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在徐沛柔的记忆里,燕京城外香山的红枫,每一年都是很美的。她最喜欢躺在自家别院,红枫树下的摇椅上,抬头望天,晴空之下,目光所及都是绚丽的红。 出嫁之前,几乎每一年她都会来香山的别院过夏天,然后秋风起时就会随着她的父亲一同骑马回到定国公府去。 而出嫁五年之后,新皇永承四年,她被她的祖母,定国公府的太夫人周氏一碗安神汤送到了这座小院里。 她来到这里已经有一个多月了,秋风染红了霜叶,初冬连下了几场雨,就将这艳丽的红逐渐践踏到了泥土里,也正如同她的人生一样。 这一日好容易天晴,沛柔被她的侍女纭春搀扶着,坐在庑廊下晒太阳。 今时不同往日,她不再是公府小姐,也不再是谁的妻子,绫罗珠玉也随着身份从她身上剥离。她如今身上穿的不过是燕梁乡间女子冬日里常穿的最普通的棉布衣裳而已。 她身上瘦的只剩一把,腹部却有并不明显的隆起。 就听纭春道:“夫人,前几日下雨路不好走,奴婢的腿脚不争气,也就没有坚持去给您请大夫。您已经不舒服了几日了,今日天晴,奴婢还是去给您请个大夫来看看才是。” 沛柔沦落到这个小院里,身边只剩下纭春一个忠心耿耿的丫头,若自己真出了什么事,还是要这丫头辛苦照顾。何况她虽然已经和曾经的丈夫恩断义绝,却毕竟还是爱自己肚子里的孩子的。 沛柔也就没有推辞,只是温言道:“那你一定要小心些,若是路上遇到大雨宁可找个地方先歇歇脚,不要淋了雨回来。” 又苦笑道:“你又忘了。我如今还算是什么夫人,那一纸休书就在屋里,你以后直接唤我的名字就是了。” 纭春低了头,不愿让她看出自己的难过,“是奴婢的不是,往后奴婢就还是和从前一样,称呼您为‘五小姐’。” 沛柔没有说话,目送纭春去开了院门。只是纭春却并没有出门,而是怔愣着站在了院门口。 沛柔正想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就看见纭春被一个穿着簇新象牙色潞绸褙子的丫鬟一把推开摔在了地上。在那之后迈进院门的,是一个披着大红猩猩毡斗篷的花信妇人。 那妇人一进院子就摘下了风帽,露出一张姣好的脸。 “四夫人,别来无恙。”她是一双杏仁眼,肤光胜雪,眉如远山。此时正当韶华,在脸上漾开一个笑,竟比她身上银红织锦褙子上绣的芙蓉花还要娇艳。 没有等沛柔说话,那妇人就先掩袖一笑,“我竟忘了,我的四郎早已经一纸休书把你给休弃了,你如今算得了什么夫人,不过是母族获罪,在此处苟且偷生的蝼蚁罢了。” 何霓云来的比她想象的还要快些。 沛柔就淡淡地笑了笑,毫不在意地道:“你忘了,我却不会忘。我如今已经不是齐四夫人,而你呢,何姨娘?这段时日你过的如何?” 何霓云却也不恼,只是好整以暇的在院子里转了转,转而对沛柔道:“国公独女,侯爵公子之妻,如今却沦落到了这样的地步。徐沛柔,当年你那个做外室的娘养着你的时候,住的地方可比这里宽敞些?” 沛柔的母亲是定国公的外室,闲言传的最快,满燕京的权贵府邸几乎没有人不知道她的出身。 “外室也好,正妻也罢,终究我父亲没让我寄人篱下,也没教我爬上施恩之人的床去做一个妾室。妾室不过和外室一样都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谁又比谁高贵些,何姨娘,你说是么?” 沛柔嫁给齐延四年,实在已经很厌倦和何霓云这样没有意义的你来我往了。 更何况她如今已经从齐家那个虎狼窝里跳了出来,没必要再和她这样浪费时间下去。“何姨娘今日跋涉数十里特地过来找我究竟有什么事?上次吃了我一鞭子,是还想再试试么?” 她听闻父亲在牢里暴亡,娘家定国公府被皇帝下旨抄检之后,就独自一人策马从齐家出来,准备与家人共生死。何霓云没有眼色,在齐家马房里还想拦她,被她干脆利落的一鞭子抽到了地上。 何霓云下意识的就伸手去摸了摸上次被沛柔抽过的手臂,也逐渐撕开了自己的面具,“你以为你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当初我以为你算是有骨气,要与你那些没有用的家人一起赴死,所以才拦了你,想让你活着好好看看你至亲之人的下场。却没想到你原来不过也就是个只知道苟且偷生的废物,偷偷躲到了这个小院里来。” 何霓云的面目遽然变的狰狞起来,“你以为你躲到这里来就有用了吗?我今天过来就是告诉你,你所有的家人早在一个月前就共赴了黄泉了,从前赫赫威名的定国公府如今就剩下你一个孤鬼。你可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好好尝一尝这从云端跌落下来的滋味。当年你父亲诬陷我父亲的时候,可曾想过会有这样的下场?” 沛柔拢在袖中的手已经抑制不住的发起了抖,腹部已经开始剧烈的抽痛,半个身子倚靠在廊柱上才勉强稳住了身形。 她其实早就知道了。 在太夫人把她从定国公府里送到这里,又特地写了信要她好好活下去的时候,她就已经知道了。这些日子里她夜夜无法安眠,只是强迫自己不去想罢了。 纭春看出了她的不对,连忙从院门口跑过来要扶着她,却被她不着痕迹的推开了。 她一步一步走近了何霓云,每走一步,腹部熟悉的疼痛感都像要将她撕裂一般剧烈。她在何霓云面前站定,对着她笑了笑,然后飞快的抽出了袖子里的匕首架在了何霓云雪白如玉的脖颈上。 这把匕首还是她待字闺中时她的五哥沛声从街市上淘来作为及笄礼送给她赏玩的。 她的五哥性子最顽劣,总是喜欢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送给自己的妹妹一把匕首,也难得他想的出来。不知道他在奈何桥上先行一步,会不会也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东西,来世他们若是再做兄妹,他会不会像今生一样总是送她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太夫人送她过来时的小箱子里就放了这把匕首,她把它放在身边,日夜都没有离身,就是为了它能如今日一般派上用场。 “我父亲有没有陷害你父亲,先帝已经有过公断。你若是不服,不如我此刻就送你下去问问先帝?你别忘了,我父亲毕竟也是亲自上阵杀过蛮夷的将领,你不是最喜欢说我是只会用强的莽夫吗?那你猜一猜,我这个莽夫,敢不敢用这把刀把你的脖颈划开?” 疼痛还在一波又一波的袭来,几乎要撕碎她的理智,她把刀刃又往里送了送,这匕首很锋利,刀尖上已经洇出了血色来。 匕首的刀光上反射出的是何霓云花容失色的脸。她不过是在强迫自己镇定罢了,却控制不了自己微微有些颤抖的声音,“你今日若是敢伤我,你猜你的家人还能不能有埋骨之地?四郎会为我报仇,把你和你的家人全部丢到乱葬岗去喂狗。” 沛柔笑了笑,依稀还是从前那个骄纵任性的公府千金,“何霓云,你就只有这点本事了吗?如今我一无所有,还有什么可怕的,能有一个人垫背我为什么不要?我家人生前既已只剩污名,又何必再管什么身后事。” 听见她这样说话,何霓云反而真正镇定了下来,她把沛柔当作对手已经好多年了,她自以为很了解她。“你若是真敢动手,就不会和我说这么多话了。你分明还是在意四郎,还是在意你那些早已不知道葬身何处的家人。” “我此刻还不动手,并非是我不敢,而是我也要留你一命看一看你最后的下场。我是今上一纸圣旨赐给齐延的妻子,他尚可以一纸休书了断与我的情分,那你呢?燕梁律法不得以妾为妻,一个妾室,处置你连休书也不必。” 沛柔的左手拢在袖中,指甲已经深深的嵌进了掌心里。何霓云带来的丫鬟想冲过来护主,被纭春死死的抱住。永承元年她捧着圣旨嫁进齐家的时候,也并不知道最后会是这样的结局。 沛柔往那边看了一眼,才继续道:“齐延如今不过二十五岁,又是皇帝宠臣,是不可能不续弦的。等新妇进门,你和你的孩子碍了别人的眼,你猜猜你最后会是什么下场。” 她也想好好活着的,真的想好好活着看着这些害过她和她家人的下场。 可是她知道她已经没有那么多的时间了。她没有再管何霓云变幻的脸色,把匕首略微挪开了一些,用刀柄猛击了一下她的锁骨,何霓云顿时就痛的倒退了几步,踩到了她自己的斗篷,重重地摔了下去。 “你快走吧,趁我还没有改变主意的时候。若再有相见,就不是今日的场景了。”沛柔感觉到鲜血已经洇湿了她的亵裤,只是起了一阵风也将她的身形吹的晃了晃。她不敢再动,怕被何霓云发现了端倪。 她从来没有在她面前显现过弱势,今日也不会是例外。 何霓云终于从那一击的疼痛中缓了过来,“你还记得你自己从前的样子吗?京城双姝,天之骄女,你如今可还有半分当年的神采?我既然能把当年的你拖在如今的泥沼中,即便四郎再有续弦,最后的赢家也只会是我。” 京城双姝,天之骄女,如今想来也是如梦一般的前生事了。 沛柔目送着何霓云转身出了院墙,把沾了何霓云鲜血的匕首一把扔开,终于支持不住晕了过去。 她只看见纭春在朝她飞奔过来,她想说一句“对不起”,却终究没有能够来得及。 第一章 梦醒 昭永七年的冬天来得比往年都要早上许多。才是十一月,京都就下了一场三日不停的绵绵大雪。 雪又下了一夜,直到午后也还是风雪泠然。城南的小院里,约莫五、六岁的女童独自一人跪在灵堂里的棺木前,低头盯着地面上的青砖。 灵堂里没有点炭盆,前一夜地面上未干的水渍凝结成了霜花。小院里的白昼安静的如同夜晚,丧事未完,却也无人悼念。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有老妇自外归来,在门前掸落了肩上的雪,走进灵堂,轻声唤着女童。“意姐儿,起来吧,先随嬷嬷去吃些点心。” 被称作“意姐儿“的女童就顺从的起身,揉了揉跪的发酸的膝盖,由老妇牵着手向着西边的厢房走。 她穿着粗布麻衣,正是戴孝的打扮,那麻衣也像是连夜拿大人的旧衣赶出来的,袖管空荡荡的,下摆却又太长,拖在结了霜的青砖地上,拖出一道孤影,越发显得她人瘦骨伶仃的一把。 小院并不大,屋舍也都破旧,女童由老妇人服侍着在窗边的八仙桌旁坐下,掀开食盒,里面只是市面上最普通的几样糕点。她拈起一块梅花糕,用双手捧着,一口一口,斯文地吃起来。 老妇人见她这样,更是觉得心酸起来,摸着她有些凌乱的丫髻半含泪道:“夫人命薄,家道中落,早早去了,姐儿病了一场,倒是越发懂事起来,夫人若是见姐儿这样,不知道心里有多喜欢。” 女童在心里微微叹了口气,便从椅子上跳下来,拉过仍站在桌前的老妇人的手,让她在另一边坐下。“李嬷嬷快别哭了,还是先吃些点心暖暖肚肠,嬷嬷若是生病了,意姐儿就更无人照管了。” 虽然是这样说,但她知道,再过不久她的亲生父亲就会回京,而后将她接到前生她生活了十数年的宅院里去。 那里有她血脉相连的亲人,也有人恨她到了骨子里。花柳繁华,富贵温柔,最后却只能付之一炬。 多少繁华风光,都成了故事。 除却身边亲近的人,也不再有人唤她“意姐儿”。 她是燕梁第一勋贵,这一代定国公徐敬和唯一的女儿,是徐家的五娘徐沛柔。 沛柔是五天之前醒过来的,那时候正躺在她生母怀里,她没有想到自己还能回来。 她好像是做了一场很长的梦,醒来时抱着她的病弱女子喜极而泣,告诉她她不过是久病初愈而已。 可是她知道自己明明已经死了。 尽管小产之后有纭春悉心照顾,她最终又从昏迷中醒了过来,可她的身体已经太差,还是在香山的下一个秋日里闭上了眼。 她并没有觉得很遗憾,她是去见自己先行一步了的家人。只是觉得对不起纭春。 沛柔闭上眼的时候以为这一切都已经结束了,而她睁开眼时,却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十七年前,当她还是六岁稚童的时候。 她睁开眼睛,看见的不是一直在香山小院陪伴她的纭春,而是她诀别了十余年的生母,和前生陪伴她长到七岁的李嬷嬷。 她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在她濒临死亡的那几天里她毕竟是常常做梦的。 那些梦都没有头绪,有时候是父亲,有时候是在那些农妇的叙述中执剑而立的祖母。有时候是她曾经的丈夫齐延,有时候是抱着孩子站在她身前,目光饱含挑衅的何霓云。 在最后的一个梦里她见到了她的生母。 沛柔一直以为她已经记不清她的样子了,而后她睁大了眼睛,伸出手努力的去抚摸女子的面颊,那里居然也是温热的。 沛柔的手刹那间僵在了半空,因为她发现自己伸出的手也变得奇异的小。她的手被那女子抓住,而后她急切的问她,“意姐儿,你醒了,可是要什么?” 她想要说话,可是喉咙干涩的发不出一点声音。 然后屋里就逐渐忙乱了起来,有老妇人慌忙去倒了一碗茶来递给床上的女子,又站在一旁的观音像前拜了又拜。 桌上银缸随着她的动作忽明忽灭,也映照着那观音的面容越发悲天悯人。 那女子拿着茶碗喂她喝水,沛柔下意识的就将茶水吞咽了下去,之后愣愣的看着那女子和老妇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她知道那个抱着她的女子就是她的生母,也知道那个年长的妇人是李嬷嬷,可是她们也都早已经过世了。她究竟身在何处,这里只是人死之后的一个幻像,还是她居然真的又活了过来? 沛柔花了三天的时间才说服自己不是在做梦,她的触感是真实的,她会感觉到大病初愈的疲惫,也会感觉到在母亲怀中时那种莫名的、自然而然环绕着她的安心,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是在慢慢的痊愈的,久违的生命力在一点点的填满她整个身体。 她睡在榻上看了三日的日出与日落,时间的流逝也是真实的。 她终于不再迷茫的时侯,能够跳下床折一枝红梅给仍在病中的生母欣赏的时候,她生母的病却因为这连绵的大雪而快速的恶化了,药石罔效,很快就孤零零的躺在了棺木中。 前生她走到生命的尽头,最遗憾的事情是她还不清楚自己的来处,记不得生母的样子,也不知道她到底姓甚名谁。 尽管这一世时间太短,她也总算是有机会记住了生母的模样。即使久病让她早已不复盛年的光彩,可在烛火的照耀下,她的生母仍然是这世上少见的美人。 李嬷嬷就坐下来,也并不去拿糕点,只是略微有些伤感的问她:“姐儿还记不记得自己的父亲,若是他过来接了姐儿去别的地方住,姐儿可愿意么?” 她当然是会跟着父亲回府的。 尽管她的父亲定国公不是一个好丈夫,有名门淑女为妇,仍在外置室金屋藏娇。一朝被妻子发现,又撇下柔弱无依的弱女孤儿去世人面前和原配扮演什么夫妇相得、琴瑟和鸣。直到原配与外室相继去世,才将年幼的沛柔接入府中,交由继室教养。 但前生入府之后他也从未亏待过她,恨不能把世间所有都双手奉上,即便是公府这一辈嫡出的大小姐亦不如她风光多矣。 “嬷嬷快吃。”沛柔就拿起食盒里的一块芙蓉糕,递到了李嬷嬷手里,“母亲虽然不在了,可是我还有嬷嬷。只要嬷嬷和我在一起,我去哪里都可以。” 今生她醒过来,见到的人只有她生母和李嬷嬷两个人而已。这个小院就如同一个小小的世界,如今母亲过世,只剩下她和李嬷嬷两个人在这世间相依为命地生活,她是不会再把她丢下的。 李嬷嬷听了她的话,就背过身去用手拭泪。生母过世之后,她哭的其实比沛柔还要多。 沛柔到底已经和生母诀别过十几年,甚至前生不懂事还是怨恨过她的。可李嬷嬷却是从小看着她生母成长起来的。 沛柔死的时候二十三岁,死在太夫人香山的陪嫁小院里。她所爱过的一切都已经逝去,对这世间的一切都已经没有了牵挂。她已经不再爱齐延,也已经不再恨他。与失去家人相比,再浓烈的感情终究还是算不得什么。 她的生母过世时,却比她还要年轻一岁,死在燕京城南这样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而她的牵挂还太深刻,让那些知晓她心事的人永远替她意难平。 静默了良久,李嬷嬷才突然鼓起勇气一般,转身对沛柔道:“意姐儿,我们不要跟着你父亲走好不好?嬷嬷还有力气,你母亲也还有一点积蓄,我们就在这里生活,好不好?” 沛柔对着李嬷嬷笑了笑,然后应了声“好”。可是她知道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不是她贪恋绫罗绸缎,金玉珠宝,而是在她接受了自己重生的事实之后,她发现自己有很多的事情要去做。 前生定国公府是被新帝以谋逆之罪论处的。她的父亲定国公先下了狱,不过几日之后就在诏狱中暴亡。而后定国公府被抄检,奉旨前往督办的正是她从前的丈夫齐延。 那时候她已经在香山小院里了。 她不曾出过院门一步,纭春不敢告诉她,可是定国公府的威名即便乡野之人也有所耳闻,有乡间的妇人曾经路过她的小院,进来向她讨了杯水喝,然后就和她说起了定国公府的事情。 她的祖母,定国公府太夫人周氏,拿出了定国公府当年立府时太祖赐下的丹书铁券孤身一人立在府门前,前来抄检的官兵,包括将领齐延都不敢上前一步。 周太夫人在府门前慷慨陈词,言新君十七条大罪,引得半座燕京城百姓聚集在定国公府所在的滨城胡同里,而后饮剑自刎。 她身后的定国公府已经尽数付于火海之中,比起受新皇的刽子手屠戮,府中诸人也都甘愿清清白白的死在这场大火中。 京城百姓无论是饱学之士还是目不识丁之人,又有谁不知道他们徐家人是被冤枉的。 谋逆叛国,不过都是欲加之罪而已。新帝如此作为,不过是不满当年储位之争时定国公府没有站在他身后,还削断了他最有利的臂膀,也就是何霓云出身的何家而已。 李嬷嬷看着沛柔天真的笑脸,反而忽然明白了过来,摸了摸她凌乱的头发,“是嬷嬷糊涂了,姐儿是千金之躯,怎么能跟着我一起受苦。若是夫人还在世,自然也是希望你能跟着你父亲在一起生活。姐儿别怕,嬷嬷会一直伴着你的。” 李嬷嬷对她从来都是很好的,只是她前生太过蠢钝,进府之后被花团锦簇、金玉珠宝迷了眼,认了另外一个女人做母亲,做了一个糊涂人,逐渐疏远了她。 又误信谗言,任性了一生,以致遇人不淑,痛失骨肉,亲人离散。 生母过世后在无人处她已经痛痛快快的哭过一场,她回来的太晚,生母的死于她而言已经是无力回天的事。 可是未来还有很多的事情等着她去做,她不能逃避,也不能就此消沉下去。 她已经从上一世的生活中窥见了许多,这一世,她不会再嫁入齐家,嫁给齐延做他的妻子了,也不会再看着徐家大厦倾頹,族人死散却无能为力。 上天既然给她机会重生,这一世,她一定要远远的避过那个人。她要姻缘美满,儿孙满堂,平安顺遂的过完一生。 第二章 恶意 雪停之后的第二天,徐家的马车就停在了门外。 来人却并不是定国公本人,而是定国公府国公夫人手下的一群仆妇。领头的是继母柯氏身边素有脸面的廖妈妈,余下的便只是一些负责洒扫庭除的粗使丫鬟,来帮忙将这一场丧礼办完。 前生在柯氏执掌了定国公府的中馈之后,负责内院采买的一直就是这位廖妈妈,采买的位置油水最足,她能在这个位置上一坐就是十几年,自然是颇得柯氏信重的,她为人又八面玲珑,颇得各房各院主子太太们的喜爱。 前生直到沛柔出嫁的前两年,她才被儿孙接出府去安享晚年。当时为了柯氏的脸面,沛柔也曾赏了她不少财货。现在想来,廖妈妈当着面千恩万谢,心里不知道在如何嘲笑她的愚钝。 既然她是柯氏手下得用的人,在外头自然是气派非凡,通身上下皆是崭新的杭绸,头发绾成圆髻,插了根如意云纹的金簪,比一般富户人家的太太也差不了多少。相形之下,李嬷嬷身上洗的退了水的棉布衣裳便显得更寒酸了。 廖妈妈笑语盈盈的进了内堂,瞧见了睡在堂屋榻上的沛柔,便低了头问好,“这便是意姐儿了吧,真真是个好模样的孩子呢。” 语意却未有多恭敬,仿佛沛柔不过是她相熟的某家下人的孩子。“我们夫人派我先过来,好生教姐儿些规矩,等过几日国公爷回京便将姐儿好好的带回府去。” 李嬷嬷原本坐在榻沿轻轻拍着沛柔想哄着她再睡一会儿,这孩子这几日夜里睡不好,总是半夜里梦魇。 听到这话只好站起来,下意识地遮挡住沛柔的身形,“夫人好意原本不该辞,只是姐儿生母刚去,头七未完,姐儿作为独女,总该好生守着孝才是。况且姐儿的生父不在京中,对姐儿的去处也没有发话,实在是不敢劳烦夫人。” 李嬷嬷是母亲的养娘,此时一番话说来声音清亮,不亢不卑,半点气势也不曾弱下去。 前生李嬷嬷也的确是随她入了府的。只是入府之后她的心很快就被柯氏笼络了去,也颇为信重柯氏送过来照顾她的齐嬷嬷,李嬷嬷在她院中只能做些粗活。 后来有一次她随父亲去香山行宫伴驾,回来时李嬷嬷就已经不在府中了,柯氏只说她是生了病回家休养,可她后来却再也没回沛柔身边。 那时她年纪小,被柯氏一哄便什么也忘了,如今想来,只怕这里面也有些文章。 廖妈妈脸上的笑意瞬间便有些凝结,冷然道:“国公爷人虽然还没有回京,却也给家里去了信,是太夫人点了头将姐儿接回府中好生养着。我们夫人怜惜姐儿幼年失恃,又担忧家里有丧事人手不足才令我先来照管几日。老姐姐可是对我们夫人的安排有所不满?” “嬷嬷。”李嬷嬷正要回话,沛柔就拉了拉她的衣角,“我饿了。” 沛柔刚刚醒过来的时候不是没有想过这一世就和生母相依为命,拿一些钱,换一个地方生活。她并非真正的无知稚童,可以忍受节衣缩食的日子。 她也是诚心诚意的觉得,比起在深宅大院锦衣玉食地和人勾心斗角,还不如生活在普通的小院里,哪怕粗茶淡饭,无事忧虑,总归是要更快活一些。 可是生母没有逃过她原本的命运,沛柔根本来不及做什么。 生母的死亡让她回忆起了前生徐家覆灭的时候,那种绝望和彷徨她今生不想再经历一次。所以哪怕她不和他们生活在一起,定国公府里的那些人仍然是她息息相关的亲人,若她什么都不做,冷眼旁观,她就必然会把那些痛苦重新经历一遍。 既然她终归是要进府去的,又何必和这样的人废话。 还未等李嬷嬷安抚她,廖妈妈便抢先一步唤来了在门口等候差事的小丫头,取来了自定国公府带来的精致点心。沛柔拈起一块核桃酥,酥脆可口,正是柯氏小厨房大师傅的得意之作,她出嫁之后倒都还时常想着,没想到隔了这么多年她竟然在此时又吃到了。 沛柔就极力的做出欢欣的样子来,把一块块糕点都吃的香甜,两位嬷嬷见此也不再说话,只耐心的等着她吃完。 她一面吃一面回想着上一世她与柯氏这位得力老仆的交集,似乎当时也是她来接她入府的。陪着她去了松鹤堂见太夫人,然后把哭的快晕厥过去的她送到了柯氏怀里。 前生她幼时不知怎得,就相信长着满头白发的都是掳掠小孩的妖精,所以她一见到太夫人,便厉声尖叫着哭了起来,无论父亲怎么哄也不肯接近太夫人。 她当然没有那么好的记性还记得当时发生的事,只是上一世她的五哥沛声实在讨厌,总爱拿这件事来嘲笑她。 如今看来,只怕就是柯氏这位心腹办下的好事。而这样的事也根本无从追究,即便沛柔能记得这句话是从廖妈妈嘴里说出来的,她亦可以“哄孩子的顽话”敷衍了事,而沛柔与太夫人却是再难以亲近了。 前生直到柯氏的剑架在她脖颈上她才知道,原来这个悉心养育了她十数年的女子居然对她有着这样深的恨意。 她听闻定国公府被抄的消息,独自一人策马回府,直奔梅真堂上房想知道柯氏的情状。而那个总是带着温柔笑意同她说话的女子,转身便进了前院父亲的小书房取来了父亲的佩剑,然后下一刻剑尖便抵上了她的脖子。 柯氏已经近乎癫狂,名门出身,多年豪门主母的修养早不知道被丢到了何处,“你生母早在元昭末年就该死了,却居然还生下了你。若不是有你和你生母这两个贱人,闵氏那个废物怎么会死的这样早,我柯慎如又何至于来当这个什么继室?” “我们柯家世代清流,家中从没有外室小星这种污糟烂事。我原本可以嫁入其他的官宦世家做原配,我的儿子也会是家族的继承人,而如今呢?却被牵连至此!我花了十几年骄纵你、宠惯你,就是想让你出嫁后吃尽为人妇的苦楚,可谁知一朝公府落难,你却还落在别处逍遥,上天待你也太厚了些!” 这一切来的如同疾风骤雨,沛柔根本不知如何反应,她居然一点也不知道这个这些年她一直视同生母的女子心里的恨。幸而柯氏在说完这一席话之后便晕厥了过去,佩剑落地砸在绵密的地毯上没有声音,她愣在原地,也未发觉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李嬷嬷一直将沛柔看的很牢,生怕她一出了她的视线便被新夫人派来的仆妇给害了去。直至晚间,李嬷嬷不得不去灵堂看着小丫头们收拾祭品,廖妈妈才找到了同她独处的机会。 她待她很殷勤,也十分细心周到,一连几天皆是如此,每日她不过同沛柔说些闲话,皆是哄孩子的语气和用词,若她真是那个年纪,只怕也会同廖妈妈亲近起来。 她只做小儿天真之态,无论廖妈妈说了什么都摆出深信不疑的样子。到了第三日,廖妈妈的语气变的神秘起来,“姐儿知不知道这世界上有妖精?” 沛柔摇了摇头,很是好奇的样子,“意姐儿不知道,妈妈快告诉意姐儿。” 廖妈妈就又放低了声音,“妖精啊大多数是山里的动物修炼成的,白天是动物,晚上就变化成人形,最爱抓小孩子回洞府,要吃人肉哩。” 沛柔想着自己所料不错,面上却不显,只装出害怕的样子,“廖妈妈不会也是妖精吧,要把意姐儿骗去吃了。” “怎么会呢,”廖妈妈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妖精都是白色的头发,廖妈妈年纪虽大了,头发却还是黑的哩。”说完便开始打发她睡下,吹熄了油灯,有一下没一下的拍打着她的身子,估摸着她睡着了才关上门退出了房间。 听见门被轻轻合上的声音沛柔就睁开了眼,这几日她反反复复的梦见柯氏将剑架在她脖颈上的那天,那也是她前生最后一次见到柯氏。 倒也不是觉得害怕,只是从心底涌上来的澎湃的悲凉。后来她在香山小院独居的时候,回想这十数年,竟找不出她丝毫的破绽。 而这一世柯氏对她的用心从这时开始便已经昭然,太夫人一生处事公允,品行高洁,她不想让沛柔与太夫人多亲近,从而更方便她将沛柔的一切都捏在手心。 前生她的确做到了,沛柔被她养成了一个娇蛮任性不知天高地厚的蠢丫头,也实在是在出嫁后吃尽了婆家人的苦头。她该是有多愚钝才能在十几年间对她的用心一无所觉,也难怪在齐家的虎狼窝里她会被压的喘不过气来,人心,孩子,地位,财帛,逐一失去。 算一算时间,两日之内她的父亲定国公就会亲自过来带她进府了。她已经开始期待见到她那心思缜密,口蜜腹剑的继母。 第三章 入府 沛柔所料不错,两日之后的清晨她就被马蹄声惊醒了,她的父亲定国公徐敬和踏雪而来,预备将她带回国公府。 沛柔已经记不清她已经多久没有见到父亲了,大约还是在永承三年的端午。齐延奉命去了蜀地平乱,她独自一人回娘家。 那时家里的情形已经有些不好了,即便是过节,主子们眉头紧皱,家中的仆妇也是行色匆匆,毫无喜意。她还是在太夫人住的松鹤堂里见了父亲一面,父亲见她形容有些憔悴,还宽慰她说家里不会出什么大事。 父亲与上一世的最后并未有太大的区别,只是还未蓄起长须,看起来便比那时年轻了些许,只是和她说话总还是那样和风细雨。 若她真是六岁的稚儿,对父亲的印象应当是很模糊的。她又没有别的玩伴,并不知道“父亲”这个词对一个孩子意味着什么,只是母亲总是不厌其烦一遍又一遍的教她说这个词。可从她记事起,便很少在家中见到这个高大英武的男人。 她唯一有印象的是,每当这个男人踏进院墙,母亲的目光便会瞬间明亮起来。她记得母亲的眼睛,就像是明汪汪的一池碧水,而他就是她的太阳,让这清澈的静水泛起了粼粼的波光。 沛柔长成之后也曾这样爱慕过一个男子,后来这个男子也不算是如愿的成了她的丈夫。他的眼睛也生的很好,只是可惜她无法点亮他眼中的波光。 四年夫妻,争吵冷战,终成怨侣。 她不愿再去想齐延,只拿一双怯生生的眼看着她父亲,定国公也并不言语,解下了大氅将她包好,便将她抱出了堂屋。他抱她只用单手,甚至到她十五岁及笄之时,他仍然能用单手将她抱起,印象中的父亲一直都是这样康健的。 出身于顶级勋贵之家,与皇帝自小相识志趣相投,长成后又建功立业,上马能战,下马能文。即便到了中年,也仍然意气风发如同少年。即便新皇登基之后,对徐家屡有申斥,父亲的眼睛也是种都是清明而坚定的。 所以上一世当她听闻父亲在诏狱中暴亡,只觉得天地俱都昏暗,一口血便吐在了面前的案几之上。 想到此处,沛柔便往他怀中又缩了缩,用围着自己的大氅遮住了发红的眼睛。 “是冷了吗?”父亲这样问她,就像上一世每次同她说话的语气那样。 她将小脸从大氅上移开,对着父亲摇了摇头,面前已经是母亲的灵堂。父亲将她放下来,自己取了一炷香,拜了几拜,将香插入了香炉中,重又牵起沛柔的手。“和你母亲道别吧,从此以后跟着父亲和祖母一起住。” 若不是曾和他一起生活了十几年,沛柔是绝没有可能听出他话音中隐忍的痛苦的。她虽然因此而感觉到了更加刻骨的悲伤,却也为母亲高兴,他对她并不是全然的无情了,尽管这份情或许也实在是很淡薄。 她又想起母亲最后看着她的眼睛,她眼睛里的光彩是一点一点熄灭下去的。母亲临死前终于又有了一点力气,握着她的手那样紧,“意姐儿乖,往后跟着父亲也不要淘气,娘这一生只是随波逐流,却从没后悔有了你。娘去了很远的地方,也会一直想着你和你父亲。” 李嬷嬷跪在榻前早已泪湿衣襟,她却哭不出来。她只是觉得茫然,她还没来得及好好的和母亲相处,便又成了没有母亲的孩子。 母亲的死她无能为力,那之后的事呢?刚刚清醒时的雄心壮志突然消弭于无形,她不知道她重生的意义在哪里,难道就只是为了把前生经历过的事情再经历一遍吗? 沛柔和廖妈妈同坐一架马车,李嬷嬷则被安排在下人乘坐的马车里。依照前世,未来十几年的定国公府内院都是柯氏势大,她也不愿李嬷嬷当下便与柯氏的人结下太深的仇怨。 这马车当然也很华丽,与她当年所乘却是相距甚远了。 廖妈妈一边打点着马车里的茶点,一边还在同她说话,也没忘了再提醒她关于“妖精”的事。 城南偏僻之地,行到城东最富贵繁华之地,竟花了一个时辰。 定国公府是开国受封的勋爵,历代定国公也多受帝王宠信。府邸在城东离皇城最近的滨城胡同,和亲王所居的三王胡同恰为对称。 一下车父亲便又自然地将她抱起,入府之后一路行来,皆是看惯了的景色,仆妇也多敛声在一边行礼,偶有在府中得脸面的管事仆妇上前问安,父亲都只是微微点头。 看这方向,是直接往太夫人所居的松鹤堂去。 太夫人周氏的母亲是太祖幺妹崇安公主,父亲出身济南官宦世家周家。尚主之后,驸马那一支便定居在了燕京,如今三代繁衍下来也是枝繁叶茂,有才之士辈出。 国朝规矩,驸马不得参政,因此曾祖父并未入朝,只是潜心学问,开设学堂,也是燕梁有名的大儒。公主与驸马父亲恩爱,儿女成群,太夫人便是在这样的家族里成长起来的。 上一世沛柔与她虽不亲近,却也得到了她许多关爱。甚至若不是太夫人的慈爱,她最后的结局只怕会更加惨烈。 到了松鹤堂院门前,父亲便将她放了下来,弯下腰同她说话,“意姐儿,马上就要见祖母了,意姐儿要听话,祖母会很疼爱你的。” 沛柔懵懂的点点头,指着廖妈妈,“妈妈和意姐儿一起进去吗?” 廖妈妈对着她笑了笑并不回话,只看向了父亲。 父亲便点了点头,看不出喜怒,“想来是你这几日照顾的好,既是小姐说的,你便跟着进来吧。” 进了月洞门,两边皆种了青松,靠近右边的院门前还立着一架葡萄。小时候五哥沛声淘气,就想着偷太夫人还未熟透的葡萄吃。偏偏三叔母又管他管的严,他自己不敢去,就撺掇沛柔出头。沛柔的确是敢去,只是没成熟的葡萄酸倒了沛声的牙,最后还是被三叔母知道罚了一场。 想到此处,她又有些想笑,等进了正屋的门,太夫人正像从前等着儿孙们来请安一样坐在左首的太师椅上。她已年近半百,青丝褪做华发,悉数绾成圆髻,中间插着一支镶百宝簪,系着藏青镶绿松石的抹额,穿着绛色绣宝瓶纹的褙子,手中捻着一串迦楠佛珠,却是颇为郑重的打扮。 沛柔前生六岁入府直至长成,父亲纵容,继母娇惯,兄弟姐妹虽然偶有摩擦,也总是和睦谦让,她一直都是顺风顺水的,也养成了她一副不知天高地厚的骄纵脾气。 可她上辈子是任性跋扈不错,规矩却也从没有落下,等父亲和太夫人问过好,便跪下来给太夫人磕头,“意姐儿见过祖母。” “你叫意姐儿?”上首的老妇人神色颇有些冷淡,她向沛柔伸出手,“过来让祖母看看。” 沛柔却并不动,直到父亲出言提醒,才带着惧意把半个身子藏在父亲身后:“意姐儿不敢。” 老妇人便不动声色地将手收了回去。见母亲不悦,父亲便有些焦急,“意姐儿这是怎么了,祖母也是意姐儿的亲人,为何不敢?” 沛柔就转过身看了廖妈妈一眼,带着哭腔向着父亲道:“廖妈妈说白头发的都是妖精,专爱抓小孩子,要吃了意姐儿呢。” 廖妈妈霎时便慌了手脚,讪笑道:“姐儿说什么呢。”又向着太夫人和父亲解释,“不过是前几日姐儿缠着奴婢说了几个志怪故事,如今倒当真起来,奴婢也是冤枉。” “想必你就是廖妈妈了,”太夫人接过她身边陆嬷嬷递过来的茶轻啜一口,怒意便消弭于无形,“姐儿的规矩学的不错,这都是你的功劳,你就先去给你们夫人回话吧。” “是。奴婢退下了。”廖妈妈的神色有些难堪,原本她也是想在松鹤堂里探听些消息,如今却只能这样回去,也不知道如何向夫人交差。 见廖妈妈退下了,母子二人便带着沛柔进了她日常起居的东里间。等重新安坐下,太夫人的神色便热络的多了,重又伸出手,“廖妈妈说的都是骗姐儿的,来,过来,让祖母瞧瞧你。” 沛柔就放开了父亲的手,慢慢的走到了太夫人的怀里。太夫人信佛,周身都是好闻的檀香味道。上一世的最后她终日无事,时常想起在闺阁中时犯错曾被太夫人罚抄过的经文。佛法精妙,倒是的确让她修得了宁静与释然。 太夫人也不再说话,只是轻轻的抚摸着她的头,良久才叹息一声,“这孩子以后就在松鹤堂里养着吧。” 父亲显然先是一惊,而后是欢喜,“母亲若是愿意养着她,便真是意姐儿的福气了。” 太夫人点点头,“意姐儿是她取的名字吧。”语意竟奇异的有些伤感。 父亲低头应了“是”便也没再多话,还是沛柔扬起脸,“母亲说意姐儿的‘意’是‘意欲梦佳期’之意。意姐儿听不懂。”她这话也并不是为她自己说的,她只是想再替母亲提醒一下父亲,曾经他们也是有过恩爱和美的日子的,,她对他的情意未有一日改变,日日都盼着他的音信。 太夫人将她搂的更紧了些,话语里充满了怜惜,“不要紧,等意姐儿长大了就什么都懂了。往后你就跟着祖母,好不好?” 沛柔用力的在太夫人怀里点点头,几乎要湿了眼眶。 这一世沛柔不愿再被柯氏养育,太夫人品行高洁,若她能在松鹤堂长成自然是最好的选择。前生她根本没有机会报答太夫人的恩情,今世,她一定好好孝顺太夫人,也一定会努力改变徐家的命运,让太夫人能够安享晚年。 第四章 继母 太夫人又逗着沛柔玩了一会儿,她毕竟还是稚童的身体,早起折腾了一上午,这时已经有些困倦了,眼睛半眨不眨,瞧着是要睡过去了。 太夫人忙令屋里的大丫鬟寒客、雪友去将碧纱橱收拾出来,再回头去看沛柔时,她已经枕着太夫人的腿在胡床上睡着了,手里还捧着太夫人随手递给她玩的翠玉摆件不放手,小儿憨态,令人发笑。 父亲就要过来将她抱起来,太夫人摆了摆手,轻轻的拍着沛柔的身子让她睡的更熟些。 其实沛柔倒还并没有睡着,还在迷糊间,就听见太夫人开口:“柯氏所为你也瞧见了,只怕对这个孩子也并没有她平日里表现的那般友善,她才进门不久,又要主持中馈,往后还要教养她自己的孩子。意姐儿身份尴尬,还是养在松鹤堂的好。” 父亲只应了声“是”便不再说话。 一室沉默,只有太夫人轻拍着小儿身上衣料的声音。又过了半晌,还是太夫人开口,“仙蕙那孩子,是怎么去的?” “风寒久治不愈,绵延成肺热,起了烧退不下,就这样去了。”父亲的声音就比在母亲灵前要悲痛的多了,“蕙娘和意姐儿,都实在是命苦。” “她还这样年轻。”太夫人一时也忍不住动了情,居然罕见的带了哭腔。“是我们徐家对不住她。” 是我们徐家对不住她?沛柔心中一震,听太夫人的话音,似乎和母亲也很熟悉。 上一世她头一次听人背后说她是“外室之女”时,曾经也私下里派人去查过母亲的身份。她不过是平民之女,父母双亡,也没有兄弟姐妹,只她一个孤女。 甚至当时有御史尚书弹劾父亲置外室私德不修时,定国公府还丢了好大的脸面。良家之女与人做妾尚且为人不耻,更何况是外室,母亲自己显然也是心甘情愿,那徐家究竟有什么对不起母亲的?而太夫人在祖父去世后一直深居简出,极少出门,又怎会与母亲相熟? 她活了两世,只知道母亲姓林,父亲称她“蕙娘”。上一世李嬷嬷后来不知所踪,没有人会再和她说母亲的旧事。 她也是到了今天才知道母亲的闺名原来是“仙蕙”两个字,太夫人念来却如此的自然,就像是对待一个疼爱了多年的小辈似的。 看来前生也有许多她不清楚的事情,或许父亲对她超乎寻常的疼爱也不仅仅是怜惜她幼年失恃之故。 沛柔还在胡思乱想间,却是扬斛进了内室,“太夫人,国公夫人来给您请安了。” 原本今日沛柔进府,太夫人是免了众人请安的,想必柯氏此来,应当不是为了要见一见她这个便宜女儿,而是要为廖妈妈的行事缀一个话尾,给她钉上无意犯错的注脚。 沛柔不想轻轻的放过了她,便适时醒来,睁着惺忪的睡眼依偎着太夫人。太夫人见她醒来,亲自替她理了仪容,又示意父亲将沛柔抱过去,才对仍侍立在一旁的扬斛道:“去请国公夫人进来。” 未几,便听得门上的珠帘轻响,一位年轻夫人进得门来,大氅是在门外便除去了的,她只穿着一件珊瑚色四蒂纹的褙子,发髻也是家常梳的垂髻,只是插了一支楼阁纹的赤金镶珠钗,坠下的流苏亦是用极小的珍珠串成,走动间明珠轻晃,若是在日光下还有流转的动人光泽。她生的并不如何美艳,是一张喜气的圆脸,只是那一双眼睛生的灵动,顾盼神飞。 继母柯氏是当朝太子太师嫡女。柯家世代为宦,曾经也有一门祖孙父子皆进士的荣光,而她的父亲柯太师,无疑是柯氏子弟中最有前途的一个,而立之年就能时常出入宫闱,为先帝讲《老子》,是先帝晚年最为信重的大臣之一。 更难得的是柯家祖训严明,男子年过四十无子方可纳妾,因此柯氏族中几乎是没有庶出子女的,也就更没有妻妾不和家宅不宁的事。或者柯氏曾经有机会可以拥有一门美满的姻缘,出嫁为元配,夫婿有为,子孙上进,家门清静。 她父亲定国公当然也是有为的夫婿,只是柯氏想要的其他的便难以满足了。燕梁的勋贵子弟鲜有读书上进的,大多是躺在祖宗的功劳簿上靠着荫封过日子。房里往往是妻妾成群,没规矩的府邸里甚至还有小星充大的事。 父亲的原配出身康平侯府闵家,为徐家妇八年,为丈夫生育了一子一女。长子便是如今定国公世子徐润声,已有十岁。次女是徐家四娘徐浣柔,去年因天花夭折。她去后不久,闵氏便也久病不愈去世了。 都说先头的闵氏夫人是因为女儿夭折过度伤心才绵延至病终至过世的,可府里的主子们,甚至稍有些脸面的下人都知道,早在闵夫人怀着四娘浣柔时,偶然间知道了父亲外室的存在,便气急攻心厥过去了一次,后来生四娘时就十分艰难,在那时坐下了病根。 女儿夭折之后她难以承受,悲痛过度诱发旧疾,终究是没有能够救回来。 这也就是前后两世柯氏恨她的根由,若是闵氏夫人仍在,自然不用她不情不愿的嫁进来来做这个国公府主母。 柯氏进来先分别给太夫人和父亲施了礼,便立在一旁,她自矜身份,并不先与沛柔招呼。于是父亲便将沛柔从膝上放下:“意姐儿,这是你母亲。” 沛柔在地上站稳了,便走到柯氏面前行礼。只是还未等她跪下去,柯氏便将她一把扶住了。她素来不爱在衣饰上熏香,只是爱喝雀舌茶,身上就总有淡淡的茶香。 前生沛柔是真的尊敬她爱戴她的。那时刚进定国公府的她对一切都感到新奇,她从松鹤堂出来,被带到了柯氏住的梅真堂正院,被她的怀抱圈着,闻着她身上淡淡的茶香,只觉得无比的安心和舒适。 小孩子没有不孺慕母亲的,那时的柯氏才十八岁,那么美丽温柔,充满生机,不像她仅剩的对的亲生母亲印象,每日只是说说话就好像就花去了她全部的力气。 所以那时的柯氏几乎是在一瞬间就攫走了她的心,她是一直把她当亲生母亲信重的。 “摸着身上都没有几两肉,哪家这样小的孩子身上不是肉嘟嘟的。想来这几日是媳妇拿大了,她才没了母亲,正该媳妇自己亲身去照顾这孩子才是。” 柯氏还牵着她的手,目光里全是惋惜,进而又走至太夫人面前欠身道:“廖妈妈是家里的老人了,有了年纪,家里孩子又多,有时闹起来不耐烦些,就不得不说些志怪故事吓唬孩子,不想到了意姐儿这便也老生常谈,倒是吓坏了意姐儿。媳妇已经罚过她了,等姐儿跟媳妇回了梅真堂里,自然另挑好的服侍姐儿。” “家里的老人是该有些体面不错,只是也没得把主人家的姐儿和家里的孩儿一样待的道理。”太夫人捡起胡床上沛柔玩过的摆件递给沛柔,她便自然地松开了柯氏的手跑到了太夫人身边。 “你才接手中馈,每日里千头万绪,再把这孩子给你养,未免也太为难你。说来也是我这做母亲的没教好儿子,才有了后来这些事,还是让姐儿就在这松鹤堂里跟着我住吧。” 柯氏就垂下了眼帘,“娘这样体恤媳妇,是媳妇的福气。既然娘是这个意思,媳妇待会儿就差人把之前为意姐儿准备的东西都送到这松鹤堂来。” 她像是早就意料到了,竟然没有任何异议便欣然接受了安排,像是真被婆母体恤而感激涕零似的。 太夫人就点点头,“既然姐儿已归我徐家,自然也要按我徐家的排行规矩取名。老三家的五郎叫沛声,姐儿算来也是行五,该是叫沛柔。往后便称这孩子五姐儿或是沛姐儿吧。” 前生沛柔改名可没有这么顺利。 也不知柯氏想了什么法子,让沛柔又哭又闹只是不喜欢别人叫她“沛姐儿”,因此身边的近人无法,仍是唤她“意姐儿”唤到了长成。 可这一世她又和她母亲相处了几日,她也经历过情事,她能够读得懂她母亲眼中那刻骨的悲凉。“意姐儿”这个名字承载的情意实在太重,她不愿背负。 定国公与柯氏站在一处齐齐应了声“是”,复又想起来,“老四家的双胞姐儿原本行五行六,如今排行变了,大些的那个名字也要重起,还要先知会老四才是。” “明日请安时我自会和老四说的。我乏了,你们先退下吧。”太夫人拍了拍在一边专心摆弄玉摆件的沛柔,“沛姐儿,和你爹娘道别。” 她也不必太夫人再教,便下了床行了个端正的礼,“外面天寒积雪,请父亲母亲回去时务必小心。”一抬头时,正见柯氏眼中闪过异色,旋即又不动声色的遮掩了去,她笑着跟太夫人行过礼转身同定国公出了东里间。 窗外又下起了雪,倏忽间天色就变暗了。 外面是风雪琳琅,不见日月,里面却只祖孙两个,稚儿童言童语,抚慰了老妇人的心。 第五章 祖母 午膳时因沛柔实在是困倦,就只是随意用了些糕点,晚膳时便十分丰盛而精致了。 她印象中松鹤堂的晚膳向来是以御田粳米熬的药膳粥作为主食的。太夫人注重养生,年纪渐大了,晚膳只用好克化的食物。只是因沛柔方到,怕她不习惯药膳粥的气味,也另给她准备了几样小点。 主食备了两样,一样是桂花红豆圆子羹,里头调了蜂蜜,甜津津的味道正合小孩子的喜好,另一样是山药瘦肉粥,山药和猪肉皆是在鸡汤里滚过的,闻之便让人食指大动。 定国公府富贵,除了一品国公的荫封,富贵也不过是“衣食住行”四个字。国公府的家教,并不拿这四样东西为难孩子,只要不过分奢靡就好。 前生沛柔便会吃,因为她挑剔,自己单设的小厨房里就养了四五个专供她使唤的名厨。偶尔被父亲或兄长带着去酒楼吃,她赞过的菜,若不是顾及她终究是闺阁女儿家,店家只恨不得拿块大招牌吆喝。 出嫁之后衣食住行一缩再缩,缩到香山小院里,自然没有什么名厨来服侍她。那时她倒也不在乎了,她每日能吃下去几口饭,喝几口茶,便已经很好。 落了难还陪在她身边的只剩了纭春一个,每日也是变着法子想哄她多吃几口。不知道前生她死后的那个世界时间还会不会往后走,若是会的话,也不知道这个忠心的傻丫头会流落到哪里。 松鹤堂小厨房里的厨子是太夫人多年用惯的老人了,虽还比不上前生她花大价钱养着的名厨,论手艺自然也算是极好的。她这一顿倒是吃得香甜,太夫人见她这样也觉得高兴,“沛丫头正该多吃点,实在是太瘦了些。” 沛柔见太夫人停匙,又进了几口山药粥便也不再吃了。丫鬟们拿过漱口的茶来,她早已没有这样讲究,也只好做出些憨态来引太夫人发笑。 柯氏半下午时就已经将为她准备的衣料、家什和玩具等送了过来,太夫人也并不客气,让扬斛带着小丫头们把碧纱橱安置了一番。 太夫人睡前惯例是要念一个时辰的经,让沛柔自己在碧纱橱里顽。待到晚间预备就寝,沛柔打了个呵欠,揉着眼睛进了佛堂,“祖母,要李嬷嬷。” 太夫人思考了片刻,就吩咐陆嬷嬷,“去外院打听打听跟着五小姐来的李嬷嬷,把她带到松鹤堂来。”见陆嬷嬷应声而去,又低头问沛柔,“沛姐儿,这个李嬷嬷是你什么人啊?” 沛柔低头想了想,“她是母亲的养娘,也是沛姐儿的养娘。李嬷嬷待沛柔好。” 祖孙俩又闲话了几句,太夫人倒有好几句是在打听李嬷嬷的情况。不过半个时辰,陆嬷嬷就带着李嬷嬷进了松鹤堂。 等见了太夫人,李嬷嬷也颇有几分感慨的意思,跪下行了大礼,“老奴见过太夫人。” “快起来吧。”太夫人甚至伸出手虚扶了一下,“往后你若是愿意,便在这松鹤堂里好生服侍姐儿吧。以后自有徐家为你养老。” “老奴自然愿意。太夫人恩德,老奴绝不敢忘,必定尽心尽力照顾小姐。”说话间竟是又跪了下去。这一次太夫人是亲自将她扶起来的,若不是沛柔还在,两个老人家只怕是要对坐垂泪。 这实在是太不寻常了,前生她与太夫人的交集虽然并没有那样多,她自问对太夫人也是有些了解的。 即便是徐家被下旨抄家,众女眷惶然不可终日,连素来最镇定的三叔母也变了脸色,太夫人却仍然能端坐在松鹤堂中不改其色,她从未见她像今日这般感性。看来太夫人与母亲之间,的确是有什么她不知道的联系。 夜色已深,李嬷嬷和太夫人身边的扬斛一同来服侍她就寝。前生扬斛就是太夫人送给她的人。徐家的每一个小辈,都有来自太夫人身边的大丫鬟服侍,负责他们的日常起居,也帮忙调教小丫鬟,是太夫人的一片慈爱之心。 前生正是因为扬斛是太夫人送来的人,所以她和她并不如何亲近。扬斛自身也有所觉,因此早早的就求了恩典被放了出去。这丫头其实也很忠心,后来她嫁到齐府,扬斛也时常让她夫婿送些庄子里的时鲜瓜果来。 她在府里小产,纭春几个都有些慌乱,也是她不知道从哪里听说,进府来好生服侍了她几日。毕竟是太夫人手里使出来的人,又已经生育过,样样事情就没有她安排的不好的。等沛柔复原的差不多了,坚持要赏她,一整盒首饰里她也不过随手取了几样权做纪念罢了。 因此今生沛柔看她便觉得很是亲近,她虽然比她大了有八岁,可如今不过也才豆蔻之年,心思已经十分细致。 被褥枕头皆是早早就翻晒过的,因这几日落雪,扬斛还怕她睡不暖和,又拿手炉重新烫过了。柯氏送来的玩具俱都收在床头的百宝阁里,她若是想要可以随时取出来赏玩,又不显得过分杂乱。 香炉里只点了气味恬淡的石叶香,令她重生之后难得的做了个好梦,以至于第二天一大早被扬斛叫起来时她还有些发懵,直到梳洗完毕才恢复了神智。今日是她进定国公府后第一次见府内众人,因此是绝不能迟到的。 沛柔都梳好发髻要穿衣了李嬷嬷才姗姗来迟,眼下青黑,像是前一夜没有休息好,沛柔就和她取笑,“嬷嬷昨晚是不是不听话没有好好睡觉。” “嬷嬷年纪大了,觉少。离了嬷嬷,姐儿昨晚睡的可还好?”李嬷嬷自然而来的接过小丫鬟手里的衣裳替她穿好,红梅映雪的小袄,既应景,又喜气。景色鲜活,针脚细密,瞧着倒像是出自裁云坊。 前生沛柔出嫁前,过着全京都有数的好日子,顶级权贵,国公独女,衣食丰足自不必说,金玉宝石更是不计其数。不知有多少待字闺中的小娘子,一边念着贤良淑德、温良恭顺,一边羡慕徐家五娘活得那样肆意风光。 那时她大多是穿国公府自己的针线房里做的衣服,她的大丫鬟织夏在衣饰上颇有造诣,时常自己设计了花样纹饰交给针线房做衣服。沛柔人又生的好,她穿了时新的衣裳出门,常常引得众人模仿。 不过她倒也很喜欢裁云坊的衣裳,偶尔也会请了师傅进府来给她做衣服。裁云坊是燕京最有名的成衣铺子,样式又新,手艺又巧,最难得的是一样的纹样款式,绝不做第二件,因此最受京城贵妇追捧。给倏忽即长的小儿做衣服,不可谓是不奢靡了,更何况柯氏一次性便送过来了十件,穿完整整一冬还有余。 沛柔就摇了摇头,“沛姐儿不敢说。” 李嬷嬷大为纳罕,“这有何不敢说?姐儿受了什么委屈不成?” “若是说睡得不好,只怕嬷嬷要担心;可若是说睡得好,只怕嬷嬷要抱怨沛姐儿没良心,到了新地方,都不想着嬷嬷了。”沛柔掰着手指道。 “一大早就想着淘气。”李嬷嬷和众人便都笑开了。 扬斛一面打理床铺一面道:“姐儿就当是心疼我们几个,还是说睡得好罢。若说睡不好,只怕太夫人头一个就赶我们出去呢。” 前生扬斛知道自己不讨沛柔喜欢,从来都是不苟言笑只认真做事的,原来她也是这样活泼的人。见她有兴,沛柔正要继续打趣时,太夫人正好进来,“我一进来就听见你这丫头在编排我,看来是平时陆嬷嬷捶你捶的还不够多。” 众人就又发一笑。 太夫人今日穿着宝蓝色绣万寿纹的褙子,倒没有用抹额,发髻是挽了圆髻,插着一根成色上好的碧玉簪。上下打量了沛柔,便点了点头,对着扬斛道:“装扮的很得体,便叫陆嬷嬷先别捶你罢,先赏你几个果子吃。” 扬斛便挽了李嬷嬷的臂膀,“奴婢可不敢居功,都是李嬷嬷早起服侍的好,太夫人要赏还是赏李嬷嬷是正经。只是请嬷嬷得了赏,千万也叫我们几个不成器的开开眼,尝尝‘服侍的好’的甜果子。” “你这丫头。”太夫人显然很是愉悦,“陆嬷嬷,快拿果子来赏给这小蹄子,封了她的嘴。” 沛柔也只顾在一边笑,扬斛得了脸面却也并不见骄矜之色,收拾好了被褥便带着小丫头们出去收拾不提。 此时时辰还早,并不着急去正堂。沛柔细细打量着太夫人的神色,虽然气色还好,眼下却也有不明显的乌青,想必也是熬了夜的。 沛柔心里的疑窦就越来越浓。照理说一个母亲对导致自己儿子犯错的女人应当是没有什么好感的,纵然是太夫人豁达明理,明白有些事情不光是女人的错,那也实在是太过通情达理了些。 今生不必说了,从太夫人与父亲的对话来推测她与母亲的关系有些捕风捉影不够客观,毕竟她只是听着太夫人的声音似有不稳而非亲眼所见。 可从碧纱橱原有的摆设来看,太夫人应当是在还没见过她的时候就已经决定要亲自教养她了。再看太夫人见到李嬷嬷之后的表现,就像是和故人久别重逢一般。 细想前生,太夫人对她其实也有诸多关爱,她每次犯错,父亲是疼爱,柯氏便是纵容,惟有太夫人会悉心的教导她,处罚她。也是太夫人在关键时刻救下了她的命,让她得以在香山小院得以里苟活。 恐怕这份善缘,应当还是从母亲那里就已经结下了。她前一世引以为耻,对亲生母亲实在知之甚少,根本没有什么能用的线索。 可恨她如今又还是稚儿,没法遣人从母亲的出身开始调查。太夫人显然是避讳在人前提起母亲的,甚至也有些事也要避开了她来说。看来只能慢慢的从李嬷嬷身上旁敲侧击,寻找可能的线索了。 第六章 请安 定国公府请安的时辰定在辰正,太夫人带着沛柔在正堂坐定时,离辰正还少了一刻,堂下众人却已俱都到齐。向来爱迟到的三娘海柔此时正依偎在她母亲身旁,瞧着一幅将睡未睡的模样。 向太夫人行过礼问过安,众人分便男女在两侧的玫瑰椅上坐下,有差事的男人们非到沐休日,早起是不必来请安的。因此左侧便只有沛柔的二叔徐致和与四叔徐效和。女眷们倒是来的齐整 太夫人一生育有三个儿子,即沛柔的父亲和二叔父、三叔父。此外上一代定国公还有一个庶子和一个庶女。 庶子即四叔父徐效和,而庶女徐效媛如今是永宁郡王继妃。 太夫人见众人都已经用过一口松鹤堂中特制的早膳茶,便开口道:“各房各院我都已派人去打过招呼了,这便是你们大哥的长女,按咱们家的排行该叫沛柔。如今家里没有六郎,老四家的六姐儿,正好也还未上家谱,便改一个字叫,‘沐柔’如何?” 四叔忙从座位上站起来,“母亲说的是。沛姐儿流离在外多年,如今归我们徐家,正该如此才是。” 四叔是庶出,亲生母亲只是当年打扫祖父书房的丫头,无根无基,因此向来对太夫人便很是讨好,又雅好风月诗词,“应斋居士有词云,‘雨沐芙蓉秋意清。可人风月满江城’一片旖旎情态,使人如沐春风,真正是极好的。”说完便向妻子使了个眼色,令六娘出来谢过太夫人赐名。 就有一个小娘子不情不愿的站出来行礼,“六姐儿谢过祖母赐名。” 太夫人点点头,令她站回她嫡母身边去,又对着沛柔道:“沛姐儿还不去与你叔父叔母们请安?” 沛柔就自太夫人身边的红漆镶螺钿绣墩上站起来,先给两位叔父请安。 二叔父虽是嫡子,却也没有出仕,只是管着家里的庶务。二叔父这个人,生就一双桃花眼,说得好听些是名士风流不拘小节,说的难听些便是贪花好色,若不是太夫人管着,只怕宠妾通房能将他的柏济院挤的满满当当。 饶是这样,如今他院子里也还有四五个叫得上名号的妾室。 四叔父庶子出身,母亲虽然打扫书房,却大字不识一个,粗鄙的很,因此他最怕人笑他不通文墨。正经的四书五经不念,最爱读各种诗词歌赋。 好在他人虽然无用,却也胆小,从未给家里惹下过什么麻烦。 二叔父待她不过无可不可,四叔父便要热络的多了,等她行完礼,还笑着道:“快去给你婶娘们请安拿见面礼罢。” 柯氏昨日便已经见过,午后又取了几大箱的东西送到松鹤堂来,今日却仍备了见面礼给她。是一只羊脂白玉雕芙蓉花的项圈,正适合她这样的小女孩戴。上一世她曾在柯氏兄长之女柯明碧身上见过一模一样的。 羊脂白玉最衬肤色,她瞧了眼热的很,还是父亲从圣上赏下来的贡品里找了一只差不多成色的给她戴着方才满意。没想到今生这只项圈倒早早成了她的囊中之物。 二叔母出身宣瑞伯府常家。虽然是三等伯爵,常家在今上眼中,素来也有些脸面。二伯母是标准的鹅蛋脸,一双狭长的丹凤眼却将她装饰的格外凌厉。 她其实生的在几个妯娌间还是出色的,只是丈夫流连花丛,令她的神色中总是多了几分愁怨和不甘。二伯母御下极严,对院中的美婢宠妾就更是严苛,三不五时便要将二伯父的美妾拉出来立规矩揉搓一番,有一回甚至差点闹出了人命。因此她和二叔父与太夫人的关系都并不融洽。 前生沛柔的首饰虽然填山填海多不胜数,可叔母们给的见面礼两世都是她拥有的第一批首饰。 因此她记的很清楚,前生二叔母给她的见面礼不过是一对翡翠耳珰,玉是好玉,只不过间有杂色,并不那么名贵。纭春几个跟在她身边见惯了好东西,只怕也并不把这对耳珰放在眼里,后来便不知去向了。 今生二叔母给她的见面礼却是一对的翡翠玉镯。好的翡翠都产自西北,西北连年开战,这几年市面上好的翡翠就更少了。这对玉镯虽不算是极品,但水色均匀,颜色油绿,因此竟也算是名贵的了。 前生沛柔出嫁前,常氏只是看不起她的出身,一向对她不假辞色、冷嘲热讽。而在前生海柔意外过世之后,她莫名的把这笔账算到了沛柔头上,几乎可以说是到了恨之入骨的地步,所作所为几近疯狂。最后她自己也只落得个家庙清修,青灯古佛的下场。 即便那些事今生还未发生,沛柔也没法完全忘记,就只当作小孩子不识货,将它收进了随身的荷包里,接着去给三叔母请安。 二叔母只得两个女儿,没有儿子。三叔母却只养了两个毛头小子。三叔母杨氏出身济宁世家,家中世代有人出仕,在朝廷中虽未有人位极人臣,却也有自己的人脉关系。若她没有记错的话,前生杨氏有一位族兄出任了浙江布政使,也是三品的地方大员了。 像这样书香世家出身的女子大多修养都极好,闵氏去世柯氏进门前的这段日子一直是她在主持中馈,打理的井井有条,上下都赞她公允可靠。 三叔父年轻时也考了举人功名,如今在户部任一小职。三叔父一生敬重嫡妻,没有纳妾,他们夫妇倒真算是琴瑟和鸣。 杨氏给的见面礼是一直玫瑰赤金簪,足有三四两重,最难得的是花瓣花蕊的纹路都纤毫毕现。 最后是四叔母郭氏。因为嫁的是庶子,郭氏的出身也就最低。她是太医院院判的女儿,生下长子后便一直身体不大好。其他妯娌进屋后便都除了大氅只着褙子,唯她怕冷,还搂着手炉不放手。太夫人也很体恤她,冬日里不是初一十五,也不叫她进来请安。 郭氏给的见面礼是一串合浦珠的项链。珍珠个头都不算大,胜在圆润且颗颗相似。郭家并不富裕,只怕这珠子也是郭氏手里有数的好东西了。 这串珠子沛柔倒是最喜欢,在手上缠几圈当手链装饰。出嫁后因怕大颗的东珠、南珠伤了齐家人的眼,也常常带着它见客。 其实郭氏给她的感觉也最像她亲娘。都是这样病弱,待她却很好。只是郭氏要比她母亲要豁达的多了。 见过了长辈,太夫人又令孙辈们一一与她见礼。 因兄弟们请过安还要去外院读书,因此先与兄弟们见礼。沛柔的长兄润声在其母闵氏去世前不久被请立为世子。前生从一开始他待她就十分冷淡,也许是他在刻意避免与沛柔打照脸,尽管都在梅真堂住着,她也很少看见她。 在她还是稚儿的时候梅真堂只有他们两个孩子,因此她其实很喜欢这个哥哥,只是他总是冷淡到了十分,沛柔便也渐渐的不去亲近他。等到长大一些后沛柔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就更赌气与他没了往来,连带着对后来的大嫂陆氏也十分冷淡。 果然这一世也还是这样,润声只是规规矩矩的行礼,像是一丝好奇也没有,连目光都没有落在她身上。 “沛姐儿请大哥吃糖。”她从随身带的荷包里取出一颗昨日里偷偷藏下的松子糖,不由分说便塞到了润声手里。 润声被她的举动弄得一愣,而后机械性的收回了手。 她知道她的大哥虽然面上待她冷淡,但其实内心也很关心她,不然也不会在她前生在齐家小产时,侍奉太夫人和沛声一起去齐家为她撑腰。这一世她不会在和前生一样糊涂任性,疏远亲兄长了。 二郎沁声是三叔母的长子,也是徐家小辈里读书最有天分的一个,若不是徐家最后家业凋零,或许能有机会金榜题名。 三叔母对他的期望也很高,请了出任浙江布政使的族兄为他做媒,娶了他同年当时任礼部侍郎的刘炽的长女。因为他潜心举业,沛柔与他的联系也是最少的。 三郎海声是二叔父的庶子。因为常氏自己没有儿子之故,对他的母亲最为严苛,动辄打骂,偏他母亲如今在二叔父面前也不见宠,因此主母要罚根本就毫无招架之力。海声终日目睹这样的情形,对嫡母畏惧尤甚,行动间不免就有些畏畏缩缩,太夫人也因此不甚喜他。 四郎浣声则是四叔母的儿子,同母亲一样也有些病弱。但他生的清秀白净,颇为惹人喜爱。前生郭氏早逝,四叔父续娶了小官之女为妻。沛柔出嫁之时,他还没有娶妻,也就不知道他最后得了哪家小姐为妇。 他同沛柔见礼时也很腼腆,沛柔有心逗他又怕人多他下不来台,因此只是规矩的行了礼。 一进正堂沛柔就已经注意到了全场最活跃的一双眼睛。 沛声几乎是目不转睛的盯着她看了许久,目光中有好奇也有探究,好不容易轮到他与沛柔见礼,第一句话便是,“五妹妹可也要请我吃松子糖?”同样是三叔母的儿子,有二哥沁声这样斯文有礼令人如沐春风的君子,也有沛声这样沉不下心的皮猴。 沛柔便假意往荷包里掏了一掏,将手别在背后,随即伸出两只雪白的拳头,“五哥猜中了才有得吃。” 沛声眼珠一转,便指着沛柔的右手,掌心摊开,却是空空如也。他就又去掰沛柔的左手,摊开一看,却也是空的。“五妹妹骗我。” “沛姐儿只叫五哥猜,猜中了才有,又没说沛姐儿手里定然有。”说着便又从荷包里掏出了一颗松子糖剥开放到了自己嘴里。前生她和这个年纪相仿有最活泼的五哥最要好,那时他便没少捉弄她,今日初见便叫她报了仇,她心里快意的很。 沛声眼中精光一闪还要再辩,却见常氏身边的高个少女走上前来,笑着嗔道:“一块松子糖罢了,倒是能吵出花来。” 第七章 姐妹 孙辈中年纪最长的是元娘润柔。润柔是常氏长女,翻过了年便有十一岁了。因为与她年纪差得多,沛柔对她的印象就不如其他姐妹那样深刻。 润柔生的更像二叔父多些,不过清秀二字而已,气质却几乎与三叔母杨氏一脉相承,方正严肃令人见之生畏。她与沛柔相互行过礼,便拉了她的手,邀她有空去她住的秾芳阁玩。 徐家的女孩过了十岁便离开父母祖母独居一院,润柔挑的是定国公府东北角的种满牡丹花的秾芳阁。沛柔十岁以后住的恰是秾芳阁旁的翠萼楼。 只是她们毗邻而居未有多久,润柔便出嫁去了西北,前生她们也就再没有相见过。 她今生很愿意听这位长姐的话,见沛声不甘的站回了三叔母身边,只再冲着他挤了挤眼睛。趁着三叔母不备,他也再还了一个鬼脸。 三娘海柔此时已经清醒了,正傲慢的等着沛柔先给她行礼。还是那句话,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常氏有润柔这样体贴周到,玲珑剔透的大女儿,也有被她宠坏了的混世魔王般的小女儿。 海柔生的像常氏多些,从小就是美人胚子,就是这一副脾性不讨人喜欢。论骄纵任性,其实并不比名声在外的沛柔好多少。只是她终究比她有福气,没有一个心思诡谲的柯氏,这骄纵的名声也传不到外头去便是了。 女儿家在家是娇客,像定国公府这样的人家,其实便是骄纵些也没什么,况她后来嫁的还是常氏长兄三子,一家人都是骨肉亲戚。只是谁知海柔最后竟成了成年的姐妹间最早去世的一个,沛柔听到这个消息,在房中呆坐许久。 彼时她又因为何霓云与齐延大吵了一场,那也是她第一次在心里萌生出和齐延和离的念头。 若是前生,沛柔才不会理她,干脆无视了她算数,大不了被她在太夫人面前告上一状抄几页经书。今生却只觉得为姐妹不易,主动先与她问了好,“沛姐儿见过三姐姐。” 海柔还要拿腔拿调,却见她亲姐姐狠狠的瞪了她一眼,方才不情不愿的回礼,“五妹妹安好。”原本行完礼便该退下去了,她却又道:“我母亲方才给你的翡翠镯子可是她的陪嫁,你可一定要收好了。” 话音刚落,也不等沛柔回话,便赌气站回了母亲身边。沛柔一时有些啼笑皆非,原来这突如其来的不善便是源自这一对翡翠镯子。 六娘沐柔和七娘浔柔是双生子,生的却并不很像。她们的生母是四叔父的宠妾姚姨娘,听说在四房的声音倒比正室夫人郭氏还要响亮些。 因此六娘也很是骄矜,从刚才太夫人赐名便可见一斑。她生的是要比妹妹更美些,此时还不满五岁,已经是皓齿明眸,活脱脱是年画上观音菩萨身边的童女。 相形之下,七娘的气质便要安静的多了。前生她们几个姐妹拌嘴,她大多都是不说话,既不出来调停,也从不添油加醋,就仿佛身边没有她这么一个人似的。 她们姐妹的礼仪却也学的不错,因是妹妹,先给沛柔行礼。六娘是城府深一些的三娘,七娘则干脆就感受不到她的存在,因此前生沛柔与她们的关系都只是一般,只记得她们的姻缘都有些不顺。 先是嫡母过世,再是国丧。四叔父续娶的小官之女出身虽然不高,却十分泼辣。那时她们姐妹的姨娘又早已年老色衰不得宠,只能任由新夫人揉搓。 新皇登基后定国公府的脸面被一落再落,不复盛时的光景,她们又过了说亲最好的年纪,似乎最后有一个是到了哪个不得宠的王爷府中做了妾室。 一时间终于厮见完毕,沛柔也着实是有些累了。众人又闲话了几句,便各自散了。 回到东里间,太夫人拥着她坐在胡床上,“沛姐儿今天累不累呀?” 她就猴在太夫人身上,“沛姐儿不累。只是还想吃松子糖。”太夫人身上的檀香实在好闻,让她周身都放松了下来。 “见完了兄弟姐妹,沛姐儿最喜欢谁呀。”太夫人帮着她把身上的荷包解了下来,把今日所得的首饰一样一样的放在胡床上的小机上。 沛柔摆着头想了想,“最喜欢大哥哥和大姐姐。” “哦?你大哥哥对你可好像没有二郎三郎四郎那样友善。”太夫人特意拿起那对翡翠手镯在阳光下相了相。 “就是喜欢大哥哥。”沛柔就拿起四叔母送的项链,绕在手腕上,足足绕了有七八圈。 陆嬷嬷笑道:“小孩子都最喜欢年纪大的孩子,觉得新奇,和差不多年纪的孩子总是要吵架。” “这话说的也是,”太夫人把玉镯放回小机上,又拿起了柯氏送的羊脂玉雕芙蓉项圈,“可大孩子又最不耐烦这些小的,嫌他们啰嗦聒噪。我自己就是长女,当年面对那一群弟妹也实在是头疼的很。” 李嬷嬷也来凑趣,“可如今老夫人的兄弟姐妹各个都成器。老奴看府里大姐儿就很好,保不齐将来也是一品的诰命。其他的哥儿姐儿也都很好,老夫人以后也是享不尽的福气哩。” “好好好,借你吉言了。”太夫人显然很高兴,见沛柔在玩那珠串,又问道:“沛姐儿觉得五哥哥怎么样呢。” 沛柔就摇摇头,认真道:“五哥哥笨。” 一时间众人就笑开了,太夫人抚着她的头笑道:“还是我们沛姐儿最聪明。” 等笑过一阵,沛柔方才问太夫人:“这些东西都是沛姐儿的了吗?哥哥姐姐们没有吗?” “自然是沛姐儿的,祖母难道还跟你抢不成。这都是你母亲、叔母给你的见面礼,这是规矩。你兄弟姐妹小时候也都得了,你只安心放着就是。” 太夫人以为她是没有安全感,看她的目光就又多了些怜惜。 “那祖母要给沛姐儿什么见面礼?”沛柔摇着太夫人的衣袖,撒娇道。 “你这小丫头,得了寸便要进尺。”祖母佯装生气。 沛柔也并不怕,“祖母才说了给见面礼是‘规矩’现下便想赖账不成?” 太夫人捏了捏她的小脸,“那我们沛姐儿想要什么呢?” 她指了指太夫人挂在衣襟上的佛珠,“沛姐儿想要这个。” 太夫人惯用的佛珠是迦楠木制成的,一串可抵千金,李嬷嬷一听见,便忙上前来,“沛姐儿不许胡闹。” 太夫人摆摆手,令李嬷嬷仍坐回去,“这个不是好玩的,也没有沛姐儿手里的珍珠好看,沛姐儿为什么想要呢?” 沛柔就扬起脸,“因为这个香,和祖母身上的味道一样,沛姐儿喜欢祖母。” 若是其他人这样说,只怕要被太夫人嫌弃为赤裸裸的阿谀。只是沛柔毕竟只六岁,先前又只和李嬷嬷和亲生母亲住在一起,柯氏身边的廖妈妈又只会离间她们祖孙的关系。几下一结合,这话就有些可信了。 太夫人显然也有些动容,亲自摘下了佛珠挂到了沛柔的衣襟上。“等你大些就能戴了,现在就偶尔拿出来看看,晚上令你扬斛姐姐给你放在床头,可好?” “嗯。”沛柔点点头,站起来亲了太夫人一口,“祖母可不许反悔。” “真是孩子话。”太夫人却显然很是受用。 李嬷嬷也有些感慨,“血缘这东西真是抹不散的,姐儿进府也不过是两天,便与老夫人这样亲近了。” 太夫人便用手指点着李嬷嬷,“沛姐儿,你嬷嬷这是吃醋了,快离了祖母,去你嬷嬷那滚上一滚罢。” 沛柔依言过去,却不胡闹,只是一字一句板正道:“嬷嬷对沛姐儿和沛姐儿娘亲的好,沛姐儿都记在心里。您没有子女,沛姐儿便是您的外孙女,长大了一定孝顺您为您养老。” 她这话都是发自真心,上一世她不懂事没有在意过身边真正关心她的人,这一世她若还是不能照管到她们,又何必重活一世。 李嬷嬷只是抹泪,一边将沛柔搂在怀里,半响说不出一句话来。 还是扬斛见场面不对,朗声向着老夫人道:“方才姐儿说想吃松子糖,可是奴婢想着小孩子吃多了糖对牙齿不好,因此叫小丫头们已经把糖罐子取过来了,只是给姐儿多少,还要请老夫人决定呢。” 太夫人就接过了糖罐,“你顾虑的很是,松子糖吃时好吃,若是吃坏了牙齿,可是疼的要哭。每日里只给你三个,多的便没有了。” 沛柔就嘟着嘴,“那我可以去五哥哥那骗糖吃吗?” “你三叔母管你五哥哥比我管你还严,你若骗的出来,自然由得你。”太夫人笑得捧腹,“沛声这小子也不知造了什么孽,今日一见,竟然见出个对头来。” 前生沛声仗着年纪大又是男子,每在外面见了什么新鲜玩法,第一个想的便是来捉弄她,她没少吃他的苦头。有什么坏事,也总带着她一起淘气。今生倒转过来,岂有轻轻放过他之理。沛柔也就不再走神,只专心逗着太夫人和李嬷嬷发笑。 此时正是数九寒天,室内却暖意融融如同春日。 第八章 常氏 转眼间进了腊月,正是府里一年间最忙的时节,国公夫人接手中馈不过数月,难得她千伶百俐,竟也照管的处处妥帖。 这一日夜里,太夫人正要打发沛柔睡觉,忽然有二房柏济堂的丫头过来,神色匆忙,一见到太夫人立刻跪了下来。 太夫人便令扬斛和李嬷嬷带着沛柔转身进了碧纱橱,才令那丫头开口。 在碧纱橱中听东里间的声音虽有些模糊,但也并非全然听不见,只听得那丫头道:“老夫人,今日院里一个负责洒扫的名翠浓的小丫头,不知怎得触怒了二夫人,夫人就罚她在廊下跪着。才跪了一刻钟,竟就见了红,晕了过去。二夫人身边懂得些医理的王妈妈给她把了脉,才知道她是早被二老爷收用过的。” 那丫头年纪不大,口齿却很清楚,“翠浓因是家生子,老子娘都在府里当差,一听见女儿昏死过去,立刻便闯到了柏济院里来。二夫人见此越发动了气,正把他两个捆了要打呢。吕姨娘见闹的有些不成样子,心里有些害怕,才遣了奴婢来松鹤堂报信。” 吕姨娘是三哥海声的生母,那这报信的丫头能轻易进得了松鹤堂,想必应当就是太夫人拨给三哥使唤的怀芜了。 太夫人略微沉吟了一会儿,便叫陆嬷嬷:“你同她去一趟柏济院,只说我的话,夫人要惩处院中的下人只管惩处便是。只是老婆子心疼孙女,怕动静太大她小孩子受惊,就让海姐儿来松鹤堂住一阵子,和她妹妹作伴吧。” 陆嬷嬷应了声“是”,便不犹豫肃容同怀芜出了松鹤堂。 寒客见太夫人发落完了事情,便将早已备好的安神茶递了上去。一时间东里间便很安静,只断断续续的听得寒客劝太夫人不要太多动气的说话声。 一时又听太夫人道:“一把年纪了,还这样不知尊重。老二才去乡庄子里查账几日,她就闹出这么大动静,又是见红又是拷打家里的老人,大腊月里,也不怕损了阴骘。” 这样的话太夫人身边恐怕也只有陆嬷嬷敢接,寒客和雪友只做未闻,一个替太夫人锤腿,一个则是轻轻的替太夫人捏着肩膀。 又过了一刻钟,陆嬷嬷才从柏济院里回来,却并没有把海柔带来。“二夫人院里的动静已经停歇了。二夫人是将那两人捆在春凳上拿藤条抽的,虽然看着怕人,实际应当并不严重。” “奴婢去院子里时,见海姐儿房里的灯已经熄了,把折蕙叫出来问时,只说海姐儿今儿睡的早,并没受什么影响。二夫人见您说要把海姐儿接到松鹤院里来,立刻就令底下人停了手,也说待会儿会请了大夫给翠浓一家人看病。” 太夫人就点点头开始沉思,赏了陆嬷嬷坐。 常氏虽然性格暴戾直接了些,却也不是真笨,太夫人以将海柔带到松鹤堂相胁,她立刻就缴了械。因为她的长女润柔是徐家这一辈的第一个孩子,所以曾经也在太夫人院子里养过一段时间,就是因为见常氏实在不舍,才又回了父母膝下养育。 海柔虽然是她的次女,平时也是爱的如同眼珠子一样,见太夫人又有了夺女之意,她哪能不慌乱。 “等老二回来,只怕还有一场好闹。” 惯常用的迦楠佛珠赏了沛柔,此时新取了一串出来握在手中还有些不惯,“我也知道老二好颜色,因此才给他聘了常氏。若论颜色出身,常氏年轻时也算是第一等的了,怎么两个人偏偏就是过不到一块去,从年轻时吵到现在,十几年了,还是不见好,反而越发不成样子了。” 陆嬷嬷道:“既是夫妻,哪有不吵架拌嘴的。老夫人当年和老国公爷好成那样,偶尔不也要吵架冷战。原本这话也不该我们做下人的说,二老爷实在是不成样子些,方才老奴去柏济院里,除了海姐儿屋里的灯熄着,其他那么些房子可全点着灯听着动静呢。” “二夫人心里也是苦,膝下有没有儿子傍身,不狠些哪里镇的住这些千伶百俐的人。” “若不是知道她心里也苦,这些年我又岂会任她在府里胡作非为。便是要杀鸡儆猴,也不该真下死手。老二现下可只有一个儿子,瞧着也不像是有出息的,若是没有其他得力的兄弟,润娘和海姐儿两个出嫁以后难道还要靠隔了房的堂兄弟不成?” 便听得一声重响,想来应当是太夫人把佛珠掼在了小机上。“老二屋里的吕姨娘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如今国公夫人掌着中馈,有事不报到国公夫人那,倒是先遣人来了松鹤堂。挑着我们婆媳不和,倒是她渔翁得利。” 陆嬷嬷便道:“那您只怕是错怪吕姨娘了,老奴看她倒是个好的。虽然养了海哥儿,却也从不见她在下人面前摆脸色,不然二夫人岂能容她到今儿?再说国公夫人虽然掌着中馈,入门却还不满一年,何况又是弟弟弟媳妇屋里的事,您让她如何管?” “这却也是,倒是我老糊涂了。”太夫人就摇摇头,站起来预备进主屋休息。 陆嬷嬷忙上前虚扶了她,“您是难得糊涂,您糊涂这么一回,可不就显出我们做下人的聪明了?” 太夫人就拍拍她的手,“也和沛姐儿那丫头一样油嘴滑舌。” 二人便相携进了里间睡下不提。 第二日请安时众人皆到了,倒是未见三娘海柔。各房对昨夜的事想必也都有听说,只是都装作和乐融融的样子,没有人提起这话头。一时见礼毕,众人闲话了几句正要退下,却是太夫人发话令常氏留一留。 众人面色虽未多变,却也私底下交换了不少目光。 太夫人显然也发现了海柔的缺席,“老二媳妇,今儿怎么不见海姐儿?” 常氏就自座位上站起来回话,“海姐儿昨日感了风寒,早起有些烧,媳妇便没带她过来。已经请大夫看过了,只说并不要紧的。”语气里的敷衍与不满却是人人都能听的出来。 “陆嬷嬷,”太夫人看了她一眼,“去传我的轿辇来,把海姐儿接过来。二夫人平日事忙,想必是没时间照顾姐儿的了。少不得该我这祖母费心,照顾姐儿。” 常氏一听,慌忙跪了下来,“昨日的事媳妇已经好生自省过了,也令人好好照管他们一家。那丫头有了身孕一事,媳妇实在不知,责罚她父母也是因为他们夜闯柏济院,实在太过无礼。” “润姐儿去年便搬到了园子里去住,海姐儿如今是媳妇膝下唯一的孩子了,媳妇往后定然尽心尽力照管她,不必麻烦娘了。” “瞧你说的,女儿是你生的,谁还能把她从你身边抢走么?我不过是心疼孙女,想照顾她几天,也享享天伦之乐罢了。”太夫人便看了一眼陆嬷嬷,“还不快去传轿辇来?” “可……”常氏向前膝行几步,还要争辩,就被太夫人打断:“再过几日老二就要从庄子里回来了,你在我面前说是无意,我便信了你。可你要在老二跟前还是这样说,只怕他心里未必不会有什么想法。到时候夫妻相争,可还会有人惦记着给海姐儿留些脸面?到我跟前住几天,也是为了海姐儿好。” 常氏便低下了头,“娘说的是,媳妇知道了。” 太夫人便挥挥手令她退下了。 等常氏回到柏济院中时,正见松鹤堂的轿辇停在了门前。一时心里便又存了气。因她昨夜才发作过,见她今日脸色不善,院中众人今日都是战战兢兢,生怕碍着她的眼,又是一顿好罚。 海柔素来贪睡,今日难得不必早起请安,还在榻上赖着不肯起来。她对女儿倒真是一腔柔情,女儿住的西厢房处处都装饰的精致华美。见女儿不肯起床又发娇嗔,好声好气的哄着她穿了衣裳,才同她说要送她去太夫人那里住一阵子。 海柔倒是浑然不觉有何不对,她素来爱闹爱玩,太夫人对她也向来很是慈爱,换个地方住几天只觉得新鲜。因此当下便欢欢喜喜的收拾了平素喜爱的玩物,又有折蕙带着小丫头们收拾了一大包衣物出来。 待到要出门时,海柔才想起来太夫人那里如今还有一个新来的妹妹,兼且抢了她早已看上的母亲的翡翠手镯,一时就嘟了嘴。常氏原本见她欢喜还觉有些心酸,见她忽而不高兴,又好奇的很,只是陆嬷嬷已经笑吟吟的站在门口等着,便不好再问,目送女儿上了轿,才转身回了主屋。 常氏是早知翠浓这丫头和丈夫有些首尾的,早看她不顺眼,却也是着实是不知她竟就这样有了身孕。只怕丈夫回来见爱妾成了这样,确实还有一场好架要吵,他们夫妻情分早就单薄,哪里经得起这样一吵再吵,只怕还得想些办法缓和缓和。 婆母虽然行事霸道了些,也的确是为了孩子着想。一时又想起昨夜走漏消息的人可恨,陆嬷嬷来时分明见着怀芜站在她身旁,想必就是吕姨娘那个贱婢遣她去报的信。 她眼中精光一闪,只要她还是主母一日,她们一个个就都别想逃出她的手心。 第九章 海柔 海柔被下人们簇拥着进松鹤堂时,沛柔正和扬斛在碧纱橱里打双陆。上一世她琴棋书画样样平平,吃喝玩乐件件精通,却唯独打不好双陆。 即便是扬斛有意让着她,她也还是输的一塌糊涂。正百无聊赖间,恰听见海柔来了,便令扬斛收拾了棋盘,和她一起进了东里间。 海柔正滚在太夫人怀里撒娇放赖。 她自然是没有起烧的,晨起不来请安不过是常氏怕太夫人找借口把女儿扣在松鹤堂里罢了。海柔原本玩的正高兴,一见沛柔进来,立刻便收敛了些笑意,只是仍歪在太夫人怀里,也不和她打招呼,挑衅似的似笑非笑的看着她。 她如今才只八岁,即便是十八岁的海柔也不知道“喜怒不形于色”这几个字该怎么写。沛柔见了只觉得好笑,就率先行了一礼,“三姐姐好。” 海柔仍歪在太夫人怀里不动,不欲理睬沛柔,太夫人就拍了拍她,“海丫头都这么大了,怎么规矩学的还不如你妹妹好?”她就只好不情不愿的站起来,理了理衣裳,也还了一礼,“五妹妹安好。”就也不像刚来时那样高兴,坐在一旁有些闷闷的。 小孩子之间的别扭还是要小孩子自己处理,太夫人就进了西里间的小佛堂念经,留下两个小丫头在东里间自己玩。 沛柔是东道主,她的玩具也实在是很多,可她是深知海柔的脾性的。 上一世,海柔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和她攀比,从小时候的新鲜玩意儿、西洋糖,到大时的衣裳、首饰,没有一样不同她比。偏偏二叔父没什么本事,常氏的娘家宣瑞伯府虽然富贵,给她的嫁妆填山填海,有些东西也并不是有钱就能买到的。 海柔哪一样也比不上沛柔所有。因此时常见到她便是阴阳怪气的。 所以她只拿了成色最一般的,海柔一定也有的玩意儿出来邀请她一起玩儿。海柔瞄了一眼桌上的玩意儿,果然就高兴起来,扬声令折蕙把她从柏济堂带来的东西也铺陈开,颇为炫耀得意了一番。 沛柔记得上一世姐妹们一起游戏,润柔的双陆打的最好。海柔见沛柔不擅长双陆,只怕是找姐姐狠狠的恶补了一番,而后竟然也成了个双陆高手。 因此她就邀请海柔一起打双陆。可是这时的海柔着实还是个臭棋篓子,就连沛柔这样一打双陆必输的手艺,都不得不另下了几招臭棋才勉强输给了她。 如此几局下来,海柔瞧着也是有几分喜欢她这个妹妹了,还要再来时,扬斛见她输的惨有些心疼,便喊了停,上了点心请二人歇息一会儿。 两位小姐便一边用着点心,一边有一句没一句的聊天。因是在松鹤堂里不见外客,沛柔只是家常打扮,外面罩的还是李嬷嬷这几日亲手替她做的棉袄,并不是什么鲜亮的活计,却十分轻便暖和。丫髻上也未坠什么首饰,只别了一对珍珠发卡。 海柔是被常氏加意打扮了过来的,身上穿的是裁云坊今年新出的样式,绣的是小儿在花丛中扑蝶,又精致又灵动。她的头发生的好,乌青的一把,挽成双丫髻,各用一只绘了蝴蝶的梳蓖固定住,恰与衣裳呼应。 先时气氛还好,不知怎得却又聊到了认亲那日沛柔得到的翡翠手镯,海柔的脸眼见着就阴了下去,嘟着嘴又不肯说话了。 沛柔就在胡床上滚了滚,滚到一边拿起旁边架子上放着的百宝盒。百宝盒的钥匙是她自己收着的,为此太夫人还曾笑她是个小守财奴,她只眯着眼睛朝着太夫人笑。 一时百宝盒打开,里面恰是那对翡翠手镯,沛柔将她取出,在海柔眼前晃了晃。 海柔一见便更是来气,“五妹妹难得好东西,还是快收好了,省得一会儿摔坏了心疼。” 沛柔就有心逗她,“妹妹倒是不心疼,只是怕三姐姐心疼。”她又拿起那对镯子仔细的相了相,“这么好看的镯子,又是二叔母的陪嫁,若是摔坏了当真真是可惜。” “我有什么好心疼的,我母亲的陪嫁多不胜数,难道我的首饰盒里还会缺这么一对镯子不成?五妹妹也太把人看小了。”海柔把自己的目光从镯子上移开,皱着眉语气不善。 扬斛和折蕙对视一眼,正想上前相劝,又听见沛柔道:“好啦,三姐姐,我知道你也不缺这一对镯子,不过姐姐心里还是有些喜欢这镯子的,是不是?” 沛柔探过头见海柔脸色有些松动,努力将海柔的身子扳过来,把一只镯子放在了她手里,“君子不夺人所爱,三姐姐喜欢这镯子在先,做妹妹的本该双手奉上才是,只是长者所赐不好随意处置。所以只好先赠给姐姐一只镯子,来日我们姐妹长大了一同戴着这镯子,岂不和美?” 海柔的神色有些讶异,呆呆的看着手中的翡翠镯子,“五妹妹,母亲说这镯子价值不菲,你真就送给我啦?” “三姐姐若是不要,我可就反悔了。”作势便要去取回镯子。 二人便又笑着闹作了一团,笑声直传到了西里间去,太夫人听见了只笑着摇了摇头。待到晚间用膳,见二人好的像孪生姐妹一般,不觉暗暗讶异。 便唤来扬斛,听了半下午东里间了的故事。待到听完,不由得和陆嬷嬷感慨,“也不知道她小小一个人儿究竟是怎么生的,居然这样聪慧玲珑。知道事情的根源在这一对镯子上倒并不难,最难得统共就得了几样名贵物什,居然还能那样大方。” 陆嬷嬷在一旁服侍她用茶,“怪道人都说老夫人偏心,润姐儿当年这样大的时候难道就不是这样古灵精怪、玲珑剔透的了?也没见老夫人私下里多夸了润姐儿。” “润姐儿当然也是个好的,只是毕竟是从小尊贵到大,又有父母细心教养。她那个娘虽然对房里的事情蛮横不讲理些,对两个姐儿倒是真没话说,可怜天下父母心。” 大约是又想到了沛柔的母亲,便不再把话题继续下去。 正好有小丫头来报信,说是二老爷从乡下庄子里回来了。倒是也未来松鹤堂请安,想必是听说了昨日的事情,难为他还能捱到晚上才回来兴师问罪。 二老爷却是下午才听闻昨夜的消息,一听说便立刻丢下了手上的差事策马回了国公府。 进了柏济堂时,见妻子正好整以暇的准备用晚饭,一时心中火气更盛,只站在堂中不说话。常氏见了,忙迎上前来,“老爷怎么这时候回来?可去给娘请过安了?老爷用了晚膳没有?” 便要拉他坐下用饭,一连三个问句,只当没有昨夜那回事一般。 二老爷甩开她的手,“夫人昨夜好大的威风,倒还好意思问我今日怎么回来。” 常氏当着下人被拂了面子倒也不恼,只挥手令众人退下,方好声好气道:“老爷可别气坏了身子。这样大冷的天骑马赶回来,可别着了凉。厨房今日送了上好的枸杞鸡汤来,先尝一碗,再听妾身慢慢跟您解释。”就半推半就的坐了下来。 “昨夜倒也不是故意发作翠浓那丫头,实在是她笨手笨脚,收拾书房的时候打破了老爷时常要赏玩的钧窑的花瓶,才罚她跪了跪。谁知一跪就跪出了事,妾身如今也是后悔不迭。老爷也是,既收用了,便该支会妾身一声才是,既是老爷心尖上的人,打破一个花瓶又算得了什么。” 二老爷只知道自己爱妾被妻子责罚的小产,却不知道还有花瓶之事夹在里头,一时有些心痛,那个花瓶是前朝的古物,门客替他搜罗了好久才凑成了一对。 又见妻子今日好言好语,混不似平日的母夜叉样子,许是出于对他的畏惧,一时觉得自己夫纲大振有些得意,只冷哼了一声并不说话。 常氏便继续道:“翠浓如今在养身体,不能服侍老爷,妾身特意从娘家又要了一个伶俐的丫头名唤滟金的服侍老爷,老爷看可好?” 就有一个年约十七八的丫头从屏风后走出来,端的是旖旎生姿,那丫头抬头悄悄看了一眼二老爷,立刻便又低下了头,一张俏脸迅速的红了起来,粉面含春。 一双眼睛生的俏丽多情,只一眼就攫人心神,二老爷一时就有些看住了。 常氏心里有些不耻,却仍好言好语:“老爷身边许久未添新人了,等翠浓身体好些了,便由妾身做主替她抬了姨娘,老爷看如何?” 二老爷却摇了摇头,“毕竟实在也有过错,抬姨娘的事可以缓一缓,省得娘那边又有话说。”竟是已丝毫不顾念翠浓和失去的孩儿了。 常氏不由得齿冷,见丈夫一幅已然被滟金迷住的样子只觉得恶心,“老爷既说是这样,那便是这样,还是先用些饭,再到娘那边请个安。再者庄子里的差事,也该和大嫂那边交待,老爷连日办差辛苦,等回来时,自然由滟金服侍您休息。” “夫人说的很是。”二老爷一脸泰然,仿佛自己真办了什么了不得的差事一般。 有滟金在一旁服侍,一顿饭就吃的活色生香。 第十章 上谱 徐家向来是在腊月二十九日祭祖,每年祭祖之时,也会进行梳理家谱、检查族中子弟德行等事务。 徐家屹立百年而不倒,就是因为对族中子弟的约束实在很严格,作奸犯科之辈,无论事大事小,都要从族谱里除名。 至于族中新生的孩童,一向是要满了五岁才能被记录在族谱中,成为正式被承认的徐家子弟的。 沛柔与沐柔、浔柔姐妹,便会在今年腊月时被记录进保存在徐家族长中手中的族谱里。 沛柔是早说定了就记在早已去了的定国公的莫姨娘名下,妾室之女,总比外室之女要好听得多了。 莫氏原是定国公的侍女,和定国公一起长大,也是最早服侍定国公的妾室,几年前因病去世,膝下并无儿女,如今有人为她添一炷香火,也算是两全之事。 上一世沛柔就是记在她名下的,可她是外室所生的事还是流传了出去。 其实公府里究竟有几位小姐,除了亲近的人家,外人根本不得而知,更遑论每位小姐的出身了。上一世她的身世流传的那样广,其实也是很值得推敲的一件事。 只是她当时心里只觉得羞愤难当,甚至觉得是自己连累得一直待她那样好的柯氏名声有坠。 却从没有想过,她骄纵的名声也流传在外,明明肩负着母亲教养之责的柯氏,为何在外还是那样受人尊敬和推崇。 前生她实在是很傻。 祭祖仪式开始之前,先为族里的的孩子们上谱。族长是一个已过古稀之年却仍精神矍铄的老头,沛柔上前恭恭敬敬的行了礼,族长便点了点头,并未多说什么,只是提笔开始在族谱上书写。 沐柔、浔柔上前时也是如此。 族里还有其他的孩子,也一并在今日上谱。定国公这一支和其他的族人都并不亲近,因此其他的孩子和府里的小姐公子都不甚熟悉。等上谱仪式结束了,就开始正式祭祖。 徐家是开国勋贵,曾祖父当年是太祖爷麾下第一猛将,作战英勇,有勇有谋,定国之后受封一品国公。 祠堂修建的很气派,正中央悬挂着“慎终追远”的牌子,听说还是第一代定国公亲手书写的。 如今国公位虽然只传了三代人,香案上供奉的牌位并不多,但是几乎每一个牌位上的名字都为国为民立下了汗马功劳。 祭祖仪式是大人们的事情,虽然他们必须也得参与,但要做的事情实在是少了很多,只需要随着众人一起跪下磕几个头,再上一炷香就可以从里面退出来了。 徐家的孩子过了五岁就都要去外院上家学,进了腊月十五才放假。 好不容易学里放了假,头一个沛声就是在家关不住要闯祸的,偏偏最近他母亲又因为年下,自己院子里的事要发落,丈夫在外的人情要打点,还有娘家的节礼要回送,忙的焦头烂额无暇管他。便像往年一样,十天里有八天是把他丢进了松鹤堂。 太夫人活到如今的岁数,外面的事情有儿女,家里的事有媳妇,院里的事陆嬷嬷打理的井井有条,最是无事要忙的,便是年节下也是如此。有个孙儿作伴,又知道一个眼错他就要闯祸,当然是把他看得牢牢的,还时不时要问两句功课。 若是往年,沛声在松鹤堂自然是更呆不住的,每日便是眼巴巴的望着院门,巴不得母亲早些把他接走,活像是坐牢。今年倒是不同了,松鹤堂里还住了个沛柔,两个人一起淘气可比一个人有趣的多了,只要不是过分的事情,沛柔也很愿意陪他淘气。 沛声也实在是能闹腾,一时是要去撵松鹤堂里养着的仙鹤,说要拔了毛扎把羽毛扇;一时要把松鹤堂里小池的冰凿开,看看下头的鱼是不是还活着;一时又要堆雪人,这倒还好,只是因堆的小,丫头们一个没瞧见,那雪人就被他偷偷的带进了屋子里,没两下化了水,倒害的一个没留头小丫头进屋不防滑了一跤。 因此这一世他们的感情也和前生一样一日千里,毕竟每日回家,除了父母就只有一个只知道念书的沁声那样的哥哥,实在是令人很苦闷。突然来了这样一个知情知趣的妹妹,还能给他出馊主意,他心里不知道多高兴。 祭祖之时,大人们站在队列前面,小辈依着次序站在后头,前面的人念念有词,沛声就朝着她使眼色。 沛柔一看他的样子就知道他又要淘气,这时却并不依着他。“五哥哥,祠堂里你也敢淘气,不怕被三叔父罚跪祠堂么。” 沛声就挤挤眼睛,“我爹每次一生气就说罚我跪祠堂,可我倒是还真没跪过。” “跪祠堂可不是什么好玩的,又冷又饿,膝盖还疼呢。”沛柔小声道。她想起前生有几次沛声被罚跪祠堂,回来时还是她给他上的药。他就是这样的性子,瞻前不顾后,只要人生快意,并不计较得失。 所以前生他居然会喜欢何霓云这样的女子,她实在想不透。 是啊,前生沛声究竟是怎么遇上何霓云的? 沛声有些不屑,“说的好像你跪过似的。” 上一世她还真就跪过祠堂,甚至曾经被父亲惩罚连着跪了三天三夜。 彼时正是京城时疫最严重的一年,她从齐延的小厮那里听闻他也染上了时疫,并且高热难退,几乎有了下世的光景。 她本该是六神无主的,却忽然想起之前偶然听见的城外古刹有高僧,最善治时疫。也不知道从哪里生出来的勇气,半夜去马厩牵出了她心爱的枣红马,偷拿了父亲的令牌,独自一人出城去找高僧求药。 那一天还是朔日,即便有星星,夜晚也还是黑的怕人。她原来是极怕黑的人,只是凭着一股子不管不顾的劲头,居然也就真被她找到了那位高僧。 可高僧毕竟是高僧,她求了许久,以权势威压、以财帛利诱,都没能使得他松口。 最后她就跪在山门前,一跪就从破晓跪到了黄昏。膝盖的疼痛收拢了她心里的茫然无依,对齐延不知所起的爱慕就是她的支点。 跪到恍惚时她甚至想,若是求不到药,齐延就这样死了,或者她也可以就这样去陪他。 高僧的态度在黄昏后却忽然松动了,给了她救命的药。 她向高僧道了谢,狼狈的站起来,又一刻不停的策马狂奔去了齐家,把药交给了齐延的小厮重乔。 回到定国公府时,上上下下全乱了套张罗着要找她。扬斛和丫头们全跪在翠萼楼前,几乎要被上刑。 可她根本没力气解释,一向对她温言软语的父亲气的发疯,当下就要押她去祠堂里跪着。还是太夫人发了话,让她先歇息一天再行责罚。 她一觉睡的黑甜,到第二天黄昏才醒过来。父亲很快又来问她出府的这一日究竟去了哪里,她自然是不肯说的,跪祠堂也是她应该受的责罚。 她就真的在祠堂里跪了三天,期间柯氏不断的来嘘寒问暖送食送水。一方面是展示她作为慈母的关心,而另一方面恐怕是怕她断水断食晕厥过去,父亲心软免了责罚。 跪祠堂毕竟是比跪高僧要好得多了,不必受日晒风吹,也不必跪自有纹路的青石板。她就跪在柔软的蒲团上,看着面前的牌位。上面都是徐家的先祖,建功立业的男人们,和他们的正室夫人。 当然这里面不会有她那时引以为耻的亲生母亲。 跪在山门前她听着大和尚讲经,听着佛法纶音,就求漫天神佛保佑齐延;跪在祠堂里她一个人守着跳动的烛火,守着无边的长夜又求她的祖宗们。 最后齐延当然是活了过来,娶了她又休了她,她死时见到的最后一个人居然还是他,真讽刺。 她有时候想,自己和齐延之间的牵绊那么多,是不是就是因为她当时实在求的太多了,以至于两个原本不该有姻缘交集的人却成了夫妻,命运的红线缠绕在一起解不开,只好快刀斩乱麻。 她求来的药也不知道最后他喝了没有,有没有起作用。 他从来没和她提起过这件事,或许那高僧也不过就是江湖骗子,给她的只是寻常草药,齐家的人随手拿起来一看就弃之不理。又或许他曾经喝下去,病好了,却实在是厌弃她,甚至都吝啬一声“谢谢”。 前生她是死在齐延的怀里的,他最后还是找到了她。 临死之前他给她的温情和泪水,不过是对将死之人毫不费力的欺骗,是他会平等的给予所有人的一种同情。 就有一滴泪猝不及防的落了下来,幸而她微低着头,并未在脸上留下太多痕迹。 “五妹妹你哭什么,我又没说什么。”沛声压低了声音,有些着急。 “我没事,不过你若是再说话,可真要被罚跪祠堂了。”都是前生魂梦了,既然已经决定要避开的人,今生也不必挂念太多。 祭祖仪式很快就要结束了,明日是除夕。 昭永七年即将成为历史,她也会迎来新的一岁。 第十一章 除夕 翌日便是除夕,宴席就开在太夫人的松鹤堂里。因为都是骨肉至亲,也并未分男女席,只是按着辈分,小辈们在大桌旁另开了一席。 沛柔往大桌的方向看了一眼,太夫人坐在上首,左右两边是父亲和二叔父,再次是三叔父和四叔父,太夫人向来是不要媳妇们立规矩的,因此三位叔母皆已在座,惟有柯氏仍在一旁看着仆妇们忙碌。 她今日穿着胭红色的缂丝褙子,用金线绣了缠枝花的纹样,在灯光下看来华美异常。下面穿的是杏黄色十六幅的湘裙,却是绣着和褙子一样的胭红色缠枝花,交相辉映。头发挽成牡丹髻,插着一只红宝石的牡丹花簪。 这一身装扮显得她越发老成,不像是十八九岁的年纪。或许是怕仆妇看她年轻,压不住场面,又或许是想和父亲站在一起看起来更相配些——父亲毕竟大了她将近有十岁。 四房的双胞胎过年才满五岁,因此还有乳娘服侍,其余的孩子都满了五岁,皆在席面上坐好预备开席。 近了年关沛柔就让李嬷嬷在太夫人拨给她的下人所居住的小院里休息,她开始执意不愿,还是太夫人发了话她才同意。 年节下有许多事情要发落,柯氏免不了常来松鹤堂向太夫人请示,她不想李嬷嬷时常出现在柯氏面前,毕竟前生柯氏曾经对她下过手。 海柔便挨着沛柔坐,才静了一会儿就有些坐不住,和沛柔咬起耳朵来。 因见二叔父夫妻并未因为之前的事吵闹起来,太夫人便令她仍搬回了父母院里。海柔虽然只是在松鹤堂里住了两日,小孩子心性,见沛柔不与她争锋又玩得到一起,和她的关系却是实实在在要好了起来。 沛柔想起上一世她们一同相处了十余年都几乎没有过完全和睦的日子,一时有些唏嘘。 前生她和海柔的关系直到彼此都出嫁为人妇,生活颇觉不易才缓和起来。 海柔比她大一岁,前生也比她早一年出嫁,夫婿是宣瑞伯世子常毓君,也是她青梅竹马真心倾慕的表哥。她对他的心思,比前生沛柔对齐延还要昭然若揭。 她只和这位堂姐夫见过寥寥数面,对他并不甚了解,在海柔和她有限的叙述里,他对她也是有情的。从年少时的一枝花,一首诗,到成婚后剪西窗烛,话巴山夜雨。不过每当海柔对她说起这些,她总是很容易走神想起齐延。 他们之间似乎什么也没有。除了马球场初见他曾救了她,婚前的一切都是她努力去迎合他。她捧着圣旨不情不愿的嫁入齐家之后,连心平气和的日子都很少。 那时候她不知道他们的结局,可是她却实实在在的看到了海柔的结局。 成婚两年之后,海柔好不容易有了身孕,却一日日的瘦下去,因为她只能看着她的夫婿去和院子里一直虎视眈眈的千娇百媚的女人们风花雪月。 她怎么能不瘦,最后人瘦的不成样子,只剩下腹部诡异的凸起。 她前生最后一次见海柔就是在她生产那天,一个不知死活的妾室插着她丈夫亲手打磨的玉簪去给她请安。从来也不知道隐藏自己情绪的海柔居然也学会了不动声色,笑着打发那妾室走,只剩下她和沛柔两个人在内室里说话。 她从海柔的话里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冰冷的、绝望的情绪,她说她以为她和她的丈夫已经足够两情相悦了,可她一有了孩子,他就迫不及待的给她院子里的丫头开了脸抬了姨娘。 有时候想想这种情分又算什么呢,还不如从没有过,嫁一个普通的男人,若他好,就和他携手过日子;若他不好,就只照顾好自己,总强过如今这样,笑不是笑,哭却也不想哭。 她吃力的站起身来,推开窗,去听窗外传来的男子的声音和女子的娇笑。 沛柔至今都还记得她那时的背影,这个场景也在她的梦里反复出现。 只是海柔最终也没能藏的住,动了红,早产变难产,留下一个瘦弱的男婴就撒手人寰。 那一天沛柔一直在宣瑞伯府呆到了半夜,生命突然湮灭的感觉太震撼了,让她完全忘记了要遣人去给二叔母常氏报信,给齐府报信。 等她终于跌跌撞撞的回到府里,迎来的只有铺天盖地的指责。她不想和她们争吵,她突然觉得很厌倦,她发现眼泪是抹不干净的,而有些人的心或许也永远捂不暖。 她想的失了神,一旁和她说话的海柔就有些不满,用力的摇了摇她的胳膊,“我刚刚和你说的你听见了没?” 沛柔就回过神来,有些不好意思,“三姐姐刚才说了什么,我没有听清。” 海柔就嘟了嘴,“不听人说话就知道走神。我刚才说,我们一起去求祖母,让爹爹和大伯他们元宵节带我们出去看灯好不好?我听说明年是兔年,灯会上会扎很多兔子灯,我想去看兔子灯。” 前生她其实是常常出门的,以父亲对她的疼爱,不过出门看灯而已,并不是什么难事,“三姐姐从哪里知道灯会会扎很多兔子灯的?” “哦,”海柔就又开心起来,“前几天母亲带我去看了外祖母,我听我外祖母家的表哥说的,表哥不会骗我的。” 说曹操曹操到,沛柔一时有些失语,望着海柔天真的脸,她就又有些感伤,如今时日还早,或许她也可以努力去改变海柔的命运,“那我们待会儿吃完饭就去求祖母。 “不过,”海柔犹豫了一下,“我去年去看灯的时候把父亲派过来的护卫都甩开了,父亲差点找不着我,很生气,说了今年不让我出门的。待会我们去求祖母的时候,你能不能说是你想去看,然后带上我?” “三姐姐,你可真厉害。”沛柔惊叹,她前生并不知道还有这样的事情,“好吧,不过你可得答应我今年必须得老老实实的。” “嗯!”海柔伸手捏她的脸,“五妹妹真听话,待会儿姐姐赏你糖吃。” 沛柔失笑,见太夫人那边已经陆续开始上菜,便也不再多说什么。 倒是沛声见他们说得热闹,一时也要凑过来,“妹妹们说什么呢?让我也听听。” 沛柔就示意他附耳过来,临了却在他耳边道:“不告诉你。” 沛声就窜开了去,笑的狡黠,“不告诉我我也知道,你们是在说元宵节看花灯的事情。” “沛哥儿怎么知道?”海柔放下了筷子,一幅惊讶的样子。 沛柔哼了一声,“玩的事情就没有他不知道的。” 一时间其他人也捂了嘴笑,沛声不好意思起来,也不再闹,只安心吃饭。 虽说是‘食不言,寝不语’,今日是除夕,一家人其乐融融,倒也不讲究这个。正席也很是热闹,把润声、沁声等年纪大些的小辈捉过去吟诗作对,女眷们在旁边笑语盈盈,气氛温馨祥和。 一时就有仆妇来禀,说是皇家的赏赐到了。昭永年间,这是年年都有的事,众人都并不觉得稀奇,接旨谢恩的香案等也是诸事皆备,有条不紊。太夫人看向柯氏的目光便更和煦了,在理家一道上,柯氏的确是样样周到妥帖。 除了皇上皇后和太后惯常的赏赐,宫里的徐贵太妃也另有赏赐颁下来。 徐贵太妃是祖父胞妹,是先帝庆熙爷的宠妃,一生无子,只是养了低位嫔妃所出的宛平公主。徐家有今日的煊赫,是因为父亲是当今圣上自小的伴读,深受今上信赖。 而父亲之所以能从众多权贵子弟中脱颖而出,当时的徐贵妃功不可没。因此徐家子弟都十分尊敬这位长辈,也十分信重她的意见和决定。 前生她嫁入齐家不久,这位姑祖母就薨逝了,而后她就开始守孝,居然也凑巧算是解了她的围,至少不必每日和齐延同床异梦了。 太夫人和父亲出面和来宣旨的大太监寒暄了几句便将人好生送走了。 再回到席面上,便不如方才热闹,干脆撤了席,在宴息室里吃茶说话,等着交子之时吃饺子。海柔就拉着沛柔凑到太夫人跟前,只说是沛柔想出门,央着太夫人允她元宵出门看灯。 海柔惯来是个皮猴,摇着太夫人的手臂不肯放手,沛柔却只拿一双澄澈的眼睛看着太夫人。 她早已经发现了,在人前太夫人向来待她是不甚亲热的。想必是怕她初来乍到,她太过疼爱她招人眼红,她也很懂得把握分寸。 太夫人被摇的受不住,笑着拍拍海柔的手,“好了好了,祖母这把老骨头都快被你摇散架了。还说是妹妹想去玩,你羞不羞。想出去玩可以,只是须得听话,去哪都得有人跟着。灯会上人多,走丢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海柔霎时便欢呼起来,引来她父亲飞来一个眼神,她便又立时安静了下来,只是捂着嘴偷笑,和沛柔挤着眼睛。 沛柔见她高兴,心里也觉得很快活。 前生这年她也曾经出门去看过花灯,父亲为了哄她高兴,抱着她走遍了整条花灯街。 那兔子灯就扎在灯市两旁,每一个都活灵活现,大小也不一,的确十分有趣。那是她第一次逛灯会,父亲的肩膀宽厚温暖,让她感觉到从未有过的安心,即便是花市的繁华美丽,也比不上心中的熨帖。 等仆妇们把正厅的桌椅都撤下,重新又支起牌桌,二叔母常氏和三叔母杨氏再加个陆嬷嬷陪着太夫人抹起了骨牌。 柯氏是主持中馈的妇人,今日这样的场合自然是没有空闲的,总有事情等着她发落,因此只在一旁凑趣。四叔母郭氏精力不济,只在太夫人身后帮她看着牌。 男人们也自有男人们的消遣,喝酒聊天,好不快意。小辈们则大多留在宴息室里。不知沛声又做错了什么,正在被兄长沁声数落,三哥海声也在一旁听着。四哥润声身子弱,此时正由身边的嬷嬷服侍着喝药。 海柔则因为方才的事情又挨了润柔好一顿说教。沐柔和浔柔则正在胡床上翻花绳玩,还有没有留头的小丫鬟在一旁指点,一时间也很是热闹。 竟然是只有沛柔落了单。她就想起了大哥润声。 这段时日他和前世一样,偶尔在松鹤堂里遇见,只是冷冷淡淡的朝她点点头。 沛柔环视了整个宴息室,才看见站在东边一扇打开的窗子前的润声。 今夜没有月亮,天边的星子就格外的亮。这时候的天气还是很冷的,有料峭的风吹进来,即便不是正对着窗户,也能感觉到凉意。润声却只是站着,一动也不动,像一棵挺拔的青松。 她想起前世,这个哥哥也是这样,努力的撑开树荫想要为她们遮风挡雨,却从来不言不语。 只是徐家覆灭的太快了,那时他也还很年轻。她没有亲眼见到族人死散都有锥心之痛,那么身在其中身为宗子的他呢? 还有他对她的心结。她也想早一些解开。 第十二章 心结 沛柔站在他身旁,学着润声的样子,也拿眼去望天边的星子。他很快地就发现了她的存在,犹豫了一下才开口,“五妹妹快和六妹妹七妹妹她们玩去吧,这里太冷了。” 沛柔就扬起脸望着他,“大哥哥难道就不觉得冷吗?” 润声见她不愿意走,就上前掩了窗户,“只是偶然发现今夜星光灿烂,一时贪看住了。”他好像有些不知道怎么和她相处,行动间有些局促。 “哥哥是在想娘亲吗?我娘说,她要去很远的地方了,想她的时候,可以看看星星。可是我问了陆嬷嬷,人死了之后不会变成星星。”沛柔从随身的荷包里拿出松子糖放在了嘴里,也递了一颗给润声。 润声想了想,接过了糖,那糖很甜,也让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即便是前生她觉得自己的母亲一无是处的时候,也没有觉得是她害死了闵氏。 女子在这世间生活本就不易,一言一行皆受约束,可男子就要自由的多了,若说是她母亲有错,父亲在这件事上的错便更重了。 所以当她发现润声可能是因为这件事情迁怒她、疏远她的时候,她心里只觉得不屑,于是也用冷漠回应着他的冷漠。 可她知道前生润声是想明白了的,他对她的好一直是润物细无声的,除了他到诚毅侯府为她撑腰的那次,几乎从未让她察觉。 今生她们一定会比从前更好。 沛柔捏着润声的袍角,“陆嬷嬷说人死了之后会去同一个地方,那个地方很远,生前相识的人会在那里相遇,有什么恩怨情仇,都可以在那里了结。是这样吗?” 陆嬷嬷当然没有和她说过这些,她只是想告诉润声,所有的一切都已经随逝者逝去,活着的人不必难为自己。 母亲的去世对于润声来说其实是一个很漫长的过程。尽管刚开始的时候他也不过像沛柔如今这样大,可是他见证了母亲和妹妹浣柔的身体一点一点变弱的全过程。 他从下人的嘴里听说了‘那个女人’,他听见母亲房里的妈妈们在茶房里低声的咒骂她,每一句都不堪入耳。 可是他其实是不相信的,他不相信他的父亲,那个伟岸高大的男人,会被这样的女人所迷惑。 他没有机会亲眼见一见这个女人,不知道她是不是如传闻中那样是个坏透了的女人,可是他知道母亲的悲剧不仅仅是父亲和那个女人的错。 在母亲的正房里,在母亲以为他睡着了的时候,他亲耳听见母亲吩咐身边的嬷嬷,告诉她那个女人住的地方,让人偷偷的去联系与外祖父家相熟的御史,去参父亲私德不修,有悖皇恩。 他直觉母亲做错了,父亲固然不对,可是她也不该用这样的方式去逼迫父亲。然而他根本就没有资格在父母之间的事情上发言,所有人都只会当他是个孩子,他看着母亲总是在无人处涟涟的泪眼,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后来父亲果然不再出门去见那个女人了,只是那几年父母的关系也并没有变得多好。 妹妹天生体弱,母亲几乎把全副心思都放在了照顾妹妹身上。有些事情他已经记不清了,他只记得在妹妹刚刚被诊出患了水痘的时候,母亲和父亲又爆发了一次争吵。 他没有得过这种病,所以必须避的远远的。可是他实在很担心妹妹,就偷偷避开人跑到了母亲住的正房。父亲和母亲吵架,院子里的仆妇都躲的远远的,生怕被牵连。 他很顺利的就站在了正房门外。母亲几乎声嘶力竭,她在责备父亲,她说外面那个女人的女儿生了水痘,是父亲带了不干净的东西进来,才害得体弱的妹妹也染上了水痘。而父亲却始终一言不发。 他这才知道外面的那个女人原来也有了一个女儿。 他还记得他妹妹浣柔的样子。她生的很好看,人人都说她长得就像是观音菩萨座下的童女。她的性格也很好,虽然总是生病,却还是爱笑,每天都要吃很苦的药,可却一直很听话。 吃完药一定要吃松子糖,她最喜欢三沁斋的松子糖,他有时和父亲出门,妹妹就会央了他带回来。一边吃糖一边甜甜的跟他说谢谢。 那么好的妹妹,就那样离开了,也带走了母亲的求生之意。 母亲临死之前为他求来了世子的封诰。他却只是觉得很惶惑茫然。难道他就不值得母亲为了他活下来,庇护着他,疼爱着他。 和母亲的爱比起来,世子的位置又有什么重要的呢。 他还没有想清楚,沛柔就又闯到了他生活里来。 她和浣柔一样,有一双明亮澄澈的眼睛,也一样的爱吃松子糖。拉着他的袍角,怯怯的喊他‘哥哥’。 或者他不应该再去想那些已经过去无法再追究的事。他原本就没有窥见事物的全貌,斯人已逝,局外人的追究没有任何意义。 他想了想,拿出装在随身荷包里的小锦盒递给了沛柔,那是三沁斋的松子糖,不知道为什么,在路过三沁斋的时候他又买了一盒。 沛柔就望着他笑,他也跟着她笑,把她的手从袍角上摘下来,握在了手心里,牵着她去和沐柔浔柔玩。 沛柔知道他大约是会慢慢改变了,他总有一日是会想通的。 她就专心的和双胞胎玩起了翻花绳,玩了几轮又教了双胞胎几个新花样,就去看润柔和润声他们打双陆。前生她双陆玩的不好,今生一定要学会了才行。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陆嬷嬷带着小丫头进来把他们请出去吃饺子,原来已近子时了。小辈们都是不惯熬夜的,此时早已如喝醉了酒似的东倒西歪,连沛柔也有些困意。 只海柔和沛声两个还是神采奕奕,拿着棋盘在下五子棋。 一时众人被丫鬟们服侍着去了正厅坐好,这次换了更大的圆桌过来,一家人全部围坐在一起。先时媳妇们还要在旁边服侍,全被太夫人命令着一同坐了下来。 饺子是早就包好的,一碗碗的端上来,等上齐了众人才开始动筷。 因为是新年,饺子里也包了吉祥物事,只等着众人吃出来讨个好彩头。今日却是柯氏吃出了第一个,吐出来一看时,是一个赤金的小石榴。 妯娌里只有常氏算是嘴巧,便听得她开口,“石榴寓意多子多福,大嫂明年这是要给我们徐家添丁进口,开枝散叶了。” 柯氏还算是新妇,听了这话不由有些脸红,却也还是落落大方,“借二弟妹吉言了,我自嫁过来以后,婆母慈爱,丈夫尊重,妯娌之间也和睦。看着家里的孩子们也个个聪明可爱,确实也羡慕的很。” 前生柯氏的确是在嫁过来的第二年就有了身孕,只是可惜没有能够保住,之后就添了一点小毛病,直到四五年之后才有了六郎沐声。 太夫人也很高兴,“你们那一房人丁确实单薄了些,能早日给我添个孙子孙女自然好,只是也必不操之过急,顺其自然就好。” 柯氏闻言,温顺的起身道了声“是”。 却听见常氏“诶哟”了一声,原来也是吃到了吉祥物事,是一串雕工精致的赤金葡萄。 三叔母杨氏就掩嘴笑道:“二嫂还说嘴,既吃到了葡萄,明年可得给润姐儿和海姐儿添个弟弟才是。” 杨氏向来是方正的人,此时和常氏玩笑,大家就都笑起来。 众人也都陆续吃到了各种寓意的东西,有各种赤金的小玩意儿,也有雕刻了不同纹样的金银锞子,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因为家里的女眷几乎都是有诰命在身的,太夫人除了一品国公夫人的封诰之外,因为是公主长女,还有县主的封号。明日新年大朝,要进宫去和宫里的贵人们说话,几乎是要在宫里呆上一日的。 吃完了饺子,草草收拾了一番,便在这里给太夫人拜年。 拜年的规矩沛柔当然知道,今生陆嬷嬷又仔仔细细的教过了,她给太夫人磕完头,上前去接了太夫人给的压岁钱。 荷包比从前还要沉一些,她晚上睡前拿出来看时,是七个金錁子,雕刻的是“岁岁平安”的纹样,每个都有四五两重。 其他人大约也都和她一样是得的金锞子,只有沁声除了金锞子之外还得了一套文房四宝,听说是曾祖父曾经用过的。 他翻过年就满了十一岁了,教他的师傅说他明年满可以下场去试试考个童生回来。 太夫人听说的时候很高兴,像徐家这样靠军功起家的人家,不能承袭爵位的子弟,最好的出路就是读书,有了功名,分家之后自己也能撑起小家。 三叔父是举人,家里给他捐了一个六品的官在户部任职,杨氏出身官宦世家,见惯了娘家的兄弟们读书举业,进士及第,风光返乡,最大的心愿就是儿子能够争气考上进士。 幸而二哥沁声也的确很会读书,没有辜负杨氏和太夫人的期望。 她希望今生那些好的事情仍然能像原来一样发展,二哥仍然能顺利地娶到那位刘家的元娘,举案齐眉,花好月圆。 第十三章 姑姑 等到小辈们给太夫人和各位长辈拜完年,再将宫中贵人所赐之物分送各房,已经近了丑正。 小辈们困倦已极,就连海柔和沛声这两个最爱闹腾的此时也支撑不住,依偎在父母怀里出了松鹤堂。 四叔母郭氏强撑着行完了礼,脸色已经非常不好看,太夫人不由有些担心,临时让两个小丫鬟又去库房里找了些上好的药材包了送到四房居住的枫晚堂里。 太夫人和家里有诰命在身的女眷天不亮就都要进宫去请安,寅正便要按品大妆,这样看来,郭氏身上没有诰命倒也算是件幸事。 因为太夫人天不亮就出了门,又在宫里被贵人留下说话,回来时沛柔早已歇下,初一一整日沛柔几乎都没有见到太夫人。初二那日在宴息室里沛柔就在太夫人怀里赖了一天。 等到初三,是姑奶奶回门的日子,柯氏、二叔母常氏和四叔母郭氏的娘家都在京里,只有三叔母杨氏出身济宁望族,娘家并无人在京,因此在家帮着太夫人待客。 姑奶奶回门都是要带着儿女的,可闵氏夫人的孝期未过,做儿女的也不好随意走动,因此只有父亲陪着柯氏去了柯太师府。 前生沛柔就很不喜欢这个名义上的外祖父家。 柯家的人满口孝悌忠信、礼义廉耻,可沛柔却直觉不是这样。要说相处,她只和柯氏大哥的女儿柯明碧有交往,她总是笑脸迎人,好像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能使她改变颜色似的。 这样的人像一口深井,露在外头的只有碧绿的一汪,不知道它究竟深几何,清几许。沛柔几乎是有些本能的害怕她。 国公府嫡支向来女儿少。沛柔祖父那一辈只有徐太贵妃一个嫡女,没有庶女。而父亲这一辈却只有一个庶女。今日回来国公府的,就只有沛柔唯一的亲姑姑永宁郡王妃徐效媛。 她的母亲是太夫人的陪嫁丫鬟,生下她不久就因病过世了,她是在太夫人正院里长起来的,太夫人对她向来是视如己出,和嫡小姐也差不了多少。 永宁郡王原配王妃过世的早,也并未留下一儿半女,因为父亲和永宁郡王交好,在一次春宴上偶然见到了她做的诗词,便决定要求娶她为继妃。这在当时听说也是一段佳话。 说起来永宁郡王的原配王妃正是柯氏的亲姐姐。 燕梁规矩,继室在原配面前是要执妾礼的,或许是因为这个,她在柯氏面前总有几分不自在,两人走的并不亲近。 等各房来松鹤堂向太夫人辞行后不久,就见三叔父夫妇陪着一位花信妇人和一个青年男子进了松鹤堂正房。 沛柔正被太夫人指点着描红,一抬头那妇人和男人已经在太夫人面前站定给太夫人行礼。他们二人虽然站在一起,瞧着却并无丝毫夫妻之间的亲近之意。 妇人穿着宝蓝色绣葫芦纹的褙子,下身是月白色八幅湘裙,裙面上并未绣什么纹样,只是用颜色相近的蓝色丝线在底下镶了一道襕边,看起来很是清雅。 头发梳成了抛家髻,只在中间簪了一支鸾鸟点翠分心。她的容色看来并未多令人惊艳,且还有遮掩不住的疲惫之色。然而她只是站在那里,却会让人联想到一株开在深山中的兰草。只是山中寂寞,让那清雅之色也沾染上了几分无人欣赏的清寂。 前生沛柔并没有见过这样的她。那时她总是高贵的,甚至带着几分孤傲,国公府小姐的出身和太夫人的教养让她看起来始终是神采奕奕的,好像没有什么事情能难的倒她。 即便她和沛柔有着相似的出身,她看她的眼神也从来都没有什么同病相怜,反而总是带着几分居高临下。 太夫人显然也发现了她的异样,只是不动声色,笑着和青年男子寒暄了几句。。 那青年男子就是永宁郡王。 燕梁的王爷一般在皇父宾天之后才会去就藩,和皇帝同辈的亲兄弟没有一个是留在京中的。 永宁郡王的祖父也是分封了王爵的,只是因犯了错被贬为了郡王。所以皇室的这一支反而因祸得福能够留在燕京居住。 等永宁郡王给太夫人行完了礼,便由三叔陪着他去了外院歇息。太夫人和杨氏又聊了几句,就吩咐陆嬷嬷去沏一壶庐山云雾。杨氏闻音知雅,借口要去看看中午厨房的菜色,跟着陆嬷嬷一同退出了宴息室。 沛柔和她今生还是第一次相见,她就从罗汉床上站起来,穿好鞋,去给郡王妃行礼。 “沛姐儿见过姑姑,姑姑新年吉祥,万事胜意。”沛柔感觉到她的目光在自己身上绕了一圈,而后才笑道:“沛姐儿起来吧,真是个齐整的孩子。”就示意身边的侍女拿出早就准备好的荷包递给了沛柔。 沛柔大方接过,听得她笑意也有些勉强,知道她今日是无心应酬的了,正想找个借口出去,却见珠帘旁有一个如沛声一般大的男孩在探头探脑的,还故意发出些声响让屋内的人都注意到了他。 只听见太夫人笑道:“还不快过来,在那作什么怪呢。” 那男孩便笑嘻嘻的进来,在太夫人面前作了一个揖,“珣哥儿给外祖母请安,外祖母新年心想事成,长命百岁。”他是郡王妃的独子,也就是永宁郡王世子景珣。 “今天嘴这样甜,可见是想着我的好东西了。”太夫人笑着摇摇头。那男孩就扑到太夫人怀里,望着太夫人笑,“珣哥儿好久不见外祖母了,在家里可想念外祖母了,早就想来看外祖母了,外祖母可有想念珣哥儿?” 太夫人点着他的额头,“想谁也不想着你这个小魔星,我看啊,你不是想我,是想着来外祖母这里和沛哥儿一起淘气。” 话音刚落,便听得有人撩了珠帘冲了进来,不是沛声又是谁。就听得他惊喜的声音,“珣哥儿!我可等了你一上午了!” 景珣见沛声进来,在太夫人怀里就有些呆不住,太夫人就放开了他,假意皱了眉向着沛声道:“这可还好是你爹娘不在,不然回头又是一顿好罚。” 沛声就挠挠头不好意思,才想起来给太夫人和郡王妃请安。 见他礼数已全,太夫人也不过多苛责,只是想起来给景珣介绍沛柔,“这是你五妹妹,你们也是头一次相见,就互相给对方行个礼吧。” “外祖母可不要骗我,五妹妹那个丑八怪,不过几个月不见怎么变得这么漂亮啦?” 景珣围着她转了一圈,还要再说时,郡王妃不悦道:“越说越不像话了,还不快给你妹妹行礼。” 景珣像是很惧怕他母亲似的,老老实实的给沛柔行了一礼,沛柔自然也还礼不提。 “我和你母亲说话,也不拘着你们了,去园子里玩去吧,做哥哥的要把妹妹给照顾好。”太夫人摆摆手,看着下人们环绕着他们三人出去。 一时间宴息室里就只剩下她们母女二人,郡王妃看着沛柔的背影,目光微闪,向太夫人道:“自我出嫁后,母亲房里就没有养着别的孩子。从前我总担心母亲独自一人住在松鹤堂太过孤单,如今有了这孩子,母亲也有人做伴了。” “这孩子很好,也很聪明,确实宽慰了我不少。”太夫人就停下了捻着佛珠的手,“说说吧,这又是怎么了,我瞧你对着珣哥儿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 郡王妃就像泄了气似的,把所有的愁容都堆在了脸上,让她看起来有一种不符合年纪的老态。“栖雪阁的那位又有身孕了。” “哦?”,太夫人有片刻的讶异,“那位的年纪也已近三十了吧。可也不过是一个孩子而已,你有正室之位,又有珣哥儿,即便是再多一个庶子,又有什么关系。” 郡王妃揉了揉鬓角,像是很烦躁,恨恨道:“不过是一块肉罢了,有何可惧。永宁郡王府里还少庶子么?我只恨她要拿了珣儿来做文章。” “就是前几日,我把珣儿拘在屋里写字,这个不成器的东西就偷偷跑到了园子里去玩,这也罢了,偏偏身边一个人也没带。到了晚间我寻不到他,才知道他早就被那贱婢关在了她的栖雪阁里,说是珣儿冲撞了她,她要等着王爷回来给她做主呢。” 她说着尤不解气,扬起手里的茶杯便掼了下去,便听见清脆的碎瓷之声。 雪友忙带着小丫头忙赶进来察看,太夫人笑道:“没事,只是郡王妃失手打落了茶杯,等会儿再进来收拾。” 丫头们就行礼鱼贯退了出去。 或许是察觉到自己失态,郡王妃道:“让娘看笑话了。如今在王府里,我可是连一个茶杯都不敢轻易落了,生怕让人知道以为是我怕了她们了,只敢拿个杯子出气。” 太夫人就叹了一口气,望着女儿已然红了的眼眶有些不忍,“那王爷是怎么说?” 郡王妃拿着帕子拭去了泪水,冷笑一声:“早知道他于内宅之事上是个糊涂人,谁想到竟然能糊涂至此。他竟然信了那贱婢的话,又没有人能作证,只想着珣儿素日淘气,让珣儿数九寒天的去跪祠堂。” “我求了又求,拿了过几日要来国公府见您为借口,珣儿病了不好,他才改了惩罚,松口让珣儿去他书房跪着。对我只撂下一句‘慈母多败儿’就走了。呵,慈母多败儿。我看有他这样的父亲,儿孙又能有何出息。”话到最后,已经带了几分怨毒。 太夫人听完,知道女儿的心已经是灰了一半了,还是忍不住劝道:“这样的话在我面前说说便是了,可千万不要在他面前露出形迹。” 郡王妃凄然一笑,“女儿知道,要不然怎么在府里连一个茶杯也不肯落呢。我以往总还有些幻想,如今却是看开了,或者我这辈子也只能得一个珣儿,丈夫不可靠,就只能靠儿子了。” “总归世子之位是珣儿的,只要我熬过这十几年,再娶个好媳妇,便能同娘一样了,我盼着这日子呢。” 太夫人见女儿年纪轻轻便如同老妪一般的说话,勾起心中旧事,不觉也潸然泪下。 第十四章 熙和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二人才止住泪,唤人进来收拾了碎瓷,又打水净了面,仍屏退了众人,才重新坐下来说话。 太夫人便道:“你外祖母是太祖爷最小的妹妹,太祖爷把这江山打下来的时候,她不过才是六七岁刚刚懂事的年纪。之后便是金枝玉叶,锦衣玉食,这是生来运好。” “之后嫁给了你的外祖父,两人一生恩爱,生了我和你舅舅姨母四个孩子,都还算是成器,也算是一生顺遂了。可是即便像她这样,也曾经和我感慨,女儿家生在世上,嫁了人便只剩一个“苦”字,操持家务是苦,服侍丈夫是苦,侍奉公婆是苦,生儿育女也是苦。” 太夫人就从榻上站起来,打开宴息室南边的窗户,松鹤堂与梅真堂有回廊相连,从此处望去,正好能看见两座院子中间的小花园。 “你再看我和你父亲,外人眼中也算是恩爱夫妻。我生在周家,书香门第,自小也算知书达理,夫妻十数年风雨,一朝有了嫌隙,你父亲就纳了个大字不识的婢女为妾,还生了你四弟。” “至亲至疏夫妻,枕边人最了解你,也就知道他做些什么你最痛。即便你四弟这些年来待我也算是极孝顺,可我看着他,始终难以忘记当时你父亲将你四弟的生母领到我面前,要我喝她敬的茶的场景。” “若不是为了你们四个,我是绝无可能和他和好的。哪怕如今他人已经去了,午夜梦回我见到他,还是忍不住要埋怨他。” 太夫人又接着道:“你来看梅真院外的那棵梧桐树。你父亲说梧桐是忠贞之木,我们成婚之后,他特意去城外寻找的树苗,和我一起把它栽种在这里。如今斯人已去,梧桐犹在,相伴几十年,又是谁违背了‘忠贞’二字呢?” “不过都是一时的快意罢了。”郡王妃顺着太夫人的目光,也望着院中的梧桐,十几年过去,那梧桐早已经高至屋檐,可以想见夏日时是如何枝繁叶茂。 “一时喜欢,便娶回家,生儿育女;一时不喜欢了,就任由她被人践踏,甚至自己也要来踩上几脚方才满意。” “所以你这样想我其实并不觉得有错。效娘,你是永宁郡王的正妃,可也是定国公的女儿。永宁郡王是皇室贵胄不错,可定国公府也为他们景家的天下立下了汗马功劳。当初是他永宁郡王求了你去,虽为继室,可前头的原配并没有子女,老郡王妃也是明理之人,我和你父亲才点了头。” “你如今既为正妃,你的儿子也就是世子,其他人再如何也越不过你去。求不得的东西不必再求,只要你不行差踏错,终究会有你的福气等在后头。” 太夫人和郡王妃在松鹤堂说话,沛柔和沛声、景珣则早就在仆妇们的簇拥下进了熙和园。她见二人身后都有两个丫头跟着才放心。 定国公府占地阔大,内院各房的正堂都围绕着熙和园修建。北面中轴线上是历代定国公与国公夫人所居的梅真堂,再远些就是老国公与夫人颐养天年的松鹤堂。 梅真堂以东是二房居住的柏济堂,以西是三房的桦默堂。四房住的枫晚堂则在东南方,也最靠近沛柔前生所居的翠萼楼。 虽然是三人一起进园,但沛声和景珣年龄相近且都是男孩,素来就在一起淘气,自然更有话说,两个人走在一起,一路都没停下话头,也不知道在商量些什么。 沛柔就只是在扬斛的指点下看着园子里的风景。 今生她还是第一次逛这园子。前生她出嫁之后,做梦都想回到这里。徐家的女孩子满了十岁才会搬到园子里住,这一辈的女孩不多,园子里最热闹的时候除了她也不过住了海柔和四房的那对双胞胎。 可那时她还有其他的手帕交,春日宴万艳争芳,她和其他的贵族少女在这无边的春色里游戏,曲水流觞,管弦丝竹,春天好像永远也不会过去。 此时他们正沿着园子里最大的湖静湖散步,鸥鹭亭夏日的景色最好,静湖里种了大片的荷花,望也望不着边际。 她后来有了心事,最喜欢绕着湖边散步。她的丫鬟织夏还曾经以这湖为灵感为她裁了一条荷叶裙,以碧绿色染料晕染湖丝,以这布料为底,用极细的银线细细的描绘出荷叶的纹理,裁剪亦不以平整为要,十六幅的裙子,每一幅的边缘都是不同的弧形。 她曾穿着这裙子去见过齐延,可落在那无意的人眼中,不过是有些怪异罢了,又哪里有半分可比拟水佩风裳,凌波湖上的自然之美。后来也有人学她穿这裙子,可也只是昙花一现,最终无人欣赏。 湖里结的藕是脆生生的,带着清甜,在水井里镇一夜,第二日切了薄片,之后只要略微加些蜂蜜桂花,便是她最爱的消暑甜品。出嫁之后再让人做了这道菜上来,就再也没有在家时尝的到的清甜,因此她也就不再吃了。 从鸥鹭亭沿着静湖再往南走就能到夕照楼。翠萼楼只是两层的小楼,和江南富裕人家为未出嫁的女儿修建的小楼相似,夕照楼却是典型的北方建筑。 虽然只有三层,每一层的层高都与普通的房屋不同,在夕照楼上可以俯瞰整个定国公府,甚至还能看见皇城的外城。 原本皇宫附近是不允许修建这样高的观景楼的,定国公府原来是前朝一位受宠王爷的府邸,虽然是违制的建筑,当时的皇帝也并未命令他拆除。 开国之后这座府邸便赏赐给了第一代的定国公。太祖爷也曾来府中游玩,见这座楼建制辉煌华美,也不忍心将它推倒重建。虽然这座小楼最终没有被拆除,但为免嫌隙,夕照楼的三楼一向是以铁索铁链锁住,不能随意进入的。 此时新年已过,天气却并未回暖,湖面上仍结着冰,偶尔有园中豢养的仙鹤在冰面上行走。靠近鸥鹭亭边的湖水冰面上凿了大洞,有时也有仆妇们服侍着主子们在这里给湖中的锦鲤喂食。 沛声和景珣见了就嚷着要喂鱼。他们三人身边各跟了两个丫头,沛声就遣了身边的一个小丫头去找管园子的仆妇要鱼食,等了半日不见人来,就不耐烦起来,又说要去鸥鹭亭里坐坐。 沛柔是客随主便,无可不可。 才在鸥鹭亭里坐下时候,景珣又说该上些茶水点心,遣了身边王府里带来的一个丫鬟跟着沛声的另一个丫鬟去附近的茶房里要点心。 这样一来,他们两个身边就只剩下一个丫鬟了,沛柔正觉得有些不妙,就见他二人站在亭子边缘,翻身下了亭子,居然就飞快的往夕照楼的方向跑了过去。 剩下的丫鬟连着沛柔在内一时都瞠目,景珣带着的丫鬟才想着去追,又哪里追的着。沛柔知道这两个都是混世魔王,也害怕出事,就遣了自己身边的一个小丫头也去夕照楼的方向找找。她身边就只留下扬斛一个。 没了沛声和景珣在身边吵吵闹闹,她反而觉得清净了不少。重生之后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独处的时候了,前生最后的日子只有纭春陪在她身旁,她是安静的性子,两个人在小院里,一天也说不了几句话。 可那时候她的身体实在已经太差,连思考都好像没有了力气。梦里总是见到父亲、太夫人还有徐家的其他人,醒来时枕巾都是湿透了的。后来她干脆也可以不再睡,闭着眼睛数着更漏到天明,周而复始。 这一世她醒过来不久就面临了生母的死,而后住进了松鹤堂里。太夫人待她很好,再不能更好了,可她毕竟不是真正的幼童,每日里彩衣娱亲,总有觉得疲倦的时候。 生母和徐家和太夫人之间摸不着的联系始终困扰着她。还要思考如何让徐家在十几年后的储位之争上不再像前世那样站错队——她毕竟是内宅女子,对政治并没有那么关心,也不记得前生究竟发生过哪些事情让父亲和整个徐家站在了废太子那一边。 她一时觉得心里乱的很,就站起来在亭里四处走动。扬斛以为她是被兄长们撇下有些不高兴,便笑道:“园子里四处都有人看守,即便是那两个小丫头找不到少爷们,其他当差的仆妇也总有见着他们的,五小姐不必担心。” 扬斛话音刚落,就看见一个小丫头匆匆忙忙跑过来,脸上尤有泪痕。沛柔才发现原来也是熟人,是景珣后来身边的大丫鬟,名叫冷金的。 还没有说话就跪在了扬斛面前,“奴婢是王府的家生子,是服侍世子的。方才追过去实在是找不见世子爷,园子里的路也不熟,还请姐姐帮着找一找,若是郡王妃知道世子爷不见了,只怕奴婢一家都要被发卖了,还请姐姐救命。” 扬斛一时也被吓着了,下意识的去看沛柔,才要拒绝时,便听沛柔道:“扬斛姐姐也去找找五哥哥和世子他们吧,我一个人在这也无事,想必马上去拿鱼食和茶水点心的姐姐们就回来了。我方才恍惚听见五哥哥说要去夕照楼看看,你们不妨还是去那找找。” 见扬斛仍然不愿,冷金立刻给沛柔和扬斛各磕了一个头,“还请姐姐救命。” 扬斛只好点头,向沛柔道:“那小姐在此稍坐,我去和那边的仆妇说一声让他们去松鹤堂传话,还是把寒客或是雪友姐姐请到这边来好些。” 沛柔就点点头,让她快随冷金过去不提。 第十五章 景珣 等扬斛随着冷金往夕照楼往方向去找人,一时间真是万籁俱寂。左右无事,沛柔就开始闭目养神,风声也是安静的,偶尔从遥远的水面上传来几声鹤鸣。 没多久她突然感觉到有人轻轻的拍了拍她右边的肩膀,转身去看时,却发现并没有人,然后就被站在她左边的景珣吓了一跳。 还以为他们是去夕照楼里玩了,结果却居然跑到这里来吓唬她。 虽然被吓着了,她也并未表现出来。她是熟知她这位表哥的,若是发现你被他捉弄着了,只怕就要次次都来捉弄你。 果然他见沛柔并未被吓着,就觉得有些无趣,“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徐沛柔那个丑八怪去哪里了?” 沛柔一时有些失语,她的名字可从来没有和‘丑八怪’这三个字连在一起过,也不知道沐柔是怎么得罪了他,“世子说的想必是六妹妹了,她如今在家里排行第六,改了名字叫沐柔。我是定国公的女儿,生母是过世了的莫姨娘。” 景珣就摸了摸鼻子,凑到她身旁,像要看清她究竟长什么样子似的,“这也太奇怪了,我可从来没听说过你。” 前生他对沛柔的出现并没有那么大的反应。他同他的父亲永宁郡王一样,都爱在美色上留心。虽然是表兄妹,可郡王妃对沛柔的态度一直都并不太友善,因此她和景珣的关系一直是不近不远,只是有时遇见了也会缠着她说话。 她对景珣的耐心向来欠奉,懒得再回答他这无聊的问题,“世子若是想知道我的来历,不如还是去问祖母。我年纪也还小,有些事情也记不清了。” 景珣就凑的更进了些,“算了,这也不要紧。知道你是大舅舅的庶女就够了。不过你比原来的五妹妹可好看多了。” 虽然他们都还是小孩子,可是这距离也还是莫名的让她感觉到危险,她立刻站了起来,要往亭外走,“世子的丫鬟正在找您,您既然在这里,我去让那边的仆妇去把您的丫鬟找回来。” “不必去了,她们知道我在这。”景珣见她要走,站起来张开了手挡在亭子的阶梯上。 这算什么?简直就像街头恶霸在调戏良家少女。 沛柔盯着他,“那想必也是世子让人把我的丫鬟叫走的吧。” 景珣见她语气不善,将手收回来,“你别这么凶啊,我只是想和你说说话,丫头们都在多没意思。你别叫我世子了,你也叫我表哥吧。” “那世子的话可说完了?若是说完了,我要回松鹤堂去了。世子爷若是觉得无趣,不如去枫晚堂看看六妹妹和七妹妹在不在家。” 燕梁女子回门也多有不带庶出子女的,四叔母身体不好照管不过来,想必是不会带着双胞胎回娘家的。 “她们俩有什么好玩的,一个呢逗一逗就哭,跟个泼妇似的;另一个呢怎么逗也没反应像根木头。”景珣就翘着二郎腿在亭边坐下,一幅百无聊赖的样子。 永宁郡王和父亲一样都是当今天子的伴读,自小一起长大,也为了皇帝南征北战,立下不少功劳,是如今宗室王爷里最受皇帝宠信的一个。 景珣却一点也没像了他父亲,前生文不成武不就,还流连青楼楚馆落了一个纨绔之名。 姑姑是太夫人亲自教养出来的,却教出了这样一个儿子,这是她前生一直不得其解的问题。 反倒是永宁郡王的庶长子很有父亲的风范,在西北也立下了不小的战功。庶长子的生母是永宁郡王侧妃许氏,和宫里的许贤妃正是姐妹。 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景家的两兄弟就被许家的两姐妹迷的神魂颠倒。 许侧妃出身既高,有宫里得宠的姐妹,儿子教养的又好,景珣母子在永宁郡王府里就有些被动,几乎要坐不稳世子的位置。 沛柔虽然是庶出,可毕竟是定国公唯一的女儿,父亲又是皇帝的肱骨之臣,有了这样的媳妇,景珣的地位自然也更稳当了。彼时沛柔正因齐延伤情,也确实是对他死了心,准备认命的听从家里的安排嫁进永宁郡王府。 可临到下定,永宁郡王府却忽然改了主意,另聘了柯太师的长孙女柯明碧为世子妇。从那以后,两家的交集就少了很多。 沛柔并不想嫁给景珣,听闻此事只是松了一口气,也没有去深想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如今想来处处都是疑点。 两家是世交,郡王妃更是她亲姑姑,虽然平时对她也多有不满,可也不至于做出这样伤两家情分的事情来。 她前生可真是个棒槌,居然这样重要的事情都不多想一想,难怪最后落得这样的下场。 当时两家要亲上加亲的风声都已经传了出去。前生听闻永宁郡王要再度和定国公府结亲,世子要娶定国公独女,沛柔的死对头恒国公赵家的五娘赵姿龄曾经特意在当年的春宴上嘲笑她:“宗室的纨绔子弟和公府的骄纵千金,当真是绝配。” 对于他们这样的人家来说,悔婚并不是一件小事,婚姻并不仅仅是结两姓之好,更多的是政治资源的交换的政治立场的声明。在这种情形下悔婚,无疑是对定国公府的羞辱。 昭永年间两家一直都是坚定的站在一起的盟友,可永宁郡王居然不惜得罪徐家也要悔婚,这实在是太不寻常了。 她想要让徐家逃离抄家灭族的命运,恐怕的确就要从此时着手,从细微之处发现问题。 沛柔就突然对今日郡王妃的表现感兴趣了起来。“表哥平日在王府里都做些什么,可有什么有趣的事。我平日里都和祖母一起,等过了十五就要和姐妹们一起去上学了,所以祖母最近在告诉我描红。” 景珣见她回转过来,待他不再那么冷淡,就显得很高兴,也没有深想,“我爹给我请了两位先生,早起要跟着武师傅打拳,下午和文先生一起念书。进了腊月二十才放的假,这几日每日也要在母亲的书房里写一百个大字。因为今天出来拜见外祖母,倒还没有写。” 沛柔便佯装惊讶,“姑姑的学问很好吗,还有自己的书房?” 景珣就一骨碌坐直了,像很骄傲似的,“我娘是外祖母亲自启的蒙,也是外祖母告诉她读的书,她在你们府里原先住的地方有一屋子的书,叫什么‘寒烟阁’的,你没有去过吗?” 沛柔摇头,“我今日才是第一次逛这园子。” 景珣拉了她的手就要走,“我知道在哪,我带你去看。” 沛柔被他扯的一踉跄,好不容易才挣脱了他的手,“我的丫头会找不见我的,我看我们还是等她们回来了先去松鹤堂,既然是姑姑的旧居,让姑姑带我们过去看看岂不是更好?” 说到这里,沛柔有些犹豫的道:“不过我看姑姑今天好像不是很高兴似的,是不是表哥又淘气惹姑姑心烦了?” 景珣人已经蹿到了亭子外,就不悦地踹了一脚脚下的石子,“不是我。府里的侧妃又有了身孕了,前几日我不过是在花园里玩,她非说是我冲撞了她,我爹就不分青红皂白罚我跪了一场,我娘也挨了他好几句重话。” 沛柔注意到他的手已经紧紧的握成了拳,“我爹实在是太不讲道理了,宁肯信那个老妖婆也不肯信我和我娘。” 沛柔突然觉得重生在这个年纪真是一件好事。她只是随便一问,便可以引来想要的答案,后来的景珣虽然纨绔,可也不会连这点城府都没有。 她心下了然,景珣话中说的应当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许侧妃了,未来王府里会有一位备受宠爱的小县主。 这也难怪郡王妃心烦,未来的十数年间,直到永宁郡王身死,王府的后院才真正属于永宁郡王妃和未来的世子妃。 在昭永十六年太子被废之前,永宁郡王应当和徐家一样是坚定的保皇党。在太子被废之后,父亲反而不知道为何站到了被废的太子那边,和后来上位称帝的三皇子对立。 柯太师是废太子的老师,和太子有扯不断的关系,永宁郡王府娶了柯家女为妇,应当也是跟柯家有相同的政治立场。 然而这和徐家的立场并不矛盾,那又是为何要舍近求远,不顾两家多年的情谊和名誉做出悔婚的事情来。 若说和他向来宠爱的许侧妃有关,就更说不通了。废太子是许贤妃所出,算是许侧妃的外甥,许家是天然的太子党。 难道只是因为自己骄纵不驯的名声在外,所以姑姑也不愿意娶她为儿媳?可是柯明碧也未必就能讨得了她的好。而且这是必然会得罪自己的娘家的。她能在永宁郡王府屹立不倒,靠的可不全是正妃之位,更多的还是定国公府这个娘家。 怎么想都不对。 太复杂了。 沛柔就又想事情走了神,景珣喊了她两声她才回过神来。 重生之后她太容易出神了,这几乎成了她的一个缺点,应当改掉才是。 在这说了这么久的话,她才突然想起来,“五哥哥去了哪里?”前生她求沛声替她向齐延传个话他怎么说也不肯,今天倒是就放景珣和她在一起单独说话。 “五妹妹,我在这。” 沛柔循着声音望去,才发现原来沛声竟然就坐在亭外的一棵榆树上。她不由得冷冷一笑,说他是个猴子可真没说错,“五哥哥可真是好身手。我应当告诉三叔母一生才是,免得她总是说你一无是处。” 沛声就三下两下从树上下来,“五妹妹怎么这样,说不了几句话就要去告我的状。” 沛柔还要再说时,却见冷金那丫头从树丛后转了出来,给众人行礼,沛柔往园门的方向一看,正见寒客带着方才去取鱼食的丫头往这边过来,于是就先压下话头暂且不提。 第十六章 侧妃 寒客给众人行了礼,便听她笑道:“如今虽然开了春,天气却还冷,在亭中休息久了只怕还要伤风,奴婢遇见了五少爷身边回去取茶水点心的丫鬟,就自作主张让她们先回了松鹤堂。” 寒客是太夫人身边的大丫鬟,在主子们面前素来是有脸面的,沛声便道:“寒客姐姐说的是,我看我们喂完了鱼就早些回去吧,只怕也快要开席了。” 沛声难得乖觉,沛柔也不戳穿他,和沛声景珣一起洒了鱼食便一同出了园子。 路上沛声就不动声色的凑到了沛柔身旁,“我爬树的事情你可千万别告诉我娘啊。” 沛柔有心要晾他一晾,只装做没听见。 沛声急道:“你不说话我就当你是同意了。” 沛柔就加快了脚步还是不理他。 等到了松鹤堂里,果然见诸事齐备准备开席了,太夫人一见他们回来便笑道:“可是在园子里玩的不愿意回来了。” 景珣就上前道:“外祖母,你们家的园子真好。等天气暖了,我能来这里住一段时间吗?” 太夫人搂了他,“这可不是外祖母说了算的,你要问你娘。你得听她的话才是。” 景珣就在太夫人面前撒娇,“我听我娘的话,我娘也得听您的话,您就让我娘同意我来这里住吧,我一定再不淘气的。” “这个珣哥儿。”一席话说的大家都笑起来,太夫人就点着他的鼻子,“我听你娘说你现在每天要写一百个大字,什么时候拿来我看看,若能都写的工整有力了,我就让你娘把你送过来住几日。” 景珣就看着他娘,“这可是外祖母说的,娘你听见了吗?” 郡王妃的脸色看着比方才要好多了,听见儿子这样说话,也忍俊不禁,却仍板着脸教子:“你外祖母说一百个大字全要写的工整有力,这可不是简单的事。我看你能写成这样,只怕是要到了明年了。”又挽了身旁杨氏的手,“你这孩子什么时候能学学你沁二哥,读起书来是再不要人操心的。” 三叔母就笑道:“我看珣哥儿就很好,每日还能静下心来写一百个大字呢。”她指点着沛声,“你再看看这个,比珣哥儿还大了两个月,每日里能写一百个小字都是谢天谢地菩萨开眼了。” 沛声原本老实的站在一旁,听见话题转到了他身上,不由得着急起来,喊了一声“娘”。大家就又笑了起来。 沛柔一直只是安静的听着,听到有趣处,也跟着笑笑。 等到开了席,沛声就坐在沛柔身旁,怕她心里还有气,一直陪着小心。一时饭毕,太夫人和郡王妃进了内室歇息,景珣被安排在西厢房里由沛声陪着,沛柔则歇息在她的碧纱橱里。 今日事多,沛柔有些睡不着,于是便拿出了早晨郡王妃赏她的荷包,拆开看时,是一块小儿手掌大的羊脂玉佩,雕着竹报平安的图样,于郡王妃的身份地位而言,这份见面礼只是不轻不重。 沛柔就又翻身取了前日宫里太妃赏的物件,她当时有些惊讶,她不过入府才半个多月而已,太妃就已经知道了她的存在。 太妃赏赐下来的也是一块羊脂玉佩,她们姑侄俩倒想到了一起。上面雕的却是一只活灵活现的小狗,脚下还踏着一只绣球,十分神气可爱。沛柔是昭永二年出生的,属相正是狗。 把玩了一会儿,沛柔才睡下半刻,迷迷糊糊间就听见有人轻叩窗板的声音,她起身去看,不是沛声又是谁。他身量不够,就搬了一个花盆过来,人踩在花盆上,在窗外和沛柔说话。 “五妹妹,我也不是有意去爬树的。珣哥儿说他想和你单独说话,我怕他捉弄你觉得不妥,才爬到树上的。” 沛柔原先也没想去杨氏那告状,不过是想借此事拿捏拿捏他,听见他这样说,心里的气也消的差不多了。“以后可不要去爬树了,要是从树上摔下来,可有你好看的。” 沛声就开心起来,“我就知道你是担心我从树上摔下来,你就原谅我一回,下次再也不敢了。不过,你打听永宁郡王府的事情做什么,我曾经听见我娘对我爹说让他不要管永宁郡王府的事情。” 沛柔有些讶异,景珣在这个年纪没有城府,可沛声却居然发现了她是在套景珣的话。“只是话赶话说到了那里,我可是第一次见姑姑。”她到底没有忍住,“三叔母原话是怎么说的?” “只要你不告诉我娘我今天去爬树了,我就告诉你。”沛声对着她眨眼睛,恍然间有了后来那个不羁少年的神采。 果然五哥还是五哥,沛柔道:“原来就没打算去告你的状。你快说吧。” “我娘说,‘永宁郡王府里的事复杂的很,若不是仗着宫里那位,府里的那个又怎么敢这样嚣张。这不是我们能管的事情,只怕连大哥都无能为力。现在是皇子们都还小,再过几年还不知道是怎样光景呢。效娘也只能是熬着了。” 沛声说完就开始低头沉思,“府里的那个应当就是珣哥儿说的那位侧妃了,那宫里那位呢?郡王府里的事和皇子们又有什么关系?” 沛声到底年纪还小,若是前生的她乍然听了这样一席话只怕也是一头雾水。宫里那个当然是指许贤妃,从一入宫就是盛宠,连她的儿子也是子凭母贵颇受今上宠爱。 因为皇子都还小看不出能力,才没有分出明显的区别,等皇子再大一些,可就不是如今的太平光景了。杨氏不愧是官宦世家养出来的姑娘,见事明晰长远。“我也不知道。五哥哥还是快回去吧,待会被三叔母发现你偷跑出来可真要挨罚了。” 沛声一拍脑袋,很慌张的样子,“出来的有些久了,那我就先回去了,你好好休息。”说完也没等把花盆归位就一溜烟的跑了。 等众人午睡起身,在松鹤堂的宴息室里又闲话了一会儿,就见三叔陪着永宁郡王大步流星地进了松鹤堂。 永宁郡王的神色有些不豫,给太夫人作了一个揖,便听得他道:“方才有小厮来报,说是府里出了一点小事,小婿恐怕要和王妃先回府中。” 太夫人听闻未见丝毫不悦,“既是如此,效娘你就先随姑爷回府吧。总归都住在京城里,下次再来看我也是一样。也替我向你母亲问好,叫她有空也出来走动走动。” 永宁郡王便笑着应是,携王妃和儿子告退,由三叔夫妇送出了府。临走前景珣还依依不舍,和沛柔约定了下回来一起去寒烟阁看看。 郡王妃听见提到‘寒烟阁’,不由得回头看了一眼沛柔,见她落落大方的给自己行礼,也就并没有多说什么。 直到回了王府她才知道原来郡王说的小事,是栖雪阁的那位又闹了不舒服。 既然是如此,摆明了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又何必拖着她一起回来。 她先打发了景珣回正院写字,便随着丈夫一同去了王府东边许侧妃所居的栖雪阁。她很少踏足妾室居住的地方,栖雪阁名字虽然清雅秀气,却是三间两进的院子。她跟着丈夫的脚步踏进正房,便觉得格外的寒冷。 永宁郡王虽然当年也是圣上的伴读,但却实实在在是个武人,并不喜欢诗词歌赋古玩金石,栖雪阁完全是按照他的喜好布置的,虽然富丽堂皇,在她眼中却实在是庸俗不堪。 此时许侧妃正躺在床上,俏脸白生生的,像是没发现她也在似的,只拿一双水涟涟的眼睛看着郡王。 王爷就大步上前扶起她,“绒娘,小厮说你今日一直腹痛,可请了大夫来,现在可好些了?”许侧妃闺名绒眉。 许侧妃就依在他怀里,低声道:“回王爷的话,妾早起便有些不舒服,等到中午也并没有好转,心里害怕,就拿了王爷的名帖去太医院请了一位太医来看。不知怎的,还惊动了宫里的贤妃娘娘,娘娘又另派了一位太医过来。两位太医给妾诊治了,都说并不妨事,只是胎儿在肚里渐大,妾还有些不惯罢了。” 郡王妃便道:“许侧妃无事便好。只是我瞧着室内似乎没有点炭盆,有些寒浸浸的,银丝碳都是按份例送足了吧,因你有了身孕,我让他们每个月多送了十斤过来。可还够用?” 她像是才发现站在一旁的郡王妃,却也不动,只似笑非笑,“郡王妃一片好意,妾心领了。只是妾如今又有了身子,居然并不太怕冷,因此才没令他们生了炭盆。”又转头向郡王道:“说来也是奇怪,妾当年怀着珅儿的时候倒并没有什么反应,只这个淘气,总闹得妾不得安生。” 景珅便是永宁郡王的庶长子,向来乖巧伶俐,很得他父亲喜欢。郡王妃冷笑道:“珅儿过了年也有十岁了,侧妃怀着珅儿的时候,可是十年前的事情了。如今年纪渐长,自然身体也不比从前,正该擅自保养,少用心思才是。” 许侧妃听得她讽刺自己的年纪,又暗暗牵出前几日她算计景珣的事情,不由有些恚怒,正要出言反击时,便听得郡王道:“王妃若是无事,便早些回正院去吧。珣儿是个一刻无人照管就要生事的性子,王妃平日要多上心才是。” 她早已懒得看他们郎情妾意,听闻丈夫又提及儿子,心中亦是深恨,只不动声色的行了礼,便告退回了正院。 第十七章 灯会 回门的姑奶奶并不会留在娘家用晚膳。近了酉初时分,众人就陆陆续续回府,都进了松鹤堂用晚膳。 从外祖家的回来的海柔显然很是兴奋,拉着沛柔叽里呱啦的说个不停,沛柔只好强打起精神回应,以免引得她不高兴。 用过了晚膳,或许是见海柔说的高兴,怕她今日没有出门心理有了落差,父亲让她坐在她膝头,温声细语的问她今日过的怎样,和兄长们在一起有没有不高兴的话。 她就一一回答了。 和前生不同,她今生仍然很爱她的父亲,可是却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和他相处。母亲临死前的眼神分明是有不甘和不舍的,带着无尽的遗憾而去,而活着的人或许也有悲伤,却仍然可以娇妻美妾,富贵荣华,她实在觉得很不公平。 前生她死了之后?齐延是不是也就和何霓云以及他们的孩子生活在一起,让另一个女人做了陪衬,而后其乐融融,岁月静好。 没有答案。 又过了十几日,到了元宵佳节,因要带小辈们出门看灯,众人一起在熙和园中一处叫满庭芳的轩馆中用了晚膳,便各自回了院中预备出门。 过完年后几日李嬷嬷便执意要回来当差,沛柔想着她独自一人在院中也是长日无聊便由着她回松鹤堂服侍。此时她正帮着沛柔系着披风的带子,满脸都是心事,却欲言又止。 沛柔出门看灯,护卫是父亲的亲兵,身边带的仆妇则主要都来自梅真堂。李嬷嬷大约是担心灯市人多,柯氏的人看不好她。每年在灯会集市上走丢的人都不少,哪怕是豪门权贵也有丢失了孩童的。 可沛柔却知道柯氏并不会在这上面做文章,更何况身边还有父亲在场。父亲做事向来谨慎,像今日这样府里有不少人要出门的,他通常都会吩咐人在灯市上布暗哨。 她就牵了李嬷嬷的手,“嬷嬷不必担心,今日意姐儿是随着父亲一起出门,意姐儿会听父亲的话,不会乱跑的。” 在无人处她仍然自称“意姐儿”,李嬷嬷将母亲视作亲女,这是母亲取的名字,斯人已逝,这样也算是小小的宽慰。 李嬷嬷拍拍她的手背,在松鹤堂住了月余,沛柔也长胖了些许,手背开始饱满起来,更显得柔嫩白皙,有些像这个年纪的孩童应该有的样子了。“姐儿可千万记得不能乱跑,若是看中了什么东西,只管遣了身边的人去买就是了。” 沛柔就点点头,辞了太夫人和李嬷嬷,由陆嬷嬷牵着在一群人的簇拥下往梅真堂去。父亲和柯氏已经穿戴整齐,润声也站在一旁,只等着她过来就可以出发。 沛柔就笑着过去牵了哥哥的手,要和他一起出门。 润声就苦笑了一下,含蓄道:“五妹妹今夜跟着父亲和母亲好好玩,灯市上人多或许有些乱,一定要小心。” 沛柔有些不明白他的意思,疑惑道:“大哥哥难道不和我们一起去吗?” “母丧未完,不好随意走动。”他的声音很平稳,里面的感情很淡,听不出伤心。 怎么把这件事给忘了。若不是答应了海柔要陪她去看灯,她也不想出门了。 庶出的子女当然也要为嫡母守孝,更何况她的母亲也才过世不久。不知道这样润声会不会误会她。 或者是看出沛柔神色中的犹豫和自责,润声像是感到抱歉似的,“妹妹出门好好玩,若是看见了好看的花灯,千万记得给我也带一盏回来,我可以挂在小书房里。” 出门的事情已经无法更改,沛柔就对着他笑了笑,“沛姐儿记住了,一定给大哥哥带回来。” 等到了外院的轿厅,长辈们自去寒暄,海柔却早已经等的不耐烦了,一见到沛柔立马跑到了她身边埋怨道:“怎么来的这么慢,现在都快酉正了,没等到戌正就必然要回府了,算来也没几个时辰好玩。” 沛柔就歉意的道:“今儿比昨天又冷了些,大毛的衣服原本都收起来了,临时要找,就耽误了点时间。” 正说着,就听见常氏的声音:“海姐儿,和妹妹说两句话就快过来吧,马车已经备好了,早些出门也可以早些回来。” 海柔就笑着和她挥挥手,跟着常氏和姐姐出了月洞门。她一走沛柔才有余裕观察轿厅里的人。二房似乎只去了夫妻二人和润柔姐妹,并没有带上海声。常氏一向不喜欢她这个庶子,没想到居然做的这样明显。 三房倒是人都到齐了,三叔父生在权贵之家能得举人功名,其实已经非常了不起,当年还曾经得到过先帝的夸奖,让权贵子弟都已三叔为榜样。杨氏更是出身官宦世家,百年书香沉淀在身上,看起来真是一对璧人。 过完年似乎沁声的个头又长了不少,如今看来已经很有少年郎的风仪,和父母站在一起像一幅协调的水墨画。只有沛声正朝着她的方向看,挤眉弄眼的,像是很想过来搭话似的。 让她觉得有些讶异的是,向来身体不好的四叔母今日居然也要出门。 她毕竟也还是年轻妇人,今日穿着鹅黄色的杭绸褙子,只在边缘镶了绣了兰草的襕边,袖口和领子还絮着毛边。头发简单的挽成了纂儿,也只插了一只雕成玉兰花形的白玉簪。裙子是豆绿色的八幅湘裙,只在其中的一幅上绣了兰草图。 或许是上了粉的缘故,她今日的脸色看起来并不像是常年病弱的样子。发现沛柔正看着她,并不以为忤,只是温和的笑了笑,便转身牵着四哥浣声随着丈夫出了门。 双胞胎则由乳娘牵着,跟在嫡母身后也出了门。 大房坐的马车落在最后,也是最华丽的。与沛柔当日进府时的马车不同,今日所坐马车的其实是国公夫人出门专用的。马车里十分宽敞,所用的帘子和靠枕都是万金难求的蜀锦所制,即便是夜晚看来也是精致非常。 车里早已经准备好了茶水点心,才用过晚饭,沛柔并不觉得饿。 父亲骑马走在前面,马车里只有沛柔和柯氏两个人,算来这还是今生她第一次和柯氏独处。 才坐下来,柯氏就招呼她用点心:“沛姐儿,这些点心都是梅真堂小厨房自己做的,也不知道你爱吃什么,挑了喜欢的用一点吧。” 前生此时她们已经相当亲密,柯氏自然不会像这样有些客气的和她说话。沛柔也有些不知道如何应付,于是只是点点头,然后习惯性的捡了一小块自己爱吃的核桃酥,“谢谢母亲。” 柯氏便温柔一笑,“姐儿喜欢吃就好。若是吃了觉得好,就让小厨房里的厨子给你做了送一些到松鹤堂里。” 沛柔就摇了摇头,“祖母说点心不能吃的过多,对牙不好。而且沛姐儿吃了点心就会吃不下饭,祖母说小孩子吃饭最重要,要长身体。” 柯氏摸了摸她的头,“姐儿真乖,正该听祖母的话才是。姐儿如今在松鹤堂里住的好不好?要不要也搬到梅真堂里住一段日子,也和你大哥哥作伴。” 这是还打着教养她的主意吗?“沛姐儿喜欢祖母,祖母说若是想哥哥了,去梅真堂找哥哥玩就是了。只是哥哥平日里要读书,也没空陪沛姐儿玩。” 柯氏便笑着看着她不再说话。 幸而灯市离定国公府也并不远,就在城中的朱雀大街,大概行了一炷香的时间众人就到了灯市旁边的灯笼胡同。众人陆续下了车,海柔便跑到了沛柔身旁。 有海柔在,总比和柯氏独处要好。润柔看着妹妹欢快的样子摇了摇头,又怕有前科的妹妹惹事,就也和沛柔她们结伴。 灯市可游玩的去处有很多,因此便大房二房结伴,三房四房结伴各去游玩。约定了戌末在灯市上最大的酒楼醉春楼里定好的包厢看完焰火表演,亥时一刻再一同回府。 灯市果然和沛柔记忆中的一样繁华非常。燕梁开国至今三任皇帝都可以算是明君,百姓安居乐业,百业俱兴。灯市的繁华不过是盛世的一个缩影。 灯市主街道非常宽敞,两边都扎了兔子形状的灯笼,绵延十数里。前生沛柔和家里的其他孩子都并不相熟,只是跟着父亲,父亲也就把她放在肩头逛完了整个灯市。 而今生她和姐妹们相处的很好,见她能融入这个大家,父亲也觉得很欣慰,因此只在孩子们后面默默陪伴。 海柔难得出门,几乎是目不转睛的盯着花灯看,也还没忘了问一些无聊的问题,“你说为什么扎的灯笼全都是兔子啊,为什么不扎些别的小猫小狗小老虎什么的,真的就是因为今年是兔年吗?” 她自顾自的往下说,“而且往年好像也并没有看见有这样长的动物形状的灯。” 润柔一面盯着妹妹们怕她们跑远,一面道:“我听说是因为宫里的许贤妃属兔,所以皇上才下令让人扎了这些灯的。” 润柔过完年已经有十二岁了,她为人温和守礼又聪慧大方,权贵或是清流家的女孩都和她相处的很好,有不少手帕交,知道这些并不稀奇。这些兔子灯的确是皇帝为了自己的宠妃而扎的,她前生是过了几年才偶然听人提起这件事的。 而且不光是上元节当日,这些花灯还将继续照亮燕京的夜晚长达半个月的时间。灯市有十几里长,兔子灯也就绵延十几里,里面燃的都是灯油,且都是明火,需要有专人看守,若有损坏还要替换,所费人力物力颇巨。 听说曾经有御史上书,言花灯之靡费,皇帝当场就摘了他的官帽,革了他的功名并且永不再录用。 而后就再无人敢在这些事情上置喙,可许贤妃在民间的名声也就随之一落千丈,在一些茶馆里甚至还有大胆的说书先生,把许贤妃几乎说成了狐媚祸国的妲己。 第十八章 赵五 皇帝原本是个明君,可是只要一遇见与许贤妃有关的事情就会失去理智。前生许贤妃突然薨逝的时候,沛柔已经不是懵懂的孩童了,对当时的情况记忆深刻。 贤妃的猝然过世后来被查明与当时也颇有宠爱的齐淑妃有关,淑妃立刻就被废为了庶人,在冷宫中以一条白绫结束了性命。 后宫诸人,有不少曾与贤妃为难过的嫔妃与其母族俱被帝王的雷霆之怒波及,或被打入冷宫,或者直接没了性命。 母家则或被罢官,或被夺爵抄家,即便是与贤妃之死并无关系的官宦勋爵也是动辄得咎,京城中一片凄风苦雨,人人自危,依稀又有了先皇元昭末年宁远大将军阮凛叛国案发之后的样子。 淑妃作为谋害许贤妃的主谋,其出身的诚毅侯府几乎也要被夺爵。旨意都压在了案头,却突然传来齐家二子,也就是齐延的二哥齐廵在西北战死的消息。 齐家的成年男子诚毅侯和诚毅侯世子皆在西北前线,家中只剩孤儿寡母,齐廵的遗孀正怀着遗腹子,抱着丈夫的牌位和其他人一起跪在皇城下。 因为这样,尽管齐家的爵位保住了,地位却也是一落千丈,从原来排得上号炙手可热的勋贵一下落到了无人问津的底层。齐家原本在西北的兵权也被收了回来,全家的男子都在家中赋闲。 直到齐淑妃所出的三皇子成了储位之争的赢家,齐家才重现了开国时的辉煌。 可那是踩着他们徐家人的性命才换回来的。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许贤妃是在昭永十年的夏天过世的,距离现在还有两年。 徐家这一代并没有人入宫为妃,这件事对徐家唯一的影响就是父亲在齐家兵权被卸以后被皇帝派往西北,直到五年后,贞静公主被送往西北与敕勒王和亲之后才被召回。 也就是因为如此,前生柯氏才能肆无忌惮的将沛柔养成了那样不讨人喜欢的性子。 灯市两旁有不少的铺子和小摊,小摊上的东西大多粗劣,前生她觉得新奇也曾买了许多,回府后不过把玩片刻便丢在了一旁。沛柔想起要给润声带一盏花灯回去的事情。 她记得前生京城有一家叫“成珑记”的铺子花灯做的最好,每年不同的节日都会做一些款式别致且数量有限的花灯售卖,颇受燕京贵族和官宦之家喜爱。 此时这间铺子正在眼前,她自然是要进去逛逛的,海柔却还没有看够街上的花灯,并不想进铺子里逛,因此便跟着父母和姐姐先去前面看人猜灯谜。柯氏逛至一半突然闹了不舒服,父亲就令仆妇们服侍着她先行回府。 一般讲究的人家都会在上元节之前把家中需要用的花灯都采买妥当,上元节当日虽然铺子里也摆放了琳琅满目的花灯,但其中的珍品数量却少,况且沛柔来的时间也不算早了,此时能称得上是精美的花灯只剩下摆在货柜正中央的两盏。 两盏灯皆是用琉璃制成的,一盏灯上绘了寒宫玉兔的图样。一只雪白的月兔闭着眼睛卧在桂花树下,以落花描绘出微风,上悬明月,下有宫室。明月处恰是花灯中烛芯所在之处,精致非常。 另一盏灯则是蟾宫折桂的图样,用极大的篇幅描绘了桂花树,树旁有云梯,一只兔子背对观者攀爬在梯上。同样也有一轮明月高悬,以烛火照耀。 今年是大比之年,想必这样的花灯是为了讨那些有赴考子弟的人家的好。 两盏花灯都很有趣,蟾宫折桂可以送给大哥润声,剩下一盏寒宫玉兔可以带给太夫人,沛柔正和父亲说话请父亲将它们都买下来,却突然有一个和她年纪相仿的女童率先出言:“父亲,这两盏灯小五都要了。” 沛柔下意识的就眯了一下眼睛,恍然又成了前生那个骄纵的公府千金。 这个声音她太熟悉了,除了恒国公赵家的五娘赵姿龄不会再有别人。 前生她和赵家的五娘被坊间的那些纨绔子弟并称“京城双姝”。 定国公徐家和恒国公赵家的矛盾由来已久,开国时分赏诸位有功之臣,徐家在武将中份属第一,得封一等定国公的世袭爵位。赵家在前朝就是贵族,太祖起事一呼百应,赵家也顺势而起,最终也得了一等恒国公的封赏。 徐家得封国公的时候连腿上的泥都还没有洗干净,又让赵家人如何心服口服。 先帝爷的原配皇后在先帝继位后不久就薨逝了,继后就出自恒国公赵家,为先帝育有一子云阳王景裕,虽然是皇后,却并不见宠。 而徐家送进宫的女儿虽然无子,却是元昭年间后宫最为受宠的妃子,甚至先帝怕她膝下寂寞,还过继了一个公主到她名下。 最后也是徐贵妃支持的太子成为了下一任帝王。 赵家的女儿成了太后,可她的亲子云阳王景裕在今上继位之后前往封地就藩,之后不久就病逝了,连一儿半女都没有留下。而徐贵妃膝下的宛平公主虽然有儿有女,却是远嫁东北肃昌侯蒋家,几年也难得回燕京一次。 前生她和赵家的五娘相识的日子与如今相差无几,二月是她祖母的五十寿宴,前生她很依赖柯氏,几乎片刻都不能离开,也就跟着柯氏也去了恒国公府赴宴。 她听闻柯氏介绍沛柔是徐家的五小姐,且和她一样用了红宝石的首饰之后,立刻就对她产生了敌意,沛柔那时也是爆竹脾气,一来二去两人就成了对头。 幸而两家关系原本就不好,有所往来也不过是面子情,就随她去了。 前生那么多的贵族小姐,惟有她们并称“京城双姝”,不仅仅是因为她们在家都行五。 以出身论,沛柔虽然是定国公庶女,却也是唯一的女儿;赵姿龄虽然是正经的嫡女,却并不是出身能够袭爵的世子一脉,她父亲只是一个屡试不第的秀才,连沛柔的三叔都比不过。 以性格论,她们皆是骄纵任性,目下无尘,爆碳一样的性子。以样貌论,长成之后二人都是难得一见的国色,如明珠朝露,春花秋月一般,难分伯仲,就连今上在听闻“京城双姝”的名声之后,在一次皇家的春日宴上特意召见了她们二人,也曾笑道:“一如三春之桃,一如九秋之月,果在伯仲之间耳。” 几乎就要当场将她们指婚给皇子,幸而被长辈们以年纪尚小为由岔过了话题。 最后赵姿龄却还是成为了皇子妃,也在三皇子继位后成为了赵家的又一位皇后。 和她们赵家的前一位皇后不同,这位皇后几乎是专房之宠。三皇子并不是一个明君,执政时暴虐不堪以致民怨迭起,作为他亲信的齐延成婚五年几乎都在外替他平叛。可他对赵皇后的深情却是毫不掺假,为了她连选秀也可以不办,后宫形同虚设。 只可惜红颜薄命,赵皇后的身子一直不好,新皇为她遍寻名医,惟有齐延身边的大夫林羡开的药方使她的病体有了些起色,林羡也因此被新皇奉为神医。 可神医最终也没能挽留住她的性命,她在徐家被抄家族灭后不久也就香消玉殒。 新皇下令全天下的人都为皇后戴孝,那时沛柔在的香山小院也曾经被巡查而来的官兵勒令换成丧事的仪制,她这才知道原来她多年的对头也走在了她前头。 沛柔正想出言,却是大人们先寒暄开了,赵五娘的父亲是赵家四爷,有功名却没有官身,父亲就只以他的表字称呼他,“申之兄,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赵四爷也客气的回礼:“国公爷向来是个大忙人,今日能在此遇见,可真是缘分。”他拍了拍身前的女童,“这是小女姿龄,这是你徐伯伯,快给徐伯伯行礼。” 就听见女童比方才更甜腻天真的声音,“徐伯伯安好。” 沛柔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她总爱在长辈面前装乖巧。父亲便道:“小女沛柔,在家行五,这是你赵四叔。”她也不必父亲出言提醒,周全的行了一个礼:“赵四叔安好。” 她果然就见赵五娘瞪大了眼睛,像是很惊讶似的。 她大约还没有听说过自己,只是在惊讶和她们家家世相当的定国公府突然多出了一个和她身份地位相似的小姐。 沛柔没有理睬她,只是拉着父亲的衣角向着父亲道:“沛姐儿也想要这两盏花灯。” 赵五娘的眼睛里霎时就填满了怒火,正要上前却被她父亲一把拉住,“既然两家的孩子都想要,我看不如便一家一盏,女儿家娇气,今日难得出门总想让她们高高兴兴的。” 父亲笑道:“申之兄说的是,小女被家母看的如同眼珠子一般,若是今日回去嘴上拖着油瓶,只怕我还要挨母亲一顿排头。”这是有意要抬一抬她的身价吧。 沛柔就故意去看那盏寒宫玉兔的花灯,果然赵五娘就上前一步,“我看这位姐姐大概比小五大了一些,做姐姐的能否让小五先挑?” 沛柔笑道:“我是四月十六的生辰,属狗,不知道妹妹生于何年何月。不过既然妹妹想要先挑,那就请便吧。”赵五娘和她是一年生的,和她祖母是一日的生日,都在二月,因此在家备受她祖母喜爱。 赵五娘神色就有些微的不自然,却还是上前拿了那盏寒宫玉兔的花灯,“多谢徐五小姐割爱了。”见长辈们没有注意,还朝着沛柔翻了个白眼。 沛柔心中好笑,也不甘示弱的冷哼了一声,上前拿下了另一盏蟾宫折桂。这盏灯送给大哥润声正好,给太夫人的花灯倒是得再挑了。 赵家的人和徐家的人向来说不到一起去,因此买完了花灯便也不再同行。 父亲到底还是将她放在肩头看了一回花灯。 她前生唯一遗憾之处便是她的身量不够高挑,此时被父亲放在肩头,看见的风景自然不同,几乎抬手就能捉到天上的星辰。 有千言万语涌上心头,潮涌退去,只剩下无法言说的柔情。 第十九章 齐延 定国公带着沛柔进了醉春楼早已定好的雅间的时候,徐家其余几房的人都已经到齐了。见他们进来,纷纷笑着问好。 只有二房的人个个面色不豫,海柔似乎刚哭过似的,眼睛瞧着有些红肿。 沛柔和长辈们问了好,正想去沛声身边问问发生了什么事,却是六妹沐柔站到了她身边,低声道:“三姐姐方才闹着要去放河灯,结果遇到了一位什么祝小姐,二人不知道怎么吵了起来,三姐姐差点落到水里。” 沐柔幸灾乐祸的语气让她觉得很不舒服,她只笑了笑,就站到了角落里海柔身边预备安慰她。 这位祝小姐想必应当是刑部左侍郎祝译的嫡女祝煦怜,前生海柔和她向来不对付。 最重要的是,宣瑞伯夫人,也就是前生海柔的婆婆相中的儿媳妇人选正是这位祝小姐。她父亲此时就已经是正三品的刑部左侍郎了,等她出嫁了之后,过几年更是外放成了山东布政使,是从二品的地方大员。 前生海柔的婚事是她外祖母做的主,宣瑞伯夫人心里并不十分愿意,和常氏这个小姑的关系也就并不融洽。海柔过门两年多没有身孕,她对她颇多不满。 或许正是因为这样,在海柔有了身孕之后,她见儿子每日与小妾寻欢作乐冷落妻子,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海柔憔悴消瘦直至难产而亡。 常氏虽然有时行事有些颠倒没有章法,对房中人更是狠戾决绝,可对自己的两个女儿是真的心疼到了骨子里。 前生润柔远嫁,她时不时就要打点东西让家下人千里迢迢送到甘肃,海柔难产血崩时,甚至不惜和娘家人闹翻了脸,硬是要把孱弱的外孙接到定国公府里来养。 这个孩子也是宣瑞伯府的嫡长孙,宣瑞伯府的人又怎么能愿意,最后虽然孩子并没有接过来,可他身边的乳娘仆妇也都是常氏亲自挑选的,隔两日就会回定国公府给常氏报信。 她认定了沛柔也是害死海柔的元凶之一,也曾把她的生活搅的天翻地覆。 沛柔就握了海柔的手,正想出言宽慰她,却还是海柔先开口,“五妹妹,你这盏花灯好漂亮啊!你能把它送给我吗?回府以后我首饰匣里的东西随你挑。” 沛柔失语,她已经不太习惯小孩子跳脱的思维。“这可不行,三姐姐,这是我出门前大哥哥说让我给他带回去的,我不能言而无信。” “哦。”海柔就又消沉了下去,整个人看起来恹恹的。 沛柔正想问她方才具体发生了什么事,却见定国公的亲卫进来禀报:“末将参见国公爷,诚毅侯府太夫人求见。” 诚毅侯府?太夫人? 沛柔下意识的就握紧了海柔的手。也许是太过用力的,海柔霎时就惊呼了起来,“五妹妹,你弄疼我了。” 定国公就回头看了一眼她,而后向那亲卫道:“快请进来。” 沛柔喃喃的向她道了歉,之后就开始出神。 诚毅侯府太夫人正是她前生的太婆婆何氏,也是是当朝兵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何焱之妹。何家原本只是平民之家,在何焱之前,数代也只出过一个举人,到了何焱这一代,他不到三十就考中了进士。 他也确实是个能人,为官几十年一直稳步晋升,大约在六、七年前就入了阁。 也就是因为这个哥哥,何氏才能嫁给当时的诚毅侯府世子,到如今已然是太夫人之尊。诚毅侯府满府皆是她的子孙,无人敢违逆她的意思。 何霓云是何焱的嫡亲孙女,何太夫人正是她的姑祖母。所以前一世何家败落,何霓云才会住进诚毅侯府里,爬上了齐延的床,甘愿做他的妾室。 或者也不能说是她爬上了他的床,何霓云一直觉得是沛柔抢了她的正室之位,毕竟她和齐延原本就是两情相悦,郎情妾意的。 不过片刻,就见一个已满头华发的老妇人带着七八个丫鬟,扶着一个少年的手进了雅间。她行色匆匆,早已不再年轻的脸上写满焦急。 海柔看着这阵仗有些惊讶,和她偷笑道:“这哪里像是一个侯府的太夫人出行,简直就是太后娘娘出巡。” 何氏年轻时家中并不富裕,甚至还要自己操持家务,一朝富贵,最喜欢讲究这些无用的排场。 一时两方厮见过,就见她身旁那少年上前一步,给定国公行了一个军礼。 这几年定国公留在京中,在朝中只任了西山大营都指挥使一职,或者这少年也是在西山大营中任职的。 只听那少年开口道:“今日小侄侍奉祖母带着四弟出来灯市游玩,手下的人没能将四弟看好,此时他已经不知去向,祖母十分着急因此才贸然求见。小侄曾在灯市上遇见贵府的暗哨,不知能否请国公爷派人帮忙寻找四弟。” 四弟?齐延? 齐延居然走丢了? 她根本不知道前生还有这种事情。 前一世她认识齐延的时候刚刚及笄,而齐延已经满了十七岁,已经长成了那个看起来温和守礼,实际上冷漠疏离的少年。 那时是昭永十六年夏季的马球会。 燕梁的风气比前朝要开放的多,贵族女子也可以参加游宴,如男子一般骑马射箭。 定国公府和恒国公府都是武将世家,沛柔的马术是父亲亲自教的。 每年圣上若是去香山避暑,父亲要伴驾,就会带着她住在定国公府在香山的别院里。 别院里建有很大的马场,等到日色西沉,沛柔就会纵马驰骋在马场里,她仍然记得那种快意,仿佛天地都阔大了许多,夕阳被她踩在脚下,拖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沛柔和赵五娘向来不和的,那一次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赵五娘要和她比赛。 沛声也是要和她作对的,就拉着向来和他关系好的齐延去给赵五娘助阵。而她这边则是永宁郡王世子爷景珣和柯氏的外甥,也就是柯太师之孙柯明叙。剩下的位置则由两府善马球的家丁补齐。 才开始没多久她就顺利的进了球,她正志得意满,而后那个原本不起眼的少年就技高一筹,连续进了两球。 她不免有些急躁,在马上没有坐稳便抢着击球,差点从马上摔下来。也是齐延及时捞了她一把她才免于被马匹践踏的命运。 从那之后燕梁的贵族才知道,原来他们之中还有一个极擅马球的少年叫做齐延。 徐家的五娘才知道,原来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能令她那样的心动。 她用了很少的时间来惊魂未定,却用了很长的时间来回忆四月的那一个午后。 他另外两个哥哥她都是见过的,眼前这少年既不是传闻中骁勇善战而后来却病弱不堪的诚毅侯府世子爷齐廷,也不是他心思诡谲只爱在内宅上用心思的三哥齐建。 想必这少年应当就是他埋骨于西北战场,却救了诚毅侯府一门的二哥齐廵。 此时离焰火表演开始不过剩了一刻,等到焰火表演开始,整个灯市只会更混乱。那时再要去寻找一个孩童,希望就更渺茫了。 定国公立刻就示意手下的人带着何太夫人身边的丫鬟下楼去灯市找人。 定国公便宽慰齐廵:“今日灯会,官府也有派人维持秩序,我已经令国公府的暗哨全部出动去寻找你弟弟了,应当很快就有消息传来的。” 又对何太夫人道:“请老夫人安坐,贵府的孙少爷想必不会走远的。” 齐廵便又向父亲行了一个礼。礼数周全,让人心生好感。 沛柔前生并没有机会见到他,却和他的遗孀夏莹吹以及他的遗腹子思哥儿相处了好多年。在夏莹吹口中,他是很英武的少年将军,十四岁就能上阵杀敌,在战场上绝不肯退一步;也是很好的丈夫,待她从来是温柔体贴,温声细语,从不会看一眼她房里的丫鬟,也没有让她受过半点委屈。 定国公便和他聊起来:“年前在兵部述职碰见了你父亲,他说你过完年也要随他一起去西北了?” 或者是谈及西北,这个他即将建功立业成就男儿热血的地方,齐廵看起来并不白皙的面庞有了别样的神采:“今年过年只有父亲一人从西北回京,大哥仍镇守在西北前线。父亲的意思,明年就让我留在那边,他带着大哥回京述职。” 父亲拍了拍他的肩膀,“西北的确是可以大展宏图的地方,可也别忘了,你的家人都在等你回来。” 可怜夏莹吹的春闺梦里人,终究还是埋骨于千里之外的西北战场。 正说着,就有侍卫来报,已经找到了齐家四公子,马上就会把人带过来。 何太夫人立刻便起身要向父亲道谢,双方就又是好一阵客气。 果然不过片刻,就有一个和沛声一般大的男孩被七八个丫鬟簇拥着进了雅间,何太夫人将他好一阵埋怨,才想起来让他和房中诸人见礼。 彼此都还没有到要分席的年纪,因此也并不用回避。 她还真没想到这一世这么早就会遇见他了,虽然她知道她今生必然也会遇见他的。 燕京贵族的圈子不过那么大,若是今生徐家仍然没有能够逃脱抄家灭族的命运,三皇子继位后的那几年,在新帝扶持和齐延逐渐施展的才能下,齐家成为燕京权贵中的第一人,她和她的家族甚至可能还是要看着他的眼色过日子。 但是那不要紧,她是内宅女子,终此一生,也只会在内宅的三寸天地里打转。哪怕她因此日惊夜惧,他甚至都不会知道她的名字。 她一直以为她今生只要不去参加那次马球会,不要非和赵五娘争个高下,就不会再和他有什么牵绊了。 那如今呢。他们这么早就已经遇见了彼此,往后能全然没有交集吗? 她实在很后悔今日出门。 第十九章 齐延 醉春楼里的雅间早已定好,定国公带着沛柔进去的时候,徐家其余几房的人都已经到齐了。见他们进来,纷纷笑着问好。 只有二房的人个个面色不豫,海柔似乎刚哭过似的,眼睛瞧着有些红肿。 沛柔和长辈们问了好,正想去沛声身边问问发生了什么事,却是六娘沐柔站到了她身边,低声道:“三姐姐方才闹着要去放河灯,结果遇到了一位什么祝小姐,二人不知道怎么吵了起来,三姐姐差点落到水里。” 沐柔幸灾乐祸的语气让她觉得很不舒服,她只笑了笑,就站到了角落里海柔身边预备安慰她。 这位祝小姐想必应当是刑部左侍郎祝译的嫡女祝煦怜,前生海柔和她向来不对付。 最重要的是,宣瑞伯夫人,也就是前生海柔的婆婆相中的儿媳妇人选正是这位祝小姐。 她父亲此时就已经是正三品的刑部左侍郎了,等她出嫁了之后,过几年更是外放成了山东布政使,是从二品的地方大员。 前生海柔的婚事是她外祖母做的主,宣瑞伯夫人心里并不十分愿意,和常氏这个小姑的关系也就并不融洽。海柔过门两年多没有身孕,她对她颇多不满。 或许正是因为这样,在海柔有了身孕之后,她见儿子每日与小妾寻欢作乐冷落妻子,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海柔憔悴消瘦直至难产而亡。 常氏虽然有时行事有些颠倒没有章法,对房中人更是狠戾决绝,可对自己的两个女儿是真的心疼到了骨子里。 前生润柔远嫁,她时不时就要打点东西让家下人千里迢迢送到甘肃,海柔难产血崩时,甚至不惜和娘家人闹翻了脸,硬是要把孱弱的外孙接到定国公府里来养。 这个孩子也是宣瑞伯府的嫡长孙,宣瑞伯府的人又怎么能愿意,最后虽然孩子并没有接过来,可他身边的乳娘仆妇也都是常氏亲自挑选的,隔两日就会回定国公府给常氏报信。 她认定了沛柔也是害死海柔的元凶之一,也曾把她的生活搅的天翻地覆。 沛柔就握了海柔的手,正想出言宽慰她,却还是海柔先开口,“五妹妹,你这盏花灯好漂亮啊!你能把它送给我吗?回府以后我首饰匣里的东西随你挑。” 沛柔失语,她已经不太习惯小孩子跳脱的思维。“这可不行,三姐姐,这是我出门前大哥哥说让我给他带回去的,我不能言而无信。” “哦。”海柔就又消沉了下去,整个人看起来恹恹的。 沛柔正想问她方才具体发生了什么事,却见定国公的亲卫进来禀报:“末将参见国公爷,诚毅侯府太夫人求见。” 诚毅侯府?太夫人? 沛柔下意识的就握紧了海柔的手。也许是太过用力的,海柔霎时就惊呼了起来,“五妹妹,你弄疼我了。” 定国公就回头看了一眼她,而后向那亲卫道:“快请进来。” 沛柔喃喃的向她道了歉,之后就开始出神。 诚毅侯府太夫人正是她前生的太婆婆何氏,也是是当朝兵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何焱之妹。 何家原本只是平民之家,在何焱之前,数代也只出过一个举人,到了何焱这一代,他不到三十就考中了进士。 他也确实是个能人,为官几十年一直稳步晋升,大约在六、七年前就入了阁。 也就是因为这个哥哥,何氏才能嫁给当时的诚毅侯府世子,到如今已然是太夫人之尊。诚毅侯府满府皆是她的子孙,无人敢违逆她的意思。 何霓云是何焱的嫡亲孙女,何太夫人正是她的姑祖母。所以前一世何家败落,何霓云才会住进诚毅侯府里,爬上了齐延的床,甘愿做他的妾室。 或者也不能说是她爬上了他的床,何霓云一直觉得是沛柔抢了她的正室之位,毕竟她和齐延原本就是两情相悦,郎情妾意的。 不过片刻,就见一个已满头华发的老妇人带着七八个丫鬟,扶着一个少年的手进了雅间。她行色匆匆,早已不再年轻的脸上写满焦急。 海柔看着这阵仗有些惊讶,和她偷笑道:“这哪里像是一个侯府的太夫人出行,简直就是太后娘娘出巡。” 何氏年轻时家中并不富裕,甚至还要自己操持家务,一朝富贵,最喜欢讲究这些无用的排场。 一时两方厮见过,就见她身旁那少年上前一步,给定国公行了一个军礼。 这几年定国公留在京中,在朝中只任了西山大营都指挥使一职,或者这少年也是在西山大营中任职的。 只听那少年开口道:“今日小侄侍奉祖母带着四弟出来灯市游玩,手下的人没能将四弟看好,此时他已经不知去向,祖母十分着急因此才贸然求见。” “小侄曾在灯市上遇见贵府的暗哨,不知能否请国公爷派人帮忙寻找四弟。” 四弟?齐延? 齐延居然走丢了? 她根本不知道前生还有这种事情。 前一世她认识齐延的时候刚刚及笄,而齐延已经满了十七岁,已经长成了那个看起来温和守礼,实际上冷漠疏离的少年。 那时是昭永十六年夏季的马球会。 燕梁的风气比前朝要开放的多,贵族女子也可以参加游宴,如男子一般骑马射箭。 定国公府和恒国公府都是武将世家,沛柔的马术是父亲亲自教的。 每年圣上若是去香山避暑,父亲要伴驾,就会带着她住在定国公府在香山的别院里。 别院里建有很大的马场,等到日色西沉,沛柔就会纵马驰骋在马场里,她仍然记得那种快意,仿佛天地都阔大了许多,夕阳被她踩在脚下,拖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沛柔和赵五娘向来不和的,那一次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赵五娘要和她比赛。 沛声也是要和她作对的,就拉着向来和他关系好的齐延去给赵五娘助阵。 而她这边则是永宁郡王世子爷景珣和柯氏的外甥,也就是柯太师之孙柯明叙。剩下的位置则由两府善马球的家丁补齐。 才开始没多久她就顺利的进了球,她正志得意满,而后那个原本不起眼的少年就技高一筹,连续进了两球。 她不免有些急躁,在马上没有坐稳便抢着击球,差点从马上摔下来。也是齐延及时捞了她一把,她才免于被马匹践踏的命运。 从那之后燕梁的贵族才知道,原来他们之中还有一个极擅马球的少年叫做齐延。 徐家的五娘才知道,原来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能令她那样的心动。 她用了很少的时间来惊魂未定,却用了很长的时间来回忆四月的那一个午后。 他另外两个哥哥她都是见过的,眼前这少年既不是传闻中骁勇善战而后来却病弱不堪的诚毅侯府世子爷齐廷,也不是他心思诡谲只爱在内宅上用心思的三哥齐建。 想必这少年应当就是他埋骨于西北战场,却救了诚毅侯府一门的二哥齐廵。 此时离焰火表演开始不过剩了一刻,等到焰火表演开始,整个灯市只会更混乱。那时再要去寻找一个孩童,希望就更渺茫了。 定国公立刻就示意手下的人带着何太夫人身边的丫鬟下楼去灯市找人。 定国公便宽慰齐廵:“今日灯会,官府也有派人维持秩序,我已经令国公府的暗哨全部出动去寻找你弟弟了,应当很快就有消息传来的。” 又对何太夫人道:“请老夫人安坐,贵府的孙少爷想必不会走远的。” 齐廵便又向父亲行了一个礼。礼数周全,让人心生好感。 沛柔前生并没有机会见到他,却和他的遗孀夏莹吹以及他的遗腹子思哥儿相处了好多年。 在夏莹吹口中,他是很英武的少年将军,十四岁就能上阵杀敌,在战场上绝不肯退一步;也是很好的丈夫,待她从来是温柔体贴,温声细语,从不会看一眼她房里的丫鬟,也没有让她受过半点委屈。 定国公便和他聊起来:“年前在兵部述职碰见了你父亲,他说你过完年也要随他一起去西北了?” 或者是谈及西北,这个他即将建功立业成就男儿热血的地方,齐廵看起来并不白皙的面庞有了别样的神采:“今年过年只有父亲一人从西北回京,大哥仍镇守在西北前线。父亲的意思,明年就让我留在那边,他带着大哥回京述职。” 父亲拍了拍他的肩膀,“西北的确是可以大展宏图的地方,可也别忘了,你的家人都在等你回来。” 可怜夏莹吹的春闺梦里人,终究还是埋骨于千里之外的西北战场。 正说着,就有侍卫来报,已经找到了齐家四公子,马上就会把人带过来。 何太夫人立刻便起身要向父亲道谢,双方就又是好一阵客气。 果然不过片刻,就有一个和沛声一般大的男孩被七八个丫鬟簇拥着进了雅间,何太夫人将他好一阵埋怨,才想起来让他和房中诸人见礼。 彼此都还没有到要分席的年纪,因此也并不用回避。 她还真没想到这一世这么早就会遇见他了,虽然她知道她今生必然也会遇见他的。 燕京贵族的圈子不过那么大,若是今生徐家仍然没有能够逃脱抄家灭族的命运,三皇子继位后的那几年,在新帝扶持和齐延逐渐施展的才能下,齐家成为燕京权贵中的第一人,她和她的家族甚至可能还是要看着他的眼色过日子。 但是那不要紧,她是内宅女子,终此一生,也只会在内宅的三寸天地里打转。哪怕她因此日惊夜惧,他甚至都不会知道她的名字。 她一直以为她今生只要不去参加那次马球会,不要非和赵五娘争个高下,就不会再和他有什么牵绊了。 那如今呢。他们这么早就已经遇见了彼此,往后能全然没有交集吗? 她实在很后悔今日出门。 第二十章 焰火 父亲、二叔父、常氏、三叔父、杨氏、润柔、海柔、沁声、沛声全都站在她身前,等着齐延过来和他们见礼,她看不清他的脸。 沛柔没有动,她觉得她全身的血液都在无声的沸腾,嘈杂的声音令她有些目眩。 前生她嫁进诚毅侯府的确是十分不情愿的。 她的确是很喜欢他,可这却也并不代表在齐延告诉她他早已心有所属之后,她还会高高兴兴的妆点自己,带着无边的期冀成为他的妻子。 沛柔没得选择,齐延也没有。 所以她想,她不求和齐延举案齐眉、琴瑟和鸣,但相敬如宾总可以,然后生一个像齐延那样的孩子。 那时候她已经开始觉得自己的性子不好,所以害怕养女儿,总怕把女儿也教养的像她一样,嫁出门去后要吃无尽的苦头。 男孩子总归好一些,养大了放他出家门去摸爬滚打,他就会知道在这天地之间自己到底价值几何。 齐延的容貌生的很好,剑眉星目,鼻若悬胆,风姿隽爽。 他平日最喜欢穿直缀,用同色或者淡色的丝线绣了松针或者竹叶,用木簪束发,是一幅文弱书生的打扮。 可她也见过他一身戎装拿剑的样子,他那双写了无数锦绣文章的手,能开三石弓。 她向来是以自己的容貌为傲的,他们的孩子一定会生的很好看。 此刻她想象中的孩子就站在她面前。 不知道何时挡在沛柔和他身前的人们全都散去了,他双手作揖,在沛柔面前弯下腰:“五世妹安好。”重新站直了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她忽然觉得很好笑。 他此时不过是一个九岁的孩子,她体内的热血究竟是在为谁而沸腾。 前生与齐延相识的人都会说,齐家四郎谦恭有礼,温润如玉,使人如沐春风,是个翩翩佳公子。 可她却知道这一切不过都是表象,他待谁都是温和的,可那温和并不代表善意。而他原本就是如今日一般冷漠的人,又冷漠又安静,可以轻易地把她逼到失去理智。 他还太小了,还没有学会戴上他的面具。 沛柔并没有打算给他还礼,恰好此时已经是亥正。第一颗焰火点亮了京城的夜空,厢房里的人全都聚拢到了窗户前,去欣赏一年不过数次的焰火表演。 齐延就看了她一眼,那一眼里连好奇都没有,对她的无礼也并没有什么反应,站到了何太夫人身旁。 定国公定的原本是两间阔的雅间,因为都是骨肉至亲,所以并没有以屏风隔开,十分宽敞。 找到了走丢的少爷,齐家人似乎也并没有要走的意思,准确的说,是何太夫人并没有要走的意思。 她带着的七八个侍女一回来,立刻把原本宽敞的厢房挤的满满当当,徐家人不得不只站在一边的厢房窗户前欣赏焰火。 海柔就嘀咕开了,一时怪沛声挡了她的视线,一时又说沐柔踩了她的脚。 沛柔就看了一眼齐廵,他的面颊已经染上了红色,还是定国公轻轻的拍了拍他的背,示意他不必在意。 沛柔也就专心注目于夜空。 前生在齐延在场的地方她就没有从容过,今日是此生的开始,她想从容一回。 盛世的烟花,乱世的战火。 她前生最喜欢看焰火,她并不觉得那是轻浮不详之物。 这世间很少有像焰火一样极致的美丽,毕竟也有很多结局不好的事物,连曾经美丽的机会都没有。 那时候她太年轻,也的确很美丽,以为人生能够永远花团锦簇,就如同在最顶点盛放的焰火。 可前生也并没有那么多的机会看焰火。 许贤妃薨逝之后昭永年间就很少有这样的庆祝活动,皇帝大概是要天下人一同来感受他失去挚爱的痛苦。 今生她倒也不再爱看焰火了。 她后来想想,昭永一朝的定国公府,不就正如这焰火绚烂耀眼。可是繁华过后,身在其中才知道有多痛苦。 她生在盛世,两生她都没有什么大志向,只想做被家人宠爱着的孩子,也想做宠爱孩子的母亲。 这心愿她前生只实现了一半——不管是出于何目的的宠爱,她终究是度过了无忧无虑的大半生,最后的下场既是他人所迫,也是她咎由自取。 何况比起上一世暴亡在诏狱中的父亲,斩首于午门外的叔父兄弟,自缢在府中的祖母叔母,她的结果已经好了很多。 齐延居然是知道她的心愿的,临死前他抱着她,温柔而非温和的和她说话。 那时的他正是她梦寐以求的样子,他穿着松青色的直缀,绣着深一色的竹叶。 她已经看不清他的样子,只好紧紧的攥着他的袖口,袖口上绣着的竹叶并不是平整的,有点像是成婚之后她给他做的唯一一件衣服。 她的女红不好,做完之后就知道他不会穿,甚至都没有送给他。 她从齐家出来的时候什么也没有带。地契、房契、银票、首饰,她全都没有带,只闯了齐家的祠堂拿走了新皇给为他们俩赐婚的圣旨。 那圣旨上赞她温良恭俭、进退有度、淑范闺仪,她几乎要怀疑这圣旨是赵皇后捉的笔,专为了讽刺她;又称齐延德才兼备、怀瑾握瑜、国之肱骨,这却不假。 尽管那时他的才能还并没有完全显现出来,等他平定蜀中之乱,巧解流民之围,又大义灭亲,剑指曾经的岳家定国公府,还有谁不赞他是个少年英雄。 而后言他们是良缘天作,珠联璧合,当成佳偶。 这简直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齐延抱她在怀里,温声细语的和他说话。 他好像没发现自己流了很多泪似的,那泪水都滴在她脸上,他也没有去帮她擦。明明在他们还是夫妻的时候,有一次沛柔的泪沾湿了他的胸膛,他还笑着让她赶紧把他的衣服给洗干净的。 他们并不是完全没有过开心的日子,只是太少太少了,少到她回忆的次数太多,甚至都能够清晰的想起来那些事究竟是在哪一天发生的。 他说:“等你好起来,我们就一起去江南找一个喜欢的地方住,我知道你怕冷,江南温暖。” “或者再往南走,去福建,去云南,找一个四季如春的地方。我把官辞了,我们也不要什么爵位,我们就去当普通的乡间夫妻。” “我不会种田,不过我可以学,你呢就在家里,或者也可以学学织布。我会赚钱养活你和我们的孩子,若是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就偷偷的用一些从家里带出来的财物,你可不许笑我。”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用手拭去了脸上的泪,“我知道你一直想要一个像我一样的孩子。可是我得事先跟你说清楚了,我小时候可不讨人喜欢,总是板着一张脸,我娘见了我都发愁,只有祖母疼我。” “好了,我知道你不喜欢我祖母。可我们的孩子是没有祖母疼爱的,他就只有父母了,你可不许因为他总是板着一张脸见谁也没个笑脸就不喜欢他,不然他会很可怜的。” 她笑了笑,闭上了眼睛。 他知道她不会好起来了。他带来的大夫一定和他说了她再也不会好起来了。所以她知道他说的一切都只是在骗她。 他到底曾经是她的枕边人,她的心事也实在是太浅太浅,即便他毫不用心也能尽收眼底。 她曾经是想和他和离的,不止一次,从何霓云最终还是生下了他们的孩子那一日开始。 她连和离的文书都写好了,坐在他们成亲的嘉懿堂的正房里,等着他从宫中述职回来,了结他们这一段孽缘。 齐延连戎装都没有脱就进了正房,也没来得及寒暄就先看了那张纸,然后什么也没有说就转身离开了。 之后的几天他都呆在外院,像是很忙碌,也没顾得上去看看新生的婴儿。 她以为他只是一时没有想清楚,耐心的等待着他愿意签下文书的一天。 可别离来的比她想象的还要更快一些,不过三日齐延就又被新皇派往了蜀中的战场,他走的时候是半夜,只给她留下了一句话。 “等我回来。” 可等他终于平了蜀中的叛乱回到燕京的时候,徐家已经到了大厦倾頹的边缘。 或者是为了奖赏他平定蜀中的功绩,皇帝居然让他去负责定国公府的抄检事宜,好像全然忘记了他一道圣旨赐给他的妻子,正是定国公之女。 何太夫人的嘲讽,何霓云的讥刺她一一都忍下了。 若说前一次她想要和离还只是对于他的欺骗伤情之故,第二次她旧事重提,是因为她知道她的确已经不应该再继续留在这里了,也不愿顶着诚毅侯府四子妻的身份和她的家人一同赴死——甚至他再努力些,她就是诚毅侯府世子之妻了。 齐延仍然没有同意。他的手下三请四请,请他赶快去京城周边平定流民之乱。他当着她的面也还是那句话,“等我回来。” 可她已经等不得了。父亲已经身死,男丁俱已下狱,家中只剩妇孺,祖母性情坚毅却也刚烈,再等下去徐家女子只怕就只剩下了她一个孤鬼。 所以她没有再等,在齐延走后不久,她就策马赶回了徐家。 她到底也没有见到太夫人最后一面,她的身子那时候就已经太弱,在见过柯氏之后不久也就晕厥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已经在香山小院里,太夫人给她的信里要她带着孩子好好活下去。而后她就看见了那封休书。 上面盖的小印还是他们成婚之后的第一年,她在他的书房里看着他亲手雕刻的。 原来他不肯同她和离,是打了这个主意。 于如今的她而言和离或是休弃又有何分别,她只是可怜她的孩子。齐延回京两个月,他们只有彼此都喝的烂醉的那一夜。 她心里清楚以她的身体状况,这个孩子大约是活不下来的,但她到底是抱着一丝侥幸。而这个孩子的离开,也彻底了断了她的牵挂。 她在努力的像太夫人说的那样好好活下去,可大限终有一日将至,她也没什么好遗憾。 她只是想着自己到底还是再见了他一面,没有把他在自己脑海中的印象定格在她策马回徐家的那一日,那时她看他的目光,大约和他身上的甲胄一样冰冷。 也好,这一世就终止在此刻吧,她所求的温情最后也还是围绕着她,她已经很满足,但是也请就结束在这一世。 沛柔和齐延说的最后的话是:“我们来世,可千万不要再见了。” * 那一日焰火表演的最后,飞上天空的烟花炸开之后成了玉兔的形状。 皇帝携着皇后和宠妃,登上了朱雀大街的城楼。百姓们都挤在城楼前,想要瞻仰离他们遥不可及却又息息相关的帝王的容颜。 为宠妃而燃放的焰火,也正预示着宠妃的命运。 不知道许贤妃会不会后悔,宁愿他爱她少一点,再少一点。 第二十一章 水痘 因为柯氏提前乘了自己马车回府,海柔又惹了父母生气,沛声和沁声是男子,他们坐的马车本就拥挤,回程时沛柔就和四房的人同乘了一辆马车。 其时已近亥末,是平日里沛柔熟睡的时辰了。见她坐在车上摇摇欲坠,四叔母便将她揽进了怀中,轻轻的拍着她的身子哄着她入睡。 四叔母常年吃药,身上的药味却并不难闻,沛柔躺在她怀中,一如落进今生初醒时的那个怀抱。 而等她醒来时已经是第二日清晨,她睡在太夫人的碧纱橱里,一夜黑甜无梦。 元宵节过后第二日父亲和三叔要重新去衙门里上值,前一日众人出门皆折腾的晚了,太夫人体恤,免了大家早起请安,因此梳洗停当之后太夫人就只和沛柔在宴息室里消磨辰光。 沛柔没来的及给太夫人买东西回来,只好说些故事给她解闷。 她就拿出昨日里买给润声的那盏蟾宫折桂给太夫人看,又把她怎样碰见赵五娘,她又怎样故意盯着那寒宫玉兔看让赵五娘以为她中意的的是那玉兔,最后顺顺当当的买下了这盏灯。 此外,还讲了许多灯市的所见所闻,她原本就思维敏捷,再加上童言童语,逗的一室的人皆开怀。 太夫人更是笑道:“真是个古灵精怪的小丫头,这样小就知道算计人。你父亲是个实心的,在长辈面前向来是老老实实不苟言笑,也不知道你是像了谁。” 沛柔闻言心中一动,故作天真的问站在一旁的李嬷嬷:“嬷嬷嬷嬷,我娘是个什么性子?我是不是像了我娘?” 李嬷嬷脸上就现了伤感,看了一眼太夫人,见她点了点头,方才道:“你娘小时候家里的光景还好,也是娇生惯养大的。姐儿真正是和你娘一模一样,也是这样聪明伶俐令人心生喜爱。” 前后两生,她从不知道她生母是这样的性子。 今生她醒来时见到的那个病弱的女子,有无尽的忧愁缠绕在眉宇,很难想象她曾经也有活泼伶俐的一面。 赏完了花灯,沛柔正打算打发人把花灯给润声送去,却见柯氏身边的大丫鬟攒心过来松鹤堂给柯氏请安。 行过了礼,映入沛柔眼帘的是一张喜气的脸。 “奴婢是奉夫人之命给太夫人报喜来的。昨夜夫人出门之后倍感不适,提前回了府。请了郭大夫来看时,大夫却说是有了喜了,已经两个月了。因为昨夜有些晚了,夫人怕打扰太夫人休息,因此才让奴婢今早再来给您报喜。” 和其他的世家大族一样,定国公府也有自己家专用的大夫。这位郭大夫是四叔母郭氏的族叔,也曾在太医院供职。 既然柯氏有了两个月的身子,算来就是腊月前有的,腊月里事多,主持中馈的妇人最忙。在最累的时候有了身孕,难怪前生柯氏这一胎会不稳了。 太夫人听闻果然很高兴,让陆嬷嬷打赏攒心,笑道:“这样好的消息,正该昨晚就告诉我知道才是。亲家那边可有遣了人去报信?” 攒心笑着接了赏,回话道:“还没有。夫人说要等先给您报了喜信。有些人家是要等满了三个月胎坐稳了才给娘家报喜的,不知道咱们家是怎么个规矩。” 太夫人便道:“让夫人也去给娘家报个信,让亲家也高兴高兴。既然还没有去那是正好,我这边也打点了礼物一并送去。” 攒心笑着应了是,就和陆嬷嬷一起退下去准备给柯太师府的礼物。 柯氏今生有孕的时间和前世一样。那时候沛柔失去母亲,刚进府不满一个月,或许是到了新环境害怕,十分的黏人。 柯氏为了她贤淑的形象,时常带着她去正院的花厅发落家务,那时候谁不赞她对待庶出女儿也一如己出,是真正的大家闺秀。 她那时还算是新妇,这名声传了出去,她也就能更好的被世家上层贵妇的交际圈所接纳。 不知道今生少了她这个累赘,柯氏能不能顺利的把这个孩子生下来。 屋内众人听闻这个好消息,都在太夫人面前凑趣,一时又是常氏身边的吴妈妈匆匆忙忙进了松鹤堂,众人一看她的脸色就知道她带来的并不会是什么好消息。 吴妈妈一进松鹤堂就跪了下来,“太夫人,昨夜海姐儿从外头回来就有些不好,半夜里起了烧,今早一看竟是要出痘的样子,夫人已经慌了神,让老奴来求太夫人给海姐儿去太医院请个大夫来。” 一时间屋内众人就都变了脸色,大家都知道,大房的四小姐浣柔就是出痘夭折的。 太夫人就忙吩咐寒客:“拿国公爷的名帖去太医院请黄大夫过来,黄大夫最擅长治小儿疫症,当年六皇子出痘就是他看好的。” 吴妈妈就给太夫人磕头打算告退,太夫人又道:“府里有不少哥儿姐儿都没有出过痘,这病是会过人的,你们院里的人就不要随意走动了。” 吴妈妈道了声“是”,就急匆匆的回了柏济堂。 太夫人闭眼捻着佛珠念了声佛号,才睁开眼,唤过侍立在一边的雪友:“去把三太太请过来。再叫个小丫头去梅真堂报信,说三小姐要供奉痘娘娘,国公夫人刚刚有孕不宜忙碌,请她只管好好休息,相关的事宜就先交给三太太。” 太夫人是一片好心,但柯氏向来要强,估计是不会领情。 前生她不记得有海柔出痘的事情,难道这也是她重生带来的变故? 一时陆嬷嬷回了宴息室,她显然已经听闻了这个坏消息,见太夫人愁眉不展,小声劝慰道:“太夫人别着急,海姐儿向来身强体壮,打小连个感冒伤风也不得的,不过是出个痘子,不妨事的。” 太夫人捻着佛珠缓缓道:“你也不是不知道,浣姐儿和沁姐儿都是因为这个病没的。他们这一辈本来人口就不兴旺,浣姐儿也罢了,沁姐儿难道原本身子就不好?” 一时又叫进小丫鬟来,“去柏济院问问,黄太医到府里了没有,海姐儿如今是怎样光景了,可缺不缺什么药材。” “再派人去各房传话,昨儿夜里和海姐儿有过接触的,不管是大人小孩主子奴婢,让三太太去开了库房,取了药材出来沐浴和熏蒸,这病过起人来很快,可别在府里传开了才好。” 浣姐儿是前头闵氏夫人的独女,也就是沛柔的亲姐姐。 沛柔知道她是因为出水痘高烧不退才过世的,却不知道原来二房的庶女沁柔也是因为水痘过世的。 她两世都没有见到这个姐姐,只知道她和她姨娘都是得了急病去的。 一场水痘就要了定国公府大小四个主子的性命,也难怪太夫人会“闻痘色变”。 正说着,就见雪友便陪着杨氏进了宴息室,等行完礼,便听她道:“二房海姐儿的事媳妇已经听说了,大嫂有喜的事雪友姑娘路上也告诉媳妇了,娘有什么事只管吩咐便是。” 杨氏在柯氏进门之前一直主持着府内的中馈,听闻那时府里井然有序,没有出过什么大的差错。柯氏进门时,她放权也十分地爽快。 要说所有媳妇里,太夫人最喜欢的恐怕还是杨氏,同样是书香门第的出身,办起事来周全得体。 听见她并无推诿,心里自然很是宽慰,“沁哥儿和沛哥儿今日觉着怎么样,可有什么不舒服的?” 杨氏便道:“早起两个孩子都过来给我问安了,沁哥吃过早饭就进了书房,沛哥儿瞧着也还是皮实的很,应当并没有染上。” 太夫人就点点头,“这几日把沛哥儿也好好拘一拘,别让他到处乱跑了。你大嫂还没满三个月,大约也没有主持过供奉痘娘娘的事情。” “你二嫂呢,一遇见女儿的事情就慌得六神无主,这件事情就只能交给你了,二房人多,我看还是把海姐儿挪到园子里好些,择哪一处轩馆就你看着办吧。” 杨氏就应了是,前去梅真堂要了对牌,开了库房领了药材出来分给众房。又进园子里着人将瑶芳坞收拾了出来将海柔挪了进去。 家中出了这样的事情还要给交好的人家带话,暂缓走动,以免反而生了嫌隙。 一时就又有仔细的人家回送了药材过来,询问海柔的情况等,林林总总,诸事繁杂,难为杨氏事事周全。 前生她和海柔在此时并无交往,元宵节也只父亲带了她和柯氏一家人出门,再长大些她也有了记忆,对这样的事情她不可能全然无知,所以大约海柔是真没有生过这个病的。 沛柔心里也有些不安,尤其是在听闻她两个姐姐都是因此而过世之后。 一时又想起自己昨日几乎都是和海柔一起。她的身体并不算太好,还恐怕自己若是得病要传染给李嬷嬷或是扬斛她们,就有些坐立难安。 太夫人静了片刻才又道:“幸而沛丫头已经出过一次痘子了,大约是无妨的,不然松鹤堂里也要忙乱了。” 她出过水痘了? 那大约就是在她六岁之前的事情了。或许是她那时候太小了,所以两辈子都没有自己出水痘的记忆。 比起这个更令她震惊的事情是,太夫人是怎么知道她出过水痘的?而且从她的态度来看,显然是一早就知道了的。 若说是父亲告诉她的。她那时不过是一个外室之女,连能不能入族谱都尚不知道,太夫人有必要把她的事情了解的那么清楚吗?这未免也太奇怪了。 这件事最终恐怕还是要着落到她生母身上。 第二十二章 访客 这一日睡前,沛柔就借口睡不着把李嬷嬷留了下来。 她也并不要李嬷嬷讲故事,只是躺在嬷嬷怀里把玩着她的手指。 桌上银缸未灭,把老妇人和女童的身影映照在墙上拉的很长。 沛柔在醒过来之后变得活泼聪明了许多,这一个多月来李嬷嬷也习惯了她的变化,见她这样就知道她是有话要说的了,“姐儿可是要问自己出水痘的事情?” 沛柔转过脸来看着她,语调是孩童的惊异:“嬷嬷怎么知道的。” 李嬷嬷笑了笑,“白天我见你在你祖母面前欲言又止的,就知道你是想问问的了。姐儿是昭永六年夏天出的水痘,也就是你五岁的时候。可能是你太小了,病的昏昏沉沉,所以自己也不知道。” “那时候我和夫人日夜守着你,五月份天已经热了,你烧的吓人,家里又没有冰,我出去茂源当当了夫人好几件首饰,才从附近的大户人家那里淘换了几块冰来。” “拿了冰也不敢马上给你用,放到院中怕沾了暑气,又嫌用帕子裹了冰化的慢,我和夫人就轮流用手把那冰化在室内的盆里,再泡了帕子给你敷上。幸而请的那大夫总算不错,你喝了几副药也就好了。” 昭永六年,不就是闵氏夫人去世的那一年吗。 “那父亲在做什么?他不管意姐儿吗?” 或者李嬷嬷自己也没有察觉到她的语气里带上了丝丝缕缕的不屑。 “国公爷那时似乎很忙,长年累月的见不着人。只在你生病时来了一次,抱了抱你,留了些财物下来,就又急匆匆的走了。” 她不记得昭永六年父亲领的是什么差事了,但他大部分的时间终归都是在燕京的。 前生她从其他人的只言片语里拼凑得出来的结论,闵氏夫人似乎并不是能容人的性子。 况且能容忍丈夫有小妾,也不代表能够对丈夫置外室这样赤裸裸伤颜面的事情无动于衷。 那时候父亲在外只怕是已经受了御史的弹劾,在内又有闵氏夫人相逼,所以才渐渐疏远了母亲。 而四娘浣柔身体不好,常年累月养在内院,忽然就得了水痘这样容易被传染却不容易自发而得的病,难道这件事和她有关? 难道前生润声疏远她并不完全是因为认定了是她的母亲害死了闵氏夫人,而是因为沛柔的确间接造成了他的亲妹妹浣柔的夭折? 这似乎就更说得通了一些。 沛柔其实也不肯相信,父亲只是贪图母亲的美色就可以背弃与结发妻子的恩情、背弃从小如兄弟一般的皇帝的信任。 况且定国公府荣耀和承袭的重任其实只压在父亲一人的肩头,他不是那种冲冠一怒为红颜的人。 父亲和母亲的结合,中间会不会有什么隐情? 沛柔想从父亲那里探探口风。 可或许是刚开年事忙,一连几日沛柔都没有找到空闲和父亲说话,往梅真堂去了几次,都只是被柯氏留在她的正室里吃点心闲聊,让她心里十分的不自在,只能把这件事先压在心里。 幸而她托润声办的事情没费什么唇舌,润声就应下了。 李嬷嬷提到为了救沛柔她曾经去京城有名的当铺茂源当当了好几件母亲的首饰,为了多换些银子,想必当时应该当的是死当。 按照李嬷嬷的说法,母亲生于大户之家,大户之家的讲究多,或者从那首饰上也能找出些蛛丝马迹。 即便不能,那也是先人手泽,生母过世前并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留给她,想必就是当了这批首饰之故,她想好好收藏。 润声是定国公世子,又已经满了十岁,手下也有父亲为他培养的将来属于他自己的人手。她思来想去,这件事只有托润声最合适。 像茂源当这样的大当铺,物品的流动应当并不会很快,可终究也是一年多以前的事了,要找起来只怕也是件费时间的事情,她只能等。 徐家给家里的小娘子专设了家学,就在熙和园的咏絮斋里上课。 原本定了元宵节后复课的,因为出了海柔的事情,也就继续放假下去。这一日午睡起来,沛柔就被太夫人捉到罗汉床上描红。 太夫人的父亲是当世大儒,她的学问自然很好。前生沛柔读书不过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不敢说“学问”二字,所以前生她在两榜进士齐延面前十分的心虚。 今生她想好好的念书,不求像太夫人一样博古通今,至少将来在教养自己的孩子的时候能够不露怯。 她正厚脸皮的让太夫人告诉她认字,就见寒客进了宴息室,“太夫人,诚毅侯府太夫人求见。” 沛柔就把笔落到了罗汉床下。 他们徐家向来和皇子的母家都没有什么交集,一片赤胆忠心站在圣上那边。 其他几家大约也是不想背上结交重臣图谋不轨的罪名过早的被圣上盯上,和徐家的关系一直也只是不远不近,场面上的往来罢了。 齐家人这一世疯了不成?求见太夫人做什么? 太夫人显然也有几分诧异,然而她自然是比沛柔要沉稳的多了,斜睨了沛柔一眼,向寒客道:“还不快请进来。” 拜访像定国公府这样的人家,事前却连个帖子都不投,果然是何太夫人的做事风格。 因为是稀客,太夫人就从罗汉床上站了起来,预备去门口迎接,沛柔也忙跟着出去,低声向太夫人说起了元宵节那一日的事。 当时和太夫人说故事的时候她有意漏过了这一节,反正原本也无关紧要,她实在懒得提起齐家人。 就见寒客陪着何太夫人进了松鹤堂的院门,二人一路寒暄着,何太夫人的目光却也一直打量着松鹤堂里的景色。 她今日倒并没有讲究排场,只带了两个丫鬟,沛柔并不认识,看见已然站在正房门口的太夫人,二人便互相问好。 等仆妇们服侍二人在松鹤堂正堂分左右坐下,太夫人便道:“老姐姐许久不见了,这么多年,今日还是第一次来我这松鹤堂做客吧。” 何太夫人笑道:“是我失礼了,这几年年纪大了,越发不爱走动,和你们这些老姐妹的联系也少了,是我的不是。” 沛柔在心里深呼了一口气才让自己平静下来。 不爱走动?沛柔嫁进齐家还是十几年后的事情了,那时候何太夫人年纪更大。 因为她是嫡子媳妇,世子夫人忙着照顾世子并不管事,诚毅侯府的中馈只好就交到她手上。 这位太夫人隔两日就说要去庙里进香,隔两日又要出门赴宴,沛柔原本就不擅此道,大把的时间都花在安排她出行上了,忙起来的时候连搭理齐延的功夫都没有。 太夫人松鹤堂里的家具全是她的陪嫁,是清一色的紫檀木,每一件上都有极其精美的雕花。 博古架上只稀疏的放了几件瓷器,皆是素淡的颜色,不起眼却是件件价值连城。 有的还是前朝的古物,是当年崇安大长公主的陪嫁。若不是从小生长在金玉堆里,很难了解它们真正的价值。 像何太夫人这样的人自然是发觉不了的,就听得她道:“妹妹这屋子里也布置的太素淡了些,”她拿起雪友奉上的胧月釉茶盏,真心实意地道:“这是甜白瓷吧,这哪里像您现在的身份地位该用的东西。” 雪友收拾杯盏的时候,就背对着何太夫人偷偷的和沛柔挤了挤眼睛。 在太夫人身边当差久了,随手落一个茶杯只怕就是普通人一年的嚼用,她们的眼界自然也就高了。 这个茶盏正是出自崇安公主的陪嫁,是前朝时光寿年间江西的景福窑进贡的贡品。 釉色如夜深人静时半胧半现的月光,触手如白玉般细腻,毫不滞涩,哪里是甜白瓷能比的。 因为工艺复杂,一年能进上的不过几件罢了。又因为战乱,能烧这种瓷器的匠人不知所踪,如今存世的都已经是孤品了。 太夫人只是笑了笑,并不以为意:“我不过一个寡居的老妇人罢了,哪有什么身份地位。是老姐姐太抬举我了。”就催她直入正题,“不知老姐姐今日来访可有要事?” 何太夫人便道:“前几日元宵,我的四孙儿延哥儿顽皮,在灯市上不见了人影。多亏了贤侄派了府里的下人才把延哥儿找到,我今日来就是专程来道谢的。” “那一日见了府里不少女眷和小辈,出来的匆忙,也没有给见面礼,今日来也是想再见见府里的孙小姐和孙少爷们,把见面礼给补上。” 说着又环顾了四周,见沛柔坐在一旁的玫瑰色织锦绣墩上,笑道:“这位姐儿不知道在家里是行几,仿佛元宵那日没有见过。” 太夫人便道:“这是我家沛姐儿,在家里行五。正是你大侄子的女儿。” 何太夫人就有些惊讶,“只知道大侄子的女儿前几年夭折了一个,倒是没听说过大侄子还有别的女儿。” 当时沛柔原本就站在角落里,齐家人进了厢房之后她又着意躲到了人群后头。齐延和她行礼时恰好赶上焰火表演开始,何太夫人没有注意到她并不奇怪。 “不过是举手之劳,哪里用得着这么客气。”太夫人就让沛柔站到了她身边。 “她因是庶出,所以不是走动的勤的人家都不知道。又因为她出生没多久生母就过世了,找了感慈寺的净慧大师算过,说是要在庙里养几年才好。所以去年腊月里才把她接了回来。” 沛柔注意到何太夫人在听到太夫人说她是定国公的女儿的时候眼睛亮了一下,可在听闻她是庶出的时候却又恢复如常,热络道:“怎么不见府里的三姐儿,那一日我见她妙语连珠,十分活泼可爱,和我家延哥儿相处的也很好,心里很是喜欢。” 海柔那一日刚被父母和姐姐训过,整个人恹恹的。说她平日妙语如珠倒也不错,可那日…… 沛柔在心里冷笑,她打的到底是什么主意。 第二十三章 贤妇 太夫人道:“我这三孙女平日里倒的确算得上活泼可爱,只是她一从灯市回来就起了烧,第二日竟是发起痘子来了。” “就因为这个,我原本和相熟的老姐妹约了吃酒听戏的,这几日也就都没有出门。” 何太夫人闻言心中大为后悔,却也暗自庆幸今日没有把孙儿带过来,“这倒是不巧了,还想请了府里的孙少爷孙小姐们过几日去诚毅侯府里游玩的,如今看来却是不能了。” “不知道三姐儿请的是哪位大夫,用的是什么药?我在太医院倒是有几位相熟的太医,淑妃娘娘时常请了他们过来替我请平安脉,若是能帮得上忙,可千万不要客气。” 她今日对海柔的态度过分热络了。沛柔好像抓住了什么,又好像没有。 等听完何太夫人后半席话,沛柔心里就又满是不屑。 说不了几句话就又带上了她那个在宫里为妃的女儿,出来显摆也不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真是不知所谓。她前生怎么就被这种人摆布了那么久。 徐家这一代是没有女儿在宫中为妃不错,齐淑妃在皇帝面前也的确是数得上的人物,论宠爱只比不得许贤妃而已。 可在先前的储位之争的时候,徐贵太妃可是旗帜鲜明的站在了从前的太子,也就是今上那一边。 太子虽然是元后嫡子,可元后在先帝继位没多久就病逝了,元昭年间的后宫都在继后赵氏的把持之下,而赵氏可是有儿子的。 太子在后宫中有当时的徐贵妃相助,前朝又有父亲、永宁郡王等心腹能臣,才最终坐稳了皇位。 因为后宫有赵太后虎视眈眈,徐贵太妃的影响力,在今上的授意下到今日也没有减弱。 帝王要你做一把刀,你就没得选择。 沛柔脑中突然有什么飞快的掠过去。 难道前生徐家突然站到了废太子那一边,也是皇上的授意? 沛柔脸上突然就起了冷汗。 齐家能有今日之盛,最重要的原因是何太夫人生了个好女儿。自己受宠不说,还生下了今上活下来的年纪最长的皇子。 其次就是何太夫人的亲哥哥,内阁辅臣何焱,他也是三皇子党的中坚人物。 再次是诚毅侯父子在西北前线领兵,这几年关外风调雨顺,敕勒也不再像元昭末年那样进犯猛烈,虽无大功却也无过。 齐淑妃倒台后齐家父子的兵权也被收了回来,那几年齐家女眷在外行走,靠的多半还是何阁老的面子。 可是好景不长,何阁老也是在三皇子继位前去世的。 前世何霓云那么恨她,有很大的原因是她的父亲定国公在皇上面前检举了她父亲在外任巡盐御史时收受贿赂。 何霓云站在她面前面目狰狞,她说她父亲在外为官向来谨小慎微,从来不敢和治下的官员有过多的交流,更别说收受贿赂,是她的父亲陷害了他。 何霓云的父亲是如何为官的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在那之后,何家才真正失去了数十年的积累,全家发回原籍,又成了平民之家。 也正是因为这样,何太夫人才借口要为她找一门好亲事,把她留在了诚毅侯府里,最终成了她和齐延之间永远无法拔除的一根刺,让她最终对他们的婚姻绝望。 不管怎么说,齐淑妃是早早就不中用了的,甚至提起她只能令皇帝厌恶。 可何阁老却仍然是今上的肱骨之臣,也是实实在在的支持后来由皇后抚养的三皇子。 难道今上前生有重立太子之意?所以才要让父亲把何阁老的儿子参倒,消除何家在朝堂上剩余的影响力,从而把被废过一次的六皇子重新扶到太子之位上。 她还在出神,就见寒客从院外归来,笑着给太夫人行礼,“因为您前几日这个时辰都去园子里瑶芳坞探望三小姐,二太太刚才就着人来问您今日过不过去。” 太夫人就道:“你去给二太太回话,就说我这里有客,晚半个时辰过去。” 都说长辈去探病恐怕会折了小辈的福寿,太夫人虽然不信这个,可松鹤堂里诸人她日常使唤的也有不少并未出过痘,因此这几日她们是并没有去探病的。 寒客这样说,想必是太夫人起了逐客之意了。 听话听音,何太夫人到底也是富贵乡里浸淫的久的人了,自然也会看眼色,不过是有时候倚老卖老罢了。 就笑着站起身来,“今日出门也久了,再不回去家中小辈恐怕要笑话我人老了玩心还这样重。” 将身后的丫鬟唤到身边,“上元那日已经是失礼,今日特将小辈们的见面礼补上,另有礼品酬谢大侄子仗义相助之谊,望妹妹不要嫌弃简薄。” 或者是因为之前不知道沛柔的存在,礼物备的少了,她还临时从手腕上摘下一个镯子递给了沛柔。 沛柔见太夫人微笑点头,便笑着上前接过道了谢。 太夫人站起来预备送客:“老姐姐说哪里的话。我们两家也是几辈子的交情了,不过是这几年走动的少了,小辈们才互相都不认识。” 陆嬷嬷就接过了礼物,又让松鹤堂的小丫头奉上了回礼。 “贵府的儿孙皆成器,世子更是年纪轻轻已经在西北战场保家卫国,老姐姐的福气真是令人称羡。” 沛柔也站在太夫人身后送客,她只觉得何太夫人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停留了几息,而后听她笑道:“妹妹也放宽心,贵府的三姐儿定然很快就会好起来的,咱们老姐妹下回再一起说话。” 好不容易送走了何太夫人,沛柔心里正松了一口气。 哪怕是什么事情也未发生的今生,她也仍然非常不喜欢这位太夫人,在她面前总是觉得不自在。 正欲回头往院里走,就见太夫人笑盈盈的望着她:“沛丫头,走吧,和祖母一起进园子里去看看你三姐姐。” 又回头向身后众丫鬟道:“我和五小姐去园子里逛逛就回来,我这里不要人跟着,各忙各的去吧。” 沛柔只好搀了太夫人,往熙和园的方向去。 瑶芳坞在熙和园东北,是一个一进的小院子,门外有水车,周围遍植白色香花。离二房柏济堂最近,往南走就是秾芳阁和翠萼楼。 才进了园子,太夫人便道:“沛姐儿,方才在想什么呢,那么出神。” 沛柔以为太夫人会专心和何太夫人谈话,却没想到她还注意着自己的表现。 “倒也没想什么,只是觉得和何太夫人这样的人说话太没意思。” 沛柔只专心注意着脚下的路,“祖母不知道,那日在焰火表演之前爹就已经帮忙找到了他们家的孙少爷,可一直等焰火表演都结束了,也没见他们有走的意思。” “我瞧见他们家大点的那个孙少爷因为自己的祖母这样做事,脸都羞红了。” 太夫人就道:“她向来就是这样的性子,一双眼睛太浅。所以京城里真正自恃身份的人都不愿意多与她交往,后来她也就渐渐的不大出来走动了。” “只是这几年三皇子逐渐大了,宫里齐淑妃又得宠,不免就连他们家的心也给撑大了。” 她见沛柔一直仔细的听着,一时也有了谈兴,“今日何太夫人来府里,你瞧出她是来做什么的了没有?” 沛柔就用小儿语气道:“不是来给我们补上见面礼么?” 太夫人笑着点她的鼻子:“别给我打马虎眼,心眼耍到你祖母头上了。” 沛柔就笑笑,试探着道:“我听见何太夫人好几次提起了三姐姐,又提到三姐姐和他们家的孙少爷相处的好,他们家不会是打起了三姐姐的主意了吧。” “这小人儿,也太聪明了些。” 太夫人就拍了拍她的手,“那日的情形到底怎么样来的?” 沛柔道:“那日三姐姐刚被二叔父夫妻和大姐姐训完,哪有心情和人寒暄,何太夫人实在是言过其实了。” 太夫人有了一点沉思之色,“他们家的老侯爷年轻时的确是个人物,你祖父赞他‘多谋善断,有不世之略’。” “这一代的侯爷我并不相熟,从他在西北战场的表现来看,只能说是平平。倒是她们家那个淑妃,在今上面前能有如今的地位,确实不可小觑。” 她话锋一转,“可淑妃也终究是女儿身,将来要支应门庭,靠的还是男子。所以说娶妇娶贤,家中主持中馈的妇人,其实能影响到一家子将来的命运。” “以老侯爷的谋略手腕,若是能娶一个更相配些的夫人,他的子孙可不会只有如今的成就。” 前生齐延倒是被说过像他的祖父,可那时候他越有能力,沛柔也就越恨他。 她其实很想问问太夫人,如今徐家的这些媳妇可算贤妇? 可她终究是不能问的,她方才说的话已经足够让太夫人吃惊了,小孩子太过聪明,只怕太夫人反而要害怕。 太夫人或许自己也没有发现她说的话对于孩子来说已经是过于深奥了,沛柔就仰起脸问太夫人:“可我们怎么才能知道何太夫人到底是不是这个意思呢?” 太夫人看着她天真的脸,有些促狭的笑了笑,“等回去看看她送过来的礼物是什么就知道了。” 瑶芳坞已经在眼前,祖孙二人就停了话头,准备进去探病。 第二十四章 探病 等进了瑶芳坞,一时只觉得四处都寂寥无声。院中并不见有人,只有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焚烧药草的气息。 昨日太夫人曾经请了给海柔看病的黄太医进松鹤堂说话,仔细地问了海柔的情况,得知海柔的水痘原本就不严重,如今已经尽退,只是还需要时间等复原罢了。 可等进了屋子,却见海柔睡在西厢房的一张花梨木雕花床上,整个人埋在素面的被子里,只一张小脸露在外头,瞧着分外可怜。 常氏坐在床边的一个石青色绣如意纹绣墩上,拿着药碗喂女儿吃药。 因为只是临时养病的居所,室内并未着意装饰,就显得屋宇阔大,身在其中的人越发渺小。 常氏并未发觉太夫人和沛柔的到来,还是折蕙轻轻地扯了扯常氏的衣袖。 常氏回头见了太夫人和沛柔,就将药碗递给了折蕙,起身给太夫人行礼:“娘今日怎么过来了,该提前给媳妇报个信才是。海姐儿这几日病着,太医嘱咐了不好见风,室内的气息有些不好。” 太夫人见她脸色倒比床上的海柔还差些,不免心下也有些怜惜。 “不妨事。只是过来看看海姐儿好些了没有。我瞧你的样子这几日应当都没有好好歇息吧?我在这看着海姐儿,你回柏济堂歇会儿,晚间再过来。” 常氏就低了头:“怎么能麻烦娘在这照顾海姐儿,媳妇也太拿大了些。况且海姐儿这丫头病成这样还不老实,一碗药倒能折腾的只剩半碗,媳妇实在是不放心。” 太夫人见此也不好勉强,上前携了沛柔的手在常氏方才坐的绣墩上坐下。 海柔就低低的唤了声:“祖母。五妹妹。” 沛柔对着她点了点头。 太夫人仔细相了相海柔的面色,又伸手探了探额温,见她虽然还有些病色,精神却好,料想应当是并不会有事的了。 就令折蕙将药碗递给自己,预备喂海柔喝药。 海柔吓了一跳,忙令折蕙给自己拿了靠枕过来,坐起来自己喝药。 常氏见此,暗怪婆婆多事,正欲上前让女儿重新睡下,就听见太夫人道:“海姐儿这是在母亲面前撒娇呢。虽然是病着,也不好总是就躺在床上。就算是康健的人,总是躺着也要躺的没了力气。” 海柔一口气喝完了药,直嚷着苦,折蕙忙拿过早已准备好的蜜饯和糖果递给海柔。 等吃完了蜜饯,海柔就对母亲道:“娘,你就先回院里歇着吧,我和祖母五妹妹说说话。晚间我一定好好吃药的。再说一会儿三叔母就过来了。” 常氏还要多言,太夫人便道:“你三弟妹行事向来妥帖,你便是不放心我,也该信你三弟妹。况且这几日你在院里的时间少,二郎的事情你也该多上些心才是。” 常氏见她提及了丈夫,便是不回去也得回去了。只好给太夫人行了礼,带着身边的吴妈妈先回了柏济堂。 看着常氏出了瑶芳坞,太夫人便对海柔慈和道:“海姐儿,还打算病几天啊?” 海柔就抓过被子蒙了脸,撒娇道:“就知道瞒不过祖母。” “你娘那是关心则乱。”太夫人把被子扯下来,“病才刚好就淘气,装着起不来床骗你母亲,你瞧瞧你娘这几日都瘦成什么样了。” 沛柔倒并没有看出来海柔是在装病,还以为是前几日她发烧身体虚弱之故。 海柔撒娇道:“元宵那日出门我闯了祸,娘在马车上狠狠的教训了我,若不是刚好生了这场病,我娘还指不定怎么对付我呢。” 太夫人又好气又好笑:“听你这意思,还有些庆幸生了这场病似的?我看正该让你的脸上也发些痘子,变作个麻子,看你还愿不愿意生病。” “祖母,”海柔嘟了嘴,“我都已经吃了苦头了,水痘发作起来痒死我了,还不能挠。我娘再怎么对付我,最多也就是把我禁足,可我病了这几日,连床都不能下,也没人来看我,我都要憋死了。” 她拿眼看着沛柔,嗔怪道:“五妹妹也是的,你是发过痘子的,并不妨事,这几日也没见你来看我,我白和你好了。” 沛柔佯装生气:“三姐姐就知道冤枉人。这几日我跟着祖母在松鹤堂里不知道给你念了多少经保佑你好起来,你稍好了些我就跟着祖母来看你了,倒还要被你埋怨。” 海柔就高兴起来,“我就知道五妹妹心里想着我,等我好全了咱们再一起出去玩儿去。” 太夫人便板了脸道:“你天天惦记着玩儿,咏絮斋的周先生可惦记着打你手板呢。年前先生布置的功课可都做了没有,若没有,别说你娘,周先生严厉起来,你可吃得消吃不消?” “啊。”海柔哀号一声,一张脸霎时由晴转阴,十分生动,沛柔看的直想笑。 海柔也非常敏锐的捕捉到了沛柔的笑意,嚷道:“五妹妹你还笑,等我好了和你一起去上学,被周先生一念叨,我看你还笑不笑得出来。” 太夫人帮沛柔说话:“你还别吓唬你妹妹,这几日你妹妹都跟着我描红,沛丫头写字可比你认真多了,等回头去周先生课上,见你妹妹的字写的比你还好,我看你这个做姐姐的羞不羞。” 海柔就抱了太夫人的胳膊撒娇:“我才不羞,我是周先生教的,五妹妹是祖母教的。周先生学问就是再好,难道还有祖母好不成?什么样的老师教出什么样的学生,我也只好‘甘拜下风’罢了。” 太夫人笑着拍拍她的手,“哎哟,我们海丫头说话都知道用典故了。小时候到了三岁还不肯好生说话,只是拿手指点着东西,现在说话倒是利索的很,还头头是道的,可见周先生的学问是不错。” 周先生和太夫人同出一族,是居住在济南本家的一支。父亲曾有举人功名,家中也甚为殷实。 她少有贤名,曾经定过亲,只是没等过门夫婿就去世了,后来也就没有再嫁。 太夫人听闻她品行端正,又有咏絮之才,就给本家去了信,将她请到了燕京,专教徐家的小娘子们。 倒不光是定国公府里的,水字辈的女孩都是她的学生,宗族里也有几个女孩和她们一起在咏絮斋里上课。 沛柔前生自然也是她的学生。只是那时候比起女儿家的玩意儿,她反而更喜欢骑马投壶,对于诗书学问一道并不感兴趣,《女训》、《女则》之类的更是读过就忘。 写字也是她后来犯错被太夫人罚抄佛经,太夫人见了不免指导她几句,才不至于太拿不出手。 像他们这样的人家,尤其是到了他们这一辈,从小养尊处优,少有忧患意识。真正喜欢读书的子弟,像沁声和齐延这样的真可谓是异类。 从三叔父考了举人功名就被圣上大加褒奖,树为典范就可见一斑。 沁声还好,毕竟他父亲是举人,母亲出自世宦之家,齐延就实在是很奇怪了。 诚毅侯府除了他可没有人对举业上心的,他父兄都是年少时就在西北征战了,娶的媳妇也几乎都是出自勋贵之家。 只有他好像很早就放弃了和家族里的其他男人一样成为武将的想法,而是潜心举业,居然在新皇登基加开恩科那一年也成了进士。 沛柔开始也怀疑是新皇有意抬举他之故,可成婚之后见过他的书房,就知道他为此的确付出了良多,确实是有真才实学。 书房里光是他写的行卷叠起来就有人高,且他自小作为三皇子伴读在上书房读书,齐淑妃倒台后则进了周家的松石书院,又师从太夫人的亲弟弟当世名儒周夔周说竟先生。 成婚之后他们曾一起去拜访他的举业恩师,周先生算是沛柔的舅公,见到他们之后很高兴,还曾写了一张“琴瑟百年,瓜瓞延绵”的字赠给他们。 那时候他们的关系一直别别扭扭、时好时坏的,这幅字也就一直被沛柔收在自己的小书房里不曾装裱。 屋里正说的热闹,就见杨氏带着丫头进了瑶芳坞,看见太夫人和沛柔也在,行完礼笑道:“倒不知道娘和沛姐儿也在。” 太夫人向她招手让她坐到自己身边,“听海丫头说这几日你是日日都来的,真是难为你了。” 杨氏反而有几分不好意思,“娘说哪里话,海姐儿也是我的侄女。况且这几日二嫂实在是辛苦,每日里只有我过来这一个时辰才肯到旁边的厢房里去歇息。” “可怜天下父母心。”太夫人看向海柔,“海姐儿,将来可要好好孝顺你娘,别整日的想着淘气。”语到最后,已经带了轻微的警告。 海柔也是素来聪明的,明白了太夫人的意思,就缩在被子里点了点头。 太夫人就又问了几句沁声的事情,二月份就要举行县试了,又赶上海柔出痘,太夫人免了众人请安,这几日沁声一直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潜心读书。 众人一直闲话到晚间,等常氏回来方才散了。 第二十五章 偏心 沛柔还记挂着何太夫人送过来的见面礼的事,回松鹤堂用晚膳的时候就显得有些心不在焉的。 好容易用毕了晚膳,太夫人却说她找二叔父过来有事情说,直接打发了她回碧纱橱里休息。 其实从瑶芳坞里回来时沛柔就已经发现了太夫人的情绪有些低沉,她也隐约能猜到一点原因。 见太夫人要把她打发开她也无法,只得给太夫人行礼而后回了碧纱橱。 要想有贤妇,先要有贤夫。 海柔病成这样,常氏忙里忙外,也不见二叔父着急,何况他已有一个女儿因为这病夭折,他仍然好像并不放在心上似的,怎不令人寒心?太夫人大约是要好好教子了。 时辰尚早,离沛柔平日睡觉还有好一段时间,她就想起白日里何太夫人给的那只玉镯。 她把镯子拿出来仔细在灯下相了相,那手镯是和田碧玉的,通体油绿,光下不透,并不见绺裂、杂质,恐怕还是宫里赏出来的。 何太夫人给自己置办首饰,从来都是不吝啬的。 前生沛柔进了诚毅侯府的门,认亲仪式上她给的见面礼不过是一串粉碧玺的手串。 碧玺以深红色、蓝色、和无色为名贵,粉色的不过是世面上常见的货色。 即便诚毅侯府有几年家计艰难,可有哪里就难到连一件像样的首饰都拿不出来了,不过是不满意沛柔做她最疼爱的孙子的媳妇罢了。 诚毅侯府的太夫人偏心,阖府皆知。侯夫人重长子,太夫人却重幺孙。 太夫人不满出身贵胄的媳妇一进门就独揽了府里的大权,让她摆不了婆婆的威风,等了几年终于等到了机会。 诚毅侯有一房贵妾,先后为他生了两子。 侯夫人又要主持中馈,又要和那小妾斗法,好不容易再次怀了身孕磕磕绊绊才的把第二个孩子生下来。 太夫人虽然没有糊涂到偏心那妾室,可那孩子却被太夫人抱到了屋里用来辖制侯夫人。 明明是亲子却无法亲近,侯夫人的心也就越发偏向长子。 等沛柔嫁进诚毅侯府的时候,世子夫妇没有子女,世子本人又因为在西北战场受的伤没有好好将养,一年里大多的时候都是病怏怏的。 剩下的一个嫡子就是齐延,何太夫人越发得了意,借口世子多病想让齐延承袭爵位,硬生生的要把齐延和他娘逼的成了对家。 侯夫人连自己的儿子都不喜欢,又怎会喜欢皇家硬塞进来的儿媳妇?何太夫人待她也向来是面甜心苦。 婆媳是天生的对头。 沛柔那时对自己的婚姻原本就不满意,两重婆婆又都是阴阳怪气的,她也不耐烦伺候,有什么都是硬顶了回去,关系自然也是越处越差。 只是如果是那时的何霓云做了何太夫人的孙媳妇,只怕她也并不会太满意。 尝过了富贵的滋味,又怎甘心清贫,齐延是她最喜欢的孙子,她又如何不盼着他能娶一个出身高门,宜室宜家的妻子。 若是性格软弱好拿捏,那就更好了。可惜沛柔和何霓云都不是这样的性子。 今生没有了她横插一脚,若是顺利,或者何霓云真的会成为他的妻子。 到了那时,从小对自己百般疼爱的祖母和自己的妻子有了矛盾,齐延又会站在哪一边呢? 想到何霓云可能会成为他的妻子,她终究还是有些难过,于是便将那镯子收了起来预备以后赏人,又让扬斛早些帮她铺了床,上床休息不提。 太夫人这边却是刚刚将自己的二儿子送走。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小一直乖巧听话的二郎突然成了这样子。 二郎和大郎之间只隔了一年,过了两年她又有了三郎。 大郎是长子,将来是要承袭爵位的,不好好教养将来她到地下无颜面对徐家的列祖列宗。 生三郎时她身体不好,三郎小时候也就病病怏怏的,她觉得是自己的错,对三郎也就偏疼了些。 偏巧三郎又会读书,很得他外祖父的喜欢,她不免对他也就更上心了。 二郎那时候在做什么呢,习武不成她觉得还好,兄弟之间隔的太近了,若是两个人又都有才能,只怕将来会有争端。 学文不成她觉得也没关系,他们这样的人家难道真指望着儿孙考个状元回来不成?将来好好的帮着大郎打理家里的庶务也就是了,娶一房好媳妇,身体健康无病无痛的也就好了。 而后二郎就成了这样。 她很后悔,也想弥补,所以才顺着儿子的喜好,替他求了宣瑞伯老伯爷的嫡女。 都说他们家的闺女生的如花似玉,性格却不太好,她养过女儿,娶进门来把媳妇当女儿一样待,慢慢的教也就是了。 常氏既然生的好,想必二郎也会喜欢她,从而忍让她多一些。 可她低估了常氏的任性,也高估了二郎的耐心。 最后她看着二郎一房一房的纳小妾,和常氏一样傻了眼。 常氏的性格也就越发暴戾,不懂得堵不如疏的道理,把她院里的女子当作屋内随意修理的花草一样对待,若不是有她看着,只怕二郎和她要比如今还更离心离德。 她原本以为常氏也不过是搓摩搓摩她院里的女人,没想到她后来就敢直接要了庶子庶女的命。 更没想到二郎已经冷漠到了这种地步,常氏随便塞给他一个女人,他就能对刚失去他孩子的女人不管不顾,甚至对从小在自己身边长大的孩子的夭折也无动于衷。 和润柔一样,二房的沁柔也是她看着长大的。既然她不养润柔,也就没有反而把一个庶女抱到屋里养的道理。 那丫头从小就识得大体,从不和人起争端,想事情从来是细心周到,再不要人操心。 又十分的孝顺,哪怕她只是咳了一声沁柔也记得,悄悄地就吩咐了松鹤堂里的人晚膳时上一碗冰糖雪梨汤。 那时候常氏才只得了润柔一个女儿,许久没有动静,自己心里烦躁,就时常拿姨娘和庶女出气。 可常氏再严苛,她也从不抱怨,只是把苦都咽在肚里,努力的在嫡母手下过活。 她的姨娘也是有分寸的人,怕碍了常氏的眼反而害了女儿,等闲不会和女儿有接触。 若不是怕常氏责怪她失礼,沁柔也就不会在听闻浣柔又病下了的时候去梅真堂探病。 那时候府里的人并不知道浣柔是得了水痘,她只是像往常一样起了烧,没人注意到她背上,手臂上已经长出了红疹。 沁柔在梅真堂里坐了一下午,至晚间才回到柏济院里她住的一间小厢房。 第二日日上三竿,常氏见她没来请安,怒气冲冲的要罚她姨娘,才发现这孩子已经高烧烧了半夜了。 然后梅真堂的丫头过来报信,也把大夫带来给她请了脉,才知道沁柔也是患了水痘了。 常氏的心是真狠,以水痘会过人为由把原本照顾她的丫头也带走了,只把她姨娘扔进去照顾她,其实就是把沁柔们母女扔在那等死罢了。 偏偏她一无所觉,以为沁柔毕竟是府里的小姐,常氏就是再心狠,也不敢真要了她的命,应当会好好给沁柔治病的。 等她发觉事情不对的时候已经晚了,沁柔已经再没有可能回来,连她的姨娘也在照顾女儿的时候染上了水痘,最终没能救回来。 这就是她不分嫡庶在每个孙子孙女身边都要放一个松鹤堂里的丫鬟的因由。 也所以她在得知海柔出痘的时候才会那么的慌张。 她害怕是常氏的报应到了,她害怕这报应最后应在了海柔身上。 沁柔是不该死的,没有一个孩子是该死的。 只有菩萨知道她心里到底有多痛。 她不应该怕常氏怪她一碗水端不平就不对沁柔多加关爱的,她不应该怕外面的人说她人老糊涂,纵容儿子宠妾灭妻,还把庶出的孙女当宝似的养在自己屋里的。 就是她偏心又如何,人的心原本就是偏的。 可她终究还是怕,怕有人要对沛柔下手,怕有人去查她生母的身世,所以才要把她养在松鹤堂里,明面上却并不和她多亲近。 柯氏不是常氏那样的糊涂人,可不糊涂的人用起心来才更叫人害怕。 柯氏是续弦。 官宦世家和他们这些勋爵不同,个个都要争上进求富贵,也最重名分。 大郎和永宁郡王的情况不一样,大郎的原配是有儿子留下来的,而且还已经请封了世子。若换做是她,面对这样的情形恐怕也不能心平气和的嫁进来。 可柯太师还是咬着牙辩也不辩,点头让女儿嫁进来了,因为这是皇上的意思。君要臣死臣都不得不从,更何况只是嫁个女儿? 柯氏原本已经在和与她们家家世相当的有为少年议亲了,嫁过去便是原配嫡妻。她父亲点了头,焉知她心里就没有怨? 她也曾经去打听过那户人家的子弟。少年举人,意气风发,文采斐然。 若柯氏嫁过去,假以时日,也不愁夫婿不能替她挣一幅凤冠霞帔回来。 就算她再自信自己的大郎是人中龙凤,也得承认若有朝一日,柯氏见那个曾与她议亲的少年的名字高题金榜,回首前尘,检视当下,即便原本没有怨,恐怕也要生出怨来。 她不敢赌,也不能赌。她不能去赌把沛柔交给她抚养会发生什么。 聪明人和糊涂人的区别就在于,聪明人能让你心甘情愿的为她去死。 仙蕙是林家姐姐在那场乱局中活下来的唯一的孩子,沛柔又是仙蕙唯一的一点血脉。 若沛柔有一点闪失,自己还有颜面去地底下见当年的老姐妹吗? 太夫人站在松鹤堂院中,看着碧纱橱里的灯火倏然暗下去。 月光晦暗,推不开笼罩在她周围的沉沉夜色。 第二十六章 百宝 沛柔夜里没有睡好,梦里回到了她和齐延刚刚成婚的日子。 她曾经亲口说过不会再和他有什么瓜葛,最后却成了他的妻子,其实那时候倒是她比他更别扭。 那时候很多个夜里,她和他并肩躺在一张床上,假装闭着眼睛,身子一动也不敢动。 直到枕边人呼吸逐渐均匀,她才偷偷的侧过身去,偷偷地看着那个她眷恋了三年的少年。 银缸已灭,室内的夜色沉寂许久,有澹澹月光爬进窗台,也爬上少年人如玉的面庞。 列松如玉,积石如翠。他就是她心里的白石郎。 她千百次的想要伸出手去抚一抚他的眉眼,却也无数次在心中收回还没有伸出去的手。 这一次她知道自己是在做梦,所以她大胆的伸出手。 她的手还没有落在他脸庞上,她心上的少年就睁开了他明亮的眼睛。 那双眼睛是暖的,像她一直祈盼的那样。 而后她就自这一场梦中醒来,眼中没有泪水,心中却酸涩的让她无法再睡着。她也怕再继续梦见他,就睁着眼睛捱到了天明。 用早膳时就显得有些没有精神,海柔身体未好,咏絮斋没有开课,她就跟着太夫人进了宴息室预备认字描红。 太夫人今日却并没有令寒客去取了笔墨过来,倒是陆嬷嬷捧过了昨日何太夫人送来给各房的见面礼。 沛柔一下就精神了起来,她实在很好奇何太夫人今生会给她的兄弟姐妹们什么样的礼物。 见她伸着脖子在等,太夫人就打趣她:“昨儿晚膳就看你心不在焉的,今儿又一点精神也没有,想这事想的睡不好吧?” 沛柔就红了脸,“祖母快别取笑沛姐儿了。” 太夫人就接过了那盛着见面礼的托盘。 看起来何太夫人只给上元当日见过的小辈们备了见面礼,里面整齐的放着六个素面湖绸荷包,两个藕荷色,两个石青色,还有两个是鹅黄色。 每个荷包上都有纸笺,写明了给哪一房的哪一位少爷小姐。 太夫人就先拆了那两个藕荷色的写明了给润柔和海柔的荷包。 倒出来一看时却发现是两条一样的镶百宝手链,上面的红宝石、蓝宝石等皆有小拇指盖大小,虽然并不算太大,却胜在颗颗颜色匀净,几近透明,可称名贵。 两个石青色的荷包是给三房的两兄弟的,里面装的是燕京有名的明德阁去年限量售卖的金丝墨锭。 这种墨锭里面掺了极细的金粉,写出来的字在日光下看来有流光溢彩之感。 前生沛柔只在父亲的书房里见过,她当时年纪小,只是觉得这墨好玩,研磨开了在父亲的书房里乱画了一气,父亲也不恼,就任由她糟蹋东西,如今想来不觉有些汗颜。 太夫人就越发来了兴致,剩下的两个鹅黄色荷包是给四房的双胞胎的,里面各装了一条玉白色的南珠手链,个头仅黄豆大,却颗颗圆润匀称,只连接处缀了一颗差不多大小的红宝石,显得整件首饰更亮了一些。 南珠虽然也名贵,江南却是年年有进贡,不比宝石大都是大胆的商人出海或是去关外淘换过来的,这样一比,以价值而言就落了下乘了。 太夫人见沛柔在一旁若有所思,便笑道:“沛丫头,可看出什么门道来了?” 沛柔就和太夫人装傻:“沛姐儿觉得这墨不错,打算想个法子从五哥哥那骗过来。” 太夫人就笑着捶了她一下,“除了这个就没点别的了?不说出点别的来,罚你不许用午膳。” “那沛姐儿只好随意说说了。这几样物什里,最名贵的应当是给姐姐们的百宝手链,其次是给哥哥们的金丝墨,珍珠手链最末。” “可我们两家又不是通家之好,寻常有红白喜事似乎也并不会给对方下帖子,这几样东西给小辈做见面礼,即便是最末的珍珠手链,是不是也太名贵了些?” 沛柔又觉得自己方才说的话太过老成了,就佯装叹了口气。 “原本以为昨日何太夫人给我的那个手镯定然能稳稳的压过三姐姐一头了,还想去三姐姐那显摆显摆呢,如今看来,只怕是难分伯仲。” 陆嬷嬷就笑道:“姐儿不知道,昨日何太夫人赏您的手镯应当是和田碧玉的,老奴昨日虽未细看,可也瞧出来是件好东西。” “姐儿可别轻瞧了它,等闲也别拿出来显摆,若是失手落了,只怕要心疼呢。” 太夫人就对沛柔道:“那你就拿你那镯子和海姐儿换去。” 沛柔摇头,严肃道:“先时是想换的,陆嬷嬷这样一说,就是两条手链都给我我也不换。” 见她表情有趣,一时众人就都笑起来。 太夫人却现了沉思之色,“镶百宝手链名贵,这金丝墨也是有价无市,这两样的价值倒都差不多。” 她将那珍珠手链也和另外的东西放在一起,“可这样一看,就有些不够看了。” 她又将四条手链单独摆在一起。 “原以为她给海姐儿的礼物会更重一些,毕竟‘三姐儿和我家延哥儿相处的极好’这样的话都编了出来铺垫。或许是我轻瞧了她,这些年她行事也不像从前那样直接浅薄了。” “可他们家又为何要送这样重的礼还让太夫人亲自过来呢?倒像是投石问路似的。” 话都说出了口她才开始后悔,太过早慧只会让人觉得妖异。 “沛姐儿只是觉得有些奇怪,不是说咱们家和他们家从前没有交往的吗?明明大家都是京城里的权贵,关系好或是坏都好理解,可完全没有交往,这不合常理。” “就好比是我刚来的时候,我和三姐姐都是府里的小姐,在一个府里住着,只不过日常见面有外人在时会打个招呼罢了,私底下她却并不想理我,我们的关系就不咸不淡的,也没什么交集。可那时是因为三姐姐见我拿了她母亲的镯子心里不高兴才不愿意理我的。” “后来祖母留她在松鹤堂里住,我们一起玩了两天,关系也就渐渐好了。喜欢和不喜欢,交往和不交往,总归是有因由的。” “再就是这段时间她生病,我并没有怎么去看她,这不取决于我和她关系如何,而是因为她的病会传染,所以我要避嫌。” “我觉得咱们家和他们家的关系就很像后一种,原本大家相安无事,还因为某件事不好多有来往,那他们家为什么要先朝咱们家扔出这块石头呢?” 诚毅侯府是三皇子母家,徐家不想站队,齐家应当也不想落一个结党营私的名头。 太夫人看沛柔的眼神中就现出了不一样的光彩,旋即又道:“内宅的事的确有时候能成为前朝大事的讯号,这样的事还是留给你父亲去思考吧,总归天塌下来也压不到你这个小丫头头上。” “我也遣人去打听了,诚毅侯府的事大多还是侯夫人在做主,或者这就是何太夫人年老在家中无事,找个由头出来逛逛罢了。” “咱们家又是世代簪缨之家,礼物简薄了也的确看不过去。若是她之后还有所求,也不过见招拆招罢了。” 沛柔便道:“那祖母你看,他们家到底是不是想将来求了三姐姐去啊?” 这才是她最关心的,她不想嫁给齐延,当然也不会想让海柔嫁到他们家去受气。 太夫人就将那两条镶百宝手链单独拣出来放在小机上。 今日是晴天,阳光照在未化完的积雪上又反射入窗户,映照的那手链越发璀璨华美。 “求娶海姐儿倒未必,两家的孩子毕竟都还小,等他们长大还有十几年的时间,变数未免太大。可结亲?” 太夫人唤过侍立在一边的陆嬷嬷,“你亲自去一趟梅真堂传话,让国公爷一下朝立刻来松鹤堂见我。” 又道:“话说的缓和些,不是什么大事,再问问国公夫人的身子。” 陆嬷嬷便道了“是。”退到了宴息室门口才转身去了梅真堂传话。 沛柔却仍注目于那镶百宝手链,五色的宝石将阳光折射出了不同的璀璨光彩,和原本古朴的小机并不十分相衬。 太夫人的话提醒了她,海柔今年不过八岁,燕梁贵族女子一般满了十三岁才会开始议亲,慢慢的挑上三年人家,十六七岁才出嫁,若是宠爱女儿的人家或是遇上丧事,十八九岁再嫁人也并不稀奇。 因为闵氏夫人的丧期,柯氏嫁给父亲是十八岁;因为国丧,沛柔前生也是十八岁才嫁给齐延的。 可润柔今年已经十二了,明年就可以自己举办春宴相看人家了。 战场上刀剑无眼,武将人家的男子一般成婚早,齐家的世子爷已经已经成亲了,娶的正是侯夫人的一个亲侄女,这也是何太夫人那么属意家中尚未落魄的何霓云做她的四孙媳妇的原因。 而齐延的二哥齐廵今年十四,等到润柔及笄的时候也才十八,到那时成婚并不算太晚。 齐廵毕竟是庶子,就算沛柔知道他将来会在西北战场上大放异彩,被常年镇守西北的万老将军称为百年一遇的将才。 可以他如今的身份地位,和身为定国公府嫡长孙女的润柔并不相配,诚毅侯府这样是不是有些过分拿大了。 更何况他是早夭的命格。她想起后来诚毅侯府中那一抹素淡的身影。 若是利益交换,那诚毅侯府又能开出多大的价码? 第二十七章 丫鬟 上午虽然没有写成字,却花了极大的心思,沛柔一顿午饭几乎要吃的睡着。 太夫人看着好笑,吃完饭便对她道:“中午好生睡一觉,起来还有事情忙。” 沛柔的困意便被赶走稍稍,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似的:“祖母,下午要做什么?” 太夫人就佯怒道:“才写了几天的字就想偷懒不成?” 沛柔直觉并不是写字的事,就拉了太夫人的衣袖,撒娇道:“好祖母,你就告诉沛姐儿吧,下午到底做什么去?” “睡醒了自然知道了。”太夫人就笑着牵着她往内室去。 等到了内室,沛柔也并不就进碧纱橱去,帮着小丫头把太夫人头上的钗环卸下,等祖母坐在了黑漆嵌螺钿麻姑捧寿的大床上,她也没有走的意思。 就把小脸贴在太夫人手边,“祖母这是捉弄沛姐儿呢,明知道沛姐儿心里有事就睡不着。” 太夫人就拿另一只手轻轻的抚摸她的脸庞,“这小小年纪,也不知道哪来这么多心事。” “你来府里也有一个多月了,可曾瞧见你姐姐妹妹们身边跟着的小丫鬟?也不能因为你没跟着父母而是跟着祖母住在松鹤堂就委屈了你。” “我早让陆嬷嬷留心挑选跟着你的小丫头了,又好生的教了一个月,现在她们规矩学的差不多了,可不是得把她们拨给你?” 其实沛柔心里是隐隐有预感的,她在松鹤堂里住了也有一个月了,身边专门服侍她的只有扬斛和李嬷嬷两个,便是一般官宦人家的小姐,排场也比她大些。 定国公府的小姐们身边都是四个大丫鬟,八个小丫鬟,另有不定数的负责洒扫的粗使丫鬟和仆妇。还有一个教引嬷嬷,大多由服侍过父母的老人担任。 除此之外就是太夫人赐下的编制之外的一个大丫鬟,月钱从松鹤堂里拨,专门负责调教院里的丫鬟,太夫人有时也会直接向她们询问小姐们的近况。 得知下午要做的事是什么了,沛柔也就给祖母请安告退回了碧纱橱里。 扬斛打点好一切就退了出去,沛柔一个人睡在小床上,辗转不成眠。 重生之后她最盼望见到的人就是纭春,这个无论她得意或者落魄,始终坚定的跟随者她的傻姑娘。 到了这个时刻她反而开始害怕。前生她并不知道身边的丫鬟是谁选拔了送到她身边的,今生不过数月,许多事情却已经改变,那纭春还能顺利的来到她身边吗? 好不容易捱过了这一个时辰,起来洗漱更衣,又在宴息室里耐着性子描红,坐立难安了良久,院里才终于有了动静。 陆嬷嬷带着几个小丫头鱼贯进了宴息室,给太夫人和沛柔请完安,一个个也都还低着头。毕竟是陆嬷嬷调教的人,礼仪上是再不会出错的。 四个人皆穿着崭新的潞绸褙子,下面穿着白色的挑线裙子,看起来都是七八岁左右的年纪,只最后一个看着身量要小些。 太夫人见了微微点头,“都把头抬起来,认一认主子吧。” 四个小丫头便一齐应了声“是”,慢慢的把头抬了起来。 沛柔的一颗心才终于放下了。 四个小丫头里站的离她最近的那个就是纭春。此时离她进府也有一年了,瞧着却仍然有些瘦弱,想来是因为幼年时吃了太多的苦了。 她的皮肤并不太白皙,眉眼却生的很秀气,说话做事也向来是轻轻柔柔的,就像是枝头上的春樱花,远远望去是一片粉色的云雾,让人见了之后整颗心也跟着柔软下来。 才要说话时,寒客便进了宴息室,说是国公爷已来了。 太夫人便站起身来,嘱咐沛柔自己好生见见这些丫头,若有不满意的也可再挑好的来云云。 陆嬷嬷也跟着出去了,这几日李嬷嬷身体有些不适,并没有上来服侍沛柔,只好由扬斛来引导她们见主子。 这一辈小姐们的四个大丫头都以春、夏、秋、冬来命名。 润柔身边的四个大丫鬟分别叫访春、说夏、谙秋、询冬;海柔身边的大丫鬟叫逢春、迎夏、遇秋、远冬;双胞胎也得了大丫鬟,沐柔的叫挽春、拾夏、摇秋、揽冬;浔柔的则叫住春、任夏、侍秋、化冬。 都是祖母亲自取的名字。 丫鬟之间是以年纪来命名的,纭春的年纪最长,所以占了“春”字,此时也是她第一个上前来给沛柔磕头。 沛柔很想立刻就下床去把她扶起来。 前生她经历的事情太多了,她们一起经历的事情也太多了。 再没有人会像纭春一样傻,跟着她这样的主子一条道走到了黑也还是不肯回头。 纭春负责安排她房里的值夜和其他的排班工作,虽然她并不擅言辞,不会说场面话,可扬斛和她那时身边的齐嬷嬷还是最喜欢她。 扬斛走后,就由她做了四个大丫鬟里的领头。 四个丫鬟里只有纭春不是家生子,黄河水患,她是跟着她的父母一路从河南逃难过来的。 那时候她只有五六岁,是家里最小的女儿。她的父母一路走一路卖儿卖女,走到燕京的时候只剩下她和一个弟弟。 实在没有了办法,就只好把她也卖了,她进定国公府的时候除了一身破衣服什么也没有。 可就是这样,她才那么一点大,在府有活就干,居然也能从不抱怨,最终被陆嬷嬷看上,成了沛柔的贴身侍女。 在香山小院里的时候,沛柔才有时间听纭春诉说这些,她听不出她的话里有怨。 她说逃难的时候,和她一样的孩子有不少是饿死的。甚至还有些人,为了多换点钱把女儿卖到不干净的地方去。 她觉得她能活着走到燕京已经很好,进了定国公府她才知道原来在有些地方,人们是能吃饱饭的,他们还有漂亮的衣服穿,有好听的名字,有能遮风挡雨的房子住。 虽然白日里都要干活,可她一点也没有觉得苦。 沛柔听着这些忍不住潸然泪下的时候,也是她握着沛柔的手,告诉她没关系的,一切都会变好的,她们会活下来,就住在这里,一切都一定会好起来的。 她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会是这个向来唯唯诺诺没有主意,并不太招她喜欢的丫头在她身旁,支撑着她努力活下去。 沛柔早已经想好了,若她这一世还能见到纭春,不管那一日会不会来到,她都不会再让纭春跟着她吃苦了。 纭春是从苦罐子里爬出来的人,她不会再让她落回苦罐子里去。 织夏是定国公府针线房里一个姓郑的绣娘的女儿,比纭春小了几个月,负责给沛柔梳头,并打理她的衣裳首饰,以沛柔的收藏而言,这并不是一件轻省的活计。 他们一家是定国公府的家生子,因为向来都用心当差,从不惹事,女儿才被陆嬷嬷选到了沛柔身边。 或者是因为有一个当绣娘的母亲,织夏的女红很好,对于衣饰的搭配也向来有自己独到的见解。 前生沛柔总能在各色宴会上出风头,引得燕京仕女竞相模仿她的打扮,主要还是要归功于织夏的巧思和妙手。 后来她们一家也就作为沛柔的陪房跟着去了诚毅侯府。 纭春已经算是话少的了,可织夏却比她还要安静。内宅女子最爱逞口舌之利,慎言原本是美德。 可作为一个丫鬟,话过于少了并不是件好事,没有多少主子会喜欢自己身边跟着一个闷葫芦。 况且话过分少,也就意味着主子很难跟你交心,得不到主子喜爱的丫鬟,就只有被别人挤下去一条路。 幸而她终究是有一技之长,毕竟没有哪个少女会不爱俏,才没有被后来的丫头给比下去。 可织夏最终也是因为这个缺点才误了终身,这也是沛柔前生最大的遗憾之一。 那时候是沛柔嫁到诚毅侯府的第二年,织夏已经满了二十,就有府里的下人求到她面前,想替自己的儿子娶织夏为妻。 那段时间何霓云刚从山西老家回到燕京,被何太夫人留在诚毅侯府里。她就又开始和齐延频繁的吵架,每日里心浮气躁。 她只是随手指了几个人出去打听求娶织夏的那户人家,下人来回报,说那户人家是何太夫人的陪房。 早年那家的男人也很得太夫人信赖,曾经给太夫人陪嫁的铺子当过掌柜,家里只有一个独子,家境也很殷实。 她只是想着何太夫人不至于为了她的丫头去打自己陪房的脸,又听说那户人家家境不错,心里也就同意了一半。 又把织夏唤过来问她的意思,她在沛柔面前沉默了半晌,最终也没有说出什么来。 于是沛柔就同意了这门亲事,赠了许多财物给她放她回家出嫁。 可她没有想到不过半年织夏就没了性命。她是活生生被她丈夫打死的。 沛柔从没有想过人心可以这样坏,就因为知道她和何太夫人不睦,他们也就故意的要折磨从她身边出去的织夏,闹出了人命才知道害怕。 沛柔恨的要吐血,冲进了何太夫人住的养颐堂,可她终究没能把她怎么样。她才说了几句话,就被齐延打横抱回了嘉懿堂。 那时她才知道能开三石弓的手臂力气到底有多大,她一路拼命的挣扎,将他的肩膀都咬的出了血,他也没有放手。 而后她一个人枯坐在嘉懿堂里,看夕阳落下,夜色渐沉,没有人进来为她亮银缸,重梳头。 后来她才想起来去找何太夫人陪房的麻烦,那户人家却早没了踪影。 她真是恨极了,打发人把何太夫人的陪嫁庄子全搜了个遍却也没有把人找到,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第二十八章 私话 绾秋是外院管人情往来的大总管的女儿,是几辈子的老人了。她母亲钱嫂子也在内宅走动,在各房都颇有脸面。 绾秋的性子也就很娇,手脚并不勤快,有时候还是其他人帮她做完了她的活。 院里的其他丫鬟大多有亲人在府里当差,不敢得罪狠了这副小姐,扬斛出府嫁人之后,沛柔房里也就再没有人敢说她。 大约是言传身教,涫秋的口舌很利,因为有个她在,其他院里的人都不大敢和沛柔院里的人起冲突。 若是沛柔有什么事情需要在府里打听,她也总是能很快的不动声色的把事情打听好,因此沛柔原本是很喜欢她的。 也因为这样,她在沛柔院里负责的是和各房各院的人情往来,以及陪伴沛柔出行。 她在家也是有小丫头伺候的,来沛柔房里当差不过是混几年日子,将来好放出去嫁人。 可等沛柔出嫁的时候,他们家的人却也没有给她说人家,而是随着沛柔一起去了定国公府。 这些丫鬟跟在她身边都十几年了,可她一点也不了解她们。沛柔后来才知道,他们家是见三皇子登基,诚毅侯府又要起来了,想搏一场富贵。 这一场富贵最终也没有搏到。绾秋最终是被发现死在了诚毅侯府偏院的一口枯井里。 沛柔无能到根本不知道是谁下的手。 绾秋对齐延有意,还是齐延告诉她的。那时候因为这件事情,她并不太待见绾秋,可她也从没想过要她死。 织夏的事情对她来说是太大的打击,绾秋也是陪着她一路过来的,她会给她一个好归宿。 她查不出来是谁对绾秋下的手,何霓云就先开口指责是她出于妒忌才把自己的丫鬟给害死的,根本就是贼喊捉贼。 沛柔懒得和她多说一句话,府里四起的流言就全在指责她心狠手辣。 沛柔看了一眼仍跪在地上的绾秋,这时候的她不过才六岁,她还并没有那样的野心,甚至对自己不得不出来当丫鬟服侍别人这件事情也有轻微的不满。 这一世沛柔不会再嫁入齐家,大约也不会再像喜欢齐延似的喜欢她未来的丈夫。 若绾秋仍然想求这一场富贵,她可以成全她。 沛柔身边的丫鬟竟然有一半都是不省心的,或者其实是她这个做主子的的失败。 纫冬的来历就更复杂了。她来她身边当差的时候才只有五岁。 若说绾秋对服侍沛柔这件事情只有轻微的不满,并且这不满也随着时间逐渐淡去了,那后来的纫冬在她身边,就是怀着汹涌的、令她不明所以的恨意。 交给纫冬的活计,是浆洗、药物和吃食,所以前生沛柔出嫁之后身子才会越来越差。起先总以为是小产之故,却原来是早已经中了毒。 原本这个年纪的纫冬,是不可能入选沛柔的大丫鬟的,这是太夫人的好意。 他们家有着不同寻常的遭遇,她的亲姐姐,就是那个腊月里被常氏罚跪从而见红小产的丫鬟翠浓。 常氏还连她的父母一起责罚,在太夫人插手之后,一边说着请了大夫给他们治病,一边其实并没有上心。 她的父亲因为舍不得新年的赏钱,伤病未愈就仍然去上值,最后病情加重又没有良医好药,死在了元宵节的夜里。 而她的母亲靠着给人浆洗衣裳过活,也在一两年之后在洗衣服的时候不小心摔进了冬日的护城河里。 至于她的姐姐,前生虽然失去了孩子却也令常氏吃了个闷亏,又哪里能有什么好下场。 这些都是前生纫冬把何霓云引到香山小院里之后她告诉她的。沛柔是一直不知道这些事情的,知道后反而更不理解。 纫冬恨的人应该是常氏,而常氏恨她,她又何必帮着常氏一起来害沛柔。 或者这恨意也根本不需要理由,就像并不是人人都需要理智。 沛柔那时并不想搞清楚这是为什么,她脑海里回荡着纫冬临走之前跟她说的话。 纫冬说她会回去诚毅侯府找到齐延,然后做一场戏,告诉他沛柔已经死了,而后他们将永远也不会相见。 纫冬并不了解沛柔,正如沛柔不了解她一样。那时她听到这些,只觉得如释重负。 她也并不想再见到齐延了。新皇对于她们徐家而言是刽子手,而齐延正是他手里那把刀,身为徐家女儿的她却怀着和他的孩子,多可笑。 他们没有身份和立场再相见了。 纫冬是她四个丫鬟里生的最好的,她姐姐也是因为生的太好,才会被二叔父看上收了房,最后他们一家却落得那样的下场。 前生纫冬大约会活的比她久的多,不知道在漫长的岁月里,她的恨意能不能被消弭一点,有太多执念的人总是会活的比较辛苦。 这一世有些事情仍然会发生,沛柔无法改变,也不会去改变。 纫冬仍然在沛柔身边,可她不会再让她害了自己。 沛柔当然也可以把纫冬远远的支走,可知道自己被人这样恨着终究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或者她这一世也该试着去了解她对她的恨意究竟从何而来。 若她明知后来的事情却还无法避开,那她有如何能有信心去改变徐家这样的庞然大物的命运。 太夫人回到内室的时候,她的大儿子定国公已经站在一边候着了。 见太夫人进来,他低头给母亲行了礼。 太夫人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见他猿背蜂腰,长身玉立,或者是开年事忙,明明才是而立之年,眉宇间却已经隐隐见了风霜。 定国公府一门的重担压在他肩上,他终究不是少年人了。 她在临窗的榻上坐下,示意儿子坐在自己身边一张铺着石青色绣蝙蝠纹漳绒坐垫的太师椅上。又挥手让身边人退下,只留下了陆嬷嬷一个。 和二郎不同,自己这个大儿子,从小内敛持重,善谋有决断,是再不要自己操一点心的。 只除了少年郎情关难过。 她在心里微微叹了口气,才开口道:“最近朝中可有什么大事。” 定国公道:“才开了年,各地皆有奏折上来,西山大营那边的军务也要重新整顿,不过也都是些小事,并没有什么值得特意说来给娘听的。” 太夫人就示意陆嬷嬷把放在一边盛了那六样东西的托盘捧给国公爷,又道:“这是诚毅侯府的何太夫人昨日亲自送来的,还和我说了好一番话,我听这意思,是想和咱们家结亲,是不是后宫里那两位又有什么动静了?” 定国公拿起托盘里放着的镶百宝手链,沉思片刻,“娘这么一说,儿子倒是想起来了。今年上元,因许贤妃属相之故,圣上令灯市两旁都扎了兔子形的灯笼,还下令要一直点到正月结束。” “原本在宵禁之前灭了灯笼,也并不算太靡费,可圣上却下令要让着灯笼彻夜长明,这样一来,人力物力所费总计就颇为巨大了。” “这几年西北虽无大战,可敕勒也时有骚扰;再加上去年黄河水患,数万民众流离失所,在这个时候还令人行此无用之举,朝中非议之声也甚多。就有一位吴姓御史直言上书,请圣上收回成命。” 太夫人道:“而后皇上并不理睬,一意孤行?” 定国公就低了头,像是怕母亲生气似的:“圣上大发雷霆,言御史只知计较无伤大雅的小事,蝇营狗苟,沽名钓誉,当场就摘了吴大人的官帽,革了功名,且永不录用。” 太夫人面上现出震惊之色,半晌才道:“其他人有想法却不敢说,只有他一人上书,想必是个耿介之人。那吴大人家不知道是怎样的光景,若是能帮,就私底下不帮他一把。” “吴大人年近四十才金榜题名,在御史台也呆了好多年没有挪地方,家中有年老寡母,儿女倒是都已经成亲,儿子已经送了五百两银子和自己的名帖过去,若是有事,儿子自当尽力。” 太夫人点点头,“这样一来,想必许贤妃在前朝和后宫的声势就又壮大了。前朝要有圣上要立六皇子为太子的风声传来了吧?” 定国公便道:“娘说的不错。不过儿子这几日伴驾,留心观察,觉得圣上倒还并没有这个意思。只怕是淑妃这几日不见天颜,又听闻流言,行事便急躁了起来,想要先下手为三皇子结一门强援。” “可无论是想说润姐儿或是海姐儿,都还有几年的时间,口头许诺并不显眼,恐怕还是想要咱们家暗中为三皇子效力了。” 太夫人就转了转手中的佛珠:“圣上这样行事,也难怪下面的人心里要有想法。那依你之见,这门亲事当不当结?” “若说人材,齐家的二郎倒的确不错,骁勇善战,有勇有谋。假以时日未必就不能成一番事业。只是毕竟是庶出,又是武将,只怕二弟妹并不会中意。” “况且齐家是有皇子的,儿子以为,咱们家如今是富贵已极,烈火烹油一般了,若是行事不稳,只怕这滚油只会浇灌在自己人身上。” 定国公抱拳向着皇城的方向遥遥行了一礼,“参与储位之争殊为不智,徐家一门只要立身正,站在圣上一边,何必去搏那镜花水月一般的富贵。” 太夫人很是欣慰:“世人多想要去争那从龙之功,可咱们家却并不需要。你能这样想,我很欣慰。可圣上如今的行事却的确不如从前稳重了。” 太夫人犹豫了片刻,“只是母子私话罢了,若真有那一日,三皇子和六皇子,你更看好哪一个?” 定国公却并没有直接回答,低声道:“您也知道的。太妃娘娘在宫里看中的并不是这两位皇子。” 太夫人面上就现了沉思之色。可方才说的话已经是过分僭越了,只好言尽于此。 第二十九章 亏欠 定国公侍奉着太夫人来宴息室里的时候,沛柔已见完了丫鬟们,她们被扬斛带下去安置了,她就自己一个人坐在罗汉床上描红。 如愿见到了纭春,她心里很高兴,写起字来也就格外的快。 “沛姐儿,已经识得这么多字了?”定国公的话里有惊讶,也有欣慰。 太夫人就把她方才写的字拿起来看,点了点头,“写的不错,比前几日有了大进步了。” 沛柔汗颜,前几日的字都是她为了不让祖母生疑故意乱写的。 她就跳下罗汉床,趿了鞋,给定国公和太夫人行礼。 太夫人就揽着她在罗汉床上坐下,哄她道:“今儿的字写得好,晚膳想用些什么,祖母让陆嬷嬷去小厨房给你加菜。” 沛柔还没回答,倒是她父亲先笑道:“祖母可真是有了孙女就不要儿子了。方才和您在内室里说了半日的话,也没见您上一盏茶来我喝,这会子倒惦记着给沛姐儿加菜了。” 大郎难得和自己玩笑,太夫人显然被他取悦:“陆嬷嬷,还不上好茶来给国公爷喝。还去厨房看看有什么新鲜点心,也赏几块给国公爷甜甜嘴。” 陆嬷嬷就笑着上前:“不知道国公爷想喝什么茶,又想要什么点心吃。” 定国公便道:“茶倒不太讲究,只是想吃妈妈做的马蹄糕了,小时候娘不让儿子多吃,这么多年了倒还老是想着。” 太夫人把沛柔抱在怀里,嗔怪道:“这还不讲究,马蹄糕可得现做。你倒会支使我的人,一把年纪的人还爱吃这个,沛姐儿快羞你老子。” 沛柔只窝在太夫人怀里看着父亲笑。 陆嬷嬷便忙对太夫人道:“不妨事的,国公爷既爱吃,老奴少不得就要献丑了,请国公爷在此安坐。” 她也是看着定国公长大的,后来分院而居,交集也就渐少了,此时见他提起儿时之事,又岂能不感慨? 定国公便对陆嬷嬷温和道:“妈妈年纪也大了,也不必这样麻烦,只管拣了厨房里做好的点心过来便是。今日我也无事,正好陪陪母亲。” 太夫人也难得和儿子相处,心中很是熨帖,嘴上却仍不饶人:“朝令夕改,你在朝中也这样不成?一时说要吃,一时又说麻烦不必做了,好人倒是全让你做了。” “娘可真是的,儿子说一句,您倒有十句话等着。” 定国公无奈道:“您干脆还是告诉儿子儿子哪里做的不好了,或是直接拿您那如意给儿子一下,也胜过儿子总被您呛声。女儿还在一边看着呢!” 沛柔许久没有见过这样的父亲,自她重生以来还是第一次,她就捂了自己的眼睛:“沛姐儿可什么没看看着。” 一时又把床头的如意递给太夫人,“沛姐儿可真的什么也没看着!” 宴息室里的人就笑做了一团。 太夫人揉着肚子,“只听说过别人家的孩子被老子打,你这丫头,却怂恿着祖母去打你老子。真真是唯小人和女子难养也。” 沛柔嘟着嘴:“祖母又冤枉我。是爹自己说要让祖母拿如意打他一下的,沛姐儿帮着祖母拿那如意,是帮着爹孝顺祖母呢。” 一时就连丫鬟们也笑的站不住,却见一个年轻妇人从珠帘后转出来,给太夫人和定国公行了礼,困惑道:“这是怎么了?” 众人就整理了仪容上前去给柯氏问好。 或许是有了身孕的缘故,她看起来稍稍圆润了一些,皮肤白皙细腻,吹弹可破。 这个时辰她大约是刚刚在花厅里发落完家事,回去换了装扮,头发梳成了朝云近香髻,只插着一对东珠珠钗。 她还并未显怀,身上的玫瑰色织锦暗纹褙子就显得略微有些宽大。 沛柔就从太夫人怀里起来给她行礼。 柯氏待她的态度向来很热络,见此便笑道:“几日不见,姐儿像是又长高了些。” 太夫人就吩咐人又搬了张太师椅过来,还特意吩咐,“褥子要垫的厚些。” 见她道了谢坐下来,才道:“也并没有什么,沛丫头淘气罢了。还正预备人去梅真堂请你,你倒自己过来了。正好,大郎说今日无事,你们夫妻就在这里陪我一起用晚膳吧。” 柯氏温顺的点了点头,“几日没和娘好好说话了,想着过来给娘请安。我瞧着国公爷的意思也是要多陪陪娘,来之前就吩咐了梅真堂里的人不必准备晚膳。今日就是娘不留我们,我们也要赖在这不走了。” 这几日虽然并不用晨昏定省,可柯氏是每隔一日便会过来给太夫人问安的,她从不会在在这些事情上给人留把柄。 太夫人就对着寒客笑道:“今儿这是怎么了,一个个都哄我开心。少不得要破费一番,让厨房好好做几道菜了。” 寒客便笑道:“太夫人是有福之人,国公爷和国公夫人向来孝顺。” 太夫人就关心起了柯氏的身子:“最近觉得怎么样,可有什么不舒服的?若是家事太忙,不妨让你三弟妹帮把手,她是熟惯了的。” “都说头三个月最是难熬,媳妇却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只是有些嗜睡,晨起时偶尔有些犯恶心罢了。” 柯氏抬眼看了一眼定国公,就有红晕爬上了她白皙的面庞,“国公爷待媳妇也向来很是体贴。” 避过了谈家事的问题。柯氏毕竟还是柯氏。 前生父亲和柯氏的关系只是平平,沛柔还觉得是父亲的不是,想尽办法撮合他和柯氏。 虽然都是孩子的办法,但父亲见她诚心,也不忍让她失望,在家时也就时常和柯氏同进同出。 太夫人只作不觉,笑着拍拍她的手:“可见是个省心的孩子,还在肚子里就知道心疼他娘。我怀着大郎的时候,前三个月吐的昏天黑地的,反应大的不得了。” “大夫都说没事,我心里却暗暗怀疑自己究竟能不能把这个孩子平安生下来。可一进了四个月,立刻就风平浪静,吃什么都觉得好。” 又对着定国公道:“过几日你媳妇满了三个月,你陪她回娘家走走,也和你岳父说说话。为人媳妇不易,你该好好心疼她才是。 定国公就站起来应了声“是”,神色却已经完全没有方才的愉悦。 闵氏的孝期一满就娶柯氏进门是皇上的意思,她知道大郎并不想这么早续弦——即便是续弦,大约也不会想要娶一个如闵氏一般的高门女子。 闵氏病中的所做作为,实在已经令大郎寒了心。高门女子的心终究太大,而他想要的妻子,只要能照顾好孩子就已经足够。 她还记得闵氏刚刚进门的时候。也是如柯氏如今一般,望着大郎的时候,眼中有无限的脉脉柔情,即便在自己面前说起大郎,也总是羞不胜怯。 那时候的闵氏很年轻也很活泼,大郎虽然早已心有所属,但她是他的结发妻子,他也从没有想过要辜负闵氏。 闵氏进门有喜,中馈也就并没有交到她手上。她起先也并不太擅长去当一个主持中馈的妇人,也是她把她当作女儿,一点一点的慢慢教了的。 那样的朝夕相处,她又怎能不喜欢闵氏。 可那孩子在知道了仙蕙的存在以后,慢慢的就变得让她不敢相认了。 先是遣了身边心腹仆妇回娘家去报信,康平侯老侯爷最是心疼这个老来女,听闻女儿受了这样的委屈和羞辱,怎不震怒,立刻就答应了女儿的请求,找了相熟的御史,把大郎养外室的事情告到了皇上面前,大有把事情闹大的意思。 幸而皇上是早就知道了的,他也并不会管。亏欠仙蕙一家许多的,可并不是只有他们徐家。 可大郎也不得不减少和仙蕙相见的次数来平天下众人之口,又被皇上借故去西北督军两年作为惩罚。 那两年闵氏只在府里照顾病弱的女儿,对大郎在外的事情不闻不问,把府里的权力也都丢给了杨氏,像是真的对一切事情都灰了心。 可等到大郎回来之后,一切就又变得不一样了。沛柔生了水痘,仙蕙那边求救的信却被闵氏压了良久,派了仆妇过来,也始终没能见到大郎。 等大郎和自己终于知道这个消息,以为已经要失去这个孩子的时候,匆忙赶去城南的小院。 好在沛柔这孩子命大,大郎最终带回来的消息并不是丧报。 大郎只去看了仙蕙一次,回来时沐浴更衣之后才去见的浣柔,却没想到那孩子体弱,居然也就被染上了水痘。 闵氏疯了一般的和大郎争吵,可大郎也是孩子的父亲,他心里的苦痛大约只有自己这个做母亲的能懂。 照顾浣柔已经花费了闵氏全部的心力,最后却只能一副棺椁、一抔黄土把女儿送走。 闵氏也就没了求生的意志,她自己的病也是积重难返,却还要为儿子打算。 她其实不必这样的,世子的位置原本也就只能是润声的,她背着他们偷偷的去运作,只是把他们推的更远了一些。 老侯爷心疼爱女早夭,从此不再和定国公府来往,结亲成了结仇。 她后来望着闵氏的牌位总是不自觉的出神。 大郎和仙蕙的事情她不忍心去管,所以闵氏也把她视作仇人一般。她后来看着闵氏行差踏错,言语无用,她是没有办法去管。 皇权、情爱、怨恨、责任,有太多的无可奈何的事情铸成了因果。 不想去亏欠,可却不得不亏欠。 第三十章 上学 海柔到底是折腾到了二月初才让自己慢慢的“好”了起来。 她这样大病了一场,常氏也早就想不起来要和她计较元宵节的事,不知道她在海柔病中发了什么宏愿,只琢磨着要找日子去庙里还愿。 松鹤堂里也恢复了晨昏定省,这一日几房就一起在松鹤堂用早膳。 沛柔今生还是第一日去咏絮斋里上学,她自己并不觉得有什么,倒是沛声望向她的目光有些忧虑。 她不由觉得好笑,趁着杨氏不注意,偷偷地问沛声:“五哥哥,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他自己不喜欢读书,就觉得读书对于向来和他谈的来的沛柔也是件苦差事。 “上学很苦的,每日都要读书背书,念不出来还要挨先生的手板。我毕竟是男孩子,可要是你也背不出来书,被先生打了手板可怎么办。” 沛柔在心里偷笑,还要谢谢他的挂念,“我听说咏絮斋的周先生是祖母的堂侄女,脾气很好的。” “你问问三姐姐就知道周先生脾气好不好了。她可没少吃周先生的排头。”沛声扁了扁嘴,见杨氏朝他看了一眼,连忙收了声。 不管怎么说,因为沛声这一出,她的心情变得很好。 府里的少爷和小姐在不同的地方上学,少爷们在外院的书房里跟着父亲从山东请来的大儒读书,小姐们则在熙和园西边的咏絮斋上课,离永宁郡王妃曾经居住的寒烟阁很近。 孙辈们一出松鹤堂就分了手,各自往上课的地方去。 前生跟着她去上课的一直是绾秋,多认识些字将来才能帮着她更好的管理院里的人情往来。 况且她那时和海柔不睦,院子里的丫头也就互相成了仇,若不是绾秋在,还真镇不住场子。 今生她和海柔的关系很好,却也没打算打破这个惯例。 若说到人际交往、计算收支,她院里还真的没有人能比绾秋做的更好。 咏絮斋是静湖旁的一座两进的小院,她们平日都在第一进的敞轩里上课,夏日里四周悬挂竹帘,冬日里则换上厚厚的棉帘子。 第二进则是周先生的居所。咏絮斋周围遍植杨柳,春日里柳絮纷飞,落于湖中,被贪食的鱼儿衔去。 今天第一日上学的可不止沛柔一个人,还有四房的两姐妹沐柔、浔柔以及族里的两个女孩儿。 周先生教授的课目很杂,等教完了她们基本的读物如《三字经》、《弟子规》、《幼学琼林》、《声律启蒙》等之后,就会教授一些其他的东西,再根据她们的兴趣分别授课。 前生润柔擅围棋,沐柔擅国画,浔柔擅书法,连海柔都能坐在古琴前安静的弹一曲《潇湘水云》,沛柔却几乎什么也不会。 除了书法、绘画、古琴、棋艺等寻常课目以外,周先生还能指导她们星象、算筹、农桑、茶道等。 只是即便这样多的课目,前生的沛柔还是一项也不感兴趣,大约是周先生眼里最差的学生了,后来在课上她也就渐渐的不再管她。 两世为人,今生她怎么也得把一样东西学好了。 将来也好让她的孩子也崇拜崇拜她,沛柔在心里偷偷地笑。 润柔比她们都大上许多,早就不上一般的课程了,下午才会来咏絮斋和周先生下棋。此时课堂上只有海柔、沛柔、沐柔、浔柔以及族里的两个女孩。 海柔虽然比她们早上了一年的课,可她是从来不在学业上上心的,这一年的课上了也是白上,周先生干脆也就不问她的功课,从头开始讲起。 她穿着月白色绣竹叶暗纹的褙子,下面是一条白色的挑线裙子,头发只挽成一个圆髻,上面插着一根碧玉的簪子,除此之外别无饰物,整个人看起来十分的素净。 她生的只是清秀而已,又渐渐的上了年纪,岁月沉淀,将她打磨的越发像一块玉石。 她守的是望门寡,还没有出嫁,男方就出了意外过世了,她原本是可以不必这样自苦的。 周家在济南是望族,可她们家不过是旁支罢了,若是男方家不肯,不过退还彩礼,多花些财物,她就可以自此脱身,重理红妆。 是她自己选择了这样清清净净的过一生。 第一次面见老师,先行拜师礼。沛柔和其他女孩子一起跪下去,脑海中却浮现出前生她们最后一次相见的情景来。 她们姐妹都及笄之后,周先生在府中无人可授,也厌倦了坐馆为师的日子,于是向太夫人辞行预备还乡。 送别那一日周先生教过的学生轮流上前拜别恩师。 那时沛柔对她并不十分服气,轮到她上前时,便对周先生道:“先生读圣贤书,岂不闻‘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先生既已卸下教授愚学生之重任,何不从此轻车简从,畅游山水之间?学生自当奉上千金,以偿先生授业之谊” 那时候她的人生还在花团锦簇之中,可以和燕京其他贵族少年少女一起在城外香山肆意地跑马,或是在上巳日的灞水边冶游斗草,把心上的兰草折下,赠与白石郎。 她还没有尝试过爱而不得的滋味,也不知道这世间对女子的诸多限制。 周先生受了她的礼,慨然道:“若我为男子,自可寄情山水,竹杖芒鞋,哪管它一蓑烟雨,有晴无情。” 沛柔道:“可先生是女子。” 周先生最后朝她笑了笑:“若为女子,自然也有女子应尽之事。” 而后登车返乡,车马融入燕京城的朝阳里,此后高城回首,朝云遮尽,沛柔前生就再也没有见过她。 沛柔后来也当然明白了何为女子应尽之事,想要脱离世俗,离经叛道,实在是很难的一件事。 可世人对女子的要求诸如侍奉公婆,相夫教子,柴米油盐,却原来比出世超凡还要更难。 这些启蒙的读物沛柔当然已经是熟惯了的,跟着先生读了一段就忍不住要走神,幸而先生很快也就不再讲课,而是安排她们描红。 徐家能来上课的女孩子当然不会真的是一张白纸,在家中都有父母长辈告诉过认一些常用的字。 最近这段时日沛柔也一直跟着祖母描红,虽然还装作不会写字,好好的字总要多一笔少一笔,可写出来的字的大体结构是不会出错的,以她如今的年纪能写成这样已经很好。 果然过不了多久,见周先生出门不知做什么去,海柔就凑到了她身边,“五妹妹,你的字写的好好啊,哎呀,果然还是祖母教的比较好。” 沛柔便道:“三姐姐,你学写字的时候,一天花几个时辰描红?” 海柔摆摆手,“我才不耐烦描红呢,一天也就描一两张,半个时辰吧。你说我这几日去求我娘让我养一只小狗,我娘会不会同意啊。” “祖母让我每日花两个时辰描红,写了一个月我才能写成这样的。”沛柔想了想,“我也不知道,二叔母最近的心情可还好?不过你刚病好,只怕二叔母并不会愿意你养小狗。” 前生她们姐妹只有浔柔在院子里养了只狸花猫,不知道海柔又是为什么突然起了这念头。 她正想问问海柔元宵那日她放河灯和祝家小姐起争执的事情,沐柔却也起身聚到了她们身边,看着沛柔的字道:“五姐姐的字写的真好,要是祖母也能指点我写字就好了。” 类似的话海柔说来是光风霁月,沐柔说来却总让人觉得带了几分酸意。 她前世是不守规矩的人,可并不代表她就能看其他不守规矩的人顺眼。 定国公身边的姨娘通房在闵氏进门后不久就都被打发了,只有她族谱上的生母莫姨娘因为那时就已经病重,才能够留在府里。 二叔父是滥情,房里就算有得宠的姨娘,没过几日也就被常氏打压的没了声音;三叔父身边干脆就连个通房都没有。 定国公府里最春风得意的小星恐怕就要数双胞胎的生母姚姨娘。 四房的主母病弱,无力打点四房的事情,见这位姚姨娘有了子嗣,也顺势就抬举她出来管事,能光明正大代行主母之职的小妾,自然也就与别个不同,渐渐生出了要压过主母的意思。 沐柔大概就是像了她姨娘,两世沛柔都对她喜欢不起来。 她就看了一眼仍在一旁的浔柔,她倒是和她姐姐完全不同,对她们这边的热闹恍若未觉,只是低头写字。 敞轩里的另外两个女学生也是沛柔的堂姐妹,前生沛柔骄矜,和她们并不相熟,只知道她们一个是族长的孙女,另一个的父亲在五城兵马司任职。 宗族虽大,可并不是人人都认为女儿家读书认字有益的。 见自己的话说出来无人回应,沐柔有轻微的羞恼,还要再说时,就见周先生从回廊一边转了出来,手里还拿着一叠宣纸和一捆竹条。 她见女孩子们聚在一起也并不着恼,只是依次看了看几个人写的字,并未点评。 众人正在忐忑之间,只听周先生道:“我见今日碧空如洗,春风袅袅,正是放风筝的好天气。不如大家随我一同做几只风筝,下午就在园子里放风筝玩。” 女孩子们一听就欢呼起来。 沛柔当然也很高兴,她已经许久没有玩过这些了,在她的记忆里,风筝总是和一些很好的事情联系在一起。 第三十一章 风筝 沛柔前生就会做风筝,不过那已经是她十岁左右的事情。 她记得她在香山小院里的时候,那一个春日里常常就有孩子在乡野间放风筝,偶尔也会有风筝落到她的小院里。 冬天刚刚过去,天气好的时候她每天都会把躺椅搬到院子里的红枫树下躺在上面晒太阳。 夜里她总是睡不着,永远都觉得自己身上寒浸浸的,只有在阳光下她才能浅浅的睡一会儿。 也只有在阳光下,在手指被光线穿过,泛着隐隐的红色的时候,她才会觉得自己是仍然活在这世间的。 落到小院里的风筝有无主的,也有失主寻上门来的。 小院的门常年累月的关着,很少有人会上门。院子是太夫人的陪嫁,国公府被抄了家,所有的东西都是要没入国库的。 就算祖母当时把地契房契也都放在箱子里一同送给了她,可纭春还是每日提心吊胆害怕哪一日有人去对照太夫人的嫁妆单子发现了这个小院的存在,而后带着人把小院也收了回去。 自从赵家的五娘,不,应该说是赵皇后薨逝之后有官兵闯进来,命令她们在房子里挂上白布之后,纭春就更患得患失了。 有孩子来小院里把门敲的砰砰作响,来找自己丢失的风筝的时候,纭春正好不在,是沛柔去开的门。 而后她就看见两三个孩子,只有五六岁的样子,怯生生的问她有没有看见一个蝴蝶风筝。 沛柔手里不仅有蝴蝶风筝,还有燕子风筝,其他五彩斑斓各种形状的风筝。 尽管做工都很粗糙,可是她能想象得到每一只风筝飞在天上的时候,承载的都是孩子天真的笑脸和无数美好的祝愿。 她把刚落进院子里的蝴蝶风筝交给了那孩子,而后她在躺椅上,遥遥的望见碧蓝如洗的天空中飞着一只蝴蝶。 前生齐延也送过她一只蝴蝶风筝。 先帝是在前一年的九月驾崩的,国丧之后不久新帝就给她们赐了婚。他们匆匆忙忙的在夏天成了婚。 待嫁的姑娘不能随意走动,那个春天她当然也就没有出门。而后为人媳妇,她还主持了一段时间中馈,也就更没有时间玩乐了。 春日里整日的犯春困,睡多了又没精神,往年她在翠萼楼长日无聊,闺阁女儿家会的东西她大多不会,就喜欢自己动手做风筝玩。 前生是沛声教会她的,那时候他已经被杨氏送到了周家的松石书院上学。 松石书院课业向来紧张,也不知道他哪来的时间去学这些。 做风筝要用细竹蔑,沛声不是次次有空来帮她破竹篾,这个活还是纭春做的比较多。竹篾浸了水变得柔软了一些,就能更好的弯折成她想要的形状。 她一般都做燕子或是蝴蝶型,需要花的时间比较多,再加上绘制风筝面和把它们贴好的时间,几日的时间就可以打发完了。 风筝面她一般都是用江南进贡来的极细腻轻薄的丝绢,事先在上面绘了图案,她并没有六妹沐柔那么擅长绘画,简单的画些纹样却也不在话下。 她前生要好的朋友少,只有她姨母宛平公主的女儿蒋家的三娘嘉扶和镇守西北的万老将军的孙女万家的元娘之瑜得过她自己做的风筝。 只是她们一个常年住在东北,另一个后来嫁到了江南,后来倒是没有机会一起放过风筝。 齐延送给她的风筝是燕子形的,燕翅、燕尾、燕身都绘了极其精致的牡丹花,有半开的,也有怒放的,上面还停了两只彩蝶。 色彩流转自然,毫无匠气,应当是燕京老字号“东君寄”里卖的。 那是他们成婚的第二年。她赏玩了半日,才发现那燕子的左翅上,还盖着齐延的小印,是“元放”两个字,也正是后来盖在给她的休书上的那一方。 她当时只觉得,这个人怎么这样的自大,买了风筝送给她,还要盖上自己的小印。 那段时间他在准备春闱下场,每日忙的焦头烂额,她还没有起床他就去了前院,回来时披星戴月,即便她有意等他,可白日主持中馈事情太多太累,也难免要睡过去。 所以他们虽然每日同寝,却也有好几日未曾好好说过话。 后来何太夫人发了话,他干脆就住在了前院的书房里。 那只风筝她后来也没舍得拿出去放,只有无人时想念齐延才会拿出来看看。 春闱之后不久,何霓云就住进了诚毅侯府,他们的关系就再也没有融洽过。 周先生准备的材料里竹篾都已经破好了,这就省了一半的麻烦。 因为她们都是初学者,也并不准备扎很复杂的形状。沛柔原本是熟惯的,只是现在身量尚小,做起来就没有从前那样手到擒来。只是扎一个四方的风筝骨架也费了她不少的时间。 但比海柔她们也还是好得多了。海柔的一个四方形扎的别别扭扭、歪七竖八的,接口处的麻绳也绑的很不平整,留了好些个线头。 沐柔和浔柔干脆就连个形状也扎不出来,才扎了这边,另一边就散了架。 沛柔看的好笑,可大家毕竟是姐妹,也就过去给她们帮忙。 族里的那两个女孩子也互帮互助,扎出来的风筝骨架倒不比沛柔的差多少。 等大家都做的差不多了,周先生才开始让大家画风筝面,单纯写字或是绘画皆可。布置完功课,周先生就又不知道去了哪里。 沛柔想了想,就提笔蘸了颜料,细细的开始描绘一朵牡丹。 她并不擅长此道,今日用的颜料和画笔也不是她前生惯用的名贵之物,因此也不担心会被周先生引以为异。 等她完工时去看海柔,海柔正提笔画一只小狗,一边画还要问她她画的怎么样。 画的怎么样?只不过都有一双眼睛耳朵、一个鼻子、一个嘴巴,长身子和四条腿一条尾巴罢了。 沛柔实在不想打击她,可也忍不住笑道:“三姐姐不会要拿着这风筝去和二叔母说你要养这个小狗吧?若是这样,二叔母可绝对不会同意的。” 海柔一听就恼了,提笔就在她脸上画了一下,“谁说我画的是小狗啦,我画的是你这死丫头。” 沛柔前生也是混世魔王一般的人物,此时也起了性,抓了画笔就也往海柔脸上画。 海柔一时要跑,不小心带翻了桌上的颜料,桌面上的纸张霎时五彩斑斓。还有不少溅到了旁边的桌子上,污了沐柔的画。 沐柔一时也就跟着闹起来,也提了笔要去画海柔的脸,众人都十分狼狈。 不知道何时回到敞轩的周先生就拿戒尺敲了敲桌面。 毕竟是第一日上学,只有海柔知道那戒尺究竟威力如何,但女孩子们终究还是有些害怕,也就霎时静了下来,低下头回了自己的桌子前。 周先生面沉如水,只听她道:“女儿家当以娴静为要。你们都出身贵胄,在家是娇客,在我的课上我却是一视同仁。” “今日我瞧的清楚,是海柔先在沛柔脸上涂画,沛柔要还手,而后海柔才带翻颜料污了沐柔的画。海柔是姐姐,也是主因,我要罚你,你可服气?” 海柔就嘟了嘴,低声道:“学生服气。” 周先生点点头,继续道:“沛柔被姐姐画了一笔,原该和姐姐说这样不对,请姐姐停手。若是姐姐不听,在我的课上就该来回了我,我自会惩罚。” “可你却提手就也要往姐姐脸上涂鸦,不肯饶人一步,才导致事情愈演愈烈,我也要罚你,你可服气?” 沛柔前生肆意惯了,已经许久没有被这样训过,这在她看来也算不上是什么事。可今生她却也明白,这样的肆意有时并不是一件好事,便低头道:“先生说的是,学生任凭先生责罚。” 站在一旁的沐柔就显得有些惴惴,不安的用手绞着衣角。 周先生就把目光落在她身上,“沐柔,你就自己说说自己的错处吧。” 沐柔显然有些紧张:“我不该和姐姐们一起打闹的。”但她终归有些不甘:“是三姐姐先把颜料弄到我的桌上的,我的画都被毁了。” 周先生皱了眉:“把颜料弄到你的画上的确是你姐姐的错,可你不该和你姐姐们一起闹成一团。” 她就拿起旁边浔柔的纸张,上面并没有画,只题了一首诗,上面洇了一团硕大的墨点。 虽然字迹并不算太工整有力,原本却也可称秀丽,“原本只有你一人的纸张被颜料沾污,可这样一闹,浔柔的风筝面也被毁了。你可曾见浔柔与你一般?” 沐柔也就偃旗息鼓:“学生知错了,任凭先生责罚。” 周先生就注目于后面的三个学生,“浔柔、淇柔、江柔,你们是不是觉得整件事情与你们无关,甚至浔柔还完全是个受害者?” 三个小娘子就偷偷的互相看了一眼,没有说话。 周先生便道:“圣人言:‘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这话不错。可你们是同学,也是姐妹,见姐妹犯错而视而不见袖手旁观就是最大的错。我今日要连你们一起罚,你们可服气?” 三人一同低下了头,“学生知错了。” 沛柔却注意到浔柔没有开口,她只是低了头,把自己的面容隐在了江柔身后。 第三十二章 梅真 虽然周先生说的厉害,可到底也没有怎么狠罚她们,只是让她们亲自把敞轩收拾干净了。 风筝没有放成,还要自己亲手收拾敞轩,回家恐怕还得吃一顿母亲的排头,海柔就显得有些闷闷不乐,出了园子就和沛柔分了手,带着迎夏回柏济堂去。 沛柔却在思考和浔柔有关的事情。 前生淇柔和江柔她并不相熟,可浔柔向来是对她们姐妹之间的矛盾视而不见的。 从不参与矛盾,也就从来没有责罚落到她头上。平平安安,毫不起眼的做着她的小庶女,可论在长辈面前的宠爱,还不如沐柔。 最后似乎却是她嫁进了江陵王府,位份还是侧妃。 她对这个妹妹的印象实在很模糊,也很浅显。只记得她擅长书法,性格很安静,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了。 是浔柔太省事低调,还是她城府太深把所有的东西都隐藏了起来? 她父亲是庶子,她是庶女,江陵王是今上的四皇子,即便再不得宠,也是天潢贵胄。以浔柔这样的身份,做个侍妾倒还差不多。 难道前生四皇子和徐家有什么瓜葛不成? * 咏絮斋里的课业不多,每旬只上六日,接着就放四日的假。 第一日沛柔她们大闹了学堂,长辈们听说,私下里也各有责罚。太夫人就罚沛柔跟着她在佛堂里念了大半日的法华经以此静心。 她虽然并不太懂经文的意思,可是随着太夫人念来,的确觉得重生以来些许的浮躁都渐渐消失了,心中安宁了不少。 海柔想养小狗的事情自然也泡了汤,好不容易放四天假,倒有三日是被常氏拘在屋里写字的——常氏也听说沛柔的字写的好的事情了。 在她看来沛柔虽然养在松鹤堂里,却不过就是小星生的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海柔可是定国公府正经的嫡出小姐,是宣瑞伯老伯爷的嫡亲外孙女,怎么能被沛柔给比下去。 四房的姚姨娘听说了就有些阴阳怪气的,明明自己两个女儿都吃了亏,却还要受罚。 只不过她到底不是正经太太,也不过只能在四房折腾出点动静来。真正的主母抬抬手发句话,也就风平浪静了。 到了第四日,海柔好不容易解了禁足,就来松鹤堂里找沛柔,说是她托润声从燕京最有名的风筝铺子东君寄里买了两只风筝,要邀了她一同去园子里放风筝。 太夫人见她们小姐妹和和睦睦心里很高兴,点头让扬斛陪着她们进了园子。 只是才走到鸥鹭亭附近的空地,正打算把风筝放起来,雪友便急急的追了上来。 行完礼道:“国公夫人娘家的人来了,太夫人正在待客,请五小姐也回去见见外祖家的人。” 柯氏的身子已经满了三个月了,父亲最近事多,没有陪她回娘家,所以柯家的人就先来拜访定国公府了。 海柔就皱了眉,不快道:“怎么偏偏这个时候来,五妹妹不去不成吗?” 雪友是知道她的脾气的,只好小心地道:“五小姐回府以后还是第一次见外祖家的人,若是在家却不去见客,未免太失礼了。”说完给沛柔使了一个眼色。 雪友毕竟只是奴婢,海柔若真发起脾气来,也是件麻烦事。 沛柔便安抚她:“三姐姐,我得去拜见我外祖家的人。我瞧着这边虽然是空地,可是树木太多了,风筝很容易被勾住,你先和折蕙姐姐去园子里看看还有没有哪里适合放风筝,我很快就回来。” 海柔还是老大不乐意,扁了扁嘴,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似的:“一个人在这里有什么意思,我还是和你一起去吧。”又凑到沛柔耳边:“你不知道,你外祖家有个表姐,可讨人厌了。” 这说的应该是柯明碧吧? 海柔现在应该统共也没跟她见过几次,怎么又结上仇了,她记得前生她们的关系明明很好来着。 姐妹俩就牵着手转身回了松鹤堂。 一进松鹤堂就看见一个眼生的妇人,欠身坐在一旁的红漆镶螺钿绣墩上陪着太夫人说话,听见动静就望向了门口。 沛柔立刻就认出来了,她是柯氏的乳娘齐嬷嬷,前生柯氏就是派了她来服侍沛柔的。 她是容长脸,肤色白皙,看起来有上了年纪的富态,和蔼可亲。 穿着一身鹦哥绿潞绸的褙子,下面系着石青色万字纹的裙子。头发则挽成圆髻,插着根赤金如意纹的扁头簪子。 今生廖妈妈一开始就被拉下了马,沛柔也没有住进梅真堂,齐嬷嬷就顶了廖妈妈的差事,负责徐家内院的采买。 她见人向来是笑盈盈的,很会做人,短短两个月就已经赢得了徐家上下不少人的喜欢。 柯氏理家不久,却处处周到,太夫人不免也要给柯氏抬抬面子,所以才赏了齐嬷嬷坐。 是继母身边的人,见到了不免也要问声好。 齐嬷嬷立刻就站了起来:“五小姐折煞老奴了。老奴几日不见小姐,倒觉得小姐好像又高了些似的。” 主仆都一样,想不出别的场面话就都喜欢说她“好像高了些”,要真是这个长法,她很快就能长的比前世高了。 太夫人笑道:“她小孩子家家,给父母身边的忠仆行个礼算什么。” 又对沛柔道:“你外祖家今日来了两个舅母和一个表姐,在这边见完了我,已经先去梅真堂看你母亲了,你随着齐嬷嬷过去梅真堂给你舅母请个安。” 海柔就甜甜的道:“海姐儿这几日被母亲关在柏济堂里,晨昏定省都不能出来,也有好几日不见大伯母了,能不能也跟着过去,正好看看大伯母肚子里的弟弟。” 徐家的下人都知道不能招惹这位三小姐,她可是阴晴不定的性子。 况且常氏极其护短,她自己怎样先不说,可若有人敢让三小姐受委屈,常氏就一定不会让她好过。所以府里的下人见着海柔都是能绕着走就绕着走。 齐嬷嬷原本也并不想让海柔跟着过去,可海柔这话说的巧,暗合了柯氏和她们这些做下人的心事,也就对太夫人笑道:“我随着夫人回太师府的时候,府里的夫人也常夸三小姐聪明可爱的,一同过去倒是正好,夫人也多个人说话。” 太夫人见她这样说也就点了点头:“海丫头,不许带着你妹妹胡闹。”到底还是让陆嬷嬷跟着过去。 海柔就高兴的挽了沛柔的手走在了前头。 从松鹤堂过去梅真堂并不远,不过片刻就已经在梅真堂正门前。正门上悬挂的牌匾还是前朝留下来的古物了。 沛柔前生就生活在这里,在继母的怀里度过了无忧无虑的童年时期。 和在熙和园里的时间相比,她停留在这里的时间或许才是最快乐的。 她什么也不懂,也什么都不必懂。最大的烦恼不过是总要早起上学,以及上完学之后各种奇怪的课业。 可生活的基调是快乐的,她永远有吃不完的糕点糖果,和永远对她温柔体贴的母亲。 作为历代定国公和国公夫人的居所,梅真堂有两进。第一进是父亲在内院的书房,里面放着数也数不清的兵书、兵器和各种地图。 第二进是柯氏所居的正院,左右两边各有两个跨院,是前生她和润声住的地方。她住在东跨院,润声则住在西边。 东跨院的天井里种着一棵桂花,开花的季节她总是在花香中醒过来的。 梅真堂前和第二进的院子里种了不少梅花,除了普通的品种,宫粉、照水、绿萼、洒金,应有尽有,算是不辜负“梅真”之名。 柯氏住的正房有五间阔,两边各带有一间耳房。此时她正在西边的宴息室里和她的两个嫂子说话。 一个看起来年纪比柯氏大得多的妇人就在榻上和她面对着说话,另一个年纪轻些的则坐在一边的红木雕八仙过海太师椅上,听着她们说话,唇边露出微微笑意。 还有一个比海柔身量略微高些的女孩,坐在年纪大的夫人身边的红木镶花开富贵纹样的鼓凳上。 柯氏祖籍江南,他们江南人总觉得红木打的家具是最好的,她嫁进来以后,梅真堂里的家具就全换成了红木雕花的。 受了她的影响,沛柔前生也最喜欢红木的家具,可惜她出嫁时太赶,找不到好的木材,最后她用的家具还是从太夫人的嫁妆里找了一套紫檀的出来。 宴息室布置的很是文雅,柯氏手边还放了一本看了一半的游记。 见沛柔和海柔携手进门,就忙招呼她们坐到她身边来。 陆嬷嬷是太夫人身边得脸的人,众人少不得也要招呼她一声。 陆嬷嬷就给柯家的两位太太并柯氏行礼,笑道:“三小姐方才也在松鹤堂里,吵着要跟过来,太夫人不放心,就命我过来看看。” 左边的妇人眼神微闪,另一个夫人却像是什么也没有察觉到似的,只是低头啜了口茶。 姐妹俩行了礼,海柔就去柯氏身边坐了,沛柔却还要请柯氏引见她娘家的嫂子们,就只站在一旁。 柯氏就把海柔揽在怀里,温声问了她两句话,又让人拿了手炉给姐妹俩,才对沛柔笑着道:“这是你柯家的两位舅母,这边这位是你的大舅母,那边的是你的二舅母。” “两位舅母还是第一次见你,你就给两位舅母行个礼。若是两位舅母给的见面礼不够厚,你就偷偷的告诉我,我回娘家去告诉你外祖母,让她们婆婆收拾她们去。” 看得出来她们姑嫂的关系很好,柯氏在她嫂子面前很放松。 年长的妇人就对着小姑嗔怪道:“都是要做母亲的人了,还这样孩子似的,亏得亲家母还说你行事稳重大方。沛姐儿在这呢,也不怕她看了笑话你。” 沛柔果然就用袖子捂着嘴轻轻笑了起来。柯大太太不由看了她一眼,目光中闪过惊艳之色。 第三十三章 姑嫂 笑了一阵,沛柔上前给柯大太太行礼问了声好,她就自丫鬟手里接过了一个荷包,对沛柔道:“年前事忙,年后你们家又有事,这压岁钱和见面礼,大舅母就一齐给你了。新一年健健康康,如意平安。” 沛柔正预备上前去接那荷包,却见柯氏按了她嫂子的手,“嫂子好小气,压岁钱和见面礼倒一起给了。这是欺负我们家沛姐儿性子好呢。” 柯大太太就轻轻拍了她的手,“怪道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这才几日,就想着女儿,不向着娘家嫡亲的嫂嫂了。” “这幸而是早早把你嫁了出去,又是婆婆疼爱丈夫尊重的人家,不然就你这刁钻劲儿,再在家里呆个几年,只怕我和你二嫂都要被你挑剔的回江南老家守宗庙去了。” 却也顺势摘下了手上戴的一个红宝石的戒指,连同那荷包一起递给了沛柔。 沛柔上前道了谢接过荷包。 借着上前的功夫,沛柔也好生打量了她,她是容长脸,柳叶眉,皮肤白皙,典型的江南女子的长相。 可那一双眼却生的很锐利,明明只是在和小姑玩笑,却也让人有一种凛然不可亲近之感。 柯大太太就对沛柔点点头,一时又听她对柯氏笑道:“你且放心,将来你肚子里这个出生了,我必按时按节像供菩萨似的好生供着他。” 柯大太太的丈夫是柯氏的长兄,在官场上却并没有什么建树,一把年纪还只是个从五品的翰林院侍讲,所以柯大太太身上也就并没有诰命。 可她却是世代为宦,出过好几个内阁辅臣的淮安谢家的女儿,因此连柯氏的父亲柯太师也十分看重她。 说了这么多话,沛柔也明白,不过都是说给陆嬷嬷听的。 柯二太太就要更省事的多了,有这样一个长嫂在前面顶着,她是并不惯于场面应酬的。 柯二太太倒是京城出身,是武宁侯张家的旁支,算来倒和齐延的母亲是同族的姐妹,也是同样的鹅蛋脸,外表看来并不出色。 柯家的二老爷在仕途上就更没有建树了,至今不过是个举人。 今上也曾经和柯太师玩笑,说他教出来的学生倒不错,只是对自己的儿子太疏忽了些。因为这样,柯二太太也很少在外走动。 柯二太太也和嫂子看齐,除了早已准备好的荷包,临时拔了头上的一根金镶碧玺石牡丹花簪子一起递给了沛柔。 沛柔也就向她道了谢。 海柔早已经坐不住了,频频地向她使眼色,还是陆嬷嬷瞪了她一眼,她才老老实实的继续和柯氏坐在一起。 柯大太太就指着坐在她身旁的女孩,笑着向沛柔道:“这是我女儿明碧,家里没有姐妹,她是昭永元年生的,比你大一岁。” 又对海柔道:“三小姐和我们家明碧之前已经见过了吧,大家年纪相仿,想必能说得倒一块去。” 柯明碧就站起来,给沛柔和海柔行了个礼。沛柔也连忙站起来还礼,见陆嬷嬷又看了自己一眼,隐含警告,海柔也就站起身来,不情不愿的给柯明碧行礼。 柯明碧并不以为意,笑着向沛柔道:“不知道妹妹是几月的生日,这阵子在家都做些什么?” 她样貌生的不错,眉如翠羽,皓齿明眸。 肤色随了她母亲,极是细嫩白皙。又举止端庄,开口就带了江南女子特有的柔美,令人如坠江南烟雨之中。 可前生沛柔最讨厌这种柔美,也最讨厌别人在她面前装腔作势。 前生最终柯明碧成了永宁郡王世子妃的时候,觉得自己已经狠狠的把沛柔踩在了脚下时候,那时候的她,字字句句,得意猖狂,根本听不出一点点的南音。 长辈在场,沛柔只是笑了笑并不热络,低声道:“我是四月十六的生辰。年后咏絮斋开了课,每日就和家中姐妹一起去咏絮斋上学。” 许是见海柔实在坐不住了,柯氏便道:“我们家的园子倒不错,咱们姑嫂说话,对她们小孩子家也怪无趣的,不如就让海姐儿和沛姐儿领着碧姐儿去园子里逛逛。” 几个小辈就站起身来,和长辈行了礼,一同进了园子。 * 柯氏一直望着她们出了院子的门,才对柯大太太笑了笑,“算来也有好几个月不见嫂子了,倒还真有好些话想和嫂子说。” 柯二太太闻音知雅,就笑着站起身来:“姑奶奶院子里的梅花开的倒好,我是最喜欢看花的,倒想去仔细看看。” 柯氏就笑了笑,唤过齐嬷嬷,让她陪着柯二太太出门赏花。她和她二嫂的关系不过尔尔,和大嫂却很是知心。 柯二太太一出门,柯氏便叹了口气,“没一个省心的。” 柯大太太拿起茶盏吹了吹浮沫,笑啜了一口才道:“我瞧着你们家三姑娘倒是个没心眼的,像她似的倒还好,拿好话哄着就是了。” “可这个五姑娘,小小年纪,也太得体了些,样子生的又好,偏偏她才是你正经的女儿。” 柯氏就冷哼了一声,“她可是松鹤堂里那位教养着的,行事怎能不得体?我平日里拿话试探她,也总是滴水不漏的。” “不过是过来见见舅母,还要让三丫头陪着,巴巴的把陆嬷嬷打发过来,我们柯家的人还能把她徐家的孙女吃了不成?” “没有三姑娘,又哪里引得来陆嬷嬷。齐嬷嬷可是特意留在松鹤堂等着接人的。” 柯大太太不以为意,站起来仔细了看了看小姑宴息室里的装饰,“再说,你现在可不是柯家的人了。既然嫁了出来,总得想着好好过日子才是。” 被嫂子这样一点拨,柯氏就明白了过来,“还要在我眼前做戏。平日里总是一副对她不咸不淡的样子,其实真是宠到了骨子里。” “不过是个外室之女,倒像正经嫡女一般的捧着,等我肚子里这个出世,还不知道是怎样光景呢。” 柯大太太见她真动了气也就皱了眉:“你也说了不过是外室之女,又何必和她一般见识。你的孩子可不光是他定国公府的孙子,还是柯太师的亲外孙,难道还不比不上她不成。” 一时又想起来,“姑爷对你到底怎么样?可还算体贴?” 柯氏的神色就更淡了些,全然没有在太夫人面前提起丈夫时的娇羞。 “不过就是这样罢了。你敬着我,我敬着你,自我诊出了身子,又开了年,他就更忙了,大多时候也都是在书房歇着的。” “你嫁出来时,娘家替你准备的丫头,可有得用的?” 这是暗示柯氏该派了身边的丫鬟去服侍定国公。 柯氏的脸就更沉了些:“嫂子瞧我可是和前头闵氏那无用的妒妇一般?自我诊出了身孕我就让云纹那丫头去前头书房服侍了的,是他自己说了不必,每日里在书房都是独寝。等闲也不让丫头进他的书房。” 柯大太太便道:“这难道不是你的福气。虽说妾不过是玩物,可身边干干净净的,总比小星每日在身边碍眼的强。” 柯氏三四岁的时候母亲就因病去世了,又过了两三年她就进了门,把这个小姑也是当女儿一般带大的。 “可我总觉得有些奇怪,五丫头就再怎么好,也毕竟是外室所生,府里即便是正经的嫡女,也不见太夫人养在屋里,还这样的上心。” “国公爷也是,虽然并不常去松鹤堂看她,可上元那日为着她要出门看灯,连圣上传召去城门护驾的好事都推了。那可是只有圣上最亲信的人才指派的差事,白白便宜了永宁郡王。” 柯大太太面上也闪过了疑惑之色,斟酌道:“也就是两三年前的事,曾有御史状告定国公暗置外室,私德不修,最后却不了了之了。” “按这样的事,告到圣上面前,少说也得是个停职反省,他却反被派到了西北,那几年西北又有什么仗可打,不过是过去分功劳罢了。只不过那时也并没有想到我们家会和定国公府结亲,也就没有深究。” 柯氏就将盛着燕窝的小碗递给身边的丫鬟,“闵氏到底也是侯府小姐,康平老侯爷又是出了名的宠女儿,为了女儿不惜和定国公府这样的人家翻脸。 “难道她拿那外室真的就一点办法也没有?那外室究竟是什么来头?” 柯大太太就沉默了片刻,“慎娘你放心,这件事我会派了人去查的。有了消息,立刻就派了人来通知你。你只管养好身子,平安的把这孩子生下来。” 柯氏就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肚子,在室内除了褙子,衣裳穿的少,已经能看出微微的凸起。 “说来也奇怪,明明都满了三个月了,这几日反而觉得小腹坠坠的有些不舒服。” 柯大太太心里一惊,小腹坠坠,可能是滑胎之象。又怕吓着了小姑,收敛了神色才道:“既然觉得有些不舒服,可有请了大夫来看过?” 柯氏摇头:“这几日事情多,忙忘了,今日嫂子过来我倒喊了大夫,府里的人不定怎么想我们柯家呢,还是过几日再说吧。” 柯大太太忙道:“你这孩子怎么这样大意,既然觉得不舒服就该早看大夫才是,双身子的人还有小事么?你只管遣人去请,只说是我有些头晕便是了。” 柯氏见嫂子这样郑重,心里也害怕起来,忙把攒心唤进来,去请了家里相熟的郭大夫过来。 第三十四章 明碧 沛柔就和海柔、柯明碧进了园子,此时虽然还是早春,但熙和园里的花草被照料的好,已经有了些花柳繁华之意,一路行来也颇有趣味。 柯明碧见了园中的牌匾楼阁,时常和沛柔搭话问问她故典,沛柔或当作没有听见,或回答她:“年纪尚小,进园子里逛的时间也少,倒并不知道有什么故典。” 几回下来,柯明碧虽然还是笑盈盈的,却也不和她搭话了。 海柔见了就和她咬耳朵,“五妹妹做的对,就该这样才是。” 沛柔和她笑笑,并不说话。 因为沛柔嫌鸥鹭亭附近树木太多,陆嬷嬷就引她们去了满庭芳附近的空地。 满庭芳是一座四间阔的敞轩,比咏絮斋大得多了。平日里过节,太夫人也喜欢让人把宴席摆到这里来。 附近种的都是名贵的牡丹,此时未到花期,就显得略微有几分萧条。 海柔就唤过折蕙来,拿了她手里的风筝,递了一只蝴蝶形的给沛柔,无不得意的向柯明碧道:“哎呀,这可不巧了,不知道柯家姐姐今日会来,我只让我大哥哥从东君寄带了两只风筝进来,只好请姐姐在敞轩里坐坐,看我和五妹妹放风筝了。” 陆嬷嬷就嗔道:“三小姐又胡说,偌大个国公府,还连个风筝都找不出来了不成?请亲家小姐在此稍坐,老奴这就派了人回松鹤堂里取。” 柯明碧由人服侍着在敞轩里坐了,笑道:“妈妈不必忙了,我也并不是很擅长玩这个,此处风景阔朗,我就在这看两位妹妹放风筝就是了。若是妹妹们玩累了,让一只给我也是一样。” “那怎么行,太夫人知道了该怪小姐们待客不周了。” 陆嬷嬷就吩咐沛柔身边的扬斛,“回去松鹤堂把那只‘梅鹿迎春’的风筝拿过来给亲家小姐赏玩。” 海柔一听就跺了跺脚,拽着沛柔出了敞轩。 到了空地上,海柔一边理着风筝线,一边恨恨道:“那只‘梅鹿迎春’我向祖母讨了几次,祖母都没舍得给我,陆嬷嬷倒大方,还要取出来给她用。” ‘梅鹿迎春’的风筝是元昭年间山东风筝大家梅山先生的作品,应当是其“四时八景”系列作品中的一只。 前生沛柔开始学做风筝,太夫人听说并没有不高兴,还把这风筝借给她观摩。 那风筝的骨架倒不是用普通的竹篾扎的,而是另选了关外的一种木材,又用梅山先生特制的药水泡过,极是柔韧轻巧。 梅山先生也是绘画大家,风筝面是用的江南一种细密轻巧的银纱,绘了一只小鹿,站在一棵红梅树下。小鹿身上的毛发和虬生的梅枝都画的十分细腻,栩栩如生。 沛柔便道:“陆嬷嬷这是为了我们好。今日若真让她一个人在敞轩里坐着,咱们自己在外头玩,那就太失礼了。要是被二叔母知道了,下个沐休日你可就一日也别想出门了。” 海柔就扁了扁嘴,理好了线,让折蕙替她拿着风筝,自己在空地上跑了起来。 一跑起来瞬间心情就变得明朗了,沛柔也被海柔的笑声带动,让小丫头帮她支了风筝,和海柔一般跑了起来。 今日的天气很好,晴空万里,惠风和畅。 两只风筝不一会儿就飞的很高,海柔和沛柔就并肩坐在满庭芳附近的石凳上,一边看着风筝一边聊天。 沛柔就向海柔道:“柯家姐姐是怎么得罪了你了,你这样不待见她。” 海柔就哼了一声,把风筝线又放的长了些:“去年腊月里我外祖母过寿,我和我娘回了宣瑞伯府,娘要帮着舅母她们招待客人,就让我在外祖母身边玩。” “没过多久你那位柯表姐就来了,我倒没看出来她有什么好,一屋子的女眷全围着她说她好,连我外祖母都一个劲儿的夸她。我坐不下去,偷偷溜了出来都没有人发现。” 她踢了一脚地上的碎石,“谁知道一出来就看见祝家那个丑丫头和我表哥两个人单独站在院子角落里说话,看起来很高兴似的。” “表哥好像还拿了一张花笺给她,见我过去就收敛了笑意,装作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和我打招呼。我气得要死,他可是我表哥,关姓祝的什么事。” 沛柔心中一动。男女七岁不同席,海柔的表哥比她大了有四岁,已过了在内院里随意行走的年纪,更何况是和非亲非故的官家小姐单独在院子里聊天,还有私相授受的嫌疑。 前生宣瑞伯夫人可是有意让祝煦怜当她的儿媳妇的,所以他们的见面究竟是长辈的安排,还是偶然遇见呢? 她前生和这位宣瑞伯府世子并不熟悉,那是因为以他的身份还不够格凑到她跟前。 可以她有限的印象,那人生就一双桃花眼,看谁都先留了三分情,他对海柔是不错,可他待别人也是同样的好。 万花丛中过,他倒是片叶不沾身了,可不知道除了海柔之外,还有没有别的花朵也因为他无意的温柔、无情的有情而最终凋谢了。 沛柔便追问道:“那元宵那夜,你在河边碰见祝家小姐,又是因为什么起了冲突?”她早就想问这个问题了,却一直没有机会。 提到那一日海柔就来气,愤愤道:“外祖母过寿那日,我一过去祝家那丑丫头就走了。我想去放河灯,我姐姐不去,我就带着折蕙去了河边。” “到了那里正好就看见祝煦怜,我就问她那一日究竟和我表哥说了什么,知不知道‘男女七岁不同席’的道理。” “她听了就想走,我就拉了她的衣袖,她挣脱不开,干脆就推了我一把。我脚下一滑,要不是折蕙拉着我,我直接就摔进河里去了。” 说完又叹了一口气,“我娘可真不讲道理,她都要把我推下河了还觉得是我顽皮,扬言要罚我呢。” 海柔年纪还小,对她表哥如今的情感倒未必就是男女之情,她只是对她喜欢的东西有一种超乎寻常的占有欲罢了。 沛柔便道:“那你为什么不把事情全部告诉二叔母呢?” 海柔又踢了踢脚下的石头,石凳下的地面都快被她摩光了,“我要是告诉了我娘,我娘又告诉我大舅母,我表哥会不会受罚啊?” 沛柔耐心道:“你大舅母未必就不知道你表哥和祝小姐说话的事情啊。或许是前面的事情实在太忙,所以才让你表哥进内院传话的。” “你表哥不会是那样不规矩的人吧?况且那祝小姐差点把你推下河,不管怎么说都是她的不对。” 至于她表哥知道了是她告的状,会不会疏远了海柔,那可不是她能预料的到的事情。 真疏远了反而是好事,她不想再去看着海柔过前生那种日子。 海柔这才高兴起来,“我表哥自然是很守规矩的。那我回去就找个机会告诉我娘。” 以常氏的脾性,知道这一系列的事情,又知道是外甥间接导致海柔处在危险之中,就算不发作也会埋一根刺在心里,将来议亲的时候,就未必那么愿意把海柔嫁回宣瑞伯府了。 世间的青年俊彦那样多,何必要选那样一个薄幸郎。 正说的高兴,扬斛就带着那只‘梅鹿迎春’的风筝过来了,柯明碧赏玩了一会儿,就带着风筝朝她们俩走来。 海柔立刻就坐直了,目光满含警戒。沛柔见了暗暗好笑。 柯明碧便道:“我并不太擅长放风筝,不如妹妹们就让我占个便宜,把已经飞上去的风筝让给我,这只风筝我就借花献佛,给妹妹们玩。” 不管前世发生过什么,以柯明碧这样一直赔着小意的样子,海柔这样没城府的人是很难招架的,难怪前生她们会要好了。 海柔一听果然神色就松动了,“你说的是真的?你把‘梅鹿迎春’让给我?” 柯明碧笑了笑,使她的面容如春日绽在枝头的第一朵花,令人心生爱怜,“自然是真的。” 海柔就看了一眼沛柔:“五妹妹,那我就不客气了。” 沛柔就点点头,海柔就把手里的风筝线让给了柯明碧。 见她有要在石凳上坐下之意,沛柔就立刻站了起来,把手里的风筝线递给扬斛:“姐姐跑了一趟腿辛苦了,也让你散散心。” 自己走到了海柔身边去看她玩那‘梅鹿迎春’。她可不想在这陪柯明碧,前生她踩她的事情她还记得清清楚楚。 沛柔和赵家五娘是死对头,可她们俩也从没真把对方往死里踩。 赵家五娘虽然在春宴上嘲笑她只能做个郡王世子妃,可她私下也曾经提醒过她景珣花心,让她不要争一时之气。 她后来嫁进齐家,赵家五娘成了皇后,知道她日子过得不顺心,年节里赏赐也都特意备了给她的一份,让传旨的太监当着齐家人的面就拿给她,所以不管后来徐家怎样逐渐落魄,齐家人到底不敢真把她怎么样。 都说徐五娘和赵五娘不对付,可见皇后这样,又哪里像是‘不对付’呢?分明是传言不尽不实。 可在柯家突然截了定国公府的胡,和永宁郡王府订婚之后,柯明碧来定国公府见她姑母,在熙和园里碰见了沛柔,她就撕下了她向来温柔和婉的面具,嘲笑沛柔不过是永宁郡王府看不上的‘弃妇’,是她的手下败将。 沛柔从来就没想和她争过永宁郡王世子妃的位置,又何谈手下败将。一切都不过是柯明碧自己的臆想,她只觉得她可笑。 她既然争了这个位置,就该好好坐稳才是,怎么最后却又落了那样的结局呢? 第三十五章 相处 柯家的人要在松鹤堂用了晚膳才回府。是招待她娘家的人,柯氏自然也来陪席,只是今日父亲在西山大营有事,并没有出席。 见柯氏的脸色有些苍白,太夫人便关怀道:“我恍惚听说下午梅真堂传了大夫进来,可是你有什么不适?” 柯大太太就先笑道:“倒不是慎娘。是我这身子骨不争气,到了半下午就有些头晕,慎娘关心我,才去请了大夫进来的。” 太夫人便去和柯大太太寒暄:“大夫可怎么说的?不要紧吧?” 柯大太太先就谢过了太夫人关怀,“并不妨事的,我自生了叙儿就添了这个毛病,好多年了都是这样,也习惯了。” 这说的就是柯大太太的儿子柯明叙了。 他倒不是柯明碧那样口蜜腹剑、蝎蝎螫螫的人,行事向来光风霁月,柯家的人也只有他稍微好一些。 他还是新皇永承二年,齐延那一科的状元,只是没做几年官就突然辞官回家了。 那时候沛柔和柯家并没有什么交往,也就不知道中间发生了什么事。 太夫人就放下心来,感慨道:“女儿家不易,养了孩子就很容易得这样那样的毛病。” 又对柯氏道:“若是有什么不适可千万别瞒着,我瞧你最近几日的脸色也并不十分好。” 柯氏便道:“倒也确实有一事。虽然媳妇才三个月刚刚显怀,这几日却觉得格外的疲惫似的。夜里国公爷总是不在,心里就有些不安定,容易走了困。” “发落家事也不如从前利索,可接下来进了三月家里又是一堆事情,媳妇实在是怕自己做不好。能否请了三弟妹也来帮媳妇看看,指点指点媳妇。” 柯氏居然会自己提出放权,实在是不可思议。 前生沛柔还要她照管,也没见她稍微松松手。看来是柯大太太对她说了什么,又或者是她的胎此时就已经有些不稳了。 “这算什么事,你三弟妹在家成日也是无事,只一个沁哥儿的事情要忙,明日我就让她去集橼厅帮你一起理事。” “若是实在觉得累,就先让你三弟妹来主持中馈。你怀着身子呢,这可是最大的事,外头的人断说不出闲话来的。” 柯大太太就拍了拍柯氏的手,“你婆婆这样体谅你,你可真是落进福窝里了。还不好好的保养身子,替太夫人生个金孙出来?” 众人就一齐笑了起来,柯氏在众人的笑声中微微红了脸。 待到晚间,祖孙二人在宴息室里闲话,太夫人就问起沛柔下午和柯明碧在园子里玩的事情。 太夫人让沛柔躺在她腿上,抚摸着她的鬓发,“下午在园子里玩的可还开心?” 沛柔点点头:“三姐姐风筝放的好,到后来飞的太高了,几乎都看不见了。偏偏她放的又是您的那只‘梅鹿迎春’,把三姐姐急的,赶忙要收线。幸好没有丢,不然落在外面被人捡了去,也太可惜了。” 太夫人就笑:“小孩子家不懂,风筝做出来原本就是放的,江南的风俗,还故意的要把那风筝的线剪断,让它飞走,好把不如意的事情也带走。” 沛柔正在太夫人怀里绞着自己的头发玩,闻言道:“那若是有人拾了这风筝,就是把人家不如意的事情都带到自己家去了不成?” “你这丫头怎么这样刁钻,”太夫人轻轻的拍了拍她,“你三姐姐必然是玩的高兴了,那你柯家表姐呢?” 沛柔如实道:“起先只有两只风筝,柯表姐就说自己不擅长玩这个,让我和三姐姐先玩,等有空闲了再让给她。陆嬷嬷就让扬斛姐姐回来拿了那‘梅鹿迎春’过去。” “等这只风筝到了,柯表姐要了三姐姐已经放好的风筝,把‘梅鹿迎春’让了三姐姐。” “她好像确实不太会放风筝,三姐姐那只风筝原本飞的很高,她放了没一会儿就落了下来,收风筝线收了半天。” “是吗。”太夫人注目于怀里的沛柔,“那我们沛丫头下午玩的高兴不高兴?” 沛柔的声音如坠梦中:“我高兴的。我好久没有玩这个了。好久没有人和我一起玩了。” 太夫人心中不觉起了怜意,沉默了半晌才道:“可我看你好像并不十分喜欢你柯家表姐似的。” 她下午的表现骗不了人,她也没打算瞒着太夫人,“沛姐儿的确不喜欢她。从一看见就不喜欢她。她看人的时候总是在笑,我却觉得那笑意透不到眼底似的。” “她不过也就比三姐姐大上几个月,就算是她们柯家教养好,可下午我和三姐姐那样的无礼,她也像是没有察觉到似的。” “这样的人,要么是个圣人,怎样的无礼都可以当我们是不懂事,要么就是个不敢得罪人的小人。况且父亲说,从不发脾气的人发起脾气来才是最可怕的,我不想和她做朋友。” 察觉到太夫人拍着她身子的手停住了,像是想要说服太夫人似的,沛柔又道:“今天我和三姐姐一起放那东君寄的风筝放的好好的,她偏要把那‘梅鹿迎春’拿过来。” “三姐姐是不让人的,若我也起了意,岂不就是挑拨我们姐妹相争?她既然那样得体周到,我不信她想不到这点。” 太夫人就重新轻轻的拍着她的身子,“和外人总有合得来合不来,祖母不会怪你,大体上能敷衍的过去就是了。” “可和自己的姐妹就不能这样了。哪怕是亲姐妹,也有自己的脾气性格,未必就能完全合得来,可也总该学着互相忍耐。” “等有一天你长大了,就会发现你很怀念和兄弟姐妹在一起的日子,这一世能成为姐妹兄弟,真是很好很好的福气。” 太夫人这一番话正戳中她的心事。前生没有人教导过她这些道理,她和她的姐妹要么不和睦,要么不熟悉。 她从来不知道如何去体谅别人,在柯氏的宠爱下肆意妄为,不会去替别人考虑。 就是海柔这样霸王一般的性子,也不知道在她手下吃过多少亏。 可等到嫁出门去,在婆家受了委屈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才想起来从前在家和自己的姐妹吵吵闹闹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 “祖母,我知道了。一定和姐妹们都好好相处。” 她忽然又想起了柯氏肚子里的孩子,前生那孩子不过还能再活一两个月。 沛柔前生也是怀过孩子的妇人,见她的脸色那样的苍白,就知道她大约怀的很辛苦。 不知道这一世柯氏已经主动交了管家权,又没有她时时黏着她,她有没有机会见到这个弟弟或是妹妹。 太夫人就让她坐起来,“这才是祖母的乖孙女。这几日好好听话,祖母带你出去串门去。” 沛柔坐直了身子:“祖母要带沛姐儿上哪去?” “过几日是恒国公夫人的寿辰,我和她也是几十年的老姐妹了。虽然咱们两家向来政见不合,毕竟是几十年的老面子,总该去捧捧场。” 太夫人自一边的柜子里取出了老花镜,又命陆嬷嬷把最近送进来的帖子都拿进来。 前生是柯氏带了她去赴宴的,太夫人并没有出门,怎么这一世却打算自己去一趟了,“只带了我去吗?” 太夫人一边翻看着五花八门的帖子,一边道:“你二叔母服侍我去,还把你润柔姐姐带去。” 润柔还没有满十三岁呢,前生她是十六岁定亲,十七岁出嫁的。 难道今生她的婚事也因为诚毅侯府的事情有了变数,太夫人要提前替她相看,好早日定亲以回绝齐家吗? 恒国公府是赵五娘的地盘,她并不想去,还不如在家找本闲书看看,或是写两个字。 “那祖母不如带了三姐姐去吧,有大姐姐在,想必是能管束的了三姐姐的。” 太夫人就摘下了老花镜,好奇道:“我若是和海丫头说这事,她必然是欢天喜地的要跟着我去,你倒是不想去。沛丫头,想什么呢?” 沛柔就随便找了个理由:“元宵节不是见过赵家的五娘了吗,我瞧着她的性子也不十分好。又是去她家,万一又起了什么冲突可不好。” 太夫人就笑了笑,“我倒不知道你还是个怕事的,方才说起与人相处不还说的头头是道吗?你且放心,她们家太夫人不会让她胡来的。” “况且那一日也是赵家五娘寿日,我们这些老太婆啊,见了你们这些花骨朵般的小娘子,都是恨不得多摸几下的,她那日必然出不了祝寿的花厅。” 太夫人说的好玩,沛柔不免跟着笑了几声,可心里还是有几分不想去。 太夫人也看出来她的犹豫,“这样吧,就让你去你三姐姐面前卖个好,过几日寿宴我也带了她去。若是有人欺负你,你三姐姐炮仗似的,让她去炸炸她们,反正你二叔母是绝对不会让你三姐姐吃亏的。” 话已说到这里,沛柔也不能再说自己不去,干脆也拍拍太夫人的马屁,“祖母也定然不会让沛姐儿吃亏的。” 祖孙二人就又笑了一阵,把帖子收拾了,回内室休息不提。 第三十六章 寿宴 到了二月十九,恰是咏絮斋放假的第一日,众人在松鹤堂一起用过了早膳就套了车预备出门。 因为柯氏身体不适,杨氏又要帮着发落家务,四叔母郭氏更是常年卧床的,所以倒是常氏服侍婆母出门。 柯氏礼数周到,还是亲自把她们送到了轿厅。 海柔不知道为什么又和她母亲置上气了,就上了太夫人和沛柔乘的马车。 毕竟是去别人家做客,她今日是着意打扮过的,玫瑰紫织锦团花的小袄,袖口钉了一圈珍珠,下面穿了一条洒金纹的杭绸裙子。 头发梳成丫髻,两边各簪了一对赤金镶碧玺石的珠花,整个人看起来珠光宝气的。 这一世沛柔还是第一次去别人家做客,自然也是要加意打扮的。 此时她还只是幼童的身子,真要穿金戴银的打扮起来也没什么意思,就只在发顶挽了个纂儿,戴了一个珍珠花冠。 身上穿的是鹅黄色绣缠枝花的小袄,在下摆处镶了同色的流苏。系了一条白色的挑线裙子,裙摆处也绣了和上身同色的缠枝花。 因为天色还早,海柔不免有些困倦,靠在太夫人肩膀上就睡了过去。沛柔却睡不着。 前生是她是混不吝的霸王性子,时日一长也就没什么人没眼色的要来惹她,今生她却是第一次在京城贵族圈子里正式亮相。 她是养在松鹤堂里的,若再像前世一般,只会让太夫人的颜面受损。 她看了一眼海柔,今日柯明碧和祝煦怜很有可能也会跟着她们家里的长辈出门的,冤家路窄,希望不要闹出什么事才好。 恒国公府和定国公府相隔并不远。虽然赵家在前朝就是贵族,可当年的府邸却被战火所毁,因此太祖皇帝也在滨城胡同里赏了他们家一座前朝亲王的宅子。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马车便在恒国公府门前停下。 此时门口已经停满了各府来祝寿的马车,她们也是稍等了等才来到门前。就有小丫鬟扶了她们下马车,由恒国公府的仆妇陪着她们进门。 徐家的花园还有些江南风景的写意,恒国公府就完全是北方的建筑。 地面上铺的都是青石,一路行来花树和山石都少,屋宇前俱都十分空旷,也越发显出了建筑的巍峨之美。 二门上候着迎客的却是恒国公府的二太太倪氏,一见了太夫人便立刻迎了上来,笑道:“太夫人今日来的倒早,正月里没见您出门,我们家老太太倒是怪想的,时常念叨着您呢。” 又和太夫人身后的常氏打招呼,“徐二太太也是许久没见了,倒还是腊月里在您娘家母亲的寿宴上见了一次,老太太这一向身体还好?” 赵二太太年纪比常氏要大上好几岁,因为是一张圆脸,保养又得宜,并不十分显年纪。 她是太祖爷崇宁大长公主的外孙女,出嫁前有乡君的封号,算来和太夫人也是亲戚。 恒国公府的世子夫人要在恒国公府的孟老妇人跟前服侍,迎客的事情大多是交给这位出身既高,口舌又便给的二太太。 和太夫人以及常氏打完招呼,也没忘了奉承奉承小辈。 “这位是府里的元娘吧,生的真是好模样,瞧这举手投足间的气派,不愧是公府的嫡长孙女。” 又向着海柔道:“海丫头可不能忘了我,上次你外祖母寿宴,我还赏了你一对珍珠珠钗的。姐妹两个明珠朝露一般,徐二太太和太夫人可真是好福气。” 赵二太太的目光落在沛柔身上,罕见的犹豫了一下。 太夫人便笑道:“这是我家五丫头,平日里不大出门,赵二太太不认得。” 赵二太太便亲热的挽了太夫人的手,“太夫人可真是小气,这么漂亮的小娘子也不带出来给我们看看,怕我们这些有儿子的抢了去当儿媳不成?” 一时间就行到了恒国公府内院的花厅,一个头发花白精神矍铄的老妇人正坐在上首的太师椅上,这就是赵家五娘的祖母,恒国公夫人孟氏了。 恒国公的爵位到今日才传了两代,这一代恒国公长寿,要到昭永十八年才过世。 为怕祖父过世影响婚期,前生赵五娘和三皇子的婚事也办的匆匆忙忙的。 孟氏的年纪比太夫人大上许多,精神却还很好,花白的头发挽成圆髻,只插了一根油绿的翡翠寿字玉簪,耳朵上也坠了一对水头极好的翡翠耳环。 因为过寿,身上穿的是绛色寿字暗纹的褙子,下面是石青色绣如意纹的湘裙,看起来十分富贵。 赵五娘正坐在她身前的绣墩上,靠在她祖母的身前撒娇,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引得花厅里的众人都笑开了。 赵二太太就笑着上前给婆母行了礼,“媳妇可算是把徐家的太夫人给您请过来了,下午能不能留了客陪您打叶子牌,那可就要看您的本事了。” 就有坐在左边的一位夫人笑道:“真是这个二太太,这么些年了还和小娘子似的俏皮,和婆婆也没大没小的,还不快过来让我瞧瞧你这张嘴到底是什么做的。” 孟老夫人也顾不得先和那夫人搭话,忙扶了孙女的手站起来。 “我可是等了你半上午了,还不快过来我身边坐,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只在家里躲清静,三请四请都不见你出门。” 太夫人便笑了笑,在她身边的太师椅上坐好。若论身份,孟老夫人旁边的位置也的确没有几个人能坐。 赵二太太就和婆母告辞:“还要去二门上迎客,再不走啊,石伯母就要撕了我的嘴去了,谁不知道她家那个大儿媳妇锯嘴葫芦一般,她正想要我这样一个伶俐的儿媳妇呢。” 孟老夫人就笑斥道:“又胡说,还不给你石伯母赔礼。” 赵二太太就走到那被称呼为“石伯母”的老妇人面前,笑着行了个礼,正要说话时,那老夫人就笑道:“我倒不想要你这样伶俐的媳妇,每日里就知道哄着婆母。” “只是你们家八娘,我瞧着冰雪聪明很是喜欢,既然你要赔礼,不如就把八娘赔给我那大孙子做媳妇吧。” 赵二太太就很慌张的样子,“您可千万别作声了,我婆婆还不知道我每日都是哄着她呢!” 又笑道:“您也太促狭了些,您那大孙子都有十二、三岁了,我们家八娘还喝奶呢,这要是做了婚事,岂不是要李家少爷当女儿似的哄着我们家八娘?” 众人就又笑开了,赵二太太见花厅内气氛正好,也就告了退自去二门上迎客了。 孟老夫人这才顾上和太夫人寒暄,又笑着夸了两句海柔和润柔。目光落在沛柔身上,就现出了犹疑之色。 太夫人察言观色,让沛柔站在了她身前。 “这是我家大郎的闺女。是从小服侍他的莫姨娘所出的。她姨娘身子不好,生下她不久就过世了。” “后来家里请了感慈寺的净慧大师算过,说是她命中带了孤,要去寺里住几年化解了才好,也是年前才把她接回来的。” 沛柔终于明白为何今日太夫人一定要带着她出门了。 这番话她听太夫人和何太夫人说过,当时以为不过是太夫人临时起意编的谎话罢了,今日却又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又说了一遍。 今日在座的人家非富即贵,她们说的话很大程度的能决定一个女子的一生。 像她们这样的出身,若是得不到其他贵妇仕女的认可,就无法在贵族圈里立足,更别谈将来说一门好亲事,替丈夫在内宅绸缪了。 太夫人这是要帮她把身世钉住了。既然她今日是这样说的,不管事实如何,沛柔就是正经纳进门的姨娘生的孩子,将来谁也别想再拿她的身世来做文章说她是不明不白的外室之女。 前生她全心依赖的柯氏是怎么做的呢?含糊其辞,言语暧昧,给外人留下了无限的遐想。 而后沛柔“外室之女”的身份就在整个燕京贵族圈子里传开了,那些自恃出身高贵的女子明面上千好万好,背地里却把她的脊梁骨都戳穿了。 沛柔也因此在出嫁后受尽了婆家人的讽刺和白眼。 她一时间红了眼眶,忙低了头,怕被花厅里的人发现她的异常。 太夫人就握了她的手,像是察觉到了她的情绪要安慰她似的。 “大郎媳妇进门不久就要主持中馈,腊月前又有了身子,我干脆就把这丫头放在了我的院子里养。这丫头年纪虽小,却十分懂事贴心,倒是解了我不少晚年寂寞。” 孟老夫人一听,就笑着对沛柔道:“来,你祖母把你说的这样好,快过来让我看看。” 太夫人就轻轻拍了沛柔一把:“国公夫人叫你,你快过去吧,可别给你祖母丢人。” 沛柔就点点头,行了一礼,站在了孟老夫人身前眼观鼻鼻观心地任她打量。 孟老夫人的目光在她身上转了一圈,见她身量尚小,却已经有了楚楚之姿,虽然眉眼还未长开,面上也未施脂粉,却别有一种清丽动人之态。 “果然不错,我瞧着倒比我那五孙女强些。”就褪了手上一个翡翠戒指递给沛柔:“拿去玩吧。” 第三十七章 夙敌 沛柔还未接过那戒指,赵家五娘就直接扑进了她祖母怀里,不满地嚷道:“祖母。” 孟老夫人点着她的鼻子,“说你不如人家你还不满意,这么些长辈在呢,你还不给我站直了。” 把那戒指递给赵五娘:“去,把这戒指给你妹妹拿去。” 赵五娘就站起来,似笑非笑的看着沛柔。她今日穿的是正红色织金缎绣芙蓉花的褙子,头发偏也和沛柔一样束在头顶,戴了一个红宝石的小花冠。 那花冠正中的宝石足有鸽子蛋大,宝石反射的光辉正落在她白玉般柔嫩白皙的额上。 沛柔就在心里叹了口气,挑了半日的首饰,没想到还是和赵五娘重了样子。 赵五娘的眼睛很亮,即便是宝石在日光下反射的光华也不能与之相较,才不过七岁,就已经隐约有了后来艳色倾城的样子。 她把那戒指递给沛柔,漫不经心的道:“上元夜一别,徐家妹妹今日瞧着倒是和那日不同,低眉顺眼了许多。” 这是在讽刺她不如表面看起来柔顺了。 沛柔先是一笑,谢过孟老夫人赏赐,而后抬起头向赵五娘道:“赵家姐姐倒是风采不改,更胜往昔。” 前生她们俩从来都是针尖对麦芒,谁也不会向谁低头,今生自然也是如此。 沛柔这样一抬头又一笑,才让花厅里的众人看清了她的长相。 前生也是这样,在她突然出现在燕京贵族的圈子里之前,众人只知赵家有一位行五的小娘子,生的眉目如画,翩若惊鸿。假以时日,定然是国色。 而在这一场小辈里原本该由赵家五娘一人出风头的寿宴上,众人讨论的更多的反而是紧紧跟在柯氏身后,一直皱眉抿唇的小娘子。 见赵五娘又要使气,一直站在一旁没有说话的恒国公世子夫人钱氏便道:“小五,帮大伯母去看看你娘在做什么,若是不忙呢就请她先去水榭那边看看,午膳就摆在那边,用完了正好听戏。” 赵五娘就乖巧的应了声“是”,却也狠狠的瞪了沛柔一眼才出了花厅。 沛柔想起她前世的样子只觉得好笑,差点出了神,就听世子夫人开口:“今日也是第一次见五姑娘,这一点小玩意儿就拿去玩吧。” 是一对白玉的耳珰。 一时间花厅里的妇人们就像刚回过神来似的纷纷摘了身上的首饰要给沛柔见面礼。 方才那位姓石的老夫人更是把沛柔拉在身边,对太夫人笑道:“赵家的八娘确是年纪小了些,我看这个小娘子配我们家大郎正合适,不知道定国公太夫人肯不肯割爱啊?” 太夫人就笑道:“老姐姐这是和我玩笑呢。这孩子年纪还小,哪里就谈到这事上了。” 见李家的老夫人还要再说,世子夫人钱氏忙打断道:“石伯母方才还说要讨了我家八娘去当孙媳妇,怎么这会儿又变卦了,二弟妹要是知道了定然不依的,怕是要打发人把你们家大郎绑过来给她当女婿呢。” 沛柔并不知道这位老夫人到底是谁家的夫人,几番话下来却知道她是个糊涂的,也就不开口,只是腼腆的笑了笑,站回了太夫人身边去。 一时就见赵二太太又陪了客进来,却也是沛柔的熟人。 就听见赵二太太对右边的一个花信妇人笑道:“诚毅侯夫人今日可是迟了,武宁侯夫人这做嫂子都早早到了。武宁侯夫人,你可不能轻易放过了你小姑。” 诚毅侯夫人张氏出身武宁侯府,父亲和上一任武宁侯是亲兄弟。她正是齐延的母亲,也就是沛柔前生的婆婆。 即便前生齐延待她并不算好,她也忍不住要为齐延鸣不平。 同样都是自己的儿子,诚毅侯世子势弱也并不是齐延的错,可诚毅侯夫人后来看齐延便如看仇人一般,那样的冷冽的目光,连沛柔都觉得心冷。 她待沛柔自然也说不上好,和对待世子夫人也就是她的侄女小张氏不可同日而语。 前生诚毅侯府的中馈交到沛柔手里不知道出了多少差错,她却也从不指点她,只用一双没有感情的眼睛看着她,任由沛柔自己品尝犯了错误之后的苦果。 当今的皇后就是出身武宁侯府,是这一任武宁侯的亲姐姐。这一位武宁侯夫人则是续弦,年纪比张氏还要小一些。 她们姑嫂都不是口齿伶俐爱出风头的人,也就任由赵二太太打趣。 姑嫂二人正坐在一起,大约是武宁侯夫人告诉了她方才的事情,张氏也就摘了手上的一只玉镯托身边的小丫头递给了沛柔。 太夫人正和孟老夫人闲话,她不好走远,就只是遥遥的给张氏行了个礼算是道了谢。 海柔就站到了她身旁和她说悄悄话:“五妹妹,你今天得了那么多好东西,见者有份,你可得分我一半。” 沛柔是知道她的毛病的,原本她对这些东西也不像前世那样在意,就笑着对海柔道:“回府之后随你挑就是了。” 海柔就嘻嘻的笑,“我和你开玩笑呢,你是妹妹,我怎么能真的拿了你的东西。” 沛柔也有心逗逗她,“真不要啊?姐姐不能拿妹妹的东西?那你先把上次我送你的镯子还我。” “你这丫头。”海柔拧了她一把,还要再说时,就见一个小丫头上前来报:“鸿胪寺少卿何大人的夫人携女儿来给夫人拜寿。” 鸿胪寺少卿是从五品,若在京外,也算是个大官。可在今日这样的场合,随便走出来一个夫人家里的老爷都是二、三品的大员或是勋贵,就很有些不够看了。 一般这样的小官家眷,都是由家里的庶子或是旁支媳妇出面陪客的,并不会带到国公夫人面前来。 一时间花厅内众人就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还是英国公府的王太夫人笑道:“可是兵部尚书何阁老的儿媳妇?” 众人这才有了恍然大悟之色。 就见一个穿着玫红色比甲的丫鬟引着一个年轻妇人和一个女童进了花厅。 那妇人一进来先给孟老夫人行礼,她果然也就不提自己的丈夫:“……公公和贵府的老国公爷是多年的同僚了,我婆婆多病,这些年家里没有别的女眷在京,难免就失了礼数。” “今日老夫人大喜,公公特命我备了薄礼来给老夫人祝寿。”又拉过身边的女童,“这是小女霓云,在家行二。” 粉雕玉琢的女孩就在堂前跪了下去,给孟老夫人磕头拜寿。 这是只有亲近的后辈才会行的礼。 何家是旗帜鲜明的三皇子党,和赵家应当来往也不多。这时候她的父亲应该刚刚被调回京城,她和她的母亲也是第一次见孟老夫人,就是再亲近又能亲近到哪去。 何家人果然都是一样的不会看眼色,只会让别人下不来台。 孟老夫人倒是还可,闻声吩咐丫头把何霓云扶起来,沛柔却分明发现世子夫人钱氏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悦。 赵家因为云阳王的事情被圣上忌惮,这几年因为云阳王病逝才稍稍好了些。 今上春秋正盛,赵皇后又到底成了太后,只要赵家没有不臣之心,保一二十年的富贵总不是问题,何必这么早搅合到这些事情里。 内宅之事可以反映朝堂的风向,何家此举,值不值得让在座的各位贵妇人回家和自己的丈夫或是儿子说上一句“赵家和何家私交甚好”呢? 沛柔已经不记得前生的这场寿宴上她有没有见过何霓云。前世她对她最开始的印象,是她十三岁时,在自己府里举办的那一场春宴。 那时候沛声刚刚告诉她他对何霓云有意,让她多照顾她些,她就偏要和他作对,整一整他的心上人。 曲水流觞,荷叶形的茶杯停驻之地,面前的人就要以今日之景,以杯旁花笺上之韵作一首七言。 何霓云自诩是书香门第出身,识文断字有咏絮之才,她就要看看她到底是不是浪得虚名。 那茶杯停在她面前的时候,托盘上面盛着的花笺上,写着沛柔亲自写就的最生僻、最难的韵脚。 而后何霓云当然没有能够在一轮之中完成,顺着水流飞速前行的茶杯逼的她一张雪白的俏脸生生成了粉面,比三月的桃花还艳。 才女之名自然也就烟消云散,不复再有人提起。 沛柔那时候太骄傲了,不知道对于何霓云这样出身不算太好的人来说,这名声就是她们得以晋身的全部筹码。 她只当是一个报复沛声的无伤大雅的小小玩笑,却不知道对何霓云而言已经是毁天灭地般的打击。 那时候周边人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的眼神,刺伤了她的自尊,也戳破了她的幻想,成了她多少年挥之不去的梦魇。 她当然也就自此恨上了沛柔,尽管这恨意对当时众星捧月的一般的沛柔而言根本就微不足道。 沛柔仍然做她的天之骄女,对那些何霓云不敢肖想的燕京少年的示好不屑一顾。 她却刹那间又落到谷底,眼睁睁的看着苦心经营的名声就这样毁于一旦,不得不重新去和早已经落魄了多年的诚毅侯府议亲。 后来她们也曾经在很多宴会上碰见过。 那时候的何霓云,不过是赵五娘或是其他与她不睦的贵族小姐身后的一抹素淡的身影。 沛柔从来没有在意过她,就连她嫁进康平侯府做了世子夫人的姐姐她也同样的不放在眼里。 直到昭永十八年的上巳节,她和齐延两个人远离了人群在灞水边散步,她想把手里的兰草赠给他,而后他说:“我心中所爱之人是何家的云娘,此生也只愿以她为妻。” 后来他们三个人的命运纠缠在一起,兜兜转转,因果循环。 沛柔知道自己从一开始就错了,她的确不应该随意地毁灭掉别人的希望。而何霓云后来所做的事情,也让沛柔同样的如坠深渊。 她的确有理由恨她,也的确值得跟她不死不休。 不过到最后赢了她的也不是何霓云。 她后来很明白,让她一败涂地的,是她对齐延的爱意,和齐延对何霓云的爱意。 第三十八章 祝寿 今日也是何霓云在燕京贵族圈子里的第一次亮相,自然也得了花厅里各位贵妇人的见面礼。 海柔看了就暗暗咋舌:“出来赴宴可真破费,待会儿要是再来几个小姐,岂不是身上的首饰全给摘完了。难怪我娘出门做客都很少戴特别贵重的首饰。” 站在一旁的润柔听见了,漫不经心地瞪了她一眼,海柔立马就站直了,再不敢随便说话。 今日她们来的确实不算早,许多早来的夫人身边跟着的小姐们都已经被赵家出面待客的小姐招待去了别处游玩。 赵五娘是要陪着她祖母的,众人又是第一次见沛柔,不免要寒暄一会儿,借此跟定国公府攀攀关系。 等世子夫人钱氏想起来要命人把徐家的小姐们和何霓云送到园子里去由赵家的二娘、三娘待客时,恰是到了拜寿的正时辰。 花厅里坐的有不少是年轻媳妇,拜寿不仅有赵家的子弟,也有他们家的姻亲或是平素走的近的后辈,都是外男,因此花厅里自然也是备了屏风预备让年轻的奶奶、小姐们暂避的。 虽然沛柔、海柔年纪还小,可润柔已经到了年纪,姐妹几个索性就一齐避到了屏风后头。 年轻的妇人们自在屏风后坐了,海柔却对赵家的儿郎很是好奇,就站在屏风后头,透过屏风的缝隙往花厅里看。 沛柔原本想远远的避开,又怕海柔惹事,只得陪她一起站在屏风那边。 还没有开始拜寿,就听见赵家的四爷不悦道:“小五还不快过来,你要和你祖母坐在一起受你叔伯和你爹的头不成。” 原来赵五娘不知何时已经回了花厅,正倚在孟老夫人怀里,并没有挪步的意思。 孟老夫人便怪儿子:“火气这样大做什么,小五难道是这样不懂事的人不成?不过是一时没想起来挪步罢了。” 又对花厅里众人解释道:“老四夫妇只得这一个闺女,她生的也巧,倒正好和我是一日的生辰,又是这样千伶百俐的,老妇人难免就偏疼了她些,诸位可不要见怪。” 众人就笑着恭维了几句,等赵五娘被世子夫人牵着站到了一边,才开始正式拜寿。 领头的是恒国公世子,他已年过四旬,从屏风的缝隙里看不到他的正脸,但看起来身量十分高大,声音也非常洪亮。 前生赵家是和三皇子站到了一起去的,那时候老国公爷毕竟已经年迈,只怕没有魄力去下这样的决断,决定赵家整个家族的方向和命脉的就是眼前的这个仪表堂堂的中年男子。 沛柔对他说不上恨,毕竟他其实和她父亲一样,肩上负担的都是整个家族,若有机会更进一步,多过几十年富贵荣华的日子,谁会选择放弃呢? 成王败寇,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若今生赵家还是要以徐家为敌,两家自然也还是会如前世一般分出胜败。 她只希望这一次的赢家能是她们徐家。 赵家的二爷倒是和她二叔父是一般的人物,一样的喜欢风花雪月文雅之物,也是梨园乐馆的常客。 只是他和妻子赵二太太倪氏的感情却非常的好,从倪氏年过三旬前年还生下了他们的幺女赵家八娘就可见一斑。 他就是一副名士风流的打扮,穿着淡青色绣仙鹤纹的直缀,只用了一根白玉的簪子,和他哥哥的稳重大方截然不同。 从沛柔的角度看去正好能把赵二太太的表情直收眼底,她的眼神一直落在她丈夫身上,旁边英国公世子夫人姚氏和她说话也像没听见似的,好半天回过神来,还被英国公世子夫人姚氏笑着拧了一把。 赵家的三爷是庶出,在五城兵马司领了差事,他看起来就是个武人,举手投足间就没有赵家人身上那种漫不经心的贵气。 赵家的四爷刚被母亲孟老夫人训过,眉宇间也不敢见丝毫的不悦之色,规规矩矩的行了礼,就唤了赵家的小辈上来。 赵家这一辈的子息比徐家就要旺盛的多了,嫡出庶出足有十个男孩。 嫡长孙正是世子夫人所出,如今已到了说亲的年纪。 海柔就和沛柔咬耳朵:“我听说赵家大郎文武双全,而且貌比潘安,出身又好,听说在这个年纪比大哥哥还强些呢,燕京城里有不少人家都想把女儿嫁给他。” 沛柔却知道,文武双全也好,貌比潘安也罢,还不是夭折在了昭永十六年夏天那场疫病里,她只是不满有人踩着润声的名声抬高自己。 或者也正是因为这样,恒国公世子人到中年痛失爱子,尤其还是自己多年来悉心培养的继承人,族中再无其他可造之才,干脆就选择放手一搏,以保证恒国公府未来几十年的富贵。 海柔又悄悄上前一步想看清赵家大郎的模样,沛柔却没有动。 她前生就不知道他长得什么样子,若他真的生的很好,早知道最后是这样的结局,不如一开始就不要记得他的样子。 今天来这一趟倒是把赵家人的情况摸了个清楚。 钱氏只有一儿一女,大房剩下的三个儿子就都是庶出,分别行四、行七和行十。二房则有两个嫡子,大些的行三,小的行五,另有一个庶子行六。 赵家三爷没成婚就有了庶子,行二的就是他的儿子,他也因此没能说到很好的亲事。 他妻子吴氏只是京城小官之女,给他生了一个儿子,是行六的那个,年纪虽小,看起来却比哥哥们还高些。 此外八郎、九郎是双胞胎,也是妾室所生的。 赵五娘没有嫡亲的兄弟,要到她十六、七岁和三皇子订了亲,她父亲才好不容易得了一个庶出的儿子。 赵五娘对这个弟弟也十分的疼爱,做了皇后之后还时常让赵家八娘带着这个弟弟进宫去陪伴她。 自家的儿郎问完了安,就由姻亲和通家之好的子弟上前问安、拜寿。 除了三个儿子,孟老夫人还有两个女儿,一个女儿嫁到了淮安谢家,成了柯大太太的弟妹,还有一个女儿嫁在京城,是英国公太夫人的小儿媳妇。 两个女儿今日都带了儿女回来给孟老夫人拜寿。 江南文风最盛,淮安谢家又是其中的佼佼者,沛柔对谢家的子弟倒有几分好奇。 孟老夫人嫁到谢家的女儿只得了一个儿子,由他父亲领着给孟老夫人拜寿。 他和沛柔一般的年纪,礼数却很周全,祝寿词也说的很文雅,最难得的是声音独有一种清越和真挚,如月下清泉一般,令人心生好感。 虽然没有看清那男孩的样子,但终归不会是个丑八怪。 今生若有得选,还是嫁到江南这些诗书传家的人家去更好,她可不要再嫁给齐延这样的假斯文假书生了。 接下来的人家有不少都是燕京贵族之家,家中姐妹和沛柔前生相熟,她不由有些兴致缺缺。却突然听到花厅里的人自报家门,是大理寺卿崔成燮的家眷。 沛柔不觉回头看了一眼润柔,她正和一位她并不认识的年轻妇人说话,对花厅的情况一无所觉。 崔家前世是润柔的夫家,她恍惚听过,崔家的老太君似乎和孟老夫人是堂姐妹。 润柔前世的公公崔成燮崔大人在本朝有能吏之名,如今就已经官拜正三品的督察院左督御史,过几年会被外放成湖南布政使,等和润柔议亲的时候,已经官至陕甘总督。 西北连年战事,陕甘总督的位置自然也是热灶头,且西北军政台面上台面下的关系都十分复杂,他却能在那个位置上一坐就是十年,而且就连改朝换代也对他丝毫没有影响似的。 前生常氏对这门婚事并不十分满意,只觉得女儿生在燕京,长在燕京,从富贵繁华之地嫁去战火连绵,气候恶劣的西北实在是吃了大亏,对极力促成这门婚事的太夫人有颇多不满。 沛柔那时也觉得,若是要她嫁到那样的荒芜之地,她大约也是要和家里争一争的。 可沛柔重活一世,却觉得太夫人这门亲事做的实在很好。 远离燕京,也就免去了很多人情往来和错综复杂的关系。崔家人口简单,陕甘之地她公爹又是说一不二的一把手,根本不用看人眼色。 润柔一进门就生了儿子,虽然回京省亲的次数很少,却每次都是容光焕发,瞧着比未出嫁时还要生动美丽些。 她的夫婿也争气,在她嫁过去的第五年就考了进士回来。 她后来随着丈夫外放,关起门来过自己的小日子,不知比海柔与宣瑞伯世子常毓君这门常氏满意的不能再满意的亲事好了多少。 虽然前生润柔和她的交集并不算太多,可每次她从西北或是其他地方给定国公府送了土仪回来总不会少了她那一份。 沛柔嫁入齐家之后,润柔也时常写了信过来问候,只是她那时候总是心烦意乱的时候多,收的信多回的少,润柔的来信也就渐渐的少了。 沛柔不由得就上前一步,想看看这位能吏此时的模样。 海柔一时觉得新鲜的很,也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和沛柔说话:“五妹妹你好奇怪啊,不去看少年郎,倒爱看这老头。” 沛柔失语:“人家和你父亲一般大,怎么就是老头了。我只是听祖母说这个人很厉害。” 或者是发觉她们站的太近了,润柔快步走了过来,牵了她们两人的手,语含警告:“我瞧着那边那盆牡丹花不错,恒国公府才二月就养出了这样好的花,妹妹们不如随我一同来赏赏花。” 第三十九章 机锋 沛柔就知道今日是看不成了,一边跟着润柔往里走一边朝着海柔翻了个白眼。 海柔看了却觉得好笑,正要说话,就觉得自己被姐姐握着的手又紧了紧,只得暗自叫苦,随着姐姐站到了一旁。 润柔看了她们俩一眼,轻轻放过了沛柔,对着海柔低声道:“娘出来前再三嘱咐了要你守规矩别胡闹,屏风后面这么多女眷坐着,你就敢去偷看花厅里的外男,往小了说是你年幼无知难免好奇,往大了说你的名声还要不要。” 她的指责如同****,瞬间就把海柔这朵温室里的花骨朵给打蔫了。 沛柔看了也老大不忍的,况且这次确实不是海柔的错。 “大姐姐,这次不是三姐姐的错,是我听祖母说这位崔大人年纪轻轻就十分能干,想知道他和父亲比起来怎样,才上前去偷看的,三姐姐是为了阻止我才也会上前的。” 润柔并不相信,皱了皱眉,像是责怪海柔犯了错还要妹妹出来顶包。 “五妹妹不必替她遮掩了,她的性子难道我还不知道,我回去定然告诉母亲,罚她半年不许出门。” 听了沛柔的话,海柔原本以为自己能过了姐姐这一关了,没想到姐姐居然这样说她,一时委屈的不行,眼泪都要落下来了,嚷道:“五妹妹都这样说了,你还不相信她,觉得是我的错,你到底是不是我姐姐啊。” 她的声音有些大,一时屏风后就有不少贵妇人看了过来,幸而这声音应当不至于传到花厅里去。 沛柔注意到一直站在角落里的何霓云也正在看着她们,就不动声色的站到了海柔的另一侧,替她挡住了大部分好奇的目光。 “大姐姐,今天这件事确实不是三姐姐的错。等回府了我会和祖母说清楚的,有什么惩罚都是我的事,你别怪三姐姐了。” 润柔正因为海柔的顶撞有些恚怒,听沛柔这样说也只是稍稍平复,向着海柔道:“五妹妹既然这样说了,那我就姑且信她一回,今日出门还有半天,你若是再不听话,我就连着上午的事情一起告诉母亲。” 海柔侧过头不说话,半晌才道:“就知道告我的状,我每日都被母亲罚你就高兴了不成?” 沛柔怕润柔又动了气,忙拉着海柔去看另一边墙壁上挂着的装饰画,又哄了她半日她的情绪才稍稍好些了。 眼看着祝寿礼即将结束,两姐妹就挽了手预备走得近些,待会儿也好跟着太夫人她们一同去席面上,却见何霓云笑着走到了她们身旁。 她今日穿杏粉色绣梅花暗纹的小袄,杏黄色的挑线裙子镶了联珠纹的织锦襕边。梳了双丫髻,用的是蝴蝶形的白玉首饰,看起来很是讨巧可爱。 “两位姐姐是哪家的姑娘?我祖父是兵部尚书何焱,我父亲去年才刚调回京城,我也就随着父母进京了。” 一上来自报家门竹筒倒豆子般说了一堆,沛柔并不想和她有过多的接触,却听见海柔瞪大了眼睛:“兵部尚书是个什么官?我怎么没听说过,是负责给朝廷养马的吗?” 沛柔汗颜。 兵部尚书可是堂堂正一品的大员,况且这个名字一听就和养马没什么关系。 好歹也是一品勋贵家的女眷,也不知道海柔整日都在想些什么。不过这样也好,就把何霓云丢给海柔好了。 何霓云果然就像是被什么东西噎住了一样,半晌才道,“外面的人通常会客气的称呼我祖父一声何阁老。” 海柔“哦”了一声,大大咧咧的道:“我伯父是定国公。和你祖父比,哪个官大啊?” 沛柔还真怕她问出“‘阁老’是什么,是负责给朝廷管书库的吗?”这样的话来,那样未免也太丢脸了。 何霓云就恢复如常,浅笑道:“原来是定国公府里的姐姐。兵部尚书是文官,是正一品;国公爵位是勋爵,也是正一品,不过二者并不可以相提并论。” 又好心的解释:“普通人要考了进士才可以做官,勋贵则多是世袭。” 这是在说她父亲只是生在好人家白得了爵位,不如她祖父厉害吧。 沛柔心中暗怒,却听见海柔满不在乎的道:“阁老的位置不能世袭的吗?还要慢慢的从小官做起?那哪有我伯父威风啊,生下来没几年就请封了世子。” “后来我祖父过世了,就成了国公爷。出入都有一大堆人前呼后拥的跟着,还可以常常进宫,我还没有进宫玩过呢。” 沛柔不由得想为海柔这一席话鼓掌。果然横的怕硬的,硬的怕无知无畏的,说什么都不接招就是了。 何霓云见和海柔无法沟通,干脆就转头要和沛柔搭话,待看清了沛柔的样子,眼中不由闪过一丝惊艳。 “这位姐姐生的好漂亮!也是出身定国公府的么?” 前生诸事仍然历历在目,偶尔入梦扰乱她的心神,使她今生也不得安宁。 沛柔实在不想和她多话,便无视了她的赞美,冷然道:“你方才所说的定国公正是家父。” 想要在燕京贵族圈子里立足,首先要知道有哪些人家,每户人家又有些什么人。 大约何霓云在做功课的时候像大多数的人家一样,并不清楚沛柔的存在。 看海柔通身的气派应该是二房的嫡女,瞧着沛柔的年纪大约又把她当成了四房的庶女,所以才会过来攀谈。 何霓云的神色就现了讶然,只是也很快的恢复如常。 “原来就是国公爷的女儿。我虽然常年随父母姐姐住在外省,也听过国公爷的赫赫威名。” 她小小年纪就有这样的城府,也难怪后来在齐延心里沛柔会输的一塌糊涂。 沛柔在心里暗自摇头,对她笑了笑,目光不善,“比不上何阁老多年辛苦,兢兢业业,忧国忧民。” 血缘使然,不管怎么样何家的人都一定会站在三皇子那边。 前生三皇子灭了她们徐家满门,她们注定是会成为立场相左的仇敌的。 与其将来撕破脸皮,还不如从一开始就不要交往。 沛柔今生不会再去破坏她的好名声,她只希望她们之后不要再有太多的交集,她会拭目以待,翘首以盼甚至真心祝愿地看着何霓云嫁到她想嫁的人家去,哪怕那个人是齐延。 这一世沛柔大约也会嫁人的,嫁给别人。注定要和齐家走到不同的道路上去。 前生在齐家吃过的苦她不想再吃,无论那个人是谁,只要不是她就好。 何霓云从来都是聪明人,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只是低头笑了笑,很是谦逊的样子,“祖父为国尽忠,不敢称辛苦。” 沛柔还要答她,海柔却已经不耐烦了,“你们两个人说话怎么和官员上朝奏对一样,打什么机锋呢?周先生嘴里拽的酸文都没你们多。” 她就拉了沛柔的手:“眼看快要开席了,大家大约都要到水榭那边去,我们先去祖母身边吧,不然我姐姐又要训我了。” 姐妹俩就和何霓云笑了笑,看仆妇们撤了屏风,快步走到了太夫人和常氏身旁。 午膳开在一座名叫“近水斋”的水榭,和熙和园里的满庭芳占地差不多,只是就像它的名字一样,四周环水。 孟老夫人和太夫人所在的主桌对面就是恒国公府的戏台,想必用完了午膳众人就会一起在这边听戏。 今日人多,德高望重的老夫人们坐了主桌,有赵家的媳妇们在一边服侍。其他年轻些的夫人奶奶另开了好几席,也单独在离水榭不远一处轩馆给各家来的小娘子们安置了席面。 润柔被常氏带着坐了年轻夫人们的席面,就只有沛柔姐妹俩带着丫头往那处轩馆去。 一进了轩馆就见了好几个沛柔和海柔不愿见的人,柯明碧和祝煦怜正坐在游廊边携着手说话,见了沛柔姐妹就站了起来互相问好。 祝煦怜也是个不会掩饰情绪的,见了海柔只冷哼了一声。 海柔连柯明碧也懒得理,只站在一边不说话。 柯明碧毕竟算是她表姐,就只有沛柔和她们淡淡的打了招呼,又自报了家门,算是互相认识过了。 原本这样也罢了,祝煦怜却突然出言相讥:“徐三小姐该好好学学你妹妹才是,人生的好看,性子又柔顺,不像有些人,浑身跟长满了刺似的,见了人就想戳。” 说完转身就进了门,柯明碧对她们歉意的笑笑,也跟了上去。 海柔气得不得了,想追上去和她理论,却被沛柔一把拽住。 “三姐姐千万忍住了,若是闹出事情来可真就半年也出不了门了。” 见海柔面上还有不平之色,沛柔就悄悄在她耳边道:“祝家小姐生的可真是让人不敢恭维。三姐姐何必为了个丑丫头害得自己出不了门呢?” 对待海柔这样性子的人,只能顺着毛摸。 海柔果然就不再欲追了,和沛柔道:“原来我害怕我表哥受罚想着放这丑丫头一码,她今日居然又来挑衅,我也不和她一般计较,让我母亲和她母亲去好好理论理论就是了。” 过去这么久了,海柔素来是藏不住事情的,居然还没有把这件事捅到常氏那里,看来是真的很在意她表哥了。 难怪她前世用情至深,可惜胸无城府,最后落了这样的结局。 第四十章 往日 等到了坐席时,只有赵五娘和何霓云所在的那桌以及柯明碧所在的那桌还有空位,柯明碧自然也站起来招呼她们过去。 比起何霓云,还不如和柯明碧坐在一起,至少前生她并没有对自己造成实质性的伤害。 于是沛柔就拉着海柔笑着在柯明碧身边坐下。 她用余光打量了一眼,只见赵五娘和何霓云两人坐在一起正说的热闹,仿佛认识了很久似的。 她们也是第一次见面,只怕又是和前生一样,靠着对沛柔的敌意来维持她们的友情。 不过沛柔也并不在乎,前生她毫无城府,出嫁前她们都不能拿她怎么样,今生她洞悉前事又小心谨慎,难道反而能着了她们的道不成,小孩子过家家罢了。 赵五娘在的地方永远如众星捧月一般最是热闹不过。 前生沛柔也是这样,永远有说不尽的新鲜笑话等着她听,有无数的赞美和恭维等着她心安理得的收下。 今生落差自然很大。 可她也明白越热闹有时候反而越不安全,也不能察觉到那些细枝末节的,却也许能决定命运的很多小事。 这样一想,沛柔才心平气和又不着痕迹的观察了一下周围。 一共开了三桌席面,每桌都只八九个官家小姐,赵五娘那桌自然是在正中间的,也大多都是出身最好最傲气的小姐们。 祝煦怜也在那桌落座,这也是沛柔能轻易说服海柔在这边坐下的原因之一。 赵五娘原在和何霓云说话的,一时又和坐在她右边的英国公段家的六娘段露心,也就是她姑姑的女儿聊的热闹。 本来那一桌坐着的人都是自小相熟的,何霓云是新来的,过了不多时,也就自然而然地被冷落了。 要想和人攀交情又哪里是这么简单的事情。 等收回了视线,把注意力放在自己这桌的席面上,才发觉她前生最好的朋友之一,万家的元娘万之瑜竟也在座。 进门时瑜娘背对着外面,所以沛柔并没有发现是她。 前生沛柔并没有在这场寿筵上交到任何的朋友。 生母的遽然过世和硕大的如迷宫一般的国公府让那时候的她变成了一只受了过度的惊吓的小兽。 那时候她不会让任何人欺负她,会向那些不怀好意的人亮出自己并不明显的獠牙,却不知道如何收起自己尖锐的爪子,放下心防去和别人友好地相处。 她和万之瑜也的确不是在这次寿筵上相识的。 大约是在昭永八年的夏季,圣上前往香山避暑,点了永宁郡王和定国公同往,由万之瑜的父亲万靖遂万将军负责行宫的护卫工作。 不管圣上夏天去不去香山,定国公只要在京城,每年都会带着沛柔在自己的香山别院里住一段日子,她也是在那时学会了骑马。 那一年万之瑜也被自己的父亲带去了香山,万将军和定国公是多年好友,他也就把女儿托付给徐家人,和沛柔一起住在徐家的别院里。 瑜娘是将门虎女,会走路时就由父亲带着在马上玩乐,骑术自然很是精湛。 那时候沛柔的脾气还没有那样乖戾骄矜,她们一起在香山别院里疯玩了一个夏天,自然也就成了好朋友。 她们也几乎年年都一起在别院里玩,有一年宛平公主回京,永宁郡王妃也带着景珣陪着公主以及公主之女,肃昌侯蒋家的三娘蒋嘉扶在别院里住了一个月。 她们三个就是因此结缘的,瑜娘和景珣也因此逐渐熟捻。 相比总是不在京城的嘉娘,自然还是她们的关系更好。 后来沛柔有了心事无人可诉,也只有和瑜娘并肩出去跑马,或是头碰头躺在床上的时候才能稍稍出口。 她也是第一个知道沛柔对齐延心意的人。 昭永十六年那一场马球会瑜娘并没有参加,对发生的事情却也有所耳闻。 在那之后她们又一起在香山别院里住了一个月,那一个月里沛柔每一日都会向她描述那一个午后的齐延。 回了燕京之后瑜娘甚至还故意绕到诚毅侯府门前,想亲眼见一见那个在沛柔心里世无其二的白石郎。 那时候他在她的心里真的太好太好,好到那一段本该让她后怕不已的经历都变得珍贵了起来。 在那一个夏天里她突然读懂了所有的关于爱情的诗句,也就不再是为赋新词强说愁。 纵然燕梁民风开放,未婚男女也可以在一些场合上一起游乐,但当心里有了一个人的时候,总归是觉得见到他的时间太少太少。 瑜娘也曾帮过她很多次,帮着她打听齐延的行踪,帮他们制造相遇的机会。 沛柔后来也知道了她的心事。可是这比齐延之于沛柔还要遥不可及。 永宁郡王想要什么样的儿媳沛柔不知道,永宁郡王妃想要的却不是如她和瑜娘一般的儿媳。 她的儿媳必须要知书达理,永远得体,永远知道在什么样的场合该说什么话,也永远不会意气用事,把自己真正的情绪暴露在台前。 景珣当然也不是万老将军要的孙女婿。 他半生都在为燕梁守国门,看着万家多少好儿郎为社稷而死,又哪里能看得上景珣这样每日游手好闲,醉生梦死的燕京子弟。 于他们彼此而言,瑜娘生的并不算很美,可她恋慕的景珣却是浪荡的性子。 爱美人更像爱一朵花,只是采摘下来放在花瓶里稍稍欣赏,就又进了花丛去找下一朵。 齐延至少还能告诉他他已经心有所属,可景珣的心永远不可能被一个人填满。 这个混蛋喝多了酒甚至还扬言要娶全燕京最美丽的女子为妻。 连赵五娘因为和三皇子谈婚论嫁而郁郁寡欢的时候听说这句话,还和沛柔开玩笑说若她能嫁给景珣,是不是在颜色上就稳稳的压了沛柔一头。 赵五娘也不想嫁给三皇子,她们三个居然没有一个是嫁给了想嫁的人。 瑜娘也就变得越来越沉默。 她生在西北,五岁才回燕京。 她是金戈铁马的性子,最向往戈壁黄沙,最后却由她的祖父做主嫁到了江南世代书香的人家。 她出嫁的比赵家五娘还早,那时候沛柔还没有开始和永宁郡王府议亲。 她后来给沛柔写过一封信,她说江南烟雨蒙蒙,雨季室内潮湿,时常梦醒发觉枕巾已湿透。 来日无所期,往日亦不可追。 前生她们就再也没有相见。 或者是发觉沛柔盯着她看了许久,瑜娘神色也未见不悦,只是大大方方的任她打量。 一时饭毕,她就主动过来和沛柔说话。 海柔也有相好的其他人家的姑娘,此时见到不免要上前去打个招呼,见她并不是去找祝煦怜的麻烦,沛柔也就随她去。 瑜娘的声音很清脆,前生她们出门跑马,累了随意的坐在草地上时,她就会唱歌给沛柔听。 她唱的多是敕勒牧民放牧时的歌,是她祖母早年在西北陪伴她祖父,从当地牧民那里学来的。 “这位妹妹方才吃饭的时候为什么总盯着我瞧?可是有什么事?” 问话也只是问话,不会夹杂太多使人不悦的情绪。 沛柔朝她笑了笑:“我只是觉得姐姐生的十分英气,即便燕京也属北地,却也少见和姐姐相似的人。同时又觉得姐姐十分面善,像是在哪里见过似的。” 瑜娘有些犹疑,歪了头道:“我也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你似的。不过你生的可真好看。你是哪家的姑娘?” “家父是定国公徐敬和。姐姐可知道?”沛柔就上前主动地挽了她的手。 她很惊喜的样子,“你是徐伯伯的女儿?我居然都不知道你。” 她停下脚步,仔细的看了看沛柔,就要比刚从更亲近的多了,“我爹和徐伯伯是好友,那以后我们就可以经常在一起玩了。” 万家只有他们一家在京,其他人全都在西北,万将军也只一儿一女,瑜娘前生在家就十分寂寞。 重生以来,她也只有见纭春那日和今日最高兴,“姐姐说的是,我姐妹虽多,平日里也只和方才跟我坐在一起的三姐姐要好些,能多个人一起玩是再好不过了。” “我在家行五,闺名沛柔,姐姐可以叫我沛娘。” 前生瑜娘和她亲近,是唤她意娘的,可那些唤她意娘的所谓亲近之人,也伤害她最深。今生她已经不再用这个名字。 瑜娘笑着答:“我叫万之瑜,家里没有姐妹,只有一个哥哥,平日里嫌我啰啰嗦嗦也不带我玩。” “我父亲是禁军统领万靖遂,曾经和徐伯伯在西北共过事,他们也是结伴一起从西北回来的。你爹有没有和你说过西北的事情?” 沛柔便道:“早些年我并不住在定国公府里,去年才回的府里,现在由祖母教养。父亲平日很忙,倒还没有空和我说这些。” 瑜娘看起来有些好奇,却也并没有问,只是告诉她:“我生在西北,也是前年才回的燕京,一路上许多见闻都很有趣,等有时间了我细细说给你听。你平日在家都做什么呢?你会骑马吗?” “平日里和姐妹在家学里念书,学的都是文课,并没有学过骑马,不过我也很感兴趣,若是有机会让我父亲教我。” 瑜娘果然还是一样的惦记着西北和骑马。“你若是在家无聊,不如我和祖母说一声,你也来我们家和我一起上学吧?” 瑜娘可是她交到的第一个同样是贵族仕女的朋友,况且父辈的私交也非常好。沛柔越想越觉得自己这个主意不错。 瑜娘看起来也很是心动,二人就约定了回家问问长辈。一时她也不免也要问问沛柔学里都教些什么云云。 第四十一章 听戏 正说的热闹,就见恒国公府穿玫红色比甲的丫鬟过来传话,说是水榭那边已收拾好了,请各家的小姐过去服侍长辈听戏。 沛柔就忙回头去找海柔。 瑜娘就打趣她:“她不是你姐姐吗,怎么反而要你照顾她似的。” 沛柔叹了口气,无奈道:“我这个姐姐什么都好,就是有些太‘真性情’了。” 话没说完,就察觉到自己的肩膀被人拍了一下,海柔就已经把下巴放在了她肩头,“五妹妹说我什么呢?” “你妹妹正在找你呢。”瑜娘笑着道,而后自报了家门,“我父亲是禁军统领万靖遂,我叫万之瑜,家里没有姐妹。我是昭永元年二月的生辰。” 海柔见她这样落落大方,也心生好感,“家父是定国公二弟徐敛和,我叫徐海柔,倒比姐姐小两个月。” “我还有一个姐姐,不过她和我娘一起在水榭用膳。若是算上家里的堂姐妹,我还有三个妹妹。” 她挽了沛柔的手,“不过也只和这个淘气的要好些,另两个小些的妹妹并不大和我们一道玩。” “三姐姐倒说我淘气,也不知道是谁三天两头被二叔母拘在屋里。”沛柔嘲笑她。 海柔不依:“好啊,你居然敢嘲笑我,今天就让我这个做姐姐的好好教训教训你。”二人就绕着万之瑜转起了圈。 “好了好了,这还是在别人家做客呢。”瑜娘笑着携了她们俩的手,“不过你们俩的感情真好。我做梦都想要一个姐妹陪我聊天解闷呢。” 什么时候她和海柔的关系在外人看来已经这么好了? 沛柔失笑,就听见海柔道:“万家姐姐在家里上学么?若是在家中无事,不如来我们家上学。我们家的先生是祖母从山东老家请过来的,学识渊博,性情又温和,天文地理无所不知。” 沛柔听她说的热闹,不由笑道:“原来周先生在三姐姐眼里的形象倒还不错。我还以为三姐姐三天两头挨周先生的手板,定然对周先生有些成见呢。” “五妹妹可真不懂事,你不说的好些,万家姐姐怎么肯和我们一起上学啊。” 海柔跺脚埋怨道,“况且我学不好是我的事,和先生又有什么关系,怎么不见我姐姐挨先生的手板?见过我姐姐的人又都说她‘温柔端方,知书达理’?” 瑜娘就掩袖笑道:“海柔妹妹可真有趣,是个光风霁月之人。想必你们家的先生的确不错。也不知我父亲和祖母会不会同意我和你们一起上学。” 三人就一边说着一边进了水榭。 沛柔和海柔自然先去给太夫人问好,而后海柔便跟着润柔坐到了常氏身边。 沛柔在人群中寻找瑜娘,正见她和她母亲说话。 万家老夫人早年在西北跟着丈夫,也很是吃过苦,晚年身体就不太好,大多在家中静养,并不太出来应酬。 前生瑜娘出来和沛柔在香山别院里住着,每隔几天总要给家里去信问问她祖母的情况。 此时近水斋里的贵妇人们正在点戏,太夫人却之不恭点了一折,就把戏单传给了其他夫人。 见沛柔在自己身边坐下,就和她说话:“方才和你一起的可是万家的瑜姐儿?出来一趟,这是交到朋友了?” 沛柔笑道:“祖母说的是,正是万家的姐姐。方才和万家姐姐一桌用膳,觉得她端庄大方十分可亲。” “用完膳就互通了姓名家世,发现她父亲和爹还是多年的好友,方才也就结伴过来了。” 太夫人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觉得有些凉意,就把自己的手炉递给她:“万家的瑜姐儿聪慧活泼,往常也来给我问安的,确实不错。沛姐儿有眼光。” 正说着,瑜娘就从她母亲身边站了起来,穿过人群过来给太夫人请安。 “瑜姐儿许久不见太夫人了,太夫人这一向身体可好?”她行的是亲近的人家之间晚辈见长辈的礼。 太夫人就把她搀起来:“几个月不见,我们瑜姐儿又变漂亮了些。我这一向都好,只是正月里家里有事才没有去看你祖母,她最近身体可好些了?” 瑜娘就对沛柔善意的笑笑,“今日见了沛柔妹妹,原本觉得自己漂亮,现下也觉得不漂亮了。” “劳您挂念,开了春我祖母身上好多了,前几日还和我念叨,想等天气再暖和些请您去家里坐坐。” “给我下帖子我一定来。”太夫人呵呵笑道,“你父亲最近很忙吧。” 瑜娘答道:“父亲这一向还好,左不过是那些事。前儿还和徐家大伯父出去喝了顿酒,回来被我娘数落了一顿,您倒是不知道。” “我老啦,儿子的事情也不大管了。你徐大伯母最近有有了身子,那边的事情我就更不清楚了。” 太夫人就摇了摇头,让小丫头又搬了鼓凳过来,让瑜娘在自己身边坐下。 瑜娘就顺从的坐下来,和太夫人很是亲昵的样子,“那倒是要恭喜太夫人了,也恭喜沛柔妹妹,又多了个弟弟或是妹妹。” 沛柔抿了唇笑,想了想,向太夫人道:“祖母,我听说万家姐姐家里没有姐妹,也没人作伴,不如和周先生打个招呼,让万家姐姐也来咏絮斋上课吧?” 太夫人就想了片刻,“我看倒不是上课,是想一起在学里淘气吧?周先生这个人傲气的很,教你们几个已是勉强,愿不愿意多收一个学生还是说不好的事情。” “再者你万家姐姐的家离咱们家坐马车都要半个时辰,每日里这样奔波来回,身子可受的住?” 居然并没有同意。 沛柔不觉有些讪讪,瑜娘却笑道:“谢过沛柔妹妹的好意了,只怕这件事我祖母也并不会同意。家里也给我请了学问很好的先生,妹妹有闲时给我下帖子请我去家里玩也是一样。” 近水斋对面的戏台上突然传来了锣鼓的声响。 瑜娘就趁着太夫人不注意跟她眨了眨眼睛。这是告诉她不要在意吧? 沛柔也只好暂时作罢,去看戏台上的动静。 孟老夫人是老京城人,最喜欢听京戏,因此今日过寿请的就是京城最有名的京戏班子天香班,青衣翁御霜的玉堂春唱的最好,曾经进宫献艺被赵太后称赞过。 沛柔前生就喜欢听戏,倒不是喜欢戏文,只是觉得每次家里唱戏都热热闹闹的,她喜欢这种氛围。 她前生只认真的听过几出戏,俱都是‘才子佳人’。 先是因家世不对等婚姻遭到亲人反对,而后佳人自甘贫贱不顾一切与才子成婚。那才子赴京赶考必然能中个状元,成了一朝宰辅或是百战百胜的大将军,又必然有贵人要不顾才子已有家室把女儿嫁给他。 那才子也定然先是大义凛然的拒绝而后欣然接受,再把家里的老妻接过来一同享福,这就算是皆大欢喜。 可沛柔却对这圆满嗤之以鼻。 等那才子功成名就,那佳人已经受尽了人间苦楚,青春不再,成了糟糠,哪还有半分佳人模样。 若那才子当真情深义重,就该不计后果的拒绝贵人,又哪里会心安理得的坐享齐人之福。 这所谓的圆满结局,于那佳人而言,也太残忍了些。若她是那贵人之女,纵然他有经天纬地之才,也定然不会嫁那两面三刀的小人。 今日点的第一出戏倒并不是《玉堂春》,而是一出她从未听过的戏。 水榭中显然也有一些贵妇人并未听过,就有一位穿着湖绿色织山水纹杭绸褙子的少女温言软语,娓娓道来:“这出戏倒是天香班的班主自己写的新剧目,剧名叫做《庆双麈》,是天香班的班主根据焦循先生《剧说》中的一个故事改编而来的。” “这故事说的是山东一个富家女出嫁,娘家赠给她一个装了财宝的荷包当嫁妆。出家途中路遇大雨,在庙中避雨遇见一个贫家女。” “听闻贫家女的遭遇后,那富家小姐很是同情她,就把这荷包慷概相赠,却未通姓名。多年以后富家小姐夫家遭逢巨难,洪水滔滔,家人离散,她亦流落街头,不得不进了当地的大户人家做了乳母。” “有一日陪那少爷在花园游玩,却突然见了当年她赠出去的那个荷包。原来这户人家的女主人正是当年的贫家女。” “因为富家小姐所赠的荷包中的财物而兴旺发达,不敢忘却恩情,把荷包收藏在花园中的一处轩馆。后来两家相认,感慨良多,那富家小姐也在那贫家女的帮助下找回了家人。” 她声音清脆,讲故事又条理明晰,水榭里的人一时都听住了,待她说到后来富家小姐一家团圆,有不少老夫人都暗自松了一口气,英国公家的王太夫人听说,不由双手合十,轻轻念了句佛号。 孟太夫人就笑呵呵的道:“我这二丫头不错吧,给你们家当孙媳妇,不算委屈了你们家翰哥儿。” 原来方才这少女就是孟老夫人的二孙女,许给了英国公府嫡长孙为妻,明年春日就要出阁。 赵二娘就红了脸,却也并不如何扭捏,“祖母,好好听戏吧。正好唱到您最喜欢的《红楼》一折呢。” 第四十二章 兰因 满屋子的人都望着赵二娘善意的笑。 沛柔觉得这个故事倒比一般的才子佳人要好得多,也就专心去听戏台上的动静。 就听那台上的翁御霜唱到:“……我只道铁富贵一生注定,又谁知人生数顷刻分明。想当年我也曾撒娇使性,到今朝哪怕我不信前尘。” “这也是老天爷一番教训,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翁御霜的声音幽咽婉转、若断若续,隔着水声听来别有一番滋味,沛柔却如遭雷击一般。 她前生的遭遇和戏中的女角全然没有一点相似之处,可这字字句句又如何不是在唱她。 前一世她的人生有好多顷刻分明的时刻。 若她的亲生母亲没有死,她大约不会成为公府深宅里的小姐。 她们母女不会得到国公府过多的眷顾,她也只会是一个平凡的燕京少女,嫁一个老实的不能再老实的男人,相夫教子,奉养公婆,平平淡淡的过一辈子。 如意珠儿手未操,又哪管它流水年华春去渺。 既入深宅,只见处处好风光,渐渐忘却了这世间有人饥寒悲怀抱,也有失意痛哭嚎啕。 若她能早日看清柯氏的真实用心,没有养成满腹骄矜,目下无尘,烈火狂风般的性子,又怎么敢偏要一厢情愿的和齐延纠缠。 后来她即便使气和赵五娘比赛,也不该做事慌张。不见了使她脸似海棠的少年郎,就没有衷肠话需他细想。 她对齐延的爱意就是她前生无尽的苦海,一迈进去就没有机会出来。 等到她的家族亦被这滔天的洪水吞没,回首繁华如梦渺,她也只得残生一线付惊涛。 “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早悟兰因……” 听完了这出戏,太夫人便和常氏带着小辈们借故先回了定国公府。 回程时海柔还想往太夫人的马车上跑,却一早就被常氏盯着,只好不情不愿的上了母亲和姐姐的马车。 太夫人的马车上自然就只剩下她和沛柔两人。 方才的唱词实在使沛柔动情,她的身体像经历过惊涛骇浪一般,此时只觉得前所未有的疲倦,她就只恹恹的靠在马车壁上,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太夫人当然也很快发觉了她的不对劲,只是也当然地想错了原因。 “沛丫头,可是因为方才我不答应让瑜丫头来咱们家咏絮斋上课,你觉得在朋友面前失了面子,有些不高兴了?” 沛柔自然不会因为这样的事情耍小性子,而且在太夫人委婉的拒绝了之后也隐隐有些明白原由。 “祖母想到哪去了,只是今日头一回出来,起了个大早,昨夜里想着要出门又有些没睡好罢了。” 太夫人就揽着沛柔的肩膀,让她靠在自己怀里。她身上有一种好闻的檀香味道,和她小佛堂里的一样。 前生沛柔有了不是,柯氏从来都是轻轻放过的,再拿了好话哄着她让她从不会觉得是自己有错。 可太夫人若是听闻,时常就会让陆嬷嬷把她叫到松鹤堂里来,和她说清楚道理,然后让她在小佛堂里抄经静心。 开始的时候她当然是不肯好好抄写的,那经文又晦涩难懂,她实在是很不耐烦的。 可抄写的次数渐多,她逐渐的也能开始领会经文里的意思,闻着佛堂里若有似无的檀香,午后顷刻过去,她会难得的觉得自己的心很静。 “你可知道万家瑜姐儿的父亲和祖父是做些什么的?”太夫人突然道。 沛柔当然是知道的,但她也只能这样答:“知道万家姐姐的父亲是禁军统领,不过并不知道这个官职是做什么的。也不知道万家姐姐的祖父是谁。” 太夫人就嗔她:“真是个娇娇姐儿,连禁军统领是做什么的也不知道,改明儿来个什么兵部尚书、礼部尚书的你也不知道是做什么的不成?学里先生就没教你们?” 沛柔理直气壮:“三姐姐就不知道兵部尚书是什么,她今儿还问人家兵部尚书的孙女她祖父是不是养马的呢。” “这个海姐儿!”太夫人就呵呵地笑,“把你们一个个都养的不知道天高地厚了。改明儿该好好教教你们,出门一趟净给国公府丢脸了。” 沛柔就在太夫人怀里撒娇。 祖孙二人玩了一会儿,太夫人又道:“和何阁老的孙女今儿也能聊得来?” “她话里话外说我爹是个世袭的国公,不如她祖父真刀真枪一路成了阁老厉害呢。” 沛柔还是不想提何霓云,“祖母,你快说说万家姐姐的祖父是做什么的吧。” “你万家姐姐的祖父,是先帝爷钦点的云麾大将军,在西北为咱们燕梁征战多年。” 太夫人就忽然有了谈及往事的慨然之色:“连我都还是年轻姑娘的时候,西北的战事就比如今频繁的多了。敕勒的可汗那时候年轻力壮,部族里也不乏能征善战的勇士。” “那时候我们燕梁的主将是李驰将军,虽然他也是一代名将,曾经是西北战场上的传奇,可草原上的狼王逐渐强大,他却终究廉颇老矣。” “燕梁的将士是屡战屡败,也屡败屡战。” 就像讲故事似的,她适时的停顿了一下,“后来西北的战场上出现了新的将星,却是两个出身平凡的少年,他们给李老将军献策,又带兵上阵,作战勇猛,一步不让。” “最终生擒了敕勒野心勃勃的可汗,把所有的敌人都打退到斡水河以北,最终解了西北之围。这两个少年其中的一个,就是你万家姐姐的祖父万老将军万预维。” 而这两个少年中的另一个,就是先帝元昭末年,以叛国罪被皇帝下令在西北就地诛杀的宁远大将军阮凛。 这个故事她前生还是听齐延说过,那时他考中了进士却没有去参加庶吉士的选拔,反而是进了刑部当了一个刑名小官。 当时朝中对此的议论也颇多,人人都在说他并无真才实学,所以才不敢参加庶吉士的考试,选择直接当个小官。 可沛柔却知道,他的确对很多案子都感兴趣,时常带了案卷回家细看。 先帝和阮凛原本相交莫逆,后来事发对他恨之入骨。 这一场风波足足持续了半年之久,京城中人人自危,与阮凛有过交往的人家几乎无一幸免,也难免成就了不少冤假错案。 太夫人的故事还没有说完。 “西北之围既解,也就不需要驻扎大军在斡水河畔,你万家姐姐的祖父就以‘本是江南人氏,不惯西北天气,身有伤病’为由回了京城任了皇城的禁军统领,负责保卫天子安危,把他建功立业的土地让给了自己肝胆相照的好友。” “可惜后来他的好友为奸人所害,天不假年,敕勒族人却休养生息卷土重来,万老将军只能临危受命,快马赶往西北,这一呆就又是近十年。” 齐延说当年阮凛叛国案的案卷他曾经私下越权调出来看过,阮凛叛国的罪名坐的很实,与敕勒可汗以及朝中的陆阁老之间来往的书信、信物应有尽有,无一不全。 此时太夫人却如此肯定的说他是被奸人所害。 她见沛柔听的入神,也就继续往下说:“由万老将军统领的西北驻军,是燕梁国门的最后一道防线;祖母方才说了,禁军统领负责的则是保卫天子安危。要保卫天子自然也就要离天子最近,也最受天子信任。” “你可曾经去咱们家园子里的夕照楼看过?楼有三层,最高处却以铁链铁锁锁之,只因夕照楼太高,楼顶可窥皇城之貌。” “咱们家是一品国公,立国时以武将功勋第一受封,如今就好比是站在夕照楼楼梯最顶端,再往前一步就到了顶层。” “若你是皇帝,会乐意见到每日与你朝夕相处、已然权倾朝野的臣子,再继续和守卫国门、家门最至关重要的臣子过从甚密吗?” 或者是觉得这些朝堂心术终究还是离她们这些养在内宅,且年纪幼小的小娘子太过遥远,太夫人轻轻抚摸着沛柔的头,温和地道:“万老将军远离故土,夙兴夜寐,才换来我数万燕梁子民有家可归,有天伦之乐可享。” “像这样的人家,我们是要好好敬重的。可把人家的孙女接到自己府中,每日和自己家的小姐同进同出学文识字,外人看来不免就过分亲密了。” “这于我们家不好,于他们家也是如此,没有一个君王不多疑,景家的天子尤是。你也不必担心这事情应承不下来和瑜姐儿有了嫌隙,她回家问过她祖母,她祖母也定然不会同意。” 这其中的利害关系,沛柔自然也能想通,就只是点点头,依偎在太夫人怀里不再说话。 等回了松鹤堂,却见润声正在宴息室里等她。 平日里除了请安他是很少进松鹤堂的,这恐怕也还是今生他第一次主动找她。 太夫人显然也很是惊讶,就听润声笑道:“五妹妹前儿写了几张字让我替她看看,我今日得了闲,不免也要在妹妹面前献个丑,指点指点妹妹写字。” 太夫人见他们兄妹和睦自然也很高兴,自进了内室梳洗更衣,把宴息室留给了小辈们。 沛柔并没有拿什么字给润声指点,她只是曾经托他办过一件事,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了回音。 “典当行做事一般只要熟手,人员流动并不很大。又碰巧昭永六年的六月只有一个与你描述类似的老妇人曾经来典当过首饰,而且件件价值不菲。” “因此当时的掌柜就留了心。只是毕竟已经过去一年多,也有不少物件已经轶失了,就只剩下了这两件。” 他交给沛柔的是一块羊脂玉牌和一只赤金镶红宝石雕亭台楼阁的步摇。 那支步摇入手颇沉,红宝石镶成五瓣梅花,每一片都比指甲盖大,亭台楼阁、人物花鸟,俱是纤毫毕现。 而那块玉牌的玉质很好,触手生温,却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只是在正中间雕刻了一株她不认识的植物。 此时已经是夕阳西沉,仍有余晖裹挟着所剩不多的光明映照进窗台,借着这余光,她看清了玉牌一侧刻着的小字。 “元昭八年赠爱女阮氏仙蕙” 沛柔活了两生,对定国公府和诚毅侯府两座府邸以外的世事实在知之甚少,就比如说姓阮的人家,她两生也只知道那么一户。 若她所想的不错,那造成前生一切悲剧的所谓“兰因”,只怕比她设想的还要早上许多。 第四十三章 絮果 润声仍然没有问她这两件东西的原主是谁,见沛柔拿到东西以后脸色不好,不免又留在宴息室里宽慰了她半日。 等送走了润声,她才发觉自己今日真的是非常疲倦了。勉强用了晚膳,就早早的回了碧纱橱。 这两样东西不能被李嬷嬷或是太夫人发现。若她们知道她这样小就有这样的手段能拿到母亲的遗物只会觉得忧虑。 倒也不是害怕她们把自己当成什么妖邪,只是她们都是这世上最关心她的人。世人都说“情深难寿,慧极必伤”,恐怕她们会因此担心自己也并不是什么有福之相。 可她如今还住在太夫人的碧纱橱里,不过一亩三分地,每日里扬斛都会进来整理,她有多少物件,扬斛也非常清楚。 沛柔想了想,让扬斛去把纭春叫了进来。 虽然纭春四个名义上已经是她的大丫鬟,但毕竟年纪还小,沛柔也并没有独居一院有那么多的事情要吩咐她们去做,日常在她身边的就还是扬斛和李嬷嬷。 平日里沛柔不喊她们上来时,她们就只跟着太夫人院里的其他大丫鬟和陆嬷嬷学一些大丫鬟该做的事情,包括识字女红之类。 她当然也可以让扬斛替她保管这首饰,可扬斛毕竟是太夫人的人,太夫人若是问起来,她也不愿让她为难。 纭春很快就被扬斛领了上来。 她之前并没有被沛柔单独从院里叫来。 纭春并不是强势的性子,她怕她过早的得了自己的青睐反而会被其他的女孩子排挤,所以沛柔虽然很想念她,人前也从未表现出对她的特殊喜爱。 她此时就有些紧张,行了礼站在一边有些手足无措。 沛柔就笑着对扬斛眨眼睛:“我有话要和纭春单独说,扬斛姐姐可不许偷听。” 她素来古灵精怪,扬斛已经见怪不怪笑道:“姐儿可别说太久,今日事多,该早些睡才是。” 沛柔就点点头:“姐姐快去替我守着门,一个人也不许进来。” 扬斛笑着应了声“是”,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转身退了出去。 纭春站在当地就更拘谨了。 “纭春站的离我近些。”沛柔正坐在床边朝她招手,见她走的近了,就把她拉着在自己身边坐下。 纭春就像被烫着了似的立马站了起来,差点把牵着她衣袖的沛柔也给带下床。 她立马就吓得跪下了,口中连道:“奴婢不是有意的。” 沛柔见纭春这样就越发的怜惜了。 看来曾经逃难的记忆于此时的她的影响非常大,她还需要很多的时间成长为后来香山小院里那个看似懦弱,实则刚强的纭春。 “不要紧的。你既然不愿意坐下,那站着也是一样。”她想要对她好,可是交浅言深,这好意只能使纭春惶恐。 “今日叫你来是有件事情嘱咐你。我偶然得了两件首饰,并不是犯禁的东西,你不必问来处,却是不能被我祖母知道的。你是我的丫鬟,我要是把它们交给你,你可能替我保管好?” 纭春显然有些惊讶,听闻此事不能被太夫人发觉,不觉有些犹疑,但她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陆嬷嬷给我们每个人都分了一个带锁的小箱子,钥匙我都贴身收着,平日里我们几个也并不会去管别人箱子里都装了什么,想来把首饰收在箱子里应当无妨的。” 这才是她记忆里的纭春,虽然胆小,可却忠心不二,也很快就能想到解决事情的办法。 沛柔就笑了笑:“这就好,那我就把那两件首饰放心的交给你了。” 就从身上的荷包里解出了那两件首饰,递给了纭春。 纭春小心的接过,也并不多看一眼,只是解下自己身上的荷包把首饰装了进去。 “今日单独叫你过来也是情非得已,可你回去,院子里其他的丫头们不免要生疑。” “你再带几个银錁子回去,给你的姐妹们一人分一个,只说是我今日有闲,随意找你们说说话。今日是你,明日后日自然也轮到她们。” 不让她在姐妹们面前得了不是,算全了她替她冒险的情谊。 纭春当然能明白她的意思,恭敬的接了赏,并未多言。 沛柔想了想,忍不住问她:“我听说你是随父母逃难到了燕京的,入府之前除了父母,还有兄弟姐妹几人?可还记得父母的名姓?” 纭春不意她会突然问到这件事,回想起父母兄弟,语气也不由得低沉下去:“到了燕京之后,除了父母就只剩了一个小我三岁的弟弟。” “乡野粗贱之人,也并没有什么名字,只记得家里姓柳。也是因为从前家门前有河,河边有垂柳。” 等到前世她在香山小院里说起自己的身世的时候,很多记忆都已经模糊了。也早已经忘记了自己家人的姓氏,和家门前河畔的垂柳。 “我会想办法替你留意的。” 故土难离,若不是真的没有了办法又怎愿意背井离乡,又怎愿意卖儿赁女。 纭春显然有些震动,不觉红了眼眶,跪下来给沛柔磕了个头,或者是怕动静太大,并没有过多的言语。 前生纭春跟着她已经吃了太多的苦,今生她只想她们都能够过得好好的,等她把纭春风风光光的嫁出去的时候,她也能有亲人在堂,能有一个替她遮风挡雨的娘家。 太夫人和李嬷嬷的态度都很明显了,她们都对她隐藏了母亲的往事,前生她直到最后也不知道生母究竟姓甚名谁。 岁月已尽,她到了人生去处,却还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 即便纭春这样,为自己父母所卖,几十年却也仍惦记着生恩,而她母亲并无对不起她之处,她却心安理得的享受着所有的一切,她前生真是不孝。 除却太夫人和李嬷嬷,恐怕府里她唯一能接触到的知道母亲的身世的人只剩下父亲一个。 她也只能从父亲那里验证自己的猜想。 * 等到父亲的沐休日,沛柔从咏絮斋回来,就直接去了梅真堂。晨起问安的时候她已经和父亲说好,他会在内院的书房等她。 梅真堂的第一进院子都给定国公做书房用,自然很是宽敞。 前生定国公和柯氏的关系也不算好,前院里也就安置了自己的寝室。 定国公此时正在写字,见沛柔进了门,笑着招呼她过去。 “我听你祖母说你这几日写字很刻苦,特意给你写了一幅字,你若是喜欢过几日我送出去装裱了,等你住到了园子里正好装饰用。” 沛柔去看时,只是《论语》第十二章中的一句:“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 定国公习的是魏碑,结构精绝,风力危峭,意态逸宕。 定国公就把她抱到了膝头,笑着和她说话:“前几日我问了你们先生,说是正在教你们《论语》,她说你学的不错,一点就通,比学里比你大的姐儿还好。我们沛姐儿这样聪明,想让爹奖励你些什么?” 两世为人,她实际的年龄比海柔她们不知道大了多少,前生再怎么不爱学习,如今再来学这些,当然是要比其他人快的多了。 她就把纭春家人的事情托给了定国公。 之前找润声帮忙,是因为那件事不能过了定国公和太夫人的眼,润声又是周全的人,连一句也不会过问。 可在燕京找那样两三个没有名姓的人无异于大海捞针,也只有她父亲能做到。 这是好事,能体恤下人,有同理心,定国公自然很快就答应了。 沛柔却还有一件事要求定国公,“平日里跟着祖母住,想吃什么,玩什么都应有尽有,倒并不缺什么。” “只是沛姐儿总觉得自己如今都已经能去上学识文断字,还像个奶娃娃似的住在祖母的碧纱橱里……爹能不能和祖母说说,让我在松鹤堂里自己住一间屋子。” 定国公就板起脸吓唬她:“才这么一点点大,就想着要离开祖母自己住了。将来要是嫁出了府,岂不是连爹想见你一面你都不肯出来了?” 这话说的不对,她前生嫁出了门,只有日日都想往家里跑的。 前生她撒娇撒痴只有比如今更厉害,比这离谱的多的事情求她爹也没有不应的,因此只是笑道:“爹可不要冤枉我,平日里我来找爹只有爹不见我的,哪有我不肯见爹的。” “我从碧纱橱里搬出来,祖母就能住的更宽敞些,我听说我睡觉不老实,常常夜里说梦话,害得祖母睡不好,我心里也老大过意不去的。我不自己去和祖母说也是怕祖母多心,怕她像爹今日这样,以为是沛姐儿多嫌了她。” 定国公就把她的身子颁过来面对着自己,“让我瞧瞧我们沛姐儿究竟生了几只眼睛几张嘴巴,怎么这样的细致周全。这样一说,爹要是不帮你去说,岂不是爹的不孝了?” 沛柔就望着定国公嘻嘻地笑,“那爹就是答应了。” 她已经不习惯和父亲这样的亲密,就从父亲膝上爬下来,站在桌子前,“不如爹告诉我写字吧。” 定国公也很是高兴,拿起了放在一边的湖笔,低头问沛柔:“沛姐儿想让爹写些什么?” 沛柔前生顽皮,和府中众人渐渐熟稔了之后就在府里呆不住,时常想跑出去玩。 前生父亲教她写字,问她想写些什么,她就曾这样说:“爹就给我写张借条,写某某日某某月答应带沛姐儿出府游玩,嗯,还带上娘一起去。” 定国公当时哭笑不得,却还是依言写就。 而此时,“爹教我写‘意欲梦佳期’这一句吧。” 这是她两世名字的由来,也是她生母两世的苦守。 沛柔看着她父亲的脸从兴致勃勃到面沉如水,眉宇间有越来越浓的痛苦之色。 无论是因为什么,无论她生母的身世是不是如她猜测的那样,兰因絮果,这苦楚都不该由她生母一人品尝。 第四十四章 前尘 定国公没有只写这一句。 “新月又如眉。长笛谁教月下吹。楼倚暮云初见雁,南飞。漫道行人雁后归。意欲梦佳期。梦里关山路不知。却待短书来破恨,应迟。还是凉生玉枕时。” 写到最后,已然红了眼眶。 “世人都以为,肯与人做外室的女子,都是卑贱无耻只图富贵的之人。或者的确有人只是只是贪图钱财,无关真心,可你的母亲不是。” 大约是回忆到了很好的事情,定国公慢慢放松了下来,甚至还带上了些微笑意。 “你的母亲在你这个年纪时,比你还要聪明些。你外祖父有三个儿子,因为常年羁旅在外,最挂念的反而是你的母亲。” “那时候我们两家是通家之好,你外祖母常带了她来府里做客。我已经独立于父母居住,又已经开始为当时的太子和你祖父办事,所以时常不在家,直到你母亲如你一般大时,我才第一次见到她。” 所以太夫人在提到母亲的时候,语气才会那样的熟稔,仿佛是在谈论自己家的后辈。 也所以太夫人在见到她的时候才会那样的怜惜,不顾念时人最重的出身,也不顾念府里众人的看法,把她养在松鹤堂里。 又在燕京贵妇云集的场合替她明证出身,让人再也没法用“外室之女”四个字来戳破她的自尊。 “你外祖母家的人多是凤眼,你母亲也是。粉雕玉琢的小女孩,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温良可爱,其实内里一肚子坏主意。” “你几个叔父在那之前都已经被她捉弄过,她只是还不认得我。我比你母亲大了有六岁,又是见惯了事情的,又哪里会着了她的道,她几次都没有得手,和我一来二去也就慢慢的熟稔了。” “后来有几年我受命往返于燕京和西北,她也时常让我帮忙捎带些东西给她的父兄。这都是在两家的母亲那里过了明路的。” “你母亲当然不是只知道淘气,她最擅书法和山水画,只要她见过一次的地方,就能够完整的画下来。” “那时候两家的父母对于我们的事都乐见其成,你祖母是打算等她及笄就替我去你外祖家提亲的。” “我曾经和她约定,等帮助太子成就大业,就想个办法出京当差,而后我们走遍燕梁山水,将美景汇聚成册,你母亲说不定还能因此在史书上留下姓名。” 他说着,就从书架上拿下了一卷画轴,将画摊开在桌面上,正是梅真堂冬日盛景。 她原以为父亲对母亲不过是逢场作戏,她的出生也不过是父亲的一笔风流债。却原来这其中有这么多的隐情。 “梅真堂里原本只种了红梅花,可是你母亲说只有红梅太过单调,不如多去寻些梅种,不同的时气有不同的梅花可赏。” “后来你祖父去世,我承袭了国公爵位,你祖母搬进松鹤堂,我就和你母亲一起去花市买了许多梅花回来,其中还有好几株绿萼梅是你母亲亲手所种,从你外祖家移植过来的。” “你祖母还曾经打趣,说你母亲人未进门,嫁妆倒是先送进来了。” 绿萼梅多在梅真堂前院里,此时正是花期,那梅树结的花苞不密,每一朵都如同山中佳人,玉洁冰清。 这是母亲想让父亲在内院办公的时候也时常想到她吗? “因为我年少就在外奔波,时常风餐露宿,脾胃不好。你母亲还教我在花开的时候摘花,交给灶上的人煮梅花粥,以平肝和胃。或以梅花入沸水制茶,可以生津止渴,解暑涤烦。” “可年年岁岁都见绿萼梅开,你母亲却不会再回来。元昭二十一年,距离你母亲及笄只有两个月的时候,你外祖被人诬陷没了性命,舅舅们要么不知所踪,要么跟着你外祖一同赴死。” “你外祖母也死在了流放的路上,唯一的愿望就是能保全你母亲。你外祖父一家犯了先帝的忌讳,今上的太子之位也岌岌可危。” “我们家作为太子党,娶你母亲为正妻已是不可为之事,连留她在京中亦要冒很大的风险。你祖母就为我求娶了没有参与党争的康平侯之女闵氏为妻。” “今上登基之初,四海未靖。西北战事仍频,南方又有云阳王蠢蠢欲动。我并不能时常在京里。” “你母亲牵挂我,又不敢在信里吐露太多,每一次都只在信里写这首词。‘意欲梦佳期’的,又岂是只有她一人。” “后来我终于能在燕京常驻,和你母亲还有了你。你小时候生的和你母亲一模一样。” 他像是在看沛柔,却更像是在看另一个人,“像到我时常吃你母亲的醋,明明是我的女儿,怎么一点也没像了我。” “你大哥从小就太沉稳,逼的我在他面前只能当严父;你姐姐又一直身体不好,连和她说话我都有些害怕。也的确是我害了你姐姐。” “你年纪虽小,却常有妙语,有时也会淘气惹你母亲生气,只有在你面前我才能体会到做父亲的感觉。” 这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父亲。在她的印象中父亲从来都是意气风发的,就像什么事都难不倒他似的。 可今日的父亲是消沉的,寂寥的,有无数的悲哀积郁心中,只剩下无能为力的、永远无法消除的痛苦。 她也从来都不知道她生母原来是这样的。她曾经是恨过的,她觉得生母的身份是她前生洗不脱的污点。 她看不起她生母青春韶华,却甘愿做一个见不得光的外室。既做了外室,生下孩儿,却又不知善自保养,以致门庭冷落,含恨去世。 一生如此短暂,几乎从未有过快意的时光,也害让她为污名所累,难以在这世上立足。 可是今生她在生母的怀中醒来,母亲滚烫的泪滴在她面颊上,温柔而又急切的唤着她“意姐儿”的时候,她突然又觉得她其实并没有那么糟糕。 这至少让她知道了,哪怕是在她把日子过得一塌糊涂的前一世,也有人是这样不计代价全心全意的爱过她的。 “后来我和你母亲的事情被你大哥的母亲知道了。那时候她很无助,也很彷徨,就选择了她认为是对的、也最有效的方法想让我放弃你母亲,重新回到她身边。” “一状告到了御前,全燕京的人都在看我的笑话,可这也并没有什么要紧。我只担心你的母亲。” “你外祖父常年不在京中,你外祖母行事低调,很少让你母亲出门。可你母亲生的太好,让人一见难忘。” “你祖母花了很长世间才把府里可能对你母亲有印象的下人全部打发了,可燕京城里也总归是有人见过她的。” “和咱们家作对的人家很多,也许就会有人找到你的母亲,而后拿你母亲的身世做文章,对你们母女不利。我只能做出和你们已经恩断义绝的姿态,希望借此保全你们。” 他的话里只有对往事的无奈和怅然,并没有对闵氏的怨怪。 虽然太夫人把所有对她母亲有印象的下人都打发了,可陆嬷嬷是不可能走的。 所以在她初入松鹤堂的时候,陆嬷嬷好像总是额外的注意她似的,就是因为她和母亲小时候长得像吧。 而李嬷嬷是母亲的乳母,陪伴着母亲进出定国公府,与太夫人相熟也就不足为奇了。 “可你母亲终究还是香消玉殒了。甚至我都来不及见她最后一面。” 他把视线落在窗外的绿萼梅上,时而风起,花瓣纷纷落。 再不会有一个少女,指着那梅花,笑语嫣然,告诉他新月如眉,关山路远,雁字回时,凉生玉枕,她总是等他回来的。 “若你养在梅真堂里,能和你如今的母亲相处的来,我是不会把这些事情告诉你的。” “并不是你母亲不值得你惦念,恰恰相反,正是她太过令人难忘,思念又太过痛苦,所以又何必再多一个人。” 所以父亲前生什么也没有对他说,任由她认柯氏为母。若没有后来家破人亡的事情,她也大约也不会觉得他有错。 即便父亲未有一字提及母亲究竟出身哪家,一切也都已经昭然。 外祖父赠给母亲的玉牌上刻有元昭八年的日期,到元昭二十一年母亲及笄,这其中正是十五年的光阴。 都说先帝仁慈,晚年才突然多疑暴虐。能与定国公府这样的人家成为通家之好,又有能力惹下抄家灭族的弥天大祸,元昭一朝二十二年,也只有曾经的宁远大将军阮凛一人。 她居然是阮凛的后人,或许还是唯一的后人,她在心里苦笑。 难怪母亲只能做一个见不得光的外室,难怪太夫人对她母亲的身世讳莫如深。换做是她,也只会希望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何况她前世莽撞浅薄,不是能守住事情的人,又因为生母甘心做人外室而对其不屑一顾,有朝一日她知道实情,若是为人利用,不知道会惹下怎样的祸端。 今上在听闻定国公私置外室的时候并没有明确的表态。明面上把父亲调去了西北,可恐怕满燕京长了眼睛的人都不会觉得那是惩罚。 父亲也正是凭着在西北那两年的军功才升任五军都督府大都督的。 今上究竟是不曾去查清楚母亲的身份,还是根本没有打算去管。若是前者,也许只是出于对父亲的信任,对于臣子的风月传闻一笑置之,可若是后者呢? 阮凛和今上之间会不会有什么联系,才使得他对他的后人留在京城的事情保持沉默,网开一面。 还有更重要的问题。阮凛究竟是不是被冤枉的。 沛柔没有忘记太夫人在提到他时,斩钉截铁的说他是被奸人所害,方才父亲也说他是被人诬陷的。 可曾经看过案卷的齐延却说所有的证据都是齐全的,也有阮凛当年的副将出面指证,铁证如山,根本没有可能翻案。 父亲和祖母的态度,是因为他们从一开始就站到了阮凛那一边,还是因为他们掌握了其他的信息。 越想越觉得谜团重重,还有很多事情等着她去做。 可眼下她也只能安慰好父亲,努力做一个比前生更好的女儿。 第四十五章 名单 与腊月和正月相比,二月就要空闲的多了。一整个二月,也就只有咏絮斋复课和二哥沁声下场考童子试算是大事。 童子试虽然是士子考取功名的入门考试,可却要考足整整五场,三日即发榜。 三叔母杨氏一边要帮着国公夫人柯氏主理中馈,一边要打点儿子下场,也是忙得不可开交。 好在沁声争气,不仅考过了县试,还成了案首。太夫人听说自然很高兴,把沁声叫到松鹤堂里好生勉励了一番。 前生这个哥哥考举人时也并没有费太大的力气,沛柔并不惊讶,却也拿了前几日从定国公书房顺来的几锭好墨给沁声做了贺礼。 三月就要更忙碌的多了。燕京的贵妇人大多会忙于主持春宴,或是频繁的出门参加各家举办的宴会。 相比前朝,燕梁的春宴主要的目标其实是为了让有适龄儿女的人家互相相看。 贵族仕女在十三岁那年,都将在家人的协助下,自己主办一场春宴,算是在燕京贵族仕女圈中正式亮相,让前来赴宴的其他高门女眷看一看自己理家的能力,以此来说一门好亲事。 若是家里没有正在说亲年纪的小娘子,那春宴的形式就简单的多了,不过是春日天气和暖,贵族女眷们取乐的一种形式罢了。 定国公府里最大的女孩润柔也只十二岁,还没有到自己举办春宴的年纪,今年却也开始跟着柯氏和杨氏一起准备春宴诸事。 倒是给海柔放了个长假,有半个月都少了个人盯着她。 柯氏拟定好了春宴宴请的人家,为示尊重,自然是要把名单送进松鹤堂里请太夫人过目的,太夫人也就趁机对着那名单给沛柔和润柔补了补课。 “春宴是为游乐,更是为了将来说亲,所以请的人家就很讲究了。除了宴请姻亲和好友,更是要清楚哪家哪户有适龄的儿郎。此外,和咱们家地位相当的人家,也是要发请帖过去的,礼数必须做足。” 太夫人带着西洋进贡来的眼镜,指点着那名单,“咱们家在京里的姻亲主要是夫人们的娘家。我娘家周家多年无人出仕,只以教书育人为业,一般是不出席这样的场合的。但往年也是派了帖子过去,请家里的小娘子过来游园的。” “你母亲不知道这缘故,倒把周家列在了姻亲的第一位。就还是划了,只用润姐儿的名义下帖子请你周家的表姐妹们过来赏花就是了。” 润柔自然受教,笑着应了,预备回了秾芳阁就给周家的小姐下帖子。 “第二家是你润声大哥哥母亲的娘家康平侯府。老侯爷这几年身子不好,他们家的媳妇大约也是没心情带女儿出来游玩的,倒是他们家的小世子,仿佛已经有十五岁了,也不知道说了亲事没有。” “世子夫人要在家侍疾,只怕还没心情挑儿媳妇。咱们家这几年和他们来往的少了,这些事情倒都不太清楚了。” 沛柔倒是很清楚,再过个两年,康平侯老侯爷去世,请封了的新的世子,就会和何霓云的姐姐何晴霜定亲了。 也就是那一年,沛声这小子不知道在哪见了何霓云一面,居然就此一往情深了起来。 “第三家是沛丫头母亲的娘家柯家。他们家的哥儿姐儿也都还小,你母亲嫁过来第一年,她娘家的人是必要过来给她撑场面的。” “他们家的姐儿沛丫头和海丫头见过,若是当日见了人,你们可要好好帮你姐姐待客。他们家的哥儿听说小小年纪书读的不错,应当和润声、沁声都谈得来。” 太夫人说着看了沛柔一眼,有些狡黠的笑了笑。这是要她装装样子把柯明碧哄好吧? “这第四家呢,是你母亲的娘家常家。” 太夫人对润柔道:“这家你应该很熟悉,就只一个蕊姐儿要你招待。蕊姐儿性子好,在哪都能玩得来,也不必你多花什么心思,还能帮你拘着海丫头那匹野马。” “倒是你外祖母今年不知道来不来,老亲家了,也好久没见了。若是来的话呢,正好和我打牌。” 海柔的表姐常蕊君倒确实是好性子,当年海柔进门几年未有身孕,也是这个大姑姐时常回娘家去劝慰她。 又在海柔的婆婆宣瑞伯夫人面前直言她的不是,海柔的日子这才好过了些。 “我瞧着五妹妹也好,也能拿捏的住海丫头。” 润柔就温柔的对她笑了笑,又道:“回去就请母亲传话,请外祖母过来散散心,想必外祖母也惦记着和您打牌呢,上次重阳节她可输了不少银子给您。” “你三叔母的娘家无人在京中,只有一个隔了房的堂弟在京里为官,请了她们家的女眷过来坐坐,也不算失礼。” “倒是你四叔母,父母相继过世,家里也没个兄弟姐妹,只能把她叔父家的女眷请到家里来坐坐了。” 一时又想起来,对寒客道:“前几日听说四太太感了风寒,你带些药材过去问问,这几日可好些了没有。” 寒客就应了“是”,自去库房取了药材,往枫晚堂去了。 “再有就是你姑姑。景珣这个小魔星还没到十岁,还能在内院行走,又和你们是表兄妹,倒是要嘱咐你母亲多派些人手看着他。” 她就打趣沛柔,“老王妃也不知来不来,若来时,沛丫头又要得了好东西了。” 沛柔就做出一副期待的样子来。 “再来看看勋贵人家。恒国公府有能耐和咱们家斗了这么多年的法,自然是排第一位的了。前几日他们府里老夫人过寿,我也亲自去参加了的,或者这次咱们家办春宴,他们家老夫人也会过来看看。” “他们家的三娘今年正好可以说亲了,咱们家没有适龄的儿郎,倒是可以不必凑这个热闹。” “英国公段家也和咱们家一样是一等的国公衔,只是老国公去世以后家里一直没出什么人才,日子也就不咸不淡的。他们家和赵家是姻亲,向来一个鼻孔出气的,若是赵家的孟老夫人过来赴宴,恐怕王太夫人也会一起过来。” “这倒不用你们操心,自然有我坐镇,一副叶子牌也就打发了。”说着,太夫人就自己先笑了几声。 沛柔和润柔也相视一笑。 “武宁侯张家是皇后的娘家,虽然皇后这几年并不大见宠,可她是从潜邸一路跟着皇上过来的,张家的地位自然与众不同些,京里的勋贵都要卖他们家面子。” “他们家子嗣不多,前几年唯一的一个姐儿已经说了亲,这几年办春宴也就办的不太热闹。他们家和咱们家这几年来往也不如从前热闹,侯夫人又是续弦,年轻面子薄,也不知道会不会来。” 太夫人又往下数了几户人家,都是日常有来往的,数到忠武侯李家时,笑着对沛柔道:“这就是那日赵家寿宴上拉着你要我答应把你许配给她孙儿的那位石太夫人家了。” “她公公就是李驰李老将军,丈夫跟着她公公战死沙场了,先帝后来才封了忠武侯的爵位给她儿子。” “她丈夫过世的时候儿子还小,就靠着她一个女人把孩子拉扯大,日子殊为不易,因此虽然她人有些糊涂,大家都不和她计较的,有什么宴会也多是把她奉为上宾。” 最后一张单子上罗列的才是文官。 虽然文官是清流,却也不可能真的不和勋贵来往,本朝也不少勋贵人家和清流结亲的,她父亲和柯氏就是例子。 不过那也主要是因为父亲年少有为,是今上的肱骨之臣。 和定国公府往来的文官人家却不少,这是因为朝中有许多的官员都曾经拜在太夫人的父亲或是如今松石书院的山长,也就是太夫人的二弟门下学习。 她前生的二嫂夏莹吹的父亲就是周老先生晚年时教授的学生,和定国公府的往来也十分密切。 听说太夫人曾经动过心思要把夏莹吹的妹妹说给沁声,后来听闻杨氏替沁声说了更好的亲事也就没有提。 “……几户阁老人家都请了,也就没有单单不请何家的道理。况且上次赵府寿宴,也见了何阁老家的女眷,知道他们家如今是有人能出来应酬的了。” “你伯母在名单上列了他们家也是应当的。他们家除了上次见过的二小姐,还有一位与你年纪相当的大小姐,回头遇见了也不必过分热络,守礼即可。” 见润柔和沛柔都点了头,太夫人才往下说:“这位都察院左督御史崔大人你们都不大知道,他和你们周家的二舅舅是同年,二人志趣相投,去彼此家走动都是执子侄礼,和咱们家也有来往。” “只是前几年崔大人的母亲身体不好,他夫人带着儿女在乡下服侍婆母,去年年初他母亲没了,他夫人才回了燕京。” “他们家有一个哥儿和一个姐儿,哥儿且不去说他,姐儿的年纪介于沛丫头和沐丫头之间。” “崔大人的夫人是扬州姜家的姑娘,都是诗书传世的人家,和你三叔母应当能合得来。你大伯母身子重,经不得辛苦,你陪着你三叔母去陪客,不可怠慢了。” 这位姜夫人就是润柔前生的婆婆了。他们家求娶润柔的心很诚,却未必是因为润柔出身国公府。 沛柔看了一眼身旁的润柔,她只是听着太夫人说话,一副认真的神色,却不知道或者她这一世的命运也会在那一日注定。 希望不会有什么变数才好。 第四十六章 迎客 春宴的日子也是有讲究的,皇家向来是占了三月三上巳节的正日,三月的头两日就无人敢占了。 其余排得上号的人家也大多都有自己的定日,若有变动,也会私下给要好的人家发帖子以免重了日子。 定国公府的春宴定在三月六日,中间留了三日以示对皇家的尊敬,况且皇家春宴燕京世家女眷一般都要出席,也算是给各家女眷留些休息调整的时日。 毕竟参加皇家宴会可不是什么轻省的活计。 往后的日子就几乎每日都是有人家办宴会的,东城里就日日车水马龙,都是送去各家做客的夫人小姐们的。 这样的日子要一直持续到三月底才算完,有些人家实在选不到好日子,还有在四月初办春宴的。 以定国公府的家势,自然日日都有人相请,太夫人也不过接了几家的帖子罢了,就这些也大多还是让媳妇们出门,自己在家躲清静的。 到了三月初六这一日,咏絮斋停了课,沛柔一大早起来,由李嬷嬷和扬斛给自己梳头打扮了,去给太夫人请安。 因为家中有宴会,府里的众人都打扮的很精神,连丫鬟仆妇们也各个都穿的十分鲜亮,预备着招待客人。 往年这个时候都是沛柔出风头的时候,等海柔出面举办春宴的时候,她也有十二岁了,织夏的才能也显现出来,总能把她装饰成众人焦点。 偏生她生的又好,眉不画而翠,唇不点而朱,海柔生的虽然也好看,却远远不能和她相比。那一年海柔就气的一个月没有和她说话。 今日海柔和她并肩一道去荟春堂,这是定国公府内院第一进的院子,有女客进内院或是进熙和园都要经过此处。 家中举办春宴她们也是主人,要帮着招待其他和她们一般大的来做客的小姐们。 海柔就和沛柔说话:“五妹妹你别怕,今日说是陪客,其实也就是招呼她们在咱们家园子里玩罢了,并没有什么事要做,别和她们起了冲突或是把人弄不见了就成。” 沛柔哪里会怕,她前生参加过的春宴可比海柔多多了,她还自己举办过春宴呢。 海柔这样说,是自己害怕了吧?怕自己刹不住性子,又惹出事情来。常氏和润柔必然又警告了她让她今日安分些。 沛柔就捏捏她的手,笑道:“三姐姐一直和我在一起我就不怕。毕竟这是咱们家,到处都有人看着,难道还真要我们来服侍不成?只和相好人家的姐儿们一起说说话就是了。” 海柔和她笑了笑,小姐妹俩就相携进了荟春堂。 柯氏和杨氏在内院预备待客,迎客的差事则交给常氏和郭氏。郭氏今日看着气色倒还好,她是小儿媳妇,本也该替嫂子们分担些事情。 沐柔和浔柔也早就到了,站在郭氏身边和她说话,见沛柔和海柔进来,就互相打了招呼。 一时间就有迎客的婆子领了客人进门,常氏熟稔的迎了出去,却见正是柯氏的娘家大嫂柯大太太谢氏。 因为是新做的姻亲,又是高官显贵,常氏待她就很是客气,亲自陪着她进了内院柯氏处,又遣了沛柔把柯明碧送进园子里的筠间楼。 筠间楼是熙和园里最大的轩馆之一,多作为待客用,今日招待众家小姐的轩馆就在此处,距离招待夫人们的红药居不远。 她只是礼貌性的把柯明碧送进去由润柔招呼,就独自返回了荟春堂。 她今日上午主要的事情是帮着常氏和郭氏待客,又不是陪着她柯明碧一个人,这也不算失礼。 才回了荟春堂,却见只剩了郭氏一个人,海柔应该是陪着常氏送客进了内院,沐柔被打发送郭氏娘家的小姐进园,浔柔则陪着一个翰林家的女儿说话。 她就和郭氏笑了笑,在她身边站好。她此时的脸色就已经没有方才那样好了,因为出来待客,脸上敷了脂粉,却只是浮在面颊上,令她看起来疲惫了不已。 沛柔有些担心,就悄悄的和她说话:“四叔母,您若是支持不住,就早些回房里歇息吧,养养精神,午膳时再出来。一般的人家有仆妇们引路就好,二叔母不一会儿也就回来了,祖母知道你身体不好也不会怪你的。” 郭氏对沛柔温和的笑了笑:“往常也是这样的,精神养不起来罢了,看着怕人,其实并不太严重,你别担心了,若是真的支持不住,我会回去歇着的。” 沛柔还是有些担心,前生这位叔母就一直体弱多病,四哥浣声未及十六,她就病逝了。 她还欲再说,却见迎客的仆妇引着一位穿玫瑰紫织金如意纹褙子,梳牡丹头,用点翠大花的妇人牵着女儿进了门。 郭氏犹豫了片刻,才上前道:“不知道这位姐姐是哪家的夫人,我平素不大出门,倒不认得。” 别说是郭氏,哪怕是经常代表徐家出门的杨氏只怕也并不认得她。 “我公爹是武英殿大学士,兵部尚书何焱何大人,我娘家姓严。不怪姐姐不认得我,我也是去年年底才跟着丈夫进京的。” 郭氏听闻便笑道:“原来是何大人家的女眷,今日是第一次登门,是我失礼了。” 就向她行了个福礼。 严氏连忙把她扶住,“不知道姐姐是府里哪位爷的太太,也叫我认认门,下次见面不至于还不知道您的身份。” “我夫君在府里行四,我娘家姓郭。待会进了内院,自然替您引荐我的嫂嫂们。” 又见她身后跟着一大一小两个女孩,就对沛柔道:“沛姐儿,何家的姐姐妹妹就交给你了?” 何家的人还真是一个样,她没有漏过在听闻郭氏说自己是四子媳妇时严氏眼中那一闪而过的不屑,是看不起郭氏是庶子媳妇吧。 她就恍若未觉,对着郭氏甜甜地笑了笑:“沛姐儿定不辱命。” 又眨了眨她黑白分明的眼睛,狡黠道:“四叔母可千万记得去祖母面前替我说两句好话,您说的话在祖母那,可比我爹还管用呢。” 庶子媳妇和受婆母宠爱的庶子媳妇,这中间的区别可就大了。 郭氏自然也领她的情,摸了摸她的头:“鬼精灵的小丫头,快带了你何家姐姐进园子里玩去吧。” * 年长的女眷要先被家中的仆妇或是太太们领着进松鹤堂给太夫人问安,不是亲近之家的小辈们则不用,可以直接进熙和园。 他们家和何家当然不算亲近,因此她和郭氏并不同路,就先领着何晴霜和何霓云姐妹往筠间楼去。 上次在恒国公府被海柔和沛柔联手呛了几声,何霓云今日却仍不收手,出了荟春堂就上前一步挽了沛柔的手,做出亲密的样子来。 笑着对她道:“姐姐这段日子都在家里做些什么?海柔姐姐可好?我家里不像姐姐家这么多兄弟姐妹,平日里十分无趣,所以今日能出门,我就央着母亲带我出来了。” 沛柔对她客气的笑了笑,不动声色的抽出了手,“我平日在家都跟着姐妹们一起上学,学里的先生严格,下了学还要描红写字,倒并不觉得无聊。” 何霓云也不气馁,快速的走了两步跟上她的步伐,“姐姐很喜欢写字么。我姐姐也喜欢写字,她还有几本好字帖,姐姐若是有兴趣我可以让我姐姐送几本给你看看。” “你这样姐姐来姐姐去的,我都快被你绕晕了。” 她似笑非笑的看了何霓云一眼,“我们家的院子里有一处轩馆叫寒烟阁,是我姑姑未成亲时的住处。” “她当年也是燕京有名的才女,嫁出门去后她的住处就成了我们家女孩的藏书阁,里面光是各类古籍就有好几个书架,我倒是还真不缺几本字帖。” “徐家妹妹方才说的寒烟阁我倒是真想去看看。”何霓云就是再能伪装,此时也不免要变了颜色,就见她姐姐何晴霜拉了她一把,把妹妹挡在了身后。 “我听闻定国公的爵位是是开国时因军功而封的,我读过本朝史书,对妹妹家先祖的功绩十分敬仰。” “只是我不知道贵府什么时候成了诗书传家的人家了,我瞧妹妹口舌灵便,又有一屋子的诗书供你随意取阅,假以时日,岂不是连靳慧靳先生的才名也要被妹妹比下去了?” 她说的靳慧是开国时宫里的首席女官,负责教授嫔妃和公主的礼仪。 传闻中她少年早慧,七岁即能诗文,《礼记》、《周礼》、《仪礼》无所不通,极受太宗皇帝元后推崇,是本朝第一才女。 而何晴霜不过也和她妹妹一样,讽刺他们徐家是只知道舞刀弄枪的武夫罢了。真要论起来,他们何家几代不过也就出了何焱一个进士罢了,五十步笑百步。 前生何霓云也最喜欢说她是武夫之女,她们姐妹还真是都一样。 沛柔就停了脚步,“何家姐姐若是想去寒烟阁看看,走这条路即可,我自会派了丫鬟陪同你过去。” “此时时辰尚早,姐姐进了寒烟阁自可好好的浏览一番,若是此时不去,今日大约就没什么机会了。” 就把扬斛唤上前来,“你陪着何家大小姐去一趟寒烟阁,千万注意着时辰,别让何大小姐若错过了午膳,那可就太失礼了。” 扬斛低头应了是,恭敬地站在了叉路旁,摆出了非要送何晴霜去寒烟阁不可的架势。 第四十七章 辣椒 何晴霜一时有些愕然,显然没有想到沛柔居然会这样干脆。 便有些尴尬的笑道:“徐家妹妹不愧是将门虎女,做事这样雷厉风行。我方才不过随意说说罢了,客随主便,还是先去大家都在的地方打个招呼才不算失礼。” 沛柔便笑道:“姐姐方才说我将来是才女,我不敢当,‘将门虎女’我倒是勉强还当得。” “我徐家一门忠烈,起事之初我曾祖父就跟在太宗皇帝身边冲锋陷阵,功臣阁名录中记载他身上有三十七处刀剑伤,几次差点没了性命,才成就了今日的功业。” “不知道我曾祖父血战沙场的时候,贵府的老祖宗又在做些什么呢?” 她还不放过何晴霜,“姐姐方才说不先去和众人打招呼是失礼,我倒不觉得。我觉得在人家家做客却张口就议论人家的先祖,才真是大大的失礼。” 才是三月初,何晴霜却觉得自己身上起了薄汗,正不知如何回话,就听见身后的妹妹开口:“徐家姐姐果然好口才,我姐姐也并不算说错。” “我还曾经听赵家的五姐姐说上元那日在灯笼铺子遇见了你,徐家姐姐真是气势非凡,张口就要把赵家姐姐看上的两盏灯都买下,亏得赵家姐姐好脾气,才没有与你计较。” “我们何家家风向来清正,不敢再劳烦姐姐,还请姐姐找位丫鬟替我们引路,让我们姐妹快些到园子里就是了。” 她这样颠倒黑白,沛柔只觉得好笑。 前生她虽然就和赵五娘不对付,可她却也相信赵五娘不会做编造谎话来污蔑对方这样不光明磊落的事。 也许那日赵五娘的确和她说了元宵夜遇见沛柔的事情,所说的内容却绝不会像何霓云今日说的这样。 “赵家五小姐今日想必也会来赴宴,倒是我三姐姐在陪客,那日的情形究竟怎样,到底事实如何,不如我们今日一同去辩个清楚,也好看看是青天白日的谁在造谣。” 到了赵五娘跟前一对质,她何霓云还能讨着什么好。 沛柔就加快了步伐往前走,也不管身后的人能不能跟上。 * 筠间楼在熙和园西北角,是竹林间的一座两进小楼。一楼足有五进,都是用竹子造成的,便是招待再多的娇小姐也足够用了。 二楼则要狭窄些,可三面都有窗户,可观熙和园中景。筠间楼以东就是招待宾客中夫人们的红药居,因为遍植芍药而得名。 一进了筠间楼,一时只觉得衣香鬓影,花团锦簇,令人有眼花缭乱之感。 今日来做客的小姐不少,大都和平日要好的朋友三三两两的站着或坐着说话,也有取了围棋、双陆等玩乐的。 沛柔找了半日赵五娘,却并未看见她的身影。 却是瑜娘先发现了她,笑着上前拉了她的手,“这是在看什么呢,呆头鹅似的只站着不动。我难得来一趟也不见你招呼我。” 沛柔就歉意的笑:“今日家中贵客多,祖母让我帮着待客,你几时来的?我哪个姐妹带你过来的?怕正好是我引了其他的小姐进园的时候。” “是你二叔母陪我们进来的,先去松鹤堂里给太夫人问了安才过来这里的。我方才是和你玩笑,你不必不好意思。” 瑜娘就要拉了她在一旁坐下,才发现她这回也是陪客过来的,便笑着上前道:“两位姐姐是哪家的姑娘,我瞧着倒有些面熟似的。” 沛柔却不愿意让瑜娘多理她们,这样的朋友不交也罢。 就回头吩咐扬斛,“你服侍着何家的两位小姐各处去打招呼吧,我这边还有事。”见扬斛点头应了,就上前拉着瑜娘往里走:“瑜姐姐可曾看见我三姐姐?” 瑜娘虽然有些讶异,却也并没多问,只是告诉她:“你三姐姐带了几家的小姐在楼上坐着呢,嘀嘀咕咕的也不知道说些什么,我正和蒲家的几个小姐打双陆,你要不要一起来?” 沛柔便道:“二叔母找三姐姐还有事,我先去把话传到了。” 方才在荟春堂她恍惚听见有人报恒国公府孟老夫人和英国公府王太夫人来了,这样级别的客人,自然是常氏亲自陪着过去了,赵五娘有没有跟来,问问海柔就知道了。 一时她提着裙子上了楼,却只有她和常家她的那位大姑姐在一起说话,两个人站在窗前,背对着楼梯,沛柔走上前了二人都没有发现。 就听见海柔绞着手帕道:“……也不知道表哥最近都在忙些什么,我给他送了几封信去他都不理我。我也不知道是哪里得罪了他,今日我们家春宴他都不来……” 常蕊君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只是前几日姑母回了一趟府里,和我父亲关上门在书房说了半天的话,而后毓哥儿就得了不是,被我爹关在书房里骂了半日,连我娘都吃了挂落,我爹好几天没和她说话。” 是因为海柔和常氏告了状,大约常氏又告诉了她哥哥这一代的宣瑞伯。 宣瑞伯夫人也因此吃了挂落,难道真的是她授意儿子去和祝煦怜接触的吗?可是这未免也太早了些吧。 这样听人说话终究不好,沛柔上前时便特意放大了脚步声好让她们听见。 海柔就回过神来,“五妹妹你怎么上来了?” “荟春堂里都没有人了,我就知道是你在偷懒。” 沛柔笑着上前,给常蕊君行了福礼,“您应该是常家姐姐吧,三姐姐时常和我说起您,说您和气又大方。”前几日太夫人也是这样评价的。 常蕊君就笑了笑,目光中闪过一丝惊艳,“海丫头今日和我在一起可光顾着说你了,说她最近新得了一个乖巧的不得了的妹妹。却没想到你还生的这么漂亮。” 虽然她弟弟常毓君生的也算是眉清目秀,是个翩翩佳公子,可她自己却生的很一般。 最难得是她也从不嫉妒,前生看沛柔的眼光从来都是很欣赏的。不像很多自己生的不好的妇人,就觉得那些生的好的女孩子全是狐狸精投的胎,专为了迷惑男人的。 沛柔对她的印象很好,不免也要和她寒暄几句,才问海柔:“三姐姐今日可曾看见赵五娘?她随着她祖母来了吗?” “赵五娘跟着她祖母进了松鹤堂,祖母和她们聊的热闹,我不耐烦陪着,就先出来了。五妹妹居然会找她有事吗?”海柔眨了眨她黑白分明的眼睛,很是困惑的样子。 沛柔不觉有些想笑,“什么叫做‘居然’?今日你我都奉了祖母的命帮着大姐姐招待客人,若是有什么人要找赵五娘,或是有什么话托了我传给她,不都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哦。”海柔就有了恍然之色,“我还以为你很不喜欢她呢。那天在赵家的花厅里我看你们俩针尖对麦芒的,感觉都快要打起来了。” 有这么明显吗?她对赵五娘的敌意是因为前生的积累,她不记得前世一开始自己是怎么样的了,可原来从一开始赵五娘就这么“恨”她的吗? 海柔摇着她的手臂催促她,“所以你找她到底什么事啊,你还没告诉我呢。” 沛柔就把方才在路上发生的事情一一告诉了她们。 连常蕊君这样好脾性的人也不由变了脸色,不由道:“从前没见过何阁老家的女眷,没想到居然是这样好的口齿,这样好的家教。” 海柔气的跺脚,“上次我们姐妹说话,她非要凑过来,我就觉得她不是什么好人。她说什么我都当听不懂,噎了她好几句想让她自己走开,没想到今天她更是变本加厉了,居然敢污蔑你,还带了个姐姐一起上阵,谁没有姐姐不成?” 这回倒是轮到沛柔惊讶了,她居然信以为真以为海柔真不知道兵部尚书是做什么的。 “所以我才要找赵五娘对质,那可是整个燕京城最辣的一颗辣椒,专门欺负我们姐妹好性儿,也得让她吃点苦头。” 海柔被她的比喻逗的“扑哧”一笑,“五妹妹你嘴也太毒了些,不过这比喻倒是很到位,五妹妹你的书没有白念。” “‘燕京城最辣的辣椒’,说的很不错,我虽然和她交往不多,却觉得贴切的很。咱们徐家的先祖可是进了功臣阁的,她们姐妹既然敢出言暗讽咱们祖先,我们就该给她们点颜色看看,让她们好好尝尝这辣椒够不够辣。” 海柔向来是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 她念的书哪里教她这些了,沛柔一时失语。 其实这倒是前生沛声说她的话,不过用在赵五娘身上也很合适。 三人就说笑着下了楼,海柔唤过折蕙,让她去松鹤堂看看,若是赵五娘“摆驾”往筠间楼来了,就过来先告诉她们知道。 其时已近正午,宴请的重头宾客早已经到齐,也不再需要她们这些小辈出面陪客,沛柔几个就去看瑜娘她们打了会儿双陆。 何家姐妹有扬斛陪着,不愁找不到她们。沛柔同时也盯着门口,打算折蕙一回来她就立马去找何家姐妹对质。 第四十八章 作证 赵五娘在离午时还剩了半刻的时候才由润柔陪着进了筠间楼,一路行来还一路和润柔说话,一副傲慢的神情。 若不是润柔自身气度高华,只怕别人会把她当作赵五娘的丫鬟。 沛柔一直注意着门口的动静,瑜娘亦有所觉,沛柔就低声把事情简明扼要的告诉了她。 此时见赵五娘已进了门,瑜娘就自然的挽了沛柔的手,只和蒲家的小姐们说是过去打个招呼,陪着她迎上前去。 赵五娘今日穿着湖水绿的织金褙子,头发梳成垂挂髻,戴了金镶祖母绿宝石的发箍,耳朵上坠了白玉丁香花水滴耳环,十分清丽。 神情中颇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大约是觉得屋内众人都只是庸脂俗粉,不能与她相较。 可一见了沛柔就立刻收起了那份慵懒,眼神中也带上了几分锐利:“徐五小姐,别来无恙啊。” 她一开口,立刻吸引了屋内不少人的目光,不少人家的小姐都状似无意的向筠间楼门口投来了好奇的眼神。 沛柔今日也是打扮过的,因为她年纪也还小,所以倒还不至于抢了润柔的风头。 身上是一件海棠红绣如意纹的褙子,外面却另罩了一件珍珠云肩,那珠子只米粒大,织孔也偏大,并不太喧宾夺主。 这也是前生织夏给她做过的一件装饰,她前几日把织夏叫来说话,突然想起这件云肩,和她说了说,她回家去就让母亲郑绣娘赶制了出来。 乌黑的头发也像那日出门赴宴似的束在头顶,却没有用小花冠,只插了一只太夫人赏的赤金雕芙蓉簪。 那簪子分量不大,雕工却很细致。她毕竟才是女童的身体,头发不如长成后那样多,用过重的簪子会显得头重脚轻并不好看。 沛柔就客气地笑了笑,并不把她的无礼放在心中,“赵五小姐别来无恙。” 她往身后一看,正见海柔领着何家姐妹往自己身边走,便又道:“我原以为我与五小姐已有两面之缘,虽然不曾深交,可五小姐眉目如画,远望如芙蕖出于绿波一般,应当也是品行高洁之人。” 话音一转,“却不想五小姐居然会在背后中伤于我,我不知道是哪里得罪了五小姐,今日相见,不如请五小姐直言。” 赵五娘的秀气的眉毛便一皱,仍然是傲慢的语调:“我何时在背后中伤于你了,这倒还真要请徐五小姐明示。” 何家姐妹已站在她身边,沛柔望了她们一眼,何霓云眼中带着难以掩饰的怨毒。 何晴霜看来却气定神闲,好像她们只是被叫来看热闹,这一切都跟她们没有关系似的。 何霓云想修炼成她姐姐这样,还要花好多的功夫。 沛柔心中不屑,淡淡道:“今日我陪何家的两位小姐进园,何二小姐与我攀谈时却说起了赵五小姐你。” “她说你同她说元宵那夜曾在灯市上见我,你看中了两盏花灯,我却故意把你看上的花灯买走。元宵那夜赵家三爷与我父亲都在,究竟事实如何,想必不用我提醒五小姐。” 赵五娘就把目光投向站在一旁的何霓云,她生来养尊处优,自有处于上位之人的凛然气势,只这样看了何霓云一眼就把她吓的退了一步。 “何家小姐真是好生有趣,我同你不过也只是上个月我祖母寿宴时见过一面说了几句话罢了。我是和你说过元宵那夜遇见徐五小姐的事,可我说的可是如此?” “那夜明明是我和徐五小姐各挑了一盏花灯走,五小姐甚至还让了我先挑。怎么到你嘴里,就成了徐五小姐仗势欺人,夺人所爱了?何二小姐编造这样的谎话,是欺我赵家无人不成?” 果然听在赵五娘耳朵里这番话又有了另一种味道。 何霓云这番话看似说沛柔仗势欺人,其实也不就是在说他们赵家不如徐家,连抢两盏灯笼都抢不过徐家吗? 赵家和徐家斗了几辈子了,赵五娘又怎能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 何晴霜就把妹妹揽在了身后,上前一步向沛柔道:“方才是徐五小姐引着我们姐妹入园的不错,可我们一路行来,只是和五小姐随意问了些园子里的事情,五小姐还说起了园中的寒烟阁,说要带我们姐妹去看的。” “我却不记得我妹妹还说起过什么元宵节的事情,想必是徐五小姐听错了吧?或者是从别处听来的闲言,却说是我妹妹说的。我妹妹年纪小,实在不敢背这样的罪过。” “徐五小姐方才问赵五小姐自己何处得罪了她,我却也要问问徐五小姐我妹妹是哪里得罪了你。可不管是因为什么,都是我这个做姐姐的没有管好妹妹,我替她向你赔不是了。” 说着就躬身给沛柔行礼。 沛柔忙让到了一边,没有受她的礼。却是海柔忍不住上前:“何大小姐真是好利的口齿,好厚的脸皮。说出了口的话难道就没有别人听见不成?” 转头去找扬斛:“扬斛姐姐,方才你也在一边,你可听见何二小姐说了这样的话没有。” 扬斛正要开口,何晴霜便犹豫道:“没有猜错的话,这位姐姐应该是徐五小姐的贴身侍女了。” “为奴为婢的人,自然是以主子为尊,忠心为要。三小姐这样问她,她还能说一个‘不’字?举头三尺有神明,三小姐还是别难为她了。” 没想到何晴霜居然敢这样睁眼说瞎话,沛柔微眯了眼睛,自己还是太小看她了。 瑜娘便道:“何大小姐此言差矣,难道为奴为婢之人就一定不知道礼义廉耻,必然是主子的应声虫不成?我却不敢苟同。” “若真是如此,又岂有绿珠、六出的故事?若说这些只是史书记载的传说罢了,未必真有此事。” “可家中祖父常年戍边,身边有不少副将原来都是家奴出身,不仅忠诚可靠,还敢说敢言。祖父打了这么多的胜仗,战术战略的决定靠的可从来不是一言堂。” 润柔站在一边听了半日,起先还想息事宁人,听到后来,神色也越来越凝重,便道:“既然这样,那也只有去找找当时可能在旁边的人了,想必园中人来人往,也不会只有一个扬斛听着了。” “何大小姐大可放心,若真是我妹妹说谎,我祖母也不会轻饶了她的。” “丫鬟的话不可信,那我的话可不可信呢?” 声音是从楼外传来的,众人看向门口,却见一个身穿殷红色绣方胜纹袍子,用蟠龙含珠金簪束发的小少年缓缓走过来。不是景珣又是谁。 沛柔正有些困惑,却见他以手指天,笑道:“何大小姐方才这话说的不错,‘举头三尺有神明’你们说话的时候我正坐在路口那棵大榆树上。” 像是怕沛柔生气似的,忙对她道:“可不是我故意要偷听,我早就在那了,园子里人多,我遍寻不见你五哥,才想着到高处看看。” “可没见你五哥,倒是见了你带着两个小姐在那树下说话,把你们的话听了个全。” “何大小姐好生厉害,连我母亲的祖父都饶上了,何二小姐就更是厉害,明明没发生的事情,倒被你说的像真的一样。” “若不是我表妹相信赵五小姐的为人,直接来询问赵五小姐,不然今日赵五小姐被我表妹误会,岂不是冤死在这里。” 他又往人群中找了找,站到了何霓云身旁,“这不就是那个说你欺负赵五小姐的人吗?我还奇了怪了,赵五小姐那性子,还能被我这柔柔弱弱的表妹欺负了不成?” “这不是永宁郡王世子爷吗?今日怎么闯到内院里来了?” 赵五娘似笑非笑,“‘赵五小姐那性子’仿佛你好像很了解我似的,‘柔柔弱弱’么,世子爷倒是该好好跟你这好表妹相处相处。” 何晴霜听见景珣“表妹”来“表妹”去,起先大约还以为他只是普通人家的子弟,还欲再辩,一时听赵五娘称他为永宁郡王世子,霎时间便偃旗息鼓。 何霓云的脸则已经涨成了猪肝色,在景珣的身份被赵五娘叫破的时候,遽然抬起了头,像是不可置信似的。 前生她父亲才能有限,被祖父提携着也才坐了四品的官位。靠父亲,她们家只能是日薄西山,朝不保夕。 她姐姐何晴霜却借着祖父的威势嫁入康平侯府做了世子夫人,出门呼奴唤婢,前呼后拥的,很是威风。 她也最是羡慕她姐姐,每日所思所想也就是如她姐姐一般嫁入有爵之家,享百年富贵。 永宁郡王世子景珣身为皇室贵胄,又可以永居燕京繁华之地,自然也是她理想的夫婿人选之一。 可前世沛柔闹的那一出,景珣当时也在宴上,还曾为讨好她笑着说了一句“何阁老是当世雄才,怎么后人却是沽名钓誉之辈。”,使何霓云几欲羞死过去。 她今生虽然不想有意去破坏何霓云的名声,可今日是她自己挑衅,也怪不得自己。 事已至此,究竟是谁编造谎话挑拨离间已然分明,也就不必再多说了。 沛柔倒还好,赵五娘却忍不住要再刺何霓云几句。 “上次我祖母的寿宴上,我见你是第一次出来赴宴,好心让你坐在我身旁,告诉你一些燕京人家的忌讳,也和你说了几句闲话。” “你却居然这样恩将仇报,编造谎话让人误会我,究竟是何居心?这就是何阁老府的教养吗?” 她还要再说,却听见门口突然一阵响动,居然是太夫人和恒国公府的孟老夫人一行人在往筠间楼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