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好酒否,独一醉,从 醉梦梦兮,长生恨 大楚二十六年,德永帝登基后的第五个春末夏初,不落城。 大楚国幅员辽阔,横跨整个大陆独霸一方,是整个九州大陆最大的国家。大楚地大物博,而不落城只是江南之地众多郡县中的一个小城池。这小城处在一连片儿繁华之地中的一个不起眼的旮旯角落,占地面积不过百里,人口希拉,说是一座城池都太看得起它。朝廷每年都花一大堆银子修这个修那个,下派官员巡查都能忽略了这儿。 上京来的人就算是芝麻大点儿的官,来了这鸟不拉屎的地方,那也是件不得了的大事。恨不能敲锣打鼓,再放串儿鞭炮以示欢迎。只是能来这的要不是被贬下来的,就是哪个脑壳长歪了。 都说一入朝廷深似海,水至清则无鱼。谁都想要好的,都想要捞油水,只是不落城这地界儿就一个字,‘穷’。穷的连当土匪都地儿活去,所以不落城哪儿都不好,唯独这治安是顶好的,年年都是治安最佳之地。 “还有吗?” 听到这儿,上官月第七次叫小二来添茶水。 临桌的两个人第七次转过头来打量这个外乡人,多少年了,终于来了个活的。男人,还是个长得贼俊俏的男人,虽然这男人看着确实是冷了点儿,一脸的生人勿进。但这丝毫抵挡不住乡亲们热情似火的目光,隔着雨幕,人头攒动。 上官月放下茶碗,不去理会庭院那头的“小声交谈”,小二提着茶壶过来添了茶水就听得二楼有人在唤店小二,应声就往二楼去了。外头的雨势没有想要停歇的意思,临桌的两个人在唠够了嗑后,也披上蓑衣快步冲进了雨幕里,一时间店大堂里突然静了下来,只听见雨滴落在青石板上的声音,滴答滴答,声声清脆。 上官月坐着靠窗的小几上,端着个青瓷小碗,碗里茶水清淡,水面上还浮着几片小小的茶叶。在他不知第几次叹息后,他终于将视线从雨幕里收了回来,落在了前台打瞌睡的账房先生身上。这家客栈不大,人也少,就一个打杂的和一个算账的。现在一楼里除了他之外一个活人也没看见,也不怕进了贼。 上官月摇摇头,刚想放下茶碗,就听见雨幕里传来一阵清脆的铃铛声,叮叮当当,由远及近。 吱嘎一声,有人推门进来。 上官月回头看过去,只见漫天雨帘下走来一个人,一个女人。 穿着一身素色的衣裳,撑着一柄纸伞,伞面遮住了女人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尖尖的白皙的下巴。腰间系着一枚小铃铛,随着走路晃动的幅度轻轻摇晃,发出清脆的声响。 女人站在檐下,背对着上官月。女人将纸伞收起,立在墙边,那伞面上的水珠便顺着往下滑去,最终在伞的顶部汇集成一道细小的水流。轻轻的脚步声在身后由远到近,余光里一道昳丽的身影在前台站定,微微侧着身子,上官月也终于看清了女人的长相。 那是一张极美的脸,五官精致,媚而不俗。因为是侧对着上官月的,所以能看见女人右边眼睑下有一颗小小的泪痣。上官月往前倾了倾身子,看见女人伸出右手在柜台前的桌子上轻轻敲了两下,那睡着的算账先生立马醒了过来。 一边揉着眼睛,一边往外边走,“啊,是夏老板来了,东西已经准备好了,还请夏老板稍等片刻。” 被称作是夏老板的女人点了点头,径自走到一张桌子边坐下。察觉到有人在看她,一双棕色的眼瞳迎上上官月的视线,顿了顿,轻轻点点头,就偏开头不再看上官月。 上官月挑挑眉,骨节分明的手指敲击着桌面,一时空气寂静,耳边只听见雨落下的声音。 没过多久,客栈老板从后面回到大堂,递给夏老板两包东西。夏老板双手接过,礼貌的道了谢,便起身离开了客栈。外面雨势稍缓,淅淅沥沥,雨滴落在伞面上听不见一点儿声响,很快就看不见女人的身影。 上官月喝完茶碗里最后一口茶水,放下瓷碗,从荷包里掏出碎银搁在柜台上。客栈老板放下拨算盘的手,“哟,这位爷,要不要再添碗茶水?” “啧,我这都喝了七碗了,又不是螃蟹,水做的!”上官月看了眼外面渐停的雨,心想林兄也快到这儿,打断客栈老板推销的土特产,“哎,老板,那人是谁啊?” 客栈老板被打断,一时没反应过来上官月说的是哪个人,顺着上官月的视线看过去,夏老板早就走没影儿了。 “哦,你说夏老板啊。” 上官月点点头,这个女人,看着有点眼熟。 雨淅淅沥沥,天空灰蒙蒙。 四月的江南,正是春耕伊始之时,春雨纷纷,田间陇上随处可见披着蓑衣的农人。地上青石板被冲刷的干净,倒映着行人的身影,模模糊糊。天上乌云未散,黑压压一片,大有再来一场的架势。 远处,雨帘里,有一面黑色的旗子被风吹得左右摇晃。上官月眯了眯眼,仔细看去,旗子上还画有一朵叫不出名的花儿。 红色的,摇曳着,张牙舞爪着。 客栈老板放下账本,一只手拄着下巴看了看窗外渐停的春雨,一只手指了指昏暗天光下只能看见酒旗的方向。 “年轻人,喝过不少酒吧!” 上官月沉默着没出声,伸手将窗子推开了些,细风卷进来,将窗棂顶上的晴天娃娃吹得左右摇摆。 上官月勾起嘴角,眼里带着清浅的笑意,目光落在很遥远的地方。从客栈老板的角度看过去,这个外乡年轻人仿佛是卸下了什么,原本上挑的略带凛冽的眼角,此时微微下垂,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心安。 他听见,一声轻叹,叹道:“老板,那你知道这小城里,哪里的酒最好喝吗?” 窗外雨已经停了,云却未散,似是悲伤的脸庞,爬满泪痕。 纵一生饮酒醉,他想,他应该还没尝过一种酒。 好酒否,独一醉从 醉梦梦兮,长生恨 第二章 这一生,孤注 ,两茫茫 ——一杯苦味儿的情酒 我叫阿离。 我被人牙子卖到摘仙楼的时候,还很小,但已经能记住一些事了。 我记得被人领着第一次把自己整理得干干净净的,第一次吃上了一顿热乎的饭菜,第一次过年有了新衣…… 我有很多个第一次,都是在摘仙楼。 我原是没有名字的,自有记忆开始,我就已经在摘仙楼里了。 摘仙楼原是黎城最大的青楼,齐娘子是这家花楼的老鸨。我后来才知道,齐娘子开这家花楼已经好几年了,在当地颇有名气。我阿娘在我出生时就难产去世,我的酒鬼阿爹为了二两酒钱,便把我卖给了人牙子。 因为天生早产,自生下来便体弱多病,那些大户人家不愿意花钱买个病秧子回去。还是齐娘子看我可怜,就花了十两银子,将我买进了摘仙楼,做一个洒扫跑腿的丫鬟。 楼里有很多长得漂亮的大姐姐,我记得我第一次进摘仙楼的时候因为太紧张,失手打碎了一个盘子。 那盘子上印着好看的海棠花,那原是乘给我的点心的,我吓得眼泪直往下掉,钻进桌子底下不肯出来。后来还是一位穿着红色裙子的姐姐,耐着性子把我给哄出来的。 我从有记忆开始,就一直长在摘仙楼里,摘仙楼里的每一位姑娘,对于当时的我来说都是家人,齐娘子则是像阿娘一样的长辈。 今年是我到楼里的第六个年头,这么些年来我的生活一直很平静。早上到晚上之前一直闭门不接客,我们这些做丫鬟下人的则要打扫前一天晚上留下的一地狼藉,和准备当天晚上的宴客。 今天又是照常的去烧姑娘们的洗漱热水,去城东采买酒水肉菜,回来再伺候各家姑娘用饭。 只是今天略有不同。 出门的时候,天还未下雨,只是黑压压的一片乌云罩在天上。一起采买的几个丫鬟催促着快去快回,后院库房的门最近坏了一扇,入秋后的冷风来得突然,直往人领子里钻。 我手里提着半桶水,被风吹得打了个哆嗦,加快了回厨房的脚步。 摘仙楼占地大,除了前面接客的楼,后院是主楼的三倍,住的都是楼里的姐姐们。后院大,弯弯绕绕的,想直接从库房穿过去,能节省半柱香的时间。 就在我路过库房的时候,脚步一顿,突然听见一声低吟。 库房边上是一片小竹林,风刮过,悲凉的呜呜作响,活像有人在哭似的。那时天还未亮,我心里害怕,也不敢停在这里,打算埋头假装没听见。 “救……”声音弱得像是快要断气儿。 我手一抖,差点儿将手里半桶水给泼出去,这次不是幻觉。 库房里本来就不大,还堆着一堆中看不中用的玩意儿,连下脚的地方都得挤挤。两扇木门本来就不牢靠,用了这么些年,齐娘子扣得连扇门都懒得修,终于在这个秋天坏了,正好便宜了那些偷东西的贼。 而现在那偷东西的贼正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也不知道还有气儿没气儿。 半个时辰后,我怀里揣着还是热乎着的包子一路从厨房溜到了库房。腰上挂着一根绳子,绳子不过手指长,末端系着一个小水壶。 小竹林里竹影摇曳,天光渐亮。 “那个人躺在地上,一身黑色的衣裳,看不出哪里受了伤,只是脸色很难看,还沾着一些血。但是他长得好看,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 “所以,你喜欢那位黑衣小公子?”说话人没看述说者,弯腰在柜子里找着什么东西,油灯将人的影子拉长,落在酒架上。 夜色如水,越发深沉。 诸葛陌离将视线从有三面墙的酒架子上收回来,看着窗台上的小风铃在夜风下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 喜欢吗? 应该吧! 诸葛陌离盯着夏老板的身影,从楼下到楼上,从前院到后院。 这是她第一次来这家小酒馆,酒馆不大,布置的倒是很温馨。楼下白天接客,三楼只有晚上才能上去。 和楼下的布置不一样,三楼只有三间房间,上来的时候只有这间点着灯。有个模糊的人影子映在纸糊的一面墙上,推开门后,入目的是满室的酒。 有一股淡淡的酒香,散在屋子里,带着些微的涩苦,并不难闻。 “这位客官,可是想尝一尝本店自酿的情酒!” 诸葛陌离抬头,对上一双棕色的桃花眼。 于是,她就坐在软榻上,从亥时一直坐到了现在。 屋子不大,但四面墙里有三面墙都有一个木架子,一面墙上摆满了小酒坛,有的已经空了,有的还尚未开封,带着丝丝酒香。 “故事尚未结束,请客官尝一尝本店的酒。” 身后有影子投下来,诸葛陌离转头。 年轻女子低垂着眼眸,声音很温柔,在静谧的深夜里,很容易让人放松下来。 诸葛陌离接过一个小酒坛,没开封,红色的封纸盖住坛口。圆润的坛肚子里装着满满一坛酒,浦一开封,就有一股淡淡的桃花香四溢出来。 诸葛陌离皱了下鼻头,细细闻了闻这酒坛里散发出来的花香。问道:“这可是桃花酿?” 一身红衣的女子只是轻轻摇了摇头,神色未变,径直取过小勺子为客人斟酒。酒杯是一个木制的,看不出材质,杯身上刻画着一副简图。 那图她见过,正是来时在酒馆门口看见的,挂着两个小小的灯笼,在漆黑的夜里散发着醒目的光芒。上头有一块牌匾,有些破旧,写着两个字:忘忧。 诸葛陌离转了转杯子,果然在另外一面看见了“忘忧”两个字。 “这位客官,我们这酒馆里的酒,都是自己酿的,但不是桃花酿。” 不知什么时候那一身红衣的姑娘已经离开了,小小的杯子里已经装满了透明的液体,散发着阵阵酒香。 斟酒用的小勺子还放在远处,靠着圆润的酒坛,轻轻晃着,证明着刚刚真的有人来过。 诸葛陌离端起酒杯喝了一口,甜的,像是坠入爱河女子的笑容。 待她喝过酒,夏老板又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里钻出来,笑着问她,“好喝吗?” 诸葛陌离点点头,回答:“好喝,甜的。” 又过了一会儿,夏老板又给诸葛陌离斟了杯酒,“再尝尝。” 诸葛陌离不解,但还是衣言又喝了一口。 只是这一口又和之前的不同,甜味之中又带着不易察觉的苦涩,需得细细品尝。所以诸葛陌离又喝了一口,只是这一次和前面两次的味道均不同。 诸葛陌离疑惑的看向夏老板,希望能得到一个解释。但夏老板只是笑,并不说话,给她斟满酒后就不再看她。 半晌,诸葛陌离动了动嘴皮,将那未讲完的故事继续说下去。 安静的空气中弥漫着的桃花香,渐渐的淡去,只余下油灯时不时的噼啪声响。 第三章我有一壶酒,足以慰风尘 八年前,诸葛陌离还不叫这个名字。 “阿离,你个小丫头片子,又死哪儿去了?” 齐娘子那愤怒得能掀了房顶的声音从二楼传来的时候,阿离刚好把最后一块糕点放进油纸包里。缩着脑袋,把自己藏在一个不容易被发现的角落里,直到齐娘子骂骂咧咧的走远了才爬出来。 阿离随意拍拍身上的灰尘,又看了一眼怀里的糕点。刚刚忙里忙慌的找地方躲起来,有些掉出来了,本来就没几块儿的点心看起来又少了许多。 阿离将纸包重新包好后,又盯着地上的还散发着香气的点心,很没出息的咽了咽口水。 …… 一柱香后,阿离溜到了库房。 几天前还要死不活的人,现在已经能自己坐起来了。听见有人过来了,下意识的长剑出鞘,差点儿将偷溜到这里的阿离砍成两半儿。 “公子,是我。” 还好手上有伤,及时收回了手。 将剑收回剑鞘,但剑并未离身,剑的主人也只是冷冷的看着她没说话。 阿离没放心上,只是笑呵呵的把那被揉得皱皱巴巴的油纸包掏出来,小心翼翼的递给他。 “公子,这是我去厨房偷来的点心。本来有很多的,只是为了躲齐娘子洒了一些。我怕你不喜欢,所以只拿了这些……” 手里握着碎成渣儿的点心,一脸复杂的望着自顾自的说个不停的阿离,终于开了口,“我叫……染夏。” 因为受伤的缘故,嗓子有些哑,病态白的脸色,一灰一褐的眼眸看着女孩。莫名的很引人注目,阿离也不例外。 阿离被打断,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染夏看。 染夏看了看手里的点心,没说话但也没动手。 “我已经吃过了。” 染夏盯着阿离还带着碎屑的嘴角,无言了片刻,扭头:“看出来了。” …… 染夏即使病着,也很好看。五官很俊美,异色的眼瞳有着一种别样的美。 于是,这张脸,她一看就是三年。 “然后呢?” 故事听到这里,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 坛子里的酒还有一些,诸葛陌离不太会喝酒,饶是如此,她还是喝了不少。 她酒量不好,此时脸上已经浮上红晕。夏老板趁诸葛陌离愣神时,起身挑了挑灯芯,顺便将屋里的熏香点上。 人影晃动,落在眼底,让人有些恍惚。淡淡的药草香渐渐弥漫开来,诸葛陌离又抿了口酒,酒入口中,变得苦涩难咽。 诸葛陌离两眼放空,视线不知落在何处,沉默了会儿,突然就笑了。 笑得真心实意,只是她笑着笑着,眼泪便落了下来。滴在酒里,没激起一点儿波澜,就像那年的海棠花,愁苦断肠,却终究没有结果。 …… 和染夏认识的第一年,她偷偷跑出去,第一次为能和心上人一起去看花海而高兴。 和染夏在一起时,他常常是沉默寡言着。无论阿离怎样喧哗吵闹,他都不厌烦,只是淡淡的看着她不说话。 他一天都说不上几句话,只是敛着眉眼,听着阿离在身边叽叽喳喳的闹个不停。 阿离其实很满足,自己在摘仙楼里几乎没有朋友,没人愿意听一个小丫头整天唠叨着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有个人愿意听她说话,还不讨厌,即使这个人从来的那天起就一直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阿离还是感到高兴。 后来越和染夏接触,阿离就越发现其实染夏并不如他表现出来的一样冰冷。 比如他会帮她教训欺负过她的其他人,打完了还不让她知道。阿离问过染夏,为什么帮她,染夏只是偏过头,“手痒了,管不住自己。” 话语硬邦邦的,很符合他剑客的身份,除了他发红的耳尖。 从那以后,阿离就彻底不怕他了。 染夏受了很重的伤,阿离不敢让楼里其他人知道,这是她一个人的秘密。她保密的同时,也享受着和染夏待在一起的日子。 只是随着染夏的伤渐渐痊愈,他离去的日子也在渐渐逼近。阿离觉得自己很喜欢染夏,染夏有时对自己也挺好的,她舍不得他离开。 她没去看过花海,所以当染夏提出去看花海会的时候,她高兴了一整天。 在给红衣梳头的时候那笑就没停过,红衣见了,指尖点在阿离头上,“你这小妮子,什么事儿高兴成这样?” “红衣姐姐,我明天要去花海会,去看海棠花。” 红衣正将一个银镯子戴在手上,“哦?和谁一起去?” 楼里没有那么多规矩,可以出去玩,但得扣月银。她记得阿离这个月的月银差不多快扣完了,还敢出去? 阿离忸怩半天,脸都憋红了,也没说是和谁一起去。 红衣是过来人,当然知道阿离这是春心萌动了,问道:“他对你可好?” 阿离脸上红晕未退,“好,他对我很好。” 窗外晚霞绚烂,穿过一个小小的四方口,铺满了一地。阿离站在自己身后不到两步的距离,金色的光晕恰好撒在了阿离脸上,将她脸上的笑容给镀上一层浅淡的橘色,红衣一时失了神。 酒肉池林一场浮生过,有谁又是付出了真心的? …… 红衣的房间正对着后院,打开窗子,就可以看见后院的所有景物。红色的灯笼散发着柔和的光晕,屋外的竹林被夜风拨弄得左右摇曳。 她看见阿离提着一盏小小的灯,去了后院的库房。听不见敲门声,但是门开了一个缝,借着不算太亮的光,红衣终于看见了染夏。 虽然只有一个侧面,但红衣觉得,也挺好看的。 不知道阿离说了什么,那位年轻的小公子笑了一下。 今晚的月亮弯弯的,被云层遮住了一半,浅浅的月光洒下来,将红衣的影子拉成长条落在地上。 过了许久,夜里的风才让红衣觉得身体冰凉。她合上纸窗,转身回了床上。床上,一个赤身裸体的男子睡得正香。 红衣半眯着眼,回想着刚刚的场景。她看得分明,那位年轻的小公子眼里,并无半分爱意。 第四章 梦昔年,千金买骨 诸葛陌离刚一踏出忘忧酒馆的门槛,身后的木门便缓缓合拢。那两只灯笼散发着微弱的光芒,投下浅浅的剪影。 诸葛陌离回头最后一次看向门里,隔着不算太远的距离。她看见夏老板,一个很温柔的人正站在一盏小灯旁。 昏黄的光线将她照得有些看不清,嘴角微微上扬,目光柔和。眼角的泪痣露在灯下,平添几分美感。 吱嘎一声轻响,门彻底关上。 诸葛陌离脚下迈出一步,可能是喝了酒的缘故,她看什么东西都好像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雾。这让她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一天傍晚,也和现在一般,天色混沌,时间仿佛凝滞了一样。 “阿离!” 她听见有人这样喊她,隔着一段遥远的时空,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却辨不清来处。 “阿离!” 是谁在叫她? 她睁开眼,才发现是自己睡着了。 看了一眼周围的环境,有很多人,很热闹。有人拍了一下自己的肩膀,她回头,一双异色的眼睛俯视着她。 “你怎么了?”原来是染夏。 人都去赏花了,凉亭里就只剩下了她和染夏。她飞速的看下四周,确定都没什么人后又低下了头,染夏手里还捏着一串儿糖葫芦,和他周身冰冷的气氛有些违和。 许久,她抬起头,脸颊有点红,“染夏哥哥,我……我喜欢你!” 少女脸上的红晕和凉亭外面的晚霞一样,一双大眼睛里似有点点星子。现在,那双眼睛里有一个小小的人影。她满怀希望的看着染夏,渴望得到一个回应。 染夏捏着冰糖葫芦的手指僵了一下,他想要说些什么,动了动嘴唇,却是什么也没说出口。 要说什么呢? 说,谢谢你的喜欢,但是抱歉我不喜欢你。还是说我只是将你当作了妹妹,救命恩人? 尽管事实是这样,但看着她那双眼睛他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所以就只能沉默了。 花海会一年一次,以往她和楼里的朋友来看的时候,只觉得没什么好看的,看来看去都是些花花草草。那些有钱人家的品味她不懂,看着几朵花儿吃吃玩玩。 今年她拒绝了其他人的相邀,她想和染夏一起来看海棠花,她想告诉染夏自己心里的想法。所以她把染夏带到没人的凉亭,鼓起勇气向染夏表白。 可是染夏只是愣了下,把手里的冰糖葫芦递给她,然后什么话也没说就离开了。 尽管染夏什么也没说,但是她就是知道,染夏不喜欢她。 那一刻,她心里什么想法都没了。 凉亭外,晚霞下,世间万物都被镀上了一层暖色的光辉。行人的身影被无限拉长,她看了看染夏离开的方向,并不是摘仙楼。 前面那个人,身形挺拔,穿着一身的黑色衣裳。墨发高高束起,发梢随着身体的摆动轻轻摇晃,像只林间的蝴蝶。 她并没有立马跟上去,只是握着冰糖葫芦的手渐渐冰凉,一路凉到心里去。傍晚的风带着丝丝凉意,带来远处海棠花的香味。她轻轻眨了眨眼,透明的水珠便顺着脸颊往下滑落,滴在糖衣上。 “阿离?” 有人拍了拍自己的脸颊,抬头望去,正对上一双满怀关切的眸子。 诸葛陌离用力眨眨眼,眼前的薄雾渐渐散去,眼前逐渐清明。 来人穿着一身讲究的衣裳,长相清俊儒雅,原本带笑的眼眸现在充满了担忧。 “子涵!”顾子涵,那是她的夫君。 前些日子,她和顾子涵应上官月之邀,前往一个名为不落城的地方。她昨日到达这里后,便没看见上官月,客栈老板说这里有个酒馆名为“忘忧”。 “你没事吧?” 诸葛陌离摇摇头,她一夜未睡,酒倒是喝了不少。 “现下只是有些累,想休息一下。”她便坐上了回客栈的马车。 马车里,诸葛陌离靠在顾子涵怀里半阖着眼,一直没能睡着。 当年的事她多少有些记不清了,可能是夜色太美,灯火橘黄,让她一下子就回想起了那些前尘往事。也可能是那酒水的味道太过苦涩,像极了那些年在黎城的日子。也可能是那“忘忧”两个字,也可能是那位安安静静听她讲故事的夏老板眼神太平静。 马车里一时寂静无声,只能听见车轮子转动的声响,和外面不知何时又开始下起的细雨。 身上的毯子被颠得往下滑去,一只白皙修长的伸过来替她往上盖了盖,她睁开眼。 “怎么了,睡不着吗?” 诸葛陌离点点头,顾子涵给她倒了杯茶水,刚刚出来时闻见了淡淡的酒香。 诸葛陌离接过水杯慢慢喝着,顾子涵便拿过一本书看着,谁也没有说话,也没人提起在酒馆里做了些什么。 “你不问问我在里面做了些什么吗?” 顾子涵放下手里的书,问道:“那可以告诉我你在里面都做了什么吗?” 马车摇晃,小小的琉璃灯洒下光来,诸葛陌离喝着没有味道的水,想了想:“我啊……睡着了,做了一场梦……” “梦?梦见什么了?” “梦见……” 随着马车轮子转动声响的不断减小,马车也渐渐驶离忘忧,融入藏蓝色的天空之下。 不远处的群山后,是冉冉升起的太阳。 阁楼之上,一身白衣的女人倚着窗栏,看着泛白的天际微微出神。手里的木制小酒杯里是透明的液体,往外冒着热气,随着烟雾的升起,眼前的场景被模糊得看不清。 夏老板眯了眯眼,轻轻晃了晃小酒杯,那层浅淡的雾气便散在空气里。 身后传来浅浅的脚步声,她没回头。一只手轻轻按在她肩头,另一只手递过来一只小酒杯,和她的轻轻地碰撞了一下。 杯里的液体晃动,有人在身后笑了一下,问她:“怎么不送一送?” 夏老板没回答,只是抬手喝了口酒,凌晨的空气里,出口成雾。 见她没说话,身后的人便也安静的喝着酒。过了许久,直到手里的热酒都变成了凉的她才一饮而尽。 转身离开之前,她斟酌的开口,“下次,能不能给我留一点?”每次只能偷偷趁人不在的时候,喝一喝客人的酒,只能过过嘴瘾。 一身红衣的女人视线抬了抬,落在夏老板身上,打量了一会儿,斩钉截铁道:“不行!” 一身白衣的夏老板闻言,垂头丧气的下楼回房间。 一夜没睡,有些疲惫。夏老板趁着天未白,倒头就睡。 许是那杯破例喝的热酒,许久未做梦的夏老板这晚做了个梦。 梦开始的地点是一条繁华热闹的街道,她身后竟是一家青楼,而她自己则是一身男子打扮。 她站在阁楼门口,想看看这家青楼叫什么名字,可眼前却像隔着一层屏障一样看不清头顶的牌匾。 一条雪白的胳膊伸过来拉住了自己,尖细的嗓子咋然在耳边响起,夏老板差点儿一个反手打过去。 “哟,这位爷,奴家还不曾见过您,这是第一次来吧?”说着便拉着她往里面走去,而夏老板也不受控制的迈开了步子,余光里,一片红色的布料被带着晃晃悠悠。 她被拉进了一个房间,房间布置的很漂亮,很有青楼楚馆的味道。屋里还点着熏香,只是这味道她实在是受不了,随便在屋里转转她便想出去了。 只是刚一转身,就撞上了一个人。 即便是梦里,夏老板也还是一个温润如玉的“公子”。 “这位姑娘,不好意思!” “对不起!”两人齐齐开口。 那被撞到的姑娘一直低着头,夏老板看不见她的脸,也不打算多停留就准备出门。 只是才迈出第一步,就被人拉住了袖子。夏老板着实不解,“姑娘,你还拉着在下的衣袖。” 姑娘终于抬起了头,那张脸夏老板一点儿也不陌生,就在半个时辰前她们还面对面的坐在一起喝酒。 夏老板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她听见眼前这个姑娘用带着哭腔的语调问她:“染夏哥哥,你回来了吗?” 染夏哥哥! 夏老板一下子从梦中惊醒,抬手一模,摸到满手的冷汗。 窗外已经是艳阳高照了,恐怕连辰时都已经过了。 夏老板脚底发虚的从二楼游荡着走到一楼后院,就看见大槐树底下一个人正躺在椅子上小憩。四月的槐树,已经开始绽放花朵了,星星点点的白色小点缀在枝叶之间。 夏老板抬头望去,阳光明媚,接连下了几天的春雨,终于停歇。昨晚的细雨,将青石板的小路冲刷的格外干净,映着高远的天际。 夏老板站在院中,闻见空气中的淡淡花香,看见今天的天,格外的蓝。 第五章酒一觞, 醉黄昏,入愁肠 “你来了,小夏?” 夏忧走到槐树下,躺椅上的人拿开盖在脸上的扇子,露出一张女人的脸来。 面容姣好,握着蒲扇的手指修长。抬手间,腕上的镯子摇晃,反射着头顶的阳光。 “怎么不叫醒我?” 躺椅旁支了一个小桌子,上面摆着一个小茶壶,夏忧给自己倒了杯水靠着树干慢慢喝。 “你一晚上没睡,好歹也是替我干活,我不能没有良心。”边说着边伸手在躺椅底下拿出一样东西,拍了拍,递给夏忧。 夏忧放下茶杯,伸手接过,“刚还说要有点儿良心呢?现在就使唤我给你干活儿!” 那是一个细口长颈的瓶子,陶瓷的,红色封纸封着口。 夏忧一边往外走去,一边抱怨:“尽会使唤人,你给我开多少钱的工钱?忘儿呢?还没回来,真是有什么样的娘就有什么样的儿子……” 夏忧絮絮叨叨的走远了,忘忧躺在树下,习惯的从耳朵里掏出两坨棉花。随手扔在一边,闭上眼又去拜望周公了。 诸葛陌离回到客栈后睡了一觉,醒来时已经是巳时。这中间,她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到了八年前的自己。 梦很破碎,她在过去的记忆里穿梭了很久。她看见染夏的离开,连再见都没来得及说一声就彻底消失了。她还是一个人,从暮春走到初夏,从晚秋走到深冬。 红衣劝她放下,她没有放在心上。她知道自己对染夏的了解仅限于一个名字,还有可能是个假名,但她还是想等染夏回来,再见一面。 后来,不断的有人前来找染夏,问她有没有见过一个异色眼瞳的男人。这时,阿离才知道,原来染夏真的只是一个假的名字。 夏不染,这才是他的真名,而她被骗了半年。 摘仙楼在齐娘子死后没多久就关了,阿离得了自由之身,却无处可去。 后来,她认识了上官月,还认识了现在的丈夫顾子涵。 丈夫是个商人,吃穿不愁,待自己也好。一切都好,只是偶尔会在片刻失神时,想起那个冷冷淡淡的人。 诸葛陌离下楼时,顾子涵正端着饭菜往楼上走。 “你醒了。” “嗯。”诸葛陌离让开一些,跟在顾子涵身后回到房间。 “上官月有来信吗?”顾子涵摇摇头,他昨天到现在一封信都没收到,派出去找人的家丁还没回来。 诸葛陌离还惦记着从家里出来时,丈夫书房里堆着的账本,“要不,我留在这里继续等上官月,子涵你先回去吧!” 顾子涵明白她这是关心自己,不要因为陪她而耽误了自己的事情。 “没关系,就当出来散心了。”顾子涵给诸葛陌离把菜里她不喜欢的挑出来,目光柔和专注。 诸葛陌离看着眼前这个为她挑菜的男子,眼睛有点酸,他怎么可以这么好呢?一点儿也没嫌弃她的出身,还对她这样好。 晌午的太阳移至头顶,晒得人浑身懒洋洋的,提不起劲儿来。 夏忧把酒埋在地底下,额头沁出了汗,用袖子随意的擦擦。就地坐下来,背靠着树干乘凉,“这个忘忧,就会使唤人,让我来埋东西,自己偷懒。” 刚闭上眼没多久,就听见沙沙的脚步声,夏忧以为是忘儿回来了,没睁眼。 “终于舍得回来了!”对面的人没说话。 夏忧睁开眼,离她十几步远的地方站着一个人,一个男人。 因为逆着光,她看不清他的长相。只能看见一个颀长的身型,穿着一身不俗的衣衫,衣裳下摆被风吹得向上翻起。两条修长的双腿裹在紫云靴里,大概是用金线钩的边,夏忧垂眸感叹有钱烧得。 过了一会儿,那人站在原地始终没动,夏忧偏了偏脑袋避开刺眼的太阳。才看见那人侧对她,不知道望着什么地方,侧颜瞧着倒好看。 男人偏头,露出一张完整的脸。 夏忧边起身边啧啧感叹,就冲这长相,想嫁他的人估计能从这里排到城门口去。 看着时候也不早了,该回去做午饭了。夏忧拍拍身上的灰尘,往酒馆的方向走去,那站在园子外头的男人转过身来看她。 夏忧虽然不认识,但想着万一因为她的没礼貌而错失了一位顾客,那忘忧能让她一个月不能喝酒。 所以她停下脚步,冲那个男人微微笑了一下,然后便想回去了。 “那位姑娘,请等一下。” 刚走了几步的夏忧:“这位公子,请问有事吗?” 那位年轻公子避开视线行了一礼:“在下林幽。” 夏忧礼尚往来:“小女子夏忧。”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这位林公子看她的眼神不像是看一个陌生人的眼神。那眼神既克制有理,又带着一点儿说不出来的意味。 “我想问一下这位夏姑娘,这附近可是有一家名为‘忘忧’的酒馆?”说这话的时候,目光一直落在夏忧身上,夏忧一直低着头便没看见。 夏忧老实回答:“有的,公子可看见了城东那边有一面黑色的旗子?”这一片的房屋普遍矮小,而忘忧酒馆有三层楼,很好认。 林幽看了眼那酒旗,“看见了。” “嗯,那便是忘忧酒馆了。” 林幽收回视线,“多谢夏姑娘。” “不客气。”话说完,夏忧就要回去了。又想起这位公子以前没见过,应当是外乡人,好心提醒道:“林公子,顺便说一句那忘忧酒馆每晚亥时迎客,每晚只接待一位客人。” 这下,是真的没理由继续待着了,再不回去做饭忘忧又该发火了。上次因为自己偷喝了埋在这园子里的酒,忘忧整整两个月没让自己碰一滴酒。 夏忧最后看了眼林幽,这人长得是真好看,和那天在王掌柜的客栈里看见的那个男人不相上下。这样的男人,光是每天看着,她都能多吃几碗饭。可是比起看美男,她更爱喝美酒。 夏忧弯腰行了一礼就转身离开了,林幽站在原地没动,直到彻底看不见她的身影后,林幽才收回视线。 不远处的园子里,种满了各种各样的植物。有常青藤沿着篱笆爬上来,白色的小花缀在一片绿色之中。不知从哪里跑来一只浑身是泥的野猫,躺在地上打了个滚儿,伸出尖尖的小爪子钩住手指细的常青藤。 爪子馅在常青藤的藤蔓里,收不回来,喵呜不停,求救似的看向立在一旁看好戏的林幽。 林幽蹲下身,轻轻一阵拨弄,野猫收回爪子一下子跑进了园子里消失不见。 林幽啧了一声,心想真是一只没良心的小东西。 第六章 月依墙 ,映铜镜,两鬓霜 当夕阳最后一缕光辉滑下山头后,无边夜色漫过天际,给天边蒙上一层藏蓝色的画布。忘忧酒馆门前的两盏灯笼在夜色里发出光来,照亮着忘忧两个字,投下两个不大的光圈。 细小的飞蛾围着光亮扇动翅膀,在光圈里一群小小的黑点移动。带着丝丝凉意的夜风吹过,灯笼左右摇晃,淡黄色的光晕撒满门前一地。 当上官月带着一星寒意踏上忘忧酒馆门前的阶梯时,亥时刚过一刻。两扇木门掩着,从门缝里透露出一丝光亮。很暗,好像一楼大厅只点了一盏小灯。 上官月抬手敲门,还算光滑的铁环在木板上撞击两下,发出铛铛声响,在安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响亮。 上官月在门前等了一会儿,时不时有飞蛾围着他打转。门后传来沙沙的脚步声,很轻,每一下都踏得很稳。有木板时不时的响一声,听起来像是正在往楼下走。 随着脚步声的靠近,从门缝里透出的光越来越亮。片刻之后,门应声而开,上官月面前投下一片阴影。 来人穿着一身白色的衣裳,和那天在客栈里看见的是同一个人,夏老板夏忧。 看清是谁后,夏忧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回神给客人让道。上官月侧身走进酒馆,夏忧在后面将门给关上了。 “夏老板,好久不见!”上官月冲夏忧打招呼,弯眼笑得人畜无害。 “公子,本店不住客,只卖酒。”夏忧例行一问。 上官月脚已经踩上了楼梯的第一级台阶,手指搭在扶手上,闻言回头,“听说,忘忧酒馆每晚亥时迎客。” 忘忧酒馆内,有一座专门用来计时的小钟,通过酒馆后面的水风车运转。每过半个时辰,镶嵌在小钟里面的沙漏就翻转一次,小钟表盘上的铁针移动一格。 上官月指着酒架顶上那个靠近窗户的铁疙瘩,上面铁针已经移动到了亥时后面。 夏忧端着灯盏在前头带路,一路走至三楼。上官月沿着走廊看过去,只能看见三个房间中亮了一盏灯。 在门前站定,夏忧敲门。有个小小的人影映在窗户上,随着脚步声的靠近不断变大。 门应声而开后,上官月就看见一名一身红衣的女人站在门内。女人长得好看,眉心有颗美人痣,手握着一柄蒲扇倚着门框,目光略带审视的落在上官月身上。 上官月挑眉,原以为这忘忧酒馆的老板娘是个美人,没想到还不止一个。就是不知道这酒,是不是真的好喝。 “在下上官清,慕名而来。” 夏忧看了眼忘忧,不知这人又是在发什么疯,昨晚来送完酒就跑了。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又要来看看,眼看三人要一直在门口吹冷风了,她赶紧示意般咳嗽两声。 一直犯花痴的忘忧回过神,连忙把人迎进房间里,“上官清公子请进。” “公子,可想尝尝本店自酿的情酒?”上官月走在忘忧身后,打量着房间里的布置,惊叹这房里酒的数量。 这间屋子和前一晚的不一样,三面墙的酒架子全都摆满了酒。从门口进去没几步就被一扇屏风挡住,绕过屏风,满室的酒香扑面而来。 天花板上吊着几盏灯,每个灯盏上罩着琉璃色的水晶,光线从琉璃盏里露出来,将整间屋子罩在一层琉璃色的烟雾中。 屋子中央摆放有两张软榻,一个小几。墙角立着一个小鼎,上官月走进几步看清是芍药状的,花蕊部分正往外吐着烟雾。烟雾缓缓升起,飘至天花板处渐渐淡去,沿着琉璃灯爬行,最后消失不见。 “公子请坐。” 上官月在软榻上坐下,看着夏忧将灯盏搁在一个台子上。上官月这时才发现,那个台子前面摆放了几张凳子。和寻常的四脚凳不同,这里的凳子只有一个脚,很长。 上官月打量着周围,发现在靠窗的位置边还摆有一张桌子,摆放在一起的凳子和那边的长脚凳子一样。 中间隔了一扇较矮的屏风,镂空的,所以可以看见另外一边。窗户开着,窗棂顶上系着一串贝壳,夜风吹进来,那串贝壳便发出一阵悦耳的声响。 上官月看着这布置奇异的屋子,心里越发期待这忘忧酒馆的情酒,不知又是何等滋味。 “小夏,去给这位公子拿点酒来。” 夏忧心想又使唤我,我好歹也是名义上的老板。 “公子,这是第一次来我们这酒馆吧!” 上官月道:“没错,早就听说不落城中最有名的酒就是忘忧。” 忘忧道:“那公子可知本店的规矩?” 上官月心想果然,好喝的酒不是白喝的。 上官月道:“愿闻其详。” 恰在这时,夏忧也拿着酒推门进来。上官月一边看着夏忧给自己斟酒,一边听忘忧说话。 “本店的规矩,亥时一位客,一个故事一坛酒。”说完,眯着眼睛看了眼上官月的脸,补充道:“如果还想喝,也可以拿其他东西来换。” 上官月:“哦?”那神情看起来倒是很想听听她还有要求。 “就是……唔!唔?”忘忧睁着两只丹凤眼瞪夏忧。 夏忧颇感无奈,她这位好友平时只是懒了点儿,可能上辈子没见过男人。见了一个送上门来的美男子就把持不住了,要是不拦着,待会儿指不定会说出什么虎狼之词来。 夏忧尴尬的笑笑:“呵呵,她开玩笑的,要喝酒尽情喝,三文钱。” 夏忧瞪了一眼忘忧:你够了,不嫌丢脸? 忘忧被捂住嘴,弯了弯眼角。原本一张有点妖冶的脸被遮住了大半,眼里带着点讨好的笑意。 夏忧手上力道减轻,忘忧一把拉下她的手,向上官月歉意一笑,然后扭着腰肢出去了。 上官月喝了一口这忘忧酒馆的情酒,酒入口中,一股甜味蔓延在舌尖。 “公子,这酒喝着可还好?”一般人初尝情酒,大多味甜。随着开封时间长短变化,这情酒的味道也不一样。 有极少数人,将一坛酒都喝完了还是一个味儿。而能将酒喝成白水的,更是少之又少,几乎没有。 开了这么久的酒馆,忘忧还真的遇见了一个把情酒当白开水喝的,那就是夏忧。 每次夏忧都不能分清碗里的究竟是水还是酒,偏偏夏忧喝酒不上脸,每次都是喝醉了才知道。为此,夏忧已经被忘忧嘲笑过无数次了。 夏忧自己也喜欢喝酒,可是酒醒后会记不得醉酒期间发生的事,所以忘忧就不准夏忧碰店里的酒了。 第七章 看尽了 ,过客红妆 上官月把玩着手中的小酒杯,杯身上的小简图小而精致,简直就是缩小版的忘忧。 水晶灯高悬头顶,浅浅的琉璃色光晕将他的五官柔和,褪去凌厉。 上官月眯起眼睛打量了一眼为他斟酒的夏忧,视线落在那双棕色的桃花眼上,很温柔很认真,他沉默了一瞬。 “公子在想什么?” 上官月收回视线,答道:“看见夏老板,让我想起了一位故人。” 夏忧放下斟酒用的勺子,坐在上官月对面,眼神平静且认真,一副准备洗耳恭听的样子。 上官月来忘忧,一是觉得初次见面,他看这夏老板有些眼熟。二来,他也是真想尝尝看这忘忧的酒有什么不同。 要说故事,他可以讲个三天三夜不带重样的。 他喝下一口甜滋滋的酒,觉得这玩儿意还当真与其他酒不同。于是他张口便准备胡编乱造,可是一放下酒杯,就触及到夏忧那双认真倾听的眸子。 上官月认真想了想,觉得做人不能没良心。 可是他是顶着他哥的名字上来的,不好乱讲。于是他话锋一转,另一个故事脱口而出。 夜风从未关上的四脚窗户外裹进来,带着四月的料峭寒意,刮过吊兰垂下的枝叶。后院竹林树影婆娑,渐渐和过去的某一个时间点重合。 更深露重,夜凉如水。 故事的开始,应该要从十年前,他和兄长去白翰书院修学之后说起。 白翰书院是整个九州大陆最好最有名的学院,能在里面求学的学生都是整个九州大陆最优秀的人才,其中皇室中人居多,其次是九州大陆上各流各派派去修学的人。 上官月的父亲只是逍遥神宗的旁支,每个流派大宗中只能派少于五个人前往位于蜀州的白翰书院。 因为母亲和院长夫人琪安郡主是旧相识的缘故,他和兄长十二岁生辰一过就被送去了白翰书院。 那时他和兄长上官清年纪虽然比书院里大多数人都小,但天姿颇为聪颖,每次校考都名列前茅。书院的教导先生都很喜欢他们兄弟俩,上官月和上官清的名字常常出现在校考榜单的首页上。 白翰书院校考榜单,分科六页,他虽善武科,但剩余的校考都能排在前头。 而榜单的末尾,第六页,有一位相当传奇的人物。 此人常年占据校考的第一名,倒数第一。 文不成,武不就,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此人最是“勤奋”,追猫打狗,上房揭瓦下水捞鱼,但凡那些纨绔子弟能干的不能干的,她都做了个遍。 章台溜马,乃是学院所有教导先生的“心头好”。时常作为授课的反面教材,此人的事迹整个学院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上至学院院长,下至膳食堂的洗菜大妈。 此人就是后来名动天下的万鬼宗宗主,夏锦书。 那时学院里修学的学子有男有女,大楚风格不似前朝,未将男女有别看得那么重。 白翰书院是当时最大的学院,按照男女划分为了两个部分,北楼男子授课之地,南楼则是女子学堂。 虽说大楚开放,但终究是学堂,南北两楼无事则不可过度往来。 所以那时他注意到校考榜单上的倒数第一,有心想要见识见识,只可惜一直没找到时机。 他真正和夏锦书认识,是在学院里修学半年后。他和夏锦书的相遇是个意外,相识那年正值北方仲夏。他在学院里收到家书说母亲大人病重,他向教导先生辞课归家。 他得到先生准许时,刚好最近的小镇过节,乞巧节。 他和兄长本打算骑马,上官清说要不然在小镇上买点应节的东西回去。 从学院出发,快马加鞭也要十多天,等他们回到家中,早已过了乞巧节,因此他们便打算坐马车。 他还记得他走时不巧的很,八月份的校考马上就要开始了。 这里的学子多是家里的掌上明珠,未来接班人,被人日日压在下面。都是年少心高气傲的人,哪甘心被压一头。 他和兄长这一走,榜单上排在他们之下的人名次就得往前排。是以只是一件归家的小事却闹得几乎半个北楼都知道了。 他们乘坐马车离开白翰书院时,已经是夜里亥时了。 他们刚出北楼大门,就被人给拦下了。 来者只有一人,穿着学院里统一的红白校服,却做男子打扮。手握着一柄山水折扇,在刮着夜风的晚上将折扇摇得唰唰作响。 见他掀起车帘,那人笑得露出一口白牙,两只异色的眼睛睁得很大,说:“上官兄,可否让我搭一趟便车?” 这便是他和夏锦书的初次见面。 外面凉夜安静,只听得院落外头的水风车的哒哒声。风停了,连那串贝壳也不响了。沙漏翻转,铁针向右滑动。 屋子里很安静,偶尔能听见斟酒时酒水撞击杯壁的声音,除此之外,只余那手握杯盏之人略显低沉的说话声。 上官月放下酒杯,木制的杯底磕在桌面上没发出多大的声响。 “夏老板是眼睛不舒服吗?”他一抬眸就看见夏老板这晚上不知是第几次揉眼睛了,原本棕色的眼瞳被揉得发红,眼睫上沾着湿润,显得有些可怜。 夏忧摆摆手,满不在意的回答:“没事,小毛病,待会儿喝点儿药就没事了。” 每到换季了,她这眼睛就开始抗议罢工不干了。现在才四月,只是有些不舒适,喝点药就可以压下去。只要白天太阳大时不出门,日常生活基本上没什么影响。 再过一月,换季开始,就连喝药都没用了,只能慢慢当个瞎子。 夏忧说得毫不在意,继续为上官月斟酒,故事尚未结束,酒已经见了底。 她起身离开去拿酒,片刻之后人就已经消失在屋子里。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上官月看着夏忧离开的方向,愣了会儿神。 当年人人诛杀万鬼宗宗主夏锦书,而夏锦书真正身死道消时,他因深受重伤被兄长勒令呆在逍遥神宗养伤不得外出。 上官清知他性子,料定他会偷跑出去,早就派了人盯着他。一旦他想要离开神宗,立刻就会被绑回去。 所以当年夏锦书死时,他是不在场的。 虽然不知道她是怎么死的,但他伤好后林幽来看过他,无意中透露过夏锦书的死因。 听说是被人围堵在黎城,利剑穿心而死。 林幽无意多说,他也只能猜测。 不过天下众说纷纭,有说她是死于自己养的蛊王,也有说是她被自己的手下背叛,才有了不落城的围杀。 但万种说法中最为令人信服的,应该是凝月山庄的少庄主林幽,带人亲手杀了夏锦书。 只是,他从未听说过,夏锦书当年死的时候有伤了眼睛。 上官月出神想着,总觉得有什么事是自己没注意到的。 夜深了,风停了。 上官月想,自己可能有点儿喝多了。 第八章 谁共我 ,迟暮还乡 夏忧眼睛有些不舒服,又不敢过度揉搓,只得提了灯盏小心些脚下的路。 外面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忘忧酒馆稍偏,要走上一段路才有人家。 夏忧出门前将灯盏换成了灯笼,顶着夜色去酒窖。 酒窖的位置离忘忧酒馆不远,今日白天的时候太阳略显毒辣,忘忧便没让她去酒窖搬酒。今晚上官月来了,才想起那是最后一只坛子了,忘忧来过了一把眼瘾就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酒窖靠近竹林,走进了能听见竹林无风自动的沙沙声。 酒窖的入口是一道铺在地上的木板门,打开铁链子掀起门板,一道往下延伸的阶梯看不见尽头。 夏忧脚步放得极轻,布鞋踩在干净的石路上没发出一点儿声响,就显得越发安静,落针可闻。 走到通道尽头,夏忧站在两条分岔的路口中间,停了停。 放酒的地窖在右边,但夏忧站在原地往左边看去,黑黝黝的看不清。 酒窖常年通风不畅,夏忧给忘忧提过几次意见让她修缮,但忘忧有自己的理由一直拖着说再等等。 因此一进入地窖,就能闻见好闻的酒香,从很远的位置传过来,久久不散。 所以夏忧一走到这里,就闻见除了酒香之外,还有点别的香味。 那香味极淡,夏忧的嗅觉出于常人,却能闻见那股味道。 不难闻,和着满室的酒香,甚至有些好闻。像雪后松林,清新淡雅,透着淡淡的冷冽。 夏忧望向那条看不见底的通道,久久没能回过神来。 …… 木板因为用时长久,有些失修,踩在上面轻些还好,若是重了,便会发出吱嘎的声音。 半夜走在上面,可能有些吓人,或许真该修一修了,心里这样想着的时候忘忧已经走到了一扇门前。 她难得的有礼貌,敲敲门,没有直接推门进去而是等门内人的允许。 “忘忧,又是你,既然来了就进来吧。” 忘忧这才推门进去了,敛起平日里那副总是嬉笑的脸,带着些许的尊敬。 房内点着几盏小灯,显得没那么暗,一扇六指屏风遮住了全部视线。 忘忧进了门,便没那么严肃,直接绕过屏风走了进去。 屏风后面,薄雾浮动,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坐在一柄带轮子的椅子上。一张白净面皮上没多少褶皱,倒是眉毛眼睫全白了,长长的白眉在眼角垂下来。 手里提着一个小茶壶往杯里倒茶,茶水入杯冒出几缕热气。 再配上一身的白衣,真有几分仙风道骨的味道。 “二叔!” 平日里总是个没脸没皮耍流氓的人,现在就像京剧换脸似的,老实安分的向长辈行礼。 被叫做二叔的白袍老者放下茶壶,递给忘忧一杯茶,忘忧双手接过来。 二叔摆摆手,“快坐下,这半夜三更的走过来也是凉快。” 四月的夜晚,在外头逛了几圈,确实凉快。 忘忧在二叔面前坐下,小口喝着茶,没敢嫌这茶苦得要命。 二叔笑得温和,“说吧,这么晚还过来,就为了一杯茶?” 几口热茶下肚,身子渐渐暖起来,她说:“二叔,他找来了。”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但二叔也难得的沉默下来,忘忧喝着苦茶没说话了。 良久,二叔才叹气般开口,“罢了,该来的总会来的。年轻人自己倒腾吧,我老人家已经老了,还想多过几年安生日子。” 忘忧苦笑,“二叔,这怎么就是我们年轻人的事儿了?我们年轻人也是很忙的!” 二叔笑了笑没说话,他在想今年忘忧多少岁来着?三十得有了吧,忘儿都那么大了。 二叔问:“忘忧阿,你今年多大了?三十岁生辰过了没?” 忘忧额角青筋在跳,她没直接回答,而是在想能不能趁人都不在,先打一顿这个看起来有点儿仙,但倚老卖老的人。 她说,“再怎么样,也没二叔您舒服呀,喝喝茶溜溜鸟的这一天就过去了。哪像我们这些年轻人,整日里忙着不得闲。”她故意将年轻人仨字念得特别重,二叔白长白长的眉毛一抖。 忘忧接着说:“唉,二叔最近年纪大了,是该将养着身子。我听说您今日有学生给您送了萝卜,我还想着这个节日里哪那么快就有萝卜了,原来是腌过的。” 二叔听着忘忧罗里吧嗦的说着些不着边儿的话,心里头总觉得她话里有话。 忘忧:“我去年自己也弄过,淡了点儿。不知道二叔吃着可还好?” 二叔干巴巴的回答:“还行,有点儿咸。” 话一说完,二叔就反应过来,忘忧说了这么一堆就是拐着弯儿的说他咸吃萝卜淡操心。 二叔有点儿气,忘忧眯着眼笑得很开心,全没了刚进来时的严肃。 他们的谈话就这样不欢而散,忘忧怼了回去,心情颇好的从二叔这里稍了一包茶叶回去。 夜晚的风车也不停歇,一个个水槽装满了就被往后推,井然有序的运转着,在安静的夜里发出有规律的哒哒声。 忘忧踩着地上堆积了薄薄一层落叶的小路上,将包着茶叶的小包裹握在手里晃来晃去,她没提灯笼,这条路她走过太多遍,闭着眼也能走回去。 是以看见前头有亮光时,忘忧一时还以为自己走错了地。 待走得近了,才看清是夏忧。 夏忧没提灯笼,怀里抱着坛酒,就站在地窖的入口处。地窖的门还没关,里头靠近门处的壁灯亮着两盏,夏忧背对着她站着没动。 忘忧几步上前去,拍拍夏忧的肩头,夏忧没动。 忘忧绕在夏忧前头,想问她为什么不理她,还想不想要工钱了。 结果话还没说出口,她就愣了。 因为她看见夜色下的夏忧,两只眼睛空洞的直直看向前方,看见她了连眼都没眨一下,就像没看见她这个人一样。 她轻轻的开口,问:“小夏子,你能看见我吗?” 静,回答她的是一片寂静。 许久,久到忘忧都以为夏忧不会回答她了,她才听见她面前这个女人慢慢的一字一句的回答她,说:“忘忧,酒没了,我来拿酒,客人还等着。” 她吐字清晰,说完还眨了两下眼,示意忘忧她没事。 忘忧一颗心放下,揽着夏忧得肩头往回走,边走边骂她:“好啊你个小夏子,居然敢吓我,我明儿个就扣你工钱,看你上哪儿去买酒喝。” 夏忧没说话,只是微微笑着,嘴角上扬,慢慢走着。 平日里忘忧喊她小夏,她说那是因为忘忧年纪大了,偶尔叫她小夏子,她总要反驳一句两句。说这名字喊着让她老是有种自己是从宫里出来的太监,被忘忧笑过几回。 她那时没说,小夏子,听着更像是在喊小瞎子。 可能刚在二叔那里拿了包茶叶,还气了气二叔,忘忧有些高兴,眼角眉梢都沾染了笑意。 她陪着夏忧慢慢走着,已经忘了自己店里还有个客人正等着喝酒。 夏忧眼睛不好,这一路都走得很慢,等她们回到三楼客室时,上官月已经等了很久了。 他站起身来将酒坛子接过,自己开了封,“怎么去这么久?也不怕我坑你不给酒钱就跑了。” 夏忧还没来得及说话,忘忧先回答了,“不给钱就不给,公子可以给点儿别的。”说完风情一笑,溜达着走到台子旁掀起板子就过去了,和她们隔着一张桌子说话。 上官月挑眉一笑,“那感情好啊,就是不知道这位姑娘看中了在下什么,可否抵了酒钱。” 忘忧刚要说话,就看见夏忧似乎想要出去,原本要去拿灯,一只手都伸到半空中了,却是什么也没拿的缩回去。 夏忧转过身去,就准备离开了,只是转身时没注意将小几旁的空酒坛给带着翻转一圈,啪的一声摔在地上碎成了片儿。 她还没来得及说话,夏忧就一头栽下去,身边刚刚还在和她调笑的人像一阵风似的卷出去,一把捞住夏忧。 她听见自己失声喊着:“小夏!” 而没人回答她,倒下去的夏忧只来得及听见一阵风声,像是幻觉般听见有人踏雪而来。 那人也是满身霜雪的冷气,喊她:“锦书。” 第九章 呼猎鹰, 踏天地荒芜 冷,刺骨的冷。 大雪漫天,似蝶飞舞,不曾远离,留恋这如花人间。 大楚二十年,迟来的寒意化作了这场长达两个月的飞雪,将这个喧嚣浮尘的世界劈开,分割成一个不一样的尘世。 冰花从天而落,密密匝匝的围成一道帘目,遮住了所有的视野。 山谷静谧,唯听得风铃击撞,给这飞舞的灵蝶伴奏。 雪粒子被碾压过的声音由远及近,白色帘目里,一柄红色的绸伞闯入视野,随着一个轮廓模糊的身影渐进,伞下之人的面容也逐渐清晰。 一身的红,张扬的红,和这惨白的世界界限分明,格格不入。 “锦书,我回来了。” 来人这样喊着,缓缓的,轻轻的。 他带着一身的霜雪,连眼角眉梢都有着冷意,却笑得温和。 夏锦书倚靠着门框,扬起浅浅的笑,她冲来人吹了一声口哨,看起来就像是很高兴一样。 她很久没笑得这么放松了,她挥手打个招呼,指尖打在头顶的风铃上。 叮叮当当,像女子头上的钗环。 她说:“阿月,等你已久,连那枝头都白了。” 上官月踏上几步,站在石梯上仰望着夏锦书,绸伞倾斜,压出一个角度。从侧面看来,那一身红衣的男子,晃动的衣袍,好似不落凡尘的仙子。 啧,夏锦书摇头,她有点嫉妒这个朋友的这张脸了,太好看。 “上官月,你长这么一张脸,打算什么时候给我带个妹夫回来啊!” 夏锦书一掌打在上官月的肩头上,顺道替他拍掉飘落在肩头的雪花。 上官月无奈的摇头,认识这么久以来夏锦书已经拿他这张脸开过无数次的玩笑了,每次见面的第一句话就是问他何时带妹夫回去。 风雪压过枝头,积雪落地成堆。 “锦书,其实我这次来,是来向你告别的。” 静室里,炭火旺盛,驱逐着寒冷。夏锦书喜欢喝酒,招待客人也是一壶烧酒。热酒撞入碗中,触碰到泛冷的瓷碗壁,冒出阵阵烟雾。 夏锦书还未将酒递给上官月,冷不丁听见这一句,手腕一松,酒碗应声而碎。清澈的酒水还散着酒味儿,泼在炭火上发出滋滋的声响,升腾起缭绕的雾气。 夏锦书隔着一层雾气看上官月,看得很认真,即使眼睛都发酸了也不想眨一下眼。她想看看他,看看她的好友,在这冷冽的天,看清上官月的模样和神情。 可是隔着雾气,上官月的面容是模糊的,更别提神情了。 他的神情会是什么样的呢? 夏锦书不知道,猜不出来也不想猜。 炭火被这么一泼,门外的冷风灌进来,夏锦书突然感觉很冷。一股从未有过的冷意爬上来,狠狠鞭笞着她为数不多的温情。 说完这一句话后上官月就沉默了,在来时上官清便问他可当真是要和夏锦书决裂,他也是这般沉默着回答了上官清。 然后他谢绝了上官清想要陪同的好意,只身前往裂痕谷同夏锦书告别。他看见夏锦书将准备递给他的酒碗打碎了,那碎片四处飞溅,砸在炭盆的一角,碎得不能再碎。 看着那些飞起的陶瓷片,上官月心里有什么东西也跟着啪嗒啪嗒的碎了,堵在心口,让人难受。 他知道这一别代表的是什么。 他是逍遥神宗的弟子,是天下名门正派,他父亲是旁支,但他和兄长的出现就是要将门派振兴。他们身处正道,惩奸除恶是他们身为正派的职责;他是逍遥神宗的弟子,不结交奸邪是门规宗训。 而他的好友夏锦书,是夏昊山的女儿。她的长姐是万鬼宗最受期待的掌门人,她的幼弟是夏昊山的接班人,而她是夏昊山最疼爱的女儿,万鬼宗的魔女。 万鬼宗从开宗立派开始就是人人诛杀的邪教,夏锦书是万鬼宗的魔女,和他本来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一是个名门正派之徒,一是个奸邪魔头之女,他们唯一的交集就是作为仇人。 兄长劝他,君子之交淡如水。 母亲劝他,不能忘记自己还是逍遥神宗的人。 但是只有他自己知道,夏锦书不是什么奸邪之人,可是只有他信是没用的,天下容不下她的的人太多了。 夏锦书把他当朋友,当兄弟,还把自己的藏身之地告诉他。毫不担心他这正道之人会出卖她,会带人围剿。裂痕谷三面环山,皆是断壁峭崖,逃无可逃。 所以他做好了会被骂一顿打一顿,甚至是捅他一剑的准备。 可是他等了很久,等到外头的风雪渐停的时候,才听见一句送别的话语。 那人轻轻的,语气温和,没有想象中的一脚踢翻面前的桌子。她重新为他倒了一晚酒,递给他,说:“阿月,可能这就是我请你喝的最后一碗酒了,估计也没下次了。” 瞧,他背叛了他们的友谊,可是她关心的只是以后不能再请自己喝酒了。 这就是夏锦书,和当年那个能为他一个只见过几面的,连个熟人都算不上的陌生人提剑踹门的夏锦书一模一样。 他接过那碗最后的酒,慢慢喝着,喝着喝着就笑了。夏锦书也笑着,她手提着一坛酒喝着,肩膀旧伤撕裂的疼痛传到心底,让她感到异常的痛快。 满室酒香,混合着屋外头的冷气,那冒起的雾气缓缓爬升,不断升起最后消散。 外面的雪停了,风也停了,冬日的太阳散在空气里,带着淡淡的暖意。 夏锦书步子稳稳的迈出静室的门槛,身后跟着满身酒香的红衣男子,慢慢走到庭院中。 庭院里,雪压松枝头,脚踩着厚厚一层的积雪,发出咔嚓闷响。 泛蓝的晴空之上,有猎鹰盘旋飞着,雪后松林的清新让夏锦书放松。 她提着一把长弓,背上箭楼,往松林里走去。素白的地上留下一串下陷的脚印,冷风一吹,那些不堪重负的枝丫上的积雪掉落下来,重重的盖在脚印上。 上官月站在庭院中的一棵海棠树下,等着夏锦书为他猎来临别的礼物。 满目素白,满目荒芜,夏锦书一个人就住在这片随时能把人淹没的白色之中,孤独且冷漠。 他站在原地,看着鹰飞走,看着万里晴空白云过,看着夏锦书离去的方向,想着他和夏锦书有着怎样的过去。 有着怎样的回忆,才能够让他时时保持着清醒,才能记住这一刻心里的悲伤。 上官月等了很久,在日落西山红霞满天时夏锦书才一身是血的提着一只猎物从林中走出来。 她白着一张脸,脸上没有沾上一丝血迹,头发也没有乱。只是暗色的冬衣上沾满了鲜血,不知是她的还是猎物的。 夏锦书踏着红云向他走来时,他看见她的脸上是一抹干净的笑容。 夏锦书将白狐递给上官月,拍着他的肩膀笑着开口:“阿月,为了这只白狐,我可是在雪地里趴了几个时辰。我为了你,够意思吧!” 够意思了,为了一个背叛友谊的人,真的够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姑娘,第一次生出不忍。 她善良,但世人却不容。 他觉得眼眶有点热,他想最后再抱一次。 他伸出手紧紧拥住夏锦书,感受着怀中之人的温柔。 “好了,我这一身是血的,难闻死了。你能忍我可不能忍,我要去洗澡换衣服。” 上官月其实不想走,可是红霞铺满半边天,他再不走就得坏事儿。 夏锦书拍拍上官月的背,让他放开自己,上官月后退一步拉开距离。 借着夕阳的光,上官月最后一次看着夏锦书的脸,一寸一寸,是从未有过的认真。 他想记住这张脸,在以后的岁月里,慢慢回想。 夏锦书不耐烦的挥手,让他赶紧滚,“要走就快点走,一会儿天黑了就走不了了,我可不想留你吃晚饭。” 说完就回了屋里,走得稳稳当当,仿佛暗色衣裳之下那些伤都没感觉一样。 夜就要来临了,白日的光明已经走远了。 以后再见,就是拔刀相见的仇人了。 下山的路湿滑,他走得有些踉跄,手里的白狐被他晃醒。 尖尖的爪子张牙舞爪的要去挠他,模样凶狠,上官月却温柔的揉揉白狐的绒毛脑袋。 白狐歪着头,一双狐狸眼盯着上官月。 上官月靠着一棵树停下来,眼神望着虚空发呆。 “锦书,再见了!” 第十章 最怕见 ,白首 ,侠客孤 外面天光渐亮,细碎的光线投射进来,有压低的说话声断断续续的传进来。 夏忧支起耳朵听了一会儿,除了忘忧的大嗓门,什么也没听清。 她摸索着坐起身,感觉眼上有种被遮住的感觉,她抬手摸向眼睛。触碰到的不是眼皮而是布料,窄窄的,二指宽,刚好盖住夏锦书的桃花眼。 她轻轻按压眼部,没感觉到什么疼痛,鼻尖倒是闻到一股似有若无的药香。 外面的声音渐渐弱下去,夏忧等了一会儿,还是没人进来。于是自己慢慢从床上爬起来,按着记忆中放衣裳的位置摸过去。 她走得慢,但是稳稳当当。 等走到镂空的屏风后,她熟练的拿起外衣穿上。 因为她的眼睛有疾,每到换季时就会失明一段时间,有时是几个时辰,有时是好几天。 所以屋里的东西摆设位置很简单,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扇屏风。她也当了这么多年的盲眼人,有时忘忧会顾不上她,于是就习惯了去记忆身边的东西。等到了真正的失明的时候,一个人也不至于那么狼狈。 她一边穿衣一边想昨晚忘忧喊自己“小夏子”,结果第二天就真的成了一个瞎子,比乌鸦嘴还灵验。 穿好衣裳后,她又摸着走出了房间。她的房间在后院的竹林里,忘忧说好的环境有助于病情恢复,虽然她在这里住了两年,但该瞎的眼睛还是瞎了。 外面很安静,夏忧喊了两边忘忧的名字,但没人回答她。刚刚还在这里说话的人已经离开不知道去了哪,站在院中只能听见风刮过竹林的沙沙声,和岸边水风车转动的声音。 院子里有棵紫荆树,手臂粗,从夏忧来到这里时便已经立在这庭院中了。这个月已经接近末尾了,按时间来算已经开了。 夏忧蒙着眼,看不见那花还在不在。 她伸手覆在树干上,手心感受着树的纹路,粗糙。 夏忧抬头,忽然将手绕在脑后把白绫扯了下来,一双桃花眼露在阳光下。 风吹着白绫,布条翻飞。 夏忧睁开眼,入目的除了一片望不到边的黑暗,唯一的感受就是阳光照进眼里的些微刺痛感。 那双眼,是好看的桃花眼,左眼下方有一颗细小的泪痣。 夏忧忽然想起以前忘忧开过的一个玩笑,说自己这张脸配不上那双眼睛,如果不是这双眼睛在不久的将来可能会彻底瞎了,她真的想和自己换双眼。 那时她的眼疾还没有这般严重,连月里汤药不断,还可以让她在三尺内看见东西。 现在这双眼,不知道还能不能再次看见太阳。 “小夏。” 身后是一道熟悉的声音,带着岁月轮转后的沧桑,是二叔。 二叔坐在轮椅上,被忘忧推着往前。 夏忧站着没动,依旧保持着仰头的姿势,看着什么也看不见的远处。 “二叔,你是来看我的吗?” “是,二叔好久没见小夏了,过来看看你。” 夏忧点头后就不再说话了。 二叔的确是来看望夏忧的,昨晚忘忧从他这儿回去,走时还在自己这儿顺走一包茶叶,看起来很是高兴。 结果刚走不到半个时辰,忘忧就着急忙慌的跑回来,后面跟来的男人怀里抱着夏忧。 忘忧自知医术不如二叔,只是担心之下怎么都把不好脉,不得已才让人将夏忧带到了二叔这里。 二叔把脉把了很久,期间眉头一直皱着,神色严肃,忘忧在一旁看着差点儿没站稳。 二叔腿脚不方便,一直都是忘忧在忙前忙后,直到天际开始泛起鱼肚白,才想起来上官月。前后找了一圈,连个人影都没看见。 等忘忧将二叔接过来,刚走到院门口,就看见夏忧站在树下。凑近了,发现她连沁了药的白绫都没带,睁着眼睛看太阳。 夏忧这病最先看的大夫就是忘忧,当然知道现在这种情况下眼睛是不能接触强光的,她不信喝过那么多药的夏忧会不知道。 她几步上前:“夏忧,为什么把眼罩摘了,你是真不想要这双眼睛了是吧!还跑出来看太阳,我不信你感受不到今天这什么天气,你是想当一辈子的瞎子是吧!” 语气凶狠,噼里啪啦的将夏忧骂了一顿。 话到最后,自己都说不下去了。 直接一把扯过夏忧手里的白绫为她系上,一双逐渐变成红色眼瞳的桃花眼被重新遮住,末了忘忧还打了一个死结,让夏忧自己解不开。 夏忧安静的站着任由忘忧摆弄,最后被拉进了屋里。 再次给夏忧把过脉后,二叔眉头皱起有松开,松开又皱起,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看得旁边的忘忧一颗心上上下下,连礼节都顾不上,直接抓住二叔的胳膊问:“二叔,小夏的眼睛还能治好吗?” 二叔拍拍忘忧的手,却是对着夏忧说:“我问你小夏,你最近复发的眼疾是不是常有红瞳的症状,且遇阳光有刺痛感?” 忘忧常常不在酒馆内,所以夏忧的眼睛有什么症状,她根本就不知道。二叔一提起,她就想起刚才在院中一瞥而过的眼睛。 红色的眼瞳,可能是被阳光照射过,眼眶里有一闪而过的红光。 她只来得及看一眼,那双眼便又重新闭上。 夏忧点头,“我最近的确有些眼睛不舒服,还以为是换季这几天的正常反应,只想着喝点药就好了。” 忘忧知道自己也有错,本以为旧疾复发还要一段时间,便没花过多的心思在夏忧身上。 夏忧在这儿几乎没有什么朋友,每天都是酒馆花园两头跑,偶尔还要去城中拿东西。可以说除了忘忧酒馆,夏忧别无去处。 以为夏忧没有说,就真的以为她没事,是自己疏忽大意了。 “严不严重?”忘忧都快急死了,就怕夏忧这一辈子都看不见太阳了。 二叔摇摇头,一副很没底的样子更是让忘忧的心一沉。 一直没说话的夏忧这时候开口了,她说:“其实看得见看不见都没关系,又没什么影响,你们看我这两年来有吃过看不见的亏吗?” 她说得轻松,一脸的我无所谓,只是平时总是上扬的嘴角此刻抿成一条线,证明着她并没有说得那样真的不在意。 以前还有希望可以治好,还可以活得开心一点,可是当那点微小的希望都没了时,生活便成了人间磨练。 本来就没剩多少的东西,连唯一的可以看见阳光的机会都被剥夺了,那样的话未免也太过可怜。 二叔看着倔强的夏忧,心底升起一抹不忍。 “其实,办法还是有的。” 一听还有办法,忘忧那颗沉在海底的心又开始飘动。忙道:“还有什么办法?二叔你快告诉我!” 夏忧放在桌底下的手一瞬间握紧,一种从未有过的紧张感袭遍全身。那种绝境之中有人撕裂黑暗,递来一丝光亮时的心悸,本做好以后就这样了的打算,却在这是心底生出一丝期待。 可是上天似乎并不是什么善人,既不会给你开门,也不会为你给扇窗,它只会在你糟糕得不能再糟糕的时候递把锤子。 “幽冥蛊,肉白骨。” 这便是可以医治好夏忧眼疾的唯一办法。 忘忧眼睛一亮,随即暗淡下来。 夏忧在听见“幽冥蛊”三个字时,心里那点儿期待就散得干干净净,脑袋里只剩下一片空白。 那白,带着肃杀的冷冽,带着无尽的荒芜。 据说当年万鬼宗有四殿十二楼,阎罗弑神幽冥长生,听风歃血十二骷。 而幽冥蛊,则出自四殿之一的幽冥殿。 但当年的那场轰动整个大楚的黎城围杀,在夏锦书死后便将万鬼宗烧得一干二净,四殿十二楼的各位殿主和楼主被押往净明山,当众施以极刑处死。 所以这世间还能养出幽冥蛊的人,已经一个都不剩了。 屋子里一时安静,谁也没有说话。 夏忧直直的坐在凳子上,眼睛看不见了,其他感官就被放大了数倍。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幻觉,她听见铃铛声,她闻见落花香。 那声音轻轻的,轻轻的,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要去到没有尽头的远方。 “铃铃铃……” “铃铃铃……” …… 然后那花香的尽头,有人在问她。 “……花又开了,你也该回来了……” 第十一章 是情多 ,未将红尘看破 四月江南,小桥流水。 刚放晴了几日的不落城,转眼又下起了绵绵细雨。 夏忧在酒馆当她的老板,上午时天气尚且晴朗,忘忧便背起小背篓去了后面山谷采药。结果爬到半山腰,突然下起了雨,又没带伞,只能先下山去。 所幸这雨并不大,如丝的雨滴落下来,现在赶回家还不至于被淋湿。 现在时辰尚早,再加上细雨绵绵,山谷里空无一人,所以当有人叫她时便显得格外诡异。 那人叫住她,在她身后说:“这位小姐,你可识得这下山的路。” 一道女声咋然在身后响起,激气忘忧一身的鸡皮疙瘩。 她转身,就看见一个抱着一只白狐狸的女人站在她前面不远处,看见她转过身来,还对着忘忧笑了笑。 她笑起来很好看,有一个可爱的梨窝,还有一对尖尖的小虎牙。但忘忧一点儿也不觉得她可爱,特别是那对露出来的小虎牙,用来咬人一定很疼。 忘忧悄悄的后退一步,右手背在身后,聚满灵力,准备一旦这个女人有什么动作就打爆她的头。 “这位姑娘怎么独自一人上山,还不识得回去的路?” 忘忧的动作其实很不起眼,正常人都会被她的话吸走注意力,但听风还是看见了忘忧的动作。 她假装没看见,知道这人对自己一直保持着警惕,回答道:“我是离家出走的,家里人逼我嫁给一个我不喜欢的人,所以我就跑出来了。” 这话看起来没毛病,看听风的穿着就像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 但忘忧还是不信,这不落城有几个大户,哪家有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嫁没嫁人她会不知道? “哦,敢问姑娘是哪家的?到时候你家人找来了我好应付些。” 知道忘忧还有怀疑,听风一边跟着她下山去,一边自报家门,“我是从黎城过来的,你可以叫我听风,薛听风。我来不落城已经有好几天了,听说这不落城有家酒馆的酒非常好喝,我就找过来了,结果迷路了。” 说完观察着忘忧的反应 “听风”二字浦一出口,忘忧神色不变,却是想起当年万鬼宗十二楼的听风楼的楼主,就叫听风。 而这个人自称薛听风,不由得让人想起听风歃血。听说十二楼里有好几个楼主皆是女子,而且那听风歃血两人也是女子。 这种想法刚冒出头就被自己否定了,当年净明山净明台的公开处刑,她也是在场亲眼目睹了的,所以不可能是她。 下山一路,除了刚见面时问过几句话,一路上都是薛听风在说话。 一会儿问她这不落城哪里有好玩儿的,一会儿问她那间酒非常好喝的酒馆在哪里,一会儿问她是不是大夫…… 一路上说个不停,平日里话很多的忘忧终于找到了一个比她还能说的人。 她决定如果这薛听风真的去了忘忧酒馆,她就拉上夏忧去接客,好让一日至多十句话的闷葫芦好好体会下什么叫话唠。 一路淋着雨下山,半个时辰后她们终于到了山下的竹林,往竹林里再走一段路就能看见夏忧得屋子了。 越往前走,夏忧屋子看得越清楚,忘忧知道这薛听风来这儿就为了喝酒。但她实在不想让这人来,她怕自己耳朵受不了。 但是,半个时辰后。 她看见不动如山的夏忧,简直要怀疑她不是眼瞎了而是耳朵聋了。 夏忧就坐在酒馆后院的石凳上,薛听风坐在她对面,一脸丧气的趴在桌子上。 “唉呀,你怎么都不说话啊?”没人理的薛听风趴在桌子上,时不时戳戳夏忧。 蒙着眼的夏忧面带微笑,任由薛听风骚扰自己,回答:“我在听,你继续。” 薛听风指指夏忧的眼睛,但又立马反应过来她看不见,说:“你的眼睛,是生来如此,还是……”后来受过伤。 只是她没把话说完,揭人家的伤疤不厚道。 刚路过的忘忧神色一变,在夏忧回答之前抢先说道:“你打听那么清楚干嘛,戳人家伤疤。” 薛听风一脸委屈,“忘忧姐姐,我只是问问,没恶意的。” 忘忧挑眉,姐姐,看来自己真的年龄很大了啊! 夏忧自己倒是无所谓,“没关系,不是天生的。” 一听不是天生的,不知道是不是忘忧的错觉,她竟觉得薛听风有点高兴。 高兴? 这想法出来,自己都吓一跳。 想什么呢! 夏忧在薛听风惊讶的眼神里,自己拿起桌面上的茶壶给自己和薛听风倒了一杯茶。 薛听风接过茶杯,很是稀奇的多看了两眼递过来的茶杯。而夏忧不知道,偏头看向刚才忘忧说话的方向,问:“你需要吗?” 忘忧对苦不拉几的茶没兴趣,摇摇手,“我不喝,还有,现在雨虽然小但也是雨,你们喝完茶就给我进屋里去。”说完就走出了凉亭,给夏忧煎药去了。 夏忧点头,“好的。”看起来乖得很,也就只有在她失明这段时间才会这么听话,因为哪儿也不能去。 仗着夏忧看不见,薛听风立马变脸,捏着茶杯要喝不喝。一脸的冷漠,和刚才在忘忧面前的括噪女完全就是两个人。 薛听风没说话,她在想要怎么才能找到证据证明眼前这个人,这个瞎子是夏锦书。 她从小在万鬼宗长大,小的时候是夏锦书的玩伴,长大了就做她的属下。朝夕相处这么多年,即使相貌不似从前,也看不见那双眼睛,但她就是知道这个瞎子是夏锦书,她曾经的宗主。 夏锦书其实喜欢喝酒不喜欢喝茶,刚刚夏忧倒了茶后一直没喝。喝时皱了一下眉,很快就放开,可能她自己都不知道。 夏锦书喜欢拿着杯子转,就像现在夏忧一样,空了的杯子在手中翻转。 即使一个人面容变了,性格也和从前不一样了,但有些习惯却是不会改变。 她当年被人救下后,一直不相信夏锦书死了,还是被林幽亲手杀的。就算夏锦书真的死了,那也不可能是林幽杀的,再怎么说她也是照顾了他四年的姐姐。 她前几天收到消息,说是夏锦书可能没死,只是受了重伤。可是那写信之人在信中还写着,他没有证据直接证明那个人就是夏锦书,希望她能来亲自证明。 她不知道写信之人有什么目的,也不知道这会不会给夏锦书带来麻烦,但事关宗主,她不得不来。 所以她来了,谎称是黎城的人。 她看到夏忧了,也认出了这就是夏锦书。 只是她没想到,夏锦书的眼睛,居然瞎了。 难道这眼伤就是当年在黎城围杀时受的吗? 如果真的是,那也就是说当年林幽也在场,那世人说的是林幽杀了宗主也有可能是真的,这个没良心的混蛋。 听风握着茶杯的手猛的收紧,那小瓷杯就直接化为了粉末,茶水淋了一手。 夏忧听见声音,侧头,问:“怎么了,是水洒了吗?” 听风:“嗯。” 夏忧给听风又重新倒了杯,听风道谢接过慢慢喝着,一时谁也没有说话,一起听下雨的声音。 其实夏忧走神了。 她最近经常走神,也没想什么。 但她知道自己最近的睡眠不好,老是做梦,但醒来后梦中的一切都忘了。只是每次在做某一件事时,她总是容易恍神,像是陷入了一段回忆,但她只是神识空白什么也没想。 就像现在,她听着凉亭上往下滴落的雨滴声响,滴答滴答,就走了神。 第十二章 穷一生 ,寻一处, 归途 夜深了,雨还未停。 忘忧将一碗黑不见底的药给夏忧端去竹林屋,亲眼看着夏忧喝下去后才放心,又在夏忧耳边唠叨了好几句才端着空药碗离开。 外面雨势未歇,夏忧看不见,只能听声音确定忘忧走没走。 确定忘忧是真的走远了,她才偏头“看”向另一边,说:“她走了,你出来吧!” 空气安静了一瞬,有人从窗外翻进来,正是白天已经回客栈的薛听风。 薛听风翻进窗,又把窗子关好,一路无声的在夏忧面前坐下。 夏忧迟疑了一下,还是想为忘忧辩解一下:“忘忧是我朋友,你大可不必如此。” 薛听风看着灯火下那半张脸,摇摇头,和以前的夏锦书一点儿都不像。“忘忧姐姐是你的朋友,又不是我的朋友,万一她要告密呢?” 夏忧不知道同样都是陌生人,为什么薛听风独独对自己没防备。 她说:“那你就不怕我告密,让你爹抓你回去?” 夏忧只是随口一提,但听风立马坐直了身体,面带严肃之色。 “不,你不会的。”说完她就神色暗淡下来,她忘了现在这个人叫夏忧,不是夏锦书。 夏忧本是开玩笑的,但薛听风的回答听起来和以前的语气不一样,有些认真。 她试探的开口,语气轻缓:“这么笃定啊!” 薛听风下意识的去摸左手腕,那里衣袖下的腕子上,有一道疤痕。疤痕很长,一直从腕骨延伸直胳膊肘,被宽大的衣袖遮住。 她好一会儿都没说话,夏忧也不贸然询问。 屋檐嘀嗒落下水珠,室内安静,失神了一会儿后,薛听风说:“你请我喝酒吧,就喝你们酒馆里最好喝的酒。” 夏忧点头:“好。” 其实夏忧没觉得那情酒有多好喝,她自己喝起来和喝水没什么区别,可能就那点儿酒味儿比较好闻吧。 来忘忧酒馆的顾客,很多人都说这情酒其实不是很好喝,只是在说那故事时很应景。 只要有人,就有恩怨,有恩怨,就有江湖,人就是江湖。 行走在剑侠江湖之中,有兄弟情义的豪情万丈,或生死相依,或两肋插刀;有儿女情长的柔情似水,或执子之手,或默默守候;也有各方家族的尔虞我诈,或两方对垒,或阴谋阳谋…… 经历过与挚友的不离不弃,与情缘的心有灵犀,与敌人的斗智斗勇,或许你已经成长为一个身经百战的江湖侠客。 你需要一个人,可以喝酒,可以谈心,可以畅所欲言,忘忧酒馆,以美酒为引,以故事为费,每晚亥时。 当沙漏翻转过第十九下后,夏忧起身带着薛听风去了前面的酒馆,薛听风撑着伞提着灯笼一路无言。 一路上至三楼,在第三间屋子前停下,里面已经有人在了,点着灯。 夏忧抬手敲门,里面忘忧喊道:“都进来吧。” 门被推开,夏忧侧身让薛听风自己进去,薛听风刚要进去,里面忘忧又喊道:“小夏子也一块进来吧!来都来了,这还下着雨呢。” 听见忘忧喊小夏子,夏忧没什么反应。可能因为隔着一道镂空雕花屏风,再加上外面的雨声,忘忧的声音就有些模糊。 那声“小夏子”,听起来就和喊“小瞎子”没什么区别。薛听风脚步一顿,惯性的想要去拔腰间的剑,摸了个空,才想起现在自己的身份是逃婚的富家女,不是万鬼宗的楼主。 绕过屏风进了里屋,就看见忘忧已经站在木台后面了,桌面上摆放好了几个杯子,里面都装有不同颜色的酒水。 夏忧熟练的在独脚凳子坐下,一边招呼薛听风也坐下,一边摸着去拿酒碗。准确的将酒碗端起放在鼻尖下轻嗅,摇摇头,说:“这次应该不是桃花味,也不是海棠花……” “说实话,看你酿了这么多的酒,一直不知道是什么味的。” 夏忧放下酒碗,将酒递给了薛听风,“你不是一直想喝酒吗?尝尝!” 薛听风没坐过这种独脚凳,刚坐下,就发现这凳子还会转,薛听风赶紧抓住木台的边缘。 见夏忧递酒给自己,接过酒杯。 忘忧酒馆,以美酒为引,以故事为费。 这是夏忧在来时的路上就给薛听风说过了,忘忧酒馆的酒水免费,但没一个酒客会真的不给酒钱,都是自己看着给,高低不等。后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酒馆里的酒钱就变成了三文钱。 薛听风想了想,她没什么故事可讲的,真要讲也只有在万鬼宗里后的事。但她觉得,可能在她说她是万鬼宗听风楼的楼主后,那个穿红色衣裳的女人会第一个杀了她。 于是,她说了另一个故事。 故事的主角在小时候是个穷苦人家出身的孩子,叫小尘。 小尘自小双亲离世,和年迈的奶奶相依为命。父亲生前好堵,输光了家里的所有家产,唯一的房子被债主夺去,之后小尘就和奶奶乞讨街头。 奶奶本来就身患眼疾,沿街乞讨的日子有时连温饱都不能填饱,更别提给奶奶看大夫治眼睛了。 但是小尘从没放弃过,每天从城东一路乞讨到城西,她从不怕苦怕累。有时遇见好心人了,多给几个铜板,她会先买一个街上最便宜的包子带回去给奶奶。 然后剩下的就存起来,要给奶奶看病。 但是没过几年,小尘钱还没存够,奶奶就因病去世了。她用自己存的所有钱,求人帮自己埋葬了奶奶,立了一块破旧的木板在坟前。 自那以后,小尘就独自一人在城里乞讨,从未想过离开。因为唯一对她好的人,她的奶奶就埋葬在这座城的郊外,她想陪着奶奶。 小尘白天在街上乞讨,晚上就睡破庙里。 她不是一个人,破庙里还住有其他的乞丐。她刚来这里的时候,是和奶奶一起来的,她们没地方住,但这里的人都不欢迎她们。 要赶她们走,奶奶就跪下来求他们。但是那些乞丐们根本没有同情心,他们自己人生不如意,沦为乞丐。他们在街头乞讨,受尽世人的唾弃嫌恶,但是他们什么也不能说的只能忍受。 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过着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这就是他们这种住破庙的人的生活。 一旦有人住进来,这就意味着他们可能讨到钱就会减少,所以面对着比自己还要弱小的人,他们那内心阴暗的一面就被无限放大。 他们需要发泄,发泄自己所受的罪,所受的苦难和不甘。 外面下着雨,冬日的雨,冰冷的吓人。 幼年的小尘跪在地上,眼睁睁的看着已经快要看不清的,年迈的奶奶跪在冰冷的地板上,一下一下的磕着头,求他们。 她看见奶奶身体的起伏,她听见砰砰的磕头声,漏雨的庙顶上往下落着雨水。雨水顺着石板缝往门口流去,奶奶跪在打湿了的石板上,很快就湿了裤子。 额头磕破也不停,血水沿着褶皱遍布的脸颊滑落,落到地上,滚进石板缝里,顺着水流了大半个地板。 外面下着大雨,里面下着小雨,雨声嘀嗒,声声泣血。 第十三章 此心死,身已入江湖 头顶洒下暖黄色的光,一室安静。 忘忧坐在木台后面的独脚凳上,手撑着下巴听这个悲伤的故事。夏忧中途想偷偷的喝酒,被忘忧一把按住手,夏忧松开酒碗讪讪的把手收回去。 薛听风被橘色的光晕笼罩,投下一片阴影,一半的神情隐在阴影里看不清。 夏忧看不见,忘忧却是能看见薛听风握着酒杯的手,指尖用力到发白,手背青筋蹦起,她怕薛听风一个用力那杯子就没了。 薛听风垂首,长长的睫毛投下一片阴影,遮住了眼中的情绪。她喝下一口酒,只觉得这情酒一点儿都不好喝,太苦了。 突然,有人在自己的肩膀上不重的拍了一下,她回头,看见灯火下的夏忧一脸温柔。 她说:“别伤心。” 语调温和,和薛听风记忆中的某个声线不断重合。 一个地方一座城池无论多么繁华富庶,总有一些人,他们既吃不饱饭也穿不暖衣,既没钱看病也没地可住。他们整日穿着破烂,白日沿街乞讨,晚上住破庙。 小尘是个孤儿,也是个乞丐。 她七岁被人牙子卖给大户人人家做丫鬟,在一家姓薛的商人府上服侍小公子。薛员外有三个儿子,大儿子好堵,二儿子好色,府里妻妾成群。 小尘小小年纪就长着一张瓜子脸,大眼睛,煞是可爱。 小公子比小尘大几岁,觉得小尘这么小的年纪无父无母又长得可爱,一直对小尘多加维护,小尘对小公子心存感激。 就算小尘一直避着府里的两位公子,但府里就这么大,总会碰面的。 那年小尘十二岁。 她奉小公子之命,去大夫人屋里拿衣物,出来时被刚好前来请安的二公子看见。 她被二公子堵在没人注意的角落里,肆意羞辱,还要让她做小妾。 小尘不肯,二公子扬手就是一个耳光,狞笑道:“你个贱人,让你上老子的床是看得起你,怎么,还想着我那三弟啊?老实告诉你吧,下个月,我三弟就要成亲了。” 小尘惊讶,她对小公子从来都是感激之情,从来有过男欢女爱。 见小尘不说话,二公子笑得更狰狞,伸手掐住小尘的下巴,变态得去闻小尘身上的味道。 “小尘,你好香啊。跟了我,有什么不好的,等我三弟成了亲,弟媳会让你这么个小美人儿待在他身边吗?” 小尘偏头躲开,说:“二公子,小尘对三公子一直心存感激。就算小公子成亲了,未来的三夫人也可放心,小尘绝不越距。” 二公子一听这话,当即被激怒,一边大吼着“贱人”一边把小尘往自己的院子里拖去。 她被关在暗无天日的房间里,整日遭受着毒打,非人的折磨。 那日,是小公子成亲的日子,张灯结彩,吹锣打鼓,好不热闹。 二公子不在,只让人送来了饭菜。 她伸出满是伤痕的手去抓那人的衣袖,求他,“告诉我,小公子可曾找过我。” 那人皱眉,拂开小尘的手,一脸的不耐烦。 “没找过,今日是小公子大好的日子,我还要去前面呢?” 小尘不相信,她一脸的伤痕,面目可怖,可是那一双好看的大眼睛里还闪烁着一丁点儿的希冀。 “哎呀,都说了不知道,今日一过,林小姐就是薛府的三夫人了。有些人,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不是的,她没有啊,她从未想过要嫁给小公子。为什么没人愿意相信她? 小尘哭了。 奶奶去世时她没有哭,被二公子关在这里一个月来日日被打时她也没有哭。 送饭菜的转身就要出去,小尘在这一刻不知道从哪来的力气,举起一旁的花瓶狠狠砸下去。 啪嗒一声,花瓶应声而碎。 小尘逃了。 她无处可去,只能去找小公子。 可是小公子不在,她见到了小公子的夫人,林小姐。她求她救救自己,她跪下来磕头,就像很多年前为了能有一个可以睡觉的地方,年迈却下跪磕头的奶奶一样。 可是那个林小姐只是笑着,让丫鬟将自己拖出去,一直掌嘴直到小尘承认错误为止。 巴掌落在脸颊上的声音被外面的喧嚣遮掩,小尘从二公子那里逃出来时,身上已经受了不少的伤,但是她一直没开口认错。 她没有错,为什么要承认。 奶奶生前时,常常会拉着小尘唠叨,说要让小尘心怀感恩。不是自己所受了不公,得失有命,心怀良善。 但是这一夜,那个心怀良善的小尘已经死了。 有火光冲天,有人尖叫逃跑。这一夜,无人幸免,薛府的火烧了整整两天一夜。 …… 有水珠从未关上的窗户飘进来,打在风铃上,叮当作响。 忘忧手撑着下巴,望着香炉升起的袅袅烟雾发呆。 夏忧已经回去了,薛听风那个小鬼吵着要和夏忧一起喂狐狸,跟着去了竹林屋。 走时没关窗,雨飘洒进来,打湿了临窗的桌子。吊兰的枝叶垂吊下来,被夜风拨弄着。 忘忧起身去关窗,手指碰上冰冷的边框,头上的钗子摇晃时碰到头顶的风铃。 风铃摇晃,声音脆响。 忘忧将窗户关上,脑海里突然就想起十几年前听过的一件传闻。说是黎城有个有钱人的儿子在成亲当夜被匪徒报复,杀光了所有人,抢了全部财产,临走时还放了一把火。 忘忧喝了一口酒,眯着眼,“啧啧。” 此夜无月,唯有雨声。 …… “别伤心。” 脑子里想着这句话的时候,薛听风已经抱着狐狸蹭上了夏忧的床。 薛听风侧着身子,手下有一搭没一搭地薅着狐狸的毛,看夏忧脱了外衣,慢条斯理的熄灯上床。 狐狸在熄灯之后就跑下了床,夏忧取下白绫放在床头,平躺着。 夏忧说:“别伤心,快睡吧!” 薛听风背对着夏忧的身体再次僵住。 她做梦了,梦见了十一年前的那场大火。 一个小小的身影立在大火前,火光照亮了半边天,照亮着小尘的脸——满脸伤痕,左手臂衣袖破裂,从腕骨延伸至胳膊肘的伤口往下滴着血。 许久,小尘转身,原本要迈出去的脚又收了回来。 她面前,是一身狼狈的薛辰。 薛辰脸上沾满了鲜血和污渍,原本喜庆的喜服此时也沾上了血,双目空洞。他看着小尘,一脸的陌生,眼一眨,眼泪就往下掉。 他哑着嗓音说:“为什么?” 小尘解下自己的衣裳,衣裳之下,原本雪白的肌肤现在布满了疤痕,有的已经结痂了,有的还在往外渗着血珠。 她掀开自己散下来的长发,露出一张同样满是疤痕的脸来,两颊红肿,嘴角有着血痕。 她撕开自己左手的袖子,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流着血。 小尘笑着问:“这下知道为什么了吧。” 知道了,薛辰点头,他已经没力气再开口了。 知道了,因为恨。 她恨自己,恨自己的软弱;恨薛辰的不作为,恨他的见死不救;恨二公子的荒淫;恨林小姐的恶毒…… 她恨今日所有来参加喜宴的人,恨所有说她痴心妄想的人。 他知道了。 他轻轻笑了一下,“那我下辈子再来还你吧,今生,你就恨我吧。” 恨我吧! 小尘也笑了,一点未达眼底的笑意。在灼热的火光下,薛辰看见她眼底的恨和一点晶莹。那个曾经笑起来有个很好看的梨窝,眼底总是带着清澈的,无论遇到什么样的困境都不会放弃的人,是真的被他自己弄丢了。 他看见小尘敛起冰冷的笑,说:“好。” 然后头也不回的消失在黑夜里。 第十四章 莫回顾, 君行君去处 此夜雨声绵长。 下着细雨的天幕,一只扑棱飞过的夜鸟停在窗台上,长途跋涉而来让它的羽毛被淋湿。扇动翅膀,敲打在窗户上,露出脚上的信。 片刻之后,有人将窗户打开,取下信件。 “公子,盯着夏老板那边的人来信了。” 屋内灯火下,锦衣裹身的林幽正立在书架前,闻言转过身来,露出一张如画般的脸。五官立体,风姿绰约,只是眉间一点微锁,透露着一些不耐。 “说。” 属下立马将信中的内容念出来:“夏老板已经苏醒,旧疾复发双目失明,唯有幽冥蛊可医治。” 林幽放在衣袖下攥紧的手在听到“苏醒”二字时微微松开,他轻轻松了一口气,在书案前坐下。 想了一会儿,他抬手在纸上写下回信,边侧头吩咐下去:“传我的令,让影卫的人去巴蜀找白怨书,就说我要面谈。” 染柒领命,将门关好后就下去了,临走之前,几次开口都没能将白姑娘交代的事情告诉林幽。 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伸手想推门,又想起公子说过不能打扰,只得尽量编些委婉点的来回绝白姑娘。 只是这白怨书怎么算也是白姑娘的表哥,这头公子想也不想的就拒绝了白姑娘的心意,回头那白怨书要是不答应帮忙怎么办? …… “幽冥蛊,肉白骨,长相思,残念断……记住了吗?” 记住了吗? 是谁在说话? 耳边响起的是一个女孩不断重复唠叨的几句话,什么幽冥蛊,长相思。 夏锦书睁开眼,发现自己竟然靠着石头睡着了。 火堆还燃着,时不时发出噼啪的声响,从火堆里蹦出几粒火星子。身上的伤口不再流血,衣服干得差不多了,只是头有些昏沉。 手脚使不上力气,撑着墙壁试了几次都没能站起来,夏锦书干脆背靠着石墙盯着火焰发起呆来。 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天已经黑了,不知什么是时辰,整个山谷里只能听见各种各样的鸟叫声和野狼的夜嚎。 夏锦书靠着墙壁,山洞里湿冷,就算点着火,她也有些受不住。脑袋一阵一阵的发晕,耳朵里有着不知从哪里传来的轰鸣声,眼睛疼得想落泪。 只是她微微抬头,那还在眼眶里没落下来的水珠子就被她憋回去了。 肩膀处的伤口稍微动弹一下就是一股钻心的疼,夏锦书还没来得及反应,一枚飞针就冲着心口来。 夏锦书只得用尽全身的力气去格挡,只是还发着高热的夏锦书,光是躲开一个暗器就已经疼得险些晕过去,山洞外面还不知道有多少人等着要取她的命。 她闷哼一声,挣扎着站起来,额头上已经是一层汗水。拿起自己的佩剑,两眼盯着洞口,那里她早已洒下了蛊虫,来一个她杀一个。 面前的火焰一阵摇晃,人来了。 她深吸一口气,提剑就准备杀出去,只是她还没迈出一步,就有人先她一步从外面走进来。 白衣飘飘,是个熟人。 她一下子没了力气,手中的剑哐啷一声掉在地上,人就往后面栽下去。 一阵带着血腥味的风扑面而来,她掉入一个还算暖和的怀里,她撑着最后一口气,愣是没在这人面前晕过去。 来人一身白衣,丝线勾勒满衣袍的苍兰此时染上了还未干透的血,夏锦书心里不合时宜的想着:这人不是最爱干净了吗? 她虚弱的说:“林幽啊,你要是再晚来那么一小会儿,现在你就是在给我收尸了……嘶,轻点儿!” 林幽给夏锦书处理伤口的手一顿,神色莫名变得很难看,手下也多使了点力。 “想活命就给我闭嘴。”夏锦书脑袋发晕的想着,这是对待姐姐的态度吗?但还是老老实实的闭上嘴。 夏锦书脸色惨白,她其实说得也没错,如果林幽再晚来一会儿,她今天就真的可能会栽在这里了。 林幽给她用了点儿药,服用之后会特别想睡觉。可是夏锦书还不想睡,睡着了就得做噩梦,反正也会被吓醒,还不如不睡。 夏锦书眼皮子沉,硬撑着不睡,她看着坐在火边不说话的林幽说:“弟弟啊,姐姐有些饿了,你给我找点儿吃的来。” 林幽添柴的动作一僵,他握着木柴的手指有些用力,差点儿没掰下一块来。 他有些不高兴,他一不高兴就喜欢闭着嘴不说话,嘴唇抿成一条线。他不高兴,夏锦书看出来了,但是只要他林幽不高兴,她夏锦书就高兴。 “不能叫弟弟。”良久他才干巴巴的回答。 夏锦书白着一张脸,嘴唇毫无血色,她盯着林幽的眼睛,说:“为什么不能叫弟弟?你比我小,这么久了还没算清楚该喊我什么?” 林幽背对着夏锦书,又不说话了。 夏锦书之前受伤,流了很多血,又发了高热,再怎么硬撑也扛不住了。等林幽转过身想和夏锦书说话时,人已经睡着了。 他静静的看着夏锦书的睡颜,可能伤口有些疼,即使睡着了眉心依然皱着。火光打在她的脸上,仿佛给人镀上一层暖色的光晕,林幽动了动手指,指尖还没落到夏锦书的脸上,睡着的人突然动了一下。 林幽一下子缩回手,最后只给夏锦书盖上一件自己还算比较干净的衣裳。再看一眼夏锦书,然后林幽神色冷淡的来到洞外。 洞外的空地上,已经有人在等着了,那人似乎很着急,看见林幽出来了赶紧走上前。 “公子,庄主派人来请您回去。” 林幽本来就没什么表情的脸,这下就更没表情了,冷得让人不想靠近。 染柒等着林幽的回复,其实连他都知道,说是“请”,实际上不知道派了多少人来。 他斟酌着开口:“要不然公子先回去,夏小姐这边属下来守着?” 这话他没多大的把握林幽会同意,果然。 林幽:“不用了,我父亲那边你直接说我不回去,锦书这里我自己看着。” 染柒走了,这下就只剩他和夏锦书了。 他往回走,想起他好像是从来没叫过夏锦书姐姐,即使自己比夏锦书小三岁。 林幽坐在地上,看着夏锦书的模样,心想自己怎么可能叫她姐姐呢!不然这人又不知道嘚瑟成什么样了。 第十五章 华山路, 英雄同赴 夏锦书在次醒过来时,已是第二日的晌午。 她和林幽正坐着前往巴蜀的马车上,马车一路颠簸,直接将夏锦书从梦里颠醒。 见她醒来,林幽挥手让染柒出去赶马车,自己打开食盒。从里面端出一碗粥来,白的,只能看见几粒葱花。 夏锦书当即嫌弃的别开脑袋,“我不吃这个,你是要我去当和尚吗?我好歹也是你姐姐,你就给我吃这个?” 林幽将碗放在小桌上,伸手去扶夏锦书,被夏锦书推开,“我自己来,手还没断。” 因为伤了肩膀,只能由林幽亲自喂夏锦书,夏锦书靠着车壁享受着林幽的投喂。 夏锦书:“我们这是要去哪儿?你该不会是趁我昏迷,要将我送到净明山去吧!”这话她其实是带着试探的,她不能全然的信任林幽,即使昨晚林幽才救过她的命。 林幽又怎么能听不出来这话有几分试探,他搅拌着碗里的白粥,说:“我们要去巴蜀。” 夏锦书注意到他说的是“我们”而不是你,“难道你不回凝月山庄了?”这她是真没想到。 现在江湖上有多少人想要她的命,和她走在一起有多大的风险,林幽不会不知道。 夏锦书咽下一口白粥,抬头去看林幽,林幽只是垂着眉眼专心的喂粥,神情看不出有什么和平时不一样的来。 夏锦书的确要去巴蜀,她要去找一个人,一个以前认识的朋友。只是现在她身份有些特别,还受了伤,能不能活着找到那个人还不好说。 对于林幽能猜到她要干嘛,夏锦书有丝意外,但一想到这件事要牵扯到其他人,而这个人还是林幽,夏锦书本能的不想让林幽一起去巴蜀。 一碗粥很快就见了底,期间林幽几乎沉默,夏锦书问一句他答一句。 夏锦书:“我有个朋友邀我去巴蜀玩儿两天,你也要一起去吗?” 这个谎言太过拙劣,林幽连夏锦书要去巴蜀都知道,她要去见什么人难道还不知道吗? 林幽没戳穿,说:“好。” 他放下碗,问夏锦书是想躺着休息还是坐着,夏锦书选择坐着,她睡不着。 她说:“林幽,你其实都知道我要干嘛了吧。”她说这话时,一点儿也没有平时的嘻嘻哈哈,神情是难得的认真。她想跟林幽说清楚,她不想林幽也跟着瞎掺和。 夏锦书没看见,林幽放在桌下的手紧紧攥着。 见林幽没说话,夏锦书又接着道:“是,我要去巴蜀,我要去找白怨书。我想这个你也知道,我还想让你知道我不想让你去,听清楚了吗?” 很莫名的,在听见夏锦书说不想让他去的时候,他心里居然有一丝期待。 林幽侧着身子,回过头去看她,说:“为什么?就算明知道没可能了也还是想试一下?” 夏锦书听了很想打人,为什么? 因为她娘亲就快要不行了,只有找到白怨书才有可能救活她娘亲。就算是希望渺茫,哪怕此去无回,她也要试一试。 “林幽,你不会不知道,我要找白怨书是为了什么。” 林幽沉默,他知道。 可是她有没有想过,这一去,又会有多少人等在巴蜀? “你就非要去巴蜀找白怨书?瑶仙宗呢?” 瑶仙宗是六大门派中唯一不问灵修只问医术的门派,林幽知道,夏锦书在十五岁以前都是在瑶仙宗修学。 夏夫人病重,夏锦书曾是瑶仙宗的弟子,瑶仙宗不会见死不救。 夏锦书在听见“瑶仙宗”三个字时,脸上的神情悉数散去,眼里带着冷意。她哼出声,弯弯嘴角,笑意却未达眼底。 她说:“你别给我提瑶仙宗,你知道什么?若不是她们,我早就回到万鬼宗了,万鬼宗也不至于被烧了。”她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变成人人诛杀的魔女,她娘更不会现在都还躺在床上等着她回去。 后面的话她没说出口,她心口有些疼,眼泪险些就要掉下来。她看着一言不发的林幽,只觉得心口憋着气,难受。 林幽听着夏锦书对曾经的授业恩师的恶言,不知道该说什么,当年夏锦书去瑶仙宗求药的时候他不在,他不知道夏锦书在瑶仙宗经历了什么。 他神色微变,张口想说些什么,但是又什么都没说出口。 夏锦书眼底充斥着不知是不是恨意的冷,双手不自觉的攥紧,她说:“你不是想让我去瑶仙宗求药吗?那我告诉你当年我在瑶仙宗都经历了什么。” 马车摇晃,夏锦书闭了闭眼,林幽只觉得事实的真相他可能不是很想知道。 马车外是阴沉的天,乌云笼罩在头顶遮住了所有的天光,就和当年的场景一样。 大楚二十年,德永帝登基的第一年,夏锦书十七岁。德永帝登基后的两个月,传国玉玺被盗,江湖盗圣夏昊山,也就是她爹,被九州通缉。 在那之前,夏昊山已经失踪了快一年,她娘亲夏夫人病重,她去瑶仙宗求老宗主。 那天也像今天一样是个阴雨天,她就跪在瑶仙山的千梯下,一个台阶磕一个头。 瑶仙山从山脚下到瑶仙宗的宗门口,一共有三千多步阶梯,她从黎城一路日夜不歇的赶到山下,还未上山便被拦下。 她跪了一路,磕了一路,等跪着到宗门口的时候,那个冬天的第一场雪就这样下了起来。雪很大,很快就糊了她的眼,她记得关闭着的大门,记得棍棒落在身上的疼痛感。 她跪在雪地里,求她的师父上官柔,救救她娘。 只是教了她五年的师父,连出来看她一眼都不肯,昔日一起逃学的姐妹曾偷偷给她撑过伞,塞过暖炉。 只是她想见的人,始终没踏出宗门一步。 后来,她晕在雪地里,不知道在雪里躺了多久,再次醒来时是在山脚的农户家里。 她冻得得了病,第二日病还未好,又去了瑶仙宗的宗门前跪着。 她自己也不知道在那里跪了有多久,等她收到夏琉璃的信时赶回家时,母亲已经彻底醒不过来了。 “这就是当年求药的全部经历,现在,你还以为我会去求那群自恃清高的人吗?再跪一次再磕一个头吗?你当我夏锦书是什么人?” 去了又会怎样?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 林幽久久没说话,他看着夏锦书的脸,觉得有些陌生。那张脸曾经有着最阳光的笑容,笑起来总有一个小酒窝,一双异色的眼睛里仿佛有光。 而现在,那双眼里除了恨意,再也装不下别的了。 林幽有时挺厌恶自己的,他是家族里最不受重视的庶子,从小被送到他人府上寄人篱下。父亲只看中家族利益,母亲软弱无能,家里的兄弟姐妹眼里只有那个庄主的位置。 从小就被抛弃的人,原本习惯黑暗,可是后来他看见了光。那光太亮,太暖,以至于他再也舍不得离开,不想回到黑暗里。 现在,那束光灭了,而他除了心里疼什么也不能做。 第十六章 历历一场,近却无 一路无言,直至巴蜀。 夏锦书和白怨书已经有好几年没见过面了,自从六年前她被送去瑶仙宗修学后,白怨书就背起包袱四处游历,最近有消息在巴蜀看见过他。 夏锦书身上没钱,住客栈的费用是林幽给的,也就在这时夏锦书才知道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她的钱都在之前住的客栈里,仇家找上门来,住山洞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啊。 夏锦书要两间房,她不想和林幽同住一个房间。 将算盘打得噼啪响的掌柜抬起头,左耳上的圆环相撞,一脸不好意思:“对不住两位客官,本店只有一间房了。不知道怎么回事今年来的外地人特别多,这附近的客栈恐怕都住满了,要不您两位将就一下。” 之前为了方便,夏锦书都作男子打扮,在掌柜的看来,两位公子同住一个房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林幽脸上没什么表情,拿着门牌号去看看房间,夏锦书走在他身后,总觉得周围有人在盯着她看。她回过头,四周都是吃喝闲聊的人,没什么特别的。 她若有所思的回了房间,将房门关上,说:“你觉不觉得这巴蜀很是热闹?” 林幽正在铺床,闻言点头。 的确是很热闹了,巴蜀地偏,常年炎热,这个时节本是人最少的时候。可是他们从进入蜀中来,周围总是很多人,意外住满的客栈,似有若无的视线。 夏锦书想,有意思,她走哪儿有些人就跟到哪儿。 夏锦书在屋里扫了一圈,发现只有一张床,当即躺在床上说:“这床我睡,我还病着。” 林幽看着夏锦书一阵风似的跑到床上,一点儿没觉得她还病着。 吃过晚饭,夏锦书决定先去街上逛逛巴蜀的夜市。 万家灯火时,巴蜀的夜市刚刚开始。 站在街道上,入目皆是异域风情。巴蜀是大楚南方的一个小国,六年前白怨书走时,夏锦书曾问过他,以后会在哪里定居。 那时的白怨书一心向往自由,同在白翰书院修学的夏锦书勉强算得上是志同道合,在书院里时常往来。 他不向往功名利禄,他喜欢四处游历,去见识九州风情。临走之前,还特地前来告别,夏锦书到现在都还记得那双眼睛里对自由的渴望。 他说他要先去九州大陆游历一番,最想居住的地方是巴蜀。他想见识蜀道之难,想体验银河九千尺的庐山,想去看看巴蜀的风与雪。 现在她就站在巴蜀的街头,吹着巴蜀的热风,风里都是盛夏的味道,热烈干燥。 她侧头看向身边之人,临出门前她又拖着林幽换了一身当地的服装。“汉家食货,以为称首。” 巴蜀的服饰其实和大楚的服饰差别不大,林幽穿着一袭玉色衣衫。他本就长得俊俏,只是脸上表情太僵,无端让人不想靠近。 夏锦书在一个卖糖人的摊位前停下,几乎是下意识的向后招手问:“浮生,吃不吃糖,姐姐请你呀!” 但是话说完后她就怔住了,浮生是林幽的表字,他娘很早以前给他起的。幼时弟弟年纪还小,和自己玩不到一起,她就想着要一个没那么小的弟弟和自己玩。 后来不知道是哪一天,她爹还真就给她找来个只比自己小三岁的弟弟。这新来的弟弟怕生,但是喜欢吃糖,每次上街看见有卖糖人的就走不动道,眼珠子都快要沾到糖人上了。 每次夏锦书都会拉着林幽挤进都是小孩的人堆,向站在她身后的人招手,说,浮生吃不吃糖,姐姐请你。 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林幽性子孤僻,来到万鬼宗后从没叫过夏锦书姐姐。夏锦书每次都会拿着各种各样的糖来逗弄林幽,不厌其烦的让人叫自己姐姐。 没想到这么些年过去了,她看见卖糖人的,还是会不自觉的以为自己还是十三四岁,追猫打狗的时候。 林幽看了一眼卖糖人的老者,掏钱在转盘上轻轻一拨,手气颇好的转出个凤凰。周围的小孩子眼巴巴的看着林幽,糖人很快就做好了,林幽接过后转身就递给了夏锦书。 “姐姐,请你吃糖。” 夏锦书被塞了糖人,一路握着糖人跟着林幽走。她总觉得林幽刚刚话里带着揶揄,她还是第一次听见林幽叫自己“姐姐”。 以前林幽是因为性子孤僻,又到了一个陌生的环境,对谁都带着丝警惕,一直没交着什么朋友。 后来和没心没肺的夏锦书待了几年,性子没以前那么孤僻了,但除了上官月兄弟俩,夏锦书就没见他还和什么人来往。 长大后的林幽对谁都是一副面瘫脸,以前不爱说话,现在仍是不爱说话。 从前没开口叫过自己,现在倒像是吃错药了一样,一声“姐姐”叫得顺口。 一路走走停停,夏锦书被林幽塞了不少吃的,等回到客栈时她都有些撑得睡不着。 她派去找白怨书踪迹的人到现在都还没有回信,她就更睡不醒着了。她躺在床上,看着林幽不知道从哪里找出来的一本书,坐在桌边就开始看起来。 她盯着林幽的侧脸,盯着盯着就走了神。 林幽长得好看,这是她从小时候就知道的。 林幽第一次来万鬼宗的时候才九岁,比夏锦书小了三岁。见人时总低垂着脑袋,让人看不见脸,性子也不好相处。 刚见面的时候夏锦书就让人抬起头来,林幽不自在的抬起脸,夏锦书就看见一张瘦弱但是好看的脸。脸上没什么表情,一双眼盯着地面,就是不去看夏锦书。 自来熟的夏锦书当时还以为是自己把人吓到了,后来接触多了才知道是这人本来就这样。夏锦书虽然不受人待见,但林幽长得好看啊,就为了这,夏锦书每次出去玩都会上他。 起初林幽不愿意,夏锦书都忘了自己当时是怎样威胁他的,大概是说了些不和她出去就把他关起来之类的话吧。反正她当时的确是说了些混账话,不知哪句话入了林幽的耳朵,自那之后夏锦书让他出去他都乖乖听话了。 林幽真正心甘情愿的跟她一起玩,大概是在那件事后。 有次她从瑶仙宗回来,带林幽去玩,遇上几个以前有过小摩擦的公子哥。那日还是林幽的生辰,夏锦书带他去酒楼想让人吃顿好吃的,没想到那几个不长眼的往眼前凑。 一言不合就打起来,都是家里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即使夏锦书的修为再差,对付这几个人也够了。 她自己打得爽,就忘了身旁的林幽。 然后林幽就像只小鸡一样的被人捉住,打了几下打不过就老实了,倒是把夏锦书给惹怒了,差点儿没把人打残。 后来饭没吃成,银子都陪给了酒楼老板,自己也挨了打。 等回了万鬼宗,夏锦书自己偷偷溜到厨房给林幽做了碗鸡蛋面,还差一点儿就把厨房给烧了。万幸面是做好了,她端着碗面给林幽送去,顶着一脸灰挤进了林幽的房间。 “来,姐姐给你做的鸡蛋面,尝尝?”话说到后面她自己都说不下去了,面糊成一坨一坨的,鸡蛋也煎糊了。 她小心翼翼的看着林幽夹起鸡蛋,吃了一口,然后就放下不吃了。夏锦书以为是难吃的咽不下去,一脸尴尬的站起身说:“不好吃就别吃了,免得吃坏了肚子,我让人重新给你做一碗。” 她步子还没迈出去,就看见林幽又拿起筷子吃了起来,她刚被打击到的心又开心的飞起来。 笑着说:“好吃吧,今天是你生辰,本来准备请你吃顿好吃的。结果遇上了几个没长眼的王八羔子,让你只能吃面了。” 她笑得露出一口白牙,除了脸上的锅灰。 自这件事后,林幽就爱跟着自己玩了,除了没叫过自己姐姐外。 不,今晚他还叫自己姐姐了。 她说:“唉,你还记不记得有一次你过生辰,我还给你做过一碗鸡蛋面?” 正要翻页的手顿了一下,林幽想,那碗鸡蛋面,难为她还记得。 林幽:“记得。”怎么会记不得,他可能会记一辈子。 夏锦书脸皮厚的自我感觉良好,说:“哎呀,这世上怎么会有我这么好的姐姐呢?” 林幽脸色不变,淡淡的回答:“是,一口咬下去,我险些以为你煎的不是蛋。” 夏锦书两眼一翻,否认道:“怎么可能,我对我的厨艺相当有自信,肯定是你记错了。”说完还自信的点头。 林幽无奈的想,他也想是自己记错了。 当年那碗鸡蛋面,他看着就没食欲,咬第一口的时候差点当着夏锦书的面吐出来,一口的鸡蛋壳。面糊成一坨一坨的,还咸得要命,他严重怀疑夏锦书是把盐罐子都倒进去了。 当年若不是看一脸脏兮兮的夏锦书有些可怜,他才不会碰那碗面,到现在他自己都佩服自己居然能面不改色的吃完一整碗面。 听完林幽对当年那碗鸡蛋面的真正评价,夏锦书一脸“你在说什么我不知道你肯定是记错了”的转过身,背对着林幽睡了。 没多久,林幽也熄了灯。 他坐在桌边,借着窗外洒进来的月光看了一会儿夏锦书,嘴角缓缓勾起。 其实当年并不是因为看夏锦书可怜才吃的。 当年生辰那天的事情,他一直都记得。 他记得夏夫人跟自己说过,夏锦书得知自己生辰要到了,特意从瑶仙宗赶回来给自己过生辰。他记得当自己被人打了的时候,夏锦书生气的模样。他还记得当时为了保护自己,夏锦书自己多挨了些本来不必挨的拳头。 他还记得,回来后,夏锦书自己一身的伤都没来得及处理,就急急忙忙的跑到厨房给他做鸡蛋面,还差点烧了厨房。 他还记得当夏锦书敲开他房门时,看见那张明明一脸灰尘却还笑得灿烂的脸,心里的猛然悸动。 他在来到万鬼宗以前从来没过过生辰,却在这之后的日子里感受到了无数的温暖。 夜色里,林幽轻轻笑了一下。 谢谢你,锦书。 第十七章 不乱于心 收到歃血的消息是在后半夜,夏锦书再一次从噩梦中醒来,还没缓过神来就听见有人在窗外叫她。 她看了一眼趴在桌子睡着的林幽,临走之前将自己的被子给人盖上,确定林幽没被吵醒才从窗户上翻出去。 她身后,原本趴着的人轻轻的动了下,一双浅色的眼睛睁开,看着夏锦书离开的窗户好久才又闭上。 乘着夜色,夏锦书来到一户农院,院内灯火通明,有不少万鬼宗的人守在各处。等走近了,夏锦书才闻见一股血腥味,外面的尸体已经凉了几个,屋内还躺着一个人。 夏锦书一边往里走去看那人一边问:“怎么回事?你们和谁交手了?”万鬼宗也有不少的人受了伤。 歃血跟着,回答:“回宗主,您在瑶城被人埋伏后,我们就和您失去了联系。我和听风商量了一下,她继续在瑶城附近找您,我和唐书先来巴蜀找白怨书。” 夏锦书点头,她之前在瑶城刚出城就被太虚阁和绝阳楼两拨人轮番埋伏。还没来得及和歃血他们联系上,就自己先来了巴蜀,没想到被人捷足先登了。 她指着地上的尸体问:“那这些人是怎么回事?” 歃血从怀里拿出一封染了血的信,递给夏锦书,夏锦书才发现歃血手臂上也有伤。她接过信,把人赶下去,“行了,快给我滚下去包扎伤口,有事我问唐书。” 歃血抿唇,知道夏锦书是关心自己,就下去找人包扎伤口了。 夏锦书拿着信,走进屋里,屋里正有一人守着。 戴着半块面具,红色的彼岸花爬满面具,一身的黑色斗篷,正是唐书。 见夏锦书来了,唐书低头行礼,“宗主。” 夏锦书摆手,走到床边打量着床上躺着半死不活的男人。脸色惨白,原本闭着的眼在夏锦书来之后就睁开了,可惜两眼混沌,看着有些疯癫。 夏锦书随便找把椅子坐下来,“这个人是谁?” 这个人她没见过。 唐书恭敬的站在夏锦书面前,回答:“这个人叫林志安,原是大楚瑶城人氏,之前一段时间因为救了一个人,后来就有那个人的仇家找上门来。他出来躲人,不知道为什么就来了巴蜀,属下原本没注意到林志安。只是今晚属下发现有人在救治林志安,而这个人就是……” 夏锦书:“白怨书。” 白怨书以前还在白翰书院时,就展露出惊人的医术,人称“小华佗”,说的就是白怨书。这也是为什么夏锦书会不远千里的从大楚赶到巴蜀。 “这个林志安到底救了什么人,有那么多人追着要杀他。”还一路追到巴蜀。 唐书迟疑了一下,欲言又止,夏锦书还从来没见过唐书这副模样。 “你查清楚了吗?他到底救了哪位神仙?” 唐书单膝跪地,回答:“竹笙。” 夏锦书原本拿着信纸的手猛地攥紧,她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几个字:“你说谁?” 唐书垂首回答:“是竹笙,林志安在瑶城救下的人是竹笙。” 夏锦书闭上眼,微微喘了口气。 竹笙,是她弟弟夏不染的侍从,陪读,玩伴。 两年前,大楚二十年,她从瑶仙宗回万鬼宗的路上,被人埋伏。等她赶回万鬼宗的时候,万鬼宗已经被烧了,她母亲昏睡不醒。 而她的弟弟,夏不染,才十二岁的年纪就死在那场大清洗中。长姐夏琉璃,也因为这场战役差点没命活着等到她回去。 而现在,唐书告诉她,有人救了自己弟弟的侍从。 那她弟弟呢?夏不染呢?是不是也还活着? 一个个念头从夏锦书脑海里闪过,她险些激动的跳起来,她连忙把唐书从地上抓起来,“那人呢?竹笙人呢?那……那……”那我弟弟呢? “等我们找到那个地方的时候,人已经不在了,看当时留下的线索,来抢人的不止一拨人。除了我们自己的人,至少还有两方人。” 现场没留下竹笙的尸体,说明人有可能还活着。只要人还活着,就有机会将人抢回来,那她弟弟的下落也就线索了。 夏锦书道:“继续派人去找竹笙的下落,顺便再查一查当年我没回万鬼宗时,究竟有多少人参与了那场大清洗。” 除了六大门派之外,夏锦书想,当年那场大清洗战役之中应该还有朝廷派来的人。毕竟这间事情的起因,就是玉玺被盗。 唐书领命下去,夏锦书坐在椅子上心情久久不能平复,只要一想到她弟弟可能还活着,她就按耐不住。 这时她才想起自己手里还拿着一封信。 打开信,一目十行的看下去,越往下看,夏锦书脸色就越难看。 一把将信斯成两半,夏锦书顶着一张上坟脸让人叫来歃血。 没过多久,歃血来了。 夏锦书拿着两张纸,问歃血:“当年我去瑶仙宗的时候,一个人也没带。我问你,你当年记不记得在我之前还有谁也去了瑶仙宗?” 歃血:“记得,在宗主之前林公子也去过。” 林公子。 夏锦书有些急切的追问道:“哪个林公子?” 歃血:“林幽,林公子。” 夏锦书放开搭在歃血肩头的手,有些想不通。那个时候,林幽已经被林庄主接回了凝月山庄,又怎么会去瑶仙宗?他去那里干什么? 那个时候,应该正是六大门派和万鬼宗撕破脸的时候。朝廷施压,没人敢在这个节骨眼上和朝廷作对。 六大门派皆在商讨如何对付万鬼宗,这个时候夏锦书的母亲夏夫人病重,他们早就料到夏锦书会去求瑶仙宗。 提前去瑶仙宗,让老宗主杀了夏锦书,瑶仙宗不可能这么做。但杀人不成,不给药也行,再加上半路的埋伏。 万鬼宗的大清洗,他们计划得很好,将夏锦书支开,半路设伏。再联合朝廷的人一起围剿万鬼宗,打得万鬼宗措手不及。 真的是打得一手好算盘,那林幽在这其中又充当着什么样的角色呢? 瑶城埋伏,说是凑巧未免也太过巧合,她受伤之后就遇见了林幽。知道她来巴蜀有什么样的目的,林幽也跟着来了。 林幽究竟有什么目的,若是为取她性命,那之前在山洞里他大可直接一剑杀了她,又何必多此一举的救她呢? 踏着夜色,夏锦书出去折腾了一番,身上的伤口又裂开了。夏锦书从窗口翻进来,没惊动林幽,自己给自己上了药后躺在床上,直到天快亮了才睡着。 等她睁开眼时,身上正盖着昨晚她走前给林幽盖上的被子。 见她醒了,林幽端来一碗黑不见底的药。 因为伤在肩膀,用手不便,林幽便亲自喂夏锦书。舀起一勺药,等凉得差不多了,试过温度才送到夏锦书嘴边。 林幽凉药时低垂着头,外面的太阳照在身上,给人镀上一层金边。 夏锦书细细的看着,林幽此时安静的模样,是夏锦书很少见的。长长的睫毛半垂下来,遮住了眼中的情绪,薄唇微张吹着药。 就是这样一张脸上的这种表情,常常能让夏锦书放松下来。其实在夏锦书私心里,她不愿意去相信林幽会是这样的人。 一碗药就这样在林幽的沉默和夏锦书时不时的走会儿神中喂完了。 喂完药的林幽坐在床边静静的看着夏锦书,夏锦书被他看得有些发毛,“你干嘛?” 林幽神情莫辩,好一会儿他才认命般说:“锦书,不管你清不清楚,我只想让你记住,我永远是你可以信任的……” 夏锦书:“可以信任的什么?” 最后几个字,林幽说得很慢,夏锦书却觉得这样的林幽让人有点他在难过的错觉。 他说:“我永远是你可以信任的,朋友。” 夏锦书没说话了,她翻身躺下去,背对着林幽。 她觉得这样的林幽有点儿让人觉得他在难过的错觉,可是在听完林幽的话后,她自己反倒有点难受,没有原因的难受。 她想,林幽,你最好别让我失望。 第十八章 不困于情 这一觉夏忧睡了很久,久到醒了之后一直没反应过来自己眼睛已经看不见了。 夏忧感觉自己好像是做了一场梦,她在梦里游走了很久,眼前好像一直被蒙着一层薄薄的雾气。她看什么都是迷迷糊糊的,不知道什么时候眼前的雾气散开了,她终于能看清楚东西了。 她看见自己站在一座阁楼前,可能是天快黑了,周围的天色都暗了下来。她没有原由的感到难过,脚步不受控制的往阁楼里走去。 阁楼里很安静,只有风刮过纱帘时的动静,和夏忧脚踩在楼梯上的声音。 没走多久,夏忧就走到了楼梯的尽头。尽头是一个半掩着门的房间,里面没点灯,显得昏暗无比。 夏忧往里走去,只能看见角落里似乎是躺了个人。她本想细看,只是周围的一切都开始模糊,消散。 然后当所有东西都消失不见了,眼前只剩下一片无垠的空白时,夏忧醒了。 醒了,然后梦里面的东西就忘了,只记住了黑和白。 她坐起身,只觉得全身的骨头都快散架了一样,明明睁着眼,眼前却是一片漆黑。 直到一个毛茸茸的东西蹭上她的手,她摸过去,摸到了一颗小小的带毛的脑袋。 那东西在夏忧手心舔过,夏忧一下子反应过来,这是薛听风带来的那只白狐。听说很可爱,通身都是雪白雪白的,可惜她看不见。 她不知道自己是睡了多久,只能依靠窗外照进来的阳光落在她眼里的感觉来判断。有些轻微的刺痛感,她不敢拿自己的眼睛随便折腾,只“看”了一眼,她就乖乖闭上眼。 夏忧浑身骨头疼,便也没拿白绫缚住眼睛,自己慢慢的摸着出了竹林屋。 一出来,夏忧就感觉到一阵温暖包裹在身上,是太阳。 随即就是一阵脚步声向她跑来,夏忧听见叮叮当当的声音,便以为是忘忧。 她说:“你跑什么,这么兴奋是捡金子了?”话一出口,她才发现自己的嗓音也哑了。 夏忧有些疑惑,自己不就是睡了一觉吗?怎么醒来感觉整个人都不对了。 下一刻,她就被人抱了一个满怀。 来人比夏忧还高,夏忧头埋在这人的胸前,听着这人说话时胸腔的震动。 是男的,不是忘忧,夏忧后知后觉的想把人推开。 只是她浑身疼得没什么力气,推了几下没推开,索性就任人占便宜了。 她听见一个好听的男声在头顶响起,带着不知道是不是夏忧错觉的颤抖,说:“阿姐,我终于找到你了!” 夏忧脸上不动声色,其实心里已经乱成一团糟了。 她轻轻仰起头,闭着眼说:“这位少年,谁是你姐?” 然后她被人放开了。 然后空气突然安静了一下,夏忧以为这个乱认亲戚的小公子在这声疑问的语句里,终于发现自己认错了人,此刻正尴尬的不知道说什么。 她决定好心安慰一下这个不知道长啥样的小公子,“没关系,认错人很正常,毕竟谁让我的脸比较……大众。” 夏忧用了一个忘忧教她的词,不惜自贬也要安慰这个人。 只是她不知道,站在她对面的人,正颤抖的伸出手准备去摸她的眼睛。 他一双手抖如筛糠,激动的又要说不出话来,还是身边的人看不下去,问出了他一直想问却没问的话。 “你的眼睛怎么了?” 冷不丁冒出一句话,夏忧被吓到了,她是真的没想到这儿还有一个人。这个人在这儿多久了,一直看着这场认错人的误会? 夏忧站久就撑不住了,她知道这院里有张石桌,打算走过去休息一下。 本来抖如筛糠的手眼看就要摸到她的眼睛了,她这一转身,一下就错开,只摸到了一手头发,身后之人不忍直视。 夏忧一步一步走远了,夏不染回头去看蒋易,“蒋易,她的眼睛……”他没说完,但蒋易懂,他无声开口:瞎了。 夏不染的手终于不抖了,换成抖身体了,蒋易怀疑他下一刻就要哭出来了。 他连帕子都准备好了,但夏不染只是吸溜了一下鼻子,眼睛通红的往夏忧那边走。 蒋易问他:“不哭了?” 谁知夏不染语带哭腔的回答:“浮生哥都没哭,我哭什么?我高兴都还来不及呢?” 蒋易心想,行,只要不哭。 夏忧坐在一张石凳上,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摆在手边没喝,她喜欢喝酒。 夏不染和蒋易在她面前坐下,带起一股风,夏忧顺手就将茶杯推到右边。 刚被拒认的夏不染正伤心,一坐下来就看见夏忧给他一杯茶,他高兴的又说不出话来了。 蒋易看他没出息的样子,心里摇摇头,转而看着夏忧说:“你知道我是谁吗?” 蒋易的声音挺好听的,像初春的泉水,自带一股凉意。以前夏锦书就常跟他开玩笑,说他的声音很好认,哪怕日后记不得这个人了也一定会记住这个声音的。 现在,蒋易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他没把握现在的夏锦书还能记住。 果然,夏忧在听完他说话后,摇头。 “不知道,不过你的声音很特别,像是……初春的泉水,有股凉意。” 蒋易没说话了,他有点失望。 随即他就释然了,夏锦书连她唯一的弟弟都认不出来了,不知道他是谁,也挺正常的。 夏忧是真的不认识这两个男的,但一想到人家都找上门来了,虽说是认错了人,但她也不好意思直接赶人走。 但她想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就问:“请问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这次夏不染先回答,声音还是有点抖:“现在已经是未时了。” 夏忧点点头,哦,那也没睡多久,只比平时多睡了几个时辰而已。 身后不知何时又来了几个人,夏忧还不知道,她随意的开口,不知道是说给自己听的还是说给对面两个人。 “就多睡了几个时辰而已,骨头都快散架了。” 话刚说完,她身后就蹦出一个人,夸张的接过去,“才几个时辰?你睡了两天了!猪都没你能睡!” 嗓门大,说话还不忘刺她几句,是忘忧。 夏忧震惊得一下子睁开眼,露出一双红色的眼瞳,“我睡了两天?” 夏忧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原来这么能睡的吗? 但在场的人却更关心夏忧的眼睛,两天以前,夏忧得眼睛还只是眼瞳部分是红色的。今天一睁眼,连眼白部分都开始变红,大有变成眼眶里只剩红色的架势。 原本停下来的夏不染又要开始抖如筛糠了。 一时间,在场的人除了夏忧本人之外全都愣在原地,还是走在最后头的薛听风反应快,一个箭步冲上前去遮住夏忧的眼睛。 忘忧反应过来,今天是个晴天,太阳也出来了,那就意味着夏忧不能睁眼。 薛听风喘了口气儿,所有人都在担忧的眼睛,只有本人依然淡定。 淡定,淡定。 第十九章 不念过往 太阳的光滑过地平线,白日结束,迎来黑夜。 亥时一刻未到,就有人敲响了忘忧酒馆的门。 这一夜,是忘忧守馆。当她掌灯下楼开门的时候,门外的人已等候多时,写着忘忧两个字的灯笼将他的影子拉长投在身后,这位长相俊俏的年轻公子成为了今晚的客人。 这位公子姿容出人,棱角分明的脸在忘忧自己倒腾的水晶灯下,显出几分疏离。 浅色的眸子从忘忧身上一扫而过,没多做停留。 进入五月份,夜里不算冷,这位公子穿着一身白色的衣裳,大片大片的小苍兰开在衣摆上。 来人不问过往,不问名字,这是忘忧酒馆的规矩。忘忧什么也没问,确定了只有这公子一人便在前头带路去了三楼,在第三间屋子前停下。 在忘忧推开门前,林幽问了一句:“原来您才是酒馆老板?” 忘忧手稍顿,将门推开,一边走一边回答:“我的确是这间酒馆的老板,但我时常不在,就让朋友替我看一下。” 忘忧没说这个朋友是谁,林幽也就没继续问下去。 林幽在靠窗的位置坐下,窗户打开,夜风将风铃摇得叮当作响。清冷的月光之下,那盆小吊兰的枝条轻轻的晃。暖黄的光隔着雕花镂空的屏风照过来,将林幽的脸一分为二,一半隐在阴影里。 一双手出现在视野里,林幽垂首,桌上摆了一壶酒。 “公子可是有心事?” 林幽接过酒杯,闻见一股淡淡的香味,是小苍兰。 林幽浅尝一口,发现这杯中之酒竟然无味,他扬眉,“确有烦心之事。” 忘忧给自己也倒了杯酒,就着月光,一口饮尽,想起一首诗来,“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林幽看忘忧放下了杯子,问她:“味道如何?” 忘忧回味了一下,还是没尝出是什么味道,但她说:“好喝。” 林幽默了默,“我喝着,像在喝水。” 忘忧正准备接话,突然想起来夏忧也是,喝情酒尝不出味道。加上林幽,忘忧一共见过三个人,一个是夏忧,一个是林幽,还有一个人…… 见忘忧不说话,林幽自己给自己倒酒。 突然的,忘忧说:“你其实是来找人的吧!” 这话没说错,他的确是来见夏忧的,但没想到夏忧的旧疾复发,没见着人。 他点头,“我是来找一个人的,一个被我弄丢了的人,我得把她找回来。” 不知道为什么,听着这句话,忘忧觉得他在难过。 林幽其实很难过。 大楚十五年,林幽九岁,是他被送到万鬼宗的第一年。 临走的前一夜,他的母亲来找他,对他说:在万鬼宗一定要听话,特别是宗主的话,一定不要惹事。 才九岁的林幽在昏暗的灯火下打量着生母的脸,第一次觉得自己的母亲其实也挺可怜的,凝月山庄所有人都知道,他这一去,根本没有回来的可能。 他的母亲太懦弱,一颗心里只有他那个好色荒淫的父亲。 他甚至不怪她,哪怕知道自己可能没命回来,他厌恶这个家,他宁愿死在万鬼宗也不愿留在在这个地方。 然后第二天天还未亮,他就坐上了前往万鬼宗的马车。 马车走了很久,好几个日夜交替后,他终于见到了来接他的人。 是一个长得儒雅的中年大叔,这个男人摇着一柄扇子,看见他时很开心的笑了。 没有他想象中的那样,面露厌恶嫌弃。而是大步迎上来,拍拍他的头,说:“不要怕,把这儿当做自己家就好了。” 林幽想着,家?不,他没有家。 他被人推着走进自己的房间,房间没有多豪华,但是布置得很温馨。有一个书架,一张书案,还有不少孩子的玩具。 和他之前住的地方完全不能比,至少被子是软的,不会睡到半夜被自己冷醒。 他小心的打量房间,而夏昊山也在打量着林幽。他只知道这孩子小小年纪的就被当做人质送来万鬼宗,肯定不是自愿的,再想到自己派人查到的这孩子在凝月山庄的处境,只想着能对人好点。 “喜欢这些玩具吗?叔叔专门为你准备的,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就都准备了些。” 他见林幽看着那些玩具没说话,还以为是不喜欢,忙道:“不喜欢这些也没关系,想要什么就跟叔叔说。” 林幽终于应了声,但他没说喜欢也没说不喜欢。他低垂着脑袋,一言不发,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夏昊山让他换身衣服,还给他拿来了新的衣服,很合身,穿着也很暖和。一双小小的黑色靴子上秀了几朵云,白色的衣衫上秀了盛开的小苍兰,他带着一身的小苍兰跟着夏昊山去了万鬼宗主殿的正厅。 刚一进去,就听见有两个人在说话,气氛很融洽,但是他来了之后就安静下来,敏感的林幽一想到自己的身世,脸上越发没有表情了。 一路走到大厅内,有两个女人坐在上首位。一个看起来很年轻,十七八岁左右,穿着一身黑红相间的衣裳,面容清丽,但带着一股不好接触的疏离。 见他来了,也只是不轻不重的看了他一眼,然后就跟夏昊山打招呼。 “父亲,你来了。” 原来是夏宗主的女儿,听说夏宗主一共有三个子女,这应该就是长女了。 他还在想着该怎么和她打招呼才不会被讨厌,就被一个人拉了过去。 林幽抬头,看见的就是一双温柔的眼睛,带着笑意看他。这是和他母亲不同的人,这位夏夫人声名在外,性子强势,但看着林幽的时候温柔又专注。 她开口,声音带着让人安心的轻缓,“这就是林幽吧,长得还挺可爱的。” 林幽睫毛颤动,他还是第一次被人说可爱,连他母亲都没说过。 他被夏夫人拉到身前,被迫转了个圈,“衣裳还合身吧,鞋子大不大?” 林幽有些慌乱,他从未被人这般对待过,根本不知道要怎么回答才能令他们满意,他怕说错话后这一切都会化成泡沫。 他眼底的慌乱没逃过三人的眼睛,夏夫人和夏昊山对视一眼,也不在意林幽回不回答。 “既然来了,就安心的在这儿住下,把这儿当自个儿的家。有什么需要的想要的直接跟下人说就行,我们家没有那么多规矩,想去哪儿玩就去,不拘着你。” 这话多半是用来安慰林幽的,夏夫人也知道一些这孩子的事,知道以前受了不少苦,有些心疼。 这些林幽大概知道,心里是感激的。 夏夫人又拉着他说了会话,知道他第一次来肯定不自在,也没说多久就让他回房间了。 回去的时候也是夏昊山带着去的,怕他找不着路,一边走一边给他介绍这几条路通往哪里,那条路是走哪儿的。 一路走下来,林幽一颗心跳得越发厉害。 刚走到一半,就有一人不知道从哪儿蹿出来,一掌拍在他肩头,吓了他一跳。 他回头,就见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一身黑的站在他身后,见他看过来,愣了一下然后就笑了。 那是一个很灿烂的笑容,从他身后照过来的太阳打在女孩脸上,给她镀上一层金边。耳边的发丝轻轻扬起,同翻转的黑色衣摆一同入了画。 一灰一褐的眼睛睁得很大,仿佛盛了光的眼底是两个小小的他,一笑就露出几颗白牙。 在这一瞬间,林幽几乎忘了呼吸。 他想,这大概就是美人如画,如画中之人。 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渌水之波澜。 第二十章 不畏将来 夜风打在脸上,叮铃作响的铃声将林幽的思绪拉回。 他收回视线,问:“我刚刚讲到哪儿了?” 忘忧坐在他对面,“讲到你过生辰,那位姑娘送了一份很特别的礼物。” 在林幽来之前,忘忧所了解的有关夏锦书的一切,都是在那个女人写的信中。 忘忧看着林幽的脸,虽然名字已经听过几百遍了,但是本人还是这第一次见面。不得不说,还真好看,和之前来过的那位上官公子不相上下。 自己第一次见夏锦书的时候,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夏锦书就和现在差不多了。她不知道夏锦书真正的面容是什么样的,但肯定比现在漂亮的多。 林幽轻敛眉眼,在嘴角勾起一个小小的幅度。 他九岁就来到万鬼宗,因为对家人无情抛弃的绝望,他早在来万鬼宗的路上就已经做好了死在那里的准备。 但是这里的一切都和想象中的不一样,这里没有软弱无能的母亲,只有待他如亲人的夏夫人。这里也没有走在路上就有谁看他不顺眼就欺辱他,这里的下人也对他友好,从不因为他的身世而厌恶他。 还有,他在这里看见了太阳,炽热又温暖。 那日是他的生辰,十二岁,来到万鬼宗的第三年。 那天他还是像往常一样,早早就起来练功,晨起的薄雾还未散尽。 他在蹲了一个时辰的马步后,后背已然出了一层薄汗,离早饭开饭还有一点时间,他打算回房间洗个澡。 万鬼宗有四殿十二楼,宗主所住的主殿是四殿之一的长生殿。夏宗主和夫人独住一个偏殿,三位小姐公子也有自己独立的院落,三年前林幽初来时夏夫人为了让他自在点,给他安排了一个独自的院落。 除了打扫的下人,那飞榭院只有林幽自己居住,环境不是宗里最好的,但也算得上是一处良居。 正因为平日里只有林幽一人居住,所以今日洗澡时他忘了拿要换的衣物,待洗完了才想起,便直接裹了一张浴巾就出了屏风。 他不记得自己洗澡之前有没有关上门,但这院子里除了他一个再没别的人,所以在绕过屏风后看见一道人影时,林幽险些吓个半死。 他还未做出反应,那凭空窜出来的人就一个箭步冲到他面前,随之而来的是一道剑光,带着杀气。 林幽视线凝了一瞬,手快过脑子的扯过一旁的发带甩向来人。发带在手中被注入灵力,一下子缠上对方的剑锋,打了两个转,手上一个用力,便连人带剑的向他摔来。 林幽躲避不开,却又不想和这人有肢体上的接触,于是手腕一翻,直接用剑柄将这人打开。 夏锦书没想到许久未见,这小不点的功力又长进了,都快赶上她了。这次林幽生辰,她特意从瑶仙宗赶回来的,本想给他个惊喜。 没想到刚试探了两招,连剑都被人卷走,还用剑柄将自己挥开,直接摔在地上,林幽的脚边。 夏锦书叫唤着从地上爬起来,一边揉着自己被摔疼的地方,一边说:“好你个林幽,我千辛万苦的从瑶仙宗赶回来给你过生辰,你见面就欺负我。” 待看清从地上爬起来的是谁后,林幽本想去扶一下夏锦书,但刚一弯腰,他就发现自己居然还穿着浴衣。 浴衣虽然大,刚好能遮住该遮的地方,但胸膛处敞开,又因为刚刚才和夏锦书打过,浴衣又往下滑了滑。 林幽本能的转过身去背对着夏锦书,心里觉得自己这衣衫不整的模样会玷污了夏锦书的眼睛。 而刚站起来的夏锦书见林幽看都不看自己一眼,手不听使唤的去拉林幽的浴衣带子,然后本来就没穿好的浴衣彻底滑落。 一个白皙的背部就落在夏锦书的眼里,而夏锦书直接被吓懵了,只能直直的盯着林幽的背看。 心里却想着,真白,都赶上自己了。不对,比自己还要白。少年青涩的棱角还未被磨平,肩部连着背部的肌理处突起,带着这个年纪该有的稚嫩。 湿润的发丝正在往下嘀嗒着水珠,啪嗒一声落在地上。 林幽僵住了,一股热意渐渐爬上来,直接从脖子红到了耳根,连耳尖都蔓上粉色。 他一个转身,修长的手指直接盖在夏锦书的眼睛上,在夏锦书还未动作之前扯来之前放在外间的衣裳穿上。 衣裳翻起,划过一圈弧度,等夏锦书再回过神来时,林幽已经在穿最后一件外衫。 月白色的腰带系在腰际,勒出一段细细的腰身,夏锦书强迫自己移开视线。 忍不住在心里唾骂自己,夏锦书,你在想什么呢?他还是个孩子,是你弟弟,肖想啥呢? 夏锦书侧着身子,不自在的摸摸鼻子,开口说:“你生辰不是今天吗?我特意回来给你庆生的,出去玩啊?” 正在系腰带的林幽手指微顿,半垂着头,披散着的头发遮住了他的情绪,他轻轻应了声好。 夏锦书身高在同龄人中算得上高了,但走在林幽身旁,她稍一侧头就能看见林幽的眼睛。 浅色的眼睛总是半垂着,睫毛长长的,垂下来的时候恰好遮住了一半的眼睛,让人看不清情绪。 现在的林幽只比夏锦书矮不到半个头,三年前刚来的时候瘦不拉几的,比她矮多了。她喊他小不点,让他叫自己姐姐,这小孩从来没叫过。 不管人前人后,要么不理,要么张口闭口二小姐。 第二十一章 桃花落,闲池阁 其实最开始的时候,夏锦书是颗会发光发热的小太阳,时时刻刻照亮着林幽的眼前。 他深知自己的出身,有着一个“妓女之子”的烙印从他出生开始,就已经深深的打在了身上。 九岁以前,他的生活是暗淡无色的,小小的年纪和身躯背负着这个年龄不该有的痛苦。 所以他很有自知之明,从来都不在人前泄露心中所想,因为只有他自己知道,其实他心中一直有一个执念。 而那个执念,名为夏锦书。 早在青春最好时,情窦初开之际,那个人就住在了心上。就像种子落在土里,夜以继日的妄想,让种子生了根,发了芽,从此以后再无他人。 林幽永远记得那一晚的月色有多美,月色下的人有多美好。 在酒楼里,看着恣意潇洒的夏锦书,他怔仲失神。夏锦书是张扬又热烈的,带着豆蔻年华没有的潇洒,那飞舞的彼岸花在眼底盛开,然后他就移不开眼了。 其实来到万鬼宗之后,他就跟着夏宗主开始修习,从最基础的开始,一点一点的从什么都不会的废人到灵师十一级。 酒楼里的几个小少爷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但就在他走神的时候,他就被人擒住了。以他的身手,怎么可能挣脱不开。 可是他当时就是哪根筋搭错了,呆愣着没出手,然后夏锦书误以为他打不过,平白多挨了几拳。 回去的路上,林幽问夏锦书,为什么不直接还手打回去。 夏锦书想笑,但一笑就扯着伤口,只能半扬起嘴角,说“你是我弟弟,当姐姐的怎么能让弟弟受欺负呢!” 可是林幽想着,夏锦书只比自己大三岁,而且他们根本没有血缘关系,他只是一个被家族抛弃送来的人质。 回去时,已经是日落西山了,红霞铺满了整个天际。夕阳的余晖洒下来,打在夏锦书的身上,一层薄薄的金边。 林幽侧过头就能看见夏锦书的整张脸,再不用像小时候那样需要仰起头来。 他侧过头,看见夏锦书长长的睫毛在眼下轻轻颤动,像一只只灵动的蝴蝶,在振动着翅膀。一灰一褐的眼睛微垂着,鼻翼隆起小小的弧度,总是勾起的嘴角。 林幽忽然想抬手去摸一摸,看看那张脸上总也散不去的笑意是不是真是的,不然怎么会那么暖。 在凉秋的傍晚里,秋风扫起落叶,在空中打了几个转,枯叶晃晃悠悠的落下来。风里明明是凉的,可是现在的林幽就是觉得暖和。 一直在夏锦书顶着一弯秋月敲开他的房门时,心房的位置彻底坍塌,高高的篱墙不复存在,那颗名为夏锦书的执念就发了芽。 那晚的月色一定很美,院里的秋菊也一定开得正盛,连空气里都散发着淡淡的香味。 没关上的窗从外面露进光辉,屋里点着灯,人影交相辉映,像是缠绵悱恻不可分。 那碗鸡蛋面也很美味,尽管沾着蛋壳的煎蛋还煎糊了,尽管面条都糊成一坨一坨的,尽管一口吃下去犹如吃了盐罐一样。 但林幽还是一口不剩的全吃完了。 林幽问,为什么不先处理自己的伤口。 夏锦书摸头,笑了笑,说:“我知道自己的厨艺不佳,今日本想请你在外面吃饭,结果遇上了几个不长眼的王八羔子。还让你受了伤,当然得赔偿。” 夏锦书看着已经空了的碗,眼里的意思很明显,请你吃完面就当赔偿了。 林幽又问,既然是赔偿,明日也可以。 夏锦书沐浴在灯火下的脸笑意不减,回答:“因为我想让你开心啊。”然后差点烧了厨房。 因为我想让你开心啊! 一句无关风月的话语,却让林幽心里狠狠震动。他知道,这只是一场无关痛痒的妄想,他的痴心妄想,是夏锦书,却又和她无关。 …… “然后呢?” 夏忧问出这一句,时间已过亥时三刻。 竹林屋里,夏忧睡得多了,现在就睡不着。她不睡,薛听风自然不会睡,于是她就给夏忧讲起了林幽在万鬼宗的事迹。 其他的薛听风了解不多,在她十二岁之前,在没遇见夏锦书之前,她的生活一直都是没有颜色的。 她左耳听力弱于常人,左手几乎废了。但是在遇见夏锦书之后,她有了活下去的念头,只因为夏锦书一句,谁人都是自己的英雄。 薛听风翻了个身,撞见夏忧睁开的眼睛,一双桃花眼本应带风情,此刻却双目失明且眼瞳泛红。 她手指微蜷,忍住心里的念头,说:“传言那位手刃了女魔头的林幽公子,自小便被送往万鬼宗当做人质。外界传言如何不得知,但是夏宗主一家人对待林公子却是真的好。” 尤其是后来的第二任宗主,夏锦书。 曾为了救回林幽的生母,独自一人带剑闯入陷阱,身负无数伤口,只为了一句少时的承诺。 那件事薛听风是知道的。 六大门派达成一致,不管之前是否有过隔阂,现在统统放下成见,众志成城,对付魔教,万鬼宗。 然后凝月山庄为了引诱夏锦书上当,竟不惜用林幽的生母相威胁。在林庄主看来,林幽的生母不过是一个千人骑万人枕的妓女,若不是有几分姿色,自己是绝不会纳她为妾。 若是能用一个妓女来威胁万鬼宗的宗主,一条漠不关心的人命根本算不了什么,哪怕这个女人曾经为他孕育了一个孩子。 而夏锦书在得知这个消息时,一点也不顾及各位殿主楼主的劝告,执意一人赴邀。 只因为在林幽和夏锦书都还是孩子时,夏锦书安慰林幽的一句承诺:我会永远保护你,直到我死。 然后,夏锦书就真的死了。 死不见尸的死了两年。 外界都传言是林幽设下陷阱,以自己的生母为饵,亲手杀了照顾了自己九年的姐姐。 哪怕这个没有姐姐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哪怕这个姐姐在他最浑噩的时候也不曾放弃过他,哪怕是为了一句少时的承诺,哪怕是为了一个明知是陷阱还执意要去。 没有人知道,当年的那场名动天下的围杀真正的模样,是如何的血染山河,尸山成积。也没人知道,杀了夏锦书的究竟是不是林幽。 …… 那句“我会永远保护你,直到我死。” 夏锦书是真的在用生命来兑现承诺,若说从前,林幽听见这句话会很高兴。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有理由接近夏锦书,才有让夏锦书心里有片刻是他的理由。 后来,他恨极了当年的自己。 因为这句话,他把她弄丢了,再也找不到了。 走过经年的岁月,穿过无数的山河,才发现,我是如此的不舍。 以及,如此的后悔。 第二十二章 春日旧,人空瘦,泪痕红渑鲛绡透 时间一分一秒的走过,天际的颜色从幕黑走到藏蓝再到鱼肚白。 晨起的薄雾氤氲了眼,夏忧眨眨眼,眼前的景物逐渐有了轮廓。可是也只是有了轮廓,无论再怎么眨眼,眼前的一切都是模糊的。 而这层浅淡的影子,隐隐透着红色的雾。 夏忧小心翼翼的从床上爬起来,身边的薛听风早已不见了踪影,夏忧偶尔也会感慨一个娇养的小姐起得比她还早。 夏忧摸着出了屋门,外面天还未亮透,月色挂在远处的天幕上,远远的透着几许光亮。 她记得院里的角落处,前不久才种下几株芍药,忘忧从二叔那里移栽过来的。现在五月上旬,她估摸着快开花了,听说是最新的品种,今年是第一次开花。 可惜夏忧现在眼睛看不清了,也不知道那黑色的芍药是何等模样。 夏忧慢腾腾的走到芍药前,还未到她腰间的花朵,夏忧又揉揉眼睛,眼前的花又清晰了一点点。 夏忧低头,凑近了去看花朵。黑色的,有些模糊,连有没有开都不知道,只能靠手来感受。 她突然想起,芍药还有个名字叫做将离。 将离,将离。 夏忧将这个名字反复的在嘴里念叨着,又想起昨日来找她却认错人的两个人,其中一个叫蒋易。 不知怎么的,“蒋离”二字脱口而出,话一出口,夏忧自己都没反应过来。 她低着头,半睁着眼,眼里是有些吓人的血红,手指无意思的捻着芍药的花瓣。 …… 中午,忘忧来给夏忧送药。 一口气将黑不见底的药喝完,忘忧坐在边上同她唠嗑。东一拉,西一扯,时间晃晃悠悠的就过去了。 下午申时,忘忧还有酒要酿,陪着聊了会儿就要走了。临走之前,夏忧又想起自己早上无意中念出来的一个名字,问忘忧:“忘忧,你知道……蒋离吗?” 她不知道这“蒋离”二字是不是一个人名,但她清楚的感受到,在她问出这两个字时,忘忧迈出去的步子突然就僵住了。 但忘忧很快就恢复如常,笑着问她,“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了?” 夏忧知道忘忧有顾忌,也就没有多问,让忘忧离开了。 忘忧走出竹林,一直走到酒馆后院都有些怔,她似是想起什么,脚下步子一转,转身去了二叔那里。 天气好,太阳不是很大,夏忧就躺在树下的藤椅上小眠。也许是风太过柔软,夏忧刚闭上眼没多久就睡着了,还做了个梦。 梦里是一片雪白,有几个人在结了冰的湖面上抓鱼,明明隔得很近,但夏忧看不清那些人的脸。 夏忧只能判断出这几人都是女子,穿着清一色的服装,天太冷,没多久就开始下起大雪来。 梦里的夏忧很快就迷了路,眼前大雪肆意翻飞,有人从漫天飞舞的雪花里走来,朝着夏忧走来。 夏忧抬起手,却看见朝她走来的女人直接无视她,一支手穿过她拉住了她身后的人。夏忧这才发现她身后还有一个人,穿着和其他人一样的衣服,比她略矮一些,同样是看不清脸。 只见那人和剩下的人一起有说有笑的离开,夏忧很想跟上去,但很快的又迷了路。 梦的最后,夏忧只听见几句越来越远的谈话声。 “锦书,该回去了,不然先生又要罚了。” “蒋离,你怕什么……” 锦书…… 蒋离…… 夏忧踩着申时的尾巴醒过来,她躺在藤椅上半眯着眼,过了许久,梦里的场景果不其然的又忘得一干二净。 夏忧都习惯了,最近老是梦到一些很莫名其妙的场景,醒来之后很快就会把梦里东西忘掉,连一丝细碎的都想不起来,只有醒过来一瞬间的失神证明她做过梦。 只是这一次…… 夏忧半眯着眼,很久都没能回过神来,她终于能想起了一点。梦里,好像每次都有着同一个人的身影,不同年龄段的。 …… 申时尾巴尖,昨日的两位认错了人的公子又来了。 夏忧昨日就和他们说过,自己没有弟弟,是他们认错人了。虽然没有看见那两位公子的长相,但凭着昨日短暂的相处,夏忧相信那两位公子对她并没有恶意,不然忘忧是不会让人过来的。 蒋易和夏不染在石桌边坐下,夏不染终于不抖了,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蒋易还是老样子,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 夏不染对找回他姐姐这件事很执着,他指着看不见的夏忧说,“我们两个长得那么像,肯定是亲姐弟。” 夏忧是真没觉得,凭着自己这双眼睛能找出他们俩有什么地方是长得相似的。 她说:“公子,您觉得我能看出来吗?”一边说着还指了指自己的一双红眼睛。 夏不染说完,自己也反应过来,夏忧看不见。 其实就算夏忧眼睛没问题,也看不出她和夏不染有几分相似。现在的夏忧,除了一双眼睛和眼角的泪痣之外,和传说之中的万鬼宗宗主夏锦书没有一点儿相似的地方。 夏不染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能求救似的看向蒋易。 蒋易摇头,在心里说了一声笨蛋。 他问:“请问你的眼睛是生来就是这样的吗?”他本意只为了试探,没想过故意冒犯,只是他的声音清冷,莫名带了一丝审问。 夏忧不在意别人问到自己的眼疾,老实回答,“不是。” 知道蒋易接下来想问什么,就一口气的说完了。 “虽然并不是生来就有,但确实是娘胎里带来的病,只是这几年严重了些而已。我家中父母早逝,只留下我一个,我没有姐姐也没有弟弟。所以,你们真的认错人了。” 夏不染还想说什么,但被蒋易阻止了,只能将心里的话憋了回去。 见两人终于不再问自己了,夏忧自己有一个问题想问他们。 “你们,知道一个人吗?这应该是个人名,叫蒋离……你们认识吗?” 夏忧不知道,在她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她对面的两个人眼神倏然就变了。 察觉到气氛的僵硬,夏忧小心翼翼的开口,“怎么了,是我说错话了吗?” 夏忧自我反省,她也没说什么呀,她就问了一句认不认识蒋离…… 蒋离! 又是这个名字。 之前夏忧问忘忧时,忘忧就没正面回答,现在这两人也是,难道这个蒋离有什么不可说的秘密吗? 许久,蒋易才冷着脸开口,“蒋离,是我的妹妹。六年前,她就去世了。” 夏忧恍然,怪不得。 然后她就听见,坐在她对面的蒋易几乎是咬牙切齿的继续,“而杀她的人,叫夏、锦、书。”一字一顿,杀意扑面而来。 夏忧不意外,如果是自己的妹妹被人杀了,那她一定会将仇人千刀万剐,以泄心头之恨。 她刚这样想完,突然想起蒋易一直把自己认成是那个夏锦书,那个杀人凶手。 那他会不会直接拔剑,一剑了结了自己? 夏忧突然觉得,这入夏的风,有点凉飕飕的。 第二十三章 几时归去,做个闲人 关于蒋离,身为哥哥的蒋易其实了解甚少。 他们的父亲是云霄宫的宫主蒋琰,传言蒋琰与结发之妻蒋夫人琴瑟和鸣,育有一子名为蒋易。后来蒋夫人因病离世,文书阁阁主的小女文絮嫁入云霄宫续弦,几年之后生下一名女婴取名蒋离。 虽不是一母所生,但蒋易却把蒋离当一母同胞的妹妹来疼,但蒋离性子冷淡,亲情浅薄。 一直到十四岁,各门各派将自家孩子送往白翰书院修学,蒋离在同年的四月前往蜀州。 “那年我妹妹一共在白翰书院待了三个月,去时我还挺担心依她的性子会交不到朋友。但是从白翰书院回来后,我发现她常常会给一人写信。” 说到这里,蒋易神色莫名的看了一眼对面听得认真的夏忧。 那人是谁,刚开始的时候蒋易并没有过多的去打探,只是后来频繁的书信,让他怀疑自己的妹妹交了好友,那个好友还极有可能是个男的。 连着一个月十几封信的你来我往,蒋易终于在第十三次信鸽往云霄宫飞的时候,把那信鸽给烤了。 他一边烤一边拆信,只见信里字迹潦草,仿佛隔着信纸也能看见写信之人随手一写的懒散。 信里内容不多,只有几句话,“等你来吃烤乳猪,太平湖的莲蓬熟了,有空来划船。” 就三句话,还是拆开来看的,蒋易越想越歪,甚至已经想到了写这信的人肯定是个徒有其表的纨绔,就是想骗他妹妹去。 还吃烤乳猪?我先吃了你的烤鸽子,心里这样想着,蒋易又往鸽子上撒了些孜然。 等鸽子烤好后,蒋易还没来得及尝一口,就被找过来的蒋离一举掀翻了。飘着香气,黄灿灿得流油的烤鸽子就这样滚进了灰里,打了个转,彻底看不出颜色了。 还未等蒋易回神,一柄反着光的剑就架在了他脖子上,透着凉意。 蒋易瞪眼,但又有些心虚自己不打招呼的就拦了信,底气不足的问,“妹妹,你这是要干什么?谋杀亲哥?” 他对面的蒋离神色冷淡,只是随意的瞟了一眼一地的白色羽毛,握着剑的手又往前进了一分。 吓得蒋易连连求饶,“是哥错了,哥不该瞒着你自己吃独食。” 蒋离不理他转移话题,直接了当,“信。” 蒋易当即就要气炸了,这还没怎么呢,就要谋杀亲哥了,真有什么了那还得了? 蒋易打死不给信,蒋离就还真的动了手,刀光剑影的过了两招,蒋易就缴械投降了。 他拿出被他揉成一团的纸,蒋离宝贝似的展开,看完信上的内容后,蒋易亲眼看见他万年冰山似的妹妹,居然笑了。 蒋易咬牙,这个小兔崽子。 让我逮到,非得打到他爹娘都不认识了,直接从云霄宫爬回去。 …… 后来,蒋离提出要下山去见好友,蒋易立马就想到了宫外的那个小贱人。他软硬兼施的非要跟着去,蒋离想着只是见个面带着兄长去没什么关系,就同意了。 下山的路上,蒋易想了各种各样的方式用来折磨那个勾搭他妹妹的小贱人。先暴打一顿,再绑回去折磨个三天三夜,然后…… 然后蒋易就呆了。 因为他看见,那太平湖上,小船上站着的分明是个女子。 夏日的风带着燥热打在脸上,蒋易脑子里那一堆乱七八糟的玩意儿一下子不见了,他只觉得打在他脸上的这股风是妖风,特别疼。 那人站在船上,靠着船棚,一点儿都不正经,笑得有些痞。看见蒋离和蒋易来了,吹了声不正经的口哨,弯腰在湖面上摘下一朵开得正盛的荷花,冲蒋离吼,“对面的小妹妹,哥哥送你一朵花儿啊!” 然后长这么大在蒋易面前都没笑过几次的蒋离居然笑了,还笑得很开心,虽然只是嘴角轻轻往上扬了扬,但蒋易依然看得眼热。 他承认,他嫉妒了,嫉妒一个还没见过几面的女人。 那女人就是夏锦书。 原来蒋离和夏锦书在白翰书院就认识了,但蒋易至今都没弄明白,为什么一个不拴绳就能立马上房揭瓦的人,会和自己这冰山似的妹妹成为好友。 一个冰,一个火,这难道不会打起来吗? 他们在万鬼宗一共待了七天。 这期间,蒋易见证了一个和他记忆中完全不同的蒋离。 以前,蒋离总是对所有人都冷冰冰的,连他这个亲哥都没见过她几次笑。但来到这里的蒋离,是个很爱笑的蒋离。 每次都会勾着嘴角,挂着一个小小的笑,这已经让蒋易很震惊了。 但这短短的几天时间里,他受到的惊吓不少。 他们到万鬼宗的时候,天色已经晚了,初来此地,蒋易带着蒋离还是规规矩矩的先向夏宗主见礼,说些两派之间惯有的场面话。 然后他就带着十二分的警惕,在万鬼宗的客房里睡着了。 等他再次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的早晨了。 他匆忙洗漱完,就跑去找蒋离,就怕那不正经的夏锦书带着自己妹妹到处浪。 他去的时候,蒋离正在吃早饭,看上去精神得不得了,他顿时就放下心来。 “妹妹,你昨晚睡得可好。”有没有人半夜来骚扰你呀? 蒋离神色有些迟疑,说了一句不好。 蒋易就问是不是睡不习惯这里的床,毕竟云霄宫此刻还是七月飘雪,这万鬼宗已经夏日绵长了几个月。 蒋离摇头,说:“抓鱼,睡迟了,高兴。” 他妹妹依旧很高冷,言简意赅,但是这不合时宜的内容险些让蒋易怀疑是自己还没睡醒。 他又问了一遍,蒋离又言简意赅的重复了一遍。 现在大早上的上哪去抓鱼,只有可能是昨晚。 蒋易又震惊了,他的妹妹,冰山雪人,和夏锦书半夜三更的去抓鱼? 蒋离没理会蒋易的惊讶,吃完早饭后,蒋离就去前厅找夏锦书了。蒋易回过神后,也跟着去了,他得保护他家妹子,不能跟着不正经的人学不正经了。 就下来的几天,他们去太平湖泛舟,摘莲蓬,进山里打野猪,上树掏鸟蛋,下河抓鱼。短短几天里,把能干的都干了个遍。 蒋离也如愿以偿的吃到了夏锦书答应她的烤乳猪,同行几人都很高兴,除了一脸阴郁的蒋易和落后于人林幽。 蒋易找到同伴似的去找林幽诉苦,却被林幽一脸的生人勿近的低气压给赶走了。 蒋易第一次和夏锦书见面,是和蒋离一起。 对夏锦书的印象也只有三个字,不正经。 哪家姑娘会出来抛头露面,能将纨绔子弟会的不会的全玩儿了个遍? 要教养颇好的蒋易来评价,也只能说出这三个字来。 若要换一句,蒋易只能想到云霄宫的先生对着测验每次都倒数,却死活不改的人的一句话,“朽木不可雕也。” 嗯,朽木不可雕。 对于后来六亲不认的夏锦书来说,这句话再合适不过。 第二十四章 黯乡魂,追旅思 同一时间,相隔甚远的巴蜀。 同为五月,巴蜀却已经热了起来,随便在外边走上一圈,没一会儿就开始出汗。 但此刻的林幽不但不热,心里还拔凉拔凉的,以他为中心半径两米的范围内都能感受到他的低气压。 跟在林幽身后的染柒默默地往后退了半步,公子太可怕,不能惹。 前几天派人去查白怨书的行踪,手下的人探得的消息是在巴蜀一个鸟不拉屎的小山村,他昨日匆匆赶来,连锦书都没见着。 结果来了之后连白怨书的影子都没看见一个。 一个普普通通的农家小院,院前围着一圈不及腰高的篱笆,院里种了几棵树,开着白色的小花,风一吹花絮就洋洋洒洒的飘下来。 落在林幽的肩头,林幽随手将花拂下去,推开了没上锁的两扇门。木门年久失修,发出吱嘎声响。 进了院子里,一个人也没看见,倒是有团白色的东西蹭到他脚边。 林幽弯腰将那团毛茸茸的玩意儿提溜起来,四只小短腿在空气中划拉着,一双眼睛睁得老大,喵呜不停。 一棵树下摆着一把躺椅,林幽没坐。将手里的肉团子放了,肉团子跳上椅子,椅子摇摇晃晃的,没一会儿就安静的睡着了。 入夏的风刮过来,林幽心里有些烦躁。他想早点找到白怨书,想早点儿治好锦书的眼睛,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没看见白怨书人,还是什么其他说不上来的理由,他心里燥意不减,还有些慌。 慌什么,自己都不知道。 身后的人一个也不敢靠近他,站在院外边一动不动,大有就此石化的架势。 时间就这样一分一秒的溜走,黄昏,夕阳铺满一地金色时,有人推门进来了。 白怨书穿着一身的粗布衫,背上背着个背篓,里面装了些绿油油的草,踏着一地金色的走进来。 夕阳在他脸上打下光晕,年岁没在他身上留下多少痕迹,和当年的模样比起来没什么变化。 看见院里站在个人,还是个长身玉立的美男子,白怨书一下子就顿住了脚。 林幽背对着白怨书,背影挺拔伟岸,但带着一丝落寞。听见脚步声,回过头来,就见刚刚从田里回来的白怨书。 林幽已经很久没见过白怨书了,以前关系没那么好,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有些记不住白怨书的模样。 他拧眉,问,“请问你是白怨书白先生吗?”他虽不耐烦,有些急躁,但语气还算正常。 白怨书回神,盯着林幽的脸看了一会儿,林幽被他看得有些不悦,稍微挪了下。 白怨书道歉,“不好意思,我就是,你找我有什么事吗?”他一边走一边说,顺便把背篓取下来,将里面的药材拿出来。 林幽看着他的动作,跟着往里走了几步,开门见山,“我想请你帮我救一个人。” 白怨书正弯着腰,闻言手里的药材一下子没抓住,从他指缝里就掉下去了。 他忽然想起,好几年前,也有一个人在他院里等着他,神色焦急,说:“我想请你帮我救一个人。” 那个人是…… “白先生,这次还要谢谢你,一会儿上我家来吃个饭。”长得憨厚老实的新邻居,一笑就露出一口大白牙,热情的往他手里塞银子。 钱不多,几个铜板。 白怨书没收,他刚搬来这里不久,左右邻居就轮着上门给他送吃的。 今日邻居家的小孩生病了,得知自己是个大夫,赶忙把自己给请过去看病了。 病没什么大问题,但邻居一直要给钱,白怨书死活不收,半开玩笑的说自己家里没米了,结果这邻居就盛情邀请去他家吃晚饭。 白怨书说要回去收药材,邻居还在院外边大吼一定要来。 他失笑,头一次见这么热情的邻居。 结果转头进了院里,就见院里站着一个人,那人没站一会儿就蹲下去了。 白怨书走进了问,“你找谁?” 那人刷得抬头,露出一张惨白惨白的脸,一下子就站起来,神色焦急,说,“我想请你帮我救一个人。” 时间过了太久了,他有些记不清当时场景了,但这句话他还是记得的。 所以这人一开口,白怨书就想起来了。 “你想让我帮你救谁?”这话是对林幽说的,但说完之后他又想起,这句话当年他好像也对那人说过。 只是得到的回答不一样。 那个人说的是,“救我母亲。” 而他眼前的这个人说的是,“那人是我的骨中刺,命中劫。”一字一顿,极其认真。 白怨书叹口气,摇头,“不是我不帮你,只是这些年我已经立志不再出山了,你……再找别人吧。” 说完他就要起身离开,却在迈出第一步的时候就怔住了,他回头。 轻轻眨眼,那位年轻的公子眼神认真,仔细看去,却又看见浅色清湖之下藏着一丝害怕。 夕阳红了半边天,有归林的鸟鸣叫着飞过,田埂上有挥着鞭绳赶水牛回家的农户。傍晚的太阳凉爽,空气里都是淡淡的花香。 院子里的广玉兰开了,白色的花瓣绽开,墙角的几株芍药也开了,一时间混合着凉意的花香被风吹过来,让人浑身都提不起劲来。 树下的躺椅上,浑身雪白的团子懒懒的睁开眼,四仰八叉的伸个懒腰。看见主人回来了,小短腿颤颤巍巍的从椅子上蹦下来,一个箭步冲到主人脚边,来回蹭。 躺椅没了重量,一时失衡,来回晃悠。 隔壁又传来争吵声,没吵多久声音又渐渐弱下来,白日光景就这样在人群喧嚣里结束。 白怨书看着眼前这个固执的人,和记忆中的某个人影重合。 那人跪在他面前,抬起头,一张脸上毫无血色。说话时,声音都在抖,语气却很坚定。 “白怨书,我夏锦书求你,救救我母亲。” 过去的场景渐渐在脑海里清晰起来,接着又叹气一口,很是无奈。 他也终于想起来,在许多年前的某个夏日午后,那个躺在树上半伸着脑袋看他的人。 那人躺在树上打盹儿,睡到一半,伸出半个头,说:“那位小公子,天气炎热,不如上来一起躺躺?这上边凉快!” 多年前,他因一句“这上边凉快”,自己给自己留下了一个不算把柄的把柄。 后来,那个人找上门来,他也是这般轻叹气一口,将人扶起来。 白团子伸出半个爪子,趴在白怨书腿上,白怨书弯腰将猫抱起来。揉揉软肚子,说,“我该拿你怎么办呢?” 有风,吹动了欠修理的门,吱嘎吱嘎。 他看着林幽的眼睛,说:“我该拿你怎么办呢!” 透过那双眼睛,他仿佛看见了一位故人。 穿着一身红白相间的校服,半垂着一条腿,衣摆随着晃动。 夏日的午后,有风也是热的,他半抬起头,就看见一张带着张扬笑意的脸。 蝉鸣停歇,一阵热风忽地就吹过来。 至此,经年留存。 第二十五章 乔如虹,水如空,一叶飘然烟雨中 记忆中的夏锦书,是两个不同的人。 一个是无虑少时,万鬼宗没出事,她母亲夏夫人也没有长睡不醒,她还是那个恣意潇洒的夏锦书。 后来再见的夏锦书,是了无生气的,若不是想救活母亲这件事吊着,白怨书毫不怀疑下一刻夏锦书就能去死。 六年前,他没能将夏夫人救回,六年后,他想试一试。 就这样,白怨书跟着林幽一路赶至不落城。 到达不落城已是好几天之后了,这期间,夏忧的眼睛虽然血瞳之势不可挽,但奇迹般的能看见东西了。 二叔有事出门了,忘忧去找了几回人都没见到二叔。这里医术最好的就是二叔了,他人不在,剩下的人也不知道夏忧这情况是好是坏。 眼睛虽然能看见东西了,但还是模糊的很,接下来的几天忘忧躲着不见夏忧,不知道在干什么。 两天之后,忘忧从外面风尘仆仆的回来,带着一个小匣子。 匣子是紫檀木的,小小一个,巴掌大。 忘忧来时,夏忧正在给院角的芍药浇水,天是阴的。 忘忧把人拉回屋里,按在座位上,说:“给你看个好东西。” 打开匣子,里面由一块小帕子抱着一样东西,忘忧掀开帕子,里面就掉出来一条细细的银链子。 两块薄薄的水晶镶嵌在金边的框里,两条金属用作支撑可上下翻折,银链子垂下来。 眼前的东西夏忧没见过,但忘忧却把它当做宝贝,立马让夏忧戴上。 东西架在鼻梁上,金属的凉意让夏忧眯了眯眼,再次睁开眼的时候,眼前的东西逐渐清晰起来。 她看见院里的紫荆树又长高了许多,以前没注意,有枝长歪了的分枝已经延伸到窗边了。紫荆花开了,一片红紫相映,一股和兰花相似的芳香顺着风飘过来。 院角的芍药开得正盛,黑色的花瓣轻轻摇曳,有蝴蝶停在花上,飞走时带去一身花粉。 外面没有太阳,云层遮住了大部分的光亮,风穿堂而过,青色的竹叶像海浪一般层层涌动。 夏忧转头,看见仍是一身红衣的女人站在不远处,双手抱胸靠在门边。头上的流苏被风吹动,嘴角上扬,一张没被年岁苛待的脸上风情不减。 她在门边问:“看见我了吗?” 夏忧走过去,手指抚上忘忧眉心的美人痣,笑了,回答:“看见了,还是这么美。” 她手放在眼睛处,手上传来冷感,“这是什么?” 忘忧扬眉,“此物名为眼镜。” 夏忧重复了几遍,“原来是叫眼镜……” 忘忧看着已经走到院落中的夏忧没再说话,心里只想着那人最好快些,她怕…… 两日前,夏忧问她,认不认识蒋离。 当时忘忧没回答,她不确定现在的夏忧能想起多少,所以她去找了二叔。但是二叔已经出门了,往常二叔出门行踪不定,归期不定,要真等到二叔回来,那夏忧可能真的要瞎了。 所幸的是,这次二叔出门,给她留下了封信。信上没说去哪,也没说什么时候回来,但是去干什么二叔倒是写清楚了。 他要去找一人,那人隐士多年,是位大夫,或许可以治好夏忧的眼睛。 忘忧花了几个时辰的时间,将想要做的东西画在纸上,又亲自托人找来原材料,盯着匠人做出来的。 这玩意儿没法弄清度数,只能凑合,戴久了眼睛会不舒服。和她之前自己用的,差了不止一点,不过夏忧眼睛都快瞎了,能看见就不错了。 只是,那个小子再不快点,可能就的要看不见了。 …… 于此同时,上京城,皇宫。 凉风习习,细雨落了漫天。 屋檐瓦下,琴音袅袅,隔着高高的宫墙,都能听见这音律,底缓。 荷花池的金鱼聚在拱桥下,波光粼粼的湖面上倒映着一个人影。撑着一柄纸伞,细雨落在伞面上,被凉风吹着,又落在脸上。 不远处的小宫女收到信鸽的信,小步跑过来,弯腰行礼,“娘娘,是青黛的信。” 伞下的人,双十年华,一身绛红色的华服衬得肤色冷白。五官精致,微红色的眼尾上勾,眉间一抹艳红,发丝垂在肩头,被风吹得晃动。 一脸妖冶,笑得妩媚,却自带冷意。 接过信,慢慢看下来,脸上的笑意不减,甚至带着几丝兴奋。 朱唇轻启,眼角眉梢都是期待的笑,“姐姐啊!别来无恙啊,很快我们就会见面了……呵呵……” 宫人在一旁撑着伞,一人捧着鱼食,丹砂随手将信纸撕碎成屑扬入空中,很快就被风吹走。 将鱼食撒入湖中,鱼群争抢,丹砂看着水里的游鱼,侧头发起了呆。 斜风细雨,入夏微凉。 “喂,你就是我父亲说的阿紫……妹妹?” 丹砂仰起头,没有太阳的天空有些阴沉,底缓的琴音顺着夏风飘过来。 她最后看了眼这后宫的宫墙潆藤,琉璃瓦砾,眼底飞快的闪过一抹厌恶,随即转身头也不回的离去。 她身后是一片池花映红,初夏蛙鸣,宫墙绿柳,大得永远找不着出路的皇宫。 一切都好,只是心里有些疼,针扎似的疼。 这一切都是自己想要的,费尽心思的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先杀了自己的身,再杀了自己的心。 一切都好,除了看着满城春色宫墙柳时,那无言的落寞啊,是再多的金银也无法填补的。 丹砂走在回宫的路上,看着自己一心想要得到的东西,心里一阵恶心。她走出几步,再也压不住胃中的翻腾,蹲在路边吐了个干净。 身边的宫人吓得半死,囔囔着要请太医,耳边一阵嘈杂,丹砂全都不理会。 她只是想到,刚刚信里的内容,突然就笑了。惨白的脸上,眼角发红,笑得肆意却又狰狞,活像一个疯子。 姐姐啊,你可曾想到,这世间,终是容不下你! “哈哈……哈哈……” 满墙春色,琴音袅袅,隔了一个时光,许多年前的对话回荡在这片冷人作呕的空气里。 “你就是我父亲说的阿紫……妹妹?” “你今年多大了……” “以后我就是你姐姐,我来保护你,不要害怕,姐姐一直在……” 笑得眼角沁出眼泪,丹砂也没停下来,她该是高兴的,可是越笑,眼里的眼泪掉得就越汹涌。 雨终于下大了,豆大的雨珠落下来,打在脸上。 真疼啊! 姐姐,你疼不疼,丹砂好疼啊! 疼到骨子里都在颤抖。 丹砂终于哭了,入宫六年,满墙春色,却挡不住她眼中的泪。 春风瑶瑶,一池荷花别样红,像极了当年的血泪。 第二十六章 风不定,人初静,明日落红应满径。 五月上旬的末尾,林幽回来了,一同来的还有白怨书。 那时天微亮,下着小雨,有人来敲门。 忘忧酒馆是做夜里生意的,这个时刻人刚歇下,忘忧来开门的时候整个人都没睡醒,神志不清的说了句“欢迎光临”。 说完,门外的冷风一吹,立马醒神。 睁开眼,门前立着一位穿着朴素的公子,左肩上挂着一个箱子。没撑伞,淋湿了一半身子,还好忘忧酒馆门前有屋檐延伸出去,没被淋得太惨。 “这位公子,我们这里白天不营业,你若是躲雨,就进来吧。” 醒神后的忘忧还是有些困,白天不开张,生活习性就成了夜猫子。但是她难得的没有直接将门摔上,因为这位公子长得还挺帅的。 白怨书其实年龄不大,才二十几岁,比忘忧还小。身上虽然穿着朴素,但耐不住脸长得好,人畜无害的小白脸,正对忘忧的胃口。 把人让进店里,忘忧独自站在原地面对清晨凉风,才忍住了不做畜生要做个人的念头。 她回头,脸上是妩媚的笑,也不回去继续睡了。给白怨书倒了杯热茶,白怨书谢着接过,忘忧就在人对面坐下。 一杯热茶下肚,白怨书缓了缓,就说明了来意,“我应一人之诺前来看病,不知那位病人在哪里。” 忘忧脸上的笑停在脸上,问,“这位公子可是在开玩笑?”尽管这样问,但忘忧心里的猜测八九不离十了。 白怨书神色淡然,“是林幽公子请我来帮忙的,不知店主那位患有眼疾的姑娘在何处?” 后院,绕过竹林,一座小房子出现在视野里。 今日夏忧起得早,薛听风早跟着起来后不知道又到哪里玩儿去了,夏忧带着“眼镜”正站在院里,撑着伞吹凉风。 雨不大,但一直下着没有停歇的意思,树下的夏忧微微抬头,不知道在看哪里的发呆。 连有人走近了都不知道。 “锦书……” 记忆中有人这样喊道。 那人是谁,夏忧一点儿都想不起来,眼前的一切都被蒙上了一层红色的纱幔。 过了好久,夏忧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身后有一人,应该已经站了很久。那人躲在伞下,目光平静,带着些许打量。 没见过,是夏忧对这人的印象。 那人先开口,说:“好久不见,我是白怨书。” 好久不见? 夏忧心里疑惑,这人她不认识啊,何来重逢? 他们谁也没动,一齐站在雨下,感受着下雨天的安静。其实一点也不安静,有雨落下来砸在地上的声音,有打在伞面上的声音,有风刮过竹林的沙沙声,周遭嘈杂,却又很让人静下心来。 岁月静好。 夏忧走上前,回想着刚刚这人说他叫白怨书,这名字…… 心里想着,嘴上就这样说出来了,“这个名字……” 白怨书:“这名字怎么了,你有印象吗?” 夏忧摇头,“这个名字没听过,但挺有意思的。” 有意思?“怎么个有意思?” “白怨书……怨书,你父母得是有多讨厌读书啊?才给你起这个名字” 记忆中不期然的又闪回一个片段,是个晴朗的日子,大概是在午后,炎热的夏天让人厌厌的。 风不动,空气里都是燥热的,连夏蝉都不唱了,趴在树干上不动。池塘里游鱼静止,像死了一样不动。岸边的大树下坐了个人,看不清面貌,一身红白相间的衣裳闷出了汗。 手里还拿着一本书,蓝色封面的,同样看不清书名。有人在头顶喊,听声音还有些刚睡醒的暗哑,不是很有精神。 树上的人朝树下的人喊,“这上边凉快,要不要上来一起……” 树下的人抬头,说了句什么,夏忧没听清,然后这段记忆就戛然而止。待夏忧想再仔细回忆一下,就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眼前是一名陌生的男子,准确的来说是名大夫。听说还是很有名的,虽然夏忧是没听说过他的名字,但忘忧说厉害,那就是厉害。 手腕上几根银针扎着,不让动,又见这大夫在自己带来的箱子里翻找着,没一会儿就拿出一卷东西来。 还没看清是什么,眼前一片花白闪过,她人就倒在了床上。 一柱香后,夏忧成功被扎成刺猬。 她不敢乱动,怕这位大夫再给她来一针。不知道是不是她有癔症,她觉得这位大夫以前就认识她了。 他会很熟稔的跟夏忧说话,知道她有哪些下意识的小习惯,这些举动让夏忧恍惚间有种他们是多年好友一般。 夏忧就问:“白大夫,我们以前是不是认识啊。”她闭着眼,不敢睁开眼,只能动动嘴皮子。 空气安静了一瞬,夏忧没听到回复,以为是自己想多了。 但下一刻她就听见一句极轻的回答,说,“锦书,我们认识了九年了。”语调轻缓,像是叹息,夏忧却听得有些木。 锦书,又是这个名字。 她不懂,为什么这些人老是把她认错是那个夏锦书呢?虽然都姓夏,但她们一点都不像,而且那个什么宗的宗主不是早就死了吗? 她知道,她叫夏忧,在这里已经生活很多年了,至于多久了她记不清了。但忘忧告诉她,她自己在不落城开酒馆已经很久了,不知道哪一天就遇上了孤身一人的夏忧。 自己父母早逝,没有兄弟姐妹,忘忧就收留了自己,当这忘忧酒馆的半个掌柜。 前几天出现的两位公子,也是将自己认错了,今天又来一个。 她已经不知道要怎么否认自己不是夏锦书了,说了这些人也不信,干脆闭嘴不说了。 但她不说了,屋子里另外一个人开口了。 他说:“我有一位朋友,姓夏。” 夏忧闭着眼,嗯,我知道了,姓夏,叫夏锦书。 那位姓夏的朋友,比自己小两岁。 他们初认识那年,他十六岁。 夏日绵长,他喜静,受不了学院里时不时就要闹一闹的环境。天气炎热,每个人的火气都格外大,白怨书不想和人吵。 冒着高温跑出了书院,躲在树下乘凉。 他手里拿着的是一本医书,里面记载了各种疑难杂症,他喜欢当一个救病救人的大夫。可是家里不让,他是家里的长子,将来是要继承家业走仕途做官的。 但他不喜欢官场上的尔虞我诈,人心难测,他喜欢自由,喜欢四处游历。 他今年十六岁了,这个夏日一过,他就要去参加秋闱了。在白翰书院四年,医科成绩一直拔尖,教导先生都是他是个医学奇才,很有天赋。 可是夏日再长,也终有过去的时候。 他心里很烦躁,连医书也看不下去了。 这时,头顶突然有人说话,他抬头,只看见一角布料来回晃悠。红白相间的,那是白翰书院的校服。 一人垂下头,模样慵懒,似是没睡醒。声音有些暗哑,对他说,“这位公子,天气炎热,这上边凉快,要不要一起?” 白怨书仰头,十四岁的夏锦书还是那个随意张扬的夏锦书,在白怨书决定逃跑的那个夏天。 故事很短,白怨书说完,发现躺床上的人已经睡着了。 已经和过去的模样作别了,再无半分像从前,眉目柔和。 白怨书看了一会儿,收拾好自己的箱子,出了房门。竹林一角,立着一个人,神色疲惫,双眼却紧盯着那一隅。 “行了,快回去休息吧,人已经睡着了,有什么事等人醒了再说。” 人影不动,白怨书叹气,都是什么孽缘。 叹完气,一步也不停的走出了竹林,竹林小屋在身后渐行渐远。 “你知道的,没有幽冥蛊,人根本没救。” “嗯。” “唉,幽冥殿幽冥蛊……” 没有幽冥殿,何来幽冥蛊。 幽冥蛊,骨生花。 第二十七章 浪抚一张琴, 虚栽五株柳 五月中旬,距离上一次和林幽细谈过夏忧的病症之后,白怨书已经有近十天美见过林幽了。上一次见面还是初给夏忧施针后,自那天早上一别后,白怨书就再没见过他。 他也不知要如何找人,但他每日需要些什么药材,都有人按时送来。 这日,天气尚好,在屋里闷了许多天的夏忧终于破例允许出来透透气。 经过白神医的细心诊治,白天金针银针换着来,晚上泡药浴,这十多天以来,能看得比以前清晰多了。 病情有好转,被禁了这么久,夏忧就有些嘴馋了。 大早上的,白怨书来看过一趟就走了,针也不扎了。忘忧在见识过白怨书高超的医术后,就很放心的将夏忧扔给白怨书了,只是时不时过来送送药看望一下,除此之外平时很少过来。 于是,夏忧就溜了。 忘忧酒馆的酒是不能喝了,这附近的酒馆客栈都认识她,和忘忧老相识了,早就被忘忧叮嘱过不能卖酒给夏忧。 为了解馋,夏忧走远了些,不知道怎么绕的,就把自己给绕迷路了。 按理来说,夏忧在这里生活了这么久,是不可能会迷路的。但平时的夏忧,大多时候都是待在酒馆里,偶尔会帮忘忧去其他熟人的店里拿点东西。 剩下的时间,她哪也没去,全凭着感觉走,大街小巷一通乱窜。时不时被街边的小玩意儿吸引了目光,停下来看一看,没过多久,夏忧就发现自己迷路了。 前面是条小巷子,里面一堆人,凶神恶煞的,看起来就不是好人。夏忧转身就打算离开,但她本来就已经走进来了,再一转身离开,很成功的吸引了那些人的目光。 只听一声大吼,她就被人拦下了,特经典的打劫桥段。 夏忧手里还拿着不知道哪个小摊上买来的糖葫芦,嘴里塞了一个山楂,说话含糊不清。 “你急个相敢吗?”她想是不是接下来她面前这个满脸刀疤的男人就该说“打劫”了? 果然,一个脸上布满刀疤的男人,身后带着几个小弟拦在她面前,开口就是一句,“打劫”。 说完还狰狞的笑,抬手晃了晃手里一臂长的杀猪刀,大有“你不老实把钱交出来老子就对你不客气了”的意思。 夏忧嚼着山楂,回想了一下,没想起来自己有没有被打劫过的经验。不知道遇见这种情况是老实的把钱交出去再打,还是直接打一顿的好。 她拧眉思考了一会,那个打劫的老大见她这模样还以为是害怕了,大笑着说,“小妹妹,只要你老实听话,哥哥我还是很温柔的。” 说完又大笑起来,脖子上的几层下巴跟着抖动,他一笑,身边的小弟也一起笑出来。 夏忧想自己糖葫芦还没吃完,要不就吃完再打? 于是她就“老实”的先把钱袋子解下来扔出去,对面有人接过去,颠了颠,觉得钱有不少,可能这票干了个大的。 其实不落城这里还是有些富人的,只是数量有限,这些有手有脚却选择出来干这行的,平日里估计也遇不上几个真正的有钱人。 能搜刮几个铜板混口饭吃就不错了,这次遇上夏忧,意外收获了不少,至少这一个月的吃喝不愁了。 夏忧记住几个人的长相,就准备走了,打算一会儿再过来收拾人,看他们这样子可能经常在这个地方抢劫路过的行人。 谁知这些人里有人竟劫了财不够,还想劫色,虽然对这个妄想有些厌恶,但夏忧又有些高兴。 劫色,说明她长的还不错啊! “桥哥,这娘们长得漂亮啊,要不哥几个尝尝味儿再走?”那个满脸刀疤的男人就是这些人口中的桥哥,拿了钱就想走,大概是真没想过要劫色,这光天化日的。 但是听手下人一说,顿时就开始打量起夏忧来。 今天夏忧出门,没带眼镜,白怨书医术确实高,这几天她不用戴眼镜也能行动自如了。连眼里的血色都消下去不少,离得远了就很难看清夏忧眼瞳是什么颜色的。 夏忧一直以为自己的长相只是那种可以看的程度,和忘忧比起来,自己确实没有忘忧更吸引人。和忘忧待久了,她的审美标准被提升了好几个水准。 突然被人夸长得漂亮,她觉得这山楂都没那么酸了。 “桥哥,这附近没什么人,上不上?”这名小弟说完自己先往夏忧这走了几步,搓搓双手,眼里是毫不掩饰的贪欲。再加上这张丑脸,夏忧毫不犹豫的把嘴里的东西吐了出来,还恰好吐在这人面前。 那领头的桥哥犹豫不决,他自己不想,但又不能管着手下的兄弟,只能挥手让手下的兄弟自个儿快活了,自己则往巷子里走去。 桥哥一走,剩下的这些人就如饿狼见了肉,一个个眼睛放光。 夏忧一串糖葫芦还没吃完,那些人就围了上来,十几个人,将夏忧堵在巷子里进退不得。 “小妹妹,放心,哥哥会好好疼爱你的。”话完,一个人就先扑了过来,剩下的人也伸出了手…… 今日天气尚好,没有炙热的太阳,也没有连绵的下雨,只是不时刮来点夏风。 夏忧不知道忘忧有没有教过自己武功,那些人扑上来的时候,和某些不知名的画面重叠,她只是凭着肢体的感觉,连怎么出拳打人的都不知道。 一盏茶的时间后,夏忧还站在原地,周围的人几乎都趴地上了,哎哟的呻吟着。 夏忧手里的糖葫芦在刚刚的打斗中掉地上了,她有心可惜,然后对着躺了一地的人脱口而出。 “遇上本大爷,是你们命中注定要被修理。”语气戏谑狂妄,和平时的夏忧完全不一样。 话刚说完,变故就在这瞬间发生。 在她因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发愣的时候,地上一人突然掏出一把匕首,冲着夏忧刺来。夏忧本能的要躲,一抹白色的身影却突然闯入视线,还带来一股淡淡的药香。 耳边响起一道女声,声音温和好听,似曾相识。 “小师妹,快闪开。” 接下来的事情就不在夏忧的考虑范围了。 一个自称是夏忧师姐的女人,白泉流,瑶仙宗四峰座下大弟子。在一招制敌,将人全部打得跪地求饶后,一把将夏忧抱住。 夏忧没动,任由这人在自己肩头掉眼泪,一边哭一边说着“小师妹,我终于找到你了”之类的话。 刚开始夏忧还想辩驳两句,但看在这人刚帮了自己,又哭得实在是伤心下,夏忧心软了。 然后就一路瘫着脸,耳边听着一大堆诸如“小师妹你过得怎么样?”“小师妹,有没有想我?”“小师妹,打算什么时候回去?”的问题,一路把人带了回去。 夏忧想,我宁愿听忘忧在自己耳边念金刚经,也不想听这人胡言乱语。 白泉流念叨了一路,夏忧要么不回答,要不就“嗯”,“哦”一字回答,态度要多冷淡就有多冷淡。 但刚刚找到小师妹的白泉流兴奋的又哭又笑,根本不在乎夏忧态度如何。 刚走到忘忧酒馆的前院,一声大吼隔着一座楼都能听见,是忘忧。 夏忧眼睛一亮,救星啊! 第二十八章 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竹林屋里。 “所以就是因为我打流氓的招式和你的小师妹很像,你才把我认成了夏锦书?你的那个小师妹?” 自己到底是和夏锦书长的多相似,才能让这么多人都把她认成是那个人。 因为夏忧自己偷跑出去,被忘忧狠狠训了一顿,就差在耳边念叨金刚经了。 夏忧老实听忘忧的苦口婆心,心里突然好奇那个夏锦书到底长什么样,听说还是个美人。 白怨书也知道她跑出去的事情了,提了药箱来,将夏忧扎成了个刺猬。又开了一张新的药方,出去给人煎药去了,屋里就只剩下她和白泉流。 她不知道忘忧有没有教过自己,但关于白泉流说的那个瑶仙宗,她知道的还没有白怨书多。 见夏忧一直否认,白泉流急了,她知道当年夏锦书来瑶仙宗求药的时候肯定对她们误会颇深。当年的事情,疑点重重,后来也没有机会把误会解开。 她抓着夏忧的手,都快哭了,“小师妹,当年的事情是个误会,你来瑶仙宗求药的时候,师父已经在去万鬼宗的路上了。” 夏忧脸上还扎着针,一个头两个大。要她怎么解释,这个人才相信她真的不是她的小师妹啊! “这位白姑娘,你先冷静下,我真的不是你口中的小师妹。” “不,你就是小师妹。” “不,我不是……” 眼见着她们就要掰扯不清了,夏忧赶紧问最重要的一点,也是她很好奇的地方。 “那个夏锦书到底长什么样,你有她的画像之类的吗?”白泉流摇头,谁没事把别人画像随身带着,变态吗? “我有。” 门口有人挡住了光线,夏忧顶着一张刺猬脸看过去,是个熟人,见过一面的熟人。 他站在门口,背着光,看不清脸。声音也听不出有什么不一样,夏忧打了个招呼,心想今天的客人有点多。 但坐在一起的白泉流看见林幽,却噌的站起来,脸上的泪痕还没干,就浮起怒意,剑拔出来指着门口的人。 “你来干什么?”她似乎很警惕这个人,是仇人? 林幽没理她,站在原地不动,只是在夏忧好奇的看过来的时候和她对视一眼,接着就收回视线。 “锦书的画像,我有。” 咦,还真有,变态? 谁知白泉流激动的拿着剑的手都在抖,厉声问,“锦书也是你叫的?少恶心人了。” 还真的是仇人?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夏忧偏头看过去,林幽什么眼神她不知道,但白泉流是真的气红了眼睛。 她生怕这两个人一个眼神不合就打起来,她这个小屋子可经不起折腾。 连忙插话,“唉,两位,不是要看画像嘛?”夏忧赶忙一把按住白泉流的手,白泉流一脸恨铁不成钢,“小师妹!” 夏忧不知该不该应。 送画像来的是一个夏忧不认识的人,一副侍卫打扮,双手捧着一卷画,如珍宝般小心翼翼的铺在桌面上。 画轴滚动,纸张摊开,一个女人跃然纸上。 在看见画中之人的容貌那一刻,夏忧不禁怀疑那些将自己认错了的人是不是和她一样都眼睛有病。 这人和自己哪里长得像了? 自己长得怎么样,她很有自知之明,但画上的这个人分明比自己好看了不止一星半点。 画师画技高超,那画里的人几乎要从画纸上跳出来。 这是一个女人,如瀑的长发并不是纯粹的黑色,而是偏棕色,被一顶玉冠高高束起。发丝有些散落下来,铺在一边肩头。 一身黑色的紧袖长衫,衣摆上勾勒出大片盛开的彼岸花,血红色的花瓣秀在布料上。红色的腰带紧束,一柄银剑出鞘半寸,剑柄上缀着一颗红色的宝石。 一只染了血液的手握在剑柄上,手指骨节分明,白得病态,手背上有青筋绷起。 而那张脸,和夏忧没有半分相似,除了那双眼角带泪痣的桃花眼。 但夏忧得眼瞳是棕色的,夏锦书的眼瞳却是一灰一褐的异色,眼尾上勾,染着一抹红色。那双眼里,隔着画,也能感受到一股冷冽厌世和杀意。 那双眼底,是深陷泥沼的绝望,和厌恶。厌恶这世间的一切,却又不得不活在这世上,看遍这个世间的恶心。 脸色是不正常的白,有血液溅在脸上,沿着脸颊往下滑落,最后沿着下巴滴在衣领处。 身后是堆积的尸山,天空阴沉,头顶上的天在往下飘着雪,地上覆了一层素白。隔着画纸,夏忧仿佛能感受到一股泛着血腥味的冷。 画里的人,微拧着眉,凝视着作画之人,眼带一分恨意,却是没有恨得多深。 这个模样的夏锦书应当是自万鬼宗出事后了,明明都想死了,却又被逼着活下去,才会是这个样子的夏锦书,对一切都毫不在意,似乎下一秒就能去死。 夏忧眼神不好,多看了一会儿,一边看一边赞叹。美啊,这是真的美。 白泉流在看完画里的场景后出了会儿神,突然问林幽,“这是哪里?”她指的是画里的一座山,那山她见过,还去过。 那里是…… 不知道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小师妹又被师父关禁闭了,那段时间她总是会去给小师妹送饭菜,顺便唠唠嗑。 具体是因为犯了什么错才被关根本不重要,小师妹性子顽劣,经常闯祸被师父罚。她们几个做师姐的刚开始还会求情,但小师妹屡屡犯戒,玩心不改,次数多了她们也就习惯了。 有一天她去送饭,因为半路有事耽搁了,到禁闭室的时候晚了一些,等她打开禁闭室的门时,夏锦书已经逃之夭夭了。 这事儿不稀奇,每隔十天半个月的小师妹就要偷跑下山一次,归期不定,基本上每次逃下山去玩都是被师父捉回来的。 所以那次小师妹跑下山后,上官柔只派了大弟子白泉流跟着去找人了。 夜色深沉,那晚的星星很亮,夏夜的风里都是蝉鸣未歇的余韵。 找到小师妹的时候,她正跟人打得火热。 据被揍得哭爹喊娘的小喽啰叙述,他们是在天快黑的时候遇上小师妹的,本来以为会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能干票大的。 结果这是捅了马蜂窝了,请了个活阎王回去,好酒好菜招待不说,还要放火烧寨,只因为寨子里看不见流星。 那座山地势较为险恶,易守难攻,是个占山为王的好地方。只是为了掩盖寨子的所在地,周围都比较隐秘,可是一时赏月的兴致来了挡都挡不住。 直接端了土匪窝,质问人大当家的为什么看不见星星。 要不是师父和白泉流来得及时,那爻山土匪窝就真的不复存在了。上官柔没来的时候,夏锦书一脚踩在土匪老大的头上,笑得张扬又痞气,说,“今天遇上本大爷,是你们命中注定要被我修理。” 从寨子里出来时,夏锦书怂得像个鹌鹑,焉了吧唧的跟在上官柔身后,大气也不敢出一个。 出来时,夜已经深了,连蝉鸣都停歇了,夜风一阵阵的掠过,带来夏夜的凉。 走在后头的夏锦书突然抓住了上官柔的衣袖,指着天上划过的一瞬明亮,笑着说,“师父你看,是流星!” 少女的眼睛里,盛满了整个夜空,里面是星尘绚烂。 风迎着吹,吹不散那年的欢愉。 第二十九章 春未老,风细柳斜斜 这座山叫爻山,当年小师妹就是在那座山被上官柔逮住了,还在那看了一场流星雨。 白泉流只去过一次,还是晚上,印象不是很深刻。但是画里的爻山,是白日下的样子,再看画里的背景,她突然想起一件事。 她问,“这幅画是谁画的?” 夏忧也好奇,这人将夏锦书的神态刻画的活灵活现,肯定是个熟人吧? 林幽默了默,看起来不是很想告诉她们作画之人是谁,神色有些放空不知道在想什么。 而夏忧这才想起,自己和他不过是有两面之缘而已,如果不是因为有自己都不知道和夏锦书相似,她和这些人根本就没有接触的可能。 夏忧看见,林幽垂在一边的手握成拳,就是不说是谁画的。 白泉流又为什么一定要知道这个人是谁? 白泉流手指骨节捏得咔咔响,“这幅画到底是谁画的?爻山围堵,你那时候是不是也在场?” 爻山?就是画里的这座山吗? 场面僵持,夏忧不敢劝,怕自己的小胳膊小腿折在这儿。 夏忧眼睛往门外一瞥,一抹红色划过,她赶紧溜出去把忘忧给拉住。她想了想,问,“忘忧,你还记得你捡到我是在什么时候吗?” 忘忧被扯住衣袖,她比夏忧还要高一点点,垂眼看向夏忧时,略有些迟疑。 “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了?” 里面的两个人还僵持着,林幽被白泉流拦着,一直没动手。看见门外的忘忧后,和她视线接触又马上移开,再落到夏忧身上,有着自己的打量。 夏忧对自己刚被忘忧捡到的那一年左右的记忆都有些模糊,醒来看见的第一个人就是忘忧,忘忧告诉自己的身份合情合理。但最近有那么多人把自己认错了,她又有些不确定了。 “就是想不起来被你捡到之前的事情了,你说我父母早逝这件事是醒来之后我亲口说的,但现在我觉得可能有些不确定。” 竹林屋一直都是夏忧一个人居住,后面除了主屋之外还有一个厨房,有烟雾爬上屋顶,是白怨书在给夏忧煎药。 忘忧盯着那不断升空,却又在高空消散的烟看了会儿,低下头,说:“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忘忧确实是骗了夏忧,几年前刚捡到她的时候,她已经很惨了。双目失明,身上伤口无数,一双手差点儿直接废了。外伤尚可医治,只是那时的夏锦书,一心求死,这心病却无药可救了。 夏忧没想到忘忧居然骗了自己,上次她问认不认识蒋离,忘忧当时的反应就有问题,而自己也没有追问。 这时,林幽和白泉流也从屋子里出来了,林幽站在不远处的紫荆树下,而白泉流则一脸愤愤的紧盯着林幽。 一看见林幽那张脸,夏忧心里的惊讶和震撼只增不减。她没回答刚刚忘忧问她的听真话还是假话,她又想起一件事,“可是我和那个夏锦书长得一点都不像啊?” 这个问题,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想问。 三双眼睛齐齐盯着忘忧,尤其是白泉流,一想到小师妹这几年肯定受了不少苦,都不愿意回师门了。 忘忧看了三人一眼,一脸无奈,“其实当年我捡到你的时候,正好是外界传言万鬼宗宗主夏锦书被杀那段时间。”忘忧说到这里又抬头看了一眼林幽。 当时都说是林幽亲手杀了夏锦书,这件事不管有没有依据,两个当事人都在这,这气氛不太好。 而林幽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和她对视了一下就挪开了目光,她和林幽也不熟。 夏忧见忘忧停了下来,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发现她在看林幽。夏忧忽然想起那个传言,说是就是这个人杀了“自己”。 空气中有紫荆花的香味,风轻轻吹动着花朵,有几片花瓣掉下来,正好落在林幽的肩头。画面感是挺美的,但林幽的视线看过来的时候,夏忧没来的往白泉流那边退了一小步。 她看着忘忧,让她继续说下去,没注意到那边花树下的人,捏着花瓣的手在她下意识退开后就攥紧了。 外面起风了,风不大,却刮得树枝摇曳,竹林翻浪。 天气尚好,和过去的某一天一样。 忘忧一边和二叔唠着嗑,一边往回走,从二叔的住处到自己的酒馆会经过一片绿油油的竹林。 竹林一角,一个人倚着竹竿往下滑,身上是粘稠的血液。隔着一段距离,忘忧就闻见了一股血腥味,等她找到人时,人差不多就该去见阎王爷吃茶了。 那人白着一张脸,一双好好的桃花眼却两眼失焦,往外冒着血泪,活像从地狱刚爬出来的厉鬼。脸上溅了不知道是自己还是谁的血,血快干涸了。 半坐在地上,向一边歪着头,血泪从眼眶里沁出,沿着脸颊往下滑,滴在尘土里。 好半天才感觉到有人来了,她也没动,就只是笑了笑,任由忘忧在自己身上扒拉。 二叔坐着轮椅,远远的看着,问人怎么样了。 忘忧随手撕开夏锦书的衣裳,当即吓了一跳,好家伙,身上每一处好皮。手臂接近粉碎性骨折,其他地方没细看,估计还有哪儿的骨头也断了几根。 大致检查完夏锦书身上的伤,忘忧就问来人是什么身份,她不想无端生事。 这人穿着一身黑,染了浑身的血也看不出来,一头黑发随意束起,散落不少在脑后。头发是黑的,衣裳是黑的,脚底穿着的及膝靴子也是黑色的。 夏锦书只是笑,不说话,越笑,越衬的她可怖。忘忧没那么大耐心等着一个将死之人,随手将人提起来,中间碰到她的双臂,那人也只是皱眉没哼一声。 也不问忘忧要带自己去哪,自己就像一摊烂泥一样任由忘忧带回去。 忘忧给她治伤,夏锦书躺在床上一脸要死了的表情,又笑了,但看着更加渗人了。从第一次见面开始,这人就一直笑着,特喜欢笑。 忘忧把夏锦书身上的伤口都上了药,双臂也用铁板夹着固定,最后只剩下眼睛的伤。 眼里的血没有继续流下去了,忘忧之前给她处理其他伤口的时候,夏锦书都像死了一样一动不动。忘忧想还挺配合,谁知她手一碰到人眼睛,躺床上挺尸的人一下子躲开了,从床上摔下来。 忘忧怒了,大吼着,“你不要命了!” 夏锦书头抵着地面,这次终于不笑了。 她躺在地上,声音平静没有温度,说,“你杀了我吧。” 忘忧想要拉人的手顿在半空中,她看见这人身上唯一一样值钱的东西,一块血玉掉出来。叮咚一声响,玉佩掉在地上,碎成了几半,开得好好的一朵花被分开了。 那朵花是暗红色的,几片细长的花瓣绽开,上面刻着一个名字。被摔碎了,就认不出来了。 忘忧蹲下来,捡起那几半碎片,拼在一起。 两个字:锦书。 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第三十章 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 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李清照《一剪梅》 二十三年前,冬至。 “琉璃,听说你娘给你添了个妹妹,是不是真的啊?” 坐在窗边的女孩正在写字,外面下着大雪,积雪压断了枝丫,轰的掉下来。圆心湖的水全都结了冰,上面有几个学生在上面玩,没多一会儿就落了满身的雪,跑回屋里。 学堂里燃着炭火,比外面暖和多了,一群人被冻得围在炭火边瑟瑟发抖。 有人从夏琉璃身边经过,脚步声停下来,夏琉璃抬头。两只眼睛有些微的红肿,睫毛上沁着泪珠,她放下笔,“嗯。” 那人又低头看摆放在桌面上的大字,是句诗,李清照的。 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那人弯下腰,说,“当然是有妹妹后什么感觉啊!我家就我一个,也想让我娘给生个弟弟妹妹什么的。” 夏琉璃低头不语,手指临摹着已经干了的字迹。 那是大楚三年的冬天,夏琉璃七岁,在学堂里过的第一个冬季。 出了学堂大门,就有人在外面等着了,见夏琉璃出来,迎上前来将刚添的手炉递给夏琉璃。 夏琉璃接过,低头说谢了。 学堂离家不远,一路走回去,唐书撑着伞走在一边。看夏琉璃低头不说话,又想到刚刚出来时有学生给夏琉璃说,“回头我去你家看看你妹妹。” 便问,“小主不高兴吗?” 夏琉璃摇头,“没有。” “小主不喜欢妹妹吗?” 夏琉璃拿着手炉的手指忍不住蜷缩了一下,又用衣袖遮挡,唐书假装没看见,点头,“哦,原来是因为有了妹妹,所以才不开心。” 夏琉璃偏头,死不承认,“说了不是就不是。” 到底年龄小,有什么心事都藏不住,全写脸上了。 吃饭的时候,夏昊山给大女儿夹菜,夏琉璃筷子戳戳那块肉,犹豫了下还是吃下去了。 夏夫人不在,妹妹又哭了,哄孩子去了。 夏琉璃低头说,声音也低低的,筷子戳着碗里的饭菜,“父亲,我会有弟弟吗?” 夏昊山咽下一口饭,不知道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这个,随缘吧。那琉璃想要弟弟吗?” 夏琉璃戳饭的手停下来,说了句不知道。 饭后,她去看妹妹,小婴儿一直哭个不停,夏夫人怎么哄都哄不好。 夏琉璃走近,低头看着夏夫人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小宝宝。比巴掌还小的脸上挂着泪珠,脸都哭红了,看着好不可怜。 夏琉璃伸手戳戳妹妹乱挥舞的小手,却被一把抓住,握在手里。小宝宝看着突然出现的夏琉璃,一下子不哭了。 夏夫人见状,让夏琉璃哄哄妹妹,夏琉璃自己都还是个孩子,根本不知道怎么哄孩子。 只能拧眉思考,说了句,“不准哭。” 还在襁褓里的人就真的再没哭了,夏琉璃抿唇,“笑一个?” 然后小孩儿就笑了,咧着没牙的嘴巴,吹了个鼻涕泡。 屋里的人一下子笑开,夏琉璃眼尾弯弯,出了房门。 好像,也不是很不开心。 “父亲,妹妹叫什么名字呢?” 雪堆积了一地,脚踩在雪地上,发出咔嚓声。暖炉里往外散着白烟,暖洋洋的,外面雪也停了,难得的出了太阳。 父女俩走在花园的小路上,冬季,很多花都凋零了。绕过小竹林,院角不知何时种了几株梅树,现在开得正盛,鲜红的花朵点缀着素白的园子。 “锦书,夏锦书。这是妹妹的名字,记住了吗?”温暖的大手牵着她,声音温润。 锦书。 站在梅树下的夏琉璃抬头,有片花瓣掉下来,天空高远。 她记住了。 “琉璃?” 站在树下的人动了动,没抬头,盯着飘落下来的花瓣出神。很久以前,有个小萝卜头总爱跟在她屁股后面,姐姐长姐姐短的叫她。 一柄伞撑在头顶,漫天飞舞的雪花被挡住。 “在想什么呢?叫你没反应。” 终于抬头,一张紫色的面具遮住了一半的脸,只露出半张脸和光洁的下巴。身上的裘衣上沾了雪粒子,额前的头发湿了一小截。 “没什么。”说这话的时候,眼中的情绪被融化成水的雪粒遮住,让人看不清。 一身白袍的人把夏琉璃拉回廊下,站在廊下欣赏漫天的雪。“我收到蒋易的信了,他说……故人已见,不落城相见。” 夏琉璃眼睫轻颤,藏在袖子里的手指蜷缩起来,无意识的摩擦腕骨上的一角。眼中映着眼前的雪景,明灭一下,留下一句“我先走了”转身离开。 文书留在原地,看着夏琉璃离开,灰色的裘衣衣摆在廊下的地板上拖行。外面的雪被风吹进来,文书打了个寒颤,转身往相反的方向走。 廊下的转角处,有人候在哪里,文书过来时带着一身风霜。 “公子。” 文书点头,把伞递过去,头也不回的走进了雪幕里,“传信给绛衣,让她来飞书阁见我。” “是。” …… 是夜,夏忧睡得并不安稳,睡到半夜就醒了,之后就再也睡不着了。 脑子里反反复复都是白日里忘忧口中的事实。 她披了件衣裳,没拿眼镜出了屋子。 屋子外面,月色凉薄,夜风里带着初夏的凉爽。夏忧没有目的的乱走,很快就走到了酒馆后院,抬头就是三层楼上的灯火。 隔着一扇窗,里面的人影倒映在窗户上,模糊难辨。 夏忧看了会儿,就准备起身离开了。 “睡不着吗?”背后突然出现个人,夏忧差点儿吓出病来。 月色下,是林幽那张很帅但没什么表情的脸,夏忧又坐了回去,石凳上覆着一层凉意。 “嗯,睡不着。” 林幽坐在石凳上也比夏忧高出一截,微微低着头看夏忧。他不是个健谈的人,夏忧也很久没和外人接触了,一时间两人安静的坐着吹冷风。 夏忧看着林幽,问:“他们说的是真的吗?” 林幽:“什么?” 夏忧犹豫,对着凶手,还是说出了口,“他们都说是你杀了夏……锦书。”她还是不能接受,自己是夏锦书这个事实,至少目前还不能接受。 林幽手指微动,眼中光芒明灭交换,天色暗淡,月光打在身上留下一个被拉长的影子。 夜风裹着凉意拂过,林幽开口,声音微哑,一字一顿,说:“不是我。” 第三十一章 烟雨暗千家 不知是突然涌上的困意还是这人的语气太过坚定,夏忧坐在原地,心里那股莫名的不安一下子归于平静。 她看着林幽的眼睛,虽然看不清,但她没由的选择相信他。 夜深了,一切都归于寂静。 第二日,想了一个晚上后,夏忧决定和白泉流一起去瑶仙宗。 忘忧是百般不舍,以后都没人替她看着酒馆了,也没人替她酿酒了。 夏忧笑着扑进忘忧怀里,说,“你这是把我当免费长工啊,我还没和你算工钱呢!” 白泉流在一边兴奋的想立马就出发,眼角眉梢都是真心实意的笑意,薛听风不知道什么时候出去了,也没人太过关注。 第二日天气晴朗,几个人商量了一下,带上白怨书一起。但白怨书只是摆摆手,又拿上他那个有些旧了的医药箱,和他人一样,一副随遇而安的模样。 笑得很温和,说,“虽然我的医术精湛,但锦书的眼疾除了幽冥蛊,我是真的找不到可以救治的办法了。” 这话说得有些令人失望,谁都知道,天下六分门派,除了不问世事的文书阁,就只有医修的瑶仙宗可能有一丝希望了。 而幽冥蛊,是万鬼宗幽冥殿下独有的一种可医白骨的蛊。自从万鬼宗大清洗,夏锦书“身死”之后,幽冥蛊就已经彻底在这个世间消失了。 此去瑶仙宗,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办法。 白泉流先于她们一步离开,临走之前又给夏忧做最后一次针灸。 金针银针错杂的扎在穴位上,屋里没人说话,安静的落针可闻。一晚上没睡好的夏忧迷迷糊糊的,感觉有人给自己盖了下被子,还在自己耳边说了几句话。 “锦书……再见。” 夏忧半睁着眼,恍神之间看见一抹白色的身影渐行渐远,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破碎的画面。 阴暗的屋子里,有人在争执什么,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只是扭过头的时候,眼睛瞥见一抹白色的身影。 那人附在自己耳边,说,纵使悲凉也是情。 说,锦书,再见。 …… 祁城的天总是雾蒙蒙的,像是随时会来一场说下就下的绵长细雨。 林幽刚踏入山庄,迎面就有人晃晃悠悠的撞过来,穿着一身花孔雀般的衣裳,脚步虚浮。走近了,就闻见一股熏人的酒气,喝得眼睛都找不着北了。 林幽侧身躲开就想继续往里走,这些年来他很少会回这个地方,除了挂丧和什么非他不可的重大事件会来这里待会儿,其他时候他都是住外面。 许久不见,他这个二哥过得越发“滋润”了,这肥脸红的,像抹了胭脂。 林幽恶心这里的所有人,多看一眼都不行,谁知林璟一把拉住他。大着舌头,一脸嘚瑟嚣张,“哟,这不是林小吗?怎么有空回这儿来了。” 林小,是林幽小时候还在这里住的时候他的兄长们给他起的小名。他厌恶和这里有关联的一切,包括这个名字。 林幽脸上挂着冷漠的嘲讽,“喝多了,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就闭上你的嘴。” 林璟一听这话,又扯了把林幽的衣袖,被林幽嫌弃的直接一剑划开衣裳,林璟手里那截就是洗干净了他也不要。 手里还握着布料一角的林璟呆在原地,借着酒劲儿上头,指着林幽就骂骂咧咧,“你算个什么东西,你娘就是个婊子,婊子生的儿子也配进凝月山庄?” 林幽的生母在进凝月山庄之前一直在青楼,就是因为这个身份,林幽从小就被所有人看不起,是个人就能对着他大骂,也没人管他的死活。 这是他的底线之一,林璟喝多了,触碰了底线。随行的染柒当即就要拔剑一剑了结了这个家伙,却被林幽拦下了。 他比林璟高了近一个头,靠近林璟的时候,林璟需要仰着头才能和林幽对视。这种抬头的仰望,气势上就比林幽弱了一大截,林幽俯视着这张纵欲过度的脸,脸上的不屑就没隐藏过。 他说,“你现在最好从我眼睛跟前消失,好好想想,陈姨娘是怎么被‘请出府’的。姓林的那个老东西没多长时间可以挥霍了。” 提到被‘请’出府的陈姨娘,林璟一下子就泄气儿了,再想到病入膏肓的父亲,林璟就更不敢惹林幽了。 今天也是在大夫人那儿受了气,出去和一群狐朋狗友喝花酒喝多了没地儿撒气,见着林幽回来了就酒壮人胆的上来骂了。 也没想过后果,但林幽这几句话犹如当头给他泼了盆凉水,还是十二月带着冰渣的水,当即酒醒了彻底。脸上惨白一片,大气不敢喘,连走路都不飘了。 林幽一路走过园子,沿路的下人都毕恭毕敬的低头行礼,跟很多年前人人可欺的惨状完全颠倒。 走过园子后,就是山庄内的校场,那里稀稀拉拉的有几个人在练武,还有几个人躺在木桩上睡懒觉。 林幽很少回来,对于这种自由的训练方式没有任何意见,倒是那些人见了林幽就跟老鼠见了猫似的,一个个的装模作样的开始认真训练。 林幽没看几眼,就径直路过校场,直往后殿走。那里,是林庄主居住的地方,十几年前林幽也曾在那里住过。 绕过假山,便是通往起居室的长廊,只是有人将林幽拦了下来。眼前这个人,和林幽有四分相似,却没有林幽的冷峻美,更多的是偏阴柔。 比林幽矮上几寸,一双丹凤眼里在看见林幽走过来时有一闪而过的光亮。 这是林陌,林幽的四哥,也是林幽最不想接触的一位“兄长”。 林陌拦下林幽,笑着问,“这是六弟回来了,是回来看望父亲的吗?” 林幽冷着张脸,没回答。林陌也没觉得尴尬,脸上表情不变,“六弟这次回来要待多久?父亲一直念着六弟,现在他病重,四哥也希望六弟能多陪陪父亲……” “不用了。”林陌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了。 林陌终于不笑了,林陌长相温和,说话时也如同他的长相一般温柔。但只有林幽知道,这个人有多少张人皮,人皮下藏着怎样的心机。 小时候,庄里的人以他二哥为首,以欺负作弄林幽为乐。这个团体里有很多人,有他的兄长和姐妹,也有府里看人下碟的下人。 他父亲风流成性,因为一张脸皮,睡过多少女子可能自己都记不清了。所以,林幽的“兄弟姐妹”特别多。 而他这位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林陌,他的四哥。从小的时候开始,他就没加入过林璟的队伍,但这并不代表林陌就的是个好人。 很久以前的一个冬季,林璟那些人作弄林幽,将林幽推入了冰湖。冰湖表面结着冰,但因为是活水,薄薄的冰面下是刺骨的冷水。 林幽被淹得个半死,站在岸边的人没一个愿意伸手救他,哪怕喊人来的也没有。那些所谓的血浓于水的亲人,脸上是无情的冷漠,看着他像个渣子一样在水里挣扎。 林幽还记得那一天,没下雪的白日,林陌就站在廊下,看着一群人戏弄林幽,然后一脸冷漠的转身离开。 那天是林老爷子的八十大寿,他们在后院,几乎没人会过来。林幽近乎绝望的想,能有个人来救救他,拉他一把就行了,或是替他喊一喊人也行啊。 后来可能是老天爷也看不过去了,恰好有客人从这儿经过,看见这场要出人命的闹剧,立即喊了人来。那群人一轰而散,林幽也因此得救,这件事也惊动了林老爷子。 这件事,林陌从头看到尾,可是临了要处罚时,他把自个儿摘了出去。 所以,这个人有多少副面孔,他的那些兄弟姐妹们也未必看得清。 林陌不笑的时候,那双丹凤眼就变得几分精锐,让人看不清这人的心思。 这个家里头真正有脑子的人没几个,像刚才的林璟,一吓就怂了。而林陌一点儿也不怕林幽,这人敛着眉眼的时候,林幽也看不清他,不知道他又有着怎样的算计。 所以林幽才不想跟这种人接触,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人给算计了。 林幽垂眸,看着林陌,“四哥该知道的,这里的人从头到尾都与我无关,他们是死是活,和我沾不了半点关系。” 林陌回头看了眼林淮南卧室的方向,说,“六弟,父亲就快要不行了,凝月山庄终究是会有人来做这个庄主的。但他会是个甘心放手的人吗?” 林幽听懂了。 林淮南没几天活头了,总会有人坐上庄主之位,但林淮南岂会心甘情愿的放手这个高位。 所以,在临死之前,该安排的会安排好。该打压的人也要打压下去,而这个人,林陌很清楚是谁。 但林幽的底线也唯那人而已,没什么可是去了。 见林幽无动于衷,脸上甚至都没什么表情变化,林陌慢悠悠的说完最后一句想说的话。 “以前就听有人说过,六弟一直未娶妻成家是在等一人,就是不知道那人是谁,不知道四哥可否有幸能和那位姑娘认识一下。” 说完这句话,林幽握着剑的手背上有青筋绷起。林陌看见了,虽然知道再说下去,这人也不会立刻拔剑杀了自己,但林陌心情好。 只要他心情好了,就不想看林幽太难过的模样。所以,他拍拍林幽的肩,笑着从林幽身边离开了。 林幽站在原地,按了按突然加快的心跳,心里的不安随着林陌的离开愈加深重。他深吸一口气,大步往里走去,一边走一边想着,夏忧可千万不要出什么意外。 夏忧,再等等。 第三十二章寒食后,酒醒却咨嗟 “父亲。” 隔着厚重的珍珠帘,只能看见影影绰绰的轮廓,林幽站在外间隔着帘子向林淮南行礼。 里间的檀木床上,一个人躺着,白了两边鬓角,厚厚的被褥盖住。屋里点着熏香,空气里漂浮着熏香的味道,冲淡了药味。 明明才四十几的年纪,却有着一张花甲之年的面皮,满面病容,白了大半的头发。 听见林幽来了,也只是动动头,说话时声音暗哑微弱。 “是小六来了,进来吧。” 林幽在这个家里排行老六,但他不想听林淮南喊这个。他闻言也没动,只是冷漠的回答,“儿子就不进去了,刚从外面回来。” 父慈子孝什么的,都是装给外人看的,他们之间早就在两年前的那件事里撕破脸了。现在这里没外人,不用演戏。 显然林淮南也是知道的。 他撑着坐起身,布满疲倦的脸上是狠厉的表情,看着自己的儿子却还要时时刻刻堤防着,何其可笑。 “我已经没多少日子了,这你知道,但并不代表这个地方就彻底是你的了。” 林淮南防着林幽,不到死前的最后一刻,他是不会让林幽坐上庄主之位的。 这林幽知道,林淮南还有自己的人,在没死之前,他还想在自己的儿子中间选一个来继承,这林幽也知道。 但是除了林陌,林淮南已经没有可以选择的余地了。 好久都没人说话,林淮南说完这句话,已经耗费他太多精神了,现在已经开始大喘气了。 林幽盯着虚空中的一点想,林淮南有一点说错了,其实这里就是他的泥沼,若是可以,他一辈子都不想再踏入这里一步。 但是,锦书还在等着他。 “父亲,你很清楚的,从两年前开始,这里就没有陈姨娘了。” 林淮南气得手指一抖,一口气差点没喘得上来。 陈姨娘是林淮南最宠爱的女人,虽是姨娘之身,地位却比正主夫人还要高。但是两年前,林幽直接将陈姨娘“请”出府了。 林淮南和林幽彻底撕破脸,但这里竟然没一个人敢阻止林幽。包括凝月山庄的几位副庄主在内,全都为林幽马首是瞻。 只有一两个跟着自己多年的老部下才在私下里劝他。 这两年来,自己身体越来越虚弱,林幽在这里近乎一手遮天。 但他怎么会就这么放手。 林淮南抖着手攥紧了被子,“你不要忘了,庄主之印还在我手里,你就不要痴心妄想的一手遮天了。” 庄主之印吗? 林幽垂下眼睫,有没有那个东西都没多大的关系,只是个仪式而已。现在庄里的人个个审时度势,林淮南要死了,谁最有可能继位明眼人都能看出来。除了陈姨娘的儿子,林陌以外,他找不到第三个人了。 “父亲,话已至此,我就不多说了。逍遥神宗的上官宗主找我还有事。”说完,人转身就离开了。 徒留林淮南一个人气得大喘气,一个激动就栽倒在床上,等在屋外头的人只听见几声咳嗽,和重复着的“贱种”。 林幽靠在门边,身后是已经习惯了的辱骂。下人们看林幽神色还算正常,一个个跑进屋里去服侍,等里头的咳嗽停下来后,林幽径直离开出了凝月山庄的大门。 直到出了大门,站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林幽仿佛才喘过气来一般。眼中飞快的闪过一抹自嘲,随即收敛起神色,朝着逍遥神宗的方向离去。 街道上人来人往,很快就看不见两人的身影。 临街高楼之上的雅间里,窗户半开,有一人倚着窗子往外看。直到看不见林幽的身影后,才转身对着坐在桌边慢悠悠品茶的林陌说话。 “这就是将来要和你争庄主之位的林幽,你那六弟?”话语里是掩饰不住的惊讶与嘲弄。 林陌只是慢慢喝着茶,不回应那句质疑的话。 常温季背靠窗,遮住了大半光亮,林陌隐在影子下,嘴角上扬。 声音没有温度,握着茶杯的一双手惨白没有血色,“他是我弟弟,常公子。” 常温季被这样的林陌弄出一身鸡皮疙瘩,抖抖身体,挥去那抹无端的压迫。 笑着开口,“就你还当他是弟弟,换了我,我要是自己娘被个贱种赶出府去,我能杀了他。” 话说完常温季就看见林陌手里的小瓷杯啪的一声碎成片,没喝完的茶水还冒着热气顺着没有血色的手指往下滑。 手背被热水烫出一片红色,常温季突然就噤声了,林陌眼里是少见戾色和阴郁,这样的林陌也是少见的。 林陌不在意的用帕子擦拭干净手指,一低头一抬头,眼中又是什么也没有。 常温季随即岔开了话题,嘻嘻哈哈的谈论起祁城哪家的花楼里又来了个美人,林陌时不时应上几句。 …… 离开不落城后,夏忧一行人北上而行。一路上走走停停,在三天后的傍晚来到戎石镇,一个隶属离王封地的小镇。 她们找了家底比较干净的客栈,客栈老板是个四十多岁的独居女人,热情好客。夏忧她们三个要了两间房,在分房间的时候短暂的吵了一会儿。 白泉流要和夏忧一起睡,为了叙旧增进感情。但薛听风有自己的打算,也想和夏忧一个房间,两人在二楼房门口瞪着眼睛谁也不让谁。 夏忧无奈,拦在两人中间做和事佬,“要不然你俩睡一个房间,我自己睡。” “不用。” “小师妹!” 俩人异口同声,默契极了。 最后还是夏忧自己下楼找老板娘多要了间房,等拿着牌子和钥匙上到二楼来,俩人还站在原地互看不顺眼。 夏忧的房间好巧不巧的在两人中间,她从中间穿过,“让一让,让一让,老身眼睛不好,怕踩着了各位。” 夏忧先进屋休息了,赶了一天的路,都有些累了。 在夏忧进屋后,白泉流和薛听风立马冷静,一个靠着门框看对方,一个横跨在栏杆上。 白泉流先开口,“事先说好了,不管你们有什么目的,只要敢动小师妹一下,我们瑶仙宗先剐了你们。” 薛听风一脚踩在栏杆上,另一只脚在半空中晃,闻言嗤笑一声。“就凭你们那个当年见死不救的瑶仙宗吗?不要笑死我了,表面上是名门正派,谁知道背着人又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白泉流唰一下抽出腰间的佩剑,剑尖指着薛听风,眉头紧锁,语气不善,“嘴里最好放干净点,我们瑶仙宗再怎么样,也比你这丧家之犬好。” 丧家之犬这四个字一出,薛听风敛起面上的笑,从栏杆上跳下来。一步步靠近白泉流,剑尖直抵她心口处,但薛听风没管。 她盯着白泉流的眼睛,一字一句,“丧家之犬?说我是丧家之犬,那不如请白姑娘好好回想一下,当年是谁见死不救,真等万鬼宗出事了才赶过来假惺惺的。恶心谁呢?” 说完,脚尖一转,进了左边的房间,门不轻不重的一声被关上。 白泉流在原地看着手中的剑,脑子里回响着薛听风那句“见死不救”,很久,才转身回了房间。 第三十三章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 苍山之上,有建筑在山雾之间若隐若现,露出檐牙一角。山雾袅绕,走在上山的石阶上看不清前方的路,只能看见脚下的一小块地方。 林幽沿着梯步往上走,染柒跟在身后,一路无言的走到逍遥神宗宗门前。 门前有人守着,还有几个弟子在洒扫掉叶,看见林幽走过来,认出这是谁后躬身行了一礼,“林公子。” 林幽点头,“你们宗主可在?” 一拿着扫帚的弟子点头,然后转身就往里面跑去,一溜烟儿的就只能看见片衣料,剩下的弟子一脸恭敬的将人迎进去。 身后的雾气蒙蒙,将高大的宗门遮去一半,一路从山下走上来,身上沾了些水汽。 刚转过角门,原本背对着林幽的上官清负手转过身来。 上官月和上官清是一母所生的双胞胎,长相有九分相似,神似的五官眉眼自带风情。和总是冷静克制的上官月不同,哥哥上官清却喜欢常穿一些颜色比较亮眼的衣裳。 一个性子冷淡,和林幽性格相投,已经是多年的好友了。但另一个的性子就比较外向,喜欢爽朗的在人前笑,喜欢下山四处玩耍。 但小时的兄弟俩性格则恰恰相反,这几年也不知道怎么长的,性格差异越来越大。只是上官清当上了逍遥神宗后,就收敛了很多,很少下山了,反倒是上官月时常不在神宗里带着。 这俩兄弟一直挺奇怪的,林幽从以前就知道了。 上官清扬起一抹好友之间爽朗的笑,率先在院子里的石桌前坐下,招呼林幽坐。又吩咐弟子,将前不久上官月带回来的礼物拿来。 林幽阻止了,“让染柒去就行了。” 这是要认真谈谈了,上官清就让人带着染柒下去了。 等人都走了,林幽才说,“上官兄,可否帮我找一个人。” 这么直接的? 但上官清找林幽来,的确是有一个对林幽来说是好消息的消息。 “林幽,你要我帮你找什么人?除了那位,还有什么人是你也没有办法的?” 上官清说的那位,林幽知道指的是谁。那个人已经找到了,但是为了锦书的眼睛,就必须找到这个人。 林幽说了一个名字,上官清听完后沉默了会儿,这个人有点儿难找。毕竟有关于这个人的事迹,那都是活在别人的传说里,也没人亲眼瞧见过。 上官清想了想,回答:“其实你找我帮忙,不如直接去找飞书阁。你也知道,这天底下若要找一个人,不管是死是活,飞书阁都是最快的。” 飞书阁是很久以前就有的,一般接钱办活儿,干的都是倒卖消息的,也有直接上手找人杀人的。飞书阁的信息网遍布九州各个地方,哪里都有飞书阁的探子。 若要找人,一般人第一选择都会是飞书阁。 但,林幽还真的就没法去飞书阁。 上官清不知道这其中缘由,还一个劲儿的劝林幽要是找不到人就去飞书阁碰碰运气。 林幽没回话,打算再试试,便反问上官清找自己有什么事。 上官清立马又笑开了,伸手拍拍林幽的肩膀,说:“林幽啊,前段时间我赴邀去云霄宫,你猜我在那看见了谁?是夏不染呐,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上官清知道这些年林幽一直在找跟夏锦书有关的事或人,上次去云霄宫的时候,恰巧看见夏锦书的弟弟和蒋易在一块。 特地把林幽叫来,想亲自告诉林幽,好让人高兴高兴。 但看着这反应怎么和他预想中的不太一样啊? 林幽先是一愣,随即一脸复杂的看着一脸兴奋的上官清。 上官清脸上的笑逐渐消失,问:“你怎么不高兴?” 林幽一脸平静,“我已经高兴过了。”两年前就高兴过了。 林幽想,当初还是自己把夏不染送到云霄宫去的。这事儿他知道,夏琉璃知道,蒋易知道,作为林幽好兄弟的上官月知道。 但他是真没想过,作为上官月的亲兄弟,上官清居然不知道,迟了两年才发现。若不是上个月云霄宫寄了帖子过来,上官清去赴宴无意中看到了,恐怕这事到锦书病愈都不知道。 他心里有些复杂,他很难懂上官月和他哥的关系,他哥是什么事都和上官月讲,连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要唠上一唠。 他不懂,也没问。 上官清想林幽一直都是这样的面瘫脸,有什么情绪起伏从脸上还真看不出来,就当他是在心里偷着乐了。 林幽不健谈,上官清即使再会说话,遇上这么个人再多的话也说不出来。 就在林幽准备起身告辞时,本该去拿礼物的染柒急急忙忙的就跑过来,还没说是什么事,林幽眉头就拧起了。 心头突的一跳,他有些不太好的感觉。 果然,染柒气还没喘匀,就说:“公子……夏姑娘那边……出事了……” 林幽脸色一下子变得难看,上官清在边上看着,正想问问是哪个夏姑娘,还没张口,林幽丢下一句“抱歉”就急匆匆的离开了。 仔细看看,发现一向沉稳的林幽居然有些脚步不稳。上官清看得咋舌,已经很久没看见这么慌张的林幽了,上一次见还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 出了逍遥神宗,林幽急忙赶去戎石镇,心里一阵慌张。染柒跟在林幽后头,看着林幽难得的焦急,忙安慰道:“公子别太担心,我们的人传来消息是客栈起火,只有一人没从里面逃出来。夏姑娘一个人肯定会不方便,所以至少有一个人是和夏姑娘一个房间。” 只有一人没从客栈里逃出来,无论是谁都不可能是锦书的,林幽这样安慰自己。 可是刚刚在逍遥神宗里听到锦书出事的那一刻,他感觉自己的心跳都停跳了,那种无尽的恐慌就快要将他淹没的感觉,是第二次了。 他压下心里的慌乱和恐惧,急忙赶去出事的小镇,在半路收到薛听风传来了消息。出事的是另一个房间的客人,走水的时候她们正聚在一起玩牌,闻见了烧焦的味道。 急忙出了房门,客栈里四处冒着黑烟,一波波热浪扑过来,白泉流和薛听风在这个时候动作出奇的一致,不约而同的抓起夏忧的手跑出了客栈。 尽管如此,每个人都还是受了点轻伤,特别是夏忧的眼睛。那几天每天按时喝白怨书给的药,稍微有点好转,不影响赶路了。 没想到半路遇上了这种事,冒上来的烟雾熏着夏忧的眼睛,当即就看不见东西了。 染柒在驿站换马,林幽连着赶路,疲惫不堪。这一路奔波过来,他几乎没怎么睡过觉,就是为了能早点去见锦书。 本来快要落地的心在看见“已经看不见东西”几个字时,突然又悬了起来。 他捏捏眉心,站起来,快步走过去。染柒正好牵着马匹过来,看见林幽遮不住的疲倦,想开口安慰又不知道怎么说。 只能叹气一口,将绳子递给林幽,看见林幽翻身上了马,也跟着坐上马跟上。 初夏的燥热从空气里传来,疲惫和担忧拉扯着林幽,他只能攥紧了马鞭,再快一点的赶到锦书身边。 …… 池塘里的游鱼成群结队的在桥下,等着被投喂。站在桥上的一把扔了手里的鱼食,接过婢女递过来的手帕擦着手。 “有消息了吗?” 身边立即有人下去问了,没过多久,婢女跑上来,小声说:“回娘娘,青黛传回来的消息,被人放了火烧了客栈,有一人死在里面。” 早晨的御花园里,还能看见满园薄雾未散尽,有宫人在打扫。些微凉意从露出来的胳膊上往上爬,丹砂接过信看完就撕了扔荷花池里了。 丹砂借着平静的湖面,打量着倒映出来的人影,自说自话,“你说,我那个姐姐能从火力逃出来吗?会不会毁容啊,啧,真惨!” 身边有听了这话的宫女,就凑上前去讨好的说,“毁容了才好,这样就没人比娘娘还漂亮了。” 丹砂的娇妍殿里,有一副藏在墙后的画像,打开机关后就能看见几乎占了半面墙壁的画。画上画着的是个女扮男装的女人,和丹砂有着几分相似,但又比丹砂漂亮几分。 娇妍殿里侍候丹砂的宫人有时会看见丹砂盯着一面墙发呆,或是自言自语。开始还会觉得是她得癔症了,自从有次不小心撞见丹砂把机关打开,露出了那张画像后,宫人们就知道了。 或许是娘娘在没入宫之前的心上人,知道心上人是女扮男装后死心了就入宫了,这事儿谁也不敢张扬出去。 这宫女还以为说了这话会得到娘娘的夸奖,甚至会留心重用自己,心里已经美滋滋的想着被提拔后的日子了。 结果被当头扇了耳光,用足了力气打在脸上,很快就肿了起来,宫女也不敢捂脸噗通一声就直直跪在地上。 连哭带喊的求饶,周围一圈的人下意识想抬手捂脸,同时也同情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宫女,这茬也敢提? 小宫女跪在地上不住的磕头,没一会儿就出了血,但这样也不敢停下。 丹砂用手抚摸自己的裙子,在小宫女面前蹲下来,修长的手指伸出一根抬起小宫女的下巴。 “原来是嘴痒了啊!” 小宫女顶着一头血,小幅度的摇头,眼泪和血糊了一脸。 丹砂手指点点下巴,眼里带着疯狂的狠戾,薄红的眼尾下压,“本宫的秘密知道了,就要守密知道吗?” 小宫女点头,“娘娘奴婢错了,奴婢真的错了,求娘娘放过奴婢吧,奴婢保证绝对不会说出去的……” 丹砂指着下巴的手突然下移,掐住了脖子,手上用着力气。眼里疯狂的涌动着,快要溢出来的愤怒和杀意,让跪在地上的人不断的往后缩。 丹砂凑近了,正双眼睛都开始变成不正常的红色,掐着脖子的手在轻微颤动,素白的手背上青筋突起。 她声音低哑,像修罗,“谁给你的胆子,敢这样说她,嗯?想死就成全你。” 周围是晨起的鸟鸣,清脆婉转,空气里都是花香。 丹砂站起身,用帕子狠狠擦着手指,快要擦红破皮了也没停下。 她一脚踢在尸体上,声音依然低沉着,“也不看看是个什么东西,连她都敢说了?” 收拾完自己,丹砂勉强有点精神逛回了自己的宫殿,身边跟着的人小心翼翼。知道丹砂口中的“她”指的是谁,生怕犯了忌。 第三十四章 踏莎行 清晨。 戎石镇的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不仅烧了一间客栈,还死了一个人。 这事儿闹得很大,县长大清早的就被拉来火灾现场,老板娘站在烧得只剩下一堆灰烬的房子面前,神色惨淡。 自从昨夜起火后,夏忧三个人就临时找了另一家客栈。这小镇偏远,客栈没几家,她们匆匆带夏忧住进临时客栈。 为了救老板娘,两个人身上都受了些轻伤,最严重的是夏忧的眼睛,一进客栈就两眼一抹黑的栽过去。 因为突然起火,逃的匆忙,身上的银钱都落在客栈里了。但新客栈的老板是个大腹便便的大叔,吊梢眼一挑,就是不让住进去。 白泉流一掌拍在桌上,“你这人怎么这样啊,都说了钱落在之前的客栈了,先让我们住一晚,明天就把钱补给你。” 老板一边打呵欠一边不耐烦的赶人,“没钱住什么客栈,赶紧走。” 夏忧走最后,站在门口没进来。薛听风见夏忧有点儿不对劲,那边也一直不让步,她走过去。直接从白泉流腰间把剑抽出来,剑刃刷的从剑鞘里拔出来被架在客栈老板粗短的脖子上。 “你妹的,要钱还是要命?” 胖子双手举起,刚刚还盛气凌人,一脸不耐烦的人一下子就变得像只鹌鹑,“要命……我要命,少侠饶命!” 周遭闹哄哄的,夏忧耳鸣了一瞬,眼前的事物都在晃。“听风,大师姐……”声音已经有些没力了,她倚在门框上,没什么力气的冲两人招手。 成功威胁到人,薛听风把剑还给白泉流,剑入鞘中,转过身就看见夏忧两眼一闭就要倒过去。 “宗主!” 这两个字喊得又快又急,夏忧没听清,在晕过去之前拖住了滑下去的身体。接着人头攒动,像是有两个人头,又像是好几个,然后就彻底昏过去了。 …… 屋里是熏烟弥漫,一股药味随着人们的走动起起浮浮,躺在床上的人费力咳嗽,好半天才停下来。 林陌就靠坐在在窗边的位置,因为不能见风,这扇窗已经许久没打开过了。屋里有些昏暗,外面的天光也被阻隔,看人都有些不真切。 “陌儿,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林陌坐在位置上没起身,隔了一道帘幕,林淮南看不清林陌,自然也看不见林陌脸上的是何表情。 林陌,“事情已经办妥了,现在林幽应该在赶去的路上了。” 林淮南冷哼一声,“做的好,不给这小子点儿颜色看看,还真不把我林淮南放在眼里。” 林陌没接这话。 他说:“父亲,儿子已经派人去找那位神医黎先生了,相信很快父亲就能病愈了。” 神医黎先生,踪迹难辨,一直活在人们的各种传说中。 当年夏锦书也曾找过这人,只是太难找了,九州如此之大,连飞书阁一时都束手无策。 这林陌知道,说出来不过是在林淮南面前薄个好感,至于信不信那是林淮南的事。 林淮南果然很高兴,“还是我的陌儿好啊,不愧是我林淮南的儿子。”说到这里,林淮南不免要缅怀一下已故的陈姨娘。 “和你娘真相啊,以前宛香还在的时候就是这么贴心……” 帘幕后头的林陌没什么表情,只是握着只茶杯,也不喝,安静的听林淮南回忆那个温婉动人却被赶出庄里的姨娘。 林淮南说,“陌儿啊,你娘是我这辈子到死都爱着的人。” 是啊,是他最爱的女人,却眼睁睁的看着人病死在外头的人多可怜啊,自己心爱的人死了。 林陌放在衣袖里的的手指用力掐住掌心,面上不显。 很久,已经在凉亭里站了半个时辰的林陌才抬步离开,身后的屋子里是痛苦的呻吟。 林陌边走边想,死太快是不是太过无趣了。 …… 偏远小镇,月明星稀。两匹马急促奔来,激气一地尘土。 “砰砰砰。” 门板被人敲得震天响,伙计一边开门一边埋怨,“谁啊?这大晚上的还让不让人睡了……啊!” 伙计愣在原地,门扉半开,眼角挂着一滴泪。 外面星空成海,暮色苍茫,良辰美景。但开门的伙计快要被吓哭了,他脖子上,一柄冰凉的弯刀贴在肉皮上。 他打了个寒颤,不敢动了。 他对面,几个蒙面人正提着刀,其中一把就在自己脖子上。 “各位少侠,小店平日里老实安分,没干过什么丧尽天良的事儿……” 弯刀往前递了一寸,闭嘴不说了。 “闭嘴,谁问你这个?”说话的是个女人,但蒙着面,天又太黑,根本分不清是谁在说话。 现在伙计额头上的冷汗直冒,忐忑不安的把一群活阎王迎进门来。心想今天怎么这么倒霉,天没亮就有三个不给钱的女土匪,一天还没过,晚上又来几个。 人有四个,都蒙着面,走在最后头那个脸上还带着面具。面具挺好看的,上面还有雕花,就是一身的杀气太吓人。 小二惜命,准备给几位客人倒点水,结果因为太害怕手抖,没提着茶壶,给摔地上了。 噼啪响,在安静的大堂里格外的响,小二下意识的缩起了脖子。都准备好被捅一刀的后果了,结果闭眼半天,没人理他。 他鹌鹑一样的躲回了后厨,那几个人压根就没看他,因为原本坐着的那个戴面具的人突然站了起来,看着二楼某个方向没说话。 小二偷偷从布帘子后探出半个脑袋,顺着视线看过去,看见今早三个女土匪其中一个就站在房门口。 接着楼上那个就直接从二楼的栏杆处翻身下来,几步走到面具人面前跪下,店小二看得一愣一愣的。 “属下听风,恭迎宗主。属下该死,没保护好小主,请宗主责罚。”说罢就顺手就扒出身边一名蒙面人的弯刀,往自己身上招呼。 但面具人只是轻轻摆手,一脚踹掉了薛听风手里的弯刀。 “你的确该罚,但不是现在。”听声音,是个女人。 薛听风立马磕了一个头,“谢宗主不杀之恩。” 面具人负手往楼上走,薛听风很自觉的跟上去带路,刚走几步,就听见前头那人又说了句,“你的命是她的。” 薛听风低头不语,把人带到夏忧的房门口之后就退下了。 门后,是夏忧的房间。 夏琉璃负在身后的手轻轻推开门,门应声而开,只发出极小的声音。 只是门后在桌边还坐了个人,手拿着剑,一身素衣,正是白泉流。 看见白泉流,夏琉璃并不意外,薛听风传来的消息里就几次提到过这人。 门被推开,白泉流侧头,拿着剑鞘的手指在看见是夏琉璃后就放松了力度。 “原来是夏宗主,是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窗户开着,来自外面的光亮洒了一地,人影逐渐靠近。 夏琉璃进来后没管白泉流的阴阳怪气,直接走到床边。 床上躺着个人,一脸病态,双眼禁闭,眉头微锁。 正是今早昏迷过去的夏忧。 夏忧没醒,夏琉璃站在床边静静的看了会儿,反倒是一边的白泉流心里紧张。 过了会儿,夏琉璃突然弯下腰来,白泉流一个手抖,手都按在剑柄上了。只要夏琉璃敢干些什么事儿来,她立马拔剑。 但夏琉璃弯下腰,只是给夏忧掖了掖被子,手指在夏忧白着的脸上停留了会,最后直起身离开了,走之前还贴心的把门给带上了。 屋内很安静,白泉流抱着自己的剑,自我反思是不是对夏琉璃的态度不好,人好歹也是小师妹的大姐。 如海星尘,此夜无眠。 第三十五章 念苍颜 有人在床前走动,投下的光影晃动交错,最后一个人影停留在原地,盯着夏忧看了很久。 半梦半醒之间,夏忧感觉自己的手好像被人握住了,很轻的一下就放开了。那人的手心很暖和,盖住她的手指时一点点温度从对方的的手掌上传过来。 等夏忧过了片刻的怔仲,把梦里的东西忘得一干二净后,她彻底醒过来。只是眼前是一片久违的黑暗,夏忧坐在床上,眼上覆盖着布条。 她有一瞬间的不适,最近几天只要带上眼镜就可以看见东西了,没想到才过了一个晚上,就又回到以前失明的时候了。 她还没来得及做好准备,她还想多看看这沿途的风景,还想和薛听风她们一起打牌。 说不难受是假的,谁还不想看见太阳呢? 只是夏忧快习惯了,以前犯病的时候,她就跟自己说习惯就好了。没人会一直陪着你,总要习惯自己一个人的生活该怎样过下去,才不会因为这双眼睛而活得狼狈。 但现在的夏忧心里只想着,去你的。 有脚步声靠近,自己房间门被推开了,有人走了进来。 “是师姐吗?”夏忧这才发现自己的声音也有些哑。 进来的人先是没说话,在夏忧准备从床上爬起来时才过来拦着,“是我,林幽。” 是林幽,夏忧就老实了。 她乖乖躺下,看不见的随便朝一个方向问,“你怎么来了。” 床边的被褥塌陷下去一小块,是林幽坐了过来,夏忧就往里面挪了挪。她很少和人这么近距离接触,但在林幽靠过来的时候她意外的不反感,她想难道是因为这人长得好看? “有事,就来了。” 林幽将枕头竖着,把夏忧扶着坐起来靠在枕头上,声音里藏着这几日来的疲惫。在扶着夏忧坐起来时,夏忧感觉到,这人的拳头都是握着的。 克制有礼,这是夏忧在这瞬间心里的想法。 夏忧听出来了,想说点儿什么但是话还没说,肚子先响了。她尴尬的用手捂住肚子,说,“不是我饿了,是它饿了。” 她用手隔着被子在胃的地方拍了下,脸上被遮住眼睛的表情故作镇定,说完还点点头。林幽看着这样的夏忧,心里冒出“可爱”两个字。 他仗着夏忧看不见,光明正大的笑,嘴角轻轻勾起多,日赶路的疲惫都莫名散去不少。 夏忧朝林幽在的方向“看”过去,“你想笑就笑吧,不用憋着。不过你笑完后,能不能帮我拿点吃的。” 这话说的没什么底气,她自己也觉得有些蠢。 不知道为什么,现在的她和在不落城的那个她有些不一样了。 林幽笑够了,起身离开,“等着。” 夏忧就靠在床头,掰着手指等林幽给她送吃的来。等人走了,她才有心思想点别的。 比如昨晚那场突如其来的大火。 她从昨天到现在,整个人都是不清醒的,但在逃出客栈后,她明明看见那个热情好客的客栈老板送了只鸽子出去。天太黑,尽管有烈火照亮着,凭着夏忧那两只眼睛,也还是看不清那鸽子上有没有绑着信。 这点很意外,她原本的真实身份是夏锦书,这的确会招来会不小的麻烦。但昨日她们是临时决定要在这镇上住客栈的,那些要杀她的人怎么会知道她们要住客栈,甚至是哪家店。 还有就是,她觉得薛听风和白泉流之间有点不对劲。虽然平时两人相处时有点言语不合,偶尔斗两句嘴,但在背着她的时候,她总觉得这俩人的关系很怪异。 具体是哪里怪,她目前还说不上来,但前天晚上隔着门板,她躺下后没立马睡着。然后两边房间的客人也没立马休息,她听了几耳朵,又因为累,没听多久就睡着了。 但在睡着之前,几个敏感的字眼就从门板那头传了进来。 “丧家之犬。” “见死不救。” 她当时太累了,也没多想就睡了。 第二天早上的时候,这俩人的关系就僵得不行了,连她这个和事佬都没用了。 因为连着走了三天,大家都有些累了,还要顾着夏忧的身体,就打算在这里多住一日。 白天的时候夏忧问了老板娘这附近哪里有什么好玩的,老板娘在忙,隔着帘子在后厨就说了个地名。 她当时没想太多,问问剩下两个人去不去,但两人的态度很坚决,白泉流去,薛听风就一定不去,白泉流也是。 最后也没去成,就回了房间睡觉。 白天睡多了的结果就是晚上睡不着。 夏忧提议玩牌,这是出门前忘忧塞给她的,说路上打发时间,刚好派上用场。 夏忧磨了一阵,终于说动了两个人陪她一起玩牌。 幸亏她拉着她们没睡,不然被烧死的就是她们几个了。 几件事都想不出个结果来,夏忧烦得肚子又叫了几声。她揉揉自己的肚子,心说还真委屈你了,错过好几顿饭。 夏忧等了不知道多久,在她等的要再次睡着时,林幽上来了。 她的午饭只有碗清粥,也不是太素,至少里面还有肉末。 粥是刚出锅的,面上冒着热气,夏忧想接过自己吃,但被人拒绝了。 她还记着自己眼睛还能用的时候看见的林幽那张脸,帅哥啊!这么好看的人亲自喂自己喝粥,这是什么神仙待遇,夏忧难得有些不好意思。但又想着自己看不见,于是就隔着块布料使劲儿“看”。 房间里很静,不知道是不是林幽让人守着,这家客栈四周都很安静。以至于连林幽给她吹凉粥时的风声,她都觉得格外响。 粥被吹得温度适合,林幽俯身把勺子送到夏忧嘴边,夏忧就张嘴吞进去了。 粥里和着肉末,还有些菜叶子的碎屑,也没多放些什么,但夏忧就是觉得好吃。粥应该是熬了很久,吃在嘴里没怎么嚼就咽下去了,嘴里还有一股淡淡的青菜味。 一碗粥,林幽一勺一勺的喂,吃了很久,久到夏忧以为他是用盆来盛的。中间有几次因为夏忧乱动,粥洒了一些出来,夏忧觉得这样的自己实在太蠢了。 脖子都泛起粉红了,连连道歉。倒是林幽耐心出奇的好,用帕子给夏忧擦拭干净,再接着投喂。 只是在低头给夏忧擦拭时,呼吸难免的扑在了夏忧面上,带着些微的热意。林幽呼吸不乱,应该很平静。 但夏忧就不知道想哪去了,耳朵尖都泛起红色。 趁林幽去放碗的空挡,夏忧抬手就给了自己一巴掌,声音挺响的。 夏忧,你脑子里在想什么呢! 第三十六章 琉璃月 夏忧又瞎了。 不能打牌了。 坐在马车里的夏忧如是想着。 这一路上,没了薛听风和白泉流时不时的抖一下嘴,她们坐在马车里,安静如鸡,她还有些怀念前几天的相处模式。 她又睡不着,今儿个大家都不聊天了。她只能掀起帘子,对着骑着马走在边上的林幽说话。 “唉,那个客栈老板娘最后怎么样了。” 马上的林幽微微弯下腰,方便和夏忧说话。 “死了。” 夏忧哑然,怎么个就死了呢? 像是知道夏忧在想什么,林幽把今早的事情向她说了遍。林幽微微低头说话的时候,眸子总是低垂着,盯着不知道哪里,像是失神一样。 但语气又和平时的冷淡无二,在旁边的夏琉璃看了眼就收回视线了,关于林幽这个人,她了解不多。 门派间对他的评价也多是赞赏,无他,只因为如世言说的那般而已。 年少有为,大义灭亲。 用这八个字来形容他,很适合。 至少她和林幽应该兵戎相见的,断不会如此和睦的走在一处。夏琉璃夹着马腹,落后几步,看那个人和夏忧说话时的认真神情,脑子里就什么都不想干了。 就当是看在夏忧的面上了,她这样想着,又跟了上去。 现在的万鬼宗已不如当年那般境况艰难,至少世家还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是,若是让那些人知道,锦书还活着…… “啊,你是说我们住的第一家客栈的老板娘在第一天晚上就被人杀了?” 林幽轻轻应了声。 夏忧就惊叹,心里想着,这夏锦书的身份影响力有这么大吗? 现在的夏忧,和以前的夏锦书是不一样的,现在的夏忧心里想着什么,都会表现在面上。 林幽握着缰绳的手渐渐攥紧,他猜也知道是谁干的。他刚从凝月山庄出来,到逍遥神宗也没多久,再结合林陌对他说的那几句话,凶手是谁显然易见了。 林陌,他在口中轻轻咀嚼这两个字。 马车摇晃,没多久夏忧就无聊的睡着了。 她是被四周不断传来的说话声吵醒的。 临出发时,商量的是走官道,她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刚好这时有人掀帘子上来了,她问:“请问这是到了哪里?” 那人坐在她对面,往马车内的小几上放了什么东西,有股甜香味传来。 “戎石城,离王封地。” 听声音是个女人,声音有些低,但很好听。 夏忧把手搁在小几上,那股甜香一直勾着她的味蕾,咽了咽口水,她有些饿了。 那人看出来了,把食盒往夏忧这边推,“吃吧,板栗糕,你最……” 你最喜欢吃的。 夏琉璃差点儿就说出来了,她转移话题的谈论起夏忧之前在忘忧酒馆的生活。 夏忧一边吃一边回答,根本没在意夏琉璃秃噜嘴的几个字。 夏忧自己挺喜欢吃板栗糕的,特别是忘忧自己做的,每次她都吃一大盘。 夏忧往嘴里塞了一块,两只手也各拿几块,嘴里含糊不清的说了一句话,夏琉璃听清了。 她脊背一瞬间挺直了。 夏忧嘴里塞满了糕点,鼓鼓囊囊的,手里还拿着,像只护食的小动物。 夏琉璃在一瞬间走神了。 因为夏忧无意识说了句话,她说的是,“姐,还是板栗糕最好吃。” 她不知道夏忧喜不喜欢吃板栗糕,但她一直记得,锦书最喜欢的糕点就是板栗糕。 小时候她去学堂,回来的时候总能看见夏锦书小小一只,路都走不稳,却非要端个小马扎坐在门口等她回来。 有时她回来的晚了,夏锦书也不肯进屋里去,直到看见夏琉璃回来了,就冲她飞奔来,一头扎进夏琉璃的怀里。 抱着她的腿说,“姐,我的板栗糕呢?”得不到会不开心,会一整天都不理夏琉璃。 得到了,就吃得很开心,就夏忧一样,吃得满嘴都是渣子。会把一盒子的糕点全都圈到自己的怀里,会在嘴里塞这点心的时候说一句,“姐,还是板栗糕好吃。” 就像现在的夏忧一样,嘴角蹭上糕点的碎屑。 一盘点心很快就吃完了,夏忧一块也没分给夏琉璃,她吃完了才反应过来。 “不好意思啊,全让我一个人吃完了。” 夏琉璃拿出一张帕子,倾身越过小几,给夏忧擦嘴角。 她说,“我不喜欢吃这个。” 动作轻缓熟练,像是做过很多次一样。 夏忧不知怎么的就说了句,“那你家里应该有弟弟妹妹吧。” 夏琉璃动作顿了下,嘴角的碎屑已经擦拭干净了,收回了手。 “怎么会这么说?” “因为你照顾人的动作很娴熟啊。”她刚吃完,就给她擦。 夏琉璃拿着帕子的手轻轻捻了几下,坐回原位,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轻轻的笑了下。 “是,我有一个妹妹和一个弟弟。” 但她神色又有些难过,接着说道,“不过,我妹妹在几年前就……走丢了,我找了很久。” 找了很久,终于找到你了。 夏忧觉得是自己让人想起伤心的事了,连忙安慰人,“对不起啊,不过你一定能找到你妹妹的,你人这么好,一定会有好运气的。” “就因为我请你吃板栗糕,我就是好人了?” 夏忧侧头,用手在车壁上敲几下,立马就有人在外面回应,“夏姑娘,有什么事吗?” 这声音她听过,是跟在林幽身边的侍卫,好像是叫染柒。 她回答,“没什么,就是我有点饿了,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吃饭啊?” 外头的人往远处走了几步,没过多久又很快回来,不过回来的是林幽。 “饿了?一会儿就能吃晚饭了。” “好。” 夏琉璃一直在旁边安静的看着,夏忧回完话就侧回头,“你就是好人。” 夏琉璃摇头笑了,不再和夏忧说话,她怕自己会忍不住要抱一抱夏忧。 这么久以来,担忧,开心,无数说不清的情绪包裹着她,她怕这是假的,怕这只是个梦,梦醒了,她的妹妹就不见了。 从前天晚上看见夏忧到现在,她没和夏忧多说什么。只是看见这街上卖的板栗糕,她就忍不住想要买来,想看看夏忧吃点心时的开心模样。 马车在一家客栈前停下,夏琉璃扶着夏忧下车,周围的嘈杂一下子被放大了钻进耳朵里。 晚饭是在房间里吃的,夏忧和白泉流一个房间。吃过晚饭,夏忧正想去找马车上和她说话请她吃板栗糕的那个人,走在走廊上了却想起自己还没问过人家叫啥名。 眼瞎了,啥也不能干,夏忧只能窝在房间里。 第三十七章 忆清绝 华灯初上,夏忧睡不着,听说这里有夜市可以逛,夏忧拉着白泉流出门了。 白泉流不情不愿,但是小师妹想去玩,再不情愿也得去。 刚出房门就遇见了薛听风,夏忧不知道出来的是谁,就问,“你要和我们一起去夜市吗?” 被白泉流扯着衣裳拉走了,夏忧连哎几声,“是谁啊?为什么不让她和我们一起,人多才热闹啊!” 到最后,前前后后,一共六个人全来了。个个都是俊俏公子漂亮小姐,一溜串的走在大街上是相当养眼,除了一个眼瞎的夏忧以外。 戎石城只是离王众多封地中的一个城池,夜里的街道上依旧是熙熙攘攘的,人来人往。 几个人都没什么目的的瞎转悠,路上人又多,没过多久她们几个就走散了。 等夏忧想起的时候,周围的熟人就只剩下一个白泉流了。她还记得自己听见了又卖板栗糕的,嘴馋了,林幽就说要去买,让染柒留下来。 中途白泉流拉着她不知道避开了几个人,看中了什么东西,然后等白泉流买好东西后,再抬头就和染柒走丢了。 白泉流按着记忆里的往回走,但这里大街小巷的都长一个样,没走几步就彻底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白泉流手里还拿着刚刚买的簪子,她是看这簪子挺好看的,小师妹戴着肯定很好看。没想到买完东西就回不去了,她连连道歉,夏忧一边说着没事一边瞎走。 她出门没戴遮眼的白绫,一双桃花眼在夜色里根本不知道到底瞎没瞎,由于这落单两人组的颜值都不低,就被一些不怀好意的人给盯上了。 再转过第三个人都很少的街角后,她们被人拦住了。 灯笼里发出的昏黄灯光,把人的影子拉长,有几个人影停留在她们前面。 白泉流一把将夏忧扯到自己身后护着,她出门没带剑,唯一带剑的染柒还走散了。 这次是真的要遭! 打斗中,白泉流以夏忧为中心,行动受到诸多限制。这几个人看着像是地痞流氓,但动作间又有着一种怪异的感觉,整齐划一,但并不明显,像是刻意隐藏着。 白泉流护着夏忧一边打一边往后退,直到退无可退,这几个人明明带着刀,也没想真下杀手。 眼前是无人的小巷,只有巷口处挂着的灯笼透着光,从狭窄的路口扑进来,在几步之后融入黑夜。 外面的夜市喧嚣远离,夏忧躲在白泉流身后,开始后悔要出来逛夜市,也不该不听染柒的话和他散开了。 她不知道来的有几个人,白泉流有没有受伤,只能听见挡在她前面的这个人一直在尽力护着她,被风带动的风声,和微沉重的呼吸声。 一直把她们逼到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是要钱还是要命,也一直没说。 突然,白泉流微微侧头对她说,“小师妹,一会儿我说跑就跑,千万不要停下听见没?往哪边跑,就往你的右手边,出口在那里。” 夏忧一把扯住白泉流的手臂,却刚好按在伤口处,有血液渗出来沾在夏忧手心。 “你受伤了!” 先不说自己能不能在什么也看不清的情况下跑出去,就算自己真的一时幸运,但她怎能把白泉流一个人扔在这里。 白泉流另一只手覆上来,安抚的拍拍她,“别怕,相信我。” 下一瞬,夏忧手里的布料就滑了出去,耳边响起摩擦声,接着就是肉体相接的的声音。 白泉流在不远的距离冲她喊着,“跑……呃!”声音颤抖,刀剑入体,身后有迅速追来的鹤唳风声。 在转身的那一刻,夏忧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朝着面门处的人抬起就是一脚,动作相当熟练的躲过一击。抓住对方的手腕往反方向折,顺势夺过剑,往膝腕处踹下去,以剑抵着对方的脖子。 这几招动作行云流水,只发生在一瞬间的事,不光这些人没反应过来,后知后觉的夏忧差点没手抖的一剑抹了这人脖子。 若说不意外,那是假的。 但夏忧继续装着面上不显,手心微微汗湿,这番动作下来,她已经在喘气了。 其余的人动作停滞,白泉流捂着手臂连忙站到夏忧身边,别人不知道,她可是知道的,夏忧只是表面上看着镇静。 其中两人小声交谈着,一人道:“公子不是说有个人是瞎子?会不会是截错人了?” 另一人:“是不是瞎子,试一下就知道了。” 说完朝着夏忧的方向袭来,招招致命,夏忧心里叫苦不迭,迎难而上。 但刚过不到两招,这些人居然齐齐停了下来,巷口处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哒,哒,哒。”鞋底踩在石板路上,轻快有节奏,走近了还能听见一两声轻笑。 白泉流瞬间警惕的转过身去,死死地盯着夜色与光线交接的地方。 那里明灭之间,一人的侧脸隐在背光的地方,颀长的身型渐渐靠近,一股说不上来的味道弥漫在这狭小的空间。 这瞬间的时间好像走得格外慢,哒哒哒的脚步声停留在夏忧面前,这人微微弯腰,狭长的眉眼斜飞入鬓,微微低着头,拧眉看着夏忧。 白泉流将人护在身后,一脸戒备的看着来人,“你是什么人?” 来者是位年轻的公子,年纪还小,身量却高。穿着打扮和大楚人截然不同,一身的正红色,脚下踩着一双快到膝盖的长靴子。靴子是用动物皮制成的,上面还画有繁复的图案,左耳上挂着耳环,走起路来叮当作响。 这个人,白泉流没见过。 清池先是一愣,随即收起脸上的笑,对着夏忧身后已经默不作声的几人摇头,“我是叫你们把人给我请来,不是绑来。” 声音略显稚嫩,带着少年人的朝气,即使生着气也没听出多大的怒气。 “请公子责罚。”一堆人挤在巷子里齐刷刷跪了一地。 夏忧手里的剑还捏着,完全不清楚状况。 清池不耐烦的摆手,“赶紧滚,看见你们就烦。” 一溜人麻溜的滚了。 等人都走了,清池才笑着和她们打招呼,但还没等他开口,夏忧先一剑架在了他脖子上。 清池却“咦”的发出声,似是不解,“你不是个瞎子吗?” 白泉流瞪过去,“说谁瞎呢?” 清池立马道歉,“不好意思,是我不会说话,我的错。” 夏忧架在他脖子上的剑没撤回分毫,“说,你到底是谁?” “我叫清池,刚刚那些人是我的手下,这是个误会,我本来是想请夏忧姑娘去做客。” 这话说得很真诚,但白泉流还是不信他,清池还要再解释,但一人出声打断了他。 夏琉璃站在路口,灯光下的影子被拉进来,看不清她的神色。 “清池小公子,别来无恙。” 清池转身,身上戴着的配置跟着一阵晃动,他对面的人带着一块紫色的银面具,一手负在身后,一手转着一柄紫色的小刀。 身上黑色的衣摆无风自动,深栗色的头发散下来。清池神色不郁的回头看了眼夏忧,最后什么也没说的打算离开。 但夏琉璃并没有就这样算了,她抬起左手,拦住了清池,紫色的小刀在黄色的灯火下反射着光。 清池抿抿唇,扬起一抹不太自然的笑,“夏宗主,真是好巧啊!” 他这话没有刻意压低声音,只有几步远的夏忧听得一清二楚,握着剑柄的手垂下来。 夏琉璃没往这边看一眼,她颔首,神色意味不明,“清池小公子,若本座没记错的话,南疆公主要两个月以后才会到达大楚。” 清池眉头紧缩,脸色已经很难看了,偏偏还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只能难堪的向几人赔礼道歉。 夏琉璃也没想多为难他,道完歉就让人出了巷口,在侧身的一瞬间,清池听见耳边的人说了一声,“记得看好你姐姐。” 清池浑身一僵,如果刚刚是难堪面上没面子,那现在他的脸上真的是惨淡没有一丝血色,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出不了气。 他点头,逃也似的离开了这里。 第三十八章 月微醺 巷子外面依然是人声鼎沸,只是南清池出了巷口后就没再往人多的地方走,背对着闹市走着,脸上久久没冒出血色。 前面人迹越来越少,只剩路边摊贩几个,在夜市里不开张的店铺早早关了门,只留下门前灯笼一盏。灯光照下来,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是一抹阴沉。 走了没几步,南清池越想越气,胸口剧烈的起伏着,最后抬起一脚踹上已经空了摊位,轰的一声垮塌。 “姓夏的那个女人……”少年脸上没有这个年纪该有的明媚,反而是老成的思虑和凶狠。 还有两个月,他的姐姐才会到达大楚,在这期间他不能被认出来。南疆王子无诏入境,此事非同小可,要不是因为这个,刚刚面对着夏琉璃时他根本用不着这么憋屈。 他是作为使臣和南疆公主一起北上出使大楚,以修两国之谊,但他偷偷先来了,这事只有他阿姐知道。 他本来是打算先来这里,见见那个叫夏忧的女人,知道她会经过这里,特地过来。没想到话还没说上一句,那个姓夏的女人就找过来了。 “夏琉璃,下次你最好别落下把柄在我手里,不然……” “不然什么?” 身后不知道站了个人,身影隐匿在阴影处,离的不远,刚好能听清楚彼此的说话内容。 南清池被吓了一跳,一手按在腰间,空空的,南清池才想起来为了不暴露身份并没有带武器。 “什么人,给我出来!” 阴影处的人动了,有人走了出来。一双锦云鞋,走路脚步无声,宽袖长衫,身量颀长。 在看见那张脸的时候,南清池脸色立马变了,下意识地往后退一步。 那人走近清池,腰间别着一把长剑,剑身上刻着繁复的图案,像是某种图腾。 他开口,声音略显低沉,字字清晰。 “清池小公子,两年不见,这脾气是一点也没变。” 南清池难以言喻,身上某个部位在隐隐作痛,“原来是林公子,这么晚了还能遇见,真是缘分呐!” 林幽站在离清池几步远的距离,脸色有些冷,南清池觉得这里刮过来的风都是凉飕飕的。 林幽看着他没说话,但沉下来的脸色却很吓人,握着剑的手也攥得死紧。 不远处有几个人往这边快速跑来,大喊着,“公子。” 是刚才滚得麻溜的几个属下,南清池立马找着场子一般,连腰都不知不觉中挺直了,也不害怕林幽周遭的低气压了,连手臂也不痛了。 两年前,他还是个毛头小子,像个带刺的刺猬,逮谁扎谁。不听管教,因为南疆王子的身份,也没谁敢管他。 后来他就遇上了冰块脸的林幽,还被狠狠教训了一顿,手臂在打斗中被弄折了。 就因为他说了几句那个已经死了的夏锦书不好听的话,这人就不正常了。事实上,很多人都说他南清池不正常,有时乖张有时狠厉,有时是个可爱的小男生,有时是个没学好的纨绔。 生在帝王家,很难有几个性情如一的人。但南清池觉得,他眼前这个人才是真的不正常,看着冷冰冰一个人,对什么都不在乎。像坠入一摊死湖一样,往外冒着死沉的气味,冰冷刺骨,仿佛丢什么东西都能沉入深底。 什么都不能把他拉上来,什么都激怒不了他,金钱名利地位女人,他什么都不舍得看一眼。 但那一次,南清池觉得他是真的把林幽激怒了,任何人都劝不了他,他就像是一头走入绝境中的困兽。死死守住最后一丝向生的期望,压抑着内心的痛苦。 他还记得自己当时骂了那个死人什么话,印象太深刻了。 “不就是个死得连渣子都不剩的女人嘛!” “那种人,就活该死无葬身之地!” “换了我,我才不想让人就这么直接死了!” “这种人,早该死了!” 还说了其他什么话,但南清池只记得这几句,因为刚说完下一瞬林幽迎面就打了上来。 双眼通红翻滚着浓烈的情绪,压抑着痛苦,一下一下,拦都拦不住。 南清池指着林幽,“你他妈是不是有病啊,说你了吗?那女人是你什么人呐?” 林幽揪着南清池的衣领,他本来就比南清池高,南清池还是个十五岁的少年,直接被林幽提了起来。 “你再说一遍!”几乎是咬着牙硬生生从唇缝里挤出来的五个字。 有人把两人分开,上官月拉着林幽,南清池隔空踹向林幽。“你谁呀?夏锦书是你什么人啊,你这么护着她,一个该死的贱女人,死一百次都是活该没人可怜她。” 林幽手臂额角上青筋突起,力气大得惊人,上官月竟拦不住。 上官月知道,这是真动怒了,夏锦书就是他底线,碰不得。 偏偏南清池嘴上还不饶人,上下打量着林幽,恍然大悟般接着说,“你喜欢她!” 拼命挣扎的林幽动作有一瞬间的僵硬,上官月感觉到了,但随即林幽脸上的表情更难看了,因为南清池又说了几句话。 “那种女人你也看得上,白送给本王子都不要,你到底看上她哪点了?因为她……” 少年嚣张跋扈,横得立马能原地升天,嘴唇张合,两个字带着不加掩饰的嘲讽轻飘飘的吐出来。 “贱吗?” 往事不堪回首,到现在,一看到林幽那张脸,南清池就觉得自己手臂还折着没长好。 他没想到今晚遇见个夏琉璃,还能看见林幽这张脸,他直觉现在赶紧离开是最好的选择。 他哈哈一笑,边往外边儿走,边说,“林公子肯定是有事要办,我就不耽搁您了,先走一步,今晚就当没看见我。那么……再见?” 语毕,转身就准备离开,但刚走,就被人拦住了。 前面染柒带着一帮人,个个提着武器面无表情,南清池想真是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手下。 他转身,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硬是强撑着,脸上扬起一抹自人为还算不错但实际上很难看的笑。 脸僵得不行,“林公子还有什么事吗?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走了。” “不急,还早。” 早你娘,都月上西楼了。 林幽往这边走几步,南清池就往后退几步。 “清池小公子,是你的东西管你是想送人也好,砸了扔了也好,你高兴。但不是自己的东西,千万别惦记,小心夜路走多了指不定哪天就栽进去了。明白吗?” 这还是南清池第一次听林幽吐那么多字,但字字都像是在拐着弯的警告他,特别是“不是自己的东西千万别惦记”。 他惦记什么了,南疆的王位算不算? 他脑子晃晃,就点头了。 临走之前,林幽说了最后一句话,“回去告诉南疆公主,一条绳上的蚂蚱也有翻脸的时候。” 林幽走了,连空气里那股压人的感觉都跟着去了。 南清池晃着脑袋回去了,想了一路上也没想出来最后那句一条绳上的蚂蚱要翻脸是什么意思,顶着一头的小辫子,最后的一抹红色也消失在夜市的街头。 月垂西楼,夜风悠悠。 第三十九章 月微醺(二) 客栈房间里,薛听风正在给白泉流包扎伤口,夏忧安静的坐在一边。 “你会不会包扎啊?嘶……你眼睛是长歪了吗?” 薛听风正在往伤口上撒药粉,黄褐色的粉末沾染到伤口处,些些刺痛从手臂上传来,薛听风缠着布条的手下用力,白泉流痛的呲牙。 “闭嘴,自己没用。”这话带着两分嘲讽,白泉流白着的脸上闪过不愉。 “这能怪我吗?谁知道那些人无缘无故的要干嘛?”却忘了南清池的确是说过自己的名字。 那些人。 白泉流并不知道是谁带人堵了她们,离得最近的林幽看了倚着门框的夏琉璃一眼,刚好夏琉璃回头,视线相接,又错开。 两人心照不宣的没有提那个人是南清池。 薛听风还想再说点什么,但夏琉璃往这边看了一眼,她就闭嘴不说了。 白泉流也累了,还好手臂的伤口只是看起来严重,但并没有伤到骨头,只是血流得有点多,喝了药没多久就睡着了。 照旧是夏忧和白泉流一个房间,白泉流躺在被褥中间睡得正香,夏忧却怎么都睡不着。 心里反复想着巷子里的那个人。 是个少年,他说自己叫清池,夏忧很确定自己是第一次听见这个名字。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两个字从他口中念出来后,她想到的第一个人居然会是个女人。 她记得自己不仅是眼睛有问题,脑子也该治一治了。 辗转难眠,夏忧干脆爬起来,拿跟板凳坐在窗前。窗子是开着的,迎面有夜风吹来,面上凉凉的,夏忧更睡不着了。 她低头,抬起今天晚上拿剑的右手。 在巷子里,她根本没想过就避开了那个人,躲闪,夺剑,动作一气呵成,就像是这几个动作做过了无数次一样的熟稔。 以前,她总是会下意识把自己和她们口中说的夏锦书区分,当做两个人。在第一次遇见这些人的时候,她还是夏忧,在不落城的小酒馆里守着一堆酒过日子。 她以前就想过,每天酿酿酒,晚上接待一个客人,听他们说自己或是别人的故事。就这样日复一日,在酒和故事中穿梭,过完剩下的人生。 但是有一天,这种平淡无奇的生活被打破了,白泉流说自己是她的小师妹,夏不染说自己是他姐姐。 那时,她都还以为是他们认错人了,她意识到自己在有意无意的避开这些,避开和她,或是夏锦书有关的一切。 她像是关上了一扇门,将那些和夏锦书有关的人都隔离在外。 没有原因,如果硬要给一个理由,夏忧想,可能是因为自己在害怕。 害怕从那个地方离开方寸,从夏忧的领域踏入一个名为夏锦书的领域。 可是忘忧告诉她,“小夏,两年前你跪在床前求我杀了你,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是我从未见过的绝望。” “小夏,两年前我救了你,并不是想让你就这样过完一生。” “你不能自以为是的抹掉那些过往,可能那些过往会太过痛苦,你可以选择不看不听。但它们就是真实发生过,你没办法说那些只是虚妄。” “那些东西,忘了就忘了,也没人强迫你必须想起来。只是,你不能和她较劲,你不能怪她,你把她忘了,这已经是残忍了。” 那个她,夏忧知道,是夏锦书。 她没有怪她,只是她还不能接受,她还没有做好准备去迎接那个属于夏锦书的一切,无论是开心还是痛苦。 可是从今天以后,有哪里不一样了。 夏忧起身关窗,手指碰到窗棱,却听见一阵细微的嗦嗦声,有什么东西擦着过去了。速度很快,等夏忧再去听的时候,那声音已经消失了。 她没什么睡意,直接摸着出了房门。 房门外面寂静无声,夏忧借着白日的记忆往楼下走去。十五步阶梯,两层楼,夏忧花了半柱香。 大堂里早就没人了,桌椅板凳什么的也都在原位摆放好了,从大堂到后院,夏忧没惊动任何人。 白天的时候,白泉流说这家客栈的后院里种了好多花和树,有些已经开花了,可惜她看不了。 她记得白泉流给她说过这后院挺大的,几棵大树后边还有一个凉亭,虽然这个天不太适合半夜出来赏月。 夏忧睁着眼睛瞎转悠,把自己绕迷路了也没找着那个凉亭。 夏忧手扶着一棵树,深刻怀疑半夜没事儿睡不着出来瞎溜达的自己,该好好治治自己的脑子了。 就在夏忧彻底放弃时,她听见了说话声,声音很小,可能是隔得太远也可能是说话的人刻意压低了声音。 夏忧往声音来源那边小心的挪动,支着耳朵听。 声音还是小,但已经能听清大致内容了。 说话的是两个人,一个人先说:“琉璃姐。”声音低沉没有温度,但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夏忧就是觉得和对别人的态度不一样。 这声音她很熟悉,睡觉前还听过,是林幽。 另一个人想必就是他口中的“琉璃姐”了。 另一人,“林幽公子还是叫本座夏宗主吧,本座只有一个弟弟叫夏不染。” 连夏忧都能听出来,这个叫夏琉璃的人很不待见林幽。 等等,夏琉璃。 这个名字好耳熟,她好像在哪里听过,而且这声音也很熟悉,跟昨天在马车里请她吃板栗糕那人的声音一模一样。 林幽好像是笑了一声,但夏忧听起来更像是苦笑,“夏宗主,是我逾距了,下次不会了。” 他们边说边走,夏忧不敢靠得太近怕被发现,就更听不清楚了,她又往那边挪了几步。 “夏宗主,不用我多说也知道现在唯一能救锦书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幽冥蛊……” 夏忧在树后面蹲了很久,直到腿都蹲麻了才站起来,但站起来的一瞬间脑袋缺氧,身体一晃就要栽倒。 夏忧双手下意识的抓住手边的一切东西,然后就抓住了一只手。自己腰腹被人拦住,后背撞上一片坚硬。 夏忧愣了片刻,直到听见不属于自己的心跳声在耳边响起,她才回神从身后之人的怀里站直身体。 “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要偷听的。”偷听被当事人抓包了,夏忧违心的道歉。 其实我就是故意的。 她低头道歉,不敢抬起头来,林幽就站在她面前。 空气很安静,有暗香浮动。 她听见林幽好像是笑了,又好像是咳了一下,声音被闷在喉咙里,低低的。 夏忧抬手按在心脏的位置,这里好像不太正常了,刚刚突然心悸了一下。 林幽抓住她的手臂,却又很有礼节的只抓着袖子,慢慢走在前面。 夏忧亦步亦趋的跟着,心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一会儿是好好再道个歉,一会儿又想着要去找个大夫看看病,特别是脑子要好好看看,脸上神色精彩变换。 林幽提步踩上一个台阶,回头提醒夏忧这里有台阶要小心一点,就看见夏忧脸上神色有点怪。 “你怎么了,在想什么?”语气还算“温柔”。 夏忧脱口而出,“在想你脑子是不是有病!” 林幽:“……” 夏忧:完了! 她嘴瓢了,说错话了。 夏忧感觉林幽原本是高兴的,但现在好像又不高兴了,看不见脸上的表情。 其他表现在,捏着她袖子的那只手把她的衣袖狠狠地“蹂躏”了一番。 夏忧赶紧解释,“不好意思,是我说错话了,不是你脑子有病,是我脑子有病,是我是我!” 她连着重复了好几遍,生怕把这人得罪了把自己撂这儿,自个儿回去了,她可不想和后院里的花花草草睡一晚上。 夏忧不敢说话了,怕自己又说错话,像个鹌鹑一样跟在人身后。 她不知道的是,在她鞠躬道歉的时候,她面前这个男人的嘴角一直都是勾起的。 月挂柳梢,星尘闪烁,映在那双泛着红色的桃花眼里,点点星星。 夏忧不知道,那是林幽眼里最好的风景。 第四十章 残音续(一) “锦书,好听吗?” “好听,师父,你可以教我吗?” 月光之下的女子白衣飘飘,风拂起白色的衣带,青丝如瀑飞舞。雪色的脸颊上有着浅浅的笑,回头看过来时被舞动的青丝遮住了眉眼,只留下半截侧颜。 轻轻上扬的嘴角,白皙光滑的下巴,一切都是那么完美。水边的女子将一根通身雪白的笛子放在唇边,下一刻,笛音缓缓流淌。 纤长的手指在笛身上跳跃,一个个动听的音节飘荡出来,散在这无声的夜空里。 她看见女子站在水边,水里是亭亭玉立的荷花荷叶,夜风吹过来,带着夏日的热意,绿色的叶片像是波浪涌动。 女子白色的衣裙迎风舞动,像是即将飞去的灵蝶。 她听见女子在逐渐消散的笛音中低低的说了声,“好啊,师父教你!” 她应该是高兴的,可是为什么她却很难过?眼里又没有一滴泪,只是心口的位置有些疼。 马车摇晃,眼前的视野有片刻白光,接着沉入黑暗。 夏忧按着心口,慢慢坐起来,另一只手触碰到了马车不是很光滑的车壁。等她背靠着车壁清醒过来时,梦里见到的东西已经一点一点的从她脑海里抽离出来,不留下丝毫痕迹。 “小师妹,你怎么了,是身体不舒服吗?” 夏忧摇头,她不是身体不舒服,她只是有点难过,好像是从那个没有痕迹的梦里遗留下来的感受。 细细密密的交织在一起,让她连呼吸时都在无意识地颤抖,她抓住最后一点残留的感受,只来得及听见几个音节就消失不见了 她缓过神,问身边的白泉流,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白泉流一脸真诚的回答,“我应该听见什么声音吗?” 那就是没听见了。 夏忧道了句我没事就不再说话了,头往后仰,轻轻靠在后面,眉心微皱。 两天后,她们到达瑶仙镇。 她们先是在山脚的镇子上停留了几个时辰,买了些东西,逛了会儿就上山了。至于为什么要在山脚逛逛,夏忧说想领略风土人情,其实就是近乡情怯。 瑶仙宗位于瑶山顶,从山脚到山顶修着一条阶梯,盘绕着山腰而建,蜿蜒曲折。近三千步,第一次爬这么长的夏忧差点把腿折在半山腰。 走了半个多时辰,才过一半,夏忧累得不行,想休息一下再走。 前头是蜿蜒曲折的看不到尽头的台阶,有脚步声由远及近,最后从台阶上冒出个头来。 是瑶仙宗的弟子,“是小泉峰的白师姐回来了!” 靠着树干等夏忧的白泉流站直身体,往前走了两步,来接人的弟子看见白泉流了,回头冲身后说了句什么就赶紧跑下来了。 跑得太急,下台阶的时候被自己绊了一下,像个球一样摔了出去。白泉流上前几步接人,一个肉团子就栽进了自己怀里,差点把自己腰给压断了。 “小团子,你该减减肥了……你师姐我要被你压死了。” 名字叫小团子体型也像个球的凉月峰弟子从白泉流身上爬起来,脚一沾地,都是肉的圆脸上委屈巴巴。 “白师姐,你怎么一回来就嫌弃我,走之前还叫我小甜甜呢!” 小甜甜。 白泉流尴尬的笑笑,在肉嘟嘟的脸上掐了一把,她总感觉现在不解释一下她在人们心中的大师姐形象就塌了。 身后总有几道揶揄的视线,白泉流,“没嫌弃你,你是师姐心中的小甜心,师姐嫌弃谁都不会嫌弃你的。” 团子傻乎乎的笑着,才注意到白泉流身后有几个人,赶紧行礼。 “见过夏宗主,林公子,还有这位……”她指着夏忧。 白泉流一把拉过夏忧的胳膊,“这位……” “咳!”夏琉璃不轻不重的咳嗽一声,原本准备说“是你小师姐”的白泉流临到嘴边又拐了个弯。 “这位是夏忧夏姑娘,你可以叫姐姐。” 夏忧礼貌的点点头,团子先是规规矩矩的行礼,然后就一把抱住夏忧,热情的有点让夏忧招架不住。 几个人继续爬山,刚开始团子带着夏忧走在最前面,步伐快到要飞起,夏忧一路踉跄。好几次想开口说慢点,但这姑娘小嘴一直叭叭叭,夏忧随便应付着回答,她也可以无缝连接。 夏忧根本没有插话的机会。 还是林幽说:“你夏姐姐身体不舒服,她跟不上,慢点走。” 团子就立马哦哦点头,对夏忧道歉,和夏忧走在了最后,几乎是一步一个台阶的慢慢走。 夏忧一脸无奈,这姑娘怎么可以傻得这么可爱? 几个人不快不慢的赶在吃晚饭前到达了瑶山顶,瑶仙宗。 瑶仙宗,是一百多年前辞官云游四海的一位医女,在游历八方九州后于瑶山定居住下来。 免费为这里的百姓行医问诊,后来就在这瑶山上创建了医修宗门瑶仙宗。 瑶仙宗百多年来换了无数位宗主,其下弟子也不是门派中最多的,但却是唯一一个只收女徒的宗门。 因为考核较为严格,能在三个月的试学后通过校考后留下来的学徒本来就不多,再筛掉男子,这瑶仙宗这么多年来一直都是弟子稀缺中。 这偌大个山头,偌大个宗门,底下的弟子总共就几十个人,有时候资质不错的又肯吃苦的人多了,勉强能有个百十来人。 瑶仙宗里又分为四个峰,每个峰有一位峰主,在最初的校考后,这几位峰主就会在留下来的这些人里面挑选适合心怡的弟子。 白泉流入门较早,是四峰小泉峰的大师姐。四峰:凉月峰、残月峰、倾词峰和小泉峰。 其中小泉峰的弟子是最少的,这几年来四峰峰主上官柔也没挑新人,一直都是十六个人,如果夏锦书还在的话就是十七个人了。 想到这里白泉流又侧头去看和她站在一起的夏忧,心里是从未有过的满足。 这下,她们小泉峰的人终于齐了。 宗门口站了几个一起来接人的弟子,除了小泉峰的人外其他三个峰的弟子都来了几个。 “白师姐!” “白师妹!” “……” 走一圈下来,大家都挺热情的,看见白泉流身边的夏忧一直没说话,也没故意过问。 第四十一章 残音续(二) “老宗主……我的宗主哎!” 竹林后头的河边,水面平静无波无浪,正适合钓鱼。司徒宗主躺在树下的躺椅上,脚边搁着一根钓鱼竿,眼睛半阖着打盹儿。 水面刚有动静,司徒宗主睁眼去抓竿子,手指还没捞着边,就有人隔着林子在嚎她的名字,眼看就要上钩的鱼就这么吓跑了。 “你嚎什么呢?老身还没死呢!”听着声音,中气十足,身体好得很。 凉月峰的卫峰主一边喊一边往河边走来,“我一猜就知道宗主肯定来这儿钓鱼了,怎么样,今儿钓到多少条了?” 老宗主从躺椅上半起身,晃晃手里空空如也的钓鱼竿,“一条都没有,都怪你!” 卫峰主摸摸鼻子,讪笑道:“我这不是有事嘛!” 老宗主连个眼神都不想分给她,算算时间差不多了该吃晚饭了,就起身收拾东西。 “你能有什么事儿?是山脚下的王大娘又给你介绍人要给你说亲了?这次看上的又是哪家的小白脸啊!改天拉上山来给姑娘们瞧瞧?” 已经说过无数回亲的卫峰主被岔得一时忘了自己原本要说什么,一手熟练的接过鱼竿,“哎呀,什么小白脸,都给您说过多少回了。” 又想到前几日见过的那位王家公子,笑得越发灿烂,“这次是镇上的王公子。” 老宗主想了会儿,以前卫峰主相过的什么王家公子李家公子的太多了,一时半会儿的想不起来那个长得就像后花园私会小姑娘的王公子叫啥名了。 “就那个长得俊俏,一脸勾搭妹子的王什么玩意儿的那个?” 卫峰主拨弄了下自己的长发,反驳道:“才不是什么勾搭妹子,人家那是面若桃花!” 说完卫峰主自己也是一愣,用面若桃花来形容一个男的,是不是哪里有点怪?她书读得少,觉得还可以。 老宗主背着手走在前头,慢慢悠悠的散着步往回走,哼笑一声,“还面若桃花,我看都是些烂桃花,迟早要发臭!” 书读得少的卫峰主脑子难得转得快一回,立马接上,“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老宗主脚步一滞,竟然无法反驳,只能恨恨得一甩袖子将卫峰主甩在身后自己先回去了。 卫峰主提着一个小水桶,晃晃悠悠的往主峰走去,一边走还一边哼着曲子,直到遇见白泉流。 她手里的小水桶啪一声掉地上了,“哎呀,忘了正事儿了,宗主……老宗主哎!” 这瑶仙宗是夏忧第一次来,虽然啥也看不见,但这不是夏忧待在屋子里发呆的理由。 趁着薛听风去拿吃的不在,夏忧就自个儿摸出了房间,没一会儿就成功的把自己绕迷路了。 她手里拿着根竿,路过之处留下一串的哒哒哒声,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竟然一个人都没有碰见。 周围没有人,但有水声,越往里头走,水声越大。哗哗哗的,像是瀑布。 夏忧走得很慢,竹竿有节奏的敲击在地面,周围是越来越大的水声,还伴有低低的琴音。琴音声很小,林子里的鸟叫声和水声掩盖着,不仔细听还听不见。 夏忧迷路了,她往前走了一会儿停下,站在原地四处张望着,好一会儿之后她转身朝着一条林间小道的方向走去。 环境是陌生的,路也是陌生的,但夏忧走在石子路上,却对未知的环境没有丝毫的紧张和害怕。心里隐隐有着一个想法,顺着这条路走下去,不要害怕。 小路的两旁载种着各种各样的花草树木,可能是观赏用的,也可能是用作药材的。林间傍晚的风,是温柔的,太阳最后的光沿着地平线滑落,就要进入黑夜。 带着几分湿意的风卷着夏忧的头发,在空中打着转,拂在脸上有些痒。空气里是各种花香,橘色的光线从枝叶相接的缝隙里洒下来,细小的尘埃在光束里飞舞。 夏忧静静的感受着聆听着,空气里四溢的味道,晚归飞鸟的鸣叫,水流撞击岩石的声音。明明各种各样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明明看不见这些景物,但听在夏忧的耳中,脑子里就自然而然的形成了一幅画。 这幅画里,应该有种满了药草和花树的园子,旁边是条蜿蜒的河流,河流的尽头是一道挂在峭壁上的瀑布。从上而下的水流飞泄下来,凌空中像块布一样,撞击在峭涯底下的巨大黑色岩石上,撞出四处飞溅的水花。 水花是白色的,汇入到河流中后应该是清澈明亮的,可以看见水中的游鱼。 园子里有一条石子小路,延伸到远处的林子里头,看不清尽头。小路的两边也应该栽满了花草,林子很大,走几圈就要迷路。 小路的尽头,应该有间房子……房子? 为什么会有房子? 夏忧转身,天马上就要黑了,是回去还是等人? 林子里头有很多嶙峋的山石,夏忧坐在一块比较平整的石头上,手指抚上眼睛上的白绫,最后还是没有摘下来。 太阳最后一抹余晖消失在地平线,世间陷入黑夜之中,许多夜间出来觅食的动物这时候也时不时从林子里窜出来。 小路很长,像是没有尽头一样曲曲折折消失在前方。 窸窸窣窣的声音逐渐靠近,夏忧驻足,等声音离得够近了,她反手将手里的竹竿快速扔出去。但什么也没打着,反而是探路用的竿子在几声轻响后彻底找不到了。 “你是在找什么东西吗?” 不远处,有人在轻声说话,伴随着说话声一同响起的还有轻微的脚步声。 “是谁?”站在别人的地盘上,问出现在这里的人,夏忧怎么想都觉得自己傻。 女人和夏忧隔着两步的距离,借着灯笼能看清夏忧脸上所有的表情,夏忧的反应女人尽收眼底。 夏忧是第一次来这里,女人当然没见过她,夏忧放弃找回自己的竹竿,“我叫夏忧,今天是第一次来这里,没想到走着走着就迷路了。” 女人轻笑,无意冒犯,“天应该黑了,这位夏姑娘应当不是一人,你的朋友肯定着急了。要不然我送你回去吧,你的朋友在哪个峰?” 她没说自己叫什么,夏忧也没问,只要她能带自己回去就行,再不回去薛听风她们就真的该急了。 没了竹竿,夏忧走得更慢了,女人走在前头打着灯笼。她走得很慢,为了适应夏忧的步子,夜里已经开始有吸血的蚊虫了,但女人没催促,出奇的有耐心。 两人路上很安静,谁也没有说话,就这么一路无言的走到了凉月峰的峰脚。 凉月峰的殿前点着灯,一排排的灯笼散发着悠悠的光,两人的影子交叠在一起被拉长。 “谢谢你送我回来,你要一起进去吗?” 女人拒绝了,“我就不进去了,你快点进去吧,你的朋友来了。” 夏忧没转身,但也听见了薛听风的声音,她行礼致谢。 女人说不用,然后转身投入黑暗,只有一盏泛着暖黄色的光渐行渐远。 “夏姐姐,你去哪儿了,我们找你好久。” 薛听风抱住夏忧的胳膊,夏忧回头,“屋里闷,就随便逛逛,结果就走迷路了。” 薛听风点头,“哦,那赶快进屋去,你肯定饿了,屋里还给你留着饭菜呢,都快凉了,走走走。” “好。” 两人的身影消失在廊角,说话声也渐渐远离,对面的小亭子里走出来一个人,手里拿着已经熄灭了的灯笼。 旁边的竹林后头有火光靠近,来人走到凉亭边,低头向女人行礼。 “师父,要回去了吗?”灯笼下照亮了白泉流的五官。 女人最后看了眼已经没人了的殿门口,只剩下一排灯笼被夜风吹得轻轻晃悠。 “走吧,回去了。”声音温和。 身后的夜色里,低沉婉转的调子响彻在空气里,像时间都凝滞了一样的温柔,隔着岁月向某个远去的人瑶瑶的招手。 第四十二章 残音续(三) “师父,您回来了!” 灯火通明的院子里,有几个弟子正坐在院子里的小马扎上磕瓜子,看见上官柔来了,分分起身行礼。 “师父,大师姐。” 跟在身边的白泉流往前迈出一步,笑着和大家打招呼,“这么久没见,你们有没有想我呀?” “想你干嘛,你走了正好没人跟我抢红烧排骨。” 白泉流佯装生气,指着一身白的三师妹,一脸痛心疾首,“好啊三师妹,原来在你心里从小就待你不薄的大师姐,还比不上一盘红烧排骨!” 一旁的老二立马补刀,“可不止一盘红烧排骨,你看老三这越发圆润的脸,你不在没人跟她抢了,她把所有的排骨都包了。” “是啊是啊,都快吃成大胖子了。” “哈哈哈……” 几个徒弟闹成一团,上官柔无奈的笑笑,自己回了卧房。 她是四峰之一小泉峰的峰主,起居都有自己的院落。 她漫步在回寒弦殿的路上,耳朵里时不时能捕捉到远处弟子们的打闹嬉戏声。 夜不是很深,还有没吃晚饭的弟子和同行的伙伴边聊边往膳食堂走去,路过上官柔,会停下来认认真真的行一礼再离开。 这里是瑶仙宗的小泉峰,虽然人不多,但大家相处的其乐融融,对她这个师父也很尊重。哪怕是擦肩而过,也要停下来行礼,一丝不苟。 作为最温和的峰主,上官柔不仅长得美,也没像其他几个峰主一样给自己的弟子定下一大堆的规矩。弟子们也很喜欢和上官一处,无论是讲课还是闲聊,和上官柔一起,都是一件让人很轻松的事。 迎面走来一位弟子,上官柔认出来了,是十一。 十一正拿着一本古籍,远远看见上官柔了,便放下书,行礼。礼是标准的师徒之间该有的,十一弯腰抬手间也很认真,不会像某些人一样不好好行礼。 十一问,“师父,听说大师姐回来了?” 上官柔答,“嗯,现在人在前院,你要过去吗?” 十一摇摇头,说自己还有书没看完,这书是向倾词峰的师姐借来的。 还要看书啊,多认真,不像某些人连课都不会认真听讲,更别提这么刻苦的自己借书来看了。 啧,都是一个师父教的,怎么就这么不一样呢? 寒弦殿里的紫藤花早已开了一大片,远远望去,整个寒弦殿都被花紫色的花浪包围,夜风吹来的时候就像是紫色的海浪在翻滚,空气里都是紫藤花的味道。 “师父,低头。” 上官柔下意识的低头,只是等了一会儿,头顶上什么也没有,只有紫藤花的味道充斥在鼻尖。 她神色有些怅然的抬起头,眼前除了大片盛开的紫藤,就什么都没有了。 没有那个会爬上树给她编花环的小徒弟了,没有人会带着她的其他弟子们偷跑下山去玩了,也没有人会在深夜里睡不着的时候跑到她这里,求着她吹笛子弹琴了。 上官柔站在小池边上,头顶的明月映在水里,水面平静,倒映着她的身影。 常年不变的素衣,岁月没留下什么痕迹的脸,和一头散下来只有一根发绳绑着的头发。一切都和过去一样没什么太大的变化,她还是那个温温柔柔的小泉峰峰主上官柔。 上官柔眨眼,平静的水面上好似多了一个人。 那个人穿着瑶仙宗的服饰,腰间一根白色的带子,系着一块暗红色的玉佩。她笑得一脸得意,和她隔着一步的距离,双手放在身后。 “师父,你把头低下来点。” 水面倒映出来的那个上官柔,眼尾轻轻往下压,嘴角勾起笑着,手里还拿着根笛子在手指间转动。 她低下头来,就见她对面的女孩忸怩了会儿,终于下定决心般从身后拿出一样东西。 那是个紫色的花环,上面星星点点间是紫色的花瓣,被晃动的轻轻抖动,却又被人珍重的捧在手里,生怕磕坏了。 花环被小心的托起,珍之重之地放在上官柔的头顶,左右打量了下,右手一下砸在左手的手掌心。 “好了。” 上官柔抬起头,手指触碰到头上的东西,是花瓣的柔软触感。 上官柔问,“好看嘛?” 女孩略显兴奋的脸上是真挚的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害羞,“嗯,好看,很好看。” 上官柔弯腰在水面照了会,她肤色很白,紫色很衬她,有种让人眼前一亮的美感。 “我也觉得好看,花环也很好看,谢谢锦书啊!” 女孩闻言更开心了。 一阵风吹来,原本平静的湖面上泛起涟漪,细小的波痕一圈圈荡漾开来,水面上的人影被剪碎。 上官柔再一眨眼,涟漪散开,水面上哪还有什么第二个人。 她有些失落坐在院子里,拿出一支通身雪白的笛子,横过笛身放在唇边。 闭眼,吹气。 一阵低沉婉转的曲子被吹奏出来,一个个音节飘荡在这开满紫藤花的院落,沿着围墙瓦砾四散出去。 两峰之间的距离并没有多远,小泉峰和凉月峰隔了一条河流和一片竹林遥遥相望。 这晚的月色很美,明亮的光辉沿着没关严实的窗户缝里挤进来,洒了一地的细碎光亮。 夏忧翻身从床上坐起,枕头边上是她蒙眼用的白绫。 她听见有一段笛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那笛音曲调缓慢,不知道为什么夏忧从中听出来一丝悲伤和难过。 她从床上下来,穿好鞋子,跟着那声音的方向慢慢走去。 出凉月峰的路她还记得,但出了凉月峰以后她就走得更慢了,但她又有些莫名其妙的焦急,害怕那笛音在她还没找到源头时就停下来。 但吹笛子的人一曲终了,竟又将这曲子吹了一遍,夏忧心中莫名有些开心。 一路弯弯绕绕,她终于找到了笛音的来处,一路上倒是没碰上什么人,全靠她无名的感觉乱走一通。 她知道自己是一脚踏进了一个院子,院子的门槛不高,她轻轻一迈就跨进去了。 一进到院子里,鼻尖就闻到一股很熟悉的香味,她在竹林屋也种过的,紫藤。 接下来她没继续往里走,毕竟三更半夜的闯进别人家的院子不好,她就等在院门口,坐在门槛上。 她听得很认真,她觉得那曲子很熟悉,好像在哪里听过一样。但又不是很熟,因为她连曲名都不知道叫什么。 就像是走在某一个街角处,耳畔却传来一阵很喜欢的曲子,只是驻足一瞬,连完整的曲子都没听完就离开了。 就在驻足的那一刻,那调子进入耳中,就记住了,以后再听时只觉得是记忆深处的某一个小块被轻轻撬动,带着丝丝痒意。 夏忧听得认真,一曲终了她还在回味,连眼前何时站了个人都不知道,至少没注意到靠近的脚步声。 “锦书,你回来了。” 夏忧耳边突然响起一道女人的说话声,下意识的抬头。头颅上扬,一双没有焦点的桃花眼带着满眼的红色和月色,眼睑下方是一颗极细的泪痣。 夏忧坐着,上官柔就站在她面前低头俯视着她。 月色明亮,没有乌云的遮挡,两人的身影被拉长许多,夏忧的影子靠在上官柔的影子上,恰好是腰腹的位置。 从远处看去,就像是夏忧在向上官柔撒娇,一把抱住了她。 上官柔静静的看着,竟然觉得这样的画面也挺好看的。 夜越发的深了,那段始终吹不完整的曲子,上官柔想,终于可以把它吹完整了。 夜色里重新响起音节,一字一符的拼成完整的曲子,像是阔别了多年的友人,经年相隔,再次相遇,却是瑶瑶招手。 久别经年,别来无恙。 锦书。 第四十三章 残音续(四) 这晚,夏忧做了个梦。 梦的内容很离奇,她梦见自己站在瑶仙宗后山打野鸡。 梦境和现实分离后,夏忧睁开眼睛坐起来,发现自己居然能记住梦中的某些场景。 种满紫藤的庭院,隐在树林后头的房子,和在林子里头乱窜的自己? 这个梦太离奇,直到吃早饭了还没缓过来。 今天饭桌上多了几个人,她没有在房间里吃,而是和其他弟子一起去了瑶仙宗的膳食堂。 当时她们几个正在打菜,夏忧是个残疾人士,就坐等开饭。薛听风和白泉流照例要先吵上一架,然后才挣着要坐在夏忧身边。 只是她被按在座位上坐好,白泉流在起身离开前低头伏在她耳边说,“一会儿会有几个人来和我们一起吃饭,你先等等。” 天还早,卯时末,膳食堂已经有很多人了。膳食堂很大,瑶仙宗人又很少,夏忧方圆十几米内没有一个人。 又过了一会儿,白泉流没回来,倒是来了几个她都不认识的中年妇女。 先到的是凉月峰的卫峰主,人未至,声先到。 “这天还这么早,你们急着进京赶考啊……啊!” 走路一边打呵欠一边抱怨的卫峰主没注意脚下,被门槛绊了一跤,摔了个狗吃屎。 不情不愿的被从被窝里拉起来的倾词峰峰主恰好走在卫峰主后头,“我看你不是急着要进京赶考,是急着去吃屎!” 卫峰主从地上爬起来,“呸,你吃屎还赶不上热乎的呢!” 两人你一句吃屎,我还你一句你才吃屎,在膳食堂门口你来我往的几个回合后,膳食堂内所有人都齐刷刷的盯着两位峰主看过来。 卫峰主摸鼻子,“咳,这个在吃饭的地方说这个,一会儿会影响胃口的。” “……” 何止是影响胃口,被堵在门口被迫听完整个过程的残月峰峰主已经吃不下任何东西了。 大清早的这两位就开始恶心人,慕容峰主很想一把毒药毒死这两个人。 “你们能不能闭嘴,还吃不吃了,不想吃就给我让开,出去吵别堵在这门口。” 还想说两句话的木峰主被慕容峰主一瞪,立马偃旗息鼓了,没了快乐源泉,她连吃早饭的欲望都没有了,还不如回去睡觉呢! 她焉了吧唧的和同样焉了吧唧的卫峰主一起往膳食堂里走,排队盛饭盛菜,一屁股坐下,动筷子,吃饭。 老宗主是最后一个来的,毕竟是老了,身体不如从前了,不能浪了。 司徒宗主一进门,众人刷的站起来行礼,整齐划一,那场面。 除了坐在角落里正和早饭作斗争的夏忧,连夏琉璃都恭恭敬敬的行礼。 老宗主一挥手,然后睁着一双老花眼到处扫描,最后视线停留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 她拄着拐杖,走到夏忧身边坐下,夏忧刚好喝完一碗粥抬起头来。 只知道自己身边坐了个人,“您好,我叫夏忧。” 她出门没遮眼,一双红色的眼睛盯着老宗主,看着怪吓人的。 但老宗主只是笑眯眯的伸手,略显粗糙的手指落在夏忧的眼睛上,夏忧闭眼。 “夏忧,是谁给你取的名字呀!” 远处的上官柔搅拌着碗里的白粥,勺子和碗壁碰撞,周围是热闹但不喧哗的说话声,角落的说话声还是听得见。 她身边是其他三位峰主,除了她,三个人都伸长了脖子往那边看。 慕容峰主手肘碰碰上官柔,侧着头问她,“唉,师妹,那边那个是什么人,怎么师父跑她身边去了,还有说有笑的。” 上官柔头也不抬,“想知道?” 慕容峰主缩回头,一副准备倾耳倾听的样子,“快说。” 上官柔伸手夹了一筷子配菜,“夏锦书。”她说了个人名。 慕容峰主一愣,声音呐呐,“你提她做什么?” 上官柔面不改色,“姓夏,剩下的不用我说,师姐也应该能猜出来了。” “噼里啪啦……” 一阵鸡飞狗跳后,三位峰主连早饭也没吃成,连连围着上官柔,一脸的不可置信。 卫峰主:“师妹,你没病吧!”说着就要伸手去摸上官柔的额头。 木峰主把人赶一边去,“去,你才有病呢!”又把头转向上官柔,笑得一脸温和,“师妹,你今天肯定是还没吃药吧!” 慕容:“……” 来人,把这两个傻子给我叉出去扔了。 玩笑归玩笑,几个人嬉笑一通后还是很正经的板起脸来。 卫峰主:“师妹,你是认真的吗?” 上官柔用眼神示意了下角落里相谈甚欢的两个人,“不然宗主她老人家有必要对一个客人这么上心吗?” 还亲自把脉。 如果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客人,那还真的没必要大清早的就赶来,就为把个脉,瑶仙宗里还有那么多人呢。 木峰主打量着上官柔的神情,发现她居然没一点反应,照理说那个人回来了最高兴的不应该是上官柔吗? 木峰主:“师妹,你不高兴吗?” 上官柔:“高兴。” “那怎么一点反应也没有啊,是个正常人至少都应该笑一下吧!” “我已经高兴过了,昨晚。” 昨晚她很高兴,所以把那首完曲子完整的吹了一遍。 “那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昨晚。” “哦!” 那边,老宗主正一边给夏忧把脉,一边和夏忧唠嗑。 “先在这里住下,把这儿当做是自己家就好,没事儿的时候也可以到山下的镇子上玩玩。” 夏忧受宠若惊,直呼不敢,宗主您客气了。 刚凑上来的卫峰主正巧听见后面几句话,“哎哟,几年不见,这还是当年那个瑶仙宗的小霸王吗?” 夏忧尴尬,她以前有这么皮吗? 老宗主一巴掌拍在卫峰主头上,把人拍得远远的,冲夏忧笑的脸上的皱纹挤在一起,“你别听她瞎说,她那张嘴连吃屎都堵不上。” 夏忧:“……” 卫峰主:被嫌弃了。 “宗主,你可别笑了,你一笑,那脸上的褶子都挤在一起了,就跟那黑山老妖似的。” 黑山老妖。 老宗主抬手就是一个拐杖抽在卫峰主身上,打得卫峰主捂着屁股溜了回去。 “我好歹也是个峰主,您也给我留点面子啊!”没看见周围都有弟子在笑话我嘛! 后半句她没敢说出来。 “你还好意思说,要面子就先堵上你那张嘴。” 卫峰主老脸丢进,灰溜溜的回到座位上坐好,刚坐下又被剩下两个人尽情嘲笑了一番。 木峰主:“哈哈哈……吃屎的嘴,宗主真是慧眼如炬啊!” 卫峰主:“……你能不能闭嘴。” 木峰主和慕容峰主笑倒在桌上,“不能……哈哈哈!” 卫峰主啪的捏断了手里的筷子,“笑,尽情的笑……信不信我一会儿真喂你们吃s!” 木峰主和慕容峰主秒变脸,一本正经的相互讨论起了一道医理。 “嗯,我觉得吧还是用针灸好……”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 第四十四章 残音续(五) 这是个有味道的早饭。 …… 夏琉璃的身份是宗主,不能在瑶仙宗久待,吃过早饭后就要回去了。 临行前,她去看了夏忧。 早上的时候老宗主给夏忧把了脉,绕是她医术精湛,也不能彻底医好夏忧的眼睛,只能慢慢来,用药吊着,直到找到幽冥蛊。 夏琉璃来的时候,夏忧刚喝下药,苦不拉几的一碗药灌下去,夏忧脸都皱成包子了。 手里拿着一包蜜饯,夏琉璃敲响了房门,房门没锁,夏忧让人直接进来了。 夏琉璃把蜜饯放在夏忧手边,弯腰看着夏忧的眼睛,那双血红色的眼睛里倒映着她自己的身影。 “药很苦吗?吃点蜜饯吧……你以前生病了就不爱喝药,嫌药苦。” 蜜饯就在手边,夏忧轻轻一动就摸到了,她吃了一颗,很甜。 夏忧抬头,就像是在和夏琉璃对视一样。 “你要走了吗?” “嗯。”夏琉璃说完又补充道,“不过我很快就会来找你的,你要乖乖吃药啊。” 你要乖乖吃药啊! 似曾相识。 夏琉璃没什么想要说的了,原本还打算不来的,但想到这丫头肯定嫌弃药难喝,她就想给她送蜜饯来。即使她不送,也总有人会来的。 她视线看过木窗,停留在院子里站在树下的那个人身上。 林幽就站在树下,手里拿着一包蜜饯。 她起身就要走了,却在迈出第一步的时候停下来,因为有人拽住了她的衣袖。 夏忧拽着人衣袖借力站起来,靠近夏琉璃。她比夏琉璃要矮一点,站近了,只要她抬头就能对上夏琉璃的眼睛。 夏琉璃脸上戴着半块面具,银制的,上面画有许多红色话。 夏忧抬手,有些犹豫的摸向夏琉璃的脸,她的指尖离面具不到一寸就停下来了。 夏忧:“记得路上小心。” 她终究还是没有摘下那块面具,即使夏琉璃站着没动,也没阻止她的举动。要知道以前也有人想要摘下面具一览真容,只是要么从未成功过,要么就是坟头草齐腰了。 夏忧的举动,可以说是纵容了。 夏琉璃最后看了眼停留在面前的手指,什么都没说的转身离开了。 夏忧站在原地,几乎无声的说了一个字。 姐。 人走了,夏忧被那碗药苦得不行,坐下来连塞一嘴的蜜饯。 “叩叩。”有人在敲门。 夏忧抬头,嘴里的蜜饯还没咽下去,“进。” 林幽走近,一眼就看见了桌上的蜜饯,知道那是谁送来的。 “是……林幽吗?” “嗯。” 要是其他人,肯定是一边嚎一边朝她扑来,只有林幽,话少得可怜。 林幽把东西放下,“过几天我也要回祁城了,去办点事,很快就回来。” “哦,那你去吧。”神色坦然,没有丝毫不舍。 林幽垂眸,默了会儿,“再过几天,就有其他门派的弟子来瑶仙宗修学,其中有些人你以前都认识。” 有些和夏锦书还是仇人。 “我不在的时候,你可以去找老宗主或者你师父,我也会留几个人在这里,那些人你想见就见。” 有些人,是非见不可的,但林幽只能这么安排,他还不能光明正大的将夏忧护在身边,至少不是现在。 夏忧点头,又往嘴里塞了块蜜饯,“那个……” 林幽往前倾身,问:“哪个?” 他们的距离靠得很近,近到只要一抬头,林幽就能亲到夏忧的的额头。 这过分的近距离,让夏忧能很清晰的闻见林幽身上一股好闻的香,还能听见在林幽靠过来那一瞬间自己不正常的心跳声。 她忘了自己要说什么了,就随便扯了个话题,“那个……你来的时候能不能带份炒栗子。” 说完,夏忧在心里抽了自己一巴掌,这月份,吃炒栗子,这不是为难人家嘛? 她刚想反悔说算了,就听见林幽说了声好。 夏忧知道最近自己有点不正常,而且这不正常的症状每次都是在和林幽独处的时候才有,几天后林幽如他说的那样留了几个人就走了,顺便带走了夏忧的不正常。 林幽走了,夏忧又正常了。 这几天,她都在瑶仙宗里乱窜,无论往哪走,她都会无意识的停留在小泉峰的后山林子里。 小泉峰的几位师姐每次找到人的时候,她都在那片林子里像个无头苍蝇一样乱走。 次数多了,几位师姐每次找人,都直接去后山,夏忧保准在那里。 那天瑶仙宗的弟子们都去了前山大殿,为了迎接各门派前来修学的弟子。夏忧的身份暂时还是身患有疾的客人,就没去前面,因为林幽走时说那些人里有很多都是她以前的熟人。 这天的傍晚,夏忧一个人在林子里,夕阳下的树林里并不安静。周围时不时有鸟叫声,潺潺的水声。 她不止一次的走到这里来,这几天她几乎要把这里逛了个遍,但有一个地方她一直没去过。 那个地方,只留存在她的梦里,梦一醒,她就会忘了。 来这里这么久,几乎每晚都会做梦,但她唯一在醒来后也能想起来的就只有一个场景,就是她和一群人在这后山的林子里打野鸡。 以前她从来想不起梦里的东西,自从来了这里后,她能记起一点了。 梦里,是穿着瑶仙宗符师年少时的夏锦书,那个她只在画像上见过的人。年少时的夏锦书,恣意潇洒,手里握着一把弓在林间穿梭着。 她脚步不停的往林子深处走,她总觉得那林子后头应该会有一间房子。房子很大,却很旧,里面总是黑的,窗户只有头顶上的小小一扇。 白天时里面暗无天日,但每当夜晚来临时,就会有光亮从那扇天窗里照下来。躺在天窗底下的地上,就能看见漫天的灿烂星尘。 就像是她这样看过无数次了。 夏忧有一瞬间的愣神,等她回过神来时,她已经走出那片她走了几天也没走出来的林子。 林子后头,是瀑布的上游,哗哗哗的水声从峭壁上飞泄传来。 夏忧看不见,所以不知道,这林子后头真的有一座房子。房子也是真的很大,周围种满了各种药草。 她脚下是一层一层的台阶,台阶上沾染了落叶,台阶的尽头,是一道带锁的门。 刚想继续往前走,身后就传来吵闹声,夏忧只好先回去,下次再来。 她身后,大门被略带锈迹的大锁锁住,晚风吹来的时候,那锁头就微微晃动。露出来的一丝缝隙,缝隙里,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 摇曳的影子被拉到前方踩在脚下,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后,松树后的人影终于往前走,盯着一步一步离去的人的背影。 第四十五章 风拂尽(一) “是白泉流师姐吗?” 前面的河堤上,围了一堆人,吵吵嚷嚷的,其中白泉流和六师姐的声音最大。 她这声音不大,只有最外圈的几个人听见了。几人都穿着云霄宫的的服饰,夏季的锦白色服装上点缀着含苞待放的苍兰。 这几人也是凑个热闹,听见身后有人问了句,回过头就看见一个蒙着眼睛的瞎子。口中喊得还是白泉流的名字,这几人就伸手推了一把夏忧,力道不大,但是这突如其来的一掌让看不见的夏忧往后趔趄倒退。 “怎么,你也认识白泉流?她是小泉峰的弟子,你和她又是什么关系?” 口气有些不善,夏忧懒得理这些人,想继续往那边走,但是被人拦住了。 “唉,别急着走啊!说说嘛!” 其余的人也跟着起哄,“对呀,先别走啊!” 她们仗着夏忧眼睛看不见,其余的人都挤那边去了,这里又没几个人注意到。 夏忧蹙眉,有些烦,“你们到底想干什么?”这几个人她连声音都没听过。 其中一人把夏忧往人少的地方拉,夏忧动作敏捷的躲开,还往后退了几步。这举动在云霄宫的几个弟子看来,就有些挑衅了,因为对方还是个瞎子。 夏忧有些恼:“请你们自重,都是各门派的优秀弟子,就这么没有礼仪吗?” “你说什么?有种再说一遍?小瞎子。” 眼看这气氛就僵硬住了,有人往这边看过来,其中一个云霄宫的弟子见事情要闹大了,连忙拉住出言不逊的同门。 其实夏忧根本不介意别人对自己的眼睛有什么评价,忘忧也经常以自己的眼睛来开玩笑,但并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对她的不完美出口有恶。 或许世上不完美的人很多,也被更多的人怀以恶意,但就在自己眼前的为什么不反击回去。 夏忧冷着脸,“我说,各位都是在各自门宗内的优秀弟子,想必都有自己的过人之处。但是,一个优秀的弟子如果连最基本的礼数都没有,谈何优秀。” 就算她不是瑶仙宗的弟子,这种莫须有的怪罪恶意她也不能就这样受之,更何况她也是小泉峰的弟子。 话刚说完,夏忧就被人揪住了衣领,站在她面前的这个弟子是个直脾气的人,她这番话一说,那名弟子的火气是蹭蹭往上涨,也不顾这不是在自己门派,就直接动手了。 呼吸的气息打在脸上,夏忧反而比较镇定。 人群里正和云霄宫理论纠缠的六师姐眼尖的瞥见了场外的情况,当即拨开人挤了出来,一把撞开揪人领子的弟子。 把夏忧护在自己身后,抬头指着那人就是一堆狂怼,“你想干啥呢?动手动脚的,这么大个人了,还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人动手,你良心都不会痛的吗?” 六师姐就像开了闸似的,“不对,你有良心吗?你们云霄宫的人是不是都这样啊?刚刚差点把我师姐给推河里去,现在又对我们小泉峰的客人动手。” 夏忧站在六师姐身后,手指还攥着六师姐的衣袖,微微仰头听着挡在她身前的这个人替她说话。 原本站在河边的云霄宫弟子和小泉峰的弟子也全都被这边的动静吸引过来。其中几个云霄宫的大弟子看见自己师妹被人指着骂,也跟着吵了起来。 “唉,你说谁呢!指谁呢?” 小泉峰以白泉流为首,丝毫不落下风,“就说你了,怎么的,你想动手啊?刚刚没动够,这手是又痒了?” “就是,想让我们给你治治?” 两派人将河边围了个水泄不通,吵吵嚷嚷的,两方都不想认输,就差拔剑开打了。 就在这时,人群之外有人怒吼了一声,音量不大,却格外的有震慑力。 “都在干嘛呢?皮又痒了?” “是宗主。” “宗主。” 这一声惊雷自身后炸起,众人一瞬间安静,后半句话一说出来,原本安静如鸡的人群里有人忍不住嗤笑一声。 站得离夏忧最近的是六师姐,“可不就是皮又痒了吗?上赶着来找骂的,不骂一骂就浑身不爽。” “每年都要来一场,简直就是得了癔症!” 夏忧嘴角上扬,攥着衣袖的手指又紧了几分,刚刚六师姐冲过来问都不问的直接维护她。 拄着拐杖站在人群外的老宗主把拐杖往地上一咋,板着张脸,“还笑,有什么好笑的。思晚,你说。” 思晚是六师姐的字,被点了名,六师姐不卑不亢的站直了身体。 先行了一礼,“宗主,刚刚是弟子误会了,误以为云霄宫的弟子是故意要把大师姐往河里推的,是弟子的错,弟子可以道歉。” 本姑娘能屈能伸。 六师姐说完神色不明的向云霄宫的弟子道歉,然后又继续说,“弟子还有错,错不该在看见云霄宫的人对夏小姐无礼时没有直接阻止,让夏小姐受了惊吓,弟子给夏小姐赔礼道歉。” 说完,六师姐又向站在她身后的夏忧道歉,“对不起,夏小姐,让你受惊了。”低头,道歉,诚意满满。 反而是云霄宫的人下不来台,不好做人了,刚刚的事情到底是怎样的,从六师姐的话里就能知道了。 猜也能猜出来,应该是云霄宫的弟子推白泉流在先,对夏忧出言不逊在后。 不管推人这件事是有意还是无意,两方都有错,但云霄宫无缘无故的对夏忧无礼,肯定得罚。 刚才被夏忧指桑骂槐了的云霄宫弟子一脸郁郁,想说什么但看见老宗主身后站着的蒋易,又憋了回去。 小泉峰的人认错相当快,几乎是宗主来了就开始酝酿,六师姐一道完歉,一堆人乌泱乌泱的就开始道歉。 说话的人一多了,就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了。 比如六师姐回身就是一个白眼,小声叭叭,“哼,云霄宫的,咱们换地儿继续来,敢吗?” 夏忧在旁边一字不落的听了个全,大多数小泉峰的弟子表面上是在道歉,但是一边在大声道歉,一边小声在人耳朵边上各种不服挑衅。 夏忧看得很是稀奇。 私下里问六师姐,说上官柔这么温柔的一个师父,怎么就带出了一堆挑衅精,不服就干的性格跟上官柔一点儿都不像。 被问到这个问题,六师姐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直愣愣的看着夏忧。 然后说,以前小师妹最喜欢的一件事情就是带坏师姐们,乐此不彼。 第四十六章 风拂尽(二) “小样儿,我看你不爽很久了,敢不敢下来比比?” “比就比,谁怕谁!” “谁不来谁是孙子!” …… “够了,都给我安静。” 在场的人立马噤声。 拐杖砸在地上,四周安静的只有水声,“看看你们这像什么样子,每年都要闹一场,是《千金方》太简单了还是《本草纲目》太无聊了?李思晚,你上个月的校考过了?还有你白泉流,你身为小泉峰的大师姐,不以身作则反而带头瞎闹,我看你是想去禁闭室看星星了!” 禁闭室。 夏忧一下子捕捉到这三个字,咋一听见竟然还觉得有几分亲切感。 在场的小泉峰弟子都被宗主挨个儿骂了个遍,骂完了恨恨的转身离开,留下一众弟子面面相觑。 上官柔扶着老宗主,看着自己的弟子有些无奈,“白泉流,你们今天不许吃饭了,把《伤寒杂病论》抄完才可以。” 说完就跟着宗主一起走了,留小泉峰的人在心里暗爽。 特别是云霄宫的弟子,你看我我看你,就是不敢看那边的蒋易。 有人小心翼翼的往蒋易脸上瞅一眼,又飞快的收回视线,“大师兄……是我错了。” “大师兄……” 蒋易站在原地,冷着脸没什么情绪,但云霄宫的弟子们都知道,大师兄这是真的生气了。 蒋易飞快的看了眼站在人后的夏忧,喊了一个带头的云霄宫的弟子,“允鹿,回去罚抄戒规三百遍。其余人罚抄二百五十遍,明天晚饭之前交给我,没抄完的不准吃晚饭。” 三百遍,一天抄完,这是要人断指的节奏啊! 同样是闹事,小泉峰的人只要把《伤寒杂病论》抄一遍就可以了,为什么到了她们大师兄这里就是几百遍的炒? “师兄,我真的知道错了,三百遍太多了,能不能……” 蒋易冷血无情,一字一句,“三百五十遍!” 允鹿:“……”让我直接断指吧! 允鹿焉了。 云霄宫的其他弟子原本也想求情,但看这情况,直接焉了吧唧的回去抄戒规了。 六师姐笑的得意,脸上就差写“你们活该”这四个字儿了。 见云霄宫人都走的差不多了,小泉峰的弟子也该吃饭的吃饭去了,河堤旁一会儿就没几个人了 六师姐正想跟夏忧说话,余光里就见蒋易走过来了,立马把小师妹护在身后。 “蒋公子想干嘛?”眼神凶神恶煞,大有蒋易只要敢做点什么,她就直接生吃了他的架势。 蒋易往前一站,六师姐只能仰着头看他,显得特别没有其实气势,又悄悄往后退了半步离蒋易远点。 蒋易微微低着头,视线在六师姐面上滑过,最后停留在夏忧身上。 “你没事吧?”他语气有些不自然,原本也不想理这人,但临走前夏不染那个小哭包再三叮嘱要照顾好他姐。 如果夏忧不是夏不染的姐姐,他才懒得管她是死是活呢,死了才最好。 夏忧从六师姐身后走出来,对蒋易行礼,“不劳蒋公子烦心,我没事,如若没事,师姐我们走吧。” 六师姐巴不得小师妹和这些人没什么牵扯,赶忙拉着人吃晚饭去了。 夜晚的瑶仙宗总是灯火通明的,连路边的树上都挂着几个小小的灯笼,暖黄色的光晕,看起来很温馨。 可惜,夏忧看不到。 夜里的膳食堂里还是有很多人,尤其是每年其他门派轮流到换学的时候,这段时间内瑶仙宗的膳食堂里总是成堆成堆的人扎在一起吃夜宵。 但今天膳食堂的人却格外的少,大多都是瑶仙宗的弟子,也有其他门派的人,比如逍遥神宗和太虚阁。 而原本人最多的云霄宫却是一个人都没有,在场的小泉峰弟子一边吃着宵夜一边说笑。 一堆水蓝色衣服里,夏忧格外的醒目,因为就她一个人穿着其他颜色的衣裳。 空落落的大堂里,几个逍遥神宗的弟子围在一起吃东西,边吃边聊。 “唉,你们发现没有,今天晚上来膳食堂的一个云霄宫的弟子都没有。” 她的同伴看眼四周,发现确实没看见一个身穿锦白色的人,“是哎,今天这是怎么了,以往不是就属她们云霄宫的人最多吗?” “唉,我知道是怎么回事。” “快说快说。” “因为今天傍晚的时候,云霄宫的人又和小泉峰的弟子闹起来了。” 几个人一听这话都快能背下来了,每次换学,云霄宫的弟子就像吃错药了一样遇上小泉峰的弟子就要闹一番,都见怪不怪了。 “那事不稀奇,那怎么都不来了呢?” 先前那个逍遥神宗的弟子继续说,“还能因为什么,又被她们大师兄罚了呗,听说罚抄戒规三百遍,明天晚饭前没抄完就不准吃饭。” 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傍晚才发生的事,现在已经传得整个瑶仙宗上上下下全都知道了。 “唉,真不知道这云霄宫的干嘛老和人家瑶仙宗的过不去。” 另一人拐她手肘,声音一下子就低了下来,埋着头,“你们是后来才进的逍遥神宗,有些事不知道。当年的那个女魔头,夏锦书,这你们知道吧。” 夏锦书这名字已经传遍整个九州大陆了,人人都知道的女魔头,杀人不眨眼。 几人点点头,“知道,然后呢?” “因为夏锦书当年杀了一人,被杀的那个人就是云霄宫的弟子,宫主的亲生女儿,蒋易的亲妹妹。而且最关键的是,这夏锦书当年就在瑶仙宗求学,恰好是小泉峰的弟子。” 众人一脸知道真相了的连哦几声,“怪说不得,为什么这云霄宫的总是和小泉峰的人不对付。” 膳食堂的正门口,一身锦白衣裹身的星韵手里拿着把剑,面带寒色的迈步往里走。而这几个逍遥神宗的弟子座位正好和门口靠得很近,即使压低了声音也能迷迷糊糊的听见几声谈论。 而星韵正好听见了云霄宫为什么和小泉峰不合的原因,整个人像座冰山似的,走路都像带着冰渣子。 星韵走到这几人的旁边,坐下时,把手里的剑啪一声拍在桌面上。她凝着眸子不经意往那边瞟,几个人被这一看,下意识怂了,赶紧吃完了走人。 星韵坐下后,只要了一碗粥,粥是很符合瑶仙宗气质的白菜粥,连点儿肉沫都没有。 手里的勺子随意的刮着碗壁,不其然的听见了另一边几个小泉峰弟子的谈话。 谈话的内容倒是平平无奇,吸引她目光的是一个人,那个人她没见过,坐在人堆里还很扎眼醒目。 她看见那人安安静静的坐在人群中,慢条斯理的喝着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白菜粥。 眼睛可能是有疾,被一条白绫遮住,安静的时候就像是静止的一幅画。 认真也可能是在走神的听着周围的人说话,偶尔侧一下脸,对着说话的人,表示自己在听。 嘴角轻轻勾起一点小小的弧度,明明是一个毫不相干的人,星韵莫名的被吸引了目光。 她看着那人喝着寡淡无味的粥,好像自己面前的白菜粥也有了味道,慢慢喝着,等她回过神来时,一碗粥已经见了底。 她自己都哑然。 这粥有那么好喝吗? 第四十七章 风拂尽(三) 星韵把碗放回专门放置用过的餐具的盆里,起身离开了膳食堂,但并未走远,而是走到了膳食堂外面的凉亭里。 凉亭里挂着四盏小壁灯,夜间的飞蛾围绕着壁灯打转,凉亭外有一条窄窄的河流,河流静静的流淌。 星韵看着倒映在河面上的弯月,脑子里想着的是刚刚在膳食堂里看见的那个人。 那人她没见过,却有一种很熟悉的感觉。 她盯着夜空,将脑子放空,却怎么都忘不掉刚刚在里面听见的那段话。 她们说的内容这几年来她已经听了无数遍了,偶尔也会在大师兄蒋易的口中听见那些话。 “师妹,都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倘若是他人说的我妹妹被夏锦书杀了,我或许会怀疑。可是,那是我亲眼看见的。” 蒋易神情激动,脸上的怒意任谁看见了也会知道蒋离对于蒋易来说有多重要。 但她还是替夏锦书辩驳着,“那你看见了什么?” 蒋易一把推开她,神色痛苦,他怒吼着,“我看见了什么?我看见了,她夏锦书,亲手把剑捅进了我妹妹的身体里。你还要为她辩解吗?为那个杀人凶手!” 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对话了,蒋易一直恨着夏锦书,失去妹妹的痛苦让他也失了理智,那几年发了疯似的要把夏锦书找出来。 星韵转头,膳食堂的门口,小泉峰的人正往回走。十几个人有说有笑的往外走着,很快就经过了凉亭,也没注意到坐在凉亭里的人一直盯着夏忧。 因为夏忧眼睛看不见,其他人都很照顾她,刻意将她围在了中间,脚步放慢。 众人渐渐走远,只留下一片水蓝色的背影,星韵也收回视线回了为云霄宫准备的客房。 凉月居里灯火一片,推开门就看见一地的狼藉,到处都是写满字的纸张,从书案处洒了一地,几乎都无从下脚了。 星韵推门进来,伏在书案前的人头也不抬的打了声招呼,“师姐回来了。”然后就继续奋笔疾书的抄着戒规。 抄完一张就往旁边扔,也不管上面的笔墨有没有干。 “这次又是抄戒规?多少遍?” 允鹿没抬头,揉揉自己发酸的手腕,稍稍放松一下就继续写。听见星韵问起,语起有些绝望,“三百五十遍,三百五十遍啊!” “唔,那确实是挺多的了。” 允鹿越写越来气,啪的把手里的笔扔桌上,手撑着桌子身体往前倾。 “师姐,你也觉得这很多对不对,你是不是也觉得大师兄太过分了。” 星韵双手抱胸,“他怎么就过分了?说来听听。” 允鹿差点儿气得跳脚,手掌把桌上的已经写好的纸拍得闷响,“这还不过分?让我抄三百多遍戒规,师姐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云霄宫戒规有多厚。” 那确实是有点过分,太严厉了。 允鹿见星韵也同意自己的看法,继续道:“不就是因为和小泉峰的人闹起来了嘛,以前又不是没有过,我们都还没动手,就只是动动嘴皮子了。人家小泉峰的师父都知道护着自己的弟子,只让抄《伤寒杂病论》一遍就行了。” “而我们大师兄呢?不护着我们就算了,还把我们往死里罚,简直就是个冷血动物。” “再说了,当年要不是她们小泉峰的弟子……” 见允鹿越说越过,星韵原本看戏的脸也冷了下来,“够了,这件事到此为止,不许再多提。当年的事是当年的事情,再多说就让你再抄三百遍。” 说完就转身离开了。 允鹿也知道是自己话多了,嘴贱,懊恼的坐下去继续抄自己的。 第二天,来自各个门派的弟子就开始了授课修学,因为人数太多,就分了许多批次换着讲课。 所授课的内容皆是医理,负责授课的老师大多是瑶仙宗本宗的人,也有一小部分是来自其他医宗的医术精湛的前辈。 辨认药材,炮制药材,熟识背诵医术,到实践下山救治病患,这些都是两个月后要校考得内容。 因为前来换学的弟子当中大多数都是出自剑宗,以习武练剑为主,对医理方面的知识知之甚少,校考时的难度会适当的降低。 追其根本,就是为了能让这些弟子多一点本事,各个方面的知识都掌握一点。 每年都会举行换学,遣派自家优秀的弟子,到别的门派去修学。 其实要论到哪个门派修学最好,当然是剑宗,比如凝月山庄和云霄宫。考核内容教少,虽然难度较瑶仙宗要难上许多,但是很容易学啊。 比如现在,站在授课台上的卫峰主将手里的戒尺敲在桌面上,噼啪声让人精神一震,刚刚还昏昏欲睡的一点一点的脑袋,立马抬起来。 卫峰主瞎比划着戒尺,斜着身体靠在桌子一角,语气慵懒,“唉,都知道你们想睡觉,我也想睡,你们说说这大清早的谁不想宠幸自己心爱的被窝啊。” “但是没办法啊,该讲的还是得讲啊,到时候你们校考不过,吃亏的又不是我,回去被你们宗主掌门人骂的又不是我。” 下面,允鹿靠着墙壁打着盹,借着前面几个同门较高大的身体遮挡,已经睡得不知今夕何夕了。 突然,一把戒尺从天而降,精准无误地砸在她头上,接着就翻转着掉下去。 允鹿抬起头,正对上卫峰主那张似笑非笑的脸。 卫峰主指着她,“那位弟子,就是你别四处张望了,站起来回答我这个问题,回答对了就可以坐下。” 允鹿视线停留在前方挂着的一副画上,拧眉思考了半天也没看出来那棵草到底是何方神圣。 看她答不上来,卫峰主十分嫌弃的挥手让人继续站着。 允鹿一边打着呵欠,一边眯着眼睛听卫峰主授课,脑袋像小鸡啄米似的一点一点。 好不容易熬到半个时辰过去,她一屁股坐下来,两眼一闭就开始补眠了。 其实到瑶仙宗修学不是最无聊的,至少这里还有觉可睡,上课就像听催眠曲似的没一会儿瞌睡虫就来了。 可是只要去了逍遥神宗,不到一天,你是想睡也睡不着了,每天晚上都是送葬现场。 “那叫一个撕心裂肺,每天晚上都能听见几乎能要了命的各种琴声笛声。在那里待上两个月,竖着上山,等我下山的时候估计就是被人抬着下来了。” 夏忧听得起劲儿,注意力都被师姐口中的换学吸引了,压根没注意到有好几双筷子同时伸进了她的碗里。 “有那么吓人吗?” 眼看红烧排骨就要到自己碗里了,却在半空中被人截胡了,红烧排骨直接掉桌上了。 “李思晚,你还我红烧排骨!” “那排骨是你碗里的吗?你自己的吃完了就知道欺负小师妹!” 白泉流怒目,“又没吃你碗里的,关你什么事!” 六师姐:“你想吃我还不给呢!” 白泉流:“你……” 夏忧坐在两人中间,突然就觉得这样的生活也挺好的,师姐们对她诸多照顾,偶尔一起去钓钓鱼,下山去逛逛集市。 周围都是生活的气息,吵吵闹闹的也不觉得烦,她很庆幸听了忘忧的话来了这里。 也不知道忘忧现在怎么样了,刚来这里的时候还能收到回信,这几天也不知道在忙什么,一直没有给她回信。 还有,这都离林幽说好的五天过去好几天了,这几天里她倒是遇见了不少的“熟人”。 但是因为她不仅换了容貌,还瞎了眼,大家都没把她认出来。 这几天,她也跟着几位师姐们一起上课,偶尔会遇见几位云霄宫的人。经过上次罚抄戒规后,云霄宫的弟子老实了很多,碰了面也当不认识,尽量绕道而行。 只是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小泉峰的师姐们总是会拦着她去后山那里,有次她都走到台阶上了,被赶来的师姐连哄带骗的带离了后山。 以至于她来到瑶仙宗快一个月了,一直都没去过那个大家口中的禁闭室。 第四十八章 风拂尽(四) 林幽再次回到瑶仙宗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月以后了,还有不到十日就是校考,天气越来越热,长期待在山上的弟子们也被热的精神恹恹的。 又是一个艳阳高照的天气,夏忧怕热,眼睛也不能见光,干脆窝在房里不去听课了。 “叩叩叩。”这时候还有人来敲她房门,夏忧慢腾腾的挪到门边开了门。 门口站了好几个人,最先说话的是夏不染,他最矮,站在前面,直接把夏忧锁自己怀里了。 夏忧被这突然的拥抱闷得直冒汗,这大热天的,她拍开人,“先放开,太热了。” 夏不染连忙松开,“姐,是我。” 夏忧猜到了,一上来就抱她的除了师姐们,就只有她这个爱哭鬼的弟弟了。 夏忧偏头,“是不是还有人?” 站在门口的几个人都被迎了进去,围着桌子坐了一圈。 林幽:“抱歉,说好的几天就回来。” 夏忧隐下心里莫名的兴奋,不在意的摆手,“没事儿,我在这里住得也挺好的,那你的事情半好了吗?” 林幽转头看了眼身侧的上官月,上官月道:“还记得我吗?提示一下,我姓上官。” 夏忧犹豫了会儿,“你是上官月还是上官清?这两个名字是同一个人吗?” 上官月哈哈一笑掩饰着说,“咳,其实我是上官月,上官清是我哥哥。” 夏忧点头:“哦。” 还有不到十日就要校考了,到时候换学结束,这些人就要走了。 上官月笑着往前凑,想伸手去勾夏忧的脖子,却被林幽一个眼神给瞪得缩了回来。他一边小声嘀咕着林幽小气,一边去跟夏忧搭话。 “你要不要去我们逍遥神宗玩玩?我带你去啊!整日待在这山里多无聊啊,还不如和我一起去游山玩水来得快活。” “……” 蒋易碰碰林幽的胳膊,小声问他,“你有黎先生的下落了吗?” 林幽神色有些暗淡,他此次离开瑶仙宗就是为了去寻找黎先生,手下的人传来几条可信度不高的消息,他亲自去了几个地方都没见到黎先生本人。 本以为只要能找到夏锦书就好,但他没想到时隔两年,夏锦书不仅忘了所有,还伤了一双眼睛。 蒋易又劝他,“都说黎先生医术精湛到妙手回春的地步,但究竟有没有人见过他都还不知,也许这世上根本就没有这个人呢?你也还是要继续找下去吗?若是……” 后面的话,蒋易没有继续说下去,但他相信林幽懂他的意思。 林幽听懂了,放在腿上的手指紧紧的握着,他看向一旁和夏忧又说有笑的上官月和夏不染。轻轻垂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知道蒋易是什么意思。 若是当真找到了那踪迹难寻的黎先生,那夏忧的眼睛就有希望了,可是夏忧的眼睛治好了后,她的记忆也恢复了呢? 如果当真恢复了记忆,在场的人除了夏不染,可都或多或少的伤过她。如果医好眼睛的代价就是成为永远的敌人,这样的后果,林幽也当真能承受得起吗? 外面空气里都是炙热的阳光,知了趴在树上叫个不停,连吹过来的风都是燥热的。 等到一天的授课结束,弟子们整个人都恹恹的,六月底的傍晚也热得让人不想出门,但偏偏就有人喜欢在这个点儿出去玩。 后山的瀑布边上,已经有许多人围着叉鱼来烤了,有人拿着叉子赤脚站在及膝深的水里,看准了一条鱼正准备下手。但是不知道从来扔过来一小块石子,水花溅起,不仅湿了一脸,连鱼也跑了。 白泉流扔下竿子,弯腰捧起水就往旁边泼,“李思晚,你赔我的鱼。” 岸上,夏忧围在篝火旁,时不时的和身边的人聊上两句。 五师姐不喜欢下水,就留在了岸上生火,火上已经有几条鱼在烤着了。“唉,小师妹,你看见孜然了吗?” “没有。” “你们是在找这个吗?”夏忧抬头,听声音应该是上官月。 五师姐打了个招呼,“上官公子,你手里的可是孜然?” 上官月和夏不染走到篝火旁坐下,把东西递给五师姐,“喏,东西给你了,怎么算我也是出力了,那一会儿的烤鱼是不是也有我的份啊!” 现在鱼已经烤得焦黄,正在往下滴油,诱人的香味漂浮在周围,令人忍不住的要流口水。 夏不染连忙拉住夏忧的胳膊,讨好的说,“姐,我也要吃,这个闻着味儿就知道肯定很好吃。” 夏忧笑了笑,“好啊,不过你得跟五师姐说去,鱼是她烤的,我也是个蹭吃蹭喝的。” 夏不染又挪到五师姐身边,两眼放光似的,睁得又大又圆,莫名的可爱。被这眼神一盯,五师姐立马缴械投降,“好好好,给你吃给你吃,你别用你那眼神看我就行。” 一群人吃吃喝喝,等到快结束了林幽和蒋易才姗姗来迟。 此时天已经黑得差不多了,林子里到处都能听见各种蛙叫蝉鸣,还有会吸血的小虫子。 打过招呼后弟子们三三两两的散步,跑林子里捉萤火虫去了,夏忧也想看看萤火虫,但可惜现在她的眼睛连人都看不清楚,就更别提那么小一只的虫子了。 她坐在河边的石头上听水声和师姐们的嬉笑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等得她都有些犯困了,但是一个人都没有回来找她。 林幽说有事情先离开了,回去的时候可以找上官月,但这会儿上官月的人影都没看见,不知道又跑哪去了。 就在她想要不然自己先回去好了,就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便以为是上官月回来了。 “你回来了?怎么样,萤火虫好看吗?” 但是没人回答她。 她疑惑的转头,迎面就是一道剑气逼近,她凭着记忆中的感觉躲闪。避开了要害,只是这一剑刚好落在她原本脖子的位置上,遮眼的白绫被一剑挑断,飘着落在了河边。 来人一招未得手,剑锋一转就朝着夏忧的心口刺去,夏忧不知道以前的自己有多厉害,但要对付眼前这个人还是有些吃力。 渐渐的夏忧就处于下风,有些招架不住,堪堪躲过一剑,往后退的时候脚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身体往后栽去。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一道剑气直逼面门,夏忧已经无处可躲了。 但是一声击撞声后,朝着她刺来的剑被人挑开,一道水蓝色的身影掠过,立刻就和刺客的身影交缠在一起。 夏忧扶着树干,不知道眼前又是个什么情况,想走但又怕救她的那个人不是他的对手,就在她犹疑不定的时候,救她的人冲着她的方向喊道,“你先走,这个人我来应付。” 夏忧咬牙转身离开了,但这后山的林子平日里也要走好久才能走得出去,今晚心里急着想找人来,情急之下就更找不到出去的路了。 担心着救她那个人的安危,脚步有些凌乱,夏忧第一次觉得眼睛看不见竟是如此的讨厌,恨不得这双眼睛不是她自己的。 第四十九章 风拂尽(五) 在不知道被绊倒多少次以后,夏忧终于绕出了后山林子,只要出了这片树林,她就能记住到小泉峰的路要怎么走了。 一路跌跌撞撞的跑回小泉峰,已经有好几位师姐回来了,正在院子里放刚捉回来的萤火虫。 见夏忧一身狼狈的跑回来,几位师姐赶紧扶住人,焦急的寻问,“小师妹,你不是和上官公子一起的吗?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 “还有你怎么受伤了?发生什么事了?” 夏忧被人扶着,喘了口气,急忙拉着其中一位师姐,“快……快去救人,在后山,就我们烤鱼的河边。” 几位师姐对视一眼,决定留下一人照顾夏忧,剩下的人全都去了后山,刚出了大门,两颗信号弹先后在半空中炸开。 一枚是及其普通的信号弹,另一枚则是小泉峰的专属信号弹,在半空中炸开时会呈现出紫藤花的样子。 而此刻还在后山的小泉峰弟子抬头看见那颗淡紫色的花瓣,神色一凛,立马集合在一处,往河边赶去。 等她们赶到的时候,正好看见一名黑衣人手里拿着把剑,而剑锋所指着的却是一名瑶仙宗的弟子。 那名弟子应该是受了伤,半跪在地上捂住肩膀,黑衣人看见来了这么多人,当即就想逃,却在转身逃离时被林中飞来的一枚暗器打中了后肩,落在了水里。 黑衣人挣扎着站起来,一转身就是十几把剑架在脖子上,想逃也逃不了了。 黑衣人盯着林子入口处,看见赶过来的上官月和夏不染,突然愤起,抬手就往自己脖子上划了一剑,血液四溅,身体慢慢软下去。 小泉峰的弟子们都被这一动作震住,往后退了半步,上官月神色一变,立马走到黑衣人身边蹲下看看还有没有救。 但是很可惜,已经救不回来了。 黑衣人死了,死的时候眼睛睁着,盯着岸边被人扶起来的弟子身上,像是黏住了一般。 上官月站起身,对着众人说,“还是先禀告你们师父吧,剩下的事回去再说。” 说完上官月就要走开,但刚迈出一步,突然想起夏忧,再看一眼岸上,哪还有什么夏忧的身影。 上官月神色少见的有些慌乱,赶忙走到受伤的弟子身边,焦急的问,“这位师友,你有没有看见一个姑娘,穿着你们瑶仙宗的衣服,但是蒙着眼睛看不见?” 白轻羽脸色有些白,她肩膀上的伤流了不少的血,但上官月着急没顾得上。 白轻羽抬眼,看见的就是上官月一脸的焦急,甚至是慌乱,她握着剑柄的手紧了紧。 垂下眼,语气除了虚弱听不出其他的情绪。“上官公子,你说的那位姑娘,应该已经没事了。” 这时,从小泉峰赶来的其余弟子也到达了河边,上官月拉住其中一位弟子,“夏忧怎么样了?她没事吧?” 那位弟子点头,“她没事,有九师妹陪着,只受了点轻伤。” 一听她还受伤了,上官月立即就想回去看看,“那我先去看看,这里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再来找我。” 说完脚步不停的就往小泉峰的方向走去。 被扶着坐下来的白轻羽看见上官月离开的方向,轻轻蹙了下眉,不经意间看见地上掉落了一样东西。 河边此时聚集了不少的人,上官柔很快就赶来了,河边霎时间被火把照亮。 白轻羽挪动脚步,不动声色的将那枚吊坠踩在脚下,再趁着人都被那具黑衣人的尸体吸引了目光,没人注意到这边,她快速的捡起那枚小小的吊坠。 没人看见她这个及其微小的动作,上官柔大致查看了下死者的身份,再吩咐人将尸体带回去,并将此事告知宗主。 等一系列事情吩咐清楚,这才想起还有一位受伤的弟子。 上官柔站在白轻羽一旁,借着火把的光亮随意打量了下这位弟子,“你是白……” 白轻羽直视着上官柔的眼睛,颤声回答,“弟子白轻羽,见过上官师叔。” 白轻羽这三个字一出口,在场不少人都侧目看过来,上官柔讶然的看着她。 “你说你是白轻羽?白老先生的女儿?” 上官柔口中的白老先生是白翰书院上任院长,白院长育有两个孩子,一个是白轻羽,还有一个是她的哥哥白轻鸿。 说起来,白泉流和她还是远房的亲戚。 白泉流更惊讶,她指着白轻羽,像是想起了什么,“你就是我娘说的那个白院长的女儿,住在蜀州的小表妹?白轻羽?” 白轻羽不动声色的捏紧了手指,迎着视线,“想必你就是我父亲提到过的瑶仙宗的表姐,白泉流吧!” 给白轻羽包扎的弟子蹲在一边,恰好挡住了上官柔看过来的视线,随即又移开看向站在河边搬运尸体的弟子。 白轻羽悄悄的送了口气。 小泉峰,夏忧换了身衣裳,也处理好了身上或多或少的伤口。 等到上官月赶回来的时候,听到消息的林幽也回来了,俩人在门口碰了个面对面。 上官月有些心虚,林幽临时有事,走之前把人交在他手上,结果还出了这样的事。 “呀,林兄你也回来了,怎么样事处理完了吗?”说着就要去勾林幽的肩膀,被林幽一巴掌拍下去。 上官月看林幽脸色沉沉,悻悻的收回手,“抱歉,是我没留神。” 林幽现在不想看见他,“我先去看看她,你……” 上官月赶忙摇手,边往后退,“我还有事,就不进去了,你代我向她道个歉。”说完就一溜烟的跑没影了。 林幽收回视线,抬脚往里走,现在时辰确实不早了,但房间还亮着灯。 他敲几下门,门开了,站在门口的夏忧已经换过衣裳,脸上有几处擦伤。 “是我,我回来了,抱歉。” 夏忧没往心里放,“不关你的事,我又不是你的谁,我受不受伤还不需要你负责。” 这话她是真心的,她想她以前和林幽应该也什么关系,自己是生是死干嘛要他来负责,这一路来已经很麻烦他了。 但听在林幽耳里,夏忧就像是在划清界限,和从前一样。即使知道她可能不是这个意思,但他就是忍不住的要多想,她这是不喜欢自己在她身边吗? 夏忧皮肤很白,逃跑的时候摔了几跤,脸上手上都被划破了几处,显得有些可怜。 让他忍不住想要去碰一碰,抚摸一下那些破皮的地方,肯定很疼吧。 “林幽,嘶,你碰到我伤口了。” 林幽倏的回神,立马收回自己的手,他不仅这样想了,还真的伸手去碰了。 他在干嘛? 不过,林幽藏在袖子里的手轻轻捻着指尖,这感觉也挺不错的。 他无声的笑了笑,为自己的胆怯,也为自己的胆大。 第五十章 忆缱绻(一) 夏忧遇袭这件事,被宗主压了下来,毕竟她的身份不为外人道,只有几位峰主和在场的几位弟子。 第二天,夏忧就去了凉月峰,昨天晚上救她的那位同门弟子是卫峰主的弟子。她特意起了大早,让大师姐帮着熬了锅粥送到凉月峰。 弟子们都在晨读,或是被授课师傅带出去上课了,整个凉月峰里逛半天遇不上个人,白泉流把人送到房门口就回去了。 “叩叩叩!请问白轻羽在吗?” 没人应,过了一会儿房门被人打开,白轻羽手扶着门扉,似乎对夏忧的到来没有丝毫意外。 “你是?” 夏忧抬起手里端着的粥碗,“我是你昨天晚上救的人,我叫夏忧。” 白轻羽把人迎进房间,夏忧把碗放桌上往白轻羽手边推,“谢谢你昨天晚上的相救,听说你还受伤了,我也帮不上什么忙,就给你熬了碗粥。这里面我让师姐们加了一些药材,希望对你的伤能有帮助。” 粥啊! 白轻羽一边打量着夏忧一边伸手去拿碗,粥不是瑶仙宗膳食堂里的清粥,有许多细小的药材和在里面,看起来很好吃的样子。 “救你只是恰巧我也在附近,你不要有心里负担,我受伤也是因为自己学艺不精。你还特地来看我,你人挺好的。” 嘴里念着人挺好,只是敛下来的眉眼遮住了眼里的情绪,一句话说得有些意味不明。 夏忧看不见,只听声音和内容她觉得这个人好像情绪不是很高,自己也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于是她想先回去了。 “那我就先回去了,不打扰你养伤,我下午再来看你。” 说着就要起身离开了,却在手搭上门框时微微停了下脚步,听见白轻羽说,“我叫白轻羽,很高兴能认识你,希望我们能成为朋友。” 夏忧回头,笑了下,“好啊,以后我就常来找你玩啊!” 夏忧走了,白轻羽坐在桌边,手里还拿着勺子。粥熬得很烂,里面的药材也是精心处理过的,吃起来应该味道不错。 她端着碗站起来,屋里的窗户半开着,旁边的树上开满了花,风一吹就摇摇晃晃的往下掉,有几朵直接从窗户外飘了进来,落在桌面上。 端着碗的手腕一扬,那些被人精心熬了一个时辰的粥就倒进了树下的泥土里,变成了不值一文的垃圾。 “粥应该很好喝,但可惜了,我不喜欢。”长而卷翘的睫毛微微低垂,在阳光的照射下形成一小片阴影,像是振动翅膀的蝴蝶。 好看的嘴唇上抿出一个弧度,指尖轻轻敲击在窗棂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夏忧……你居然成这个样子了,不知道哥哥看见了会作何想呢?真期待能和你真正坦诚相见的时候,啧!” 饶是做了这么久的准备,但在见到这个人的时候,心底那些肆意生长的恨意还是从岩缝底下钻出来,让她差点儿露馅。 昨晚她好像没说什么奇怪的话,但是上官柔那个眼神让她还是有些不爽,如果可以的话…… 啧,居然都不记得了,还真是令人讨厌啊! 夏锦书。 …… “废物,让你杀个人都办不好,我留你有什么用。” 明明是炎夏,阁楼上的空气却冷的吓人,周遭的低气压让茯苓跪在地上不敢抬头,额角的冷汗滑下来滴在地上。 “是,茯苓无能,请主人责罚。” “呵,责罚!” 上首之位是一个看不出年龄的男人,长相偏柔美,一双修长白皙的手指捏着小茶杯,慵懒地靠在椅背上,一脚踩着旁边的小桌子。 但最引人注目的就是他那一头三千白发,齐腰散开,随意的在头顶插上一支簪子。狭长的眉眼微微下压,嘴角微抿,显示着他情绪不高。 其实是狠糟糕,因为他吩咐的事手下的人没办好,没办好就算了,居然还把东西给弄丢了。 他现在真的很想杀人,最好是五马分尸的那种。 “啧,责罚,你以为你犯的错一句责罚就算了?” 他声线偏低,情绪不好的时候压低声就更显冷漠。 茯苓跪在他面前,大热天的背都已经被冷汗沁湿了,却不敢抬头对视,更不敢有什么动作。 “啪!” 一道声音凌空而来,带起一阵划破空气的声响,然后一截带刺的鞭子就落在了背上。 鞭子上的刺是倒刺,鞭子落在身上的疼痛还能忍受,但收回鞭子时那些扎进皮肉的倒刺跟着收回,生生撕扯着皮肉。 “唔……” 这下鞭笞来得毫无征兆,茯苓被打得往下一趴,痛呼出声,但还没挨着地面就强忍着疼痛直起腰背。 嘴唇被咬得发白,破皮出血,但除了第一声没忍住之外,接下来的几十下鞭打她都死死忍着,将破碎的呻吟锁在喉咙里,抓着布料的手指用力到泛白,手背上的青筋根根突起。 冷汗滑下来打湿了额前颈后的头发,里衣也早已被汗水和血液侵染,破烂不堪,隐隐露出里面被打得翻起的皮肉。 最后白发男人打得手都发酸了,一把将鞭子扔在一边揉自己的手腕,对着跪在下面微微颤栗的人抬起下巴。 “行了,这次就饶了你,去把东西找回来,不管用什么手段,杀人也好抢也行。总之要给我带回来,如果找不回来,我看你这条命也别要了,滚!” 茯苓如蒙大赦般站起来,牵扯到背后的伤,痛得低哼,嘴一张嘴角就有血丝溢出来。 声音沙哑,“谢主人不杀之恩,属下告退。” 步子缓慢略显僵硬,等出了阁楼,茯苓一下子脱力跪在地上。口里吐出几口血,心脏的位置疼痛难忍,好像有什么东西就快要从里面爬出来了。 茯苓趴在一块大石头上面,被晒久了的表面温度有些烫手,炙热的太阳也高高悬挂,阁楼外的空气炎热干燥。 但她就像是刚从冰渣子里捞出来一样,浑身泛冷,连手指都在发抖,触碰到发烫的石面一点儿感觉都没有。 她渐渐感觉到身体的沉重,身体里有什么东西正在流失,血液都像凝固了一样,窒息的感觉像海浪一样一阵一阵的袭来。 在闭上眼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她动了动嘴唇,说出了个名字。 夏锦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