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1)曾是惊鸿入我心 一双翅眉高高扬起,眉下一双清凌凌的眸子转了过来,那张清冷的玉面,带着一丝了然一切诡计的冷静与贵妃应有的一切端庄与矜持,默默对着年轻的帝王。 端贺金一,端朝最年轻的帝王,九岁登基,十二岁亲政,十五岁娶了她,大端朝最富有的布匹庄庄主的嫡女——楚嫣嫣。 本以为,他会对自己深信不疑,没想到,他还是信了淑妃的话,以为淑妃的胎,是自己害掉的。 “你不求求朕?” 帝王转过头去,不再看她,她面上的冷静,如同覆在青瓦上的薄霜,或者白鹤的翅羽,带着一股不肯服从的倔强,就凭她是天下第一布匹庄庄主的女儿,帝王,就不能真的惩治她。 但是,他还是希望,这个美丽绝伦的女子,可以服个软,即使,他不会饶恕她,但是,他还是动了那样的心思,只要她服个软,或者,那么,他愿意来日,给她一个善终。 滟贵妃轻轻摇头,动作轻微,连耳珠上挂着的那两串银丝红玉玛瑙珠都没有晃动,温柔款致,是最合适最分寸的礼仪,她是富商最小的嫡女,她重脸面,即使,对方是帝王,不愿为了不曾做错的而摧眉,是她的尊严。 宫里素来瞧不起她这样的富商女子,士农工商,淑妃是丞相之女,总以为商人粗鄙,对她横眉竖眼,她不会放在心上,瞧不起别人的那个,才是真粗鄙。 “臣妾没有做错分毫,陛下圣明独断,自当判查事理,臣妾与淑妃有何怨仇,要害她胎儿,有人嫁祸臣妾,岂可听闻淑妃一面之词。淑妃不喜臣妾,所以疑心生暗鬼,有何不顺心,便怀疑臣妾。难道,陛下,不替臣妾不公么。” 她微微抬头,修长的脖颈在明晃晃的灯烛之下,显得极为细腻诱人,年轻的帝王看着她璨璨眼眸中的傲气,忍不住微微惊艳。 “陛下问臣妾是否求饶?臣妾若有所求,只求陛下查明真凶,而非求陛下绕过臣妾。” 她的声音冰冷如碎玉,却无情而动人。 帝王由不住驻足当地,风吹得拱廊下的藤萝摇动,藤萝影子映在金砖上,冰凉而梦幻,照得影子里的自己也不清晰起来。 或许,就是在这一瞬间,年轻动人的楚嫣嫣走进了帝王的心。 十五岁时娶她,太后说,金库虚空,娶布匹庄庄主的最小的嫡女,有益于端朝金库。 他应了,迎她入宫那天,皇后独自清酒对月色,不言悲欢。 那年的她,只有十四岁,方才及笄。 他以为,这是一场联姻,他换取布匹庄的财力,用以支撑国事,待渡过贫乏期,山河稳定,他必补偿楚嫣嫣,所以,在江山稳定之后,抄了想要把持朝纲的顾碌山满门后,他封她为贵妃。 宫里人笑她出身商户,不懂官场规矩,不知高门贵第闺秀之间的相见礼,他听在耳朵里,也对她有了轻视。 她甚少与他谈论诗词,不是她不懂,是她怕说错什么,惹人发笑,有所疑虑便闭口不言,不露怯,不出丑,也是她这个孤独贵妃的自尊。 他望着她,似要将她望穿。 为何三年过去,尚未发现,她这般惊人的傲骨,与冷冽的美艳。 帝王低头,本以为,她嫁给自己,是为了荣华富贵,商户再富有,也还是商户,入得皇门,成为国戚,方算有体统,有脸面。 他以为,她嫁给自己,一是惊惧皇室威严,二是想着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让她的商户父亲也跟着攀上官衙。 现在才知道,是自己错了,她有她自己的尊严与骨气,不畏皇权,不畏生死的骨气。 不是为了这些,当初为何嫁给自己? 是她爹强迫的? 年轻帝王的心绪微微走偏,楚嫣嫣已低低敛衽行礼:“恳请陛下彻查淑妃小产一事,还已去皇子一个尊严。莫使凶手逍遥法外,皇孙魂魄不安于九泉之下。” “放肆!”帝王惊怒,“盈巍尚未入棺,你岂可胡言乱语!什么不安于九泉之下,你简直,口无遮拦!” 楚嫣嫣低头,丹唇一抿,一双秀目中划过一丝若有若无的不屑。 仍是玉面微垂,不肯回话,她低垂的容颜,恰如夏日御花园伸出的枝头密叶下若隐若现的娇花,惹他心动,喉结滚动。 帝王攥紧袖中双拳,她性如冰山之雪,掬之凝寒,摧之不忍。 后宫之人,从未有哪个妃嫔,可以令他这般摘之不忍,弃之不舍。 他微微摇头,心中愠起一份不得之毁的怒火与无视之威的挑衅感。 终是不能奈她何,帝王挥袖转身,掷下冰冷一句话:“滟贵妃,禁足反省,用度减半。” “恭送陛下!” 两班二十四名宫女齐齐屈膝低首,不敢有所言。 他转身离去的背影,决绝又愤怒。 滟贵妃缓缓转身,坐于黑金点漆梅花屏风下,团扇在手里款款转动,她轻轻摸着扇柄的艳红流苏,沉吟,许久,方才抬眉笑道:“禁足反省,用度减半。我想吃小厨房的酸梅杏子茶了,告诉内府,用度不用度的,他们若想克扣,便克扣,别少了我的酸梅就好了。” 侍女彩瑞福了福,低声劝慰:“内府总管唐三序为人规矩,不偏不倚,他不敢克扣娘娘的份例。况且,也没有实证证明娘娘害了淑妃的胎。” “是么,没有证据,她们就不会动手么。淑妃的为人,一向不讲证据,只要害人。” 右眉抬了抬,到底是情绪恹恹,彩瑞见她仍旧不肯开心,只好退出去伺候,吩咐底下人手脚麻利轻微些,别再扰了娘娘。 外头是死一般的沉寂,便是有小宫女害怕禁足的哭声,也传不进这扇宫门里来。 滟贵妃扶着腰转入寝阁嫏嬛阁,不出半个时辰便有了睡意。 潋滟宫的宫门就在日头西移的时刻被太监柳郢带人来紧紧锁住。 “这一重宫门落钥,一个月内,潋滟宫都不会有人出来了,莫说人,便是一只猫,一只鹦鹉,也出不来。” 皇后身边的伺候嬷嬷晴菀立在一重高高的红墙之前,碧绿的墙瓦上垂着数枝柳条,有只雪白的猫在宫墙上跳梁,白色的猫身拱起,呈弓状,不知是受惊还是怎的,猛然自宫墙上往后一跳,轻巧落在宫墙另一侧的甬道上。 丫鬟低声唤它的名字——“银子”。 穿一身素灰宫服的戏子许韵跟在晴菀身后,他在宫中十余年,品味着晴菀的言下之意。 楔子(2) 入骨之恨迷心智 “姑姑,滟贵妃犯了什么错处,要被禁足?” 晴菀横他一眼,“后宫的事,你还是不知道的好。” 许韵容长的脸缓缓低下去,低眉顺眼的模样,似是知错一般。 晴菀心里一动,叹口气道:“不是我要说你。我只不过是当差的,怎好议论娘娘们的是非。娘娘们金枝玉叶,身份高贵,咱们是什么地位,也敢胡乱打听。” 许韵更加谦卑,温顺不已:“姑姑说的是。只是畅音坊已经为滟贵妃排好了戏,前日就安排下旦角儿们演练了,我也是想着,这一宫的娘娘若是被禁足,再不能复宠,那旦角儿们也不必准备演练献给滟贵妃的戏了。那些小姑娘们嗓子嫩,唱曲儿的,嗓子就是饭碗,何必浪费在这一宫身上。省着功夫,为皇后娘娘排戏不是更好。” 晴菀见他有心巴结皇后,由不得细眉一扬,转了笑脸,“滟贵妃的戏,且搁着吧。唱不得了。悄声告诉你,滟贵妃害得淑妃小产,她若想复宠,再听一回《望晴丝》,得许些时候呢。这到底是皇家丑事,太后眼里容不得,也不准透露风声出这宫墙,你可不能传出去。你若说出去,舌头不够拔的。” 许韵心里有了底,知道掖庭罪奴司的祈珍是指望不上了,便想弃了祈珍,转投皇后,便忙轻抬头,望着一张嫩脸搽脂的晴菀,笑依依道:“我们不过是戏子,唱得了台上的戏,台下的故事,我们一概不知,一概不问。” 晴菀满意一笑,转身与他翩然前行,很快折入宫道。 带刀侍卫紧守于潋滟宫宫门。 慎言宫绿蘋殿内,淑妃独自坐在长廊的藤椅之上晒太阳。 绿蘋殿四面有门,四面四十八扇的三寸宽长条雕花镂草的黄杨木对门推开,宫墙上的太阳就能射进光来,一束束,一片片,嫩黄的阳光,黄纱一样的阳光,丝织一样的阳光,扑进殿来。 温暖,明亮。 坐在殿内东间的软榻上,也能晒得浑身暖和。 可她却觉不出暖和,仍是浑身冰凉,体内像是有一个冰窟窿,从内里吸走她浑身的暖和,无处不透着阴森寒凉。 小产已过去四天了。 昨夜方才彻底接受此事。 皇后与滟贵妃在前院讨论滟贵妃生辰排的戏,她在阁子里喝茶,过不多久,出去晒太阳,宫女安排她坐着看花,她也喜好热闹,喜欢与皇后说话,便走了过去。 滟贵妃与皇后坐在一块儿,她与皇后说话,总能闻到滟贵妃身上的香味。 怀孕的人,鼻子都更敏锐些,皇后知道这个,所以不涂脂抹粉,倒是滟贵妃香得紧。 皇后说孟春的花开得好,提议簪花,滟贵妃便派身边的丫鬟用金剪剪了各色花枝来。 她本不爱簪花,但看到皇后高兴,也就簪了几朵。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她就痛晕过去了。 很痛,整个身子像是浸在汗水汇成的河里,在河里万箭穿腹。 有什么从下身流出。去找 紫嫣和姹红的哭声夹杂着尖叫声在耳畔来来去去,像是刀光剑影一般。 等醒过来,盖着厚厚的被子,整个人却像是坠在冰窟里的棉絮,又软又虚又冷。 太后派大姑姑来安慰她,说她虽然身子骨不大强壮,但是再将养几年,再好好补补,总能再有小皇子的。 小产的一个成型的皇子! “楚嫣嫣,我焉能不恨你入骨!”她躺在榻上,身子从嗓子里逼出来,没有力气喊,却紧紧抓着被角,这股恨,泄不尽! 她素来身子骨算不上好,入宫也有三年了,好容易有了一个,太医说她底子薄,得小心护着。她本是丞相庶女,不得嫡母喜欢,总被嫡母拨去阴凉的偏院居住,有时克扣些衣食,自幼便是挂着鼻涕,三天两头咳嗽的,自幼便落了体寒宫寒的病。 后来,嫡母难产死了。 爹摆脱了嫡母家族势力的控制,心情大好,又加上肯钻营,认了先丞相为干爹,自此平步青云,她生母被扶做正室她这才被算做嫡女。 后来命运捉弄,顾碌山惹怒圣颜,先丞相嗅觉敏锐,立刻断了与顾碌山的来往,唯恐被顾碌山连累,连夜上了十道折子请求告老,临走前,力保干儿子,也就是淑妃的爹,继丞相之位。 那时顾碌山尚未失势,先丞相是陛下的启蒙恩师,此番告老,陛下不仅厚赏,还给予殊荣,赐庄园数座,恩号数条。 他爹算是先丞相一力提携,先丞相虽然告老,但在朝中余威犹在,恩惠遍布,爹自然驾轻就熟。 皇帝为示恩宠,也为笼络爹爹,自此对自己多番恩赐,承恩一年,方才有孕。 宫里唯有楚嫣嫣有可能害她。 太医说她小产之前定然摄入几许麝香。 麝香? 皇后派人搜遍慎言宫,也未曾发现一丝麝香的踪迹,唯有,赏花那日,楚嫣嫣佩戴的香囊极香,怕就是麝香。 楚嫣嫣的宫女剪下的簪花送来,若是在簪花上洒些麝香粉,再簪在自己发髻上。 她越想越恨楚嫣嫣,好歹毒的心计! 自从有孕,她便深居慎言宫,外头送进来的东西,也经心腹查探,毫无毒性。 唯有,那日,为迎接孟春花神,她出去赏花。 楚嫣嫣佩戴的香囊极香,必是麝香。 怨不得,自己往日给楚嫣嫣脸色看,她不屑与自己搭话,这一回,倒热情地派宫女剪了簪花来。 怕是那簪花上也被她的宫女做了手脚,洒了麝香。 淑妃派姹红将此事告知太后,太后却说,一场小雨,簪花残落,难以佐证,香囊可被调换。 没有证据? 难道,她的盈巍就要白白去了么。 何其不公,她要父亲给她讨公道,要皇后给她讨公道。 可是,滟贵妃死不承认。 谁会承认她做过的恶事! 阳光晒进阁子里,好冷。 紫嫣怕她体内寒症加重,更怕她郁结于心,伤脾伤肝,便劝她坐在外头的藤椅上晒太阳。 孟春的风是黏糊糊,软丝丝,暖粘粘的。 吹在脸上,不太爽利,但是暖和。 她坐在长廊下,阳光落在修长又粉嫩的指尖,鬓发未挽,只草草梳了个简单的宝山髻,簪了枚步摇。 眼底除了恨,便是恨。 “娘娘,信已经送出去了。丞相会替娘娘要一个公道的。” 紫嫣低头,缓缓而来,站在藤椅背后,轻声说着,那话语里的笃定,令她衔恨的心绪微微平复。 “我要楚嫣嫣偿命。她害了盈巍,我要她偿命。父亲是丞相,楚嫣嫣不过是个商人女,只要朝臣上书,陛下就不会包庇。” 她抬头,语气平稳,夹杂着报复般的快意与冷静。 紫嫣会意,勾唇安慰:“娘娘所求所愿,皆会被丞相满足,不过是一个布匹庄,纵然再富有,兴衰荣辱也只在陛下一念之间罢了。若想保滟贵妃,那也只是螳臂当车之劳罢了。” 淑妃会意,这才安心躺倒在藤椅上。 年轻的端帝一夜未睡,后宫之中,他有四妃一嫔一贵妃一后。 淑妃唇齿尖利,有时过于能言善辩,总会在言语间得罪其余妃子。 可是,淑妃自幼便是官家女子,与玉妃,惠妃,琪妃都是在贵女宴上彼此见过,彼此来往过,彼此知道性情的,不至于对淑妃暗下毒手。 楔子(3)朕心两难 玉妃性情软糯,没有主张,说话做事总爱依附旁人,没有胆子害淑妃。 惠妃倒是个有见识的,但是她膝下有子,望巍也很机敏,况且,她也无须去争,她左不过是个妾,是个嫔,儿子来日往封地去,也不需争皇位,皇后有自己的儿子,醇巍年长且德行不错,太后已与他商议,立醇巍为太子,册太子的日子定在淑妃诞下盈巍后的一个月,届时盈巍满月礼与太子册封礼同办,双喜之日,再给淑妃晋封贵妃之位,也可使得丞相更放心。 册立太子之事,自己也多次暗示皇后,要她好好教醇巍册封礼仪,皇后聪敏,自当领会,许她儿子太子之位,便是许她来日太后之位。 她何须再害淑妃,枉造杀业。 琪妃身体康健,喜好骑射,不与淑妃等来往,但也没有仇衅。 汪嫔父兄办事不力,自请去齐华殿祈福恕罪,一直少理宫事。 只剩下滟贵妃。 可是,无凭无据,况且,滟贵妃清高凛冽,虽被淑妃多次讥讽,却甚少与之计较,自己也曾许过她爱重她一世的诺言,又何须再害淑妃,她不是蠢人,难道不知,害了淑妃,是自招祸端? 淑妃虽然口快,总爱刻薄别人,却不失为一个好主子,她宫里的下人,都很服从她,年赏不薄,月钱不低,也甚少打骂下人,更不可能是下人衔恨害主。 年轻的端贺金一坐在高高的金椅上,十二道红烛亮了起来,他的神色在烛火之中,愈发沉冷。 少年帝王本该无忧无虑,意气风发,他甫一上位,便是太后垂帘听政,顾碌山联合藩镇将军意图篡位逼宫,若非他为这江山,迎娶楚嫣嫣,得了一笔雄厚财力支撑,可以保证军饷充足,安定皇城人心,恐怕顾碌山不会暂时安份。 后来又娶了几个将门的嫡女,算是与这些将门达成联姻,顾碌山才又对自己这个皇帝毕恭毕敬起来。 可是,这场博弈里,最关键的棋子是楚嫣嫣,若非楚嫣嫣嫁入皇宫,楚氏布庄给了内库足够的金银支持,那些将门不会安心,也不会放心将嫡女嫁入皇宫。 他与顾碌山的博弈里,他靠的最多的看似是那些将门,但最实际的力量还是楚氏布庄提供的实实在在的金钱,是金钱。 他不愿意靠女人成就霸业。 他在先端皇端韫金岐一朝,还是个小皇子时,先帝就教育过他,真正的男子汉,靠自己的智慧,谋略,毅力,耐心,成就山河,鼎铸日月,而不是靠女人。 他在先朝并不得宠,但他始终敬慕生父端韫金岐。先端皇的话,一直被他铭记在心。 楚嫣嫣于他,是妾,亦是恩人。 他素来不是仰仗皇威便肆意妄为的人,他公正,正直,投之以桃,报之以李。 楚嫣嫣于他有恩,他对楚嫣嫣也不是利用,但顾碌山身首异处,株连九族后,很多人都在说,楚氏布庄这个棋子无大用了。 说这些话的,都是自以为看懂朝局,自以为理解帝王权术的人。 他们不知,帝王除了有冷酷无情的权术,亦有情。 对于楚嫣嫣,他有愧。 这样复杂的心理,让他甚少敢踏足潋滟宫,亦不敢在床笫之间,对楚嫣嫣有所戏弄。 所以,很多时候,面对楚嫣嫣的惊艳美色,他都是望之而不敢贪,想要触碰,想要拥入怀中,却始终因为自己身为帝王的骨气而尊严,而做不到。 现在,淑妃告诉他,楚嫣嫣谋害了她。 他不知信还是不信。 淑妃性情娇蛮但不是乱分寸之人,淑妃父是丞相,但他不能因为这个,就冤枉了滟贵妃。 对于高傲的他来说,这世上没有权宜之计,不会因为楚氏布庄没有利用之处,便要在事情不清不楚时,冤了滟贵妃,以图丞相的快意。 若不信,可是盈巍的尸体,从宫里抱出来的时候,都是血,淑妃绝望的哭喊,让他难以不相信淑妃。 如果,楚嫣嫣稍稍哀求,也许他会,他会选择保护楚嫣嫣,可是,她依然那样高不可攀的神情。 好像永远都是他触不及的山巅之花一般。 似乎不是为盈巍的死发怒,而是为楚嫣嫣的冷傲发怒。 他频频蹙眉,这个帝王当的,并不快意。 太监常缨端上一碗安神汤来,顺便给年轻的帝王揉按头角。 “陛下操心国事,顾碌山已经镇压,唯有边境猖獗,但有徐大将军坐镇边关,其实,并没有什么可以担心的。” 端贺金一挑眉,险些忘了徐大将军的事,昨儿侍御史还上折子说,前线又上了一份折子,粮饷吃紧,要补给。 自己已经派韩安年处置此事了,明日需要问他。 “朝堂的事比后宫的事好解决多了。朝堂只需权衡,只需重视人才,明赏罚,惠及百姓就错不到哪里去。关键是这后宫,若非淑妃小产,朕还不知道,宫里有人这般险恶。后宫与朝堂息息相关,牵一发而动全身,仅仅是这些利益相关就罢了,无非是荣耀,名利么。可是,后宫的女人,皆是朕的女人,皆是将终身托付与朕的,朕不能,辜负任何一个女子。后宫比朝堂更令朕感到为难。” 常缨笑笑:“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谁都在为难,不止陛下一个。愚氓蠢钝,仰仗陛下圣明,方有那方蝼蚁的喘息之地,幸亏陛下圣明,百姓才能安居乐业,陛下坐拥天下,自然也要承受些为难之处。奴才多嘴一句,滟贵妃不是蛇蝎之人,若此事令滟贵妃蒙冤,恐怕还会有下一个淑妃。” 皇帝轻点头,赞许道:“满宫里都巴不得滟贵妃遭难,她性子冷清,与宫里妃嫔来往甚少,唯有皇后与她时常搭话。加之淑妃时常煽动,旁人都以为滟贵妃为人自视清高,恃着楚氏布庄当年的功劳生娇,都在冷眼巴望着滟贵妃站高摔重,唯有你这太监,还知道不能冤了嫣嫣。” 常缨微笑:“臣不懂拜高踩低,只知这世上唯有讲公道的人,才能走得久。天下需要帝王,是因为天下人有愚钝之时,所以需要帝王辨是非,判清浊。” 皇帝点头:“你比朝堂那些不顾礼义,一心攀附权贵,积极派系争斗,谋取权势的狼子野心之臣清醒多了。” 甬道里传出一阵梆子声,已是戌时了。 皇帝叹口气,吩咐常缨,“今儿不去皇后那里了,就睡在尚书房的暖阁里吧。” 常缨点头应了。 侍立一侧的小太监夏喜便踏入左间的卿阮阁,对侍立的宫女晶月,晶袖嘱咐道:“陛下今日睡这儿,快收拾收拾。” 晶月,晶袖铺好被子,点了一支“一梦沉”,侯着端帝进来。 常缨亲自去坤德殿宣旨,要皇后不必再等。 楔子(04)昨夜好花恶风摧 “今夜良辰,月明花好,永安宫的海棠应有红烛高照。可惜我禁足于此,不得出行。花寂寞人也寂寞。” 滟贵妃低头,寂寂难欢。 彩瑞移灯添烛,剔亮银灯,低笑道:“主子,您今儿下午吃了三碗酸杏了,那酸梅汤也没有停。这,倒像是怀孕的人。” 彩瑞边说边揣摩着滟贵妃的神色,见她神色不变,只是定定看着自己,随后慢慢低下头去。 彩瑞由不得又惊又喜,笑道:“难道说,主子您真的……” 滟贵妃将白腻细长的手指在朱唇中间轻轻一抵,要她住嘴,“莫要声张,咱们潋滟宫的丫鬟未必尽可信。你是我信得过的,彩薇嘴上没门儿,怕她乱说。张扬出去,惹旁人嫉妒。现在,咱们宫里禁足,里头的消息,递不出去,我就不怕我怀孕的事,走漏风声,被淑妃她们知道,我说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话,淑妃为人极端,我再怎么着,也不能信她,玉妃她们与淑妃交好,淑妃不喜欢我,连带着玉妃我都信不过了。所以,这一胎不稳,我决不敢走漏风声。如今禁足了,外头的人,进不来,里头纵有淑妃她们的眼线,也万万递不出去消息。我没有害过小皇孙,等这一胎稳了,我再说出去,届时,她们想害我,也害不得了。” 彩瑞两唇勾起,原本忧虑的神色变得笑意盈盈。 “原来主子是早有筹谋,我就说嘛,咱们什么都没有做错,淑妃小产是她自己贱嘴薄舌不知得罪了谁,被人暗地里算计了,却把账按在我们主子身上,算什么东西!现在看来,主子是想借着禁足,来保小主子,免得淑妃她们下狠手。” 楚嫣嫣复又低头,眼波流转,双手轻轻搭在小腹上,眼皮子轻轻抬起,看着深红色雕花镂叶的窗子,夜色轻寂寂,由不得叹口气:“我最难的时候,就是她们最松懈的时候。本来我本不在意这些荣宠,只是,淑妃她们咄咄逼人,楚氏布庄的子弟没什么出息,为着爹挣口气,这一胎我得千万保全。顾碌山树倒猢狲散了,外头都说,我们楚氏布庄不值得利用了。哼,都是人走茶凉世态冷暖,我爹性子憨实,我大哥三弟是没主意的,若无皇权靠着,日后继承楚氏家业,定被外头欺辱觊觎,我有一个皇子,将来去了封地,也能给楚氏布庄一个依靠。为了父兄,我不得不如此。” 楚嫣嫣说着又抬起头,水凌凌的眼里带着几许红血丝,耳珠上缀着的红玉玛瑙耳坠在盈盈灯烛下发着清润的光,衬着她的脸格外美艳,恍如白雪中的红梅,气度夺人。 “说到底,若是淑妃她们肯做个好人,我何至于千防万防。她们是大宅院长大的,自幼就经历了正室妾室的斗争,跟庶妹们耍心眼儿,做起算计手段来,没有难处。我是商户长大的,自幼跟着叔叔们看下人们染布料,看布匹,没她们心眼儿多。红颜命薄,同是红颜,却也要如此为难。” 楚嫣嫣疲惫地叹息一声,随即道:“去将针线拿来,我再给你小主子绣几个小帽子,便去睡了。” “哎。”彩瑞脆声答应,又笑道:“这才孟春,十个月过去,就到初冬了,届时娘娘绣的小棉帽正好用的上。” 滟贵妃闻言,欣慰点头。她未曾找太医来诊脉,太医院的人,她信不过。自幼长在商户,楚氏布庄对面是郎中药铺,那时楚氏布庄没有这么大,她去楚氏布庄分铺找管家的女孩儿玩的时候,就经常被对面的郎中喊去,郎中说她玉面朱唇,自幼有气度,来日必是被人伺候的贵人命。 她经常在郎中那里玩,渐渐地学会了些诊脉,针灸的法子。 在宫里这些年,没有大事,她不会找太医院。太医院的人,没有江湖郎中的医者仁心,太医院的人,只求得到主子的满意,到底是名利场的人,巴望的是功名利禄,不是病者安康。 淑妃的小产不就是最好的例子么。 麝香?太医院才能拿到最好的麝香。 坤德宫,皇后尚未睡下。 侍女秋氳走过来,为皇后卸妆。 皇后冷冷看着身后灵巧的一双素手,将一根根镶金血玛瑙金簪依次放进金匣中,温暖的烛火照着明艳的血红,却是寒冷的颜色,让她感到莫名的寒冷,心口像是压着一颗大石头,像是有什么禁锢着她的嗓子,让她说不出话,也呼吸不了,镜子里是光鲜亮丽,风光无比的容颜,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一身簪环何其沉重,连呼吸都沉重,不能自己。 侍女听到她呼吸有异,轻声问道:“娘娘不舒服么,要不要唤太医。” “不必。”青枝缠莲花的铜镜中,她的容颜端庄凝静如一泓无风的秋水,嘴唇微微翕动,平薄的双唇,似乎再也弯不起来,已经少有笑意。 “本宫……”她张张嘴,却不知用什么言语描绘她的心境,她的心绪,难道说,淑妃的皇子不是她害的么。 难道要说,她是受太后指使么。 侍女似乎知道她的无奈,一手握着皇后明润如水的青丝,一手持着玉梳轻轻从额角开始往上梳着,动作轻柔优缓,微笑:“娘娘何须担心淑妃娘娘的事,太后是为大局考虑,娘娘也只是奉太后命行事。” 皇后秀眉轻蹙,积翠之眉似含忧愁,“可我,是后宫之主,理应保全淑妃。况且,淑妃,引我为友。” 侍女摇头,“娘娘先是太后的儿媳,然后才能是后宫之主,娘娘先是陛下之妻,然后才是淑妃之友。用麝香让淑妃流产,嫁祸滟贵妃,是太后的主意。太后想一石二鸟,为咱们的小主子铺路,也免得丞相帮淑妃的皇子夺储。娘娘是太后的儿媳,娘娘只是做了一件孝顺的事。淑妃平日为人便飞扬跋扈,有己无人,自以为是,目前是引娘娘为友,待她真有了皇子,以她的性子,难保不与娘娘的皇子争驰,做出糊涂事,倒不如,早了断,早干净!” 皇后点点头:“秋氲,你说的不错。” 楔子(05)花红褪尽,便宜绿阴 “算年来,夜紧昼长,更漏滴不尽,唯有门前东流水,日日如此,漫红烟绿,年年有荣枯,唯有镜中朱颜,逝去无回。逝去无回,不似门前东流水,滔滔不息,滔滔不息。朱颜短则人命长,一瞬枯红,韶光去,何人侍梳妆,拜谢君王记不起,记不起,这白发苍颜,旧人去,新曲开,君王身侧,歌筵徘徊,万千红颜拾不起,恰似水东流,不曾记,一生付与谁。门前烟树犹有流莺记,算得人命,漂泊何薄于烟树,东楼烟树埋红颜,枯骨随泥化,一缕散尽,天高地远,孤鸿成群飞,飞不尽,红颜眉间愁。” 十二个旦角儿正在畅音阁戏台上唱戏,扮作宫妃模样,一个个风流婉转,长袖如流水,唱腔哀怨动人,畅音阁管事唐毅坐在台下听曲儿,见许韵换了衣裳出来,忙迎上去,一双眼笑成了眯缝儿,“许副管啊,你来了啊。今儿是去掖庭司看祈珍的日子吧。你去呗,我替你看着这群旦角儿。” 许韵将头一低,把声音压了压,摇头道:“喝,祈珍哪儿,我是不会去了。” 唐毅疑惑地看着许韵,问道:“为什么,你不是说祈珍与滟贵妃相貌相似,你要认她做干妹妹,方便日后将她献给滟贵妃么。怎的,她看不上你?不会吧。” 许韵将头轻轻一摇,“呵,没指望了。本想留她套些利,没成想,利未至,害先到。当真是没指望。那滟贵妃惹怒圣颜,已经被禁足了。晴菀姑姑说,说滟贵妃想翻身可难了。那祈珍有什么用,长着那张与滟贵妃相似的脸,看起来是好,现在成了祸害,指不定那张脸被陛下瞧着厌弃了。我若继续做她干哥哥,估计被陛下迁怒,命都没了。” 许韵哼了哼:“为了接近这祈珍,我花了多少功夫,在掖庭司上上下下打点了多少次。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 唐毅见他这般懊悔,想起许韵往日勾搭上祈珍时的自负傲慢,由不得半安慰半讥笑地对他道:“世事无常,人算不如天算。你也不必在意这些,说不定掖庭司里还有相貌与其她妃嫔相似的,你大可以找下一个,总有一个押得中的。” 许韵摇头,转身便走。 外头早朝上,丞相联合文官一道儿上奏折要求端帝给逝去的小皇孙一个交代,要求严惩滟贵妃,给淑妃一个交代。 门外侯着的太监,听到了里头的争议,立刻偷溜着出去,传信给宫里头。 皇后坐在太后下首请安,太后懒得搭理她,只是低头把玩着手里小小一方鼻烟壶,爱理不理的神情问她话:“方才外头来信儿了,说丞相上书恳求陛下严惩楚嫣嫣。后宫的事,丞相倒也敢插嘴,胆子大了,以下犯上,忘了朝臣的规矩了。” 皇后讪讪:“臣妾不知道规矩不规矩的,只是,淑妃是丞相的嫡女,淑妃小产,丞相自当为其争一个公道。” 太后闻言,眼皮子一抬,看向皇后的眼神带了一丝不耐烦:“你的意思是,宫里委屈了淑妃,给不了淑妃公道么!哼!这宫里的冤魂多了去了。十年前死的二皇子,五年前不肯去封地,撞墙而死的六皇子母子。一桩桩一件件,怎么公道。你是皇后,为了大局,有时候,不得不放下公道。老丞相没死,门生故吏遍天下,如今的丞相是那个老丞相一手提拔上来的,淑妃不小产,难保来日,丞相不会带着淑妃的皇子,逼宫夺权,外戚势大,谁也容不下。丞相不懂,淑妃怀胎这八个月,他变本加厉地经营权势,是他自己没有悟性,不懂见好就收,不懂低调做人,既然存了妄想,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淑妃小产,也是活该。还有楚氏布庄,陛下英明神武,怎能留下一个利用布庄的名声,楚氏必须抄家,如今一石二鸟,你坐稳中宫,有何不好。” 皇后低头,“臣妾只是不安。” “哼!”太后冷笑:“我金氏家族只出皇后,你不安?来日有妃子起了妄念,想要夺你望巍的太子之位,你会不会反击,你怎么能保证淑妃的儿子不夺储,与其来日麻烦养祸为患,不如今日便动手。皇后,做人不可心慈手软。” 皇后轻轻点头,忽然想起什么,抬头看着太后,问道:“母后,舅舅替前线分发粮草,为什么,我前些日子伺候陛下,还听到陛下说,说前线粮草吃紧?舅舅不是分了粮草过去么。” 太后修长的手拧着眉心:“金袁他,他贪污了些粮草,现在前线吃紧,金库虚亏,只要抄了楚氏布庄填补金库才好。” 皇后惊讶地看着太后:“母后想这样做?这,这与竭泽而渔有何区别。楚氏布庄没有过错。” “有用就是楚氏布庄最大的过错。” 太后起身,“持你的印信,随我去赐死滟贵妃。” 楔子(06)一簇落,一簇新,东风如旧 潋滟宫内,滟贵妃方方起身,太后便带着皇后踏入宫殿。 “娘娘,我们主子还未洗漱。” 宫女彩屏率先上前,欲拦住皇后与太后。 太后冷声喝道:“贵妃楚氏,谋害皇子,嫉妒淑妃,后宫不容,今特赐毒酒一杯,以儆效尤。” 滟贵妃正在内室梳妆,闻言心中一慌,忙身手扶住了彩瑞,看着彩瑞问道:“太后?原来,是太后!” “主子,您怎么了?” 眸中划过几许惊讶,只是刹那,便化作了了然,自言自语道:“当然是太后。麝香只有太医院有,动用麝香太医院都有记录,只有太后和皇后可以瞒天过海动用麝香。怪不得孟春花神那天,在皇后处喝了茶,淑妃就小产了,原来是太后指使。若是皇后算计,太后不知情,死了一个皇孙,太后岂会不彻查,现在什么证据都没有,太后却断然赐我毒酒,为什么!陛下不是那种臆测之人,难道,她们要向父兄下手?” 滟贵妃紧张地转过身,太后已经带着皇后走了进来。 她的容颜亦如多年前那般冰冷坚毅,眼角眉梢没有丝毫笑意,唯有嘴唇是微微勾着的,对谁,都是这样勾着嘴角,笑得不僵硬,却冷酷,让人见了发怵。 即使她的鬓发已经随着时光的蹉跎而微微发白,却也不改那一身干练又断然的气质。 滟贵妃不由自主地扶着小腹,微微屈膝,一句“臣妾见过太后”尚未说得出口,便听太后冷声断喝:“不必行礼了,哀家当不起你的礼。都说识时务者为俊杰,嫣嫣,你不是笨人,本宫都亲自踏足你这潋滟宫了,那本宫想要什么,你不会不知道吧。从来,本宫想要的,就没有谁,可以阻挡。” 她要端贺金一当他的儿子,于是,先绮贵嫔死了,端贺金一寄养到了她的膝下。 她要当太后,于是,金氏满门帮着她,弄倒了先太子,六皇子,端贺金一年轻登基,她垂帘听政。 现在,她嫡兄弟金袁贪污了前线粮草,她要楚氏满门抄斩,家产充归金库,以填补前线粮饷亏空,她也一定会做到。 楚嫣嫣的眼神从惊惧到了然,再到镇静,再到绝望:“臣妾明白了,太后要杀我,太后指使皇后给淑妃下了麝香,在孟春花神礼上,嫁祸给臣妾,臣妾在禁足期死,是畏罪自戕,自戕是大不敬,太后要抄杀楚氏满门,楚氏满门死,楚氏积年财产充入内库,太后将这些钱粮拨给金氏,太后的母家金氏,便又可以光盛金辉了,是不是?” “你很聪明。滟贵妃。”太后这回终于笑了。 旁人怎么讨好,她都不乐意笑,唯有,她的阴谋被戳破,她才真的勾唇笑了笑。 眼中有一丝欣赏,“可惜了,你若是我金氏女儿,我必然扶植你为皇后。你这样玲珑剔透。可是,你的楚氏布庄有大恩于端帝,来日你的皇子是否会挟恩要求陛下封他为太子?所以,你得死。史书之上,只能写,本宫垂帘听政,帮助皇帝克了顾碌山,而不能写,你楚氏提供金银,帮助皇帝。史书之上本宫,要是本朝最光辉的太后。” 楚嫣嫣蹙眉,“我本以为功高盖主,没想到,你才是那个主。” 冷笑一声,自知里里外外都是太后的人,也没有什么可以挣扎的。 她长呼一口气,“太后要杀臣妾。臣妾赴死。只求太后,给楚氏留一个血脉吧。” 楚氏微微抚摸小腹,“已经两个月了。太后看在皇孙的面子上,给楚氏留个血脉吧,不要满门抄斩。” 皇后看着楚氏的小腹,与那张平静得毫不畏惧死亡的脸,双手紧紧攥着帕子,动也不敢动。 这是身为皇后的她,第一次感受到一个妃嫔身上也可以有男子一样昂扬不屈的精神。 太后心腹敬珍将鸩酒送上。 楚妃看着那盏青石色小酒杯里清澈的酒,笑了笑,伸手揽住酒杯,送入唇边,仰头喝下。 “臣妾从容赴死。” 酒杯坠地,腹部痛得如同刀绞,滟贵妃倒在呆住的彩瑞脚下。 血染红了裙摆。 太后见惯这样的场面,她自己的皇子也是被人算计而死的,算计了两次,两次血从她自己的身下流出,染红裙摆。 一次是夏天,染红了那条白色的百褶流苏裙,一次是秋天,染红了她的淡黄色长比甲。 太后麻木地转身走开。 内监与皇后跟着太后转身离开。 潋滟宫门口守着的侍卫齐齐给太后躬身行礼。 “起吧。”太后淡淡:“滟贵妃拒不认罪,你们守好宫门,我看这禁足久着呢。” 皇后尚在震撼之中,跟着太后,久久不能回神。 待走至延盛宫道上,太后方才伸手抚摸着一根娇娆柔软的柳条,漫然问道:“你今日此刻,应当在做什么?” “回母后,儿媳此刻,当在望一宫教太子念书。” “嗯。”太后点点头:“去吧。别让人看出来。若有人问,只说你是在楚氏处劝她早日认错。” “是。” 潋滟宫内,楚氏捂着胸口,痛苦已经蔓延到了胸口了,彩瑞这才反应过来,忙上去扶起楚氏,楚氏自知命已无救,紧紧拉着彩瑞的手,努力道:“金子呢。” 金子是只猫,身姿轻巧灵便,与永盛宫的玉妃的那只猫“银子”很像。 “娘娘不是怀着么,我怕金子乱碰乱抓,就关它在笼子里。” 楚妃将血漫在指尖,从袖子里掏出一块帕子,于帕子上一一写下“楚氏功高,太后忌惮,谋害淑妃,嫁祸本宫,一石二鸟,楚氏布庄,满门遭危,能得高义,留楚氏一条血脉”。 “将这血书帕子折叠好,收进我亲手缝的香囊里,把香囊挂到金子脖子上,咱们禁足着,金子这只猫,可以跑出去。它,最善跳梁了。” 楚嫣嫣说着,紧紧抓住彩瑞的手,血从嘴里漫出来,却毫不在意,“你记着,待巳时三刻,门口侍卫交接,那个时候,你将金子从西边宫墙上扔出去。侍卫交接走东边的安盛宫道,安侍卫就在西边的晚盛宫道侍候,那条道,少走人,金子往日最喜欢去安侍卫那里,金子胆小,出了潋滟宫,哪儿也不敢去,只敢去安侍卫那里。他欠楚氏布庄情,是时候还了。” “娘娘……”彩瑞来不及哭,楚氏便从头上取下一枚步摇来,“朝阳鸾凤衔珠步摇,是我从安和宫门抬进来那天,太后赏的,以为是殊荣,现在知道,是我受不起的福气。你替我将它收起来吧。不要死着也戴它。” 楔子(07)人生若只如初见(1) 西边安盛宫道冷清,少有人过。当初安同岩自蕃镇往京中武试,路遇匪夫,他被楚氏族人救下后,说出一番心志,楚氏便举荐他入了宫,安排了侍卫一缺。 本该是去贵人多出入的永盛宫道的,可他不愿靠着人举荐占肥缺,于是自请来到安盛宫道,想着有朝一日,大展才干,名正言顺地居于高位。 这宫道冷冷清清,尽头的一座宫殿是囚禁往日的废妃的。 金子这只猫,自被彩瑞从绿头墙上抛下,便四肢轻盈地落在坠了落叶的宫道上。 整座宫道上,身后两侧各站着一排带刀侍卫。 金子大大的猫眼无辜地四处看看,它胆子小,只记得西边路上有它认识的,会喂猫粮给它吃的安侍卫。 它慢慢往前走着。 墙内猛然传来一声暴哭:“娘娘!来人啊,娘娘死了!娘娘死了!” 禁足的深宫宫门前,侍卫听到这哭声,立刻推门进去。 这一重宫道上,侍卫都被哭声吸引走。 金子畅通无阻地来到了安同岩脚前。 “喵——”它扬起肥肥的脖子,轻轻打招呼。 安同岩左右看看,见无人,忙低头,一手抱着猫肚,一手轻拍它的背,将它抱起。 他知道,楚氏被禁足,金子不会随意出来,再撇头去看,潋滟宫门前,有数名侍卫涌进去。 楚氏出事了?! 他克制着焦急,低头从哄着金子,金子脖子上有一个大红色香囊,锦绣异常。 他伸手解下香囊,从香囊内掏出血书。 “楚氏功高,太后忌惮,谋害淑妃,嫁祸本宫,一石二鸟,楚氏布庄,满门遭危,能得高义,留楚氏一条血脉”。 他看着这条血书的丝帕,清风吹着丝帕,有淡淡的血腥味儿在鼻尖。心念电转,他已经明白了这条丝帕的意思。 太后容不下楚氏布庄,滟贵妃在向他求助。 若非当年楚氏救他于恶匪之手,他早已死了,“赴汤蹈火,愿报楚氏之德”。 言犹在耳,自当效忠。 安同岩收下血帕,抱着金子,将它再次从潋滟宫的绿头墙上扔进去。 自己转身往外宫听议殿走去。 听议殿前,皇帝已经下朝,随着太监常缨一起从百道长街上往下慢慢走。 一眼见到了陛下,安同岩立刻走过去,跪在石阶之下,高举丝帕,高声道:“臣安同岩,有冤情启奏陛下,愿陛下圣明。” 皇帝眉心一蹙,“安同岩?莫不是楚氏举荐的那个侍卫?” 孟春早阳在碧蓝如洗的天空中散着耀眼的光芒,银色的光辉照得白玉般的石阶闪闪发亮。 安同岩跪在石阶上,冷汗黏在背脊上,石阶的光刺的眼睛眯起来。 常缨快步走下来,从他手上取下了那方血帕,快速走上去交给了帝王。 端帝拿着血帕,匆匆扫了一眼,心中便掀起滔天巨浪。 “走!往后宫去。” 轿辇抬着端帝来到了永盛宫道,方至永盛宫道,便见到潋滟宫门大开。 潋滟宫门大开,端帝心中一紧,匆匆走了进去,侍卫宫女齐齐退避开,端帝走入,却见楚嫣嫣娇软的身体倒在宫殿内,彩瑞跪在楚嫣嫣身侧呜呜噎噎。 “嫣嫣,她,她死了,真的是,是太后……” 彩瑞缓缓抬头,一双满含泪水的眼看着皇帝不置可否。 “来人,摆驾长守宫。” 长守宫内,太后正拿着那方白底彩釉绘五色兰的寸方鼻烟壶闻闻嗅嗅。 “金袁他虽然贪婪无用,但却懂事。搜罗来的上好鼻烟壶,第一个送给了我。” 太后微笑:“金袁他当真是不错。虽然贪污了粮饷,但是抄了楚氏布庄就能填补了。” 皇帝不等通传,便掀帘而入。 太后转头讶异地看他,“急急燥燥的,你这是一个皇帝的样子么!” 皇帝看着她,不可置信:“母后,嫣嫣是您赐死的?” 太后缓缓低头,手自鼻烟壶上一寸寸摸过,淡淡道:“是她,畏罪自戕!本宫不过是给了她一杯鸩酒罢了。她畏罪自戕。她谋害皇孙,畏罪自戕,” “为什么!”皇帝愤怒坐下,手持那方带血丝帕,掷于桌面上:“母后,为什么!为什么要害淑妃,又害楚妃,一石二鸟之计是么!朕的江山不需要这样卑劣的计策。” 太后震惊地看着皇帝,一脸不可思议,缓缓站起来:“皇帝你说我卑劣!我是为了你!淑妃生父是丞相,朝中文官谁不看重他,若淑妃诞下皇子,丞相起了篡位之心,望巍该如何自处!滟贵妃若诞下皇孙,楚氏布庄图谋逼宫又如何!如今一石二鸟,正好抄了楚氏布庄满门,将他们府上的一切充入金库,正好填补了你舅舅的粮饷。” “什么粮饷?!”皇帝惊讶地看着太后。 太后不以为意地摇头:“没什么。不过是你舅舅金袁,他着手押送前线粮草一事,粮草无碍,军饷被他盗用了。现在欠缺军饷,前线吃紧,宫中金库也挪不出什么来,就将楚氏布庄满门抄斩,楚氏的钱充公,填补军饷吧。” “你疯了!”皇帝猛然站起,不可置信地看着太后,“母后,你变了。为什么,为什么金袁的错,要让楚氏来填补。” 太后不疾不徐道:“为了一个女人,你向你的母后发脾气?” 皇帝摇头:“这不公平!朕是天下之主,赏罚天下,就是为了公平。朕不能,让楚氏去填金袁捣出的窟窿。” “那你想怎样!金袁是你舅舅!” 皇帝道:“有一就有二。他今日贪污,明日还会贪污。当杀!” 太后点点头:“可楚嫣嫣已经死了,你要告诉天下人,她是被你母后逼死的么!你要让丞相知道,淑妃小产是本宫做的!让丞相造反么!不杀楚氏,何以平丞相之愤!不杀楚氏,何以慰淑妃之心!这么多年,你想也杀过不少人了,六皇子,太子,都是我们设局弄死的,如今,你倒心软了!” 端贺金一怒道:“嫣嫣是朕爱的女子!” “爱?”太后嗤笑,忍不住扶腰笑道:“你爱楚嫣嫣?!她配么!皇帝,你可以喜欢任何人,但就是不能爱。因为你是天下之主。如今满宫认为淑妃小产是楚氏害的,楚氏畏罪自戕,楚家满门抄斩,一平丞相之怒,二平淑妃之愤,三显陛下圣明。如此最好!局势已成,你就不要为一女子乱了大局了。” 皇帝不可置信地看着太后:“这事儿,皇后知道多少?皇后与母后同族,母后做了这么多,皇后很感激吧。” “皇后懦弱,所以才有本宫出手,若她稍有胆量,本宫何至于造杀孽。” 皇帝收回血帕,转身便走。 常缨迎着年轻的皇帝,“陛下!” 走出这条宫道,皇帝愤愤然:“太后眼里没有朕!整个金氏眼里也没有朕!受朕恩德,却贪污粮饷!要朕的女人用命去填补!朕要端了金氏!朕要废了金氏!” 常缨跟在皇帝身后:“陛下,你不要冲动啊。金氏五世为侯爵。勾连甚多,岂可一朝摧毁,当有详细部署。况且,前线在战,金氏掌握粮草,一切,待到捷报传来,陛下再行雷霆之怒。” 皇帝这才冷静下来,“是啊,他虽是帝王,却被太后垂帘听政了一年。金氏子弟,如今个个非富即贵,耀武扬威,仆从甚众,难以一击即倒,须徐徐图之。徐徐图之。” 楔子(08)你与她十分相像 当祁珍从掖庭司走出来时,她才觉得她又重新活了过来。 身子虚虚的,整个人都软耷耷的。 掖庭司外的空气绵软,温暖,好像一个风流的醉酒男子,摇摇曳曳地靠近你,带给你一身华美的贵气,与疏朗的亲近,待在你身上留一抹芳香后,便又转身离开。 祈珍有一身从掖庭司带来的发霉的气味,被这宫道里的熏风一吹,整个人好像轰然散开一般。 戴帽蓝袍带刀侍卫上前来引路:“请姑娘走这边。” 许韵在畅音阁等得心焦,滟贵妃畏罪自杀,楚氏布庄除仆从与十岁以下孩童外,赐死的赐死,流放的流放。 许韵本以为排演给滟贵妃的《望晴丝》可以不排演了。 滟贵妃已经被陛下厌弃了。 谁料,陛下无意间走至此地,见到《望晴丝》的戏书被收了,戏服被烧了,瞬间大怒。 询问之下,知道许韵做主,不准排演献给滟贵妃的《望晴丝》竟然要发落许韵。 许韵与唐毅面面相觑,不知陛下对滟贵妃是什么个态度。 滟贵妃嫉妒淑妃,谋害皇子,畏罪自戕,不敬帝王的罪名已定,株连的旨意已下发。 为何陛下还为区区一个戏曲发怒? 难道,陛下还喜欢着滟贵妃?! 许韵猛然摇头,觉得不可能,但对着端帝那张积怒的脸,还是跪下,瑟瑟发抖:“陛下,奴才要进献一人给陛下,此人,此人,与滟贵妃有些关联。臣等废弃《望晴丝》的确不敬妃嫔,但是,望陛下见过奴才进献之人后,再定奴才罪过。” 端帝看着他,听说那人与滟贵妃有些关联,心便猛然一跳,挥挥箭袖,“去吧。” 许韵持着常缨给的调令牌,亲自让侍卫将祈珍从掖庭司里带了出来。 许韵双手拢在袖子里,猛然见了祈珍,立时小跑过去,拉过祈珍,满脸堆笑:“祈珍啊,你终于来了,救救我啊。” 不等祈珍有所反应,许韵便拉着祈珍跑到了畅音阁的梳妆楼,命令小厮给她描眉画眼点绛唇,褪衣换赏上披拂。 金粉腻香胭脂抹,云肩垂带流水袖。 待她梳妆完毕,换了一身旦角儿的行头,便被许韵推上了台。 “我,我不会唱戏。” “用不着唱,姐姐您往那红衣裳的旦角儿身侧一站,只消轻轻抬手,这云袖半遮脸,然后缓缓放下来,露出脸来,就是绝色。给台下人看了高兴就好。” 祈珍慌里慌张站到了戏台上,身前有十一个旦角儿,按照许韵所说,背身站着,待那红衣旦角儿上台,她便走了过去。 往日总在掖庭司受苦,今日便是惹人发笑,下场也没有比掖庭司更差的了。 祈珍依言站到了红衣旦角儿身侧,待二胡声起,祈珍便缓缓转过身来,雪昙色云袖半遮妆面,端的是水杏眼,柳叶眉,微微勾起的绛唇,美的如玉如花。 “滟贵妃?!” 坐在台下梨花木椅上的端帝猛然起身,看着戏台上化着旦角儿戏装的祈珍发愣。 两年前,滟贵妃也曾亲自描眉作妆,穿戴戏服,立在台上,唱一曲《望晴丝》。 她亦是如此,长袖半遮面,目如山下清溪水,声如梁上婉转莺,听得他如痴如醉。 今日祈珍亦在此处,她本就与滟贵妃相貌相似,如今化了戏装,面上不似之处,尽皆被浓妆淡抹隐去,往那儿一站,便是活脱脱的一个滟贵妃。 红衣旦角儿酥腰一转,婉转下了戏台,祈珍不知如何自处。 端帝却猛然叫停了戏,以手指台上的祈珍,吩咐常缨道:“将她带到朕的眼前来。” 祈珍立在台上便见着了他,一身四爪飞蟒蓝底袍,腰系一根镶金玉带,一头乌发尽绾在头顶,以玉簪固定,余下青丝编成辫子,垂在脑后,更显他面如青玉,身姿巍峨如出云山峰。 就在那一刻,端帝的容颜一下子进了她的心。 常缨已来到了她身边,低头轻声道:“奴才请姑娘下台。陛下有话与姑娘说。” 祈珍的心猛然跳了跳,由不得抬抬下巴,狠狠吸了口气。 原来这就是端朝陛下。 赐死她义父,株连整个藩镇府顾碌山手下的陛下,她愣了愣,一张绛唇合不拢。 已有两个小厮上前来,将她引至台后,以温水,为她洗面上水粉,唇上朱脂,更有丫鬟上前来,替她换了戏服,送上一袭粉裙,一件蓝色对排襟扣半身比甲。 换好衣服,被引至皇帝面前,才要行礼,端帝便止住了她,温和道:“坐下吧。朕有话问你。”说着,又提高声音,吩咐常缨道:“常缨,命司隶府顾一速速过来。” “是。” 端帝将低头默然微微喘气的祈珍望了望,良久才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掖庭司,祈珍。”她的声音微微颤抖,如同风中摇晃的一束孤单的花。 “朕问的是你的本名。” “齐窕。” “是,齐朝的齐么。窕是什么窕?” 她低头,面红:“是,窕是窈窕淑女的窕。” 端帝轻轻点头,双掌摩挲,“你与她,简直一模一样。” 祈珍微微抬头,复又低下,“陛下说的她,是滟贵妃么?” 端帝点点头,“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