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谢有你 不知不觉,已是猪年最后一天,而《夺心兰》已经65天了。 65天的宝宝,会哭会笑,会啊呀轻语,会用小脚丫踢掉被子,会回应亲人的逗弄,会记住亲人的脸和声音。 65天的《夺心兰》,是有6第一个宝宝,幼稚,笨拙,但书友们却耐心地看着它,逗它玩,等它长大。 这段日子以来,谢谢各位素未谋面的书友鼓励与支持,如蠹字不会写、银烛饮泪、蓝祤等,尤其是蠹字不会写,每回看到你投下的推荐票,有6都又欢喜又惭愧。 年节,时艰,喜忧参半。 小时候看伯父写春联,他最喜欢写“和顺满门添百福,平安二字值千金”。年少无知,只觉得年年如此,岁岁如此,为什么不写更新潮的对联? 后来渐渐大了,才知道,平安二字确实价值千金。 这段时间及接下来一段日子里,大家都要好好的。 感谢自我封城尽量斩断传染源的人民,感谢钟南山等无数逆行者,感谢出城后主动报备隔离的人,感谢捐献各种物资的好心人,感谢为这场战斗日夜奋战的各行各业。 有6不少从医的亲友亦严阵以待,随时准备上战场,他们中有曾经奋战过非典的70后,有刚毕业不久的90后,朋友圈里都是疫情最新播报与加油打气声。 我们一定会打赢这场战斗。 猪年终过去,鼠年来了,这将会是心情最复杂最难忘的除夕与春节,不论你们身在哪里,希望大家关注最新防疫信息,注意自己和亲友的防护,愿你们和顺,平安,如意。 又:从腊月二十九到正月初六,存稿自动发文,每日更两千字,所欠下字数,初七有6归来后会逐一弥补。 楔子 《姑妄志》:姑橙山有谷,名曰贺谷,其中有溪,名曰贺溪,溪中多玉,有草焉,名曰夺心,赤茎青叶,多银边,蕙血红,夏初花落,化为飞鱼,服之忘情夺心。 书,郁离已经看过多次,夺心兰,也看过多次。 她不明白的是,应该吃草还是吃鱼,才能忘情夺心。 第01章 心中只有一人 黑雾蔓延,铺天盖地的滞闷,只远处一豆微光。 只要到了灯那头就好了。 郁离拼着一口气,继续朝前走去,散乱的发丝被汗水紧紧黏在额上,身上黏糊糊的,不知是汗还是血。 黑暗中厉风怒吼,野兽呜咽,不知隐藏了多少利爪尖牙,而她,是唯一的猎物。 她摸了摸胸前的黑螭木小鱼儿,忍着撕裂般的剧痛,再一次加快了脚步。 终于,她到了灯光前。 虽然只有一盏小油灯,可油灯给了她无尽的勇气和胆量。 前方有细碎的压抑的叫声,仿佛从尖刀丛中滚过来的,空气中随之弥散血腥味。 她想也不想,拿起油灯,向前走去。 没走几步,她看见了一条长长的灯槽,浓郁的灯油味与血腥味交织在一起,迷醉而又危险。 叫声更急,更烈。 她手一斜,油灯上的火焰像野兽舌头般一舔一卷,身边瞬间大亮,灯槽里火仿佛激浪似的向前狂涌,翻滚。 前方,是一具白皙到反光的人体,扭曲成奇异的角度,而人体上方,则是一只毛发披散的巨兽,白牙森森,正对着人体细长如曼陀罗的脖子。 人体艰难地扭转头,咝咝叫道:“离儿,救我!救我!” 是谁?竟然口呼自己名字? 郁离好不容易认出满面血污的正是自己师娘。 “救我!”见她不语不动,师娘急了。 郁离将手中的油灯掷过去,转身就跑,重新投入黑暗之中。 “离儿,救我,救我!你这个白眼狼!白眼狼!” 背后,师娘绝望的哀嚎与狂怒的诅咒,淹没在巨兽的怒吼里。 郁离停下了脚步。 她忽然折返,像离弦之箭,拔刀刺向巨兽。 巨兽胸口中了一刀,血流如注,低下头来,蓬蓬毛发中,是师父的脸,哀伤而怜悯的双眸,静静望着她。 郁离大骇,要冲上前,脚却像被粘在了地面似的,怎么也无法挪动半步。 “师父!” …… 她尖叫着醒来,眼前依旧是无边无际的迷雾,四周回荡着一个满是讽刺的声音:“原来,你还是放不下你师父!” “妖铃,别以为你的罗天九梦阵能蒙蔽我,我不会再上你的当!”郁离拔出匕首,飞快在自己右手中指上拉了一道口子,右手中指往前一甩,血珠如雨,撒出一道弧线。 弧线所到之处,黑雾退散,露出满地黄花,每朵花心隐隐一线白烟袅袅,随风摇摆。 原来,不止是罗天九梦阵,还有黯然销魂香。 确定了这一点,郁离心中反而沉静下来,收回匕首,十指翻飞,口中念念有词,道:“破!” 迷雾瞬间翻卷,奔涌滔滔,聚拢成一条黑色长龙,在郁离身前盘旋起伏,不等她再念咒语,便一声呼啸,窜入高空,不见了。 原来,自己在熟悉的后山,身边的大树上还刻着一个歪歪扭扭的竹字。 那是她五岁刚上山时刻下的,是师父教自己的第一个字。 十年过去,树高了,刻痕也高了。 她转过头,硬生生折断心头迅速拔节长高的记忆,缓缓走向山顶隐隐的红顶小屋(师娘觉得茅草太单调,师父把茅草染成了红色)。 今天是她定亲的大好日子,她不可再颓废,不可再纠结。 从今天开始,一切都成过去,一切都是崭新的,就连她,也是崭新的。 在山路最后的一个转角处,她遇见了师父。 师父正坐在一块大石上,满脸萧瑟,正如身下那块长满苔藓的石头。 她心猛然一跳。师父如此落寞,是为了自己么?他会不会劝阻自己? 她强压着心跳,慢慢走过去,坐在他脚边,低低叫了一声师父。 四周无声,只有她的心像擂破天地的大鼓。 师父嗯了一声。 山风远远吹来,吹过野草木叶,吹过他的黑袍她的白裙,又吹向了远方。 她鼓起平生勇气,道:“师父,只要你说,我就不嫁,一辈子侍候你和师娘。” 他没有出声。 她抬起眼睛,他却望着山下。 “傻瓜,你知道,我心中从来只有一人,那便是你师娘。” “你知道,你明知道的,我心中也只有一人!”她在心中呐喊。 然而,她最终说出口的,却是这一句话:“师父保重。” 她头也不回离开了师父。 师娘笑得很欢喜,就连眼尾嘴角每一根细纹也透着欢喜:“光庭这孩子我看着长大的,善良,性子也温顺,一定会好好照顾你下半生,再不用师父师娘担心了。” “嗯。”她低着头,由始至终,看也不看那个铁光庭一眼。 铁光庭很意外未婚妻对自己毫无好奇心,难道是因为害羞? 一想到声名在外的大法师竹娘子居然会害羞,他便忍不住冷笑。除了自己,还有谁会看到她这一面? 不过,无所谓了,自己吊儿郎当,铁家需要一位强有力的儿媳妇,竹娘子便是最合适的人选。 只是若是娶了她进门,春荣肯定要闹几天,自己还得想个法子,先稳住春荣再说。 他嘴角噙着一丝笑意,抬头见姑姑正笑眯眯望着自己,不由一凛,以为姑姑看破了自己的小心思,转念一想,自己纯属做贼心虚。 姑姑当年便是出了名的不通世俗,又随姑父隐居多年,整日看山养花,哪里还懂得人世欲望纠葛,把徒儿托付给铁家,多半是因为娘家是她能想到的绝无仅有的好人家罢了。 郁离拜倒在地,恭恭敬敬给师娘磕了三个响头,道:“师娘,多谢师娘师父多年照顾,弟子去了。” 她始终不看师娘的眼睛,只怕一看,无数过往涌上心头,再也动不了身子。 我走,只要你和师父好好的! “好,好,好,往后便是人妇了,要——”师娘偏着头想了想,道:“好好做饭!” 铁光庭忍不住笑了:“姑姑,我们家哪里轮到她做饭!家里丫鬟仆妇上百人,竟要劳动闻名天下的大法师竹娘子做饭,传出去,也不怕别人笑话!” 他在笑,脸上颇有几分得意,尤其在讲到上百人之时。 郁离早知道师娘娘家家大业大,不是寻常人家所能相比的,可丫鬟仆妇挨挨挤挤上百人,她一想到那个场面心里便发憷,暗暗决定,进了铁家之后,身边不要人侍候。 师娘脸上微红,道:“姑姑倒糊涂了,离儿进了我们家的门,你自然是捧在掌心里的。” 两人一起下山,铁光庭在前,郁离在后,一红一绿,缓缓远了。 在最后一级台阶前,郁离忍不住回头,乌洞山上绿树浓阴,遮天蔽日,就连弯弯曲曲的来路也遮住了,哪里看得见山峰那一点点红。 “跟我走咯!”铁光庭也转过头来,笑着对她道。 第02章 天下第一 “别走!离儿,别走!” 身后忽然响起师父的声音,他白袍鼓胀,如飞鸟掠来,落在她身边,阳光穿过树叶,落在他脸上,一脸沉痛与不忍忽明忽暗,闪闪烁烁。 郁离静静看着他。 四周一片死寂,只有树叶轻轻摇动,沙沙沙的声音里带着奇特的韵律。 师父朝她伸出手:“离儿,别走!” 曾经千百次想过的场景,终于活生生出现了,终于亲耳听到了他的挽留,她应该欢喜无尽的,此刻,心底却一片苍凉。 “妖铃,你为何一次又一次戏弄我!”她喝道。 师父皱了皱眉头,道:“离儿,你说什么?我——” 她没有回答,左手一挥,一只大大的血玉葫芦骤然出现,葫芦口对准了面前人。 面前人一声轻笑,师父的面容如水波浮动轻漾,转眼变成了另一张熟悉的脸,细长上挑的狐狸眼睛里流露着夸张的悲痛: “你又知道是我!你怎么知道是我?” “除了你,谁那么幼稚!”郁离哭笑不得。 “我不许你走,不许你嫁人!”他向来这样不男不女,没大没小,郁离从小早已习惯,可他这两日过分了,癫狂不成样子,竟拿她心头痛出来玩笑嬉闹。 “与你何干,你又不是人!”郁离淡淡道。 妖铃差点气绝,一把扯住她的手腕:“我不是人,可也知道好歹,你这样稀里糊涂随一个陌生人去了,不怕他骗你卖你?” “别把人想得太好,也别把人想得太坏。”她轻轻一拂,指尖微光闪烁,灵飞针就要激射而出。 妖铃及时缩回手,恨恨道:“行,你走,你嫁,早晚有你哭的时候!” 郁离举步就走,却直直撞上了一个僵硬的身体。 “哈,投怀送抱,这么急不可耐?”那人带着笑意道。 郁离定睛一看,眼前竟是铁光庭,方才一段争斗,撕心裂肺,不过幻境浮梦,一步时光,铁光庭根本不曾觉察。 她恼他的轻佻,一掌将他推开。 铁光庭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脸色一沉,道:“你要谋杀亲夫?” “是不是亲夫难说,你再胡说八道,我不介意——”她举起了左手。 铁光庭立刻求饶:“离妹,是我轻佻唐突了,罪过罪过,原谅哥哥一次,绝无下回。” 郁离哼了一声,径自向前走去。 虽然步履坚决,心头却一阵接一阵的风吹云动。自己这样嫁给一个陌生人,究竟是对是错?对也罢错也罢,山顶那间红顶小屋,再无自己的容身之处。 她已经无法再控制自己,无法日日看着师父师娘恩爱体恤而无动于衷。 山下不远是麻石镇,铁家仆从早等候多时,一见两人,连忙上前行礼。 “去,拜见少夫人!”铁光庭道。 “拜见少夫人!”仆从异口同声道,拜倒在面前。 郁离从未见过这样大场面,顿时手足无措,目光瞥向铁光庭,铁光庭正好半个身子探进马车里。 她只能磕磕巴巴道:“免礼,免礼!” 声音不仅磕磕巴巴,还胆怯得很,郁离都替自己面红。 但仆从们训练有素,并不直视她,更没有议论,上马的上马,驱车的驱车。她如释重负,偷偷舒出一口气。 铁光庭在马车上向她伸出手来,道:“来。” 上了马车,才知道里面别有天地,脚下柔软的波斯地毯,长几上一个个窝洞里镶嵌着各色食盒,食盒里有酒有肉有包子,热气香气交融,简直像厨房。 她问:“有清水吗?” “恩?要洗手?”他在身后厢壁摸索两下,马车地板忽然裂开一个洞,他从中提起一只梅花瓷瓶。 “我是法师,吃素的。”她道,从随身褡裢掏出一只干饼。 他显然很吃惊,勉强笑了笑,道:“我家的法师百无禁忌,荤素都可以的,往后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那我的法术都不灵了。” “这么狠?姑姑他们也真是的,天下法术那么多,偏让你学这些,哎——停车,停车!”铁光庭喝道。 马车停下,车外有人问:“少爷有何吩咐?” “回去麻石镇,有素包买素包,没素包的话素饼也行——算了,还是我自己跑一趟吧!” 他匆匆下车,匆匆离去。 郁离望着阳光下一路翻涌的烟尘,轻轻摸了摸藏在胸前的黑螭小鱼儿。 他虽然年少轻狂,虽然陌生,到底是师娘的侄儿,对自己也是有几分真心的。 三日后,一行人回到红坎铁家,铁光庭的父亲铁如海带着妻女,在门口等候多时了,一见马车,便迎了上来,连道辛苦,安排郁离先去休息一日,再正式与大家见面。 郁离松了一口气。 铁如海把她安置在花园一角的得凤楼,清静,安逸。 房间虽然陌生,只有她一人,她便觉得自在。 公公铁如海乃是天下前十的大法师,她以前见过的,两年前因除妖受伤,曾被师娘接到山上休养。那时候的他,话不多,曾经送过她一支白玉梅花簪子。簪子很精致,她当时欢喜不尽,师娘也十分欢喜,如今想来,当初他们兄妹便已经存了结亲的心思了。 就这样吧,哪里不能驱魔除妖?在山上,在铁家,并无区别。 只是,往后不能见后山那群没大没小的小妖怪了。 一想到后山,她便想到后山那棵刻着竹字的大树,赶紧剪断了思绪,回到眼前来。 不能再想了。 噗,窗外忽然传来轻轻一声。 她随声望去,只见梅花窗破了一个洞,有粉红小蛇蜿蜒游入,顺着窗子滑下,直奔她而来。 她直直望着那条小蛇,小蛇在她面前咝咝吐舌,距离已经不足一指。 她没动。 小蛇忽然身形大胀,砰一声,瞬间炸得四分五裂,黏糊糊的粉红汁液喷满了大半个房间。 郁离身上清清爽爽,没半点汁液。 在小蛇鼓胀的瞬间,她闪电般移动到了房间门口,在爆炸的同时,关上了房门。 门外,一个绿衣小姑娘贴着窗子窥探,听见关门声,不由转过头来,见是郁离,大吃一惊,继而扑上前,一把抱住:“嫂嫂,你真真太厉害了,不愧是我最最喜欢的大法师!” 这自然是小姑子了。 郁离不惯与他人有身体接触,轻轻推开她。 小姑子微微一愣,继而傻乎乎大笑:“你是郁离,郁离是我嫂子了!” 小姑子毫不吝惜赞美之词,把郁离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绝对绝对是天底下第一大法师,又让她看自己的裙子,道正因为郁离喜欢穿绿衣,自己也跟着穿绿衣,终有一天,自己也会修炼成像郁离一样厉害的大法师。 第03章 人命关天 小姑子叫铁蜻蜓,比郁离小三岁,肉嘟嘟的脸,正是如梦如幻的年龄,黏上了郁离,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还嚷嚷着夜晚也要跟着郁离一道,说两人要同榻抵足而眠。 郁离道:“我不习惯与别人同榻。” 铁蜻蜓狡黠一笑,道:“不习惯也不行了,房间脏了,你还能睡哪里?跟你说,我的床很大很大的,睡十个人都不成问题。” 郁离轻轻敲了敲窗纸上的破洞,一缕粉红轻烟漫出,在铁蜻蜓面前盘旋一圈,倏地往远处弹射出去了。 “你再不回去,只怕你那可以睡十个人的床就要变色了。” 铁蜻蜓竖起大拇指赞一声厉害:“不愧是我铁蜻蜓的嫂子!改日,改日我们再一起切磋切磋!”话音未落,人已经远去。 郁离望着她远去的身影,嘴角微微翘起。今晚,小姑娘要一顿收拾,只怕没得睡了。 第二日清晨,铁蜻蜓早早来拍门,道:“嫂嫂,你下手也太狠了吧,几十只小猪娃满地跑,抓不起,撵不跑,哼哼唧唧的,差点没把我吵死!” 郁离没开门,道:“再吵,要你好看!” “别别别,嫂嫂,我如今已经很好看很好看了!”铁蜻蜓嬉皮笑脸道,“大哥托我捎句话,你听还是不听?” 她的声音有点古怪,一时清脆如银铃,一时嘶哑如老妇,而她兴高采烈,竟无半点察觉。 郁离缓缓打开房门,道:“先进来坐坐吧。” 铁蜻蜓进来后,郁离倒了一杯茶,递过去,道:“嗓子哑了吧,喝口茶润润嗓子。” 铁蜻蜓见她倒的是冷茶,不由奇道:“嫂嫂,喝冷茶不好吧?” “是不好,还是不敢?”郁离将一杯冷茶全浇在她头上,又加上一壶。 铁蜻蜓满头满脸都是茶水,跳起来,胡乱抹了一把脸,瞪着郁离,道:“嫂嫂,为何害我!” 郁离不答,一脚踹过去,铁蜻蜓斜着飞出,眼看要撞墙,身体却忽然一个风车转,瞬间立在地上,恶狠狠道:“你如何看出来的?” 郁离不答话,十指翻飞,迅速结了一个诀,喝道:“破!” 话音刚起,铁蜻蜓一头撞向墙壁,只听砰一声巨响,墙壁破了个大洞,她也随之撞出洞外。 郁离赶出去,一条白色巨蟒张开血盆大口,朝她咬下,而铁蜻蜓,站在巨蟒头顶,向她射出无数剑光。 得凤楼的巨响,早惊动了附近的下人,仰头望见那么大一条巨蟒,又见二小姐站在巨蟒头顶,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跑去找主人,道:“妖怪,园子里有妖怪,二小姐被妖怪抓了!” 铁如海举头望去,见园子那边拱起一条十几丈高的巨蟒,正拼命噬咬一个绿衣女子,头顶立着一个人,看不清是不是蜻蜓,但那人摇摇欲坠,危险至极。 他冲去儿子房间,不在,问丫鬟,才知道他又去了春荣小蹄子那里,不由大怒,冲到后院一个僻静角落,一拳把房门打破了。 铁光庭在被窝里被人吵醒,昏头昏脑道:“吵什么!” “吵什么,你这个孽子!你妹妹被妖怪抓了,郁离在斗妖,你还躲在这里!” 铁光庭听到父亲的声音,如五雷轰顶,赶紧爬起来,匆忙穿上衣服,跑出房门:“大白天的,我们家哪来的妖!” 他仰头一望,也呆了。 “除妖杵!”铁如海喝道。 铁光庭如梦初醒,念了铁家祖传口诀,祭出除妖杵,冲到巨蟒身边,一眼看到妹子被吞了一半腿,就算救回,也是残废了,只觉脑子一片空白,握住除妖杵冲过去:“妖怪,我跟你拼了!” “走开!”郁离喝道。 “不,我要杀了它,替蜻蜓报仇!”铁光庭出手如电,瞬间在巨蟒脖子敲了三下。 “她没事,我救!”郁离本来已经控制巨蟒,正要祭出血玉葫芦,被铁光庭一打岔,巨蟒又挣脱了,眼看铁蜻蜓双腿已经一半陷入巨蟒头顶,再迟疑,只怕人蛇融合,真的双腿没救了。 她右手一挥,一点寒光射向铁光庭,左手划了道圆弧,同时撒出一条黑色细绳,勒住铁蜻蜓腰部,用力一拉,竟然把铁蜻蜓连同巨蟒一同拉起,狠狠摔在地上。 瞬间,花园中木倒花残,就连中心假山湖边亭子,也被巨蟒打得粉碎。 “蜻蜓!我的蜻蜓!”铁夫人也赶来了,瞧见这一幕,喊了两声,晕倒在丈夫怀里。 铁光庭方才被郁离的暗器击中,摔倒在地,刚刚爬起,见郁离毫不顾念妹妹,暗暗骂了一声,要纵身飞起,但摔得混混沌沌的,哪里飞得起,就连除妖杵也不知摔到哪里去了。 郁离拖着黑色细绳一头,连续摔了三次,铁家闻名遐迩的花园基本化作荒地。铁如海紧紧盯着巨蟒,见每摔一次,巨蟒便小一些,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最后一摔,巨蟒竟消失不见了,黑色细绳一头,只剩下铁蜻蜓。 铁如海放下夫人,扑过去,才发觉,蜻蜓没事,晕过去而已,然而仔细一看,蜻蜓眉心有个盘蛇状的朱砂痣,而蛇尾并未盘在一起,反而直直向下,乍看上去,有点像棍子上插了一坨大便。 他唰的变了脸色,不敢置信地望向郁离,郁离点了点头。 “那条大蛇呢?那条大蛇怎么不见了?”铁光庭一瘸一拐走过来,“你简直谋杀亲夫啊!幸亏我命大,要不,婚礼变丧礼了!” “光庭!闭嘴!”铁如海喝道,抱着女儿的手不住颤抖。 祸事来了,如非郁离刚好来府,只怕今日铁家鸡犬不存。然而,蜻蜓的命,只怕郁离也无法更改。 “咦,蜻蜓眉心为何多了个朱砂痣?这个朱砂痣,有点熟悉。”铁光庭皱起了眉头。 “你见过?在哪里?”铁如海急急道。 “我隐约见过,可一时想不起来。” “人命关天,你最好快点想起。”郁离冷冷道。 “我、我——”铁光庭越想越想不起来,急得满头大汗。 丫鬟仆妇扶着铁蜻蜓,有一个丫鬟道:“这不是像少爷你送二小姐的香炉吗?” 铁光庭一拍额头,道:“对,对,瞧我这猪脑子,我前些日子送过蜻蜓一只盘蛇铜香炉。” 他抬头一望,父亲和郁离都狠狠瞪着自己,似乎自己做了什么逆天错事: “怎么啦,你们怎么啦?” “孽子!你,亏你还是法师,你害惨蜻蜓,害惨铁家了!”铁如海跌坐在地上。 第04章 不简单 大家正乱成一团,铁蜻蜓忽然睁开眼睛,道:“你们围着我干吗?” “父亲说我害惨你害惨铁家了!”铁光庭脱口而出。 郁离皱了皱眉头。她简直不敢相信,铁光庭有这么蠢。 铁蜻蜓讶然道:“害惨我?我、我——我怎么啦?嫂嫂,我只记得冷茶——” 她及时住口,要替自己最最喜欢的法师打掩护,若是给爹娘和大哥知道嫂嫂曾经泼自己冷茶,只怕他们会说她闲话。 她根本不知道曾经发生过什么。郁离想起她昨日在自己耳边吱吱喳喳的模样,又想到她即将面临的劫难,心中一片酸涩。 “他送你的铜香炉,如今在哪里?”她问道。 “铜香炉?在我房里搁着呢,挺好用的,嫂嫂,要不今晚你也试一试?”她正说着,忽然指了指铁光庭: “哥,你脸上流血了!” 铁光庭伸手摸了摸,反手一看,指腹嫣红嫣红的,微微透着香气,不是血,而是春荣嘴上的胭脂。 “没事,没事,你别怕!”他口中说着,斜眼看郁离,生怕她看出蹊跷,但她面色如常,不由暗自庆幸,幸亏她不涂脂抹粉,也不解闺房之乐,否则自己早被揭穿了。 扶铁蜻蜓起来,她望见一片废墟的园子,又是一阵惊叫,问方才是不是这里来大妖怪了,为何不叫自己来看嫂嫂除妖。 郁离实在不想解释,两臂一伸,把她背起来就走。 铁蜻蜓呵呵傻笑,道:“我居然在最最喜欢的大法师背上,天下几人有我幸运!” 她兴奋得手舞足蹈,忽然醒悟过来,脸上一红,伏在郁离背上,悄悄道:“嫂嫂,你是不是觉得我好傻好傻?” “不傻。” “你想说的是‘不,傻’吧?就算你说我傻,我也认了,哈哈!” 铁如海默默跟着她们身后,听着小女儿无忧无虑的话音,只觉心如刀绞。自己真有能力对付远古蛇王救回蜻蜓吗? 他平生驱魔除妖,经历凶险无数,从未试过这样心乱如麻,心头只有一个念头,若有个万一,如何是好? 铁夫人刚醒来不久,并不知来龙去脉,见女儿平安无事,本欢喜不已,但见丈夫脸色惨白,眉头紧皱,又不时注视着小女儿,不由心中压上了一块大石。 成亲多年,她对丈夫最了解不过,低声问道:“蜻蜓有事?” “小事,有郁离在,没事的!”他握住了夫人的手,只觉掌中冰冷如霜,便轻轻用力,按了一按,以示安慰,他自己一颗心,却空落落的,落不到实处。 到了房间,铁蜻蜓立刻从郁离背上跳下,跑到床头,掀起帐子。 那只盘蛇铜香炉正插在床头屏,还袅袅吐着轻烟。 她伸手要拔,忽然眼前一阵发黑,双耳嗡嗡作响,恍恍惚惚间,有个声音不知自何处传来:“你是我的,我是你的,我们是一体的……” 郁离看见异样,连忙射过去,右手按住铁蜻蜓的天灵盖,伸出左手捏了个诀,划了个半圆,散出神光罩住铜香炉,继而在蛇头上连弹三下,才拔出铜香炉。 香炉刚出,白色轻烟骤然一转,化作黑龙,扑向郁离。 郁离瞥了铁蜻蜓一眼,反而松了一口气。 铁如海刚刚赶到,见到这一幕,心下大惊:“小心,远古蛇王!”他一面喊,一面扯了铁蜻蜓迅速后退。 郁离心一沉,迅速扫了一眼铁如海,见他满面忧虑,并不是作伪,不由在心底叹息一声,左手五指如钩,插入黑龙头顶:“破!” 黑龙化作一团黑雾,如老鼠般乱蹦乱跳,吱吱叫着。 郁离叱道:“滚!”左手一扬,数道寒光朝着黑雾激射而去。 黑雾呼一声往窗外飘去了。 “好险,好险!”铁夫人拍着胸口,“多亏竹娘——离儿了。”话说到一半,她才想起,竹娘子大法师已经是自己儿媳妇了,赶紧改口。 郁离眉头微蹙,一阵恍惚,似乎没发现她的口误。 铁如海推着铁蜻蜓上前,道:“还不多谢你大嫂救命之恩?” “嫂嫂,你真厉害,远古蛇王都给你撵跑了!”铁蜻蜓摇动着郁离的手臂。 郁离摆了摆手,道:“一道蛇王残魂罢了。” 她方才骤然发现,铁蜻蜓眉心那道盘蛇状的朱砂痣越来越淡,越来越淡,淡到仿佛只是指甲不小心擦过而已的痕迹。 她一想便明白了,暗暗恼怒,妖铃可恨至极,居然驱动一道残魂迷惑铁蜻蜓,害得自己把铁府花园都拆了,若是公公知道内情——她心虚地望了一眼铁如海,继而心事重重地叹了口气。 铁如海名列三大法师,却没看出这是一道蛇王残魂,如果真如自己所猜测的那样,师娘替自己缔结这桩姻缘,绝非这么简单。 如果自己这时候提出退婚,铁家会不会同意? 她目光闪烁不定,铁如海何许人也,方才听到蛇王残魂四个字,眼下又见她颇有疑惑,立刻喝道:“光庭,离儿累了,还不赶紧带离儿回房休息!” 身后没有回答,铁如海回头一望,哪里有铁光庭的人影,只怕趁机又跑到春荣那小狐狸精身边去了。 铁夫人见丈夫脸色一变立时要发作,赶紧道:“今天辛苦离儿了,我刚刚让光庭去厨房吩咐做点滋补的!” “哼哼,体贴妻子,这是铁家男人的本分!”铁如海明知道妻子替儿子打掩护,当着新妇的面,又不好揭穿,只好敷衍过去,生怕郁离发现其中蹊跷。 却不知郁离从小和师父师娘生活在山上,环境简单,向来不懂得观言察色,根本没发觉他们在撒谎。 铁蜻蜓倒是看出来了,但怎么忍心当面揭穿伤害大嫂?她暗暗下了决心,为了大嫂,一定找机会好好劝劝,让大哥在大嫂发现前尽早回头。 知子莫若父,铁光庭真的趁机跑回了春荣被窝里,把玩着春荣滑溜的青丝,方才花园里所有的惊吓顿时无影无踪了。 春荣搂回头发,一脚踹过去,不许他挨边。 铁光庭捧住她的脚,用下巴轻轻刮着脚边沿,道:“还生气呢?” “哼,你都有竹娘子树娘子了,还管我死活!” “哈哈,哪怕我有竹娘子树娘子花娘子,她们一不过是铁家的门面罢了,我心头上只有一人,你又不是不知道。”铁光庭在她身边躺下,伸手揽住她的细腰。 “去去去,人家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哪里知道你们的弯弯绕绕!”春荣骂着,突然发出一声娇笑,如蛇般盘在他身上。 第05章 何必客气 郁离还是与铁光庭成亲了。 原因是铁光庭送来一大盒首饰,簪环耳珰,珠光宝气,应有尽有。 她随手抓过几样玩了一会,又扔回盒子里,却发现盒内还有一支碧玉簪,浑身通透,碧水莹莹,簪头只有一节竹节及三片竹叶,简单高雅。 就是那支碧玉簪。 她完全呆了。 “喜欢吗?插上试试?”铁光庭伸手要帮忙。 她飞快抓过簪子,插在头上,对镜端详,怎么看,也不是当时模样。 “呵呵,漂亮,这簪子简直就是为你做的!”铁光庭极力赞美。 她微微一笑,道:“你知道我为什么叫郁离吗?” 铁光庭摇了摇头。 他不敢做声,生怕一个不慎说错了话惹恼了她,若这门亲事最后关头不成,只怕父亲不仅会扒了自己的皮,更会逐春荣出门。 据说郁离乃是姑姑姑父从山下竹林捡来的,也许当时捡到的时候她亲生父母有留下生辰八字和名字? “郁离是竹子的别称。” “啊,难怪你叫竹娘子!”铁光庭搔了搔头,“你不说,我还不知道竹子还有这么一个好听的别名。” 他突然笑起来:“郁离竹子,竹子郁离,姑姑送的这碧玉簪绝对是你的!” 姑姑送的——郁离不由苦笑,拔下了碧玉簪,在掌中摩挲。 “你不嫌弃我来历不明?” “傻瓜,”铁光庭轻轻敲了敲她的头。 一声傻瓜,叫得郁离心中五味杂陈,酸涩难当。 从小到大,师娘严肃,师父温和,犯了错,师娘会责罚,师父不过摸摸头,唤一声傻瓜。有时候,她甚至为了那一声带着宠溺的傻瓜而故意犯些小错误,果不其然,师父依旧摸摸她的头,叫一声傻瓜。 “我们铁家娶媳妇哪里会在意这些!若是十三年前不是姑姑姑父,而是我爹娘捡到了你,那该多好!” 郁离想说,那样两人就不是夫妻而是兄妹了,却又觉得两人远未到可以肆意谈笑的时候。 “那样,我们就可以早十三年相遇,不用等到现在你才进铁家大门!” 郁离悚然一惊,转头望过去,铁光庭双眸晶亮,如孩子般纯真,又如水温柔,比妖铃的罗天九梦阵更让人沉醉。 对上她的目光,他并未回避,反而眨了眨眼睛:“恶心吧?肉麻吧?” 是他了,在他身边,忘记前尘悲喜,安静度日。 郁离拔下碧玉簪,放回盒内。 “这么好的簪子,日日戴着才是。”他拦住盒盖。 “这么好的簪子,好好藏着才对。”她道。 他想了想,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对,大法师果然与众不同,不图一时而图久远。” 她有几分心虚,带着心虚完成了整个婚礼流程。 红坎铁家娶新妇,自是法师界一大盛事,府中张灯结彩,布置一新,从大门到大厅摆设了种种宝物,璀璨耀眼,让人叹为观止。 更让人惊叹的是,许多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法师、大法师,活生生站在了郁离跟前,乐呵呵地恭喜他们小夫妻白头偕老,早生贵子。 铁如海乐呵呵地笑,连声道:“承大家贵言,承大家贵言!” “哈哈,天下排名第九的大法师竹娘子成了铁家新妇,铁老头,你这笔买卖,稳赚不亏!”角落里,突然响起一个分明是挑衅的声音。 “谁,站出来!” “有本事别藏头露尾!” …… 铁家宾客看不过眼,纷纷出言训斥。 角落里倏地站起一个青衫落拓胡子满腮的中年道人,举着一个铜色的大酒葫芦,斜眼道:“是我说的,怎么,我说错了?来呀,来打我呀!” 这分明就是来闹场的,宾客们纷纷望着铁如海,只要他使个眼色,临近的宾客便扑上去给中年道人一个教训了。 铁如海见他形状,猜想莫不是大法师榜上排名第二的邋遢道人?邋遢道人成名已久,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只有大法师榜上寥寥几人知道他喜欢背着一只大大的铜葫芦。 一想到此,他也不揭破,微笑着打圆场:“大家别在意,可能这位贵客一时喝多了,再说,我铁家得竹娘子,的确如得天下至宝,大家应该都替我铁如海欢喜才是,来,敬大家,多饮几杯!” 他一面说一面端着酒杯往中年道人那边去,打算扶他到一边,免得再闹。 中年道人却一个闪避,醉醺醺嚷道:“你、你别过来,就算我戳破了你的如意算盘又怎样,别打我,别打我!” 他嚷得那么响亮,就连刚要和铁光庭离开大厅的郁离也听到了,她不由皱了皱眉头,停下了脚步。铁光庭见她神色有异,以为她真的把道人的疯言疯语听进去了,连忙劝道:“离妹妹,别听他胡说八道!我们铁家娶你,可不是——” “没事,我们走。”郁离道。 大厅角落里的中年道人却用力敲着大葫芦,唱起歌来:“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此歌一起,郁离只觉得霎时一箭穿心,不由捂住了胸口。 铁光庭伸手扶住她,柔声道:“不舒服?先坐下歇一歇?” “不,不用!”郁离几乎像逃跑一般,急急离开了大厅,离得老远,背后歌声仍隐隐传来:“……神君何在?太一安有?天东有若木,下置衔烛龙。吾将斩龙足,嚼龙肉,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 那是师父酒后常敲壶唱的歌,她几乎疑心是师父变身前来,却又清楚,师父作为堂堂君子,又不是妖铃那种无法无天的泼皮小妖怪,绝不可能做这等事情。 只是巧合。 一个喝醉酒的道人罢了。 坐在新房里,她按捺住心头翻滚的热浪,道:“我没事,你先回大厅吧。” “不,你面色这么差,我怎么能离开?”铁光庭端来热茶,送到她手边。 “多谢。”她接过茶杯。 “呵呵,你我夫妻,何必客气?别闹什么举案齐眉,我最讨厌那一套。”铁光庭笑道。 她也笑了笑,再没说什么。 新房里点着熏香,香得那么浓那么烈,如同厚重的棉被紧紧包裹着郁离,逼得她几乎透不过气来。铁光庭似乎也是一样,淡淡的聊了几句,忽然问道:“离妹妹为什么不戴龙凤金手镯?” “啊、那个,太重了。”郁离向来打扮简单,一来方便驱魔除妖,二来不喜欢浑身叮叮当当的。 “重虽重,也该戴上的,那么多宾客在呢。”铁光庭道。 “恩。”郁离虽然应了一声,却没有顺手打开桌上的首饰盒,戴上龙凤金手镯。 铁光庭压住心头不满,正要出声劝她戴上,窗外有个娇滴滴的声音小声道:“公子,方才有人来报,春荣病得厉害,向来服用的温心丸没了,不知公子房中可有多余的?” 第06章 暗鹫 床边立着的两个大丫鬟不由惊讶地抬起头来,望向窗外。 铁光庭也听出了窗外分明就是春荣的声音,只怕迟了她杀到郁离跟前一场大闹,赶紧出去,使了个眼色,低声道:“病得厉害,赶紧找大夫来看看,我房中的药丸也不多了。” 他满腔怒火,却不得不稳住春荣。之前明明已经跟她谈妥了,今晚一个人好好呆着,明日自己会好好补偿她,怎么突然杀过来!若是郁离发现了怎么了得? “大夫不如温心丸对症呀,公子还是发发好心,赏她一颗救命吧。”春荣声音里含着五分委屈七分柔弱,微抬下巴,双眸挑衅地望着铁光庭,却隐隐透着泪光,相比不管任何时候都波澜不惊的郁离,何等迷人! 铁光庭只觉得意动神摇,差点要一把揽住了春荣,连忙吞了吞唾沫,道:“行,药丸在书房梅花格上,你自己去拿吧。” “谢谢公子慈悲。”春荣娇声道,在经过铁光庭身边时,轻轻一甩头,发丝飞上他肩膀,又从胸前滑落,余香袅袅。 不等铁光庭有所回应,她已经快步离去。 铁光庭扭头见春荣一身鹅黄衣衫,仿佛一只黄蝴蝶翩翩飞入了花丛中,不由一笑,再望向窗内,郁离依旧端坐在床前,握着茶杯,若有所思,并未留意自己和春荣的小插曲。 他揩了揩额上的汗,走进房内,道:“茶冷了,我给你换一杯?” 郁离如梦初醒,道:“啊,你说什么?” 铁光庭终于放下心来,笑嘻嘻道:“要再换一杯茶不?” “不用,不用了。”郁离紧紧握紧茶杯,绷紧了身体,生怕他再挨近,她浑身已经起了鸡皮疙瘩。不知为何,此刻的铁光庭,陌生而又慑人,浑然不像之前跑在路上要给她买素包的那位阳光少年。 她错了,本以为自己可以随意嫁给任何一个不是师父的男人的。 原来不是。 就在她要开口时,铁光庭退后两步,道:“我到前厅喝酒去了,有事情,跟她们几个说。” 不用面对铁光庭,郁离松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当晚,铁光庭没有回到新房来,据说喝得酩酊大醉,婆婆怕弄脏了新房,留他在身边解酒了。郁离松了一大口气,她根本没想好如何面对自己和铁光庭的新婚夜。 第二日她睡到将近正午才起来,不免羞赧,可丫鬟仆妇道,是老爷夫人吩咐不可吵醒少夫人的,只管让她安睡。她顾不得吃午饭,去公婆那边请安,在院门口撞见了面色阴沉的铁光庭。 “离妹妹,这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怎么了?” “凤尾山那边遣人来求救,道有妖怪逞凶,已经吃了三十一人,凤尾禅师出手,也被打成重伤。他是父亲老友,父亲应该去的,可不巧昨晚他欢喜过度,多喝了几杯酒,回去时摔断了左腿——” “我去!” “你?不,不,我们昨日才成亲,让你一个新娘子出去除妖,岂不让人笑话我堂堂铁家无人?”铁光庭激动地道,“我去,你留在家里照顾父亲和母亲!” “我擅长除妖,实在不擅长照顾人,我去,你留下。”郁离转身就走。 不久,铁蜻蜓从丫鬟口中得知嫂嫂上凤尾山除妖去了,立马跟着跑了。 铁如海把铁光庭骂得狗血淋头:“让你劝郁离去除妖,你怎么把妹妹也赔上了!若是蜻蜓有个好歹,我剥了你的皮!” 铁光庭一蹦三尺高:“为什么又骂我?又不是我撵她去的,是她自己偷偷去的,腿长她身上,我还能绑住她不成?再说,我又不是她肚子里的蛔虫,怎么知道她要上凤尾山!” “不骂你骂谁?从小到大,你可曾做过一件好事?昨晚洞房花烛夜,你倒好,跑春荣那里去了,你当郁离是什么!”铁夫人也怒了。 “好好好,我从小到大没做过一件好事,行,我就来做一件,休了郁离,免得玷污了她竹娘子的名声!” “你——孽子,混账东西!”铁如海气得差点晕过去。 铁光庭还火上浇油,道:“我混账,那你多生几个有出息的儿子嘛!对了,当初你自己怎么不娶郁离,强强联手,生出来的绝对是天下第一大法师!” 铁如海真的往后一倒,晕死过去,唬得铁夫人连忙扑过去,又是按人中又是呼喊。铁光庭心惊胆战,想了想,出去唤了几个得力下人,一起往凤尾山追妹妹去了。 凤尾山妖怪是一只老藤妖,功力中上,郁离不出十招便将它制服,正要收进自己的血玉葫芦时,忽然听见旁边滕树间簌簌作响,以为还有小妖,出手如电,几枚灵飞针激射而出。 “哎呀,杀-人了!杀-人了!” 郁离定睛望去,从草丛里爬起来的是一个似曾相识的络腮胡子,直到看到那只铜色的大葫芦,她才想起,这是昨日唱《苦昼短》大闹婚宴的道士。 道士仿佛完全忘记了昨日的闹剧,板着脸问道:“这只妖是我的,你为什么抢我的?” 郁离第一次遇到还有人要抢妖怪的,不由道:“嗤,难不成妖怪额头上还刻着你的名字?” “你不信?看看它的额头!”道士一抬手,揪住了老藤妖的顶叶。 老藤妖在血玉葫芦的灵光笼罩下,蜷缩成一团,奄奄一息,给道士揪住顶叶,不由抬起头来,额头上皱纹交横折叠,哪里看得出半个字。 “看到额上这两个字没?不曾,多清楚!我就叫步不曾,这妖怪就是我的!” 郁离第一次见到这样理直气壮耍赖的家伙, “是你的?正好,它出来闹事,吃了凤尾山三十一条性命,还重伤了凤尾禅师,你既是它的主人,就当负起看管不严之罪,咱们好好商量赔偿的事情。”郁离直直盯着他。 道士骤然松开了手,在衣襟上揩了揩,讪讪笑道:“我也就随口一说,天下法师俱是家人,你收我收,没区别!我刚刚仔细看了,它额上哪里有什么不曾,分明是暗鹫两字!” 暗鹫乃是妖族前三的高手,凡驱使的小妖小怪,一概在额上留下暗鹫两字烙印。 郁离暗笑他的胡说八道,谁知目光一斜,却发现老藤妖之前皱纹交横的额头真的浮现了暗鹫两个血字。 第07章 夺心兰 这真是暗鹫的手下! 老藤妖似乎看出了他们的犹豫,立刻气焰大盛,抬高声调道:“你也知道你爷爷是暗鹫大人的?乖乖送你爷爷回去就罢,若有半点迟缓,小心你们——” “收!”郁离懒得听它啰嗦,一扬血玉葫芦,那老藤妖顿时一面哀嚎一面身不由己往葫芦口弹过去,它手忙脚乱间撒出数十长条,要缠在旁边的树上。 郁离右手一扬,数十枚灵飞针激射而出,瞬间割断了藤条,把光秃秃的老藤妖收进血玉葫芦里,回头一看,那个拖后腿的邋遢道人目光炯炯盯着自己,问:“以竹娘子威名,天下之大,何处不可去,为何嫁入红坎铁家?” “天下之大,处处可去,大法师何必在此跟小女子纠缠?”郁离说完,不管不顾,径自去寻凤尾禅师。 凤尾禅师之前小觑了老藤妖,被夹断双腿,见了郁离,颇有几分羞赧。 她耗费了不少灵力,总算保住了凤尾禅师的双腿,后半生行走不成问题。 凤尾禅师感激不尽,要送她一本古书。 郁离推辞不受,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却在背后响起,道:“嫂嫂,怎么可以不收?长者赐,不可辞,你不收便是瞧不起凤尾禅师了。” 来者正是铁蜻蜓,她一面说一面从老禅师手中拿过古书,翻了翻,上面一堆弯弯曲曲的东西,半个字都认不出来。 “凤尾禅师,你又来骗人,这哪里是书!嫂嫂,你别听他的,这老和尚可会骗人了,之前送我一个瓶子,说是什么转命瓶,能把一种动物变成另一种动物,结果呢?” “结果不是真把蝌蚪变成青蛙了?”凤尾禅师与铁家较好,不以为逆,笑眯眯道:“何况,这回也没骗你,是真的。” 郁离一直没说话,此时拿过书,往封面上瞟了一眼,道:“《姑妄志》?” 凤尾禅师一拍手掌,道:“小蜻蜓,你瞧,老和尚没诳人吧,有本事的人和没本事的人啊,的确是云泥之别。” 铁蜻蜓气得面鼓鼓的,还要跟老和尚吵架,郁离轻轻拉了拉她,道:“别跟他计较。” 铁蜻蜓顿时面容突变,笑得春花灿烂,朝凤尾禅师吐了吐舌头,道:“老和尚,我大人不记小人过,这次就听嫂嫂的话,原谅你了!” “阿弥陀佛,原来这世上还有令你听话的人哪,贫僧真是孤陋寡闻了。” 两人顿时又吵作一团。 郁离随手一翻,轻声念道:“夺心兰。” “夺心兰?好怪的名字!”铁蜻蜓顿时被勾起了兴趣,“在哪里?在哪里?” 郁离指着书上道: “姑橙山有谷,名曰贺谷,其中有溪,名曰贺溪,溪中多玉,有草焉,名曰夺心,赤茎青叶,多银边,蕙血红,夏初花落,化为飞鱼,服之忘情夺心。” 忘情夺心! 郁离只觉心神炸裂,抬眼望去,凤尾禅师眼观鼻鼻观心,似乎并未发现她的异样。 铁蜻蜓本来看着弯弯曲曲的蚯蚓字已经头大,此刻听了名曰名曰一大串连绵不止,更是一个头两个大,劈手夺过古书,要掷还给凤尾禅师。 凤尾禅师手指微动,铁蜻蜓动不了,嚷嚷道:“老和尚,欺负我一个弱女子,有意思吗?当心我让我嫂嫂铲光你寺里的凤尾竹!” 郁离拿过书,向凤尾禅师道一声告辞,拖了铁蜻蜓就走。 铁蜻蜓仍然嘟嘟囔囔,郁离问:“你可听说过姑橙山?”近年来,她除妖降魔,踏遍天下,创下不小的名头,却从来没有听过一座山名叫姑橙山,更没听过一种草名叫夺心兰。 也许,是因为自己只注意妖魔,没留心山河? “姑橙山?没,没听过,肯定是那老和尚乱编的,嘲笑我做小姑子!”铁蜻蜓劝郁离千万别相信老和尚,自己给他骗多了,就连父亲,也曾经几次遭殃,给他骗去了好几样法宝。 “他是你父亲的好友?”郁离问。 “对,多年好友,多年好友都骗,你说老和尚是不是人!”铁蜻蜓仍愤愤不平,郁离却再次乱了心神,所谓《姑妄志》夺心兰云云,莫非是公公早知自己的心事而故意借凤尾禅师的手警告自己? 她一路惴惴,时而觉得不该胡思乱想,时而觉得不该胡乱成婚,时而又觉得铁府同样荆棘丛生,不如除妖路上自在。 手中忽然多了一个暖烘烘的纸包,她望向铁蜻蜓,铁蜻蜓有点羞涩道:“嫂嫂还未用早饭吧?这是桂花饼,可好吃了,又甜又香,你试试看?” 郁离跟随师父师娘,从小饮食清淡,不喜欢味浓的东西,但望着铁蜻蜓殷殷双眸,不由自主打开了纸包,折了小小一角饼,放入口中,道:“哎,真甜。” “好好吃吧?往后我天天给你买,你想吃什么我都给你买!”铁蜻蜓神采飞扬。 郁离把纸包包好,放入怀中,道:“不用麻烦的,我随意吃就好。” “不,不行,你是我嫂嫂,是天底下最厉害最厉害的大法师,怎么可以随意吃?必须符合你大法师的身份,要不我的脸往哪里搁?” “你再乱跑,你的脸搁哪里我不知道,腿肯定搁家里了!”铁光庭迎面而来,见了活蹦乱跳的妹妹,气打不过一处来。 “有我嫂嫂做靠山,天底下妖怪奈我何?”铁蜻蜓一把抱住了郁离的手臂。 “啊,离妹妹,妖怪怎样?” “老藤妖,收了。” “那凤尾禅师呢?” “断了双腿,治了,往后行走不成问题。” 铁蜻蜓见他们夫妻问答一板一眼,丝毫没有新婚夫妻的甜蜜,不由大急,道:“大哥,畅意楼本月周年大酬宾,你不带嫂嫂去试试?” 铁光庭望向郁离。 郁离并未回应他的目光,而是淡淡道:“有点累,不去了。” “辛苦离妹妹了,改日一定请离妹妹去畅意楼。”铁光庭松了一口气,同时又有些不自在。不知怎的,见郁离这副疏淡的模样,他便想起府中的春荣,女人嘛,没几分娇媚,与男人有什么区别! “有个问题,想请教下。”郁离本该唤句夫君,但这两个字,如同禁制,怎么也出不了口。 铁光庭瞬间提高了警惕,不由挺直腰背。哪个不知死活的朝郁离嚼舌根了,回去定打三十大板! 第08章 头等大事 “你可听说有座山叫姑橙山?” “没,从未听过。” 原来问的根本不是春荣的事情,铁光庭又松了一口气,想起春荣要的最新款簪子还没着落,托词自己到畅意楼给郁离买点心,先行离去。 铁蜻蜓本来要将郁离大战妖怪的功绩和古书什么的一股脑儿向他炫耀的,谁知大哥竟跑了,好生没趣,吊着脸,苦兮兮跟在郁离后面,但没走几步,想起自己就跟在最最佩服的大法师身后,天底下有几人有这样机会,又转悲为喜,叽叽喳喳问起郁离以前的事迹。 郁离一向性格冷淡,因铁蜻蜓年纪小且活泼,忍着性子边走边听,也隔三差五答一两句。 回到府中,她本要向公公铁如海汇报此行经过,婆婆拦住了,道公公刚服药睡下了,若有什么要说的,等晚上再说吧。 郁离点了点头。 她也不喜聒噪。 回到得凤楼,府中其他的丫鬟仆妇早听说了她比凤尾禅师还厉害,降伏了大妖怪,一个个借口送茶送水的跑来看大法师,暗中啧啧称奇,不过是个十多岁的小姑娘,眉眼细致,身材纤瘦,哪里就看得出那么大的本事? 郁离心中不耐烦,索性关了楼门,径自在房中安睡。 当晚,公公并未召见她,铁光庭倒送来两盒畅意楼的招牌点心,一盒小酥鱼,一盒玫瑰肉饼,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她统统赏给了得凤楼的丫鬟们,喜得丫鬟们个个眉开眼笑,说从未见过这样善良体贴的主子。 从那天起,方圆数百里内某某地出现妖怪的消息不断传入铁府,代表铁府出外降妖除魔的都是铁家媳妇,大法师竹娘子。 红坎除妖世家铁家的名号,重新被当当当打响,回荡在青苍大陆,钱财法宝水一般流向铁家。 公公当着郁离的面,或者向其他人,都赞不绝口:“咱们家这媳妇,何等能干,真真赛儿子!”铁家的藏宝室钥匙,直接交到郁离手中,要什么法宝,不用问,直接取。 公公还特别为她重金定制了一辆云车,车厢金光闪闪,由两只五百年金鸾鸟驾驭,飞驰空中,又轻便又平稳。她觉得太招摇,公公却道,那是铁家的脸面,也是她大法师竹娘子的招牌,必须让人过目不忘。 婆婆怜惜她长年累月奔波,每次归来,都炖各种滋补汤水送到得凤楼,又埋怨自家儿子偷懒贪闲,不替她减轻点负担,让好端端一个儿媳妇忙得跟陀螺似的。 “不过你放心,他最近懂事了,每日在府中苦练,过不了多久就会陪你一同出去的。” 铁蜻蜓闹了几次要跟嫂嫂出去扫荡天下妖怪,铁如海不让,关了几个月,再闹,直接被送到外婆家去了。临走前,她有心要跟嫂嫂告别,但等了又等,始终不见嫂嫂回来,只能留了一封厚厚的信,托丫鬟转达。 过了月余,郁离才归来,见厚厚的信中小姑子再三叮嘱她保重,又再三交代要等她学成归来一起闯荡,心头颇有几分感动。 其实,相比在府中闲坐,她更喜欢在外奔波,妖在身旁人在路上,心也是满的,不去想,不去念。 或者,这也是师父师娘同意这门亲事的原因,自己获得安身之所,铁家也获得了名利,双赢。 这回,她斩除一只百年象牙箸精时不小心腿上被刺了一下,起初只是小小一个红点,抹了点铁家祖传灵药,也不在意,继续上路。 谁知红点肿胀溃烂变红疮,几经灵药、灵力疗伤,竟不奏效,影响了行走,继而陆续发作,影响了灵力运行。 不得已,才回到红坎铁家得凤楼休养。 小姑子的信还没看完呢,婆婆闻讯,又带着满满当当的汤水过来慰问。 她如前推辞,说自己向来习惯茹素,饮食简单,不用劳烦婆婆这样劳碌。 “相比你一年三百多日在外奔跑,娘这算什么劳碌?你是咱们铁家的大功臣,别说喝点汤汤水水,就算要喝娘的血,娘也是愿意的。只是离儿呀,你别怪娘说句不中听的,除妖是法师的头等大事,生孩子可是女人的头等大事,你和庭儿成婚已经一年,有没打算什么时候——” 郁离勾着头,不做声。 “咳咳,有没打算什么时候生个孩子,娘身子骨硬朗着呢,生了孩子,娘一手帮你带,你出了月子,尽管除妖降魔去,娘绝不说一个字。” 孩子。 郁离心头像灌满了隔夜浓茶,又苦又涩。 这也是她宁可在外奔波不愿回府的原因。 作为一个弃婴,又从小看着师父师娘两人相对,她从未想过生孩子,哪怕是在她答应嫁入铁家的时候。 也没人提醒过她,成亲了就要生孩子,非生不可。 若是早知道这一点,她宁可背负忘恩负义骂名,一个人流浪天下,也不会嫁入铁家的。 她不知道怎样去面对一个孩子,不知道怎样做一个母亲。一想到哇哇大哭的婴儿,她便阵阵烦躁。 “离儿,你是个乖孩子,娘不愿意为难你,只是女人啊,就算再厉害,没个孩子,总觉得孤单的,如今你如今满脑子的妖怪,还不懂,再过一两年,慢慢就懂了,别怪娘催你哈。” 郁离苦笑。 婆婆是个好婆婆,见她神色厌倦,不再多言,亲手替她换了药,匆匆离去了。 郁离刚准备睡觉,铁光庭来了。 一年时间,铁光庭比初见时还高了,乍一看,像个陌生人。 一年里,他们的确像陌生人。 铁光庭来得凤楼的次数,屈指可数,每次匆匆来匆匆走,话也没说几句,仿佛郁离浑身长满了刺似的。 郁离能除妖,会降魔,辨别得了三千种妖怪的变化神通,却始终猜不透铁光庭娶自己的心思。 或者是自己的原因,她根本没下心思猜。 这一次,他来,依旧是送礼。 法宝、衣裙、首饰、点心,大盒小盒,满满当当堆了一桌子。 她随手拿起一个红绸盒子看了看,里面是支红珊瑚嵌红宝石石榴簪,晶光四射,栩栩如生,实属上品。 见郁离拿着石榴簪沉思,似有几分心动,铁光庭不由想起父母的一再叮嘱。 第09章双管齐下 要尽早生个孩子。 孩子是最好的束缚。 “虽说她排名第九,但声名大盛,天底下觊觎她的多着呢,若无一个孩子绑定,只怕迟早给有心人挖了去。再说,这两年,她替我们铁家壮了门户,收了无数法宝,你也该出去走走了,再不出去,只怕天底下知道竹娘子,不知道红坎铁家。” 如今,她受伤了,正是双管齐下的好机会。 铁光庭上前两步,伸手扶住郁离,道:“腿还没好呢,别站久了,坐着慢慢看,好东西多着呢。” 郁离坐下,正好避开了他的手,把簪子放回盒中,道:“谢了,你拿回去吧,哪个大法师出外除妖还满头叮叮当当的?” “什么拿回去,就是给你买的,哪有再拿回去的道理!看你也精神,不如给我讲讲这一趟除妖的经过?” 郁离有点惊讶。 铁光庭天赋颇高,人也聪明,但不喜用功,法术在世家子弟中不过中等,与自己相差太多,平时最不喜欢听到自己说除妖历程,若是来得凤楼恰好遇见丫鬟问自己除妖经过,总露出一脸不耐烦,这回倒转性了? 想起婆婆说他在家苦练,也许这段时间给公公逼狠了,下了一番功夫吧。 两人向来说话不多,要说,一时之间,竟不知从何说起。 铁光庭把桌子收拾出一块空当,又斟了一杯热茶递到郁离手中,道:“没事,慢慢想,讲个最惊险的。” 最惊险的? 郁离满脑子搜了一遍。 最惊险的,莫过于自己从那个神出鬼没的邋遢道人步不曾手中把作死的妖铃救了出来。 只是,这等维护小妖怪的做法,定不为铁家所理解。 她随口说了一个,替某大户除小狐妖时,发现梁上有巨鼠足迹,顺藤摸瓜,把邻家的老鼠精也抓了。 她不善言辞,平铺直叙,故事讲得一点也不精彩。 铁光庭却像第一次听到鬼故事的孩子似的,时而惊叹,时而拍掌,两眼光芒熠熠,让第一次讲故事的郁离心里又满足又骄傲。 “再说一个!”铁光庭催促道。 郁离又抬头看了他一眼,见他一脸期待,心中也欢喜滋生,又讲了一个故事: 败家子贪财好色,贱卖祖上辛苦收集的古籍,成精的书蠹气不过,化作清秀佳人,带着几只小书蠹化成的丫鬟,几番戏弄教训,把他整得死去活来,把古籍送到了珍惜它们的书生手中。 “那书蠹不算做什么伤天害理的坏事,我转送到乌洞山安置了。至于那书生,哪怕是眼睁睁看着书蠹露出原形,还不相信那不是美人而是书蠹,小荣小荣的嚎个不停,也不知哭死了没。恩,小荣是那书蠹美人的名字。” 讲完了,郁离喝了一大口茶,却没听到铁光庭的喝彩声,一抬头,见他面色红红白白变幻不定,心想要糟,莫非他误以为我指桑骂槐,讽刺他是败家子?要说两句话解释解释,又怕越描越黑,沉吟间,她握住了茶杯。 房间内一片寂静,只听见远远传来花园里丫鬟放风筝的笑声,还有得凤楼边竹林沙沙叶响。 竹叶萧萧,她忽然想起了乌洞山。 难道是方才提到乌洞山,他误以为自己未经婆家允许私自回去? 一年奔波,她始终不曾回过乌洞山,好几次她坐着云车从乌洞山上空匆匆经过,还隐约看到山顶小小的红屋顶。 不是不想回去的,但近乡情怯,往事奔涌如潮冲刷着胸膛,生怕见了师父便缺堤。 那之前的离开还有何意义? 她却不知,铁光庭做贼心虚,听到小荣二字,以为郁离知道了春荣的存在,心中有气,故意试探自己的态度。 他想了又想,生怕自己表态不好惹怒了她,那父母所交代的事情就完了,青苍大陆休夫者多多,自己万万不可让郁离成为其中之一。 此刻铁光庭见郁离面色凝重,心念急转,连忙道:“小荣小荣,这名字倒也寻常,那书蠹美人喝了那么多墨汁,白喝了!” “不会,我觉得小荣这名字简单又好听,挺好的,真要从古籍里翻个名字出来,才真是卖墨了呢。” 郁离想到那如雪如玉的书蠹美人咕噜噜喝墨汁的模样,不由微微一笑。 她本来纤瘦,这一笑,如新荷初绽,清冷中透着几分稚气,仿佛下一刻就要响起银铃般的笑声。 铁光庭只觉得心砰砰乱跳,定一定神,面前的郁离又恢复了平时端正无波的模样,别说笑声,连笑意都没了。 “累了?来,先去歇息歇息。”铁光庭道,伸手扶住了郁离的手臂。 他明白,欲速则不达,像郁离这种冷淡性子,若是一时情热逼急了,只怕像兔子似的窜出去不再回头。 郁离的确累了。 不是身子疲倦,而是精神倦怠,对一个不那么熟悉的男人讲故事,是很费劲的,往后能免则免。 从那日起,府中丫鬟仆妇十分欣喜地看到,大少爷铁光庭的影子像粘在了得凤楼似的,每日几趟往得凤楼跑,送吃的玩的,还带了几个演皮影戏的,给少夫人演了好几场皮影,不演才子佳人,而是演降妖除魔,逗得少夫人笑眯眯的。 铁如海闻讯,不由心花怒放,多喝了几杯酒。 铁夫人也乐滋滋的:“庭儿总算明白媳妇的好了。” 整个红坎铁府,只有一人不高兴。 到铁光庭身边以来,他第二次因为那个干巴巴的竹娘子离开自己了。 之前还信誓旦旦说心头只有自己一个,如今整日盘在得凤楼,若再盘几日,怕是孩子都有了。 春荣遣小丫头去了几次找铁光庭,人都没来,顿时疯了似的,把房间里能砸的都砸了,让小丫鬟再去。 小丫鬟缩头缩脑道:“大少爷说了,若是敢去得凤楼惊扰,他把我的脚都砍了!” “你怕大少爷砍脚,就不怕我抠了你的眼珠子吗?去,告诉大少爷,我疯了!” 小丫鬟撒腿就跑,跑到偏院以外,停下了脚步。 她不敢得罪春荣,更不敢得罪大少爷与少夫人。 毕竟,春荣张牙舞爪,看似威风八面,仅仅限于偏院中,实际连名分都还没有。 铁如海听闻春荣撒泼,立刻令管家把春荣关起来,不许她出偏院半步,若敢再闹事,直接送丹炉连妖怪一起炼化了。 老爷子的手段,春荣算是领教过一次的,不敢不听,暗地里咬牙切齿,恨不得吃郁离的肉。 第10章 人妖各异 苦巴巴等了两日,铁光庭才来偏院。 春荣正要使出手段,铁光庭却道自己奉老爷子之命,要出去一趟。 她满肚子的怨气汹涌而出,声音不觉也提高了八度:“你要与她一道出去?” “自然。”铁光庭道,“你且忍耐几日,我很快便回来了。” “忍忍忍,你只会让我忍!从你去乌洞山那天起就让我忍,好,我命贱,我认命,忍了,哪怕这些天你和她在得凤楼卿卿我我,我也忍了,因为我相信你说的,你心里有我!” 春荣揩了揩泪珠:“可如今,你又要我忍,忍忍忍,忍忍忍,究竟要我忍到何时?再说,我能忍,我肚子里那个可忍不下去了!” 铁光庭一愣,看了看她,又看看她的肚子,肚子似乎和平时没什么两样,迟疑问:“你,真的有了?” 春荣握起拳头便往肚子上狠狠擂去,吓得铁光庭魂飞魄散,赶紧接住她的拳头,揽她入怀,柔声道: “你这又是何苦?明知道我心里只有你——不,还有孩子。我出去,也是为了你和孩子的前途,若是我也积累足够功勋升了大法师,还怕她骑在我们铁家头上不成?到时候,你要住得凤楼便得凤楼,不喜欢,我们便新建一座得荣楼,更高更大更漂亮!” 春荣虽不管外头风雨,也知道法师升级需要杀妖降魔,积累足够功勋值,经寒云宫确认之后,才能拿到升级勋章,有郁离这位大法师在旁协助,大少爷自然事半功倍,不由破涕为笑,含着两包泪珠,道:“你,到时真舍得?她可是大法师榜上第九人!” “哼,我父亲还是大法师榜上第三人呢,迟早我要把她踩下去!你且再忍一忍,别气坏自己,更别气坏了我儿子。” 铁光庭说好说歹,又送上足够诚意的珠宝,总算稳住了春荣,春荣又要他许诺,只和郁离同路,不可与她同车同住同食。 铁光庭一一赌咒答应,春荣斜眼道:“我在家里,你在外头,别说同车同住同食,就算同这个那个我也不晓得,我不管,就算你和她之间有了孩子,我的孩子也是老大!” 铁光庭又一番安慰,好不容易才脱身,去到父亲那边辞行,顺便告诉他春荣有喜了,自己不在时,多多照顾春荣。 “上天保佑,祖先保佑,我铁家有后了!”铁夫人喜不自胜,立刻要去祠堂烧香禀告,又想着要去寺庙里还愿。 “胡闹!此事得瞒,若是在郁离面前透了风声,只怕庭儿升不了大法师!”铁如海想得更现实一点,“听闻青罗帝国皇室除魔团已经有人暗地里与郁离接触,一个不好,郁离跑了,咱们铁家又要颓了,你祖父,死不瞑目啊!” 三人商量妥当,安排春荣住到铁夫人院中,由铁夫人亲自照顾,她院里仆妇老成,个个谨言慎行,绝不会透露半点风声的。 谁知人算不如天算,郁离感念婆婆在自己养伤时的体贴照顾,临行前亲自到婆婆院里辞别。 春荣恰好从厢房走出来晒太阳,晃着满头珠翠正得意,劈面撞见郁离。 二人从未正面相遇,但她听丫鬟仆妇说多了郁离的形容,此刻一见绿衣,便明白眼前女子就是郁离,瞟了一眼,的确瘦跟鬼似的,没什么女人味,应该绑不住少爷的心。 郁离长时在外,来婆婆院里次数不多,对院中丫鬟仆妇没认识几个,自然没在意春荣,快步从她身边过了,吓得旁人满头大汗,怕郁离闹,更怕春荣闹。 短短十来步,就像一步一步踩在她们的心上。 春荣扫了一眼面如土色的下人,在心中冷笑:都当自己是不识好歹的呢,吃住在老夫人身边,就算老夫人也当自己是心尖尖,犯不着生事端。 有人想劝她回房间,她偏不,就杵在院中,自己不说不动,但若是姓郁的看穿了,那是她的问题。 铁夫人此刻也有点心慌慌,但到底久经风霜,含着暖笑,三言两语又感动了郁离,还拿出一道灵符,道乃是自己一跪一磕爬了三千多级台阶求来的,最灵验不过,放在身上,保平安。 郁离对符箓也有涉猎,目光一转,早已看出是道求子符,心中颇不自在,但不好当面拂婆婆的好意,便拜了拜,收入囊中。 铁夫人喜之不尽,道声等你们好消息,亲自携了她的手,送她出院子。 春荣见老夫人如此,连忙低头避过一旁,趁她们出门,蹑手蹑脚正要缩回房中,听见老夫人道:“你肚子里是什么,你我都清楚,留你在此,也只为了庭儿,若敢多生事端,不用他们爷俩动手,我送你!” 春荣连道不敢不敢,自此安分守己,苦等铁光庭回来。 铁光庭此时鸟出了笼,哪里还记得什么春荣秋谢,一时乘坐着郁离的云车穿云破风,一时祭出除妖杵唬得隐藏的小精怪没命的逃,好不威风。 郁离走在路上,不紧不慢,始终拒绝铁光庭一起坐云车的邀约。 但令铁光庭惊讶的是,每次他停下,郁离居然在前面。 惊讶归惊讶,铁光庭从未忘记,此行任务,便是积累三万功勋荣升大法师。 郁离很主动,根本不用他动手,便禁制妖怪,由他收服。她甚至连那个大闹婚礼的怪道士的妖怪都抢了,气得道士哇哇乱叫。 他叫归叫,下一回,依旧被郁离抢怪。 有郁离的帮助,短短三个月,铁光庭已积累了两万五千功勋。的确如凤尾禅师向父亲所说的那样,她是自己的福星。 看样子,不消一月,他便可荣升大法师了。 但余下五千功勋,反而难得,因为寒云宫验证日期渐渐近了,各大门派及世家出来行走的子弟也渐渐增多,经验丰富的妖怪纷纷选择了隐藏。 郁离带着铁光庭,一直杀到青罗帝国边境,都没找到什么大妖。 眼看离八月十五只有不足半月,铁光庭越来越烦躁,无意中遇上一只连话都不会说的小妖,竟然一杵打个粉碎。 “它年纪尚小,不曾作恶,为何要害它性命?” “妖就是妖,杀它需要理由吗?”铁光庭不以为然。 “它不曾作恶,等级又低,杀它做什么?若怕它长大了作恶,大可以送到乌洞山,由我师父师娘看管。” 铁光庭满肚子都是气。相处几个月,这个铁板似的竹娘子话是多了,但依旧不晓人情世故,遇事不懂转弯,一个小妖怪而已,杀便杀了,啰里啰嗦的,没看出本大爷心里不爽吗?还要送到乌洞山,分明就是故意浪费自己的时间! 乌洞山—— 他忽然想到了一个绝妙法子。 第11章  偏私 对付郁离,自然是小菜一碟。 他知道她的死穴,当即板起脸,斥道: “好啊,你总算暴露真面目了,说到底,你就是不想我晋升大法师!” 这么重一块大石头当面砸来,郁离受不了,他老是自以为是,咄咄逼人,仿佛他永远是对的,错的都是自己:“不想的话我还带你除妖?” “你确定?” “无聊!” “好,你想的话就好办了!我绝不要再浪费一年大好光阴,离妹,带我到乌洞山。” “乌洞山?”郁离本以为他要找师娘求助,见他目光炯炯跃跃欲试,顿时明白他的如意算盘,心中一沉,立刻拒绝: “不,不可能!” 绝无可能。 她怎么可能为了他早日晋升大法师而害了后山众妖性命? “不可能?是我重要,还是你的妖怪重要?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跟乌洞山那只妖怪眉来眼去!” “你——你胡说八道!”郁离气坏了,偏不会骂人,“我跟妖铃清清白白的,他只是朋友!” “朋友?谁跟妖怪做朋友的!说出去,大法师榜第九人竹娘子宣称跟妖怪是朋友,谁都不敢相信吧。” 郁离不想再跟他说话,转身就走。 铁光庭上了云车,漫无目的游荡。 等云车落地停下时,他习惯性往前望,前面空空如也,不见熟悉的身影。 长本事了,还玩失踪! 不要紧,最多三天,不,最多半天,她就乖乖出现了。 郁离此时就在乌洞山山脚。 她心烦意乱,运用行云咒,乱走一通,等收敛心神时,才发觉,自己竟回到了乌洞山,一年多来想也不敢多想的乌洞山。 她坐在一块石头上,顺着弯弯曲曲的山路,仰头望山上。 时已八月,山上依旧树木葱茏,看不出半点秋意,也看不到那小小的红屋顶。 真不敢相信,转眼将近年半,下山,仿佛就在昨天。 她随手捡了一枚叶子,含在唇边,气息一送,吹响了小曲《梦花铃》。 这是妖铃教她的曲子。 只要在乌洞山吹响这一曲,就算妖铃在洗澡,也会裹着袍子立刻出现。 妖铃没来。 上回才从臭道士手上把它夺过来,送回乌洞山了,难道在回来的路上出事了? 妖铃是她从小到大的伙伴,她从未把他当妖怪,一想到他可能被抓或被杀,郁离赶紧屏息凝神,运用灵力,默默感受妖铃的存在。 不,妖铃还活着,就在乌洞山后山。 也许他睡着了? 不管怎样,妖铃未如约在自己面前出现,这是头一回。郁离担心他有事,赶紧跑到后山看一看。 这一看,不由心神俱裂。 铁光庭挥动着除妖杵,如拍黄瓜似的,一杵一杵砸着小乌洞前的妖怪,砸得血肉横飞,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味。 而小妖怪们为禁制所锢,无从躲避,只能任他杀戮。 眼看除妖杵砸向一只小花精,情急之下,郁离右手一抖,一枚灵飞针激射而出,打在除妖杵上,震得铁光庭右手掌心鲜血淋漓。 “住手,快住手!”她飞射过去,托住了除妖杵。 “你想怎样!”尽管右手已伤,铁光庭仍握住除妖杵不放。 暂时逃得性命的小妖怪趁机躲到一旁,纷纷把希望的目光投在郁离身上,期待郁离能救自己一命。 “离姐姐,你来了!” “离姐姐,救命啊!” …… 郁离看了看那群非死即伤的小妖怪,怒气勃然: “你疯了,敢在乌洞山大开杀戒!” 她忍不住夺过除妖杵。 除妖杵乃是铁家祖传法宝,由秘咒驱动,就算郁离乃是大法师第九人,没有秘咒,根本不可能运用除妖杵,铁光庭没有丝毫担心,抽出怀中丝帕,缚住手掌,冷冷道: “你又发什么疯!这是姑姑让我杀的!它们在这里也毫无用处,死了倒好,替本公子换功勋!” 师娘为了让自家侄儿晋升,居然屠杀了师父收集豢养多年的妖怪? 郁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师娘!怎么可能!” 话虽如此,见铁光庭如此笃定,她明白,他的确是奉了师娘之命来此屠杀的。 这一刻,她心中无限悲愤与苍凉。 师娘就如此偏私? “妖怪的用处不就是死吗?要不,你第九人的名号何处得来?” “我除的妖怪,每一个都是作恶多端,死有余辜!”郁离忽然醒悟,自己根本犯不着跟他纠缠:“就算师娘答应,我师父也绝不可能答应!” 师父向来主张对妖怪要一分为三:作恶多端者,杀无赦;作小恶者,禁锢教养;从未作恶者,任由它们生活。 铁光庭与师娘这样肆意妄为,定是瞒着师父的。 “你确定?不如你找到姑父,问一问,作为侄儿的我,有没资格砍几只小妖换功勋!” 郁离怒气更盛,在除妖杵上硬生生捏出了手印: “你敢!你若是再动它们一根毫毛,我便——” 嗖嗖风啸,一道灵箭射来,砰然暴裂,师娘的声音回荡后山: “郁离,你眼中还有没有我这个师娘!庭儿,无须再跟她啰嗦,此事姑姑做主!” 师娘的声音威严而冷硬,如磐石压在郁离心上。 她自幼在乌洞山长大,早了解师父师娘的性子。 师父外冷内热,就算自己做错了事情,稍一求饶,师父便摸摸头放过自己,而师娘外圆内方,说一不二,凡事若是她觉得自己错了,便是自己错了,就算师父出面求情,也毫无转圜余地。 然而,要她眼睁睁看着相伴多年的小妖被杀,她做不到! 师父不出手,那就自己出手,铁光庭那家伙不是要功勋吗?好,那就给他功勋! 她啪的跪倒在地上,运用灵力,对着山顶小红屋道:“师娘,离儿蒙你与师父多年抚养教育,不曾报答分毫,心中惭愧!离儿今日再求师娘一件事,请师娘放了后山诸怪,离儿、离儿自会帮——帮忙拿到五千功勋!” 又一道灵箭飞来炸响: “如何保证?” 郁离咬了咬牙:“我带他上摩星崖!” “好,获功勋,护他周全,如两者不成功,大小乌洞的妖怪,一个不留!” 第12章 摩星崖 两人就此约定。 小乌洞的妖怪暂时逃得性命,本应该欢喜的,可听郁离要再上摩星崖,纷纷哀嚎苦劝她不要去。 两年前,郁离为了晋升大法师,奉师命杀上摩星崖,九死一生,遍体鳞伤,下山时,重重干了的血垢把衣袍浆得硬如木板,同样硬邦邦的头发洗了五遍还是红的,最后是小花精贡献了自己的花露,泡了大半日,才清洗干净。 如此惨况,它们怎么忍心她再经历一次? “没事,没事,你们放心,我呀不是两年前的我了,别忘了,第九!”郁离故作轻松,小花精哇一声哭了。 铁光庭呆立一旁,脑子里仍晕乎乎的。 摩星崖,魔族聚居的摩星崖,妖族高手暗鹫的地盘,仍是法师水平的自己,上摩星崖?根本就是活腻了! 虽然郁离保证护自己周全,万一她一时疏漏呢?万一她故意害自己呢? 听闻暗鹫乃是杀人不眨眼的怪物,专食人心人肝,自己如果落到他手里—— 一想到摩星崖群魔乱舞齐齐开餐的场景,铁光庭便头崩欲裂,数月除妖生涯锤炼出来的勇气与骄傲,顿时随风飞走了——他是急着刷五千功勋,但若是小命不保,这一切还有何意义? “姑——”他要向姑姑求助,撒娇,明明有更简单更轻松的法子,为何还要去摩星崖? 郁离根本不给他任何机会,一把拖过,随即招来云车,将他扔了进去。 “摩星崖!” 两只金鸾鸟一声长鸣,展翅高飞,从乌洞山腾起,冲向云霄。 升起的一瞬间,站在云车车厢前面的郁离,看到了山顶。 那里,没有熟悉的一点红。 红屋顶哪去了? 不等她看仔细,金鸾鸟一个旋转,迅速换了方向,她一个不稳,跌入云车内,撞到铁光庭身上。 “滚!”铁光庭一把推开她。 若不是她阻拦,不需一日,自己的五千功勋便刷完了,何必要去摩星崖冒险? 郁离默默坐在角落里。 “方才你也听见了,姑姑让你保护好我,若是少了一根头发,我都跟姑姑告状,让你吃不了兜着走!”铁光庭气咻咻道。 郁离依旧不做声。 “心虚了吧?害怕打不过摩星崖妖怪吧?迟了!”铁光庭心中有气,一路吵吵嚷嚷,但郁离始终不做声,他就像一记重拳打在了棉花上,郁闷至极。 细白的云层下面,已经看到莽莽群山,郁离正色告诉铁光庭,不想死在摩星崖的话,一定要听自己的话,处处跟着自己走。 “知道啦,啰嗦!”铁光庭道。 他没反驳没抗拒,郁离心里反而不习惯。 他刚出来除妖的第一个月,兴致勃勃,只要听闻哪里有妖怪便催着她赶过去,渐渐的越来越懒,每天拖着脚倒像拖着三千斤似的,最近两个月,他变得十分暴躁,时不时如狼似虎盯着自己,仿佛跟自己有仇似的。 每次看到他这样的目光,郁离就像挨了火烫似的,浑身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 “你恨我?”有一次她忍不住问。 当时铁光庭刚除掉一只大妖怪获得五百功勋,一时欢喜,蹦得太高,落地时崴了脚。她运用灵力替他疗伤,指腹拂过,他微微发抖。她一抬头,又看见了铁光庭滚烫的目光,忍不住问了这个在她心底里埋藏已久的问题。 “恨你?”铁光庭似乎有些迷糊。 他反问,却没回答,自然是恨的。 妖铃说了不止十遍,他偏院中藏有小妾,小妾与他情投意合,却为公婆所不喜,不能公开,不能走到她面前。 所以,他讨厌自己,恨自己,对自己好,送自己无数礼物,不过是看在师娘和公婆的面子上。 因为他对自己好,越发觉得亏欠了那个小妾,对自己越发别扭。 他从未像师父对师娘一样对自己。 更从未像师父看师娘一样看自己。 出门数月,她终于想明白了,也暗暗做了一个决定。 如果不是他杀害小乌洞的妖怪们,她也会带他上摩星崖,刷够五千功勋的。 金鸾鸟两声长鸣,落地无声,云车也稳稳落地。 铁光庭刚要起来,被郁离拉住了手。 她的手依旧粗糙,依旧比一般人的寒冷。 他心一动,正要说话,手心被塞了一枚圆溜溜的东西。 “吃了,三日内可抵抗瘴气妖毒。” 铁光庭把丹药扔进嘴里,啊了一声,差点吐了: “这是哪个半桶水炼制的丹药,又酸又苦!” “我师父!” 铁光庭赶紧把丹药吞了下去,正要喝水,不防郁离祭出血玉葫芦,轻轻一晃,葫芦里流泻出一股血色妖气,浇了他一头一身,冻得他浑身发抖:“你——” “这是隐藏气息最好的法子。还有不想死的话,下车后,别乱说话!” 郁离先走出云车,铁光庭抖着身子,随后跟上。 这里便是摩星崖。 众妖聚居的摩星崖。 暗鹫经营多年的摩星崖! 一个不慎,自己随时死无全尸! 他屏住呼吸,迅速扫视了一圈四周,周围都是高大茂盛的树木藤蔓,密不透风,只有金鸾鸟落地的位置是一块圆形的草地,草稀疏而矮小,简直是最佳停车位置。 “这里不错,隐蔽!”他赞道。 话音未落,前方忽然一阵窸窣,草木摇动,郁离身如利箭,径自射入草丛中,等铁光庭反应过来时,她已经回来了,左脸颊有一道斜斜的血口子,看样子是草叶锯伤的。 “有、有妖?”铁光庭问。 “闭嘴!从这一刻起,你,闭嘴。”郁离低声道,一个手势,两只金鸾鸟与云车身形淡化,如轻烟般消失不见了。 铁光庭腹诽无数,却不敢出声,谁知道四周隐藏着什么妖怪?方才的妖怪若是逃脱了回去报信,自己岂不死无葬身之地? 两人一前一后,小心翼翼钻进草木间。 铁光庭望着前面不断拨开草叶藤蔓的郁离,心头五味杂陈。 事情的发展并不像他出门前预想的那样。 他本来以为,两人一路相伴打怪,只要自己再稍加手段,感情会迅猛发展,郁离很快就会真正成为自己的妻子,也许在自己拿到大法师证明的同时,郁离也有喜了,回到红坎铁家时,双喜临门。 第13章 沦为废人 然而,从头到尾,郁离都与他若即若离。 谁能相信,夫妻同行近半年,他不曾进过她房间? 堂堂红坎铁家大少爷,风流无双,居然半年不曾沾过女人! 他确定,她始终把自己当败家子,协助自己完成任务,不过是看在姑姑的面子上,而不是看在夫妻情分上。 平生第一次,铁家大少爷被女人深深鄙视了,不,是被自己的女人深深鄙视了。 他憋着一口气,本想尽快刷够功勋便远离郁离的棺材脸,谁知又给撵到了摩星崖。 他决定,只要自己平安无事回去,第一件事情,便是休了她,让这个目中无人的女人有多远便滚多远。 若是父亲到时候啰嗦,他便直接抬出春荣,反正春荣肚子里孩子即将出生,自己又获得了大法师认证,父亲还能说自己什么? 他只顾胡思乱想,不提防前面的郁离突然停下,一头撞了上去,赶紧捂着嘴往后退两步。 他不是怕撞上了郁离。 而是因为郁离的身上,完全不同于春荣的馨香,永远有股淡淡的腥气,第一次接触,他已发现了这一点。 郁离没说什么,只是竖起左手,做了个安静的手势。 周围野草丛生,几乎与人齐高,草叶边沿锋利,刺得铁光庭手背与脸颊又痒又痛。他忍着痒痛,侧耳倾听,只有风吹草叶的沙沙声,并无半点异样。 但看郁离弓起的腰背,似乎危险就在眼前,一触即发,他也悄无声息念出咒语,把除妖杵横在胸前。 一只羽毛艳丽的野鸡,飞过他们眼前,落在不远处,压倒野草,悠闲自得地低头啄草籽。 不过是只野鸡。 铁光庭松了口气,暗笑郁离的大惊小怪,刚要揩下额上的汗,却见郁离如离弦之箭射了出去,直直扑向那只野鸡。 在铁光庭的诧异中,那只野鸡倏地腾空而起,化作人形,尖面突嘴,两只碧眼凶光大盛:“郁离,你又来找死?暗鹫大人早说过,你敢再踏入摩星崖半步,杀无赦!” 糟糕!竟是摩星崖的暗哨!若是惊动了摩星崖其他妖怪,那还了得! 铁光庭不再迟疑,直接将除妖杵掷过去,砸在野鸡精头上,野鸡精哼也不哼一声,倒地身亡,依旧化作一只野鸡。 “何必杀它?我自有法子。”郁离闷闷道。 铁光庭对她的态度很不满:“你的法子,是不是打算和它们交朋友,别忘了,它们是妖怪,妖怪!” 郁离心头更是郁闷。都怪自己没跟这公子哥说清楚,再这样下去,只怕自己真的要血洗摩星崖了。 她左手一挥,迅速捏了个隐字诀,把自己和铁光庭的气息都隐藏在内,再灵力化物,在三尺见宽的地面上显示出摩星崖一带的简单地图:“我们只要五千功勋,目前法师悬赏榜上价值五千功勋之一的恶妖金三耳几日前逃到了摩星崖积雪洞,积雪洞离这里大约还有五十里,只要过了托云台、舍子涧、拆骨河、擂骨桥——” 铁光庭心凉如冰。 摩星崖什么地方?听这些名字,自己将要踏上的简直都是尸骨铺成的路,随时会被妖怪拆皮拆骨的。 一想到这里,他便又想起小乌洞,那里的小妖怪多好杀,根本用不着来这里送死! “你别想着小乌洞大乌洞,师娘让你出手,应该是为了逼我带你来这里历练。”在来路上,郁离镇定下来,已经想明白了这一点。 “胡说,哪有姑姑要逼死侄儿的!” “那她为何不让你去大乌洞?那里的妖怪,随便杀几只,便够五千功勋了。” “那是、那是——”铁光庭说不下去了。 郁离说得对,姑姑为何不让自己杀大乌洞的妖怪?为何要自己捏着时间杀小乌洞的小怪? 疑问一起,便如雪崩般压在心上,铁光庭发现,自己根本找不到任何替姑姑辩解的理由。姑姑为何要这样折磨自己?自己可是红坎铁府唯一的传人! 郁离见状,轻轻说了一句话。 铁光庭闻讯大怒,一把推开郁离:“你胡说什么!” “是不是胡说,你心里清楚!自公公当年受伤归来,可曾出外除过半只妖怪?哪怕凤尾禅师是他至交好友,被妖怪所侵害时,公公要你出手对不对?” “那是、那是——他喝醉酒摔断腿了!”铁光庭万万不能相信郁离所说的真相。那是污蔑,绝对的污蔑! 父亲怎么可能变成废人? 如果真的沦为废人,他怎么可能还在大法师榜上,始终稳居第三? 大法师榜可是由寒云山寒云宫亲自鉴定排名的,自父亲受伤以来,他的排名始终不曾变过,怎么可能会是废人? 然而,脑海里有另外一把声音尖叫道: “她说得对,她说得对!” 当年父亲除妖受重伤,为疗伤在乌洞山住了一段时间,归来后前所未有的严厉逼迫自己苦练法术,而自己反抗、偷懒、躲避,与他几度冲突,甚至离家出走,逃到桃花楼里春荣房中,一住便是三个月。 母亲亲自到桃花楼劝自己回家,道铁家只得自己一个传人,如果自己不争气,待父亲百年后,如何维系铁家数百年声誉? 至今,他还清楚记得母亲叹息着说的最后一番话:“作为青罗帝国红坎铁家的唯一传人,是你的幸运,也是你的不幸,但不管幸运还是不幸运,你没得挑,没得逃!” 一想到父亲已废,整个铁家将压在自己肩上,铁光庭不寒而栗。 尤其想到一路以来,所谓刷功勋值,都是郁离把妖怪打得奄奄一息,自己只需要最后随便加上一杵,他不由越发心虚。 自己真的能挑起这样一副重担? 郁离望着他红红白白变化不定的神色,并不后悔自己方才说的那一句话。 捅破最后这层膜也好,看他还敢不敢继续自以为是、吊儿郎当。 他若不能真正成长起来,就算自己替铁家除妖三万,师娘也绝不会应允自己离开铁家。 “继续往前走?” 她凝视着铁光庭的双眸,不容他回避。 铁光庭迟疑着,终于还是点了点乱哄哄的脑袋。 第14章 人心汤 冷风如刀,夜深如墨,黑暗中似乎潜伏着无数妖魔鬼怪,随时要冲出来撕扯噬咬自己的骨肉。 铁光庭从未想过自己会孤零零一个人在山洞里过夜,还是在摩星崖的山洞里。 郁离不知离开了多久,他盼了又盼,等了又等,山洞外只有风声与虫鸣,却始终没有听到熟悉的脚步。 由于心事重重,傍晚他过舍子涧时一个不慎,踩中了一块满是青苔的圆石,如非郁离及时伸手拖住他,他就不仅仅只是撞伤右脚了。 而两人这番举动,惊飞了在涧边喝水的归鸟, 若归鸟升空,摩星崖的探子肯定会发现异常,他们便暴露了。 情急之下,郁离射出灵飞针,将数十只鸟儿一只不露全部打下。 也许因为杀了鸟,她沉着脸,把他送到山边这个隐秘的山洞,连伤也不替他治疗,扔下一个袋子,让他好好呆在这里,无论如何都不能出洞口,直到她把金三耳抓回。 “大概多久?” “看金三耳!” 他本以为她堂堂大法师出手,肯定不用半个时辰。 结果她一直没回来。 他又饥又渴,打开郁离留下的袋子一看,里头只有五六个干饼。 不能出洞,干巴巴啃了两口饼,他实在啃不下去了,喉咙里像堵满了沙子似的,每一寸都在呼唤水。 他望向洞口。 洞口被藤蔓遮得严严实实,看不见半点星光。 “算了,再等下去,没被怪打死,倒先渴死了!” 他记得离洞口不远处便是一道小溪,只要够小心,完全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出去喝了水再回来。 他躲在洞口边,倾听了一阵,没发现任何异样。 郁离曾经教过他望闻震问四字诀,如今夜色深沉,他目力又未到家,无法观望妖氛,只能出手抓了一把风,迅速在鼻前嗅了一把,风里没有妖气腥味,可见附近并无妖怪,后面两点不用再做了,速战速决。 他猫着腰,拖着伤脚,匆匆钻出洞口。 林间枯枝落叶多,第一步刚下,咔嚓一声,吓得他心神为之一滞,双脚不敢再动,又抓了一把风闻了闻,确定附近无妖,才按照记忆里来时的方位,往小溪跑过去。 离溪边还有三丈,他骤然发现溪边石头上伏着一团白白的东西,生怕是野兽,赶紧蹲下,听了听,那团白东西一动不动,也许是喝过水睡着了。 他悄然不动,又多等了一会,见那团东西始终不动,蹑手蹑脚过去一看,不由哑然失笑——那是一个穿着白衣服的姑娘,斜倚着溪边石头睡着了。 夜深天寒,姑娘这样入睡,定会着凉的。铁光庭正要推醒她,心头却涌起一个疑问: 这里是危机重重的摩星崖,她一个姑娘家怎么在这里出现? 她分明是诱人入坑的妖怪! 他正要祭出除妖杵,白衣姑娘忽然坐了起来,吓他一大跳。 白衣姑娘比他更惊慌,往后一退,差点摔下水中,她挣扎着爬起,飞快抓过旁边一块石头,狠狠道:“你别过来,再过来我砸死你!” 话虽凶狠,声音却抖得不成样子,还带着哭腔,分明比自己更加害怕。 铁光庭松了一口气。 看来这姑娘应该并非妖怪,而是沦落妖怪巢穴的人。他立刻挺直了胸膛,柔声道: “姑娘,莫慌,我是人,不是妖怪。轻声些,小心惊动了妖怪。” “你是人?别以为披上人皮我就不认识你了。”白衣姑娘并不相信他。 铁光庭不语。一路以来,难的是如何分析妖怪的蛛丝马迹,如何用最有效的法子抓到或者除掉妖怪,还从未遇上过被人误会成妖怪的。 如何说服对方相信?这真是一个难题。 白衣姑娘忽然五体投地,苦苦哀求: “我——大王,仙王,求求你,放了我吧,我家里爹爹去世了,娘亲身患重病,弟弟还小,若是大王吃了我,一家子都活不成了!” 妖怎么会主动向人下跪呢?铁光庭确定,这是个可怜的女人,而不是妖。他收起除妖杵,轻轻过去,扶起白衣姑娘,道:“你仔细看看,我真是人,不是妖,你看我手臂上有毛没有?” “天昏地暗的,谁看得清你手臂!”话虽如此,姑娘抓过他的手臂,缓缓站起,问他有吃的没。 “有,在山洞里。” 此话一出,姑娘又迅速甩开他的手臂,往后退几步:“你住山洞里?” “我——我受伤了,找到一个山洞歇息歇息,不信的话,你摸摸,我脚踝肿得跟猪头似的!”铁光庭提起了受伤的右脚。 “谁要摸你的脚!”白衣姑娘含羞道,却慢慢上前,跟在铁光庭身边。 铁光庭带她回到山边,拂开遮蔽的藤蔓,露出黑魆魆的洞穴,自己首先走了进去。 “有吃的,你给我一口,我不进去了。”白衣姑娘依旧保持了部分戒心。 铁光庭从怀里掏出一个盒子,再从盒子里掏出一颗夜光珠,借着夜光珠的光亮,才找到了被在扔到角落里的袋子,拎到洞口,递给白衣姑娘。 白衣姑娘真的饿疯了,又干又硬的饼,她跟吃松糕似的,三五口就吃完了一个。 直到此刻,铁光庭才真真正正放下心来。 白衣姑娘足足吃了三个饼,才定下神,把自己的来历说了。 她是山下农家的姑娘,前天晚上刚从地里回来,就被妖怪抓上摩星崖,和二十多个姑娘关在一起。 据说摩星崖有个大妖,最喜欢吃人心人肝,每日三餐都要吃人心汤和炒人肝。有姑娘闻讯便吓死了,尸体给拖出去扔了,因为那个大妖只喜欢吃新鲜的,对死人不感兴趣。 姑娘们吓得嚎啕大哭,妖怪们又出言恐吓,说哭多了人心人肝会变酸苦,变质没用的食物,也只有扔下山崖一个下场。 姑娘们实在没办法,只能强忍着眼泪,彼此搂抱着等死,直到今日日落后妖怪巢穴里忽然一阵大乱,大家才趁机逃了出来,自己也不认识路,不知怎的就和大家失散了。 “其他姐妹也不知是死是活,小女子如不是遇到公子,只能喂妖怪了,真真多谢公子救命之恩。”白衣姑娘含泪道。 此时她已经走到山洞内,在夜光珠的映照下,白衣如雪,肌肤亦如雪,每一寸都莹莹玉生光,虽是村姝,比春荣还胜两分。 铁光庭只觉得意动神摇,仿佛平生从未见过如此可人的女子,不由朝姑娘探出手去。 第15章 一百个放心 残存的理智告诉他,这里是摩星崖,绝对不可肆意妄为。 他把手臂横到嘴边,咬了一口,尖锐的疼痛终于让他清醒过来,对上姑娘又是紧张又是忧虑的眼神。 “公子你没事吧?” “没事,我可是法师,怎么会有事?”铁光庭面红耳赤,若是面前这个单纯的姑娘看破了自己的猥琐心思,那多丢脸! “你是法师!你居然是法师!太好了,求求你救下其他姐妹吧?”白衣姑娘毫不犹豫,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如非铁光庭及时出手,她肯定又匍匐在地磕头了。 “我——”仿佛为了证明自己的身份,除妖杵凭空出现在铁光庭手中。 白衣姑娘大喜过望,伸出手,在即将碰到除妖杵的瞬间又缩了回来,眼巴巴望着铁光庭:“我,能摸一摸它吗?” 她简直是太可爱了!铁光庭当下决定,事后一定要把这位姑娘带回家,红坎铁家:“当然,随意摸。” 白衣姑娘伸出纤纤五指,摸了摸除妖杵,缩回来,举到眼前,望着掌心感叹道:“要是我跟爹娘说,我摸到了一位大法师的法器,他们也不敢相信吧。” “法师,我是法师,不过离大法师也只有五千功勋了。”铁光庭骄傲地道。 “五千功勋?公子年纪轻轻,居然就要升大法师了,好厉害,一定是最最年轻的大法师吧!” 白衣姑娘的夸奖,饱含真诚与崇拜,让铁光庭像泡在温泉池里一样,没有一个毛孔不舒服。 他忽然道:“你们之前被关在哪里?妖怪多不多?大约是什么等级的妖怪!” “真的!那里妖怪不算多,就五六个,都是中级小妖!”白衣姑娘瞬间两眼发光,继而又缩回肩膀:“算了,别去,他们五六个打你一个,万一耍点阴谋什么的,我岂不是害了你?你送我回家就好。” 白衣姑娘越是为他着想,铁光庭越是坚持要上山收妖,就连脚踝的疼痛似乎都消失了。 最后白衣姑娘终于屈服,详细跟他说明了山路如何走,妖怪巢穴及之前她们被关的巢穴在哪里,又道不放心他一个人与妖怪搏斗,要跟他一起上去,多一个人,多一份力。 “你留在这里,我身上法宝多着呢。” 白衣姑娘不由双手掩面:“我知道公子一片好心,但也用不着这样安慰我。” 铁光庭心知她不过一个乡下姑娘,哪里知道什么叫做财大气粗,根本不知道这世上不管多厉害的法宝,哪怕是青罗皇室专用的,只要出到足够的价钱,就能买到。 见姑娘含愁带泪的双眸,他实在不忍心她担心自己,便将身上的法宝一一掏出,展示给她看:“你看,这是玉骨缚妖索,每一节都浸泡过高级妖怪心血的,收放随心,无论多厉害的妖怪,只要挨上一点边,便只有乖乖被绑的份。这是天星散花锤,乃是用上古陨石锻炼的,内含九天正气,就算遇到那个暗鹫,只要往他脑袋上敲上一锤,他只能乖乖听我话,要他拉——拉车,他绝不敢骑马……” 他的法宝,除了红坎铁家祖传之物外,还有部分是郁离这一年在外奔波收集的,郁离一件不留,都送到了铁家藏宝室。 此刻,山洞内光华灼灼,铁光庭向白衣姑娘一一介绍,才发现,自己的宝物多着呢,防御、反弹、加速、加攻等等,应有尽有,哪怕是遇上暗鹫,自己打不过,也能瞬间溜掉。 当然,溜掉的灵符,就不必拿出给姑娘看了。 白衣姑娘像看天神一般看着铁光庭,情不自禁伸出双手,轻轻碰了碰法宝,就像离别时摸着情人的头发似的,又温柔又感慨:“你肯定不是普通的大法师,一定是——青罗皇室的皇子,对不对!” 对于这个美丽的误会,铁光庭笑笑而不解释:“现在,你放心我上山了吧。” “恩,一百个放心!” 铁光庭叮嘱,夜黑妖怪多,也许就潜伏在草丛里,让白衣姑娘千万别乱跑,自己上山,不多时就回来了。 “公子请放心,小女子定然寸步不离,静候公子得胜归来!”白衣姑娘道,一颗大大的泪珠在她睫毛上滚了滚,终于滑落脸庞,砸到地上。 那颗泪珠,不是砸在了地上,而是砸在了铁光庭的心上。 他掏出丝帕,递给了姑娘:“别担心,我很快就回来了。”紧接着把装有干饼的袋子塞到她手里: “你慢慢吃,等你吃完两块饼时,我肯定回来了。” 姑娘一手捏着丝帕,一手紧紧抱着袋子,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只是拼命点头。 摩星崖的风忽然变得轻柔,恋恋不舍地拂过铁光庭的脸颊。 他慢慢走着,嘴角浮着一缕轻笑。 方才递丝帕时碰到了姑娘的手。 她的手,简直比丝绸还要润泽滑腻。 她的嘴,简直比蜂蜜还要甜蜜! 郁离怎么就那么呆呢?哪怕一个乡下姑娘,都比她嘴甜!都比她美!郁离除了会除妖,简直一无是处! 他忽然想起,方才走得急,忘记问姑娘芳名了,而那位姑娘又害羞,自己不问,她也不好意思告诉一个陌生男人闺名吧。 不急不急,只要除了妖,救出其他姑娘,白衣美女自然感激涕零,以身相报…… 一想到那时的旖旎风光,他便热血沸腾,脚步也加快了。 白衣美女说的路很清晰,也不知道之前郁离上山走的是不是这一条——一想到郁离,某个模糊的想法在他心头一闪而过,他想抓,但没抓过。 算了,她在不在,有何不同?实力不够法宝凑,自己只要一样接一样扔法宝,不信砸不死那群妖怪!到时候自己让郁离看看,什么叫做败家子的实力! 他走得洋洋得意,感觉众女欢呼跪拜的盛况就快到来,根本没发现黑暗中有双眼睛一直尾随着他。 从他第一次出洞口,那双眼睛已经盯上了他。 溪边与白衣姑娘交锋,乃至扶白衣姑娘回洞,那双眼睛,从未远离。 第16章 谁是螳螂 这里不过是妖怪的小聚集点。 四五间简陋的石头屋,屋前立着两支火把,照见几个皮毛半褪的小妖怪,在石头桌旁一边喝酒一边抓石子,欢喜得不时抓腮抓耳,哇哇乱叫。 铁光庭躲在树影下,轻轻走到旁边,他们仍未发现,玩得不亦乐乎。 你们的死期到了!铁光庭祭出缚妖索,一网打尽,绑得严严实实,继而祭出除妖杵,不过一下,小妖怪惨叫未落,全部化为一团模糊的血肉。 除妖?很简单,简单到不值一提。 “要知道你们这么弱,我就上来吃晚饭了!” 屋子里又冲出一群妖怪,见到地上的肉饼,又看到似笑非笑的铁光庭,立时哭的哭,求的求,有勇气有能力与他对抗的,寥寥无几。 不到一盏茶功夫,除妖杵已经杀妖十二只,无一逃脱。 对比之前郁离所要求的规范性出手,他不由嗤笑:何必那么麻烦?能绑的绑,不能绑的直接砸,多容易! 他甚至还有种冲动,大开杀戒,再灭几座山峰的妖怪,让郁离看看,没她在身旁,自己照样大显神威,杀妖无数。 所幸,他还记得白衣美女的含泪嘱托,要去看看监牢里还有没有被抓回来的姑娘。 按照指点,监牢就在房子的右侧,沿着一排桃树走下去,大约百来步,他果然看到了一座跟坟堆似的假山。 假山里面隐隐传来姑娘的哭泣声、哀求声、尖叫声,在死寂的夜空中格外瘆人。 原来白衣姑娘担心得没错,其他姑娘又被抓了回来。 多亏了自己坚持要上山,否则她们只能一个接一个炖人心汤去了。 他赶紧冲进去,才发现里面别有洞天,是宽敞明亮的一间屋子,百丈见宽,根本不止外表所看到的假山大小。 屋子角落有一个一人高的洞穴,姑娘们的声音就是从里面传来的。 铁光庭刚要进去,忽然觉得不太对劲。 屋子里似乎有人在盯着自己。 就像一个人走在大街上被人跟踪的感觉一样。 想起之前郁离的嘱咐,自己孤身一人,小心为上总没错的,便从怀里掏出一枚聚妖珠。这聚妖珠乃是铁家祖传之物,如果身边十丈之内有妖怪,哪怕等级再小,也能聚集妖气而发光。 聚妖珠黯淡无光。 可见,屋内并无妖怪,或者,洞穴里面的监牢距离洞口,不止十丈。 为了保险起见,他凝神张望,屋内毫无半丝妖氛。 自己多虑了,之前一场大闹,自己方才又一场狂砸,妖怪们要么被杀,要么仓皇出逃,哪里还顾得上监牢。 低头进洞穴的那一瞬间,他随手抓了一把风闻了闻妖气。 他几乎要跳起来! 不闻不知道,屋内有妖怪,妖怪就在他身边三尺之内! 他左脚一点,身子后退,凌空而起,迅速转了一圈,在转圈的同时,祭出玉骨缚妖索。 玉骨缚妖索软绵绵的,并无反应。 再祭出天星散花锤,锤子同样毫无反应。 不可能三样法器都出错。 唯一的可能便是,自己着凉,鼻子出问题了,错以为空气里有妖气。 洞里姑娘们依旧在哭,铁光庭赶紧忘记错觉,跑进通道。 通道忽上忽下,七转八转的,每一转铁光庭都以为要到了,结果又是一转,前面依旧还是通道。 好不容易,终于看到通道尽头有一扇门,门后姑娘们的哭声越发惶急了,似乎有妖怪正要对她们不利。 铁光庭挥起除妖杵,狠狠砸在门上,门岿然不动。 情急之下,他一脚踹过去,门被踹了一个大洞。 他冲了进去。 里面一个姑娘都没有。 哭声哀嚎依旧不绝于耳。 他顺着哭声低头,才发觉,地面萦绕着一重薄薄的烟雾,而哭声就来源于烟雾内。难道地板下面有密室? 他奋力扬起除妖杵,冲着地面砸下去。 烟雾四散,露出一块满是鲜花的地面,而密密麻麻的花盘正仰着脸望着他,每一个花盘中央都有一张红如血的嘴巴,两块红嘴唇飞快地一张一合,发出一阵阵得意的笑声。 “就凭你们几个小妖也敢戏弄本大爷!”铁光庭心中有气,又是一杵。 鲜花瞬间低伏,如退潮的浪花,继而又仰起脸,呵呵笑个不停。 除妖杵,根本没有对它们造成丝毫伤害。 随着它们的笑声,红嘴唇中伸出一条条血红的舌头,卷住了铁光庭。 铁光庭还要再扬起除妖杵,但手脚都被紧紧缠绕住了,滑腻腻的长舌头,甚至勒住了他的脖子,越勒越紧,勒得他喘不过气来,眼前一阵阵发黑。 万万没想到,今天交代在这里了!铁光庭无比后悔,为什么自己要逞英雄!春荣,还不知道春荣肚子里的孩子是儿子还是女儿呢,万一是女儿,铁家便从此灭绝了—— 郁离——她不是跟姑姑保证要护自己周全吗?自己都要死了,她在哪里风流快活! 奄奄一息之际,他听见了一阵轻佻得意的娇笑声。 原来,这一切果然都是郁离那个狠毒的女人的报复! 她就恨不得自己死! 就在他即将断绝意识的那一瞬间,脖子上突然松了,腥臭的空气随之冲入他的胸腔。 他咳嗽了好一阵,才睁开眼睛,正好对上了郁离似笑非笑看好戏的眼神。 “啪!”他打了郁离一耳光,“若是我死了,保准你大小乌洞的妖怪全部给我陪葬!” 郁离并没有生气。 她甚至没有摸一下被打的脸颊,只是朝不远处努了努下巴:“看看,那是谁?” “公子,救我!救我!”趴在地面的白衣姑娘抬起头来,脸上两道泪水纵流,“这位法师冤枉我是妖怪,公子,我怎么可能是谁妖怪?你快帮我解释解释。” “郁离,她——”就在铁光庭转头的一刹那,目光余光看到白衣姑娘脸上露出了一丝得逞的笑意,阴森而狠毒。 一瞬间,所有错觉、问题都有了解释。 “她不是妖。”铁光庭走到白衣姑娘身边,俯身扶起了她。 白衣姑娘哎哟叫了一声,借口腿脚受伤,几乎把大半个身体都压在了铁光庭身上。 铁光庭一伸手,扣住了她的脖子: “却比妖还会骗人!” 第17章 万紫千红 “铁家除妖杵,威震天下,怎么可能连一扇门都砸不破?你知道我有搭档,故意扮可怜,怂恿我上来除妖,假装触碰,把我的法宝都污染了,就想要我的命。” 白衣姑娘默然无声,只有两行泪不停地流。 “你当本大爷什么都不知道?错,本大爷早看破了你的阴谋诡计,故意装着不知道,引你上钩罢了!若不是本大爷孤身涉险,你们又怎会暴露真面目?” 这小子,真会装! 郁离实在受不了,左手如电,迅速划了一道诀,指向地面:“散!” 地面漂浮着的轻雾瞬间消失。 铁光庭诧然望着四周,又望望地面。 这里并非什么地牢,没有什么长舌花怪,而是他钻入假山时的那个山洞。 山洞前后左右不过二十步左右,更重要的是,角落里依旧是岩石,并无通道入口。 难道方才自己就是在这山洞里团团转?一切都只是幻觉? 一想到这里,铁光庭不寒而栗。 自己那时身处幻境,毫无还手之力,妖怪要夺自己性命,简直易如反掌。 小命仍在,自然不是妖怪们好心,而是因为郁离及时出现。 说到底,自己还是离不开她的照顾。 一想到这里,铁光庭颓然松开了白衣姑娘,掏出自己种种法宝逐一检查,发现果然每一种被贴了透明的禁制符,连忙释放灵力,将禁制符洗去。 郁离见他脸上露出赧然神色,心中稍有安慰。 自上摩星崖,虽然自己再三提醒,他依旧口服心不服,满脸不以为然,跃跃欲试,若不让他吃点苦头,他怎么知道一个死字如何写? 不让他吃点苦头,往后他一人怎么抵得住妖魔鬼怪的百般招式? 不让他吃点苦头,他还真以为大法师头衔是随手虐虐小妖怪就能换来的。 白衣姑娘见铁光庭洗去法宝上的禁制符后,神色变化不定,自以为有戏,立刻出言哀求: “公子,饶了我吧,我并不是有心害你,都是它们逼的,如不听从,它们便要吃我家人,或者干脆吃了我,你让我怎么办?” “算了吧,你的破绽多得数也数不清,也就他,听信你的话。” “我、我哪有什么破绽,你别是妒忌公子对我好,故意陷害我。”白衣姑娘立刻把矛头转向郁离。 郁离不出声。 如果到了这关头,铁光庭还是死死护住白衣姑娘,她无话可说。 铁光庭出身除妖世家,又不是傻子,自从明白了白衣女子为虎作伥,心念数转,已经知晓她装神弄鬼伎俩的破绽所在。 “第一,你口口声声说说自己是农家女子,被抓时刚好下地归来,试问哪个农家女子下地全身白衣白裙不怕污糟?更别说长裙拖地!” “第二,你既是农家女子,整日操持家务,为何双手肌肤滑腻如玉,不见一点硬茧?” “第三,你再美,也美不过我的性命,为何在山洞里我差点控制不住自己?”一想到当时若非咬了自己一口,早就中招了,铁光庭就气打不过一处来。 即将晋升大法师的自己,居然被一个小丫头耍得团团转!此时再看她,不过普通姿色而已,哪是什么绝色! 他心随意转,祭出除妖杵,就要砸向白衣姑娘。 郁离轻轻一抓,抓住了除妖杵:“她是人,不是妖。” 铁光庭万万没想到,她这时候居然同情心泛滥了:“说不定害死的人比妖还多呢,你管她?!” “我们是法师,只对付妖魔鬼怪!再说,抓金三耳要紧!”郁离继续劝阻。 提到金三耳,铁光庭立刻想到了五千功勋,想到了寒云宫即将颁发给自己的大法师徽章:“好,我不杀她。” 他在袍子上撕了一条带子,把白衣少女绑住双手双脚,掷到角落:“乖乖在这里,祈祷我们尽快杀了金三耳。” 白衣少女惊慌不已,却努力压制着自己,低声道:“小女子祝愿两位法师顺利,马到功成。” “呵呵,不用劳烦竹娘子,金某亲自来了,来送五千功勋了。”随着嗡嗡的回响,山洞口钻进来一位大汉。 大汉身材高大,头顶一团高耸的金发几乎擦到了山洞顶部岩石。 这便是价值五千功勋的恶妖金三耳! 铁光庭立刻抢上前,挥动除妖杵,一杵砸过去。 金三耳闪也不闪,只弯曲大拇指与食指,轻轻一弹,铁光庭连人带杵,直撞洞壁。 他要躲避,要旋转,要弹跳,却惊恐地发现,身体完全不听自己使唤了。 方才金三耳不过轻轻弹了一下除妖杵,并未接触自己的身体,也不知用了什么妖法。 眼看着一块尖锐的山石就要插入自己的眼睛,铁光庭不由一声尖叫。 就在他离尖石不到三指距离、已经感觉山石寒气的那一瞬间,右脚被人抓住了,一个旋转,他已经直直立在地上。 “多谢好意。”话音未落,郁离右手微弹,数十道寒光朝不同方向,激射而出,交织成一张光网,将金三耳重重围困在内。 如果不是舌根也开始僵硬了,铁光庭真想喝一声彩。 金三耳身如轻烟,在光网中飘飞闪避,一边闪避一边笑道: “两年不见,竹娘子风采更胜昔日!金某倒要好好欣赏欣赏,不能辜负了竹娘子一番苦心。” 打就打,哪来这么多废话!铁光庭气咻咻地飞了个白眼,忽然觉得背后尾椎一痛,仿佛有条冰冷的虫子钻进了脊椎,一分一分往上拱,痛得他青筋暴突,死去活来。 面对金三耳的轻松自如,郁离此时暗暗有些心焦。 两年前自己杀上摩星崖时,与金三耳也曾交过手,那时候的他,在自己手下走不了七回合,他头上原有四只耳朵,被自己以灵飞针削去了一团,自此才改名金三耳,扬言要自己好看。 而如今的他,功力比两年前不止进步了一倍,和自己俨然在伯仲之间。 妖魔练功,一向比人更难,短短两年,他如何功力大增?对战三回合,金三耳毫发未伤,自己倒有七次差点被他点中。 见郁离满腹疑云,应付也勉强,金三耳越发得意,身形越发飘忽,忍不住哈哈大笑:“竹娘子,今日便是你的死期了!” 此时郁离正好退到铁光庭身边,见金三耳扑向自己,不由将铁光庭往前一推,喝道: “万紫千红!” 第18章 我们的账,该算算了 在之前长达半年的除妖历练中,每逢最后关头,郁离总把妖怪控制住,令铁光庭出手除妖,获得功勋值。 万紫千红也是其中手段之一。 早在郁离射出灵气击中尾椎时,铁光庭已有准备,一听到郁离喊万紫千红,他想也不想,直接反手一掌拍在自己后脑勺,从脊椎骨祭出花灵珠。 花灵珠乃是青罗大陆南面朱海最深海沟所出,喜阴畏阳,妖气越重越喜欢,纵然吸收鼓胀到皮囊薄如蝉翼依旧不知餍足,一旦爆炸,对妖致命,对人无碍,实属法师最佳保命法器。 离家之前,铁如海最后珍而重之送给儿子入骨收藏的,便是十颗顶级花灵珠,每一颗都灌注了大量妖气,将破未破。 一路上,郁离动不动就让他出动花灵珠,剩下最后一颗时,眼看救命法宝要没了,他苦苦哀求,发誓除妖时会全力以赴、绝不偷懒,才得以保留,留待最危险的一刻。 此刻,一听万紫千红,金三耳神色大变,转身就夺路而出。 花灵珠哪里容得他逃跑,扑在他后背,紧咬不放,疯狂吸收妖气。 本已胀鼓鼓的球体,瞬间又膨胀了一倍,表皮已经完全透明,看得见里面五彩缤纷的液体在当啷当啷涌动。 “砰!” 一声巨响,整颗花灵珠爆炸,各种颜色的汁液四处飞溅。 汁液落在金三耳身上,就像滚烫的开水落在人皮肤上一样,瞬间红肿,还咕噜咕噜冒出大小泡泡。 金三耳哀嚎,翻滚,但不过一句话功夫,便蜷缩不动了。 铁光庭抽出他的妖灵,锁入一只七宝灵瓶中,再贴上禁制符。 五千功勋到手,等同于大法师徽章到手,终于可以离开这见鬼的摩星崖了。 他瞥见那白衣少女躺在地上,看似早吓昏了,踢了她一脚,也毫无反应,便以灵力为刃,在她左右脸颊划了几道痕,让她以后不能再以美色骗人。 转头见郁离双手捂住肚子,额头上冒着大颗大颗的汗珠,他一怔,别扭地问:“你怎么啦?” 郁离喘着粗气,有气无力道:“给、给我瓶——” “瓶?”见她这样痛苦,他赶紧掏出金创药瓶,拉她翻转了一圈,也没看到她身上有什么伤口。倒是她的手,比平时更冷,简直就像死人的一样。 “来那个了?” 他虽是男人,也曾见过春荣和别的丫鬟经痛,郁离此时的模样,和她们当时简直一模一样。 郁离腰更弯了,有点烦躁道:“灵瓶!” 铁光庭以为她要拿金三耳的妖灵出气,便把七宝灵瓶递过去:“小心,五千功勋呢。” 郁离拿了七宝灵瓶,倏地撕开了禁制符,一仰头,把金三耳的妖灵吞了。 铁光庭目瞪口呆。 他九死一生打来的五千功勋,他的大法师徽章,就这样没了,被一个人吞了。 “你、你为什么要吞妖灵?你就是看不惯我也晋升大法师对不对?金三耳可是我杀的,若不是我的万紫千红,你根本打不过他!” “我——受伤了,需要疗伤。”郁离坐在地上, “胡说八道!谁伤了要吃妖灵的,你又不是妖怪!” 郁离无奈,低低道:“我从小体病多弱,师父师娘利用妖气妖灵替我疗养,公公也是知道的。方才与金三耳打斗,我、我压不住了……” “呵呵,难怪你要带我来摩星崖,说什么保证拿五千功勋,原来是要利用我打妖灵!”再一次被蒙骗的怒气腾腾而起,铁光庭恨不得撕裂面前的女子,看看她的心是不是黑的。 “别当我是傻子!之前,你看着我被人蒙骗,被耍得团团转,却始终不出来,一直在看好戏,你看得开心吧?你当我是仇人还是夫君!你我之间的账,也该算算了。” 郁离缓缓站起来:“你且等等,一盏茶功夫内,你会看到五千功勋。” 她一瘸一拐,往洞口走去。 铁光庭冷笑道:“还想骗我?还给我准备了多少惊喜?等回到铁家,我自会向父亲禀明,休了你这恶妇!” 背后一声不屑的嗤笑。 铁光庭骤然转身,对白衣女子吼道:“你信不信我将你扔出去喂妖兽!” “你这样的夫君,可真眼瞎!你没看出来,她受了极重的内伤?” 受伤?铁光庭并不相信。 她堂堂一个大法师,完全可以单打独斗一个功勋过万的大妖,打一个功勋五千的,会受什么伤?何况,金三耳也不是她打死的,是被自己的花灵珠爆掉的。 “你的万紫千红,震伤了她。” “呵呵,你小小一个村女,知道什么叫花灵珠吗?对妖致命,对人无碍。” 白衣女子像看着一个白痴似的看着他:“你娘子半人半妖,你不知道?也对,向来只有别人关注公子你,什么时候需要公子你关注别人了?” 半人半妖? 铁光庭就像听到了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 堂堂大法师榜上第九人,是半妖? 半妖是大法师?半妖是斩妖除魔的大法师? 他笑得越厉害,心头越没底。 郁离方才的举动,的确十分可疑。 吃妖气妖灵治疗? 她的手,的确与众不同,总是凉冰冰的。她身上,也总散发着淡淡的腥气,就是妖气的那种腥气。难道那不是因为她除妖时沾惹上的,而是属于她本身的妖气? 姑姑姑父知道,父亲也知道? 一想到这里,他恨不得立刻飞回红坎铁家,找父亲当面问个明白。 然而,五千功勋,像高大的堤坝,拦住了他的冲动。 如果就此回去,这一年又白白浪费了。 他决定了,就忍耐一盏茶功夫。 他从未想过,时间会过得如此的慢,每一声呼吸,都会让时间越发凝滞。 在白衣女子讥讽的目光中,他干脆踱出洞口,转过头,不看她,想春荣,想他们即将出世的孩子,想孩子该取个什么名字。 想到名字,他便想到小时候母亲嘲笑他性子急的话——“还未生孩子便起名字”,嘴角不由浮起一丝淡淡的微笑。 “过来!”桃树下传来嘶哑的声音。 是郁离,郁离拖着大妖回来了。 半年的训练,让他几乎条件反射地往那里奔去,一面奔一面祭出除妖杵。 把妖灵妥妥收入七宝灵瓶后,他才问:“走?” “你先走。”郁离苦笑着道。 高空却传来一个响亮爽朗的声音: “呵呵,来都来了,别走,竹娘子,我们之间的账,也该算算了。” 第19章 不服,再来 郁离脸色剧变,用力一推铁光庭:“灵光符!” 这个声音的主人,是刀,是血。 是百丈高钢丝索上的单腿蹦。 也是郁离不愿想起的梦魇。 两年前,为了晋升大法师,在师父师娘的命令下,她杀上摩星崖,整整三日三夜不曾停手,浑身被血液浸透了一次又一次。 就在离暗鹫所居住的洞府百尺之遥,她被挡住了。 挡住她的人,是暗鹫身边的虎彪。 虎彪道有他在,郁离绝不能近暗鹫大人半步。 当时郁离遍体鳞伤,无一处不酸痛,几乎力竭,而虎彪及他身后的妖族摩拳擦掌,虎视眈眈。 她故意用激将法,激虎彪单独与自己决斗,败的一方只能退让,不得阻拦。 半个时辰的苦斗,是她这一生最艰难也最危险的战斗,好几次虎彪的利爪擦着她的脖子划过,那种直冲头顶的锐利与森冷,此后梦中时常出现。 身上七十二根灵飞针,一根不剩,血玉葫芦已经裂开了几道细纹,辛苦收集而来的妖灵在里面横冲直撞,随时要破壁而出。 就连她的近身兵器玄凤剑,师父亲手打造的神器,也被震断了剑尖。 几度脱力的她,几乎不能再支撑下去,眼前一阵红一阵黑,见对方依旧攻势凌厉不曾减弱,一咬牙,采取了同归于尽的打法,不再防守,一臂一剑,直直扑向虎彪。 在众妖的尖叫声中,一人一妖迅速碰撞,而后又飞快分开。 血雨喷涌,玄凤剑断成三截,当当落地。 郁离用最后一丝力气,强行支撑着自己立得直直的,晃悠着骨折的左手五指与右臂,喝道:“我胜了,服不服!” 虎彪右臂被削断,血涌如泉,而折成两茬的左腿,实在无力再支撑,整个身体轰然倒地,他还呐喊:“不服,再来!” 两年了,她以为不会再见的噩梦,又在摩星崖撞上了。 虎彪宛若小山,一身短打衣着,露出肌肉发达的双臂,一步一步,朝两人走来,额头正中两个金色大字闪闪发亮——暗鹫。 铁光庭疑惑道:“他就是暗鹫?” 郁离恨他为什么不及时使用灵光符瞬遁,而傻乎乎的呆立原地,如今虎彪已在眼前,以铁光庭目前的本事,能在他手上逃出生天? 她就算拼命,也只能替他赢得一线生机。 不再理会铁光庭,她上前两步,迎向虎彪凌厉的眼神,朗声道: “虎彪,今日我为金三耳等恶妖而来,并无冒犯摩星崖之意,如有得罪,在此谢过——” 她在前面,左手藏在身后,一面说话一面朝铁光庭迅速打手势,警告极度危险,示意他等会看准机会,马上使用灵光符逃离。 铁光庭不是没有看到她的手势,但却没放在心上,反而笑嘻嘻道: “原来不是暗鹫呀,区区一个老虎精罢了,还怕他?一起上!” 听见时不是暗鹫,铁光庭的心早定了一半,眼前的老虎精不过高大些健壮些罢了,大法师榜上第九人就慌成这样,要自己逃跑? 灵光符就在自己左掌心中,如果暗鹫真的出现了,自己再逃跑不迟。 郁离真想骂一句,上你的头,也不看看来的是谁!虎彪,何等彪悍的凶妖,两年前如不是暗鹫出言阻止,自己早给他削成肉末了。 如今两年过去,看虎彪头顶妖氛,浓烈如血海,功力远不止增长了一倍,而自己这不争气的身体却又作妖,几乎无法控制激涨的妖毒。 虎彪已经走到郁离跟前不到两丈的地方: “竹娘子,当日暗鹫大人早有令下,如你再踏入摩星崖半步,定取你性命!你当我摩星崖是自家菜园子,想进就进,想出就出?要走?行,抽出魂魄,尸体就让这小白脸带走吧。” 一道呼啸,天星散花锤破空而去,直奔虎彪,眼看就要砸到他光秃秃的头顶。 与此同时,玉骨缚仙索也打出数十个圈圈,将虎彪围在其中,大圈套小圈,全部合拢收缩,紧紧扣住他的脖子。 见他来不及反抗就被自己的法宝制得服服帖帖,铁光庭忍不住嘴角一翘,露出得意的笑容:“也不过如——” 当! 一声巨响,天星散花锤撞在虎彪头顶,余音回荡,久久未散。 而几乎是同一刹那,虎彪双手一挣,玉骨缚仙索寸寸断裂,分裂成无数个碎片弹开。 其中一枚碎片正好弹在铁光庭的右手臂,深深插在骨头上。 他没惨叫,因为他几乎被吓蒙了——来自天外陨石、无坚不摧的天星散花锤,正好被反弹飞出,落在他身侧,砸出一个大坑。 就在它将要落地的瞬间,他看得清楚,天星散花锤七扭八扭,宛若孩童手捏的饺子。 两样法宝,彻底毁了,而虎彪,依旧完好无损,不见一点血痕。 这只妖,究竟功力多高! 别说郁离,就算父亲——巅峰时期的父亲,恐怕也打不过。 郁离左手举着血玉葫芦,右手指缝间灵飞针微微闪着寒光,道:“虎彪,你要对付只管放马过来,何必牵涉旁人!” “旁人?难道这不是你夫君么?准你杀我妖族,不准我杀你夫?”虎彪笑道。他满脸横肉,这一笑,肉挤到了眼皮底下,比哭还难看。 但铁光庭一点也不觉得可笑。 他在肚子里把自己骂成猪头,如果方才在胡彪出现的那一刻就使用灵光符,哪有此刻的狼狈? 若然郁离抵不住,自己今日也只能葬身在此了。 年纪轻轻的就要死,他真不甘心! 他本来怕摩星崖怕得要死,此刻眼看死亡就在眉睫,反而心境一松,没那么忐忑了。 死就死,还不如想想法子,临死前拉一个垫背的。 郁离不知他心里头想法已变,还以为他被吓傻了,连忙舞动血玉葫芦,挡在他前面,挡住了虎彪猫戏弄老鼠般的攻击。 能抵一刻是一刻,两年前她以同归于尽的招数打败他,就不介意再以生命为代价,打败他一次。 此时,她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急促有力的断喝: “攻他右眉梢血珠!” 第20章 七转血经 铁光庭家学渊源,认出虎彪修炼的乃是祖父留下杂记上所记载的七转血经。 修炼七转血经的人,功力增长迅速,但每逢月圆之夜便血脉翻腾,深受煎熬之苦,而右眉梢会凝结一颗血珠,颜色随功力增长而不同,里面会隐隐现出各种纹样。 此时,虎彪右眉梢的血珠有小指头大,青蓝色,隐隐透着一条扭来扭去的小蛇,显然七转血经已经修炼到第六转,如果到了最末的第七转,血珠转为紫色,珠内的小蛇将会生角化龙,破珠而出,成为主人的灵宠。 郁离虽不知内情,但听铁光庭语气坚定,立时集中精神,催动灵飞针,直射、反射、回旋,纷纷攻向虎彪的右眉。 虎彪忙不迭后退。 原来铁光庭说的果然就是他的罩门。郁离信心大增,攻势越发凌厉,而虎彪则护着头部,躲避为主,偶尔反击。 铁光庭见状,放下心来,集中灵力,提升视觉,凝视虎彪的血珠。 这一看,才发觉虎彪的血珠十分蹊跷。 青蓝色血珠内那条扭来扭去的,从头到脚基本一样粗细,不像小蛇,反而更像一条蚯蚓。 难道他的七转血经还未到第六转? 为了试探这一点,他从怀里宝囊掏出一枚小小的蛋,又刺破自己手指,滴了两滴血在蛋壳上,然后把蛋朝虎彪右眉血珠砸了过去。 如果血珠内是蛇,它必然忍受不了血蛋的吸引,不管多累赘,也会紧紧吸住血蛋不放。 如果不是蛇而是蚯蚓,那血蛋对它毫无影响。 蛋划了一道弧线,如流星般穿过灵飞针网,正好落在虎彪的右眉,继而反弹,落在地上。 太好了,虎彪急于求成,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催熟血珠,其实真正实力并未到第六转。 按照祖父记录,米苔——双叶——三角花——游虫——蚯蚓——小蛇——小龙,虎彪才练到第五转,以郁离的实力,完全可以应付。 “他的七转血经只练到第五转,不怕!” 然而,就在郁离准备不顾防御给予虎彪致命一击时,虎彪忽然一声咆哮,身形大涨,竟瞬间高大了两倍。 郁离要攻击他右眉梢的血珠,要么仰头弹射灵飞针,要么自身纵跃展开攻势,两者对体力消耗都很大。 不多时,郁离已经觉得血气翻涌,经脉也开始胀痛。 不好,妖毒又要发作了! “走!”她厉声喝道。 铁光庭偏不走。 走走走,又是走!你就没一个新鲜的词?明明本大爷已经认出了他的致命弱点,明明已经胜券在握,何必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郁离见虎彪浑身笼罩的妖氛渐浓,即将暴击,而身后毫无动静,着实气得发晕。 难道今日两人都要葬身于此? 不,两年前不死,今日绝不会死,也不能死! 她一咬舌尖,往血玉葫芦上连吐了三大口鲜血,随即划了一道符,喝道:“收!” 血玉葫芦瞬间腾空,葫芦口对准虎彪,涌出一道龙卷风,将虎彪团团围住。 趁此机会,郁离回身,一把抄过铁光庭,往他背后贴了一道灵光符,继而往远处山脚用力一掷。 铁光庭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被远远扔了出去。 此时虎彪已经在血玉葫芦的龙卷风威压下,恢复本体大小,在风里趔趄打转。 只要他立脚不稳,血玉葫芦便会立刻收了他。 但虎彪毕竟是虎彪,他双脚往地下一顿,深深插入石板内,逐渐适应了龙卷风,身形又开始一点一点增大。 如果他脱离了血玉葫芦的控制,又将是一场恶战。一想到这里,郁离不由又用力咬了一下舌尖,再往血玉葫芦上喷过去。 血玉葫芦又喝了三口主人的真血,宛若最纯净的红宝石,光华大盛,泄出的龙卷风也越发强烈,竟然把虎彪身边的石板都一块块掀起了。 附近的大小妖怪为耀眼的红光所吸引,纷纷聚拢而来。 郁离感觉到四周妖气往这里聚集,再延迟,只怕超级护短的暗鹫也要杀出来了。 但收虎彪,还差一点点时间。 只要上天多给一点点时间就好。她来不及祈祷,射出三十枚灵飞针,打在虎彪周身大穴上,然后迅速在桃树下布置了九个简单的迷阵幻境。 虽然简单,但小妖怪们要一个个脱离迷阵,所耗费的时间,足够她收服虎彪与逃离了。 逃到之前掷下铁光庭的大概位置,却没发现铁光庭。 她从头顶上摘下一粒珠发簪,簪头小珠与铁光庭身上的夜光珠乃是一对子母珠,临行前婆婆拉着她的手,特意送给她的,说有了子母珠,她就不用担心铁光庭乱跑了。 一路上,两人虽然不同车不同房,凭借子母珠,她随时知道他的去向。 出乎意料的是,簪头小珠光点显示,夜光珠还在山上,一动不动。 她一想,便明白了。 之前在山洞里,铁光庭对白衣女子动了心,把夜光珠送给了她,之前除妖打怪,竟没拿回夜光珠。 没了夜光珠,如何找到铁光庭? 她望向山上,黑魆魆的群峰中,不见一点光。 她心头闪过一个想法:难道铁光庭不放心她一个人对付虎彪,被扔下来后,又跑回山上了? 还是他就藏在附近,故意躲起来不理会自己? 夜空黑暗,黑压压的云层把月亮遮住了,只有远远的天边有三两颗星。郁离又冷又疲倦,骨子里的酸痛更加难忍,不由抱住了自己的双臂。 她不顾暴露的危险,喊了两声,依旧没听到回应。 难道他被妖怪抓走了? 还是,他一个人跑了? 她撮起嘴唇,轻轻送出一道灵气。 云车没有出现。 跑了也好,总好过两个人困在摩星崖。 她心头一松,只觉得眼前与夜空一般骤然昏黑,整个人砸在地上。 不知过了多久,她闻到一股熟悉的香味,听到哔啵哔啵的烧火声,缓缓睁开了双眼。 跳跃的火焰,照亮了一个背对着她的身影,还有背后一个大大的葫芦。 “你,怎么在这里?”郁离警惕地问,勉强支撑着身体半坐起来。 第21章  妖胎 坐在火堆前的,竟然是曾经多次与她抢怪的道人步不曾。 别说他背对着自己,就算他化成灰,郁离也认得出他。 之前他差点把妖铃都收了,如不是自己耍了点小诡计,妖铃不知投胎多久了。 步不曾回过头来,漫不经心道:“妖怪是你家的,摩星崖也是你家的?你来得,我就来不得?” 他话语虽多,手中却不停剥着一只烤熟的芋头。 风吹来,郁离忍不住吞了一口唾液,肚子咕噜噜大叫起来。 周围连虫鸣鸟叫都没有,她的腹鸣,格外响亮。 步不曾把芋头送到嘴边,咬了一大口,啧啧道:“真香!肚子饿了,吃什么都是香的。” 他好像不知道郁离也肚饿,或者故意戏弄她。 郁离转过脸去,不搭理这个怪道人。 饿一时不会死人的,她又不是没饿过。 相比饥饿,口渴才要人命。 芋头递到她手边:“吃不吃?” “我才不要吃你吃过的东西!” “我吃过的,早拗断了,不信你看。” 郁离低头一看,那只芋头果然只剩下一半,缺口的确是拗断的。 “不吃。” “为什么?” “不为什么。” 一只小葫芦递到她手边:“是不是口渴了想喝水?先喝水,再吃芋头。” 那不是水,而是酒。 酒是暖的,入喉醇厚绵软,整个冰凉的身体都随之暖和起来。 她喝了一口,忍不住又喝了一口。 “喜欢?都喝了吧。”步不曾敲了敲身后的大葫芦,“不够直说,有的是酒。” 她摇了摇头。 酒虽好,不能贪饮,三口足矣。 芋头也是暖的,跟酒一样温度都刚好,妥妥安慰了疲倦狼狈的郁离,就连骨头经脉也似乎没那么酸痛了。 “是你救了我?” “看到了,顺手捡的。”步不曾胡子浓,眉毛睫毛也浓,越发显得隐藏在内的眼珠子深不可测。 “还不成你顺路来的摩星崖?”郁离苦笑。 “并非顺路,专程来逮金三耳的,可惜,被某个疯女人抢先了一步。” 天色渐明,郁离可以看清步不曾衣服上的酒渍污痕,却听不见四周一声鸟啼。 她倏地站起来。 山风吹动她的头发,她呆呆望着对面 不远处是悬崖,更远的地方是一片高低耸立的乱石。 这里,根本不是摩星崖! “这是哪里?” “我家。” “哪个位置?” “十万莽山北面。” 摩星崖位于十万莽山南边。这怪道人,拖着她,沿着山脊穿过了十万莽山? 她怀着最后一丝希望,问:“今日,是哪一天?” “八月十五,啊,不好意思,天亮了,八月十六了,没钱买月饼,你再吃一个烤芋头?” 寒云宫八月十五验证时间已过,铁光庭有无晋升大法师? “多谢救命之恩,改日再报,有事先走了!”郁离急急忙忙下山。 她却没看到,背后的步不曾手中持着烤芋头,脸上不怀好意地微笑:姑娘,过不了多久,我们一定会再见的,希望你会喜欢我所送的大礼。 回到红坎铁家,已经是三日之后。 铁家八月初就遣人在寒云山寒云宫候着,早早得知了铁光庭通过验证晋升大法师的喜讯,张灯结彩,等着小夫妻归来。 结果等来的只是郁离一个人。 铁如海夫妇见她狼狈无比,面带病容,连忙问伤着哪里,是不是很严重。 “庭儿也真是的,怎么让你一个人归来?”婆婆埋怨自己儿子。 “大法师都晋升了,他放松几日也是应该的。”公公不以为然,话柄一转,谢郁离劳苦功高,吩咐仆妇送她回得凤楼。 婆婆不放心,亲自送来滋补药材,让她安心休养。 面对如此慈爱体贴的婆婆,郁离心中有几分不舍:“没事,我只是用力过度罢了,躺几日便好了。” 婆婆端过药汤,亲自喂她,谁知才喂了一汤匙,郁离脸色大变,只觉得浑身血液翻腾涌荡,胸口一痛,竟哇的吐了。 “离儿,你、你吐血了!”婆婆吓得把药碗都摔了,忙不迭吩咐仆妇去请老爷和大夫过来。 他们铁家向来养着一团大夫,诊脉之后,彼此面面相觑,竟无一人说话。 “离儿究竟怎么啦?你们快说啊!” 大夫们依旧不说话,都望向为首的老大夫。 老大夫沉吟良久,道:“少夫人可能有喜了。” “那还不赶紧开方用药?我的孙儿,哈哈,死前总算能看到我的亲孙儿了。”铁夫人喜不自胜,忽略了大夫们红红白白变化不定的脸色。 铁如海毕竟久经风浪,看出老大夫话中另有隐情,淡淡笑道:“大夫只是说可能,并非说一定。再说离儿最近失血过多,饮食不调,过几日再看吧。” 听主人这么一说,大夫们无不松了一口气,纷纷抹了抹额上的汗。 铁如海让他们先到隔壁屋子等候片刻,只留下老大夫一人。 铁夫人此时也发觉有异,静静坐在一旁,看看老大夫,又回头看看昏睡不起的儿媳,眉头百结。 “直说吧。” “少夫人的确是喜脉,但、但——”老大夫跪倒在地,匍匐不起:“坏的是妖胎!” “你、你放屁!我家儿媳乃是大法师,怎么可能怀上妖胎!”铁夫人顿时红了脸,一口啐在老大夫脸上。 老大夫不敢拭擦,也不敢动弹,依旧匍匐在地。 铁如海在袖子里握紧了拳头:“几日?” “一、一月有余。” “下药!此后如有第三人知晓此事,令夫人、令爱、令爱乃至你的徒子徒孙们,将一个不剩,全送往摩星崖。” “不敢、不敢!”老大夫磕头如捣蒜,连忙爬起来,舔了舔笔端,开了一个方子,将要递给铁如海前,他又缩手拿回了方子,迟疑道: “连服三日,根子便断得干干净净,但此方下药颇重,寒凉过甚,怕日后不能再怀孕了。” “老爷——”铁夫人心中有所不忍,“她不是这样的人,必另有内情,还是等她醒来或者庭儿归来问个清楚再做打算吧。” “等她?要不要等她肚子大了再问!她既然伤了我们铁家颜面,就休怪咱们铁家无情,此事过后,再做处理!” 第22章  只是意外 铁如海面色如铁,拿过方子看了看,从怀中拿出一个袋子,递给老大夫,道:“此事,还得拜托老先生帮忙帮忙。” “我明白,明白,等会就跟他们说,少——夫人乃是血脉不畅,饮食失调。”老大夫握着袋子沉甸甸的,里面一颗颗滚圆滚圆的,分明都是珍珠,不由心花怒放。 有少夫人这一件丑事在手,往后铁家的好处只会多不会少。 他谢过铁如海,忙不迭到隔壁房间去,拿出珍珠与徒弟徒孙们分享。 有个实诚忠厚的弟子问道:“师父,少夫人明明——” “住口!你才吃了几年饭?难道师父把脉还不如你?”老大夫勃然大怒。 “李大生,师父总比我们有经验是不是?” “李大生,听师父的,准没错的。” …… 其他兄弟纷纷劝阻他不要胡说八道,拿了珍珠,乖乖就是。 李大生见师父余怒未消,不敢出言忤逆,但要是无缘无故拿了那珍珠,又觉得心里难过,便借口上茅厕,下楼去了。 就在他离开后不久,正捧着珍珠欣赏的大夫们忽然觉得一阵头昏脑胀,珍珠纷纷落地。 “珍珠有毒?” “不,不可能,如果有毒,我们怎么没发现?” “好狠的铁家,好狠的铁如海,我诅咒你们全家不得好死!” …… 大夫们或坐或躺,或哭或骂,心中后悔不迭,千不该万不该拿这些珍珠。尤其是老大夫,连肠子都悔青了,铁家,怎么可能任家丑有一丝丝泄露的可能? 郁离房间里,铁夫人垂首而坐,叹息道:“老爷,你封了他们记忆便是,何苦再造杀孽!” “住口,你一个妇道人家,懂什么!这世上,任何法术都不保险,不泄露秘密的,只有死人。” “我不懂,可我害怕,害怕报应在庭儿身上。我们已经失去了承宗,怎能——” “住口!我说过了,当年承宗之事,只是意外,意外懂不懂!庭儿是个有天赋有福气的孩子,你别整日胡思乱想了。再说,春荣腹中也快生产了,你都要做祖母了,娃娃的东西都准备好了没有?” “准备得差不多了,稳婆也找了两个备着,听闻产科圣手——” “那个我自会去邀请,你不必费心。” “离——她怎么办?” “怎么办?她都啪啪打我们铁家的脸了,我们还把她顶在头上不成!等下我自会封闭得凤楼,没什么事情,你也别老是往这里跑!” 铁夫人不敢再做声,只是合起双掌,拜了两拜,心中空落落的,也不知拜的是谁求的是什么。 李大生再进房间时,师父正弯着腰,亲自检查医囊内物事,见他进来,喝道:“又跑哪里去了?懒人就是屎尿多,这样就是再学三年,也当不成大夫!” 李大生不敢作声,看看其他师兄弟,一个个也白着脸噤若寒蝉,便乖乖候在一旁。 一行人刚回到居住的院子,铁如海与管家便领着一群仆人进来了,看了看,笑道:“大家还未吃晚饭?前几日乃是八月十五,各位本应归去一家团聚的,因小犬尚未归来,怕有个好歹,不得不委屈各位暂留在此。” 大夫们连道不敢不敢。 管家吩咐仆人把挑着的东西一字排开,名贵药材、糕点、衣物、绸缎,应有尽有,按人头每人两担。 老大夫望着自己箩筐里孩儿臂粗的老人参、人形的何首乌等,喜之不尽,连声道谢。 管家又给每人送上一个小绢袋,打开一看,里面是八个花样精巧的金锞子、银锞子。 “你们妙手回春,治好了我家媳妇的重伤,恩情不浅,这等薄礼,不过略表谢意罢了,待我孙儿满月,再请各位前来吃酒。” 李大生的心倏地一跳。 铁如海的话语,好生奇怪。 他家儿媳妇怀的可是妖胎,他偏说是重伤,还说要待孙儿满月,难不成他打算让竹娘子替红坎铁家生下一个妖怪孙子? 红坎铁家家乃是青罗帝国世家之一,数百年来声名赫赫,三十年前的铁家当家人铁烈,在法师大会时,发现妖族潜伏,不惜牺牲自己性命,与大魔头胜差烈同归于尽,从而解除了青罗帝国的危机。 红坎铁家,与妖魔势不两立,怎么会允许儿媳妇生下一个妖? 他心中盘算不定,谁知铁如海与管家已走,老大夫目光一斜,又看到了他在发呆,顿时发怒喝道:“李大生,你又发什么呆!” 李大生抬头一看,才发现师兄弟们个个都在收拾东西,准备回家了,赶紧也到自己铺位,把平时穿的两套衣服都塞进包袱皮内。 而师兄弟们不约而同,纷纷从铁家所赠的厚礼中,取出新做的衣帽换上,彼此对视,都哈哈大笑。 “大生,还不换上?” “他家里就自己一个人,换上新衣给谁看?不同你,妻妾成群,打扮打扮,就是一个新郎君,回家啊,肯定给大嫂们抢个不停!” …… 众人只顾玩笑,李大生抱住自己的包袱不出声。 的确,他家里只有孤零零一个人,穿上新衣,也不过是给影子看。 出了门口,门外一字排开十几辆马车,铁家的赠礼也一一送上了车上。 围观的路人觉得奇怪,向车夫打听缘由,听说是大夫们治好了铁家儿媳妇的重伤,铁家重重有赏,且不说赏银,就连百年人参人形何首乌都一担一担的给,不由纷纷竖起大拇指,赞铁家厚道。 李大生听着车外热烈的讨论,看着车内师兄弟们兴奋的脸庞,不知怎的,心头升起强烈的不安,仿佛什么不幸的事情,就要发生。 此时的得凤楼内,郁离终于醒来了。 但醒来的感觉,与之前任何一次重伤后醒来的感觉都大不同,仿佛筋骨寸断,绵软无力,别说坐起来,就连扭头都十分费劲。 房间内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丫鬟仆妇。 昔日她除妖受伤归来,房间内丫鬟仆妇成群成堆,就连婆婆也寸步不离守在床前。 “小芝,我要喝水!”她喊道。 第23章 玷污门楣 小芝小兰,乃是她极力推辞后留下的侍奉丫鬟之一,负责饮食及打扫。 然而,小芝小兰没有出现。 难道铁家出事了? 她双手努力撑在床上,想起来,却怎么也支撑不起来。 惶恐,如潮水般淹没了她。 怕的不仅仅是铁家出事,还有自己的无能为力。 过了很久,她才听到门外有脚步声。 “小芝小兰!”她试探着喊了一声。 门外的脚步声不仅没走近,反而急急远去了,似乎在逃窜一般。 郁离闭上了双眼。 如果她没听错,那是婆婆的脚步声。 她为何不直接进来,而是急急逃离? 也许——她心头升起一线希望——也许她听到自己的声音,知道自己醒了,去告诉公公? 她知道自己也许想多了。 房间里的冷寂,无疑告诉她,自己的处境已经不同往日。 她唯一能想到的原因,便是铁光庭回来告诉了公婆自己将他掷下山。但当时情况紧急,如果不那么样,也许他会丢了命。 公婆并非不讲理之人,为何这样冷落自己? 她望着床头帐顶,默默等待着其他人的到来,给自己一个答案。 不久,一个仆妇进来了,是婆婆身边的何大娘,喂她喝药汤。 往昔,婆婆到得凤楼送滋补药材或者其他东西,何大娘都陪着身边,此时见了她,犹如见了婆婆,郁离心头五味杂陈。 何大娘一脸冰霜,目光中还满是嫌弃,就连喂药的动作也十分粗鲁。 “何大娘——” “别叫我大娘,我可担当不起!”何大娘冷冷道。 “那小芝小兰呢?麻烦唤她们过来。”郁离伸手隔着药,低声道。 “还小芝小兰?她们可没脸服侍这样的主子。” 没脸!郁离不明白,铁光庭平安无事,为何铁家视自己如仇敌?“你去把夫人请来,我有话跟她说。” “夫人?你以为夫人还会搭理你吗?没送你去浸猪笼,还有我老婆子喂你一口汤药,铁家算仁尽义尽了了。” 浸猪笼! 何大娘越说越离谱了。 郁离闯荡数年,心知什么人才会被浸猪笼。她自认从未做过对不起铁家的事情,为何她会提到浸猪笼? 正思索着,她心头又是一阵滞闷,不由自主张口便吐,又吐出半枕乌黑的血。 何大娘裙上也飞溅上了血液,连忙跳开,眼看黑血顺着床沿蔓延流下,心中厌烦无比,伸长脖子往门外叫道:“小芝小兰,你们进来收拾收拾!” 两个丫鬟,默然走进房内,扶起郁离,替她拭擦了脖子与脸颊的残血,又更换了被褥。 郁离虽然浑身无力,却清楚感觉到,两个丫鬟扶起自己的瞬间,双手不住颤抖。 她望向她们,她们却半转过脸,回避她的目光。 随着擦拭清洗,血腥味在房间里弥散。何大娘用绢帕在鼻前挥了几下,血腥味还在,便捂着鼻子,催促两个丫鬟尽快收拾干净地板,自己却溜了出去。 她一走,小芝马上悄悄走到门边,听着外头的动静,小兰却示意郁离安静,然后告诉她,昨日她昏厥之后,大夫们替她看了病开了方,老爷勃然大怒,把自己和小兰撵到楼下,不准上二楼一步。 “难道因为我重伤不能治愈?”郁离喃喃道。 “小的听夫人跟管家说,都到这份上了,你想吃什么就做什么,管家却说今时不同往日,你败坏了铁家门风,老爷是看在姑太太和姑老爷份上,才留你一命,别再提什么吃喝了。” 郁离的心,仿佛直坠悬崖,无穷无尽的下落。 向小芝小兰打听,她们也不明所以,甚至府中有关少夫人的事情,已经成为严令提起的话题。 她被囚在红坎铁家得凤楼了,饮食与擦洗,都由小芝小兰负责,何大娘不时过来巡视,两个丫鬟也不敢多舌。 直到三日后,铁光庭归来,却没有来得凤楼。 她让小芝小兰找机会去看看铁光庭,自己有话对他说。 铁光庭没有来,他不过回家一转拿了钱财珠宝又走了,据说他最近跟一个什么公主搭上了,就连铁如海都骂他沉迷美色,忘了根本,铁夫人更是以泪洗面,卧病在床。 来的反倒是一个大着肚子的美人。 她打发小芝小兰在门外守候,自我介绍说名叫春荣,乃是少爷的小妾,腹中块肉,乃是铁家第三代传承人。 郁离在外闯荡多年,也曾见大户人家妻妾相斗,争风喝醋,哭哭啼啼,甚至闹出诅咒、入魔、残杀等事,却从来没想过,自己和铁光庭之间,还隔着一个隐瞒多时的小妾。 春荣珠光宝气坐在床前,慢慢抚着肚子,笑眯眯道:“我年纪比你大,唤你一声妹妹,你也不亏。你若不服气,大可以在老爷夫人面前闹,为何做下这等不干不净的事情玷污铁家门楣?” 她双手腕合摊在鼓鼓的肚子上,手上的玉镯子与宝石戒指晶光灿灿,分外刺眼。更刺眼的是,她嘴角那丝挑衅的笑意。 郁离微微转过视线,见她说得奇怪,又想起之前何大娘口口声声的没脸,不由诧异:“你究竟说什么?有话直说。” 之前每一个人都在她面前遮遮掩掩,她始终不曾明白究竟发生了何事,如今面前这个小妾,如此嚣张,打探消息最合适不过。 “我的意思是,你纵然看我不顺眼,也用不着急着怀孕,坏的还是个妖胎,把铁家的脸面置身何处?” 妖胎?! 郁离平生第一次感觉到了什么叫做如遭雷击。 “我没有!” “呵呵,大夫都诊断出来了,还死不承认?难怪少爷这次回来,连看都不看你一眼!再看看我,我手上满满的可都是少爷专门买给我的珠宝……” 春荣举起双手,在郁离面前慢慢滑过。 不知为何,郁离突然又滞闷欲呕,来不及转头,一大口黑血汹涌而出,喷在了春荣双手上。 春荣一声惨叫,往后便翻,整个人摔在地上。 郁离有心要去搀扶,却怎么也挣扎不起来,咽喉处又咸又腥,不由又是一口血。 “杀-人啦,救命啊,竹娘子杀-人啦!”春荣尖叫道。 第24章 你且等等 小芝小兰抢进房来,见春荣倒在地上抱着肚子哀嚎,郁离又是呕血不止,唬得魂飞魄散,连忙奔过来,小心翼翼扶起春荣。 “我、我肚子痛!怕是要生了!”春荣流泪道,转头却恶狠狠盯着郁离:“你要害死我儿,我让你死无葬身之地!等会夫人过来,小芝小兰,你们都给我作证,就是她害我,害我腹中胎儿!” 小兰赶紧奔出去报信,铁夫人带着稳婆与仆妇急急奔来,将春荣抬到隔壁房间。 一阵慌乱之后,郁离听见了隔壁房间的婴啼。 哇,哇,哇! 孩子理直气壮地宣告他的存在。 不多时,铁夫人仿佛一阵风似的冲入房内:“我自认一向待你不薄,你不但做出有污门楣之事,还要杀了春荣母子,我真想挖出你的心看看,是红是黑!” “夫人!”郁离苦笑道,“你好好看看,以我目前状态,能杀他们母子吗?我连自己坐起来都不能!” “那你也不能吐血吓唬他们!刚才多危险,险些一尸两命,一尸两命啊!” “吓唬?难道夫人不知道,我每日都在吐血吗?” 铁夫人一时语塞,望着她蜡黄憔悴的小脸,心头又酸又涩。 这孩子,一向不爱说话,哪怕对自己,也没多少话说,可每当看着她那双乌溜溜的眼睛,就仿佛看到了她心里去。 方才一声夫人,铁夫人知道,铁家和她,自己和她,再也回不到从前了。她就算再生气,就算再恼恨铁家,也该念在自己与她的情分上,不该做下这等没羞耻的事情。 一想到这里,铁夫人心头怒火又生,正要说话,却听到郁离道: “我不知道是哪位大夫诊的脉,夫人大可以再请一位大夫过来,郁离真的从未怀过什么妖胎,如有,那一定是大夫诊脉出错!” 铁夫人瞬间瞪大了眼睛。 对,为什么不能是大夫诊脉出错? 郁离嫁入铁家一年有余,一年三百六十天都在外奔波,除了除妖还是除妖,老实到呆板的地步,何曾有过什么枝枝蔓蔓的花事? 按照老大夫的医嘱,用药三日,那妖胎再顽强也该打下来了。这几日,她也吩咐小芝小兰两个丫鬟,特别特别注意少夫人的被褥,免得玷污了不及时清理。 小芝小兰禀告并无异常。 难道——难道妖胎与凡胎不同,是从口中吐出来的? 她昏头昏脑间,再望了一眼郁离,郁离大大方方,没有丝毫回避。 仿佛一颗烟花在耳边轰然炸开,她眼前一片红红黑黑。 也许,老大夫错了,老爷也错了! “你还在里头做甚!也不怕冲撞了金孙!”门外突然响起一个粗豪的声音。 郁离蹙紧了眉头。 这便是口口声声说儿媳胜儿子的公公? 这便是口口声声说铁家得竹娘子如得一宝的公公? 她忽然觉得荒诞无比。 “你、你且等等,我再请个大夫来看看。”铁夫人道,匆匆出了门。 不出意料,门外很快传来了争吵声,两人都故意压低了声音,听不清楚他们在吵什么。 但郁离明白,铁如海肯定是不同意请大夫。 她暗暗下定决心,不管他们怎样,自己都要努力恢复,在自己能走路的那一日,便是自己离开铁家之时。 铁家并没有再请大夫,仿佛郁离怀有妖胎一事,已经不容再辩。 九月二十五日,乃是铁如海六十一大寿,红坎铁家大摆筵席,宴请法师界朋友与亲戚。铁如海身穿金花锦袍,红光满面,与各位亲朋劝酒。 青罗皇室专程遣人送来寿礼,排名第四的东海世家金山大师东海望、排名第十的后起之秀百岁峰宋玉龄不光送上厚礼,还亲自参加了寿宴。 更令人惊奇的是,青罗皇室的金川公主也派人送来了六车重礼,两只比西瓜还大的金蟠桃与两柄三尺六长的白玉如意,瞬间照花了宾客的眼睛。 有人悄悄问旁人:“金川公主什么时候与红坎铁家扯上关系了?怎么不见拼命玉郎君?” 知道内情的人劝他噤声,金川公主最近看上了铁家少爷铁光庭,把拼命玉郎君赶出门了。 众人望望首桌的铁如海,深感有金川公主在背后撑腰,红坎铁家的声望,还得再上一个台阶。 铁蜻蜓一身红衣,不肯与父母同桌,一个人气鼓鼓坐在角落里。 因为父亲寿辰与侄儿诞生,她从外祖家回来了,可父母一直不让她去得凤楼看嫂嫂。 听下人说,嫂嫂得知了春荣的存在,醋意大发,差点害得春荣母子一尸两命,被父亲关在了得凤楼,不许她出得凤楼半步。 她偷偷溜去看过,得凤楼被禁制封住了,她连半步也进不去。 她在楼外喊了老半天,也没人回应,想必禁制连声音也隔绝了。 “小青蛙,小青蛙!” 铁蜻蜓猛然惊醒,见旁边不知什么时候坐了一个青衫落拓的中年男人,他虽然衣衫半旧三绺长须飘拂,一双眼睛却沉静如水,动人得很。 “小青蛙,小青蛙,回魂啦!”青衫男人在她眼前挥舞着啃了一半的鸡腿。 他居然喊自己青蛙!铁蜻蜓顿时气恼,正要发火,想起这是父亲的寿宴,不好闹事,便狠狠瞪了他一眼,转过脸,不去看他。 “小青蛙,今日你父亲摆宴席,你大哥你大嫂怎么没一同出现?” “不出现就不出现,惹你了?”铁蜻蜓听到小青蛙三个字便生气。外祖家的小虫哥哥有时候会喊自己小青蛙,这怪道人凭什么也喊自己小青蛙! 一想起小虫哥哥,便想起了小虫哥哥笑得弯弯的眉眼,她可从没看过笑得这么天真这么傻气的男孩,也没听过那么动听的情话。 小虫哥哥明明说要跟自己一起参加寿宴的,不知怎么回事,临走前又反悔了。 “总之,我有空,马上赶去红坎铁家看你,看看你嫂子。” 她轻轻抚着手腕上藤镯子的花纹,想起小虫哥哥许下的诺言,倏地红了脸。小虫哥哥从来说到做到,他说要来,便一定会来的。 “诸位嘉宾好友,感谢大家远道而来,我铁某人沐浴天恩,承蒙余荫,侥幸不死,吃到了六十一这碗酒。今日,红坎铁家双喜临门,请各位再喝一杯铁家的弥月酒。” 他做了个手势,铁夫人抱着孙儿,慢慢走上来。 第25章 一刀两断 瞬间,大厅内鸦雀无声。 这是铁如海与铁夫人的小儿子? 铁如海喜气洋洋,高举酒杯,道:“各位,这是我孙儿,铁家除妖杵的传人!” 大厅内顿时沸腾了,几乎每个人都与旁边的人私语起来。 不少人都认识竹娘子郁离,知道她长时奔波在外除妖,什么时候不声不吭生了个儿子?也有人前两月才见过竹娘子,当时并未发觉她身材有异,难不成竹娘子不仅除妖有道,就连保养身材也胜于他人? 铁光庭有了儿子,那不是意味着金川公主要当继母? 金山大师东海望拱手恭喜铁如海,道这孩子父母皆为大法师,往后必然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其他人也纷纷道贺。 铁蜻蜓脸鼓得更厉害了。 父亲为何不澄清,这不是嫂嫂生的孩子,而是小妾春荣生的孩子?难不成,他要把这孩子算在嫂嫂头上? 她承认,侄儿胖嘟嘟的很可爱,可是嫂嫂将来也会生下自己的孩子嘛,总不能为了现在这个侄儿守在家里不去除妖吧。嫂嫂是大法师,又不是奶妈。 正当她胡思乱想时,厅右侧一阵骚动,顺眼望去,许久不见的嫂嫂居然慢慢走了过来。 那还是自己的嫂嫂吗? 她怎么瘦成这样! 怎么憔悴成这样! 铁蜻蜓红着眼睛冲上前,紧紧握住嫂嫂的手,只叫得一声嫂嫂,便泪如雨下。 郁离出来,费了不少功夫。 大夫虽然诊脉不准,留下的汤药倒对症,她慢慢吐血少了,浑身散落的灵气也渐渐凝聚起来,没人时,她甚至能起来挨着床屏坐一阵子。 每日,每夜,她都咬着牙,偷偷练习,精神渐渐一点一点恢复,就连妖毒蚀骨的疼痛,也不知为什么渐渐减轻了。 她有时候甚至以为,那是铁家独有的治疗方法。 以毒攻毒? 师父不是没有想过这法子。他替师娘疗伤,用的也是这法子,用更猛烈的妖毒,去攻击之前所中的妖毒。 然而,小芝小兰的疏离,婆婆的冷淡,无不告诉她,自己想多了。 铁光庭晋升大法师,春荣生下儿子,自己在铁家已经没用了,不过是废人,不过是弃妇。 她曾经想象过,师父师娘若知道了自己的处境,会把自己接回乌洞山。 她也曾经想过,铁光庭会出现在得凤楼,向自己解释一番。 然而,最终,得凤楼里只有她一个人。 除了除妖,她什么都不会。 没有乌洞山,没有红坎铁家,她就像断了线的风筝,不知往哪里去。 惶恐,空虚,不时抓扒她的心。 有时候她甚至想,忍一忍,躲在这得凤楼中也是一世。 直到铁家上下忙忙碌碌,张灯结彩,而她依旧孤零零关在得凤楼中,她才突然发现,自己永远没法融入铁家,铁家也永远不会真正接纳自己。 打破禁制,从得凤楼到大厅,两百二十三步,是她最近一个月来走得最远的距离。 “你出来做什么!蜻蜓,还不扶你嫂嫂进去!”铁夫人急急道。 “蜻蜓,扶她进去!”铁如海当着众宾客的面不好发作。 其他宾客不解其然,只诧异大喜之日她为何一身绿衣裙。 老好人东海望,见郁离瘦骨嶙峋,还以为是坐月子坐的,也开口劝道:“秋凉风大,竹娘子你刚出月子,千万千万别着凉了,月子病,可是一辈子的病,快快进去歇着吧。” “神杵铁大法师,铁夫人,郁离有几句话要说。”郁离道。 这两个称呼,人人叫得,偏铁家儿媳妇的她,叫不得。满堂宾客纷纷竖起了耳朵,东海望则讪讪笑着,望望她,又望望铁如海,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为难得脸都憋红了。 铁蜻蜓一听这两个称呼,便明白了她的心意,顿时心如刀割,泪落纷纷,牵着她的手,道:“嫂嫂,你不要蜻蜓了吗?蜻蜓要跟你杀妖除魔的。” 其他宾客面面相觑,又转头望向铁如海。 铁如海面色如铁,冷冷道:“今日铁家双喜,宾客盈门,竹娘子不能改日再说?” “不能!我孩儿该喂奶了!” 大厅右侧偏门又袅袅婷婷走上一个美貌佳人,浑身锦绣,头上插满了珠宝。 她看也不看郁离一眼,直直走向铁夫人,从呆呆的铁夫人手中抱过孩子,啪的亲了一口,道:“乖乖我的儿,娘带你喂奶去,千万别饿坏了。” 铁如海面色铁青,偏不能当着众人发作,只能看着她抱着孩子,慢吞吞朝众人屈膝行了个礼,一步三摇的离去,才勉强笑道:“这是小犬房中人……” 郁离甩开了铁蜻蜓的手,往前几步,道: “铁大法师,各位宾客,铁公子内有小妾,外有知己,上有高堂,下有麟儿,郁离只会除妖,侍奉夫君不周,也不能照顾公婆,今日特来告罪拜别,从此与铁家一刀两断,烦请各位宾客个见证!” 此言一出,满堂都呆了。 竹娘子此话,可是因为吃醋自请离开红坎铁家? 竹娘子虽然名声在外,那又如何?她不过是个身世不明父母不明的小孤女,红坎铁家肯娶她为儿媳妇,已经是大大的抬举了,她居然想要休夫? “啪、啪、啪!”厅堂里响起了一阵掌声。 众人顺着掌声望过去,那是一个青衫小帽的中年人,他大大方方站着拍掌,笑道:“竹娘子不愧是竹娘子,这等龌龊之地,离开便离开!” 铁蜻蜓见他便是方才喊自己小青蛙的中年人,居然还要怂恿嫂嫂离开铁家,心中气不过,从腰间摘下一只金铃掷,要砸他个头破血流。 谁知金铃飞到他头顶,不知怎的失去了重量与速度,轻飘飘的如花瓣落在他帽子上。 郁离朝他点了点头,便要举步离开,铁如海喝道:“且慢!” 郁离止住脚步,回望道:“铁大法师,还有何指教?” 铁如海森森一笑:“你师娘也姓铁,纵我铁家教子无方对你不住,你连你师娘也不一刀两断?”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原本有几分同情郁离的宾客,也觉得郁离冷酷无情。 第26章  鉴妖大会 郁离纤瘦的身子立在厅前,如一棵秋竹。 她感到了师娘的气息。 师娘并没有出现,声音倏地在厅前炸响: “不肖孽徒,肆意妄为,可曾想过你师父师娘!” 郁离拜服在地:“徒儿不孝,令师娘伤心了。” “出了铁家门,你便不再是我们的徒儿,与乌洞山再无任何瓜葛!” 郁离一阵心神激荡。 从小到大,乌洞山给了她太多记忆,她没有父母没有家乡,乌洞山便是她的根。如今,师娘却要连根拔起,她再也无依无靠了。 她磕了个头: “徒儿不孝,令师娘伤心了。” “你——你就这样冷酷?也罢,你要离去便离去,只是,你身上的法宝都来自我乌洞山,既然你从此不再是乌洞山徒弟,血玉葫芦与灵飞针且放下!” 满堂宾客又是一惊。 随身法宝,向来是法师修炼多年、斩妖除魔的必备道具,若没了血玉葫芦与灵飞针,竹娘子还是大法师竹娘子吗? “姑姑,姑姑,万万不可,蜻蜓求你了!”铁蜻蜓带着哭音恳求道。 远空传来的声音并不为所动: “你可是不舍?” “郁离不敢。”郁离祭出血玉葫芦与一百枚灵飞针,又解下宝囊,一并搁在地上,道: “师父师娘所赠,郁离均已放下,郁离不孝,只望师父师娘从此如意安康,多加保重。”她又跪地拜了三拜,才站起来,径自出厅去了。 “嫂嫂,嫂嫂——”铁蜻蜓要追,被铁如海叫住了。 铁蜻蜓想了想,还是匆匆跑出了厅堂。 郁离缓缓往大门处走。 这一年多来,她已经无数次离开,又无数处归来。 这一次,她明明放下了许多东西,却走得比任何一次都沉重。 一群仆妇捧着热气腾腾的菜盆迎面鱼贯而来,看了看她,不敢做声,鱼贯而去。 “嫂嫂,嫂嫂,你等等我!”铁蜻蜓在后面一面喊一面追,生怕还未追上嫂子便离开了铁家。 郁离停下,回头看了看她,道:“蜻蜓,往后莫再要这样叫了。” “不,不,你就是我的嫂嫂!”铁蜻蜓拖着她的手,“如果走,我跟你一块走!” 郁离轻轻一甩,刚好甩开了她的手:“不,蜻蜓,你是铁家人,再说,往后天下广大,我们常有再见时,恩,别哭了。” “嫂嫂!你——你永远是我的嫂嫂,我铁蜻蜓只认你这一个嫂嫂!”铁蜻蜓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泪水纷纷落下,把红色的裙子打出一朵朵变色的花朵。 郁离虽然一向不喜欢与人碰触,见她如此,不由想起当初第一见面她试探自己的情景,又想起她离家前留给自己厚厚的那封信,心头酸楚,伸出手去,在她脸上擦了擦泪痕。 她越擦,铁蜻蜓哭得越厉害,一颗颗豆大的泪珠砸在她手上: “嫂嫂,你等着,我会努力修炼的,到时候,咱们一起闯荡天下!” “好,你好好修炼。” “恩,嫂嫂,到时候我把小——我带一个人给你看!”铁蜻蜓红了脸,绯色飞上两颊,显得又娇俏又可爱。 后来,郁离无数次回想起这一幕,如果她知道此生往后再也无法见到这个活泼娇憨的小姑娘,无论如何,都要把她带走。 可惜,那时候的她,并不知道,铁家,已经进入了灭门倒计时。 铁如海,铁夫人,铁蜻蜓,乃至春荣与那个小小的婴儿,都进入了生命中最后的十二时辰。 “蜻蜓!”铁夫人也追出来了。 铁蜻蜓心知自己再纠缠下去,只会令嫂嫂为难,捏了捏郁离的手,道一声记得哈,慢慢往回走。 郁离的手心被塞进了一个小小的宝囊。 她藏好小姑娘的情意,深深吸了一口气,转头往门外走去。 她灵气几乎散了,双腿浑不似自己的腿,轻一脚重一脚走着。她左手拼命掐右手的掌心,让疼痛提起一丝丝力气。 路两旁的树木,都结上了大红的绢花与彩叶。丫鬟仆妇,木然望着她离去。只有管家,领着几个强壮的下人,一直跟在后面。 走到门口,郁离几乎已经耗尽了浑身气力,背后全是冷汗,被风一吹,背后凉飕飕的。 铁家的大门开着,她走了出去。 门外是围观及候着领赏钱的路人,见铁家少夫人出来,纷纷喝彩:“恭喜少夫人,请少夫人赏点!” 管家与健仆赶出来,喝道:“让开,让开!领赏钱的,到一边去!” 围在门口的路人瞬间散开,往另一边冲过去。管家让两个健仆各端着满满一大簸箕的银钱,往人群中撒去。 “谢谢铁老爷好心!” “祝铁老爷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 郁离终于喘过气来,看了一眼旁边的路人。 大部分人纷纷都弯腰抢着银钱,少数人一边抢钱一边不时看看她,似乎对她的出现感到疑惑。只有一个高高瘦瘦的黑衣小伙子,直直站在巷子对面,像一杆枪似的,对抢钱的盛景视而不见,盯着铁家门口。 他的双眼,仿佛两个深深的黑洞。 他不是妖,而是人。 郁离不知道这小伙子是谁,从未在铁家见过他出现。 也许又一个要来投靠铁家的小法师吧。 她往前走了几步,秋风顺着街口吹来,掀起她的头发,真冷啊。 一阵车声辘辘,伴随着清脆的金铃声。 众人纷纷抬头,就连抢钱的人,也跟着抬起了头。 那是一辆由四只银角大白鹿拉着的车子,罕见的是四只大白鹿一般高矮肥瘦,两角都挂着亮闪闪的金铃铛,而车子也是描金悬玉,分外豪华。 车子在铁家门口停下。 管家以为又是前来拜寿的贵客,连忙上前,准备迎接。 车前坐着的红衣白裤车夫,跳下车来,看也不看管家一眼,拜倒在郁离面前:“竹娘子,白帽山鉴妖大会在即,鄙东主白帽山主有请,还望竹娘子赏面,随车走一趟。” 白帽山,鉴妖大会! 门前的人都呆了,就连见多识广的铁家管家,也目瞪口呆。 郁离,刚刚离开铁家两手空空的弃妇,居然被邀请参加白帽山鉴妖大会! 这简直是一记响亮的耳光,当面打在了铁如海脸上。 第27章   白帽山主 白帽山乃是青罗帝国胜境之一,山顶平整如板,白雾缥缈,远远看去就像一顶白帽,故名白帽山。 山上灵泉飞瀑,灵药丛生,当初乃是青罗帝国某长公主的封地,哪怕是王孙公子,非经批准,不能上山。 辗转数百年,近二十年来不知主人是谁,但每五年在白帽山举行的鉴妖大会乃是青罗帝国盛事之一,每次只邀请十名大法师参加,能参加者无不感到光荣。 郁离也吃了一惊。 作为近三年出名的年轻法师,她从未想过能参加白帽山鉴妖大会,就连她师父师娘及铁如海,还未曾获邀去过呢。 此刻,众人仰望中,她却轻轻摇了摇头。 车夫依旧微笑:“竹娘子可否近前听在下一言?” 郁离心知,此时获邀参加白帽山鉴妖大会,无疑打了红坎铁家一记耳光,但同时也打了乌洞山师父师娘一耳光。 所以,她并不打算点头。 她不动,车夫却慢慢走上来,在她跟前轻声说了一句话。 众人虽然听不见他说什么,却见到郁离的脸色瞬间剧变。 “当真?” “当真。” “好,我随你走!”郁离仿佛变了一个人,一改之前的衰弱无力,匆匆上了马车。 白鹿车就像来时一样,匆匆离开了。 门前众人却像傻了一样,望着他们远去的街道,良久才啧啧赞叹,连地上散落的钱银都忘了捡拾。 管家匆匆跑进府内,把郁离接受白帽山鉴妖大会的事情跟铁如海说了。 铁如海脸色大变。 他本以为郁离身受重伤,妖毒无法压制,往后只是个废人,白帽山主人如此看重她,她身上自然应该还有些隐藏的本事。 他心头倏地转过一个念头——难不成郁离是白帽山主人失散的女儿? 否则,他为何如此看重郁离? 他只顾思索,浑然不觉厅内其他宾客疑惑地望着他和管家,虽不知他们在商讨什么,也看出事有蹊跷。 忽然一阵香气袭来,仿佛厅内万千兰花同时开放。众人正要感叹,只见厅前纷纷飘落无数花瓣,随着花瓣,一辆白鹤云车从天而降。 车前站着一位高鬟白裙的少女,飘然若仙,朗声道:“鄙东主白帽山主,特来邀请东海金山大师参加鉴妖大会!” 仿佛一股巨浪涌向厅内,众人倒吸了一口凉气,不约而同,把羡慕的目光集中到东海望身上。 世人皆知,白帽山鉴妖大会奖励丰厚,五年前参会的拼命玉郎君就拿了三样绝世法宝。 东海望先朝白裙少女拱了拱手,道:“谢谢贵主人相邀,东海某惭愧惭愧。” 白裙少女微笑道:“金山大师过谦了,还请大师不吝赐教,随车前往。” 她面容高洁,这一笑,如山花初绽,让人心动神摇。厅内不知多少人痴痴望着她,期望可以近她一步,再看一看她的笑容。 东海望朝铁如海点点头,又朝厅内众人拱了拱手,道:“东海某先走一步,白帽山等着各位。” 他登上云车,白鹤刚刚起飞,白裙少女忽然咦了一声,翩然飞起,落到大厅角落里,笑盈盈拜倒道:“数年不见,玉郎君近来可好?” 众人哗然,就连铁蜻蜓,也不由瞪大了眼睛,因为白裙少女拜倒的对象,是方才喊她小青蛙的那个青衫中年人。 拼命玉郎君,面容似玉,俊秀无比,倾倒天下无数少女,所以才为金川公主看上,招为驸马。但不久前,听闻金川公主为了铁府小公子铁光庭,把玉郎君赶了出来。那白裙少女偏偏问起近况,简直是砍了他一条手臂。 拼命玉郎君面容不改,淡淡笑着,点了点头:“谢谢霞姑牵挂。” 白裙少女想了想,将一个白玉瓶捧到玉郎君面前,恭恭敬敬道:“难得遇见故人,此乃白帽紫髓,还望玉郎君笑万勿嫌弃。” 此言一出,厅内众人瞬间敛住了呼吸。 白帽紫髓,乃是绝品灵药,能提升灵力,能活死人肉白骨,多少人想耗尽万金求买一滴,白帽山主也不曾答允。 这等灵药,竟然随手送给了偶然重逢的丧家之犬玉郎君! 顿时有人觉得,那是白帽山主替玉郎君抱不平,故意当着铁如海的面打铁家的脸面。 铁如海的确心火熊熊,却不能当众发作。 寿宴开始前,玉郎君的确有送上寿礼并向自己拜寿,自己却一时眼拙,没认出他,也没防他。 从郁离到玉郎君,白帽山主似乎跟自己杠上了,偏偏自己根本对白帽山主一无所知,更加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了他。 以白帽山主的人力物力,若真要对付红坎铁家,只怕铁家片瓦不存。 正因如此,铁如海不敢轻举妄动,只能保持着僵硬的微笑,看着玉郎君与白裙少女,羡慕玉郎君的狗屎运。 而令众人不解的是,玉郎君并未接受白裙少女的礼物,而是行礼拜谢,道无功不受禄。 送到眼前的绝品灵药都不要,众人都觉得玉郎君是不是伤心过度,彻底糊涂了。 更令人不解的是,玉郎君还谢绝了白裙少女送他一程的好意,向铁如海点头致意,便匆匆离开了。 他一离开,众人自觉无趣,纷纷告辞。 铁如海也没心思挽留。 一场双喜临门,变成了他人的荣耀。 而众宾客一出门,听闻郁离也被邀请参加白帽山鉴妖大会,不由回头望了望铁家大门,心中替铁如海感到可惜。 此时的郁离,并不知道自己在铁家引发的滔滔巨浪,而是坐在白鹿车内,牵着窗帘一角,心急如焚望着窗外匆匆闪过的风景。 “别紧张,尊师虽然危险,却无性命之危。”车夫似乎隔着帘子看破了她的心思。 郁离苦笑着,叹了口气。 她怎么能不担心? 以师娘的为人,要什么就一定要得到,她既然与师父已经决裂,囚禁了师父,总不可能是为了把师父关起来侍候师父吃喝吧。 “请问我师父被关在哪里?” “摩星崖——” 郁离不由一声惊呼。她灵力涣散,随身法宝血玉葫芦与灵飞针已经被收回,如何能杀上摩星崖救师父? “莫紧张,我还未说完呢,他被关在摩星崖背面的北山。” 第28章 截杀 摩星崖对面北山?那不是怪道人步不曾的住所? 难道他与师娘乃是一路人? 想一想他蹊跷的几次出现,越想越可疑。 郁离抱住了膝头,思索着万一步不曾真的与师娘勾结对付师父,自己如何才能万无一失救出师父。 想到步不曾,她心头倏地闪过一个念头,那念头太快,想抓也没抓住。 此时白鹿车已经离开了红坎城,越跑越快,车帘抖动,荡到她肩上。 她忍不住扭头望了一眼车外,这一眼,才发觉,方才那个少年车夫居然不见了。 他什么时候不见的?难道所谓的白帽山鉴妖大会,乃是一个圈套?究竟何方妖孽,如此胆大包天,敢假冒白帽山头衔? 此时,四周妖氛渐浓,如乌云四合,往白鹿车逼近,而四只银角大白鹿也感觉到了危机,惊慌失措,一时跳一时跑,车子颠簸不已。 这样下去,妖魔还未杀来,自己可能先撞树撞石头死了。 她久经风浪,临危不惧,扑到车前,挥动灵力化成的利刃,将牵在白鹿脖子上的绳子砍断了。 白鹿身子一轻,瞬间狂奔出去数十丈。而就在同一时刻,郁离双手一撑车辕,弹跳而出,借力扑向路边一棵大树,及时抓住了横斜的树枝,轻轻一荡一绕,整个人站在了树枝上。她灵力微弱,若藏身于此,匆匆而过的妖魔未必会发现自己。 白鹿依旧狂奔而去,转眼扑入了树林中,郁离只能祈祷它们不要撞上树木,平安无事。 她回头望,来路离此两百丈的地方有一块红,也许就是那个少年车夫。 妖氛依旧集聚奔涌而来,如果此时自己贸然出去,不但救不了车夫,还可能搭上自己性命,再搭上师父的性命。 然而,路上那块红似乎动了动。 那车夫还活着! 郁离望了望头上翻涌的妖氛,又望了望有所动作的车夫,咬了咬牙,跳下树,狂奔回头。 车夫果然摔在地上,虽然努力挣扎,站也站不起来,见到郁离狂奔而至,不由愕然,继而大怒:“快逃,我的命不值钱!” 郁离见他肩膀及腿上深深插着几把刀,鲜血已经把他的白裤染成了红裤子。 原来,他已经替自己挡过攻击了! 她又懊悔又羞愧,将他背在身后,急急往树林里狂奔。 “放、放下我!” “闭嘴!” 她身子衰弱,方才割破绳子又耗费了不多的灵力,每跑一步,都觉得胸腔火辣辣的痛,仿佛插着数十把刀,每一把刀都在搅动、翻转。 两百丈,平素不过眨眼功夫而已,此时却似有千里之遥。 等她勉强走到树林边时,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连车夫一起摔在地上。 “你,这是何苦!陪我搭上一条性命!”车夫叹息道。 “我们,绝不会死的!”她取出黑螭木小鱼儿,驱动符咒,从里面释放出来虎彪的妖灵。 自回到铁家遭受冷遇,她已经有所打算,暗暗把虎彪等几个大怪的妖灵从血玉葫芦转移到黑赤木小鱼儿的空间内,以防万一,哪怕是身体再痛再难忍受,她也不曾吞咽任何妖灵。 “毒女人,别想我替你效命,你死了最好!”虎彪的妖灵依旧巨桀骜不驯。 “呵呵,我死了,你跟着一起陪葬!你当我的黑螭木小鱼儿好呆的?”郁离喘着粗气道。 虎彪的妖灵略一挣扎,发觉不知什么时候自己灵魂内被灌注了郁离的独有禁制,自己成了郁离手里的风筝,要飞要扯,完全随她。 “该死的毒妇!” “此乃十丈符,你若离开我十丈,便灰飞烟灭,永世不存。不信的话,试试?”郁离再也不看他一眼,专心收拾车夫的伤。 “哼,就算灰飞烟灭,我也绝不会帮你杀妖族!” 黑云涌荡,如千尺浪涛汹涌而至,喷出一个个人形的浪花,继而落地成妖,各持武器,向树林冲过来。 车夫眼看冲过来的妖怪至少上百,不由闭上了双眼。 郁离刚刚替他拔下了三把刀子,从黑螭木小鱼儿内倒出妖气,直接浇在车夫伤口上,痛得他哎呦一声,以为又被妖怪砍了一刀。 此时上百只妖怪已经蜂拥而至,虎彪的妖灵狠狠骂了一句该死,不得已出手对付妖族。 他不想伤害自己同族,只是把它们击溃,远远抛出去。 可妖怪太多,扔一个跑来两个,不多时,郁离跟前又围满了妖怪。 “呵呵,竹娘子,你也有今日!”一只牛头怪举着两把尖锐的弯刀,逼上前来。 “你们,当真不要命了?”郁离站起来,“正好我的血玉葫芦空得很,就拿你们填一下!” 牛头怪发出一阵狂笑:“谁不知道竹娘子你被逐出了铁家,还血玉葫芦呢,连灵飞针都没了,你要拿什么收拾我们?” “哈哈,人家没了血玉葫芦,说不定还有——” “还有我拼命玉郎君!”背后忽然响起了一个洋洋盈耳的声音。 众妖怪不由往后张望,一个青衫中年人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朝他们靠近。 牛头怪依旧不以为然: “拼命玉郎君?你不乖乖地当你的驸马爷,来这里捣什么乱!” “我只奉劝你们一句,竹娘子乃是白帽山的贵客,而这位车夫,也是白帽山的人,你们如此胡作非为,若是白帽山主知道了,只怕要剥你们的皮抽你们的筋!” 其他妖怪听见白帽山三个字,不由自主往后退了几步。这些年,妖族被抓到白帽山参加鉴妖大会的不少,它们可不想成为其中之一。 “呵呵,若你们都死了,他如何得知?”牛头怪一声令下,其他妖怪又重新围了上来。 玉郎君果然拼命,二话不说,与妖怪们展开搏杀。 他向来杀妖都是近身肉搏,考的是手中两把短刀,谁知这些年酒池肉林的奢靡生活,不仅磨了他的意气,也消磨了他的实力,没过多久,他已经气喘吁吁。 牛头怪偏偏就是气他,一面砍杀一面出言讥讽,越发气得玉郎君破绽百出,两臂伤痕累累。 第29章 你又给人骗了吧 如非虎彪及时出手弥补,十个玉郎君的命也完了。 就在众妖以为胜券在握时,忽然发觉,自己的脚被粘在了地上,一动不能动,就连牛头怪,也只能挥舞着弯刀空着急: “你们用了什么妖法!” 郁离笑笑:“对付你们这群妖怪,自然要用妖法!” 这是她因为常年服用妖气缓解妖毒而悟出的心法之一,将妖怪的妖气蔓延、连接并实体化,则一大串妖怪将被牢牢粘在地上,彼此牵制,脱离不得。 “说,谁派你你们来杀我的?” 妖怪彼此相视,最后把目光集中到了牛头怪身上。 牛头怪梗着脖子嚎道:“就算你杀了我,我也绝不会——” 一言未了,牛头滚到了地上,两只眼睛还瞪得大大的,似乎死也不相信,自己这样就被干掉了。 虎彪及其他妖怪呆呆望着玉郎君,根本没想到这个白面如玉的中年人,连劝也不劝,直接把牛头怪砍了。 “爷爷饶命,奶奶饶命!我们真不知是谁指使的,只有牛大哥知道!”小妖们一个个想跪地求饶,苦于双脚被粘,跪也跪不下,急得哇哇乱叫。 郁离没逼它们,不管它们鬼哭狼嚎,把黑螭木小鱼儿捏在掌心,把它们连虎彪的妖灵一一都收了。 除了师娘或铁家,谁会驱动一大群妖怪来截杀自己? 越是如此,越说明他们不想自己找到师父。 师父的确危在旦夕! “多谢玉郎君出手相助,救命之恩,不敢忘,郁离还有要事,容日后再报!这位少年,还望玉郎君好人做到底,帮我送回白帽山。” 话语未了,她已经奔出十余丈。 拼命玉郎君颓然坐在车夫旁边,喃喃道:“拼命,我拿什么拼命!” 天下还是那个天下,却已经不再是他的天下,他连一个小姑娘都远远不如。 郁离并不知道玉郎君经此一役,深受打击,她挂念着师父安危,奔到树林深处之后,拿出黑螭木小鱼儿,把方才收集的新妖灵炼化为妖液,连续喝了好几口,直到身上平复如初,才藏好黑螭木小鱼儿。 铁家以为她彻底废了,却不知她身怀妖毒,一向遵照师父的法子,用妖气以毒攻毒,服用了足够的妖液后,她又是昔日那个信心满满的大法师竹娘子了。 树林里忽然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她举头望去,却看到一只银角大白鹿。 白鹿走过来,亲亲热热地拿角蹭她,似乎在感激之前她的救命之恩。 她心中一动,摸了摸鹿身,叹息道:“白鹿啊白鹿,你如有灵性,能送我去摩星崖背面的北山吗?我赶着去救人!” 大白鹿点了点头,轻轻叫了一声。 “好,谢谢!”郁离翻身上鹿,扶着它两只银角。 大白鹿腾空而起,居然也会飞行。如此厉害,方才自己倒白替它们担心了,就算不割断绳子,它们也性命无忧。 想想也是,白帽山主何等豪放之人,车骑自然也不同凡响。 大白鹿比之前的金鸾鸟云车飞得还快,不消一日,已经到了北山。 北山依旧遍地怪石嶙峋,少见树木。 师父究竟被藏在哪里?自己与师父之间又没有子母珠,若慢慢寻找,只怕黄花菜都凉了。 她指挥大白鹿,直接飞到当初步不曾给自己烤芋头的树林。 步不曾是地头蛇,如果北山有哪里适合关押师父的话,他一定最清楚不过。 步不曾不在。 地上只余下一堆烤过火的木炭与灰烬,郁离不由想起了那半只芋头与一壶酒,心头流过一股暖意。 “步不曾!步不曾!”她喊道。 树林里没人回应。 她向前走去,走到当日伫立远眺的悬崖,哪里看得见远处有没人。 一想到师父随时会死,她恨不得把这里的山石全翻转过来。 她突然腰间一紧,回头见大白鹿叼着自己的腰带,示意自己往悬崖边上走。 “大白,你的意思是要下去?” 大白鹿点了点头。 “下面有人?” 大白鹿又点了点头。 难道师父就被关在下面?郁离一阵惊喜,抱住大白鹿的脖子,恨不得亲它两口: “啊,大白,谢谢你,你真是天才大白鹿!”她要往悬崖冲,又被大白鹿拦住了,轻轻叫了两声,示意她上背。 “傻了,都忘了你会飞!”郁离骑上鹿背,大白鹿直冲向悬崖,直到悬崖边,也没有丝毫停顿。 哪怕郁离尖叫声声,大白鹿也没有丝毫飞起的意思,任由人和鹿一起下坠。 耳边风呼呼响,仿佛要把自己的脸皮揭起。郁离没好气地拍了拍大白鹿的头顶,没见过这样整蛊人的坐骑,难怪被发配来拉客人的车。 大白鹿轻轻一甩脑袋,示意她看悬崖中间。 光秃秃的悬崖中间居然有一棵高大的树,叶子已经落尽,露出丫杈间一只屋子大小的窝。 那窝,难道就是师父被囚禁之所?难道师父落在了鸟妖之手? 这时候,窝倏地打开了一扇窗,一个熟悉无比的脑袋露了出来。 “步不曾,步不曾!”郁离兴奋地挥舞着手臂,示意大白鹿过去。 大白鹿稳稳地飞到窗边。 “我的姑奶奶,果然是你!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步不曾探着头,睡眼惺忪,满头乱发如鸡窝,满腮胡子也乱如鸡窝,他的脸就夹在两鸡窝之间,“你特意来找我报救命之恩?” 郁离三言两语把来意说了,步不曾一边搔头一边道:“你师父?乌洞山人何曾来过这里?你又给人骗了吧。” “不会,白帽山主的消息,不会错的。” “白帽山主?举行鉴妖大会的那个?” “对,他说我师父被师娘关在这里了,绝对不会有错的。拜托,你快想想,这北山有什么适合关人的山洞地穴没?” 步不曾说山洞太多,但都浅小易暴露,不适合关人,地穴倒有一个,但那里毒火喷涌,温度颇高,不是人能呆的地方,若是她师父给关在了那里,早该像烤芋头一样烤熟了。 “你——快带我去!” “别急,别急,我先梳下头发。” “走,若是我师父死了,我把你剃成光头!” 步不曾从未看过这样激动的郁离,呆了一呆,道:“走!” 第30章 毒火地穴 毒火地穴位置隐秘,藏在一堆乱石之间,只有一条小缝,仅容一人可以侧身而过,如非步不曾带路,郁离根本找不到这个地方。 银角大白鹿望着郁离,两只黑黝黝的眼睛仿佛孩童的眼眸似的般充满期盼与依恋。 郁离拍了拍它的脑袋,示意它留在外面: “乖乖的,等我出来。” 银角大白鹿轻轻叫了一声,蹭了蹭她的手。 步不曾看得不耐烦,自己先钻缝里去了。郁离连忙跟上。 道又窄又矮,步不曾佝偻着身子,走得飞快。 脚下的温度渐渐热起来,郁离身上已经冒出了密密的汗珠。师父,如果真的被囚在里面,怎么煎熬得过? 一想到这点,她又盼望师父在此,又害怕师父在此。 一别一年多,她从来不敢想起师父,只一个人匆匆向前奔跑。 如今师父被囚,师娘为什么要囚禁他? 师父一向把师娘放在第一位的,师娘怎么可能平白无故囚禁他? 难道——她的心怦怦乱跳起来——难道是因为自己? 难道是自己离开后,师父也思念自己,师娘气不过? 她知道自己不应该这样想,但这个念头一旦生起,便一直缠绕在心头。 当初她主动嫁入铁家、离开乌洞山,那是因为觉得自己喜欢师父,渐渐喜欢到了无法压抑无法遮瞒的地步。 她不敢再往前一步,一来是因为师父是属于师娘的,她不能插入抚育了自己的神仙眷侣中间,二来是因为自私。 她不敢去赌万一师父知道了自己的感情,将如何处理自己。 也许,他会痛心疾首,将自己永远逐出乌洞山,终身不会见自己一面。 一年多的时间里,哪怕再艰难,哪怕再难受,她也强逼着自己,不能近乌洞山一步。 直到知道师父被囚,压制多时的思念宛若妖毒,喷薄而出,充满了每一根筋骨,每一条经脉,甚至每一口呼吸。 一颗小石子轻轻打在她手上,她骤然抬头。 眼前豁然开朗,竟是一个宽敞的大山洞,地上一片红色,仔细一看,才发觉那是一只只团团的红蘑菇,挨挨挤挤,殷红如血。 她举目望去,远处依旧是红色一片,不见师父被囚的痕迹。 “师父!”她忍不住大喊了一声。 “糟了!快退!”走在前面的步不曾快如闪电,迅速退到她身旁,一把揪住她,往来路后退。 饶是如此,已经迟了。 地上的红蘑菇全被她惊醒了,倏地伸展、扩大,竟成了一把把一人多高的红伞,如巨浪般往他们这边涌过来。 步不曾挡在郁离面前,拔出两把扇子,攻向最前面的几把红伞。 伞被刺破后,腾腾飞起一大片红色烟雾,瞬间笼罩了两人。 步不曾轰然倒在郁离脚边。 郁离哭笑不得,施展灵力,在两人周遭划了一个圆圈,布置了一道屏障,再拿出黑螭木小鱼儿,把屏障内甚至步不曾体内的迷烟吸得一干二净。 步不曾醒来,茫然地望着郁离。 “这点迷烟就把你打倒了?” 步不曾爬起来,看了看外面前仆后继砰砰撞在屏障上的红伞,笑笑道:“一时不慎,一时不慎哈。” “你之前和大妖打过架?”郁离问道。 方才黑螭木小鱼儿不仅仅从他身体内吸出了迷烟,还有大量的热毒,他受伤颇重,听到自己要找师父时,却提也不提自己受伤的事情。 “呵呵,随便打打,随便打打。”他干笑了两声,凑近屏障看外面的红伞,忽然道: “你能吸迷烟?” 他醒转后,发觉精神爽利,浑身轻松,郁离不仅把迷烟消除了,还把他之前所中的热毒也一并消除了,看来这小姑娘除了血玉葫芦,还有其他更厉害的法宝,涎着脸请求一看。 “先救我师父,救出了,给你看一眼!” “好哩,马上救!” 步不曾拔出自己的扇子,“只是这迷烟——” 郁离抬了抬下巴,示意他继续看外面的红伞。 那红伞撞击屏障之后,纷纷碎裂,迷烟也随之散出,红伞萎缩落地,犹如干枯的落叶。 “预备,我们一起向前跑!”郁离道,首先朝前冲去。 她所制造的灵气屏障,如同一个大泡泡,而他们一跑,泡泡也随之向前滚动,撞击更多的红伞。 红伞纷纷被撞击到或碎裂或弹开,步不曾赞叹不已:“真没想到,你这小姑娘,还有这招!难怪是老九!” “小心!”郁离突然伸出右手,将他扯在身后,而左手迅速挥动灵力,在周遭又制造了一个大泡泡屏障。 步不曾此时才看到,正前方三丈多高的空中,大量红伞聚合在一起,融成一把巨大的红伞,三重边沿都无比锋利,正一边聚合一边往这里撞过来。 郁离眼也不眨一下,就在大红伞撞击到泡泡屏障的瞬间,往泡泡前划了一道弧线。 弧线把泡泡分成两半,大红伞仿佛一拳头打在棉花上,无处着力,继续向前,眼看就要撞向他们。 郁离身子一旋,又在里面的泡泡也划了一道弧线,让大红伞继续撞进来,待泡泡几乎将它包围的一刹那,两手同时出击,连出数招,就像包粽子似的,把大红伞裹了一重又一重。 大红伞起初还左右腾挪挣扎,最后丝毫不能动弹。 步不曾在一个小泡泡里,对郁离竖起了大拇指。 郁离走向他,让自己的泡泡与他的融合,道:“我只能支撑一刻钟,得快!” “早知你有这等手段,我也用不着害怕了。” 两人跑向洞穴深处。 温度越发炽热,地上密密麻麻分布着一洼一洼的凹洞,凹洞就像喷泉一般,不时向上喷射着火焰与一条条半透明的鱼儿。 “哇,发财啦,发发大财啦!热泉灵鱼,有钱也买不到啊!”步不曾停下脚步,也不顾滚烫,伸手去抓鱼儿,“想当初金川公主为了玉郎君,曾经重金悬赏,千金,不过买了两条。” “先救我师父!” “让我先——好好好,先救你师父,这所有的热泉灵鱼都归我!” “救出我师父再说!” 第31章 紫晶莲花 “好好好,你师父最大,总行了吧。” “那当然。” 步不曾恋恋不舍地再望了热泉灵鱼一眼,才跟着郁离向前跑。 凹洞越来越多,可以落脚的地方越来越少。郁离每走一步,都要踮着脚尖,犹如跳掌上舞一般,不得已,她再次使用了泡泡屏障。 但温度大,毒力强,泡泡屏障撑不了多时便开始出现皱褶,继而溶解。 “往洞壁上跑!”步不曾带头,跃上了洞壁,半斜着向前跑。 洞壁虽然也热,但温度比地面略低,也没有喷射的火焰,反而比地面容易跑。 到了山洞开始收窄变矮时,步不曾从洞壁跃下,两人一起钻过洞口,眼前一亮,前面一大片腾腾的火海。 步不曾道:“我们只需坐在泡泡内,等火焰减弱。” “等?” “对,潮起,有潮落,火起火盛,自然也有火弱火灭之时,我们需要做的,只有一件事,等!” 郁离倏地扣住了他的咽喉:“你曾来过?” 她语气凌厉,掌心中灵力运转,只待步不曾再说出半句谎话,便废了他一条手臂。 相识一年有余,她心知步不曾虽然喜欢装疯卖傻,插科打诨,又时时要跟她抢怪,其实力不如自己。 “我——”步不曾发出一阵咳嗽,“放、放开!” “你之前来过?” “你这个家伙,就这样对待救命恩人?” “如果所谓的救命恩人是毒蛇呢?” “我保证,我对你绝无恶意,如果有半分害你之心,就让我的躯壳与灵魂,都被这毒火地穴的火焰烧为灰烬! 郁离冷冷哼了一声。她又不是傻子。 他对这里异常熟悉,更重要的是,之前黑螭木小鱼儿吸出他体内的热毒,跟这里火海散发出来的热毒一模一样。 “我师父到底在不在这里面?” “不在!”步不曾回答很干脆。 “你——信不信我杀了你!”郁离红了眼睛,心里又害怕又恼怒,千想万想,想不到还是中了这怪道人的招。 “不,你不会,只有我知道你师父在北山哪里。”步不曾气定神闲,“杀了我,你永远找不到你师父。” “你以为我还会相信你的鬼话!” “信不信随你。只是再耽搁下去,你的好师父怕……嘿嘿,到时候,别怨我!” 郁离不敢拿师父的性命冒险,他这样有恃无恐,分明是别有所求: “说吧,条件是什么。” “替我摘下里面的紫晶莲花,一朵就好。”步不曾顿时眉飞色舞,“你身上有法宝不惧热毒,肯定没问题的。” “哪里?” “火海中央的石柱上。” “好,我去,回来后你带我去找师父!” 郁离看了看,火海中央离自己大约百丈,自己一个纵身落不到石柱上,而中间没有任何可以落脚的地方。 如果血玉葫芦在身边就好了,她可以释放妖气为云,一步一朵,轻而易举便到了火海中央。 黑螭木小鱼儿中的妖气被她吸取之后,剩余并不多,至于被关在里面的虎彪,看样子也对付不了毒火。 只剩下最后一招了。 她做了一个泡泡,往空中远远抛出去,继而自己纵身一跃,追上泡泡,一脚踩在泡泡上的同时,又做了一个泡泡扔出去。 “果然不愧是老九啊老九!”步不曾拍掌叫好。 郁离此时正好落在火海中央的石柱上。 说是石柱,其实是一根三丈高半尺宽的石头杆子,只能容得下郁离的一只脚,周围依旧火气腾腾,紧贴着石柱一圈紫莹莹的透明莲花,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光芒。 “一朵就好!”步不曾远远喊道。 郁离翘起一只脚,慢慢蹲下,俯身去够杆下的紫晶莲花。 就在她指尖碰到莲花花瓣的一瞬间,胸口忽然炽热无比,好像一壶开水浇在胸前。 黑螭木小鱼儿,就像真的小鱼一般,在她胸前一下一下地跳跃,挣扎。 “别犹豫了,快摘!” 郁离背对着步不曾,她知道,步不曾并不知道自己这头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黑螭木小鱼儿对紫晶莲花有强烈反应? 难道它希望吸纳妖气一样吸纳紫晶莲花? 她抱着试试看的想法,伸手摘了一朵,果然,黑螭木小鱼儿跳动得更活跃了,仿佛一个孩子要去够大人手里的糖葫芦似的。 当紫晶莲花拿到胸前时,瞬间化为乌有,而黑螭木小鱼儿继续跳动,仿佛在吆喝,再来一朵,再来一朵。 郁离旋转一周,几乎把莲花采摘殆尽,只余下最大最漂亮的一朵。 黑螭木小鱼儿似乎还不满足,在她胸前轻轻颤抖着。 她摸了摸小鱼儿,道:“乖,都吃了这么多了,小心撑着,留一朵我送人。” 黑螭木小鱼儿此时才安静下来,乖乖不再动弹。 郁离摘了那朵莲花,一站起来,只觉得头昏目眩,身子一晃,差点栽倒在火海里。 “小心!”步不曾喝道,“别烧了莲花!” 她运用方才的法子,回到步不曾身边。 步不曾刚要伸手,她把紫晶莲花藏在身后:“先找到我师父!” “别这样别这样,先给我看看莲花。”步不曾谄笑着,双手捧在面前。 “再啰嗦,最后一朵紫晶莲花我都扔火海里了!” 步不曾立刻变了脸色:“我的姑奶奶,别,别这样吓人!我保证,立刻马上带你去找你师父!” 两人往外走,步不曾看了又看,问:“其他的紫晶莲花呢?都——被你吃了?” “都吃了。” “呵呵,又开玩笑。”步不曾笑道,“真要那么多紫晶莲花落肚,烧都烧死你了。” 他不相信,郁离也不搭理他,手中紧捏着那朵莲花不放。 两人终于回到热泉灵鱼那里。郁离见步不曾东瞧瞧西瞧瞧,问道:“我师父是不是在这里?” “我的鱼!我的鱼儿啊!”步不曾带着哭音嚎道,“都怪你,先让我进去,现在可好,一条鱼都不见了!” 郁离看了看,果然,连续看了几个热泉,喷涌的都只有火焰不见灵鱼。 “你这败家的孩子,方才要是不听你的,我早发大财了!”步不曾气咻咻道,“反正我的灵鱼没了,你师父——” “你敢!若是我师父有个好歹,往后就算追到天涯海角,我也要将你扒皮抽筋,把你所有法宝都一一打碎!”郁离说着,将手中的紫晶莲花往不远处一个热泉中抛去。 第32章 半人 “不要!”步不曾飞扑过去。 已经迟了。 他撞在热泉上,乱糟糟的头发及胡子被喷涌的火焰瞬间燎了大半,脸颊也烫得嫣红。 紫晶莲花已经回到了郁离手中。 就在她扔出去的一瞬间,黑螭木小鱼儿发出一种吸力,好像蜘蛛吐丝般,又把紫晶莲花粘了回来,被郁离劈手抓住。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步不曾不仅没有过来她这边,反而往外飞跑,“快,你师父就在方才的迷烟蘑菇那里!” 该死的步不曾!若师父真有个冬瓜豆腐,她就砍他三段! 郁离飞也似的往外就跑,连地上有无凹洞热泉也顾不上了。 回到迷烟蘑菇那里,之前困住大红伞的泡泡屏障正被撞破了几条细缝,她迅速再罩了两重泡泡。 “我师父呢?在哪!”她回过头吼刚刚跟上的步不曾。 步不曾指了指她的右脚:“你、你的脚烫伤了!” “就算死了也不关你事!我师父呢!”她红着眼吼道。 步不曾指了指头顶。 郁离仰头,才发觉接近洞顶的地方有一块突出的大石头。 师父!徒儿来救你了! 她直冲而起,落到大石头上,发觉后面石头后面有个被碎石头遮盖的小洞口,而洞口边明显感觉到一股灵力禁制。 是乌洞山禁制! 她试了几次破除法子,都无济于事。也是,既然是师娘设立的禁制,自然要防止师父逃跑,又怎么会让人轻易破解? 她已经找到了师父,却无能为力救他! 一想到可能就差了一点点时间师父丧失了性命,她心如刀割: “师父,你在哪里吗?我是离儿!” 里面默然无声。 “你、你把紫晶莲花给我,我替你解除禁制。”不知什么时候,步不曾也上来了。 郁离想也不想,立刻把莲花给了他。 步不曾掏出宝囊,再从宝囊里面掏出一只软绵绵干瘪瘪的大豆荚,打开豆荚,小心翼翼将紫晶莲花放进去,豆荚瞬间膨胀起来,微微透出紫色的星光。 郁离忍着心急,等他小心翼翼把宝囊藏好,问:“怎么破?” “为什么你师娘不把你师父藏在下面,而要把他藏在这里?” “隐蔽不容易找!”话刚出口,郁离心一动,顿时明白了步不曾话里的意思。 她腾身而下,冲到正在苦苦挣扎的大红伞前面,灵力如刀,瞬间砍破了重重包围大红伞的泡泡。 束缚一解,大红伞立刻旋转着扑向郁离。 郁离纵身向上,引它到禁制前。 果然,郁离灵力破解不了的乌洞山禁制,在大红伞锐利的边沿切割下,顿时出现了一道浅痕。 郁离见此法凑效,马上又回旋身子,因它再次切割。 没有泡泡屏障的保护,步不曾只能远远避开,远远看着郁离在大红伞旁边,如一只灵巧的小燕子,上下翻飞。 突然,大红伞炸裂,一股血雾笼罩了大石头。 “郁离!” 步不曾弹向洞顶。 血雾骤然消失,大石头上露出郁离的身子:“我没事。” “怎么可能没事!那么多迷烟!”步不曾紧张地盯着她的脸,“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郁离不答,要冲进小山洞,被步不曾紧紧拉住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我没事!救师父要紧!”郁离道。 “你师父没事,我昨日还看过他呢,在里面好好的。”步不曾道,“倒是你,这样乱七八糟的冲进去,你师父见了,肯定心痛死!” 郁离一震。 师父师娘一向最重仪容,一别年余,再见面时——她摸了摸头发,果然乱糟糟的,衣裙上也被火燎了几个小洞:“你在做什么!” 她差点一脚踢在步不曾身上。 此时的步不曾,正往她腿上脚上不要钱似的撒药粉:“你的烫伤,再不治,会留疤痕的。” “留疤又有什么关系,又不是没受过伤。”她不以为然。 “不行,你是姑娘家,留疤痕肯定是不好的,现在不在意,不等于将来不在意。” 郁离转过头。 她看不过步不曾正经的模样,他正经起来,比嬉皮笑脸更加别扭。 “我自己来!”她翘起脚,撕下一截裙子,把脚伤与腿伤都包扎了,抬头,才发觉,步不曾也转过头,没有看自己。 她心中更加别扭,径自走进洞里去。 洞不大,弯弯曲曲的,不多时,她便闻到了一股肉烧焦的味道。 “糟糕!”两人一起扑进去。 郁离简直不敢相信,扑倒在地上的这个人竟是师父!熊熊蹿起的火焰,还在烤着他的脑袋。 那已经不是一个人,而是人的身体与一只烧焦的骷髅头! 师父死了! 也许就在她在外面包扎伤口的时候! 步不曾不是说师父昨日还好好的吗?! 她瞪着步不曾,就像一只母狼瞪着偷吃了自己孩子的狐狸。 不等她出手,步不曾急急道:“还有气!还有气!” 郁离扑上前,静气凝神,发现躺在步不曾怀里的师父,虽然焦了头颅,的确还有一丝微微的气息。 那气息微弱到了极点,郁离感受着这一口气,自己屏住了呼吸,生怕把师父的气息吹灭了。 “药,药——”她慌乱地喊道。 “热毒,这是毒火烧的!”步不曾道。 热毒,毒火!郁离直接扯下黑螭木小鱼儿,放在师父印堂正中。 热毒果然像有灵性一般,迅速向黑螭木小鱼儿聚拢,而师父的呼吸,也渐渐明显,重了。 比师父的呼吸更粗重的,是步不曾的呼吸声。 “你师父,算是捡回来半条命了。”步不曾颤抖着道,那声音,仿佛是石缝里挤出来的。 “你不是说,他昨日还是好好的吗?” “对,我昨日路过时,他虽然被关在禁制里面,还是好好的,还跟我聊了聊。”步不曾皱着眉头,“昨日他明明松弛得很,怎么突然去挖地洞被毒火烧成这样?” 郁离看了看,果然,那个会喷火的小洞并非原有的,痕迹新鲜得很,而师父两手指甲上,都有泥痕石垢。 师父一向最重仪容整洁,若不是被师娘逼的,怎么会挖地洞又怎么会受伤? 第33章 龙晶 相比替师父报仇,更重要的是尽快替师父疗伤。 师父伤得太重,魂魄随时溃散,黑螭木小鱼儿已经无计可施了,怎么办? 郁离从未这样绝望过。 刚刚升起一线希望,又将亲自一脚踩碎。 “我来!”步不曾出手如电,先三后七,迅速在乌洞山人身上点了十下,继而一口气又划了四十九个形状各异的繁琐图案。 魂魄固定术! 郁离这辈子只见过一次,还是三年前遇见青罗帝国皇室一位老法师施展的,据说这是青罗帝国皇室不传之秘,步不曾怎么也会? “我的灵魂固定术,一次可以保你师父三日。” “谢谢,谢谢,你太好了!”郁离红了眼睛,两行泪直直坠下。 步不曾嘴动了动,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才提出,把师父抱回他住的小木屋,方便后期治疗与调养。 “不,我背。”内疚与懊悔,犹如巨石,把郁离压得透不过气来。 “你腿还伤着呢,没我快没我稳!我屋里有药!”他一提到稳,郁离便不吭声了。 她不愿意师父再多受一点点伤害。 步不曾抱着师父在前,郁离跟着后面,一出洞口,大白鹿便冲了过来,蹭郁离的脸,舔她手腕,和她嬉戏。 “大白,走!”郁离没空跟它玩,眼见步不曾已经跑出不止十丈,也急急跟了上去。 回到木屋,待步不曾将师父放在他的床上,郁离立刻检查师父魂魄耗损程度,幸好,步不曾确实跑得又快又稳,师父的伤势没有加重分毫。 步不曾把所有灵药都翻出来了,往乌洞山人头上撒了厚厚一层,原先的骷髅头,瞬间变成了一个雪人头。 郁离看了看,上面标识的并非烫伤药,而是麻醉药。 “有没有烫伤药?” “有,但以他目前的情况,一桶烫伤药都没用!还是上点麻醉药稳妥,听说魂魄也会痛的。” “那怎么办?” “你告诉我一件事,就我告诉你怎么办,公平吧?” 这熟悉的套路,让郁离倏地抬起了眼皮。 步不曾直直看着她:“你可以拒绝。” “不,什么事?” “再给我看一看方才那条小鱼。” 郁离疑惑地看了他一眼,难不成热泉灵鱼没抓到,要自己这条黑螭木小鱼儿? 看在他救了师父的份上,如果要,给了。 她摊开手心。 掌心里卧着她一向不在人前展示的黑螭木小鱼儿。 “你、你这法宝,从而得来?”步不曾的声音也变了,颤巍巍伸出手去,想拿,又缩回了手。 “师父捡到我时,我脖子上戴着的。” “你师父没告诉你,这是何物?” “黑螭木雕的小鱼。” “哈哈,黑螭木小鱼、黑螭木小鱼!”步不曾捧腹大笑,“你师父,乌洞山人,这样告诉你的?” “这就是黑螭木!”郁离有些生气了。 她除妖多年,又不是没见过其他的黑螭木。 黑螭木能驱邪除祟,乃是深海海底生长的一种木头,生长速度极慢,据说万年才生长一寸,她的小鱼儿一寸有余,她还见过其他大法师身上一把两尺八寸的黑螭木宝剑呢。 “那我告诉你,这并非黑螭木小鱼,而是龙晶!”步不曾正色道。 龙晶! 传说龙族并非长生不老,只有三万年寿命,但修为有道的龙,临死前可以把自己灵魂凝聚成龙晶,待时间成熟,再重新化龙复活。 只是传说而已,这世上谁又曾经亲眼看过龙晶看过龙晶化龙? 步不曾似乎看出了她的疑惑,道自己曾经亲眼看过龙晶化龙。 “说得好像你活了几十万年似的,谁信啊,反正我师父不会有错的。” “不会?你之前想过你师娘会反目囚禁你师父吗?” “我——他们两个吵架,我怎么知道!” “你行走天下,除妖无数,有几分靠的是你师父师娘的法宝和法术?又有几分靠的是自己的本事?我敢说,你师父从未教过你灵力泡泡屏障,都是你自己悟出来的!” “不跟你说了!” 郁离不想听到他在师父面前说师父的不是,尽管可能师父听不到。 她更不想与他争执。毕竟,他救过自己,也救过师父,虽然啰里啰嗦的,骨子里还是个好人。 “呵呵,小姑娘生气了?还要不要我告诉你,哪里有灵药可以根治你师父?” “白帽山的白帽紫髓,可以活死人肉白骨,有了它,你师父就算只剩下一根骨头复活都没问题!” “那我去找白帽山主!”郁离霍然站起。 “小姑娘不要急嘛,听我把话讲完。”步不曾道,“你以为白帽山主谁都可以见?” “那怎么办?” “你是不是要参加白帽山的鉴妖大会?只要你拿到前三名,白帽山主自然会见你,然后赐你绝品法宝,到时候你什么都不要,只求一瓶白帽紫髓,轻松吧?” 郁离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我去白帽山,那师父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只能我这个大好人做到底,替你照顾着呗,反正每隔三日也要施展一次魂魄固定术。” “步不曾,谢谢你,这回没有你的话,我肯定失去了师父了。”郁离诚恳地道。 “呵呵,别这样,你突然这么正经,很吓人的。” “看样子,你也不老,往后我喊你叔叔?” 步不曾仿佛受到一万点暴击伤害:“叔叔?” “额,如果你介意的话,我喊伯伯。” “我——”步不曾忸怩地道:“其实我还不到三十。” 郁离尴尬不已,抬脚往旁边走:“我饿了,去做点吃的。” “我这里没灶台。”步不曾也很尴尬,“我,我喝酒。” 最后,步不曾翻箱倒柜,翻出了一块不知什么年份的松子骨牌糕,跟块砖头似的,递到郁离面前。 郁离这时候才发觉,自己饿得厉害,但那块糕,实在不敢接。 “我忘了,你等等!”步不曾跳出了窗子。 郁离重新坐在师父跟前: “师父,我是离儿,你还记得离儿吗?” “师父,我一定拿到白帽紫髓,将你治好!” “师父,……” 她有太多的话想跟师父说,哪怕师父没法回应一个字,她也说个不停。 第34章 灭门 这是许久不曾有过的闲散时光,安静,平和。 师父虽然重伤,但就在眼前,又知道有灵药可治愈,她有了定心骨,不再彷徨。 步不曾出去一趟,回来时提着一只大食篮,里头有四色素饼,四色干果圈,四碟小菜,还有一坛竹叶青与两只白瓷碗两双竹筷。 她口渴,正要抱起坛子,被步不曾伸手挡住了:“我来我来!” 他拿开盖子,郁离闻到了浓郁的粥香。 原来坛子里装的并不是竹叶青酒,而是熬好的白粥,白粥还是热腾腾的。 想不到,他竟然如此周到。 “谢了,你也吃。”郁离替他也倒了一碗。 步不曾脸红红道:“你吃,别客气。我,饱得很,把酒喝光了才装的粥,老板娘太凶了。” “有我凶吗?”郁离一边喝粥一边不经意问,没听到回答,抬头看见步不曾正注视着自己,以为自己喝粥沾到了米粒,摸了摸下巴,没有,不由问: “你看什么?” “没什么,第一次听你开玩笑,原来你也会开玩笑的。” “你的意思,一直觉得我是母老虎?” “不,不,不是这个意思,喝粥,喝粥。”步不曾给她吓得手忙脚乱。 郁离饿了许久,很快吃完了一碗白粥,连小菜都没夹。 “吃菜,有菜。” “谢谢。”话虽如此,郁离只是简单夹了一点小菜。 突然一只手握着纸包伸到郁离面前:“给!” 郁离伸出的筷子差点夹了他的手臂,连忙缩回来,右手已经抓住了纸包:“炒栗子?” 她迅速剥了一个抛进嘴里:“啊,很久没有吃炒栗子了!” 自从离开乌洞山,她再也没吃过炒栗子。 不是没有遇见过炒栗子的摊档,而是身边没有那个给她买栗子的人。 如今,师父就在身边,她忽然发觉,这是天底下最香的栗子了。 “不好意思,每回遇见你,好像都是最饿的时候。” “没事,我很欢喜。”步不曾低声道。 郁离正好掐破一个栗子,没听清:“什么?你再说一遍?” “我说,再饿,遇着我,也不会让你饿肚子的。” 方才他的话似乎没这么多字。想了想,没有必要争执,郁离剥了好几个栗子,把金黄的栗子肉放到步不曾面前,自己继续剥。 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 又过了两日,步不曾重新对乌洞山人施展了灵魂固定术,见他伤势不曾恶化,呼吸如旧,郁离才放下心来,要下山去买食物。 步不曾说自己熟门熟路,还是自己去的好。 谁知没过多久,他便折返回来了。 “可是魂魄固定术有变?”郁离比他还慌张,以为是他下山中途想起什么错漏之处。 “铁家,铁家被灭门了!” “灭门?红坎铁家?” “对,就是那个红坎铁家!” 郁离第一反应是不可能。 红坎铁家有先辈功勋在,天下法师,都得给铁家几分面子,至于妖魔,已经许多年不敢到铁家捣乱了。 “你是不是听错了?” “没错。到底是谁杀了他们?为什么要杀他们?” “你说的灭门,是指铁家一个不剩?” 步不曾点了点头:“据说连刚满月的婴儿也被杀了。” 小蜻蜓,婆婆,小芝小兰……难道他们都被杀了! 直到此时,郁离才真正意识到什么是灭门,她万万不能相信,离开铁家时牵着自己的手对自己恋恋不舍的小姑娘,也被杀了。 “你帮我守着师父,我去去红坎一趟。” “不,你不能去,青罗帝国已经下了九死令,天下法师只要看到你,格杀勿论。” “难道——他们怀疑是我灭的门?” “不是怀疑,是已经认定,你一旦露面,不知多少法师要杀你。” “不是我做的就不是我做的,哪怕闹到帝国皇都,我也要辩个明白!” “他们,会给你辩白的机会吗?听我的,不要做无谓的牺牲,否则,哪怕你死了,也要背个灭门的罪名。” 两人为去还是不去,吵个不休,最后,郁离服软了,道:“算了,为了我师父,我忍,忍到鉴妖大会开始那日——糟糕,白帽山不会取消我参加鉴妖大会的资格吧?若是如此,师父的伤怎么办?” 步不曾安慰她道,凡事都有解决之道,慢慢想,两个人总能想出个万全之策。 郁离点了点头,道:“那是,你说得有道理。”话音未落,她双手迅速舞动灵力,在步不曾身边迅速结了一个泡泡屏障,把他困在里面。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凝视着步不曾,道:“谢谢你为我着想,但我不能不去。一来师父需要白帽紫髓,二来,我要查出究竟是谁灭了铁家!” “半个时辰后,泡泡自会溶解,师父拜托你了,大恩,容后再报!”她不再回头,逃命似的跑了出去。 银角大白鹿正在屋外徘徊,看到她,轻轻叫了两声,示意她上自己的背。 “红坎铁家。”她拍了拍大白鹿的背。 银角大白鹿跃上悬崖,继而飞向远方。 郁离无力地抱住大白鹿的脖子。 按说离开铁家之后,铁家与自己再无关系,但听到铁家被灭门的惨剧,她才知道,原来自己从未放下过铁家。 在铁家的一年多,不管真情或假意,他们毕竟照顾过自己,陪自己度过了最艰难的一段时光。 他们,不该落到如此下场。 想起铁蜻蜓,想起临别前她曾想跟自己走,如果当时自己把她带走就好了……她还未及笄,一朵花还未盛开,便被人连根拔了。 “嫂嫂!你——你永远是我的嫂嫂,我铁蜻蜓只认你这一个嫂嫂!” “嫂嫂,你等着,我会努力修炼的,到时候,咱们一起闯荡天下!” “恩,嫂嫂,到时候我把小——我带一个人给你看!” …… 她永远不可能再做蜻蜓的嫂嫂,永远不可能和蜻蜓一起闯荡天下,永远也不可能知道,蜻蜓想带哪一个少年给自己看。 她的泪,簌簌落在大白鹿的脖子上,大白鹿不安地扭了扭头,轻轻叫了几声,仿佛要安慰她。 郁离胡乱擦了一把,暗暗发誓,蜻蜓,不管是谁杀了你,自己一定会让他或者他们付出生命的代价! 第35章 灭门证人 红坎铁家,大门紧闭。 郁离站在门口,抬头望着左右两只白灯笼,上面写着蓝色的奠字。 铁家已经灭门,谁替他们收敛尸骸,谁替他们办理丧事? 她回头望向街道。 因为发生了灭门惨剧,虽是白天,门前街道也空无一人,树叶落了一地,也无人清扫。 想起当日离开时围在铁家门前捡银钱密密麻麻的路人,再对比如今的死寂,简直就像两个完全不同的地方。 她剪断乱绪,闭上了眼睛,想感知数日前发生的惨剧。 然而,就在她闭眼的一瞬间,门突然砰的一声打开了。 她骤然睁开双眼,正好对上了砸过来的除妖杵。 如不是她反应迅速,及时后退,早给砸成肉酱了,饶是如此,她的鼻子与除妖杵差一点点撞上了。 铁家还留下了一人! 她悲喜交加,望着眼前一身麻衣的铁光庭。 “郁离你这毒妇,还敢来铁家!”铁光庭一面骂一面继续挥舞着除妖杵攻向郁离。 “停!此事与我无关!我来,也是想查出真相!”郁离一边躲闪一边解释。 摩星崖一别,将近两个月不见,铁光庭的修为大大增加,无论是攻击还是速度,都已接近此时的郁离,郁离只躲避不反击,显得有些狼狈,有时差一点点就中招。 “狡辩!铁家被灭门,连刚满月的婴儿都没放过,连蜻蜓都没放过!她一向那么崇拜你,把你当做神仙一样敬重,你居然连她都下得了手,你还是不是人!是不是人!” “你就认定是我做下的!” “这么狠毒,除了你,还有谁!你分明是怨恨被赶出铁家,怨恨被姑姑逐出师门,才灭我铁家满门!你要恨,恨我好了,为什么要杀光他们?为什么!” “我没做过!” “没?这几日,你在哪里?” “我——” 郁离不能说。 师父刚刚被救出,还未拿到白帽紫髓,一旦说出,铁光庭知道了,就等于师娘也知道了,那师父的半条命也危险了。 得知铁家被灭门时,她心头曾经浮现一个可怕至极的想法,灭门的凶手,会不会就是师娘?她能不顾夫妻之情,把师父囚禁在北山的毒火地洞里,会不会心性大乱,从而伤害了铁家众人? “反正我没杀过你们家一人一狗!” “你这恶妇!只会狡辩,口口声声说自己没杀过,那好,拿出证据来,拿出证人来!” 郁离沉默了。能证明她没时间杀人的,只有步不曾一人,而他现在在北山看护着师父,怎能叫他前来?若然师娘知道自己去了北山,自然知道自己救了师父,师父危矣! “什么都拿不出吧?我倒有证人,证明就是你屠的铁家!”铁光庭喝道,“你敢不敢跟我进来!” “有何不敢!”郁离本来就想进入铁家,查找铁家灭门一事,此时铁光庭要对质,正好顺水推舟。 “你先走!”铁光庭手持除妖杵堵在门边,生怕她趁机偷溜了。 郁离苦笑,慢慢走进铁家。 沿着之前离府时所走的道路,又走到了铁蜻蜓紧紧拉住她的手不放的地方,她的心仿佛骤然爆裂,小姑娘的哭脸又浮现在眼前。 整个铁家,她最熟悉的只有一个地方。 得凤楼。 她又重新回到了得凤楼,而铁家其他人,基本都已不在这个世上。 得凤楼一楼,设置了双重禁制。 难道铁家众人是在得凤楼被害的? 她忍不住回头望了铁光庭一眼,却看到铁光庭如狼似虎的目光:“还说不是你,你怎么知道他们在这里被杀?” “我之前住在这里。”她答道。 除了这里,她不知道还能去哪里。 “狡辩,你狂性大发,自然是因为春荣在你刚离开便搬来了得凤楼居住,你妒忌她抢了你的夫君,妒忌她生下了铁家的传人,妒忌她占了得凤楼!所以,你才要在得凤楼大开杀戒!你要砍要杀,冲我来好了,为什么,为什么要杀他们!” 铁光庭说到最后,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 一夜之间,他失去了铁府所有亲人,从法师界人人羡慕的天之骄子,变成了背负血海深仇的孤家寡人! 金川公主握着他的手保证,一定会抓住郁离,将她碎尸万段。 可是,将郁离碎尸万段又能怎样?他的爹娘,他的妹妹,他的春荣,他的儿子,再也活不来了! 如果人生能重来的话,他在第一次前往乌洞山迎接新娘子的时候,就该用除妖杵,把眼前这毒妇砸成肉酱喂蚂蚁! 铁光庭青着脸,将一楼右边第一个房间的双重禁制打开,一阵瘆人的嚎叫立刻传了出来:“少夫人,少夫人,求求你,别杀我,别杀我!” 郁离心一动。 这声音虽然又高又尖变了形,却有点耳熟。 喊少夫人的,自然是铁府的丫鬟仆妇,里面那个究竟是谁? 随着嚎叫,门也被撞得砰砰直响:“少夫人,放了我吧,我什么都不会说的,什么都不会说的,求你饶我一命!” 是何大娘! 郁离终于认出来了,里面疯疯癫癫的,正是铁夫人身旁的何大娘,以前她时常跟着铁夫人一起到得凤楼送药,面色和煦,说话恭谨柔顺,后来自己重伤醒来,她喂自己喝药,动不动便冷嘲热讽,道自己败坏了铁家门楣。 如今,她口口声声求自己饶命,分明是指证自己杀人,她究竟是真疯还是假疯? “何大娘!” 她刚一开口,房内的何大娘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别杀我,别杀我,我什么都没说,妖胎,我没说过妖胎!” 铁光庭一把揪住她的肩胛,从齿缝里挤出字来:“原来如此!难怪你被赶出铁家也一声不吭,难怪你从来不愿与我亲近!好你个竹娘子,好你个大法师!我要告知天下人,你为何屠我全家!” 郁离动也不动,冷冷道:“当日你们铁家要我离开,也该想个好点的借口,妖胎!亏你们说得出口!一句话,我做过的事情,我认,我没做的事情,别往我头上推!” “铁少爷,小的知道,谁是凶手!” 得凤楼旁边的竹林里,突然传出了一个诡异的男声。 第36章 罪魁祸首 在两人的注视中,一个同样满身麻衣的男人,一瘸一拐,慢慢走了出来。 “你是谁?怎么会偷入我铁家?”铁光庭质问道。 郁离看着那人身形有点面熟,等他微抬起头来,突然醒悟:“你是住在后院的大夫,对不对?” 以前每回除妖归来,铁如海与铁夫人不放心她的伤势,必然要请大夫们诊脉,确定无大碍才放心,这人,便是其中之一。 在她印象里,这年轻大夫忠厚老实,从不多言,衣服帽子虽然半旧,却收拾得干净整洁,为何如今的他,右脸多了一道翻卷的疤痕? “是,我名叫李大生!我来告诉你们,谁是灭门凶手!”他继续慢慢走近。 “站住!你把话说清楚!”铁光庭觉得这人出现得十分诡异。之前铁家血流成河,他请人清理,匆匆办了丧事,今日整整一天,铁家都关门闭户,除了自己和何大娘,再无他人,这个所谓的李大生,从哪里冒出来的? 什么大夫,不会是与那毒妇串通一气潜在藏宝室里偷宝物吧? “你知道凶手是谁?”郁离反应和铁光庭不同,恨不得李大生马上说出凶手来历。 她看得出,李大生面色晦暗,被死气团团包裹,已是将死之人,死期就在一个时辰之内。 李大生拖着一条腿,有气无力地走到他们之间,阴森森道: “凶手就是——” 他骤然一扯胸前衣领,数十颗滚圆的珠子飞了出来,撒了满地。 “退!”铁光庭大喝道,迅速后退。 就在珠子飞出的瞬间,郁离感到了一股阴寒气息,多年养成的习惯,让她想也不想,直接平地跃起,继而落到了二十丈外,迅速营造了一个泡泡屏障,把李大生与珠子都罩在里面。 铁光庭慢慢走近,逼问道:“噬灵珠!你如何偷了我们铁家的噬灵珠!” “原来这叫噬灵珠啊!”李大生再也支撑不住,瘫坐在地,两只眼睛却放出狼一般的光芒: “灭门?灭得好!这都是你们铁家的报应,报应!”他伸出右手,直直指向郁离: “你这妖妇,怀有妖胎,铁家为了名声,送我们噬灵珠,又大张旗鼓送我们师徒回去,说我师父治好了你这妖妇的重伤,铁家重重有赏,结果害得我们师徒在路上被山贼劫杀!除了我,整整十七人,都死于你们铁家手中!” 李大生满面悲愤,越发显得面容扭曲。 这一切,郁离并不知道。 她只是为妖胎两字所困惑。 自己明明没有怀过什么妖胎,为何每一个人,春荣,李大生,口口声声都说自己怀有妖胎?这究竟是诬蔑,还是一个阴谋? 铁光庭从李大生话语中,又抓到了妖胎两个字。 何大娘吓疯了,说郁离怀有妖胎,这个李大生不惜性命来铁家报仇,也说她怀有妖胎,可见,此事比珍珠还真了。 他的目光转向郁离,宛若刀剑。 郁离却仿佛什么也没感觉到,问道:“噬灵珠阴寒无比,不出三日,便可吞噬光人的灵力而置人于死地,为何你还活着?” “那是因为,当初我们明明诊脉发现你怀有妖胎,而师父与铁如海却一致否决了此事,说你只是失血过多过分虚弱而导致的,替你遮掩了丑事!我还以为你一个大法师,怀有妖胎绝非自己乐意的,师父分发珠子时,人人都有份,我没拿。” 他想起当时的情景,愧疚不已:“我还不如拿了珠子,早早死了算了,免得看到之后的惨剧!” 在他时断时续的叙述中,郁离才知道,所谓的灭门惨剧,并不止是铁家而已。 在路上,他们师徒渐渐头昏脑涨,浑身无力,被山贼追上时,无人反抗。他被砍了一刀,摔下马车,昏在路边的沟渠里,醒来时,发现师父与其他师兄弟师侄都已死去,财物被劫一空。 他发誓,要找到山贼,哪怕是潜伏多年,哪怕是下毒,都要山贼付出代价。 他脸上受了伤,又摔伤了腿,辗转多日,才找到附近山贼的老巢。 只是,那里再没一个活人。 不论是山贼还是妇孺,都死了。 “你们不知道,当时我笑得有多开心,恶有恶报,死得好,死得好啊!” 他仰天大笑。 铁光庭心中一寒:此人疯了,绝对疯了! 后来,他在山寨里到处走动,检查,终于发现山贼们横死的原因。 珠子。 每一个死人身上或手上,都有珠子。 起初他还以为山贼们因为抢珠子内斗动刀动枪或者下了毒药,再三检查,尸体并无中毒迹象。再想想当初归途大家衰弱无力的样子,他终于意识到,珠子,根本就不是好东西,而是夺命的邪物。 他拿棉絮重重裹住珠子,又在外头包上一层桃叶,才放入包袱里,准备爬进铁家,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谁知一下山便听闻铁家被灭门,起初还以为他们做贼心虚,怕害死师父他们事情败露,因而假死逃脱。 后来一想,铁如海何等人物,既然做得出杀人灭口之事,自然不怕事情败露。就算自己跟天下人说他害死师父等人十七口,只要铁如海说一句没做过,天下人肯定信铁如海而不相信自己。 不管怎样,铁家灭门是他们的报应,他要亲自过来看一看铁家的惨况。 腿伤未愈,他直到今日才回到红坎,想进铁家,铁家大门紧锁,只能爬墙,刚骑在墙上,便看见铁娘子乘着一只大白鹿从天而降,铁光庭又打开门找她算账,继而两人进府,他跳下围墙,结果腿伤上加伤。 “你以为你们两个余孽能逃脱得了?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迟早,你们两个也要陪葬!”李大生哈哈大笑,只是声音渐渐低了,身子一歪,整个人摔倒在地,一动也不动。 “他死了。”郁离黯然道。 “至少,他揭穿了你的假面具!你可以安心陪他去了!”铁光庭又祭出了除妖杵。 “且慢!从头到尾,他都没看到我杀人灭门,算什么证人!真要说证人,也不是我的——” 第37章 招魂 她没再说下去,但铁光庭懂得她话里的意思,她分明是指父亲才是铁家灭门的罪魁祸首! 他凝视着眼前这个蛇蝎心肠的毒女人,如果可能,他真想剖开她的胸口,看看她的心肝是红是黑。 “既然满门被屠,冤魂遍地,好,我请他们上来说个明白!”郁离不想再与他纠缠。 她只想尽快找到真相,然后去白帽山参加鉴妖大会,为师父赢得白帽紫髓。 铁光庭牙齿咬得格格响: “你——他们都死了好几天了,你还要搞得他们九泉之下不得安宁!” “你不是需要证人吗?行,我们请他们上来,看看谁才是罪魁祸首,如果他们说是我杀的,我认,如果不是——” “如果不是,我跪在你面前喊你婆婆!” “行,你已是大法师,你我各凭本事,请灵魂上来说个清楚!” 铁光庭咬了咬牙:“好!不然你还以为我怕了你!” 招魂,不过是法师的基本技能之一,何况招的还是自己亲人的魂魄。铁光庭在得凤楼前设置了一个法坛,供奉了爹娘妹妹春荣的衣物,最后,放上一顶虎头帽。 帽子,跟他拳头差不多大,两只亮闪闪的眼睛是黑水晶做的,活灵活现。 他没见过儿子的双眼。 当日他匆匆回家拿钱银宝物,没去偏院看春荣。 当他得知噩耗归来时,只看到了得凤楼中遍地的尸体:爹、娘、妹妹、春荣、丫鬟、仆妇、管家…… 还有被开肠破肚惨死的小小婴儿。 多大的仇恨,才会连一个婴儿都不放过! 铁光庭怀着满腹悲愤,拿出一把小银刀,划破自己的左掌心,将鲜血淋在亲人的衣物上。 正要开始念咒招魂,耳边,忽然响起了一阵轻柔的呢喃: “天苍苍,路茫茫,三魂渺渺,七魄茫茫,冤魂何处,冤魂何方?魂兮归来,魂兮归来!” 随着郁离的轻语,得凤楼边平地起了一阵大风,吹得竹叶萧萧作响,无数竹叶飞舞旋转,继而直奔铁光庭的法坛而来,将他香案上衣物卷起。 他扔下小银刀,扑向香案上方。 风太大,衣物乱舞,他想抓娘亲的裙子,结果妹妹的绿披风又从眼前飞过。 最后,他只来得及抓住被卷起的虎头帽,只听见刺啦一声,手中余下一截橘黄色的尾巴。 其他衣物,都随着怪风,一股脑儿飞向了湖面。 铁光庭想也不想,冲向湖边,往湖里跳。 郁离拖住了他的手臂。 他竟摆脱不得,眼睁睁看着衣物沉下去,只剩下一件妹妹的绿披风挂在岸边的柳树上。 “你是不是人!是不是人!”铁光庭目眦尽裂。为了赢自己,这女人不惜冲撞自己的法坛,不惜损毁自己亲人的遗物。 “你没发现?”郁离用力将他的身子一转,让他面向法坛。 “发现什么?”话出了口,铁光庭不由一僵,为什么时到今日,自己还会受她影响? “府中冤魂过百,没一个召唤成功!” 铁光庭呆了。 并非是因为郁离招魂之术远高过自己,在短短时间内已经完成,而是因为最后半句话。 作为红坎铁家的传人,他深深知道,所谓冤魂召唤不成功意味着魂魄已被禁锢,根本无法奉召前来。 一想到亲人不仅被杀害,死后还不得安息与转世,灵魂不知被禁锢在何处,他不由肝肠寸断,比之前听闻被灭门惨剧时还要哀恸。 此时,他终于明白,铁家灭门真不是郁离所为,否则,她犯不着向自己揭开底牌。 在法师界,禁锢灵魂比杀人罪行更恶劣,人人得而诛之。 见他这个反应,郁离傻了:“难道举行葬礼前你未招过魂?” 她本以为铁家灭门,唯一的幸存者铁光庭归来办理丧事一定会先招魂问个清楚,而他一口咬定是自己灭的门,是因为怨恨自己的铁如海或者其他说的。 “没。”铁光庭痛悔不迭。是他太肯定了,想也不想,便认定是郁离犯下的罪行,再加上被吓疯的何大娘,一口一个少夫人,他越发明确这一点。 “别人也没劝你招魂?” “没——”他倏地想起什么,心头闪过一人。 不,有人劝过的。 舅舅家的冲表弟,曾经劝过他先招魂,但他急于让亲人入土为安,急于找郁离报仇雪恨,竟然不听冲表弟的劝告,如今,悔之晚矣。 “得凤楼前设有隐藏禁制,一旦有人启动招魂仪式,便立即以强大风力摧毁法坛。这个禁制太隐秘,我先前竟未发现。”郁离扭头看了看不远处柳树上的绿披风,想起那个非要跟着自己穿绿衣裙的小姑娘,又是一阵利爪剜心的疼痛。 究竟是谁? 强风骤起时,她睁大眼睛看得清清楚楚,风起之处,有个很像牛头的图案,两侧角弯弯,但中有四只眼睛。 她将图案画出,问铁光庭可有见过这个图案。 铁光庭一片茫然,摇了摇头。 事到如今,还可以去哪里查问这个图案根底?郁离沉思着,却听见铁光庭道: “要不,去藏宝室找一找?” 郁离瞪大了眼睛。 “别这样看着我,我又不是不怀疑你了,说不定你是故弄玄虚,贼喊捉贼呢。”铁光庭道。 去藏宝室,并非一时口误。他只想尽快查明真相,尽快替亲人灵魂解除桎梏。 藏宝室在铁如海院子的小厨房地下,按动墙边碗橱底层侧壁的开关,碗橱旁边的墙壁会裂开,漏出一个小门,门上有九只锁门兽,三横三竖排列。 之前虽然铁如海声明把藏宝室交给郁离,任她出入,要什么随便拿,把开门的方法也详细教给了她,她却从未自己一个人进来过。 她按照之前铁如海所教的方法,先后按了左上、右下、右下、中中四只锁门兽的左眼,门丝毫不动,锁门兽却张开了嘴,露出了锋利的牙齿。 如果再错一次,她锁门兽将瞬间咬断她的手臂。 “之前我改过了。”铁光庭道,手指连点几下,锁门兽闭上了嘴巴,门缓缓打开,封在门口的铁家祖传禁制,也随之收敛消失。 望着室内,铁光庭不由发出一声惊叫,冲了进去。 第38章 七月七,葡萄架下语 郁离随后进去。 望着空空如也的室内,她也呆了。 谁把铁家藏宝室搬空了? 铁光庭失魂落魄,不停地兜圈: “这不可能,不可能——明明开门顺序我改过了,这世上,只有两个人知道!难道——” 难道他不知不觉间被幕后黑手摄了魂泄露了开门法子? “还有一人,是铁老前辈?” 铁光庭惘然间听见铁老前辈四个字,越发迷惘,思索了一下,才明白她指的是自己父亲,摇了摇头,道:“不是。” 郁离想到另外一人。 金川公主。 只有金川公主,才能不动声色从铁光庭口中得知开启藏宝室的法子吧? 当然,还有另一种残忍的可能。 搜魂。 她不忍在铁光庭面前提到这种可能。 铁光庭定定望着她,目光仿佛穿透她的身体,射向远方:“我告诉了我娘!” 他终于忍受不住,像个孩子一样,大哭起来。 郁离低下了头。 搜魂,远比凌迟更可怕。相比失去藏宝室里所有的宝物,他更加无法忍受的是自己带给亲娘的苦难吧。他肯定会悔恨不已,如果自己没告诉娘亲,她就不必遭受这种厄运,死也死的安乐些。 “他一定是从我娘口中得知了开门法子!是我害死了我娘!” 郁离扭头走出了藏宝室。 她向来不会安慰人。 在这种时候,她留在这里只会令两人都尴尬。 她坐在院里的石头桌旁,呆呆望着顶上的葡萄架,衰黄的叶子间,还零星挂着几串葡萄。 去年七月初七,她除妖归来,向铁如海简单交代了经过,铁夫人神秘兮兮请她在这里坐下: “你闭上眼睛,仔细听听。” 她闭上眼睛,静气凝神,心神合一,只觉周围一片安详,道:“没妖气!” “嗐,谁让你听什么妖!”铁夫人哭笑不得,“再听听。” 她听见,风吹动葡萄叶的响声,天上正下着细雨,雨珠经由葡萄叶子汇聚,一滴一滴,滴在脸上,肩头。 铁夫人很兴奋地低声问: “都说七月初七葡萄架下可听见牛郎织女的悄悄话,你耳力聪敏,有没听见他们说什么?” 当时的她,噗嗤一声就笑了。平日里慈祥温柔的婆婆,竟有这样孩子气的一面。 铁光庭出来时,郁离正坐在葡萄架下吃葡萄,递给他半串: “吃?” 铁光庭看见葡萄,想起小时候常常跑父母院子里来偷葡萄,而娘亲却装着没发现,继续在旁边做针线,不由心如刀割,道:“不吃。” 话说不吃,他却伸手拿过那半串葡萄。 郁离假装没看到,道:“要不要问问锁门兽?” 铁光庭摇了摇头:“不用了,没用。” 为了方便以后进藏宝室,也是为了往后不让父亲发现偷拿藏宝室的东西,上回他进藏宝室时,就把锁门兽的五感锁定了四感,让它们只能感知按压双眼的次序而开门。 说到底,还是自己的错。 “往后有何打算?”郁离问。 “查!一定要查出图案的来历,一定要找到幕后黑手!如不能报仇,我誓不为人!”铁光庭恨恨道。 仇恨,令当日那个吊儿郎当的纨绔子弟,完全变了一个人。郁离心中五味杂陈,不忍再看他。 “啊,对了,谢谢你的帮忙,我会请——帝国公开你与此事无关,解除你的九杀令。” “恩,谢了。” “离妹妹,应该是我谢谢你才对。”铁光庭真诚地道。 郁离越发不自在,左手中一颗葡萄早捏碎了,汁液流了半掌,她却浑然未觉。 “你往后有什么打算?” “我——”郁离的心怦怦乱跳。 难道他要——离开铁家,是当着众人的面宣布的,他虽然不在场,金川公主耳目甚多,他不会不知道。 如果他真的要留自己在铁家,自己如何拒绝? 虽说他现在很可怜,但师父危在旦夕,师父的性命才是第一位的。 但自己又不能告诉他师父一事——她心头一动,要不要问问铁光庭师娘是否出现过师娘去了哪里? 这个念头一起,她暗暗鄙视了一把自己。也不看看人家如今什么境况,还要利用他打探消息! “祝你以后找个如意郎君,日子过得和和美美。” 郁离望着铁光庭,他脸上确实没有丝毫嘲弄之意:“谢谢,也祝你此后事事如意,重兴铁家。” 两人正正经经祝福,继而别离。 临别时郁离犹豫再三,道: “李大生的后事——” “放心,我会给他们十八人家里一个交代。” 郁离回到得凤楼前,要去拿方才挂在柳树上的绿披风。 然而柳树上空空如也,披风不见了。 这个季节,没有大风。披风不会无缘无故不见的。 谁偷入铁家偷拿了铁蜻蜓的披风? 郁离想起之前离开时,铁蜻蜓说要带一个人给自己看,难道是她的心上人? 她一向在外祖家修炼,所结识的肯定是那边的子弟,那边的子弟又怎会对付铁家?自己多疑了。 也许不过一阵微风。 也许上天要惩罚自己当初拒绝带她走的过错。 她缓缓走出铁家。 门外街道依旧杳无人迹,只有银角大白鹿乖乖地守在门前。 她拍了拍大白鹿的背,把脸颊贴在它的脖子上。 大白脖子暖烘烘的触感,终于让深到骨头里面的冷意渐渐减轻了。 就在翻身上鹿的一瞬间,她正好无意识地望着不远处那棵树,仿佛一把刀劈开了她的记忆,当日离开时的情景又浮现眼前。 对,当日有个奇怪的年轻人站在树下,所有人都弯腰捡拾银钱,只有他站得跟一杆枪似的,分外挺直,分外突出。 他的眼神也很怪异。 难道,那个年轻人就是灭门惨案的凶手?还是幕后黑手的探子? 那是个陌生人,从未在铁家其他场合出现过。自己不认识,也许铁光庭认识? 她迅速回府,将那个怪异的年轻人跟铁光庭说了。 “有没看清他长什么样?”铁光庭急急问。 时间过去那么久,她当日不过匆匆一瞥,只记得他给自己的感觉,却忘记了他的具体长相。 “好,我会调查清楚,如果真的跟他有关,他一定会后悔来到这世上!” 郁离心中一寒,巨大的不祥预感从心头升起。 第39章 清白 因为暂无其他线索,郁离再次告辞。 她准备先回去北山一趟,看看师父,跟步不曾说说铁家的事情。 那家伙本事虽不怎样,行走天下久了,杂七杂八的事情知道得不少,说不定能从他嘴里打探到两角四眼图案的来历。 谁知刚离开红坎,大白在空中跑了没多久,突然天边划过几道闪电,蛇似的往她头顶上游来,继而霹雳在头上炸响。 如非大白拼了命狂奔闪避,走神的她肯定被劈了。 大白左边银角被轰了,将断未断,垂在耳边。饶是如此,大白仍不管不顾,撒开了腿狂奔。 郁离左手扶住大白的银角,运转灵力,将银角接驳回来,右手制造了泡泡,护住大白和自己。 她右手不如左手灵活,制造泡泡屏障的速度稍微慢了一点点,就是这一点点的差异,导致泡泡还未合拢,几道闪电又望空而来,射向她印堂。 她左手回旋,滑向右侧,已是不及。 闪电瞬间射向她,继而消失不见。 郁离只觉胸前一暖,黑螭木小鱼儿,或者龙晶,又突突跳动不已。方才的闪电,被它吃光光了。 有此法宝,自己不用担心闪电,但闪电无眼,也许下次又射向大白。 她跳下鹿背,拍了拍大白,示意此事与它无关,让它尽快躲避。 然而大白一个下沉,又将她驼了起来。 “好,你不避,我不退!”郁离拍了拍大白。 大白舞蹈似的跑了一个小圈。 “哪位高人在此?敬请出来指教!”郁离高声喝道。 她心头有些激动。难道是幕后黑手忍不住了,要朝自己动手? “大法师郁离,忘恩负义,残害夫家满门,人人得而诛之,我等奉青罗九杀令,杀!” “大法师郁离,忘恩负义,残害夫家满门,人人得而诛之,我等奉青罗九杀令,杀!” …… 一时之间,四周异口同声,都有人呐喊,声浪从四面八方涌向郁离。 她这才想起九杀令尚未解除: “所谓屠杀,乃是误会,郁离不曾做过,铁家公子可作证!” “狡辩!” “别跟她废话了,杀!” “三万功勋是我的了!” …… 原来,自己居然值三万功勋,抵得上六个金三耳! 若杀死自己,可令一个普通法师,直接晋升大法师! 自己平日杀妖除魔多了,被妖怪围攻也多,平生第一次要被人杀。 郁离哭笑不得,也确实笑不出来。 从四面八方奔向自己的,不是一群群的妖怪,而是一群群法师大法师。 自己如何敌得过? 难道要死在这里! 她不是畏惧,而是不甘! 她杀妖除魔,一向不顾性命豁得出去。 但这回她死了不要紧,师父呢?师父的白帽紫髓谁去拿? 她死了,还要赔上师父一条命,她真的不甘心! 眼看四面八方的法师们越来越近,他们脸上的热切已经看得一清二楚,郁离心念急转,除了同归于尽,她想不出还有什么法子。 不能死。 但他们又不会容许自己活。 怎么办? 怎么办! 胸口的黑螭木小鱼又是一阵跳动。她心也跟着一跳,希望步不曾说的是对的,黑螭木小鱼儿其实是世上罕有的龙晶,能利用它换自己一命。 就在她噼里啪啦打着算盘的时候,四面八方的法师们突然停下了脚步,望着她,又望望旁人,不动手,也不出声。 郁离立刻明白了他们的心思。 自己只得一个,周围这一两百个法师,根本不够分。 谁要先动手杀自己,别人必定要对付他。 所以,他们都做了两手准备,既准备随时攻向自己,又准备随时防备别人攻击自己。 此时,郁离反而庆幸跟风要杀自己的人太多。 法师们团团围住郁离,一动不动,宛若雕像。 紧张与死寂中,忽然有人咳嗽了一声,旁边一个紧张过度的法师以为那人要出手,也骤然出手攻向那人。 于是,旁边几个也随之动手,瞬间乱成一团。 郁离看着他们,恨不得他们打得再狠些,闹得再夸张些,最好在场的人一半都加入了。 然而,出手的几个很快被旁人制止了,一百多个雕塑又堵在郁离周围。 她总不能跟他们说,嘿,再来一场? 众目睽睽之下,她也不适宜动下手脚,煽动他们打架。 怎么办?难道要在这里站到天黑? 正当郁离头痛时,天边忽然响起了一阵鸟啼,鸟飞得很快,因为瞬间鸟啼就到了耳边。 她闻到了一阵淡淡的花香,抬头,一位骑着红嘴白鸟的白衣姑娘翩翩而至,落在面前。 “竹娘子,我们白帽山主有请!” 此言一出,在场法师一片哗然,议论纷纷。 他们不好当面指责白帽山主,只能故意大声议论,让白衣姑娘听见。 白帽山主何等人也,怎么是非不分居然对一个屠杀夫家的毒妇用“请”字?难道他要偏袒郁离不成? 大白得意地踢踏着蹄子,还伸头过去蹭了蹭红嘴白鸟。 郁离骤然抱了大腿,朗声道: “郁离向来只杀妖除魔,不曾杀人,铁家惨案,不是我做的!铁家公子可以为我作证!” 她又一次搬出铁光庭来,在场的法师大法师一个字也不相信。 铁光庭恨这个前妻入骨,曾当众立誓,要让郁离这毒妇不得好死,又怎么会替她作证?她分明是胡说八道,拖延时间,蒙骗白帽山使者。 白衣姑娘微微一笑,道:“当然,竹娘子何曾杀人,都是些不长眼睛只长耳朵的人乱说罢了。” 此言一出,众人全都静了下来。 白帽山主,那是何等的存在!没他批准,哪怕是青罗皇子皇孙都不能入山一步! 他自然有心维护竹娘子,自己何苦掀他的面子! 于是,众人唯唯诺诺,目送郁离骑着大白鹿跟着白衣姑娘远去了。 待她们去远,有人恨恨道: “其实,我们这些人一哄而上,未必不能控制白帽山使者与郁离!” “我们一哄而上,也不够做白帽山的药肥!”另外一个年老的大法师立刻道。 此言一出,众人都沉默了,一哄而散。 第40章 差一点 “多谢姐姐方才替我说话。”郁离道。 白衣姑娘抿嘴一笑,道: “别谢我,要谢,就谢素晨那家伙吧。” 素晨是谁? 郁离还在思索,见大白鹿不住扭头甩尾,貌似十分欢喜,才恍然大悟,素晨,应该是当日要接自己去白帽山的红衣白裤年轻车夫。 “你放心,九杀令很快就会取消,不会再有人敢对你出手。”白衣姑娘见她面色凝重,以为她还在担心被追杀一事。 “谢谢姐姐,谢谢素晨,也谢谢贵主人。” 白衣姑娘又是抿嘴一笑:“怎么感觉妹妹跟别人说的不太一样?” 不等郁离有所反应,她拱手告辞,道自己在白帽山恭候郁离参加鉴妖大会,希望到时候郁离千万不要藏拙。 郁离心一动。 藏拙二字,并非客套,而是明显意有所指。白帽山主究竟对自己了解多少? 她感觉到白衣姑娘的目光几度盘旋在自己胸口,难道白帽山主也知道自己拥有所谓的龙晶并且对此感兴趣? 一转念,白帽山主何等灵宝没有,哪里会在意区区一个龙晶?也只有自己这种没了师门法宝的乡下土包子,才看重、依赖它吧。 “姐姐说笑了,郁离几斤几两,心知肚明,到时候尽力而为。” 郁离本要拜托她把大白鹿带回去,白衣姑娘却道大白鹿一向不喜与人亲近,难得它主动亲近第二个,就让它在外头多溜达几日。 她专程替自己解围而来,匆匆出现,又匆匆离去。 望着她与白鸟翩然远飞的身影,郁离不胜感激。 然而,就在她轻拍示意大白继续前行的同一瞬间,浑身汗毛骤然倒竖,身体本能反应让她伏在大白身上。 后脑勺一凉,一道光芒随之从后脑勺掠过,削断了一片头发。 “呵呵,竹娘子,别以为有白帽山撑腰,便可逃得狗命!” “明年今日,便是你的忌日!” “给我——铁家众人赔命!” …… 郁离只觉脑后同时插入千百枚钢针似的疼痛,差点痛出声来。 糟,方才那光芒不过是遮掩,分明有其他暗器射中了她后脑。 她费尽浑身力气,才抬起头,见四位须发皆白身穿花衣的老法师肩并肩,手中各持法器,赤着脚向她慢慢走来。 蝉自以为从螳螂手中逃生,谁知黄雀飞来了,还是四只老黄雀。 他们四人特意选在白帽山使者去后才出现,根本要置自己于死地,哪怕自己分辩,哪怕自己搬出白帽山,也于事无补。 她微微操动灵力,却发觉,身子一阵阵发冷发木,根本无法感知灵力的存在。 四个老法师见她如此,彼此对视一眼,哈哈大笑起来: “大名鼎鼎的竹娘子,也有今日!” “大哥,你看她这模样,像不像一只死蛤蟆!凌儿泉下有她陪伴,值了!” “这大白鹿坐骑倒不错,可惜老了些。” “呵呵,三哥,你又想喝鹿血?小心小嫂子经受不住!” “三弟,鹿血归你,鹿角归我!” …… 他们分明当郁离已死,当着她的面开始分配大白。 大白烦躁不安地踢踏着蹄子,身子却稳稳地托住衰弱无力的郁离。 明知道别人要杀它喝它的血砍它的角,它依旧坚守,舍不得抛弃郁离独自逃跑。 大白,我绝不会让你死在这里! 郁离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咬了自己的舌尖,借着一点点疼痛的刺激,把舌尖血吐在了胸前的龙晶身上。 龙晶,愿你再救我们一命。 龙晶开始发热,跳动,继而从郁离的衣领内飞出,悬浮在郁离眼前,微微散出一重薄薄的光。 那一口舌尖血凝成一颗大血珠,在龙晶身上滚来滚去,仿佛荷叶上的露珠。 “龙、龙晶,那是龙晶!”其中一位老法师当即喊了出来。 “龙晶!”其余三位听闻龙晶两字,简直不敢相信,立时奔到郁离面前。 传闻龙晶水火不侵,血毒不入,如今那颗滚来滚去的大血珠便是最佳证明。 四人看清这一点,个个狂喜万分,恨不得立马伸出手去,把龙晶攥在手里。 龙晶,百年难遇。 但只有一颗。 自己已经算是死人,他们要对付的,再不是自己。郁离如愿看到,四人脸上都露出了防备警惕之意,偏偏个个还敷衍假笑。 四弟道: “你们说,这龙晶,该如何分配?” 老大立刻谢绝:“你们三位是替我凌儿报仇而来,这龙晶,自然该你们三人商量着办。” “好,老三老四,你们说说,该归谁?”老二丝毫没有客气。 郁离的头越来越重,眼前一片模糊,她几乎看不清那四人的脸了,只听到一声凄厉的惨叫,也不知谁谁杀了谁。 她终于晕了过去。 醒来时,首先听到一阵响亮的咕噜咕噜声响,继而闻到一阵浓烈的酒香。她缓缓睁开眼睛,看到了正在榻前喝酒的步不曾。 自己还活着!她刚一动,步不曾立刻回过头来,问:“醒了?” “我师父呢?” “自己的命都差点没了,还师父呢。之前都劝你不要去红坎……看看,头发都给人削了一半!” “哪有,不过一缕。”郁离有点奇怪他敏锐的观察力,居然连自己少了一缕头发也看出来了。 “差一点,少的就不是头发了,多亏了那头鹿,才没被人砍成十八段。” 郁离从他嗔怪的话语中听出了关切之意,心头一暖,不再和他斗嘴。 昏倒前的一幕回到脑海中,郁离心有余悸,运转灵力,发现毫无阻滞,只是身体疲倦而已,才松了一口气。 她还要去白帽山参加鉴妖大会,白衣姑娘所谓不要藏拙,就是要她全力以赴,若是灵力被封,又怎么可能拿到白帽紫髓? 她起身看了看师父,见与之前毫无二样,便将铁家见闻说了,却不提遭受法师围攻一事。 “灵魂禁锢……你师娘呢?” 郁离皱了皱眉头。 她没问,没问的原因就是不想泄露师父的行踪。 她运用灵力,迅速画了那个神秘的图案。 步不曾脸色变得异常难看,身上道袍,无风自动。 “你,见过这个图案?”她试探着低声问。 第41章 几乎一样 步不曾双手抖得越来越厉害,就连牙齿也格格直响,脸上肌肉开始扭曲,变形。 “你怎么啦?”郁离急急问道,直到意识到他发病了无法自我控制,要去扶他时,他像一棵被雷劈断的大树,咚一声摔在地板上,手脚蜷缩,腰背也卷曲,整个人缩成小小的一团。 郁离以为他发羊癫疯,连忙抱起他,见他双目紧闭,泪水纵流,不由一怔,转而轻拍他肩背,道:“没事,放松,没事了。” 步不曾依旧缩成小小的一团。 郁离没什么照顾病人的经验,只隐约觉得此图案勾起了步不曾内心深处的剧痛,不知该如何安慰这个比自己大得多的男人。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呼出一口长气,手脚也开始舒展开来。 郁离也暗中松了口气,见他满脸都是汗,提起手用袖子替他擦了擦。 步不曾后退一步,恰好避开她的袖子,一脸嫌弃道:“你一个姑娘家,连块帕子都没有,怎么活得这么糙?” “你一个脏兮兮的道人,就别笑我活得糙了!帕子是吧?改日我给你买十块八块!”郁离翻了翻白眼,暗自鄙夷自己,就连安慰人也不会说话,还是这么乱七八糟的。 步不曾深深吸了一口气,道: “这是——不瞒你说,当年我娘被杀,身边留有血画的图案,跟你方才画的,几乎一样。” 在郁离的印象里,步不曾向来四处游戏,每回遇见他,都不正不经的,万万没想到他也有这样一桩伤心事。 令他想起伤心事,郁离感到抱歉,但终于又找到了一条线索,两人联手,说不定很快就能揪住幕后黑手,她心头又不由一阵兴奋。 但这阵兴奋很快消散了,因为她想到,“几乎一样”,说明还有不一样的地方。 她没催也没问,静静看着他。 步不曾仍在发抖: “我当年所见的血图案,也有双角四眼,但略有不同,四只橄榄形的框内,没有眼珠。” 步不曾以纸为笔,以酒为墨,在木桌上迅速画下印象中的图案。 郁离也在旁边画下自己看到的图案。 两者确实很相似,只是有无眼珠的区别。 “会不会是魔族标记?”郁离问,“比如,摩星崖暗鹫就喜欢在他手下的额头标记暗鹫两字。” “不是!”步不曾脱口而出。 他说得那么肯定,几乎是斩钉截铁,郁离心下奇怪,不由瞟了他一眼,再一想他为了报母仇,自然日夜想法子打探消息,他说不是,那应该不是了。 然而禁锢灵魂,乃是法师界禁术,不是妖魔所为,难道另有其他法师暗中偷练禁术?铁家灭门,是不是因为铁如海得知了那人的消息,才遭受这一厄运? 两人又商量了一回,步不曾决定,自己也跟随郁离一起去白帽山。 白帽山能人众多,说不定遇上机缘,能打听到怪图案的来历。 那师父怎么办?郁离很担心,却没办法说出口。 步不曾为了报仇已经痛苦多年,眼看又有了一点点线索,怎么能劝他就此放过?若是换了自己,哪怕旁人再劝,也是万万不可能的。 步不曾似乎看出了她的心事,道鉴妖大会向来用时三日两夜,自己使用灵魂固定术后再去,路上来回花不了一夜,足够她拿白帽紫髓回来救人。 郁离想了又想,答应了。 为了预防万一,她请步不曾将灵魂固定术教给自己。 步不曾呆呆望着她。 “难道这是家传秘技?若是如此,就不必了。” “灵魂固定术乃是大法师基本技能之一,能治人也能自治,为什么你师父没教你?”步不曾问。 郁离也呆了。 她从小学的都是斩妖除魔的高攻技能,讲究的是出手快准狠,尽量一击即中。 以前每回受了伤,都是喝下血玉葫芦里的妖气保住性命,再回乌洞山治疗。 后来入了铁家,每回受了伤,也不当一回事,一样回到铁家再治疗。 至于各种治疗技能,师父只教过简单的,止血及治疗损伤的躯体,每次都耗损大量灵力,她觉得根本没必要。 “也许师父觉得我笨,学不来的。”她望着床上一动不动的师父。 步不曾摇了摇头。 他忽然发觉,郁离背后的乌洞山人比妻子更神秘,更难测。 也许,乌洞山人夫妇及郁离的身世,并不像郁离以为的那么简单。 步不曾简单说了灵魂固定术的手势及灵力运转的符咒路线。 “这样?”郁离问道。 步不曾眼睁睁看着她在乌洞山人身上又加了一重灵魂固定术,就算飓风吹跑自己的木屋,也吹不散乌洞山人的三魂七魄了。 “这样,灵魂就乖乖的呆在你师父身体里了。”步不曾道。 郁离脸色倏地一变,举起自己双手,看了又看,迟疑道:“这样就固定了师父的灵魂?” “对,你掌握得真快!”步不曾道。 “原来是你!”郁离一手扣住步不曾的右手腕。 “什么是我?”步不曾不动。 “灵魂固定术,其实就是灵魂禁锢术吧,是你,把铁家一百多口人的灵魂全都抽出禁锢了,还在这里演戏!”郁离越说越激动。 她万万没想到,不正不经的步不曾,居然一直都在骗自己,把自己骗得团团转! “你——你自己刚刚才被人冤枉过,最了解被人冤枉的滋味,为什么冤枉我?再说,你大可以问问其他大法师,灵魂固定术,究竟是不是灵魂禁锢术!”步不曾也恼了, “如果真的两者一样,我为什么还要主动替你师父固定灵魂?不怕暴露?你傻,别把别人想得跟你一样傻!” 郁离苦笑着扯了扯嘴角:“抱歉,这段时间被人骗多了,真的不敢轻易相信一个人。” 她松开了手。 步不曾忍不住问: “你能相信谁?” “我师父!” “我呢?” 虽然步不曾两次救了自己性命,可不知为什么,郁离总觉得他奇奇怪怪的,不敢完全信任。 她的沉默,即是答案。 步不曾苦笑道:“放心,往后你就知道,看人不能只看一面,谁可信,谁不可信,不能只看表面。” 我怎么知道你有几面!郁离费了好大功夫,才压住自己不说出这一句。 第42章 西贝货 步不曾究竟无法安心,一定要亲眼去铁府看看得凤楼边起风的地方,看看有无留下其他线索。他保证,三日内一定会归来,再替乌洞山人补一次灵魂固定术。 万一你不能按时归来呢?郁离心里惴惴不安,却不方便开口。 步不曾似乎看出了她的犹豫,道: “没事,就算我一时赶不回来,以你目前的实力,出手也不成问题,你不是学会了灵魂固定术吗?” 步不曾离开后,郁离望着床上安安静静躺着的师父,忽然发现,木屋瞬间宽大、空寂了。 她来回走了几圈,忽然想起临别前白衣姑娘那几眼,心头又浮现另一个问题: 白衣姑娘看那几眼,分明知道自己身上有龙晶。 白帽山主如果真的对龙晶有兴趣,是单纯的喜欢龙晶对龙晶感兴趣,还是对自己携带的龙晶感兴趣? 他为什么会对自己的龙晶感兴趣? 自己被遗弃在乌洞山下时,身上只有它为信物。 难道白帽山主在查证这一信物? 换句话说,他也许和自己拥有亲缘关系? 她越想越觉得这才是关键。 小时候,她一直以为人人都像自己一样,由师父师娘养大的。 直到奉师命下山除妖,经历人生百态,她才发觉,人人都有父母亲属,只有自己来历不明。 她偷偷问过师父,师父说她是捡来的,只有黑螭木小鱼儿一枚信物,不知父母是谁不知家乡何处。 她怨恨过父母,他们怎么那么狠心,把年幼的自己抛弃在竹林? 师父劝解,说也许她父母遇上了危难,留下她,是为了给年幼的她一条活路。 如果白帽山主真是自己失散的亲人,自己要不要原谅他? “师父,师父,你快点好转吧,快醒来告诉我,我是不是被抛弃的。”她对着师父,喃喃自语。 忽然,她觉得床微微震动了一下。 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感觉,呆呆望着师父,果然,过了大约一顿饭功夫,师父的右脚微微动了一下。 “师父,你醒了吗?能不能听到我说话?我是离儿,你养大的离儿!”她握住师父的右脚,轻轻按压着脚趾。 师父脚趾又动了一下。 师父醒了!狂喜淹没了她,她正要扶师父起来,却发现不对劲之处。 师父的脸上流淌着一缕一缕污血! 明明施加了灵魂固定术,师父的身体应该保持原样不变才是,为什么会流血? 慌乱间,她叫道:“步不曾,救命,步不曾!” 没人回答。 此时,她才醒觉,步不曾不在木屋,他去红坎铁家查看线索了。 师父脸上依旧污血流淌,她甚至闻到了浓郁的血腥味及腐败气味。 难道灵魂固定术失灵了?明明才过了半天! 她努力回想之前步不曾教自己的手势,却发现,脑子里一塌糊涂,什么都想不起来。 “师父,你不能死,绝不能死!” 她抱着师父,泪如雨下。 泪水滴落到胸前的龙晶身上,龙晶忽然散发出热力。 对,还有龙晶!上回就是龙晶吸走了师父身上的热毒,才勉强留下师父半条性命。 郁离拽下龙晶,搁到师父额上,果然,随着龙晶熠熠发光,师父腐烂恶化的脸,渐渐平复好转,空气中腐败的气味也消失不见了。 刚才,她差点就失去了师父! 那一瞬间窒息般的巨大恐惧,让她永远也不能忘记。 如果刚才她不在呢? 比如,她要是去了白帽山参加鉴妖大会,师父突然恶化,那师父只有死路一条。 她呆呆望着师父的脸,呆呆望着师父额上的龙晶。 龙晶已经收敛了光辉,方才半透明的小鱼儿也恢复了黑沉沉的质感。 她不由想起步不曾之前说的龙化龙晶的传说,既然乃是龙临死前所化,必然汇聚了绝世神力。 她伸手握住龙晶。 龙晶可能是她身世的证明,是她与家人唯一的联系。 没有了这个信物,往后就算遇上亲人,也可能相见不相识。 她一咬牙,把虎彪的妖灵从龙晶内释放出来。虎彪不算大恶,好歹也曾救过自己一命,犯不着让他与龙晶一块湮灭。 虎彪万万没想到,自己还能再出现在这个世界,不由又惊又喜,刚爬起来,想问问十丈符解了没有,见她用尽灵力挤压龙晶,心中大惊,喝道: “你干什么!” “救我师父!” “救你师父的法子有千百条,为何要毁灭龙晶!”虎彪无限惋惜,“这等灵宝,可遇不可求,你若不要,送我也好啊。” “千百条?这么说,你会救?” “我——我虽不会救,却可以暂时保住他性命。” 郁离泄了气,道:“别让我用什么灵魂固定术,时灵时不灵的!” 虎彪忽然一笑,露出右边尖尖一只牙齿:“难道你不明白其中缘由?” 郁离再三思索,见虎彪面有得色,心中忽然像被射穿了一个洞:“难道是我体内妖毒?” 虎彪点了点头。 郁离颓然坐倒。 她自小便身怀妖毒,时常发作,周身骨节痛不可忍,起初吃师父炼制的独门秘药,后来学了师父的以毒攻毒法,每隔一段时间便喝下妖气,才勉强压制体内妖毒。 自上回龙晶吸收了自己体内的妖毒,自己身子大为好转,不曾发作过,她还以为妖毒被龙晶彻底解了。 “你师父与你不同,乃是寻常法师,妖毒入体,如何经受得住?”虎彪道。 郁离如遭雷击。 不,不可能! 她急急运转灵气,在师父脸上薄薄贴了一层,继而灵气化物,原本被烧剩一半骨头的脸,被贴了一重血肉,恢复了原样。 “错了,错了!”她明明在嚎叫,喉咙里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那人很像很像师父,若然在灯下,她一定会认错。 然而并不是师父本人! 那师父呢?谁扔了这样一个西贝货给自己? 她回想起自己在山洞里发觉被烧得奄奄一息的师父,急急忙忙治疗,从未怀疑过眼前的人根本就不是师父! 那一定是师娘搞的鬼! 真正的师父呢?他被关在哪里受折磨! 她怒不可遏,立马要杀回乌洞山找师娘算账。 身后脚步声响,有人跟了上来。 回头一看,竟是那个半人半骨的西贝货! 第43章 大骗子 饶是郁离见多识广,也不由吓了一大跳。 他,怎么能直立行走了? 然而,随着他每一步的走动,脸上伤势以看得见的速度飞快愈合,当他走到郁离身边时,那张脸,已经是完整无损的脸。 “虎彪,你要干什么!”她冷冷道。 “我只剩妖灵,摩星崖的伙伴们,想必不会那么好心替我保养身体,这具身体虽然不怎么样,我虎彪大人勉强将就着用吧。” “随你便!”郁离懒得搭理他,当今第一要事,便是赶往乌洞山。 谁知虎彪亦步亦趋,笑眯眯道:“你去哪里,我便去哪里。” 他果然说到做到,一直跟随郁离到乌洞山。 此番回来,郁离已经没有伤春悲秋的心情,径自奔往山顶小红屋,结果屋内空空,师娘师父都不在,屋内家具落了厚厚一层灰,分明离开已久。 往小乌洞,里面的小妖怪都不见了。 最后往大乌洞,里面的大妖怪也一个不剩。 后山,只剩下竹木葱茏,没有丝毫妖怪的踪迹。 师父费心收集的妖怪,她从小到大的妖怪朋友,全没了,整个乌洞山,变成了一座毫无妖气的普通山峰。 郁离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满心憋屈。想起小花精,想起妖铃,当初为什么不找时间来把它们带走? “都不见了?”虎彪问。 看着他那张与师父相似的脸,郁离心中就有气。就为了这么个西贝货,自己忙活了大半月,结果白忙活了。 “我帮你打听打听。” 郁离无奈地苦笑。乌洞山半个妖怪都没了,跟竹子还是树打听? 虎彪撮起嘴唇,呼啸几声,只听林木间一阵窸窸窣窣,兔子猴子老鼠什么的全往这里跑过来了。 郁离惊奇地望着他吱吱呀呀的跟地上的小动物交流,不久,他站起来道: “你师父一年前就离开了乌洞山,你师娘一个月前也离开了,大小乌洞内的妖怪,都跟你师娘走了。” “去了哪里?” “你师父不知,你师娘往南。” 青罗帝国再往南,就是一望无际的大海了,据说那边有无数魔族盘踞的海岛,师娘去了大海? “素晨明明告诉我,师父在北山。”她皱起了眉头,“以白帽山威名,他们不可能拿我一个小小法师开玩笑吧?” “白帽山说在北山?” 郁离回想当日素晨所言,点了点头:“确定无误。” 她霍然站起。 素晨说在北山,还说师父无性命之危,自己找上步不曾,步不曾带自己去毒火地洞找的“师父”——难道步不曾真的有问题? 她真不愿相信这一点。 然而,“师父”不是师父,当初口口声声说看到小山洞结界内师父的步不曾就很可疑了。 “走,回北山!”她并未发觉,自己俨然把虎彪当同伴了。 “好!” 步不曾不在小木屋。 小木屋内一切如她离开时。 他若是真的去了红坎铁家,早该回来了。 他果然是骗子,大骗子! 虽然早已在路上预感了这一点,她还是忍不住愤怒。 在悬崖顶上,任寒风吹动着乱发,她暗暗发誓:下次,如果再遇到他,一定不会再客气! “接下来去哪里?”虎彪问。 “接下来,你我各行各路!”郁离冷冷道。 之前,突然出现在身边的步不曾是个大骗子,如今,突然变得乖巧顺从的虎彪,说不定也是个大骗子。 她不会再相信他们,不会再给他们蒙骗自己的机会。 “也行。只是,竹娘子,你能不能把十丈符解了?”虎彪眼也不眨,一脸期待地盯着她。 十丈符?什么东西——将要开口时,郁离忽然想起,所谓十丈符,就是自己当初骗虎彪替自己对付妖怪时随口掰的符咒,其实,根本没有那回事。 虎彪何等机灵,见她反应,已经明白那不过是她的谎言。想想自己堂堂虎彪,被一个小丫头骗了,心中愤然,恨不能立时便撕了她。 正偷偷伸出利爪时,他耳边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虎彪,竹娘子不是你能动的,滚吧!” 暗鹫大人! 虎彪浑身汗毛倒竖,匆匆在地上磕了个头,匆匆离去。 郁离心神恍惚,哪里知道暗鹫在附近警告了他?她甚至没有留意虎彪磕头,等她从沉思中醒来时,虎彪已经不在身边。 夕阳将坠,红到滴血。她脸上也染了红红亮亮的余晖。 白帽山,如今只能去那里寻找答案了。 一路上,虽遇见不少法师,却再无一人出手攻击,看来九杀令真的取消了。 究竟是金川公主还是白帽山主的手笔? 她一路胡思乱想,思绪纷纷,忽然听到旁边有人兴奋地要喝白帽山到了,往前一看,一座山山顶平坦,在云遮雾罩中,的确形如巨大的白帽。 也许自己所猜想的都是错的,也许答案就在白帽山中。 白帽山下原本只有一个小镇,因为近年来鉴妖大会盛典的举行,获邀参加者不多,但随从不少,观礼者也不少,再加上有意招揽青年才俊的各大势力代表,小镇人气异常旺盛,客栈、酒楼、赌坊等一家接一家地开,小镇俨然成了小城市。 郁离一出现,立刻被人认出了她便是大名鼎鼎的竹娘子,曾经的铁家少夫人,铁家灭门惨案的嫌疑人,青罗帝国历史上唯一上了九杀令又被取消的大法师。 “她还有脸来?” “对,若是我,早就挖个洞把自己藏起来了!” “也不知道寒云宫怎么搞的,居然还让她蹲在大法师榜上!” “对,这种毒妇,简直丢尽了我们大法师的脸!” …… 一路行一路听,都是些乱七八糟的废话,大白鹿气咻咻地喷了几下鼻子,以示反对。郁离轻轻拍了拍它的脑袋,轻声道: “何必跟他们怄气?他们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 一个身穿金花红裙的姑娘忽然从人群中跑上前,拉住郁离的手,亲亲热热道: “哟,郁姐姐,你可来啦!我可等到脖子都长了!” 郁离不动声色摆脱了她的手,道:“宋妹妹好。” “我方才还在说呢,大法师榜上没几个女的,你和我也算天下女法师的代表了,参加鉴妖大会自当竭尽全力,不能丢了女法师的脸面。” 第44章 焦点 “我只是我自己,怎能代表得了天下女法师?”郁离淡淡道,“先走一步。” 她头也不回走了,金花红衣姑娘望着她的背影,泫然欲涕,欲言又止,分外可怜。 旁边又冲上一名眉毛浓黑的青年男子,拖住姑娘,道:“宋妹妹,别跟她一般见识!走,大哥请你喝酒。” “我又不是花楼姑娘,喝什么酒!”金花红衣姑娘怒气冲冲,啪的给了男子一耳光。 其他路人都愣住了,浓眉男子并不介意,笑嘻嘻道:“气消了?走,跟大哥逛逛去。” 两人一道离去,有路人问:“这姑娘谁呀?啧啧,脾气真火爆。” 有认识的人介绍道,姑娘乃是大法师榜上排名第十的宋玉龄,百岁峰赵阡陌的关门弟子。 赵阡陌! 这三个字乃是除妖界的一座丰碑,除妖界有谁没听过赵阡陌三个字?据云妖魔鬼怪哄小孩子睡觉时都是说“还不快睡赵阡陌要来了”。 于是,路人纷纷奔向赌坊,要买宋玉龄赢得本次鉴妖大会的冠军。 然而,赌坊里另外一个名字更红火——铁光庭。 他本是红坎铁家传人,家学渊源,又得青罗帝国金川公主鼎力支持,在众赌徒心目中,获胜几率甚至远远超过东海望。 在参加鉴妖大会的大法师名单中,有两个人几乎无人提起: 竹娘子郁离。 拼命玉郎君。 两人都因为金川公主的关系,被认定绝无获胜的可能。 还有一人不断被人提起,因为几乎无人认得。 “这个什么步不曾,从哪里冒出来的?” “难不成是白帽山人冒充的?” “有黑幕!” …… 有少数认识大酒鬼步不曾的法师,迟疑了,这真是自己认识的那个步不曾?上回他被狐妖戏弄绑在了土地庙前旗杆上,再上回他偷喝猴妖酿的树洞酒被猴子抓花了脸,再上上回…… 总而言之,一个三头两日被妖怪戏弄得灰头灰脸的大酒鬼,何德何能参加白帽山的鉴妖大会? 郁离并不知道赌坊内的盛况,只顺着唯一的路,往白帽山前行。 到了山脚,路尽了,迎面是一座高大的白玉牌坊,上有两个斗大的字——止步。牌坊前停留着上百人,或坐或站,不发一言,就像无数雕像似的。 郁离见状,示意大白鹿停步。 大白鹿不仅没有停步,反而加快了速度往白玉牌坊内冲。 “呵呵,又一个傻子,时机未到,结界进不去的。”旁边有人笑了。 谁知大白鹿驮着郁离,毫无阻滞进去了,仿佛结界不曾存在。 一个不信邪的人,立刻跟着冲过去,谁知撞了满头血,被狠狠弹出来。 有人忽然认出,那头白鹿,不是普通的白鹿,而是白帽山的银角大白鹿,骑在鹿背上的,正是近来惹出无数风波的竹娘子郁离。 “难怪竹娘子大摇大摆离开铁家,原来早加入了白帽山!” “难道白帽山主看上了竹娘子?” “那今年鉴妖大会的第一名是不是早已内定?” “走,回赌坊,该买竹娘子!” …… 瞬间,白玉牌坊前上百人风卷云涌,全部往来路跑回去了。 此时的郁离,望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步不曾。 虽然离得远,但那大铜葫芦及半佝偻的背,出卖了他。 他怎么会在白帽山出现? 他来参加鉴妖大会,还是他原本就是白帽山的人? 郁离不由握住了手,回想起自己之前要来参加鉴妖大会,是为了白帽紫髓,因为他说白帽紫髓可以活死人肉白骨。 她从大白鹿背上弹射而起,直追步不曾而去。 然而,在山路上跑了许久,连步不曾的影子都不曾看到。 难道自己一时眼花看错了? “苦盼多时,妹妹终于来了!”之前曾救过自己性命的白衣姑娘骤然出现,递过一朵白玉铃铛似的花。 那花足有碗口大,散发着淡淡的香气,一沾手,连手也带上了香气。 郁离持着花,发现有几只小小的黄黑花纹蜜蜂,追着花香,绕着自己,盘旋不定。 “这是我们白帽山特有的醉香蜂,只要你人在白帽山,必护你周全。”白衣姑娘道。 郁离谢过白衣姑娘,问:“大法师步不曾是否也参加本次鉴妖大会?” “是。” 为何之前他一直对自己秘而不宣?难道他真是白帽山人? “不仅是他,拼命玉郎君与红坎铁家铁相公也来了。” 铁相公。 郁离从未听过这个名号,但看白衣姑娘神色,那必是铁光庭。 本次鉴妖大会,哪里是鉴妖,分明是鉴人,难怪山下游客众多,分明了来看好戏的。而自己,注定是众人的焦点。 她向来不惜热闹,心中顿时添了几分烦躁,垂下了头,轻轻抚着晶莹剔透的花瓣。 “妹妹何必在意他人眼光?早在你离开铁家时,便与红坎铁家再无瓜葛。” 郁离忍不住向她打听师父师娘的下落。 白衣姑娘道自己一向在山中侍弄药草,很少下山走动,对于其他法师的踪迹,一概不知,但有两人,常替山主在外奔波,消息最灵通不过,自己会帮郁离问上一问,劝她不要担忧,安心参加鉴妖大会即可。 她说到做到。 郁离刚在客舍安置好,白衣姑娘折返回来,告诉她,乌洞山人夫妇虽然心生罅隙,几度争斗,但乌洞山人仍活在世上,不曾有性命之危。 “他在哪里?快告诉我!” “在北山。” “我在北山救过一人,那人并非我师父。” “素晨说在北山,那应该在北山,也许,北山太大,你一时没找到?” 郁离想起当初自己一到北山便找了步不曾,而步不曾直接带自己去了毒火地洞,自己根本没有寻遍北山。 也罢,待鉴妖大会结束,她如能进入前三,便可见到白帽山主,到时候请教白帽山主便是。 白衣姑娘去后没多久,郁离刚刚躺下,忽然听见了隔壁一个熟悉的声音:“谢谢姐姐,姐姐送我的酒实在是步某平生喝过的最好喝的酒。他日下山,只怕睡不着咯,去哪里再找这么好喝的酒!” 郁离霍然坐起。 步不曾这家伙,就在隔壁! 第45章 下家 她打开房门出去时,正好看到一个蓝袍女人背对着自己笑着道: “还姐姐,你喊我婆婆都小了!” “谁敢喊你婆婆,看这肌肤这发量,分明就是二十出头嘛。” 这样油嘴滑舌的步不曾,是她所不熟悉的。 以前,他吊儿郎当,不过是胡搞蛮缠要抢自己的怪,如今,骤然听他这样嬉皮笑脸的逗笑,她只觉得硬吞了一块滑腻腻的猪油。 她浑身散发的戾气,让步不曾悚然一惊,回过头来,同样笑嘻嘻道: “你也住这里,真巧,真巧!姐姐,你看,这就是我老跟你念叨的大名鼎鼎的竹娘子,最温柔最漂亮的女法师。” 蓝袍婆婆也回头,见了郁离,眼睛一亮,啧啧赞叹:“我想着竹娘子乃是大法师榜排名第九的人物,定是五大三粗呢,否则怎么制服得了那么多妖怪?没想到,竟是这样娇滴滴一个小姑娘,婆婆真是白长了几十岁。” 郁离不好喊她婆婆,否则白白让步不曾占了便宜,喊她姐姐,又叫不出口,正左右为难间,蓝袍婆婆已经拉住她的手,道她长得这样漂亮,跟自己一个故人有七分相似呢。 郁离心中一动。 她无父无母,这段日子变故又多,心中对亲人前所未有的渴望,婆婆认识的故人,会不会是自己亲生母亲? 只是与婆婆素味平生,遽然开口相询,总觉得别扭。 不等她说话,步不曾笑嘻嘻道:“姐姐这么漂亮,你那故人一定也非常非常漂亮,有机会,也要介绍我认识认识,美人嘛,认识越多越好。” “就你多嘴!”蓝袍婆婆叹了口气,脸上浮起怀念之色,黯然道:“可惜,她二十年前已经不在人世了。” 二十年前不在人世,那必然不是自己母亲了。 郁离说不出是欢喜还是失望,闷闷的,一抬头,头顶不知什么时候盖了黑压压的一片云,眼看就要下大雨了。 “啊呀,都忘了要收被子了。”蓝袍婆婆惊觉过来,急急往院子中跑。 郁离想也不想跟上去,帮忙把晾晒的几床被子抱下来。 两人刚回到廊下,雨珠噼里啪啦密密的砸了一地,冷意扑面而来。 “怎样?有没淋湿?”步不曾凑了过来,“哎呀,姐姐,你发髻有点松了,来,我帮你盘一盘。” “你还会盘头发?手艺好不好?” “好不好,等会你就知道了。” 他们进了隔壁房间,郁离一个人抱着被子,呆呆地望着廊下的雨帘。 倏地,她感觉到对面有目光也在暗中盯着自己,顺眼望去,只见桂花树后,对面房间窗里人影一闪,闪到了窗帘后。 隔着雨帘与窗帘,也不知是谁。 她叹了口气。 “小姑娘年纪轻轻的,叹什么气?多谢你帮我拿被子了,改日,也请你喝酒!”蓝袍婆婆恰好从房间里出来了,把被子从郁离手中接过去,慢吞吞往走廊转角走,头顶一坨发髻颤巍巍的,更歪了。 步不曾立在她身边。 “手艺好?好手艺?”郁离讥讽道。 “你师父怎样?” 一听这话郁离心里就有气,他借口跑去红坎铁家,一去不复返,自己的妖毒令灵魂固定术失效,要是那个真是自己师父,师父早死八百回了。 而他,还装着根本不知道那个人不是自己师父! 行,他装,由他装,看他能装到什么时候! “你在铁家怎样?” “一无所获。早知道不去了,浪费力气,可不亲眼看一看,又不甘心。”步不曾道,“方才那蓝袍姐姐,是白帽山老人了,我从她嘴里可打听到了不少小道消息。” 他满脸期待地望着郁离,仿佛在大声吆喝:“快来问我,快来问我!” 郁离偏不让他如愿,东拉西扯说了好一阵子,步不曾终于受不了,放低声音,神秘兮兮道: “蓝袍姐姐说,本次鉴妖大会的终极大妖乃是前所未有的大妖,一般法师根本不可能见过或者听说过,就算是各大世家甚至青罗皇室,也只有寥寥几人见过这妖。” “难不成你知道?” “我当然——不知道!真要知道,还要喊姐姐?” 郁离不出声。 她来白帽山,原本是奔着白帽紫髓来的,但所谓的师父并非是师父,而白衣姑娘又强调师父并无性命之危,那么进入前三名对她而言意义不大,更重要的是,能够在白帽山打听到怪异图案的消息。 “你没问图案的事情?” 步不曾摇了摇头: “还未到最后一刻,怎么可以让人看清底牌?既然你不知我不知这图案来历,想必整个青苍大陆知道的人也不多,我已经——” 他低声说了一句。 郁离瞪大了眼睛:“这样也行?” “当然,只是学术交流,有什么不行?” 步不曾所说的,是他已经去信苍澜帝国几个法师朋友,打探怪异图案的来历。 而郁离担心的是,青罗帝国与苍澜帝国联盟数百年,近百年来虽然表面上还维持着联盟关系,实际上两国边境都增强了警戒,两国皇室也早已断了联姻。 就连白帽山鉴妖大会,也仅仅邀请本国的法师参加而已。 民间有流言,不日两国烽烟将起。 郁离见他神色有几分得意,心中不由想到,十万莽山,横亘在两国之间,步不曾久居北山,自然也跟苍澜帝国的法师多有来往,也许苍澜帝国法师真的有人知道图案来历? “别担心,别担心,若是那边有消息传来,我立刻与你分享,怎么,够大方吧?” 郁离见他脸上又是一副求表扬的神色,心中着实别扭,很想催他——大法师,请问你今年贵庚? 对面忽然有人冷笑道: “呵呵,难怪急着离开铁家呢,原来早有了下家!” 听这语气,不用看,郁离都知道对面是铁光庭。 大雨来得急,去得也急,此时檐下只断断续续垂下几缕雨珠。铁光庭正站在对面的廊下,隔着高大的桂花树,也能看到他满脸不屑。 难道方才在窗内偷看自己的是他? 不,方才窗内的目光,有几分阴冷,并不像铁光庭的目光。 第46章  中毒 “你胡说什么!你自己一拖三就算了,别把别人想得跟你一样龌龊!” “你、你若不是她的姘头,又何必替他出头!” 郁离一推步不曾:“回去,吵什么吵!” 步不曾乖乖进自己房间了。 郁离看也不看铁光庭一眼,随后也进了自己房间。 而此时的铁光庭,紧紧握住自己的拳头。 郁离一向不喜欢与人接触,她居然会主动推那个男人! 那男人,绝对不简单! 他回过头,对身后一个侍从道:“去,查查那个男人什么来历。” 侍从恭谨道:“回公子,那人乃是大法师步不曾,法术稀松,不足以成为公子大敌。” 那人居然是步不曾! 在铁光庭的印象里,步不曾乃是一个须发蓬松的脏道人,在自己跟随郁离除妖的路上,几度与自己抢夺妖怪,虽然抢不过,啰里啰嗦的烦人。 想不到他剃掉了络腮胡子,居然还有几分风采,难怪郁离看上他。 一想到郁离往后嫁给他,铁光庭心里有说不出的郁闷。作为大名鼎鼎的竹娘子,好歹也嫁个成器的大法师吧,找这么一个东西,连身为前夫的自己都跟着丢脸。 上回虽然祝福过郁离找个好郎君,谁知真看到了,是这样的戳心。 他又想起方才郁离不曾跟自己说一个字,甚至看也不看自己一眼,心头越发不爽,回到房中,闷闷的喝了几盅酒,扯过被子,偏眼前老是浮现郁离与步不曾两人并肩而立的情景,越发恼火,翻来覆去睡不着。 渐渐地,他觉得身上仿佛长了刺,又痒又痛,伸手一摸,只觉手指一阵刺痛,缩回来一看,指腹被刺穿了好几个洞,血淋淋的。 他揭开被子一看,自己身上密密麻麻的全是刺! “来人!” 侍从们奔进房内,见此情形,顿时一阵忙乱,待禀告白帽山方面后,铁光庭躺也不是,坐也不是,只能张开双臂、岔开双腿站着。 白帽山来的乃是白衣姑娘,一检查,发现是中了妖毒,毒来自被子,而被子乃不久前一位蓝袍婆婆所分发。 蓝袍婆婆被召来后,大喊冤枉,道:“鹤姑娘,你是知道的,老婆子我在山上经管衣被多年,何曾出过什么差错?此事定是他人所为!” “他人?谁?”鹤姑娘问。 蓝袍婆婆却不答,扭头望向门口。 “我知道,是对面的竹娘子与步不曾!”门口钻进身穿金花红衣的宋玉龄,她得意洋洋道: “不久前我听见他们与铁相公争吵,话说得很难听,而更早前一些,我亲眼看见竹娘子抱了被子递给这位婆婆,步不曾就站在她们身边,要下毒,他们两人最方便不过!” “哦?你都看见他们下毒了?”鹤姑娘道。 宋玉龄顿时面红耳赤,飞快望了铁光庭一眼,道:“离得远,没看清他们下毒,但想来他们心怀怨恨,下毒又最方便——” “想?我还想拿鉴妖大会第一呢,有用吗?”步不曾也踏进房来,对着鹤姑娘拱了拱手,又对铁光庭呲牙一笑。 铁光庭浑身痒痛,众目睽睽之下更觉得难受,催鹤姑娘先找大夫过来。 鹤姑娘却很淡定:“不急不急,此毒分三重,你如今不过发第一重,且待三重发透,再请大夫不迟。” 一重已经浑身长刺,若是等到三重,谁知还要长出什么怪东西……铁光庭简直不敢再想,扭动着身子,道: “你们白帽山便是如此对待客人?!” “我们白帽山自有待客之道,只是有违客道的客人,也不算什么客人吧。”鹤姑娘懒洋洋道。 “你什么意思!难不成我们公子自己下的毒!”侍从也怒了。 “我可没这么说。”鹤姑娘坐下来,抬起眼皮,瞟了一眼,道:“反正你们几个也在,不如猜一猜,谁下的毒?猜中的,鉴妖大会最后一关,奖一枚梦眼石!” 此言一出,众人都瞪大了眼睛,就连铁光庭本人,也吃了一惊,身上似乎没那么痒痛了。 梦眼石,乃是绝世灵宝,持在手中,能帮助主人破除一切梦魇幻境,有此物在手,再难分辨的妖怪也不成问题。 “你能做主?”铁光庭不敢置信。 “我怎么不能?”鹤姑娘微微一笑,“难不成还要我白帽山先写下契约画押,铁相公才相信?” “我先猜,我先猜!是他下的毒!”宋玉龄直直指向步不曾。 步不曾苦笑道:“小姑娘,我跟你无冤无仇,你何必冤枉我?” “你们猜谁?”鹤姑娘一个个看过去,铁光庭忽然心一沉: “如果猜错了呢?” “猜对了奖一枚梦眼石,猜错了,自然该罚,这样才公平吧?” 此言一出,宋玉龄顿时哭丧了脸,道:“这不公平,你方才并未说明这一点!分明坑我!” “我还没说罚什么,你又怎么知道我坑了你?猜错,我只要你们身上不值钱的一点小东西,随你们给。” 见鹤姑娘说得随意,宋玉龄大大松了一口气,铁光庭反而疑云满腹:白帽山搞这么一出,为了什么? 难不成是捉弄自己替郁离出气? 听说当初郁离刚离开铁府,白帽山的马车便停在门口,哪有这么巧合的事情? 一直不出声的步不曾开口道: “真要公平,应该让本次鉴妖大会所有参与者都来猜测才对。” 铁光庭恨恨的横了他一眼。果然,时时刻刻都忘不了郁离,都想着替郁离谋好处,说他们没关系,谁信? “你说得也有道理!”鹤姑娘一拍手,房外立刻有人问道:“鹤姑娘有何吩咐?” “把其他参与者都请到这房间里来。” “是!” 郁离一进门看见铁光庭张手张脚俨然稻草人的模样,差点笑了。铁光庭看见她拼命忍笑的模样,越发有气,偏身上痒痛不止,左摇右摆蹭一蹭衣服,越蹭越痒,斜眼见旁边鹤姑娘好整以暇,恨不得拉鹤姑娘一把,让她也受一番痒痛滋味。 而紧随郁离后面进来的老好人东海望则脸色一变,跑上前,问:“贤侄怎么回事?” 铁光庭闭口不言,宋玉龄立刻道: “他中毒了!” 另外一个俊秀少年答道:“他中了雪花六出之毒!” 第47章 你的名字 铁光庭往俊秀少年看了一眼,见他衣饰虽然简单,质地却十分华贵,明显出身名门,不知是谁家子弟,年纪轻轻,见识如此不凡,绝对是本次鉴妖大会的有力竞争对手之一。 郁离皱了皱眉头。她从未听过雪花六出之毒,以白帽山之能力,怎么会让参与者中了毒?她不禁望向鹤姑娘,鹤姑娘脸上没有半丝惭愧或慌张,反而带着淡淡笑容。 此时,房间内除了鹤姑娘、蓝袍婆婆、铁光庭之外,还有步不曾、宋玉龄、郁离、东海望、俊秀少年及刚刚赶到的浓眉青年。 鹤姑娘抬了一下眼皮,问:“还有一个呢?” “禀告鹤姑娘,玉郎君醉意正浓,不来了。” 玉郎君也来鉴妖大会了?郁离想起上回蒙他相救后一别再未见面,如有机会,一定要报答他,转念又想到五年前玉郎君意气风发,在鉴妖大会上大放光彩,这一回撞上金川公主扶助的铁光庭,不知鹿死谁手。 鹤姑娘简单将事情经过与规则说了,浓眉青年立刻道:“只是猜?不用证据?” “大哥你不懂什么叫猜吗?”宋玉龄不耐烦了,浓眉青年立刻赔笑道:“好好,你说谁我就猜谁。” “就是——”宋玉龄的手指刚指向郁离,忽然想到另外一种可能,急急问鹤姑娘: “万一是他自己下的毒呢?” 她后悔自己说得太早了。 “你也可以改口,但一炷香后,给我一个确定的名字。”鹤姑娘站起来,从袖子里掏出一只细长的木盒,打开盒子,掏出一支线香,就此点上,插铁光庭右手指缝。 白帽山这样目中无人,居然把自己当香炉了!铁光庭气极,正要骂人,忽然发觉香气入鼻,身上的痒痛忽然减轻了一些,再用力一吸,果然身体又轻松了几分。 “多谢鹤姑娘。”他低声道。 “别忙着谢,想想谁是下毒者。” 宋玉龄正要开口,却被浓眉青年拖到一旁,两人窃窃私语。 老好人东海望朝俊秀少年一拱手,向他请教雪花六出之毒的特点及来源。 俊秀少年朗声道:“我也只是猜测而已,不一定就对。” 郁离见他眼神狡黠,嘴角微弯,分明是有意捉弄东海望。东海望年过五旬,向来忠厚迂腐,对俊秀少年的说辞并不怀疑,就此放过他,凑到铁光庭跟前细细观察,又轻声问铁光庭几个问题。 铁光庭自从吸了香气,只觉身体一阵轻过一阵,飘飘欲飞,舒适无比,就连指间的线香,也几乎感觉不到它的存在了,哪里还听得见东海望的声音? 东海望忽然惊叫:“他、他生蛆了!” 宋玉龄一声惊叫,躲到浓眉青年背后。 郁离与步不曾两人不约而同,冲到铁光庭面前,只见铁光庭袖口领口爬出无数蛆虫,比米粒略大,两头尖尖,颜色白嫩。 而铁光庭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甚至脸上还露出沉醉的微笑,似乎看到了世间最美的女子一般。 原来那香气竟有麻醉作用,如非有此香,铁光庭绝对受不了蛆虫出体的剧痛。 “二重。”鹤姑娘低声道。 “什么二重?”郁离问。 “他所中之毒分三重,如今二重发作。” 见鹤姑娘语气平常,郁离判定,铁光庭所中之毒并无性命之危:“你知道谁下的毒?” “自然知道。” 此言一出,众人的目光纷纷聚集到鹤姑娘身上。 浓眉青年问:“你怎么知道的?” 鹤姑娘又是一笑:“呵呵,天底下我白帽山不知道的事情可不多,比如赵永年你——” “我猜他!”浓眉青年赵永年直直指向步不曾,宋玉龄急得在后面牵扯他的衣角:“方才我也猜他了,你不应该再猜他!” “好,你们呢?”鹤姑娘望向其他人。 东海望毫不犹豫,猜郁离。 俊秀少年道下毒者并不在此处,铁光庭定是在山下中的毒,到了白帽山才发作。 此言一出,宋玉龄不由一震。是啊,都说白帽山人行事诡异,亦正亦邪,不能以常理推论,也许鹤姑娘说下毒者在此处,是故意骗自己的。 步不曾却不出声,写下一个名字,递给鹤姑娘。 鹤姑娘看了一眼,问:“你确定?” “确定。” “那竹娘子你呢?”鹤姑娘问道。 郁离目光一转,见蓝袍婆婆也正偷偷望着自己,一对上自己目光,便低下了头。她心中明白了几分,却又多了更多的不明白,叹息道:“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怎么会不知道?你分明也是同伙!”宋玉龄急急道。 “事关梦眼石,随便猜一个名字也好。”鹤姑娘道。 郁离摇摇头:“我不猜。” 宋玉龄顿时眉飞色舞,道:“等等你不要后悔才好!” “铁相公,你呢?”鹤姑娘问。 此时,铁光庭右手指缝间的线香,只剩下短短一截,随时会熄灭。铁光庭如梦初醒,呆呆望着众人。 “贤侄,说一个名字。”东海望好心提醒他。 “郁离。”铁光庭道。 步不曾一震,瞬时望向郁离,却见郁离正望着蓝袍婆婆,似乎并未注意到铁光庭的回答。 鹤姑娘双手一拍,道:“好,公布答案。” “鹤姑娘,我改答案,下毒者,是那个婆婆!”宋玉龄道。 “你确定?” “确定!”宋玉龄无比自信,自从郁离一进门,她便注意郁离的一举一动。 郁离主动放弃得到梦眼石的机会已经十分奇怪,更奇怪的是郁离不住地望着那个蓝袍婆婆。想起之前在房内曾看到郁离与蓝袍婆婆两人交谈,想必是郁离重金收买了蓝袍婆婆,让她下的毒。 此时,铁光庭指间的线香最后一点红光微微一闪,灭了。 “你们都错了。”鹤姑娘道。 “不可能!”宋玉龄道,“不是她,便是郁离,或者步不曾!肯定是他们三人中的一个!” 鹤姑娘抬了抬下巴,道: “你可曾看到她身边的蜂儿?那是我们白帽山特有的醉香蜂,对毒最是敏感,如果她下过毒,手上必然留有痕迹——” 她掏出一只小瓷瓶,拔开塞子,往郁离左手滴了一小滴琥珀色的蜜浆,几只蜂儿纷纷落在郁离左手掌上,吸取蜜浆,继而又翩翩飞起。 “不是她。”鹤姑娘道。 宋玉龄简直要疯了,将蓝袍婆婆扯出来,道: “你敢不敢试试她!” 第48章  是我 “好,为了公平起见,也为了让你们心服口服,我会逐一试试。”鹤姑娘微笑着道。 宋玉龄得意洋洋,对身边的赵永年说:“我就不信不是他们三人中的一个!” 赵永年低声道:“不是就不是,何必跟他们纠缠?我们是来鉴妖的,不是来鉴人的。” “谁让他们总护着郁离!”宋玉龄恨恨道,“大哥,你不会也被那个郁离迷上了吧?” 她一时气愤,最后一句竟忘记了压低声音,其余众人都往他们二人身上看过来,赵永年狼狈无比,只恨不得有条地缝钻进去。宋玉龄则越发得意,自以为揭了郁离的脸皮。 鹤姑娘此时已经往蓝袍婆婆手上滴了蜜浆,醉香蜂在她掌边飞来飞去,却始终不曾落到她掌上。 原来真的是她!郁离心头五味杂陈,她为何要替自己出头找铁光庭晦气?自己与她明明素昧平生,她为何要替自己出头? 她倏地想起之前蓝袍婆婆所谓的故人,难道是因为两人面貌相似,蓝袍婆婆才容不下铁光庭骂自己? “嗬,原来真是你们白帽山自己闹的鬼!若不是我坚持,就给你们混过去了!梦眼石,归我!”宋玉龄摊开手掌。 俊秀少年扑哧一声,道:“这位姐姐,你确定梦眼石是你的?不问问你大哥?” “他?他又不是猜婆婆!”宋玉龄回头,发现赵永年脸色青白,满头大汗,连忙问:“大哥,你怎么啦?身子哪里不舒服?” 赵永年勉强道:“可能午后吃腻了,肚子有些痛。” “只怕不是肚痛,是头痛吧?”俊秀少年笑道,“你知道步不曾在纸上写下了谁的名字吗?” “谁!”宋玉龄立刻反问。 鹤姑娘扬了扬手中摊开的纸,上面三个字虽丑,却很清楚: 赵永年。 宋玉龄变了脸色:“大哥,你——” 郁离望向步不曾,步不曾报之以灿烂的笑容。 以赵永年目前神色而言,无疑是他下的毒。郁离想不明白,步不曾怎么发现是赵永年下的毒?下午自己和蓝袍婆婆收被子一事,只有铁光庭——难道窗内那道寒的目光,不是铁光庭的,而是赵永年的? 百岁山赵家,向来与红坎铁家无仇无怨。他为什么要毒害铁光庭? 鹤姑娘拿着瓷瓶缓缓走过来。 赵永年摇了摇头,颓然道:“不用试了,是我,是我在被子上下的毒。” “大哥!”宋玉龄气咻咻道,“真想不到,你、你竟如此狠毒!” “我——宋妹妹,各位,我——我一时想歪,犯下大错,该杀该砍,由你们,我赵永年一个人担着,只是此事与我宋妹妹无关,与百岁山无关。”赵永年挺起胸膛,把事情一个人揽上了。 “哎呀,赵贤侄,你、你真是糊涂啊,如果你伯父出关听闻此事,岂不活活气死?”东海望顿足捶胸,比赵永年更悲痛。 鹤姑娘吩咐把赵永年送到山下看起来,待鉴妖大会结束,任由铁光庭处置,这参加鉴妖大会的资格,就此取消。 赵永年被押出房间时,还不住回头,恋恋不舍地望着宋玉龄,宋玉龄却粉面含怒,看也不看他一眼。 “好,梦眼石呢?各位可要替我做个见证,免得有人抵赖啊。”步不曾伸出手。 “我白帽山说到做到,是你的,自然是你的,不是你的,你抢也没用。”鹤姑娘笑嘻嘻道,意有所指。 步不曾一僵,望向郁离,郁离却正观察着铁光庭第三重毒发——蛆虫化水,他浑身水淋淋的,倒像尿了一地。 活该,看他往后还耍什么威风!若是再在自己面前摆什么臭架子,自己就说他尿一地,看他丢不丢人!步不曾心满意足地望了望地上的水迹,向各位拱了拱手,径自回房了。 宋玉龄恨恨的瞪了郁离一眼,又瞪了瞪一脸坏笑朝自己做鬼脸的俊秀少年,也离开了房间。 东海望迟疑道:“鹤姑娘,铁贤侄这毒,还望姑娘出手相助。” “没事没事,雪花最终化水,水都出了,没事了。”俊秀少年跑到郁离面前道。 郁离看了看他。 “我叫顾周,顾盼的顾,周到的周。”俊秀少年喜滋滋道,“我平生最敬佩的大法师就是竹娘子你了,能跟你一起参加鉴妖大会,真是三生有幸。” “他的伤——” “我有药!”顾周直接奉上了一个精巧的玉瓶。 “我先走了。”郁离转身就走。顾周的黏糊劲,让她想起了一个喜欢跟自己一样穿绿衣的小姑娘,她不能再忍受。 顾周傻了眼,握着瓶子,皱起了眉头:“她怎么突然生气了?我说错了什么?” 鹤姑娘走过来,又好笑又好气:“我的小祖宗,求求你别搅和了。再闹下去,只怕山主要揭了我的皮!” “好好好,我不闹,可你总得告诉我怎么才能哄竹娘子欢喜吧?她生我气,讨厌我了。” “行,把铁相公身上的伤上好药!” 顾周看了看,把玉瓶抛到她手里,自己往后便退:“这等肮脏事情,你找他侍从!”不等说完,他飞也似地跑出了房间。 东海望朝鹤姑娘伸出手来,道:“鹤姑娘,不如我来吧,我虽然老了,眼还没花。” 郁离坐在自己房间的榻上,抱着肩膀,想本次鉴妖大会的参与者。 东海望虽然年老了,人也酸腐,但出身世家,经验丰富。 宋玉龄年轻气盛,不达目的不罢休。 步不曾法术稀松,但走了狗屎运,有梦眼石相助。 铁光庭有金川公主撑腰。 拼命玉郎君虽然没了金川公主撑腰,但毕竟是第二次参会。 最可怕的是那个顾周,表面人畜无害,其实直指矛头。他姓顾,青罗皇室也姓顾,难道来自青罗皇室? 底子最薄的,是自己。 白帽山主请自己来的目的,如果不是因为自己的实力,那是因为什么? 她忍不住握住了胸前的龙晶。 难道,自己当真与白帽山主有亲? 如非这样,为何白帽山一而再,再而三护着自己? 橐,橐橐,橐,橐橐。 忽然响起的敲门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她打开房门,不由冷冷道:“你来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