笑,还时不时的出言讥讽。 任洋目不斜视,也不回嘴,依然走自己的路。 这官道每隔数五十里便有一处茶棚,可以供往来的行人歇歇脚。这茶棚可比不上府城里的大茶楼,一没茶牌,二无茶店。只卖一种加了盐的大碗粗茶。 任洋来到茶棚中坐下,要了一壶茶。 茶碗端在手里,却被那几名年轻的剑士一把打翻。 “滚远点死老头儿,你坐在这让我们都喝不下去茶了!” “就是,你看他脏的那样。熏死我了!” 任洋仍然一句话也不说。 让小童收拾好了地上的碎瓷片后又拿了一只碗倒茶。 “我让你喝!” 一名年轻的剑士拎起茶壶就向着旁边的林子里扔了出去。 奇怪的是脱手的茶壶却悠忽转了个圈又回到了桌上。 这人不信邪,欲要再扔,却被身旁的伙伴拉住了。 “这老头有鬼,刚刚我看到他手里的鱼竿微微动了一下然后茶壶就回来了。” 官道上又路过一个马队。 马上尽是青衫仗剑的少年英豪,领头的是一位锦帽貂裘的中年人。 中年人远远地就见到了茶棚中立着的鱼竿,心中暗自生疑。 目光顺着鱼竿往下一看,顿时疑虑尽消急忙翻身下马。身后跟随的年轻人虽然不解其意,但也都纷纷照做。 “见过钓剑前辈!晚辈不知前辈在此歇息,险些纵马而过实属冒犯。愿钓剑前辈宽恕则个。” 中年人对着持钓竿的老人恭恭敬敬的拜道。 “一人钓尽一海秋——任洋。成名于三十年前。是江湖老辈高手中剑法至强者之一,具体境界不详。其一柄钓剑神鬼莫测,变化多端。为人果决,忠肝义胆。曾因不满安东王潘宇欢的霸道统治而独自仗剑杀入王府且全身而退。后遭安东王下发海捕文书,天下通缉,生死勿论。不得已归山隐居。” 书的第一页,就是这样一位敢公然袭杀安东王的狠人。 看得刘睿影头皮发麻的同时又没来由的很是激动。 ———————————— 丁州官驿內。 “我得走了。坛庭虽说不介入天下的一切纷争,但并不代表他们足够大度到容忍背叛。” 张学究在床头边留下了一个小匣子。 里面静静的躺着两方镇纸和两封信。 一封是给岩子的,一封是给汤中松的。 给岩子的信很厚。每一页纸都吸饱了墨汁,把信封撑得鼓囊囊的。 给汤中松的信只有短短的一句话:你我之间,两不相欠。 “玩鹰的人常常被麻雀啄了眼。坛庭自认传承悠久能洞悉人性,参破虚妄。其实你白骨学究的名头我向来未曾怕过,我只是真的真把你当做我的师傅而已。” 汤中松将信放入火盆中,看着扬起的飞灰念念有词。 身旁的朴政宏肃然中略带些惋惜和心疼,丝毫不见在外时的狗仗人势之感。 张学究离开官驿后径直朝集英镇的方向走去。 在一切开始的原点把一切终了。 自然是没有比集英镇更合适的地方了。 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很坚实。 像一匹孤狼,在广袤的雪地中独自游荡。 他从怀中放镇纸的地方取出一瓶酒和一把折扇,然后大口大口的往嘴里灌着。 酒喝完了,他便开始扇扇子。 谁会在三月份的西北室外扇扇子呢? 自然不是普通人,也不会是普通的扇子。 扇子正面上画着一副热闹的街市图景,看上去一团和气。 可凑近一瞧,街市上的人都没有穿衣服。 也没有一丝血肉。 全部都是一具具白骨。 张学究越走越慢,扇的越来越快。 扇子图画上的白骨像是活了过来 “羽书,好久不见。怎么老了这么多?” 张学究啪的一声收了手中的扇子,笑着转过身。 他一向讨厌等待。 把步子尽可能的放缓对他而言已经是最大的妥协了。 “天寒地冻,叙旧就免了吧。” “无酒无菜,自然也说不出话。” “庭主并没有让我下死手。” “我也没有做好和你同归于尽的准备。” 对方还要说些什么,张学究伸出右掌向前一推。 他看得出张学究这一掌并没有用上气力,只是单纯的制止自己继续说下去。 于是他便闭了嘴,将背上斜背着的长杖取下。 虽然包着布,但是张学究从轮廓外形中便一眼认了出来。 是坛庭庭杖。 —————————————— 集英镇,中军行辕内。 刘睿影三番五次的向贺友建要求随军出战,但是都被贺友建以“查缉使大人的安危更为重要”的理由拒绝了。 虽说贺友建把所有的战报都向刘睿影抄送了一份,但隔着一层纸终归是不如亲眼所见来的踏实。 他就这么望着军营内每日进进出出,往来调度的军队发慌,偶尔在夜里看到天边传来的火光与喊杀。 “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试问有哪个男儿在血气方刚之时不期待征战沙场,建功立业呢? 和汤中松一样,刘睿影也想打仗。 但是他又怕自己做了逃兵。不是因为怕死,是他实在不能现在就死。 这日午后,辕门外执巡的军士突然告诉他有人在要见他。 刘睿影暗自诧异是谁,他首先想到的竟然是汤中松。 “这家伙,还是耐不下性子来了战场吗……但以他的身份应该不会受到任何阻拦才对。” 还未出辕门,刘睿影的脚步就停住了。 汤中松虽然纨绔放浪,但还远远未到变态的地步。是不会穿着裙子,大大方方的站在行辕门前的。 刘睿影心里闪过了一个人影,但是他不敢抬头去望着对方的脸印证。 他想止住身子缓缓神,但步子却不由自主的往前迈,甚至越来越快。 他一直盯着对方的脚。 一双精巧的挑丝双窠鞋大部分隐藏在裙摆下,只有鞋头微微露出。 风吹过。 裙摆微微荡漾。 鞋的后半部分若隐若现。 他认得这双鞋,也认得这双脚。自然知道它们的主人是谁,但他却说不出来。 刘睿影分不清这是因为爱还是愧疚,或者说是爱更多还是愧疚更多。 如果一定要下个定义,刘睿影宁愿说:“这是我的主人。”这样想了一通,心里才微微好受了些。 他使劲把脖子一挺,抬起了头。 “你……” 才说了一个字就卡住了。 “听说定西王属地内出现了一位绝顶的剑客,向整个天下用剑之人都发出了挑战。” “你也把自己归为用剑的人吗?” 刘睿影终于完整的说出了一句话。 “有何不可?” “自无不可……” “但以你的剑或许……还相差的太远。” “只要我还没放下剑,就自然有追上的一天。” “……等你能用剑杀你想杀的人的时候,你离天下第一不会太远。” “哦?你还是如此自信?” “不,我向来都没有任何信心……但我对掌司大人却很有信心。” “既然这么厉害他为何不自立为王?既然这个位置如此难做你又怎能保证你一定会当上?” “我没有办法回到你的第一个问题,但是第二个问题曾经的你说你相信。” “狼骑犯边有鬼,你多保重。” 他觉得自己做的最错的一件事并不是收集证据协助诬陷袁将军, 而是用错了“情”。 查缉司对他的养育之情。 天目省各位大人的栽培之情。 以及。 他对袁洁的爱慕之情。 回到自己的营帐内看到桌上又有新送来的查缉司密函,封口处涂着鲜红的朱砂印痕。 “朱砂痕,索命魂,下了诏狱活死人,断胳膊断腿的满地跑,阎王来了也受不了……” ———————————— 官道上。 锦帽貂裘的中年人仍恭恭敬敬的拜着。 在没有得到任洋的回答前他是不会起来的,但是任洋好像并没有回答的意思,依然稳稳的端着茶碗喝着茶。 那五六个年轻的剑士已经吓得两股战战,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他们认出来这恭敬卑微的中年人正是以快剑闻名平南王域的时依风。 人师境巅峰修为,公认的地宗之下最强剑客。 “现在的年轻人真的是太没规矩了。苍天易老,山河又几度啊……童儿,你长大之后可不能学的这般模样。” 任洋轻轻的抚摸着身边顽童的头,小家伙儿一脸不耐烦的样子。 “在下知道了。” 时依风应了一句。 此时天色尚早。 伴着风吹雪。 众人却没来由的眼前一黑。 茶棚中的其他行人都觉得这雪吹在脸上化掉之后湿溻溻、黏糊糊的,伸手抹了一把,掌心一片殷红。 再一回神,任洋和小童已不见了踪影。 时依风正缓缓直起了身子。 “呜啊!” 先前那些出言不逊的青年剑士突然齐声惨叫了起来,捂着嘴在地下打滚。但是疼痛依然如潮水般涌来,一波接一波的往上冲。伴随着几下抽搐,便静静的躺着不再动弹。 捂着的嘴已经变成了一个骇人的血洞。 桌上的茶碗中整整齐齐的盛着五条舌头,混着半凝固的紫黑色鲜血,还在冒着热气。 “爷爷,你也要和那神秘剑客一较高低吗?” “不啦,让他们去争吧。等到了爷爷这个年纪他们就会明白剑终究是外物,剑之名终究是虚名。最关键的,还是用剑的人。咱们来定西只是看几位爷爷的老朋友,听说他们过得都不太好。” “所以我们不去丁州吗?” “我们去定西王府。” 第十一章 天为谁春【一】 定西王府。 大殿的王座上空空荡荡。 霍望一人一骑,快马加鞭的向丁州赶去。 丁州官驿外的树林中。 李韵和汤中松面对面站着,两人相隔不到一臂的距离。 汤中松已经能闻到李韵身上传来的幽香,也能感到她身上传来的杀气。 李韵早已收起了媚态,右手紧紧的握着剑,剑身隐没在罩衣内,让人看不出虚实。 “东海云台的拔剑术号称剑出海分,那夜观台伴大人练剑才知确实名不虚传。” 汤中松向前进了半步说道。 “你为何要这样做?” 李韵轻咬娇唇反问。 在此之前她从未怀疑过这位纨绔之名倾定西的汤大公子。现在事实摆在眼前,让她自觉颜面无光。 正应了汤中松在帐中看信时说的那句:“玩鹰的人难免被麻雀啄了眼。” 李韵贵为云台台伴自然贵为是呼鹰簇犬之人,他汤公子放浪形骸,纨绔叛逆,加上他身世也顶多算个强壮些的麻雀。 但现在,麻雀却有了和训鹰者对峙的权利。甚至让训鹰者飞了鹰,跑了狗。 汤中松不再开腔,这问题不需他回答李韵也能知晓答案。 他从剑鞘中抖出长剑,当胸横卧。 既然知道对方的拔剑极其致命,那就要先下手为强。 李韵看到汤中松拔剑,手上的力道不自主的又紧了三分。 她依然没有想好是否该出剑。 剑出。 血飙。 人头落。 而后在定西王域迎来无穷无尽的追杀,直面定西王域的掌控者——霍望。 “你没有赢我的可能!” 李韵仍在出言劝慰,但是汤中松已经出剑。 不管他是何时才弃刀用剑,但只要了用了剑就绝不会让它凭空出鞘,无功而返。 此处临近官道,如若开战必定响动极大。 李韵看着面前的青年,才知道顽劣的躯壳里潜伏着一个无穷黑暗的深渊。 他在用自己的命做一场豪赌。 他赌李韵不敢杀他。 赌一定会有外人发现此处的对战。 更赌定西王,赌他再也无法坐山观虎斗。 人,永远是感官动物。 所以光是白纸黑字的描述远远不够。必须要让他们看到,听到,触摸到。 看到漫天的剑光,听到交击的金戈之声,触摸到雄浑凌厉的剑劲。 这样才能挑起体内所有的嫉妒心、攀比欲,最终统统转化为自大的求胜感,然后不遗余力,不留退路的杀向李韵。 杀向这位在《定西通览》中大言不惭,睥睨众生的剑客。 汤中松一剑从左至右横砍。 同时左膝微弯,右腿绷直踢出,脚尖在雪地上划了一道弧线,扬起地上的落雪,在两人之间形成了一层薄薄的隔膜。 单单这一起手式,便不知要苦练多少年。 身体的上下两部分向截然相反的方向运动,手砍脚踢配合的天衣无缝。 “难不成全丁州府城的酒馆、青楼、赌坊全都是武馆吗?” 李韵做梦也想不到汤中松会有这般派头与身手。他双眼死死地盯住李韵手里的剑,准确的说是剑柄。 剑尖是虚招,只有剑柄的动作才能真正看破一个人的路数。 李韵向后一仰。雄浑的劲力刮的她青丝乱舞,脸颊也有些生疼。忽然又觉得头顶处多了一团阴影,原来是剑劲在被她避过之后仍旧不减其威,接连砍断了三棵树。且这三棵树呈网状向李韵扑来,显然是汤中松设计好的。 剑法讲究飘逸灵动,腾挪轻巧,一击毙命,并不是久战之技。 依李韵的见识也诧异汤中松如此威力巨大的剑招。 但她依旧没有拔剑。 李韵左手撑地,让身子在半空中转了个圈儿,落在了三棵树之间的缝隙中。脚刚站稳,汤中松又双手握剑纵身跃起,自上而下劈砍。 终于李韵退无可退,躲无可躲,只得拔剑相挡。 “嘿嘿!” 汤中松眼见李韵拔剑,不禁冷笑了两声。 两剑相交时,汤中松借着李韵的阻挡之力凌空一脚压在剑刃上一股巨力传来,没防备的李韵被震的虎口一麻。 汤中松并没有借势继续出剑,而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两人周围飞出的气浪已经冲过了树林的阻挡,将旁边官驿内的营帐都拔起了几座。 剑为双刃这是连三岁小孩都知道的常识,可他竟然一脚踩了上去。 李韵的心头闪过一丝慌乱。 人们对于未知总是如此。 不可思议的身手加上诡异的剑招。 这位汤公子的身上还隐藏着多少秘密? “刀剑刀剑,谁说这刀剑一定要是两样东西呢?” 汤中松用左手食指在剑背上轻轻一弹说道。 “你用的不是剑招,而是刀法!” 李韵一下明白了过来,汤中松如此大开大合的招式是把刀法用剑施展了出来。 这剑也是特制的,刃薄、窄,背宽、厚,是真正的独一无二的“刀剑”。 既能像剑一般灵敏的刺、削,也能经得住刚猛强硬的刀法。 汤中松看着自己的“刀剑”,满意的点了点头。 “听说江湖中有一前辈,人称狂刀绝剑。但他不过是左手剑右手刀罢了。相比之下,我这才是真正的狂刀绝剑!” 李韵将罩衣一抛,在空中挽了三个剑花。 纵使汤中松再少年天才,也不过堪堪人师境界。这境界与资历的差距不是轻易能弥补的。 只需一招,定能还他个通体清凉。 汤中松不急不慢的把“刀剑”换到了左手,然后把剑刃的一侧对着自己右臂劈了一刀。 深可见骨,血流如注。 汤中松惨叫一声倒去,将那把“刀剑”压在自己身下。 “公子!你怎么啦!” 官驿方向,朴政宏和姜恒娇带着大批军士赶来。 看到汤中松身受重伤到底不起,朴政宏连忙脱下身上的穿着的毛皮大氅盖在他身上。 李韵提着剑苦笑。 自她离开集英镇开始,就已是局中人。 “你个臭婊子竟敢拿剑砍我,你给我等着!什么花魁大家,我让我老爹把你充了军妓!” “你们还不快将她拿下?算了算了……凭你们的武功断然是制不住他的。政宏你快跑!回丁州府后告诉我娘和我老爹,就说他们唯一的儿子被个青楼女公子砍死了,让他们一定要为我报仇啊!!!” 汤中松像个无赖的死狗一般躺在地下又哭又叫。 胳膊上的剑伤是做不得假的。 姜恒娇和李韵虽是好友,但职责所在不得已也拔出了剑对着她虎视眈眈…… 汤中松觉着自己的头有些发晕,失血过多的他却没有运功止血。 谎话要编完整,做戏要做全套。 这是汤中松一直奉行的理论。 对自己下死手般发狠,也是一种最极致的隐忍。 李韵看着汤中松的表演,突然漫上一股疼惜之情。 “你不要逼我……” 李韵对姜恒娇说道。 姜恒娇的眉头凝成了一个疙瘩,本就冷俏的面庞现在更是煞气逼人,没有丝毫退让的意思。 “李韵,还是解释清楚为好。” 李韵没有回答。 她重新扬起了手中的剑。 右臂高高举起,袖子落了下来。露出大半截如羊脂玉般温润的手臂。 剑尖朝天。 “我云台的拔剑术却是非同一般,你……” 汤中松睁大了眼睛想看个究竟,却无奈昏死了过去。 天空中愁云惨淡,六合萧条,严霜凛冽。一时间幽咽的沉吟,酸楚的怨哭从四面八方无根而起,在寂寞泉台之中一遍遍呼唤着某个名字。朦胧中隐约可见那鬼灯一线,吊着一缕香魂露出灿如桃花的假面。 这一剑,杳冥冥中不分昼晦,东风飘零而神灵降雨。 ———————————— 定西王府。 任洋带着孙子已经进了定西王城,远远地都能望见那雄伟的王府虎踞龙盘的卧在内城中央。 轰隆的一声巨响让整个王城的人都不明就里,却让王府内的人乱作一团。 大殿屋脊上的两条蛟龙飞檐,不知何故突然掉了下来。 任洋眯缝着双眼,面露微笑,他看的很清楚。 一道剑劲宛如羿射九日落,从丁州方向激荡而来。将那飞檐生生削掉。 —————————— 在通往丁州的定西王域官道上。 霍望紧紧的扯住缰绳。 他呆呆的仰头看着自己王府的方向。 “混蛋!” 骂声刚落,四周传来一阵扑簌簌的声音。 无数的林鸟被霍望这一声痛骂震死,从树上掉下砸在积雪和落叶中。 ———————————————— 集英镇外。 张学究一把白骨扇左右腾挪,上下翻飞。 端的是针戳不进,水泼不入。 奈何扇子终究是短打兵器。 江湖有言道: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 在丈八庭杖虎虎生威的猛砸狂捅下,张学究不停地后退。 “只要不让他近我三步之内,他那手惊天泣鬼的打穴功夫便无从施展。可这般挥舞庭杖,我的气力也消耗甚快,必须速战速决!” 张学究依旧持扇左右格挡,脸上看不出一丝急躁担忧。 脚下步子虽不住的倒退,可却张弛有度,纹丝不乱。 他每一扇都打在这庭帐的六尺七分出。 这一位置平时看不出有什么特别。 但只要庭帐一动起来,这一处就如毒蛇的七寸人身的穴道一般要命。 扇骨打在这里,四两拨千斤。 张学究自知这些年气力大不如前。 因此这一招一式,早就在脑海中演练了无数遍。 何处上前,何时退让。 下盘横扫还是攻其面门。 当下使将出来就如同对练一般。 第十二章 天为谁春【二】 “羽书,你未免也有些过于托大了吧!” 已经在树枝上挺过了一个冬天的枯叶,全部都被二人掀起的气浪打掉。 风更大。 雪不住。 两人像立在荒原上的两尊雕塑。 云压的更低了。 本来回春的天气又变得寒冷异常。 放眼望去万里皆是灰白。 定西的冬天本就是没有虫鸣鸟叫的。 天光已然快到尽头,剩下的几道亮残照下来。 两人已鏖战多时。 此坛庭中人渐感气力不支,其腹内暗自调一口丹田之气,散化至四肢经络,让本已微微有些酸胀的关节筋肉又重新恢复了活力。 张学究到目前为止仍没有打开白骨扇哪怕一格,仅仅是用侧面的扇骨就防住了他所有的攻势。 两人周围数十丈的范围内都不再有任何积雪,甚至地面的泥土都如开春的耕地一般,被新翻了一遍。 “白骨扇,白骨扇。尸山血海手一翻。” “一扇扇得愁云惨,二扇天下不宁安,三扇卧龙不得盘,四扇莫与世人看。” “你,当真要我开扇?” 张学究把玩着扇坠,轻轻揉捻着。 他有些后悔把那两方镇纸送了出去,但他也清楚仅凭镇纸是无法防住庭杖之威的。 对面之人并不作声,只是紧了紧牙关抄起庭杖便对着自己的小腹砸了下去。 “噗……” 一口鲜血喷出半丈有余。 “破元提罡。” 坛庭禁术之一,短时间内提升半个大境界。 施术者在自身丹田内练就一个小丹田,所谓别有洞天。当本源丹田内阴阳二极的劲气已被抽干,施术者又气血不足时,小丹田内充盈着比本源丹田更加浓烈的精血,化为劲气后称作罡。一般作为拼死反击之用。一瞬间,他的实力便达到了地宗巅峰。 巅峰地杖宗的修为,配合坛庭庭杖以及惩处叛逆专属的天基杖法让他顿时信心百倍,可胸襟前的鲜血又在昭示着几般壮烈。 “打败我真的如此重要?” 张学究不由得想起他追随初代庭主的日子。 那时的坛庭可谓至公至允。 他们的信仰便是忠实的观察、见证、记录着这片天下发生的一切。 每一职级并无尊卑之别,只有分工不同。庭主虽名义上位坛庭之主,可实际和芸芸庭众一样,毫无特权更不趾高气扬。 可不知从何时开始,坛庭就变得如此利欲熏心。 庭主宛若皇帝,上下之间因职级不同而有着天壤之别。为了上位,内部还发生了朋党之争。 这些在张学究眼里都是不该发生且绝无理由发生之事。 原本超然物外的坛庭,已然沦为和世俗小国一般勾心斗角、争权夺利。以至于让这位坛庭元老彻底失望,断绝了所有念想出走坛庭。 现在,一位坛庭的中流砥柱就在自己的面前强行破元提罡,只是为了得到一个“我击败了昔日最强庭令”的虚名。 武者的丹田就是性命之根本。 破了丹田,他终其一生都无法寸进。 “现在,我够资格让你开扇了吧!” 他抹了抹嘴边的血迹,重新操起庭杖。 “够了……” 张学究面露不忍。 嘴唇蠕动了半时天才吐出这两个字。 他唰的一声将白骨扇打开了一格,左手飞快的变换着玄妙的指印。 “贪、巨、禄、文、廉、武、破。” 白骨扇中七枝扇骨霎时飞出。 七尊萦绕着紫气的白骨从扇面中幻化而成,个个身披盔甲手持利剑向前扑去。 凌冽的阴风吹草草死,吹人人枯。 对面之人看到迎面而来的诡异强敌全然不惧,反而面露兴奋。 马步横蹲,将庭杖大力横扫。这一杖依然是先前的旧招,可当下使将出来,天地之间除了灰与白又多了第三种颜色。 青。 青色最容易让人产生静谧安稳的感觉。 但是透过这层平缓,确是无穷无尽的血色杀机。 这一道青,在脱离庭杖之后竟自主动了起来 犹如腾蛟,宛若飞凤。 化为一条双头蛇左右开弓袭杀而至,直接拍碎了两尊白骨战士,接着又张开大口吞下两尊。 吉凶在人不在物,一蛇两头反为祥。蛇口相交,让剩下的白骨纷纷化为了点点光华,散落四方。 “一扇扇得愁云惨,也不过如此!” 眼看挡住了张学究的第一击,他狰狞的笑着。 但是他的时间不多了。 只见他两腿盘上了杖的底端,左掌铆足了劲气朝地面拍去,用自身仅存的罡与庭杖合二为一发挥出最强的舍身击。 犹如烟花般,绚丽后即是衰败。 张学究淡然的看着向自己击来的“人杖。” 左手食指在虚空处一点。 一颗如斗般的亮点顺着指尖慢悠悠,慢悠悠的飘过去。它不急不慢的,略微有些上下起伏,最后正正的落在了庭杖的杖头。 “人杖”停在空中进退不得。 张学究把手中的白骨扇全部打开。 脚下步伐飘摇,暗合天外星图。 “北斗加身,紫微坐宫!二扇扫尽天下浊!” 一扇拍出。 一路风火。 完美的避开对面之人后整片大地犹如水面一样裂开,直直的通向目光不可及之处。 他吃力的抬起头看向张学究,眼见张学究依然没有丝毫疲惫之色。 就算是这一扇,也并没有消耗他多少气力。 “你竟然……我知道了……” 一股绝望从心底里升起。 疯狂退去,这比破元提罡再无法寸进的绝望更深。 当觉得自己和对手不相上下时,你会嫉妒,会轻视,会奋起直追。 当觉得自己和对手略有先后时,你会孤注一掷,会撞破南墙也不回头。 但当觉得自己和对手是天壤之别,云泥之差时,你会绝望,你会心如死水,你会从内到外被严寒一点点侵蚀个通透。 张学究收了食指。 没有了阻挡,对方的舍身一击正正的打在了他的左肩,然后如烂泥般掉落在地面上。 “终究你还是打到了我,你也该知足了……” 也不知是错觉,还是事实。 听完这句话后,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张学究把白骨扇向着地面轻轻一划就抚平了裂缝,随后另一边的土地平平整整的降下去一块。 张学究将这人放了进去,盖上薄土。还把庭杖插在了面向坛庭的位置。 定西王府门口。 王府新修的气派大门此刻紧紧的闭着。 上面一个个新鲜光亮的铜门钉反射着冬日的暖阳,像剑一般射向每一位朝这看的人的眼睛。蛰的人们纷纷用手侧挡,不自觉的缩了缩脖子。 先前的动静不乏好事者在府门外远远地游荡,好似能打探出什么消息似的。 ———————————————— 任洋来到了王府门口。 穿着那一身破袄。 扛着那一根钓剑。 带着那一位小童。 “嘿嘿,这门钉可真亮!敲掉几个拿回去当弹子玩儿正好!” 小童说着就走上前去。 任洋静静的看着,并未阻拦。 这小童从提着的鱼篓中掏出个鸟笼状的东西,上面拴着精钢丝编成的绳子,足足有他一半胳膊粗。 “鸟笼”向下耷拉着,就像被雨水浇湿的衣服。 小童提着钢绳轻轻一抖,这“鸟笼”顿时就精神了起来,从顶往下全是一圈圈短刀,像炸毛的刺猬一般。 他看了看这五扇大门,似乎在挑选着哪一扇门上的门钉更加漂亮,更适合用来做弹子。但他看来看去也没有比对处哪一扇最好,不由得有些烦躁,回过头把问询的目光转向自己的爷爷。 任洋微微一笑,任凭他自己胡闹。 小童有些赌气的将“鸟笼”信手一抛,扔过了高高的院墙,随即“啪”的一声从里面反扣在门上。 这门板可比他身子骨加起来还厚实的多,竟然被他一把扣穿。 小童把绳子反背在背上,像黄牛耕地一样使劲往外拉,看着架势似乎想要将这个定西王府的门面全部拽倒。 “好啦好啦,你既然喜欢带两个走就好了。何必把这门庭都毁了呢?要知道,这门庭就好比一个人的脸面。定西王府的门庭就是这地定西王的脸面。如果你把定西王的脸毁了,你说他会怎么做?” 任洋一把顶住孙子的头说道。 “他会气的发疯,然后哇哇乱叫的说要杀掉我。” 小童说着头往旁边一偏移,从爷爷的手中脱离出来后继续朝前生拉硬拽。 任洋对这孙儿除了满眼的宠溺以外,再无他言。 “哐啷!” 被“鸟笼”扣住的那扇门从里面被硬生生的拽掉,飞出来的同时还砸烂了半个门庭的高檐。 “定西王府” 四个字只存其二。 “唉……” 任洋摇着头叹了口气。 “对不起了霍望……我本无心与你为敌,只是想来探望一下老友而已。可如今,即便我再说什么也是多费口舌罢了。” 他不是一个自找麻烦的人,但是麻烦始终跟着他。 从年轻到老都是如此。 当年在安东王属地。 他只是听说安东王新娶的妾室乃东海之滨第一美女,可谓天香国色,便忍不住的想去看一眼。 他发誓只是为了看一眼,毕竟如此美人今生已经错过,但若再不一饱眼福那真是一大憾事。 可惜安东王并不是一个大度的人。。 不过也没有一个男人会将自己过了门的女人随意借与旁人欣赏的。 定西王府的五扇门已开了一扇,任洋却又不进去了。索性原地盘腿坐下。 他看了一眼府内向门口处疯狂涌来的军士。 又看了一眼定西王城城门的方向。 最后看了一眼身后正在用短刀把门钉一个个起下来的孙子。 然后默默地把已缠在钓竿上的剑和线一圈圈解下来。 第十三章 天为谁春【三】 集英镇,中军行辕。 刘睿影拿着查缉司发来的封口处有朱砂印记的密函,迟迟不肯打开。 说起诏狱,本就是平平常常的监狱,各地皆有之。集英镇因为地处边界,鱼龙混杂也特设了一所诏狱。谣传就在那祥腾客栈的地下,每晚都借着大厅里唱戏喝酒划拳的嘈杂之声作掩护,拷问刑犯。 各地的诏狱虽说都较为阴森,可也远远算不上恐怖。更没有‘下了诏狱活死人’一说。毕竟还是有不少人被查清了冤屈,体体面面的走出来的。 至于中都查缉司的诏狱一开始也和各地无异,直到现任掌司卫启林履职。 风闻言事。 可不要小看了这四个字。 这是卫启林继任后下达的第一条掌司手谕。 何为风闻言事? 便是那无根无影的事,只要你听说了就可以逐级或越级上报,即便后来查实原委此事并不存在,那也无妨。坐实嘉奖,不实无罪,广开言路,人人揭发。 这便是风闻言事。 从此往后,各地的举报信比这定西王域冬天下的雪还厚还密。可要说坐实了之后像雪般无瑕的,怕是十不存一。 卫启林在成为掌司之前就是个迷。 按理说如此重要的官职自然是有能者居之。既然有能,那便不会是寂寂无名之辈。毕竟无论在哪,能力和名声都是画等号的。不然何来盛名之下无虚士之说? 有人说他是以前皇朝时期的内宫太监,皇朝覆灭后擎中王全盘接手了皇都,自然也接纳了这批皇朝旧人,而后又秘密栽培了多年。 有人说擎中王一直都未曾婚配,是因为他有龙阳之好,断袖之癖……卫启林就是他最得宠的禁脔。 这些流言蜚语哪里都不会少,刘睿影自幼在查缉司长大对此知之甚多。虽然他并不敢编排自己的掌司大人,但是也和大家伙儿一起抱怨的时候偷偷喊过他九千岁。 和举报信成正比的,便是查缉司后院内大举扩建的诏狱了。 原本只是把废弃的马厩打上隔断,又用铁水重新浇筑了一番。 现在四个角打下了新的地桩,又往下挖了四层。新的门庭用红米和着朱砂漆的气派讲究,就是看着有点瘆人。 刘睿影打开了密函。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怎的。他觉得诏狱的信签纸都有股子血腥气,一个火字的轮廓已经透过纸背映入眼帘。 诏狱的密函严格意义上并不是由查缉司签发的,而是由诏狱自行发布。惯常情况下都是由诏狱狱卒携带,然后奔赴各地作为拿人的凭证使用。只有极为特殊的情况,才会转发给查缉司的特派查缉使由其代劳。 诏狱共有四层:风,林,火,山。 每层的划分是根据刑犯的级别和罪名的轻重。 火。 已经是第三层。 “贺友建,丁州府长,与草原王庭左庐将军昂然狼狈为奸,出卖我族利益,罪无可赦。着查缉司特派使持此函速速将其擒拿,交付位于丁州府的查缉司站楼。” 要在战时擒拿一位统兵十数万的主帅,谈何容易?先不提临阵斩大将这兵家大忌,就说这中军行辕内来来往往都是他贺友建的士卒,更别提他身边还有沈司轩、傅汉阳两位府令了。 刘睿影自觉想要凭武力来硬手是断无可能的,弄不好自己的一颗大好头颅明天就被悬在了辕门外面,还会被人指着鼻子说:“就是这厮祸乱军心,被斩首示众。” 想到这里他不知是抽了什么风,拿上密函提着剑就出了自己的营房。 刚一掀开门帐,就被扑面而来的雪花呛了一大口,顿时咳嗽不止。这下倒好,把刚才的那股子决绝的劲头也咳掉了一半,整个人呆呆地站在雪中,没一会儿脸上就挂了霜。 刘睿影顶着一头一脸的雪钻进了贺友建的大帐。只见贺友建一身碧盔翠甲,右手扶着腰间剑柄,正立在地图前。 这运筹帷幄的背影让他多了几分惭愧,但也因为命在身也不得不如此周旋。 大帐内两侧靠边摆着一顺儿火盆,刘睿影身上的落雪全都化成了水珠子,顺着耳边鬓角的碎发滴滴答答的流下来。 “查缉使请稍待片刻。” 贺友建左手虚引,让刘睿影先落座等候。 到了这会儿刘睿影倒也不怯了。管他一会儿是生是死呢!就这么大马金刀的坐了下去,还故意把密函放在身前的案几上,摆的端端正正。 要说此刻最难过的,恐怕就是定西王霍望了。 在奔向丁州的途中眼睁睁的看着一道剑光飞向自己的王都,却无计可施。 比起那些江湖散修霍望自然更加珍视颜面,也就是老百姓所说的脸皮薄,丢不起人。这下倒好,狼骑犯边的事还没有解决,又不知从哪冒出来的高手给自己整了个下马威。这一耳光打的真是响亮,偏偏霍望还没法子躲,只能闷声受着。要是再让他知道自己的王府连门庭匾额都被砸烂了一半,饶是他地宗巅峰的心境修为也非得从马背上摔下来不可。 算上这,可就是两耳光了。 既已如此,不如下马徐行。 说起来霍望自己从来没有好好地脚踏实地的走过自己的疆域,每次都是风风火火的来又风风火火的去。 各州的州统毕恭毕敬的陪着笑脸,恭维的马屁恨不得一股脑的全说出来,只恨爹妈给自己少生了两张嘴。 远远地,他看见对面走来一人。 耷拉着脑袋,步子却快极。 “这兵荒马乱,天寒地冻的。怕不是从丁州过来的难民吧……” 霍望心头燃起一丝恻隐。毕竟是他治下的子民,这是一份起码的担当。 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近,轮廓清晰了起来。 是个拿着扇子的老头,不是张学究还是何人? 霍望心中疑虑大起。 这老头虽在疾行,却没有丝毫气喘。 步子扎实,但雪地上留下的脚印又是极为浅淡。 离那传说中的踏雪无痕也相差无几。 这得是多深厚的内功? 霍望觉得即使是自己也最多做到如此,这丁州怎的如此藏龙卧虎? “敢问老丈可是从丁州而来?” 霍望牵马而立,颇为客气的问道。 他有些年头没如此说过话了。 张学究越走越近了。 霍望鼻尖微微抽动了几下。 他闻到了一种味道。 这种味道没有办法描述形容,但却是天下间独一无二的味道。无论是谁,只要做了那件事,都会带有这种味道。 无法掩盖,无从隐藏。 杀人。 霍望从张学究的身上闻到一股死味。 虽然不浓,但霍望知道自己绝不会闻错。因为这种味道,他在很小的时候就闻过了。 死味不浓代表杀气不大,杀心不重。 可杀人一事何尝管过杀气与杀心?这是天下间唯一只看结果不问经过的事。 “别挡路!” 张学究走到近前闷闷的说道。 这声音从嗓子里直接顶出来,嘴唇都没怎么动。 “你的剑呢?” 霍望冷不丁问道。 张学究怔了一怔,抬头看着眼前的人。 他认出了霍望,可即便是定西王于他又能奈何? “阁下配剑,莫不是以为这天下人便都要用剑?” “以老丈如此人物定当是用剑的。” “像你这般年纪时也用,只不过是用来杀鸡屠狗。杀生之刃总觉得晦气,就扔河里了。” “杀人都不惧,还怕杀生?” “鸡能生蛋让我果腹,狗能护院让我安稳,人能做什么?” 霍望竟无言以对,不由得侧过了身子。 张学究扬长而去。 “是匹好马!” ———————————— 集英镇,中军行辕内。 刘睿影盯盯的看着自己放在案几上的密函出了神,直到一杯清茶放在眼前才让他回转过来。 还未等贺友建开口,刘睿影就抢过话头把密函中的内容读了一遍。 “哦,既然说我通敌,不知查缉使大人有何凭据?” “查缉司风闻言事,先斩后奏,此为五王特许,何须凭据?” “既然如此,在下便和查缉使大人走一遭。相信中都查缉司定会还末将一个清白的。” 贺友建慷慨起身,卸掉自己的配剑说道。 “只是正值战时,军中事物繁多,在下需要有所安排。” 刘睿影点了点头。他无法拒绝这个要求,更难以理解贺友建的痛快。看着贺友建对两位府令安排着事情,他搓了搓手头皮有些发紧。 —————————— 丁州州统府内。 “呜呜呜,我的儿啊,你可千万不能有事啊!呜呜呜……这可怎么办才好……这不是要了我老命吗……” 朴政宏跪在床旁,邹芸允扶着床沿望着重伤的汤中松痛哭不止。 “你说,这该怎么办!那个天杀的小贱人是谁?给我去找!我非活剥了她不可!” 看到独子如此,汤铭心里自然也不好过。其实在邹芸允大吵大闹前,他就已经将经过了解了个七七八八。 “夫人,稍安勿……” “稍哪门子安?勿你他妈的躁!我告诉你汤铭,要是儿子有什么三长两短你也别想好过!” 事到如今,这邹芸允是将火气倾盆泄到汤铭身上了。 如若不是那日在议事厅驳了儿子的颜面,他能赌气去那边界之地吗?如果不去又怎会受如此重伤?一切的一切归根结底都是他不该骂! 汤铭猛然被如此冲撞也是心中窝火。 儿子受伤虽重但是伤不致死,最多是折损了点血气。以他平时吃的那些大补之物,这点血气和降火没什么两样,就是这小子身子骨太虚才会如此严重,至于汤铭考虑的是另外的事。 他望着儿子惨白的面容,一个疑虑在心中缓缓升起。这种念头一旦产生,可就再难打消了。 第十四章 愿者上钩【一】 定西王府门前。 任洋右臂高举,擎着钓竿。 钓线末端挂着短剑,在寒风中悠来荡去。 身后的孙子已经迫不及待的玩起了打弹子的游戏,丝毫没有在意当前的局势。 府门内涌出的军士整齐的列队在前。 “阁下何人,为何毁我王府门庭。” 一人出言问道。 与其说是问,却没有任何语气。平静的好像喝了杯水一样简单。 黑盔黑甲黑刀。 玄鸦军的标配。 王府出了这般变故还能如此镇定,这玄鸦军果然名不虚传。 就连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任洋看到眼前的阵仗也不由得在心里暗暗赞叹。 当年夜闯安东王府虽说是一件蠢事,但安东王府内军士的慌乱,亲族的哭喊都让他颇为不屑。 如今一对比,高下立判。 果然,安逸就是一种消磨。 安东王潘宇欢作为天下五王之一,府内秩序以及机变能力却如此之差。正所谓,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不似霍望。 西北贫瘠荒凉,战事频发。艰苦的环境磨砺了人民同仇敌忾的意志,刀光剑影的战场锻炼出了百万虎狼之师。 “大将名帅莫自夸,千军万马避玄鸦。” 这是一句在整个定西王域都无人不知的童谣。 玄鸦军不过七千余人,自霍望初出茅庐时便生死相随。 自五王归位,重塑纲纪,复修礼乐。他在西北站稳了脚跟之后自然要扬眉吐气,去清除那为祸边界的毒瘤。 那一战,草原王庭倾全国之力调集了重甲狼骑八十余万,如蝗虫过境般扑来。霍望亲率玄鸦军为先锋,双方在战斗一开始便呈现出一边倒的局势。然而倒下的并非处于劣势的玄鸦军,却是占有优势兵力和地形的草原狼骑。霍望以摧枯拉朽的攻势撕破对方的防线,端的是“进薄其垒,一鼓便溃”。随后由丁州州统汤铭率大军掩杀,只消得半日功夫便杀的王庭狼骑拔营退兵六十里。 随后王庭痛定思痛,决心以逸待劳。借着天时地利,连日筑起二十余座堡垒,互为犄角之势。反观这边。霍望又率领着玄鸦军趁着夜色,人含枚,马衔环,倾巢而出。一夜之间,就攻陷了十余座。其余的堡垒看到四面火光骤起,在慌乱中顾此失彼,瞬间瓦解。 此战之后,王庭主力几乎全军覆没,尸首淤塞太上河。由此,玄鸦军名震天下,只有隶属擎中王刘景浩的三威军可与之媲美。 在西北王域,玄鸦军各个都是兵仙,而霍望就是战神。 “老夫任洋,前来拜访老友。无奈幼孙顽皮,不慎毁了王府门庭。” 任洋的脸上浮现一丝笑意,他笑是因为自己的这番说辞。 据他所知,自己的老友被霍望关在地牢之中。孙子毁了门庭也是自己纵容的后果,实在是没有什么可以辩解的余地。即便是再通情达理的人对此都会无可奈何,何况是铁血丹心的玄鸦军。 “乱党叛逆,就地格杀!” 对面的玄鸦军已经对这祖孙两人判了死刑,先前问话的那名军士率先扑来。 眼见他几步冲刺后起跳,幽黑的斩狼刀裹挟着寒芒冲着任洋的颈部砍来。 “你先下去。” 只见任洋手腕微抖,短剑引着钓线就蜿蜒的系在这位军士的脚踝上。轻轻一拉他就从半空中跌了下来。 余下的玄鸦军眼看长官进攻受阻自知遇到了硬手,立刻摆好战阵。九人一队,转着圈犹如一个个旋转的刀锋陀螺,向任洋杀来。 “你们过去。” 任洋连眼皮都不抬一下,步子也没挪动一寸。 又是轻轻一甩,钓线就将离他最近的九人小队紧紧地箍了一圈。 鱼竿上提,这队人马转眼就被扔到了对街的院子里。 “老夫无心恋战!只求与老友一会,这门庭如需修补老夫自当承担。” 任洋看到这玄鸦军的不死不休的势头心里也是一惊,便又出言解释道。怎料对方毫不言语,只是一味地变换着队形袭杀而来。不管对手是谁,他们都不会有丝毫的畏惧与动摇,即便是战死也是一定要倒在冲锋进攻的路上。 任洋右手攥紧了钓竿,掌心微微有些出汗。 即使他剑法再强,修为再高,也是独身一人。他或许可以理解眼前玄鸦军的行为,但是从心底里却毫无认同之感。“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这便是他的生活态度以及处世哲学。 没有统一的意志,没有集体的信仰,更没有了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而奋斗的决心。在他眼里,玄鸦军如此的牺牲,作战时那样的悍不畏死或许都是极其可笑的吧。 在解开钓剑的时候,任洋做的打算是彻底解决了麻烦。但是现在他改变了主意。 不是放过他们,而是放过自己。 “我可以随你们处置,但在处置我之前得让我先见见霍望。” “爷爷我饿了!” 小童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孙儿莫急,一会儿爷爷就给你做好吃的。” —————————————— 集英镇,中军行辕内。 贺友建交待安排完了军务,便准备出发。 “贺将军不拾掇个行囊?” 刘睿影问道。 “本府问心无愧,想必查缉司的各位大人也是至公至允,定能很快还在下一个清白。” “既如此还请卸甲,我们即刻上路。” 虽然贺友建主动卸下了配剑但是却没有脱掉一身的甲胄,听到刘睿影这么说他却是面色一寒。 “查缉使大人莫非执意折辱在下不成?” “卸甲解剑,本就是你应做之事。何来折辱一说?” “只有犯军降卒才会遭此待遇,况且本府之事至今还未有定论。本府耐着性子已答应愿与你同去一趟丁州府辨明屈直,说清原委。你中都查缉司莫不是以为我丁州府,我定西王域可欺不成!” 贺友建蒲扇大的巴掌拍在案几上。 那案几应声而裂,朝中心坍塌下去。账外的执戟郎中闻声鱼贯而入,明晃晃的长戟全都对准刘睿影。 刘睿影正待要拔剑,府令沈司轩带着一位中年男子走进了帐内。看到中年男子腰间挂着的腰牌,刘睿影顿时有了底气。 中年男子的目光在帐内扫视了一圈之后定格在刘睿影身上,刘睿影冲他微微点了点头。 “在下时依风。” 中年男子说道。 自从在茶棚内割掉了五条舌头之后,时依风便马不停蹄的赶到了这里。 他并不隶属于查缉司,但却是查缉司发展的外围。 查缉司有很多见不得光的事需要时依风这样有号召力,修为又高的江湖散修去做,而时依风也想背靠大树好乘凉。 双方不说同心同德,至少也是一拍即合。 查缉司自知在丁州在集英镇没有硬手,于是密令时依风前来驰援。这一招险棋可谓是恰到好处。 终究,贺友建还是卸了甲。 刘睿影用鼻子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又张嘴哈了出去,一股浓浓的白雾遮挡住了他的视线。心念一动,从背后的包袱中摸出了那本小册子。就是几日前刚到集英镇,在祥腾客栈喝酒时记录着所谓的江湖规矩的那本小册子。 三人出了辕门向丁州府方向走去,刘睿影顺手把小册子扔进了辕门口火台里。 有时候你视若珍宝的东西在历经了若干变故之后,还不如一撮飞灰更有价值。刘睿影缩了缩脖子,觉得自己方才真是有些窝囊。若不是时依风强势登场,那自己不说性命不保也起码会身陷囹吾。紧接着他又想起了袁洁,想起了自己的承诺。他发誓这样的情况一定是最后一次。 “查缉使大人有何不妥?” 时依风问道。 刘睿影这才发现,刚刚自己想的太入神了,竟然不自觉的把剑拔了出来,于是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我究竟还差多远呢……” —————————————— 丁州府内,汤中松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跳了起来。 “快快快,给我弄点吃得来!那个带把肘子、孜然羊排、青红椒鸡杂,箸头春、佛手鱼翅、奶汤锅子鱼……少爷我嘴里都快淡出鸟来了!” 朴政宏知道,汤中松这是饿极了。 每天都装伤昏迷,这床板一背就是十二个时辰。算起来,这已经是第三日了。说不得还要受着夫人过来一通啼哭念叨,他终于还是熬不住了。 “少爷,您现在重伤初愈。要是吩咐下去传来这么些菜非把人吓死不可,就是夫人那关恐怕都过不了。” “哎呀,你就说我失血过多又昏迷数日需要补补身子嘛!这气血从口入,自然是要吃回来的!” 朴政宏无奈,应了一声就出去安排。 汤中松在床上枕着右臂翘着腿一颠一颠的,嘴里还啃着个不知从哪里寻摸来的果子。眯起来的眼睛时不时闪过一丝冷锐,不知又在做着什么计较。 时值正午,汤铭正在用餐。 忽然一名军士急匆匆走了进来,在汤铭身边耳语一番。汤铭面色大变,停箸撤碗大步流星的向府门外走去。他边走边吩咐,不一会儿整个府内都忙乱了起来。连汤中松都在床上躺不安稳了,起身趴在窗框门缝间眼巴巴的看着, “少爷,府里不知出了什么事。厨子们都接到了老爷的命令熄火灭烟。您点的这菜怕是一时半会儿的没戏了。” 朴政宏一脸失望的回来说道。 他也陪着这装昏的少爷喝了好几天鸡汤了……连点干的都没吃过……就差忘记自己长的这口牙是用来干什么的了。 “嘿嘿,不着急。那菜不吃也罢,这才是玉盘珍馐的大席面儿呢!” 汤中松把剩下的半个果子扔给了朴政宏,对着外面努了努嘴说道。 第十五章 愿者上钩【二】 “卑职不知王上微服驾临,有失远迎,还请王上责罚!” 汤铭出了府门就扑通一声跪了下去,行了个标准的五体投地。 霍望阴沉着脸,信手把马鞭一抛。 这道完美的弧线落在汤铭面前。 “我这可是匹好马!” 汤铭不敢作答,直到霍望从自己身旁走进府门后才颤巍巍的起身。双手捧着马鞭,三步并两步。弯着腰,勾着背,追上霍望。 别看他身形不慢,这心思也是玲珑的紧。 “王爷秘密到我丁州只一人一骑是于公还是于私?若说于公无非就是这狼骑犯边,但仅是吞月一部之兵是万万用不着要王爷亲自驾临的,况且那玄鸦军也一个都没带来不是?若是于私,无非就是前一阵子《定西通览》中刊登的消息。咱这位王爷,若说醉心权术确实不假,但更向往的却是那武道之巅。” 从府门口到正堂的这段功夫,汤铭已经对霍望此次秘访丁州的原因琢磨出了点儿底气。 十有八九是为了那神秘的剑客。 “可有退敌之策?” 霍望立于天井之下,不进正堂也没有寒暄。 “回王上。近年来草原雨水丰沛,牛健马壮。那昂然仗着多得了几分天时地利在去年年尾就已领人马南下扎兵在界墙,在下也曾多次派人去探望虚实。如今我已命府长贺友建为主帅,府令沈司轩,傅汉阳为副将,领大军开赴边界。想必不日就能传来捷报。现王上又亲自驾临丁州,微臣定当挂那三尺青锋,尽灭王庭狼烟。” 汤铭这一番说辞真可谓滴水不漏。 本来霍望一肚子火气是奔着问罪的由头开口的,没想到被他三两句摘了个干净。 其一狼骑犯边不是突发之情,是早有预谋,是老天爷相帮。你不能怪我失察之罪。其二我已调兵前去平乱戍边,你不能罚我我消极怠工。其三,若是因为此事惊动了王爷您,那我汤铭就挂剑亲征,您只需在丁州府稳坐钓鱼台。 前两项大罪一撇清关系,剩下的无非是些他心小错,口头劝诫一番还自罢了。 “如此甚好。能有汤州统这样的得力属下,是本王之幸,更是丁州百姓之幸。” 霍望转过身子微微一笑说道。 汤铭心里暗自松了口气,这第一关怕是已经过了。 “王爷里面请。” 进了正堂,夫人邹芸允早已打扮妥帖在此等候。 “既是女眷,大礼就免了吧。” 邹芸允告谢一声后便亲自为霍望斟茶。 “不知王上此番驾临可有什么指示?” 汤铭看着霍望不断地用杯盖拨弄着茶汤。 每一下杯盖碰到杯身都会有两声清脆的“当啷!” 这声音响起一次汤铭的心便揪起一分,干脆率先开口问道。 “汤州统对这期的《定西通览》有何看法?” 霍望将茶一饮而尽。 明明是茶,却喝出了酒的感觉。 “王上是说那神秘剑客之事?” 汤铭看霍望没有接过话茬,便径自继续往下说道。 “这《定西通览》确实在百姓中有那么些影响力。王上您也知道丁州地理偏僻,车马邮极为不便。因此别处可能早已经烂大街的故事,到了丁州却又成了新鲜。这芸芸百姓要的就是这口猎奇之心,它不分年纪老小。往年的通览刊登的都是些神神鬼鬼的非人力之事,或是介绍几个三教九流之属的所谓前辈高人。若说当真有绝世强者借《定西通览》这一亩三分地发出邀战,微臣认为是万万不可信的。” 霍望听闻,心里暗自冷笑。 要是确如此言的话,又该怎么解释那日凌空的剑气和独行的老人? ———————————— 集英镇前往丁州府的官道上。 “敢问查缉使大人是何方人士?” 时依风拱手问道。 这一路上他丝毫没有因为自己是江湖前辈,修为又高而端架子,反而姿态放得很低。 这种人,活的太聪明。 你说他年老,可他心又不老。你说他年少,可他又不曾绊过腿脚。 说话既能好似春雨,也能如同钢刀。 想当年,他时依风初出茅庐也是豪情万丈,仗剑走江湖也是处处拔刀相助。怎奈天不遂人愿,或许这天永不会遂人愿……到现在算是有些功成名就却也好不淡然。 龙出水,虎离山。 北归雁失群,笼中鸟难安。 自打为查缉司效力开始,那曾经的平南快剑时依风就已经死了。 “本使生在查缉司,长在查缉司。” 不知怎的。 刘睿影一扫先前的青涩,这官腔应酬话是张口就来。 架子端的正,谱面摆的足。 诚然青天不可欺啊!且看来早与来迟。 时依风碰了个软钉子,也是有些尴尬。随即无言……直至看到了那丁州府的城墙。 因为霍望驾临丁州府的缘故,各个城门全都加强了戒备。不过在刘睿影亮明自己查缉使的身份之后,自然是通行无虞。 城门口的执勤的官兵看到自己的府长贺友建穿着一身布装,被查缉使押送着进了城门各个都是面露异色。 到了丁州府,刘睿影又有些紧张。毕竟是在别人的地头,自己拿了他们的府长。好在丁州府的官兵也真能沉得住气,愣是没有一个人站出来给刘睿影难堪的。不知道是害怕他查缉使的身份还是根本就有恃无恐。 赶路至此,刘睿影觉得腹中饥饿。举目望去繁华的街市之中却又不知该去哪家,不由得步子也慢了许多。 “哟!三位客官是住店还是打尖呐?” 饥火烧肠,刘睿影也管不得这许多,闷头就钻进了一家店。 “打尖。” 时依风回答道。 这些琐事自然由他负责。 一碗素面吃过。刘睿影让时依风在店内等候,自己独自前去查缉司位于丁州府的站楼交接。 不料刚一出店门,就和汤铭派来的内卫撞了个满怀。 “请问阁下可是擎中王直属,中都查缉司司督大人麾下,天目省西北特派查缉使,刘睿影?” 内卫问道。 “你们是何人?” “丁州州统府内卫。汤铭州统让小的们手持名帖,前来迎接查缉使大人入府叙话,也好一尽地主之谊。”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先前在集英镇中军行辕里,是时依风给自己解了围。现在进了丁州府,他却干脆连头都不露了。 “该死的老狐狸!” 刘睿影在心里骂了一句。 “汤州统真是太客气了,在下未曾先去拜访反而是让汤州统盛情相邀。只是在下手头仍有一件要紧公务还未处理妥当,可否容耐一时半刻?” “查缉使大人不必多礼。至于这公务既已到了丁州府,想必也都不会差什么火候吧。” 刘睿影沉吟一番。 “那好吧。既然汤州统如此看得起本使,在下自当用命。” 他故意回头大声对着时依风招呼了一句,让他在客栈内安心等待自己。 刘睿影知道汤铭这是针对贺友建而来的,当下也一不做二不休,带着贺友建一同去会面。 “我来时也入了丁州府城,怎么没见你汤铭这般殷勤?” 而这群内卫也是非同一般,仿佛从来不认识贺友建,只是带着刘睿影二人向前径直走去。 时依风目送众人走远,便号了一间上房,叫了一桌酒菜。 既然让自己安心等候,那就安心等候便了。有酒有菜,若再有一红粉佳人,自然是安上加安。 —————————————— 府内,汤中松趴在桌前奋笔疾书。 朴政宏站在一旁神色冷峻。 “你亲自去,走南门快马送走。送到之后不必马上返回,隔个三五日也无妨。” 交代完这些,汤中松歪歪扭扭的穿上衣衫,套上靴子。 连胸襟前的盘锦扣都系错了位。 “娘!我饿了!怎么没人做饭啊!老爹!你为啥不让厨子干活啊?我好饿!” 汤中松邋遢着头发,拖着步子边走边喊。 正厅内霍望正准备开口,却被这投胎的饿死鬼打断了。 “是何人在如此喊叫?” “请王上大人恕罪,这正是犬子……在下管教无方,再加上他娘亲溺爱,使得这小子一贯的无法无天……他不知王上大驾光临,冒犯了您的龙威,还请宽恕则个……” 这边汤铭正在给他请罪,那边汤中松已经溜达到了正厅门口。 “咦?你们咋都在这?我饿了!” “放肆!见到王上还不快跪下!” 汤铭当头怒喝!这一喊甚至用上了内劲。 汤中松闻言膝盖一软,顿时扣头如捣蒜,一会儿功夫就连磕了十七八个。 霍望看此不禁莞尔,冲撞之罪暂且搁置不提。 “汤州统,你这公子可是颇具古人遗风啊!” “不知王上从何说起这逆子从来不服管教……不论是行武还是读书,这正道之流各个一窍不通。而那些纨绔下贱之法,却门门烂熟于心。” 汤铭苦笑着说道。 “我曾偶尔读到过一本古籍。书中说前朝某个时期,有七人放荡不羁,蔑视礼法,持才傲物。因为志趣相投故而相交笃深,后又结为异性兄弟。这七人平日里衣冠不整,逍遥洒脱,常在竹林中饮酒赋诗,弹琴长啸,真是肆意酣畅的很。我看你这公子怕是继承了不少精髓啊!” “嘿嘿,王上大人谬赞了。那七位圣贤小子也有所耳闻,可是他们中人不光蜚声文坛,更是乐在那壶中天长。小子不才,写不出什么千古文章,可要论日饮佳酿三百斛恐怕比这圣贤还略胜一筹!” 霍望收起了表情,直勾勾的盯着汤中松。 “好!那本王就赏你佳酿三百斛!今日之内,你权且饮尽便谅你冲撞之罪。” 汤铭看着儿子的背影,第一次有了欣慰的感觉。 第十六章 愿者上钩【三】 定西王府内。 也不知任洋是如何做到的,就这么忽悠住了这群一旦战斗起来就十死无生的玄鸦军。 不过此刻的他,正带着孙儿在玄鸦军的簇拥下来到了王府的后厨。 只见任洋仔仔细细的把钓剑重新缠好,立在墙边。接着抖露出来一件崭新的黑袍子,领口袖口皆有锁扣。套在身上之后严严实实,密不透风。随后又将一块方巾叠的整整齐齐,罩在口鼻处。 做完这一切,就招呼孙子去打水来净手。 在任洋看来,吃是一门很考究的活计。 人每天都要吃饭,可大部分人终其一生都不能称得上会吃饭。 这点,只要你一上桌就能看得出来。 前朝有位靠食之一道的高人,把吃归纳成了五种境界。 第一重就是吃。 单纯的“果腹”而已,也就是大白话说的吃饱别让肚子不饿着。这是最基础的满足,因为如果连第一重的吃饱都做不到的话,那人也是命不久矣了。 第二重是爱吃。 到了这一层的人对吃有渴望,有念想。平日里约上三五知己点一桌差不多的席面儿打打牙祭,到了兴头再烫上二斤酒吆喝吆喝,也是种喜洋洋之事。 第三重是会吃。 这个境界的人把吃当爱好来培养呵护,打探到了哪儿有美味便一定会去猎艳,追求的就是一个奇特二字。 任洋也是在前不久刚刚才抵达了这第三重。 第四重是懂吃。 这一层已经开始深入到食材与味理了,阴阳五行之法归入口中乾坤。事事随缘,却又穷尽芳鲜。 一口一箸皆合大道,一品一尝自成诸天。 至于第五重……却因为年代太久,已经失传了。 总而言之,这吃中的无边风月,在任洋看来是足以和自己的孙儿以及手中的钓剑相媲美的。 于此一道,他最佩服的当属祥腾客栈中都总店的马文超。 据说他两把菜刀闯九山,收集世间的奇珍野味。而后以厨入道,左铲右勺,控火功夫天下无出其右者。 当年,任洋有幸吃过一回。席上菜肴洁净味美,原料却都是些极其常见之物,如青菜、豆腐、鱼、鸡等等。 他下箸一尝,光是这入口的鲜香它自己就往胃里跑,往脑门上蹿。 任洋绕着厨房转了几圈,玄鸦军就提着刀跟在他屁股后面也转了几圈。 最终,几个王府原本的厨子战战兢兢的指了指旁边的肉案,上面有一头今早刚宰的极为新鲜的水牛。 任洋选了一根牛腿,凑取腿部筋夹肉处,不精不肥。 而后挑了把尖刀剔去皮膜。 用三分酒,二分水煨到极烂,再加入一勺秋油收汤。 小童踩着凳子才能拼命的够到灶台,顾不得锅中滚烫,筷子插起一块肉就往嘴里塞,漫延出来的香气让四周犹如木桩子般的玄鸦军都连吞口水。 ———————————— 丁州府客栈中。 时依风对这满桌的酒菜却是难以下咽。 他是南边的人,口味清淡。 西北的肉食太过荤腥,酒也过于浊烈。 窗外天色深沉,他突然想找个人聊聊天。 没来由的,又开始怀疑起自己的选择。 但他所追求的不过是更好的活。 或者说只要是活着,就应该好好地活下去。 这么一算,他已经太平了五年多。 客房中有一把古藤躺椅,他坐在上面端着一壶酒直接对着壶嘴喝着,身子不断地向后拗过去,拗过去…… 这藤椅怕是有些年月了,随着时依风的身子的晃动不断吱吱呀呀的响着。 走廊尽头值更的小二哥正把头靠在墙柱上打瞌睡。 今日人不算多,他也能偷得浮生半日闲。 何况耳边总是传来一阵有极富有节奏的吱呀声,此刻宛如世间最好的催眠曲。 另一边,刘睿影随着内卫们来到了府门口。 “刘睿影啊刘睿影,这一脚迈出去无论是刀山火海还是温柔仙境你可都没得选了!” 正厅中,仆从来往不绝的从仓库运酒。 霍望虽说是赏下了汤中松美酒三百斛,可自己是孤身至此,两手空空。只得让汤铭先用这丁州府内的窖藏顶上,他自己王府的玉液琼浆即便运来也还是需要时间不是? “禀王上,州统大人。擎中王直属,中都查缉司司督大人麾下,天目省西北特派查缉使,刘睿影前来拜会!” 正在这时,负责通报的门吏进了正厅大声说道。 汤中松听闻心头一缩。 这刘睿影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这时与霍望碰个脸对脸……可是转头看到自己老爹那一脸淡然,便瞬间全明白了。 “这查缉司之人怎么会来丁州拜见我?王上,您看这……” 汤铭请示道。 “既然是来丁州拜会你汤州统的,自然是由你定夺。本王不会喧宾夺主的,不必顾虑。” 霍望云淡风轻的说道,让左右又续了一杯茶。 “汤铭……你真是聪明过头了,竟然算计到了本王头上!这查缉司拿了你的人,你便想让本王替你出头吗?莫要机关算尽太聪明!” 霍望早就对汤铭起了杀心。 若不是自己沉醉星剑武道,分身乏术。定亲率大军彻底荡平草原王庭,永绝后患。 这样一来,汤铭自然也就成了无用之人。 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自有他该去的归宿。 但是在眼下却不能着急,自己仍要依托他治理丁州,戍边镇边。不得已,只能和他虚与委蛇。 “王上,您规定我在今日之内饮尽这三百斛,可是今日时辰已剩不多啊。不如在设宴给王上接风之时一同共饮您看可好?” 汤中松进前一步说道。 “哦?这么说来你是在和本王讨价还价了?” 霍望觉得这汤公子是个有趣的年轻人。 虽然纨绔不化,但却有一种风骨。 这种风骨霍望也说不出来具体是什么,只是觉得他和普通的二世祖不一样。 一个人不论衣服穿得再拖沓,扣子系的再错位,都很难遮掩住一他骨子里的精气神。 就像一把宝剑包在破布中一样。 无论是谁只要靠近了它,便能感受到它的锋芒。 像待琢璞玉,似待磨金刚。 “小子哪敢和王上讨价还价……只是……只是……” “无须多虑,尽可直言。” “只是今日王上赏我的酒实则是府内原本窖藏的,这酒小子不说喝过一万坛起码也有三千坛了。甚至想起来嘴里都能尝到那酒味。小子着实是想等王上府内的珍藏啊……若是他日到了,小子就立马开张!三百斛一滴不剩,一滴不洒,谁也别想和我抢!” 说起喝酒来,汤中松真可谓是肝胆洞,毛发耸,一诺千金重。 刘睿影远远的看到了汤中松的背影,瞧那手势不知道又在慷慨激昂的说些什么。 一想起汤中松,想起那夜对饮。刘睿影心里就闪过一片温暖,连带对这丁州府的敌视也消除了不少。 “不知特派查缉使面见本州统是有何事?友建,你不在集英镇对战王庭狼骑怎么又回来了丁州府?” 汤铭先发制人,刘睿影被噎的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贺友建也不答话,而是对着霍望纳头便拜。 直到这时刘睿影才知道汤铭的狡诈用心。 他并不是要自己找麻烦。而是借花献佛,隔山打牛。 刘睿影贵为特派查缉使,按理说和汤铭同品不同秩。但是见到当今天下五王之一的霍望,还是毕恭毕敬的行了礼。 霍望右掌虚抬,并不言语。 似乎只是一个凑巧路过的局外人。 “汤州统的麾下贺友建府长私通外敌,在下奉查缉司诏狱之名前来拿人。本使考虑到近期丁州边界情况特殊,因此在交接刑犯前特来向汤州统知会一声。” 刘睿影定了定神,将计就计地说道。同时还把诏狱的密函递了出去。 “兄弟!没想到这么快就见面了!” 听到汤中松的称呼,汤铭和霍望都是有些愰了神。 怎么这只知喝酒赌钱泡歌馆书寓的二世祖,一转眼就和中都来的特派查缉使称兄道弟了? “我和中松兄在集英镇时相遇熟识,定西王殿下和汤州统不必多疑。” 刘睿影知道汤中松性格单纯,行事做法又百无禁忌。怕自己与他的关系会让其受到莫须有的连累,赶忙出言澄清。 “王上,父亲。这刘查缉使可是个少年英雄啊!啧啧,年纪和我相差无几,出息却比我大多了!上次分别前本来说的是中都再见,没想到你却直接来了我家里!” 汤中松没头脑的夸着刘睿影,根本没有考虑到眼前是个什么样的状况。好像只是多来了一个自己熟识的人,更加热闹罢了。 “卫启林可好?” 霍望出言问道。 “掌司大人一切安好。” 终究,霍望还是动摇了。 毕竟汤铭是定西王域的州统,若是自己不在此地还能说得过去。可如今事情都怼到了眼皮前,要是自己再一言不发,事后传出去难免让王域的文臣武将们心寒。况且还显得自己比擎中王刘景浩弱了一头。于公于私,自己都必须插手了。 只是这时候的公私,和一开始汤铭心中打算的公私又是天与地两个样子了。 —————————— 客栈中。 值更的小二忽然醒了。 无外乎那催眠的声音突然断了。 他迷迷糊糊的看了看四周,搓了把脸提神。 时依风依旧坐在躺椅上,手中的酒壶却掉在了地下。 桌上的菜几乎没怎么动,只有一盘炒百合被吃了个精光。 他双目微闭,面色红润,嘴角似张微张。 本该拿着酒壶的手耷拉在躺椅的扶手旁边,一道红色的小蛇顺着指尖滴下。 “啪嗒,啪嗒……” 第十七章 自是人间烟尘客【上】 时依风。 死了。 说起来,这丁州府已经几十年都没发生过命案了。 这间客栈掌柜的听到楼上客房的异动,在连连呼喊小二未果的情况下,亲自掌灯上来查看。 “这混小子莫不是又在偷懒耍滑!要是有耗子乱窜扰了客人该如何是好?” 紧接着,掌柜的圆滚滚的身子便从台阶上翻着跟头跌了下来,屁滚尿流的爬出店外。 “杀人啦!” 可能是店外的灯火行人给了他不少勇气,终于是放开嗓子大声吼道。 刚从府内出来的刘睿影也听到了这一声划破丁州府夜空的凄厉喊叫,可是他却连好奇的心思都没有了。 进去时是他和贺友建两个人。 出来时是他自己一个人。 胜负已分。 只是不管他喝了多少杯烈酒都没法淡化霍望那毒蛇一般的眼睛,紧紧地盯着自己。 或者说盯着自己的剑。 “如今边界战事紧迫,临阵换将实乃兵家大忌。贺友建且先让他戴罪立功。若是他真的私通外敌那就更不劳你查缉司动手,本王会亲自斩了他。” 这句漂亮话,便是刘睿影得到的全部交待。 他失魂落魄的走在街头,完全凭借着本能前行。 回头看看,那府门犹如一幅幻景,而迎面来的又各个不知何人…… 客栈门口堆满了熙熙攘攘看热闹的人群,刘睿影着实费了一番功夫才挤身进去。 不得不提,丁州府的治安应该确实是极好的。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负责城防的军士已经将客栈封锁还记录了掌柜与小二哥的证词。 刘睿影直挺挺的走到时依风的尸体前面,弯下腰仔仔细细的看着他。 时依风面无异色,通体如常。 唯有颈部气管处有一道浅浅的伤痕。用筷子轻轻一拨,一大股黑紫色的血浆混着酒气涌了出来,打湿了整个前襟。 刘睿影惊的连筷子都拿不稳,掉在了地上。 听闻有位古人因时局所迫,不得已闻雷声而掉箸,以掩饰自己的王霸之心。 而此刻,天地一片澄静。 时依风号称平南快剑,一手快剑怎么着也能在平南王域排个前五。 但杀他的人却在他提气咽酒时一剑刺入,割断气管之后再拔出来。动作之快甚至让皮肤和肌肉都来不及反应,依旧严丝合缝的贴在一起,只有丝丝血迹向外缓缓渗出。 “这得是多快的剑!” 尸体仍旧温热,但是空气中却感受不到丝毫的杀气与剑意。 刺杀之人全然没有运用任何修为,只是简简单单的如吃饭喝水一般。 出剑。 杀人。 收剑。 整个过程很轻,很小心。 似是有洁癖之人不愿任何污渍弄脏自己的衣衫,又好像一只乳猫在用长着粉嫩肉垫的爪子拨弄风铃。 仅凭肌肉的瞬间爆发便能达到如此惊鸿之影的一剑, 刘睿影见过快剑,可没见过如此之快的剑。 时依风的剑就在身旁,可是他却连拔剑的机会都没有。 平南快剑。 这四个字在此刻成了对他最大的嘲讽。 -———————————— 丁州府,中都查缉司站楼。 刘睿影自知是无法交差的。 虽说擒拿贺友建是诏狱的要求,并不算是查缉司本部的命令。可是自己不远万里的从中都来到定西王域边界调查狼骑犯边一事,结果不但没弄明白个子丑寅卯来,还连时依风都折在了这里。 “可是特派查缉使刘睿影?” 查缉司遍布五大王域,在所有州府之城、交界之地都设有站楼,一共一白零八座,每楼有一百零八人。其中三十六省下,七十二省着,由一位省旗担任楼长。这一百零八楼由四位司制共同掌管,是查缉司除了中都本部以外的最大势力,也是查缉司查缉天下的最大依仗。 “正是在下,见过省旗楼长大人。” “刘查缉使真是让在下好等啊!” 刘睿影一进门,这位楼长就笑脸相迎。 完全不合规矩的做法,让他很是摸不着头脑。 “四天前,天目省省巡蒋昌崇大人下了亲笔批文。说您厥功甚伟,在定西王域边界发现了坛庭与云台的活动踪迹,尤其是找到了坛庭前任庭令张羽书。因此特别擢升您为天目省省旗,继续监视二人,察查边界,巡视定西王域。” 刘睿影看着楼长递过来的沧澜云锦鹤氅,木讷的伸手接过。 “刘省旗,您要是在丁州有什么需要可千万别客气,随时吩咐一声就好!” 这楼长也是个见风使舵的主,看到刘睿影接了官服,当下立即就改了称呼。虽然他和刘睿影现在同为省旗,但是刘睿影可是本部天目省省旗,直接听命于司督大人。而他却只是一楼之长。级别虽然相同,地位却不能同日而语。 省旗。 天目省第二等官职。 依惯例只设三位。 如今算上他刘睿影,天目省可就是四位省旗了。 以前也不是没有因立大功而越级升迁的先例。 可是从末端小吏连升三级成了第四位省旗,恐怕查缉司的历史上也是独此一份。 刘睿影回想着刚才楼长说的话,更是一头雾水。 坛庭?云台?庭令张羽书? 只是张学究的身形和这个称呼渐渐重合。 “好像他也问过我的剑……” 刘睿影不知道这把一直伴随着的剑究竟有何吸引力,为何人人都对它情不自已。 自从踏进这丁州府城以来,发生的事一桩桩,一件件都超乎了他的认知。 但官服已经接下,不管这功劳是谁做。卖好也行,顶替也罢,现在可全部都归他。 余下的,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却有一事要楼长费心。” “刘省旗请讲,在下定当竭尽全力。” “平南快剑时依风,是我查缉司发展的外围。他死了。” 刘睿影淡淡的说道。 “哦哦!是极是极,时依风在边界随刘省旗调查缉拿时,不幸遇袭身亡。在下已派人验明正身,会和刘省旗联名上报。” 楼长听完微微的愣了一瞬,接着说道。 他是知道时依风在客栈内被杀一事的,以为当下刘睿影提出来是想让自己帮忙遮掩。毕竟刚升了官,谁都不愿再背着个命案不是?自然大事化小,小时化了。 “不,楼长会错意了。我确是想让你和我联名上报不假,不过这密函得要这么写……” ———————————— 集英镇,中军行辕。 刘睿影离开的同时,贺友建便从府内别的门路秘密赶往边界了。 此刻他又穿着当日刘睿影前来缉拿时的盔甲,腰间挂着配剑,站在地图前若有所思。 连姿势都没变。 行辕外又走过一人。 站岗的执戟郎中只要看到有人形单影只在辕门外徘徊的,统统不敢吱声……还不等人走近开口就一溜烟的跑进去通报了。 连姓甚名谁都不知道又是通报些什么呢? 无所谓,反正拉个官儿大的出来顶事就行。 “沈府令,就是那个人!奇怪……” 那个执戟郎中引着沈司轩来到了辕门口,却见那人并没有要进入的意思。反而越走越远,朝边界外草原王庭的地盘走去。 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想要阻拦,却已是来不及了。 ———————————— 草原王庭,左庐吞月部。 三部公思枫担任前线统帅,领兵与贺友建对峙。 相比贺友建的运筹帷幄,王庭这边似乎只是当做一场儿戏。 大帐中思枫与他的部将们在乐师的伴奏下,跳起了草原特有的马刀舞。 只见思枫手握双刀,随着激进欢快的乐曲上下翻飞。 他身子蹲的很低,两脚不断地交替踢出。 以手腕为圆心,带动整个臂膀,越舞越快。 刹那间,营帐中的每一寸空间都被刀光所填满。 观之如雷霆震怒,耳旁却只闻呼呼风声。 突然,思枫将一把刀高高的抛起,而后飞起一脚将其踢到了门框处。 “刺啦” 门帘应声而断,露出一个人影。 “岩子!你回来了?” 思枫笑着说道。 —————————— 丁州府内。 刘睿影刚走出站楼不久,就远远地听见有人在叫自己。 “哇!兄弟,你这身衣服可真是不赖啊!哪里买的?是中都的货吧?瞧瞧这纹绣!瞧瞧这针脚!这缎面儿!啧啧啧,走遍整个定西王域也不一定能买得到。” 刘睿影看到汤中松受伤的胳膊还包扎着挂脖子上,却也不忘上上下下打量自己的新官服。一时间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气他那该死的老爹算计自己,笑他还是这般活的没心没肺。 那晚,汤中松因为霍望赐酒的关系,拼了命的往肚子里灌。早早的便吐的不成体统,被下人抬回了房间,对后面发生的一切概不知晓。现在看来,即便是酒醒之后也没人对他透露过只言片语。 这究竟是幸福还是悲哀? “府城里一家叫琉光馆的书场,今天来了位很有名的博君人。我是那儿的老捧家,他们给我留了副座头。怎么样?查缉使大人赏脸一同去听场书如何?” 刘睿影想也没想便一口答应。 汤中松顿时乐极,但心里却疑窦丛生。 这博君人便是指那说书人。所谓百说不厌,只为博君一笑。 琉光馆果然不愧是丁州府城鼎好的书场。 宽敞的大厅,明亮的采光,连送上来的茶牌都熏了茉莉香。 打开一看更是数十种茗茶,几百样茶点,和外面料峭的氛围显得格格不入。 “真不愧是名角儿啊!你看光这打扮都这般与众不同!” 周围的议论钻到了刘睿影的耳朵里。 琉光馆给汤中松的位置自然是极好的。 他抬头一看这位说书人,好家伙没把自己吓一跳! 脸上虽看不出年龄,但那一条条一道道的沟壑褶皱可是做不来假的。 头上倒戴顶蓑笠,腰间横挎把长刀。 这哪里是要说书的样子?你要说他今天是来唱一出《战太平》的,保管人人都信。 “这可真怪了啊!我听说书这么久…什么借古讽今,谈古论今,震古烁今……反正什么古什么今都见过了!可是兄弟你看看这台上拉的横幅,收古贩今!却是个什么意思?” 刘睿影皱着眉头也陷入了沉思,虽然他平日里没怎么去过书场。可是单论收古贩今这个词他也是头一回听说。 “收,买也;贩,卖也。收古贩今便是买古卖今,这位询家你可了解了?” 这说书人话音刚落,便呼啦啦的起堂一大片。 都说来了个名角儿,有条件的谁不想来凑凑热闹?即便轮不到自己捧场子,那平平静静的听完也是颜面有光啊。谁料这说书人却整了这么一出。 “啪!” 说书人丝毫不理会场子里的喧闹。 他把自己的长刀拿起往桌子上一拍,就权当抚尺了。 已经走到门口来的人迈出去的脚进退两难,刚刚站起来的却又不好意思走了,只得灰溜溜的坐下。 第十八章 自是人间烟尘客【下】 “有道是庭前花开春来,屋后叶落秋去。冬过先暖冰微开,托起了舞榭歌台。今儿个咱不讲那金戈对铁马,也不谈这烟雨满京华。就聊聊执念之人,他五十年不归家;九山狐精,怎么就断肠在天涯!” 开场白说罢,这位先生摸了摸他桌上当抚尺的长刀,眼里尽是沧桑。 “说那太上河上游,震北王域的鸿州有一人,姓高名旭凯。自打睁眼起,就迷恋这轻功一道。逢人便夸下海口,说非要当那轻功天下第一!懂事之后哇,还不惜的犯了个大忌。自个儿把自个儿的名字给改了……这三纲五常可就坏了一门儿了。可他改成了什么您知道吗?摘星!好家伙,这口气可真不小……路还没走稳呐就要去摘那星星啦?这做父母的自是不愿,只想这儿子踏踏实实的学门手艺,将来娶了妻也好养家糊口不是?没成想,这小子真是魔怔了,一门心思的要学轻功,还点名道姓的就要学那水上漂。没人教他咋办呢?自学啊!那您又该问了,不知道咋学又该如何呢?这小子说来也挺机灵,不知从哪儿捡来些破木板子,就这么敲敲打打的弄了个小木筏,划着就下河了。要说普通人家,太平年月里,出个胖子也不容易。结果这小子倒好,一张大嘴不知道吃了几家的粮,那小木筏下河没多久就被他压沉了……” 讲到这,说书人清了清嗓。端起桌上的茶浅浅的咂了一口,目光有意无意的在厅里扫了一圈儿。 汤中松听得极其入戏。 一只脚踩在凳子上,端着一盘果仁儿边吃边笑。 “没想到这人虽然打扮怪异,说的故事倒是颇为有趣!” 刘睿影说道。 “然后呢?先生接着讲啊,这死胖子是淹死了吗?” “怎么会?岸边那么多看热闹的人不乏水性好的。看到他落水,两个心善的小伙子就一个猛子扎进去救他。然后扑腾着,回到了岸边。其余看热闹的孩子大人全都像那秋收前的高粱——笑弯了腰。可是他呢,毫无羞愧之感!径直穿过人群,自顾自离开了。第二日拂晓,鸡还没打鸣呢,他就起床绕着屋子前前后后的跑,没跑几步就上气不接下气的,扶着墙蹲了下去。” “这是为啥啊,是不是脑子进水了?” 一人出言说道,打断了说书先生的话。 显然,此处并不是让询家叫好或者发问的切口。说书先生面色有点不悦,但还是耐心的陪着笑了两声才接着往下说。 “哈哈,说脑子进水也是不错。这水灌入脑中,涤荡一番让他清明了不少。他想,这轻功无非就是一个轻字为尊。自己这大腹便便的样子,已经和轻功的要义向违背了。于是乎,减肥就成了夺取这轻功天下第一称号途中的第一步。可是又有几个人能有那般大毅力?没过半月,他便再踏征途。这次,可是连自己家的门板都拆了去。好不容易划着小木筏,到了河中央。水流不快,水面宽广,正适合练水上漂!结果,刚刚把头转过去往旁边的水面一瞧,顿时就吐了……这小子竟然晕水!这一来,又是练不成了,没办法又划着筏子回去。” “那他最后到底是练成了吗?” 刘睿影问道。 刚一开口他就后悔了……怎么能如此的沉不住气呢?自己的心性竟然连一个说书人的故事都听不完,还怎么去做到冷眼向洋查世事? 汤中松听到刘睿影这么一问,往嘴里塞果仁的手略微停了一瞬,转念又恢复如常。 “再上一盘儿!” 汤中松招呼道。 “这位询家你莫急,且听我慢慢道谜题。” 说书人用拇指把长刀顶开那么一段儿,然后又狠狠的压了回去,传出一声脆响。 “从这以后,他是老实了许多,也很久都没再吵吵着要练轻功了。家人都老怀大慰,觉得终于是懂事长大。可他却还是天天往河边跑,正经营生是半点不做。原来,为了克服自己这晕水症,他每日坐在河边两眼直勾勾的盯着水面,一动不动。直到实在坚持不住了,就稀里哗啦的吐一通。饿了,从河里抓鱼烤鱼吃。渴了,捞一捧河水喝。就这么一来二去的,竟然瘦了不少。看来这黄白之物腾空而出也不失为一道瘦身良方啊!” 说书先生打趣的说道,眼睛看过书场中仅有几位女子。 “看着自己的晕水症渐渐好转,他便又动了进河的心思。这一进……” 说书人讲到这干脆停了下来。 大厅里所有人的心都被提到了嗓子眼。大气都不敢喘,唾沫也不敢咽,生怕错过一个字眼。 “这一进……便是五十年!他再没有上过岸……轻功有没有练成咱也不知道。但这船行四方,如履平地的功夫却成了太上河里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 众人听到这里才纷纷把刚才吸进的气呼了出去。 “好歹也是个天下第一了……” 刘睿影自语般说道。 “这位询家所言不错!好得也是个天下第一!都说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但这世间事、理中情,哪有规则可寻?更无方圆可全。虽一腔执念,终不抵造化弄人;有心花插花,也难逃满身烟尘。” 不知为什么,这位先生说最后这段话时似乎一直看向刘睿影这边。可当刘睿影的目光即将和他对视的时候,他却又不漏痕迹的避开了。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其奈公何? 刘睿影竟然有些哽咽,不知道为什么他和这个故事有着非同一般的共鸣。 “他想当的轻功天下第一,和我想做那掌司之位有什么区别呢?我没有他那样的波折,就已身心俱疲几近放弃。而他呢?百折不挠,绝不屈服。在艰苦的考验中锻炼出来,即使旁人都觉得自己是傻瓜也决不放弃。况且此人只是凭着一身执念,十腔热血。而我,却肩负着抄家之罪,灭门之仇……” “唯有至笨至拙方可大音希声,就算是大器晚成也要无惧风雨才能大象化无形。” 刘睿影低头看着自己身上这件崭新的沧澜云锦鹤氅。 “请问先生,这是真人真事还是话本传说?” “戏中人,人入戏。这天下间的事本就是听来听去反反复复,您又何必如此较真?” 说书人对刘睿影回答道。 “自是人间烟尘客,浮生终了奈若何” 刘睿影的耳边忽然传来这么一句,猛地抬头却根本找不到声音的出处,不由得有些错愕。 紧接着,他觉得有一股劲气在体内翻滚,左冲右突的好不难受。当即屏气凝神,运功与之相抵抗,奈何这股劲气却如那泥鳅一般滑溜,根本不与刘睿影自身的劲气正面交锋。就这么在体内追来逐去的,额头上冒起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忽然,书场外走过一群女子。 她们带着黑色的面纱遮住了容貌,莲步微移,柳腰轻摆,令人见之忘俗。每人的腰间还都配着一把水蓝色的剑,凌厉之余更增添了几分凄清的气质。 这次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去。 这样的女子,一位已经是世间难求了。竟然同时出现了一群,惹得四面街坊的大嫂们都好生嫉妒。 刘睿影也看到了,只是他此刻着实无暇顾及。 汤中松侧过身死死地盯着这一群女子,神情凌冽。根本不似平日里见到美女的汤大公子。 —————————————— 定西王府。 张学究站在王城外的制高点上,俯视着整座城池。 他必须要进城一趟,但他又面露难色。 现在定西王霍望并不在此地。 以他的修为自当是叱咤风云,为我独尊才对。 但是他却感受到了一股淡淡的精神,笼着整座王城。 张学究小心的分出自己的一丝精神如触角一般慢慢的伸进去试探,却是泥牛入海,不知所踪…… 这看似并不浓烈的精神竟然如此浩瀚磅礴,这却是出乎张学究意料。让他迟迟没有动身。 “嗯?” 依旧在王府后厨的任洋眉毛轻轻的挑了挑。 “分神之法!竟然有人会使这分神之法……” 阴阳是天地间亘古时便存在的铁律,是万物相生相克的纲纪,一切变化的起源。 天地有阴阳,日月有阴阳,人身也有阴阳。 这一共便是三阴三阳。 阴阳之气,运行不息。 只专注的传递于全身,外在却又不改变表象。 由此阴阳离合,表里相成。 按常理论之,不论你修炼与否,每个人体内只有一套阴阳。只是修炼之人能够感悟到这阴阳二气,更有无上妙法来加以利用,由此产生搬山移海之能。 即便是跨过仙桥,一术破万法的星仙也是如此。 但月有大小,日分短长。 凡是总有例外。 就有那大气运之人天生异禀,体质特殊。 而能修炼分神之人更是百万里挑一。 世间唯一能与阴阳抗衡的,便是五行。 五行中木得金而伐,火得水而灭,土得木而达,金得火而缺,水得土而绝。 只有走遍那五方绝地,取得五行真源炼化之后,才能在体内重塑一座法身。 有了这法身便能再造阴阳,分神也由此而来。 一般人的体质和丹田经脉根本承受不了五行真源的霸道刚猛,仅仅是近距离接触就可能会爆体而亡。 因此,这分神之法无大气运大毅力者,是根本无法修炼的。 丁州府城内,琉光馆书场。 “嘭!” 一声巨大的响动把人们的目光都从外面的女子身上拉了回来。 “兄弟,你怎么啦!” 汤中松一回头就看到刘睿影连带着凳子晕倒在了一旁。 他双拳紧握,手背上青筋乍现。牙关紧咬,面色蜡黄,眼皮还在不断的抽搐着。 第十九章 天意与谁违【一】 草原王庭的白天总是特别的漫长。 他们很讨厌白天。 一天中最期待的事便是在日落之后,营地里点起篝火的那一刻。 说来也奇怪。 他们明明很讨厌光,却异常的热爱火。 甚至于有明确的规定,所有族人都不准用坚硬的铁器拨弄火,还禁止用水、沙土等灭火。 草原王庭狼王营帐前的篝火,自点燃起就从来没有熄灭过,至少在今天活着的人中没有谁见过它熄灭。 生在五大王域中的孩子。不论学文还是习武,到了一定的年龄总要拜师的。而草原王庭的下一代不管从事何种职业,都是统一的参拜这堆篝火。 草原地处西北,是极寒之地。 在最初的开始,他们和动物并没有什么区别。而他们所面临的最大威胁,就是如今他们最忠诚的伙伴——胯下的狼。 在那个冰天雪地,茹毛饮血的时代。每当夜晚的降临,无数的先民都将被狼群生吞活剥,只留下一滩滩猩红的肉沫骨渣。 渐渐地,他们开始怨恨太阳。 怨恨它为何要那么快的离开,为何不能给予他们多一点庇护…… 于是,他们习惯在每一天的日落前互相拥抱,说出彼此心中最真实的话语。 有无数的少男少女借此互诉衷肠,承诺如若能共同看到明日的太阳,那便永结同心,白头不分离。 道别之后,众人便对着西方怒目而视。 他们向着太阳落下去的方向,向着最后一抹余晖,尽情的咒骂。用上了一切他们能想到的污言秽语,小孩子甚至还会对着夕阳撒尿 那是一种从灵魂深处升腾而起的怨毒,那是一种无数次生离死别折磨下的痛楚。 接着,他们会齐刷刷向月亮升起的地方跪拜。同时献上最高贵,最圣洁的字眼,去祈祷今晚的月光一定要比昨晚更加明亮。 在无数个黑暗的夜里,这冷清的月光是他们最后的保护色。 月光照在雪上又反射在当空,使狼群的踪影暴露无遗。 唯有这月光。才能让他们在与狼群的搏杀中占据那么一点点主动。 那夜无风。 无雪。 也无月。 不知道是怎样的因缘际会,一位晚归落单的族人竟然有幸得到了一星火种。 他双手紧紧的扣着,只微微的露出一点缝隙。 透过那缝隙看去,竟然是一点淡淡的、赤红色的光。 他的双手感受到了这“光”的温度,他像抱着自己刚出生的孩子一般捧着这一星“光”。 不一会儿,他的手感到了炙热的烫。 只是他并不知道这种感觉叫做烫。 在此之前,他从来没有被烫过。 只是觉得这光比盛夏最热的太阳还要热。 他捧着这团炙热的“光”往回走。 他想让自己的族人都能感受到这不可思议的、夜间的、炙热的“光”。 可是渐渐地,他觉得手掌中的“热”不再那么明显。 从先前的刺骨钻心,变成了把手伸进刚刚宰杀的猎物的肚子里的感觉。 不知为何的他小心翼翼的打开紧握的手掌,他觉得这一星“光”是有生命的,会随着它自己的呼吸起伏而忽亮忽暗。 他将耳朵凑过去,想听听它是否仍然“活着”。 不料,火星却引燃了他鬓角的乱发……很快,大火就吞噬了他的半边身子。 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温暖”,心里充满了喜悦与激动,竟是没有感到丝毫的疼痛。 他迈开步子,飞快的向族人的栖息地跑去。 风助火威,火借风势。 渐渐地,整个人都被烈火所吞没了…… 不过他终于还是回到了族人们身边。 一身冲天而起的火光驱散了正在围攻族人们的狼群。 他带着笑容倒下了。 即使没有人能看得见,他的内心也知道自己是在笑着的。 从那以后,草原之人便拥有了火! 他们不再畏惧黑夜,不再畏惧狼群。 相反的,在无数次反击下,狼群终于向他们低下了嗜血的头颅。 而带领族人们赢得这场人狼之战胜利的,便是草原王庭的初代狼王。 他没有忘记自己的那位先祖。 那位以身体为载具,将火种带回来的先祖。 即便他到死都不知道那是火……但是他对族人的热爱,对祖地的眷恋,成就了一个纵横草原无敌手的民族,成就了一个能与定西王域相抗衡的文明。 初代狼王在自己的就任大典上支起了一个高高的台子,上面供奉着一个火盆。 据说,那火盆里面装着的就是那位先祖的骨灰。 随后,初代狼王将草原一一划分。 现如今的每一部在当时都领取了一把火盆中的骨灰,将其洒在自己分部中心的篝火里。 祈望先祖之灵随着火光永远照耀着草原,庇护着他的后代子孙。 —————————— 吞月部前线营地内。 岩子走进帐中,对三部公思枫点了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 思枫也没有在意岩子这般无礼的行为,草原人本来就不是一个讲究礼数的民族。 “你要的人都齐了,一共八百九十一。” 一众精壮男子,反绑着手,蒙着眼。光着身子一圈圈跪着,中间放着一个漏斗型的的篝火,尚未点燃。 岩子仍旧没有言语,双眼静静的看向思枫。 “哼!” 饶是粗犷如思枫的,也终究是受不了这般冷淡的态度,转身远远地走开。 “三部公,这能行吗?况且他并不是咱们草原人……五大王域有一句话流传甚广,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我心里也没底……不过既然是昂然将军亲口吩咐的,应该错不了。” 一个驼背老人对思枫说道。 草原每个分部都有一个智者团,由部里经验最为丰富的老者担任。 他们不相信任何说教的知识,只默默地传承大自然赐予他们的经验。 岩子看思枫走远了,才缓缓地把自己的上衣脱掉。 露出一身古铜色的皮肤和结实的肌肉,前胸后背布满了残恶的疤痕……即便是草原最勇敢的战士,身上的疤痕也不及他三分之一。 这些疤痕中依稀可见一块烙印和许多鞭痕,但仍旧有无数难以区分辨认的疤痕犹如蚯蚓爬在他身上。 他从口袋中掏出一个瓷瓶,打开后放在鼻下深深地闻了闻,脸上露出一丝陶醉的神色。 没有过多留恋,把瓷瓶放在漏斗型篝火的正下方后就点燃了篝火。 岩子拿着一把剔骨尖刀,把跪在那里的每一个人身上都割掉了一块肉,扔进了篝火之中。 一时间。 火光冲天而起 血浆遍地横流。 惨叫不绝于耳。 岩子静静地站在那里,合眼张臂,似乎在享受着残忍…… 扔进篝火中的人肉发出滋滋的声音,那是脂肪被火烤化所造成的。 “滴答!” 终于,一滴混着草木灰的被烤化的油滴到了下方的瓷瓶中。 “滴答……滴答……滴答……” 渐渐地,被割肉的人们安静了下来。 一股死亡与绝望的气氛从地面缓缓升起…… 瓶子,被灌满了。 远处的思枫和吞月部的驼背智者虽然没有看到这些画面,但是那凄厉的惨叫却让思枫都有些不舒服。 岩子兴奋地拿起瓷瓶,从里面抽出一根骨笛,轻轻的吹响了它。 这曲调凄婉悲凉,变化多端。犹如鬼泣,极尽诡异空灵之感;更宛如无数亡魂在清幽的夜晚哀叹。 —————————— 丁州府内。 霍望盘膝坐在床上。双手掐着一个玄妙的手印,仿佛正在修炼。 可事实上,他却是用精神在丁州府城内的大街小巷不断游走。 路边卖香片的货郎;街坊里打孩子的母亲;咒骂着赌鬼丈夫的妇人;喧闹的街道上一抬轿子徐徐穿过;开春湿气上浮,商人们在店铺前加建了挡水的遮棚。 忙忙碌碌,熙熙攘攘,一片祥和。 霍望把这些事无巨细,尽收于胸。 突然,他的精神定格在一群女子身上。 正是出现在琉光馆外的那群打扮统一,身材极美的女子。 霍望的精神在她们身上绕了几圈,接着便要钻到琉光馆里面。 “当!” 霍望只觉自己脑中犹如钟楼长鸣。 自己的精神竟然被硬生生的挡在了琉光馆外面,顿时怒火中烧! 这一次,怎的如此不顺? 想他霍望少年得志。虽出身低微,起事于草莽。可自从拔剑之后,便再无一败。 相当年,金戈铁马,兵锋万里如龙虎。他举剑扛旗,烽火皇城路,半生搏杀终于是与其余四人共享天下。 可这短短不到半月间,却是变故频发,让霍望坚若铁石的心境也有些松动。 霍望睁眼调息,迅速走出了极端,稳固了心境。 “我是要跨过仙桥,证得无上仙位之人。这道心是万万不可出现任何波动的!” 能成王霸之业的,大抵也是如此。 他们从不认错,但并不代表永不犯错。 能够高人一筹的原因就在于知错改错。 知错,改错,但绝不认错。 如果说前两条是帝王霸术,那最后一条便是圣贤之道。 四个字说来容易,但寥廓天下却着实没几个人能做到。 霍望稳定了心境,将精神凝聚于一点,朝着琉光馆内再度猛刺而出。 谁想这次却是没有受到任何的阻碍。 正在疑惑思量之时,看见了晕倒在地的刘睿影。 ———————— 流光馆内。 说书先生抬眼朝着半空微微瞥了一眼。 然后便丝毫不管厅里所发生的一切,自顾自的背着手到后台休息去了。 第二十章 天意与谁违【二】 琉光馆内。 汤中松看着刘睿影丝毫没有好转的迹象,当下心一横,背起他就朝外走去。 “刘睿影你可得给我好好活着!还没轮到你死呢……” 其实他自己心里也很纳闷,究竟是什么原因让刘睿影顿时就变得如此……看他的模样像极了修炼时出岔子的时候,可刚才明明是在听书啊,并没有感觉到刘睿影有任何运功的迹象。 汤中松不算是绝顶高手,可自认这眼力介儿是数一数二的。 他虽然从来没见过刘睿影动武,但是就凭查缉司钦点他为西北特派查缉使来说,也不该是个庸手才对。 “难道有人暗算?” 汤中松脑海中一下闪过当时窗外的那群女子。 除了那群女子外,他不认为丁州府城内有任何人、任何事逃脱了他的掌握。 不过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赶紧让刘睿影恢复正常。 要知道,查缉司在丁州府的站楼可是被边缘化很多年了。 这一次刘睿影竟然在此地被连升了三级,那省旗楼长可是憋着劲想要卖个好呢。因此千万千万不能让身为查缉司嫡系的刘睿影,出一点问题。 汤中松背着刘睿影,足下生风,走街串巷丝毫没有负重之感。看着复杂崎岖街巷对他而言一点也不陌生,显然是成竹在胸。 七拐八拐的就走到了一扇极其斑驳的木门前,也顾不上什么礼节叩问,哐当一脚踢开了门。 “快来救人啊!叶老头,快来救人啊!” 汤中松进了门便大声喊道。 可是整座宅子犹如死域的一般,一点儿回应都没有。 “您老行行好!先救人成吗?就这一回……诊金我现在就去取!” 顺了口气之后,汤中松的语调竟然有些哀求。 如若有旁人在此,见到这堂堂丁州府的小州统竟然如此低声下气,定然会狠狠的扇自己一巴掌也不愿相信。 过了半晌,还是没有人支应。 汤中松将刘睿影放在墙根下靠着,一咬牙从脖子上拽断了自己的玉佩。 “叶老鬼!老子我豁出去了!这枚玉佩想必你也知道来历,我今天就拿它当诊金先押给你,来日我定会赎回!” 汤中松话音刚落,就有个小孩跑了出来。 看身材大概三四岁的模样,黑胖的小脸肉嘟嘟的,长着一双与身材极不相称的大脚。头上戴着一顶漏了棉絮的帽子,上身只挂着一个嫩绿色的肚兜,连裤子都没穿。 小孩跑到了近前便一步跳起,想够到那玉佩。不曾想汤中松却是早有防备,一侧身就躲开了。 “你这老鬼!真是无利不起早……你他娘的对得起门口招子上写的医者仁心,悬壶济世吗?我看你是利欲熏心,荼毒众生!” 这小孩便是汤中松口中的老鬼。 就连汤中松都不知道他的真名是什么,只知道他姓叶,医术极高的同时是个侏儒。 他当年学医就是为了治自己的侏儒之症。可惜自己的侏儒症只治好了双脚,却习得了一手生死人肉白骨的奇绝医术。 汤中松记得在自己小的时候。 父亲汤铭因为连年征战杀伐,体内阴阳失衡,常常引发头风。 一旦犯病真是生不如死,那一段时间府内几乎每周都得添置新的家具,因为都被汤铭犯头风时摔打砸坏了。 直到这叶老鬼游方来到丁州府,正好丁州府内有一样他奇缺的物品。汤铭便用这样东西作为交换,让他给自己医好了病。并且这叶老鬼还答应在丁州府停留二十年,这二十年内只要是汤铭的人都可以前来瞧病,但诊金却得是分文不少。 一般郎中给瞧病都是先诊后付,毕竟这病来如山倒,它不能等。 可是叶老鬼正好相反。 不先出诊金,他绝不看病。 就算是把刀架在他脖子上也绝不妥协。 就凭这一点,还真有几分士可杀不可辱的骨气。 可惜,他的骨气用金钱便可以动摇。 汤中松不知明里暗里骂过他多少次“嗜钱如命的铁公鸡!难怪长不高,怕是掉钱眼儿里给拘住了!” 而他的诊金收法也是十分奇怪。并没有一定之规,你觉得自己有多重得病,就拿多少的钱出来。 钱够了?我才接诊。钱不够?我连面都不露。钱多了?抱歉,概不退还,自己活该! “是真的不?就是你脖子上一直带的那块玉佩?” 叶老鬼问道。 虽是侏儒童身,声音却和那说书人相差无几,都是抑扬顿挫的。 “这还能有假?老子我可是刚从脖子上生生拽下来的。你看!这还有勒出的红印呢!” 汤中松扒着脖子给叶老鬼看,可叶老鬼却只盯着玉佩。 他对着玉佩反复哈气,又用那脏脏的肚兜使劲蹭。 “哎哎哎……你别咬啊!这又不金子!小爷我可是还要赎回去的!你这样让我怎么继续戴在脖子上啊!这玉佩我可是一直贴身的,连和姑娘行房之时都没摘下来过!” 叶老鬼根本没有理会汤中松在一旁吱哩哇啦乱叫唤,而是走到墙根那拉起刘睿影的胳膊狠狠地踢了一脚。 “你这朋友是惹上什么人了吗?” 叶老鬼问道。 “你这话问的怎么跟路边儿的半仙似的!而且你踢他作甚?本来就几口气吊着命了,这不是害我吗……” 汤中松焦急的问道。 “这点你可以放心,你的朋友并没有性命之忧。只是他体内被人生生打进了一股五行锐金之气。这股锐金之气因是外来之物,和他自身的阴阳平衡格格不入。而锐金之气的来源又很是浑厚,以至横行于奇经八脉之中,久久不得消化。这显然是有人只想给他吃点教训罢了,并不是想要害命的手段,也绝非自然状态下可发生的疾病。” “而老夫刚才这一脚踢的是极泉穴,却是帮他封住了心脉,更添一层保险罢了。” 听到叶老鬼这么一说,汤中松也轻快了许多。 只是心里更加笃定了这丁州府城内出现了脱离自己掌控的事,这种感觉让他很不舒服。 他虽不能说是算无遗策,可丁州一州之内的事还从没有过任何偏差。 “敢问叶老,此种情况该当如何根治呢?” 汤中松恭敬的问道。 叶老鬼看到他如此前倨后恭的态度,也只能气的干瞪眼。 “这还不简单吗?五行阴阳之理你小子也知道,锐金之气自然要以火攻之。” “可这么一大活人,我总不能把他架到炉子上烤吧?” “你还真说对了!不过这是下策,老夫还有一上……” “好了好了,下策就够了!下策上策,只要能救人,统统都是好策!” 府内,定西王推门而出。 “云台之人竟如此成群结队的来我定西之地,所意为何?” —————————————— 东海云台。 位于安东王域以东的东海之上。 据说最早是由躲避战火的沿海中人出海寻得仙岛所建立的。 古籍记载:“云台者。祥云托台而起,纵横于东海,日行八万里。斗转星移不见君,云山雾绕难窥容。” 除了云台之人以外,没有人知道云台究竟是什么样子的。但是云台之人却和陆地的系极为友好。虽然只接受以物易物,但贸易往来却十分频繁。 云台因坐拥着东海这座大宝库,拥有很多陆地稀缺的物资。只要是云台出品的,统统都被陆地中人称为海货。 但是大陆上的人想要出海却必须要得到云台的审核,尤其对五大王域的人员更是近乎苛刻。 曾经擎中王刘景浩对此很不满意,和安东王潘宇欢一起出海上云台讨要说法。 不过最后的结局却是二王默许了云台的做法。 云台只是相应的将东海出产的特有海货和陆地上货物的兑换比率下调了一些。 从那之后传出了很多流言蜚语,说擎中王刘景浩和安东王潘宇欢那一次出使云台并不是很顺利,可能还吃了亏。既然云台的实力让人不可小觑,所有出海之人也自然都低头做顺民,从了规矩。 万幸的是云台并没有回归进驻陆地的想法,他们一直在东海之内自给自足,和陆地上的五大王域井水不犯河水。 但是五大王域却没有停止对云台的占有欲,他们不断的窥探和骚扰终于使得云台内部出现了不合之声。 一派是以云台现任统治者,端长凌枝迟为首。 他们主张继续保持当下的超然物外,和大陆保持友好但不密切的关系。双方各取所需,不起冲突。 另一派则由主战派的两位台御杜山彤秦敦丞为主导。 认为五大王域的的人太过于得寸进尺,并且他们自身也渴望拥有一部分土地,所以想要和安东王开战。 而五王中,唯有他定西王霍望是从来没有实际参与过对云台的任何行动。 一者,云台确实离定西王域过于遥远,相互没有丝毫的利益争端。 其二,即便是霍望有心前去东海分一杯羹,他也没有可遣之将,能战之师。 —————————— 府城内。 那一群云台女子从行囊中拿出了一个用金线吊着的海螺,用银棒轻轻的敲了三下。 海螺受到震动,开始微微的转动起来。 一行人跟着海螺转动的方向缓缓走着,每过一盏茶的功夫便再度敲打海螺,由此循环往复。 “难不成关山万里来到丁州竟是来找人的?” 霍望认出她们正在使用的正是幻波寻人螺。 这是一种东海特有的海螺,有极强的辨别方向感。 只要是云台中人,每人都会有一只。在外出时便留在云台,以供特殊情况时寻人之用。 他们用自己的精血喂养一段时日,让此螺充分的记住自己的气息。而后无论在何时何地,只要略微让螺壳产生震动,此螺便会指向喂养之人所在的方位。 因为陆地不比海上,幻波发出的范围受到限制。只能走走停停,反复确认。 第二十一章 天意与谁违【三】 丁州府内。 霍望从天井拔地而起,只留下一片残影。 几个起落之间,他便跟在这一众云台之人的后面。 这身法,好生俊俏! 起始迅捷,如霹雳弦惊;落地轻柔,如润物春雨。 霍望虽在剑法一道穷尽心力,可是身法修炼也丝毫没有落下。 不然,他怎敢一人一骑就来到这正值战乱的丁州之地呢? 都说人靠衣裳马靠鞍,好功夫也确实都有个响亮的名字。 “鸿飞龙跃!” 便是霍望方才使的这身法。 凌空翩若惊鸿残影,跃海宛如蛟龙出渊。 若是大修为之人全力使将出来,说不得这堂堂定西王域也会如同泥丸一般。 云台之人越走越静,敲螺的频率越隔越长。 霍望细数这一行共有十二人,皆为女子。 她们步伐扎实,行路无声。看来修为底子都不弱,怕是有人师中阶左右。以此年龄到达这般修为的,无一不是各方势力精心培养的天才武者。 十二个人即便是行走在宽阔无垠的大道上,都保持着队形。她们前后错落有致,应该是修炼过某种合击阵法。 这样的阵法合击之术五大王域罕见,仅有的几种皆为兵法战阵之用。 想当年霍望能带领玄鸦军一夜之内连攻堡垒二十余座,就是凭借的战阵之功。 霍望隐蔽了自身的气息,用普通人的步伐速度在后方远远地跟着。 已经出了府城,沿路多有茶棚。 霍望在心中以茶棚的个数默默计算着距离,规划着方位。 “怕是已经向东南走了约三十里……” 终于,云台一行人停下了脚步。 举目望去,前方却只有一片光秃秃的树林。 此处已经偏离官道不少,多是流寇盘踞。因此一般情况下都是杳无人烟。 云台众人略微停顿了片刻,霍望以为他们是要做些什么商量,赶忙将精神笼了过去。 不知是有点仓促还是因为旁的原因,霍望并没有听到她们之间的任何言语。 云台众人似乎只是单纯的左顾右盼了一阵,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举动。 眼见四下无人,她们便干脆放开了手脚。 十二个人的身影渐渐模糊,看不清轮廓。 如云雾般向前溢散,所过之处不管树木拦路还是巨石遮挡,皆不能阻碍。 好似没有实体般,就这么飘飘然似羽化,轻浮浮若落红。 “难怪潘宇欢对云台如此忌惮……光是这腾云雾涌的身法便令人猝不及防。” 霍望眼看十二个人化为十二团云雾,不知道在这种形态之下是否自己的剑对其也没有效果。但是他并不担心,因为他并不只会用剑而已。 如果一个人每天都显露的东西,便是他的全部。 那这个人真的很可怜。 他没有给自己留有任何的迂回或后路。 所拥有的一切都掰开了揉碎了,明明白白的摆在眼前,任君采劼。 这样的人无非两种情况。 要么活的过于坦荡单纯,没有任何城府,不懂得什么叫做防人之心。 要么就是活的太过失败,已经不对当下以后有后抱有任何期望,完全就是破罐子破摔,光棍一条。 显然,这两者霍望都不是。 越深入这片林子,雾气越大。 霍望单凭目力已经显得有些困难了。 好在这时,十二团云雾的移速逐渐慢了下来。 渐渐地,又能看清他们的身体轮廓了。 而走在最前面的两人,此刻突然单膝跪下。其余的十人分列两边,低着头做恭迎之姿。 霍望看到眼前的这一幕,觉得事情愈发严肃起来。 看这群云台之人的表现,便知道他们前来迎回的定是一位大人物。 “台士许凡雁、吴梦秋携云台弟子前来接应台伴大人。有您留在云台的幻波寻人螺为证。” 那个叫吴梦秋的台士将先前的螺高高举起说道。 “台伴!” 霍望心神一动, 他虽没有去过云台,但是云台的资料他也了解过不少。除了端长之下的台御,台伴这第三等职位可以说是云台的中坚力量了。但更让霍望在意的是这位台伴究竟是属于云台的哪个阵营呢? 若是主和派,为何要来我丁州? 若是主战派……仅仅是一位台伴外加十二名精英弟子,云台怕是也太看得起自己了。 吴梦秋刚把幻波寻人螺拿出来,前方的雾气就如对开的大门般一点点向两边散去。 从雾的最深处,一位女子缓缓走了出来。 霍望看到这女子顿时瞳孔一缩。 并不是因她长得国色天香,霍望犯了色心。 而是! 她手中提着的剑! “星剑!没想到这小小的丁州除了刘睿影以外竟然还有一把星剑!” 霍望心里飞快的盘算着。 那日刘睿影的星剑就在自己的眼前晃来晃去,眼见多年夙愿近在咫尺却不能取得,真是让他痛苦难当。 那晚在汤铭府内,杂人众多。 如果自己强行取了那把星剑,为掩人耳目必得血洗丁州府。 另外刘睿影的身份实在太过让人怀疑,他不相信刘景浩傻到让一个初出茅庐的特派查缉使带着星剑来到自己的定西王域溜达一圈。 可是眼下却和上次截然不同。 东海云台与自己相隔十万八千里,平素也没有任何情分交道可言。自己若是夺了这把星剑,于情于理都说的过去。 即便事后云台追查到此,自己也能以不知二字为推脱。 况且目前丁州正是战时,兵荒马乱的什么事情不能发生呢? 想到这里霍望甚至有些感激自己这么多年来的死对头——草原王庭之主,狼王明耀。 若不是他在此时不偏不倚的发动狼骑劫掠边界,自己怎能有如此天大机缘? “什么人!” 从云雾深处走出的女子厉声冷喝。 弄得两位台士和随行弟子一片茫然。 霍望自知是刚才看到星剑过于激动,先前笼过去的精神出现了一些颤抖从而暴露了自己。 当下也不再掩饰,大大方方的亮出了身形。 “阁下……” 这位女子不是别人,正是那日在林中与汤中松比剑的李韵。 当时的她借着云台拔剑术的风雷之势镇住了众人。 在大家恍惚之间,她便匆匆离开,然后一直隐藏在此地。 云台内发现到了约定联络的日期,李韵却迟迟没有传来讯息,便增派了人手前来一探究竟,也是让这些精英弟子做一番历练。 还不等李韵自报家门,霍望身形已动。 方才已经做过了多番权衡,这把星剑他是志在必得。 因此无需多言,出手便是至极之招。 李韵还未来得及拔剑,就已看到了霍望剑尖的一点寒光。 匆忙闪避之余不忘招呼云台众人先行躲避。 至此,李韵都还不知道自己面对的究竟是哪般人物。 霍望一剑落空后并不着急,左手呈龙爪状继而向其抓去,瞬时扯掉了李韵的一大片衣衫。 刹那间,春光乍泄。 但霍望却不是因色忘利的人。 况且,在他心中又怎能会有绝世美人美的过星剑呢? “阁下且慢,在下是云台台伴李秋巧!端长凌枝迟下属!” 李韵仍旧抱有一丝幻想。 希望云台的名头能让对方有所忌惮,而自己所在的派系又非主战,说不定就是一场误会自此化解。 “呵呵。在下,霍望。定西王!” 霍望冷笑了两声说道。 他觉得这云台之人真是傻得可爱,天下间似乎已经没有这么单纯的人儿了。 李韵听闻后也不再言语。 手中一道剑诀打出,方圆百里一股缥缈而又沉重的气息在蔓延。 猛然间。 一道碧光从李韵剑下横劈而出,却被霍望抵挡。 霍望随即信手一掌推出,李韵因不清楚霍望的实力,因此接掌而退,并不蛮抗。 但见霍望右剑升起浓浓的冰寒之气,左掌凝聚熔岩陨星之力,再次逼杀而来。 李韵为保护身后同袍,硬生生接了这一剑一掌,顿时受创。 蚀罡寒剑,血焰陨掌。 一冰一火。 一阴一阳。 前来接应李韵的云台十二众此刻才缓过神来,纷纷拔剑助战。 只见他们迅速的结成一个阵法,默契配合,双臂腾转挪移,十二把剑组成的剑芒交织错动,朝着霍望迎头盖下。 然而霍望面不改色,兀自发动攻势,连绵不绝。 眼看同袍剑网被破,性命危在旦夕。 李韵再次长啸一声跃至近前,强行催动星剑抵挡,没想到这前伤未好又添新伤。 李韵压着喉头拼命的稳住丹田,这口血终究是没有喷薄而出。 正在此时,先前覆盖百里的玄妙气息如凝固般攀附在了霍望的身体之上,让他的行动一时间极为迟缓。同时一股腐蚀之力在霍望周身漫延,刺鼻的酸腥味让李韵自己都向后退避而去。 “用毒?” 李韵先前用剑气配合云台特有的流霜鱼毒终于是起了效果。 此毒专克武修,对普通人丝毫无害。 且修为越高者,伤害越大。 霍望在毒圈中提气运力猛攻数十回合,此毒早已从内到外游走几遍了。 “你已中我云台的独门毒药,你若放我们离去不再纠缠,我便给你解药。” 直到现在,李韵都没有放弃劝说霍望止戈罢战。 云台十二众在两位台士的带领下又一次结成阵法,将霍望团团包围。 霍望低着头,似乎是在沉思。 可包围在身子外面的毒雾却慢慢如融化了一般,向脚下流淌,接着便燃烧起来。 一时间,焚天炽地,云台众人的剑尖都被烤软耷拉了下来。 霍望趁此机会挣脱了毒雾与剑阵的包围,回头逆杀而来,李韵慌忙支应。 眼看剑气逼近,霍望却突然撤剑用掌。 他一掌轰碎了自己先前的剑气,爆碎成千百道,辐射四方。 云台十二众纷纷中招,受伤不轻。 李韵眼见自己的同袍中剑,当下也是再无顾忌。 那日的拔剑术破天再现,但奈何此战先机已逝,霍望只身形一顿,并未受重创。 “原来,就是你啊!” 霍望左手二指并剑,指尖凝聚一团金光朝李韵一点。 李韵躲闪不及,左肩被洞穿,顿时血流如注。 “你们先撤!” 李韵护住伤口,对其余云台众人喊道。 “撤?走得了吗!?” 霍望威凌稳立,持剑说道。 “阁下乃天下五王之一,为何要对我云台众人赶尽杀绝?” 李韵出言问道。 其实她已猜到霍望是为了自己的星剑而来,但此刻多说一句话便能多拖延一会儿功夫,自己体内翻腾的气血便能多平稳一分。 没想到,霍望根本不接话茬,丝毫不给她喘息之机。 李韵见此,周身气势也是一变,瞬间犹如世间万邪汇聚于身。 剑出。 鬼神惊。 霍望的剑与之刚一相交便应声而断。 李韵继续突进,不曾想霍望竟然挺身前冲,主动让剑一把刺穿了自己的左臂。 李韵自是从来没见过如此拼命的方式,当下全身僵硬的愣住了。 瞅准这个空档,霍望手提断剑对着李韵的下盘一剑横砍。 李韵躲闪不及,腹部中剑。 她将手中的星剑杵在地上,以此为支撑,让自己的身体不倒下去。 一转念,李韵心知如若再想不出脱身之法,今日定会命丧于此。 不得已,再度提气运功。 分化出道道虚影,朝着不同方向夺路而逃。 没想到,却被霍望用半柄断剑以倒海翻江之势全部封挡。 李韵仍被困在原地,她已无暇顾及身边的云台同袍们。 “不知道此番能否闯的出这一劫……想我李秋巧,龙潭虎穴也曾长驱直入,只是这次却要对不起她们了……” 李韵回眸看了看云台十二众,对着她们微微一笑。 日头已经偏西。 残山剩水,残阳剩霞之中苍白的面色,淌血的嘴角,鲜红的衣襟,让这微笑显得莫名悲壮。 李韵长嘘一口气,再次催动丹田,体内阴阳二极已隐隐有崩溃之兆。 双方既已知己知彼,李韵干脆舍弃星剑,与霍望肢臂相接,游战于林间。 “百绣云掌!” 李韵掌风直贯,掌力长袭。 霎时间云海翻腾,从中更有百龙百凤穿云绣日而出,朝霍望扑杀而来。 霍望顿感压力备至。 只见他双膝微蹲,两掌平推。 二力相交,乱石穿空。 地面也承受不住这狂乱之力,开始大块大块的塌陷裂开。 “台伴大人快走!我们誓死拖住他!” 云台十二众重整旗鼓,血痕与汗珠被功法的热气所蒸发,许凡雁舔了舔发干的嘴唇。 “破浪游龙剑阵!” 云台十二众每人都逼出一口精血喷在剑上,沾满精血的剑嗡嗡作响,不知是激动还是惧怕。 十名弟子御剑如碧海起波涛,一浪未平一浪又至,连绵不绝。 即使霍望那开天辟地般的掌力,此刻也全都被十人所共同分担。 一时间战局陷入了僵持。 “缚地霸八极!” 霍望双脚骤然发力,以自身为中心。难以明言的劲力向八方漫延,所过之地连尘土都不再扬起,禁锢了一切行动。 剑气海浪被中断了。 两名台士手疾眼快,向上跃起,跳离地面,侥幸摆脱了禁锢之力。 二人空中互相借力,如两条游龙左右夹击而至。 “断空霸八极!!” 霍望朝着左右虚空一握,两位台士顿时被定在了原地。 李韵见状,拼劲全身最后一丝劲力将星剑一掷。 “啊……” 霍望张口大吼了一声。 “荡旋魔吼!” 星剑前进受阻,掉落在地。 “定西王!我给你星剑,只求你放过我云台众人!” 李韵捂着伤口,仍旧倔强的说道。 “那你的命又要用什么来换呢?” 霍望看了一眼地下的星剑,这把星剑从李韵现身开始就没有剑鞘。 “我的命不用换。你若要,那便拿去!一把星剑换这十二人的性命难道还不够吗?” “不够,不够……此星剑没有剑鞘和平常的神兵利器并无甚差别,而这十二人皆是你云台精英之流……说不定日后就有那么几个惊才艳艳之辈,武道成就在我之上也无不可能。我得一把半废的星剑却要放过十二个对我恨意满满而又有无限潜力的仇人,这买卖可一点儿都不划算。” 李韵默然,这把星剑是她此刻能拿出的最大筹码了。 她在心中飞快的盘算着,究竟还能用什么来打动霍望。 自己这一派本就没有主战派强势,这十二人更是近年来培养的一支秘密力量,折损不起。 “不过也并非不能商量。只要你们立下武道血誓,来日绝不找我或我麾下实力复仇。我便留下星剑,放你们离开。” 霍望话锋一转说道。 “此话当真?” “我定西王岂能言不对心?” “好!今日云台中人承定西王大人大量,如若日后此地任何一人向定西王或其麾下势力寻仇,武功修为便终身不得寸进,更要遭受那无上天谴。” 霍望眼见云台之人立誓完毕,当下自己也立了誓,然后松开了众人的禁锢。 这十二人在云台可都是天之骄子,此番第一次出门,便跌了这么大一跟头,不自觉都有些心灰意冷…… 李韵看在眼里,想着一会儿回去的路上该如何安慰才好。 这一心坎要是过不去,那日后定当对修炼产生巨大的影响。 霍望上前捡起了星剑,看着正在离开的云台众人。 他的嘴角浮现一丝邪笑。 星剑一挥。 冰蓝色的剑气被血红的夕阳包裹上了一层淡粉,看上去诡异无比。 “小心!” 李韵察觉后方有剧烈的杀气奔袭而至,连忙呼喝示警! “啊!啊……” 但终究还是晚了半步…… 只一剑。 云台十二众。 全灭。 “果然还是只有星剑才能完全的发挥出蚀罡寒剑之威能啊!” 霍望横剑当胸,满意的欣赏着。 杀了十二个人对他而言和撕碎十二张纸没有什么区别,甚至还要更加简单些。 因为纸的薄边若是不加注意还可能会割破手指,而人却只能有几声徒劳的惨叫。 “你!” 李韵看着死去的同袍,怒目指向定西王。 “我只立誓放你们离开,却并不是不杀你们。你看,相比先前我立誓之时,你们是否已不在原地了?” 霍望轻蔑的说道。 “如此玩弄苍天!如此自欺欺人!霍望你定不得好死!” “好死坏死并不重要,我更在意的是先死后死。你我之间,你先死,现在死。” 死字还未说完,霍望持剑在自己身前画了个圆。 “良玉生烟涤纤尘!” “如此这般诗情画意的剑法送你上路,也不枉你云台台伴之身份了!哈哈哈哈!” 霍望仰天大笑,尽显枭雄本色。 ———————————— 丁州府内。 汤中松在叶老鬼的宅子里把刘睿影剥了个精光。 “啧啧啧,我这双手,可是第一次脱男人的衣服!也真亏我叫你一声兄弟!” 叶老鬼的院子里有个巨大无比的灶台,和一口巨大无比的铁锅。 是他用来给自己烧水洗澡的。 现在,却是给刘睿影祛除锐金之气的极佳法门。 汤中松找了一个篦子放在锅里,把刘睿影盘膝放置在篦子上面。再用一根竹竿支撑在他的脊柱后,让其不至于左右歪斜。 “叶老鬼,你的锅盖呢?” 汤中松左看右看都没有找到锅盖,便出言问道。 “你要锅盖作甚?” “蒸东西不扣锅盖吗?” 汤中松觉得叶老鬼莫名其妙。 “小祖宗!这是人,一个大活人!你要是扣上了锅盖岂不把他闷熟了?” “哦哦……也是!” 汤中松顿时反应了过来。 “只需要火烤金铁之热气,由下至上帮助他自身化解了那外来异气便好。你记得每隔半个时辰给他喂一次水,不然没等异气化解,他就先烤成人干了。” 叶老鬼说完便转身走进了屋内,只留汤中松一人在外。 “嘿嘿,好像还是我的大些!” 汤中松闲来无事看着刘睿影的光溜溜的身子,暗自做了一番对比。 府内。 姜恒娇有急事面见汤铭,说丁州府城外适才爆发出激烈的打斗之声。 汤铭听罢并未立即处理,只是让姜恒娇再领一队人马加强府城各个城门的防备。 在霍望离府的瞬间他便感知到了,现在看来这位王爷不知道又在干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自己若贸然前去,看到了不该看的,听到了不该听到,岂不是自找苦吃? ———————— 定西王城。 张学究依然矗立在城外。 看似不动如松。 实则已经与任洋交锋不下数百回合。 二人以精神化刀剑,斧钺,劈砍削戳无所不用其极。 一方如纯金坚,一方便绕指柔。 一方若气贯长虹,一方就小桥流水。 真是矛来盾当,剑至刀横。 两人竟是斗了个旗鼓相当。 第二十二章 危桥不可扶【上】 丁州府内,叶老鬼的宅子中。 过了约摸两三个时辰,刘睿影才朦朦胧胧的转醒。 他一低头看到自己光着身子,就乱喊乱叫的从锅里蹦了出来。 “这是哪里??我怎么了??!你是谁!” 匆忙的扫了一眼四周,发现并不是自己熟识的环境,眼前的这个人似乎自己也不太认识。 “我的天!该不会是脑子烤坏了吧……叶老鬼你快出来看看!” “吵吵什么?聒噪!” 叶老鬼慢悠悠的踱着步子,顺手从院子里的水缸舀了一瓢冰凉的井水泼在刘睿影身上。 刘睿影顿时打了个激灵,身子立在原地前后晃了晃。 “中松兄!” 汤中松听到这一句称呼差点没哭出来。 心想这祖宗可算是恢复了。 不然自己这般隐忍藏拙又是何苦呢? 在汤中松的说明下,刘睿影也知道了自己先前的情况。 当听到汤中松用自己贴身的玉佩为自己付了诊金后,更是感动的无以复加。 汤中松看着连连道谢的刘睿影,心里也是有了一丝触动。 只是刘睿影仍在心中细细的回味当时在琉光馆里传入耳中的那句话。 烟尘客…… 奈若何…… 令他好生困扰。 与此同时,汤中松收到了父亲汤铭的传信,唤他立即回府。 二人就此分别。 “晚辈多谢叶神医妙手回春,救了在下性命!” 刘睿影对叶老鬼恭敬的说道。 叶老鬼听到这话不由得脸皮直抽抽。 想自己行走江湖半生。 救活的人不计其数,药死的人也不计其数。 可却从未有人称过自己一声神医,更别提类似妙手回春的字眼了。 他也知道自己看诊的规矩和一身臭脾气得罪了太多人,但迫于自己的医术他们又不得不低头,于是便在肚子里悄悄的骂。 就算是自己医好了对方,但要说真有多少感恩戴德的人,怕是寥寥无几…… “怎么,你小子是嘴里抹了蜜还是这查缉司换风水了?” 哪有郎中被夸神医而不高兴的呢? 可这叶老鬼仍旧板着脸,显得极其不耐烦地样子,实则心里早就乐开了花。 “在下向来实话实说。如若不是您出手搭救,晚辈怎会轻松畅快如旧?” 刘睿影拱手作揖,接着说道。 “嘿!你这身查缉司的官服是偷来的吧?我看你是从马屁山来的还差不多!” 叶老鬼何曾听到过如此这般,只是觉得双颊热热烧烧,便又出言嘲讽来缓解自己的尴尬。 刘睿影隐约记得他的脾气好像就是如此,于是也没有计较,只是轻轻的笑了笑。 “哎……我说……你小子真的是查缉司省旗?” 叶老鬼似乎也是觉得自己方才有些过分,便想着再找些话题。 可是想来想去也不知道说什么,便挑了一个自己最好奇的问。 “叶神医难道与我查缉司有旧?” 刘睿影反问道。 “有旧倒算不上。只是很多年前我四处游方之时,在平南王域碰到了几个外出办事的查缉司人员。呵!那叫一个盛气凌人……马鞭子照着人脸上抽。稍微慢一点儿就会被扣上一顶“朋党”的帽子,随那嫌犯一同拷了回去问罪。” 这叶老鬼也真是个异人。 你说他精通人情世故吧,偏偏又只认钱这个死理。 你说他鼠目寸光吧,却走遍天下阅历颇深。 就单拿现在来说,他已知道刘睿影的查缉司省旗身份,却还向他抱怨查缉司的不好。 这不是在龙王庙里避雨吗? 可世间偏偏就有这样持才傲物的人。 他们的存在就是用来打破一贯认知的常理,通识情况的规矩,无论走到哪里都会有人为其大开方便之门。 “叶神医说的是,查缉司查缉天下,身担重任。有时候办事难免有些急躁,在下在这里代我查缉司的同袍向您赔个不是。” “嘿嘿,你这话说的好像你就是那掌司一般。” 叶老鬼也没想到刘睿影竟然会这般放低姿态。 如此年轻便坐上省旗之位,如若不是背后有靠山,就是自身非同一般。 无论这二者刘睿影是哪一个,都应该比普通的年轻人傲气百倍才对。 “不骄不躁,坦诚率真。能以如此心性混迹在查缉司这大染缸中也着实不易。” 如果说一开始是轻蔑,方才是尴尬,那现在叶老鬼竟是有几分欣赏的意味在内了。 “叶老鬼在丁州府城住了这么久,很多的是是非非一定都逃不过他的耳朵……想必在琉光馆暗算我的人应该也能套出几分线索。不管怎样,就凭这手医术,和他结个善缘也是极好的。” 刘睿影在心里想到。 “每个人体内的阴阳是相对平衡的,但是不同的人阴阳又会相冲。如果阴气偏移,便会阳气受损。反之,则亦然。我观你周身气穴已经打通近半,但是二十八个气府却纹丝不动。诚然,一般人修炼都是先通气穴。将周身气穴全部打通之后,便能做到气贯长虹,使得全身上下各个部位皆可调动你体内的阴阳二极之气力。气穴就好像你查缉司分部各处的站楼一般,有起承转合之功效。然,贯通周身气穴,顶破了天也只能让你成为人师巅峰罢了。世人皆知,只有进入地宗境才能使用属性之力,而这便是气府的用途。” “一朝入地宗,五行轮转阴阳同。” 刘睿影听得很是茫然,他不知道为何叶老鬼突然教导起了自己修炼,而且还说了一堆人尽皆知的废话。 但出于礼貌,他也不好有所反驳。 只得连连点头称是。 “不过……假如你在人师境便打通一门气府的话,那么霎时间你就会成为伪地宗。” 叶老鬼这话着实语出惊人。 可以说是完全颠覆了刘睿影对修炼体系的认知。 “伪地宗的伪字是因为你没有地宗境雄浑的劲气支持,一身修为还不足以威凌八面,更不会有禁地断空之能。但是你却可以提前调用这五行之力,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 叶老鬼解释说道。 “敢问前辈,如此做法有何危险?” 刘睿影不可能看到。 在他问出这句话后,叶老鬼身后的屋子内有一个罩着黑斗篷的人微微张了张嘴。 “好了,事到如今连我也沾染上了一丝因果。” 刘睿影已经离开。 叶老鬼对着屋内的黑斗篷说道。 “多谢了,中都见。” 黑斗篷似乎有些愣神,木讷的回答了一句。 “当真如此担心,怎么也该面对面说清楚才是。要是真能狠的下心,那……” 叶老鬼分明还想说些什么。 可是一转身的功夫,黑斗篷就不见了。 “唉……二十年了。此间事已了我也该走了。说起来已经有些习惯这里了呢……” 叶老鬼坐在屋内,看着自己的简陋破败却不失清幽的小院。 刘睿影被叶老鬼说的修炼之法搞得神魂颠倒,竟然连自己想要打探的事情都忘记了。 回到站楼,他便让楼长给他找来了丁州府内能找到的所有修炼典籍。顺便还派人前去汤铭府上,把自己看诊的诊金送还给汤中松,让他好去赎回自己的玉佩。 刘瑞影心想虽然汤中松胸无城府,凡事义字当头。但自己身份特殊,还是不要与其产生太多瓜葛为好。 这日当晚,叶老鬼躺在一辆往城外拉死人的棺材车上出了城,离开了他生活二十年的丁州府。 这日当晚,汤中松第一次觉得有个朋友或许并不是一件坏事,只是无奈自己的出身和阵营根本没有办法去做出选择。 这日当晚,刘睿影自饮自酌喝的酩酊大醉,他明白了一切心机手段都没有自己的修为实力重要。 这天下,终究是一力降十会。 —————————————————————— 草原王庭,左庐,吞月部。 直到太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消失在地平线的尽头,岩子才停止了吹奏。 他轻轻的擦拭着这跟骨笛。 犹如在抚摸自己心上人柔嫩的肌肤,光滑的秀发般。 眼里满是疼惜与爱慕。 岩子并不知道这跟骨笛的来历。 他也不清楚装着骨笛的瓷瓶的来历。 他只知道瓷瓶内浸泡着骨笛的液体是尸油。 这些记忆仿佛凭空出现在他脑海中一样,显得极其虚幻而不真实。 但是除了自己被拷问的经过他记得很牢固以外,这么多年来他一直都做着同样一个梦。 他梦见一个已死之人,静静的躺在一块青石台上。 一个瘦高的男人背对着他,对着尸体念念有词。 他极力的想听清,但是脚下却一步都迈不动。 不一会儿,大量的乌鸦和秃鹫便纷纷落下来想要啄食这尸体,但是那人拿出了一把短刀,让众鸟纷纷退让。 说来也奇怪,本来拥挤混乱的场面在瞬间就变得齐整安静起来。 那个人似乎因为被打断而显得有些懊恼,用右手扶着额头呆呆的看了一会儿天。 接着,他从宽大的袍袖内掏出了一个瓷瓶,从里面抽出一根骨笛,上面有浓稠的淡黄色液体滴落。 他放在嘴边,似乎是在吹奏。 伴随着骨笛的奏响,本来安静的乌鸦和秃鹫们顿时又在躁动了起来。 只是这次它门的目标并不是尸体,而是这位尸体旁的吹笛人。 此时,他侧过身对着这群禽类露出了一抹笑容,然后跳起了一支奇怪的舞蹈。 梦做到了这里,岩子又恢复了行动的能力。 他想到前面去看个究竟,但是身子却不由自主的跳起了和那人一模一样的舞蹈。 岩子一遍又一遍的跳着……甚至在梦中都感到了筋疲力竭。 一阵凉风吹来,让疲惫的岩子感到无比的舒爽,但下一瞬却又是火辣辣的痛。 这风竟然是先前的乌鸦和秃鹫煽动翅膀所发出的。 现在它们正用利爪撕开自己的皮肤,掏出自己的内脏,叨烂自己的筋肉……他就这么一边跳着舞一边看着自己的肉体被这群禽鸟一点点分食干净。 即使双眼被啄瞎,也依然不会丧失视力。 一双无形的大手始终死死的摁住他的头,逼他直视这些画面。 当自己身上的最后一丝血肉被吃掉后,那人便缓缓地转过身来。 他手中的骨笛飚射而出,正中岩子的眉心。 “东方狂暴、北方迷行。西方虹赤炎,南方锁骨寒。九山幽闭,东海淅沥。” 已化为白骨的岩子,才终于听清了吹笛人的呓语。 ———————————— 丁州府城外。 “霍望,你瞒得过云台的小姑娘,但怎么能骗得了我?你体内的流霜鱼毒根本没解!” 第二十三章 危桥不可扶【下】 丁州府,查缉司站楼内。 刘睿影闭目盘膝,坐在床上静坐。 他虽摆出了修炼之姿,却并没有提气运功。 刘睿影决定从基础开始,重建自己的修炼体系。 只见他猛然睁眼,从床上一跃而下,稳立于房内桌上。 两膝弯曲,臀部下坐,腰背板正,双臂平举。 好似初入武道之境的学徒一般,摆出了个标准的马步站桩。 消除了私心杂念,集中精神后思维一片清明。 “吱吱……” 不知从哪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老鼠动静,让刘睿影顿时破功。 “典籍中说有大能武修者,遇泰山崩塌,东海干涸而巍然不动。仍然兀自凝心静气不知外界沧海桑田又几度。而我竟然被一只耗子的叫声就扰乱的心神不定,想来真是可笑至极。” 刘睿影长叹了口气,只能重头来过。 他把精神专注于自己的呼吸之上,力求每一口都要做到深、长、静、匀,每一口都能贯通下入,直抵丹田。 渐渐地,丹田之内出现了一个混元气团。 这是由刘睿影方才呼吸之间采纳的天地元气积攒而成。 但是混元之气,驳杂不精。 刘睿影调动体内的阴阳二极,慢慢的向混元气团靠近。 只见这阴阳二极在他精神的操控下,变成了一个黑白参半的大磨盘,朝着混元气团碾压而去。 混元气团初成,并无甚灵动、抵抗之意。 被阴阳磨盘磨碎,重组。再次磨碎、再度重组。 如此不断反复,终于炼化成一粒黄豆大小的精粹。 刘睿影张开手掌,指尖有酥酥麻麻的温热感。 食指一点,打出一道凌厉的劲气,熄灭了床头的蜡烛,徒留一缕青烟。 这便是外气了。 体内炼化,释放于体外。 越精纯磅礴的外气,便能产生越大的杀伤力。 然而,刘睿影先前打出的这一星外气是不带有任何属性的。 做到了如此,这修炼也算是入门。 刘睿影把自身已经打通的气穴全部重练了一番,但他知道目前更重要的,是自己的心性。 人之所以不能安静的恪守本心,归根结底就是杂念太多。 而各个杂念中又以物念为最。 锦衣华服,良田美宅,花容月貌,春宵赌酒。 这些奢靡华贵的事物不知送走了多少英雄,最后都变成了一抔黄土。 但自少至老,人又何时曾得片刻静宁? 寻常人家不过娶妻生子,生老病死。却也周而复始,日日年年操心不已。 因此单单这去欲止念就不是寻常人能做到的。 传说,曾有一位异人。 觉得天下间的诱惑实在太多,而自己又并不是一个自律者。 他白天上街,就会目不转睛的盯着那些有姿色的女子。 因此他把自己的眼睛戳瞎了。 他晚上在家,就会忍不住的呼朋引伴嗜赌到天明。 因此,他把自己的双手剁了。 但是他依旧会与街坊四邻喋喋不休。 最终他把自己的舌头割了,嘴也缝了起来。 于是过了不久,他就饿死了。 如此看来,这人欲不可灭。 或者说,人欲不可尽灭。 他刘睿影背负的仇恨何尝也不是一种欲念呢? 但这却是目前他勃发上进的最佳催化剂。 刘睿影给自己泡了一杯茶,茶汤有些浑浊。 茶性如人。 心灵晴明,茶汤便清亮。 心思杂乱,茶汤便浑污。 刘睿影将杯中茶汤倒在了地下,开始不断的冲茶。 他并不是按照茶道的十三步骤依次进行。 只是很简单的取茶,泡茶,观察。 他也不知道这是第几杯,但等悬浮的茶叶慢慢沉入杯底后,茶汤犹如琥珀般澄澈,不染瑕疵分毫。 心既清净,气息平和。 就像那冬湖里的鱼,亦似这惊蛰前的虫蛇。 氤氲其中,大开大阖,细品之奇妙无穷。 刘睿影进入了一种空冥玄灵的境界。 外界的一切皆与他无关。 他之沉浸于自己的一方天地。 就在这亦真亦幻的方寸虚无中,刘睿影开始冲击自己还未开启的气穴。 天数二十有五。 地数三十好整。 合在一起,便是周身的五十五处气穴。 这五十五处气穴,配合均匀,变化万千,神鬼莫测。 刘睿影感觉阴阳二极在源源不断的提供劲气助他冲穴,而丹田中更是宛转悠扬,聚而不散。 刘睿影的精神全部都投射在了自己体内。 外面的大地山河,人像众生在他心中都无知无视。 突然,刘睿影听到自己的耳边有声响,如雷鸣一般。 阴阳二极不受控制的拼命发动真阳之气。 真阳之气顺着经脉就要散开到四肢百骸,刘睿影赶忙使出十二万分精神控制着它,让它渡过尾闾骨尖的两孔中。 眼看它已升到了脊椎,刘睿影不由得心中一喜。 心神一动,不免乱了方寸。 刘睿影赶忙想了想先前自己冲的茶,借此稳固。 随后这股真阳之气沿脊椎上到脑后玉枕,直抵昆仑后刘睿影才微微的松了口气。 略微缓神,真阳送下昆仑山,一脉相承入黄庭。 刘睿影感到自己心头有心液滴下,正碰到那上升的肾气。 二者交融,遂成玉京。 他将这玉京炼化成剑,又操黄庭之气相帮。 玉京御真阳,真阳护玉京。 二者相辅相成,互为依仗,朝那第二十四处气穴猛刺而去。 这一剑虽外人不察,内窥之下却是万般的心惊动魄。 坎水离火结合,以倒卷太上河之势,携雷霆万钧,轰隆作响。 刘睿影更是用情却忘情,应景却离景。 明明身在斗室之中,居于尘世之间,却环游寰宇,居尘出尘。 就在这时,刘睿影心念一动。 调转剑头,杀向别处。 周身蓦然浮现二十八处光点,这正是叶老鬼口中的气府。 以黄庭为中心,二十八气府分于身体四大区域。 刘睿影用剑。 右臂气府属白虎序列,奎、娄、胃、昴、毕、觜、参。 其中昴府主凶煞,毕府主心性。 这二府是刘睿影的首选。 略微思量。 玉京真阳剑便朝着昴府杀去。 强大的阻力让真阳之气不断衰竭,玉京剑也是摇摇欲坠, 刘睿影牙关紧咬,舌顶上颚。 竟是硬生生的逼出了一滴心头血。 精血融入玉京剑,顿时光芒大盛。 真阳之气也重整旗鼓,再度逼杀。 气府之阵节节败退。 此消彼长之下,就差那如扇面般轻薄的一层阻隔。 “啪!” 刘睿影犹如被双峰贯耳般,颅内银瓶崩裂。 白虎序列气府。 凶煞昴府。 被他攻破了。 转念一看,那玉京剑竟然还在。 只是剑身变得残破不堪,剑柄也已碎裂。 刘睿影想了想,还是没有再度炼化它,而是把它存进了黄庭之中温养。 叶老鬼一席话,带给了刘睿影如此巨变。 不论以后二人再发生任何交集,这段因果却是毋庸置疑的结下了。 不同的因果带来不同的宿命。 常理有道: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这是连三岁孩童都熟记于心的。 饿了吃饭,困了睡觉。 世间万事万物都有它互相交织关联的体系。 这种体系便被称之为因果。 刘睿影对袁洁的誓言,以及袁洁对刘睿影的恨意。 也是因果。 但是有一个人。 或许他并不能称之为“人”。 “他”是一个异数。 因为“他”没有过去,亦无任何以后。 没人知道“他”是如何出现,因何而来。 也不清楚他的目的与方向。 “他”没有任何因果,但是却与所有人的都能产生联系。 “他”知道一切江湖上,大陆中,乃至海外都不为人知的秘辛。 “他”能够跳脱十二时辰之外,似乎永远不会变老。 在数百年前的典藏中,就出现过关于“他”的记载。 只要“他”一出现,就会如厉鬼缠身。 不断地索取与交易,让被盯上之人一步步陷入深渊,一步步成为“他”的傀儡。 有人说,“他”是因果的具象化。 是内心极度强烈的欲望召唤了“他”。 从缝隙中诞生,从静止中复苏。 公开你最不愿人知的谎言,揭露你愿意以死捍卫的软肋。 “他”的存在似乎就是为了刮掉你的逆鳞,了断一切因果。 此刻。 “他”正在丁州府城外。 站在霍望和李韵中间。 披着一件颈部装饰着孔雀翎的袍子。 蓝盈盈的上衣下摆处系着五颜六色的绳结。 绿松石色的裤子,双脚脚腕处都带着一个铜箍。 没有穿鞋。 一顶滑稽的帽子与“他”的脑袋相比显得有些过于窄小,只能微微的罩住头顶。 “小姑娘,别怕别怕!看我来保护你!” “他”对李韵说道。 “你饿不饿啊?想吃什么?我请你吃糖糕好不好?” 李韵本能的后退了几步,虽然此人先前说的话语似乎是来找霍望麻烦的,但是自己与其非亲非故,“他”没有必要对自己这般殷勤有加。 “来来来,趁热吃!” “他”侧了侧身子,李韵才看到他的背后背着一个巨大的花瓶。 花瓶通体纯白,仿佛是用羊脂玉雕琢而成。 “他”抱着花瓶,将整只胳膊都伸进了瓶口里。 似乎在花瓶的肚子里掏着什么东西。 转眼,一盘新鲜滚烫、酥脆诱人的现炸糖糕就摆在了眼前。 李韵咬破了舌尖,以为自己中了幻术。 “快吃啊,难道不香吗?” “他”把装着糖糕的盘子又往李韵面前凑了凑。 李韵闻着传入鼻中的香味,一时间竟然无法自拔。 “魔傀彩戏师……你为何要找上我!” 霍望语调颤抖的问道。 第二十四章 烟雨愁劫 “不不不,你搞错了。” 魔傀彩戏师端着糖糕,头摇的像个拨浪鼓一样。 “是你需要我啊,明明是你在呼唤我!” 魔傀彩戏师说道。 “快吃一个吧,你看你流了这么多血,不吃点东西补充是不行的,这么俊一姑娘可要懂得好好爱护自己!” 魔傀彩戏师继续对李韵说道。 为了证明自己的糖糕没有问题,“他”还自己先拿了一块,边吃边对着李韵憨笑。 李韵听到霍望道破了来人身份之后,心里也是颇为疑惑。 她隐约记得,这个名字在云台时曾略有耳闻。 当下已有判断,总之是不要与“他”产生任何瓜葛为妙。 “你吃吗?” 魔傀彩戏师看到李韵很是决绝,转而把盘子又递向霍望。 霍望只回以了冰冷的凝视,让“他”大为失落,又把糖糕倒回了花瓶里。 此时,三个人定定的立在原地。 李韵看到霍望对此人很是忌惮,顿时心生一计。 “在下云台台伴李秋巧,敢问前辈是何方人士?晚辈遭歹人图谋,然力所不及。多亏前辈仗义现身,出手相助。还望前辈赐予姓名,待在下回到云台后禀明端长,必将报恩重谢。” 霍望听到李韵如此说,心里暗暗地冷笑。 “这小娘皮,“他”不去找你就该烧高香了。你却偏偏要把麻烦往自己怀里揽。真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难道云台的人当真都是这般傻气?” ““他”不是说了我是谁吗?” 魔傀彩戏师指着霍望,一脸无辜的对李韵说道。 “阁下尊号我已铭记,在下是想知道前辈姓甚名谁。” 李韵不依不饶,继续问道。 “我不知道我叫什么。魔傀彩戏师这名字也是你们给我起的。所以随便啦,张三李四王八蛋,你喜欢什么就叫我什么便好。” 说起这个,魔傀彩戏师似乎有些悲凉。但却还是故作洒脱的如此说道。 “另外,你都说我救了你,却为何还要留在此地?这里离云台很远吧,不早早动身的话可就连明天的早饭都赶不上了。” 李韵听到后愣了一愣,对着魔傀彩戏师一抱拳,当下展开身法驾雾而去。 如果她知道魔傀彩戏师的身份背景,不知道还会不会如此选择。 虽然她没有吃那糖糕,可是救命这一因果明显要大得多得多。 不知不觉间,李韵便与魔傀彩戏师完成了一笔交易。 事关人命。 “嘿嘿,现在就剩你我了。” 魔傀彩戏师对这霍望咯咯笑道。 霍望看着李韵离开的背影,心里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 又看到魔傀彩戏师这一副有恃无恐,居高临下的样子,更是不由得怒火中烧。 忍不住,又拍出了一掌。 魔傀彩戏师见掌力袭来,不闪不避。 “他”撩起上衣,下摆处的彩色绳结犹如风车般转动起来。 霎时间,霍望那陨星坠地的掌力便消弭殆尽。 “你看看你这人,明明都认识我了。怎么两句好话没说就动手动脚?” 魔傀彩戏师说道。 霍望不再言语。 他知道魔傀彩戏师一定看穿了自己的所有底细。 他体内的流霜鱼毒确实没解。 方才激战正酣,他虽用五行之气外放化解了周身体表的固化毒液。但是吸入体内的毒气却是根本没有排除,只是用自己的修为暂时压制住。 但此战对霍望也消耗颇大,刚才这一掌他发觉体内的毒气已经开始蠢蠢欲动了。 本想的将云台一众杀光灭口后,自己潜回丁州府城内,找叶老鬼给自己解毒。 但现在看来怕是无法安然脱身了。 “你也别指望那叶老鬼,这根救命稻草早已随风飘走了。” 霍望惊恐的瞪着魔傀彩戏师。 他虽清楚“他”的底细,可是没想到这魔傀彩戏师就如肚中蛔虫一般,所思所想竟然全都能被其点破。 “你要什么?到底要我怎么样?” 霍望放弃了挣扎,一针见血的问道。 “你中毒了,难道不该是求解药吗?” 魔傀彩戏师一脸不可思议的反问。 “你有解药?” “当然有了!” “你愿意给我?” “为什么不给你呢?” “你为什么要给我。” “因为……嘿嘿,因为我想救你一命啊!” 魔傀彩戏师压低了嗓音说道。 霍望心下全然明了。 原来这就是世人对魔傀彩戏师惧怕的原因。 不知不觉间就能让你落入“他”的彀中, 随后翻云覆雨般轻松掌握局势的主动和大权,让你即便心有不甘也无能为力。 赤裸裸的阳谋。 如果霍望是一条荫蔽机敏,一击毙命的毒蛇,那魔傀彩戏师就是那一把握住了七寸的捕蛇者。 “……好,给我解药。” 霍望终究还是屈服妥协了。 魔傀彩戏师像是早知如此一般,既没有欣喜也没有失落。 和先前李韵拒绝了“他”的炸糕时,表现的截然相反。 “喏!” 魔傀彩戏师又从“他”的大花瓶里掏出一个小纸包扔给霍望。 “二两黄酒调和后服用,记得还需取一对龙凤胎的心头血为药引才有效。” 霍望听闻后,面色一变。 虽然他杀人如麻,心狠手辣。但若是让他真去取那小孩的心头血做药引,饶是他也得思量一番。 “哈哈哈,我逗你的。直接倒进嘴里咽下去就好。” 魔傀彩戏师看到霍望变了脸色,才大笑着说道。 霍望接过纸包,没有任何犹豫直接吞服。 不一会儿,感觉体内那股毒气渐渐消散了。 提气运行了一个周天,发现并无滞涩之感,方知毒已完全解了。 再看向前方,哪里还有魔傀彩戏师的踪影? 但这因果却是已经欠下。 没有任何因果,便是沾染所有因果。 一来二去间,魔傀彩戏师手握两条人命。 连纵横天下的定西王霍望也被其玩弄于股掌之间。 霍望低头看着手中的星剑。 “他”第一次怀疑这样做是否值得。 但是木已成舟。 除了一如既往的向前航行以外,再无其“他”出路。 —————————————————————— 定西王域,一条不知名的小路。 此时正在经历今年的第一场春雨。 细密的雨滴犹如一张薄薄的毯子从天上盖落,把整片大地罩住,让人们看不清里面的心酸过往,爱恨情仇。 地面上最后一点残雪也被雨点同化。 冻的坚实的路面开始逐渐转为泥泞,堪堪包裹住了朴政宏的马蹄。 他在雨夜中疾驰。 时不时的回头望两眼,神色慌张。 今夜没有月光。 只有惨淡的愁云无边无际的向下压来。 朴政宏脖子上挂了一串细绳,细绳上拴着很多个蝈蝈笼子。 先前的路上它们一直叫着。 不停息的叫着。 让朴政宏很是心烦意乱。 但是现在它们却异常的安静。 昆虫的感官总是比人类更胜一筹,当它们遇到自己的天敌时往往采取的行动是隐蔽。然而人们遇到恐惧的第一反应,通常都是乱喊乱叫。 朴政宏不是昆虫,但是他也察觉到了不同。 夜雨。 杀机。 胯下的马已经被催赶到了最快。 鼻孔扩大了气喘,马嘴已经聚集了很多白色的泡沫。 这匹马已经不行了。 他很是疼爱的摸了摸马脖子后的鬃毛,眼里充满不舍。 一声嘶鸣,它跪下前蹄倒在了地上。 朴政宏双腿一夹,从马背上飞跃而下。 “老伙计,对不起了……” 他顾不上安抚一下与自己出生入死的同伴,只身继续向前奔去。 杀机越来越粘稠。 朴政宏渐渐地有了窒息之感。 终于,他停下了脚步。 先是很小心的把脖子上的一串蝈蝈笼子摘下,挂在了路边的树杈上。还把自己的披风脱了下来,遮在上面给它们挡雨。接着从背后抽出一把宽厚的重剑,双手握持,横立于小路中央。 “咔……咔……咔……” 一个清脆而又单调的声音由远而近。 在夜雨的湿气下,朴政宏看不真切。 “敢问阁下有何今古?” 来人头上倒戴顶蓑笠,腰间横挎把长刀。 —————————————— 定西王城内。 所有的人都看到丁州方向升起了一团流火,随着浓浓青烟,把小半个天都点亮了,。 王府内的玄鸦军们看到这一团不由得虎躯一震。 这是玄鸦军集结的号令。 无论在何时何地,只要看到了这信号,玄鸦军就会不惜一切代价的赶赴流火升空的地点。 他们有多久没有集结过了呢? 十年?二十年? 霍望自己也记不清了。 玄鸦军藏锋敛锐,现在的世人大多都已经忘记了他们。 如今,宝刀即将出鞘。 在战场上,玄鸦军就是霍望手中的星剑,甚至犹有过之。 “你,随我们去见王爷。” 为首的军士指着任洋说道。 任洋无所谓的耸了耸肩,便去叫醒已经睡着的孙子。 无奈孩童心性,确实无论如何也不愿意起身。 任洋只得找了个大木箱子,让孙子钻进去睡觉。而后用钓剑勾住箱子随玄鸦军一起出发。 城外的张学究也看到了这团流火,但他与王城内的芸芸众生一样,不解其意。不过,一直笼罩着王城与他拼斗不休的那股精神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 他顿时觉得,那团流火的意义非同一般。 —————————————————— 丁州府内,查缉司站楼。 刘睿影被心中巨大的喜悦所淹没。 他背对着窗户,甚至都没有注意到窗外突然亮如白昼。 一片红云渐渐地飘了过来。 丁州府城内也下起了雨。 汤中松背负双手站在檐下,看着点点落雨。 耳边仿佛听到了蝈蝈的叫声。 掐算了一下日期,过了今夜已是七日。 刘睿影的情绪被前来送塘报的楼长打断了。 “玄鸦军将集结于丁州。” 刘睿影默默地读者塘报上的文字,全然忘记了自己仍旧坐在桌子上。 楼长觉得这位省旗的气质似乎和上次见面时不太一样。明明只隔了半日,怎么变得越发高深莫测起来。 烟雨夜。 刘睿影正式跨入伪地宗修为。 第二十五章 风狂雨急 定西王府内。 七千玄鸦军已整装待发。 皆是黑马,黑衣,黑甲,黑刀。 一面红底黑字,上书“定西王”的大旗在前。 另一面红底黑字,上书“玄鸦”的大旗在后。 两面旌旗迎雨猎猎。 八千匹骏马蹄下生风。 七千名军士皆配狼尾兜鍪。 身负弩枪,马刀在手。 浑身散发着浓浓的血腥,更兼有一层死气。 这七千人,犹如七千尊雕像,矗立在王府大殿前。 又如同七千位阎罗,等待着杀戮与收割。 玄鸦军,除了霍望这唯一的统帅之外是没有军官的。 他们只服从强者,不认可官职。 当下立于军前的这位军士,是玄鸦军上一次征战后杀敌最多的人。 而这一次出征,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他目光威严的扫过每一名玄鸦军士兵的面庞。 头盔夹在左腋之下,任凭雨水在脸上恣意横流,却是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他拔出了腰间的马刀,指向丁州。 “利刃出鞘展锋芒,誓灭狼骑护家邦。” “杀!” 仅仅一句话,玄鸦军就如同一堆干柴被点燃了一般。 冲天的火光可以染红整个定西王城的上空,豪情万丈的喊杀声震碎了所有人的清梦。 随后,七千名军士用手中战刀击打左肩肩甲。 金铁交击,顿时火树银花,好不壮丽。 接着,便都像那名阵前军士一样,把夹在腋下的头盔高高举起,拔掉狼尾,对准了嘴。 血红色的烈酒从中涌出,军士们大口大口的喝着,丝毫无惧腥辣。 这狼血酒,是用战场上他们杀死的狼骑之血酿造而成。 每一口,都咽下了对死去战友的怀念。 每一口,都咽下了对草原王庭的愤恨。 每一口,都增添了这十死无生的勇气。 待所有人饮毕,为首的军士调转马头。 “出征!” 玄鸦军动了。 从雕像化为黑色的洪流 马匹迈着统一的步伐,身形好似墨色的雷云,朝那丁州方向奔去。 夜已深。 但沿路街坊早就被先前玄鸦军誓师出征时的喊杀声惊醒,此刻竟是纷纷点灯开窗,为玄鸦军照路。 整个定西王城霎时间灯火辉煌,亮如白昼。 更有甚者,甚至在窗内跪拜而久久不起。 百姓敬他们,敬他们血战疆场何须马革裹尸。 百姓爱他们,爱他们护国安邦处处安居乐业。 任洋跟在玄鸦军后面。 并不是他冷血,只是这种情感对他而言,很多年前就已经放弃了。 他没有骑马,钓剑勾住的箱子里孙子仍在酣睡。 脚步看似慢吞吞的,却是一点都没落下。 丁州府城内。 城门早已关闭。 霍望贴着城墙,一招登天梯使出,竟是平平稳稳的越过高耸的城楼,连守卫军士的火把都没有丝毫晃动。 进了丁州城内,他是断然不会回到汤铭府上的。 此刻他刚解剧毒,一身劲气很是虚弱。急需休养调理,便随处寻了一家客栈找了间空房翻了进去。 说来也巧,这间客房正是当初刘睿影到丁州府城后,时依风住的客房。 后来发生了命案,掌柜的嫌此房晦气,便贴了封条再也无人居住。 日日刀头舔血的霍望岂能在乎这个? 要知道,他手里可是不久前又新添了十二条人命。 霍望一进屋便盘膝坐下。 他从胸襟里摸出一个小荷包,里面装着一粒棕色的兽丹。 其实天下除了五大王域以外,还是有不少其他势力存在的。 例如草原王庭,东海云台,坛庭等等,还有漠南的蛮族部落。 但是这些势力,通通都属人族。 除人类以外,陆地上还有九大禁区。 是五王包括狼王明耀等人物也不愿招惹的存在。 九山: 临山、兵山、斗山、者山、皆山、阵山、列山、前山、行山。 原本只是普通的九座大山而已。 可是在皇朝时代的最后一天。 那位星剑仙,一剑从域外唤来了九颗陨星,稳稳的砸在这天下的九座大山之中。 自那以后,山中的野兽们便发生了异变。 从一开始的通人性,到会修炼,再到如今的化为人形。 一步步皆是如此的不可思议。 五王也曾多次商议此事,都一致认为是当日从域外掉下的陨石含有莫名的仙力,让这些茹毛饮血的野兽一夜之间开了神志,化为异兽。 这些异兽们在修炼一途可谓是一日千里。 因为它们的经脉粗壮,骨骼强健,可以承受人类不能承受之负载。 由于它们曾经有过漫长的捕猎生涯,而优胜劣汰的山地丛林中是没有片刻安全的,所以又造就了它们敏锐的触觉感官,以及精湛的战斗技巧。 更可怕的是,在一些异兽化为人形之后,竟然还能保留以前兽身时的天赋。 比如鹰之眼力,豹之速度,狐之妖媚,蛇之阴毒。 在一开始,人类对此大喜过望。 因为通了人性的兽类简直是如虎添翼一般,可以完成很多人们不想去做的工作。 但渐渐地,随着神志的逐步开启,它们变得不再臣服。人类便使用血腥手段,镇压了敢于反抗的兽类。 这次镇压,是人类与异兽的转折点。 人们发现异兽体内竟然会凝聚出一种兽丹。 这兽丹根据异兽的种类不同,对人类的功效也不同。 有的能补充气血;有的能纯净五行之力;有的甚至还能让人类拟兽化,习得异兽们的天赋绝招。 于是,全天下的武修都疯狂了,开始大量的进入九山之中捕杀异兽。 五大王域除了擎中王以外也是如此,霍望还曾亲率玄鸦军杀入位于定西王域的列山之中。 眼看面临灭族危机,异兽中修为最高的九个结成了九峰联盟,号召所有已通人性的兽族前往九山深处避难,以求保留火种。 而人类武修们,也只是在九山外围大肆猎捕了一番也就纷纷作罢,因为五大王域已经对九山所有权重新做了划分。 其中前山和列山归属定西王域地,临山和阵山归属震北王域,兵山、斗山、者山归于安东王域,皆山、行山归于平南王域。 因为是依照地理位置划分,所以擎中王域并没有九山所在。但是其余四大王域所得的兽丹,须一律在擎中王域的中都城进行交易买卖。以防有人囤积居奇,或做出杀鸡取卵之事。 可是让人类没想到的是,那部分隐藏在九山深处的异兽,时时刻刻都记得灭族之危,杀亲之仇。 不到十年,在九峰联盟的九位异兽号召下,它们开始大举反攻人类,向四大王域同时宣战。 这一次,因为猝不及防的缘故,人类损失惨重。被迫退出了九山地界。 最后,唯一没有参与杀戮的擎中王出面调停矛盾,想与九山的异兽们签署协议。 但是九峰联盟的九位异兽却完全不相信任何人类,好在夺回九山地盘后,异兽们也没有得寸进尺的进攻人类世界,此事也就此作罢。 而后九峰联盟的九位异兽成为了九山山主,他们拥有比人类漫长得多的生命。 随着岁月的冲刷,恨意也渐渐淡了。 何况九山中的异兽们也逐步意识到,它们需要与人类世界有所交集,而人类也需要异兽们提供的各种材料资源。 二者一拍即合。 一般修炼的异兽,成熟期在四十年到四十五年左右,他们的境界划分也与人类不同。 成熟前被称为凝丹期,相当于人类武修的人师境。成熟后便毫无障碍的自动进入成丹期,且可以化为人形,这时差不多是相对人类的人师境巅峰到地宗初阶。再往上便是妖丹境的大妖,此修为相当于人类地宗境巅峰。九山山主除了斗山之外,皆是此等修为。而那斗山山主,据说已经跨入了金丹境,等同于人类耀九州的天神。 在成熟期到来之际,九山会把最出色的族人从山内逐出,让他们前往人类世界。 红尘炼心,世俗磨性。 三年之后方可返回。 如果这三年间,在人类的红尘世俗中迷失了本心,或误中奸计被杀,那也权当命数如使然。 这是优胜劣汰的不二法门。 九山之内,异兽们仍然没有放弃他们祖祖辈辈的传承。 大浪淘沙,以此保留最精锐的力量,消灭拖后腿的族人。 “小姐,我们已经进入定州了,再往前走个百二十里就是丁州府城了!” 一辆装点精致淡雅的马车在路上徐徐行驶着。 马车前端坐着一位丫鬟打扮的小姑娘。 带着一顶斗笠,垂下来的薄纱让人看不清面庞。 只见她一条腿横卧,另一条腿一半搭在挡板上,脚在空中晃悠着,很是俏皮。 身边放着一包糖炒栗子,一颗接一颗的往嘴里丢。 她嚼着糖炒栗子,对身后车棚内含糊不清的说道。 “你慢点吃!马车颠簸,不要呛住了。” 一道温润的声音从车棚后传来,让人乍然一听都觉得耳根发酥。 语气中虽有嗔怪之意,但更多的却是关心。 “没事没事,我嘴大着呢,嗓子眼也粗!” 小丫鬟满不在乎的摆了摆手,手中还握着两颗糖炒栗子。 “好吧,那以后我便叫你糖炒栗子算了!还显得独特些。” 车棚内的人虽不见其形貌,却也能感觉到她不禁莞尔。 两人虽是主仆,可这关系却是非同一般。 也不知小丫鬟听了是高兴还是生气,朝着拉车的一匹枣红马的屁股拍了一巴掌。 “小红快跑!我的糖炒栗子要吃完了,等到了丁州府城我给你买最新鲜的萝卜吃!” 这匹马竟是听懂了一般,昂首嘶鸣算做了回应。然后沉颈挺背,撒开四蹄狂奔起来。而身后车棚和刚才相比却并没有多增颠簸之感。 第二十六章 生子当如汤中松 丁州府内。 汤铭正在议事厅内来回踱步,脸上阴云密布。 “玄鸦军的集结地点正是我丁州府城郊外。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王爷自从离开后便音信全无,难道这几日却是让他明察暗访出了什么眉目?” 说起来,霍望离开汤铭府上后,他竟然好似没事人一般。没想到,自己这不作为的态度此时怕是要摊上大麻烦了。 如果自己当时大张旗鼓的派人出去寻找一圈,即便还是不见行踪,但最后王爷责问下来起码也有个说辞不是?现在倒好,自己一不问二不做的,王爷要是想办了自己这便是个极好的由头。 就这么一瞬间的功夫,汤铭心中闪过万千思绪。 他犹如站在秋日树林中,看着狂风卷落叶,目眦尽裂的想要从中摘取一个妙法,行一步好棋。 突然,汤铭心头涌现了一个让他自己都害怕的想法。 “要不……反了?” 他先是愣了一愣,接着便有些痴狂。发疯般的跑到丁州的地图前,细细推敲着,脑中各种势力的犬牙交错已经开始构建。 “父亲!” 汤中松喊道。 这一声父亲,真是一石击破水中天,将汤铭的思绪拉回了现实。 他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想自己也是经历过不少大风大浪之人,不明白方才为何会那样魔怔。 “松儿何事?” 汤铭心不在焉的问道。 心想,若不是为了你们母子,为了一家人的安危。我这条命早就豁出去拼一把了,还怎么会活的如此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父亲,断然不可反!” 汤中松语出惊人。 “啪!” 汤铭手中的茶杯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他瞪大了两眼直勾勾的盯着汤中松,嘴半张着,喉结上下蠕动着。 若眼前不是自己的亲生儿子,那他已然变成一具躺在地下的尸体了。 “虽然他霍望召集了玄鸦军,但并不代表就是冲着咱们丁州府,冲着咱们汤家来的。即便霍望对父亲积怨已久,但狼骑之患一日不灭,我们汤家便一日得以安稳。事到如今,汤家和丁州是一根线上的蚂蚱,根本无法区分彼此。除了父亲您,谁在丁州的军中百姓间有如此高的威望?那府长贺友建还有府令等人都是您亲手培养提拔的,虽然风云变化,人心不古,但也强过外人。何况他们与父亲,与我们汤家唇齿相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并没有任何旁的选择。难道他霍望把我们抄家灭族之后还能不收缴了他贺友建的兵权不成?” 汤中松一本正经的说道。 汤铭的眼眶有些湿润。 当初在汤中松受伤回来后,自己心里一肚子的疑惑似乎正在慢慢解开。 “若是霍望使出反间计,许贺友建成为新任州统我们也无需惧怕。” 汤中松说着,便从怀里掏出数封信件。 “这是……” 汤铭有些不解。 汤中松拆开一封,题头落款是贺友建写给一位叫‘公子’的人,而信的内容竟然是如何敷衍搪塞中都查缉使刘睿影对边界前线的调研。 再拆开一封,是‘公子’写给贺友建的回信,内容是关于从集英镇撤退的百姓流民中,隐藏着数位绝顶高手,让其对此严加监视,尤其是其中一位叫李韵的姑娘,曾是集英镇祥腾客栈花魁。 信的右下方,落款处原本该是签名的位置却被一方印所代替。 “琉光馆公子自用印。” 印上八个字在朱砂印泥的映衬下更显得诡异玄妙。 “没错,父亲。我就是琉光馆馆主,他们口中的公子,定西通览事件的实际策划之人。” 还不等汤铭反应,汤中松接着说道。 “先前的我一直在藏拙。包括从账上支取的所谓还赌债,赔店家的银子等等,其实都被我用来秘密发展琉光馆了。” 汤铭这位沙场宿将也终究是没能忍住这一滴老泪。 他微微的侧过身子,不想让自己的儿子看到这一幕。 右手扶着桌角在微微颤抖。这可是能挥舞三亭锯齿钩搂刀,于万军丛中斩杀吞月部部公的右手啊。 汤铭回想起儿子刚出生之时,自己在他身上寄托了全部的期望。 可是后来,妻子骄横溺爱,儿子纨绔慵怠,让他的满腔期待一点点被磨灭的精光。 如今,看到自己的儿子如此成器,怎么能够不一时间悲喜交加? 他喜的是,自己的儿子不但对丁州的时局有着精确的把控,还对整个定西王域能做出此番宏观的布局。单凭这一次,借李韵显露云台拔剑术之机会,将定西王霍望都引鼻牵象,就可以说是神鬼之才了。 他悲得的是儿子自幼藏拙,冒天下之大不韪,顶纨绔恶劣之名,还有自己这当父亲的多番责怪体罚,他竟然没有生出一丝怨恨之情。而是依旧尽心尽力的为自己,为整个汤家择生死,谋存亡。这一次,更不惜以身做局,自毁一臂,怎能不让自己这做父亲的动容? 端的是定西风云谁敌手?生子当如汤中松。 “那依你看为今之计,该如何抉择?” 汤铭稳定了情绪问道。 “我认为父亲应当修书一封传令贺友建,让其自乱阵脚,勾引狼骑大举进犯,而后故作不敌之姿,后撤百里。将边界五镇完全让予草原王庭。” 汤铭听后面露苦笑,他又何尝不知此举乃是唯一破局之策?单是当下却如同哑巴吃黄连一般。 ----------------------------- 草原王庭,左庐大帐。 左庐将军昂然正在对着帐下一人大发雷霆。 看此人衣着打扮,不似草原中人。 “回去告诉贺友建!约好的黄金白银,名马美女若是再不送到我左庐所属,那就别怪我不遵守约定了!本将军的四十万狼骑可是枕戈待旦!” 帐下之人不敢有丝毫反驳,只能连连告罪,同时保证一定尽快送到。 昂然走下帅台,来到此人身边。 手中倒提一把弯刀,突然出手,削掉了他的一只左耳。 这人发出一声惨叫,便疼晕了过去。 “哼,真是没出息……把他装进麻袋扔到贺友建的军营前。” 昂然把弯刀上的血迹在身上蹭干净后说道。 随后一脚把地下的耳朵踢进了帐内的篝火里,顿时弥漫出一股肉香。 ---------------------- 定西王城。 张学究没有料到霍望的玄鸦军中竟然还有如此高手,更加坚定了要进城的决心。 自上次临山山主派出族人游历之后,已是又过了三十五年。 这次轮到了定西王域的列山。 算时间,他也该来了。 张学究进城后,先是在城内的寻常巷陌走了一遭。 只是他这邋遢的打扮很难受人待见。 最终只寻得一处小摊,吃了二两素面。 当他看到定西王府残破的门庭时,不由得大惊。四下询问,所有人却都含糊其辞,不肯明言,只好作罢。 张学究看到门庭的断裂处极为不规整,似是被蛮力破坏。和他心头所想之人一对比,发现并不匹配,便也不再多管闲事。 他虽然在定西王域隐居了这么多年,但算上这回才是第三次进王城。 第一次是他初入定西王域时,在王城驻足思量前路。 第二次是从集英镇前来,取走先前定制的毛笔和镇纸。 当下,是第三次。 “小二哥,请问这几日中王城内是否来了什么奇怪的人?” 张学究走到一处茶楼,落座便问。 “这位老先生,咱这里可是王城里数一数二的茶楼,并不是什么打听是非闲话儿的地方。” 小二态度冷淡,平静的说道。 张学究看了看自己的衣着,也是不禁摇头失笑。他从怀中掏出一个布袋,往桌子上一扔。 “哐当!” 布袋里似有不少重物,和茶桌接触后发出极大的声响。 小二拿起布袋,在手上略微一掂量,即刻便换了一副脸孔。 “起座,敬茶!” 小二对着后方吆喝了一句。 “一看老先生就是从外地来的吧,那您可是找对人了!咱这茶楼,每日人来人往的不知凡几,大多数都会说起几件光怪陆离的事。不知您是问哪方面?” 小二谄媚的说道,先前挺直的背此刻也拱的像个大虾米一般。 “王府的门庭是怎么回事?” 张学究问道。 “哎呦!您看到了?那可是咱定西王城开天辟地头一回啊!据说是一个老头儿,带一小屁孩儿,就那么无缘无故的折腾了一番,还和玄鸦军交手了呢!” 话说到这儿,却是硬生生的停住。眼睛不断地瞟着那布包。 张学究会意的从中取出一锭银子丢给他。 “有玄鸦军出手,这一老一小自是不敌,很快就被拿下带进府中了,后面作何区处小的也不知。” 眼看银子到手,小二才将后半段含在嘴里的话说完。 “那玄鸦军集结出城却是为何?” 张学究又丢过去一锭银子,不料这次小二哥却是没再收。 “老先生,您若是外地来此,对王城稀罕,打听点奇人异事小的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可是若事关王府或玄鸦军,那就只能恕小的无可奉告了。” 张学究还想问些什么,小二却已经转身离开去伺候别人了。 张学究有些感慨,没想到霍望和玄鸦军的威信竟然如此之高。高到让一位见钱眼开的跑堂小二都对此避讳莫深。 他不禁想起了以前生活在集英镇的日子。想起了自己那一个支在祥腾客栈旁的小摊,想起了那位时常给自己赊账,且知道自己老三样的小二哥。 第二十七章 重逢已是断情人 丁州府城,查缉司站楼内。 刘睿影刚刚沐浴完毕,从汤屋内走出。 他看着自己光滑白皙的皮肤,修长的手指,干净的指甲,不由得摇头叹了叹气。 “都说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可我这双手,怎么看都不像是舞枪弄刀的。” 他忽然觉得自己娇嫩的皮肤过于娘气,竟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继而又回头照了照镜子,若有所思的摸着下巴。 重新穿戴完毕,刘睿影觉得官衣上的云锦鹤越发的栩栩如生了。 “见过省旗大人!” 推开房门,查缉司丁州府站楼的三十六位省下和七十二位省着在省旗楼长的带领下,分列两旁,齐齐躬身行礼。 七十二位省着,皆身着青色梭布鹤氅,腰跨镜虹刀。 三十六位省下,皆身穿靓蓝色交织绫鹤氅,手提霸虹刀。 所有人都意气风发,斗志高昂。 查缉司此处站楼,向来饱受排挤。 据说是因为上任楼长,得罪了一位中都查缉司本部的高官,因此丁州府的这处站楼就没少被穿过小鞋。 另一方面,丁州地处边界。 三教九流混乱,军民冲突不断。 查缉司作为情报监察组织,名义上隶属擎中王,这便奠定了他在这片土地上遭受排挤的命运。 由此一来,这爹不疼娘不爱的日子已经是过了不少年头。 现任楼长眼看自己在本部晋升无望,因此自行提出前来此地站楼上任。想看看能否等一分机缘,博一番前程。 没想到。就在他已经心灰意冷,得过且过的熬日子时,刘睿影出现了。这颗得到天目省省巡大人青睐的查缉司新星就冉冉升起在自己的面前,如此机遇怎能不牢牢抓在怀中? “众位同袍免礼。想必大家也清楚此次我查缉司丁州府站楼倾巢而出所为何事。” 刘睿影说到这里稍事停顿,看到眼前的人们依旧是保持着狂热的状态才接着往下说道。 “玄鸦军集结,说明定西王霍望将在边界有重大军事行动。本旗受天目省省巡蒋崇昌大人令,为西北特派查缉使,察查大案。这边界安危向来便是重中之重。前几日,本旗收诏狱密函,说丁州府长贺友建贪赃枉法,与草原王庭秘密勾结,出卖家国利益。无奈,定西王亲自说请,本旗也是谅解目前边界战事紧迫,不易临阵换大将,因此只好暂时作罢。但此次,本旗必亲率我查缉司精锐随玄鸦军共赴边界,彻底清查贺友建一案。如若清白,本旗自会禀报省巡大人,由其转达诏狱。如若罪名坐实,那便就地格杀,生死勿论!” 刘睿影语气坚决,手势果断。 听到对贺友建如此安排,饶是比他早升任省旗很多年的楼长也是不由得浑身震悚。 可吃惊的劲头儿还没过去,便觉得自己这一颗沉寂已久的心,已然开始重新跃动。 这种感觉不能算是老当益壮,毕竟他楼长也还不算太老。 硬要描述的话,可能也就是壮心不已吧。 本来还差几颗火星就要灭了,却被刘睿影泼上了一坛烈酒,怎能不旺的七窍生烟? 刘睿影说罢便径直向前走去。 后面的众人也不再言语,只是按照队列纷纷跟上。 这么一大帮人突然从查缉司的站楼内出来,可是前所未有的大场面,把整条街坊都吓了一跳。 “嘿!你看,今儿个这官差府役咋都换衣服了呢?” “不知道啊……可你别说,这衣服可真够提神儿的啊!穿上之后感觉整个人都抖起来了!” “你们小点声!别胡说了……那是查缉司的人!不是咱丁州府的官差衙役。” “查缉司?那是什玩意儿……咋从没听说过?” 四面八方的议论声纷纷传入了刘睿影的耳朵,在他身旁的楼长顿时羞愧难当。 刘睿影微微扭了扭脖子,斜瞥了一眼身后的众人,心里已有了几分计较。 此时,恰好碰到有好事者大大咧咧的走过来寻是非。 “你们谁啊!穿的人五人六儿的……看着这么面生儿,怕不是打哪儿来的戏班子吧!可你们这戏班子怎么清一色都是大老爷们儿啊?连个姑娘角儿都没有,真他妈烂……呸!” 一个泼皮举止的无赖嗑着瓜子走过来说道。 他将查缉司众人腌臜一番不说,最后一句呸字混着瓜子皮和唾沫全都喷到了一位省下的脸上。 “啊!” 还没等这位省下擦干净脸上的污物,就已经看到刚才呸自己的泼皮被一剑通了个通透,倒在地下时身体还在止不住的抽搐。 刘睿影剑尖淌血,指向四周围观众人。 “查缉司办事,闲杂人等一律闪避!违者立斩不饶!” 冷寂。 比冰雪还冷。 比虚无还寂。 所有人的时间仿佛被锁住了一般。 买菜的大嫂,萝卜掉在了地下伸手去捡时脸正朝向这边。 抱孩子的爷爷,怀里的孩子哭到一半丝毫没有察觉鼻涕流进了嘴里。 接着,看热闹的众人嚎叫着,发疯般的四散逃离。萝卜也踩的稀巴烂。 刘睿影还剑入鞘,拍了拍那位省下的肩膀,并不多言。 查缉司众人对刘睿影这般雷霆手段甚为佩服。他们已经忍让太久了,久到丁州府的人甚至都不知道查缉司的存在。 立威。 这一步刘睿影做的着实不差。 不仅把查缉司的心气儿提了起来,也让自己在众人间有了直观的形象。 跟着如此一位杀伐果断的上官,还愁自己会受人欺凌或前程堪忧吗? 刘睿影看着四散而逃的百姓,不知怎么,心中竟有些得意与享受。 “去丁州州统府!” 刘睿影翻身上马,竟是完全没再理会地上的那具尸体。 “就让你,做我掌司之路上的第一块垫脚石吧!” ------------------------ 丁州府城郊外。 “见过王爷!” 七千人单膝跪地,声音汇聚犹如苍龙啸天,震得林叶纷落。 看霍望,已然是恢复如初,丝毫看不见大战后的狼狈之样。 上位者,永远不能在自己的部下面前露怯。即便是必死之局,也要带头顶风而上,这是坐上这个位置时便该有的觉悟。 霍望看到队伍后面有一老人,身穿便装,手持钓竿,勾负木箱,昂然站立。目光丝毫不惧与自己对视。 为首的军士赶忙上前对霍望耳语一番,说清了玄鸦军与任洋恩怨纠葛的来龙去脉。 霍望听完后嘴角撇出一抹邪笑,穿过半跪的众军,走到任洋面前。 “一人独钓一海秋?” “虚名累人。” “你找我何事?” “我找你无事。” “为何坏我门庭?” “我孙子觉得你门上的铜钉可人,想要把玩一番。” “我的门钉每个价值三千两。” “我没钱赔你。” “欠债还钱,损物赔偿,天经地义。” “那就先欠着吧。” “一扇门有九九八十一颗门钉,二十四万三千两。三扇共七十二万九千两。” 任洋不再回答,只是默默地看着霍望,忽然笑了起来。 “好,那就一并先欠着。” 霍望说道。 随后他转身面向背对着自己的玄鸦军。只一个手势,他们便呼啦啦的起身开始安营扎寨。 不一会儿,一座座朱红色的军帐便是拔地而起。 ----------------------- 定西王城内。 张学究在这茶馆中一直坐到黄昏时分。 桌上的茶壶也不知是冲了几泡,现在倒出来的已与白水无异。 这茶汤虽能静心,但这把茶壶在悠悠岁月间却不知泡出了多少辛酸悲苦。 就如垂髫孩童,并不饮茶,更爱糖水之甘味。 青壮儿郎,火气方刚,偏饮凉茶以中衡。 黄发老儿,日薄西山,嗜浓茶以健脑。 凭栏酒客,意气风发,却唯需苦茶以定神。 而张学究喝的这壶茶,却不在这四类之内。 他饮的是情茶。 唯有旧物表深情,一别音容渺茫茫。 只是天下间,再无人为他泡出那般茶汤。 外面的街市已经开始收摊了,很多关门早的铺面已经上好了门板。只有挑担的货郎,还在依旧走街串巷的吆喝着,想要在天完全黑下去之前,再赚几个散钱。 “老先生,请问您还要续茶吗?” 小二走上前来问道。 张学究摇了摇头。 这是茶馆打烊的讯号。 一个自认为雅致的地方,是不会明言赶客的。 他们只是用这样的方式,让你有些自知之明。 如果遇上厚脸皮的客人又该如何是好呢? 张学究也不知道,因为他向来都属于有自知之明的那一类人。 “切!也不知哪里来的穷酸……一壶茶喝了半天连茶色都没了!还一个茶点都不要……装什么大尾巴狼!” 张学究仿佛没听到身后的抱怨一般,起身走出了茶楼。 晚风吹过,华灯初上。 一片盛世繁华之景。 烛影深深的透过屏风,穿过窗棂,头顶晓星已然现身。 他看着东面迟迟不肯挪动脚步,也着实顾不上仔细看看这大好人间。 不一会。 一人迎着最后的一线夕阳顺光走来。 与其说走,不如说是在跳。 他的身体从腋下到脚踝全都被一床被子裹住,限制了步幅。 被子两头交叉的部分用右臂夹住,使其不散开。 为什么不用左臂夹住? 因为他只剩下一条右臂。 右手提着一把刀。 刀身血污深厚,肮脏无比。 裹住身体的被子同样也肮脏无比。 似是红色,又带了一抹翠绿。 被面上好像有两幅刺绣的图案,可是已经看不清轮廓。 “离儿?” 张学究看着他,似是花了很大的勇气一般,苦涩的开口。 这人仿佛并不认识张学究,歪着头看了一会儿,便自顾自继续往前走去。 “坛庭一别到今日,难道你却是从未念及为师分毫?” 当年,张学究,也就是张羽书,身为坛庭最强庭令。 那日,张学究要从坛庭后辈弟子中选出一天赋拔萃,毅力超人之辈,亲自培养,立为继任之人。 沈离的天赋或许不是最强,但那份单纯与执着,深深的打动了张学究。 期间的故事暂且按下不表。 直到张学究亲自为沈离做媒,迎娶坛庭另一位天骄之女。 沈离自幼父母双亡,而张学究亦师亦父,便做了这高堂之位。 三拜礼毕之后,眼见自己的传人武道有成,现下又家庭美满。张学究不由得放开心怀多饮了几杯。 当日,坛庭上下一片喜气洋洋,众人皆沉醉在一对璧人的大喜之事中。 沈离的新娘,乃是千百年难遇的阴陵泉之体。 此体质之女子需在新婚圆房后,男子阳刚之气灌入体内。再经前辈高人疏通经脉,把阴煞之力引入丹田,方才可修炼武道。且到时在武道一途将毫无阻隔,定能后来居上。 但是阴陵泉之体对狐族也是难得的大补之物。 可以让已是成丹期能化为人形的狐族,一举突破屏障,直接成为妖丹境的大妖,去争那山主之位。 沈离与自己的新娘,乃是青梅竹马之好。 长大后又被同时选入坛庭,一起学艺拜师,论道修炼。 互相之间的感情已不能拿常理所揣度。 当晚,沈离与新娘共度洞房花烛。 不料,一只已经化形的狐族异兽混在宾客之中,进入了坛庭。 趁新娘在洞房内等待沈离之时,吸干了新娘的浑身精血,而后熄灭了屋子内烛光,静静的等待时机逃出坛庭。 可怜沈离并不知真相,只道是新娘害羞,因此先灭了灯。 不料他刚一推门,这狐族异兽便扑面而出。 沈离慌乱之中横臂抵挡,竟是被它一口咬断。 而其余众人依旧在宴饮欢愉,丝毫不知道此间已陡生变故。 等旁人察觉赶来之后,只见沈离一个人呆坐在新娘的尸体旁,身上裹着洞房花烛夜的龙凤被,被咬断的左臂仍在滴血。 张学究深知此时沈离已处心脉决断之边缘。 屏退众人后,赶紧运功护住其体内阴阳二极,随后自己也先行退去,想给沈离一些时间让他独自缓神。 第二日,张学究发现沈离却已不见了踪影。 因为沈离身份特殊,掌握机密甚多。因此坛庭将沈离列为叛逆追杀,誓要将其置于死地。 而张学究怎能眼看爱徒先丧妻又失命? 力谏未果之后,一怒之下自己也离开了坛庭,誓要将其追回方才罢休 哪知道这一寻,便如大海捞针。 当他得知那吸干了沈离妻子一身精血的狐族异兽,已经突破了妖丹境,成为列山山主之后,他便来到了定西王域守株待兔。 现在,恰逢列山异兽来人间游历。如此绝好复仇良机沈离定不会错过。 他很了解自己徒弟的性格。 他明白如果自己不前来阻止,那定西王域便是沈离的埋骨之地。 所以宁愿自己也染上这人妖殊途的天大因果,也要把他带回坛庭。他不愿看到自己穷尽心血的徒弟成为一群禽兽之流的饱腹之物。 “沈离已经死了,在那夜随着小朱一同去了。师傅也没有了,因为沈离已经死了。而我,叫断情人。” 沈离的步子没有丝毫停顿。 但是张学究看到他的脸颊下方,落下了一滴晶莹。 第二十八章 射影之虫,照胆之镜【一】 丁州府城,东门。 一匹枣红色的神勇骏马拉着一辆装点精致淡雅的马车,缓缓的向城门内驶入。 马车前段的挡板上坐着一个小丫鬟,旁边放着一个空空的油纸袋。 这辆马车正是烟雨夜在道路上疾驰的那辆。 这小丫鬟正是那位离不开糖炒栗子的“糖炒栗子。” “小姐!我们到丁州府啦!你看你看,城门好高哇!” 糖炒栗子激动地指着前方说道,两条腿耷拉着乱蹬。 “小红!给我冲!咱们一鼓作气进城买糖炒栗子吃!哦对……还有你的萝卜!” 马儿一声嘶鸣,就在糖炒栗子准备驾着马车长驱直入时,突然被城门口执勤的丁州城防军士拦下了去路。 “从何方到此?” 城防军士问道。 “我……我们从越州来的。” “越州?那么大老远的过来做什么?” “过来……过来看看。” “看看?有什么好看的!你们是做什么的?” 别看糖炒栗子先前咋咋呼呼,可真碰上了事儿,却又不是一般的怯场。 “把斗笠摘了,车里坐的是何人?” “车里是我家小姐!你不许无礼!” 一旦提及小姐,糖炒栗子瞬间便有了百十倍的勇气。 说完,便把头上戴着的斗笠连同薄纱一并摘去。 一张略微有些晕红的娃娃脸,犹如两团红云浮于双颊之上。 碧眼盈波的大眼睛,不停地眨巴着,稚嫩中含着七分紧张。 一头乌黑亮泽的长发扎起了两个小辫子,辫子末尾还盘了一个鸾凤如意簪,垂在胸前。 头顶上带着一枚洒金青玉华胜。 “哎!你这人怎么不说话了?” 糖炒栗子顺势从马车上跳下来,站在府兵面前,插着腰有些生气的说道。 府兵被眼前的小姑娘逼问的直往后退,眼睛却是都不敢再盯着她看。 这些府兵都是穷苦人家的孩子,老大不小了也没人上门说媒。不得已为了混口饭吃,便加入了这丁州府的城防军,做了最低等的城防军士。 他们哪里见过什么世面啊?尤其当下兵荒马乱的,更是没人来这丁州。冷不丁冒出来这么一娇小可人的年轻女孩,让这些从不曾食过荤腥的单身汉看了,只觉得邪火中烧,当下不敢再多看一眼。 “怎么回事?!” 负责这丁州府东门执勤的,是一名府侍。 他曾随汤铭出访过其他州,也算走过南闯过北的,略微有点见识。 他看见这一辆马车堵在城门口许久,没又放行也没被扣押。 本来这次他没被选去边界打仗就是一肚子的不满,当下可算是找到发泄的由头了。 等他走进一瞧,那骂人的脏话刚挤到嗓子眼却又硬生生的给它咽下去了。 这小姑娘,也不知是哪家府上的千金。 单凭上身这件石青色刻丝万字不断头纹花素绫纱衣,就是自己好几年的俸禄。 而且,在初春时节的丁州,只穿一件纱衣,又怎会是芸芸俗子? “这位小姐,我们也是奉命行事。目前丁州边界已是战区,这府城自然是要加强戒备。不过手下人粗鲁无礼,若是有冲撞之处,还请多多见谅。” 这位府侍心思倒是玲珑的紧。 转身间便是觉得这位姑奶奶不是个自己能惹得起的角色。 于是乎,先抬出命令在前,让她找事也别冲着自己,他们也只是奉命行事罢了。另外,要是有得罪的地方,那我也先行示歉。 伸手不打笑面人,只要让我张了嘴,就别想找出茬儿来。 糖炒栗子还想发作,突然听到小姐在车棚内轻轻咳嗽了两声。她猛然想起了小姐当时在路上的嘱咐。 “我们是从越州来的,车里坐的是我家小姐。她就是听说此地正在大战,因此执意要来看看,凑凑热闹罢了。” 糖炒栗子说完,便开始在浑身上下摸索起来。 这位府侍和身后的城防军士们看到一双脂粉小手在娇小的身上不断游走着,都不由得咽了几口唾沫。 “呐!我们家小姐的一份心意,请你们喝酒!” 找了半天,糖炒栗子才从身上摸出一个钱袋,丢给了府侍。 府侍接过这个海棠银丝线绣荷包,上面传来一股少女的幽香。 回过神时,马车已走进城门很远了。 “禀府侍大人,刚才那姑娘在问您话。” “她问我什么?” “她问您丁州府内,哪里卖的糖炒栗子最好吃。但她看您一直盯着荷包愣神,便撂下句没出息,然后就气鼓鼓的驾车走了。” “你,立刻快马赶上。告诉那位姑娘,城内李记炒货的糖炒栗子最是软糯甘甜。” “软糯甘甜……” 那名城防军士不断在嘴里重复着这四个字。 他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词。 庄户人家,只知道能吃不能吃,好吃不好吃。 “小姐,我们先去那个李记买一袋糖炒栗子好不好?” 糖炒栗子对着身后车棚中的小姐央求着。 “你个小馋猫!嘴刚停下来就闲不住啦?” 糖炒栗子知道这是小姐已经默许,当下缩了缩脖子,竟是不自觉的伸出舌头舔了一下自己的右手。 “一会儿买好之后可千万不能再乱跑了啊!等回了客栈咱们梳洗一番,而后你得换一身衣裳我们再出门。这般在街上招摇会生祸事的。” “好的小姐,我知道啦!” “从现在起别忘了要叫我的名字。我可以喊你的绰号,你却是不可忘记我现在姓甚名谁。” “放心吧,赵茗茗大小姐!” 糖炒栗子转过头朝着车吐了吐舌头,尽显俏皮。 “赵茗茗。这名字也是当真好听。也不枉本小姐专程下列山,来这人间走一遭。” 赵茗茗在心里如此想着,不自觉的淡淡一笑。 面庞霎时犹如春半桃花,配上她清丽的气质,真可算得上是天姿国色。 ----------------------------- 草原王庭,左芦,吞月部。 岩子将骨笛收进了瓷瓶中。 眼前除了篝火依然在燃烧以外,所有的尸体与血迹全都消失的一干二净。 似是被大地吞噬了一般,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 只是空气中久久不能溢散的血腥,还在提醒着人们先前此地发生的过往。 他穿好了上衣,遮蔽住满身的疤痕走了出来。 思枫依然在不远处站着,先前的那位驼背智者已经离去。 “完成了?” “还没有。” 岩子回答的干脆利落,没做任何的思考。 “那些人呢?” 整整八百九十一人,恍如人间蒸发,思枫也不由得心下发怵。 岩子没再言语,只是对着思枫伸出了右手。 “昂然答应过我的。” 思枫无奈,只得从衣襟里拿出一卷残破不堪的旧书递给他。 这卷旧书是左芦将军昂然交给自己的,是和岩子交易的筹码。 至于交易的内容是什么,他也不甚了解。 但是这本书,他却是认真的看过,可是连一个字都没有看懂。 岩子小心翼翼的捧着这卷旧书,静静的望着破损的只剩下不足三分之一的封面。 思枫第一次从岩子的眼中看到了一丝情绪的波动。 “看来这卷旧书对他很是重要啊……” 他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袖子,里面藏着几页纸片,正是从这卷旧书中撕下来的。 这是驼背智者的提议。 思枫觉得照此情形看来,自己这次是做对了。 只要手里还有他的渴求之物,那便不怕岩子毁约。 “北……舍身。” 岩子看着封面,缓缓的读到。 这如天书一般的文字,岩子竟然全部都认识。 “借用一下你的刀。” 岩子转过头对着思枫说道。 思枫后退了几步,将刀扔给他。心里有些紧张,不自觉的和他拉开了些距离。 “噗嗤!” 岩子将旧书摆在自己面前,用刀将两手从手背捅穿,而后又将刀扔还给思枫。 “你可以走了。” 岩子依旧是不带任何感情说道,没有任何痛苦的感觉。 思枫看了看地下到处都沾满岩子血迹的刀,他并没有捡起。而是冷哼了一声,快步离去。 这个人太可怕了,就像是一根木头。 没有任何情绪,没有任何知觉,也没有任何人性。 思枫突然有些担心自己将那旧书撕下了几页会不会惹恼了这位人形修罗,对自己和吞月部大开杀戒。 不由得,脚下的步子更快了。他急于将这里发生的的一切向昂然禀报,好让他再做定夺。 岩子将两只被捅穿的手,整齐的合十,在旧书前跪了下去。 鲜血顺着胳膊流到肘部,一滴滴落在旧书的两旁。 “恕一切罪恶,降一切魔障,破世间虚妄。吾继尸薨林主之传承,割肉血祭奉北方,自穿双掌求舍身。” 念完后,岩子左手在上,右手在下,平平整整的压在旧书的封面上。 鲜血喷涌而出,将整卷旧书的每一页都浸润的饱满。 霎时间,旧书红光大盛,一股奇异之力从岩子双掌间的穿洞中升起。 他看到了一座全部用骸骨堆积而成的髑髅山,很高很高。 在山顶上,有一座全部用人头骨砌成的三角形围墙。 围墙的正中央摆着一口巨大的棺材,盖板和棺体的缝隙中正在源源不断的往外溢出混着鲜血的泡沫。 棺材上放置着一个蒲团。 蒲团上面绣着一具没有血肉的完整的人体骨架。 统体纯白,三面四臂。 三个骷髅脸分别看向左,前,右三个方向。 象征着无论过去,现在还是未来,死亡都是永恒的存在。 无论拥有多么强悍的体魄,多么高明的修为,多么美丽的容貌,最终都难逃骸骨一具,黄土一抔。 显然,当下岩子对此领悟的并不深刻。 骨架有四肢手臂,右高左低。 两只右手各举着一根硕大的鼓棒,随时准备击打而下。 两只左手各端着一个用巨大的颅骨做成的酒器,里面盛满了鲜血。 岩子再次从瓷瓶中抽出那根骨笛,将其放入颅骨酒器的鲜血中,还把瓷瓶内的尸油倒在了蒲团上。 顿时,蒲团上那具三面四臂的骷髅胯骨开始扭动,两腿也踏出一种玄妙的步法,似是在舞蹈。 岩子看的入神,只觉得有万千身法体位闯进自己的脑中,在哑门汇聚,沿着督脉向脊柱进发,拼命的要在他体内占有一席之地。 不一会儿,岩子的头上渐渐地出现了一个骷髅头的虚影。 像是青烟构成的一般,很快就飘散了。 “北方迷行五骷聚顶,第一骷已小成!” 岩子那古井无波的脸上,第一次强扯出了笑意,对着古书再度深深的跪拜下去。 第二十九章 射影之虫,照胆之镜【二】 丁州府城郊外,玄鸦军大营。 霍望与任洋坐在中军帐中。 天气已然转暖,而且霍望本身喜冷耐寒,所以帐内并没有放置火盆。 只有霍望的面前,摆了一个红泥糊成的小火炉,上面有一个黄铜烧锅,里面正在温酒。 霍望很喜欢黄铜。 虽然这是一种常见的,并不珍贵的金属。 但是他喜欢它的颜色胜过它的质感。 “能饮一杯无?” 霍望看向任洋问道。 任洋摇了摇头。 自己掏出了一把小茶壶,往里灌入了滚水。 他的孙子此刻正在账外玩耍,那些值岗站哨的玄鸦军没有不被他捉弄戏耍的。 “你不放茶却只添水?” “这把壶,在被我借来之前,曾是我老友的家传之物。他家祖祖辈辈几代人都用这一把茶壶喝茶,茶色茶香早已将壶身浸润的通透,因此只需向内注入热水,便能泡出一壶佳茗。” 霍望满目惊异的盯着任洋面前的茶壶,他着实没有想到世间还有会有如此物件。 “绳锯木断,滴水穿石,凡事都是这个道理。无须什么奇门异法,只是日复一日的单调重复,便能累积出这般夺天地造化之事。” 任洋缓缓的转动着壶盖说道。 酒有沉齐。 随着炭火的烹煮,酒面慢慢浮上了一层淡绿色细腻的泡沫。 “再者,我孙儿坏你王府三面门庭,老夫也着实拉不下脸来再向你讨一杯酒喝。” 任洋耸了耸肩。 他揭开壶盖,浓郁的茶香冒了出来,甚至压过了霍望的酒气。 “我还是不清楚你为何执意要来见我,甚至不顾身份与玄鸦军同行。” 任洋向霍望递过来一杯茶。 霍望接过后并没有喝,而是放在了一边问道。 玄鸦军再强也只是世俗军队。 像任洋这种客归珠有泪,人去骨遗香的绝世隐者,是从来不愿意沾染这些个红尘俗物的。 “本来我只是想见见老友,约定的还茶壶的日子就快到了。” 任洋叹了口气,充满了对这把茶壶的不舍。 “你的老友在我府上?” “呵呵,你说呢?” 任洋冷笑了两声。 “那你为何不去见?” “因为你这做主人的不在家,我怎好私自去主人家的隐私之地呢?” 任洋并不喜用茶杯饮茶,而是直接含住茶壶嘴喝。 滚烫的热茶被他倒入口中竟跟个没事儿人一样。 霍望心下也是觉得这老头好笑。 你把我的家门都拆了,还在我的厨房里做了一大顿饭,到头来却说因为我不在你不好意思去看你老友。 天下间还有这么奇怪的人吗? 他当然知道任洋说的地方,是自己王府地下的牢房。 只是霍望不清楚里面的哪一位是他的老友。 “那么,你准备怎么赔我?就算是欠,也得有个契约才好。” 任洋又往自己的茶壶中续上开水,眼睛却是瞟了一眼霍望身旁斜靠在案边的星剑。 “好用吗?” 任洋问道。 霍望默不作声,却是已经暗自鼓舞气息,调动二极。 他一直觉得任洋此行来者不善,现在看来果不其然。 他,也是为了星剑而来。 霍望右手置于桌下,拳头紧紧地攥着。 他没有任何把握能打赢任洋,即便是星剑在手也不行。 虽说自己表面上看起来已与平常无异,可是那日的耗损却并没有一五一十的全部补充回来。 而且自己前几日修养调息时,又碍于身在丁州府城内,所以并不敢全力以赴,害怕暴露了自己的行踪。州统府内的汤家,可是对自己虎视眈眈。 以至于时至今日,却是只好了个七七八八。 相距全胜之时虽然差的不多。但是面对任洋这等高手,失之毫厘便谬以千里,却是半分都马虎不得。 唯一的策略,便是趁乱而离。 霍望看了看面前温酒的小火炉,心下已有了打算。 “唰!” 霍望还未来得及将心中的计较付诸于实践,任洋便甩出钓剑一下子就把那星剑勾走了。 “星泽!” 霍望脑中一片空白。 想要起身却又不知如何动手。 只是两腿微弯,上身前倾的定在当场。 任洋星剑到手后却也没有急于离开,而是拿在手中比划了几下,细细把玩了起来。 “抱歉抱歉,老夫也是用剑之人……看到这仙人遗物也还是不能免俗,未经许可便私自借看,还是多有得罪了。” 霍望看着任洋又把星剑还了回来,突然有一种不顾一切要也杀死他的冲动。 这老头! 完全是把自己当猴儿耍! 先是显露出一手神鬼难测的修为剑法,强行夺去自己的星剑,而后又客气谦恭的归还,这不是明摆着告诉自己:我对你的星剑没有任何兴趣,但若是我想要,你霍望便只能弯着腿,勾着背馋兮兮的看着。 “哎呀!” 正在这时,任洋突然大叫了一声。 “你……你怎么会招惹上“他”?” 帐外嬉闹的孙子看到自己向来是和青山也能对饮三杯酒,左右手互弈还要为一落子消磨半日光景的爷爷,竟然这般风风火火,不由得也是歪着头很是困惑。 霍望听到这句话,心里也是凉了半截。 他没想到竟然连任洋都对魔傀彩戏师这般忌惮如斯。 “无论如何,这看剑的因果你却也是沾染了。” 霍望出言,幸灾乐祸一般想要将任洋也拉下水。 这时候,他哪里还像天下五王之一? 和那些成天小偷小摸被衙役捕快捉住的蟊贼无二,只顾着狗咬狗般推卸责任,好像多了几个人之后道理就站在自己这边了一样。 但任洋却偏偏就吃这一套。 他站在门口深深的叹了口气,重新回到案几后坐下,神色却是也没有多少颓然。 “你想怎么了断这桩因果?” 若是自己开口相借,那便不会平白无故的生起这事端。 但事关星剑,霍望怎会将它借予外人之手 罢罢罢,要怪就只能怪自己动了凡心,仅此而已。 “帮我一个忙。” 霍望直截了当的说道。 ““他”是杀不死的。” 任洋也直接了当的回答道。 两个人陷入了沉默。 任洋想喝口茶,却发现茶汤已经冰凉。 “那就等我想好了再说吧。” 霍望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将面前的红泥酒炉踢给任洋。 “你有帝王之心,可是这天下却还没有成熟的帝王之运。” 任洋用长柄杓搅动着酒浆,漫不经心的说道。 “身为一国之君,便是这天下之唯一。便要能容这天下间万物,载这地面上一切。而你霍望,只有些豪雄小智,是没有人乐于推举你的。” 霍望听闻此话,钢牙紧咬,竟是把酒杯都崩裂了。 “我霍望,无须旁人推举,也无须容天纳地。只要手握星剑,那我便是这片天地,即便是你任洋,到时又能耐我何?” 说到这里,霍望拿起星剑,将身前案几一劈两半。 “你若依旧如此顽凶,必将自贻非命不可。凭借残暴狠厉而站稳脚跟的,从无长久。你霍望的玄鸦军再强,又怎么比得过中都刘景浩的三威军?就算是你坐拥了五把星剑,又怎么保证一定能参破其中的仙隐之秘?” 任洋伸手拿起自己的茶壶,生怕下一瞬霍望的剑又向他劈砍而来。 自己倒是不要紧,可这茶壶要是磕了碰了,那可就再没别家去找寻了。 “魔傀彩戏师已然现世。天下大势又到了万人逐兔之时。你若戏弄天下,天下也必将戏弄于你。” 任洋厉声说道。 “你现在,是何修为?” 霍望冷静下来,仗剑而立问道。 自己最隐秘的心思,现下竟然被任洋一语点破,他怎能不惊不怒? “你来试试不就知道了?” 任洋转而笑着调侃。 “我想好你要帮我什么忙了。” 任洋指了指耳朵,示意自己在听。 “我想看你出剑。” 任洋不置可否,拿着钓剑径自走向帐外。 他抬头看了看青白色的天空,随便朝着一个方向信手抛竿。 短剑化为吊钩,朝远方目力不可及之处射去。 速度之快,却是连霍望的精神都追之不上。 眨眼间,钓剑已是一个往返。 只是钓剑杆头处一条仍旧在活蹦乱跳的鱼。 “东海鲜鱼,要加秋油和酒,蒸至鱼身玉色。如果过了就会太老而变味。另外,锅盖需紧扣,千万千万不可使之蒙受盖上的水汽。起锅之后佐以冰酒食用,甚佳!” 任洋将活鱼从钓剑顶端解下,递给霍望说道。 霍望痴痴的看着手中的鱼。 这一剑,竟然瞬至东海。 横跨大陆若盈寸之间,非耀九州之天神不可为。 再度抬头,任洋已带着孙儿飘然离去。 “至于那门庭修缮的费用,等你回府后,老夫再度上门拜访老友之时便赔给你罢。” 一句话悠悠传来,宛如云端天音。 “禀报王上,适才巡逻抓获一人在我军营外徘徊,将其扣押后从身上搜出了一封信。” 一名玄鸦军将士上前禀报说道。 霍望看信皮干净,甚至没有封口,但是信的内容却让他不禁眉头紧锁。 “派人把这封信送至丁州府内,查缉司站楼。转告那位刘睿影查缉使,就说我霍望从不食言,邀他共赴边界军中处理此事。另外转告汤铭,就说我先走一步,让他随后跟上,和我在贺友建的前线大营汇合。” 霍望如此安排道。 -------------------------- 丁州府内。 刘睿影带着人马洋洋洒洒的来到了州统府前。 此次前来,他只是要知会汤铭一声,自己将带领查缉司人手再度奔赴边界战区。 实则,是给他抖抖威风。 不得不说,刘睿影自从晋升为伪地宗之后,心气不是一般的高。 觉得这天下间的事仿佛就像一条直路似的,根本不拐弯儿,他一双脚就能给它趟过去踢平了。 与府外的趾高气扬相比,府内可又是另一番光景了。 当日,汤中松派朴政宏持自己的字条前去越州雇佣剑修杀手刺杀时依风。 目的是引起查缉司的混乱,把丁州这通浑水搅得更浑。 可是如今时依风死因蹊跷。 汤中松不认为越州内有谁可以做到如此。 即便有,也不是朴政宏凭借手中字条就能请得动的角色。 自己让他耽误个几天再归,也好避过风头,撇清嫌疑。 可是如今日子可过去的不止那些,朴政宏却依然杳无音讯。 这让汤中松心中升起了些许不好的预感,再加上此时刘睿影带着查缉司众人已至府门。 “莫非……” 他怀疑是不是刘睿影对时依风的死有所察觉? 汤中松知道刘睿影的斤两,但是查缉司本地站楼的楼长也算是半个地头蛇了。 像刘睿影这样的青年才俊,做事的狠厉还没成火候,最怕旁人吹耳边风。 这几年查缉司站楼在此地的处境他也心知肚明,若是那楼长借机想寻起事端,报了前仇,出口恶气,那可真是让他歪打正着了。 此时,虽说不至于手忙脚乱无法招架,但是线头太多,纷繁复杂,饶是汤中松都觉得太阳穴一鼓一鼓的跳着疼。 但理亏的人终究还是会心虚。 第三十章 射影之虫,照胆之镜【三】 丁州州统府外。 一名省下正要走向前去叩开府门,却被刘睿影叫住。 他要亲自去敲门。 当时有多狼狈的从这扇门里走出来,现在就要有多骄傲的从这扇门外走进去。 就在这时,他的余光忽然看到了两个人,一前一后的走着。 前面一个小姑娘蹦蹦跳跳的,右臂抱着一大包东西,左手举着一扇纸风车,头顶上挂着一个戏剧脸谱。 两个腮帮子鼓鼓囊囊的,在不停地嚼着东西。 样子像极了新年时赶庙会的孩童。 “小姐小姐!我们去前边看看吧!那里人多,肯定热闹!” 也只有糖炒栗子能在战乱之时,把边界州府的城池当做普通集市来逛悠了。 刘睿影看到糖炒栗子身后还有一人,但是糖炒栗子走路忽左忽右的,让他却是看不踏实。 突然,糖炒栗子向前加速跑去,高举着自己的纸风车,想要让它旋转的更快一些。 刘睿影这才堪堪看清她身后之人。 最先映入脑海的,是赵茗茗那如一泓清水般的双眸。 澄澈,透亮。 好似夏日傍晚的江边,水天一色之时那般纤尘不染。 又好似星稀无云的夜里,皎皎当空只有一轮孤月遥挂。 刘睿影目不转睛的盯着赵茗茗的双眼,甚至连自己当下要做什么都忘记了。 他只觉得这双眼时而如星河般璀璨,时而如枯井般凄寂。 而当它看向糖炒栗子时,又多了三分和蔼,七分宠爱。 刘睿影着实没有见过这般变化多端的眼睛。 在他所见过的人中,女子本就不多。 相较赵茗茗而言,李韵的眼神则多了些调戏的风尘味。而在她展露云台拔剑术之后,则更多的是一种睥睨众生的蔑视。 而赵茗茗的眼睛从本质上就和别人的不同。 似乎包罗了世间一切的美好愿景与冲突矛盾。 不同的美好汇聚在这乌漆漆的眼仁中,毫无违和之感。但是偶尔闪过的一丝高贵却又和原有的好奇发生了剧烈的冲突。 就像孩子明明很渴望糖糕,但是却嘴硬的说不要。 这一发现,让刘睿影对这双眸子顿时又沦陷了几重。 堆云砌黑的秀发,并没有收到任何约束,而是随意的披散下来。像两道黑色的瀑布,流过娇嫩的脸蛋,直抵那仿佛如白玉雕成的下巴。 光是这万千青丝,就不知让多少青年才俊,武林悍将昼夜伤神。 刘睿影强行把自己的注意力从赵茗茗的双眼中挪开,第一次对这女子有了全面的打量。 “传说里的月中嫦娥也就不过如此吧……” 刘睿影在心里想到。 赵茗茗看着糖炒栗子满街乱窜,两弯眉毛似蹙非蹙,丹霞色的小嘴欲张非张。 她偶尔将手从袍袖中伸出,纤纤柔指清点,点处仿佛连空间都被变得柔软可触了。 看穿着,似与平常人家无二。 但这般桃羞李让的气质却是打小才能培养起来的。 世间美貌,大体分为两种。 一种为妖娆之美。 这种美,总是能轻易的勾起人们的欲念,让人浮想联翩的同时脑中不免行些苟且之事。 如同秋水瑞雪,能够让感官得到极大的满足,端的是艳绝一时。 不过此类女子,多是水性杨花之徒,见异思迁之辈。 又或是在那鸡鸣之前,三旬酒后,与你颠鸾又倒凤,比翼双双,宛如那交颈鸳鸯的一夜夫妻。 玉璧千人枕,朱唇万客尝,难免有失体面。 何况,又有几个正人君子之流去做那夜夜新郎? 第二种美,是娇柔病态之美。 这种美,让人怜爱不已,总是想要揽入怀中好好珍惜一番不可。 如此女子往往是泪光点点,娇气微喘。 娴静时不免伤春悲秋,走动时犹如扶风弱柳。 心思玲珑,使人不易亲近。 况且,因怜而生的爱,本就如亭台楼阁般欠些稳妥可靠。 可是赵茗茗与这两种美,都截然不同。 她是在妖艳与娇病之外的第三种绝色。 也是能够直叩刘睿影心门的那种一见倾心。 他对袁洁是一种愧疚所带来的使命感,虽是用情勾人难免假戏真做,但若要真说现在还有几分纯爱,却是难以言明。 但是赵茗茗却让他如初春时解冻的冰湖一般,生出圈圈涟漪。 在他身旁的查缉司楼长毕竟是过来人,一看便知道刘睿影这是动了什么心思。 人不多情枉少年,何况看年龄这女子似乎也正是怀春之时。 当下,他心里已经有了安排。 这女子,或许就是自己和这位新任省旗的纽带。 若是自己能把这件事办好了,投刘睿影所好,说不得日后茫茫前路中,还能沾光被提携一二。 毕竟他刘睿影可还是要回中都的,自己放下了前辈的身段,带着站楼的这帮兄弟不遗余力的支持他做事,不也就是为了留下印象卖个好吗? 虽然先前,刘睿影刚在丁州府当街杀了一泼皮为自己等出气,可若是他觉得这样便算是杀伐果断而立威成功的话,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不说自己,单单是战楼中这三十六位省下,各个也都是办过大案特案要案的。 若不是当初不听指挥,捅出了篓子,被发配到这丁州府站楼里当差,那现在也不一定就不是省旗。 若是再上下打点一番,疏通了关系要害,或许已然混上了省节也未必。 要怪只能怪自己这些人过于清高,锋芒毕露,不懂得圆融变通。如果当初稍微低低头,忍一忍,现在的处境也不会这般不堪。 不过,这样一帮如此桀骜不驯的人物,怎么能因为刘睿影这一剑的故作姿态而从心底里认可? 他们认的无非就是那身官服罢了,或者说是省巡蒋崇昌大人的名号。 “咳咳……刘省旗。” “秦楼长何事?” 刘睿影被这一声叫的回了神,可是又恋恋不舍的多看了几眼赵茗茗的方向。 回头看到自己带出来的一众人马,以及丁州州统府的匾额,才又想起来自己此行的目的。 “这位军士说奉了定西王霍望之命,有要事向您禀报。” 秦楼长指着一位军士说道。 “他是霍望的亲兵,玄鸦军。” 秦楼长又补充的说道。 他这句提醒着实是在点子上。 刘睿影在中都查缉司本部时,虽看过玄鸦军的资料介绍。但是直到那日秦楼长给他送来塘报时,也没有对玄鸦军有个清楚的认知。 他打量了一眼那名前来传信的军士。 身长十尺,腰阔十围,鼻挺面方,胸膛犹如两扇门板,双腿宛如擎天双柱。 两手攥拳横于后背,腿微分,眼中精光炯炯。 真不愧是军中健者! 刘睿影看着眼前比自己硕大几倍的军士,不由得对定西王霍望的惊惧之感又浓了几分。 先前出站楼时的那股子心气儿,却也泄了不少。 “定西王何事之有?” 这位玄鸦军军士也不答话,只是将信递给了刘睿影。 刘睿影将信打开,看到是正在前线领兵对阵狼骑的府长贺友建写给州统汤铭的信。 没有用公函,也没有盖大印,说的当是私事。 等看到了信中的内容,刘睿影顿觉不可思议。 信中贺友建在向汤铭催促一批金银,无数马匹,以及上百名美女。而这些可不是为了劳军之用,而是为了送给草原王庭的左庐将军昂然以完成约定。 信中没有写具体的约定内容,想必汤铭自是了然于胸。 但让刘睿影高兴的是,这下子贺友建的通敌之罪算是铁证如山,连带着汤铭也算是同党之一。 如若能将此事办得漂亮,那功劳可不是一般的大。 五大王域,虽然明争暗斗,但是对于外敌入侵却是出奇的一致。堂堂丁州州统竟然联合下属与草原王庭密谋交易,无论是为了什么目的,只要将此事捅开,连带着定西王霍望也必将栽一跟头。 他这么多年苦心经营的保家卫国,戍边护族的形象瞬时就会崩塌。即便天下人不怪罪于他,可是用人不查这顶帽子却是结结实实的戴在了头上,不知又要多少时日,何种际遇才能摘得掉。 刘睿影本就对先前连升三级心有余悸。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事情太好总会生变,不然哪来的乐极生悲之说?况且那份功劳虽算在他头上,而他自己却是一无所知,如此贪天之功又怎么不担心? 但是现在,却柳暗花明又一村。 这么一桩大好机缘摆在眼前,如果能了断的彻底,那么就算是被连升三级也会变得毫无后顾之忧。 至于上次究竟是谁替自己邀的功,只能待日后慢慢查之,却是着急不得。刘睿影觉得那人即便是对自己有所图谋,也不会在一时半会儿就动手,否则又何必将他推上省旗之位呢? “王爷说他是言而有信的人,因此让您看完信后即刻前往玄鸦军大营,与他共赴边界,擒拿叛逆。” 玄鸦军军士眼看刘睿影读完信后,接着说道。 随后好似旁若无人一般穿过查缉司众人,来到州统府门前敲起了门。 开门的,是一位老州管。 这位州管和汤铭夫人邹芸允可不同。 邹芸允是为了听一声官名舒耳,而这位州管可是实打实的大权在握。 在定州堪称汤铭手下第一人。 一般的人或事,他都能全权代理,便宜行事。 只是这次,一开门就看到了玄鸦军,饶是他也禁不住心里咯噔了一下。 “敢问玄鸦军将士登门是为何事?” 老州管拱了拱手,客气的问道。 “传王爷口谕:“我先走一步,让他(汤铭)随后跟上,和我在贺友建的前线大营汇合。”” 玄鸦军军士说完,头也不回的走了。 也不在意这位老人是谁,会否将口谕传达给汤铭。 他只是忠实的执行了霍望的命令,一个字都不差,连语气都模仿的惟妙惟肖。 可能在他的印象里,在定西王域,还没有人敢不遵从王爷的旨意 如果有,那无非就是每个玄鸦军士兵的手下再多几条人命罢了,并不是什么大事。 玄鸦军既能抵御外辱抗狼骑,也能安平内乱杀反贼。 区区一丁州,他们还真从未放在眼里。 刘睿影看到这一幕,心中更是有了十拿九稳之感,不禁笑意浮上了面庞。 站楼的查缉司众人是不知道刘睿影和州统府,尤其是和汤铭与霍望的恩怨纠葛。 这一切的起因都是因为贺友建,而现在这一桩事已有了定论着落,刘睿影再去州统府扬威却也是没有什么意思了。 他立即派人回到查缉司站楼内,取回当时诏狱发来的带有朱砂痕的诏狱密函,自己则是率众向霍望所在的玄鸦军营地赶去。 --------------------------- 丁州州统府内。 不等老州管转达,汤铭已经知道了全部。 那天自己问儿子有何破局之策,松儿说要让贺友建自导自演示弱,勾得狼骑进攻结营,随后让出边界五镇,以抬升汤家价值与存在意义,谋得一线生机。 汤中松不知道的是,自己的父亲其实早就走了这步棋。 只不过他父亲的棋盘更大,落子更诡异。 这次狼骑犯边之事,从头到尾都是他父亲汤铭一手策划,只是为了演戏给霍望看。 为此,他千方百计的联络到了草原王庭狼王麾下两位大将军之一的左庐将军昂然。 而后单刀赴会,不着片甲,不带锐器,只为显示其诚意。 而昂然的条件也是苛刻到可怕。 金银珠宝还好说,马匹美女也不是大问题。 但他竟然还要八百九十一名精壮男子,而且要求全部都是阴年阴月阴时出生。 汤铭当时就觉得诧异,怎么一贯不信鬼神的草原人突然讲究起了他们五大王域的风水时辰之说。 但事急从权,汤铭也没有多想,只顾着先答应了下来。 而后,经过多方搜集,甚至不惜绑架自己的丁州府军,才终于是凑齐了这个数。 人送到后,昂然也是守信之人,立即便命令吞月部在草原的祭月大会前发动对丁州边界五镇的袭扰。 本来汤铭就与吞月部有仇,当时又正值草原第一大盛会在即。吞月部经过这些年的修生养息后突然反扑,为了在盛会到来时为先代部公报仇雪恨。 一切的起因缘由都是这么的无懈可击,让人根本看不出有任何不妥或可疑之处。 于是,一场汤铭为了保全自己地位与权力的大戏便随着初春雪冰雨凉之时开演了。 他以丁州为戏台,以定西王域和草原王庭为主角儿互相厮杀。 最后,他的儿子又想以边界五镇为诱饵,进一步扩大事态。 不得不说汤中松这一手纵横诡术,完全是像极了他的父亲。 只是此刻汤中松却也像丢了魂般,失神不已。 他在自己的屋中因为朴政宏迟迟未归一事而发愁。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况且草木亦是情义缠缠。 他不想学那大丈夫,遍识四海豪杰。 但与朴政宏抛开主仆关系不说,真可谓是相交莫逆。 第三十一章 散入春风满丁州 丁州府城郊外,玄鸦军军营中。 “定西王别来无恙!” 刘睿影进入帐中,不卑不亢的微微一弯腰,算是打过了招呼。 “哈哈,本王听说刘查缉使已升为省旗,真是可喜可贺啊!上次州统府中一见,就觉得刘省旗秀骨清奇,头角峥嵘。做事拘理而又不失灵活,进退之间足有尺度,与汤铭之子一比高下立判,这可真谓是少年英雄啊!” 刘睿影没有想到霍望对自己如此这般……乍一见面,言语之下竟然颇有吹捧之意。 他来时在路上,脑中构想了不下百十种说辞来应对霍望可能丢出的刁难。但是这一种情形,却是在一万以外的万一。 “定西王谬赞了……说3起来也是因为近期定西王域正值多事之秋,眼下龙蛇混杂。在下不过是托王爷的福,运气略好,恰巧就树功立业了,可着实是当不起王爷的这番赞美之词。” 刘睿影的脑筋也是极快,略一思忖就体面的回答道。 言语中,也是明里暗里的将霍望挤兑了一场。 多亏了您治下的大乱,牛鬼蛇神齐登场。 不然我怎么能有机会加官进爵呢?到头来还是你能力不够在先。 秦楼长在刘睿影身后半步之处,听到刘睿影这样说顿时觉得他还是太年轻了…… 即便你是查缉司省旗,与霍望却也是地位悬殊。 怎的也不该和天下五王之一如此说话…… 但听到霍望先前言语之间,两人似乎已有过交集,还很是熟络……当下便想到,是否二人上次会面时便有些梁子结下,以至于此次刘睿影少年心气,偏要争个高低,逞一时口舌之快不可。 于是,他心下便打定主意此次如不到万不得已,便就此一言不发。 一则听听刘睿影和定西王究竟有些什么过往,二则看看刘睿影到底有多少斤两。 定西王霍望,便是一块最好的试金石。 霍望自然是听出了刘睿影话语中的嘲讽之意,却是不以为然。依然招呼刘睿影落座,客气的询问是烹酒还是煮茶。 虽然霍望将自己控制的很好,但是眼神却不由自主的看向刘睿影手中的星剑。 这些细节全都被秦楼长尽收眼底,心下也是疑惑不已。 他并不知道星剑之秘,但是却能从霍望的眼神中感觉到一种激烈的渴望。 虽然被他掩饰的很好,但是旁观者清。 何况秦楼长也是位人精。 他只是觉得,刘睿影这位新晋省旗定不简单……他的身上还隐藏着诸多隐秘,背后或许有某种超乎自己想象的存在。 刘睿影没有选择喝酒,他想尽力的保持头脑清醒。 宁为明枪热血抛,不敌暗箭笑藏刀。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但笑里藏刀才是最难抵挡。 你永远不知道何时何地,那张口吐莲花,夸赞不断的嘴里就会长出凶狠的獠牙,对正在享受着恭维,假意谦虚的你发出致命一击。 无论你是何种丹青模样,长着一副怎样的锦绣心肠,笑在脸上却伤在心上,好似雪上加霜。 用假模假样的善意,来隐藏内心极致的邪恶,这样比原本大大方方的暴露自己本不是个好人还要令对方胆寒一万倍。 惟一的好处就是,或许到死你都是在微笑着。 刘睿影鼓足了精神,即便自己在低头握杯时,也不忘留意四周的动态。 霍望感觉到刘睿影的精神不停的在帐中游走,偶尔从他身边掠过,却是不敢多做停留…… 但仅仅是这一掠而过,他便感到刘睿影与上次大不相同。 精神中散发出一种坚毅,刚强,百折不挠的意志,更兼有一层凌厉,杀伐,一往无前的气势。 如果说上次的刘睿影如松间斜照的明月;石上涓流的清泉;那么此刻就是穹顶燃烧的太阳;飞流直下的奔瀑。 霍望觉得自己方才那一段客套话,似乎并没有说的太夸张…… 青年一代中,自己见过的有为天才宛如过江之鲫。 但欣赏归欣赏,却没有一人能够让他算作惊才艳艳。 今日再见刘睿影,他却有了几分吃惊……甚至感觉许久未动过的好奇之心都被他勾了起来。 趁刘睿影的精神扫至别处之时,霍望也伸出一缕精神向他探去 可惜……霍望并不会张学究的分神之法。 所以精神必须要和自己有所连接,不能断了联系。 他要在刘睿影的精神在帐中循环一圈回来之前,搞清究竟。 没想到,霍望的精神离刘睿影的周身仍三寸有余时,便感受到一股温润浓郁的剑意。 宛如海纳百川,更似壁立千仞…… 这层剑意在刘睿影的周身外形成一个淡淡的保护层,然而却平时并不显山露水,只有此时因为霍望的试探从而被激发了出来。 霍望并没有打草惊蛇,而是悄悄收回了精神。 只是心下疑惑更深,因为他从未见过有何种功法会修成这这般的剑意护体…… 即便是修为如天剑神的任洋,霍望也都仔细探查过。并没有如此奇异之象…… “难道是星剑之力?” 霍望不觉得刘睿影会有什么大机缘得到如此异功奇术,只得将以上种种都归结为星剑威能。 当下,却是对刘睿影更添了一层嫉妒。 想自己参悟星剑不知多少春秋,却仍然是无法动用星剑之威能……刘睿影不过才二十啷当,或许连星剑是何物都不甚清楚,竟然就能得如此偏爱庇护。 这妒忌之心一旦起意,不论男女,都只能是不断的添砖加瓦,一日更比一日强。 霍望的案几前,仍旧摆着那一个红泥酒炉。 刘睿影觉得霍望边温酒边饮的样子很是豪气云天,便饶有兴趣的盯着看。 直到刚才,他突然感觉到,自上次突破昴府后就在体内黄庭一直温养的真阳玉京剑略微的抬了抬剑头。 “难道它修复好了?” 刘睿影对这真阳玉京剑还是十分喜爱的,毕竟助自己破了气府,成就了伪地宗之修为。 他也曾多次尝试用精神与它沟通,而且都得到了一股微弱的回应,似婴儿般略通人性。 霍望将红泥酒炉上的铜锅端起,轰饮而下。 “刘查缉使,请!” 霍望颇有风度的对着刘睿影右手虚引,招呼他出帐。 刘睿影走到帐外一看,除了自己身后这一座以外,其余的军帐已经全部都被玄鸦军收起,整理妥当。 真可谓纪律严明,兵贵神速。 刘睿影有意落后霍望半个身位,想以此来突显自己的谦卑之态。 而霍望却有一搭没一搭与他扯着闲篇,不知不觉间,两人又是并肩而行。 “刘省旗,此地有一处小路,可近道抵达集英镇前军大营所在。” 霍望上马后说道。 刘睿影虽对选择哪条道路并不甚在意,但是霍望如此特意点明却也是让他多转了两圈心思。 “难道,他霍望却是这般的急不可耐?倒也是了……自己的治下出了如此叛反之徒……轮到谁都会怒火中烧,却是片刻都耽误不得!” 刘睿影在心里给霍望找了一个很是合理的情由。 实则,霍望怎会这般浅显敷衍? 如果他十分着急,那么方才刘睿影一到立即出发便好……怎么会又在帐中温酒饮茶,寒暄一番? 他如此说明,首先是因为走小路可以避开大路上众多的眼耳之乱。 自己和查缉司之人同行,难免会受人口舌。 重则威名受损,轻则徒增猜疑。 其次是小路地形多变又空旷无人,方便自己在路上多多试探。 霍望已经把刘睿影手中的星剑视为了囊中之物。 而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因此把刘睿影摸得越门儿清,对自己就越有利。 况且,刚才刘睿影周身护体的神秘剑意让霍望疑虑很大。对于他而言,任何未知都有可能变成阻碍自己的绊脚石。 毕竟,再小的豆子发芽之后都能撼动巨石。 而根除隐患的方法,就是将豆子彻底的炒熟、碾碎。 丁州州统府内。 汤铭收到口谕后却是不敢怠慢。 三下五除二就收拾好行装,并点齐了人手。 留下老州管坐镇州统府。 自己则带着府内亲兵,以及两位府监火速赶往边界集英镇——贺友建的中军行辕所在。 邹芸允泪眼婆娑,在府门处送别自己的夫君。 虽说她性格骄横,做事有时又欠缺头脑,不着边际。 但是在这般大是大非面前,却是从来都没有胡搅蛮缠过。 “却是几日得归?” 邹芸允哽咽的问道。 汤铭右手提着三亭锯齿钩搂刀,左手轻抚着爱妻的脸庞。 并无甚言语,只是微微的笑了笑。 而后又把手压在了她的脑袋上,轻轻的拍了拍。 “照顾好自己,照顾好松儿。” 汤铭说完就纵马扬鞭,绝尘而去。 邹芸允看着他远行的背影,久久没有离开。 她靠在州统府的立柱上,只觉得自己一半的魂儿已是跟着汤铭去了,而另一半的魂儿,则是在儿子汤中松身上。 对于自己,却已是不剩分毫。 回府后,邹芸允让下人将汤中松叫来,想要告诫一番。 无非是让他近期就在府中好生待着,不要再四处闲逛,惹是生非。 她已经想的很是明白…… 若是到了家破人亡的关头,儿子仍旧顽劣不改的话,自己就用药把他麻翻了。而后再遣人偷偷送出城去,隐姓埋名到外地寻一庄户人家投靠。 虽是没了锦衣玉食,却总比人头落地要好得多。 就算日后没几年便生老病死,那也算是安然度完一生。 想到这里,邹芸允止不住又是清泪两行。 “什么?!松儿不在府中?” 自己的麻药还未准备好,这小兔崽子却是已经溜了出去!难道他竟是有什么未卜先知之能? 当下邹芸允却也是没有功夫继续哭了。 她深知此时此事不宜张扬,只好赶紧找老州管安排些熟识可靠的家丁,散到城里去明察暗访。力求尽快把这小祖宗寻到。 其实汤中松早在汤铭离府之前,便已经出发了。 相比于边界局势,他更担心朴政宏的安危,终于是坐不住了。 而且他相信以自己老爹的能力,再加上边界贺友建手中的十数万大军。 即便是不敌玄鸦军与霍望,但略作纠缠却还是毫无问题的。 只要能拉扯出片刻空隙,相信自己那老爹定能有脱身之法。 可是自己这边却截然不同。 朴政宏知晓自己密谋的一切事端,而且几乎参与了全部经过。 就算不讲私情,也不能让他出现任何意外,否则这一切不都付之东流成了他人嫁衣? 他不相信世间还有什么忠贞坚勇之人…… 相比晓之以情,汤中松更认可动之以利。 利字七笔划,北斗亦飒沓。 天下间还有什么事不能用价码来衡量呢? 汤中松坚信自己做的每一件事,用的每一个人,都是绝对的公平公正。 双方都没有任何亏欠。 即便你是去替我拼命,那你也能得到与拼命所相对等的收获。 至于收获多少,那就看你到底有多拼,命有多重要了。 忠诚二字归根结底,只是圣人说教的一个词汇罢了。 你念你的圣贤书,我行我的江湖路。 并不是看不起对方,只是时运所迫,没法儿那样去做…… 在庙里,被高高的供在台上,人们都去添香加火之时,你是圣人。 但只要有个胆大的,去把那高台打翻。 掉落在地的圣人,其实和泥猪瓦狗没什么两样。 这时,那些个香火不断、求福躲灾的信众们却又一个都不见了。 汤中松虽然没打翻过圣人供桌,也没大闹过圣人道场。 但是不知怎么的,从小就明白这个理。 自打懂事起,出门只要路过庙宇之地,或见人抬着神像招摇而过,他免不了都要跟在后面吐两口唾沫。 一吐那些圣人神明虚情假意。 他们香火供奉倒是一口没少吃,却从来不见他真正显灵庇佑。 二吐那些信众香客执迷不悟。 宁愿敬供到倾家荡产,磕头到印堂冒血,也不愿去身体力行一搏。 今日中宵的风露,怎能般配昨日之星辰? 如此浅显的道理却有那么多人都想不明白。 说起来汤中松也因为好奇跟风,而和信徒们分食过一捧香灰。 结果除了腹泻三日以外,毫无点益。 还平白无辜得了个诨号:落九天公子。 来形容他每日蜗居于五谷轮回之所,在其中一泻千里,宛如九天落星的磅礴气势。 ------------------------------------------- 三日前,烟雨夜,不知名的小路上…… 朴政宏重剑在手却也是对来敌不惧。 但当他听到那句“阁下有何今古”之时,却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看样貌打扮,这不正是汤中松带刘睿影去琉光馆听书时,那位奇怪的说书人吗? “古道音书绝,阴阳两相约。” 此刻,说书人便自号“绝音书”。 没人知道这场场爆满,总是有无尽传奇故事的说书人竟然还是五大王域内顶尖的杀手,拥有人刀师巅峰修为。 一把碧落妖刀,抽丝剥茧,让人如果皮般被一圈圈削下。 一声穿心魔音,灭魂夺魄,让人不觉间被劲力震荡而亡。 但收今贩古。 却是别有一般滋味。 他收你今日之性命,贩你昨日之行经。 作为说书人,他讲的并不是故事。 而是真正的历史。 每个人临死前,回忆出的一段过往。 讲来,可能没人相信。 若你能说出故事将其打动,那留你一命也未尝不可…… 也正是因为如此,一身本事卓尔不群的他却让很多主顾都退避三舍。 毕竟谁能容忍得了自己花了大钱,可是仇人却只用了一个故事就能继续活蹦又乱跳呢? 对此,他告诉主顾…… 自己说书,是因为喜欢热闹。 而自己不得不说书,是为了补贴家用。 一个修为顶尖的杀手,却因为目标偶然的传奇故事而放弃刺杀。 明明做着最黑暗的事情,却又喜欢高朋满座的宴饮之欢。 拿着杀人之后高昂的佣金酬劳,却还要靠说书的琐碎银两补贴家用。 这是一个死循环,正说反看都是一个模样。 天下间还有比他更矛盾的人吗? 你说书,便好好说书。 你杀人,就认真杀人。 可是你却偏偏要用说书法杀人,又要用杀人事说书。 他能活到今日也真算是个江湖奇迹…… 朴政宏自知阅历尚浅……肯定没有什么故事能打动这位游走于黑白两道多年的老头儿。 论修为,他只是堪堪初入人师…… 说不得,只好拼一把……看看能否搏出一线生机。 朴政宏倒提重剑,脚下踏斗步罡,朝绝音书奔袭而至。 只见绝音书缓缓拔刀。 刀身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向朴政宏杀去。 朴政宏见状,连忙运劲力,将重剑剑头调转,插在自己前方,以求停住身形。 因为先前奔跑加速,重剑在地上犁出一道三丈有余的深沟方才止住前进之势。 不过,这样一来,却也是堪堪避过了那刀芒。 没想到的是。 这道弧形刀芒竟是绕着朴政宏转了一圈,而后略微下沉,从后方再度袭来。 “当啷!” 电光火石之间。 朴政宏双手死命地抓住剑柄。 双臂发力,以插入地面中的剑身为圆心。 双脚离地,绕着重剑却是转了大半个圈。 刀芒正好击打在重剑之上,传出一声金铁相交之音。 朴政宏感觉到一股巨大的震荡之力,从剑柄处传来。 还不急反应,虎口已被震裂… 整个人被弹飞了几丈远,仰面摔倒在地。 “噗!” 一口鲜血喷出,已然是受了不轻的内伤…… “呵呵!” 绝音书发出两声冷笑。 “不好!” 朴政宏虽受了内伤,但好在刚才一口淤血已经喷出,所以暂时却是没有大碍。 体内阴阳二极劲力运转通畅,丹田之中气息未损,仍有一战之力。 但是听到这声冷笑,他却是不顾一切的堵住了耳朵。 没想到。 这绝音书的音波功竟然不是从双耳灌入。 朴政宏只觉得心脏平白无故的出现了一阵颤动。 宛如有人把自己的心脏握在手中,狠狠的捏了一下。 于是,他赶忙催动阴阳二极,上提劲气,想要护住心脉。 但随着他功力运行的速度愈快,这颤动之力竟然也是愈快。 而颤动的力度,更是一浪高过一浪…… 朴政宏不得已,只好做那壮士断腕之举。 左右双手,并指如刀。 朝着左右锁骨旁的天宗穴猛地戳进去,整个手指齐根没入。 而后,用自己的劲力,逼着绝音书用音波功灌入自己体内的异种气力,向那两处穿洞而去。 “你很不错,还未曾有几人想出这法子来。” 绝音书缓缓走上前来说道,却是没有再度动手。 “那是因为我比他们更怕死吧……” 朴政宏拍出了体内作乱的音波功,重新站起来说道。 身形迅速的,又摆出毫无破绽的警戒之姿。 “不如说,他们都没有你更想活。” 绝音书摇了摇头说道。 今时此刻。 汤中松正在快马加鞭的,按照朴政宏当归的路线逆向而去,却不知丁州府城中,又不少人正在谈论着他…… ------------------------------------------ 丁州府城内。 赵茗茗已经有些乏了,而糖炒栗子却依然兴致勃勃。 相比于人间街市的琳琅满目,赵茗茗更在意四周的人类总是有意无意的打量着自己…… 有那么一刻,她甚至都觉得自己的化形术是不是失效了? 可是侧耳细听四周的议论,却是都和一个叫汤中松的人有关。 似乎那人总是在男女方面做些下流勾当,为人所不齿. 但是却没人敢与他正面抵抗,因为此人好像来头很大。 这不禁让赵茗茗想起了列山中的一人…… 不由得一股厌恶的情绪升起,却是再也没有心气儿逛着街市了。 “这样的登徒浪荡子……真是哪里都少不了!想我列山,却也是没资格在人类面前继续自诩清高了。” 赵茗茗咬了咬牙,在心里想道。 而那些围观的众人,却也是为了自己担心。 他们没有实力去与那汤中松抗衡,但心中却也是知晓凡事有所为,有所不为的。 想到这里,她却又感觉到了些许安慰…… 觉得人间,觉得人类也不是那般咄咄逼人,见利忘义。 按他们口中所言,像赵茗茗般的姿色容貌,要是被汤中松那“恶人”看到了,指不定要如何糟蹋。 虽然论年龄,修为,自己定然远胜那个什么中松的…… 可若是初来人间红尘,就招惹出麻烦,却是实在有违赵茗茗的本意。 当下便立即招呼糖炒栗子返回。 她们主仆二人住在丁州府城内的祥腾客栈中。 “小姐,你怎么了?” 回到房间后,糖炒栗子看出自己的小姐似乎有些闷闷不乐,便出言问道。 “我没事,你去打些水来。今日走了不少路,这丁州的风沙比咱们那边大多了……我要好好梳洗一番。” 赵茗茗避重就轻的说道。 “小姐莫不是又想起来那……” “去打水!” 赵茗茗打断了她的话,伸出食指指向门口,语气略显严肃的说道。 “唉,是不是不要对她这般温和才好……” 赵茗茗叹了口气,可是却也明白这已经改不了了。 很多时候,看似舒适的环境,自觉熟络的关系,实则都是危险的萌芽。 当你在一个人面前学会了肆无忌惮时,便会把这种情绪和行为带给你认识的所有人。 当有一个人愿意包容你的肆无忌惮时,你会觉得全天下的人都应该如此。 无论是人族还是异兽,先辈们都意识到了这个问题。 因此创建了不同的尺度标准来确人伦,立纲常。 其中,有两种尺度是被广泛认可,且延续至今的。 年龄与实力。 垂髫幼子必要遵从黄发长者的约束管教。 供职于豪门或王族的必要知晓尊卑有别。 以此,为太平世道的基础。 否则,若纲常崩。 那世道,便也不存。 赵茗茗推开窗子。 外面日沉西浦,月转南楼。 她看向自己的故乡,列山的方向。 不自觉的唱起歌来: 独自踱步 看恩怨作古 坐怀不乱的人 是中了多深情毒 唠唠叨叨 说人间太过残酷 造作的,娇怜的,只能自己呵护 怨天尤人叹遍地硕鼠挡路 却是志大才疏,通体迂腐 舍重抢轻还自诩难得糊涂 枉费心机却换来桂烧玉煮 …… 夜来忽梦的全是年少轻狂 近来所思想全是半生夸张 劝诫之言都丢在双耳一旁 痴心妄想能当上半日帝皇 这首歌,是姨娘在她小时候给她唱的安眠曲。 赵茗茗母亲去世的早,自幼由姨娘抚养。 直到上月,姨娘去世…… 以她的身份,本是不用参与这列山三年人间历练的。 但她却还是主动要求下山了。 赵茗茗记得这首歌中间却是还有一段唱词的。 但是长大后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姨娘在世时,她曾无数次缠着撒娇,让她再给自己唱一遍。 但姨娘总是伸手刮一下她的鼻尖,笑笑说: “等茗茗再长大点,就想起来了。若是实在记不得,那便自己填一段儿吧!” “小姐,水来了!您试试温度?” 糖炒栗子端着水盆问道。 赵茗茗回过头,糖炒栗子发现小姐脸上竟满是泪花。 泪光与月光混在一起。 洒遍了伤心。 歌声与风声混在一起 传遍了丁州。 第三十二章 来生同听一楼钟 通往集英镇前军大营的小路上。 刘睿影与霍望双骑当先,走在队伍的最前面。 霍望并没有将胯下的马儿催促的很快。 至少相比于他独自来到丁州府的时候,却是慢了许多。 还未曾走出五十里,天上竟突然下起了大雪。 纷纷扬扬,好不痛快。 “刘省旗生在中都,想必还未见过此等场景吧?” 刘睿影看着天空,伸出手接了接落下的雪花,摇了摇头。 若论雪,他却也是见过不少。 中都城不在南方。 虽没有定西王域,震北王域这般冰天雪地。 但每到冬日,这皑皑白雪却也是寻常之物,不像平南王域和安东王域那般稀罕。 不过,现在已是临近春分。 前两天的雨,已经让不少地面冒出了些许嫩芽。 刘睿影没想到,这里的天气竟然会转瞬间发生如此突变。 而那些嫩芽,又被隐于一片茫茫之中了。 “敢问王爷,定西王域是经常如此吗?” 刘睿影问道。 “也不算……这种现象我们把它叫倒春寒。在丁州,衡州,蒙州很是常见,在齐州,越州就不是这么频繁了。不过齐州和越州本来就比其余的三州要暖和不少。不出意外的话,再过段时日就要开始春播了。” 霍望解释道。 “传我王命:丁州,衡州,蒙州三地,要做好春播的准备工作。保存的稻种菜苗,要注意通风干燥,不要受潮腐烂了。另外,让各地州府尽快的统计此次倒春寒对农家田户的损失。对于受损严重的,州府要予以抚恤帮扶。但切记要查证核实情况,不得让小人钻了空子!” 霍望叫来一名军士交代道。 他并不喜欢倒春寒的天气。 因为它的出现,总会预示着今年并不是一个收成好的光景。 他也并不喜欢大雪。 因为飘若无物的雪也能够杀人于无形。 作为一域之王,他必须要未雨绸缪,为治下的百姓们考虑到方方面面。 但是人力有穷尽,天意不可及……就算是帝皇,也只是自称天子而已。 刘睿影看着霍望方才指点江山的样子,三下五除二的就对突发的变化做了周密详尽的安排。他突然觉得霍望并没有自己感觉中那么不堪,在刚才他明明就是一位心怀百姓的好王爷。 或者说,自己的感觉还是太过于单纯了。 对自己坏就是不好,对自己好就是不坏。 天下间哪有那么简单的事? 非黑即白的只有童话,正反是非都是相对之间。 刘睿影记得,小时候先生讲的书里有一个叫做凿壁偷光的故事。 当时年幼,他对此很是不解。 破坏别人的房子难道不是一件坏事吗? 况且为何就说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呢? 既然读书如此神圣,那为了读书而需要的光,为何又要用一“偷”字而不是借呢? 他把这一肚子疑问,在散学后都对着先生讲了出来。 果不其然。 先生被他气得吹胡子瞪眼睛,差点从椅子上跌下去。 “歪理!歪理!谁许你如此胡说?谁许你如此污蔑先贤?” 刘睿影结结实实的挨了一顿板子,而心中的疑惑却是丝毫没有解开。 虽然心中的疑惑没有解开,但是另一重道理却是猛然通达了许多。 质疑,是要挨打的。 唯有先生讲什么,你就记什么;先生让干什么,你就做什么。如此老老实实,一五一十的,像驴推磨,牛拉犁一般,才能有好果子吃。 相较眼下。 霍望对自己不是一个好人,但并不代表他在定西王域不是位好王爷,在玄鸦军中不是位好统帅。 就单单是刘睿影从中都这一路走来,进了定西王域后,都见到了不少百姓自发的为其修盖庙堂。 五户七家的匀出几顿钱粮,还给霍望用檀香木雕刻了一个影像,到了逢年过节时还顶礼焚香,真可说是人人敬仰。 说起来,老百姓们的期望本就不高。 只要有米下锅,豆腐青菜配着能混个半饱就已经很是满足了。 而霍望这些年,镇守边关,肃清狼烟。虽痴迷武道,但也没有耽误勤政爱民。 所以这些年,不说次次秋收都五谷丰登。但只要你勤于劳作而不去动偷奸耍滑的脑筋,干作奸犯科的事情,那起码的衣食无忧还是足以保障的。 其实,这就已经是很了不得的事情了。 虽然霍望对刘睿影处处设绊,但此时刘睿影看向霍望的眼神里。已经有了些许敬佩。 霍望自从说完刚才的命令后,就陷于了沉思之中。 刘睿影本来紧绷的神经也因为如此而松懈了下来,让他顿感有些无聊……干脆赏起了雪。 “都说西北八月即飞雪,要是这么算的话,那岂不是一年之中有半年都在下雪?” 刘睿影想道。 世间造化真是奇妙。 五大王域中有一半的地方,终年不见雪而只下雨。另一半的地方,则一甲子中,有三十年都是冰封雪飘。 看身后的玄鸦军,盔甲上全都覆盖了一层细密的雪花,大块大块的遮住了原本的黑色。 黑与白,交相呼应着。 而高高扛起的旌旗,鲜红的底色在雪中更显气魄。 天地一笼统,已经分不出界限。 远处,似有水汽蒸腾,雾凇沆砀。 人鸟声俱绝,只有马蹄踏雪的嚓嚓声,和铠甲摩擦的咔咔声。 刘睿影想起了先前在帐中,霍望的那座红泥酒炉。 若是现在让自己选饮茶还是喝酒的话,那定然是选酒。 不知道为什么,雪总是和酒很般配。 雪随风至,不论是居于广厦,还是存身破庙。只要有酒,有火,便能安然快活的过夜度日。 “要是能有杯酒就好了……” “哈哈哈,没曾想刘省旗却是如此雅致!来人呐!上酒!” 刘睿影不料自己过于出神,竟是不自觉间将脑中的所思所想脱口而出,顿时觉得尴尬至极……然而霍望却不以为意,看样子他似乎刚做出了什么重大的决定一般,整个人周身的气场都变得轻松而随意起来。 一名玄鸦军军士催马上前,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置着两个狼尾兜鍪。 “这是……” 刘睿影很是不解。 明明是要饮酒,怎的却拿两只头盔上来? 霍望看着刘睿影束手无策的样子,当下也不做解释。 自顾自的拿起一个战盔,拔掉狼尾,像玄鸦军出征时那样豪饮了数口。 刘睿影有样学样,也拿起战盔,将狼尾拔下。 一股冲天而起的血腥,混着酒精,从刘睿影的鼻子里钻进去,径直的往脑门上蹿。 只是闻了闻,他就觉得自己已是醉了三分。 但是刘睿影看到身旁的霍望提着头盔,有意无意的瞥了自己几眼,当下心里一股犟劲儿又是顶了上来。 “都两个肩膀扛一张嘴的,你能喝我自然也能!” 刘睿影闭着眼,屏住气,只管往肚子里咽。 还好,这个兜鍪内剩酒本就不多。否则刘睿影非醉的从马上跌下来不可…… “这狼血酒是用草原王庭的战狼之血加入酒曲酿造而成,所以要比一般的烈酒多了重血腥味,入口也更加粘稠。玄鸦军狼血酒从不传与外人饮,只有手刃过草原狼骑的勇士才有资格享用。” 霍望眼看刘睿影喝完,才出言说道。 刘睿影很是吃惊的看着自己手中的头盔,突然觉得自己方才真是干了一件了不得的事。 雪愈下愈大。 “我们得加快速度了。照这势头,不久之后最底层的雪就会转而成冰。那这条小道近路,则会比大路难走一百倍。” 霍望说完,便夹马疾行。 “前日下雨,地温升高,所以刚下的雪全都化成了水。然而旧雪未销新雪又至,最底下的那层雪水就会渐渐结冰。等一入夜,便就会冻的结结实实的了。” 秦楼长在此地多年,早已熟知丁州的地理水文。 好在,等众人赶到集英镇时,天色才刚刚入夜。 集英镇,前线大营内。 贺友建正在中军营帐中用饭。 二荤一素。 吃的倒也简单。 天气寒冷,战事消磨,只能靠此来补充。 霍望领着玄鸦军,如入无人之境,乌压压的一片直接闯进营中。 贺友建听到帐外的慌乱以及军士们的喊叫,以为是狼骑趁着雪夜前来劫营,赶忙停箸提刀冲了出去。 定睛一看,发现对方并没有展开厮杀,而且坐下皆是战马,不由得略微宽心。 “算日子汤州统该是收到了信才对……您可是尽快把东西送来吧……不然这狼骑指不定哪天就真翻脸了……” 贺友建心里很是焦急。 在一开始他就不主张与草原王庭如此交易。 毕竟与虎谋皮者,全身而退的能有几人? 早些年在平南王域,有一位奇人。 他非常挑食,还无比的喜爱异兽下颌处的毛发。 东海疗鱼味极美,他便端着锅跑到海边大喊着让疗鱼帮帮忙,跳进锅里让自己吃一顿尝尝。 列山狐族下颌处的毛发最是柔顺瑰丽,他便到列山脚下大喊着让狐族异兽行行好,把自己下颌处的毛发揪下来送他。 结果他这一辈子,前三十年求鱼,后三十年求狐狸……却是到死也没吃上疗鱼,握住毛发。 贺友建觉得汤铭正在走这个人的老路,而且比他更加凶险万分。 “王……王爷!” 贺友建顺着战马向上看,却是才从风雪中认出那两展旗帜。吓得他连滚带爬的走上前去,也不顾地下泥湿雪冷,开始不停地磕头请罪。 “汤铭到了吗?” 霍望问道。 他根本不理会贺友建的那套官腔说辞。 什么罪该万死,宽恕则个云云…… 如若想你死,那一死便足以。 谁有一万颗脑袋能够抵得上万死? 说万死的人其实最不想死,最怕死。 “回王爷,汤州统还未到。” 贺友建嘴上回答道,心里却是疑惑不已。 “怎的王爷以来就先问汤州统?照例二人不该一起前来才对吗?” 贺友建一抬头看到了刘睿影,更觉此事怪异。 “让你的军士平整出一块空地给玄鸦军扎营。另外,赶紧搭建些新军帐,供查缉司的各位居住。” 霍望安排道。 随后头也不回的,招呼着刘睿影走进了他刚才还在其中用饭的那座营帐中。 贺友建把王爷对自己和刘睿影的态度一对比,暗暗道了一声不好! 他不知道这几日究竟丁州府城内出了什么变故,以至于王爷会翻脸至此。 不过,此刻的他却是希望汤铭还未将那批金银、马匹、美女送来。如果被王爷撞个正当头,那么自己是无论如何都解释不清的。 安排好一切,他战战兢兢的走进帐中,看到霍望与刘睿影有说有笑,便是也不敢多言,只静静的立于帐下。 “贺府长还是治兵有方啊,我看着大营内一应军务都是井井有条。” 霍望说道。 “王爷夸奖真是折煞小人了……” 贺友建谦辞道。 霍望指了指旁边的座位,示意让贺友建也一并入座。 “我们远来是客,你这地主却是不用这般客气吧!” 看到王爷对自己开了个玩笑,贺友建当下也不复先前那般紧张了。 “只是这营中将士好似多日未经杀伐,井然有序中略显懈怠,却是为何?” 霍望装作不解,故意问道。 “来了……” 贺友建一个激灵,再度鼓舞起全部精神。 “回王爷,这批军士大多是招募的新兵。才结毕训练没有多久,因此只能担任一些巡哨保卫工作。他们还未经生死较量,不知战场残酷,因此王爷看上去却是有些懈怠之感。” 贺友建解释道。 霍望听后笑了笑,说道:“原来你贺府长竟是让一群初出茅庐的新兵蛋来镇守你的中军大营,不愧是多年鏖战狼骑的宿将,真是艺高人胆大啊!” 贺友建怎么没听出霍望语气中的不信与不满? 当下便又出言解释道:“主要是善战之兵,骁勇之士皆由两位府令率领,已经全都屯兵于最前线,这样方能保证任何时候我部都有最强的战斗力来抵抗狼骑的进攻。” 霍望听后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似是觉得贺友建言之有理。 当下也再无其他,话题全都转至向刘睿影介绍边界的风土人情。 刘睿影也是听得津津有味,尤其是关于草原王庭的种种,更是让他觉得不可思议。末了,只是觉得坐在一旁赔笑敬酒的贺友建有些可怜。 第二日清晨。 鸡鸣还未过三旬。 一阵轻快的马蹄声将刘睿影吵醒。 起身收拾停当后出账一看,却是汤铭到了。 霍望已然端坐于大帐中央,一改昨日的和蔼亲切。 脸色肃杀,眼神锐利,不苟言笑。 看到刘睿影进来也只是微微的点了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转而从怀中掏出了那封刘睿影也看过的信。 “汤铭,本王唤你到此便是为了这。信中之言,该作何解释?” 霍望语气平淡的问道,将信扔了下去。 汤铭捡起后粗略一读,便立刻心如死灰…… 心口处仿佛被无形的大石压住,让他喘不上气。就连嘴皮子也开始哆嗦不止,脑中一片空白。 帐中并不暖和,可汤铭的汗珠已经从内浸湿了整片胸襟。 如芒刺在背,进退不得。 只等着头顶响起那一道雷霆震怒。 “这封信怎的会落入王爷手中……如此一来不就是全盘败露?想他贺友建也忒不会办事!” 汤铭在心中想道。 但是责怪抱怨已经毫无用处,而且也确实不知究竟该作何解释。 自己挑起争端在再由自己平息。 本想以此来为自己换取至少十几年太平,没曾想却变成了让自己身首异处的屠刀。 “我想,你对此也是不甚知之吧。” 霍望身子前倾,略微往左一歪,将重心移到左臂上,撑着椅子的扶手说道。 汤铭听闻后骤然一愣,竟是完全转不过弯来。 他抬头与霍望四目相对,便知道王爷这是在给自己找台阶下了。 可这又是意欲何为呢? 没错。 霍望现在是不想杀汤铭。但是,这不代表他就会让汤铭如此为所欲为的把丁州经营成铁板一块,坐拥国中国,成那王中王。 杀鸡焉用牛刀。 但如果要震慑住牛,那非得用牛刀杀鸡不可。 贺友建。 家族世代于丁州土生土长。 自幼从军,一直效力于汤铭麾下,本来并不出众。 只是一次秋季行猎,刚从军不久的贺友建在营门处执哨。 谁曾想他硬是以时间已过,营内锁闭为有,把寻乐晚归的汤中松挡在营门外面。 虽然,当时自己亲自发话让汤中松进的营来,但是事后却也拦住了想要处分贺友建的军官。 从那以后,贺友建平步青云,直至执掌兵权。 与汤中松不同,汤铭觉得用人之道还是要以情谊为先。 贺友建能在夤夜之时拦住州统之子,一般人只会觉得他傻,脑子很轴。 可汤铭恰恰是看上了他的这般性格,从而加以重用。 现在的贺友建,即便是汤铭让他砍了自己的老母亲,他怕是都会毫不犹豫的拔刀。 如此忠勇的部下,汤铭怎能轻易舍弃? 但是在王爷面前,除了弃车保帅以外根本没有任何别的出路,况且这似乎也是随了王爷的心愿。 汤铭跪在账下,闭上了眼睛。 他着实无奈至极…… “王爷……州统大人他确实不知情。在下是以劳军之名向州统大人申请拨付金银。至于马匹美女……却是在下持功自傲,向州统大人强行索取的。” 正在这时,本来跪在汤铭身后的贺友建,突然抬头挺胸说道。 刘睿影在后方看到他的背影。 虽是跪着,却和那日看地图时的气势丝毫不差。 贺友建倒也是机灵。 他虽将所有的过错都揽在自己身上,但是却并没有承认自己通敌。 这私通外敌,和临阵邀赏的性质可是截然不同。二者天差地别,宛若云泥。 霍望也是没有想到事态会如此发展,可是这话茬却不得不由自己接下去。 “如此说来,却是你自作主张?可是,我怎么听说这批金银、宝马、美女都是要送到对面的王庭去?” 不得已,霍望只好强行揭底。 贺友建听闻后,并不辩解,而是再度深深地磕下头去。 其实霍望并无证据,但是这封信中的内容以及一路走来的见闻以及军中将士给他的感觉,便让他十分笃定这次狼骑犯边绝对不是突发的边患,而是早有预谋之事。 能做到这一点的,一定是汤铭无疑。 不过,霍望只是想让贺友建做这替罪羔羊,敲山震虎罢了。至于里面具体的那些弯弯绕,他也是没有功夫更没有心思去深究。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这些手段又有何用? 所有的丁州府兵摞起来也不够玄鸦军一回合的冲杀,你汤铭就是豁出性命般的舞动三亭锯齿钩搂刀也未必能接住霍望一剑。 而且霍望与狼王明耀互相都很清楚各自的斤两,短时期内是不会爆发大战的。 这种微弱的平衡,没人愿意将其先行打破。 所以霍望只想一劳永逸的破了汤铭的那些小心思,让他老老实实的镇守丁州便好,如此一来自己也能安心的参悟星剑之秘。 因此,贺友建必须得死。 只是霍望没有想到,他竟会自行出头,把罪名大包大揽。这倒是不禁让人对其高看了三分,同时也让霍望对汤铭更加的忌惮与厌恶。 能调教出如此部下之人,若有不臣之心,翻天覆地岂不是一念之间?虽说汤铭的武道修为差自己甚多,可这收买人心的功夫更加要命。 武道修为练到极致,也无非就是万人敌罢了。 但是天下间的人心所向却是能形成不可抵挡的大势。 眼下,却是必须断其一臂才可罢休。 霍望让刘睿影也前来一同处理此事,一者是自己先前答应过,二者也是借机与刘睿影多些相处的时间。 本来他承诺刘睿影,在战后必将重审贺友建一事,没想到那封信却如瞌睡遇到枕头般落在自己手上。 事不宜迟,天赐良机。 “传王命:丁州府长贺友建私通草原王庭,扰我军心,乱我边界,罪不容诛,于今日申时斩首示众,乱刀分尸,剁成肉泥。然,本王仁慈,念其昔年战功,此事便不牵连其家人。另,丁州州统汤铭,用人不查,听信其谗言,追记渎职之罪,罚俸一年,领五十军棍。” 刘睿影将上述旨意一字不落的,抄写在给诏狱的回函中。 当日下午,他亲眼看着掌丁州军权近十年,统兵十数万的府长贺友建被玄鸦军押至自己大营的辕门前。 大营中有不少贺友建的心腹嫡系,克制不住悲愤之心,群起攻之去劫夺法场,无奈却全都死于玄鸦军的黑刀之下。 “帮我一个忙。” “嗯?” “帮我把这个交给州统大人。” 行刑前贺友建将一张小纸条交给了刘睿影。 随后对他笑了笑说道:“这下,你也好交差了吧。” 刘睿影并没有留下来看那行刑的场面。 他只是在帐中听到很多把刀不停息的砍了整整一下午,直到入夜。 这得是多细腻的肉泥…… 刀声消逝,刘睿影来到汤铭的帐中。 见他正趴在床上,一名医师在为其上药。 玄鸦军的五十军棍,不是那么好承受的。 何况,他汤铭还不敢运功护体,就这么的大好皮肉赤裸裸的挨了五十下。 要论棍刑,板刑,刘睿影却也是极为熟悉。 中都查缉司甚至对此还有一整套类似教科书的玩意儿。 他曾亲眼见过负责刑讯的同袍们拿一张宣纸垫在砖头上,然后用棍子反复击打练习,直到下棍后砖碎而纸好才算是合格。 这样练出的一棍,表皮上没有伤痕,内部却已是骨断筋折。 刘睿影看到汤铭身上皮开肉绽,血流不止,但这却是不曾伤及筋骨,恢复些时日定能完好如初。 想来那玄鸦军也是手下留情。 其实对汤铭如此身份,这军棍更是体现在对他内心的伤害。 堂堂丁州州统,在大庭广众之下被扒开裤子露出屁股,恐怕还未曾用棍,这自尊怕是已碎了满地…… 刘睿影将贺友建的纸条递给他,便转身离开返回自己帐中。 “刘省旗对这军营还习惯否?” “回王爷,一切都好。只是对丁州边界的气候以及风土人情很是入迷。” 刘睿影拱了拱手回答道。 “哈哈……报春又迎漫天雪,冻死苍蝇未足奇。” 霍望说完,与刘睿影擦肩走过。 汤铭屏退了医师,打开纸条。 仅看了一眼便双目赤红,他强行站起身来朝着辕门的方向拜了三拜。 贺友建的纸条上只有一句话。 来生同听一楼钟。 第三十三章 定西王置酒集英镇 前线大营中。 刘睿影回到自己的帐内,却是无论如何也难以安寝。 与其在床上辗转反侧,不如起来想些事情。 想到这,刘睿影又披衣下床,重新点灯。 他看着案几上的蜡烛,不自觉的想起了自己年少在查缉司时,晚上与同期的伙伴偷偷流出房门,秉烛夜游的事情。 那晚与今夜一样,都是这般解衣欲睡。 不过那夜的的月光要比今夜亮堂得多,温润得多。 月色照进窗棂,他轻声唤了唤同房的伙伴,两人共持一根蜡烛,蹑手捏脚的溜了出去。 查缉司的宵禁由禁断省负责,很是严格。 禁断省不同于其他,只专管查缉司内部之事,因此被称为查缉司中的查缉司。它的职级设置也与其他省略有不同,只有四个级别。省巡、省节之下是省断,省判。 禁断省共有三百三十三个小队,每个小队由一名省断担任队长,亮明省判作为副手。 刘睿影等少年人,在查缉司日复一日的枯燥学习训练,难免心生苦闷,所以明知后果严重,却依然执意的想去寻一回刺激。 二人一路上如壁虎游墙般贴着墙根儿行走,沿途还要闪避禁断省的巡查小队。 虽然最后还是被捉了个现行,吃了一顿板子,但这段经历却着实让他每每想起都能不禁莞尔。 只是如今身边没了伙伴,月夜也不似往时纯净。 刘睿影想叹口气,可又想起了回帐前霍望对自己念的那句诗。” “报春又迎漫天雪,冻死苍蝇不足奇。” 前半句不难理解,是在说丁州这场倒春寒的风雪之景。可是后半句就有些耐人寻味了……他总觉得霍望在暗指些什么。 “难道……贺友建就如同苍蝇一般……” 刘睿影想了半天还是没有头绪,便晃了晃脑袋,准备再度睡下,却又听到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 “刘省旗?” 是秦楼长的声音。 刘睿影掀开门帐,将其迎进帐内,二人分宾主之位坐定。 “秦楼长深夜到此有何要事?” 刘睿影也顾不上诸多待客之道,径直问道。 神色间免不了有几分紧张。 “却有要事。” 秦楼长掏出两份色彩亮丽的请帖,将其中一个交予刘睿影。 “这是……” 刘睿影看到请帖封面手书着几个凤舞龙翔的大字:定西王置酒集英镇。再打开一瞧,里面除了明日两个字以外却是空空如也。 “秦楼长如何看待此事?” 刘睿影出言问道。 “在下觉得,定西王无非是想要在明日开宴劳军安民,以此重整旗鼓收买人心。可能还会借此机会立一新府长,毕竟临阵之师不可一日无帅。否则群龙无首,岂不是让敌人有了可趁之机?” 秦楼长捋了捋自己并不长的胡须说道。 刘睿影看着这个动有些想要发笑。 他不明白,为何凡是上了些年纪的人说话时总有这么一个动作,似乎已经成了一种惯例和标志。如果谁不如此,那说出的话就一定没分量,甚至不正确。 “那秦楼长觉得,当下是谁最有可能成为新任府长?” 刘睿影接着问道。 显然这个问题并不如上一个那般容易回答。 秦楼长思忖了好一阵,却依然没有开口。 “罢了,这也不是咱该管的事,还是说说这置酒如何参加吧。秦楼长在定西王域久矣,可有经验传授?” 秦楼长闻言苦笑,说道:“这定西王置办酒会虽不是第一次,可往往都在那定西王城中,于我丁州站楼却是毫无瓜葛,因此在下也无甚经验……不过要说在王城以外的地方置办酒会,那还真是头一遭。” 刘睿影听后也觉得秦楼长所言非虚。 查缉司为了表示对天下五王的尊重,因此五大王域的王城之中并没有设立查缉司站楼。 这样一来,明日却是有了两个史无前例。 定西王首次在王城之外置办酒会。 定西王首次在酒会时邀请查缉司之人。 “查缉司中只邀请了你我?” 刘睿影问道。 “非也。两份请帖,一份是刘省旗单独持有,另一份是由在下携丁州站楼部众共有。” 刘睿影点了点头。 自己在体制上却是隶属于中都查缉司本部,和丁州查缉司站楼是同门不同脉,霍望这一点倒是做的滴水不漏。 无形中给了自己面子,也没让丁州站楼的查缉司众人难堪。 只是仅有一夜时间,不免有些过于仓促。 刘睿影隐隐的对明天的活动有些期待,不知道又会是怎么一番光景。而就在他和秦楼长说话时,玄鸦军和数千名府兵已经全部抽调去进行明日酒会的准备工作。 --------------------------------------- 丁州府城外官道上。 汤中松与身边一人牵马徐行。 “公子您可是不知,现在这虫儿价格疯涨。去年的时候,铜牙铁将军一只方才十两,可小的这趟去了才知晓,今年行市已是五十两一只……” 朴政宏说道。 汤中松终于是在半路上碰到了朴政宏。 朴政宏眼见公子特意前来寻自己,心中也是一阵温暖,又不禁泛起酸楚之感。 正待要开口,却见汤中松轻轻的摇了摇头。他便立即明白,心领神会之下是正事不提,只说这虫。 可这话听到汤中松耳朵里,却并不是这个意思。 “今年越州剑修的雇佣价格是去年的五倍。” 这才是朴政宏言语中的真实意思,旁人却是丝毫不能知晓。 “这么贵?你可有亲测那牙口利不利?莫要受了蒙骗!” 汤中松说道。 同样,这话听到朴政宏耳朵里却是:“那剑修水平可有保证?不要受了诓骗。” “公子所言是极,小的可是找了当地鼎好的牙行作保探路,料想不会受骗。”(我找的越州当地很有信誉的保人,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嗯…那应该是错不了,不过你可有试斗几把?要知道有些虫儿看着虽好,却是死活不开牙,中看不中用!”(拔剑有几分真功夫?是不是中看不中用?) 汤中松说道。 虽然朴政宏如此保证,但他却依然心有余悸。 毕竟越州突然冒出一个能用快剑杀掉时依风的人物,怎么会看得上区区银两。 这样的人已经,已经无法用金钱来衡量。 他愿意接朴政宏的单出手杀掉时依风,一定是由更深刻的愿意。 汤中松看到朴政宏身上有伤,也是没有多问,而朴政宏嘴里冷不丁吗冒出的来的六个字却是他浑身一抖。 “绝音书要杀我。” 汤中松是知道绝音书在丁州的。 事实上,绝音书来定州就是琉光馆特意请来的。 不过他们请回来的是说书人绝音书,却不是杀手绝音书。 一时间,汤中松也不知道为何绝音书要啥朴政宏。是受了谁的单?收了谁的钱?这明摆着是冲自己而来。 汤中松没有问朴政宏是如何脱身的,当下只想快点回到丁州府城。 ---------------------------- 集英镇内。 汤铭一夜未眠,督促着众军在集英镇中布置准备酒会。 直到东方露白,才将将好收拾停当。 刘睿影等身处的大营,距离此地还有十几里的路程。 鉴于请柬上并没有写明时间,刘睿影和秦楼长一商量却是早早动身。 毕竟来早了还可以等,要是来晚了……就会很不好。 其实,等众人梳洗打扮妥帖,赶到集英镇酒会当场时,也都已临近午时。并不是他们拖沓,而是头一回参与此等由定西王亲自举办的盛会,难免不多捯饬了几下。 刘睿影手持请帖,待玄鸦军查看过后方才进入场中。 看到整个会场都不设围挡,给人一种通天彻底的豪放之感。 沿着脚下看去,却是铺着不知多少层的软轻罗,踩在上面仿佛踏水而行一般,稍有不慎便难以把持平衡。 场内前端设带桌案位共七百七十七个,后摆无桌案位四千七百二十八个。 一名玄鸦军士领着刘睿影向前走去,在有桌案位去第一排落座,而秦楼长则带着其余查缉司丁州站楼的同袍们坐在第八排。 刘睿影坐着一方长仙木三屏围榻椅,正面前摆着一张碧翠青石琴桌,桌旁还有一张黑漆透雕烫金小几。桌面左手边摆着一套五彩描梅青花茶具,右上几颗南国水果盛在掐丝珐琅红花君子果盘中,旁边配着一根同样质地的宝拉蓝色果针。小几上放着一尊紫檀色青龙八窍香炉,还有一台凤求凰珊瑚云纹灯,端的是奢华至极。 刘睿影回头一看,发现前端带桌案区各各都是如此配置,心想霍望莫不是将自己的王府都搬来了?但仔细一看,发现并没有餐具酒器。 正前方有一高台,此刻台前却是围着一座八扇折叠黄铜楠木樱草色刻丝琉璃屏风。 刘睿影小心的提起茶壶的壶盖,一股沁人心脾的芳香顿时蔓延开来。 “十样锦。” 刘睿影看到茶壶下有一张红纸,上书茶名。 再看壶中茶汤,颜色可谓是争奇斗艳,不由得连连称奇。 十样锦,顾名思义是在一年之内按照花期在一至十月择取十种花的花蕊制成,算是花茶的一种。 和一般的花茶制作方法大致相同,都是提花、窖花、压花,却是少了一步打底。 而且十样锦的窖花时间一般都不会少于三到五年,在窖藏过程中,十种花蕊彼此如水乳相交融,唇齿而相依。十种花性也互相综合,比如冬梅与秋菊,杜鹃与茉莉……由此制成十样锦之后,除了口感出尘之外,更是一味难得的补品。 刘睿影慢慢的品完了一盅,砸了咂嘴顿感回味无穷。 渐渐地,自己的四面八方都坐满了人,皆是丁州府以及定西王府的文武官员。 许多人都是连夜飞马赶到,尤其是不修武的文官,各个禁面露疲惫。 而后方无桌案处,却全部都是边界五镇的百姓们。 此时,却看到西北角人头攒动,定西王霍望姗然登场。 他未着甲胄,手持无鞘星剑。 身穿赭色天香绢袍子,外套一件同色皮袄,腰中系一条玄青色龙纹锦带,看向众人,面露微笑。 所有官员见定西王到场,皆是起身恭迎,而后方的百姓则是磕头膜拜不止。 霍望步上台后,吩咐左右玄鸦军撤掉屏障,露出来一张硕大的古铜云腿镶螺细牙桌,后面摆着一把云龙捧寿红木禅椅。 但是在桌前,却立着一个普通的铁架子,上面吊着一具骷髅。 霍望立于台上,伸手指着骷髅问道:“诸位可知这是何物?” “请王爷明示。” 众人纷纷摇头表示不知。 刘睿影也不知道,只是觉得十分瘆人。 “这,便是反贼贺友建的尸骨!昨日,我已经命玄鸦军将他的肌体剔骨,剁成肉泥喂了野狗。今日,我要当着诸位之面,将这勾结草原王庭的反贼叛逆鞭骨三百下,方才能解边界五镇百姓只恨。我霍望在这里向诸位百姓赔不是了!” 话音刚落,只见霍望竟对这前方躬身行礼。 这一举动,顿时让后方的百姓们泪语连连,纷纷感动的痛哭流涕。 就连刘睿影,也没有想到霍望竟然能做到如此。 自古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霍望此举堪比君王罪己。真是圣贤明君之道,颇有古人遗风。 在场的文官大儒们,纷纷点头,面露赞许。 而后,两位玄鸦军军士手持寖过水的牛皮硬鞭,左右开弓,狠命的抽象贺友建的尸骨。 几鞭子下去,尸骨便开始节节碎裂。 就近的官员,甚至被四处飞溅的断骨弹到了脸上,落在了杯中,却也是动也不敢动。 刘睿影再看向那几位须发皆白的老文官,他们被这一幕惊的都闭上了眼睛,口中连念罪过…… 相比之下,后方的百姓们却是平静得多。 这恐怕也是三教九流,五行八作头一回共赴宴席。 在五大王域,人们身份地位是由职业来严格划分的。 其中,九流又分为上九流、中九流、下九流。 像是王公贵族,大臣隐士,文坛泰斗,农夫麦客,商人走贩,这些都是上九流。 书生,郎中,所谓的半仙等等是中九流。 至于下九流则是人人皆厌的戏子娼妓之流,鸡鸣狗盗之辈。 而三教,却并不是指三种具体的宗教。 是文,武,艺三类门道的统称。 刘睿影便是武道,而任洋在武道的同时酷爱烹饪,这便是横跨武、艺双道。 鞭刑毕,架子上的骨架只剩下一个头骨,躯干已经被完全抽碎。 这时,玄鸦军开始为大家摆上酒器。 一只天青色镂空螭纹杯,里面盛着不知何种玉液琼浆 霍望再度站到高台的正中央,举起一杯酒,清了清嗓说道。 “定西风寒,丁州料峭;狼烟纵横,旌旗高举。 今日与诸君痛饮,感昔年血战余生;又命歌者长歌,舞者劲舞,错念昨日,仍心惊不已。 余,挥斩狼之神剑,威镇定西;承五州之拥戴,永固边河。 俯仰我五州七十三镇,忠义之士如鳞次栉比;反观我五府百万大军,精兵猛将如过江之鲫。 然,贺友健卖丁州,勾外敌,乱民生,扰边关。 贼虽身死,然四壁已破,仪态尽废。 幸除佞尽早,众归故里,余心稍安。 有集英镇者,边关五界之首;集天下英才,战四季无常。 防狼骑,护渠乡。 有道是开胸露胆,扛刀舞抢,旌旗摇坠,震襟远望。 狼骑有何足惧?快刀战马,恣意奔飒!铁血千里染大旗,平沙万里蔽落日。 可怜我定西好儿郎,凭栏心中无限悲凉。听数百年金鼓之声,观两万里雄关漫道。 今日,座上酒龙飞舞,茶凤蹁跹,折花堪做箸,窝手为调羹。诸位与吾当目空草原之群雄,不念兴亡之后事。 三尺剑挥击风云,天下皆惊;七丈枪颠倒乾坤,此生不醉。 无端惆怅,叹狼骑何日得以尽灭;不敢高声,恐天意难再许流年。 然盛会有期,盛地长存。 饮今朝之美酒,醉他年之少游 书生白衣胜雪,作圣贤文章;将军甲胄裹身,奏霹雳血殇。 共赞故人犹在,山河无恙,峰峦依旧,还复纲常。 云峰轻音袅袅,庇护金铁相交。 定完先祖之遗愿,克宿敌于中宵 经年沙场,死别生离,无奈把酒临风接雪飘,血染征袍魂未消。 二十年归家路,何处不是回乡? 七千人纵马去,哪里换得金刚? 当下,日照群英,满座豪杰,遍目英雄。 吾自觉鼓舞欢欣,似是壮年再临! 好古之人,沉吟许许,诸位不必介怀。 请尽且载酒载歌,开怀激烈! 而后,霍望接过玄鸦军递来的一大碗狼血酒,一饮而尽。 有文官当场记录,题为定西王集英镇置酒赋。 此后,集英镇却也成了定西王域的标志地之一,随着霍望的这篇置酒赋,不日就已传遍天下。 刘睿影看到方才还对霍望鞭挞尸骨极不认同的老儒们,现在却又一个二个如听闻圣贤之音一般,激动不已。 他也着实没有想到,霍望竟然在文之一道竟然还有如此造诣,看来这天下五毛的确没有一位是好相与之辈。 “没想到王爷在武道一途傲视群雄,在文道一脉却也是功参造化!” 刘睿影走上前去向霍望敬酒。 “哈哈,刘省旗勿要给本王戴高帽。本王不过是蹉跎了些年华,虚度了些光阴,日后天下的兴亡可还是要你等青年英杰抗起啊。” 霍望今日心情大好,说着说着竟然还拍了拍刘睿影的肩膀。, 手掌起落之间,几道隐晦的劲气却是沿肩井穴钻入了体内,连黄庭中的真阳玉京剑都没有任何感应。 酒过三巡,才有玄鸦军军士前来摆盘上菜。 看那一个个蒲扇大的手掌,此刻却是在做如此细致之事,不论如何都觉得充满了反差的喜感。 但要是说他们的手可能在今早才刚刚杀过人,这会儿却又来给你上菜,就不知还有几人能吃得下去了。这豪放与精致相结合,着实让刘睿影觉得有趣至极,颇有不虚此行之感。 一双镶金银包头象牙筷,掂在手里沉沉的,和玛瑙盘触碰的声音却十分的清脆悦耳。 菜色不多,却样样都很是精致。 尤其一道碧粳莲子粥,浓稠湿度,甜润可口,酒前护胃,酒后降火,让刘睿影意犹未尽。 菜过五味,玄鸦军军士把钟鼓已经架设停当,一张靶纸也已经挂起。同样,给文官们自娱的曲水流觞,笔墨纸砚却也是一样不少。 “汤铭,你儿子现在何处?” 霍望问道。 “犬子与其母亲都还在丁州州统府中。” 汤铭一紧张,刚才喝下去的酒瞬间都变成了冷汗。 “快派人将你儿子接来,如此盛会,就是要多些年轻人才好。否则都是一把老骨头互相调侃有什么乐趣?况且当日在你府中我赏他的酒今日却也可以兑现了!” 霍望说道。 汤铭无奈,只得照办。 ------------------------------ 丁州府城内。 赵茗茗今日却是没有出门。 此刻,她正端着一杯清茶,沿着对接的窗户向下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 “他们都在忙些什么?背后都有怎样的故事?” 赵茗茗不禁在心中想道。 突然,她察觉到了一股若有如无的杀气。 赵茗茗能感觉到这股杀气并不是冲着自己而来,但却是锁定了这座客栈。 “什么人竟然敢找祥腾客栈的麻烦……” 赵茗茗心中也是不解。 不说祥腾客栈中住的都是是各方达官贵人,就单凭祥腾客栈这四个字的招牌,也不是谁都能惹得起的。 何况九山中的异兽行走人间时都有明确规定,只许下榻祥腾客栈,而且每处祥腾客栈最多只允许待七日。 因为祥腾客栈中禁止一切打斗厮杀,因此往年下山的异兽都把祥腾客栈当做护身符。不管被多少人追杀,受了多严重的伤,只要能回到祥腾客栈,那就算是为自己捡回了半条命。 不过奇怪的是,祥腾客栈本身却从没有承认过这条规则,但是迄今为止却也没有人以身试法。 “小姐我回来啦!” 糖炒栗子又上街采购了一番,当然少不了她最爱的“糖炒栗子。” “可曾遇到奇怪之事?或见到奇怪之人?” 赵茗茗发现那股杀气似乎是附在了糖炒栗子身上,当她进入祥腾客栈后,便消失不见了。因此出言问道,觉得是不是她又在外惹出了什么是非,以至于人家暗自寻仇。 “没有啊……我买完东西就回来了,这次连话也没有多说,更没有跟人吵架……而起路上不小心碰到了一个人,我还对他说了对不起呢……” 糖炒栗子有些委屈的带着哭腔说道。 “不过小姐,说起来那人也是真奇怪!浑身脏兮兮臭烘烘的,不穿衣服只裹着一条被子,手上提着把刀不知道要吓唬谁。这估计就是他们人类口中说的害了疯病的样子吧。” 糖炒栗子接着说道,手上却是已经抓起一把糖炒栗子分给赵茗茗。 “脏脏臭臭,提刀裹被……” 赵茗茗自己沉吟了几遍,只觉得人间真是什么稀奇古怪都有。 她耸了耸肩后接过糖炒栗子,配着自己的未喝完的茶,继续看向了窗外。 -------------------- 集英镇酒会中。 “刘省旗,这是中都查缉司本部送来的急件!” 第三十四章 绝情剑,断情刀 集英镇,定西王酒会。 刘睿影向霍望先行请辞,回到了大营中。 并不是他不胜酒力,而是他着实惦记查缉司送来的急件到底是什么 既紧张又兴奋。 帐中,刘睿影看到所谓的急件其实是一个方方正正的盒子。,锁扣处贴有一章封条,却没有加盖任何印章。盒子里面,放着一本薄薄的册子。 “七绝炎剑……” 刘睿影读着封面上的字。 这是一本火属性功法剑技。 盒子里还有一封信。 刨去那些官词套话,大致是说此物是对刘睿影连升三级的奖励,因为功法剑技需要精挑细选还要走一番审核流程,因此迟到了些时日。 刘睿影不久前才突破了昴府气府,成就伪地宗,可调用五行火之力。 这几日一直发愁自己没有合适的功法剑技来参悟修炼,没想到查缉司就给自己送来了一本。 他觉得此事过于蹊跷巧合,已经到了难以置信的地步。 神医叶老鬼告诉自己这伪地宗的修炼法门时,并没有旁人再侧。而自己突破伪地宗一事更是无人知晓,难道世间之事竟当真会如此巧合? 从莫名其妙的被连升三级到此刻收功法剑技,刘睿影觉得自己的一举一动仿佛都暴露在某人的双眼之下。而命运就像是一根细线,被那人穿入了针中,不知是要绣出何物。 呆坐着想了半天,刘睿影也没能理出任何头绪,索性看起了这本七绝炎剑。 七绝炎剑,以火属性为基础的功法剑技。 修至大成者,一剑出可蒸云焚海,烧天焦地。天梯崩,石栈裂,如六龙回日般壮阔伟岸。二十八式剑招变化多端,攻守兼备。既有大开大阖的范围攻击,也有狭路相逢的绝对之技。 另附七字咒言功法,可将一身劲气转化为祖火元炁。修行者需成地宗修为,或开启至少一门火属性气府才方可修炼。 刘睿影看到如此修炼条件,对自己来说仿佛天造地设一般。 前半部是功法,后半步是剑技,想要使这剑法大成,非得以此功法相辅不可。 所谓的七绝,是炞、爟、焢、煠、炋、焬、炓。 每个字都代表了火的一种独一无二的性格性情。 炞是开朗洒脱之火;爟是刚正不阿之火;焢是坚定不移之火;煠是清高自爱之火;炋是阴险狡诈之火;焬是一往无前之火;炓是运筹帷幄之火。 七字咒言分别对应人体内的精、血、气、髓、脑、肾、心。 每修成一字,便能将体内对应之部分转化为祖火元炁。 修行者可以选择先将七字咒言全部修完之后再去参习剑法,也可每修成一字后,便参习它所对应的剑法。 七字真言不分先后,全凭修炼者的意愿。 刘睿影想了想,选了焬字。 一往无前之火。 他希望自己手中的剑与脚下的道皆是能够披荆斩棘,一往无前。不论前方有何样魑魅魍魉,何种蚊蝇鼠蟑,我自一剑斩之。 焬对应肾脏。 是先天之本,封藏之源。 肾经起始于足底涌泉穴,止于胸部俞府穴,共有二十七处穴位。因为肾脏经脉的循环结节是在一天之中的酉时,所以在酉时修炼,效果翻倍。但现在却已是经临近末尾,刘睿影赶紧盘膝闭目,意守丹田,开始修炼起了焬字咒言。 他先是把精神沉入体内,与自己黄庭中的玉京剑稍事沟通,发现其依旧处于懵懂状态。 但是见到刘睿影的精神到此,却立马变得活泼异常,似是撒娇玩乐的孩童一般。 刘睿影也不知该如何与其交流,只是用精神在它周围包裹了几圈,迎合着它做上下翻飞之态。 接着,刘睿影调动体内的阴阳二极,使其远远不断的产生劲气,然后将这股劲气在丹田内反复的压缩、提纯。 他额头上浮现出一层细密的汗珠,每一次压缩都是把刘睿影浑身的力气抽干……不知过了多久,全身的二十四处气穴充盈丰满,刘睿影持满御神,因时之序而导引行气,终于是把这股极为凝聚精纯的劲气送至了昴府。 凝练精纯的劲力在昴府中没了束缚,顿时炸裂开来。 刘睿影干脆将全部精神全部沉入昴府中,只觉这其中风雷激荡,宛如天国裁决般尽是末日景象。 刘睿影的昴府冲开不久,宛如新生婴儿一般,还很不成熟。如此之多的精纯劲气涌入,让其一时间难以消化。 “不好……” 刘睿影在心中暗道一声。 方才光是急于求成,却是忘记了凡是都需循序渐进之规。无奈之下,只得将多余的劲气排出,任其散于四肢百骸,却是颇为浪费方才的苦工。 再观昴府内,余下的劲气只有刚才的三分之一左右,但局势却是安稳了下来,尽在掌控之中。当下立即运转昴府,将劲气五行归化。不一会儿,昴府内尽是一蓬蓬艳火红光,炙热逼人,看似宛如花团锦簇。 刘睿影精神退出昴府,想要稍事休息,而后以完备的状态开启焬字咒言的修行。 这七字咒言看似修气,实则修心。 你若没有一往无前的气势与心性,那无论如何努力也是不会修炼成功。 而焬字的一往无前,则又细分为三重。 第一重一往无前,是匹夫莽汉之行。 此重境界只知用蛮力,不会用动脑筋。在对方弱小时或许可凭凶悍之气势前进,然并非持久之道。 第二重一往无前,是精神之恐惧不匹肉体之能力。 即便是遭遇很小的困哪,却依旧觉得如登山跨海般坚不可摧,牢不可破。犹如蚍蜉撼树般,无时无刻不觉自我渺小。时时有跃跃欲试之想法,却常常因瞻前顾后而退缩。 但是,当你参破了前两重之后,这第三重才是方得始终。 第三重一往无前,是知行合一。 既能冷静思考的分析形势,又能结合自身的实际情况。谋定而后动,厚积而薄发。不奢求速度,不贪图外在,认准方向之后如离弦之箭般一击功成,而后天下皆定。 这才是一往无前最本质的内涵,最真实的面貌。 可惜,世人被谬论耽误久已……有多少无才无德无能无谋之辈,空有腔一往无前的气势,便叫嚣着冲锋。 经年累月之后,想必那条路上也是尸殍遍野了吧…… “待到焬字三重色,我剑出鞘百剑折,拔天炎剑破朗日,劈奸斩佞清君侧。” 刘睿影读着焬字的剑诀,顿感心驰神往。 可是现在的他,仍然需要一个契机……一个跨入焬字咒言第三重一往无前的契机。 ------------------------------------------ 丁州府城,祥腾客栈中。 糖炒栗子已在外堂睡下,响起微微鼾声。 枕边是一袋已经被吃空的糖炒栗子…… 她在梦中依旧咂吧着小嘴,好像还没吃够似的。 赵茗茗屋内黑着,似乎也已然就寝。 其实她却依旧保持着白日里的姿势,看向窗外……真不知这窗外到底有什么如此吸引她的心神。 桌前放着没吃完的几颗糖炒栗子,和半杯已经被冷风吹得冰凉的茶。 茶汤在杯中已静置的久了,将杯身内都染了一圈茶渍。 街上最后一个摊子也收了起来,整条街顿时变得空荡荡的。犹如花儿枯萎了一般,没了人烟。 赵茗茗有一肚子的心事,旁人都告诉她说出来会好一点。但是她却不知怎么开口,更不知能对谁说。 小的时候,每天姨娘都给自己讲许多个故事。 自己总会在一个故事要临近结尾时便开始撒娇,央求再讲一个……再讲最后一个。 那会儿,不知道姨娘为何会有这么多的故事说给自己听。 但是现在她却明白,有故事本就不是一件好事。 故事越多,委屈越多,辛酸越多,痛楚越多…… 和人类不同,对于异兽而言记忆是永远无法被遗忘的。 这种能力在他们依旧是野兽时,是再好不过。 毕竟有些错误犯了第二次时就会送命。 在血腥的九山,异兽的先祖们一代代的进化出了这种本领。 而现在,却是对他们最大的残忍。 记忆是思想的宿敌。 二者永不可能共存。 当赵茗茗开始拥有了思维之后,她花了三个月的时间,将脑海中记得的全部故事自己对自己说了一遍。 这一遍,充满了所有的情绪与光景,每件事都仿佛重演般宣泄而出,把刚刚提起的一丝憧憬敲打的粉碎。 赵茗茗吃过一次这样的苦……却是完完全全承受不起第二遍折磨。 也是因为如此,她把糖炒栗子保护的很好。 至少从她到自己的身边开始,就再没有让她受过任何委屈而记住什么难过的故事。 窗外街上的芸芸众生,有的幸福,有的苦闷……但不论如何,他们都有选择幸福或苦闷的权利。 她看到卖香片的货郎,拿着今日赚的一点点散碎银两跑进一家小酒馆里与邻桌划拳吃酒,好不快活。 或许明日下雪,或许后天净街,这都会影响他的生活。但他却并不在意,全身心的投入在当下,享受着眼前的快乐。 这一幕幕都被赵茗茗看在眼里,暖在心上。 这人间,竟是让她产生了些许留恋之情。心中蓦然觉得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嗯?!” 赵茗茗起身正要关窗,再次感觉到了一股杀气,似曾相识。 她是狐族异兽,本体为赤金苍雪银耳狐,对这般变化最是敏感。 同一状况一日之内连发两次,赵茗茗却也是动了怒气,从窗户中一跃而下。 “阁下还请现身。” 赵茗茗环顾四周说道。 今夜没有月光,但是对她却没有任何影响。 “踏……踏……踏……” 不远处想起了一连串沉重的脚步,每一步之间都隔了很久,仿佛走路是一件异常困难的事。 赵茗茗看清来人,发现和白日里糖炒栗子描述的怪异之人一模一样。 “阁下……” 还未等赵茗茗说完,断情人刀芒已至,眼前已然是朱红一片。 赵茗茗连忙凭空推出两掌,以求身为而闪避,暗嘱自己要小心应付。 前劲未销,新劲又至。 赵茗茗瞬间解除了部分化形术,露出狐尾,缠住一旁店铺的柱石,借力拉扯身形却是再度闪开。 “果然是狐族!” 断情人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来。 “在下赤金苍雪银耳狐一族九公主赵茗茗,请问阁下如此这般究竟是何意?” 谁知断情人听到这名号不但没有罢手止战,反而更加怒不可遏。 原来,新婚之夜混入坛庭的,便是这赤金苍雪银耳狐一族。 仇人相见,自是分外眼红。 断情人右臂横刀于胸前,再度杀来。 一时间,断情刀迅疾如风,攻守皆是赵茗茗不备之处。 虽然她已是成丹期,修为堪比人师境巅峰,奈何实战经验却比断情人少了太多……不免落于下风。 赵茗茗很是诧异,自己拥有狐族天赋,方可在黑暗中察觉危机,闪避断情刀芒,可断情人究竟是如何做到刀刀都不偏不倚的朝自己劈砍而来呢? 等不及细细思量,断情人又出刀横扫。 看似是一刀,实则是在转瞬间连续劈出六十四刀,封住了赵茗茗八个方向的所有退路。 “躲不开了……” 赵茗茗银牙紧咬,而后张嘴吐出一把长剑。 也不知是巧合还是宿命。 此剑,名为绝情。 绝情剑出,赵茗茗调动体内成丹之力,向前方飞布踏出,迎头劈砍。 这一剑,震山惊涛,顿时妖力弥漫。 反观断情人,却是毫不在乎一般。 待剑气行至身前,突然用嘴咬住了断情刀,而后单手持住裹身之被的一角,将其从身上解下,接着如风车般旋舞动起来。 赵茗茗的这道凌厉剑招,却是被这一床脏兮兮的龙凤被尽数收纳。 断情人用右手从口中接过断情刀,继而静立不动。 突然,他手中断情刀突然光华大方,断情刀身涌现出七色玄雷,隆隆作响。 “轮雷灭魔刀!” 眼看要陷入缠斗,断情人愈加愤怒,仰天大喊,口中绽放出血光。 赵茗茗心觉不妙,自己为赤金苍雪银耳狐一族,五行之中独惧火之力,而这轮雷灭魔刀中的七彩玄雷,更是火之延伸,刚好克制自己。 断情人不给她喘息时间,七色玄雷应刀锋而起,一道黄雷直挺挺的斩下, 赵茗茗不得已,将自己硕大宽厚的狐尾挡在身亲,硬是扛过了这一刀黄色玄雷。 她本不想动用太多实力,害怕自身异兽妖力释放过多,引得有人觊觎,但现在看来此间却是难以善了。 “啊!” 只听空中崩然一声巨响,继而是赵茗茗长啸,起落之间回身一剑。 “沆瀣一气通万鬼,绝情斩义弃轮回!” 赵茗茗借来狐族先辈精魄加持,引动四方之妖力,身后现出赤金苍雪银耳一脉祖坟。其中第一排中顿时飞出无数狐狸虚影,汇聚于赵茗茗体内成丹之中,绝情剑刃之上。 霎时间宛如百狐啸月,凄厉八荒。 断情人巍然不动,只是暗自运功。 他将断情刀上附着的七色玄雷催发到极致,右臂都因操控的力量过于强大而有些略微的颤抖。 “喝!” 断情刀,绝情剑,刀剑相交! 赵茗茗借来的百世精魄在七色雷光下烟消云散,而断情人的雷光刀芒也因为这般消耗而黯淡无光。 两人份竟是难分伯仲。 断情人见状,又一次咬住断情刀柄,将断情刀叼在口中。 赵茗茗以为他还要动用身上裹挟的那床龙凤被,于是赶紧向后退去,拉开了距离。 果不其然,断情人解开裹身之被,朝着与上次相反的方向急速舞动。 赵茗茗感觉到一股巨大的吸引之力,不得已将剑插入地下,已求保持平衡。 随后,她将自己的尾巴从侧面甩了过去,犹如一道钢鞭,抽向断情人的腰间。 断情人看到狐尾袭来,右手舞动龙凤杯却是丝毫没有停顿,只是头朝狐尾的方向低下去,然后下巴扬起。 口中的断情刀,结结实实的挡住了袭来的狐尾。 赵茗茗眼看尾鞭失手,不得已调转身子,用狐尾牢牢缠住插在地下的绝情剑,以此稳定身形,两手却是露出狐爪。 大敌当前,赵茗茗也顾不得身份暴露,只能以他狐族的天赋招式来战斗。 “蝶舞狐爪!” 赵茗茗将体内成丹之力全部调动到自己的双爪之上,左右腾挪,上下翻飞,宛如春花开时采蜜吃粉之蝴蝶,变化多端,暗藏杀机。 断情人见赵茗茗变招,也是收起了龙凤被,右手重握断情刀,臂膀大开大阖之间,竟是挡住了赵茗茗的所有出爪。 赵茗茗不换身形,变爪城拳。 速度虽有减弱,但拳劲比爪功更加刚猛。 赤金之力附体,赵茗茗以拳硬撼断情刀却是丝毫不落下风。 这时候,赵茗茗异兽的记忆天赋就显现出了优势。 虽然他的战斗天赋没有断情人丰富,可是交手至今,她却从一开始的百般劣势硬生生的扭转至现在的旗鼓相当,就是因为她记住了断情人每一次出手的招式,以及招式的角度,力度,速度。再配合上她狐族特有的感应天赋,现在已经逐渐对断情人造成了些许压力。 赤金之力虽然被七彩玄雷克制,但两人修为相差不多,赵茗茗却是还可以咬牙坚持。 但她心知这并不是长久之计,于是又将体内的成丹提到了喉间的位置,开始暗暗积蓄妖力劲气。 “呜……呀!” 赵茗茗张嘴对着断情人吐出一声长啸,浓郁的血祭之力化为一头飞奔的赤狐直攻断情人面门。 “天祭狐吟。” 断情人手腕一抖,刀身无色玄雷顿时不见踪影。 “无涯刀风!” 一阵浩瀚无边的罡风从断情刀下斩出,犹如水面的一圈圈涟漪,让人觉得无穷无尽,没有终了之时。 赵茗茗的狐吟在这刀风中渐渐弥散,似是传到来了天涯之外的无涯…… “杀!” 断情人低沉的吐出一个字。 断情刀又是一道罡风劈出,却是蕴含着浓浓死气。 赵茗茗这才明白过来,为何先前总是觉得这这股杀气有些不同,原来竟是这个原因。 断情人将复仇视为自己存在的唯一意义,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真正的他,原本的他,已经死了。 正如当日定西王城街头,他对张学究说的一样。 他的心已死,所以断情。 他的身还活,为了复仇。 “你很厉害……但是没有什么能够阻挡我!你,只是列山覆灭的开端罢了!” 断情人说道。 随即一刀旋出,竟是直奔着赵茗茗的心口而去! 赵茗茗躲闪不及只得收回双掌,覆于心口之上。 “啊!” 刀锋过,鲜血出…… 双手手背却是多了一道刀痕。 这是她第一次受伤…… 看着手背上的伤痕与鲜血,赵茗茗不禁有些失神。 似乎是血脉中封藏的野性被这鲜血与伤痛唤醒,赵茗茗趴下身子,双手撑地,咧开嘴角,牙齿开始变得尖利。 似乎下一秒,本体就要完全恢复。 断情人见状也是不敢怠慢。 化形之异兽,当恢复了本体之后,才是战力全开之时。 他周身气势再度发生变化,先前的死气变得更加浓郁,一身修为升至巅峰,隐隐有突破人师的迹象,和那地宗仅仅差了一线。 “这是我在新婚之夜领悟出的刀法……今日,是它第一次现世。你既要恢复本体,那用此刀来斩你,正好!” 断情人将一身死气全部注入右臂中,再由右臂导入断情刀。 失去了感情,却还有信念。而失去了魂魄,一切便都彻底结束了…… “封魄藏魂刀!” 断情人对着赵茗茗即将一刀斩出。 他没有任何犹豫,眼里全是果决以及……一丝笑意。 那是一种畅快之感。 犹如一座大山压在心间,今日却搬开了山上的一块巨石。虽不彻底,但总是好过往昔。 “不许伤害我家小姐!” 一道娇嫩的声音划破夜空,传到断情人的耳中。 只见糖炒栗子从空中跃下,稳稳的张开双臂站在赵茗茗面前,似要以身挡刀。 眼中同样全是果决以及……一丝笑意。 她高兴自己终于为小姐做了件事,帮了个忙。 虽然她并不太明白这一刀下去,她一定会死。 但是她觉得自己就该这样做。 没有原因,不问因果。 即使是知道死了之后就再也吃不成糖炒栗子了,她也愿意。 就算让她再重新选择一百次,结果都会是如此。 她只是后悔,为何今日白天没有多吃两包糖炒栗子…… “这一刀好像很厉害……我应该能挡住的吧……” 糖炒栗子闭上了眼睛。 她不是不怕,只是她怕自己的小姐更怕。 她不能忍受小姐收到任何伤害,也无法接受小姐不再的时光……与其这样,不如自己先走一步,还不显得那样孤单。 “小姐……记得一定要把我带回列山埋了啊,我不想死了还被人类指指点点的……而且……记得经常去看我,要给我带糖炒栗子……我就要这丁州府城李记的,虽然离列山有点远,但真的好好吃啊!小姐你千万别嫌麻烦,买别的地方的糊弄我啊……唉,算了,死了以后估计就尝不出味道了吧,哪里都一样了。那小姐你还是不要跑这么远了,太危险了,随便从哪弄点就好,不是糖炒的也行,生栗子也可以。” 糖炒栗子闭着眼,自顾自说了一大堆。 不一会儿,她心下也是觉得不太对劲。 为何还没有感觉莫不是死与活一样?其实根本没什么差别?那自己岂不是还能再度吃到李记的糖炒栗子! “为何收了刀?” 赵茗茗恢复了常态问道。 “她不是狐族,我不杀多余之人。” 断情人说道。 一身凝聚起的极限之力,转瞬消散,继而迈着小步子重新隐于黑暗之中。 只是转身后,他微微的回头瞥了眼糖炒栗子。 第三十五章 九元窥天 集英镇,前军大营中。 刘睿影冥思苦想了大半宿,也不知道究竟如何才能够突破“一往无前”的第三重,知行合一。 其实他选的这个字,正是七字咒言的核心,更是引动了数百年间文武双道变革的圣论。 只要这一字能够攻克,那么其余的六字便都会迎刃而解。 相传,当年创造这一功法剑技的先辈圣贤名叫张素。 从那个时代到如今,他都是文武双道中唯一同时敬奉的圣贤。 他在对武道的发展所做出的的贡献,天下无出其右者。 因此有“天下武者千万,张素门下过半。”一说。 不管你有没有真正的跟随张素学习过,但只要是受其武道理论影响之人,便都自称他半个弟子。 由此一来,可真是桃李遍天下。 适时,文武二道互相排挤。 文道嫌武道粗俗,难登大雅之堂。 武道说文道酸腐,犹如脂粉红娘。 这个局面,一直持续到张素横空出世方才罢休。 相传,他的母亲怀胎仅仅五个月时就在一天夜里生下了他。 当日上午,他的父亲做了一个梦。 梦到天上突然升起祥云滚滚,而后霞光万丈。祥云之上站立着诸多仙人,他们个个怀抱宝剑,身穿月白色长跑,上用金线显绣着“文武艺”三字。 随着祥云越飞越近,四周又渐渐的想起了一阵嗡鸣。 这时,为首的一位仙人站出来微笑的看着张素的父亲。 “不知上仙大驾光临……” 张素的父亲赶忙跪下磕头,却是只说出了这么一句就语塞不止。 那位仙人将手中宝剑交予左右,从身后提出一个篮子,右手轻掐法诀,祥云如瀑布般倾泻而下,竟是成了一道云梯。 仙人踏手提篮子,踏云梯而下,对张素的父亲说:“此子授汝。” 张素的父亲连忙接过篮子,看到是一名胖乎乎的男婴,正眨巴着黑色的大眼睛看着自己。 “敢问上仙还有和指教?” 张素的父亲看看蓝中的婴而,又看向仙人问道。 “至性随心。” 仙人说道。 随后不论是再询问什么,仙人都笑而不语。 随着耳边的声音渐渐淡去,仙人才顺云梯而上,踏祥云离去。 随后,张素的父亲醒来。发现自己竟然跪在中庭之中,觉得此梦不同寻常,便赶忙去找已经怀有身孕的妻子细说。 不料,梦境刚刚说完,妻子却突然要生产。 张素的父亲大惊色,这才刚刚五个月! 待产婆抱着生出来的孩子出来后,张素的父亲却是赶紧再度跪下,朝着门外天际磕头不止,一家老少皆惊不明所以。 这孩子,长得和自己梦中仙人授予之子一模一样! 百天宴时,张素的父亲向此事广而告之,时人皆引为神异。 因那日授子的诸位仙人,都穿月白色道袍,看上去颇为素朴,所以便给他取名为张素。 张素有幸生在一富贵之家,虽不及王族公卿,却也锦衣玉食不绝,因此也确实能够至性随心。 他自幼厌文爱武,日日舞枪弄棒。 时人经常问起,“大后可有想去之地?想为之事?” 一般人搭话,他都嗤之以鼻。 唯有这个问题,不管多少次,却是会放下枪棒仔细作答:“天下之大,四处皆可去得,为何非要偏安一隅?好男儿志在四方,我即使做不了大将,再不济也要当位豪侠!” 有一日,张素从城外归家,看到城门口贴着诸多告示。 原来是有一伙盗匪,近期在城中频繁作案,官府正在悬赏。 张素看着心里痒痒的,这不正是自己当大侠的机会吗?便上前去先要撕掉告示,接了这悬赏。 不图钱财,只为扬名立万。 没曾想,看守告示的一位官员拦住了他,非要让他先填完一张表,明确了信息才可。 张素看着这张表单,密密麻麻的字让他眼皮都疼……何况平日里只顾着打打杀杀,这一行字就有七八个都不认识。 羞愤之下,便扔了笔一路跑回了家。 从那以后,整个傅府园子里再也没了棍棒器械之声,取而代之的是朗朗书声。 “难怪那帮穷酸腐儒看不起我们武修,我想当大侠仗义出手,可是却连表单都不会填……可不是让人笑没了大牙?” 张素由此开始了苦读,十年间遍览群书,他发觉当下的文武却是存在着很大的问题。 武道全凭师徒传承,大部分都是以口言之,用心记之。且前人前言,毫无章法可寻。 修武之人全屏一腔热血,盲目闯荡,不问对错,不计后果。犹如黑室寻钥,大海捞针。 因此只侥幸又几个大气运者,寻得了先机,走上了正路。而其余的很多人,则都在反复的摸索试探中失败,甚至丢了性命。 因此很多条件稍好的家庭,都不让后代修武。只有吃不饱饭的穷苦人家,才会舍得一身剐,誓要在武修一途拼杀出个富贵。 而文道则正好相反,天下读书人都被灌输一种练武为耻的观念。认为是匹夫莽汉行经,终归是下里巴人所为。而文章才是千古第一大盛事,是代代相传的薪火。 但读书人的千古文章,却已被那些腐儒们用各种圈套束缚了起来,难以发挥。 通篇全是荒唐之话,不见惊人之语。 满目皆是吹捧之词,毫无真知灼见。 文武两道,一边在瞎干,一边在瞎说。 张素虽发现了问题,却毫无解决之法,无奈离家游历天下。 这一走,就是十五年。 最终,他选了一地定居,就在当今平南王域的三门州。 在张素整整四十岁生日的这一天,他在酒楼中与友人对饮笑谈。 就在这时,他却骤然悟道! 用手沾酒水,以指代笔,便在酒楼的墙上刷刷写起。 友人先是一愣,而后迅速的找笔记录,却发现先前几行已然干透蒸发,不见踪影…… 其余的记录如下:知,了解也。非听说其皮毛,而是深明其内涵。不烂熟于心,信手拈来者,不可为知。行,动作也。非倾蜻蜓点水,而是龙潜于渊。不有始有终,坚持不懈者,不可为行。然,知为行至先决,知为行之舵手,知为行之主意;行为知之果断,行为知之实际,行为知之功力。知行二者互为表里,不可分离,否则知不尽知,行不尽行。知何时何事何地可行,方位真行。行何时何事何地可知,方位真知。文武二道犹如知与行。不做妄想,不当冥行,非知行合一不可。 张素写完之后,重新回到桌前,对朋友说:“我该走了。” 朋友问他:“你要去哪里?” 张素笑着摇了摇头,没有回答。 “还有什么要说的吗?我帮你转告家人。” 朋友提笔问道。 “二教困惑已解,知行已然合一。此心无愧于天道人间,亦复何言?” 张素说完,带着微笑直挺挺的向后倒去,却是没了气息。 朋友垂泪不止,立即去寻人前来帮忙。 不料等朋友再次返回时,张素的尸体已经不见了。 而后,朋友将张素的知行合一论印刷了十万份,在前往他故乡给他家人报信的路上沿途挥洒。 不久,传遍四方,天下震动…… 如今,文道才子或许也有一技傍身,战将武夫也能读懂文章。 无数的功法武技被详尽的归纳整理,后人却是再不用以身犯险,自行摸索。 犹如斗室明灯。 在知行合一论的帮助下,武修一途瞬间被照亮了。 反观刘睿影,他知的却也是不少,唯有行的还远远不够…… 不过当下,他已准备于今日返回丁州府。 狼骑犯边一事已然明白解决,待他回到丁州府站楼向中都本部汇报之后,若再无他事,刘睿影却也是准备离开了。毕竟西北特派查缉使,却不光是定西王域一域,丁州府一府。 刘睿影走出帐门,竟然看到汤中松的背影,随他父亲汤铭一起走进了霍望的大帐中。 刘睿影不由得在心下暗暗的叹了口气。 这一番折腾,汤铭却也是没了任何底气……连带着汤中松,想必今后的日子也会不如往日潇洒了吧。 辗转反侧未必徒增无奈,纵情酒色也不能尽享开怀。 毕竟山长水阔,怎能事事如意? 人这一辈子,谁都逃不脱一个念想: 低头,儿孙绕膝。 举头,良人犹在。 前望,长路漫漫。 回眸,往事如烟。 “哟,这是要准备走了?” 汤中松看到刘睿影和一众查缉司人员正在收拾行李。 “是,返回丁州府城汇报一下,然后等等看有没有身新命令。” 刘睿影有些生硬的回答道,他不知道该以何种情绪对待汤中松。 “哈哈,挺好挺好……” 汤中松说完便走到营帐背后,似是要小解。 “咱们还是中都见,我还是惦记那些大胸脯子的姑娘!” 汤中松说道。 刘睿影笑了笑,说了一个好字。 “迎风七丈远,逆风三尺高,谁人不服气,呲你一脸英雄尿!” 汤中松自顾自的唱着,声音从帐后升起。 这一日,丁州州统府昭告丁州,新任府长由府令姜恒娇接任。 这一日,定西王府昭告定西王域,定西王霍望收丁州州统汤铭之子汤中松为徒。 …………-------------- 此时此刻,中都城。 要论地盘,擎中王却是最小无疑。 但,一座中都城,便是胜过了千山万水。 “天下三分壮美事,二分独占在中都。” 纵观茫茫大陆,数千年与日月同辉,而经世不朽;巍巍中都,几千里共太上连绵,而社稷千秋。 自星剑老人平天下之后,虽创大统皇朝之名,怎奈却做了他人嫁衣,犹如西风凋碧树。 随后,群雄并起,又是一场民不聊生,尘烟四起的浩劫。 谁料擎中王刘景浩雄才伟略,马劲弓疾,为五王之首平定了天下。 现在的太平中都,南北不相望。盛气弥瑞,朗月照未央。 中都城外,没有何人防护。 十六个城门立于八方,却是昼夜常开。 这边是中都城的气魄,因为天下间恐怕还没有什么人或势力胆敢冒犯中都城的威严。 城外正北、西南、东南三个角,分别有三处军营。 这便是擎中王成为天下五王之首的最大依仗,统御中都城的最大利器——三威军:冲威,折威,煞威。 在战乱纷争时,三威军名震天下。 端的是虎踞龙盘之师,天翻地覆之兵。 中都城全部都是按照中轴对称的格局,建筑布置的。全城皆以南北方向的擎中王道为中轴线,东西两侧一一对称,并且整齐排列着数目与面积相等的街道坊市。 而东西走向与南北走向的街道,全部都互相交错,编织成成网格状,将城主府所在的外城进行规划区分。 每一个网格区域,被叫做一圃。 中都城外城共有九九八十一条街道,满共三百二十四圃。 每条街道的起始两端,都设一处亭台,内配十名城府兵卫,他们隶属于中都城主府。 每一圃都设有一处营地,驻扎一百零一名城府兵卫,并配有传信高台。 一旦发生事端,白日鸣金,夜里焰火。出事的这一圃立即与周围的每一圃形成联动,按照事由等级,周围的各个圃分别会派出十名,二十五名,最多三十五名城府兵卫前来支援。 中都城主府主要管理中都城内(外城)的大小事宜,而城府兵卫是守卫中都的军事力量,同时还有兼具执法职责,由中都城城主亲自统领。 另外,由于擎中王的王宫在中都城内城中,所以城府兵卫又被称作擎中王的禁卫军,是他保护自我的最后屏障。 城府兵卫自建立起,从来没有参加过一次征战。 向来都是默默无闻,甚至连中都城都没有踏出过一步。 中都查缉司,位于外城的正西,与祥腾客栈和城主府形成一个三角形的格局,是外城三座最大的建筑。 初此之外,中都城有东西南北四座大型市场。 每个市场各有分工,却是万万不可混淆。 东市贩卖的,是各种生活物资。 无论是平南王域的精米细米,还是安东王域的新鲜海域,什么吃食都应有尽有。 西市贩卖的,是红白喜事之物。 婚丧嫁娶,续弦说媒,鸳鸯被,龙凤烛,楠木棺材,金丝纸钱,全都是上得了台面,亮亮堂堂的货品。 南市不买货,却是卖身卖艺之处。 下九流的职业,全都在这集齐了,一天到晚的却是热闹不断。 既有戏子的咿呀唱腔,又有剃头匠的沿街吆喝,还有算命之人拦路问卦,更少不了青楼姑娘的娇笑揽客。 斗鸡斗狗,玩鸽子挑虫儿,喷火吐水的胖子,吞剑的矮子,就没它南市没有的新奇。 北市又被称为杂市,只要是其余三市没有的,那在这里准能找到。 除了正经买卖以外,来北市捡漏的人也是不在少数。 什么圣贤之人用过的笔烟啊,大能武修传下的功法啊,真真假假,自靠眼里,自凭良心。 至于先前说的那妖丹,却是只能在中都城的祥腾客栈才能买卖。 作为陆地上最大、连锁最多的客栈,祥腾客栈几乎遍布大陆的每一个角落。甚至出海的海船上也会有专属祥腾客栈的包厢,卧房。 祥腾客栈以奢华的装修,美味可口的菜品,精心完备的服务,以及……绝对的安全闻名天下。 是所有达官显贵,富商阔少趋之若鹜的所在。 因此,天下间一直有住祥腾客栈,逛太上花船一说。 这是身份、与地位的象征。 何况,祥腾客栈内,还有一位连钓剑任洋都崇拜不已的人物——两把菜刀闯九山的马文超。 厨子,三教之中属艺一脉。 马文超可谓是厨之一艺的泰山北斗。 其余的诸如酒肆、酒楼、茶馆、成衣铺、包子铺、果脯店银号盐号、当铺、药铺、医、马市等等,应有尽有,错落有致的排列在外城。 而在中都城内城之中,除了擎中王刘景浩的王宫外别无他物。 内城城门上,被定西王用剑气刻了二字:止戈,因此内城城门又被叫作止戈门。 取,止天下战戈,还百世清宁之意。 进了止戈门,竟是还有一道内门,而到了这里才算是王宫的正门。 只见门上皆以螭龙为饰,那门栏处,都是是细细雕刻的花草饰样。没有粉刷过于艳丽的色彩,却自然而然的又庄重典雅之感。 水墨色的墙壁,台阶由白玉砌成,两侧装点着豹纹虎皮石。 进了门后,当中一道穿堂,两侧是两条游廊。 先行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座巨大的庭院。 中都开春久已,此刻园中是姹紫嫣红,垂柳拂岗。另有通幽之小路,链接天台怪石。从怪石顶端,又有飞水倾泻而下,汇聚成小溪。一座石桥横跨于上,桥下金鳞游动。 小溪清流蜿蜒激湍,树头嫩叶偏偏,园中春花飘香,一步一景,乍看若画。 越往里走,佳木愈是葱茏,奇花异草交相闪烁,藤蔓萝枝互相掩映。 游廊已不可见,穿堂却平坦宽阔。 沿着穿堂操作一拐,竟另有一座石桥,只是比先前的要大上许多。 桥上有亭,亭中有两人。 一人中年模样。 身穿一件紫靛色软烟罗锦袍,腰间绑着一根苍蓝色荔枝纹金带,一头如风般头发,一双深沉的虎目,身躯魁梧。 当真是顶天立地,潇洒文雅,英武不凡。 另一人,是一位老者。 身穿一件素面衣衫,腰间绑着一根赭色宝相花纹犀带,一头飘逸的银发,眼眸睿智却又略显惺忪。 身形不似中年人高达,却也是神采英拔,举手投足间流露出一股从容不迫的气度。 “景浩,我有一事不解。” 那名老者开口问道。 这位中年人,正是当今天下五王之首的擎中王,刘景浩。 “辰老但问无妨。” 刘景浩谦卑的说道。 “你这园中,奇珍异草不计其数,为何偏偏就这株梨树要加一圈篱栏,还派专人看护?” “哈哈,这却是在下的一段趣事了。” 刘景浩说道。 “愿闻其详。” “那是在我刚刚起事之时……一次兵败而逃,已是四天三夜水米未进……最后,我跑到了一个叫做冰溜子村的地方,现在属于震北王域的况州。兵荒马乱的,整个村子早就没人了,连井都干枯了……吊桶下去,只打上来半桶黄土。可是在枯井的旁边,我竟然发现了一颗梨树,当时真是拼尽了浑身最后一点力气,爬上去一口气吃了不知道多少个梨子。不怕您笑话,只吃到觉得梨水都堵到了嗓子眼,一低头便要吐出来方才罢休。随后,就这么的在树上又睡了一觉,却是再度活了下来。后来,天下安定,我已是擎中王。一次,震北王上官旭尧邀请我前去游耍,赴约途中再度路过了那个村子,发现那棵梨树犹在!我看着梨树,顿时百感交集……心想若是没有这棵梨树,我便也是个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的下场。回想起当年的烽火岁月,想起无数同袍手足先后赴死,不禁下马痛哭。情绪激愤之下当即摆案焚香,与这棵梨树结为兄弟。随后命人将其移回中都城,好生照料,还特敕它为傲雪侯。” 擎中王刘景浩说道。 “与一颗梨树结义还特此封侯,听起来着实有些荒唐,但细品之下却令人感动至深……不过梨花淡白冷艳足可欺雪,却也是不负这傲雪侯之名。” 辰老说着,从袖子中掏出一个麻布小包。 擎中王刘景浩看到这个小包,顿时后退了两部,躬身拜了一拜。 “时间虽早了几日,不过也无大碍。” 辰老说道。 “却是在下有些唐突了。” 刘景浩有略微有些尴尬,他还从未这般沉不住气过。 有道是关心则乱。 辰老不再言语,只是将麻布小包束口处的绳结缓缓揭开,从里面倒出来九枚铜钱行装的玉片。 他在手中略微掂量了一下这九枚玉片,随即信手往天上一抛。 “乾、坎、艮、震、中、巽、离、坤、兑!九元窥天,起!” 只见天上隐约间出现了横竖三道淡淡的金线,呈井字形将天空划分成九块,每一块都有一枚玉片坐镇其中。 九为数之极,通化万物,秒变无方。 犹如擎中王之流,也只是能看到粗略的九元划分。但是在辰老眼中,九元的每一格都在演化这诸天星辰运行的轨迹。 渐渐地,每一格中的星光越来越少,星力却越来越浓。 最终,只剩下一颗。 辰老指尖连点,射出九色宝光,进入格内。 玉片顿时嗡嗡作响,开始震动不息,竟是将这九色宝光反射升天,打入这格唯一剩下下的星辰之中。 历代的星辰,记录时间万物运行的轨迹,超越并且凌驾于一切物质,精神,思维,意识,之上。 相对于星辰而言一切物质,时间,空间都只是微不足道的虚幻。 这是了解认知自然轮回的途径。 尤其是在漠南的部落中,司命与天官时时刻刻都在进行着对星辰的观测与展望,以求从中得到发展与生存的启示。 随着四季的不同,在星空东南西北的四方会轮流出现一颗截然不同的的大星。 每到冬季,在星空的北方,会出现一颗亮星。每当这颗亮星出现之时,就是天寒地冻,滴水成冰之日。 这颗亮星,叫做辰星。 初春十分,在星空的东方,会出现一颗新的亮星。每当这颗亮星出现之时,世间万物便开始复苏,草木茁壮成长,虫蛇惊厥而醒。 这颗亮星,叫做岁星。 而炎炎夏日,在星空的东方,出现的亮星叫做荧惑。 每当荧惑升空,大地便如同被炎炎烈火反复炙烤一般。 而后,秋冬万物肃杀,蔬果五谷收获,气候变更诡异,却是镇星之功劳。 而在此四星之外,仍有一星,不受四季交替阻碍,永耀世间。杀气腾腾,四处挑起刀兵战事,却是太白星作怪。 文、武、艺三教中,阴阳师属艺。 而阴阳师中最特殊的一类人便是星象家。 旁的阴阳师,不过是学了两手阴阳术数,什么测字摸骨,抽签看相,唬几个傻瓜心虚之人,挣几口饱腹润口之钱。 而星象家却是研究大道与大势,他们不在乎一人哪怕一府一域的走向,他们关心的是整片天下将会出现何种变故。 此术修到极致者,天下只有五人,被人们以四季五星之名号尊称之。 而这位辰老,正是其中之一。 “定西风云起,异数陡生。小虫鸣月夜,化龙翔腾。” 辰老看着空中的九宫九元说道。 这判词一下,却是又演人间风云。 第三十六章 偷得闲情几许 集英镇前往丁州府城的官道上。 刘睿影带着查缉司众人晃晃悠悠的走着。 说起来,这真是刘睿影来定西王域之后最悠闲的一次。 这条路,算上正在走的这趟,已是第四遍。 不长的时日,身边的同行之人,却也换了四拨。 他特意很早的上路,为的是能有大把的时间用来在路上消磨。 倒春寒已经过去,这会儿温风如酒,吹在脸上颇有几分醉人之意。 刘睿影环顾四方,似乎是草原王庭方向的景色更加优美一些。 现在的草原,冰雪初开。 已经露出了大片大片的,鹅黄色的嫩绿草芽。 没有了马蹄奔跑之声的打扰,刘睿影甚至听到了潺潺流水之音。这是冰雪消融的征兆。 定西王域,少雨干旱,这雪水便如同金子一般珍贵。 路边已有星星点点早开的野花,散发幽香,林间的树木正在抽出新枝。 官道上行人往来不绝,毫无战乱之感。看来定西王与玄鸦军的到来,使得丁州百姓们各个都信心倍增。 可是再好的景,看多了也会乏。何况身旁的秦楼长还在不停的和自己说话,让刘睿影也是有些烦乱。 这家伙,像是个丁州的百事通。就没有他不知道的东西,没听说过的事儿。 大到定西王霍望曾经有过什么征伐或政策,小道丁州府城里哪一家人最惧内怕老婆,他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单凭这一点,他倒确实是个合格的查缉司楼长。 但当刘睿影问起关于汤中松时,秦楼长却有些搪塞。言语之间颇为闪烁,似乎有什么隐情。 这顿时另刘睿影兴致缺缺,颇为堵闷,不由得加快了前进的速度。 他们到达丁州府城时已经临近黄昏。 “秦楼长,这丁州府城内可有什么好玩的去处?” 刘睿影问道。 “这……不知刘省旗问的是何种地方?” 秦楼长斟酌了一番,开口确认道。 刘睿影一听秦楼长这般反问,便知道他会错意了…… “比如好吃的馆子,热闹的坊市之类的。” “对了,丁州府城之内可有祥腾客栈?” 刘睿影突然问道。 不知怎么的,他却是对祥腾客栈有点不同的感情。 丁州府城内,自是会有祥腾客栈。 刘睿影让查缉司众人先行返回站楼,自己却是要去府城内的祥腾客栈转转。 秦楼长想要前去陪同,实则是想替刘睿影买单,也好再熟络熟络感情。 男人之间增长友谊的方式简单又直接。 你若于我同饮过一杯酒,那便已能算是聊得来的熟人。 你若于我酣畅淋漓,痛饮至中宵,那便已是我足够认可的朋友。 但只要二人互有大醉一次,说不得,这情谊可能要比很多夫妻还要深得多。 毕竟同床异梦者不知凡几,而能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人肯定比白头偕老的人多了不少。 刘睿影谢绝了秦楼长的好意,独自一人沿着街市走往祥腾客栈走去。 走着走着路过了琉光馆,路过了叶老鬼的宅子。 琉光馆已经闭了馆。 刘睿影本想敲敲叶老鬼的门,进去寒暄一番。 毕竟自己突破了伪地宗还全是听了他的教导。 两人虽是闲谈,却也已经有了师徒之实。 但想到叶老鬼那乖戾的脾气,伸出去的手不免又缩了回来。 上次在集英镇的祥腾客栈时,自己站在门口左顾右盼却是无人问津。没想到,这次刚往门口一站,就立马有位小二哥殷勤的跑出店门外来迎接。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还穿着查缉司省旗的官服,不由得暗道一声失算。 自从那日当街杀人后,查缉司又与定西王、玄鸦军同行至集英镇。 这年头,就属这种故事传的最快。 也不算是捕风捉影吧,但却又没一个人能说的完全。都是你一句,我半段儿的拼凑拼凑。 每个人传出去前,再加点儿自己脑中想出来的,然后两片嘴皮子这么义蓬,就比那真金还真。 都说人言猛如虎……其实老虎并不可怕,用老虎和这些口毒心黑者作比,老虎反而更加可怜。 刘睿影在查缉司听过不少人因为虚无缥缈之事断送了名声清白,不得已只能一死来捍卫,岂不是更证明了这长舌比利剑更加害人性命? 事已至此,刘睿影也不知这丁州府城之将自己如何比作妖魔,只是觉得在落座之后,似乎连掌柜的打算盘的声音都小了许多。 “这位大人要点点儿什么?您要是头回来的话,不妨我给您推荐推荐?” 小二哥给刘睿影倒了一杯清茶问道。 “哦?你是如何得知我是初次来此?” 刘睿影有些诧异。 “嘿嘿……您这身衣服小的很是眼熟,而且您和那位大人,他……他长得不一样。” 小二哥有些不好意思,支支吾吾的说道。 “看来这丁州府查缉司站楼,日子过得也是颇为潇洒……” 刘睿影在心里想到。 这次回到丁州府城,他可是前所未有的轻松。 公务完成的妥帖,修为也有十足的精进。 心情大好之余,随意甩出些银两。让小二为他置办一桌菜肴,而且特地嘱咐一定要一坛好酒 掌柜的亲自从后面抱出来一坛十五年的杏花酿,这可是丁州府城里鼎好的酒水了,要比其余的酒贵出十几倍不止。 这杏花酿,取材可是颇为讲究。 虽然定西王域杏树极多,杏花又开的早。 但这杏花酿所用的杏花,必是要见过雪的。 也就是那天刘睿影与霍望前往集英镇时,赶上的那场倒春寒一般。 见雪不落,经寒不萎。 唯有满足了这两重条件的,才能够用来做这杏花娘。 酿造之水也须得取自这场落雪之雪水。 由此才能保证口感最佳。 而天气之事,谁又能说得准 因此这杏花酿,却是定西有钱有势之人趋之若鹜的宝贝。 由祥腾客栈的掌柜亲自抱来的酒,那可是不掺一颗水星儿的。 掌柜的并不言语,只是单手拍开封泥,给刘睿影倒酒。 单凭这一掌,刘睿影就看出这掌柜的不简单。 力道雄浑,隐而不发,张弛有度。不说开碑裂石,但一掌拍断个把人的脊椎骨却还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浅浅的酒盏中,淡淡的酒汤里,静静的浮着一朵杏花。 他往那酒坛里一瞧,好家伙,用料真足!一坛酒竟是半坛子花瓣。 可这掌柜的,就这么抱着坛子往酒盏里倒酒,和一般的酒客无二,却是稳稳的只倒出了一朵杏花。 这不由得让刘睿影再度对这位掌柜和又高看了几分。 “这是在给我下马威呢……” 刘睿影暗自揣测道。 现在的他,却已不是刚到集英镇时那般懵懂而惺惺作态了,自是会根据旁人的言语动作揣摩出不少意味。 这身查缉司的省旗官衣,让祥腾客栈确实对自己重视了不少。 掌柜的亲自来上酒、倒酒是给自己面子,而单掌拍封泥,单花入酒盏,则是委婉的提醒自己即便是查缉司之人却也莫要在这祥腾客栈之中生事。 刘睿影本也没这许多心思,自己今日来此只是想放松放松,毕竟是难得又如此闲时,闲情。当下也不在意,只是觉得这祥腾客栈愈发有意思起来。 小二哥给他安排的菜色果然是不同寻常,竟是只有一道…… 一只仔鸡,肥瘦均匀,拔毛仔细。 肉质纹理紧密,通体如白玉般细腻、温润。 刀工齐整,一块块码在盘子里,很是栩栩如生。 这样的食材处理才最显真功夫。 蒸煮不比爆炒,是连一点儿腥气都不能存的。 厨子害怕从后堂到桌前的这段路,散了香气,耽误了口感。竟是搬出了一台炉灶,在桌旁调配蘸料响油。 而后手腕一抖,“滋啦!”一声全都泼在了切好的鸡块上。 白肉配红油,淡黄色的鸡皮上又是几段青葱点缀。 末了,灭了炉膛,收起炒瓢,却是又拿出了一方案板,“哒哒哒”的剁了小半碗蒜蓉,又用几滴秋油,少许陈醋调制。 待小二把这碗蘸料往桌上一放,那厨子便微微的向刘睿影点头示意,而后又快步回到了后堂之中。 刘睿影夹起一块鸡肉,还特意选了盘底层的,图的是它饱蘸汤汁。 刘睿影本事不喜欢吃蒜的,但看到桌上摆放的精致小碗,想起方才厨子的精湛刀工,却觉得不蘸一点就有些对不起他似的。 一时间,竟是筷子夹着鸡肉陷入了两难。 不知不觉,一滴红油顺着筷子流到了自己的手腕处。 只听旁边有人“噗嗤”一声。 似是已经强忍了许久的笑意,此刻却是再也无法忍耐。 “小姐,你看那傻子……筷子上夹着一块肉而后就死盯着,难道是还要对这只鸡说句对不起吗?” 这声音却是糖炒栗子无疑。 不知何时,她与小姐赵茗茗也是来到了堂中用餐。 本来赵茗茗因为与断情人一战受了些轻伤,并不不想下楼。奈何祥腾客栈规矩森严,餐饭不得上楼。 糖炒栗子气不过正要和掌柜的吵起来时,赵茗茗却是自己下得楼来。 她不想让任何人因为自己而难堪。 糖炒栗子看到小姐拖着伤病之体下楼用饭,气的嘴撅的老高……甚至把手里一颗正要吃的糖炒栗子都扔出去砸在柜台之上。 而掌柜的却是毫不在乎一般,既不解释,也不告罪。 只是用一条雪白的毛巾,把那砸在柜面上摔得稀烂的栗子擦抹干净。 “不得无礼!” 赵茗茗出言斥责。 刘睿影顺着笑声一看。 糖炒栗子旁边不正是那日自己在丁州州统府门口看到的女子吗? 原来她仍未离开! 不知怎的,这几日偶尔间竟然会不自主的想起她。 虽然只是那日只是匆匆一面,但是自己却记得又深又真。 看到自己已经留到手腕处的红油,刘睿影自觉甚是尴尬。 每个男人都有一种表现欲,来展示自己的帅气与强悍。 在美女面前更是如此。 可是当下这般状态,着实没有什么可表现的。 刘睿影不知是怎么想的,竟是一口把那块硕大的鸡肉吞到了嘴里。也顾不上仔细的咀嚼,就这么硬生生的带着骨头一同往下咽。 这一幕,却是让赵茗茗也有些忍俊不禁,不由得侧过头去偷笑。 “喂!你不噎吗?” 糖炒栗子问道。 刘睿影确实很噎……以至于连话都说不出来。 但他却又不想张嘴吐出……那样做太过粗鄙,未免唐突了佳人。 只得端起桌上的酒盏,一饮而尽,想要把鸡肉顺下去。 结果肉是咽下去了……可肚子里却又战鼓擂擂。犹如一团烈火,蹭蹭蹭的往上顶。 不一会儿,脸上已是多了两团酡红。 “方才……让姑娘见笑了。” 刘睿影虽是回的糖炒栗子的问话,眼睛却是目不转睛的盯着赵茗茗。 “喂,你是做什么的?衣服上的刺绣这么夸张,好土……” 糖炒栗子说道。 后半句话还没说完,却是被赵茗茗一个眼神瞪的憋了回去。 “丫鬟放任惯了,这位公子多有得罪。” 其实赵茗茗也不知道该如何跟刘睿影打招呼,毕竟这是她头一回下山。 虽然在列山上,有专门的老师教他们人类世界的诸多点滴。 可是这人情世故又怎么能是书本里几行干巴巴的文字能说明白的? 当下也是词穷乏术,在脑海中想了半天,却是只找到了公子一词…… 此话入耳,宛如仙音,不禁酒意又醉了三分。 “不碍的,不碍的……” 刘睿影连连摆手说道。 赵茗茗觉得这段对白结束的有些唐突,可是心下却又再找不到任何话题来说,不由得一时有点无措。 “吃鸡的,你叫啥!” 糖炒栗子不愧是天下第一没心没肺,这么快就给刘睿影起了个绰号。 “在下刘睿影。” 糖炒栗子这番称呼未免过于粗鲁……可却是解了赵茗茗的尴尬之感,因此也没有再度打断糖炒栗子,只是任由她发挥。 “你也是住店的吗?我每日上上下下,进进出出数趟,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你?” 刘糖炒栗子接着问道。 “我不是住店的。” “不是住店的你来客栈做什么!莫不是想偷东西!” 刘睿影被糖炒栗子这般语出惊人吓了个不轻,同时也极为佩服她的思维。 “怎么,我说的不对吗?一只狼若是不想吃兔子,那么它到兔子窝边转悠什么,难不成是为了对兔子说句好久不见?” 刘睿影刚想反驳,听了这句之后却是只能沉默…… 不得不说,这事儿放在九山的以手中,它的的确确还就是这么个理。 人间和九山没什么区别,不要总是把自己抬的太过高贵。 相比较而言,九山虽然原始些,但原始却恰恰代表着本真。 刘睿影并不知道这主仆二人身份,只当是一个小女孩有些奇思妙想罢了。 “我来吃饭喝酒。” 刘睿影说道。 “这倒是怪事一桩……” “莫要胡说!” 赵茗茗终于是再度出言阻止……她不知道继续放任下去,这小丫头还能说出多少惊人之语来。 “哈哈,这位小姐无须紧张,倒是您这位丫鬟可着实有趣得很。” 刘睿影说道。 他是想和糖炒栗子多聊几句的,以此也能让赵茗茗对自己的印象更深几分不是? 如此机缘,刘睿影着实不想浪费。 哪怕是问到个姓甚名谁,何方人士也好哇。 “小妹妹,这吃饭喝酒人之常情,有何奇怪之处?” 刘睿影见糖炒栗子举手投足间很是稚嫩,身材也是娇小可人,当下便如此称呼道。 他又怎知,糖炒栗子却是要比他年长一倍还多。 “吃饭是没什么,不管是谁都要吃的……你看那路边的蚂蚁也得寻蜜糖不是?可这喝酒,却不是什么必须之物,专门之事了吧……” 糖炒栗子倒是没有在乎刘睿影对她的称呼。 “那是酒吗?” 糖炒栗子指着刘睿影桌上的杏花酿坛子问道。 赵茗茗的目光也跟了过去,同样一脸希翼。 “对啊,你们……没喝过酒?” “没……出门前家里长辈不让喝,出门后不知道怎么喝。” 糖炒栗子摇了摇头,噘着嘴说道。 “你是江湖人吗?” 糖炒栗子突然向前凑了凑身子,小声的问道。 “嗯?你说什么?” “哎呀,就是那种江湖人!打打杀杀,居无定所,好事坏事都干!听说江湖人就很爱喝酒……” 刘睿影看向赵茗茗,发现这位小姐似乎也是在等待自己的答案。 这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两位活宝? 就算是再深闺不出的大家闺秀,也不该如此对世事一无所知吧。 听她这么一问,刘睿影却也是来了兴致,一口咬定自己就是江湖人。 “哇!那你杀过多少人!” 糖炒栗子问道。 刘睿影有心吓唬吓唬她,便随口说了个一百。 “哦……” 没想到这个数字却是让糖炒栗子毫无感觉。 刘睿影不知道,在糖炒栗子化形以前,一百条生命不过是不到一个月的口粮罢了,又怎能让她觉得震撼? “想喝酒吗?” 刘睿影问道,同时也看向赵茗茗。 借着酒劲来拉近关系,是一个很老套的办法。 因为它着实好用,而好用的办法自然就用的人多,用的人多就会变得老套。 别说赵茗茗和糖炒栗子并不知道这一回事,就是人间那些知道这其中因果的女子又能如何? 刘睿影虽不是嗜酒狂徒。但自从和汤中松对饮之后,他发现许多氛围与趣味,是只有酒才能营造出来的。 桌上摆着杏花酿。 眼前坐着美娇娘。 美酒与美人,不是一道选择题,而是一道加法。一道男人都会做的加法。 加法是不讲究先后顺序的,美酒与美人也亦然。 不过更多的人会把美酒放在前面,因为美酒能让美人更美。如果说先前还有些许瑕疵的话,那么在美酒的修饰下都会只剩下千娇百媚。 酒是一场镜花水月。 喝到肚中,暖到心间,醉在脑海。 它是人们唯一能控制的梦境,最后退守的堡垒。 是一种灵丹妙药,能医治这世上最好的郎中都瞧不出的病。 刘睿影记得查缉司有一位前辈曾告诉过自己,喝酒是一门学问,醉生梦死是一种功法。 每个人都在为自己编织的美好幻觉而前进,可是总有一天你会发现幻觉就是幻觉……即便你为此流感最后一滴血也没办法实现,这时候酒却能填补你这一路走来,身心之上的全部伤痕。 它一点点的穿过岁月,流经过往。 从舌尖到舌根,从喉头到胃底。 抚平你的褶皱,软化你的伤痛,淡忘你的期待,减轻你的失望。 世上再无第二物能做到如此。 “怎么喝?我不会……” 糖炒栗子怯怯的说道。 刘睿影给自己满上了一盏。 他也想学掌柜那般,用劲气控制着坛中杏花让它们只出来一朵,好在赵茗茗面前也好卖弄一番。 没曾想,却不似看上去那样简单。 不过在美女面前,怎么能落了面子? 独朵杏花浮盏中,他终究是做成了。 “喝酒怎么需要人教?如何喝水就如何喝酒,会喝水就会喝酒!” 刘睿影说着,一仰头又干了一盏。 好似酒场老手一般,实则自己饮酒的时日都不超过一掌之数。。 “试试?” 刘睿影指着酒坛子问道。 糖炒栗子有些动心,看向赵茗茗征求同意。 赵茗茗略微思索之后后,点了点头。 毕竟这是在祥腾客栈中,不怕有什么事端。而她虽不认识刘睿影的官衣,可单凭他这清秀可人的面相,也难以让人生出拒绝之意。何况列山内规矩森严,而此次出门赵茗茗也确实想尝试一番…… 赵茗茗端着酒盏,看着其中漂浮的杏花,微微有些失神。 “小姐你咋还没喝完?” 糖炒栗子举着空空的酒盏对赵茗茗晃了晃。 赵茗茗先是伸出舌头,舔了舔,发现没有什么味道,然后便一口饮尽。 刘睿影看到这两位自称第一次喝酒的姑娘,一盏下去竟然是面不改色,不由得有些吃惊。 其实就连赵茗茗和糖炒栗子自己都不知道,这般人类的烈酒,对她们异兽而言却是极为寡淡,除了能多增几分精神之外根本就醉不了。 一来二去间,桌上已经摆了四五个空酒坛,其中一大半都是赵茗茗和糖炒栗子喝的。 刘睿影已经有些微醺,而他想问的话却还没有问出口,不免很是着急。殊不知,这一着急,却是更加催发了酒劲…… “此处祥腾客栈可真安静……” 刘睿影自言自语道。 “不知公子此言何意?” 这是赵茗茗今晚对刘睿影说的第一句话。 也是她此生对刘睿影说的第一句话。 “集英镇也是有一座祥腾客栈的,而那里却是要比此间热闹的多……酒客更加豪爽,每晚还都有戏曲听。” 刘睿影回忆着。 “那你唱一段儿不就好了?” 糖炒栗子说道。 刘睿影也是酒劲上头,竟然一口答应了下来。 奈何他脑中记得的唱段着实没有几个……想来想去只有一段儿碧芳酒还算记得清楚,唱词儿也正好应景。 刘睿影放下酒盏,开口唱到: 小生本无心傍花随柳。 他乡异客仅半面之旧。 怎奈先生白衣送来碧芳酒。 却是不饮它三千杯不罢休。 想咱溢美之词也是倒背如流。 怎的见了姑娘您却又欲说还休? 怕是一段机缘再度随波逐流 纵然咱也不是甚么南能北秀 但也能应得上是文采风流 好比这金钗换酒醉倒了曹国舅 坛中肚里端的是闲茶浪酒 姑娘您可别嫌我喋喋不休 咱把这烂肠事与你细细参究 殊不知那江员外权势滔天气冲斗牛 屋檐之下咱只能忍耻含羞 …… 丁州州统府内。 汤中松也回来了。 霍望只给了他一天的时间收拾东西,而后自行到定西王府去找他。 明眼人都看的出来,这根本不是什么收徒。 只是为了将汤中松扣在身边,日后汤铭无论做什么都得多打几分思量。 质子之法,也很是老套。 而汤中松却并没有收拾任何东西,整整一个上午都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停的写信…… 有些事,他要在离开前全部处理妥当。 下午,趁着朴政宏将他写的信一封封送出的空挡,他来到了父母的房中。 汤中松静静的站着,一言不发,汤铭也静静的站着,看着他,一言不发。 汤铭心知,自己这儿子已经是雏鸡变凤凰。奈何如今这情形之下,却很是生不逢时……自己也没什么可说的了,旁的一切想必松儿也是心中有数。 邹芸允出乎意料的没有哭……连悄悄的泪儿都没有,这倒是在人意料之外。 只是递给了汤中松一枚玉佩。 “这是叶老鬼送回来的,一直忘记给你。今后还是戴着吧,你从小没离过身。” 汤中松从母亲手中接过玉佩后,立马就戴在了脖子上。 “少爷!” 朴政宏的声音想起,却是到了出发的时间。 “都送到了?” 汤中松眉毛一挑问道。 “都送到了。” 朴政宏回答。 “去吧你带回来的虫儿挑两只最健硕、叫声最大的,用根儿绳穿着挂在车上。走夜路太安静了,难受!” 汤中松这一句话不惜用上了劲气,声音在整个州统府中回荡不已,竟是故意让所有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第三十七章 秉笔如刀,词锋见血【一】 丁州府城内,祥腾客栈外。 夜已深。 刘睿影站在祥腾客栈门口。 料峭寒风吹酒醒,此刻却是一丁点儿醉意都没有了。 他回头看了眼已经打烊的大堂,有些自嘲的苦笑。 竟是到了最终他也沒能开口……连那位姑娘的名字都没有问到,只能找面镜子对着,骂一句真他妈窝囊! “小姐,这小孩儿是挺有意思的啊!” 回到房中糖炒栗子对赵茗茗说道。 刘睿影叫她小妹妹,她叫刘睿影小孩儿。 这笔账,估计是没法子掰扯清楚了。 赵茗茗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的把窗户推开了一条缝,朝街上看去。 但是,刘睿影却并没有经过她的窗下。 丁州府查缉司站楼的方向,与此正好相反。 赵茗茗也觉得今晚的经历很是一段奇妙。短短的时间,她已经和两位人类产生了交集。 一个要杀她,不死不休 一个要请她喝酒,还附带着给自己唱了段儿戏。 不过那段《碧芳酒》唱的着实有几分功夫。 要不是刘睿影后面忘了词儿,赵茗茗真想听下去,看看那飞扬跋扈的江员外的下场。 欺软怕硬这个概念在异兽们的世界是不存在的。 他们每天的生存,就是弱肉强食的不断重复。 强者恒强,弱者活该。 可是在听这段戏曲的时候,赵茗茗却对那处于弱势的主人公有些心生怜悯。 化形术只能化得了身形,却变不了本心。但是不知不觉间,她的思维已经逐步的朝着人类靠拢了。 刘睿影一个人走在宽阔的街道上,远远地看到有一星火光。 “这街上竟然还有没收摊的买卖?!” 走近前去一瞧,是一个书摊。 一辆不大的木质架子车上,平平的摆放着一层书。 车架的把手位置伸出来一根竹竿,上面挑着一盏灯。 摊主坐在黑影里,看不清楚身形。 刘睿影看着书名,全都是些圣贤著作,经史子集云云……顿时便失了兴趣。 “客官,买书?” 刘睿影收回目光正要继续往前走时,摊主突然开口了。 “嗯?我不买。” 刘睿影一口回绝。 “我这里可是有许多孤本呐!” 摊主继续说道。 这一句倒是让刘睿影再度有了兴趣。 中都查缉司本部,天目省省巡,蒋崇昌大人可是在中都出了名的痴迷古籍善本。 若是自己能在此淘换到什么宝贝,那等他日回到中都当做为礼物奉送,也不失为妙事。 毕竟自己这次升官,以及功法剑技的奖励都是由蒋省巡亲自操办的不是?况且自己这又是第一次外派,于情于理都是得带点儿东西回去才好。 “你有何种孤本?” 刘睿影并不懂书。 他只知道孤本的意思是只有一本,物以稀为贵嘛。 “客观是要何种孤本?” 摊主反问道。 这倒是把刘睿影难住了…… 他也不知道蒋昌崇省巡大人喜欢什么类型的古书,而要让他自己说个名目出来也得是搜肠刮肚一番。 “世间满共八种文体:表、说、记、铭、序、辩、传、诏,四大名目:经、史、子、集。作一抉择哪会如初困难?看来客官并非是读书人啊……” 刘睿影心里颇为不服气。 读书人属文道,刘睿影自然不是。 如今天下文道,一南一北却是有着两方巨擘:博古楼,通今阁。 博古楼在西北,通今阁在东南。 皆位于两大王域交接之处,意为不偏不倚,公平公正。 读书人虽不像武者,平日里斗刀比剑,论修为短长。却也是要丹心铸笔写春秋,写出一手惊世文章才罢休。 金、黄、红、紫,青、蓝、黑、白。 绫、罗、绸、缎、锦、纨、绡、绢。 日、月、星、辰、山、龙、虫、草。 总的算下来是八个品级,由书院统一派发文服以区别。 而文服则以三种方式作出区分,分别是颜色,材料质地,以及上绘图案。 金色以绫为质地的,胸前绣日,便是最高的八品级。 白色以绢为质地的,背绣杂草,便是最低的一品级。 除了八品以外,其余的品级的图案皆是绣在背部。不过天下人还是习惯以颜色来区分,没什么人去细看那刺绣图案。 青、蓝、黑、白四级中, 对应着读到脑中,思在心中,出于口中,落于笔中,这四重境界。 而金、黄、红、紫却没有明确的规定,一切皆以文章优劣分高下,这般尺度却是有些暧昧不清了……毕竟文章一事向来公说公帅气,婆说婆美丽。 对他们来说,自己写出的文章那可是比老婆肚皮里生出的亲儿子还宝贝。老婆一天喂奶三次,他每天自赏三十遍。 如若实在没法评判,便只能一品一品的向上申助。 天下目前只有博古楼楼主,通今阁阁主是八品金绫日,也是唯一能拍板定生死的两人。 这却是皇朝延续下来的老办法。 五王没改变,直接一锅端来吃个现成的。 倒不是为了图省事,而是这一套制度却是合理,也就萧规曹随没有什么改动的必要。 每十年的夏至左右,这北楼南阁都会在中都城一场比拼,叫做文坛龙虎斗。 相比之下武道这一方面,却是弱了不少。 起码没有如此规模宏大,等阶极高的盛会。 不过这也是五王共同商议的结果……习武之人本就逞凶好斗。天下好不容易才安定下来,若是再弄个如此比斗,说不得又有多少人为了那虚名而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不说远的,就看这次丁州。 汤中松的琉光馆在定西通览上放出一则半真半假的消息,都已是搅的四方云动。 若是此举放在中都,和这文坛龙虎斗一样,那还得了? 虽说文无第一。 但读书人拼的是一口骨气,是一片格局。 谁的骨气硬,谁的格局大。 那伤春悲秋的文字,肯定是要比铁马金刀的气魄略逊一筹。 所以纵使不做排名评判,只是冠以讨论交流之名,与会者心中也是自有一本明账的。 上一次的龙虎斗,刘睿影年纪还小。 只记得有两位老人,须发皆白,都身着金绫日,各自立于一张巨案之后。 两侧是数十人的弟子侍女,忙着展纸,研磨。 落笔刹那,竟是为中都城引来了一场惊天风雨。 两人越写越是酣畅凌厉,冲天而起的滚滚文采在中都城上空的风雨中凝聚成龙虎之状。 神虎扑面而来,长啸之声似令太上河水倒流。 神龙隐首摆尾,龙爪翻腾恐连九山颤巍。 这一幕看的刘睿影很是害怕,不等结束就一溜烟的跑回房中用被子捂住了头,只留个屁股高高的撅在外面。 有了这般经历,他自然是对文道不感兴趣。若不是查缉司也需要读书习字,他怕是根本不会涉猎于此。 眼下被这摊主一问却是又勾起了不痛快的往事,当下气呼呼的说了一句:“我要史!” “史又分古史,近史,现史。这古史,近史,现史又分为正史,野史。不知客官您要的是哪一种?” 摊主平静的问道,语调中听不出任何感情。 “你怎么会有如此多的古籍孤本?完全是在消遣于我!” 刘睿影闻言大怒,出言斥责道。 “客官无需动怒,我都拿出来任您挑选便好。” “当啷!” 一道寒光闪过,正好击打在刘睿影的剑鞘之上。 原来是摊主借着拿书之机,趁机射出这一枚暗器。 刘睿影手疾眼快,却是用剑鞘挡了下来。 “你是何人!” 来人眼见一击不成,并不答话。 双手连连舞动,似乎在空中弹奏一把无形的琵琶。 刘睿影单手转动剑鞘抵挡,虽然对方攻势凌厉,却是一个不漏的全部防住了。 刘睿影看了一眼掉在地下的暗器。 它们通体透明,正在冒着幽幽的白烟,竟然是冰做的。 水至寒方为冰,冰为水之展拓。 随手射出冰锥暗器的人,已经是够把五行之力中的水之力调动催发到极致。 此人的修为已经到达了地宗境,或者至少也是和刘睿影一样的伪地宗。 这让刘睿影大惊失色…… 虽说他也打通了昴府气府,可以调动五行火之力,但相对应功法和剑技却是一点都没有修炼。 那《七绝炎剑》刚到手里两天不说,光是自己挑的那个“焬”字咒言都没有突破第三重的“一往无前”。 “说不得,这或许是个契机……” 刘睿影在心中想到。 “我?嘿嘿,其实我才是客官啊!” 直到此刻这位摊主才从黑影中走出。 一身普通棉袍,黑巾蒙面看不见脸庞,眉宇之间却很是清秀。 喉间似乎含着什么东西破坏了音色音调,使人听不出年龄。 其实刘睿影早就对此人有了防备,否则对方的第一击就已经让他命丧黄泉了。 与糖炒栗子和赵茗茗的酒局结束前,刘睿影听到外面传来打更人的声音,那会儿是子时整点。 若是是为那做夜间劳力的人,煮碗面吃的夜宵摊还摆着,等待最后一波晚归客,倒还情有可原。 但这人却偏偏选了一个书摊。 这如何能不让人生疑? 而且那架子车上摆的书,封皮崭新整洁,连被翻动过的痕迹都没有。 随随便便的一个沿街书摊,你不卖春宫只卖圣贤之书便也罢了,竟然还说自己有孤本,这岂不是更加的不可思议? 若是孤本这么好找,那蒋崇昌省巡大人也没有必要为了寻一爱书而废寝忘食,茶饭不思了。 刘睿影不明白,为何此等高手伪装技术却如此拙劣。 这条路是从祥腾客栈回丁州府查缉司站楼的必经之路,他寒夜守候在此怕是已有不短的时间了。 但凡人决定要做某事,那一定是此事有利可图。 这个世上根本没有彻头彻尾的大善人,大家不是追名就是逐利。 但是这人到底想从自己身上得到什么,刘睿影对此却没有任何头绪。 “他刚才说他才是客官……” 这句话的暗示已经很明显了。 刘睿影身上一定有对方需要的东西。 “你要什么?” 刘睿影深知一旦交手,自己肯定讨不着好,不如先拖延些时间也好再行谋划。若是得空能放出信号,唤来查缉司众人前来相帮也好。 “这周围两条街范围内都已是空无一人,你却是不要再打旁的主意。” 他并不说自己的需求,而是一语道破了刘睿影的心中所想。 然而对方似乎还并不是只有一人,也让刘睿影又心惊了几分。究竟是什么人,什么组织竟是要花费这么大气力来围猎自己? 他看了眼手中的星剑,第一时间想到了霍望。 “你们可是定西王府之人?” 刘睿影问道,同时体内已经开始暗暗调动劲气。 “我们是谁,并不重要。但是只要你把《七绝炎剑》的功法剑技交出来,我们可以放你离开。” 刘睿影这才明白对方的根本目的,竟然是为了自己刚刚得到的奖励——《七绝炎剑》。 “《七绝炎剑》?” 刘睿影很是诧异。 并不是他没有听清对方的话语,而是觉得这区区一本《七绝炎剑》怎么会犯得上让对方如此劳师动众。 “没错,就是《七绝炎剑》。” 对方重复道。 刘睿影以为这一本《七绝炎剑》只是中都查缉司本部库房中翻找出来的一本秘籍,并无其他。 而他很是喜欢的缘故是因为这本功法剑技正好弥补了自己跨入伪地宗之后无功可练,无剑可施的空白。 他哪里能想到,这《七绝炎剑》可是文武双圣贤——张素的著作。 若是除去张素羽化前的《知行合一论》不算,那《七绝炎剑》才算得上是真正的孤本。 虽然在张素完成《七绝炎剑》时,他的核心思想《知行合一论》并没有诞生。 不过世间真理的推陈出新,绝非一朝一夕之功。 虽即使《七绝炎剑》完成的时间尚早,可是日后的《知行合一论》的精华却已散布在其中。 “《七绝炎剑》不在我身边。” 刘睿影撒了个谎。 “你从集英镇到丁州府城的路上,没有任何停留。而后,进了城你便独自一人轻装前往祥腾客栈吃酒。你虽让同行的查缉司之人将你的行礼都送回了站楼,可是里面除了一些换洗衣物外并没有《七绝炎剑》。因此它只可能在你的身上。何况如此珍贵的东西,你又怎会不贴身保管?” 对方依旧语气平静,一字一句的戳破刘睿影的谎言。 刘睿影发现自己这一路的行踪竟然被对方了解的如此透彻,而且听他言语之间似乎是已经去过丁州府的查缉司站楼之中翻看了自己的行礼。 虽然丁州府的查缉司站楼虽然在各地站楼中实力并不拔尖,但还从未听说过有外有人能堂而皇之的进入其中。 要知道查缉司站楼内部机关重重,尤其是大门更实用机括联动锁闭。若是没有对应的令牌钥匙,纵然是有千万斤的蛮力也难以打开。就算你用强,破了大门。那这般大的动静,站楼中人又怎会没有反应? 刘睿影当下自然是不信,右手却慢慢的往自胸前的衣襟里伸。 “啪!” 他确实是将《七绝炎剑》贴身携带,而且就放在胸前的衣襟里。 但是秘籍的旁边是一枚查缉司特质的流火弹,一旦甩出方圆几十里内都能看到,那战楼中的同袍定会前来接应。 没想到,刘睿影刚把流火弹从手中甩出,就被不知从哪个方向的黑暗中射出来的一支箭给牢牢的钉在了墙上。 这箭法,快,准,狠。 虽然不知对方究竟有多少人,但是现在至少能确定除了面前这冰锥人以外,却是还有一位射箭的高手,正在暗中伺机而动。 或许下一箭,被钉在墙上的就是自己的项上人头。 冰锥人眼看刘睿影呼叫外援受挫,却也没有再言语什么。 可以看出,他也并不想动手,只是想要拿走《七绝炎剑》罢了。 他现在做的,就是一点一点的把刘睿影的心气消磨干净。然后堵住他的所有退路,让他心态崩溃。 如此这般,刘睿影定当乖乖就范,只是要多消耗些时辰罢了。 五大王域有些猎人,会驯养鹰为自己打猎辅助。 这种驯养并不是从小将猎鹰养大,因为这样长大的猎鹰便和鹦鹉没有任何区别。 他们要到野外去,以活鸟为饵,铁线编网,捕捉神志尚未开化的原始猎鹰。 只有这样的猎鹰才拥有猎人们需要的一切技能,而不只是拥有一身漂亮的羽毛。 然而,鹰本就是空中最高贵的生物。 它们的生命就体现在自由飞翔的双翼之间。 在大山大河的上空盘旋,俯视着这片大地。 它们何其骄傲,是根本不会臣服于人类的。 于是,猎人们想出了一个办法。 便是将鹰牢牢的围困在方寸之间,让它不能吃不能喝,不能睡觉也不能飞翔。 仅仅几天,骄傲到不可一世的鹰便会亲昵的站在猎人的肩头,成为他们忠实的伙伴。 这个过程,叫做熬鹰。 正如现在刘睿影的处境。 但,与猎鹰不同的是,刘睿影可以思考。 他发现对方现在暴露出的两人,一人冰锥暗器,一人凌厉神箭,都是以距离见长。 一般使用此等武器和武技的人,被敌人近身之后,一身实力往往削弱下降极大。 刘睿影虽然没指望自己能打赢,但是只要这边一动手闹出了动静,那么不说查缉司站楼,就是丁州府的府兵也会出来查探究竟。 但自己现在若是有任何异动,那名暗中的神箭手定然会不犹豫的放箭。 如何躲过这这一箭,却成了这番计策的重中之重。 刘睿影低着头,微微的叹了口气,似是无奈至极,同时右手再度伸向胸襟中。 突然,只见他两腿一弯,背部也跟着弓了下去,把星剑抱在怀中,以头为支点顺势往前滚了一圈。 “嗖!” 那神箭手果不其然的放箭了。 刘睿影背后的衣襟被箭头划破,只要再略微迟钝一刹那,这一箭便就射在自己的后腰上。 冰锥人看到刘睿影滚至面前,也是被惊了一跳。 或许他更吃惊的是那名躲在暗处的同伴竟然会失手。 刘睿影自然不会给他射第二箭的机会。 后腿一蹬地,朝前方扑过去,一把抱住了冰锥人的腰身。 这下就着实让冰锥人有些手足无措。 他没想到刘睿影竟能想出这般方法,简直像是泼皮无赖在街头打架一般。 好歹也是查缉司省旗,怎的如此不要脸面。 他哪里知道,刘睿影满心之念都是如何破困局。 何况,若是连命都丢了,要面子又有何用? 死的体面从来都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唯有百折不挠的活下去才值得赞颂。 刘睿影将头埋在冰锥人的腰身处,躲避暗箭。 双臂环绕到他身后,对这冰锥人的后腰处双掌同时拍出。 “疾风惊鸿掌!” 只是刘睿影目前不用剑能发出的最强一击。 因为自己将冰锥人牢牢的环抱卡死,所以他躲无可躲,逃无可逃。而刘睿影掌击之处,又是他防御的死角,这两章冰锥人却是结结实实的受上了。 “哈!” 冰锥人大喝一声,提腿一脚将刘睿影踢开,而自己竟是毫发无损。 刘睿影趁此空挡看到右前方一处黑暗中出现了一星反光,他右手拔出星剑,运上劲气朝着反光处掷去,左手仍是对着冰锥人再出一掌。 星剑离手。 犹如一道闪电,向既定方向飚射而出。 “哐当!” 黑暗中神箭手看到星剑来袭赶忙躲避,终于是踩掉了房顶上的瓦片,暴露了身形。 没曾想刘睿影这一招掷剑术却是雷声大雨点小的虚招,飞出去不到几米远,便掉在了地上。 “噗呲……” 刘睿影还来不及高兴处理掉了一处暗中的危机,他的左掌却是被对方的冰锥贯穿。 眼见对方又与自己拉开了距离,刘睿影强忍着疼痛向前冲去,捡起了星剑。 他看到左手手心处有一个规整的穿洞,但是却没有血迹流出。 伤口周围,一股冰寒之力正在逐渐蔓延。 “哈哈,你中了我的子午冰封锥。子不过午,午不过子,六个时辰之内你定会被寒冰劲气冰封而死。” 冰锥人有恃无恐的说道。 刘睿影没有理会对方,他略微感知了一下掌中的伤口,知道对方所言非虚。 当下心一沉,除了一往无前之外却是并无他法。 刘睿影右掌抢攻,却是又拍出数道掌力。 这疾风惊鸿掌不愧是刘睿影苦练的武技。 一掌出,速度之快宛如惊鸿残影,夹杂着风势更让人摸不清方向虚实。 奈何,对方的子午冰封锥却是更快。 “啊!” 转瞬间,右掌中心却也是被洞穿了一处。 即便如此,刘睿影仍旧咬着牙捡起了星剑。 因为冰封的力量,右手已经开始有些微微僵硬。 不得已他只好双手握剑,从左下到右上,斜劈一剑。 “法道无双!” 这一剑却是查缉司的独门剑法,非查缉司之人不可研习。 法道二字取法度公道之意。 查缉司查缉天下。 维天下法度,护天下公道,自是举世无双。 刘睿影这一剑几乎将自己积蓄的劲气全部用光,就连周身气府也是变得空虚不已。 若不是用星剑支撑,便就要一个趔趄跪了下去。 这剑出,顿时漫天萧索。 刚柔并济,阴阳圆融,朝着冰锥人逼杀而去。 冰锥人眼观这剑气来袭,非但不闪不必,还将一只手背在了身后…… “寒氤圣冰!” 他右手对这前方虚空微微一握,刘睿影使出浑身解数劈出的剑气竟然被冻住了! 这般巧夺造化的寒意,竟是连剑招都能冰封!。 “不交出《七绝杀剑》,你就先交出性命吧!” 冰锥人不屑的说道,却是已经起了杀意。 然而刘睿影仍不死心。 他不顾丹田空虚,气府干瘪,强行提起劲气,再度出剑。 这一剑,平平无奇的只是朝前一刺。 实则剑尖连点,劲气化雨,密密麻麻的朝冰锥人袭杀而去。 霎时,昊芒漫空。 刘睿影深知自己体内昴府内,劲气充裕。而纳火化力,自是威力不俗。 奈何自己空守宝山,却只能徒徒兴叹……只知将劲气引入其中转化,却不知该如何引出化为威能。 不料,就是这一分神,一剑射穿了刘睿影的左腿肱骨之处,顿时血流如注…… 先前暴露了行藏神箭手,却已是找到了新的潜伏之位,重新隐匿于黑暗之中。 第三十八章 秉笔如刀,词锋见血【二】 射中刘睿影的这支箭,却是与平常的箭支极为不同…… 它只有一杆光秃秃的箭身,并没有羽毛做成的尾翼。 箭头头与箭身一般粗细大小,亮晶晶的,不知是用什么材料制成。 方才刘睿影看到的一星反光,正是来源于此。 箭支没了尾翼,就如同走兽失去了尾巴一般,舍弃了平衡, 长远距离的射杀必定会受到影响,但穿透力和短距离的速度却是有了很大的提升。 这一箭,虽是洞穿了刘睿影的大腿,但实际上对他的伤害并不大,因为这支箭很是光滑,咩有任何倒钩倒刺,也没有淬毒。只是流了些血,还远远没达到让他束手就擒的地步。 刘睿影咬牙将箭支从腿中拔出,带的伤口外翻,流血加剧,但此时却也顾不及止血了。 不过他发现似乎在自己提气运功时,双手洞穿处的冰麻之感会减轻不少。体内的劲气,好像能够克制住手掌处伤口传来的冰封之力。 这一发现不由得让刘睿影喜不自胜,于是不惜透支自身的去催动阴阳二极。 其实这根源却是在他体内新破的昴府上,那晚他向昴府内注入了许多十分精纯的劲气,昴府转化完毕之后便储存在其中。但此番大战,用度极大,虽然刘睿影并没有掌握动用昴府内火行劲气的功法武技,但也难免会渐渐渗入。 不管怎样,这却是另他再度振奋了精神。 当下挽了个剑花,朝着冰锥人奔行而去。 冰锥人看刘睿影再度提剑攻来,右掌朝着前方一抹,瞬间凝出一个冰盾护身。 刘睿影看到冰盾横空,便立即改变了行剑的方向。 冰锥人看到刘睿影身形流利,一时间也是颇为不解…… “明明方才中了邪影缠身箭,怎么除了流血以外就好似没事儿人一样?” 原来,此箭的确不是凡物…… 除了造型怪异外,更是被淬入了邪秽之力。 邪影缠身箭的箭头要在七对童男童女的心头血中浸泡七七四十九天,而后再射杀六六三十六人方才成型,日后每射杀一人,邪秽便增强一分。 中箭的同时,箭中万千邪影便会顺势侵入体内,扰乱劲气运转,徒增消耗,让人逐渐的筋疲力竭。 但是刘睿影此刻却依然生龙活虎,机敏腾挪,哪里有倦怠之感? 冰锥人见状也不再托大,左手凝聚劲气,化出一把冰刀,持刀杀来。 刘睿影应变不及,被对方冰寒刀锋所伤,左臂上落下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冰锥人并不给刘睿影喘息之机! 他刀刀狠厉,不带任何华丽技巧,向着刘睿影的上盘砍来……同时另一只手还不断的射出冰锥。 冰刀,冰锥…… 一明一暗。 一远一近。 两种兵器却也是两种战法! 刘睿影招架不住,连连后退…… 空中冰寒煞气弥漫,让临街的屋檐窗棂都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霜。 终于,刘睿影退无可退,身后便是一个门庭立柱。 他用一只脚堪堪抵住立柱,另一只手却是拿起剑鞘当做一柄无刃之剑,用来抵挡激射而出的冰锥。 突然,刘睿影感觉胸口处蓦然翻腾而起一股焦虑烦闷之感,体内劲气也是一时间来不及提换…… 眼见冰锥人一刀又至,只得虚晃一剑,实则侧身闪避。 “终于是发挥作用了!” 冰锥人见状也是舒了一口气。 若是废掉一根邪影缠身箭却没有任何效果的话,那可是有些过于浪费了。 刘睿影不知体内变化是何缘故,只道是伤口处的冰寒之力作祟,便想要使蛮力将昴府内的火行劲气逼出,与其稍作争锋。 但是无论自己如何运功提起,昴府内依旧如同死水一滩,寂静无声…… 刘睿影眼神露出绝杀神情,今晚势要以命相搏! 他大喝一声给自己助威,法道无双剑法再度使出,一环扣一环,一剑接一剑。 劲气纵横,飞沙走石。 剑意凌然,风走云集。 刘睿影竟是一举之间逆转了颓势,和对方陷入了鏖战…… 脚下轻点,踏出数步。 双手握剑,自上而下劈斩。 冰锥人横刀抵挡,却也是被这一剑之攻势震的虎口微麻。 此番刘睿影的剑劲攻势,与先前截然不同。 “哈哈哈,你不是想要我的《七绝炎剑》吗?来啊!” 刘睿影说话间,剑影旋起。 冰锥人舞动冰刀滴水不漏,两人像两股龙卷一般有来有往。 饶是那暗影中的神箭手,都抓不住再度放箭的机会…… 冰锥人越战越心急。 本以为是手到擒来之事,没想到却这般麻烦…… 他将冰刀高举,运劲提气。 周身散发出一股极其强横蛮暴的冰寒之意,向四面八方辐射而去。 “自找死路!” 冰锥人说道。 刘睿影并不作答。 此刻他也是怒恨交击,满腔战意化为死志!一剑刺出竟是有淡淡乌光环绕…… 剑尖与冰刀相击,竟然是火星迸射,如此不可思议…… 刘睿影此刻心无旁骛,只有无穷无尽的杀意。 天山地下。 只有手中剑,眼前人…… 手中剑是杀剑。 既然出鞘,便不留活口。 眼前人是敌人。 既已为敌,便永不宽恕。 即便是博古楼、通今阁的二位金绫日看到这一幕,满腹的诗彩华章却也是没了用武之地…… 一个“杀”字足以披靡无敌,墨染此刻。 冰锥人冷冽一刀,划开刘睿影扑面而来的滔天杀意。 “铁马冰河!” 冰锥人足下寒意弥漫,向前奔涌。 竟是生生造出一条寒冰道,犹如冬日里冰封静止之河流。 他踏着这条冰河,向前一刀斩出。 刀气刀劲,与寒力冰意相结合,幻化出一尊铁甲将军,手持大刀向自己奔袭杀来。 临到近前,战马提起前蹄发出一声嘶鸣! 铁甲悍将,双手挥刀劈砍而下,转瞬就要落在刘睿影的头顶。 “啊!” 刘睿影一声怒吼,竟是毫无惧意的举剑相迎。 慕然间,刀光与刘睿影的星剑碰撞,竟是一触即溃…… 随即,披铠战马与铁甲悍将也纷纷消失。 刘睿影周身竟凝聚了团团烈火,浓郁的火属性劲气将冰锥人凝聚出的冰河都逼退了一大半有余…… 刘睿影察觉到自己的变化,当下顿感欣喜不已! “我练成了!” 在生死关头,刘睿影终于是突破到“一往无前”的第三重“知行合一”的境界! 七字咒言,焬字,功成! 一往无前之火,即便是旌蔽日,敌若云,也不会流露出一丝一毫的惧意,只会爆发出冲天而起的威灵让敌人摇摇欲坠。 如此坚定之毅力,即便身死道消又如何? 就算去往那冥界,也照样能称尊为鬼雄! 剑气纵横,斩杀阎罗! 刘睿影在刚才生与死的颠毫之间,领悟到“知行合一”的真谛,那就是无愧于本心,将所思所想一一付诸于行动,方才是真正的大智大勇。 坐而论道,空谈误国。 纸上谈兵,自古而今不知增添了多少冤魂亡灵。 然而“知行合一”的一往无前者,面对何种惨淡,怎样的十死无生,都不会放弃自己的坚定。 时间的流逝,洗涤不掉他们的信念,即便最后的结局是异常沉浸于血色中的悲哀,那也是一出万人敬仰,伟大的悲剧!至少让人们看到这世间还有希望,并不全部都是苟且偷生之辈。 焬字咒言功成,刘睿影能感觉到自己昴府之内积蓄已久的火行劲气此刻已顺着肾经蓬勃运转。 “待到焬字三重色,我剑出鞘百剑折,拔天炎剑破朗日,劈奸斩佞清君侧。” 他在心中默念了一遍焬字咒言功法附带的剑技。 只有一次机会。 要么剑出,敌退。 要么剑败,身亡。 冰锥人看到自己的杀招“铁马冰河”被刘睿影轻易破解,心中也是隐隐升起了一阵担忧。 刚才那一招让他消耗颇大……此刻却也是需要些时间来运气调息。 而这却正好中了刘睿影的下怀…… “焬字已然三重色,我剑出鞘你刀折!” 刘睿影运转焬字咒言,将昴府内火行劲气全部调动而出, 一剑凌空,辉煌伟岸。 宛如无限江山,极力攻向冰锥人。 “啊!” 冰锥人一声惨叫,血肉纷飞…… “想不到短短几日功夫……你却是已经练成了七绝炎剑。” 冰锥人痛苦的说道。 “没想到这七绝炎剑却是如此之强……刘睿修为境界差我甚多,但在此种剑法的加持之下却是能伤我如此……张素可真不愧是双道之先贤……” 冰锥人在心里想道。 他手中冰刀节节碎裂,双臂经脉寸寸逆伤。 即便仍有再战之力,但若是刘睿影决心玉碎……自己却也是无法全身而退,只能和其同归于尽。 两端权衡取其轻。 当下双手一挥,水雾升腾,遮蔽了刘睿影视线,却是已然遁走…… 刘睿影新功初成,正想大展剑招威能,因此破开水雾冲上前去想要痛打落水狗。 “嗖……嗖……嗖!” 三支箭射于刘睿影身前一尺处,似是警告一般。 刘睿影冷静了下来,不再追赶。 他回到一旁的墙上,取下先前被箭钉在那里的流火弹,拽着箭一尾一同朝天上甩出。 “刘省旗何在?” 流火弹撒出去不多时,就见到秦楼长带着一众查缉司站楼人马赶来。 “我在这……” 刘睿影有气无力的说道。 “刘省旗,你这是……” 秦楼长看到四处凌乱不堪,地面血迹未干,空气中仍残留着五行之力和淡淡的杀气,似乎刚刚发生了一场大战。 再看刘睿影,此刻正倚在墙边坐在地上,受伤的腿直直的伸着,仍然还在流血。 “说来话长……先返回站楼吧。” 刘睿影说道。 两名查缉司省着扶着刘睿影上马回程,他交待其余的几人把那冰锥人的书摊子务必也要带回。 回到站楼,唤来郎中处理腿部的箭伤。可这邪影缠身箭,却不是仅仅处理伤口便能痊愈的…… 刘睿影将此事的经过详详细细的对秦楼长说了一遍。 秦楼长也觉得此事不但出人意料,而且更加匪夷所思。 丁州乃至定西王域的所有高手,在站楼内都有详细的情报资料,没有一个人是和刘睿影的描述相吻合的…… 若说使用冰属性的地宗境武修,天下间着实是数不胜数。 至于射穿刘睿影大腿的怪异之箭,秦楼长却也是闻所未闻。 两人商量来商量去最终能当做特征标记的,也就是两人的功法武器。 冰锥人的“铁马冰河”。 神箭手的“邪影缠身箭”。 一名中都查缉司本部特派的查缉使,在查缉之地遭遇袭击可是大事,尤其是这般生死追杀。 秦楼长也是不敢耽误……让刘睿影安心养伤之后便离开房间去写塘报了。 而刘睿影却根本没法安寝,只觉得心中烦闷躁郁,便四处溜达散心……他猛然想起,先前冰锥人说看过自己的行李,便又匆匆回到房间查看。 一进房间,看到有侍从正在为他整理。 先前因为他不再屋中,侍从便不能擅自进入。直到刚才他返回之后,秦楼长又特意交待侍从,让其前来打扫归置一番。 刘睿影看向自己的行李已经被侍从收到了柜中,这下却也是没有办法去确认冰锥人话中的真伪了。 不过他还是长了个心眼……没有告诉秦楼长这二人为什么要截杀自己。 “看来七绝炎剑很是珍贵,我却是要小心保存……” 想到这,刘睿影决定索性不睡了,干脆熬一个通宵把七绝炎剑另抄一份。 纵使擅自复制功法武技不为律法所允许,但当下事急从权,却也是顾不得许多。 秦楼长听侍从说刘睿影要了许多纸张笔墨,却道他也是要阐明事情经过因果,上奏中都查缉司本部,从而并没有疑心其他。反倒是开始担心刘睿影究竟会怎样秉笔直书……说到底这事自己可是沾着责任的。 可怜秦楼长一心想和刘睿影搞好关系,没想到刚开始共事没几天就差点闹丢了性命…… 秦楼长恨不得打自己一巴掌……早知道当时无论如何的也要和刘省旗一同去,这样即便晚上遇事也是两人共同担当…… 可是想的再多如果却也是没用,不得已只能叹了口气……继续想着该用怎样委婉的措辞来写这份塘报,才能不体现出自己有太多的失职不查之罪。 ……………… 定西王城。 朴政宏赶着马车停在了定西王府门口。 汤中松身穿一件墨色素面杭绸圆领袍,腰间绑着一根苍蓝蛛纹金带,相较往日确实是低调了不少,但一眼看上去缺还是一位风流倜傥的大府贵公子。 王府门口来来往往的有很多匠人,正在切割石材,修缮门庭。 任洋孙儿的大作,却是到现在都还保留着。 虽然门还没有全部修缮完成,但那上书“定西王府”四个大字的匾额却是已经重新高高挂起。 这王府门口,汤中松也算是路过无数次了。但当他一脚迈过门槛时,这心境却着实与在刚才在门外是两种光景。 这二十多年来的辛酸苦闷,一瞬间都窜到两个眼窝之间,若不是他猛咬了一口自己的舌头,差一点就喷薄而出了…… 汤中松走在前面,朴政宏提着大包小包,脖子上挂着虫儿跟在后面,随着领路的玄鸦军一起朝着王府大殿行去。 要说汤中松没什么想法,一点儿不紧张,那是假话。 但他也却是没有像往常那般多番算计。实力的差距之大……已经不是用计策便能填平的了。如果说鸿沟还有办法前进一步之遥的话,那他与霍望之间就是天堑,是他目前无论如何也没法突破的屏障,怎么算计都是徒劳。 即便自己确实有几分脑筋,也曾拜异人学习过合纵连横之术,但这一切都对定西王霍望都没有任何用处。 对方只需要轻飘飘的以一句话,就能让自己身首异处。所以凭借谎言是掩饰不住的,唯有老老实实,实话实说。 汤中松走进大殿,霍望端坐于王位之上。 “小子汤中松参见王上!” 汤中松拜倒说道。 “起来吧!” 霍望眉毛一挑说道。 汤中松起来之后低着头,不再言语,静静的等着霍望发话。 “当初在丁州州统府时,你可是能言善辩,滔滔不绝。怎么如今到了我定西王府却换了性子,一言不发了?” 霍望说道。 汤中松抬起了头,看着霍望笑了笑说:“王爷玩笑了。当初是当初,今时是今时。当初非今时,今时也亦非当初……小子是看到王府如此宽阔,兵士如此勇猛,一时间有些害怕,不知该怎么说话了。” 霍望看到他面露笑意,言语镇定,哪有丝毫害怕之感?这小子时至今日,立于自己王府的大殿之上竟然还能如此调侃自如,不得不说这般心性定力着实可怕。 “王府再宽阔能有丁州之地宽阔?兵士再勇猛能有歹毒之心可怕?” 霍望问道,似乎是有意用言语考校一番。 “丁州之地再阔也阔不过定西王域,而定西王域再阔也阔不过天下民心。古人传说天有九重,地有八极,那何方才是穷尽?何况歹毒之心若是用于正义之道便是机智之策,那这正道邪道又该如何定义?戍边卫国是正道,难道护族保家就不是了吗?这倒还是要王爷赐教了。” 汤中松不愧是伶牙俐齿,这番机变能力让霍望也是叹为观止。 “我行王道。” 霍望淡淡的说了一句,他没心对一个毛孩子解释这些空虚缥缈的大道理。 把一个问题正反掰扯,那是文人爱做的事。 他们从吃饱了聊到肚子饿,却是都在信口开河,妄议政事;著书立说,蛊惑人心。 再说,这道理不能一当饭吃,二不能当剑耍。至少对霍望这样的务实派一点用都没有,就好比刎颈之交不是纸上笔尖写出来的一样。 “王道是王爷做的事,那却也不该是小子能操心的。” 汤中松摇了摇头。 “王爷不是收我为徒吗?是要教我什么道?” 汤中松接着问道。 霍望心里一声冷笑,想着小子导师伶俐的紧,这话说出来是堵自己嘴呢! “本王教你读圣贤书,做正派人你看可好?” 霍望说道。 “悉听尊便。” 霍望招呼了一下左右,立即有侍从给汤中松递来一件衣服,看样字是早就准备好的。 一件白色的以绢为质地的袍子,背绣杂草。 “一品白衣?” 汤中松把衣服抖一瞧说道。 他不知道霍望为何会发给他一件文服。 “对,正是一品白衣。” 霍望说道。 “王爷此言当真?” 汤中松哑然失笑,他不相信霍望就真的是让他去读圣贤书。 “你可知道博古楼?” 霍望出言问道。 “小子知道,是天下最高文道学府之一,就在我定西王域与震北王域的交界之处。” “你可知文坛龙虎斗?” 霍望再问。 “小子知道,博古楼与通今阁每十年一次,在中都举行。” 汤中松一五一十的回答道。 “既然你都知道,那就该你问我了。” 霍望耸了耸肩说道。 “王爷想要我做什么?” 汤中松单刀直入。 “我要你去参加此次的文坛龙虎斗。” 霍望说到。 “小子这一品白衣怎么能有资格代表博古楼上场呢,王爷却是说笑了……” 汤中松有些推脱,毕竟那不是一个他所熟悉的环境,做的也不是让他得心应手的事。 “这就是我徒弟要做的第一件事。” 霍望的语气丝毫容不得商量。 “那第二件事是什么?” 汤中松接着问道。 “第二件事,等你先做完了第一件再说。” 汤中松无奈……人在屋檐下便是如此这般命不由己,一切先机主动都掌握在别人手上的感觉着实令他如坐针毡,怕是坚持不了几番光景。 “既然本王说了收你为徒,那便就是收你为徒。本王未曾婚配,也无任何子嗣,目前只有你这一个徒弟。” 霍望陈沉吟了片刻出言说道。 而这句话却才是汤中松最想听到的。 在此之前他无数次在心中推演过自己来到定西王府之后的处境,毕竟没有一个质子之身是能够过的快活的。 况且汤家并没有能够让定西王霍望掣肘的因素,自己现在完全是一个发面团,任凭他怎么揉捻都无力反抗。 但无论如何,他都没有想到霍望会以这般姿态,如此说话。 这免不得让他在心里对这位定西王要重新审视一番了。 汤中松拜谢后,便有侍从来引他前往西跨院的住处。 “你用剑?” 霍望看着汤中松的背影,突然又出言问道。 “小子用剑,也使刀。” 汤中松略微迟疑了一下,说道。 “本王用剑,也用枪。” 霍望说道。 这两句,似乎有点贴近汤中松先前心中推演的开场白了。 “小子的刀剑,却是一体的。” 汤中松比划了一下说道。 “到就是刀,剑就是剑。有些事情还是分开来好。” 霍望并不赞成汤中松的说法。 他还不知道,汤中松是真的有一把“刀剑”。 但是这话听在汤中松耳朵里却是另有一般滋味。 “有些事情还是分开来好……” 他在心中又细细品了几遍。 此刻,汤中松的心思也是重新活泛起来,看来自己这次是非得去那博古楼走一遭了。 读圣贤书,行苟且事。 他对这些舞文弄墨之人向来没有什么好感。 即便许多文道中人武修境界也不低,但那一身酸臭却是隔着几里地都能闻见。 想来也奇怪…… 都说文人提笔安天下,可天下大乱之祸根却都是从读书人先开始。 四两歪诗,三斤俗文,便让无脑跟风之徒趋之若鹜,搅扰的天下不得宁安。 都是凡夫俗子,却偏偏要自命不凡,装作那风雅清高。 旁人去喝杯花酒就是有伤风化,换成他们自己同行此事,却又变成了愤世嫉俗,寄情托思的无奈之举。 千秋功过全凭书生张张嘴,红尘万丈毫无白丁能拔萃! 第三十九章 秉笔如刀,词锋见血【三】 查缉司,丁州府站楼中。 耿耿星河,已欲离天际。 不多时,曙光出,气清天亮。 刘睿影一宿苦熬,终究是把《七绝炎剑》全本手抄了一遍。 他看着自己的手抄本,字迹还算是工整。只是后面附录中的剑法图解,却画的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一柄宝剑他画的像把扫帚,毫无舞剑时灵动之感。好在胳膊腿尚且齐全,虽然抽象了些,却也不是无法理解。 “却是得再寻些针线装订一番才算得完美……” 他在心里如此想道。 可是纸笔之物倒还能说得过去,若是再向站楼要针要线,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自己这是受了什么刺激,开始学起了绣花呢…… 当下只得出门,自己去街市上买些回来。 刘睿影脱了官衣,想从站楼的角门出去,避开了热闹的街市。 临走之前,他特意将《七绝杀剑》的原本留在房中,压在枕头下面,身上只揣着他自己的手抄版。 “刘省旗伤势如何?” 没曾想,刚一出房门就撞上了秦楼长迎面走来。 刘睿影看他手上拿着一摞文稿,想必也是熬了个通宵。 只不过他写的是阐明情况的奏报,刘睿影是抄的不世神功。 “已是感觉好多了,昨晚之事说起来也多亏了秦楼长赶到及时,否则在下定当遭遇不测。” 刘睿影客气的拱了拱手说道。 其实,昨晚他心中的那份烦闷躁郁到现在丝毫没有减轻,但刘睿影却并内有太当回事。毕竟人不是铁打的,受了伤流了血,又一夜未眠,能舒服才怪了! “刘省旗此言却是太过客气,我们都是查缉司同袍,举手投足皆为天下安宁。刘省旗来我丁州不也是为了保境安民吗?这点份内之事却还是秦某自当效劳的。” 秦楼长说着把手中的文稿递出。 “这是秦某写的奏报草稿,想请刘省旗向过目一番,若是有不实之处或疏漏的细节还劳烦告知一声。” 秦楼长接着说道。 他真不愧是在这一行当混久的老油条,端的是人情练达。 昨晚他绞尽脑汁,把文稿写的极为偏颇。 满共两部分,一部分是说自己站楼等人在丁州府城门口便与刘睿影分道扬镳,而后就是转录刘睿影告诉他的打斗过程。要说这秦楼长也真还不是个烂笔头,刘睿影只是寥寥数言的讲了下对手的体型外貌特征,以及所使用的功法武器而已,但到了秦楼长笔下竟是给它硬生生的写成了一出三岔口……委实比那说书人口中的话本还要传奇。 第二部分则是写自己看到流火信号后是如何迅速率众赶赴现场,这和他们丁州府站楼平日里严明的纪律和频繁的训练密不可分,到了现场之后又是如何帮助刘睿影,以及如何紧锣密鼓的开展调查工作,不放过任何一点蛛丝马迹等等……。 这样的奏报呈送上去,怕是根本不会被追究那渎职之罪。毕竟是刘省旗坚持要独自行动的,自己也不能强行的把他绑在自己身边或者暗中派人前去盯梢不是? 反观刘睿影这边,自己将他写的是无比神勇伟岸,一人独斗二反贼也是不落下风。即便腿部中箭,但一想到查缉司的光荣使命,一想到掌司卫启林大人,天目省省巡蒋崇昌大人的照顾栽培之恩,便兀自从体内萌生出了源源不断的战力,甚至忘记了伤口的疼痛,奋勇出击,将二反贼打的落荒而逃。 末了,却还不完留在现场继续督促查证工作,回到站楼后不顾在流血的伤口,也要先将事情的经过记述下来,保留第一手资料,真是一位完人楷模! 秦楼长心想,如此一来想必你也不好意思来挑我错处。毕竟听了奉承话,谁都得承让几分颜色不是? 他正在心头得意,觉得自己昨夜却是没有白白辛苦。 但刘睿影一开口,他的笑意却是又突然止住了…… “秦楼长辛苦,我昨晚也写了一封奏报。只是有些关于当时场景的细节之处记得不甚清晰,我正准备前去现场再对比校正一番。况且秦楼长一向功绩斐然,想必是绝对不会有什么大问题的。” 刘睿影如此说道。 其实他哪里写了什么奏报?只是随手扬了扬《七绝炎剑》的手抄本,刘睿影现在根本没有功夫去和秦楼长商议那些奏报中的细枝末节…… 秦楼长听到刘睿影竟然对此事如此认真,一时间也是有些浮想联翩。 “刘省旗真是我查缉司之栋梁。如此孜孜不倦,想必日后定能乘风破浪,更进一步!” 秦楼长只好客气的吹捧了一句,给自己打打圆场,找个台阶下。 不料,等刘睿影刚一转在过廊转过弯,秦楼长便“刺啦”一声,将手中的文稿尽皆撕毁。 从角门出去后,刘睿影顿时觉得轻快了好多。 虽然他并不讨厌秦楼长,但总是觉得对方有些过于作态,毫无不坦诚之感。即便自己吃的这碗饭,就是天下第一不坦诚,但人与人相交还是要讲究个气场协调。刘睿影不是迷信的人,也不知道自己的八字与啥样的人算是契合,但他就是觉得与秦楼长相处的不是那么自在。 说起与人相交,他却是又想起了汤中松…… “不知他在定西王府中过的怎么样,不知霍望却是准备教他什么……” 刘睿影只道书籍装订成册是用针用线,于是在街上找了一间成衣铺就钻了进去。 没想到人家只卖成衣,连布匹都不卖,又怎么会有针线? 刘睿影今儿个可是没穿官衣……自然也没人对他客气,成衣铺的掌柜拽住他胳膊把他拉出铺门,指着门上的牌匾让他看看清楚。 刘睿影觉得有些委屈……你再是成衣,不也是一针一线缝合出来的?怎么能信口开河的就说没有关系呢! 不过,经这位掌柜的一点拨,他也是明确了去处,找到了一家裁缝铺。 “客观要是要织补还是要量尺定制?若是要成衣的话,小店也还是略备了几套,虽是前主顾的退货,但价格便宜,上身却是一点儿都不影响!” 从这牌匾大小,门槛高低就能一眼区分出来这商家的档次。 方才的成衣铺,黑底烫金的招牌,高高挂着,别说掌柜的,就连店里的伙计都各个鼻孔朝天。 现在的裁缝铺,一块木板刷漆,自己写的招牌,自然是没有什么傲气的资本。 “我想买些针线。” 刘睿影说道。 “几寸针?何种线?” 店主的是一位大嫂,看刘睿影也不像是一个做针线活之人,有些诧异的问道。 “嗯……就是能装订书册的那种。” 刘睿影掏出自己的一摞手稿,对这位大嫂说道。 “噗嗤!” 没曾想店主大嫂竟然是笑的一口喷了出来。 心想:“这小伙子长得倒是俊俏,莫不是读书读傻了吧……竟然跑到裁缝铺里买针线说要修书……” 刘睿影觉得莫名其妙,不知道眼前是怎么一回事。 而这位大嫂倒也热心,引着刘睿影出来给指明了一个去处。 “澄心堂!” 不是别家,却是这天下间最大的卖文房字号在丁州府城的分店。 澄心堂在读书人心中,相当于武修对于欧家。 澄心堂汇聚了最匠心的文房之物,欧家打造出最锋利的霸刀狂剑。 正所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甭管他识字几个,书读几本,做得了还是做不了文章,都会先置办好一套家伙事儿。 燕笔,品墨,玉纸,齐砚。 这四样便是天下间鼎好的,被统称为文房四宝。 震北王域燕州的笔,于千万毛中寻一毫。毛虽轻,功夫却不轻。一只做工鼎好的燕笔,价格堪比东海珍珠。而品墨则是出产自安东王域的品州。肌理饱满细腻,虽漆黑,却光亮如镜。墨汁清冽,毫无杂质,坚硬如玉,馨香扑鼻。 好笔书好纸,名墨研名砚! 平南王域的玉州以出产各类玉石而闻名,而其出场的宣纸据说是混合了玉石粉末制成,写起来清脆而精绝。犹如卵膜,细润薄光,冠绝天下。在迁客骚人眼中犹如美人肌肤一般,流连忘返。齐州的齐砚甚佳,是因为定西王域特产的这种“齐石”,石质坚实、润滑、细腻、娇嫩,制成砚台后刚柔并济,温、湿、柔、顺!上好的齐砚,甚至只需对着墨块呵气一口变能开始研磨,故而发墨极快。 “没想到此事竟然如此麻烦……” 刘睿影进了澄心堂,琳琅满目的货架,淡淡的笔墨清香,都让他显得与此地格格不入。 往来进出之人大多身着文服,以一品白绢草为主,偶尔闪过一两位四品青锦山却是让旁人都惊羡不已。 刘睿影有自惭形秽……悄悄的贴边溜了进去,面对伙计的询问却也是避而不答,只顾着自己闷头寻找。 “这位姑娘,不知您需要什么,但讲无妨,让小生给您推荐一番!” “这位姑娘,您手里拿的这纸张虽然甚好,但却还是比不上玉纸。家父早年有幸存了存了几刀,若承蒙姑娘不弃,还请芳驾轻移,前去品鉴一番。” 刘睿影看到前方一堆人围在一起,你言我语的甚是热闹,不自禁也伸头看了一眼。 只见一群书生将两位姑娘围在其中,一人漫不经心的左顾右盼,脸上都是厌烦之色,另一人则在认真挑选着纸张,时不时的对旁人微笑一下,以示礼貌。 这二人不是赵茗茗和糖炒栗子还能是谁? 刘睿影看到二人既兴奋又紧张,当下看人多也不知该如何开腔打招呼,毕竟连人家的名字都还不知道呢,一时间手足无措的挠了挠头。 “喂!” 糖炒栗子突然一眼扫到了刘睿影的身影,出口叫道。 刘睿影眼看自己被发现,也只好走上前去说话。 “小妹妹,好巧啊!” 刘睿影还是用了那晚饮酒的称呼。 赵茗茗看到刘睿影,也是眼眸一亮,很是欣喜。 虽然他表面上对这群书生礼貌有加,实则心里却已是暴躁至极。从她进店开始,这群人就有一搭没一搭的上来说话,像是一圈苍蝇嗡嗡飞,真是聒噪不堪。要是在列山,自己早把他们都充了血食,去喂养那些还未开化神志的异兽了。 “公子来澄心堂是为何事?” 赵茗茗问道。 那群书生看到刘睿影一来,这位美的不像样子的小姐就主动开口,不免各个都面露愠色。 “我来买修书的工具。” 刘睿影说道。 “哟,你个江湖人还读书识字啊?” 糖炒栗子调侃的问道、 周遭的书生一听刘睿影是江湖人,不由得都对他嗤之以鼻。当下也不再将他当个人物,又继续开始围着赵茗茗喋喋不休起来。 刘睿影看出了赵茗茗处境尴尬,当下也是有心帮她解围。 “你们如此吵闹,却是如何让这位小姐精心挑选?” 刘睿影说道。 “嘿!你一个江湖人懂个什么!我们是给小姐进言献策,让这位小姐能选到更为心仪的物品。” 方才说要让赵茗茗去他家试纸的书生说道,之间他身着四品青锦山,论品级已然是在场众人之首。 “江湖人自然也有江湖人懂的事……比如江湖人知道美酒不可辜负,佳人不可唐突。” 刘睿影耸了耸肩说道。 “还佳人……这词儿也是你配用的吗?何况我唐不唐突却不是你说了算吧,这位小姐未曾言语呢,你倒先多事起来。” 这位四品青锦山的书生倒也是个厉害角色,竟是和刘睿影拌起嘴来,分毫不让。 这会儿,刘睿影又有些后悔没有穿官衣出来了……若是穿上查缉司省旗的制服,哪里会有这么多麻烦?别的不说,就这四品青锦山的书生肯定是第一个就闭嘴的。 他们这帮人就是如此。 平日里满嘴的骨气道义,那都是说给别人听,让给别人做的。你若是真把刀架在他脖子上,却认怂的比谁都快。 中都查缉司每日里审查刑讯的官员不计其数,有几个文官是咬定钢牙不松口的?偶尔碰上狠角色,却也是那胸有成竹之人。因为背后有靠山,只等着抗住几天,而后传纸条递话进来捞人。 与其说他们忧国忧民,倒不如说是顾影自怜。 整日里花落了,流泪;花开了,也流泪。人来了,涕下;人走了也涕下,就没有个开心的时候。 好像全天下的苦难都抗在他一人身上似的……其实满共就一瓜子皮的重量,但一经过他们那针尖儿般的心眼儿就变成一方巨鼎了。 “你不唐突你上来就叫别人姑娘去你家?我江湖人是不读书,但也是明白事理的,也知道这男女授受不亲,孤男寡女莫要独处一室!” 刘睿影干脆就把这江湖人当到底,把他们教训一顿也能纾解纾解心中的烦闷之气。 “这……我家中愚父尚在!” 四品青锦山书生辩解道。 “愚父?你老爹生你养你,你却叫他愚父?花钱供你读书就是让你读完了说他蠢笨?我看是你迂腐才对!再说了,你老爹在家又能咋样,无非是双男寡女,不也是犯了你们说的那个什么礼教大防?” 刘睿影竟是越说越畅快,这会儿似乎已经不是单纯的为赵茗茗解围了。 赵茗茗看着刘睿影这般和书生唇枪舌战竟也是不落下风,不由得对他高看了几眼。 “这只是谦辞罢了……并不是真的说他愚笨。” 眼看着,这位四品青锦山书生的气势却是已经泄了一半……语音调都低了不少。 “哦,那这么说的话却是那我们江湖人不懂谦虚了……比如杀了五个人就是杀了五个人,绝不会夸口也绝不会少说!” 刘睿影看着这位为首的四品青锦山书生身边跟了四个一品白绢草的跟班,便随口胡说道,有意吓唬吓唬他们。 这句说完,刘睿影却也是没了心气儿再与他们逞这口舌之能。毕竟自己还想和赵茗茗多少几句话,然后再回去修书呢。 “看不出来,你还挺厉害的嘛!” 糖炒栗子看到刘睿影三言两语的就把这些烦人虫给赶走了,当下也是极为高兴,竟难得的夸了他一句。 “公子却是要修什么书?” 赵茗茗问道。 读书容易,修书难。 但凡是说自己会修书的,没有一个不是在此道上浸淫多年的老师傅。 赵茗茗不懂什么是修书,但莫名觉得这好像是一个很有趣的活计。 刘睿影拿出自己的手稿,解释说自己其实是要装订。 这会儿却也是不躲着伙计了,抓住一人就问该买怎样的工具。 赵茗茗跟着一同前往,她也想看看这修书装订的工具都是些什么新奇的物件。 “客观,您要买大套还是小套?” 伙计问道。 “嗯……大套!” 刘睿影说道。 他根本不懂什么是大套小套,只是觉得大总比小好哇,听着比小好听的多,还气派! “大套一共是二十五件。” 伙计从柜中去处一个箱子,打开后让刘睿影头皮发麻…… 二十五件工具一一摊开,各个奇形怪状,有的还像极了查缉司拷问之时用的刑具。 刘睿影能认出来的,只有区区几种……什么锥子,刷子,锤子,剪子……再往旁边看去,甚至还有一把小镰刀。 “这……却都是用来修书的?每一样该当作何使用?” 赵茗茗杏眼圆睁,也觉得很是不可思议,出言向伙计问道。 果然是人美面善。 恐怕世间任何人面对着赵茗茗的这张脸都没法说出“不”这个字。 “这位小姐,镰刀是用来裁纸的。而这块看似砖头的东西实则叫做压书,是修订装裱完成以后用来定型的重物。三把榔头分别是木质,铁质,还有一把是特质的棉包铁。具体使用还要看书的厚薄,纸张的质地,装裱的材料等等。棕刷是用来压平纸张的,这大小不已的排刷是用来刷浆糊的……” 伙计很对赵茗茗一一介绍着,却是全然把刘睿影这位买家晾在了一边。 “这个是什么?能吃吗?” 糖炒栗子指着一袋粉末状的东西问道。 “这便是浆糊。我们澄心堂产的浆糊都是用糯米粉为基本而后调配的,防虫生香,可保百年之期。” 伙计颇为骄傲的介绍到,毕竟这澄心堂的招牌可是白来的。 “请多给我几包这个浆糊就好……” 刘睿影很是尴尬的说道。 什么大套小套……他却是统统不要! 那些工具若是等他学会了,估计剑法也就忘得一干二净了……装订剑谱却有忘了剑法……那装订的意义何在?不如干脆多买点这个浆糊,把那手稿粘起来就行。说到底,只是为了看起来不散页。 “哈哈哈,江湖人买浆糊,倒也是真般配啊!” 身后一道令人厌恶的声音再度传来。 却又是那位四品青锦山书生,带着他的四个小跟班,边走边说道说道,显然是听到了刚才刘睿影跟伙计的对话。 刘睿影先前用“愚父”和“迂腐”的谐音将其糟蹋了一顿,现在可是被他以“浆糊”,“江湖”来找回了场子。 刘睿影懒得搭理,便没有出声。 “这江湖人买浆糊,该做何解啊?” 四品青锦山书生假模假样的向身边的小跟班问道。 “江湖人买浆糊,肯定是为了果腹啊!这江湖路风餐露宿的,想必不是那么好走!” 一名跟班说道。 “嗯,不错!江湖路上,风餐宿,江湖人为果腹买浆糊!没想这还竟成了一个上联!” 四品青锦山书生小人得志的说道。 刘睿影也没想到,这闲的发慌的读书人怎么还变本加厉的做对子来编排自己,这算是哪门子文雅之道?君子所为? “喂,江湖人,那浆糊喝了别忘了告知在下是何种口味啊!” “对啊对啊,我只听先贤喝墨吃书是为了肚中多些锦绣,没想到这书脊之处的粘粘浆糊,竟然还能聊以充饥!” “现在看来这书中除了颜如玉,黄金屋以外,却还多了一样丰五谷!” 看到刘睿影没有还口,五人愈发的肆无忌惮起来。 虽然看到刘睿影手里提着剑,但他们却不相信刘睿影真的敢杀人。尤其是那位四品青锦山,家里在丁州府城也算小势力。平日里依仗着父亲与州统汤铭还算些交情,根本不把一般人放在眼里,端的是极尽刻薄。 “读书实苦,为愚父,读书人因愚父变迂腐。” 刘睿影也不抬头,随口便是给他的出的对子续了一副下联出来。 不仅对仗工整,语意也恰好反驳,甚至比他的上联讽刺更甚。 上联:江湖路上,风餐宿,江湖人为果腹买浆糊。 下联:读书实苦,为愚父,读书人因愚父变迂腐。 五人揣摩一番顿时语塞…… 他们没想到一个江湖人竟然文采如此机敏。 一旁的赵茗茗也笑了,觉得刘睿影这一手确实干的漂亮,让她很是解气! 而糖炒栗子则更为直接,干脆对他们做了个鬼脸。 刘睿影说完便要前去结账,赵茗茗自是也打算离开。 不料这位四品青锦山却是气急败坏,连最后一点的矜持面子也装不下去了,直接从旁边拿起一个砚台就朝着刘睿影砸了过来。 刘睿影头也不回,右手往耳后一伸,稳稳接住。 随即也从货架上抄起一支笔,沾了沾墨便朝那五人闪去。 五人只觉刘睿影绕着他们转了几圈,犹如一团疾风,却是闪躲不及,纷纷中招。 再度定睛时,刘睿影已经在账台前结算了。 四个一品白娟草低头一看,自己文服的胸口处竟是都被写上了斗大一字。 “厚”。 “颜”。 “无”。 “耻”。 四个人读到。 “等等,背后也有!” 那位四品青锦山说道。 “斯文扫地”! 他却是将四人背后的字直接连起来说道。 “没错,就是说你们斯文扫地,厚颜无耻!” 刘睿影生气的说道。 若是这无五人再度胡搅蛮缠,那说不得自己就要拔剑亮身份了。 “持钝器无端袭击查缉司省旗。” 光着一条就够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为何……为何我身上无字?” 那位四品青锦山扒拉着文服找了半天也没看到。 “在这在这!” “刘睿影?却是何意……” 一人在他领口处看到了三个蝇头小楷。 “你那衣服的颜色质地,和我恭桶上的盖布一模一样!江湖人风餐露宿怕丢东西,因此习惯把家伙式都写上名字。刚才也是一时手快,实在是因为太过眼熟了,多有得罪!” 刘睿影说完一抱拳,就出了澄心堂。丝毫不顾身后传来的一阵撕心裂肺的怒吼……这人自从晋升四品青锦山之后,还从未受过任何磕绊羞辱,今天刘睿影这一番作弄,真是令他肝胆碎裂。 “原来他却是叫刘睿影……” 赵茗茗在心中暗自念叨。 沿街边,刘睿影拿着浆糊对正要对赵茗茗道别,没想到赵茗茗却先开口问道:“刘公子方才对的对子可着实有趣至极,不知这样的手段却是在哪里学的?” “那个……在下虽算不上读书人,可也算是略有涉猎把……这些都是从书上看来的。” 刘睿影有些不好意思……在此之前,他从未卖弄过自己有什么学问。一则是没有机会,二则是羞于如此。 “却是还有专讲此类的书籍?” 赵茗茗问道。 “当然有啦。” 刘睿影回答道。 “那……若是有机会还望刘公子不吝赐教了!” 赵茗说道,竟还对着刘睿影微微鞠了一躬。 “啊……好的好的,没问题!” 最难消受美人恩呐……刘睿影急忙还礼。 “我叫赵茗茗!” 赵茗茗看着刘睿影离开的背影说道。 “赵茗茗……空堂坐相忆,酌茗聊代醉。好美的名字!” 刘睿影回到站楼后急匆匆的找来一个昨晚前去接应自己的省着,询问那冰锥人的架子车书摊放在了何处,得知结果后他赶忙跑去查看,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脑海中浮现,而且越来越强烈。 “果然……” 刘睿影先前在澄心堂中,调侃那位四品书生的文服是自己恭桶的盖布,其实并不是空穴来风。 他总觉得那花色质地让他很是眼熟。 刘睿影把昨夜冰锥人的架子车书摊仔仔细细的查探了一遍之后,在底部的一处缝隙内,卡着一小片不料,质地颜色与那四品书生身上所穿的青锦山一模一样…… 澄心堂中的书生纨绔骄横,而且根本毫无修为,这从刘睿影接住他砸来的砚台之时,就感觉了出来。 不过……既然已经发现了文服碎片,那它背后的影子也就显而易见了…… 没想到一向自诩清清白白,朴朴素素,瓢饮陋巷的读书人竟然也是如此狠辣叵测。 秉笔如刀,暗室欺心,词锋见血,风尘之惊…… 第四十章 白衣,蓝剑,金龟,浊酒 丁州府查缉司站楼内。 秦楼长看到刘睿影神有异色,不知是又因为何事。 刘睿影问道:“丁州府城内,有多少封品的书生?” “这却还需查阅档案,不知刘省旗……” 秦楼长试探的问道。 “烦劳秦楼长将丁州府城内所有已经封品的书生名单,送一份抄本给我。” 刘睿影并不解释此举究竟是何意,他不知道眼下这处丁州府的查缉司站楼有没有内鬼。但既然从架子车上发现了一点线索,那就接着查下去便好。 不多时,就有一名省着将名单抄本送来,只有薄薄的几页。 丁州地处边界,民风彪悍,武修为主流,读书人可谓是寥寥落落,总共不过二百余人。其中大部分都是一品白娟草,而到达四品青锦山的,只有四人。其中三人都是丁州州统府内的文官,而且都很是年长。剩下的一人,便是今日与刘睿影在澄心堂中行口舌之争最后被羞辱一番的那位,名叫骆修然。 “不是冤家不聚头……” 刘睿影用右手食指的关节轻叩脑门,微微一笑。 “你们是什么人!” “查缉司办事,阻碍者斩!” 骆家宅门前,刘睿影带着站楼内的二十名省下相随,不顾门房的阻挡,径直闯了进去。 这二十人是刘睿影看着档案一个个亲点的,都是初进站楼不久,且身后没有背景牵连之人。 “敢问官家是何处府衙?到我骆家来所谓何事?” 一名老翁,拄着拐杖,由两名侍女搀扶着,颤巍巍的从房中走出来问道。 二十名省下在两侧分列排开,刘睿影持剑阔步从后方走来。 “我乃是中都查缉司省旗,西北特派查缉使。你儿子现在何处?” 刘睿影亮出了官凭说道。 这老翁,便是那四品青锦山骆修然口中的“愚父”。 “犬子外出尚未归来,刘省旗还请屋内先行落座,老朽这就派人去唤他回来。只是不知犬子是犯了何罪?” 刘睿影心中冷笑,想着对父子都是一样的迂腐。 儿子叫老子一口一个愚父。 老子说儿子一会儿一遍犬子。 不知道的以为这家只有一个傻老头,养了只狗娃子…… “无妨。” 刘睿影根本没心对他解释,当下只是站在院内等候。 “哈哈哈,是啊是啊,今儿个真不尽兴……等明日啊,明日咱们继续!” 门外传来一阵笑闹之声,却是骆修然回来了。 “老爹,这么早唤我回家是有何事啊?” 骆修然还未进门,声音便已经隔着门传来。 “孽子!还有脸问我?你却是在外头做下了什么好事?惹得管家上门来拿你……祖宗十八代的连都让你丢尽了!” 骆修然被他老子说的一愣一愣的,想自己今天因为在澄心堂吃瘪,心气儿不顺,便吆五喝六的去喝了顿花酒,并没有生起什么事端。 可当他看到刘睿影时,顿时便明白了因果。 “呵呵,我到是谁!你竟然还敢到我家来找事,胆子真是不小!老爹,不用害怕,这家伙就是个江湖人……根本不是什么当官儿的。谁知道他从哪纠集了这么些人,还真以为换件狗皮就能出来吓唬人了?” 骆修然大言不惭的说道。 老翁看到自己儿子如此肆无忌惮,当下也是对刘睿影等人的身份有了些怀疑。 “大胆!刘刘省旗乃是中都查缉司本部,西北特派查缉使,享查缉司特敕,先斩后奏,便宜行事,你却算是个什么东西!” 一名省下拔剑厉声说道,却也是有意在刘睿影面前表现一番。 另有一人,向老翁亮明了查缉司丁州府站楼的身份。 他们的官凭与刘睿影不同,上面还加盖了一方丁州州统汤铭的印信,因此更具说服力。 这老翁也是个见多识广,能屈能伸的主。看到那官凭印信全然无假,当下便举起拐杖朝着骆修然劈头盖脸的打趣,直打的骆修然吱哩哇啦乱叫唤。 “孽子!你对的起你这身四品青锦山的文服吗?你读的圣贤书都被狗吃了吗?!” 老翁追打了几步,气力不支,拄杖谩骂道。 “可不是被狗吃了吗……不然又怎会是犬子?你说对吧,骆修然。” 刘睿影看着骆修然说道。 骆修然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大放厥词道: “我家可是与丁州汤州统很是熟识,你莫要公报私仇!” “那你去把他叫来吧,我就在这等着。或者我陪你一起去也行。” 刘睿双臂抱剑说道。 “爹快救我!” 骆修然心觉不妙,当下高声呼救道。 “嘴堵上,拖走!” 刘睿影却是懒得再听他聒噪。 “你儿子事关一件大案,若查明后是清白之身自会放还。” 刘睿影看这位老翁就是一位地地道道的腐儒,便对他多说了一句。 丁州府查缉司站楼内,刑讯室。 “还记得这是什么吗?” 刘睿影拿出一包先前在澄心堂买的浆糊问道。 骆修然被绑在一张铁凳上,全身发抖,不敢抬头。眼神微微一撇,看清物件后,更是吓得嘴唇哆嗦。 “也是拜你所赐,要不是你这四品大书生……在下这小小的江湖浪子还真不知道这浆糊能顶饿。你来者是客,这浆糊我权且冲给你喝,就当招待了。毕竟我这没有晚饭请你吃,更没有窑姐儿陪你喝花酒。” 刘睿影边说边冲好一杯粘书用的浆糊,捏着骆修然的嘴猛灌进去。 “呕……” 浆糊腥咸,还有股子奇香。本是防虫之用,现在却令得骆修然干呕连连。 “刘……刘省旗,是小的错了……小的不该,不该抢您风头,不该编对子调侃于您,更不该……用砚台砸您。” 骆修然有气无力的说道。 同在一旁的省下听到这人竟然用砚台砸刘睿影却是怒不可遏,抄起一把铁刃耙就要动手,却是被刘睿影眼神制止。 “你当真以为我是为了今日在澄心堂之事把你拘拿到此?” 刘睿影问道。 “不不不,您大人大量,肯定不会因为这等小事来查办小的,一定……一定是有……是有……” “是有什么啊!结巴了?舌头打结了?来来来,做个对子就好了,要不要我给你出上联?” 刘睿影这一句话却是把周遭查缉司众人都逗乐了。 “刘省旗大老爷……我错了,您有一是一,有二是二!只要小的能办到的,就是要上刀山下火海,折了这双腿也定会为您办到。” 骆修然也不愧是能穿上这四品青锦山之人,三言两语的就猜出刘睿影定然是有求于自己。如此一来自己性命倒是无虞,只要将姿态放低,虚与委蛇一番,先从这里出去才是上策。 刘睿影眼看威慑的也差不多。 骆修然没有修为,若是用了那铁刃耙指不定两三下就昏死过去了…… “好,那我问你。这丁州府城内,除了你以外,还有几位四品青锦山?” 刘睿影问道。 “四品青锦山?这丁州府城内,除了在下以外却是只有三人,都在州统府内当差,虽然和小的同品,但备份却是高了很多。” 说起这个,骆修然语带骄傲。 不过他能以此年龄,又在丁州偏僻之地,考上如此品级也确实足以自傲了。只是此子心性太差,日后难成大器。 “那丁州府城之外呢?” 刘睿影问道。 他知道文人最爱社交,最讲究圈子一说。 谈笑皆紫辰,往来无白丁。 紫缎辰可是五品,而白丁比一品白娟草还不如,是为没品的童生,由此就可以看到这群读书门户之见有多强烈。所以别看骆修然是丁州府城的人,但整个丁州的情况他肯定都是一清二楚的。 “没了……仅有的四个都在丁州府城里。刘省旗大老爷,这丁州很是偏僻,咋会有那么多高品的读书人啊……一没条件,家里供养不起,二没先生,就算再有才也得有人引领吧。” 这话倒是不错。 但是刘睿影的直觉告诉他,一定还有一人! “你是博古楼的?” 刘睿影问道。 “额……小的是博古楼下辖的丁州府楼的,却是才疏学浅……进不到那博古楼主楼。” 骆修然眼里闪过一丝落寞,但转而又被一股兴奋代替。 这一幕落在刘睿影眼里,显然极其不符合常理,让他更加料定事有蹊跷。 “博古楼壮观否?” “当然了!博古楼的造型那可是犹如神龙腾云,伟岸神圣。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高耸不可攀……光是看一眼都让人觉得此生无憾了。” 骆修然露出一副心驰神往的表情说道。 听到这,刘睿影却又对骆修然有几分佩服。 这小子虽然上不了台面,但却还是对文之一道颇有信仰。 “你在博古楼的主楼的朋友近来可好?” “好着呢,前几日才见过面……” 骆修然意识到自己失语,突然闭口。 “是谁?什么品级?” 刘日语眯着眼问道。 他先前看骆修然说道博古楼主楼时眼中闪过兴奋,便知道他对主楼似乎隐隐还有着期待。但是凭他的自身水平肯定是无法进入,所以想必是认识了其中之人,想要借桥过河。于是刘睿影便唬了他一句,没想到竟然是冒中了! “这……” 骆修然面露难色,不再像先前那般快人快语。 刘睿影看到如此,也不言语。只是叫人拿了一个铁皮桶,里面装了两只老鼠。 “你们干什么!” 两名省下把骆修然从铁凳上揭开,摁在一张宽大的木桌上,掀起衣服,漏出肚皮。 这木桌上面的刀痕剑创,火烤血渍数不胜数,平常人只要看一眼便会觉得头晕目眩。 刘睿影把铁皮桶倒扣在他的肚皮上,老鼠被关在其中,吱吱作响。 “里面是什么?什么东西在我肚皮上爬来来爬去?” 骆修然惶恐的惊呼。 “是老鼠。大老鼠!你们读书人不是管它叫硕鼠吗” 刘睿影说着,从火钳钳住了一个火盆,直接放在铁桶底部。 “硕鼠贪得无厌,又贪生怕死,我记还有一首专门的长诗来骂它们。今天我们就一起来看看你们读书人说的对不对,凡是要讲究知行合一对吧?光说不练假把式。” 铁通被火盆炙烤的越来越热,里面的老鼠因为受不了这般的酷热,只得往骆修然的肚皮上死命的挠,想要打洞钻进去躲避。 “啊……啊!啊……” 整个房间内都回着荡骆修然声嘶力竭的惨叫。 “愿意说了吗?” 刘睿影问道。 “愿意愿意……我愿意,我什么都说……” 骆修然赶忙答应道。 刘睿影让左右撤去火盆铁通,看到的他的肚子上已布满了血痕、齿痕。 “他也是四品青锦山……只不过他在博古楼主楼就读学习,我也是和他在哪里认识得。他比我年长两岁,只让我叫他洪兄,却是不知道真名。虽然同为四品青锦山,可是他人脉似乎颇为通达,却是有办法在下次选拔时让我能进入本楼之内。因此我对他是恭敬有加,即便我回到丁州府城后也是与他书信往来不绝。直到三日前夜里,他带着一位朋友突然登门来访,说要小住几日,我大喜过望,想到这正是一个好机会与他多攀攀交情。没想到他却是日日繁忙,每次我说要招待他游玩一番,他却是以主楼安排的公事在身为由推脱,我便也不好多说什么。直到今早我才看到他住的厢房中已经人去楼空,只留下了一封书信。” 骆修然这次是真的怕了……若是连命都没了,那还要什么功名品级?当下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竟是没有遗漏一点。 “那封书信现在何处?写了什么?” 刘睿影算了算时间,刚好是自己将冰锥人与神箭手击退后。他们二人定然是返回骆修然家中收拾东西,然后连夜离开。 “那封书信仍在我家中……里面也没写什么,就是一番承蒙照顾之类的客套话。还说我的事他会放在心上,让我切勿太过担忧云云。” “信中有提及他离开之后要去哪里吗?” 刘睿影又问道。 “这倒是没有……不过前段时间我和他通信的时候,他却已经是已经在定西王域之内,并不在博古楼主楼。” 骆修然说道。 “定西王域什么地方?” “蒙州州府之中的祥腾客栈。” 骆修然说道。 刘睿影打听清楚了自己想知道的,也并不食言,当即就把骆修然放了,只是派了一人随他回家去取信。 拿到信之后,刘睿影又找到了秦楼长。告诉了他经过,让他代为写一份奏报,就说自己要前往博古楼主楼所在地。 刘睿影觉得,虽然对方有可能回到蒙州,但是自己千里迢迢跑去扑空的概率很大。然骆修然说对方是博古楼主楼之人,那倒不如自己直接奔着源头而去。 秦楼长一听连忙表示没有问题,还说自己与那查缉司蒙州府站楼的楼长很是熟识,会帮刘睿影问问那边情况。 “刘省旗却是现在就要起行?” 看到刘睿影说话间便要上路出发,秦楼长问道。 他还想着今晚在祥腾客栈定一桌酒席为他践行呢。 “事不宜迟,我还是要早些赶路。” 刘睿影说道。 前往博古楼主楼,必要穿过定西王城。 刘睿影准备趁着天色尚可,今夜先抵达定西王城,等明日却是要面见一下霍望之后再做区处。 他出了查缉司站楼之后,找了一家平民的镖局。花银两,将一封平信让其送到中都查缉司天目省。 这样做虽然会比官道晚些时日,但往往保密程度却要高的多,尤其是在内鬼不清的时候。毕竟镖局接镖,只看东西贵贱,镖费高低、这要是坏了规矩私吞了货,那可就犯了大忌讳!谁让这碗饭就是吃个“信义”呢? 托镖送完了信,刘睿影却是又驱马赶到了祥腾客栈。 他和掌柜的一打听,知道赵茗茗和糖炒栗子并不店中,想必是又出去逛街了把…… 刘睿影有些失落……只得将一本书留给掌柜的,让他代为转交给赵茗茗。 这两件事一办完,刘睿影才得以轻松上路。 丁州的天越黑越晚了,若与南方想必,此时才刚到午后。 刘睿影策马奔驰于官道上,一身官衣迎风猎猎,左手握缰绳,右手持行星剑,端的是英姿飒爽! 忽然,他看到前方不远的地方,也有一人骑马而行。 不过那匹马却是清瘦的可怜,马上之人的背影也清瘦的可怜。 他身穿白衣,却不是文服。头发很长,也不束起。 手上拿着一个翡翠色的酒葫芦,腰间挂着一把天蓝色的长剑。 骑在马背上喝一口,倒一口。看样子已然是醉的不轻……仿佛下一秒就要从马背上摔下来似的。 刘睿影没有多管,而是纵马从旁侧超过,来到前方的一处茶棚中。 一碗茶还烫口时,只见那人也歪歪斜斜的到了这茶棚。 “可有酒?” 那人问道。 “客观……只有茶,没有酒。” 茶棚内的小二捏着鼻子说道,冲天的酒气却是有些熏人。 “骗人!你有酒,我都闻到了!就在你柜台下方的抽屉里,虽然是散酿浊酒……不过有总比没有的好!” 这人抽了抽鼻子,把自己的酒葫芦往台上一放说道。 小二吃惊不已。 抽屉中的酒,是自己昨日买了喝剩下的,而且的确是从附近村落中买来的农家土酿无疑。只是这人仅凭鼻子就能闻出藏酒的地方和酒的种泪,该是有多好酒? “客观,这酒却是小的自己喝的……不卖。” 小二拒绝了。 那人听后也不言语,只从腰间解下来一枚配饰扔给了小二,问了一句;“够吗?” 小二接在手里,却还没看清是啥,只觉得沉甸甸的。 直到看清之后,却是差点拿不稳掉在地上…… 好家伙!竟是一枚金龟腰坠!天地下竟然会有如此的冤大头,用金龟换半坛子浊酒喝! “够了够了!” 小二嘴上说着却又生怕那人反悔……急忙将金龟装进兜儿里,然后把剩下的半坛子酒抱出来给他。 “莫笑农家腊酒浑……” 这人兀自念叨着,几大口已经下肚。 刘睿影看着他觉得有趣,自己虽也算是半个饮者,但像是这般嗜酒如命的人他却也是平生仅见。 只见此人寻了一处空桌坐下,酒坛子在左,酒葫芦在右。却是左手端坛与右手的葫芦相碰说道:“右兄,我敬你一杯!” 随后两边各饮一大口。 而后又用右手葫芦与左手酒坛相碰说道:“左兄客气,我回敬你一杯!” 随后又是两边各饮一大口。 茶棚内的所有人都觉得见到了傻子,纷纷大笑不已。 刘睿影看到此人虽然醉态百出,但是眯起来的双眼遮不住炯炯精光,身形虽然清瘦,但却匀称得体。独自坐在那里,又仿佛不坐在那里,有一种浑然天成的感觉,似乎与这酒山这水这茶棚都能融为一体似的。 一双手十指修长,无论是举坛还是握杯,都稳稳当当,游刃有余,无懈可击。 “阁下从方而来?是要去哪里?” 刘睿影觉得此人不凡,便出口问道。 “从酒星村而来,要寻那酒泉而去。” 这人头也不抬,依旧是左右开弓不停的喝酒。 “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刘睿影又问道。 “在下姓酒名三半。” 这人终究是歪着头,看了一眼刘睿影说道。 “酒三半?……” 这般怪异的名字让刘睿影不自觉的重复了一遍。 “村儿里人都这般叫,要照我自己说却都是无所谓的。他们说我半日不可无酒,半时不可无酒,半刻不可无酒,是为三半“” 酒三半解释道。 “三半兄是剑修?” 刘睿影问道。 “我爱写诗。” 酒三半说。 “原来是读书人啊,不知是何品级?” 刘睿影现在只要看到读书人第一反应就是关心他对方是何品级,看来那晚冰锥人和神箭手的袭杀却是给他造成了不小的阴影。 不得不说,在出了此事之后刘睿影仍然是单骑走定西,却也当真是完完全全的“一往无前”了。 “我既能败你一次,就也能败你第二次!” 刘睿影心中便是这般想法。 “我也练剑。” 酒三半说道。 刘睿影有些无奈……不知这人是不是真把脑子喝傻了,怎的说话都如此颠三倒四。 “练剑不知是什么境界,写诗不知是哪一品级。如此说来,我确是三半两不知。” 酒三半摇了摇头说道。 “那你要去的酒泉是在何处?” 刘睿影又问道。 “不知……我也只是听说。他们让我去那博古楼考个品级,我却是想先去寻得那酒泉。” “嘿嘿,你这人也是有意思……一会儿功夫问了我个三不知。三半配三不知,那你我之间也得喝上他三杯才能对得起这缘分!” 酒三半说完便抱着酒坛子坐到了刘睿影的对面。 刘睿影这才看到酒三半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衣。 “三半兄竟是如此耐寒?” 刘睿影吃惊的问道。 “不……出村的时候我还有一件毛皮大衣的。后来路上当了,换酒喝。那店家人还真不错,这个酒葫芦便是他送我的。” 酒三半说道。 刘睿影不知该作何言语…… 感情这位仁兄一路走来一路典当,身上但凡是值点钱的物件却是都换了钱买酒喝了。 而且从刚才的金龟换浊酒来看,也不知为了这几口黄汤却是亏了多少钱…… 盛情难却,刘睿影却是只好陪着酒三半干了三杯,心下却是怪自己为何要嘴贱搭话。 “你是剑修?” 酒三半指着刘睿影的星剑问道。 “我是。” 刘睿影看了看天色已然不早,便向酒三半道别一声想继续赶路。 “等等!” 酒三半叫住了刘睿影。 刘睿影不知有何事,下意识的握紧了手中星剑。 “我却还不知你的姓名。” 酒三半问道。 “在下刘睿影。” 说完,刘睿影起身前去结账,顺带又买了一壶茶水带上路,他准备剩下的路程一鼓作气,却是再耽误不得了。 “送你的!除了村里人以外,这次出门你却是头一个和我说话的。果然还是说说话舒服……要是每天都有人和我说话,我却也是不用左手敬右手了。” 酒三半晃了晃脑袋,把一张纸拍在刘睿影胸前。 速度之快,竟是让刘睿影都有些猝不及防。 纸上写着一首诗,题目叫做《赠刘睿影》。 三半纵马过茶棚,忽闻柜中酒香藏。 农家浊酒干且烈,却与睿影醉激昂。 第四十一章 胭脂正点云胡甲 刘睿影到达定西王城时,已是夜中。 若是路上再耽搁些许,这城门怕是就要关了…… 因为五王王城之内,不设查缉司站楼。所以刘睿影只得寻客栈住下。要说这定西王城里最好的客栈,却也是非祥腾客栈莫属。 一碗白粥,三碟小菜,两个肉包。 刘睿影想了想没有喝酒,毕竟明天还要去面见定西王霍望。 一夜无话。 第二日清晨,刘睿影赶在鸟叫之前便起床了。 他找来小二牵出马来,直奔定西王府而去。 刘睿影看到仍在修缮的大门,不知道是何情况,只得拉住一位正在贴告示的玄鸦军军士说道: “在下中都查缉司省旗刘睿影,有要事面见定西王,还请代为通传。” 不一会儿,这名拿着他官凭进去通传的查缉司军士便领着刘睿影进了王府。 这是刘睿影第一进入五王府邸,不免在心里和中都查缉司对比了一番。当下觉得霍望的定西王府并没有自己的查缉司广阔气派,心里顿时舒坦了不少。 “刘省旗何时来到的王城?” 霍望一身戎装,只是未佩兜鍪,端坐于王位之上问道。 进王府大殿自是不能配剑。 刘睿影将星剑放在一旁侍从捧着的托盘上,走上前去。 霍望看到那星剑与刘睿影分离,不由得心神一动,却是差一点儿没有压住那欲望。 “回定西王,我是昨晚到达的王城。” 刘睿影说道。 “却是在何处落脚?王府内空房众多,如若不弃本王命他们打扫一下即可安住。” 霍望说道。 他也是知道王城内没有查缉司站楼。 刘睿影与其住客栈,不如让他入了自己王府。这样也好昼夜观察,顺便摸摸那把星剑的底。 李韵因隶属云台,而云台山高路远,即便是想要来复仇也不会那样如愿。但刘睿影不同,中都查缉司背后可是擎中王刘景浩,这位老哥还不是当下自己能够惹得起的。 玄鸦军虽强,但是和擎中王刘景浩的三威军比起,却是如同以卵击石一般。况且霍望始终都怀疑刘睿影与刘景浩二人之间有着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他虽然欲念极强,但还绝不至于被此冲昏了头脑。何事可为,何事不可为;何人敢杀,何人不能杀,自是一清二楚。 “多谢定西王厚爱,在下已在祥腾客栈中安身。今日来定西王府叨扰王爷,却是有一事相求。” 刘睿影朝着霍望抱拳行礼拜谢后说道。 “哦?却是所为何事?” 霍望也是颇为诧异,他没想到刘睿影竟然事求于自己。当下心里便盘算到,若是没有什么大因果,不会再度惊动魔傀彩戏师,那自己便都给他办了。也好借此拉拉关系,让他对自己放下些戒心,这样也方便自己套话不是? 刘睿影也不客气,直说想要让霍望给自己提供一些关于博古楼的资料。 “博古楼?却是为何?你虽身为西北特派查缉使,可这博古楼却是既不属于定西王域,也不分归震北王域,按理说不在你此行人物之内。” 霍望嘴上说着,心里也是一惊。 怎的刘睿影偏偏问起了博古楼之事? 刘睿影不知道,这却是戳在霍望心里的一根刺…… 博古楼与通今阁因为以培养文人大家为主,历来都是读书人心中的盛地。 要知道,这世上可不是人人都能修武的。且不说你根骨如何,天资几分,就是武修一道巨额的花销也不是寻常百姓家能够负担的起的。因此面对茫茫苦劳大众,这读书升品谋差事,却是最实际的途径了。而且,书本笔墨才几个钱?你若是只要能凑合着用的,那却是谁家都买得起。 书生每日在家苦读,也不干什么体力活,吃的粮食也不多,父母出去说起来还体面。即便是最低级的白丁童生那也是要有极为方正、质朴、博学的先生写了文书作保,才能被授予的头衔。有了这个称呼,即便还没入品,却也是每个月都能享受半两的衣食费补助。谁家要是出了一个白丁童生,那便是天天开门磨墨,日日升窗读书,生怕街坊邻里不知道自己家出了个读书人。 世道如此,故而人心如此。只要是能混个品级,这辈子就不怕没饭吃了。霍望自己的定西王府中,却也是有着不少文官,都是入了品的书生,甚至还有一位六品红绸星。这等品级已是可以在博古楼主楼中胜任佐经了,楼主之下第二等职务不比在王府中当个没有实权的高级刀笔吏强? 然而这么想,却是恰恰相反。 读了这么多年书,就算那笔墨纸砚再便宜,也得有个花销不是?辛苦的寒窗十几年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过好日子?娇妻在侧,良田美宅。故而好多高品的读书人出了博古阁的第一件事都是先去当官。虽然不如在楼内地位高,但是不管这官大官小,起码是有权在手啊! 十万雪花银,颜色像雪但可比雪沉甸多了。何况雪只能过一冬,而雪花银可是百代千秋不腐不烂。至于那圣贤所谓的“箪食瓢饮,居陋巷,庇寒士。”早就抛到九霄云外去了。读书的时候吃苦,读完了还让我吃苦,那怎么可能呢?!要的就是锦衣玉食,华服广厦。 终究,这圣贤遗训,还是抵不过真金白银。 不过也能想得通,毕竟快死的人乐于活着,而活着的人只想活的更好,人之常情,它并不矛盾。况且用圣贤遗训换来真金白银,说到底也是自己的本事。 只不过他们的屋内却是都有一方祭台,供奉着经史子集,诗词文章,各路各派的祖师先贤。 看着他们这般作态,想来就知道怕还是有些心虚吧…… 若是只贪图些物质享受,倒也还自罢了,霍望还不至于连这点身外之物还扣扣索索的。只是近来,他发现这读书人似乎是有组织,有目的进入王府和各州府甚至军队内谋职。而很多品级不低的书生,甚至还有不俗的身手,这却是让霍望大为头疼的。 读书人以文服为掩护,穿行天下当真是无忧无虑,任谁都不会平地起怀疑的盘查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软弱书生吧? 霍望也是如此。 一开始并没有觉得有何不妥之处,毕竟军队之中也需要文官主簿收发战报、草拟军令、打理后方。但直到越州一名府令被军中的治粟主簿用一只毛笔戳死,才让霍望深感此事有异。而那位府令原先是丁州的一名普通军士,而后在对狼骑作战中却是屡屡冲锋陷阵。身经百战之后,积功坐上了这个位置。因是越州人,不久被平调回了家乡,可不是什么草包饭桶。 刘睿影依旧是隐瞒了七绝炎剑一事,但将自己遭遇截杀,以及后续拷问得到的线索都向霍望明言了一番。 他边说,便观察着霍望的神色,想要从中捕捉出一点异动。毕竟他打心里还是觉得此事的幕后主使是霍望的可能性更高些。没想到,霍望却听得极其认真,还时不时的打断他,去问一些细节,这倒是让刘睿影颇为不解……。 “看来这博古楼确实有些坐不住了……难道他们也盯上了刘睿影的星剑?” 霍望在心里想到。 不过他还不觉得博古楼有这般胆量,敢于与身后站着擎中王刘景浩的中都查缉司明刀明枪的做对过招。但一转念,刘睿影也被这群臭书生招惹了,却不是一个正好的机会引的查缉司也去介入?这样一来,自己也能有时间把博古楼塞进定西王域内的钉子全都一个个的拔出来。 就在霍望正准备把刘睿影因势利导一番时,突然一名玄鸦军军士在大殿外说有紧急事务奏报。 霍望给刘睿影赐座,随即召那名军士近前说话。 “禀报王上,王城东北角郊外有一个大星坠落!” 军士说道。 “可有百姓伤亡?” 霍望问道。 “目前还没有收到报告……不过大星掉下的地方,附近倒是有几个村落。” 军士说道。 霍望听完后随即看了一眼刘睿影,说道:“本王有要事却是要离开片刻,刘省旗所问之事,我会派人将文书档案送至祥腾客栈的。” 眼看霍望有公事在身,刘睿影却也不好多言,只是十分客气的谢过之后便从王府内退了出来。 霍望带着五百玄鸦军,轻装快马,赶赴事发地。不知道为什么,此事让他觉得隐隐很是不安。 落星本就甚为不详,而白日落星更是上上之凶。 “大王,老臣夜观星象却是发现这几日东北方太白星时常出没。” 霍望正要出府,一名老者赶忙上前来说道。 此人名为孙经纬,是一名阴阳师。 霍望虽不算迷信,但对于神鬼天道一事也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上马,随本王一同去看个究竟。” 霍望指着孙经纬说道。又指了指一名玄鸦军,示意他们二人共成乘一匹。 走到近前,霍望示意玄鸦军原地待命,自己则和孙经纬缓缓走上前去。 “这!大王……这!” 孙经纬看到落星上竟然刻有一句话,看到天意从天而降,顿时惊的说不出话来…… 但待他一回头,映入眼中的的却是霍望寒光凌冽的剑刃。 杀了孙经纬之后,霍望一脚把他的尸体踢进落星砸出的大坑中。 “缚地霸八极!” 继而运功提气,两掌拍出,将那落星击的粉碎。 “哇,叔叔你好厉害啊!” 一个稚嫩的声音从右后方响起。 是一个小女孩,拿着几朵刚摘的野花在玩耍,看到霍望出掌拍碎了落星后说道。 “小家伙,叔叔厉害吗?” 霍望问道。 “嗯嗯,厉害!我爹的力气是村里最大的,刚才这块大石头掉下来时,他和几个村里的叔叔哥哥们一起上去,却都推不动它。但是叔叔你都没碰到,就把它打碎啦!” 小女孩拼命的点头,很是开心的说道。 “方圆百里之内的村落,全部屠戮殆尽。老弱妇孺一视同仁,连家畜都不要留。杀光后尽皆焚烧,化为焦土,寸草不生。” 霍望摸着小女孩儿的头,对着后方的玄鸦军说道。 等他回到王府中时,先前那小女孩儿站立的地方,只剩下一摊鲜血,在其中还浸泡着几朵野花。 刘睿影出了王府,也不知该去何处。 但他并不想回祥腾客栈,总觉得有些辜负了这大好的白日时光。 “睿影兄!” 一道熟悉的声音从后方传来。 刘睿影回头一看,顿感惊喜不已! 这定西王城中,能让他感到熟悉的不是汤中松却又能是何人? “中松兄!” 刘睿影爽朗一笑说道。 汤中松仍穿着他初到王府时的那一身装扮,但刘睿影看在眼里,却觉得他仿佛完全变了个人似的。 眉眼鼻子嘴都是那个汤中松无疑,可是这谈吐语气,和举手投足却是彻头彻尾的不同了。 “没曾想这定西王霍望却是如此厉害,这才短短几日?便把汤中松调教成了这副模样。” 刘睿影在心中感慨道。 他只觉汤中松在经历了丁州一系列的变故后,心性也变了。现在又成了定西王霍望之徒。不管是何种目的,但这一言一行却是不得再向从前那般放肆了。 然而汤中松却也是深谙此理,不管什么角色,哪一层次,他都拿捏的十分到位,让人几乎看不出破绽。 “不错,正是受师傅之命,向睿影兄送资料档案而来。” 汤中松见刘睿影指着自己手上的一摞材料,出言说道。 “哈哈,那真是太好了。想来定州一别也是有许久不见了!” 刘睿影说道。 “是啊,睿影兄这次怕是要在王城待上几日?” 汤中松问道。 “这倒说不准……主要还是看你手中的这些对我有多少帮助了。若是寥寥无甚大用的话,说不得还得快马去趟蒙州。” 刘睿影想了想说道。 既然霍望能派汤中松来送这些文档,想必也已经将事情原委都告诉了他,因此自己也并未隐瞒。 谁知,霍望只是让汤中松跑一趟腿,给刘睿影送来,却是根本没有明说是因为什么。 汤中松听到刘睿影依旧对自己这般坦诚,当下心里也是多了几分触动。 “先不谈这些,你我好不容易相聚,却是应当喝几杯才好!” 刘睿影说道,顺势一搂汤中松的肩膀。 汤中松脊背一紧,他从未与人有过如此亲昵的行为,一时间很不习惯。好在刘睿影只是略微意思片刻,便放下了手,这倒是让他暗暗松了口气。 “睿影兄一路奔波,到这王城中却是应当我来为你接风才对!” 汤中松说道。 刘睿影看到汤中松这般文质彬彬的模样也是颇为不习惯,想起两人初见之夜,玩笑连连,脏话漫天,不禁在心中道一句“时过境迁,造化弄人啊……” 就这么一瞬的功夫,刘睿影顿感体内第二十四、二十五处气穴竟是双双松动,这让刘睿影真是喜不自胜!但当下却绝非突破的时机,只等晚上回到房中时,再全神贯注,看看能否一举突破这两门气穴,顺势再钻研深究一下七绝炎剑的焬字咒言剑法。 这一突发情况,让刘睿影喝酒的心更加澎湃了。已是在心中勾勒出一会儿自己把酒临风,喜气洋洋之姿来! 到了祥腾客栈,刘睿影本想要一个单独的雅间。无奈却因为没有提前预定,眼下又正值饭口,已经是没有空余的了,只得在大堂处寻了一僻静之角落座。 “这王城可有什么特色佳品?” 刘睿影问道。 “哈哈,我也是初来乍到,今儿个要不是为睿影兄跑腿一趟,我哪还捞得着机会出王府呢?” 汤中松笑了笑说到。 刘睿影却意识到自己这话是有些唐突了……即便是定西王城,那也是独在异乡为异客,怎么能和丁州相比呢。 “不过,定西王域的饭菜都差不多……吃来吃去就那么几样。无非是王城的店家,摆弄的更为精细罢了。” 汤中松好像看出了刘睿影的尴尬,摆了摆手替他解围说道说道。 随即唤来小二,点了几个下酒的好菜,又点了两壶他们祥腾客栈自酿的美酒,二人就此小酌畅谈。 “掌柜的!你们这房间里有耗子!” 一道清脆凌厉的声音从楼上响起,语气中颇为愤懑。 “什么?祥腾客栈就让有耗子……” 一语惊起千重浪,就连掌柜的都变了脸色……这可是砸招牌的大事儿!祥腾客栈的口碑屹立不倒,凭借的就是安全与精细!若是房中真有耗子,传出去要么没人信,要么就犹如重锤擂胸一般…… “你们这房间里怎么有耗子啊?!” 刘睿影看到一个身影站在柜台前,质问着掌柜,以他坐在此地的角度正好能看个清楚。 一张白皙的杏仁小脸略施粉黛,此刻焦急不堪,鼻尖微微冒汗。戴着一对儿翠玉赤金垂珠耳坠,随着身形不断晃动。 她将钥匙一把砸到柜台上。 伸出的手,腕上戴着一个九弯素文羊脂玉手镯。 不过刘睿影看到,她另一只手上也带了一只一模一样的手镯。 她的手腕是如此的纤美……而她的手则更令人销魂!这样的一双手腕,这样的一双手……相信世上绝对有数不清男人,情愿被这双手掐死也不会挣扎分毫。 她的胸很挺,腰身很细,秀长的美腿套在一双重瓣莲花锦绣双色芙蓉靴内。即便是隔着靴子,刘睿影都能看到这双脚,和脚踝,一定不比他的双手,手腕差,甚至更加丝滑、白皙。 一身短打劲装外,套了件褐红色的束腰托胸暗花皮甲。金线缝制,上缀数颗大小不一的红蓝宝石。 眼睛明亮,眼角向上,秀眉微蹙,玉口轻抿。 虽然此刻正在生气,但却更显妩媚。 不知这样的美人若是笑起来,又该是一副怎样的光景? 女人只有三种模样最是美丽。 一是生气,二是开心,三是撒娇。 当然,这是指美女。 其实美女什么样子都是好看的……前提是,她愿意让你看。 但对其他的姑娘而言,恐怕就没有这么幸运了。 奉劝一句还是劲力让她们开心得好……无论如何也不要惹她们生气才是。否则农家圈养的老母猪护食时有多凶猛,那她生气起来就有多可怕。一个日日在后堂炒菜烟熏火燎,却半月有余不洗头不泡澡的厨子有多恶心,那她撒起娇来就有多油腻。 “这位小姐,真是抱歉……我们祥腾客栈开业至今,还从未出现过房中有异物异味一事,麻烦您先在堂中稍坐,我即刻便去为您查清情况!” 掌柜的连连躬身告罪,让小二引着她来到堂中坐下,给她倒了一杯清茶。 “茶水太淡,拿坛烈酒,换个大碗来!” 这姑娘说道。 周围人不禁啧啧称奇,有几个登徒浪荡子一看这姑娘要喝酒,便觉得似乎有机可乘,欲要起座上前开腔搭话。 “啪!” 只见这姑娘将一把紫荆短剑拍在了桌上。 那几人看到后赶紧老老实实的重新正襟危坐,却是连目光都不敢再度朝那边瞥一眼。 “欧家剑心?!” 汤中松与刘睿影异口同声的说道。 欧家乃是天下闻名的铸剑制刀世家,位于平南王域的军州,下危州之内。 其出产的宝剑,剑身略显厚实的同时,却是要比一般的剑短些。而剑锋开刃处则更加宽阔,光滑如镜。而刀却与其他旁家无异,只是做工更佳精良,刀柄处有一个三角形的穿环以示区别。 “欧家剑,半臂长,一眼宽来,贴花黄。” 这是每一个武修之人尤其是剑修打小儿起就知道的童谣,后来却也成了鉴别欧家剑真伪的四句口诀。意思是欧家没有长剑,都是那如成年人半臂之长的短剑。剑身大概和一眼之距同宽,清明如镜,即便是女儿家对着理云鬓、贴花黄都没有一点儿问题。 欧家采取的是禅让制,不是世袭制,这也是保证它这么能传承至今,工艺不降,人心不散的法宝。 历任欧家家主,都是由族内重重选拔出来的最优秀的少男少女,历经磨难比拼,自己争取到的。 相对于一些只传男不传女的门阀势力来说,欧家这一点不免要开明得多。甚至你若不是欧氏血脉,只要你立血誓与前尘断绝,此后效忠于欧家,便也可被赐姓欧氏。三年考察后若无大错,便也可参与到这家主之选中。 而被选中的青年男女,便会被赐予一把欧家的紫荆剑,且被冠以欧家“剑心”之名。每一届家主退位前,都会选出三男三女,合共六位“剑心”,去争夺那欧家家主的“剑子”之位。 既然紫荆剑在此,那这位姑娘必是欧家当代“剑心”无疑。历代“剑心”按规矩都要出门自由闯荡三年,而三年之期一过,便要回到欧家去进行那最后的夺名战。 “这么意思?当老娘是兔子吗?!就给上这一盘儿草?去,宰两只鸡炒了,记得要多放辣椒!” 这位欧家“剑心”看到小二竟是给它上了一盘湛青碧绿的蔬菜,一时间大为生气地说道。 “哈哈,睿影兄却是有意结交一番?” 汤中松对这刘睿影打趣的说道。 “大碗喝酒,大辣炒鸡。看这性子却也是如酒烈,如椒辣,何苦去自找没趣呢?” 刘睿影笑着摇了摇头,心中却是想起了赵茗茗。 “不知道掌柜的有没有将我的书转递给她……” 那是一本《声律对韵》,专讲这行诗作对时该如何平仄押韵。那日赵茗茗行礼拜托刘睿影给她讲讲有关知识,刘睿影虽答应,但却又因有要事在身离开了丁州府城。不得已,才出此下策,赠书一本,权表歉意。 扉页上还有刘睿影写的四句话:依依倩衿,念念吾心。待思归期,复当如今。 突然刘睿影看到祥腾客栈门口,背光站着一人,对这堂内朗声说道: “侠女独行临定西,半程霜雪湿罗衫。 御剑紫荆扶摇上,倾酒八方太河暖。 自古侠客皆好汉,如今弱水镇边关。 胭脂正点云胡甲,红装演武更斑斓!” ———————————————— 定西王府门口,人头攒动。 却是都在看着一张王榜。 上面写着定西王霍望要为其徒汤中松,聘请一位文道先生。一经聘用,先赏五千金,而后待遇与王府内最高品秩的文官相同。 这王榜一处,可是让整个定西王城都沸腾不已。无数的读书人都站在王榜前跃跃欲试,似乎那宝马香车,美人豪宅已是尽在眼前。 突然,一位身穿破棉袍,胡子拉碴的老头儿出现在人群之后。他两手轻轻向两边一推,便分开了众人。随后走上前去,二指捏住王榜的一角,将其揭了下来。 “这下你我这师徒,可算是坐实了……” 张学究拿着王榜,沧桑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 第四十二章 是为大宗师 丁州府城,祥腾客栈内。 这位立于门口,高声吟诗者,却是与刘睿影有过一面三杯之缘的酒三半。 他吟完之后,便直挺挺的走到这位姑娘身边看着她默不作声。 “嗯?有啥事?” 姑娘问道。 “没事,只是看你好看。” 酒三半说道。 “饿人等饭不好看……去后堂帮我催催炒鸡,等吃饱了老娘让你看个够!” 这姑娘说道。 酒三半听后竟是兀自就往后堂走去,却是被小二拦了下来。 “这位客官,后堂重地,您不能进去。” 小二哥陪着笑脸说道。 “可是这位姑娘让我去催促炒鸡,我却是非得进去不可。” 酒三半说道。 “客观,这确实不行。自打咱这祥腾客栈的摘牌挂起来,就是这般规矩。” 小二哥说道,同时搬出祥腾客栈的招牌来说话。 可是他这一招却是用错了对象。 酒三半哪里知道什么祥腾客栈的招牌?他只管自己答应的事就一定要做到。 “那你先把招牌摘了不就好了,不方便的话我帮你?” 酒三半指了指门口说道。 “好!说的好!摘了!” 一听到酒三半要拆了这祥腾客栈的招牌,堂内的方才没能调戏成这位姑娘的好事之徒便又开始兴风作浪。拍桌子的拍桌子,敲碗盘的敲碗盘,尽皆都是为酒三半摇旗呐喊。 小二哥一看这情况,也是来了火气,一撸袖子说道:“嘿!你这人怎的如此胡搅蛮缠!说了不能进就是不能进,你瞎嚷嚷什么呢?!还要摘了我们祥腾客栈的招牌,你有这胆子吗?就算你敢你有那能耐吗?这招牌多重你知不知道,掉下来都能把你砸个稀巴烂糊在地上,抠都抠不下来!看你这样子,进来干嘛来了?这是你能进的起的地儿吗?莫不是要到后堂偷泔水吃吧!” 小二哥话音刚落,竟是落得个满堂彩。 “唰!” 没人看见酒三半是如何出剑的。 一转眼,长剑已经架在了小二哥的脖子上。把他吓得顿时脸色煞白,两股战战,张着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这位客官,还请稍安勿躁。祥腾客栈不是你能撒野的地方!” 掌柜的也知道方才小二哥那一番话确实说的有些重了,但他也是为了这祥腾客栈的声誉不是?况且帮亲不帮理,怎么着都得朝着自己人说话。 “他侮辱我,所以我先杀了他,再摘了招牌,然再去后堂催促那炒鸡。如此,是不是就符合规矩了。” 酒三半直勾勾的看着掌柜的说道。 “哎哎哎,你这人真是的……不用催了,快把剑收回来!” 这姑娘却是看不下去了,没想到随口一句话,这人竟然如此当真。而且看他刚才那股劲头和气势,不似作伪。 “三半兄!” 刘睿影远远地招呼了一声。 汤中松很是诧异刘睿影竟然会在此地碰上熟人。 “刘睿影!稍等片刻!” 酒三半看到刘睿影对自己招手,也是欣喜异常。 “你确定不需要我帮你去后堂催催了?” 酒三半对这位姑娘说道。 “不用了不用了,你朋友叫你呢。” 显然这位姑娘也是被他吓住了,三句话不到就要杀人,谁想和这种人过多纠缠? “那你说的吃饱之后便让我看个够还作数吗?” 酒三半说道。 这姑娘听到这话,差点被一口酒呛住……连忙拍了拍饱满的胸口。这一幕,让刘睿影看着都很是心神一动。 “你想看什么。” 姑娘愣愣的问道。 心想他只想要敢说什么下流的话,就立马把他的舌头割了。 “我想看你笑。” 酒三半说道。 姑娘先是翻了个白眼,接着对他眯着眼做了个假笑,然后立马又收了回去。 “够了吧!” 这位姑娘冷冷的说道。 “秀口微抿琼鼻芳,春水凝睇青娥香。醉颜化酒多娇艳,东风秀床点酥娘。” 酒三半竟是又吟诗一首。 “青娥香……秀床……点酥娘……” 这姑娘听玩却是只记住了这三个词,总觉得有些别别扭扭的,尤其是还带有一个“娥”字。而那秀床点酥娘,却是更让她红晕陡升。 “敢问姑娘芳名?” 酒三半问道。 “欧小娥……” 姑娘声音极小。 “哈哈哈!天意天意!” 酒三半朗声笑道,随后大踏步的朝刘睿影走去。 原来这姑娘的名字中竟是带有一个娥字,而酒三半刚才做的诗“春水凝睇青娥香”也有一个娥字。这难道不是世间绝顶蹊跷之事?不是天意还能是什么? “三半兄是刚到王城吗?” 刘睿影问道。 方才,他已经将与酒三半认识的经过告诉了汤中松。听了刘睿影的描述,又看到酒三半刚才的作为,饶是汤中松也不由得啧啧称奇。 “酒星村……好像从未听说过。” 汤中松在心里想道。 “对,我走路慢……却是刚到。” 酒三半看到桌上有酒,便眼巴巴的看着,木讷的回了一句。 “走路?三半兄不是骑马而来吗?” 刘睿影有些诧异的问道。 “卖了,换酒喝了。后来酒也喝完了,就走的更慢了……” 酒三半说道。 刘睿影看到他的眼珠子都快掉出来,滚到那酒汤里边儿去,就赶忙给他倒了满满一杯,没想到酒三半一看刘睿影有意让自己喝酒,竟是一把拿过了酒壶,灌倒了自己的葫芦中,而后才开始“咕嘟咕嘟”的喝起来。 刘睿影不禁失笑,调侃道:“三半兄这三半,这回怕是破了吧?” “哈哈哈,本就是一虚数,不必当真不必当真……” 直到这一葫芦酒喝得见底,酒三半才腾出嘴来说话。 “听闻,三半兄这一路可是极其潇洒啊!” 汤中松说道。 “唉……谈何潇洒,真是狼狈至极。” “本来出门的时候,村儿里人给了我不少银两,我都放在那件毛皮大衣里了。结果拿它换酒时却是忘了取出来……” 酒三半很是无奈的说道。 “三半兄既有银两,为何还要用毛皮大衣换酒?” 汤中松不解的问道。 “村里人说银两是让我吃饭的。” 酒三半说道。 汤中松无语。 敢情这位老哥的意思是,银两是用来吃法的,所以不能买酒。如果要喝酒,却是要想法子用别的方式解决。 怪不得刚才会和那位小二哥如此较真,原来他的思维竟是这样的简单直白。 “那你现在这毛皮大衣,银两,金龟,马,都没有了却是该如何是好,卖掉这把剑吗?” 刘睿影调侃道。 “这可不行……” 酒三半把抱在怀里的天蓝色长剑紧了紧说道。 “所以我不准备去找酒泉了。也不是说不去吧……就是不先去了。我要先去那博古楼考个品级,听说有了品级就有银两拿,然后用这银两再买匹马,这样就能继续去找酒泉了。” 酒三半说的很认真,显然是在心里反复计划过了。 “三半兄适才吟诗两首,端的是文采斐然,不知这次是准备申请何等品级?” 汤中松问道。 “最高是几品?” 酒三半反问。 这下却是连刘睿影也跟着一块儿吃惊了。 他只知酒三半并不清楚自己的品级,却不知酒三半连总共有多少个品级都不清楚。 他到底是从何方而来啊……那酒星村是个什么样的神仙地方?竟是能够生养出这般不谙世事之人。 “总共八品……” 不得已,汤中松只得又把这读书人的品级划分给他讲解了一遍。 “哦……那就来个八品金绫日吧。要是有钱拿的话,应该是品级越高钱越多,对不对?” 酒三半问道。 “……” “……” 刘睿影和汤中松不知道这话该怎么续下去说……虽然他的确是才思敏捷,诗情冲天。但那金绫日是何等概念?那可是当世活圣贤,在读书人心中的地位不知道要比五王高出多少倍,岂是你相当就能当的。 若是旁人这样说,要么是童言无忌,勇气可嘉,要么干脆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傻蛋。 而这酒三半,却是除了这两种人以外的第三种,以至于刘睿影和汤中松二人都无法对其下什么定义。 欧小娥的炒鸡已经上桌来了。 辣椒不多不少,正好占了二分之一。 只见欧小娥又要来一只空碗,一点儿一点儿的将里面的辣椒全都挑到一个碗中,然后一口辣椒一口鸡肉,如配饭吃一般…… 虽然定西王域的人都能吃辣,但却也是第一次见到这般以辣椒当饭的吃法,不由得都瞪大了眼睛。 欧小娥虽然要了两只鸡,但是她却只吃鸡头,鸡翅,鸡腿,其余部分一盖弃之不食。 她边吃边念叨着:“吃个鸡头,宁为先首不为后;吃个鸡翅,摇振化凤待几时?吃个鸡腿,三年归期定折桂!” “三半兄可有安身之处?” 刘睿影问道。 “何处皆卧都自得!” 酒三半说道。 刘睿影摇头轻笑,这会作诗的人就是厉害。明明就是一流浪汉睡大街的事儿,竟是让他说的如此这般潇洒,颇有几分得道成仙后游戏人间的滋味。 不过既然酒三半要去那博古楼主楼,却是正好和自己同行……看他这般模样也不似作恶之徒,而且他的武修境界也定是卓然超群。自己对博古楼不甚了解,与他同行也能互相做个伴。再不济,这一路上也不至于太过无聊。 于是,刘睿影便又叫掌柜的号了一间房,分给酒三半住。 酒三半拿着房门的钥匙久久不语……最终也没能再说出什么诗词曲赋来,只是一抱拳说了句:“多谢了”。 刘睿影有些愧疚…… 因为他对酒三半的好是掺杂着私心的,并没有那么的坦荡。而对酒三半这样心思单纯耿直的人来说,这滴水之恩必将涌泉相报。于是当下却又是买了几坛子酒,让小二哥给他送至房间里去。 而后汤中松与刘睿影又痛饮了几杯,便先行返了回定西王府。 ———————————— 定西王府内。 张学究正立于大殿中央,和霍望对视着。 “所以,扔了剑之后你却是弃武从文了?” 霍望开口说道。 上次二人再定西王城去往丁州的路上撞了个脸对脸,张学究对霍望说的话,他却是依然记得很是清楚。 “非也。” 张学究说道。 “那却是为何要揭下王榜?” 霍望问道。 “因为汤中松早在丁州府城的时候,就已经是我的学生了。” 张学究说道。 “怎么说?” 霍望问道。 “我俩说好比色子。我小,他大,我输了。而赌注就是我做他的老师。” 张学究说道。 “哈哈,倒是有趣……你都教了他些什么?” 霍望笑着问道。 “第一次我跑了,什么都没教。第二次赶上狼骑犯边,又碰上了,刚教了两天杂七杂八的东西,我便又跑了。” 张学究说道。 “那为何这次却是主动前来?” 霍望皱着眉头问道,他感觉到张学究此行似乎并不是为了汤中松而来。 “我想你帮我一个忙。” 张学究说道。 “什么忙?” 霍望问道。 “不过既然是你开口,只怕这事并不好办吧。” 他已经知道了张学究是何人,只是当下也并不点破。其实原来两人的境遇还是有几班相似之处的,但现在却是天差地别。 一人居庙堂之高。 另一人处江湖之远。 不过既然是隔山跨海,双方便不会有什么利益纠葛。但若是自己帮了这个忙,说不得还能让这般强者欠下一个人情,就像上次与任洋之约。 “师傅,我回……” 回到王府的汤中松前来向霍望复命,看到张学究在大殿中安坐,一时间却是连话都没说全。 平心而论,霍望对汤中松还是很不错的。生活上的水准甚至比他在丁州州统府时还要高的多。 唯一不好的事情就是……他太闲了。 想原来的生活,汤中松一人分饰两角儿,纨绔的无赖二世祖,和隐忍掌控只等发出致命一击的毒蛇。偏偏这两个角色还真不是那么能摆清关系,保持好平衡的。 这么多年,汤中松就像是暴风中的小帆船。他谨慎的掌舵,不被两种角色任意一方掀起的风浪所刮倒。 “刘睿影怎么说?” 霍望问道。 “他并没有说什么,只是看到我去了很是激动。于是我俩就喝了会儿酒,耽误到此时才回来。” 霍望笑了笑,他知道汤中松说的是真话。 以刘睿影和自己的交情,是根本不会说自己什么好话的……能有个“谢”字已经是顶天了。 “这位……和你算是故人了吧。” 霍望指着张学究对汤中松说道。 “那是,我们可是老熟人了呢……至今我都不知道当时吞下肚中的那粒色子去了哪里。” 汤中松调侃着说道,心里却是分毫不差的开始揣摩推测自己不在的这段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这种久违的感觉让他很是兴奋,这么多天来积压的情绪,一下子都得到了缓解。 “方才你说让本王帮你个忙,却是什么?” 霍望转而向张学究问道。 “帮我找一个人,找到了抓起来交给我就好。” 张学究说完,便把断情人的外貌形象描绘了一遍。 断情人的形象,实在是太过鲜明了……是那种走在街上瞥一眼,都会三天三夜忘不了的那种。 张学究之所以不自己去找,说到底还是因为心软下不去手……但若是让霍望出面,那这事就好办的多。 他定西王大手一挥,王命一下,这断情人自是没有了藏身之地。只要霍望再派出几个硬手,带着大军将其拿下,那便是大功告成了。 “给本王一个帮你的理由。萍水相逢,我还给你了五千金。总不能随随便便的再帮你这个大忙。而且我知道这件事说来容易,但这个人肯定不会是个易于之辈。” 霍望说道,却是想先听听张学究的筹码。 “你张贴王榜,寻先生教授汤中松文道,可是为了今年在中都举办的文坛龙虎斗?” 张学究对霍望的问题避而不答。 “正是。” 霍望直接了当的说道。 “如果我能够让汤中松在文坛龙虎斗上夺得前三甲,那你是否愿意帮我这个忙。” 张学究说道。 霍望很是轻蔑的笑了笑。 张学究终于还是会错意了……刚才他还有种自己的心思被看透的失落感,但现在却又是恢复了往昔那般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笑尽天下英雄的豪情。 “终究你还是差了我一筹……” 霍望在心里想道。 “本王怎么会去贪图那一个酸臭的虚名?不过你若是能够让中松进入博古楼本楼,且顺利得到一个高等品级的话,你的事却也可以商量。” 霍望话锋一转,说道。 —————————————————— 祥腾客栈内。 刘睿影却是回到了房中,准备突破自己那两个松动的气穴,这可是多亏了白天见到汤中松时的那番顿悟。 要说这突破之道,苦修和逍遥二派时至今日却也还是争论不断。 苦修派认为突破是一个积累的过程,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端的的是得一步一个脚印,扎扎实实的走过来才行。如果你跳过了某个步骤,或者急于求成而去拔苗助长,那么即便侥幸得以突破,却也是如亭台楼阁一般,根基不稳。 而逍遥派对此的认知却大为不同。他们不否认修炼的必要性,但却认为在修炼之余更应该去增长见闻,体悟人生,了解人性。修炼积累与心性积累双管齐下的同时等待一个契机,那边是如刘睿影先前那样,一刹那的顿悟。 但凡是皆有极端例外,极端的苦修者引发出了“舍身”这一概念。他们用自残的方式变态的增加修为,因对死亡的崇拜而用屠杀来组合天地间的阴邪之力,终是被世人所不容。时过境迁,“舍身”一脉却似乎是渐渐消失了踪迹…… 相对来说,逍遥派的方法似乎更为精妙,毕竟心性的修炼才能决定日后究竟能走多远。 不过任何顿悟都是有前提的,不会是凭空出现。它一定是经过长期认真的思考和感受才能够获得的灵感,因此无数武修先贤们又根据顿悟的深刻程度,把它划分成了三个阶段。 第一阶是“刹那念俱起”。 意思是在你遭遇坎坷或停滞不前的问题上,突然一下萌生了许许多多的念头。这些念头都是以前从未出现过的,而解决问题的根本办法就隐藏在这些形形色色的念头中,你却是需要自行将它挑拣出来。 第二阶是“顿见本性真”。 经过了第一重的筛选,总会得到一些能够解决问题的想法。但这些想法并不是最终的结果,也并没有达成最高的目的。而第二阶顿悟就是让人十拿九稳的攥住问题的本质所在,同时也了解到自身的客观条件究竟能否彻底解决它。就好比虫豸无法口吞虎豹,而东海里的巨鱼又无法吃掉陆地上的虫豸一样。力量再强,终有方向。 而最高的第三阶,叫做“是为大宗师”。 意思是无论何种因果,何种机缘,面对怎样的坎坷,怎样的挫折,只要出现了第三阶的“是为大宗师”,那便一切都会迎刃而解。无须挑选,无须自省,也无关问题的本质或自身的条件。一切的一切就如水到渠成一般,好像下雨收衣服,每日大小解那样司空见惯的,就完成了突破。 刘睿影只感觉到了气穴松动,说明他已经是介于第二阶“顿见本性真”和第三重“是为大宗师”之间了。 当他正待要收敛精神,专注于突破时,却又传来了敲门声…… “嗯?请问姑娘有何事?” 刘睿影一开门,发现来者正是欧家“剑心”欧小娥。 “你们是不是要去博古楼?” 欧小娥根本没有客套,也不代表称呼,当头便问道。 “额……是,不知姑……” “算我一个!我也要去!” 欧小娥手持紫荆短剑,右胳膊伸的直直高高的,顿时把胸前的丰满带动的更加挺拔了。 “好啊!欧姑娘同去,咱们路上正好对饮成三人!” 还未等刘睿影回答,隔壁的酒三半却是突然开门说道。 不过欧小娥看到酒三半总是有一些别扭……他总觉得这个人说文不文,说武不武的,随口念了几句淫诗艳词竟然还夹带了自己的名字,更是让她颇为不顺。 当下也不理他,更不接话茬,只是静静的等着刘睿影说话。 “如此……如此也是甚好,那便同去吧!” 刘睿影无奈,只能答应道。 一旁的酒三半听闻后高兴的大笑了几声说道:“这一路上怕是怎么着也得把你俩灌醉一次!” “呵呵,想喝醉老娘?下辈子吧!到时候要是怂了,给本姑娘舔鞋底都没用!” 欧小娥聊下句狠话,气哼哼的走了。 刘睿影回到房中深深的叹了口气,看来这一路说不得又是怎样的鸡飞狗跳呢…… “欧家‘剑心’……” 他在心中默想到。 欧小娥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从贴身之处去处一本册子。封面上四个鲜红的字“卫氏族谱”似是用血写成。 她一打开就翻到了自己最常看的那一页,这页纸张褶皱,墨迹晕染,处处泪痕……却是她每日都要读一遍的。 欧小娥颤抖着,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而后轻声读到: “摄魄钩魂死气稠,魑魅魍魉生吞了八百诸侯,神鬼难测无忧,枯花败叶做锦绣,盈寸飘尸臭,入了隘口便再无安柔,因此上把生机蓬勃一笔勾。 肝胆相照互遨游,丹诚相许久,同舟共济还在否?季友伯兄各奔走,白鱼入舟再登那百尺危楼,因此上把两肋插刀一笔勾。 身陷重围无自由,最难当头离愁,哽咽喉头凝噎心头,姊妹兄弟尚年幼,年年只能拜阴寿,唯有梦中再聚首,因此上把三亲六眷一笔勾。 流水桃花经心头,离魂倩女难白头,又是何人笃新怠旧,暮翠朝红踏星斗,一朝嫌倾鄙俚浅陋,情比金坚不敌半上日昼,因此上把海誓山盟一笔勾。 寸草春晖何以酬,骨肉相连跌断手,血浓于水怎能帮凑?却是人间之事包罗万有,恩重如山煎熬饱受,阴阳永隔唯泪卑柔,因此上把忠女顺儿一笔勾。 无需那功成名就,徜徉恣肆放浪纵酒,醉吹晓风抱杨柳,酒醒复悲愁,垂髫黄发相交无友,因此上把倜傥不羁一笔勾。 明月入怀任游走,有家不奔有国不投,山间柴翁与钓叟,烂柯人虚度了寒暑春秋,泣血断肠心幽幽,甘之若素散发弄扁舟,因此上把红尘世俗一笔勾。” 这七笔勾读完,欧小娥便抱着书,掩面痛哭起来…… 第四十三章 法相成,星剑生 定西王城,祥腾客栈内。 刘睿影总算是能够心无旁骛的管管自己的事了。 这一天下来……去定西王那没有问到自己需要的,和汤中松喝酒也没有喝到尽兴时,最后还平白无故的多了两个同行伴侣。一个不食人间烟火,一个狂放不羁,可真是颇为有趣。想到这些他轻轻笑了笑。 锁好房门之后,在床榻上摆好修炼之姿。屈指一弹,一股微弱的劲气由指尖外放,却是灭了屋内的灯。 刘睿影将精神意志全部收回这方寸之心内,不思考任何其余的杂念。毕竟在祥腾客栈之内,安全是有着绝对的保证的。而且自己仅仅是突破气穴,也没有多大动静,因此不会影响到他人。 他很清楚自己这一次如此高阶的顿悟来之不易。特意灭了灯,就是不希望有任何外在的因素来干扰自己。有时候,一只扑火的飞蛾也会使人浮想联翩。 心有九个实窍,另有一虚无之窍。刘睿影专注于呼吸往来之气,不急不缓,平和如湖面无波。渐渐的这股吸入的气息由口鼻进入,一路向下,直抵丹田内的阴阳二极。而后,刘睿影九窍皆闭,提起这一柱真息,在阴阴阳二极内迎来送往,融和当阳。此时,环抱住气,气止再住息,遂在阴阳二极中久聚而不散。 渐渐的,丹田内幻化出刘睿影脑海见闻中的,与外界一模一样的山川大河,人面众生。但都是些一晃而过的虚影,无知无识,清净至极。突然,这些幻象的演变越来越快,阴阳二极的圆融交换也是越来越急促。刘睿影的丹田处传来了雷鸣般的响声,已经开启的气穴逐一炸响,一阵“啪啪”的犹如爆豆般的声音自上至下响起。 阴阳二极的中心处,方才演化的自然万物与世俗人间全部都渐渐引而不见。 蓦然的,有一阵炙热的炎风冲刷着刘睿影的各处身体,却是从昴府中调动出来的火行劲气。 这股火行劲气形如烈火,扑面熊熊,终是在他的引导下也下沉到了阴阳二极之处,形成一方小世界,和先前已经融会贯通的真息渐渐的化为一个人形。 刘睿影将精神浸入其中,发现自己却是不能有丝毫作为,只能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被动的看着这一切的进行。 只见这人头裹金巾,身负甲,手持符,一举一动皆暗藏法门。刘睿影见状顿时大喜,他竟是因为今日之顿悟在体内生成了大宗师法相!用精神向其窥探,却如泥牛入海一般,端的是玄妙机深。这小人看不清面貌,光晕照身,忽然将双手符挥动起来,犹如鼓瑟弹琴,一曲一伸,配合精妙。 接着,它右手中的符飞出,化为霞光照曲水;左手中的符飞出,化为红日出九山。不过这景致却远不如先前的清晰,可能是因为这大宗师法相初次成型,还不够凝实的缘故。刘睿影只觉得恍恍惚惚,飘飘渺渺。只见这大宗师法相把自己的头巾扔进水中,霎时金光骤起,照耀四方。随即又招手引来昴府中的火行劲气,化作一只三足怪鸟,从那金水上空飞掠而过。三足荡漾过水面,划出三道长长的印痕,把这水上的金光却也是拖走了。 金光隐去,一轮皓月当空,升起于曲水之上。而这支三足怪鸟竟是一头撞进了皓月中,霎时金银合璧。大宗师法相连忙纵深跃入曲水中,吞吐光芒,使得曲水南北颠倒。 刘睿影没想到,这大宗师法相竟是这般惊人!在自己丹田内的阴阳二极之上开辟了一个小世界不说,却又再其中逆时造化,重塑天地,颠倒阴阳,真是神仙手段! 没曾想,这大宗师法相似乎是仍未完工。 他扣下身上一片甲,化为一座太上台,又扣下一片甲,化为台上之星。刘睿影看这这太上台上,星光熠熠,略微感应便觉心神安宁,三魂巩固,识海明净。到了这时,大宗师法相才告一段落。 其实刘睿影根本不知道他在干什么……看起来倒是像在给自己盖房子一般。 他将精神退出这一方小天地,发现自己白日里松动的那两处气府却是已经突破了。这般无知无觉,不痛不痒,可谓功参造化,真不愧是大宗师也! 不过,等刘睿影的精神一出来,这大宗师法相却也是收起了他自己刚刚建好的小世界。而后他双手高举,在头顶上一抓,竟是把刘睿影一直放在黄庭中温养的真阳玉京剑也唤醒了。 一开始,这真阳玉京剑却还是有些腼腆。虽然收到了召唤却迟迟不敢近前,犹如一个怯生的孩童。好在刘睿影的精神就在周围游荡,却是给了他一丝熟悉的感觉。但是大宗师法相却是有些急躁,似乎是对真阳玉京剑这般犹豫纠结很是不满意。 结果,大宗师法相唤逼的越紧,真阳玉京剑就越退后,眼见着就快有回到那黄庭之中了。这时,大宗师法相突然起身飘飞至太上台,一只手臂伸的极长,直接握住了真阳玉京剑的剑柄,把它拉回身前。细细翻看之后,似乎很是满意。真阳玉京剑剧烈的抖动了一阵,眼见无法脱身,终于屈服的安静下来。 “咔哒……咔哒!” 刘睿影双耳微震,听到房中竟有响动,赶忙睁眼,却看到自己的星剑竟然悬浮在身前两尺处。剑上“星渊”二字光华大盛,刘睿影觉得自己的目光竟是被这光华吸住似的,无论如何也不能移开。 这把剑他早知有异,但却丝毫不知其根底。 只是从一开始的张学究问剑到后来的霍望对此剑流露出的极致渴望,让他隐隐有所察觉。这柄他从未离身的,父母遗物之剑好像来头很大。现在显现出这等异状,却是更加让他确定了心中所想。 “观仙之道,执仙之行。仙有五宝,见之者成。五宝在身,汇聚于心,行轨于昼夜。天道在乎万物,而万物生于自然。人属自然之灵,集天性,锦欲念,便发阴阳二气。二气轮转,清升浊降以立乾坤。乾为移星换斗之镜,坤为龙蛇腾起之基,而人则居中合阴阳,定乾坤。然人性有善恶,人心分巧拙。无法门导引则伏藏于阴阳消散,乾坤颠倒;得法门导引则可动静相交,五行催发。犹如木可生火,祸必克福,恶起于善,悲终于乐。合情理者,皆可远航;违纲常者,用之必溃,故而演修炼之道。乾坤盗阴阳之精气,阴阳盗万物之灵性,人盗乾坤阴阳之变数,故三盗皆怡然自得,生生不息。故人欲胜阴阳则先化阴阳为己用;人欲胜乾坤,则推阴阳化乾坤;人欲胜变数,偷得光阴之造化,非掌其机理不可。漫天星斗有数,日月大小有定。既练仙功,便造仙桥。引得仙法仙力渡桥而来……” 顺着星渊剑上的光芒,刘睿影的脑中凭空出现了这许多文字,让他茫茫然不解其意……回过神时,星渊剑却是已经恢复常态,不复先前神异模样。 刘睿影他料想这星渊剑的异动一定与这大宗师法相脱不了干系,于是赶忙将精神再度沉入体内阴阳二极处,看到那大宗师法相却是在太上台上,仰头看着太上星,不知在做什么。刘睿影尝试用精神接近于他,想要看看能否和他沟通,但当精神之力靠近到他周身三尺之时,却已是再无法存进……无奈之下,只好作罢。 他在脑中细细品读着星渊剑传来的那段话,看上去像是一种功法的总纲,但后半段却是不全,即便刘睿影每个字都能看懂,去也没办法理其中蕴含的道理。但是其中反复出现的一个字,“仙”却是让刘睿影很是在意。 那是只出现在神话与传说中的东西,陪伴了每一个人童年夜晚的孤单时光,也是所有人对百年之后的美好幻想。刘睿影也是一样,虽然他很向往传说中的神仙,也想像他们那样长生不死,御云飞行,仗剑游天下。长髯与衣袂相对飘飘,不管遇上何人何事皆是莞尔一笑。 不过幻想终归是幻想……他叹了口气,收敛了心神,再度试着感受了一下其余还未突破的气穴,发现依旧是死气沉沉。 果然,顿悟哪是能天天都有的好事?他只能希望下次突破时也是这般第三阶的“是为大宗师”,这样也能够让体内的大宗师法相更加凝练清晰。 夜已深,但是刘睿影却毫无倦色。 新破的气穴更是带给他更多的劲气,让他日后临敌之时也能多几分把握。不自觉的,却是又想起了那冰锥人。 若说博古楼插进定西王域挂羊头卖狗肉的假读书人是霍望的一根刺,那么这冰锥人和始终不见面目的神箭手就是刘睿影心中的一根刺。 他却还是不知,这体内的邪影仍旧没有被驱散,只是找了一个角落暂且潜伏了下来。毕竟昴府火行劲气、真阳玉京剑,再加上刚刚新诞生的大宗师法相都是对其颇为克制之物。 “刘睿影,睡了吗?” 听声音是酒三半无疑。 他这大半夜的却是又有什么事?难不成又是找自己喝酒? 刘睿影很是无奈,却还是打开了房门。 内想到这酒三半也是当真不客气,门一开还不等刘睿影说话,他就进来在桌子前坐下了,手上照例拿着他那个酒葫芦。 “三半兄何事?” 刘睿影问道。 他发觉这酒三半虽然嗜酒如命,可这喝酒的水平也确实是非同凡响。只要他睁着眼,那边是无时无刻不再喝酒。一句话说不到十个字,就得往嘴舔一口,但却始终都没有醉过去。 每次刘睿影看他喝酒都觉得下一口,他肯定要醉倒了,但不知过了多好个下一口,他却已然酣饮如初。 “前面你问我说为何不把这剑买了,换些银两。我不这么做是因为这把剑是我自己打造的。我从五岁便开始一点点收集材料,等材料收集好后,就去看村里的铁匠干活,偷学打铁的技艺。终于有一天我觉得这万事俱备,便给自己打成了这把剑。” 酒三半说道。 “你觉得我这把剑好看吗?” 还没等刘睿影说话,他接着问道。 “好看!是我见过的顶好看的剑了!” 刘睿影说道。 他没想到酒三半跑来竟是为了给自己解释这件事。自己白天这样随口问了一句,本来只是开开玩笑,但是酒三半这般单纯的人却是觉得自己好像是有意要占这便宜似的,想必心里不是一般的过意不去……否则也不至于辗转反侧到现在又来找自己说这件事。 “哈哈,我也觉得是。啥都没我的剑好看!” 酒三半憨笑着说道。 “你的剑法和谁学的?” 刘睿影问道。 先前他和祥腾客栈的小二起了争执,不得已拔剑时确实让刘睿影顿感惊艳。 “没人教我,我自学的。” 酒三半说道。 刘睿影不信,问道:“你自己一人既没有功法,也没有剑谱,怎么能够学剑呢?” “奶奶不喜欢我玩这些打打杀杀的东西,她说太危险了……但是我自己又委实喜欢,没办法只能偷偷学。为了能有机会避开奶奶的视线,我便主动承担下来村子里放牧的活儿,而且每次去放牧时我都会带上几本书,来给自己撇清嫌疑。但我这把剑,却是藏在每日放牧的必经之路上。” 酒三半说着颇为得意,其实在刘睿影听来都是一些孩童的稚嫩伎俩。 “然后到了放牧的深山无人之地,我便开始自己琢磨。把树当敌人,以牛羊为观众。等练剑累了,我就看书。如此循环往复。不料有一天,我奶奶说我天天出去放牧说是看书,但也不知道看来什么所以然来,让我每日得做做功课,不然就不让我去了。不得已,我却是又每日带上纸笔,在练剑之余又写诗,这才算是交代了过去。你别说,后来我发现这剑法其实很简单,就像是牛卧地吃草,羊撒蹄爬坡一样,动静结合。又如白天晚上的开门闭户,这开门看似空虚,实则是内里乾坤,关门看似密不透风,实则却外强中干。我就顺着自己的这些发现、体悟,去练剑。” 酒三半洋洋洒洒的说道。 “三半兄果然大才,不知这剑法可有名字?” 刘睿影问道。 “当然有了,叫做疯牛惊羊剑!” 酒三半说道。 “疯牛惊羊?” 刘睿影却是对这个词没有什么感念,也想象不出该是一副怎样的画面。但酒三半一贯出口成章,妙笔生花,怎的给自己的剑法取了个这样粗鄙的名字。 “你可能不知道,这牛羊受惊之后便会不顾方向,不及生死的四处疯跑,除非撞树跳崖才能停止。我的剑便是像它们这样变化多端,追形逐影。如同呼吸往来一般,纵横逆顺。” 酒三半说道。 刘睿影心下颇为佩服,但一时又找不到什么语句来形容,竟是不由自主的鼓起掌来。 “哈哈哈,没想到后来我的剑法越来越厉害,而这诗却也越写越好!这一法通,法法通,古人诚不欺我啊!” 酒三半大笑着说道,酒葫芦却也是被喝到底了,他站起身准备离开。 刘睿影觉得与他畅谈一番也不是坏事,毕竟眼前这个人要与自己同行很长一段路。 不同于欧小娥,一个欧家“剑心”的名头已经说明一切了,而这酒三半却像个迷。 “不知三半兄生活的那酒星村却是怎生一幅模样?” 因为酒三半动不动就随口作出好诗佳句,这弄得刘睿影跟他说话却也是把措辞弄得尽量体面些。 “嗯……” 酒三半沉吟了半晌。 “若是不方便说,那就算了。三半兄不必为难。” 刘睿影说道,却也是准备起身送客。 “不是,是我不知道怎么说……” 酒三半说道。 “因为我没有去过别的地方,这是我第一趟出门……村子在我眼里就是,三四条土路,几排房子,羊圈,牛圈,猪圈,大人干活小孩玩闹。哦对了,还有三条老黄狗,五条小花狗,和两只到处乱窜的野猫。” 酒三半倒是说的颇为详细,但刘睿影却是一点感觉都没有。 的确,刘睿影虽然问的是酒三半的村子是什么样子,但大家一听都知道这意思是你的村子与别出作比较却是有何不同。 但是酒三半他根本就没有去过别的任何地方,因此这比较一说就无从谈起……他只能把自己脑海中村子的样子讲给刘睿影听,但这般一说,却又显得很是平凡无奇。 “那为何要叫酒星村?” 刘睿影问道。 “啊,这个我知道!我们村儿的后山上有一个块大石头,我们都叫他酒石。它中间裂开了一个大口子,山间的一条小溪从中穿过。只要这水流经酒石,就会瞬间化成了馥郁芳香,光泽剔透的美酒!听村儿里的老人说,这酒石原本是天上的星星。而建立我们村的先祖夫妇有一日在山中迷路,快要奄奄一息。这对先祖夫妇是一对平日里连蚊虫都不会杀死的至善之人,星星不忍心看到他就这样死去,因此降落到他身边。星星裂开之后,中间盛着一汪清冽的酒水,先祖喝了这酒水后顿感气力充盈,便觉得这是天意使然,二人便在此定居了下来。” 酒三半说道。 这故事在刘睿影听来,和那书场里的神鬼志异没什么两样,但却也不由得心神飞扬。 “那酒石果真如此神奇?” 刘睿影问道。 “那当然啦,我这葫芦里就有一块……是我临走前悄悄扣下来的。不过因为太小了……所以还不能化水为酒,只能把原有的酒再提纯精炼几分。” 酒三半晃了晃手中的酒葫芦,果然传出“当啷,当啷”之声。 刘睿影这才知道先前在堂中喝酒之时,他确实为何要将酒先到进这葫芦中了。 当下也颇为羡慕,毕竟这般神奇之物,谁不想拥有呢? 送走了酒三半,刘睿影想到自己在查缉司的资料中也看多过一个很奇怪的村落,叫什么名字却是记不得了…… 那个村落虽在王域内,却不受王域的统辖,俨然是一个独立王国的派头。村落中,人人尽皆是游侠,他们得解决只有两种,要么在外闯荡被杀死,要么年老体弱回到村中颐养天年后平静的死去。 但无论是死在哪里,村中都会有人把他们的尸体找回来,然后葬在村子里。不管路有多远,找了多少年,都一定会将他们带回来好生安葬。 尸体没有了就背回骸骨,骸骨不见了就拿回旧物衣服,如果什么都没了,那就沿着他走过的每一处足迹都捧一抔黄土。 “哐当!” 突然,刘睿影听到门外传来了打斗之声。 他开门一看,发现欧小娥的房门缝隙处有大量的水流出,屋内还传来阵阵金铁相交之声。 “你是要刺杀老娘?!还是来偷看我洗澡?!” 欧小娥厉声问道。 一名带着铁面具的刺客趁着她沐浴之时潜入房中行刺,还竟是用着一柄长枪! 这把利枪,扫荡轮转之间,一举刺破浴盆。 欧小娥飞身而出,匆忙间抓起旁边的浴袍裹身,施展欧家绝学御宇天外天身法在屋中腾挪闪避。 紫荆剑就放在枕上,无奈此刻却被对方用枪芒封锁,却是无法取得。 铁面具单手持枪,旋转飞速,朝欧小娥袭杀而来,誓要将其绞为肉泥。 欧小娥眼见对方并不答话,也知这人领的并不是死命,或许策反威慑一下还有化解的可能。 “我可是欧家“剑心”!你当真敢杀我?” 欧小娥出言说道。 她清楚对方肯定是知道自己的身份的,甚至就是奔着这个名头而来。 但在此刻紧咬关头之下,从自己口中再重复一遍,说不得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起码也会让对方略作迟疑,投鼠忌器。 没想到,铁面具听闻之后,却是无动于衷,手上枪法越发狠辣起来。 挺抢直刺,枪出如龙。 枪尖微颤,一点寒芒摄人心目! 欧小娥,已被逼至房角。 无奈之下提起劲气,右手霎时变得更加晶莹温润。 “云裳露华掌!” 在这紧要关头,她竟是一掌将铁面具的枪尖排开,而后顺着枪身游走,顺势一把抓住。 她用力一拉,铁面具自是以劲力相抗衡。 而欧小娥的本意并不是夺枪,只是借此为着力点。 只见他玉足轻轻踢出,两条绣腿猛地一发力,宛如蹁跹飞舞的蝴蝶一般,从对方头顶上翻过身,落在后方。 虽是刹那间春光乍泄,但终究是到了床边,拿起了枕上的紫荆剑。 铁面具眼看欧小娥取到了剑,却仍旧毫不慌张。 他左手虚握枪身,右手猛顶枪底,犹如离弦之箭直冲欧小娥的面门而来。 欧小娥已来不及拔剑,只得再度出掌相挡。 二人枪掌相交,劲气四散,将屋中的家具摆设全部打碎,就连床都轰塌了一半。 “啊……” 仓促间,欧小娥出掌竟是没能用上全力,只感觉掌中一道尖锐的疼痛传来,身子也因为铁面具这一枪带来的劲气儿被掀飞,砸开房门后落在走廊上。 “地宗境……” 欧小娥看着掌心一个殷红的血点,铁面具看似平淡无奇的一枪,竟是破了自己的云裳露华掌。 此套掌法非人师巅峰境界不可施展,即便是遇上地宗初阶也能硬撼几招,拼个退路自是没有问题。 由此可见,对方的修为至少也到了中阶地宗境……然而这世上除了五王所属的军队以外,是很少有人会用这般对阵征伐武器的。故而地枪宗满打满算都不会有几个,最出名的当属三威军中冲威军的军统,赫连振锐。 刘睿影看到欧小娥倒在地上,似是已然受伤。他想上去帮忙却又顾及到自己查缉司省旗的身份。 查缉司中人严禁与人私自争雄斗狠,也不允许插手介入他人的恩怨情仇。否则,查缉司便会丧失所有的公信力,他们一贯标榜的至公至允将瞬时荡然无存。 就在刘睿影焦急犹豫的电光火石之间,一道白影朝着欧小娥飞掠而去……迅疾如无声奔雷。 第四十四章 醉诗酒墨 乍然,白影落地,酒三半傲然立于欧小娥与刺客之间。 “趁人之危,欺负一弱女子,算什么英雄?” 酒三半朗声说道。 铁面具并不回答,似乎是在细细的打量面前之人。 “谁他妈的是弱女子了? 欧小娥站起身来说道骂骂咧咧的说道,同时右手使劲往下拽了拽窄短贴身的浴袍。 “闪开!这是我自己的事!” 欧小娥对着酒三半说道。 酒三半置若罔闻,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和铁面具对视着。 “你不错……你很不错!” 铁面具开口说道。 最后一个“错”字话音刚落,身形瞬间发动,一跃之间已是重提枪,再杀来。 铁面具挺抢直刺。 枪风冷峻,枪势如海。 酒三半伫立在前方,并不强健的身躯犹如螳臂挡车般,显得颇为无力。 但是刘睿影却感觉到了酒三半体内正在运转的可怖力量,宛如业火燎原,煞星迸溅。虽然在铁面具的长枪卷起的惊涛骇浪中,这股力量好似萤火。但星星之火,犹可燎原,谁又能说这煞星坠,业火起,不能抵挡住这铺天风浪? “浪遏飞舟千万重!” 铁面具拨弄枪杆,翻动枪尖,竟是在祥腾客栈内这掀起一阵狂风,连栏杆都在拉扯中断裂开来。劲气化雨,看似绵柔轻薄,实则如钢针。化为一柄柄小剑,将依旧断裂的栏杆戳成了筛子。远远看去,就好似被腐蚀了一般…… “住手!” 楼下传来掌柜的一声大喝。 他双手紧扣,不知在酝酿着何种至强招式。 直到这时,酒三半仍然如清风佛面。 好似跳出三重楼,本为局外身。 “小……” 一旁的欧小娥也被此般强招震慑非凡……知道这一枪下去自己无论如何也是顶不住的,不由得竟是有些担心酒三半的安危。怎料,性格使然,这小心二字才说了一半,却就卡在了喉咙里……进退不得。 酒三半眼看着枪浪越来越近,才慢慢的握住了这柄由他自己打造的剑。 掌柜的,在楼梯间的扶手上借力一登,直冲上方二人对战处而来。双手略微分离,露出丝丝雄浑劲气,宛如雷暴般难以压制。 “你这死鬼!莫不是又去杀人!” 突然,一道中气十足的女声从楼下大堂中发出,宛如河东狮子吼,直冲云霄。碰到了祥腾客栈的楼顶却又折返回来,在客栈中一层层的往复回荡。 这道声音并没有用上任何劲气,仅仅是单凭嗓音就能做到如此,饶是刘睿影也被这一巨声吵的心神揪起。 而掌柜的干脆是在半空之中身形不稳,眼看着离酒三半和铁面具还有一层,却是也得落在旁侧,准备二次借力。 “当啷!” 就在酒三半即将拔剑的前一刻,铁面具一把将枪扔在了地上。 “娘子……我,我没有啊!” 这一句娘子。 却是让掌柜的差点从落脚之处滚下去…… 这算是什么事? 天下怎么会有刺客带着自己的老婆前来杀人? 刘睿影看得出,刚才铁面具使出的却是他的杀招无疑。然而招式已成,只待最后一击。如此这般轻易的逆行撤招,却也是会令他受到不小的折损……说不得,需要数日半月的调息修养,不然必定体留暗伤。 “你没有?你这天杀的负心汉胆敢再说一句没有?想当初你是怎么答应我的!” 那道声音再度由下而上传来,伴随着一阵脚步声也是越来越近。 “娘子,我真的没有啊……” 酒三半不知这是什么状况,只是往后退了两步。他看了看铁面具仍在地上的枪,随即自己也是松开了剑柄。 刘睿影看到一个圆滚滚的身形,从下方慵懒的往上挪着。 祥腾客栈的楼梯很是宽阔,以他和酒三半的身材即便是并行三人却也是左右仍有富余。但此刻,整个楼梯却是横向却都被此人占满了。 “你竟然还学会骗我了!你这不要脸的负心汉,白眼狼,狗东西!” 此女虽身材肥胖,但面目还算清秀,嗓门更是极大。真是一言惊非千山鸟,两句人间遍哀嚎, 走到近前,她一巴掌删掉了刺客脸上带的铁面具。露出面容,却是一个中间男子模样,平平无奇。 “你带着这东西,还没有杀人?你不是答应过我已经把它砸碎烧了扔了吗!” 胖女子对这中年刺客一顿拳打脚踢,哭闹不止。瞬时涕泪俱下,看的欧小娥一阵恶心反胃…… 但这中年人丝毫没了先前的气势与身姿,此刻却如一根木桩子似的,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任凭这胖女子对这自己发泄情绪。 “敢问客官,方才发生了何事?” 掌柜的也走了上来,看到刘睿影展在一旁还算正常,便悄悄地问道。 “实在抱歉……在下也不甚了解。” 刘睿影想了想,发现自己其实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得无奈的对掌柜的回答了一句。 “你是不是不爱我了?!” 胖女趴在中年此刻胸前问道。 “怎么会呢娘子,莫要瞎想!” 中年此刻赶忙解释,看那担心的模样,似是完全不在意旁边的众人眼光。 “那你为何要骗我?!明明答应了我不再杀人的……” 胖女子不依不饶,不管不顾,就死盯着这一个问题绕来绕去。 “够了!我不管你们究竟是什么人,你俩是爱的死去活来还是活来死去的都和我无关,但你若是要杀我,那就权且来试试!” 欧小娥趁着这会儿空挡,不知从哪找了一间罩衣穿上,遮住了自己那曼妙热火的身材。 随后拔出紫荆剑,指向二人说道。 胖女人看了看欧小娥手中的利剑,却是停止了哭闹,颇为害怕的躲到了中年刺客身旁。 “姑娘莫要动手……小梅并无任何修为,她不会伤害到你的!” 中年刺客护住那胖女子小梅,对这欧小娥说道。 “呵呵,我管她作甚!今日非得拼个你死我活不可!” 以欧小娥的性子,又哪里是能被这一句话劝住的? 言语间,紫荆剑上已是腾起一阵雾气。 “姑娘权且住手!是在下有错在先,但此刻我已是扔枪罢战。不过你若是伤了小梅,我今日必杀你!” 中年刺客一字一段的说道。 欧小娥看到了他身后躲着的胖女人,心惊胆战的模样,也是有些心软。叹了口气,收剑回鞘。 “二位似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啊……” 别看酒三半不谙世事,但他常年在自然中观察万物百态,对这细微的变化却是异常敏锐。 —————————————— 定西王城,祥腾客栈内。 三人原本居住的一层,已是被霍霍的不成样子。 欧小娥赔付了掌柜的修缮费用之后,却是搬到了原本屋子正下方的房间居住。 但是此刻,她与酒三半,以及中年刺客,小梅却是都挤在刘睿影的屋中。 “啊……” 中年刺客灌了一口酒三半葫芦里的酒。 烈酒入喉,极其的畅快享受。 “哼……” 欧小娥斜眼瞪了一眼中年刺客和酒三半,身子不自觉的往刘睿影旁边挪了挪。 刘睿影闻到欧小娥身上传来的一股刚刚沐浴后的幽香,一时间竟是愰了愰神…… “我叫范谷山,小梅是我的妻子。” 中年刺客说道。 酒三半最喜热闹,方才硬是搬弄了一套不打不相识的歪理,张罗着众人却是都要在一起继续聊聊,实则是想听听这二人究竟是这个什么情况,怎么会如此怪异。 刘睿影不得不佩服酒三半的胆气……方才还正要与这范谷山杀个你死我活,这会儿却又坐在一起同桌喝酒。究竟是初出茅庐啥都不怕?还是恃才傲物,有恃无恐,刘睿影却也说不清楚…… “你为何要袭杀欧小娥?是奔着欧家‘剑心’之名?” 刘睿影开口问道,话里的审讯之意不言而喻。 “在下是游侠村人士……” 范谷山倒也老实,问一句答一句。 “是谁派你来杀我?” 欧小娥问道。 范谷山却是摇了摇头,说道:“不是我不说,是我确实不知道。” “想必大家也知道游侠村的规矩,前些年我一直外出闯荡,虽经波折,却也是福大于祸。几番拼搏下来,也算是略有薄财。就在我正准备和几名同村之人一起去往那中都城游历一番时,村儿里的七叔却是找到了我,说小梅得病了让我赶紧回去……这些年,却是为了我媳妇儿的病变卖家财,四处寻医,但终究是没有治愈之法。后来我听说,有位名医可治一切不世奇证,堪称鬼手,但奈何他的诊金却是高的吓人……我已是无力承担。想我范谷山这么多年在外饮马江湖,大步流星,虽然不说为国为民,义薄云天,但也是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如此做了这般无本买卖……却也是迫不得已。” 范谷山缓缓的说道。 他神情复杂,内心中冲突更是激烈。 “这游侠八禁,我却也是破之甚多……村儿里想必是回不去了。天下之大,竟是没有我们两口子的容身之地……” 范谷山说到动情处,竟是泪涌眼眶,语声哽咽。 欧小娥也是转过头去。 她不想人看到他有什么感情流露,实则心里对刚才的刺杀之事已经放下了。 想范谷山,一手枪法妙绝颠毫,若是有心播一番功名事业,怕是早已名扬天下。但如今,却是为了自己的心上人,不惜以武犯禁,即便被逐出了村子也豪不犹豫。先前面对欧小娥利剑威逼,也是紧紧的将小梅护于身侧。 如此有情有意忠诚耿直的好男人,却是又有谁会不原谅呢? 男子汉在世却不是都要只手补天裂,威威三千年。像范谷山这般,拼劲浑身的力气也依旧没有放弃最初的选择,就算他举枪只能护住方圆之间三尺处,那也足够给小梅一枕安眠,一生泰然。 万古流芳也未必真英雄,村野陋巷却方存大丈夫。 “对这位姑娘,在下却是没有任何敌意……只是为了那赏金罢了,事已至此,也无力挽回。但我范谷山愿立血誓与此,待小梅痊愈之后,我自会来当姑娘面前,引颈就戮,以还今日之仇。” 范谷山说完之后,却看到欧小娥背对着他,轻轻的摇了摇头。 “怎么,姑娘不信?我游侠村之人说话一向掷地有声!” 范谷山有些焦急,随即又是自嘲的笑了笑,说道: “哈哈,这信、诚、武、仇、豪、乐、野、义中,我还剩下的怕是不多了,不过这信却是已然坚挺。” 范谷山看似对着众人说,有好像是自言自语般。 “这边是你前面说的游侠八禁?” 刘睿影问道。 “没错。我们游侠村虽不理王法,但却也有自己的行事准则,这游侠八禁便是。 范谷山点点头说道。 “信好说,人无信不立。不光是游侠,恐怕各行各业都逃不开这一个信字,但诚……” 不等刘睿影说完,范谷山便抢过了话头。 他似乎是不愿意任何人来曲解这八禁,在他心里,那边是一种亵渎。 “这位朋友说的对,这信字确实是如此这般说法。而‘诚’则是坦诚,只要相交,必定是剖腹相见,无论对错平等,善恶与否。一旦订交,必是以生死相待,绝不悔改。恩怨分明,报偿不爽。” 范谷山说道。 其余的几条,却也是不难理解,何况刘睿影还看过游侠村的资料。 一开始,他以为这“豪”是指豪门富贵,毕竟游侠在管家眼中都是一群以武犯禁之徒。但实际上这“豪”却是指一种气魄,超越平凡庸俗。 克欲念,平人心,成豪杰!他们追求的是最顶级的道德与人格,即便这道德或许与平常理解的规范有所冲突,但谁又能说这不是一种对? 人情世故从来不是游侠顾虑的因素,不管受了多少伤,依旧是明日整理行装再度出发。不管闯荡了多远的路,那张包含着雨雪风霜的脸庞却仍旧含有一丝永不磨灭的稚气。正是凭着这样的稚气,才让他们心高气傲,从不屑于同流合污。手握锋芒,斩尽人间不平之事。 不知不觉,天已是微微亮。 范谷山搀扶着小梅,头上戴着斗笠,提着枪渐渐消失在路的尽头。临走之前,他吧自己的铁面具留给了欧小娥。。 刘睿影知道这笔因果债,他是一定会来还的。正想着,忽觉自己有些疲乏,却是准备先休息几个时辰再说。 “喂,陪我喝会儿酒!” 欧小娥看着范谷山搀扶着小梅,渐渐远去的背影,对着酒三半说道。 酒三半自然是来者不拒,只是说还要去房间内拿个东西,稍后就到。 “你拿着一副笔墨却是要做什么?” 欧小娥眼见酒三半捧着一个砚台,嘴里叼了根儿笔,深感怪异。 “酒助诗兴,说不准能写点儿什么。我听说那博古楼评定品级却是需要作品的,然而我什么作品都没有……” 酒三半摊摊手说道。 欧小娥看着他这副模样,又想起今日第一次见面之时他对着自己作诗竟然是恰好的用上了自己的名字,一时间又生气又想笑。 “事到如今了才开始准备作品,我看你怕是连一品白衣都评不上!” 欧小娥出言嘲讽道,还恶作剧般的把酒水倒入他的砚台之中。 “嘿嘿!这倒是新颖……沾酒墨写醉诗,般配般配!” 欧小娥听到后,只是白了他一眼。 “刚才……多谢了……” 她伸过杯子去,与酒三半碰了碰。 只是这道谢之言,却如虫鸣般微小。 好在酒三半也并不在意,只是将杯中酒倒入葫芦中,而后一饮而尽。 欧小娥很想问他为何喝酒要这般麻烦,但想到这本就是个怪人,在他眼里或许自己才更加麻烦才对,因此便没有再开口。 她穿着一件比自己身材要宽大的多的罩衣,随意的坐着,如瀑青丝恣意垂肩,不施粉黛却又比桃花娇艳。 酒三半也是眼前一亮,何曾想到自己却是还有这等眼福?这般天香国色的女子,再配上她身后的背景身份,大部分人和她说一句话都是奢望。 “你从哪儿来的?” 酒三半问道。 “下危州。” 欧小娥心不在焉的说道,但却没有了先前的不耐烦。因为即便全天下人都知道欧家在下危州,却也是还要对他在明言一番才是。 “要怎么喝,一醉方休?” 酒三半问道。 欧小娥笑了,笑的很开心。 她确实好久没有和人如此喝过酒了,况且酒三半的酒量还很不错,是个能陪住自己的人。 “我怕你醉了写不了文章。” 欧小娥看了看旁边的笔墨说道。 “我不写文章的。” 酒三半说道。 “却是为何?” 欧小娥虽然不通文道,好歹也是大家闺秀,百家都有所涉猎。这诗文诗文,自古不分家,怎么酒三半竟然是如此标新立异? “文章太长了……我当年看书的时候就觉得没意思。况且那些文章无非都是一段欢乐悲苦,生离死别。我没见过那么多世面,也没有经历过多少事。硬让我写,我也写不出来。” 酒三半说道。 “那你怎么会作诗这么顺畅?” 欧小娥很是不解。 “我的诗只写自己。只写我看到的,听到的,想到的,得到的。我从不写别人,也不会勉强别人来看我的诗。若是我写了文章,终有一天免不得要说些别人故事。即便假托他人之口将自己,那也会感觉有些怪怪的……我不喜欢。” 酒三半撇着嘴说道。 欧小娥不置可否,但她却很同意酒三半说的自己与别人这番道理。就像她觉得自己是一个恋旧的人,但别人却总觉得她没心没肺。 事实上,恋旧的人从来都不会主动的去回忆。 几坛酒下肚,酒三半剑对面的姑娘越发的粉面含春。先前的那股子泼辣狠厉的劲头,似乎都在酒精中慢慢溶解了。 “定西王域没什么好酒。” 欧小娥说道。 “哪里都一样。酒本无差别,区别只在人心。” 酒三半不同意,摇了摇头说道。 “那你为何每一口酒都要先倒入葫芦里?” 酒劲起,欧小娥终于问了出来。 “我只是想尝尝那种味道……我怕出来的太久,走得太远,忘记了。” 酒三半晃了晃葫芦。 听到葫芦里的酒石碰撞的声音后,颇为安心的说道。 “看来你今天没有喝酒的心。” 酒三半看着欧小娥说道。 “不,我有喝酒的心,但却没有心喝酒。” 欧小娥望着碗中的酒汤微微愣神。 “虽说没有好酒吧,但我还是喜欢西北方。喜欢它的冷风如刀,吹不过天涯,吹不落梨花。” “祥腾客栈门口就有一棵。” 酒三半说道。 欧小娥起身望向外面。 晨曦在山,天光大亮。 她端起了杯子,犹如布袋木偶般,看着朝阳,一言不发。机械的倒酒,饮尽,再倒。 酒三半也默契的一言不发,甚至外面一向迎着日出亮出喉咙的鸟儿今天却也是默契的安安静静。 晨光在墙上留下一个温暖的剪影。 遮挡了住了她一半的面庞,也遮挡了一只晶莹的眼眶。 “看这样子怕是不够喝。” 刘睿影不知何时来到了桌边说道。 接着,又是死寂一般的沉默。 “今年人已去,来年未曾归。 待到重阳日,离酒浇千杯。” 酒三半在纸上飞快的写着。 “你不说你不写旁人的事?” 欧小娥看到了纸上的字,开口说道。 “这并不是旁人的事啊,是我此时的体悟。” 酒三半说道。 欧小娥反应过来,却是自己的心事不经意间的流露,让酒三半有所感觉。 不得不说,这般洞察练达的本领,真是举世罕见。 “她有些醉了……” 酒三半对刘睿影说道。 欧小娥把头靠在墙上,双眼微阖,鼻息均匀。随意的朝旁边摆了摆手,也不知是在说自己没醉,还是让他二人先离开。 “我们明日出发。” 刘睿影对这酒三半和欧小娥说道。 定西王府中。 张学究提着一桶冰凉刺骨的井水,朝着还在大梦千秋的汤中松身上泼去。 “哇啊啊!” 汤中松被刺激的一个激灵跳下了床,却是忘记了自己还光着身子。直到耳边传来是女侍从们害羞的娇笑时,他才回过神来。 “你这是干什么!” 汤中松升起的问道。 “不说让你闻鸡起舞,但也不能睡到日上三竿吧!” 张学究说道。 “收拾妥当,随我到园中晨诵!” 汤中松一看这张学究却是要动真格的教自己读书做文章,不由得感觉一阵头大……甚至想还不如霍望把自己关起来,彻彻底底的当个人质,哪怕一天只给一顿稀粥。这肚皮受罪怎么也好过心脑难受不是? “读什么啊……这些烂东西,从小我就烦!” 汤中松头也不梳,脸也不洗,来到园中寻了个大石头便重新躺下,还把书盖在脸上叽叽歪歪的说道。 “不读也行。” 张学究坐在不远处说道。 “却是又要我去做什么?我给你说,这儿可是定西王府,定西王城里的定西王府,不是丁州州统府,也不在丁州府城。” 汤中松说这话,难免有些顾影自怜之意。 毕竟自己在这王府中,虽是吃喝不愁,要啥有啥。但这镶金边儿的的笼子还是笼子,要是现在有个乞丐和他换换,那汤中松宁愿去树林里睡窝棚却也是不想呆在这王府里了。 “五天!” 张学究伸出了一掌,对这汤中松比划道。 以张学究的心性,自是不理会他那般牢骚之言。 说白了,自己只是和定西王霍望做了一场交易罢了。他让汤中松拿上一个高等的品级,而霍望帮他擒住断情人。 两不亏欠,皆大欢喜! “五天怎么了?” 汤中松懒洋洋的问道,他自始至终就没把这学文道,去博古楼一事当真放在心上过。 “你不要如此懈怠。想必你也清楚自己现在的处境,既然人为刀俎你为鱼肉,为何不当一块顺刀切的好鱼肉呢?这样身为鱼肉的你不至于太痛苦,切鱼肉的刀也不会瞬时就降下雷霆之怒。” 张学究没有回答那个问题,却是对汤中松如此说道。 汤中松知道这番话却是实打实的为自己分析着想,但无论如何自己这外在的样子可以演的出来,但心性却一时半会儿的改不了这么快。 “五天怎么了?” 沉吟一番,汤中松再度出言问道。 “只要你五天之内,作诗百首,作文十篇。那这书就不用读了,你可以直接去往博古楼。” 张学究说道。 汤中松一听顿时兴奋起来,这还不简单! 作诗嘛! 东也是诗,西也是诗…… 你可以写春雨春风,秋叶落红的,我为啥就不能写这拉屎、放屁、撒尿? 想当年这样的顺口溜自己可是编了一沓一沓的,不但押韵,还合乎平仄。没想到时过境迁,到了今日竟是又再度派上了用场! 第四十五章 老黄狗吃腌黄瓜翻青白眼 定西王城,祥腾客栈内。 第二日清早,刘睿影早早的便起来了。他沐浴后,换上了一套崭新的查缉司省旗官服,刺绣的金线闪亮亮的,亮的刘睿影都有些不好意思。但他这回是坚决不会脱下这套省旗制服换上便装的……有了上次在定州城内澄心堂分号中的遭遇,刘睿影更加清楚了这身儿衣服的重要性。 人靠衣裳马靠鞍,你说他是锦衣也罢,狗皮也行。它首先暖和,这定西王域的倒春寒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一会儿一阵刺骨的寒风,能把人的鼻子吹到耳朵旁边去。其次它顶事儿啊,不管是谁,黑刀白道,官家商家,不管他认不认识这身儿衣服,起码都能知道刘睿影是个官儿。 至于官大官小又有什么所谓? 平头百姓觉得你官儿大,那不去招惹你便罢。要是真遇上那些寻衅滋事的泼皮,刘睿影手中可还握着剑呢。 读书人言语间重情。 什么情深情浅,情多情深,有情无情,天天比来比去,除了矫情就是说教。你不缠绵说你有二心,你太缠绵又说你不长久。总是生怕自己吃一丁点儿亏,让别人多占了一丁儿点便宜。 在刘睿影看来,世间最高之情便是“还有我”。 这可不是话本小说里的写的那种为对方挡了一剑或抢过杯子饮下毒酒之后,再唠唠叨叨一阵你侬我侬的殉情或安慰。是指在雷霆万钧之时毫不犹豫,不假辞色的挺身而出。不管最后死没死,残没残,只要在当时上前了哪怕半步,然后说了“还有我”这三个字,那不是男女,也无论是何关系,都可谓是夫复何求了! 说到底,天下千人万事,都抵不住一个杀字。 这一点在西北尤其深刻。 切菜叫杀菜,切西瓜叫杀瓜。 凡是需要人为处理的东西,甭管他蔬菜水果还是牛羊鱼虾,统统叫作“杀”。简单明了又彻底,即便是三岁孩童都能听懂,也便于操作。这一点倒是颇为符合读书人那套伤春悲秋,世间万物皆有灵性的道理,只是没听过他们把采花叫做杀花,但是却把拉屎叫做出恭。 大家都是局中人,在盒子里玩游戏。就好比下跳棋,你的弹子儿再能飞,哪怕连跳五十步也还得在棋盘上不是?就算是擎中王刘景浩的儿子,也不能就每天悠哉悠哉的天天找事儿取乐吧? 刘睿影看了这么多文官武将的兴衰起伏,就发现了一条真理:越到高位的人越懂规矩。 凡是过于伤天害理的事,那是打死都不会碰的。比如那大地动的赈灾款,阵亡将士的抚恤金。这样的情况,就算是家人亲属想伸手,上门儿来一顿求爷爷告奶奶也是没辙,说不行就是不行。所以大案小苍蝇,小事儿大硕鼠,就是这么来的。 “不知这一路上又会碰到多少个骆修然……” 刘睿影在心里这样想道,其实免不了有些激动。并不是他变态,依仗着查缉司的特敕就骑在人头上作威作福,而是他觉得这天下间确实该管一管这些人和事儿了。 他能感觉到这次前往博古楼定然不会容易,毕竟书生动嘴说不过,动手又不占理。没看即使如霍望那般屠灭方圆百里连眼皮都不眨的狠人,对待着博古楼也得是小心小心! 刘睿影坐在大堂里左等右等,眼看已经过了约定的时间两刻钟了,酒三半与欧小娥却是还没有下来。他肚子有些招不住,饿的是喝了两大碗清水。连过来加水的店小二似乎都听到了他腹中饥肠辘辘而导致的滚滚雷鸣,略显尴尬的笑了笑。 他觉得既然大家说了一起走,那边就得同步,一起用过早饭便是这一天同步的开始。但这份坚定慢慢的被那其余二人几乎消磨殆尽……就在刘睿影正准备唤来店小二上份例行的早饭时,却看到酒三半走了过来。 “欧小娥呢?” 刘睿影问道。 “来了来了!催什么催!” 远远的,欧小娥的声音传来。 要是真比嗓门儿,欧小娥怕是比那范谷山的妻子小梅差不了多少……况且,刘睿影连他的身影都没见着,她却是已然听到了刘睿影说话,这耳力是得多好? “你不知道吗?” 酒三半趴在刘睿影耳边悄悄地说道。 “什么?” 刘睿影觉得莫名其妙。 “女人的耳朵都尖的要死……越漂亮的女人耳朵越尖!” 酒三半煞有介事的说道。 “这却是为何?” 刘睿影觉得酒三半这般言论倒是新奇。 “因为漂亮女人特别在乎周围人都在怎么议论她……夸奖还是唾弃她们都想知道。你夸她漂亮,她却是又怕你说她过于风骚;你说她难看,她有会辩解自己很有气质。” 酒三半解释道。 “哈哈,三半兄竟然还如此通女人心?可这么说来,不听不就好了吗?还能省去很多烦恼。” 刘睿影觉得这如酒三半这样清新单纯,且欲望单一的人竟然也如此了解女人,不由得很是诧异。 “不可能的,心不死听不止……不但听,还要议论呢!这都是出门前我奶奶告诉我的!” 酒三半说道。 “那她老人家还有给你讲什么别的吗?” 刘睿影问道。 “讲过……她说要是看上了哪个漂亮姑娘,要么直接上去说话,要么干脆一言不发,但千万不要死盯着或偷看人家。因为姑娘都喜欢直接的或者神秘的,不喜欢奇怪或者猥琐的。” 酒三半说道。 刘睿影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想来那晚他主动和赵茗茗与糖炒栗子二人喝酒,也算是直接了当吧,而按照后面两人再度接触时对方的态度来看,酒三半说的简直就是真理! “你俩这是干嘛呢?!” 欧小娥一身装束和初次见面时无异,只是上身的束腰托胸暗花皮甲换成了一件玫红色的。 “怎么啦!我是个姑娘好不好!” 欧小娥看到二人都在打量着自己的皮甲,语带娇羞却又不满意的说道,这会儿他却又不自称老娘了。随后自顾自的叫了一份早饭,却是也不再理会二人。 “三个人两匹马。怎么着,你俩大男人要共乘一骑?” “……” “也不是不可以!” 刘睿影无语。 而酒三半却摸着下巴看着马又看着刘睿影说道,似乎是在对比自己二人的体重这马能不能受得了。 “我们去趟马市,你先去北门等我们吧?” 刘睿影对着欧小娥说道。 “不,我去马市等你们!” 欧小娥说完翻身上马,朝着马市方向踏风而行。 刘睿影和酒三半因为两个人只有一匹马,刘睿影却也是不好意思独骑,两人慢悠悠的走着。 “三半兄原先那品马是从村子里骑出来的吗?” 刘睿影问道。 “不是……我们村子里没有马。” 酒三半摇了摇头。 “那是出村后在外面买的?” 刘睿影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那对酒三半的那匹瘦马很感兴趣。 “也不是,是我捡的。” 酒三半说道。 “捡的?” 刘睿影见过捡钱的,甚至还见过捡孩子的,但是这捡到马却还是头一回听说。毕竟这马是用作骑乘之用,很少会有独自游荡丢失的可能。酒三半说的捡,估计很有可能是因为主人不在马旁,被他顺手牵走了…… “你俩看这匹马如何?” 到了马市,看到欧小娥早已选好了一匹枣红色的骏马,站在那里耀武扬威的,非常得意。 “不好。” 刘睿影说道。 欧小娥一听,脸立马掉了下来。 想自己一番好意,先行来到马市相马,不就是了弥补一下早晨自己耽误的时间吗?况且这匹马怎么不好了?高大威猛,四蹄踏雪,浑身的毛色跟锦缎似的,一看就是匹日行千里的宝马! 相马讲究相头,相眼,相口,相鼻,相骨,相蹄。 刘睿影看这匹枣红色骏马虽然品相极佳,可是口中马齿左右参差补齐,且不满不厚,这是难以驾驭和不能持久奔跑的特征。如果是一般的豪门富户买了回去豢养嬉戏玩那是绰绰有余,可他们却是要日行几百里奔波赶路的。 欧小娥也不是无理取闹的人,眼见刘睿影掰开马嘴检查着口齿就知道他是由有些真材实料的。当下便也不再言语,只是和酒三半跟子啊刘睿影身后,东看看,西逛逛。只见刘睿影时不时地搬起一只马蹄,把耳朵凑近后用手轻轻叩击着,时而又从马颈处开始抚摸过全身。直到马市快走到头了,却也是没有一匹马能入得了刘睿影的眼。 突然,他看旁边墙根儿下站着立着一匹马,马主人坐在一旁用斗笠挡住了脸,正在打瞌睡。 这匹马,马头高峻,如刀砍斧削般,方正有型,显得稳妥而厚重。一双眼睛高高在上,形似垂铃,大而饱满,泽泽泛光。按照刘睿影所学《马谱》中说,目大则心大,心大则猛利不惊。说明这马之双目一定要大,眼大则心坚,不会轻易受惊,因此更加安全。 两只耳朵靠的很近,并且向上挺立着,小而尖锐,如削劈过的竹子一般。耳小识人意,比起别的吗来说更加的通人性。一对鼻孔广大而圆润,左右两边分隔明显,鼻色偏红,形如水火。马口吻长,口中一片嫩红。上唇急,下唇缓,皆是肉厚而多纹理。 远远看上去,此马并不显得多么高达雄壮。但相马一事正好与常理相反,望之大,就之小,才是筋枪骨壮的奔马。望之小,就之大,却是只能长肉供给使用的肉马了。 刘睿影再走进看了看马蹄,垂薄缓厚,大如钵盂。跑得稳,走的健,每一步都很是扎实。 “就这匹了!” 刘睿影上前去与马主人交涉一番,不一会儿就把马牵了回来。 酒三半也对这匹马很是满意,看它四腿挺拔如山,全身毛色有些发青便给它取了个名字叫作“山青儿”。 “没想到你一个查缉司省旗,却这么会相马。” 欧小娥眨了眨眼睛,对着刘睿影说道。 刘睿影并没有对她叫破自己的身份有什么异样感觉,毕竟自己穿上这身官服就是给别人看的,况且别人可是欧家“剑心”,肯定是见多识广。 “我是从勤杂干起的,那会儿每日喂马养马,自然就跟那些老前辈们学了不少。” 刘睿影把马的缰绳交给酒三半后说道。 欧小娥本以为刘睿影这么年轻就当上了查缉司的省旗,一定是出身于公卿世家,没想到却是从不入流的勤杂小厮做起的,当下却是对他有些刮目相看。 “我是孤儿,父母为查缉司牺牲后自幼在查缉司长大。不到年龄时便在勤杂处帮工,等到了年龄,就和那些查缉使一同上课受训了。” 刘睿影从欧小娥的目光中读到了一丝复杂,便出口解释道。 他从来不觉得自己的命运需要得到什么同情,虽然孤儿这个词在人世间的定义并不怎么美好,不过刘睿影对此却没有任何感觉。从未得到,何谈失去?既然他从没有享受过所谓的父母亲情,那便也没法儿去理解双亲健在究竟有何幸福可言。 三人骑上马,在马市的出口处相视一笑,纵马穿行。 脚下的路,眼前的景,无一是江湖,无一不是江湖。 三个人心思迥异,却都在为了同一个目的地,奔波在同一条路上,同样策马奔驰。这,便是江湖。 你说它没来由,却又很有意义。你说它没情理,却又不知不觉的把所有人都绑在一起。 对于酒三半这样刚出门不久的人来说,江湖充满好了美好与正义。但是在刘睿影眼里,却是充满了杀意,诡计,和险恶…… 它蕴含着人们的理想,也不断摧毁着人们的理想,犹如老树抽新芽般轮回不止。但无论是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事,却都能被它所包容。 江湖自有江湖的规矩,却是最为酣畅快意,直接了当。 “我们现在也算是游侠吧?” 酒三半在马背上问道。 “哈哈,飘忽不定,浪迹四方!要说在这赶路时,还能勉强算是半个游侠吧!” 刘睿影说道。 什么是侠?他也不清楚……但他十分羡慕像范谷山那样可以自由舒展个性的人。 几乎是个江湖人都会标榜自己是侠,然而是个侠都会说自己是在为天下苍生,为江湖世界操劳。去修复那些破坏的道义,重新拾起丢失的信义。竭尽自己所能的去维护秩序,即便深潜莫测,吉凶难料也绝不会退缩。 “你算半个,你根本不是。而我是一个,完完整整的一个!” 欧小娥指着酒三半和刘睿影说道。 “我是查缉司之人不错,可你一位欧家‘剑心’怎么就能算是完完整整的一个了?” 刘睿影有些不服气,出言反问道。 “难道你们查缉司就没有教过你,侠只是一群以武犯禁的盗匪吗?” 欧小娥问道。 刘睿影撇了撇嘴,没法回答。 却是如她所说,查缉司代表的是官府,是朝廷,是正统。不管天下有多乱,也轮不到一群习武的庶民来穿山过滩,百折千回的去舍己为人,平复动荡。 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儿,你做了我该做的事,顶走了属于我的名望,那就等于抢走了我的饭碗。我饭都没得吃了,又岂能容你? “你欧家能在军州下危州内安家落户,不也是靠着平南王的庇护?” 刘睿影说道。 欧家作为天下间硕果仅存的大世家之一,却是黑白两道通吃的典型。官府有求于他们的名刀神剑,自然是礼遇有加。而那些不约束的江湖豪客他们却也是联系频繁,互相之间称兄道弟,往来不断。 “欧家是欧家……我是我……” 欧小娥这句话说得声音太小,刚一出口便散在了呼呼的风声里,谁都没有听到。 “哪有什么侠或江湖啊……都顶着同一片天,看着同一片云,怎么就非要分的那么清楚?” 酒三半喝了一口酒,清了清嗓子很是不屑的说道。 “江湖江湖……不过是人们想找到一个敢作敢为,嬉笑怒骂的幌子罢了。说到底还是害怕……远离了官府,说自己是江湖人,以为这样一来就可以为所欲为。然后在江湖要是遇到了危险,却还不是吵嚷这要报官?” 刘睿影和欧小娥听了酒三半的话却是双双陷入了沉思。 却是,远离庙堂世俗,去往一个相对超脱独立的空间,是几乎所有人的一种向往。使人把这种对自由追求的行为,放到所谓的“侠”身上,如此便认为他们就是真正脱离了凡尘俗世掌控之人。而后把他们的活动轨迹,行事方法命名为江湖。说到底,不都还是俗人的梦中呓语吗? “什么江湖不江湖,都是痴人说梦罢了!是不是,阿黄?” 一道声音从路旁的农舍前响起。 “好酒香!” 酒三半在马上都坐不住了,伸直了脖子使劲闻到。 刘睿影驻马细看,原来是位青年坐在一辆简陋的架子车上正在逗弄一条黄狗。 这架子车比冰锥人的那个移动书摊却是要破烂百倍不止……木板长长短短,歪歪斜斜,似乎都是人家用剩的边角料。而这条黄狗也因为年纪大了,只顾着眯眼晒太阳,根本提不起精神来……就连摇动的尾巴,都显得蔫蔫的。 刘睿影思量既然已经停下,却是下马休整一番也好。连续奔波了百十里地,马儿也是有些疲累。 “咦?这位朋友莫不也是酒道中人?” 他站起身,抽了抽鼻子对着酒三半说道。 看样子,是闻到了他身上浓郁的酒气。 欧小娥终究是姑娘心性,看到黄狗顿时就下马前去逗弄。她从怀中拿出充饥之用的牛肉干,放到黄狗面前,嘬着嘴想引起他的注意。没曾想这黄狗竟是白了它一眼,把头瞥到了一边去。 “哈哈,这位姑娘却是不好意思了……阿黄不喜肉食。” 此人说道。 他穿着一件靛蓝色云锦袄子,站起身后用手紧了紧腰间的涡纹大带。眉清目朗,俊秀挺拔,潇洒文雅。 “不吃肉吃什么,难道吃菜叶子?” 欧小娥问道。 此人并不回答,而是拿出了一个罐子,从里面掏出一根腌制的黄瓜递给了欧小娥,说道:“姑娘权且再试上一试。” 不经意间,却是触碰到了欧小娥的手。 她正待要发怒,以为又是一个借机占自己便宜的登徒子。抬头一看却发现对方一脸坦然,毫无猥琐之象,便只好憋住了不再发作。 “嘿嘿!它竟然爱吃黄瓜!” 没想到,欧小娥把黄瓜一凑近,阿黄便转过头来吧唧吧唧的吃了起来,却是没有再给欧小娥白眼了。 “你这狗倒也奇怪,给他不爱吃的竟是还用白眼翻我!” 欧小娥拍了拍手说道。 “阿黄的青白眼可是出了名的厉害……对他喜欢的东西,自然是青睐有加,对他看不惯的,从来都是以一个白眼拒之,想想也真是潇洒!” 这人感慨的说道,看样子竟是颇为羡慕自己的狗。 “狗都像主人,想必朋友也定当是为顶天立地的人物。” 刘睿影说道。 他却是想探一探这人的底细,毕竟出门在外多个心眼儿准没错。 “不不不,恰恰这一点是我跟阿黄学的……后来发现竟是颇为有用。其实也不难,只要勤加练习就好。” 言语间,后方来了一架装饰豪华的马车,并随有数十名仆从。 “看,机会来了!我教你啊!” 此人说道。 “常大师!我家老爷有请您去一趟。老爷说只要您去一趟,这一车的古籍善本,山水字画全都悉数奉上!” 为首的仆从恭恭敬敬的双膝下跪,将名帖高举过头顶说道。 只见这位常大师,顿时翻了一个比方才阿黄还要剧烈的白眼,而后一言不发。 任凭那些仆从如何磕头跪求,常大师都是无动于衷,反而转过头和酒三半聊起了他的酒葫芦。 这群人眼见实在没辙,便只好悻悻离开。 刘睿影看到这一幕简直是哭笑不得。 若说他真的是与阿黄学的这青白眼之术,那他这般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不知是付出了多少的勤学苦练,也就是说不知有多少人被他以白眼相对。 “敢问常大师是住在这里?” 刘睿影无奈,只得换个话题问到。 眼看他如此年轻就已被冠以大师之名,更是让豪门大阀以厚礼恭请,怎能不让人吃惊呢? “可千万别叫我大师,在下当不起这两个字……我两个多月前和阿黄游历到此,闻到此处酒香非凡便停了下来。推门一问才知道房主人自酿的佳品,于是便和房主人打个商量住了下来。第一日夜里,我与他二人拼酒,两败俱伤之时却是约定要大醉六十天。” 刘睿影听后发觉西北之地,人喝酒都跟喝水一样……先是酒三半,三半不离酒。再是这位常大师更是不得了,竟然要大醉六十日才肯罢休。相比之下,自己这几两就上头的量却是根本站不住脚。可是这常大师不让自己称呼他为大师,却又不吐露真实姓名,倒是颇为怪异…… “如今战况如何?” 酒三半果然更是关心酒局之事。 “互有胜负,五五开吧。” 常大师说道。 “好!好!酒逢对手,却是要狂歌痛饮一番才是!” 酒三半听闻顿时激动不已。 三个男人谈笑间,欧小娥却是已经喂着阿黄吃完了一根黄瓜,这会儿又来像常大师讨要。 “却是不行了姑娘,这黄瓜需要用每年秋天酿出的新醋泡个半年有余才算做好。要是少了一天,大黄都不吃。我这次出门带的本就不多,刚刚好够回去的。今天若是多给一根,那明日之量便就没有了。吃饭不同于喝酒,却是要细水长流才好啊!” 常大师说道。 “这狗怎的如此金贵?” 欧小娥问道。 “并不是阿黄本来金贵……只是世间能与阿黄堪比之人着实太少,因此就显得他金贵了。” 常大师说道。 “先前听到朋友评判这江湖,看来也是对此感触颇深啊!” 刘睿影说道,却是换了个称呼。 “嗨……不过是些山野俗谈罢了。” 常大师摆了摆手。 “不知朋友是从何处游历到此?” 刘睿影接着问道。 职业使然,让他免不得对所见之事,所遇之人都多打赏几个问号。 “踪迹如云无定所,愁来每日总相随” 常大师忘了一眼远山上的云说道。 “到头归向穷途路,飞扬猖狂是为谁。” 酒三半脱口而出接道。 常大师猛地回头,显然是对酒三半为他续上的后两句颇为惊异。略微一愣后,便又大笑着说道:“若不是与人有约在先,我定留三位痛饮一番。不过我与房主人的对局却还有几天方才结束。” 常大师说道。 刘睿影闻言,便知这是送客的意思,随即招呼着欧小娥与酒三半上马准备继续前行。 “看方向,你们却是要去震北王域?” 常大师看到三人上马后问道。 “正是。” 刘睿影回答。 “那却也是我的方向。” 常大师招了招手说道。 一阵风起,刘睿影看到常大师的穿的云锦袄内似是还有一件黄色的罗衫。只是一晃而过,看的并不真切。 见三人走远,他方才拿出一封被揉的烂皱的信笺,大笔一挥在上面写了四个字:“老子不干”! “方才你与他说的那几句诗诗什么意思?” 欧小娥对着酒三半问道。 “他说他居无定所,日日发愁。我说他天天往没路的地方走,故意和大家反着干,如此放浪形骸是为了什么。” 酒三半解释道。 “我看你以后还是多念诗吧……从你嘴里说出来的话委实难听!” 欧小娥说道。 —————————————— 丁州府城,祥腾客栈内。 赵茗茗读完了刘睿影送去的书。 玉手反复摩挲着扉页上刘睿影给她留的字句。 “却是也该给他回一封信才好,但就是不知他如今身在何处……” 赵茗茗想到。 但知不知在哪自己没法儿管,而写不写却是可以立马决定的……想到这,她便出声唤来糖炒栗子为她研墨润笔。 第四十六章 拜师琴礼铁匠铺 在定西王城前往博古楼的路上,有一处必经之地叫做景平镇。 四周都是无垠的旷野,不见人影。刘睿影等人一路走来都与之相伴的河水,到了这里却也改了道流向了别出。远方无数的山峰如犬牙般互相交错,一副阴暗凄冷的景象。别出已然开春,此地却还是凌霜傲雪,草枯蓬断,就连飞禽走兽似乎也绝迹了。 “这里……怎么会如此惨淡?” 欧小娥问道。 “景平镇地处枢纽,向来都是兵家必争之地。这里,就是古战场啊……常常覆没三军。当地的老百姓在阴天是都不敢出门,因为害怕听到鬼哭的声音。战死将士们的血,经年累月的浸入土地,几乎寸草不生。” 刘睿影说道,语气沉重。 望着眼前的景象,端的是让人浮想联翩…… 北风卷起瀚海漫天黄沙,敌兵乘机来袭……原野上竖起各色旌旗,干枯的河谷里奔驰着冲锋的重甲铁骑。锋利的箭头如雨点般落下,侥幸多开的人却也被飞溅起的沙粒击打的眼角生疼。山川震眩,声势之大宛如雷电崩塌。 渐渐的……战鼓之声不闻,士兵的弓弦也已然断绝。刀上的无数道缺口,都是一条逝去生命的最后刻录。然而夜正长,似乎无数的魂魄集结在天上久久不愿再去,把天都压的沉沉欲坠。 灯火寒短,月色苦白,委实是人间炼狱…… 一贯插科打诨的酒三半也没有吭声,只是默默地打开酒葫芦,围着自己朝地下到了一圈儿酒。 “你这是在做什么?” 欧小娥问道。 此地如此阴森,本就让她一个姑娘家很不舒服。现在又看到酒三半如此诡异的举动,更是令她惊惧不已。 “这里不是古战场吗?我祭奠一下这里的亡灵啊。” 酒三半往嘴里添了一口酒说道。 “……世间真的有鬼吗?” 欧小娥问道。 “你觉得有神仙吗?” 酒三半反问道。 “我……我不知道。” 欧小娥说完看向刘睿影,似乎在等他的回答。 “我也不知道。” 刘睿影沉吟了片刻说道。 鬼神之说,自古有之……不管是床头枕边哄孩子睡觉的故事,还是劝诫晚辈做正派人莫行坏事的老者,都会讲着差不多的故事,或哄骗,或威胁。 但无一例外,鬼总是坏的一方。对付他只能以暴制暴,以坏治坏,所以才有了那句鬼也怕恶人。但是这些鬼怪明明都是一些薄命的可怜人所化,只是为了完成在阳间未尽的心愿而已,却是又为何要对他们赶紧杀绝呢?刘睿影从没仔细想过这个问题,因为他的童年也是这样被吓唬过来的。 查缉司的老前辈告诉他:“怕死的人更容易撞鬼,因为鬼和人一样,都怕极了孤单,喜欢找人作伴,尤其是他这样细皮嫩肉的新鬼!”每当说到这里,还不忘用那常年拔剑拿刀,长满老茧的手戳一戳刘睿影的脸颊,让他不由得全身震悚,随后众人便哈哈大笑着离去。所以从那之后,刘睿影便四处标榜自己,每日告诫自己,不怕死!不能怕死!但是该怕还是会怕,却是一点儿用都没有。 时间久了不管怕不怕,刘睿影却是都没有见过一次鬼,不由得对老前辈说的话也是产生了一丝疑惑。 如今,在很多不开明的地方,觉得生病就是鬼上了身。便请来会捉鬼驱邪的法师用棍棒火锤击打病人的身体,但往往没过多久病人就死了,如此看来,这鬼神一说却是站不住脚的。但是也有人因为夸夸其谈,言语之间对鬼神充满了不屑而导致一夜之间被割掉了两耳与舌头,这却是又该作何解释? 刘睿影晃了晃脑袋,想尽力的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从脑子里甩出去。毕竟他现在可是堂堂中都查缉司省旗,不再是那个夜里睡觉需要用被子蒙住头,数着数期盼快点儿天亮的小男孩了。 穿过这片古战场,紧接着又是一片绵连的光秃秃的小山丘。 突然,刘睿影看到右侧更靠近小丘的地方,有两人也正在纵马疾驰。 “喂!” 酒三半大喊一声,朝那边招招手。 刘睿影来不及制止,但心神却是已经戒备起来。好在那两人,听到这声吆喝,只是微微朝此处看了看,友好的招了招手。 “你不用这么紧张嘛,世间还是好人多!” 酒三半对刘睿影笑着说。 刘睿影看着酒三半的笑脸欲言又止,但想了想终究还是算了,怕敲碎了他的一腔热忱。 顺着山丘走到尽头处,便能看到一个峡口。三人纵马进入后,才走了不到几里地,这光景立马就是翻天覆地的变化。 先前的压抑,阴沉,一扫而空,让人豁然开朗。 景平镇并不大,一条主路走个几百步就能到头。 镇中的房舍错落有致,都是一水儿的青砖黛瓦,虽然地处西北,却颇具平南王域的特色。镇子中央有一口井,引出来的水四通八达,流经每家每户。井旁有一棵高耸入云的树,树冠巨大,阴凉几乎遮蔽了三分之一个镇子。 “这里倒是很像我的村子。” 酒三半四处打量着,很是欣喜地说道。 外地的异乡人难免会思想,虽然酒三半出门的时日不久,但大体每个人的第一次都是如此。 日子久了,便也淡了。甚至还会觉得身心无法安定于一处,总是想要去那更远的远方看看,痴迷于在路上的感觉。 很多人一生都在奔波,便是这种痴迷持续了一辈子那么长。而有的人走着走着就开始痛恨脚下的路,这些都是人之常情。 只是往往这样的人最后却都会落得个无家可归的结局,只能聊以自.慰的说一句:“天下之大,四海为家”而草草收场。 镇子分为南北两侧,其实并没有多大差别。 欧小娥下马漫步在镇中,她害怕疾驰的马蹄声打破了这镇子中的宁静。说来也奇怪,镇子中虽然来来往往的极其热闹,但却没有任何人朝着他们三个外来人打量一眼。 “如此也好……想必是此地地处要道枢纽,镇民都习惯了吧。” 刘睿影在心里想到。 “你好像很喜欢这里?” 欧小娥看着一脸享受的酒三半问道。 “是啊,小路交错相通,鸡犬之声互邻相闻,空气中有湿润的泥土和牛粪的味道,简直和我的村子一模一样。” 说道激动处,酒三半甚至张开双臂,似是要将整个景平镇揽入怀中一般。 欧小娥笑了笑,她也很喜欢这里。 她喜欢这里的宁静,喜欢这里的清新,喜欢这里的干净。和酒三半的村子一样,景平镇的人几乎一辈子都没有离开过这里,生老病死全都守着这一棵树,一口井。不同的是,酒三半的村子应该是处于与世隔绝之处,而景平镇却是来来往往的中转之地。 身处繁复要害之地,却又能够独善其身的不被打扰。若说世间真有仙境,那一定不会是所谓的云山雾绕之处,而就在这里。 “敢问……” “北边儿,打尖住店全都有。” 刘睿影话还没说完,这人就自顾自的说道。 也难怪,来这里的外地人都是为了歇歇脚继续赶路的,无非吃顿饭喝完茶,再不济睡一夜之后也终究是要离开的。 “南边儿有什么?” 欧小娥问道。 她觉得南边莫名的给她一种熟悉的感觉。 “南边儿?铁匠铺。” 这人把烟袋锅儿在井沿旁磕了磕说道。 欧小娥一听铁匠铺顿时有些激动,毕竟“欧”这个性可不是白叫的,冶铁断金早就溶于骨血中了。当下,也不管其余二人,自顾自的往南边儿走去,却是一定要看看那座铁匠铺不可。 “当当当!” 一阵略显嘈杂的响声从前方传来,但到了欧小娥耳中是宛如佩玉鸣鸾之音。脚下步子越走越快,恨不得飞奔起来。 刘睿影和酒三半跟在后面,他俩也着实不放心一个姑娘家自己在陌生的地方四处乱跑。虽然此地看上去民风淳朴,但毕竟天宫里也有坏神仙,这事儿谁又能打包票呢? 三人寻着声音终于是找到了这处铁匠铺,只见一汉子身高约八尺有余,若不是为了打铁而微微弯腰,那头顶简直就要穿破这铁匠铺的棚子了。 这汉子赤裸着上身,似乎是独自一人在铺子里打铁。待三人靠近了,也没有伙计出来支应。 头发随着汗水,一绺一绺的贴在额头,颈部和脊背。细观之下,似是许久未曾梳洗。 “三位有何贵干?” 这人并不转身,手上锤炼也不停,开口问道。 刘睿影和酒三半不知作何回答,而欧小娥却是全身心的投入在他打铁的锤法中,眼露奇异,不可自拔。 “这……这!” 即便是欧家“剑心”的欧小娥,也没有见过如此精妙的打铁技艺。 一块奇形怪状的铁石,在这汉子的手下被不断地捶打、塑形,直至变成一根粗糙的铁条。随后,反复不断的敲打对折。 这过程看起来别说是和欧家,就是全天下的铁匠也都是这么几个步骤。只是此人抡锤时总是能带动一种特有的韵律,在他手下的铁块仿佛不是死物,而是有生命的灵物。他的每一锤似乎都和这铁块提前沟通好了一般,总是能够敲击在最恰到好处的地方。如此一来,他的一锤却是抵得过平常铁匠的四五锤之多。 铁块若是锻炼不够,便会韧性不加,若是锻炼过度,则会清脆易折。因此这锤间的功夫,多一份少一分都不行。而且由于每一块铁石的性质不同,即便产于一地的同一批铁石也是迥然相异。所以铁匠这一行当,一直以来就不是个能照本宣科的活计。 你说它难吧,若是得一好师傅,对其倾囊以授,自是进步飞快。你说它不难吧,若是自身素质不行,悟性不够,那任谁却都是无可奈何。毕竟你文章若是写不好,还能有先生帮忙润色一二。武技若是没有烂熟,那冬练三伏,夏练三九的也是勤能补拙。 但打铁却不同了,若是光有那机灵劲儿却没有一副好身板也是不行,毕竟那炉膛温度极高,打铁之锤重量极大。若是风箱还未拉动几下,铁锤也未举过头顶,自己便先累垮了,却是怎么能造出绝世神剑? 同样,只会用蛮力的,攻城拔寨时死命的推动攻城锥一定可以奏效,但若是要用同样的办法对付手里的铁块,那却是泼皮遇上刺头儿,两败俱伤。不仅铁打不出来,甚至还有可能被反震之力伤了膀子,到最后得不偿失…… 欧小娥看这汉子的派头手法,俨然已是独绝一体,浑然天成。虽然流程都与别家相同,但是这力道的控制,挥锤的角度,敲击的频率,都被他严格的控制着。她甚至发现这汉子,每次都是把锤举到头顶七寸八分之处,连续近百锤,无一偏差。 精准与灵活,这是所有匠人都追求的两个互相矛盾却又对立统一的极致。 精准意味着死板,犹如日升月落般周而复始,没人会疑心有任何变化的出现。而灵活意味着变通,面对各种不同的情况,快速选择最适宜的解决途径。而不是认死理,幻想着一力破万法。 但是眼前这汉子明显超越了这两个层次的极限,他是在灵活下精准,精准里灵活。 对铁块的每一个部分都有着全面细致的掌握,因此自是成竹在胸的选择了最佳的锤炼方案。一旦选定了方案,便刻板的执行下去,至死方休,直到这一部分完成为止。以此类推,用这样的手法打完的一块铁,会有多么的精悍?欧小娥不敢想象,只是觉得这汉子看着粗糙,不自藻饰,拥有这么一手惊世骇俗的锻造手艺为何要躲在这荒无人烟的边陲小镇里呢? “若是将他拉拢到欧家……” 欧小娥不由得动了动心思。 以这汉子的手艺技法,说不得要在天下间掀起一场变革。 “欧家之人?” 这汉子看到了欧小娥的紫荆剑,却也是认得,出言说道。 “正是,不知前辈……” “欧雅明可还好?” 没等欧小娥说完,这汉子抢过话头问道。 虽然说话间难免分神,但手下锤法却丝毫不乱,稳如泰山。 刘睿影有些诧异,言语间这汉子似乎在欧家还有熟人似的。 “家主……家主一向安好!” 欧小娥磕磕巴巴的说道。 刘睿影也是大吃一惊,没想到这偏僻之地一处破破烂烂的铁匠铺,里面一位看似连伙计都雇不起的糙汉子竟是张口就直呼欧家家主,当代“剑子”的名讳。即便是在查缉司档案中,为了对天下间重要势力的掌舵人以示尊敬,欧雅明三个字也是用“欧家当代剑子”来作为代称。 “是他派你来的吗?” 糙汉子接着问道。 “不……不是。家主没有派在下前来。” 欧小娥顿感浑身紧张,一股紧迫感从心底腾起。 “那你却是为何来此?” 糙汉子终于是停下了手中铁锤,转过身来。 三人一看,他虽然邋遢却委实是龙章凤姿,天质自然。不修边幅的粗狂打扮,也掩饰不住他超脱的气质,犹如高山之上孤绝的松树一般。言语清谈间,却又像是松下微风,徐引不发。 欧小娥看到这一幕强烈的反差,竟是一时间犯了花痴,久久没有言语,引得这汉子嗤笑了一声才堪堪回过神来。 汉子右手虚引,领着众人来到铁匠铺的后面。 一张小桌上摆着一个粗瓷酒壶,周边围着几个粗瓷碗。四把歪歪扭扭的凳子围着低矮的开裂的桌子,旁边是一小方田地,里面种着些叫不上名字分不清品种的蔬菜。 “那欧家‘剑心’怎么会跑到景平镇来?” 汉子当先坐下后问道。 三人也跟着就坐,只见汉子拎起坐上的粗瓷酒壶,给自己倒了一碗酒,而后放置于小酌正中央,示意众人自便。 “我们是要去那博古楼主楼所在。” 欧小娥说道。 汉子看扫了一眼刘睿影身上的官府,又看了一眼已经开始给自己倒酒的酒三半,最后目光定格在欧小娥的紫荆剑上。 “一个欧家历练‘剑心’,一个新晋查缉司省旗,一个憨憨的文武全才,你们是要去博古楼砸场子吗?” 汉子玩笑着说道。 刘睿影却也是被逗乐了。 确实,自己这方一行三人身份呢你迥异,性格迥异,但却好巧不巧的凑在了一起。原本倒也没什么,只是当下一被人点破,却是越想越有趣! 只是他又是如何知道自己的省旗身份是新晋的呢? “敢问前辈认识我欧家家主?” 欧小娥小心翼翼的问道。 “你说欧雅明吗?哈哈,确实认识。不但认识,我还算他半个师傅!” 汉子大笑着说道。 若是别人如此大言不惭,欧小娥说不得已经拔剑了,但在见识到此人的功夫后,确实不由得对他说的话已是信了三分。但当下却是心服嘴不服的说了句:“前辈莫要蒙骗于我”。 “怎么会?那是在十几年前吧……我刚刚定居于此地。欧雅明也是像你一样,去往那博古楼而途经这里。那会儿还没有如今的引水渠,所以我的铺子就搭在镇中央的水井旁。打铁淬火需要大量的水,只有在那里最是方便的。不知怎么,你家家主却是看到我打铁后就不走了,下马驻足硬是盯盯的看了三日。我当时也是年轻气盛,以为这人是有意偷师,便说‘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结果此言一出,他却是脸涨的通红,说‘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你说,这难道不是变相的承认了他曾偷学手艺于我?” 糙汉子说道。 说罢,从旁边的墙上摘下一张古琴,横于两膝之上。 “您与家主只有这一面之缘?” 欧小娥问道。 她也曾听说过此事,那是的欧雅明和她一样都还是欧家“剑心”,并且还不是天资最出众的那一位。一次他为家族办事,万里独行至西北,待再度回到欧家时百年闭关三月不出。其余剑心为了嘲讽他,甚至还给他编排了一个“何妨一出门主人”的诨号。 没曾想,三月后欧雅明已一出关,却是在动动身亲往西北。此后,他的铸剑术突飞猛进,原本遥遥领先的“剑心”却也是无法望其项背,终于成了当代家主,领“剑子”称谓。 “当然不是……不过总共也就见了几面而已。第二次他来时带了几坛好酒。我们弹琴喝酒,却是丝毫不谈打铁之事。又是三日过后,我酒醉醒来,他却已是走了。只是可惜这抠门儿的家伙,却是把没喝完的半坛酒也带走了……第三次,便是他成为家主之后了。和你这小姑娘的心思一样,想要邀请我去欧家当个什么太上供奉,我却是一口回绝,让他休要再提。否则我定摔了他的酒,还要用这张琴把他赶出景平镇。” 汉子轻轻地拨弄着琴弦说道,几道悦耳曲调在指尖流出。 “敢问前辈尊姓大名?” 欧小娥听到这汉子竟是和自己欧家家主交情笃深,不由得起身拱手拜道。 “回去问你家家主吧,哈哈哈!” 糙汉子说道。 他低头随手在琴上弹个不停,却竟还是能腾出一只手来倒酒,端起,与酒三半碰杯。两人随着琴声的节奏喝酒,事儿轻拢慢捻,时而嘈嘈切切。时而如清脆婉转的鸟叫声,时而又像冰下水面的静动之声。突然的一阵铁骑刀枪,却像是从刘睿影的心中迸发,他感觉自己的心脉似乎就化为了糙汉子手下的琴弦一般。 “竟是还承受的住?” 糙汉子心里暗暗惊叹了一句。 “不知前辈弹奏的是何曲目?” 刘睿影回过神来,赶忙问道。 “怎么,想学?” 糙汉子笑笑,把古琴重新挂回了墙上。 “不知前辈可否赐教。” 刘睿影赶忙说道。 眼前这位异人,可是能和欧家家主平起平坐的人物。虽然不知道刚才这琴曲有何精妙之处,但仅凭它能勾动自己的心脉来看,定然不俗。 “这是一首曲去,也是我偶然间得到的,名叫《秦月汉关》” 糙汉子说道,语气中有一丝缅怀。 “却是在下唐突了……” 刘睿影知道此曲定然异常珍贵,绝不会轻易传人。 “况且在下不通音律,却也是无从习得。” 刘睿影这话看似是解释,实则是给自己找台阶下。这糙汉子又怎么会没有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却是朗声说道:“谁说弹琴之人便都要通晓音律了?” 这一句话却是让刘睿影有些摸不着头脑……若是不通晓音律,这琴却是该如何弹?萧又该怎样吹?不能都如那战鼓一般,猛锤一通,只求越响越好吧? “那此后家主却是再来过吗?” 欧小娥问道,她对这琴曲音律一点儿都不感兴趣。 糙汉子没有回答,伸手指了指铁匠铺墙上钉着的一张纸。 因为距离太远,欧小娥有些看不清,只是将将能够读出来最上方的标题。 “《与欧雅明绝交书》!” 欧小娥一字一顿的读了出来,觉得不可思议。她想不通家主为何会与这样一位异人前辈闹到绝交的地步。 “你也别这么吃惊,其实都是些小事……” 糙汉子挠了挠头说道,显得有些不好意思。 “主要是他老来烦我……都说了八百遍不去欧家,他却还是要说第八百零一遍那太上供奉如何如何之好。你说我烦不烦?干脆绝交,一了百了!” 糙汉子说道。 “前辈,我想向您拜师学打铁!” 欧小娥轻咬丹唇,似是下定了决心说道。 “不行不行不行……你是欧家‘剑心’,我教了你不就等同与那烦人精和好了吗?却是不行……绝对不行!” 糙汉子如临大敌一般,连连否决。 “前辈!” 欧小娥也是真能舍得,当即“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糙汉子装作看不见,反而把目光转向了刘睿影,开口说道:“你却是不准备拜师吗?方才不是还说那琴曲好听?” 刘睿影恍然明悟,赶紧如欧小娥般同样行礼。在此之前,他从未对音律乐器产生过任何兴趣,但这支曲子却是对他有一种莫名的吸引,有种非它不可,无它不行的感觉。 “看好了,像我一般,用你右手的食指与拇指做孔雀状,与我捏住同一根琴弦,而后将其一同拨响,这琴礼就算是成了!” 秦云当对刘睿影说道。 刘睿影听闻后如数照做,只是看到一旁仍然长跪不起的欧小娥却是有些疼惜之感。 待刘睿影与糙汉子完成了这琴礼,他才是又对这欧小娥说道:“如此这番,你却是受得了?” “受得了!若是能习得真本事,便是脱衣跳滚水也受得了!” 欧小娥斩钉截铁的说道。 “没想到欧家却还有你这般心铁志坚的女子,罢罢罢……我容你像欧雅明当初那样,临近观摩。但我不会对你解释一言一语,能领悟多少,就全凭你的造化了!” 糙汉子摆了摆手,很是无奈的说道。 “那我呢?” 知道桌上的额粗瓷酒壶喝干,酒三半才注意到这短短的功夫,身边两人竟是纷纷拜师。只有自己被晾在了一旁,宛如局外看客。 “你?不很是滋润吗?” 糙汉子大笑着说道。 “不过你们二人心思急切,怕是还有要事在身。你这小姑娘倒是已经沉下心来了。” “是的前辈。” 欧小娥回答道。 她到没想到这次一趟与刘睿影,酒三半同行竟是能遇到如此天大的机缘,当下打定主意却是要寸步不离了,直到自己学成为止。 “有人吗?” 铺子前方突然那响起了问询之声,三人尽皆诧异。 “怎么,铁匠铺就是要接生意的啊,不然这桌椅板凳,蔬菜酒食都是天上掉下来的不成?” 糙汉子笑着起身说道。 刘睿影随着糙汉子的身影向前一看,顿时惊的踢翻了桌子,拔剑跃上了铁匠铺的棚顶。 第四十七章 孤注一掷的残阳和血雨【上】 开腔问询的不是别人,正是那晚在丁州府城内,刘睿影跟赵茗茗、糖炒栗子喝完酒从祥腾客栈出来后,在路边摆书摊袭杀他的冰锥人。 虽然他此时没有蒙面,但是身形、气势、语调都和那晚无异,刘睿影自是一下就感觉了个准确。 “哟!小伙子可真精神!不过……这棚顶却有这么结实吗?想当时我搭起来的时候可是连一根柱子都没打……” 糙汉子铁匠看刘睿影站在铁匠铺的顶棚上,摸着自己胡子拉碴的脸说道。 “看来这一单是接不了了……” 糙汉子铁匠破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 欧小娥听到糙汉子铁匠说的这些话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明明眼前的状态已经是仇敌见面,不死不休了!您却还在担心这棚子结不结实,这一单铁匠活计能不能赚钱?难道这天下间有能耐的人却都是如此奇怪吗? 想有的人,因为天赋异禀,便常常持才傲物,对身边事,眼前人全都不放在眼中。这样的人虽然招人讨厌,但终归是符合情理。毕竟别人有才气天赋撑腰不是?那就是要高人一等。要么天生的才智超群,要么后天努力的卓尔不群。不管怎么样,就是和那黑压压一大群的乌合之众他不一样。 不说别人,欧小娥她自己就是这样的人。 欧家当代的“剑心”之中,就属她资历最好,悟性最高。从小开始,不管是读书,习武,还是铸剑,她样样儿都是第一。那会儿可谓是小孩捧,大人夸,日子过得好不快活! 但到了后来,他这么一枝独秀的性格却是渐渐变得吃不开了……儿时的玩伴都觉得她过意刻薄严肃而疏远了他,长辈们也因为她不通人情,为人处世不够圆融而从来不委以重则。 刚开始,她还渴求曾经的友情,亲情,和信任,但是慢慢的她发现有些东西失去了就是失去了,永远也追不回来。况且她也没必要去追回来。看那些族中的兄弟姐妹,无非是打理了某一处的门面坊市,为家族带来了写看得见摸得着的利润而已。 孔方兄固然可贵,但是再多的孔方兄也比不上一位天赋异禀的绝世人才。 天赋这事儿,谁都搞不清楚。这可不是话本儿里的神仙世界,出生前母亲喝点儿什么汤药,出生后婴儿吃点什么丹药,而后就能变得根骨奇佳,天赋卓绝,无论修炼还是生活都可一日千里。 真正的现实是,一个娘肚皮里出来的几个仔子,都有天才和傻蛋之分,这又怎么是用钱可购买或是人力能修改的呢? 欧小娥渐渐地也想通了,有些人就是从睁眼起就与众不同,她也无须抱怨难过,只要运用好自己现有的,那总能比旁人更加舒心。果不其然,当新一批欧家“剑心”的名单公布之后,欧小娥三个字位列榜首。 那些曾经让他很珍视的失去,却又再一夜之间又全都回来了。但这些却令她更加的唾弃与厌恶,干脆彻彻底底的锋芒毕露拉倒。不顺就骂,不服就打,醒了修炼,练完喝酒,没想到这么一来竟是前所未有的舒畅。 果然,人还是要活的自我一点。这个自我并不是说要自私自利,贪天之功,而是说每个人理应对自己的事优先考虑,对自己的情绪多加呵护。 就算是一个群体,也是由一个一个单独的人构成的。欧家,查缉司,都是如此。很多时候,其实都是在和自己闹别扭,只要能让自己顺心顺意,那其实周围的一切都会好得多。 在这一点上,欧小娥是已经想通了,只是他做的还太过外在。刘睿影最差,却是连一点点此类的念头都没有产生过……而酒三半的境界却是和这位糙汉子铁匠前辈有的一拼。 “徒弟,好好打!我不收你拜师礼金,但这棚子要坏了你可得赔我!” 糙汉子铁匠对顶棚上的刘睿影说道。 “敢问阁下,我兄弟二人与您素未谋面,也不知是哪里得罪了您,却是不知这是何意? 这冰锥人真是一位千面郎君……看到刘睿影后,周身气势蓦然一变,演技浑然天成。 饶是刘睿影如此笃定,却也是在心里有了几分迟疑。但是当他看到冰锥人后面一人背后背着一张弓时,却是又十二万分的确定了判断。 刘睿影足下轻点,就势一剑刺向冰锥人。 冰锥人看到刘睿影一言不发竟是直接仗剑杀来,当下也明白自己身份已然暴露,这一战再所难免。 但是他心里却是有些打鼓。 上一次,自己依仗着地宗境的修为,又有神箭手同伙在暗地里辅助,却仍旧是让刘睿影杀的自己二人丢盔弃甲。 这一回有了前车之鉴,刘睿影的七绝炎剑定当是又上了一个台阶,而且看对阵之方除了那一个铁匠之外,似是还有两人为后援。 反观自己这里,神箭手已然随自己暴露无遗,当下又是光天化日,却也无从躲藏。 这天时,人和却都不再自己这边,却是要如何去打?好在此地离博古楼却是已然不远,说不得拖一拖还是能有些转机! 当下他打定了战术,便也是后撤几步,相对刘睿影拉开阵势。双手在眼前相对画了个半圆,凝结出一面冰盾。 这一招委实聪明。 冰盾并不是要抵挡刘睿影的剑招,而是为了反射太阳的强光,扰乱他的视线。 虽然刘睿影借着下坠之势,剑锋锐利,但冰锥人已经决定了取巧当然也不会和他硬拼。 果不其然,在冰盾的作用下,一束强光刺的刘睿影眼前一片模糊,不得不用手臂抵挡。待他错开这反射角度后,发现那神箭手却是又不见了踪影。 “他妈的!还是着了道……” 刘睿影在心里暗骂一声。 虽然自己的实力与他还是有所差距,但胜在七绝炎剑的功法剑技精妙,以及火行劲气对他属性的克制之故,上次才得以险胜。 但要是论起这战斗经验的话,刘睿影使尽浑身解数,却是都赶不上他一根手指头。 冰锥人眼见同伴瞬间便读懂了自己的意思,借着刘睿影被强光扰眼的机会躲藏了起来,当下也是松了口气。 这一下,却是用这天时把地利与人和重新抢了一半回到自己手里。刘睿影看着眼前的局面,却是突然笑出了声。 “上次便是如此……只不过你推了个破书摊,这次若是还想要故技重施的话,那你可真是打错了算盘!” 刘睿影说话间,一剑朝铁匠铺对面的民房劈砍而去。 “拔天炎剑破朗日!” 剑出,万丈荣光。 旁人开来犹如天生二日一般。 只是一颗大,一颗小。 但是这颗小“太阳”却蕴含着更加狂暴致命的能量,渐渐的化成一道竖直的剑光,直刺青天,将这朗朗乾坤都一剖为二。 剑光弥散,炙热扑面,冰锥人急忙再度凝结起一面厚厚的冰盾来抵挡。 他双臂的经脉其实尚未完全恢复,因此也不敢过度的调用劲气。但是这剑光却如蕴藏着锐刃的热风般,将那厚厚的冰盾一点点消磨到只剩下吹弹可如纸薄的一层。 而剑锋却比这剑光更快。 在剑光扩散之前,剑锋却已接触到了民房的墙柱…… 在火行劲气的加持下,这门柱便入砍瓜切菜一般断裂开来。 失去了支撑,这房子却也是整个塌了下来,连带着周围的几乎邻居也遭了秧…… 但在灰尘瓦砾间,却露出那名已经张弓待发的神箭手的狼狈身影。 “啧啧啧,幸亏隔壁老王这些年得了老寒腿,一到立冬就去往那暖和的平南王域。不然这屋子倒了非得出人命不可!” 糙汉子铁匠指着刘睿影激斗之处,对酒三半和欧小娥二人说道。 “什么是老寒腿?” 酒三半问道。 “老寒腿是一种痹症,其实说叫老寒腿,每次发病的时候却往往是灼热肿痛。要么是风寒湿等邪气如体,要么就是体内正虚。反正不是啥大不了的毛病,换个皮实的人啥事儿都没有。但那老王他可是娇气的的很!早年走四方做皮草生意攒下了不少家底儿,结果却是一房一房的娶妻纳妾,还一个比一个小,一个比一个长得水灵……结果这一来二去的,那几个闲钱却也是折腾的差不多了,还落下了一身的毛病。这不,现在老了倒开始知道惜命了。” 糙汉子铁匠努了努嘴说道。 欧小娥算是看明白了。 刘睿影在眼前不管打生打死,只要不触及到他这铁匠铺的一亩三分地,他便都没什么所谓。 眼下竟然还有空给酒三半说什么老寒腿,聊他邻居老王的是非。 “你们……” 欧小娥话到嘴边又想到多说无益,当即却是拔出紫荆剑准备上去帮忙。三人一同从定西王城出来到此地,说好的结伴那就是结伴,只要有一人落单那都不能算是结伴。 没想到自己正准备冲上前去,却是被糙汉子铁匠伸手拦了下来。 “你可知道二人是谁?” 糙汉子铁匠问道。 “晚辈不知。” 欧小娥虽然觉得糙汉子铁匠有些过于心大,但对其还是相当尊重的。 “那你可知道他们之间有些什么矛盾?” 糙汉子铁匠再度问道。 “晚辈……晚辈不知道。” 欧小娥摇了摇头说道。 “那我想,你也定然不知道他们之间的仇怨到达了何种境界对吧?” 糙汉子铁匠继续问道。 欧小娥没再言语,因为他却是也回答不出这个问题。 “所以说啊,你既不认识对方二人,也不清楚他们互相之间有何仇怨,到了什么地步,你就这般意气用事的提剑硬冲就不怕给他在造成新的麻烦吗?” 糙汉子铁匠说道。 欧小娥被他说的却是连头都抬不起来……自己适才确实有些过于脑袋发热。只是觉得对方二打一,对刘睿影着实不公平。况且她本就是个帮情不帮理的人,那儿管什么谁对谁错啊。从来都是谁跟自己好就对,谁跟自己远谁就错! 眼下这两人他都不认识,儿刘睿影可是这一路上对她颇为照顾,并且也没有像其余的那些臭男人要么色眯眯的盯着自己看,要么油嘴滑舌的以为能哄到自己开心,因此在这关头便是更要上前去帮刘睿影了。 刘睿影将藏在房中的神箭手一剑挑了出来之后,那人虽有些狼狈,但仍就在掀起的烟尘掩护下,电光火石般的射出了一箭。 刘睿影先前看到一剑功成,却是有些大意,直到这支箭飞临面门前不到一尺才急忙闪避。 这支箭擦着刘睿影的面颊飞掠而过,钉在了铁匠铺的墙上,将那张《与欧雅明绝交书》震落在地。 “哎呀呀!这可不得了了!” 糙汉子铁匠赶忙上前去把它捡起,顺带吹了吹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尘。 “喏,想看吗?” 他看到欧小娥的目光一直在往这边瞥,于是干脆把这封绝交书递过去问道。 “我不看!” 欧小娥说道。 他知道这封绝交书内定会列举她欧家家主的诸多不适,那即便我在尊敬你,说不得也得和你辩个是非曲直不可,那还不如眼不见心不烦。 糙汉子铁匠听后撇了撇嘴,也没多说什么,只是顺手收了起来。 欧小娥有些奇怪的看了看酒三半,看他竟然是在不住的啃咬自己的指甲,面色焦虑,一言不发。 这可与平时的他太不一致,这家伙可是个话痨,这几日就从来没有发现他有聊不动的时候。不管是什么话题,他都能仗着自己脑子里多装了几本书而跟你侃侃对谈。 但是今日除了方才问了一句老寒腿之外,却是没有任何动静。按理说他与刘睿影相识更早,刘睿影又待他极为义气。这关头说什么他也该有点儿姿态啊,怎么会如此无动于衷呢? 欧小娥不得已在心里把他看轻了几分,以为酒三半却是害怕了,才会如此忧虑迟疑。那晚定西王城的祥腾客栈中也是为了讨好自己而强行出手,真是不自量力! 刘睿影躲开这支箭后,冰锥人知道自己的布局被破,也是只能无奈的挺身迎战。 只见他左右开弓,双拳微微攥起,这次竟凝练出了两把冰刀。 寒之极,薄如蝉翼。 阳光透过刀身照射在地面上,看去犹如玲玲水光波动。 冰锥人从口中吐纳出一口白气,双臂渐渐覆上了一层白霜,随后又化为厚重的冰甲。 上次的经脉逆伤让他不得不小心谨慎的使用劲气,若是这次再度伤到经脉,那确实连神仙降世也无力回天了。 自己摸爬滚打这么多年,不知吃了多少苦,才练就的这一身修为,可不能还未给自己换来好日子就废了! “雪满山!” 冰锥人猛然震碎了双臂之上厚厚的冰甲,纷纷扬扬的冰屑漫天飞舞。 刘睿影不知这又是如何的招式,当机立断连出纵横两剑,想要一力降十会! “劈奸斩佞清君侧!” 两道剑光带着浓郁的火行劲气在空中相交,画出一个十字,正正的把冰屑全都格挡开来。 没想到这些冰屑遇到了刘睿影的火行劲气,竟瞬而化雪,飘飘然的落下来。 “啊……!” 看着这些软绵绵,轻飘飘,犹如羽毛的白雪,刘睿影心神突然一晃,却是那股躁郁之感再度涌上心头。 上次中的那一支邪影缠身箭却是仍旧在体内潜伏,方才他连出三剑,剑剑都是拼尽了全力。 体内昴府中的火行劲气已经被调用了近半,因此再无余力去这压制这股侵入体内的作祟邪影…… 刘睿影在这股邪影之力的影响下,顿时机敏反应都慢了许多。而那天空中悠然降下的“落雪”实则却是一把把极轻极小的快刀,眨眼间,他身上的官府便被切割的七零八落,连持剑之手也是伤痕满满……差一点就要握不住剑了! “啊!我的棚子!!” 没想到,糙汉子铁匠竟是双手抱着脑袋大喊了一声! 那雪片快刀不禁割伤了刘睿影,还将他铁匠铺的棚子也都割出了无数个大小不一的孔洞。 阳光透过这些孔洞穿透下来,斑斑勃勃的映在地上,竟是还有几分诗情画意。 欧小娥看到刘睿影受伤,心下更是焦急,当下有铁了心非要上去帮一手不可。 没曾想自步伐尚未迈出,酒三半却如鬼魅般向前突进而去。欧小娥以为他是要上前去为刘睿影助阵,心想这家伙终究还是有点良心。 结果酒三半的目标却不是刘睿影,而是铁匠铺里面一个被打碎的酒坛子。 方才这些坛子和杂货退在一起,铁匠铺中炉膛又烧的火热,各种味道混合在一起就是连酒三半的鼻子都没能闻出来这里竟是还有酒。 但方才冰锥人这一手可是帮了他大忙,顶棚被割烂之后一颗小石子掉下正好砸开了这一坛子酒,里面的酒水如孩童撒尿呲出,酒三半赶忙趴低身子,半张脸着地,拼命的咗饮着。 “嘿嘿,我故意不告诉他就是想看看他能坚持多久……没曾想酒瘾竟是这么大!长此以往可不好……伤身!” 糙汉子铁匠看到酒三半撅着屁股,跪趴在地下喝酒的样子说道。 “男人真是一个都靠不住!” 欧小娥唾骂一声,却是再也忍不住了,拔剑冲了上去。 “当当当!” 眼看就要穿过铁匠铺到达刘睿影身边时,那神箭手却是连发三箭,让欧小娥不得不止住身形,挥剑抵挡。 好巧不巧,一箭被她格挡开来后,竟是再度射向了那只酒坛子,“嘭”的一声,碎了! 炸裂出来的酒浆泼了酒三半一头一脸,连带着整个前襟都湿透了。 “好九好就!又烈又纯!入口略微干燥,但又不失细腻!” 酒三半咂吧着嘴回味的说道。 “废话!那可是我存的女儿红……如今你喝了一一坛,可是要娶我女儿?” 糙汉子铁匠说道。 这一句话宛如黑夜闪雷,石破惊天,就是连冰锥人都竖起了耳朵。 谁能想到这么一个邋遢如此的人竟然还能讨得到媳妇儿,生养了女儿? 欧小娥看着他比那街头的乞丐还要不堪……就算是长得再俊俏,修为再厉害,那也绝不可能成为自己的枕边人。 “你女儿多大?” 酒三半竟是认真的问道。 他觉得既然是自己做出的事,那自己就得负责任。 “三岁零七个月。” 糙汉子铁匠说道。 “好,我等她十七年。但现在,我确实得先帮我的兄弟解围。” 酒三半边说边拔出了那柄天蓝色的长剑。 一出鞘,糙汉子铁匠便面露惊异之色。 “这把剑是你们欧家何人所造?” 糙汉子铁匠对这欧小娥问道。 他惊异于此剑的质地和做工。 天下神剑出欧家,所以他理所当然的认为这剑是欧家的某一人所铸造的。 “不……不是欧家。这把剑是他自己打造的。” 欧小娥说道。 酒三半扔下剑鞘,再一闪身,便向刘睿影而去。 扔掉的剑鞘还未落地,他却是已经将刘睿影拦腰抱住,向后方撤了十几仗远。 酒三半向来都是直呼刘睿影大名,这次竟然是叫了他一声兄弟。这男人间的情感终归是要比酒劲来的慢些,醉的深些。 刘睿影身上的伤口处冰封之力蔓延,但好在这雪片快刀的力量并没有多强。自己只是重新催动了阴阳二极,使其调用昴府中的火行劲气运行了一个周天便将其全部驱散。 但如此一来,昴府中的火行劲气却也是所剩无几…… “还是太弱了……若是这右臂白虎序列七个气府全部融会贯通杀他宛若屠狗!” 刘睿影在心里想到。 原本以为自己此番再度对阵冰锥人却是手到擒来,却没曾想打来打去竟还是如此狼狈…… 方才若是没有酒三半出手搭救,说不得自己必将身负重伤不可。当下却是连自己那进阶的第三重“一往无前”,那“知行合一”的心境都有些摇摇欲坠,似要崩塌退步一般…… 酒三半缓缓举起手中剑。 “这是它第一次饮血。” 酒三半对冰锥人说道。 冰锥人看到酒三半刚才那灵动的身子,知道他定然也是为硬手,只是无论怎样感应,都探查不到他的任何劲气气势…… 这却是让冰锥人心中有些没底。 毕竟上次袭杀刘睿影,他们是得到了非常详细的情报。 “第一次?” 冰锥人反问道。 看酒三半的身手,怎么着也是不该是第一次杀人才对。 莫非这把剑是新到手之物?如此一来却也是能解释何为第一次见血。 其实酒三半确实是第一次杀人。 如果可以,他本不想杀人…… 从小在大自然中成长的他对这世间的一草一木都比常人显得更有感情。 哪怕是村里的一根老门柱若是因为年岁久远而腐朽断裂了,他都会黯然伤神好一阵子。 这绝非是矫情,而是一种珍视。 他珍视一切自己曾寄托过感情的东西,也珍视一切让自己感受到感情的人,刘睿影正是其中之一。因此他在拔剑的那一刻,就做好了杀人的准备。 “你们为何要杀他?” 酒三半问道,他总是习惯把所有的问题都理顺弄清。 “拿人钱财,自当替人消灾!” 冰锥人朗声说道,他并不觉得这有什么愧疚。 有人花钱买菜,有人花钱买房,自然也有人花钱买命,说到底都一样。 常言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可常言又道富贵险中求,所以到底该听谁的?至少眼前这冰锥人是后者。 酒三半听了回答却也理解不了他们的想法,但这时刘睿影却将他举剑的手缓缓摁下去。 “我自己来,兄弟” 刘睿影说道。 他的目光比先前更加坚定,眼底的那一丝傲气与轻浮已经荡然无存。 “这才是我徒弟嘛!男子汉架甭管对方来多少人,却是都不应该叫帮手的!” 糙汉子铁匠高声说道。 刘睿影闻言笑了笑,没有回答。只是左手食指与中指并起,轻轻地划过剑身。 -------------- 定西王城,定西王府内。 霍望竟然在白日时分,坐于王座之上睡着了…… “嘿!收了个好徒弟啊!” 一道诡异的声音钻入耳朵,将他惊醒。 睁眼一看,却是魔傀彩戏师正在对着自己微笑。 那张脸贴的很近很近,却没有任何气息…… 若不是霍望能用眼睛看到他,就如同他根本不存在似的。 后院中,汤中松正在咬着笔杆冥思苦想,桌案上却是已经堆了不少写满字的稿纸,而那些内容却着实不敢恭维…… 第四十八章 孤注一掷的残阳和血雨【下】 “已经过去了两日,你却是写了几篇?” 张学究问道。 谁知汤中松并不答话,还赌气一般的把身子转了过去,挡住自己的文稿。 “怎么,见不得人?你不是自诩天工千机变,样样都能到榜首吗?” 张学究调笑道。 “说见得也见得,说见不得也见不得。主要是谁人得见,见得谁人。” 汤中松卖弄的说道。 “你小子少给我在这里扯淡!你写不出诗文,我也没法子找人!我不快活,你也别想好过!” 张学究很是不耐烦的说道。 事实上,他却是日日焦躁,但无奈约定如此,自己也得遵守。 “你这么一吵吵,刚才想好的一句好文却是又没了。” 汤中松把笔一扔,双脚往桌案上一翘,干脆撂了挑子。 “想好的词句怎的又会没有?” 张学究知道汤中松这是在耍无赖,但是也无可奈何。 “怎么不会?吃的饭都能没有,想好的东西自然也能。何况吃饭我还是一筷子一筷子的送到嘴里,然后再一口一口的嚼烂咽到肚中。而这所思所想事物缥缥缈缈,自然存在忘记也都缥缥缈缈。” 汤中松摊了摊手说道。 “我不管你如何,反正五日之后你却是一篇都不能少!” “少不了少不了,我这人你还不了解吗?上战场是熊虎将,提笔落是凤凰儿!” 汤中松说道。 但张学究听完却是气呼呼的走了。 想他英雄一世,最后却为了个衣钵传人儿闹得身败名裂……但即使如此,面对坛庭追捕也是面不改色。 当杀则杀,快刀斩麻。 到头来,却被汤中松这毛头小子把自己给治住了。 汤中松眼看张学究走了,才慢条斯理的坐起来,整理稿纸。 眼见这一摞摞稿纸上却是一笔诗文都没有,全都画满了一幅幅地图,上面还有各式各样的标注。 原来他却是趁着这段时间,把王府内的布局,玄鸦军的巡逻路线、时辰却都摸得一清二楚,而后记录了下来。 张学究今日并没有走远。往日他照例把汤中松敲打完一番后,却是都离开了王府去街上闲逛。 虽然霍望在王府中给他安排了住处和仆俾,但他却是一天都住过。高墙壁垒的又寄人篱下,他却是如何受得了? 但是他却又痴迷于霍望府上的典藏,可确实有不少好东西勾着他每日都往这藏书阁里跑。这霍望但对待藏书阁却是一丝不苟。防虫防霉,防火,却是一样不落全都做的面面俱到。 其实这些只是霍望在收集星剑下落时的附带品罢了……而且也能在那些文官、读书人面前装装门面,何乐而不为呢? 但张学究却是没有想到这么多,只是藏书阁里面的一本《皴经》让他尤为不可自拔。 —————— 王府大殿中。 魔傀彩戏师仍旧微笑着,一言不发的看着霍望。 “这次又是所谓何事?” 霍望平静的问道。 该来的早晚来,无论如何也躲不掉,他已经全然接受了这个事实。 “无事无事,只是想找人说说话。” 魔傀彩戏师说道。 “我很孤独。” 霍望笑了。 他说他很孤独,那自己又何尝不是? 看看这空空的大殿,看看这定西王域大好的河山。自己挥挥手就不知能生灭多少个方圆百里,但又有谁能真正的懂得自己的苦闷呢? 上次任洋说他心怀帝王之心,这倒是没错。但霍望所要的的绝不是像帝王那坐拥天下,万民归附的快感。他要的是天下归一时,自己独一无二的权力。 霍望在心中早就计算过不知道多少次,若是以自己一王域之力,要集齐星剑,参透奥秘。而后破万法,跨仙桥,成星仙,不知需要多少年。但同样的道理若是坐拥了天下五大王域,那么不管需要多久,这个时间都会提升起码五倍。 一寸光阴一寸金呐,何况他已经不年轻了。 “天天喝这个不烦吗?” 魔傀彩戏师指着霍望的红泥酒炉问道。 “此间乐,你不懂……” 霍望淡淡的说了一句。 “我也想懂……但你至少还有酒喝!” 魔傀彩戏师说道。 霍望听着这话,觉得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他突然觉得,这魔傀彩戏师会不会就是因为自己过于孤独而上天赐给他的一个伴儿?若是这样的话,那二人却是同是天涯沦落人了。 原先自己以为这一辈子除了剑以外,就只能跟酒为伍了。若是到了哪一天即便是对酒也不能言之时,岂不是更加凄怆酸辛? “给!” 霍望给彩戏师到了一杯酒。 “当真要给我喝?一杯酒可算不上什么因果,更还不上你欠我的那些,我也不会离开。” 魔傀彩戏师笑着说道。 “一杯酒就是一杯酒。喝酒说酒话,谈事说正事,却是哪来那许多道理?” 霍望摆了摆手说道。 魔傀彩戏师不再言语,而是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好喝吗?” 霍望问道。 “好喝!” 魔傀彩戏师使劲咂了咂嘴,想要品出那所谓的酒味醇香来。 “我能感受到你喝酒时的感觉。” 魔傀彩戏师说道。 “既然它不能让你开心,却是为何又要喝个不停?” 霍望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但是他发现自己对魔傀彩戏师却是没有那么忌惮和讨厌了。 “世人都说你魔傀彩戏师能通人心,这却是不假。但你却还是不通人性啊。” 霍望把玩着酒杯说道。 “人性?什么人性?” “我不喝酒的后来,你能知道吗?” 霍望问道。 “我不知道……” 魔傀彩戏师显得有些失落。 “我也不知道,但肯定不会比现在更好。不过我还是比你强得多,起码我知道这酒并不怎么好。” 霍望把剩下的酒全都倒进炉膛,把炭火浇熄了。 ——---------- 景平镇,铁匠铺旁。 日头已临近正午。 人们的影子都短了许多。 刘睿影的双指一寸寸的划过剑身,七分沉醉中又带着三分战战兢兢。 好像手中的剑不是剑,而是一位绝世美人的浴袍束带一样。 慢慢缓缓地拉开,露出一尊完美的酮体。 这个过程相信没有人会嫌他太长。 相反,都会期望它慢点……再慢点…… 若真是如此,那他的手定然会颤抖不已,因为没有人能再这种诱惑之下还能保持平静。 相反,刘睿影不是。 他内心空明,手腕稳健。 恰恰是要如此来让自己心境沉淀,劲气周密。 终于,他的双指走完了这剑身。 对面的冰锥人也是安静的出奇,没有任何异动。 或者说,为了他自己体内的暗伤,他已不准备主动出击,只想见招拆招,以逸待劳。 就在这时,一支箭又朝着刘睿影射来。 酒三半刚要横剑帮忙格挡,却看到刘睿影闭着眼一伸手竟是把它夹在了两指之间。 “咔吧” 箭断成两半,掉在了地上。 刘睿影缓缓睁眼。 体内阴阳二极上小世界中,端坐于太上台上的大宗师法相也缓缓起身睁眼。 突然,众人只看到剑光一闪。 饶是酒三半的目力也没有看清是何种情况。 一道白绸般的剑光朝着冰锥人刺逼而去。 冰锥人看到这剑光,比冰还洁净,比水还多变,从他所能想到的各个角度穿刺而来。 他而他依旧不动。 因为剑只有一把,剑光只有一道。 可是这漫天的辉煌与迅疾,却又该如何去伪存真? 不变应万变是没错。 但他却错了。 冰锥人的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各种古怪刁钻的角度,甚至连背后、足下都有所戒备。 偏偏这个时候,刘睿影却又不变了。 不变能应万变,可是这不变却又怎能应得了不变? 他和刘睿影不同。 拿人钱财,是为了有命享受。 与人消灾,是拿到钱财的先决条件。 因此他不能拼命,也不敢拼命……竟命要是没了,享受也无从谈起。 但刘睿影不一样。 为了自己的“一往无前”之心不动摇,为了自己的“知行合一”心境不退不,他当然敢拼,也不得不拼! 一道平平无奇的剑光,直挺挺的刺过来,却是正好在他的防御之外。 和先前的炙热激烈不同。 这一剑却是比他的冰封之力还要冷彻入骨。 锋芒之中的那股摧枯拉朽之力,让他自觉无法抵挡。 他怕了…… 冰锥人上向后仰去,脚尖轻点,迅速倒退。 但这剑芒却如附骨之疽般粘粘着他,无论他的身法怎样变换,方位如何移动,却都是徒劳无功。 他沿着民房中间的夹路退却,脚下凝出冰河,更是让速度提升不少。 胸膛之上幻化出冰甲,却是也不断地被剑芒消磨。 冰锥人不得已将头瞥向一边,却看到路两边的房子都在刘睿影这一剑带动的大势下向后平移了数丈之远…… 后退意味着胆怯,胆怯是臣服的先兆。 而臣服,却又远比死亡更加可怕。 一个人虽然只能死一次,却有无数种方法能够选择。 一个人或许会臣服许多次,但却都是差不多的机会没有了选择。 在冰锥人眼里,现在的刘睿影周身散发着金光,犹如一尊天兵天将。 不论是剑还是他的本身,都散发出一种浩瀚的大势,这便是刘睿影体内大宗师法相的威能! 势气起,卷起风沙碎石。 却是让这平静的小镇顿时变得更加热闹了起来。 不明所以的人们纷纷从水井旁的大树下离开,以为南边儿起了沙尘暴。 井水也因地面的颤抖,而不住的往外“咕嘟咕嘟”的冒水。 整个景平镇此刻却与峡口外的古战场没有任何差别,都充满了凄凉与肃杀。 刘睿影轻轻的向下压了压剑尖,目光盯着冰锥人的咽喉。 这是人体内最重要却也最脆弱的部位,但是却没有几个人想到要去保护它。 无论是迎风还是傲雪,艳阳还是大雨,它都坚挺的暴露着。 人们或许最爱惜自己的脸蛋,甚至对手和指甲的珍重都超过了对咽喉的在乎。 殊不这毁容与残废要是和死亡相比,是一种多么大的恩赐。 冰锥人觉得此刻的刘睿影和上次相比,简直不像是一个人。 他实在想不到究竟是什么能够让一个人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出现这般天翻地覆的变化。 虽然《七绝炎剑》神气非凡,但是功法剑技终究是写写画画在书本上的死物,重要的还是在于修炼的人。 《七绝炎剑》固然十分珍贵,但是这么多年,拥有者也是数不胜数,怎么也没有听说过有谁借此成为那无上的天神耀九州呢? 刘睿影虽然身上的查缉司省旗官府已然是残破不堪,暴露在外的皮肤也是伤痕累累。 但是他在大宗师法相的加持之下,在冰锥人的眼中却是灿烂无比。 剑锋带起一阵阵呼啸之音,已经触及到了他喉间最稚嫩柔然的肌肤。 只需最后稍稍一挺,便能立马取了他的性命。 不过,刘睿影却没有这样做。 他似乎很享受如此这般紧迫的气氛。 终于,冰锥人退无可退。 他的背后已是贴到了镇中央水井旁的古树上。 但是他仍旧不想死,也还没有全身心的臣服。 他双膝往下一跪,整个身子顿时反向折叠过来,和地面尽力的贴合。 “啊……” 冰锥人发出一声惨叫…… 方才这一瞬,他的双腿从膝盖处已经折断。 血肉中断裂的白骨刺破衣衫,血淋淋的暴露在外。 “啊!” 刘睿影发出一声长啸,这一剑笔直的刺进了古树中,如若无物。 不一会儿,古树开始扑簌簌的发抖。 不管老纸还是新叶全都一股脑儿的断裂落在地下,而后轰然倒塌…… 连井口堆砌的石砖,都被这剑势掀翻了。 井水却是再也控制不住,向上喷涌而去。 冰锥人双目赤红,钢牙紧咬,两边嘴角处都渗出了几许鲜血。 “冰塞川!” 冰锥人双肘撑地,两掌之上重新凝聚起一个冰蓝色的气团,而后大喝一声,朝地面拍去。 他始终保持着跪姿,因为他已经起不来了……但是他还不想死,所以此刻也毅然决然的要拼命一搏。 若果说先前他不敢拼命,是因为他觉得还远远未到这般生死之间。而现在他选择拼命,却是想要置之死地而后生。 虽然这种美好,实现的概率并不大。但有总比没有强。若是连这点愿景都失去了,那还真不如直接挺起胸膛往刘睿影的剑上撞去。 气团入地,初始没有任何异动。 但是刘睿影却看到,从冰锥人两掌拍出的地方,大地开始块块龟裂。 这不是因为干旱,而是因为寒冷。 而后,龟裂的土地中又冒出层层蓝色的寒气,在空气中渐渐凝聚出大片大片的冰晶。 连空气都能冻结的寒意,是一种怎样的严酷? 刘睿影不知道。 他也无需知道。 千年古树被腰斩,断倒于一旁。 井水兀自喷薄,犹如泉涌。 一人两腿反向折断,白骨淋漓。 这景象,也着实是惨绝人寰…… 只是仍旧不如峡口外古战场那般壮阔,浩渺。 但宏观愿望只能广知大气象,细看微究才能体悟真衷肠。 刘睿影看到冰凌来袭,便凌空跃起。 手中剑不再如方才那般凌厉,但却是显得厚重了许多。 体内的大宗师法相,似乎对这冰晶与严寒都极度的厌恶。 只见他在太上台上虎躯一震,把头顶的那颗太上星都惊的抖了三抖。 星光如雨点般洒下,大宗师法相用手中的真阳玉京剑全部接住后猛地从太上台上跳下,这一方小世界也在他身后随之收起。 而后他立于刘睿影丹田内的阴阳二极上,将真阳玉京剑插入二极中央。 一股玄妙的气息在刘睿影体内游荡,朦胧又彷徨。 这股力量却是顺着经脉游走到刘睿影的右臂,与他正紧握着的星渊剑合二为一。 刘睿影一剑斩出,周身连空气都刹那间变得稀薄起来,而那些冰凌更是不足畏惧,如纸片般零零落落。 突然,漫天的劲气与剑光全都化为泡影,犹似南柯一梦…… 只有坍塌的井口还在向外喷着水。 刘睿影站在水幕之下,横剑当胸,看着水底噼里啪啦的落在剑身上。 他静静的看着冰锥人,冰锥人也十分平静的与他对视。 冰锥人的双手已经开始因为冻伤而溃烂。 方才那最后一击却是超过了他躯体所能承受的极限。 眼下,他已经知道自己却是活不成了……即便苟活也只是废人一个。 “动手吧。” 冰锥人闭上眼睛说道。 “你怕死吗?” 刘睿影反问道。 “不怕!” 冰锥人再度睁看眼怒吼道,声色泣血。 “不怕为何要闭眼?” 刘睿影接着问道。 “……” 冰锥人答不上来,只是从鼻孔中粗粗的长喘一声,然后再度闭上了眼睛。 “博古楼是吗?我想你能听到我的好消息,所以我不杀你。” 刘睿影就这般静静的看着他,而后把剑收回说道。 冰锥人听闻顿时呕出一大口血,混着仍在喷涌的井水冲天而起又散落四方。 日头已然偏西。 绯红色的血水,如雨,下在景平镇中。 凄悲的残阳,如血,斑染在西边的天空。 “你不杀我,你却也没多久好活!哈哈哈……哈哈哈哈!” 刘睿影没有理会这些狗吠,转过身径直朝着铁匠铺走去。 “没事吧?” 欧小娥看到刘睿影的步伐有些飘忽,赶忙上前扶住他问道。 “没事。” 刘睿影强颜笑了笑说道。 “咕咚!” 酒三半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扔给刘睿影一个东西。但是刘睿影却没有借住,掉在地下滚了几圈,竟是一颗人头。 “是那神箭手?” 刘睿影问道。 “是那神箭手。” 酒三半说道。 两个人一坐一站,笑意渐起。 从一开始的嘴角轻佻,直至爽朗大笑。 最后,却是连刘睿影这位刚刚拜的师傅——糙汉子铁匠也加入了这莫名大笑的阵营。 只有欧小娥自己一脸嫌弃在旁边,收拾着方才大战打翻弄碎的器物。 “别的都好说,那棵树咋办……” 刘睿影看着自己弄出的“杰作”一脸惆怅的说道。 “树无妨,上面没了下面还在。只要根不死,早晚还能有第二春。” 糙汉子铁匠说道。 “对了,要是把那人埋到树根儿下面,说不定日后长得更好!这肥料可不是一般的劲儿足!” 糙汉子铁匠一拍脑门说道。 话音刚落,竟然就从铺子中拿出一把铁铲就要去做事。 “哎哎哎!师傅!” 刘睿影连忙拉住他。却没想到这糙汉子铁匠力气真大,这一拉一带之间险些让刘睿影跌倒。 “怎么啦?我去给你擦屁股,你还不买账啊!我这铁匠铺可还没叫你赔呢!我先去施肥,完了一并跟你算清楚!这亲师徒也得明算账不是?” 刘睿影被糙汉子铁匠这一席话说的哑口无言。 这世间哪来的亲师徒一说? 就算是父子之间,那也是叫做家传祖承。 虽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但师傅总归是后天的。这筋骨皮或许相连,但血脉却是一点儿都没有。 刘睿影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也知道他是前去为自己善后,心下也是感觉有些暖。 “我却是还不知道这师傅叫啥,你们知道吗?” 刘睿影问道,酒三半和欧小娥却也是相顾摇了摇头。 “先前你为何会突然愣神?” 酒三半问道。 刘睿影没有回答。 他看到隔壁老王倒塌的房子旁边,有一个祠堂。 坐东朝西,外形和民居没有什么区别,全部都用青石砌成。室内由一根八角石柱分为左右两间,墙壁也是选用的天然石板搭建,上端皆呈三足鼎立之状。还雕刻着猪、牛、羊三牲纹饰,以及许多文字。 单檐悬山式的屋顶和石板墙壁相互拼接,左右两开的房屋没有窗户,靠油灯照明。 后部是一个用来举行祭礼的低矮石台,上面放着不少铁器,看样子是刘睿影师傅的手笔。 石台后方砌着一堵墙精致优雅的泥墙,一个棱形石梁把它与前方的低矮石台相连。 这堵墙却是要比镇中任何一家的门庭都要华丽不少。 墙的正反面都刻有画像,棱形梁上也刻有画像。大多都是一些身穿文服的高品级文人的出游图。场面恢弘,出场的人物、车马众多,在主车旁还刻有“五福生”三字。 画像都是以线刻为主,少部分图像兼用凹面刻。 刻画的线条刚劲、洗练,形象简朴生动。构图虽无明显界格,却又显得上下层次分明。 在图画的空白处,还有大量祠游记题词,诗文唱和。从左至右,光榜题就有十数条不止。 最显耀处刻有一个“七品黄罗月”的棒题。另外还有两个“六品红绸星”一个“五品紫缎辰”,以及数不清的“四品青锦山”。 “这是景平镇里最要紧的所在了,只要没波及到此处,那任你闹翻天都无所谓。” 糙汉子铁匠不知何时已经回来,指着那个祠堂解释道。 “这是谁的祠堂?” 刘睿影问道。 “它不属于谁。不过但凡是经过景平镇前往博古楼的读书人都会前去拜会一番,在里面静坐半日。最早是谁先开始的已经无从可考,但后来就成了心照不宣的惯例。这不,还有不少人去了博古楼,功成名就后就回来写个榜题。而那四品之下的人,却是都不好意思动笔。” 糙汉子铁匠说道。 刘睿影想走进前去看看,但却是被他又拦了下来。 “没啥好看的,没啥好看的……都是一堆酸臭味十足的自吹自擂罢了,不值得这么大老远的过去。” 刘睿影觉得很是不解,因为这祠堂离他们所站立之地仅有数十步的距离罢了。 但是越不让他看,却是越能激起他体内的好奇之心。 可还没等他有所动作,酒三半却是先疾跑着过去了……好像是那祠堂中暗藏着不世美酒一般。 第四十九章 势传,不立文字 刘睿影追上酒三半的步伐,也来到了这座祠堂中。 他与向来没有章法的酒三半不同,刘睿影却是没有径直的走去最后看那面花花绿绿的泥墙,而是规规矩矩的进入了正厅。 他看到正厅内空空如也,无甚香火,也没有洒扫痕迹。 不过麻雀虽小,却是五脏俱全。 除了台子上没有神像神像灵牌之外,其他的也没有什么奇异之处。 “这也不像是读书人的往来之地啊?” 刘睿影对着后方问道,却是糙汉子铁匠也进来了正厅。 不知怎的,他觉得自己这便宜师傅一进如这祠堂,周身的气场就变了个样儿,眉宇神情间也不再是那般吊儿郎当。 “我说的是我那时的情况……现在的年轻人哪有什么规矩敬畏啊?一个二个都是奔着那什么黄金屋,颜如玉去的。却是又有几个人为了真读书?” 糙汉子铁匠摇了摇头,语气间颇为无奈。 “哟,看来师傅也是个读书人啊!” 刘如意打趣般说道。 他已经猜到,当年这往来的书生里一定有着糙汉子铁匠一份儿,说不定那泥墙上的榜题,就有一个是出自他的手笔。 “不敢当不敢当……非要说的话,也就是斗大的字识了一筐,勉强算半个读书人吧。” 糙汉子铁匠摆了摆手笑着说道。 “半个读书人?都是肉体凡胎,囫囵身子,怎么还有半儿对半儿一说?” 刘睿影对这说法很不赞同。 “能言善变是读书人吗?” 糙汉子铁匠反问道。 “不算。那街边不识字的乞丐,嘴里的唱词儿也不是极为合辙押韵吗?读书人终归还是要落在这个书字上才对!” 刘睿影说道。 “那分黑白断是非是读书人吗?” 糙汉子铁匠又问道。 “也不算。那村中老翁只字不识,片卷不读,却也能分清道理,纠正对错。” 刘睿影说道。 “所以照你说,这读书人不但要识字,还得要真读过几卷数册书才算是吗?” 刘睿影没有回答,他却是被糙汉子铁匠这一番话语绕的云里雾里。 “读书人真读书不假,但是却不一定读的是真书。反之,读真书的人,却又不一定被那些真读书的所认可……我自认读过几页真书,但却又与他们格格不入,这么说来我岂不就是半个读书人了?” 糙汉子铁匠自顾自的又说了一大通话。 刘睿影听完后笑了笑。 他觉得这看似无理取闹,胡搅蛮缠的话儿细品之下竟然还是有几分道理的。 “那师傅你读的真书能给我看看不?一介武夫,也想学学那温润君子究竟是和模样,能装个一半儿也行!” 刘睿影说道。 没曾想,糙汉子铁匠竟是整了整衣服,还把鬓角处的碎发朝而后捋了捋,然后走到正厅最深处转过身对这刘睿影说道: “那真书却是就在这祠堂之中。” 糙汉子铁匠说着还指了指天顶和地面。 “你知道方才你为何能一剑退房舍?” 糙汉子铁匠看到刘睿影一脸疑惑,出言解释道。 “却是不知……” 这点刘睿影也大为意外。 方才自己持剑逼杀冰锥人时,夹路的民居全都犹如为自己让路一般,后退平移了数丈之远。 事后他也自感怪异,但是想来想去仍就不明所以,只得借口是那大宗师法相造成的异状。 “因为你那一剑,蕴含了势。准确的说,是势起。” 糙汉子铁匠说道。 “势起?什么叫势?剑势?” 刘睿影问道。 若说剑气,剑光,剑劲,他却是都明白。 剑势也不难理解,无非是剑的势头罢了。 朝向哪里?用力几成? 但这些都和武道修为,以及功法剑技息息相关,却也不能解释为何自己在逼杀一人时房舍也连带着诡异退却。 要真是如此,那不就跟话本儿故事里的灵异传说一样吗? 荒山野岭的蓦然出现个热闹街市,又或是平地无碍却猛遇墙堵路。 “怎么解释呢……这‘势’也是一种功法吧。” 糙汉子铁匠表情纠结,抓耳挠腮的说道。 “功法?我却是从未练过,为何就能无师自通?” 刘睿影继续问道。 他非但没觉得这糙汉子铁匠对自己有什么解释,反而是越来越糊涂。 “对!无师自通!就是这四个字!” 糙汉子铁匠猛一击掌,激动地大声说道! “其实这座祠堂,叫做‘势’祠。原本天下间却是有着许多‘势’徒,把修炼‘势’作为毕生所求的最高目标。但是不知为何,后来渐渐‘势’微,而后就破败至此……” 糙汉子铁匠说道。 这话听在刘睿影的耳中简直犹如神异。 在此之前无论是查缉司的资料之中还是前辈们的闲谈之中,他却是都没有听说过这关于‘势’的只言片语。 曾经如此辉煌的‘势’怎么会断绝的这般干净? “其余地方‘势’肯定早已绝迹……就说你那中都城,肯定是一丁点儿蛛丝马迹都不会剩下的。现如今也估计就是在定西、震北两个王域的偏僻所在还会剩下些星星点点了。” 糙汉子铁匠说道。 “这‘势’却是要如何修炼?” 虽然让房子倒退更像是一出江湖把戏,但刘睿影却莫名觉得这‘势’对自己日后定有大用,说不得也是有些动心。 “不知道……” 糙汉子铁匠干脆利落的说道。 “那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刘睿影问道。 “我只是知道‘势’的历史概况,知道这个东西的存在。但这和掌握了它却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 糙汉子铁匠瘫了摊手说道。 “好吧……‘势’究竟是来自哪里,为何产生的我也不知道。但是这‘势’虽然入门容易,出师却极其困难。我从典藏的只言片语上发现‘势’分为四个阶段:势起,势成,势定,势令。虽然很像一种功法,又有境界划分,但‘势’对武修而言却如同鸡肋,是一种极为可惜的无奈。” 糙汉子铁匠看到刘睿影一言不发,只是直勾勾的盯着他,便知道自己这却是自作自受,只能开口接着说道。 “修武为了什么,还不是因为高人一等的修为能够带来更强的战斗力吗?这一剑破风还是断云,全凭功法本身优劣以及使用者自己的修为底子。而‘势’只能作为这剑技的加持,并不能直观的发挥出作用。你却是能够明白?” 糙汉子铁匠说道。 “我明白了……也就是说‘势’并不能直接作为进攻的手段,但是却可以把你现有的手段进行某种加持。” 刘睿影说道。 “没错没错,因此才说它鸡肋嘛!练之无用,弃之可惜……况且,从古至今,练成‘势’大圆满之人却是只有十位,还一个个都白日曦化,变成一道儿光了。那谁能知真假?时间久了,自然是没人信了……” 糙汉子铁匠说完却是猛地捂住了嘴…… 刘睿影点了点头。 他觉得这‘势’的产生与消亡也确实符合这规律。 要说在原始社会,人们还只能扔石头砸野兽时,要是有这“势”的加持可是不得了的一件事。 但到了后来,功法林立。这刀枪剑戟,斧钺钩叉,任你选那个却都是有千千万万种法门去修炼,所以这“势”自然也就没了信徒。 就好比你只有几两银子时,这“势”突然那给了你一两黄金作为加持,你会觉得极其宝贵,对此更加深信不疑。 但当你哪怕只有百两身家时,这“势”所能给你的加持却还是一两黄金,这不就很是鸡肋了? 何况按照糙汉子铁匠的说法,这“势”却还是极其的难以修炼。 “不过,师傅你应该也是修过“势”吧。” 刘睿影问道。 “我……我可从来没有!也就是打完铁时瞎看书看到的……我这都是东逛逛,西瞧瞧的,哪是什么修炼啊!” 糙汉子铁匠突然变得甚为尴尬,支支吾吾的搪塞过去。 “不过……我劝你最好不要轻易尝试……即便你那一件已经有了势起的苗头,却是也不要继续深入了……” 糙汉子铁匠突然一本正经的说道。 “哈哈,我就算是想修炼,也得有功法不是?按你说的,这‘势’都只剩下不知真假的传说了,却是还要如何去修炼?” 刘睿影笑着说道,他觉得自己这何师傅也真是有些可爱。 “不。势传,不立文字。” 糙汉子铁匠摇了摇头说道。 刘睿影很是疑惑,正待想继续发问时,他却已经走出了祠堂。 “我还有几件活计没做完!” 欧小娥一看他回到了铁匠铺内,重起炉膛,竟是要继续开路锻造,不由得心下一阵惊喜。 当即定了定神,瞪大眼睛,心无旁骛的想要把糙汉子铁匠的手法全都牢牢的可在脑袋里。 “懂不懂的以后再说,只要先记下了就总能有研究清楚的一天。” 欧小娥在心里想到。 刘睿影在祠堂中却是不想离开。 他心中对这“势”着实很感兴趣。 其实在与冰锥人一战中,他最后出的那两剑自己也觉得状态和往常不同。 但他却是都将此归为了大宗师法相的功劳……如今看来,似乎都是这“势”所造成的异象。 他看到正厅旁边的两间小石屋,左右看上去也无甚差异,便随便挑了间走了进去。 这石室内没有窗户,最深处的墙壁上挂着一盏早已没了油的小灯。 刘睿影摸索着看到里面有一方低矮的小台,上面摆着一个破落的垫子。 只是他的指尖刚刚触碰到,垫子便顿时化为了飞灰。 匆忙中,刘睿影赶忙捂住口鼻,想要避开这一阵扬尘。却没想到这尘埃竟是飘然而起,打着旋儿的将刘睿影围了起来。 “是谁!” 刘睿影即刻拔剑四顾,奈何这灰尘却越结越厚,竟像个蚕茧似的把他裹在了里面,任凭刘睿影如何挥剑劈砍,都是徒劳无功。 他大声呼喊,但就连声音似乎也是被这些尘埃吞噬殆尽……一点儿都传不出去。 玄玄杳杳间,刘睿影不知不觉的站在了方才放置坐垫之处。 灰尘猛然撤去,在他面前形成了一堵烟幕,其中又涌现出万千变化…… 只见烟幕中露出一獠牙鬼面,刘睿影凌空向后飞起。 虽知身后有墙,但这力度却拿捏的分毫不差,脚后跟刚刚好贴着墙壁。 他耳边传来呼呼风声,激荡不已。 回头一看,这墙竟是在飞速倒退…… 前方,这獠牙鬼面却已是探出了半个身子。 它三面六臂,一身童子装扮。 正面相貌端庄,面上三目,皆丝丝向外渗血。 左面惨白,愤怒爆吼,犹如雷霆之怒! 身为翠色,炙焰缠身,脑后日月双轮轮转不定。 六只手上,左边三手空空。 右边三手持剑、杵、鞭,兀自招摇。 只看它左手往烟幕上一按,整个身子立时跃了出来。 刘睿影见他身材极为矮小,赤足踩在地上却是才刚到自己腰身之处。 他持剑直指这獠牙鬼面,与其保持着距离,没想他却是甩动起手中那条绿油油的鞭子。 这条鞭子极长,怕是有五六丈之远。 甩动起来后,整个石室内却是再无寸许之地可以安身。 刘睿影诧异这獠牙鬼面如此矮小的身子,却是怎么能甩动的起这漫天鞭影。 他手一抖,长鞭就在刘睿影的头上转了个圈,而后朝着他的脖颈处卷去。 刘睿影赶忙用剑格挡,岂料鞭身连连打在剑柄出,却是让他差点把剑脱手而出…… 但不管怎么说,刘睿影终究是挡下防住了。 他不是没听说过有人用这般软兵器……但是要说用的专业宛似毒蛇,却还是头一回见到。 刘睿影朝左右一看,不知这石室内的空间究竟是怎么回事,好像随着他的运动便能无限延伸似的,没有尽头…… 不得已,他只能在向后退了退,果然这后墙也跟着向后移去。 但是不管刘睿影怎么腾挪躲避,这獠牙鬼面的鞭子却又总是能够触及到他…… “你到底是何物?” 刘睿影虽明知不会有回答,却还是忍不住出口问道。 对方手中鞭影稍顿,却真就是一言不发。 刘睿影看到他似乎腿有残疾,一直脚完全不受力的全都倒向一边。 见此,刘睿影压低身子,一剑刺去。却是想要攻其薄弱之处。 没想到他却是稳如泰山般,赤足一脚踩住刘睿影的剑刃。犹如千斤坠,让他回剑不得。 此刻刘睿影离他仅仅只有一剑之距…… 獠牙鬼面收了鞭子,交到另一面空着的三只手上。 同时拿着剑的手却又高高举起,似是要向刘睿影砍来。 没柰何,他只得奋力猛拉了一把,结果这獠牙鬼面竟是悄无声息的抬起了脚…… 刘睿影用力过度,朝后翻了个跟斗。 只觉头顶白光一闪,连忙举剑招架,却是又被一股巨力压的连膀子都快断了…… 左边那惨白面目转了个身,嘴里吐出一团无明业火,就那么悬在半空中幽幽的烧着,不知是用来作何。 这獠牙鬼面始终不曾开口说话,虽然刘刘睿影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何方神圣,到底会不会说话,只知道自己当下的境遇却是险中之险。 现在看对方收起了长鞭,却是没有了这长度距离的优势。 自己凭借着招招抢攻,或许还能赢得个先机主动。 思考间,刘睿影却是已经展开身形,将手中星剑舞动的快如虹影,把这獠牙鬼面团团围住。 然而这獠牙鬼面却也随着刘睿影的身形挥起手中宝剑。 况且他有三面九目协同,却是没有任何遗漏的就捕捉到刘睿影的全部动作。 “啊!” 刘睿影大喝一声,速度猛然再上一个台阶。 同时分出一缕精神沉入体内丹田中的阴阳二极内,想要唤醒那大宗师法相来助阵退敌。 结果精神入内,却是一片灰暗……小世界中犹如被吹熄了灯一般,乌漆漆一片,连那颗太上星也失去了光泽。 如此快速的运转身形出剑,对刘睿影的消耗也是颇为巨大。 他发现这獠牙鬼面却是只守不攻,便当即找了个空挡,抽身跳离开来。 随即,刘睿影调动昴府内刚刚恢复了些许火行劲气,双手持剑,当胸横劈而出。 这一剑,力道之强劲,气势之壮阔已是当下他所能发挥的极限。 剑出,刘睿影却双目微合。 他知道无论如何,这成败生死却也已经是定数了。 生则不负这春日光景。 死则也落得个酣畅淋漓。 没曾想,这獠牙鬼面竟是不格挡也不闪躲。 剑锋径直砍过他的胸膛,毫无阻挡,刘睿影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这一剑到底是中了没有…… 余力未尽,剑身带着刘睿影仍旧向前冲去。 还未踏出几步,一股舒服就从腰间传来,将他的势头止住…… 刘睿影低头一看,那道长鞭却是卷住了自己的腰身。 不得已,他只能反其道而行之,身形犹如陀螺回转般竟是脱开了身。 趁着对方鞭子还未缩回,刘睿影竟是牢牢抓住这鞭头,用力一拉,借力让自己朝着那獠牙鬼面扑过去,同时再出一剑。 这一剑的当真是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 即便是那獠牙鬼面,也不会想到刘睿影竟然会有此惊天地,泣鬼神的机变之功力! 看到这道剑芒,甚至连他赖以栖身的烟幕都略微有些退让之意。 刘睿影只有两只眼睛。 对上这獠牙鬼面的三面九眼丝毫不占优势。 但是此刻他的眼神却很平静。 没有杀戮时的血腥快感。 也没有顾影自怜的悲哀无助。 更没有因体内劲气已被完全抽空的疲态。 平静的犹如一把静止的铁器。 平静而又冰冷。 像那月华却又毫无温婉。 刘睿影笑了。 这笑容也同样很平静。 没有对自己安危的担忧。 也没有转瞬即死的悲哀。 更没有力战不敌的落寞。 平静的像是悄然开放的花朵。 平静而又孤傲。 像那冷雨却又不带温度。 这是不自量力吗? 刘睿影不知道。 但他知道若是要一往无前,那便该当如此。 不管这一剑能否破的了朗日。 不管这一剑能否清的了君侧。 他都要出剑。 三丈远。 刘睿影足见再一点地助力,右手把剑尖压的更平。 两丈远。 獠牙鬼面周身的炙焰已经将他的脸烤的绯红一片,刘睿影眯起眼,始终盯着剑尖的方向。 一丈远。 “啪!” 刘睿影这必杀的一剑,却是被獠牙鬼面两手死死夹住,存进不得。 猛然间,他看到一股玄青色的剑光在眼前一闪而过,紧接着却是胸口一阵发凉。 他低头,一把剑从已是从前胸到后背,把自己捅了个通透…… 刘睿影抬起左手想去抓住那把剑锋。 他心想即便是死掉也要做出点态度,不能就这么平平无奇的倒下去! 既然这生时没得选,那死前终归还是由自己说了算吧? 想了想,刘睿影终究是没有去抓那剑身,反而是挺着身子又往前走了两步。 他要拼劲最后一份力,最后一分劲气,将手中剑再向前送出一分。 即便仍旧是刺不到他,只要往前送一分便好。 哪怕是半分也行。 “咚!” 猛然间,一股剧烈的劲气在刘睿影体内炸响,将其身子弹了出去,撞到了墙面。 刘睿影还在诧异为何这墙却是又再度复原时,却看到獠牙鬼面一直隐于烟幕中的第三面突然张口,如长鲸吸水一般把这密实沉甸的烟幕全都吸入腹中…… “老十,觉得如何?” “悟性机变俱佳而信念意志超群!” 獠牙鬼面不知身处何处,竟是与他自身气息截然不同。 此间仿佛一方天土净国,容世间诸般美好于一身。 样样皆稀奇,件件都不同! 其中不时有人群踏云而行,光彩照人。 国中,处处有花台,面面都光明。 玄光闪烁,忽隐忽现。 玄音袅袅,绕梁不绝。 宫殿、楼阁、神树皆具灵性。 由下至上,万事万物皆华彩端庄。 此方天土净国内虽无日月争辉,却坐拥星斗漫天,挪移辗转间不化昼夜,不分四季。 世间该有之崇山峻岭,万丈深渊,飞禽走兽,也是因有尽有。 在往前看,又有八座琉光宝池,各呈不同颜色。 宝池上方,十大花团锦簇,常年盛开,不生亦不灭,不变亦万变。 每座花团上除了末端第十座外,皆端坐有一人,看相貌却是各个仪表堂堂,正大威严。 居中之人口中的老十就是方才把刘睿影逼上绝境的獠牙鬼面,此刻却也已经化为人形,和其余九人无二。 “还是暂且静观。‘势’传断档已久,却还是要小心则个……老十,此事还是要你多多费心了。” 居中之人说道。 ———————————————————— 丁州府城内,祥腾客栈中。 “掌柜的,你可知那日前来给我送书之人住在何处?他叫刘睿影。” 赵茗茗拿着一封信,却是想要给刘睿影寄出。 无奈,她确实不知道刘睿影的地址,当下只得想掌柜的询问。 “嗯……可是那日晚上与您二位小姐饮酒的那位?” 掌柜的确认道。 “就是他,那个自己说自己是江湖人,还穿的花里胡哨的那个!” 糖炒栗子抢过话头说道。 她对刘睿影那件儿省旗官服记忆犹新。 “哈哈,这位小姐可能不知道……他可是查缉司的省旗大人,您口中那所谓的‘花里胡哨’可是查缉司省旗的官服,多少人想穿都穿不上的。” 掌柜的或许也是头一次听有人敢评论说查缉司的官服花里胡哨,因此不由得笑了笑。 “我们家小姐问你的是他住在哪里,并不是他做什么的,你听清问题好嘛!看你耳朵也不小嘛,还肉呼呼的……” 糖厂栗子说着还瞬时伸舌头舔了一圈嘴唇。 但这不该是少女可爱的一幕看在掌柜的眼里却是莫名的恐惧……轻咳了两声后说道: “这位小姐说的是,却是在下方才失态了……这位省旗大人很是面生,似乎不是丁州府城中查缉司站楼的那几位。或许是外地前来办事出公差的,在下也不甚了解。但二位小姐若是想寻人的话,可以去查缉司站楼内问个仔细。” 掌柜的说道。 赵茗茗向他问清了查缉司站楼的地址后,便把信交给了糖炒栗子,让她前去转送,自己却是转身又回到了楼上屋内。 她是再也不愿出去上街抛头露面了……现在全丁州府城都知道了这祥腾客栈内来了一个可败尽人间春色的绝世美人,还带着一个古灵精怪的可爱丫鬟。 这让不少纨绔浪荡子都却是没日没夜的在祥腾客栈里里外外的蹲守,就等着她下楼出门时一度芳容。 若是能搭上一两句话,得了姑娘偏爱,那可就更了不得了! 原先是这丁州府城内可是有着汤中松! 他一出手可是没人敢跟他抢……毕竟你明天再大能打得过丁州州统府吗?后台再硬能赢得过丁州作州统吗? 现在倒好,他一走,这丁州府城内的纨绔们确实犹如没了主心骨儿一般……每日无所事事的不知该干些啥,不得已只能没事儿找事儿的拉帮结伙,天天吵来打去的。 但是却总有一道冷厉的目光,坚定而决绝的指向赵茗茗。 她知道这是谁,也知道他想做什么。 但是自己却还未决定此事究竟该如何处理才好……归根结底,还是她不想杀人。 第五十章 肉身仍需心粮 丁州府城外,一片无名林地中。 今夜无月。 赵茗茗趁着城门关闭的最后一刻闪身蹿了出去。 行至路穷出,她脚下微微顿了顿,但还是毅然决然的走进了林中。 孤身一人,糖炒栗子并不在身边。 有些事,不是能不能,而是适不适合。 她终究还是自己一个人来了断比较妥当。 为此,她甚至都不惜在糖炒栗子的零食中下了她赤金苍雪银耳狐一族的特质迷药,让其早早的就昏睡不醒。 “我来了。” 赵茗茗对这空旷的黑暗说道。 但是除了偶尔一阵扑簌簌的声音传来以外,却是再无其他。 “做个了断不好吗?” 赵茗茗接着说道。 但回应她的依旧是无声无言…… 她秀眉轻蹙,心下暗自疑惑,但又觉得自己定然不会搞错。 毕竟用她狐族的天赋神通出城寻个人,却还应该是手拿把攥的。 “我是要复仇,而你这是送死。” 一道声音蓦然从赵茗茗身后响起。 除了断情人还能是谁? 赵茗茗看他却是比上次又消瘦了几分,估计是在这林中没吃上几顿饱饭…… 民是以食为天,可这菜饭果腹仅仅填饱的是肠胃肉身。 相对于人至关重要的精神魂魄却还是依旧空虚,难不成这心饿了却也是要喝肉汤? 感情却是犹如人身精髓之物,说断又谈何容易? 一切由爱恨生,一切也由爱恨灭。 不管是皇朝兴衰,还是子散妻离都逃不脱这两个字。 虽说人伦纲常是大家都遵守的基础感情,正如夫妻之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虽毫无血缘,但却也是后天亲人。 骨断连筋,血浓于水。 这是岁月洗刷不净,死亡也无法夺取的烙印。 就算你这小子再不成气候,当老子的却也没法儿真正的不要你。相对的,即使你老子成天烂赌醉酒,你却不得也是跟在屁股后面还债道歉? 断情人对自己如此,或许并不是在为自己的未婚妻报仇,或许他只是过于胆怯而无法面对现实。 因此就给自己这么造了一个小笼子,日复一日的呆在里面。 笼子里是仇人,笼外摆着美酒肥鸡,告诉自己杀了仇人后就能出去享用一番。 但若是真到了那会儿,他又怎么会吃得下去? 报仇是他目前的心粮。 等人杀完了,仇报了了,这粮却也吃干抹尽了。 又该是向何处去寻新的? 如此,才给有了这诸般说辞。 什么不杀外人,你别来送死之类的…… 一件事若是真的铁了心去做,又怎么会在乎这些? 这些看来极为复杂的事,掰扯到最终却是又回到了爱恨二字上。 看看断情人的刀锋就知道。 不管是异兽还是人,已经死的不少了。 不管是异兽还是人,血已经流的够多了。 若说报仇能用数字计算,就如同那掌柜的算账一般该有多好?知道死多少人,留多少血,仇恨便可尽消。 但现实是死的人越多,流的血越多,填的新仇新恨也越多。 到头来自己也不会得到任何满足。 “我送死,你不也是复仇了?我希望你到此为止。” 赵茗茗说道。 “所以你是跑来强装大义凌然?想自己丧命来换一族安宁?” 断情人语气轻蔑的说道。 说来也可笑,世间事,世间人往往都如此。 你若是问他能付出几何,那他定然会说即便是刀山火海也甘愿一闯,就算是身残头掉也绝不畏惧。 但你若是问他,可否先结了这顿酒钱,说不准却要支支吾吾一大堆借口。 赵茗茗是异兽之身,但却是胜在坦荡! 未开化以前,他们的世界只有吃与被吃,生与死,非黑即白。 开了神志以后,却是无论如何都难以理解这人间世俗哪里来的这许多灰? 人们总是对长远以后的日子信誓旦旦,却丝毫不敢眼前有所担当。 “我没有你嘴里说的这么不堪,我赤金苍雪银耳狐一族也不是你可以撼动的。” 赵茗茗罕见的动了怒说道。 “绳锯木断,水滴石穿。” 断情人一个字一个字的说道。 “呵呵,那你们人类的道理中却还有一句蚍蜉撼大树呢。蚍蜉就算是推它个万万年,大树能倒吗?” 赵茗茗说道。 “倒不了,但蚍蜉和大树却都活不了那么久。我只要在眼睛闭上以前,不放下手中的刀就行。” 断情人将刀缓缓举起,静静地看着。 “出剑吧” 断情人说道。 他记得赵茗茗是用剑的。 但是赵茗茗却轻轻的摇了摇头,从裙摆中抽出一把刀。 和断情人的刀不同,这把刀的刀柄处却是被装点的极为华丽。 “何来的刀?” 断情人问道。 “借的” 赵茗茗说道。 “借刀杀我?” 断情人竟然难得的笑了。 “用刀才和你公平,另外今番我也不会现出本体。” 赵茗茗说道。 “我本就是要灭狐,却不是为了杀人。” 断情人摇了摇头,手中的刀却是又放下了。 “我既已能够化形,这人与狐真就差别那么大?” 赵茗茗问道。 “知人知面尚且难以知心,何况你却着实是人面兽心。” 断情人说道。 这一句话,却是让赵茗茗心中刚对人间提起的一丝美好,又全都荡然无存。 赵茗茗虽然不是人类,但是只要有感情的生物都会对一个地方产生归属感。 和打交道不同,陌生到熟悉却是需要一段时间。 但这种安心的感觉,却能在瞬间就产生。 就在那日黄昏时分,赵茗茗看着窗外的烟火生活,这种感觉就在她心头缓缓萌发。 若是没有旁的去妨碍的话,这棵幼苗便会逐渐长大,变得越来越茁壮。 但是现在,却瞬间枯萎了。 赵茗茗当先拔了刀。 她定定的看着断情人手中的刀。 看他何时再度举起。 “既然你已用刀,那我便让你三招。” 断情人说道。 赵茗茗也笑了,眼前这人类却是在可怜同情自己吗? 天边闪过一丝雷电,忽而有雨滴逐渐落下。 “今日的天气,却是对我大吉。” 断情人说道。 他本就修炼雷刀功法,如今遇上这雷暴雨天气便更是如虎添翼。 “所以我让你三招!” 断情人又强调了一遍。 赵茗茗却并不急于动手,一言不发的站在原地。 雨越下越大,风也越刮越大。 赵茗茗的发丝间都因风起而夹杂了些许杂物。 “着急了?” 赵茗茗看到断情人脸上闪过不耐烦的神色,便语气轻佻的问道。 “没有。” 断情人否认。 话音刚落,赵茗茗已踏出步子,挥刀攻来。 雨水打湿了她的罩衣,便索性脱掉不要,只穿着里面的一件白色紧身裹胸裙,端的是香艳异常。 正如断情人所说的,赵茗茗虽然化形,但却终究不是人类。自然对这人间的一些避讳习惯并未放在心上去有所在意。 好在断情人也是双眼中只剩仇恨,却是再也容不下其他任何的怪客。 此情此景,若是换了一人,说不得便会立马扔刀罢战…… 看过了这酥胸半露,以及两条光洁臂膀,就算是任由赵茗茗的刀划过自己的咽喉,那也是觉得死得其所了。 断情人看到赵茗茗一刀劈来,只一个侧身闪过,却是并未出刀。 “一招!” 断情人大声喊道。 赵茗茗此刀扑空,却是也不收势。 她索性把刀一把插在了泥土里,并以此为支撑点,绣腿带玉足,重重的踢向断情人的头部。 “两招!” 断情人因为身上裹着被子,却是只能微微弯腰,不过这样却也是堪堪闪过了赵茗茗一腿。 “烟涛赤金爪!” 赵茗茗止住身形,两掌换爪,交替攻出。 断情人眼见这两爪攻势凌厉,切蕴含着万千变化,竟是将自己所有能闪避的方向尽皆封死,无奈之下,只得横刀抵挡。 “不是说了三招吗?却是要欺负我这小女子不成?” 赵茗茗有意调侃,却是不自觉的用上了一丝狐媚之术。 这是她的天赋神通,不分刻意与否,却是早已融入她的骨血之中。 当下使将出来,饶是断情人的这般心性,都不免得一阵心悸。 回过神时,自己两边肩头处,却是又多了三道血痕…… 断情人朝后跳开一步,说道: “却是我不守诺言在先……再重算三招就好!” “呵呵,你有闲心守我十年,我却毫无意思陪你这一夜!还是早完早了的好!” 赵茗茗说话间,挽了个刀花,朝断情人下盘扫去。 没曾想,这却是一虚招。 赵茗茗借着这一刀的空隙,调动体内丹力,凝聚于左掌之上,对准断情人专注于下盘的这一疏忽,向他天庭处拍去! “噗……” 这一掌却是打了个结实。 虽说赵茗茗并没有抽取十成的力量,但这仅有的三四分赤金之力已然全中,又是在要害部位,却也是让断情人一口鲜血喷出,脑中如五雷轰顶。 “第三招……我还你了!” 断情人用手背擦掉了下巴上残留的鲜血说道。 赵茗茗看到这一幕也是有些发怔。 他没想到断情人早就看出了自己的虚招,而后又故意中了自己的实招 他不惜自己身负重伤,却是为了还方才自己那三招之让。 一时间,她确实有些难以继续下手。 但断情人却不管这么多,终于是彻彻底底的举起了断情刀。 刀身雷光激闪,已开始逐渐升腾酝酿。 但方才那一掌,他虽用身体硬抗了下来,不过这蕴含着赤金之力的妖气妖力却也进入了体内……霸道刚猛,又阴寒邪魅。 断情人不得不再分出一部分劲气前去压……由此一来,这刀上的玄雷积蓄却也是慢了许多。 赵茗茗深知今日之天气对她却是大有不利! 何况玄雷功法本就克制赤金之力…… 若是此刻让断情人聚起了雷力,那必然要勾动这天间雷霆奔走而下…… 果不其然…… 一道白光霎时直冲断情人劈来,他面露笑意,举刀相迎。 就在这道奔雷即将接触到断情刀时,却突然由急变缓…… 轻雷落万丝。 霁光浮碧瓦。 却是没有了任何杀伤。 还不如孩童在元日时节放的那爆竹声响,焰火好看。 “你让我三招,我却也留你一命!你我两清依旧。” 赵茗茗一晃眼便露出了本体,几下狂奔,便隐于雨夜黑暗之中,只剩下这道声音遥遥传来。 断情人呆呆的看着自己的断情刀和周身已经渐渐隐去的雷丝,自语般说道:“原来你早有破这玄雷之法……为何你上次却是不用呢……” 当年坛庭与张学究所传的功法武道,断情人在叛出后都尽皆抛弃了。 整整五年,他都在山中裹着半兽人一般的生活,只为了熟悉异兽们在还未开化时的形态与规律。 五年之后又是整整五年,他都浸淫在这门玄雷刀法上。 为的就是这玄雷之力,对赤金苍雪银耳狐一族有几位强大的克制之力。 但是他却怎么也想不到,这赤金苍雪银耳狐一族极少数的个体中,体内却是同时具有赤金和苍雪两种天赋种族之力。 赵茗茗正是其中之一。 赤金坚不可摧,刚猛无敌。 苍雪柔弱无骨,迁移渡提。 二者一刚一柔,宛如人类丹田中的阴阳二极一般。 方才那玄雷,却正是被这苍雪之力所弭化而抽丝最终归于无形。 赵茗茗走后,断情人也收了刀。 天上的雷鸣电闪似乎也是有了灵性一般,也都躲到了厚实又浓密的云层后面。 风把树上新冒出的些许嫩芽又都重新挂刮断了。 就如花开花落一般,这个过程不管早晚,迟早都是会发生的。 一般情况下,却是需要一整年。 虽然刚才的风只是片刻一眨眼,但本质上却与一年并无差异。 这都是天地间最平常不过的事,比喝水尿尿,吃饭拉屎还要平常。 断情人对他未婚妻的爱,或许可以说是天荒地老 但他的一生与这天地相比却又是和其短暂? 不正如那新芽被风挂断的一瞬和正常抽枝长叶再落叶的一年作比一般? 除了他根本没人在乎一个女子是死是活,即便她生前有多么美貌多么重要,死了也不过就是烂肉一堆…… 哪怕是他师父,以前的最强庭令,在离开了坛庭之后不也是隐姓埋名,韬光养晦。 这世道,本就该人走茶凉。 莫说浪子英雄不讲义气,实则这义气太过清高,已经委实不适合这人间这世道。 就算都沦落成浪子吹箫唱悲歌换饭,英雄卖马挣碎银办事不也是该有的常态吗? 只不过相对于吃饭,浪子应该更爱喝酒。 相对于办事,英雄一定更想杀人。 夜深人静的时候,想想自己白日里插手的那些所谓不平之事,想想自己大醉后挥刀拔剑捅穿的心窝,斩下的人头,就真的没有心惊过? 断情人是有的…… 说起来他梦到最多的竟然不是自己的未婚妻,而是一个血淋淋的狐狸头,嘴上咬着自己那一支断掉的手臂。 这梦没人知道。 若是旁人知道了,难免会多嘴:“他是真痴情吗?还是可惜自己那条胳膊?毕竟媳妇儿可以再找,胳膊却是回不来了……” 这话虽然有几分薄凉,但却不无道理。 有多少人顶着大公无私之名却偷偷摸摸的干着苟且? 又有多少人高举着道德之旗却又背地里做些狼狈为奸之事? 他在坛庭时,白天享尽乐了欢呼荣耀,后来却只能一个人躺在杂草上数着今夜有多少颗流星飒踏而过,这种失落又有几个人能受得了? 张学究也曾这般过活。 这师徒俩真不愧是师徒。 一前一后都离开了坛庭不说,还都是如此的生活境遇。 这自然之中,虽然变化万千,美不胜收,却又着实令人无福消受…… 相较而言,定然是张学究这做师傅的要比徒弟更加忠贞。 毕竟在他眼中划过的每一颗星,他却是都许了同一个愿望:“愿我那傻憨的徒儿可不要再出了什么事……愿他一直没能找到报仇的机会……愿他在报仇之前却是先被我找到。” 偶尔,张学究也会回想起当年在坛庭的往事。 他已不年轻了。 老人总是喜欢追忆。 总是喜欢自己把自己这一辈子指指点点一番。 和年轻人不同,刘睿影就很喜欢憧憬未来。 他不觉得自己经过的时光都是值得回忆的,所以只能寄希望于以后去多创造一些美好的能够用来回忆的时光。 但未来的不可预料。 失去的也无法改变。 憧憬的都是幻觉和遐想 回忆的全是教训和亏欠。 错的就是错了,再向也对不了。 没发生的就得静静地等。 念想再重,明天也不会提前来到。 或许定西王域的气候到了这个季节都大致相同。 不论是断情人和赵茗茗所处的丁州府城,还是张学究所在的定西王城,又或是刘睿影正在‘势’祠中发昏的景平镇,却是无一例外的都在下雨。 刘睿影还在那间石屋内。 仍旧保持着中剑时的姿势。 只是他的背后便是墙壁,这点倒与中剑时不同。 獠牙鬼面早已遁走无形,石室内和他走进来时无二诧异。 只是那个化为飞灰的坐垫,却是真真正正的不见了踪影。 另外,深处墙壁上的那盏油灯,不知何时何人给他续添了些许灯油,现在却也正在燃着。 虽然刘睿影的身后就是墙壁,但是他的背部却离墙壁仍有一丝微弱的距离…… 他的双眼一片空虚,比那空空的口袋还要空。 不知道的人只会以为他是在愣神。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现在究竟有多么的痛苦。 他心里有些埋怨糙汉子铁匠。 因为他定然是知道的更多,但是却不愿意给刘睿影多说。 他可真算的上一位奇人,而奇人大多也都有些怪癖。 刘睿影不知道这“话不说全”算不算一种怪癖,但眼下却也只能姑且这么把它归类了。 “已经是后半夜了,他两人为何还没有回来?” 糙汉子铁匠已经做完了所有的活计,正和欧小娥坐在仅剩的一点点棚子下躲雨,顺带借着炉膛的微光喝酒。 “不知道……” 糙汉子铁匠回答道。 “那祠堂很有意思吗?” 欧小娥问道。 “我觉得没意思。” 糙汉子铁匠的回到总是很干脆,让欧小娥不知道它究竟是厌烦自己说话,还是真就只想如此说。 酒三半也是给奇人,怪癖太多…… 无论他做出什么事,欧小娥却是都不会奇怪的。 只是刘睿影如此长的时间没有音信,她确实有些担忧……不过好在他和冰锥人大战之后,这里就一直很太平,甚至连来往的镇民都没有。 “你不是欧家人吧。” 糙汉子铁匠突然开口说道。 明明是疑问的语意,却用极为肯定的语气说了出来。 “我是欧家“剑心”” 欧小娥说道。 糙汉子铁匠笑了笑,直起背看了她一眼说道: “这句话却是坐实了。” “你什么意思?!” 欧小娥自己都没发现,她言语中竟然出现了闪躲和怯懦。 “你不是欧家人。” 糙汉子铁匠再次说道。 “我是外姓,极小时便做了血誓,换了欧姓。” 欧小娥说道。 这件事在欧家人尽皆知,而且欧家的本代的六名“剑心”中,除她以外却是还有一名先天外姓的血誓欧家成员。 “但你不一样,对吧。” 糙汉子铁匠不紧不慢的说道。 他吧粗瓷碗里的最后一点酒喝完,还用舌头舔了舔碗底。 “壶里不是还有酒?” 欧小娥说道。 糙汉子铁匠知道她是有意转移了话题,但当下却也不点破,只是说道: “倒酒前我已在心中告诉自己,这只是小酌。既然是小酌那便要定时定量,不可贪杯消磨。我若是再倒一碗起步就和先前的打算冲突了?” 糙汉子铁匠说道。 欧小娥听后嗤嗤的笑出声来说道: “前辈当真如此较真?我看你算计那顶棚的损耗时可灵光的很……你这喝酒却又没与人打赌约定,还不是顺着意想怎么就怎么样?” “虽然没人听到,但我却是对这自己的心说的。若是每一个决定计划都如这小酌与豪饮一般可最易切换更改,那这计划二字却又有何存在的意义?况且这关外人何干,与旁的打赌相约就要遵守,那自己与自己的打算却就能随意更改吗?天下哪有这般道理……” 糙汉子铁匠却是摇了摇头,有些不可思议的看着欧小娥。 这是一个多么自私的人才能说出来的话? 欧小娥一时间不知道这是道理还是诡辩,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干脆就这么坐着,抿了抿嘴。 她可是看到了白日里这糙汉子铁匠心疼他这铺子中那些烂家当的神情,绝不是作假,他肯定会一五一十的让刘睿影赔偿。 然而此刻却又因为在心里悄悄地说了只喝一碗酒而绝不能更改,不由得让欧小娥有些理不清头脑。 不过这样的人,岂不是这辈子从来都不会与人之间产生麻烦?一切的不必要都在这清晰明了间取舍的干干净净。 他看起来建坚毅刚强,但却对这样的事如此斤斤计较,耿耿于怀,只能说他也是个心里装了不少过往的人。 这些过往太多太重,以至于让他对后来再发生的很多全都没了兴趣。 就如打铁一般,迷上了便是如此的专一痴情。 可以看出来,他不想把自己的真事表露出来任何,所以不得不为此下点功夫伪装,只是他的手法却并不怎么高明。 “不是说不能更改吗?” 这时,欧小娥却又看到糙汉子铁匠拿起了酒壶正在给自己倒酒。 “我没有更改啊,今晚依旧是小酌。只是我把小酌从一碗变成两碗了。” 糙汉子铁匠说道。 这一碗,满到在碗口上方都出现了一层凸起的酒膜。 糙汉子铁匠的纹丝不动的端着,而后将头凑过去狠狠的吸了一口,随后表情舒爽的长叹了一口气。 “我也要喝!” 欧小娥虽然没有这般嗜酒,但看到他如此模样却也是勾起了肚中酒虫。 没奈何,她也是给自己如法炮制的倒了这样满满一碗,接着也用样学样的用相同的办法猛吸了一口,果然是要比平时那般仰头干杯要有趣的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