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1章 废城 从南诏国返回瀛洲城的路上,尽是惊慌失措,拖老携幼的难民,他们与我的方向刚好相反。本来浩浩荡荡的仆人们一天比一天少。 我也是在吃饭的时候,才会默默数到底又走了几个人。心照不宣地啃着干粮,啃完各自天涯,我要回家,别人要活命,两不干扰。 到达瀛洲城下,已然是夕光打在肩头。纵横东西的南城门只剩下一半,好像人的头,被凭空削掉一半,剩下另一半的血肉模糊。 越国国主着缟素,牵白羊对着楚国皇帝南面称臣,被楚国皇帝封为丧国侯,自此,越国十六洲七十二郡八百万百姓成了俎上肉,刀下鱼。 瀛洲城太守兰亭榉誓死不降,率城中一万士卒,八万百姓数次击退楚军进攻,两个月后,城中粮断柴尽,易子而食,楚军推倒海堤,水淹瀛洲城,兰亭榉中飞矢坠楼而亡,瀛洲城破,昔日举目瑞桐花满城,楚军屠城十日,花败叶枯尸相籍。 想着大汉国末年,列国纷争,京兆望族兰氏南下避难,择瀛洲繁衍生息。听祖父说,兰氏一族刚来瀛洲,这里不过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渔村,想这百年后的万国商会,花柳繁盛地,兰氏一族可谓功不可没。 繁荣易逝,小渔村再也回不去了,如今的瀛洲城是人间炼狱。 哪里还有家,我从外城的南薰门折向东穿过内城的行春门,在断壁残垣间疯跑,顾不上脚上燎泡擦破的刺痛,这痛不及我心痛的万分之一。 我们家的宅院早就面目全非,到处是被火烧过的黑炭一样的东西,没有了人,只有红了眼的野狗警惕地盯着我。 阿爹,阿娘,阿公你们在哪里呢?我去南诏的半年,这里到底经历了什么?我要是不去南诏,无论生死,至少我和爹娘阿公是在一起的。 阿爹说南诏国与我们这边风物很是不一样,那里的春天延续四季,每个季节都有鲜花相伴,那里的人个个能歌善舞,经常聚集在蝴蝶泉边翩翩起舞,好似一只只振翅欲飞的粉蝶,点缀如碧的天空。 我喜欢跳舞,我比一般的女子个子要高些,阿爹说楼兰的女子都是这样的,个个高挑入云端,天生跳舞的胚子,不似瀛洲当地的女子,矮小滚圆皮肤黑性格还似热油一般。 “热油一般什么?”我睁大眼睛望着阿爹。 “热油一般——”阿爹瞥了一眼阿娘,阿娘不算白的脸色更黑了。 “热油就在你阿娘的眼睛里。”边说着,阿爹已经跨出了门槛。 阿娘双手叉腰,立在门口,声如洪磬,震得我耳膜发颤“是丈夫,就给我回来。” 阿爹身长八尺,阿娘大约也就五尺,阿娘跑得气喘吁吁,也不及阿爹长腿轻轻一迈。 “木樨,晚间我教你菩萨蛮的后一段,别跑远了。”阿爹的声音远远传来。 我低头当作没听见,悄悄瞥了一眼阿娘,阿娘眼中的热油早就泼出去了,如今应该是万顷碧波。 “爱唱爱跳倒不像我们兰家女子,果然是你阿爹的女儿。”阿娘手轻轻点了一下我的额头,继续坐在账本堆中打着算盘。 阿娘,我那终日和账本算盘打交道的阿娘,你现在在哪里呢? 我已经没有力气前行,我去哪儿呢,我不知道,双腿软而无力,我一下子跌坐在一堆碎瓦砾中。 一个五六岁,头发蓬乱,鼻涕满脸的孩子踉踉跄跄地朝我的方向走来,他没有穿鞋,走在碎石堆里,我担心他磕着,意欲伸手去抱他,也就在我伸手的一刹那,那小孩面朝地倒在我面前,离我大约也就几步远。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却不知哪里冒出一个妇人,嘶着嗓子抱着孩子哭,她力道很大,我都担心她伤着孩子。 “我的孩儿啊,你这到底是什么病,为娘拿什么治你!”妇人边哭边抹着鼻涕,又将鼻涕揩在了衣摆上。 “这孩子怎么了?”我问妇人。 “平时好好的,走着走着突然就倒地,我看是魔怔了。”妇人举着一双泪目,她脸上的皱纹很深,好似乱刀砍过一般。 “能否治得好?”我默默摸了一下荷包中最后的一个银锞子,我知道从南诏回瀛洲城的这一路我千金散尽,怕有一部分是被骗了,可这乱世,我宁愿被骗也不愿意放弃助人的机会,钱或许还可以挣,但命却只有一次。 “能——,可——”我知道她在注意我伸进荷包的手,我看出她浑浊的眼眸中充溢着希冀的亮光。 “拿去吧,先不管治病,让孩子吃个饱。”我终于将这最后一个银锞子送了出去。 妇人眼睛瞪得贼大,抱着孩子软沓沓的身体,一番感恩戴德后离开地很快,似乎怕我反悔一样。 “这年头,还有人肯施舍钱。”一群饥民在一旁议论着。 “姑娘你行行好,我也好几日没吃饭了。” “你受骗了,那妇人好几个孩子都被她卖了,这个孩子生了重病,卖不掉,她早就打算扔掉的。” “没钱给我,你给我也行,我看你——”一男子朝我戏谑地眨眨眼,他吊儿郎当地抖着腿,抬头冲我舔舌头。 我弯腰迅速捡起半块废砖直接就朝这男子扔过去,我本就没有活下去的意愿,这蠢物如果也不想活了,我奉陪到底。那男子愣了一下,反应也算快,往旁侧让了一下身体,砖块砸中了后边瓦砾堆中觅食的野狗,野狗一声哀嚎,夹着尾巴跑了。 “你——”男子扭头看着被打伤的野狗,如果他躲得不快,被打伤的便是他。 男子扭曲着一张老鼠脸,瞪着一双贪婪的猪眼向我步步逼近,我又捡起一块砖头,迅速砸去。 “前面有施粥饭的。”有人一激动地喊了一声,那男子也被同伴拉走,砖头落了空,他边跑边不忘回头狠狠盯我一眼。 我扔掉手中的石头,随身除了最后一个炊饼和牛皮囊袋中的一点水,也算孑然一身了。我也去喝点粥,再好好打算一下吧。 刚刚并不觉得怎样,这一迈步才感觉脚底钻心地痛,想着脱鞋看看脚底的燎泡,哪知凝固的血液将鞋和脚紧紧连在一起,头上的虱子也来凑热闹,纵使抓破头皮,也难解抓心抓肺的奇痒。 想想之前我每日定会焚香沐浴,一日不洗便觉难受,不光如此,按着花期,撒上应期花瓣,五日不重样,阿娘老说我闲得慌。 这一经战乱,我比瀛洲城门口要饭的叫花子还要过得腌臜些,可我竟然还顽强地生活着,看来人到底是能屈能伸的。 等我一小步一小步挪到施粥点,穿着灰色僧袍的小沙弥们早就收拾妥帖了。 “没了?”我有些惊讶。 “粥已经没了。”看见我疑问的表情,小沙弥继续说:“这是最后一次施粥,我们要来离开这里了。” 他们应该是瀛洲城西蓬莱山上普济寺的和尚,瀛洲城富户如云,普济寺香火十分旺盛,它立于蓬莱山巅,俯瞰瀛洲城,见证了瀛洲城的繁荣,也跟着她一同陨落逝去。 “我这里还有两个饼,我留一个晚饭吃,要不给你一个。”见我不说话,小沙弥以为我是懊悔粥都没了,他眼睛很大,嘴皮干干的。 “不——我不饿。”我转身准备离开。 “小姐姐,你也不要多留在这里,春天过去,出海口的尸体腐烂得更厉害,师傅说大灾之后必有大疫。”小沙弥在我后面说,他声音很好听,他的前世大概是菩萨座下的童子。 “那我的父母会不会——”我转身盯着他看。 “你别去了,成千上万的——”他没有说下去,迅速看了我一眼,“出海口都断流了,你找不到的,你要保重。”小沙弥跟着他的师兄走了,他一边走一边回头看着我,他的眼中留着瀛洲城昔日的云烟,那美丽的过往。 我很想去出海口,可又怕。死尚且不怕,还怕那些已经死去的人么,我笑自己或许还是贪恋着生。 有人踉踉跄跄推着车子前行,撞了一下我,我差点跌在地上。抬头看去,一个黄皮男子推着板车,板车上横七竖八是老老少少若干人,我分明看到了那个孩子,那个在我面前扑倒的孩子。他仰望天空的眼睛藏着世人来不及解答的疑问,天空是那样地蓝,他的眼睛却倒映不出醉人的色彩。 出海口,这是要去出海口? “老地方见,吃饱好上路。”那男子笑嘻嘻同旁人打着招呼,吸溜着鼻涕。 “昨天几个老货,磕得我牙痛。”路人答道。 “今天还有个小的,太难得了。烤烤,里焦外嫩。”男子指了指板车上那个孩子,似乎那不是孩童,而是一只乳猪或者雏鸡。 我默默挪到墙角,虽然一天滴米未进,腹中依旧翻滚,我吐得全身颤动。我抬头,再看时,那男子推着车早已经远走。我坐在墙角一堆乱瓦中,乱瓦中冒着一个圆圆的巴掌大的半截石鼓,雕刻着蝙蝠荷叶。 以前家门口有两个巨大的石鼓,我喜欢摸他们凸起的线条,喜欢看上面雕刻的飞鸟虫鱼,阿公担心我在大门口玩着凉,照着门口两个石鼓,给我打了一对小石鼓。也就巴掌大小,却精致得紧。 鼓上雕着兽面,鼓下须弥座托着,鼓面雕刻着如意云纹、缠枝木樨。 我爱极了,一会儿让仆人们搬到花园里,一会儿搬到我的床边,一会儿搬到外公住的厢房门外,伺候我的仆人们估计看见这个石鼓就头疼得厉害。 这么个小石鼓是哪家孩子的呢,是不是也是宠孙儿宠上天的谁家阿公请匠人打造的呢。我意欲抱起这个小鼓。前方又有黑影重重倒地。人间尽饥殍,瀛洲城再也回不去了。 第002章 老妇 倒地的是位虚弱的老妇人,她全身靠着我,亏得她干瘦如薄纸,我这一丝微弱的体力倒还能坚持一会。 我焦急地左右张望,不知道如何是好,我的第一个念头是用力摇摇老妇人,把她摇醒。 可阿爹说虚弱的人不能摇动,要转移到树荫下,有阳光的地方可以找到树荫,黑影沉沉中又去哪里寻找阳光。 “水——水——”老妇气若游丝,我欣喜若狂。 我迅速打开牛皮囊水袋的塞子,将剩下的水很是小心一滴一滴倒进老妇牙关之中。 水洇着老妇干枯萎缩的嘴皮,润湿的嘴微微动了,我又继续将牛皮囊中的水倒进她微微张开的口中。 大约渴极了,老妇将囊中的水喝得一滴不剩,我也长舒一口气。 我跪坐在地,将她的头小心地枕在我的腿上,空出手伸进荷包取出炊饼,我想这老妇大约也饿了吧。 老妇眼睛微微睁开,西边天宇有星子率先出现在没有完全暗下去的天际,她的眼睛从星子转移到我的脸上。“老夫人,您饿了么,我这里有——” 还没等我说完,老妇已经挣扎着站了起来,“天黑了,我得找个地方凑活一宿。” 她嘴里嘀咕着,盯着我手中的炊饼,说道:“你有多的,把这个给我也行,我饿了便吃。” 我手撑地,艰难地站了起来,可能起来地太快,头一阵眩晕,站不稳的身体差点往后栽倒。 妇人接过我手中的炊饼放进随身的包袱里,不吭一声扭头便走。 我扶着一处干枯的树干站着,想着要不要也找个避身之所。但只觉呼吸不畅,气短胸闷,腹中似有狂风席卷着滔天巨浪,瞬间将我吞没,我眼前一黑,沉入了深不可测的潭底,我已经没有思考的能力了。 ※ 我闻到了火烧松枝的香味,是的,我确定,因为我还听到了松枝在火中燃烧的脆响。 隐隐约约,我看到了宇文赞那挺括的背影。我俩经常结伴去山中寻觅神仙。寻觅的结果往往是迷失在山野间,我负责捡拾松枝,宇文赞生火烤我们从家里偷拿的食物。 只是他不是两年前去了唐国学经商么?三年的学徒期还差一年呢。 我闻到了食物的香味,这应该是外酥里嫩的馅儿饼,怎么不是黄澄澄、油滋滋的烤鸡呢,哼,准又是被宇文赞这家伙捷嘴先吞了,可恶。 睁开眼睛,火光掩映中的背影佝偻着,融入在悲戚的天幕中,这不是宇文赞。如果是宇文赞,那就证明几个月炼狱般的经历只是山野中荒诞不经的一个梦而已,就算长了些,可怕了些,终究是个梦。这不是梦,是活生生的现实。 “你醒了,把这个炊饼吃了吧。”还是那个老妇,看我的眼神带着一丝焦躁,手中是冒着热气的炊饼。我小心地接过饼子,擦了一下微润的眼睛,注意着四周。 头顶的屋宇被凭空掀掉一半,没掀掉的一半约略摇摇欲坠了,到处是火舌舔舐过的残痕,败草中横着一块废匾,仅残存着一个“琴”字。 尘土积聚在琴字的横竖撇捺之间,差不多也就半年,琴断人亦亡,如果是梦,它的的确确太真实了。 “这是兰大人的琴治堂。”我用袖子擦去琴字上的灰,琴字柔中带着刚,飘逸俊秀如初。 “你来过这里?” “这块匾是我外祖父为兰大人题的,记得当时兰亭榉兰大人很是高兴,他说自己为官一方,最仰慕的莫过于政简刑清,垂拱而治,还是我的外祖父最了解他。” “好一点的地方早被人占了,太平年月怕是野狗都不来这样的地方打窝。”老妇根本没有听我说什么,她只按照自己的逻辑说话。 太平年月? 太平年月,这儿是何等威仪棣棣,府衙在此,地方大族兰氏祠堂亦在此,腰缠万贯的地主,珠光宝气的西域商人掷多少银钱都不可能在这里置下一份产业,这儿曾经是瀛洲城的灵魂,是最神圣与不可触摸的地方。 我刚想接话,却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暗黑处缓缓来了三五人,他们走路基本无声,火光映着他们忽明忽暗的脸,我听到为首一个人的声音:“南边儿崇阳门内夫子庙旁有一口水井,很是干净,若是二位也想取水,夜深路远,可以同我们一道前行。” 我看不见他的脸,但他不急不缓的音调让我紧张的心安定不少,顿时心生好感。 夫子庙是我经常去玩儿的地方,庙旁的确有一口古井,历千年不涸,井水清甜可口。 老妇差点渴死,必然是要去取水的,想着自己的牛皮囊中滴水未剩,倒是可以跟他们同行,而且我也极想去一趟夫子庙,不知道庙内设馆讲学,体罚学生极其厉害的先生依然在否。 “我们不渴。”身边的老妇生硬地回绝,坐在火堆边纹丝不动,好似自言自语。 我有些吃惊地望向老妇,你不渴是因为把我的水喝得精光呀! 纵然心中有万般鄙夷,但也无可奈何。这老妇不去,我一个女儿家怎好跟着一群男子去。 为首的男子也不多说话,带着三五人静静离开,最后面有一个年轻的声音好似春风吹面般温润:“你们把水囊给我,我帮你们带些好了。”是位男子的声音,虽然我看不清他的脸,但我想起了那个施粥的小沙弥。 老妇迟疑了一下,不知从哪里翻出一个破葫芦递给了男子。男子恭敬地接过,去追远走的同伴,深怕自己掉队。 我拿着牛皮水囊的手僵硬在半空中,“我的水囊也没水了。”我有些幽怨地看了老妇一眼,你把我的水喝光了,难道不自知。 老妇没有接话,闭目坐在火堆边。这真是一个讨厌的妇人,但是至少她给我烤了饼,那么就像我阿爹说的,古怪的妇人,对,古怪。 虽然老妇让我坐在火堆边抵御夜里的寒气,可我还是远远地窝在角落,我一心等着天明,然后赶紧离开这个古怪的老妇人。 ※ 当我清晨睁眼的时候,倒是吓了我一跳,老妇人睁大眼睛盯着我,她似乎很是不开心:“你果然是过了太多好日子,要不是看你救老身一命,老身早走了。” 听她这个意思,似乎是要带上我,我忙摇头:“我有些渴了,我喝一口葫芦里的水,您自己先上路吧,我并不打算离开此地。” “哪儿来的水。”明知故问的老妇人让我很是不舒服。 “昨日不是有人帮我们取水了么?” “他呀,估计这会儿正在过桥呢。”黑黄的脸上觅得一丝干枯的笑。 “过桥?” “昨晚,那群取水的人都回来了,就最后那个小年轻没有回来,还好给了他个破葫芦,也没指望他能还回来。你呀,看样子是要把牛皮囊给他,这可是个好东西,可以储水,饿了还能吃掉,我看上面镶嵌的宝石倒也值钱,换个三五两银子不是个问题。轻易相信人就算了,贵重的东西也看不住。”老妇人那干枯的嘴皮动得越快,越是搅得我头痛难忍。 “你还在发什么呆,这会儿还哄骗着去偏僻的地方,怕是过几天直接抓鸡抓狗一样见人就啃了。”老妇人已经背着包袱开始往外走了,残砖断瓦之上是阴戚戚的天。 “你果真不愿意一起走?”她回头看着我。 “可我能去哪里,我的家在这里。”我低头抚摸着那个琴字,眼眶溢出的泪水顺着脸颊滚下,溅落在琴字的沟壑之中。 “你的家人估计最欣慰的事情便是你逃过了屠城的劫。” 我抬起头,看着老妇干瘦陌生的背影,字字如刀,割着我的五脏六腑。是的,我是阿公阿爹阿娘的希望,可我的希望在哪里? “老夫人,你要去哪里?”我擦着眼睛,用尽力气站起来。 “投军。” “投军?”我上下打量老妇,灰衣赭裳,干枯若老柴。 “这乱世由**搅起来,要活命,自然也得靠着他们。” “军队自然需要强壮会打仗的男子,要我们何用?就算是煮饭洗衣的杂役,那老弱兵丁也足够用了。” “一群蛮夫,除了点力气,还能有什么能耐。”老妇不屑地撇撇嘴,“你到底要不要跟着我,我可没工夫跟你掰扯。” 举目无亲,但我想活下去,与她同行一路,再做打算也不错。 第003章 易容 我们出了瀛洲城向西而去,走了差不多一整天。依旧疮痍满目,到处是尸骨,哭爹喊娘被遗弃的孩子,哄抢的饥民以及红了眼的野狗。 傍晚还好找到一处稍微干净的泉眼。坐下来歇气的时候,闲聊时老妇告诉我昨夜邀请我们一起去取水的男子话中有破绽。 “破绽?” “老身昨日渴得紧,瀛洲内外二城大大小小的水井翻了个遍,我打崇阳门进城,那个庙旁边的井我记得最清楚,尸块都把井口填满了,还井水呢,我看隔夜饭都要吐出来了。”老妇竟然笑起来,好似聒噪的老鸦一般 我异常奇怪地看着她,抑制住心头那熟悉的翻滚。 “这些蠢货,也就骗骗丫头小子,还想来诓我。乱世不变畜生已经不容易了,哪里还有好人。”老妇随意捏起爬到她身上一只蛆虫,使劲往膝盖上一按。 我的目光尽量避过她手中的白腻腻,提高了音量:“那青年好心帮我们带水,有错么,我把自己的水全部给了您,难道有错么,为什么您要如此刻薄?”我用尽气力质问,以至于全身发抖。 她看都没看我一眼,将手中的白腻腻往地面一擦,拍拍身上的沙土,站起来径直走了,仿佛我在自言自语一般。 我真想就地分道扬镳,可想想周围行尸走肉般的饥民以及龇牙的野狗,还得咬牙跟着这个古怪可恶的老太婆。 老妇之所以来到瀛洲城,是因为听说瀛洲城驻扎着刚和楚军打了一仗的唐国大军的一支,这支部队需要一些杂役。 可赶到,却得知军队转移到瀛洲城不远的双髻山麓,估摸着是害怕瘟疫侵袭。我们现在就是要赶往双髻山。其实也不算太远,急赶慢走,第二日未时约摸能到。老妇尚存的干粮也差不多维持到第二日一顿早饭了。 我跟在鸠婆婆身后默默走着,脚上的燎泡已经痛到完全没有了知觉,我想起昨日要给我们带水的那位青年,虽然看不清面孔,但他的声音清澈宁静,也许是个读书人,他取水以及帮我们取水的美好愿望落了空,换来的是老妇的一顿嘲笑,而我现在正跟着这个毫无人情的老妇去一个未知的地方——军营。 以前跟着阿爹到过瀛洲大营,处处是粗俗不堪的男子,窒息的腥臭味夹着污言秽语与我想象的雄风威仪根本不一样。 阿爹说下层士兵出于生计才投军,大部分是流民或者罪犯,他们的目的只是为了钱。兰陵王入阵曲那样的舞蹈是美好的升华。 “不是所有军人都能和兰陵王媲美。”阿爹苦笑着告诉我。 上次去瀛洲大营,我坐在马车中经过各个岗哨,可如今没有阿爹的陪伴,更没有考究华丽的马车的庇护,我一个女子,将何以在军营立足。 “老夫人——” 她回头看着我,“别叫我老夫人,我不是谁的老夫人。你叫我鸠婆婆吧。” “九婆婆?” “斑鸠的鸠。” “斑——鸠——婆婆,我一个女子,能去军营做什么呢?” “你不必管,跟着我便是。” “那军营上上下下全是清一色的男子,你还让我去,你目的何在。”我离她远远的,万一有个什么不对劲,我年轻,定跑得比她快。 老妇背对着我,全身奇怪地抖动起来。我似乎还听到她嗓子里一阵好似老鸦的呱唧声,我疑心她可能发作了什么疾病,却见她转过身,眉目皱成一团,笑得直不起腰,指着我说道“说你是傻姑娘,你聪明起来我都赶不上。” “你若不说我去军营干什么,我是不愿意去的。” “太阳也快下山了,废话少说,赶紧走。”鸠婆婆自顾自走了,甩我一大截,既没来抓我,更没有丁点儿劝我的意思,恨得我牙痒痒。 阿公说嘴甜之人心不饶人,这鸠婆婆嘴上刻薄,可我也没看出她的好心肠。飞鸟都不曾驻足的野地,我就算独自一个人走掉,生还的几率应该也不比跟着鸠婆婆大吧。 既然跟之,则跟到底吧! 晚间我们宿在一处岩洞中,一块饼分成两半便是晚饭了。 久经兵燹,树林都成了一片黑乎乎的桩子,东歪西倒。 没有了任何屏障,刚烈的野风肆虐地扫荡破败的大地,虽然快要入夏,晚来还是有些寒意,我紧紧挨着火堆,抱着肩膀,这大约是唯一能给我带来温暖的东西了。 “这个给你。”鸠婆婆递给我一个巴掌大小的青灰色木匣子,并无任何雕饰,素净古拙。 “鸠婆婆,您不需要报答我,您让我跟着你,我已感激不尽。” “拿着吧,虽然不说万无一失,但至少一段时间内你可以像我老太婆一样,没人愿意靠近。” “没人愿意靠近,里面是臭虫?”我脱口而出,说完直想打嘴,瞥了一眼,还好鸠婆婆全部注意力都在这匣子上,似乎并没有听清楚我说了什么。 我好奇地接过匣子,手被突如其来的重量压得差点将匣子打在地上,竟然是一个青铜匣子。 我双手捧着匣子放在膝盖上,轻轻打开,砭人肌骨的寒气让我不自觉打了一个激灵。 匣中四面是厚厚的冰,冰中央凹下去一小块,放着一个透明的软塌塌的东西,上面貌似还有很小的白色小米粒在蠕动。我有些吓到,赶紧将这青铜匣子放地上,整个人从地上跳将起来。 “这让我瘆得慌。”我捂着嘴,很是后悔接过个的匣子,和这个的老太婆一样,古怪。 鸠婆婆凌厉的眼神很不悦地盯了我一眼,“少见多怪”,说着从地上小心拾起匣子,取出软踏踏的东西,一抖,大约是巴掌大小,好像立春日吃的春卷皮,薄到接近透明的颜色。 哼,本小姐长这么大,珍珠玛瑙当弹珠玩,鲍鱼燕窝是我最不愿意吃的东西,发起脾气,可以将阿公房里的名画古玩砸个稀烂,竟然说我少见多怪。 心中愤愤不平却被鸠婆婆不急不慢的话语吸引,深深地。 “这是一张冰蚕面罩,你贴在脸上吧。” “冰蚕?” 想我长这么大,桑蚕,柞蚕、琥珀蚕、樗蚕我都见过,可这冰蚕还第一次听说。 “一年后面罩自动剥落,只是这期间却摘不下来。” 我听得目瞪口呆,鸠婆婆继续说道“这面罩上的小东西叫玄冰蚕,它们可以整整一年不吃不喝,吐出的玄冰液还能滋养你的肌肤。”看着小米虫的鸠婆婆脸上破天荒是宠溺的笑。 我还是听得不太明白,我上上下下打量着鸠婆婆,很是惊奇,她还是很怪,但似乎不那么讨厌了,因为她给我了从出生到现在都没见过的东西。 “这面罩是绸子么?”我盯着鸠婆婆手中的接近透明的面罩,疑心这是一种上好的绸缎。 “这是玄冰蚕吐出的丝织就的。” 想着万国商会的瀛洲城,南来北往,什么好吃好玩的我没有见过,但这冰蚕面罩,我真的是闻所未闻。 鸠婆婆示意我坐定仰着脸,将冰蚕面罩铺开在我脸上,有一种奇异的贴合之感,冰冰凉凉很是舒服,也就一瞬间,冰蚕面罩似乎已经融化在我的脸上,没有了任何感觉。 “这冰蚕丝面罩里面是活的玄冰蚕,外面是我精心制作的皱纹、疙瘩,现在的你啊,比我还要丑了,别人问起,你就说被火烧了。” 我小心翼翼的摸着脸,果然是凹凸不平,可惜没有镜子,我无法想象比鸠婆婆还要难看的一张脸。 “这就是传说中的易容术吧。”我兴奋地叫起来。 “这哪是易容,分明是毁容术。”鸠婆婆这晚心情貌似很不错。 “还有么?”想起瀛洲城那些不怀好意的男子,感觉乱世漂泊的女子,还是丑陋些好,如果乱世一直延续,我倒是愿意一直活在这面罩里。 “哼,得到这些小东西差点要了老身半条命,哪里还有。老身送你这个,也算是报恩了。另外千年玄冰蚕也就吐三寸的冰丝,这张面罩你想想看要多少千年玄冰蚕的丝才能织就?年纪轻轻,不学无术,倒是轻狂得厉害。”鸠婆婆铁着脸,往火堆中添了些枯木。 我也不敢再多说话,反正是多说多错,不说乐得太平。 悄悄抚摸着脸上的凹凸,看着岩洞外深蓝的夜幕,心似乎落到了谷底,虽然我和鸠婆婆一起去军营,但我不像她这般目标明确,我更像是拖着走,走一路算一路。 我想我的心大约还飘荡在空中,在破败的瀛洲城间,在尸骨如山的出海口搜寻我阿公、阿娘、阿爹,我在泪水迷离中睡下,沉沉的,醒来希望还是瑞桐花满城的无知岁月。 第004章 骚乱 醒来的时候,周围静悄悄的,阳光无声无息慢慢地向着岩洞深处寻觅,风微微吹着,如果能抛却这半月未曾清洁过的的皮囊,我的灵魂也像这个静谧的早晨一样轻灵透亮。 没有发现鸠婆婆的身影,身边一块洁净的岩石上放着半块饼,还有我的牛皮水囊。心头莫名一动,赤野千里,人鬼不分之时,还是有人在关心我,鸠婆婆应该是上天对我一路千金散尽的馈赠吧。 鸠婆婆已经在岩洞下方等我了,“双髻山麓的大营到了,此外最近的一处大营在五十里开外。” 我听不懂鸠婆婆说什么,睁大眼睛望着她,既然双髻山麓的军营举目可望,还管五十里外的另外一处军营干什么呢? “要是双髻山那帮痞子不让我们留下,我们说不准还要去五十里外。” “难道一定要去军营,或者我们可以去——去唐国,还有晋国、蜀国。” “没个男丁在旁边保护着,我们自己去哪里都是死路一条。你别看那帮臭男人玩弄女人,个个是行家,可女人有时候还真离不开男人。刚刚取水时,听人说瀛洲城一人饿极,见尸体就咬,以前是夜晚不安全,我看如今白日行路也不见得多稳妥。” 我没有回答,瀛洲城于我,遥远而陌生。 “不管了,去了再说。就看那群痞子够不够聪明。”鸠婆婆大步开走,看她的样子很难想象只吃了半块饼,会不会她也半夜吃人,如果军营不接受我们,饿极后她会不会半夜煮了我。 “快走——”她回头瞪了在原地发呆的我。 我全身一激灵,想着没有她,我估计也出不了瀛洲城,而且她还送了我一个特别到古怪的面罩,如今也好好地戴在我脸上,我实在不该怀疑她。 可是谁让她性格那么凶,让人靠近不得,不像阿娘,干起正事,丁是丁,卯是卯,说一不二,平常相处却是难得的温婉和善,当然对我那个离经叛道的老爹是例外。 鸠婆婆啊,鸠婆婆,你怎么随时都像一锅沸腾的热油呢! 午后饥肠辘辘中,我们到了双髻山大营。 越国夹在唐国和楚国中间,仗着财力雄厚,基本靠着岁贡在唐楚两国中间周旋。楚国却打破三方和平协约,突击越国,如果越国的领土落入楚国的手中,唐国便没有了屏障之地,还不如抢下越国地界,再打楚国。 一路上鸠婆婆有的没的分析着战争形势。诚然,战争的确是恢弘的,动不动就攻城略地,只是这后面的一系列烂摊子却需要手无寸铁的小民经年累月去咀嚼,去吸收,艰涩苦辛有谁知。 “毫无办法,成王败寇,自古便是这样。”鸠婆婆简明扼要将我心中的感伤粗暴地抹平,指着前方一座旌旗飘扬的土城说道:“看,我们到了。” 没有激动,没有惊喜,更没有任何皈依,毕竟这是唐国,我一个越国人,稀里糊涂来到唐国的军营,只有对未来不可知的恐惧。可又如何呢?我的故国已经沦陷,我的乡邻都泡在出海口喂了鱼。 我和鸠婆婆,好像两只倔强觅食的蚂蚁,蜿蜒在山岩间,目标是那座营垒。 阔野千里的一座历时修筑的土城,城墙上方遍插彩色旗帜,旗帜上均有一个篆体“唐”字,并不见城墙上守卫的士兵,及至越来越靠近城门,才听得一声破人心胆的呵斥:“干什么的?” 我抬头看城墙上方,不见人影。 鸠婆婆摆出一副我从未领教的笑脸,好似一坨干裂的面团,对着头顶的虚无,极其讨好却又异常坚定地扯嗓子喊道:“大人,我精通针灸药理膳食——。” 还没有等鸠婆婆说完,不耐烦的呵斥打断了她,令她毫无辩驳之力:“赶紧离开,多说一句,射破你的头。” 鸠婆婆转身便走,不多说一字。我的心跌落在谷底,虽然这里不是我的皈依,但至少给了我一线希望。 离土城正门稍远的时候,我很是失望地抱怨:“为什么不说完呢,可能他没有听清楚。” “我看见有人拉弓了。”鸠婆婆默默地说道。 我不再说话,射死我二人,远比捏死蚂蚁要容易,死去是正常,活着却是非凡。 我望着鸠婆婆,想从她脸上的沟壑中寻找下一个目标,却见她正专注地看着土城的一个方向,我也开始注意了。 大约是土城正门的西面,闹哄哄的,好像是蜂子一股脑儿回窝,堵塞在家门口一般。 “走——”鸠婆婆是不知疲惫的将军,而我却是一个早已涣散游离的兵丁。 骚乱处,一群枯朽的人围着一个衣帽整齐的中年人争论着。看惯了破衣烂衫的饥民,突然出现一个装扮整齐,面色红润的人,倒觉得稀奇。 “你跟我说让我找多些人来,说这里需要杂役。如今来了这么些人,你又不需要了。”有饥民大声嚷着。 “就算是要些修筑防御工事的杂役也要不了这么多人,况且现在不准备修防御工事了,所以一个人都不需要了。”中年人摊开手表示无能为力 “大人啊,你跟兵爷爷们说说,我们大老远跑来,如今吃没吃的,穿没穿的,力气也没了,你不要我们,是让我们去死啊。”人群中一个人,说着竟然痛哭起来。 “别叫我大人,我也是个小杂役,连士兵都不是,说不上话啊。”这人对着一群乞丐一样的饥民,倒并没有仗势欺人,态度谦恭。 “我这边给你们每人发两个白面炊饼,你们再做打算吧。”中年男子的话让我差点热泪都涌出来了,来双髻山也还是有好处的嘛。 “两个炊饼能顶啥事?要不,我们也投军。”有人提议。 “士兵招募,也是本国招募啊。你们要入伍,先要去唐国。”中年男子答道。 “我们连双髻山这方圆若干里都走不出了,哪能去得了唐国。” “你们不让我们进去,我们就死在这里。” 绝望的人群开始骚动起来,这个衣着齐楚的人连同一帮随从被包围在中间,人群挟裹着他们向着土城涌去。 “紧紧跟着,但也别跟得太紧。”鸠婆婆突然冒出一句,说句实话,我有时很难跟上鸠婆婆的所思所想。当我很想问问如何去做的时候,鸠婆婆早就抛下我向着人群而去。 人群中闹得最凶的一个人居然是瀛洲城我遇到的那个猪眼男子,他不知从哪里夺下一把刀,挥刀杀掉这管事之人,将头颅插在刀尖上,几个随从淹没人群,不知所踪。 “我知道西边有个狗洞子,那里靠近粮仓,我们从哪里闯。”猪眼男子咆哮着,饥饿的人一呼百应地嘶吼着,也不知道他如何知道狗洞子旁边就是粮仓的。 看见猪眼男子,我本能地往后躲,但他却看到了我,愣了一会,从他熟悉的笑我知道他认出我了。我不是都“毁容”了么,这双猪眼果然毒辣。 没有躲避的地方,手上连石块都没有。 他指着我的方向,不知道对左右说了些什么,人群不怀好意地打着呼哨。 “丑是真丑,身段倒不错。” “不看脸,是个尤物。” 我闭上眼睛,攥紧拳头,对,我还有牙齿,我可以咬。 我睁开眼,猪眼男子朝我步步逼近。 我咬牙迎面上去,我想起阿公经常吟诵的曹子建的诗: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 跑是跑不掉的,与其苟且惜命连累他人,不如像个勇士一样去面对。 猪眼男子满口黄牙的奸笑被突如其来的夹着黄沙的野风吹得无影无踪。 马鸣嘶嘶间是大约十来名骑马的兵士,皮锁甲透着寒铁般的酷寒,腰间的长剑赋予他们杀伐决断的权利。 还没等人群反应过来,为首的一个男子手起刀落,一道惨红的血浆如钢针飞溅到人群前排几个好事者的脸上,映衬着他们更为惊恐绝望的表情。 猪眼男子的头咕噜噜滚到我的脚边,莫名地停住,我看见那闭上的猪眼,胃里面一阵熟悉的翻滚又涌起。 “再不离开,下场便是他。”平静的声音藏着惊雷,震得人群四下逃散。 说话的人正是杀人的男子,玄衣铁甲,剑端的鲜血滴滴滚落在沙土上。 “还不走!”我感觉这声音应该是冲向我的,马上的杀人冷面男子让我不自觉地后退了几步,我不想成为下一个不明不白的目标。 “将军,老身来自南诏医药世家,本是来中土购买药材,却不曾遭遇战乱。”鸠婆婆在我身后大声说道。 我等着一阵哄笑,可是却没有,这群骑马的兵士将我们团团围住。 鸠婆婆继续说道“我们是医者,并非匠人。” 杀人男子稍稍低头,认真地盯着鸠婆婆,苍白的面色下是一派波澜不惊的冷静。 “为何来军中谋事。”他问。 “活命。”鸠婆婆答道。 他并不答话,而是攥紧缰绳,熟稔地扭转马头,朝着正门而去,其他的兵士也紧紧尾随其后,马蹄扬起的沙土模糊了视野,寂寥的旷野残阳似坠,最后一束阳光追着马蹄而去。 第005章 军营 我看着离开的马群,以为吃了闭门羹,心头黯然无措之际,我俩竟然被几个士兵喊住,进了这座坚壁清野的堡垒。 以前经常陪着阿娘去给妈祖娘娘烧香,虽然我总是不情愿。如今看来烧香还是有好处的,妈祖娘娘肯定显灵了。 外面不大的土城,里面却是七弯八拐,走得人晕头转向,每到一处大一点的营帐,士兵们交换彼此的令牌,就会换一批士兵跟着我们。 全程我紧紧跟在鸠婆婆身边,秩序井然是用献血来陪祭的,不按规矩来,我的下场比那个猪眼男子好不了多少吧。 简陋却整洁的营帐中,我们见到了李福,一个干瘪蜡黄的老头,眼里闪烁着精明的光。 虽然李福和鸠婆婆谈论的那些东西,我一字都听不懂,但我看得出这绝对是个刁钻的老头子。 他时而皱着鼻头,时而乜斜着眼,时而又跷个二郎腿,鸠婆婆却没有了初入军营的谦卑,换作她一贯的精明干练,对着李福侃侃而谈。 我想鸠婆婆就算不是出生药王世家,也定是看过几箱子医书,胡诌也没见这般能说的,还引经据典,什么《千金匮略》,什么《百草集》,还有什么《伤寒杂病论》。 我唯唯诺诺站在鸠婆婆旁边,心中只希望她说话客气客气再客气一些,面前这个老头子可掌握着我们去留的大权。 李福本供职太医院,估计是要在致仕前冲一个品级,因此拖着干枯的身子跟着军队南征北战,这些都是鸠婆婆后面告诉我的。 在我眼里,鸠婆婆实在是神人,战争形式也懂,官场的事情也懂,更不要说药理针灸,我料定她是大家小姐出生。 同样是大家小姐,我几乎是白痴一个,除了吃喝玩乐,剩下的便是在阿公阿爹阿娘身边撒娇了。 营帐中李福的几个小药童在忙碌着,耳边传来校场上雄浑的口号声。 鸠婆婆和李福大人的交易达成,在我看来,这两个精明的人就像是讨价还价一样,鸠婆婆目前要干的活包括为军官做单独的膳食,全军预防疫病药汤的熬制,另外随时听李福大人的调遣,总之我和鸠婆婆就是在李福大人和军队后勤大人的双重统领之下。 “那么就是说,留下我们了。”晚间歇息,我问鸠婆婆。 “明知故问。” “鸠婆婆,您以前是女郎中吧?” “问我以前干嘛,顾着眼前要紧。赶紧睡,明早的活路一大堆。”鸠婆婆白了我一眼,面朝里躺下。 这么久的时间,我终于洗了一个热水澡,换上了干净的衣裳,还盖上了被子。衣裳大约是士兵穿的,灰不溜秋,但至少是新的。 这身装扮,我们瀛洲城怕是叫花子都瞧不上,可现在我感觉自己终于有个人样了。另外李福让我带上一个布面罩,把眼睛以下遮住。“有碍观瞻。”这老小子说话很是不客气。 我用棉被将自己裹紧,细细体味着鸠婆婆口中“活路”这个词的含义,伴着营角声沉沉睡去,没有梦见阿公阿爹阿娘,我想我是太累了。 ※ 来到军营的第二日,我笨手笨脚跟着鸠婆婆。鸠婆婆似乎是在军营呆了很久的老把式,寅时起身泡粳米备果蔬制羹汤,卯时香气扑鼻的早点便被兵士送往各处营帐,然后我们又开始准备下一顿饭,另外还要帮着李福熬药。 期间,鸠婆婆的骂人的功夫几度让我不想干了,可在这军营中,身不由己,进不来,更出不去,撒娇都不好使,硬着头皮干下去。 “看你指头细长,却不想如此笨拙。” “我以前也没做过这厨房里的事情。” “哎哟,姑娘这话说得,谁天生是厨房里干活的。” 我被这话堵得心口疼,却也语塞。我这命还多亏鸠婆婆,还有这冰蚕面罩,想想她就是个古怪的老婆子,要骂就骂吧,难道她嘲笑过的人还少么。 每日寅时伴着号角起床,子时枕着营角入眠,每天被鸠婆婆指挥得精神高度紧张,以至于头一挨着床,就沉沉睡去。 “从未觉得睡觉是如此美妙的一件事。”为灶火添着稻草,我不禁感叹。 “没人天生就是干活的命,你看你现在,若是不说,谁知道你以前还是世家小姐。” “您为什么老是说话这么添堵,我本没有这个意思。”我终于有些生气,这个鸠婆婆,老是话里带着刺。 “赶紧多添些柴火,我煮这个羹汤必须大火。”鸠婆婆大声说。 “快点把这药汤端到上营房。”李福的一个小药童跑进厨房。 “你去告诉李大人,我这边忙着呢。”在沸汤氤氲中,鸠婆婆的脸若隐若现。 “不行,李福大人就要让你们去送。” “你怎么不去。”鸠婆婆快吼起来了。 “我们活儿一堆呢。”小药童放下药碗跑得贼快,鸠婆婆也是无可奈何。 鸠婆婆很讨厌李福给我指派活,可我是一阵窃喜,因为算是老面孔了,士兵也不怎么寸步不离地跟着,送东西不累,而且回来的时候也很轻松,要是左右没有士兵跟着,在没人的地方还能偷偷歇一会儿。 营房送完药,回来的时候,我故意折了一下,拐到一个不太大的校场。 这儿估计废弃多时,校场长满了青草还有紫色、粉色、白色等指甲盖大小的无名野花,在初夏的风中,瑟瑟起舞,就算军营外已经人吃人,军营内整齐划一透不过气的氛围,却无法阻止这野东西的拔节生长。 生命,从来没有停止,只要有阳光,有风,有着轮转的四季。 我舒展了一下臂膀,提重物,老是弯着腰,这一舒展说不尽的神清气爽,受着这小花的感染,我看着没人,跳起了一只舞,是阿爹教我多遍,可我老是无法得其神韵的菩萨蛮,阿爹说我柔弱有余,阳刚不足。 我似乎体悟到了,生命看似柔弱,实则刚强,柔是对世界的一种谦恭,是一种悲天悯人的情怀,而刚呢,是栉风沐雨的坚强和洒脱。 我在风中翩翩起舞,就像这小小的野花,虽然微小,但依旧亲吻夏天的风,拥抱蔚蓝的天,柔美其表,刚健其中就是应有的处世之度。 我感觉自己就是小野花了,却感到有人将我这多小花连根拔起,痛得我回到了现实。 教场,四顾无人,唯有鸠婆婆红着一张焦黄的脸,拧着我的耳朵。 我比她高,用手推开了她的手,迅速后跳了一步。 “我说你这丫头咋送药送那么久,原来躲在这里玩,还不赶紧回去,再偷懒,打断你的腿。” 鸠婆婆虽然嘴巴厉害,但用词还算考究,和泼妇究竟不一样,可现在分明就是泼妇无疑了。 我灰溜溜跟在她身后,拐进校场一侧营房时候,鸠婆婆还探着头,冲着校场的方向大吼:“偷懒的家伙,如若再犯,揭了你的皮。” 我想这话大约是说给我听的,可为啥背对着我,朝着校场的方向吼。 及至我们到了小厨房,她一把抓住我:“要玩也要挑地方,光天化日,校场上搔首弄姿。” “你——”毫无疑问,搔首弄姿这四个字杀伤力赶上了火箭炮,轰炸得我五脏裂开,如果我年纪稍大,怕是要喷出一口老血,因为我还年轻,但也引得一阵剧烈咳嗽。 “什么叫搔首弄姿,自然而然,发乎内心,舞之蹈之,您难道不知道。” “舞之蹈之?我看是勾引男人才跳舞。” “在西域,上至国王宰相,下至贩夫走卒,人人皆能歌善舞,难道举国都在勾引男人?” “不和你绕弯子。我好像看到了那个傻小子。” “傻小子?” “就是军营外杀人的那个小崽子。” 不愧是鸠婆婆,杀人的恶魔也可以称之为小崽子,我真是吸了一口凉气。 “他在干什么?” “他就在校场外,他肯定注意到你了,老娘要是不吼上几句,你怕是小命不保。他手上还拿着剑。” “剑!”我想起猪眼男子那脱落的头颅。 “难道我跳舞就要被砍头。” “这儿可是军营,他们战场上见人就砍,你在这里不守规矩,要你的小命还不容易。” “可——” “赶紧把这果子洗干净,你给我小心些,以后最好别搔首弄姿,你现在长这样,还指望男人喜欢你?” 我没有揍人的习惯,当然我也没有学过腿脚功夫,但突然觉得学武比学舞更有必要,有时候百口莫辩之时,一拳挥上去倒也爽快。 “其实,这是一种舒展筋骨。”我倔强地坚守立场。 “就是勾引男人。”鸠婆婆捣着花椒,干净利落将我的立场击溃。 我刚想还嘴,帐帘打开,探出了一个古灵精怪的小脑瓜子——小豆子。 小豆子是李福大人最得力的药童,之前也是一直跟着李福在太医院当差,李福来了军队,小豆子自然也被他带到军队。 小豆子大约是我来军营的这几个月唯一相熟之人,他机敏活络,开朗健谈, 旁人都挺喜欢他,唯一不喜欢他的怕就是鸠婆婆了。 鸠婆婆一看见他,立马垮下本就很垮的脸。 “马上部队开拔,路上可就好玩了,保证你不会像现在这般无聊。”小豆子瞅了一眼鸠婆婆,小声对我说,眼睛里溢出掩不住的光彩。 第006章 行军 扎营一时难,行营万般苦。 借小豆子的吉言,浩浩荡荡的十万大军开始转移。我也深刻地理解了什么叫作风雨漂泊。 人在牛棚车中坐,外边下大雨,车里下中雨,遇到大泥坑,虽然不用我这弱女子去推,但牛车也是断然坐不了了,立于雨中,眼睁睁见一群兵丁拉牛的拉牛,推车的推车,泥浆飞溅,心情是异常糟糕的。 来军营这么久,我还未曾照过镜子,如今这种状况,我料定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去碰镜子了。 如果说只是坐着把人的骨头都要荡碎的牛车,也不算什么。 只是,行营间隙必然扎营,士兵们或许还可以休息一下,后勤的一干人却是要争分夺秒地埋锅造饭,迟一些,兵大人们可要骂人了。 从牛车上爬下来,如果能有一张床,哪怕是一块可以躺下的木板,我都愿意以性命相换。 然而在鸠婆婆溢得出沸油的眼神中,我得强迫自己迅速拼接碎得七零八落的骨头,圆睁万钧重的眼皮,雄赳赳地搬锅碗瓢盆等家什,气昂昂地劈柴烧火淘米择菜。 野外士兵们吃得简单,白粥放点青菜,或者干饼子就着酱菜也算是一顿饭。 可这不适用于上等军官,我和鸠婆婆依旧得拿出绣花织锦的十二分精细来准备膳食。 军官大人们似乎对鸠婆婆的小厨房赞叹有加,于是鸠婆婆开始全心全意准备膳食,李福额外的活儿基本上就不用她干了。 当然我,该干嘛还是干嘛,东一榔头西一棍子,独自掌勺或是独立去抓药煎药却是一点也不行。 行营万般苦,打仗非人间。 快到婺州了,唐军和楚军开始三日一小打,五日一大打。 照说作为国家都已经不复存在的无国籍人士,对于争夺越国土地的唐楚两国,谁赢了对我都是一样的。 然而如今我在唐国军队里安身立命,若是唐国人输了,那我岂不是又要漂泊,搞不好还会成为楚人的俘虏。 越国人不好好跟着皇帝陛下去投降,跑到唐国倒戈相向,能落到什么好,于是每日为唐国人向着妈祖娘娘祈祷百战百胜也算是必备功课。 日日都有伤员从前方抬回,李福大人忙到脚不沾地,鸠婆婆也没有绣花织锦的功夫去张罗小厨房了,跟着投入到救治伤员的战斗中,生死关头,将军们估计也食不甘味,炊饼酱菜就着小米粥也能糊弄过去。 我在灶间忙碌,一帘之外伤员痛苦的喊声让我神魂难安,不远处的厮杀声更令我心惊胆跳。 有时,我也帮着鸠婆婆熬药汤,帮着士兵换药,他们都是一些和我差不多大的年轻人,如今却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有的被人抬进时,一只断臂靠着破烂的衣衫还歪歪地挂在身体上,随着移动的担架摇晃,此情此景,我心头那熟悉的翻滚又开始汹涌起来。 “你来自哪里?我看你不像是唐国人。”在给伤员喂药的时候,一个士兵轻轻问我,头上和身上缠着绷带,他大约是五天前被抬进来的。 “南诏。”我垂下眼睛小声地骗他,我不想让他知道我是失国之人。 “真的?”他黯淡的眼睛在听到南诏的那一刻绽放了奇异的光彩,“南诏人个个能歌善舞,我也想去南诏,我想学习歌舞。” “歌舞?那你干嘛投军?” “去南诏要盘缠,投军来钱快。”他笑了,牙齿整齐光洁,透着青春的气息。 “不去南诏也没关系,我可以教你。论起跳舞,我还没见过谁跳得比我好。”这话要是被鸠婆婆听见,不知要换来多少白眼,因此我边说大话边不忘左右四顾以确认鸠婆婆不在周围。 “我看你老是被那个老婆婆骂,肯定和我一样,为了钱才身不由己的吧。”他笑了,转瞬又紧皱眉头,闭着眼睛半晌。 钱?貌似没有人向我提过钱的事情。无所谓,此前我豪掷千金眼睛都不眨一下,如今一文不名也算是报应。 “你别笑啊,看吧,伤口痛了吧,你好好养伤。南诏国美着呢。” 他微笑着,静静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大约是累了。我轻轻将他的手放进棉被,掖好被角,蹑手蹑脚地离开营帐。 帐外我看到了小豆子,他看见我出来,迎了上来:“你怎么在帐篷里呆那么久?” “怎么?”我问。 “断手少脚,戾气太重。” 断手少脚?他们是为了什么才断手少脚的,都是花一般的年华,倾心轻歌曼舞,却要手持干戈,野兽般厮杀。 我不去理会小豆子,仰首望天,上弦月如弓,周围稀稀几枚星子,天宇显得寂寥落寞。 “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何时是尽头?”我深深叹口气。 “不管是成功或是失败,攻婺州城也就眨眼间的事了。”小豆子将视线从月亮转向了我。 “你是唐国人么?”看着小豆子那张年轻却透着世故的脸,我问。 “嗯。” “那战争结束,你也可以回家了。” “我没有家,我从小长在宫里,记事起便在太医院做事。” “呱——呱——”聒噪的的乌鸦打断了我们的谈话,我使劲跺脚想着把它们吓走,谁知这恼人的畜生非但不走,反而变本加厉盘旋于头顶。 这乌鸦长得极大,乱世瘦骨嶙峋的饥民养肥了这帮野畜生,更是滋长了它们嚣张的气焰。 旁边的小豆子捡起一块石头,向着它们投掷而去,两只黑鸦玩笑一般躲过,石头飞到最高点,却被一只乌鸦抓住,向我猛冲过来,看来是要报一石之仇。 我被这来势汹汹的东西倒是吓住了,僵立不动,眼看黑鸦离我越来越近。 突然耳畔一阵疾风呼啸,视线中闪现一簇银光,银光逝处,两只恼人的乌鸦应声而落,刚好,不偏不倚,落在了我的脚边。 雪亮的箭镞,不沾一丝血迹,乌鸦的爪子痉挛了两下便伸直不动了。 我和小豆子举目四望,大约一射之地外,月光倾泻之处,一人静立,手挽一柄长弓,那么箭是他射来的,披风在风中卷起,无际的黑夜拉长了他的线条,好似坠入尘世的天神透着不可言说的神秘。 手刃猪眼男子的人! 看见我在校场“搔首弄姿”的人! 小豆子对我谈起过这个人,麾下是十万大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曾有过一日杀百人的记录,真正是嗜血成性,杀人如麻。 一身玄色战袍,手持白刃,借着夜色,突入敌阵,以一当十,敌军忘之肝胆俱裂,称其为“黑夜叉”。 跑来一个士兵,将两只乌鸦拾起,匆匆折回。 他是尊者,按理我和小豆子应该赶紧去请安,可有谁见过蚂蚁向着天神朝拜的。 小豆子偷偷拽拽我的衣袖,我心领神会,和他分头各自回帐。我偷偷回头瞄了一眼,静立依旧,似乎一直注视着我的这个方向。 慌忙逃离神的视野,掀帐而入,鸠婆婆也正待休息。 “明日你得帮我把锅儿碟儿杯盘里里外外好好擦洗一遍。” “好的,婆婆。”我懒得斗嘴,人都没水洗澡了,还要管锅儿碟儿,不干净的人能洗出干净的锅碟,笑话! 一肚子的话依旧放在肚子里。把自己塞进棉被,闭着眼睛,心里老想着月光下那个孤独的人影,像夜空一样沉默。 记得爹爹告诉我,他之所以从家里跑出来,就是因为不想接受指定的婚姻与指定的新娘。 如果没有这番掀天的动荡,我还是享受着泼天富贵的兰家大小姐,遇到这么一个男人,我肯定想着去认识他,而不是躲着他,甚至有可能踢掉对我唯唯诺诺,百依百顺的宇文赞也说不准。我才不想招什么上门女婿,和心爱的男人自由自在地生活才是我心中所向往的。 可如今我只是军营中的可怜虫,有权势的人让我感到害怕,泼天的权势,肆虐的气焰,只会把我们这些可怜虫碾压成微尘一缕。 第007章 辕门 第二日军队原地待命,休整一天,伤兵的药我也不用送了,小豆子似乎没有前几日忙了,因为我听见他同闲时一样在帐外和人斗嘴。 我哪有心情围观,此时的我被一堆油腻腻的锅儿、盆儿、碟儿压得动弹不得。 我既要去大水缸提水拼命洗刷,洗刷完的水还得提到马槽喂马。本来想着去看看那个伤兵,看来是根本不得闲。 大水缸不算远,要经过两个营区,在营区中穿行,没有人注意我。 看看我这一身灰色布衫,为了防莫名的飞箭,罩着沉重的牛皮褂,因为有碍观瞻,七月的天,还戴着面巾,头发随便绾成一个髻,灰头土脸的模样有人注意才是怪事。 以前,算了好女子不提以前。 只是瀛洲城那句“瑞桐十里,不及木樨一处”可是指的本小姐。 苍天啊,大地啊,我才十五岁,这都是些什么日子呢。 阳光刚刚好,和煦不酷烈,帐篷外士兵们有的在给弓箭抹油,有的在笨手笨脚拿着针线缝补着破得快要春光外泄的裤子,因为是穿着裤子缝,一边还不忘与人玩笑,有一针竟然扎进肉中,当事人痛得叫娘,惹得旁边一阵哄笑。 我也强忍着笑提着空水桶匆匆而过,更多的人三三两两围坐一团,五六双手在中间那人头上翻着虱子,抓到一只,放进嘴里,吃得哔哔剥剥,弄得我亦觉头上也钻心地痒起来。 掐指一算我也半个月未曾沐浴了,加上前几日的暴雨,虽然鼻子离头发尚有距离,我也能影影约约闻得到头发散发的浓郁的馊味了。 提水回来,我是一边提一边歇气还不忘心中暗暗骂着鸠婆婆,却见伤兵住的那个营帐门敞开着,并没有拉下帐帘。 金疮不能遇风,不然伤口很难愈合,因此李福时常叮嘱我们随时关着帐帘,如今帐门洞开,到底谁这么粗心。 我扶腰提着水桶向营帐慢慢走去,帐外静悄悄的,里面一点声音都没有,不对啊,平时总能听见的聊天声,痛苦的哭叫声甚至是咒爹骂娘声,都没有了。 我心中一沉,放下水桶,往里面一瞧,静谧无人,似乎从来没有住过人一样,连伤兵们的床铺都搬走了。一股呛鼻的生石灰的味道让我忙不迭后退,怎么回事,人呢? 我匆匆回帐,却找不到鸠婆婆。我去找小豆子,如今轮到他坐在中间,一群人围着他找虱子,可能有人在挠他痒痒,他高兴地哈哈笑,笑声纯澈感人,不复是李福身边那个能干精明的小大人。 我在远处冲他招招手,示意他赶紧过来。他有些恋恋不舍地离开核心位置,另外一个人早就按捺不住立马占据。 “什么事情啊,我好不容易轮上。”小豆子朝我走来,一脸无可奈何。 “那帐中怎么空了。”我手指营帐看着他。 “啊——这——我还不是很清楚。” “好好,你说的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这事情也不告诉我是吧。”作为李福的手下,伤兵们去了哪里都不知道,笑话! “我并不是不告诉你,这又算不得好事,你知道了也不开心。” “你不告诉我就算了,以后我也不想理你了。”我转身要走。 “他们——转移了。”他在我身后突然说。 “转移到哪里呢?”我转身望着他。 “不清楚,大约是我们先前驻扎的某处营地。” “那里有人照顾他们么?” “有。” “有医者护理么?” 小豆子愣了一下,没有回答。 我知道,本来军营中就没有多少懂医术的,李福鸠婆婆独当一面,剩下的小豆子一类也就打打下手,绝对不可能独自操刀,至于我,那简直就可以忽略不计。 因此,我可以断定那些伤兵定然得不到医者的照料。 七月的天,灼人的伤口,蚊虫肆虐,缺医少药,与等死何异。 “让他们等死么。”泪水泫然而出,我背过身去,瞬间失去了阳光下快乐的心绪。 为什么他们不能活,那个摔倒的孩子,那个取水的年轻人,还有受伤的士兵。 鲜活的生命无声无息,静静逝去,来不及悲伤,甚至不曾流下泪水,而我却无能为力,还得眼睁睁佯装不知。 我转身往营门口跑去,风呼呼在耳边吹,小豆子喊我的声音也越来越模糊,没有人拦我,或许有弓箭要瞄准我了,有什么关系,姑娘我本就不想在这里干了,我去找那些伤兵,我来照顾他们,就算他们活不长,我也要尽力,尽力去延续这些生命。 阿爹对我说过,人命大如天。 ※ 辕门口,拒马层层列好,守卫们肃穆不语,这容不得半点差池的禁地,若是踏入一步,必将身首异处。 我静静站在那里,看着手持弓箭对准我的守卫,他们的眼里是无底的深渊。 “你为何来到此处。”身后传来的男人声音,不带一丝情绪,但却让我热血上涌的心瞬间如坠寒窟。 日头渐烈,沉重的牛皮褂好像一副锁死的枷锁,压得我动弹不得,呼吸急促。 视线所触是团团将我围住的弓箭手,眼睛隐藏在头盔下,闪着冷光的箭镞以我为靶心,拉满的弓弦一触即发。 我也拿过弓,那是一把巴掌大小镂刻缠枝牡丹金线勾勒的檀香木弓——跳舞时的道具。 在这支舞里,我是勇敢又美丽的女将军,因为美丽,以至于手上的弓都是这般精雕细刻。 如今我近距离看到了真正的杀人的弓箭,朴拙到粗糙,原来它不是小巧的,大到骇然,弓柄比我的胳膊还要粗。 我缓缓转身,一群骑马的人傲然立在前方,为首的还是那个人——“黑夜叉”。 我和他骑的马也就几步之遥,这一回我看清了他的脸。 整张脸的线条就像紧绷的弓弦,白到骇然的肤色使得这七月的阳光陡增了一层寒意,暗纹箭袖锦袍,皮锁甲护身,脚蹬一双云纹皮靴,短匕首的把手在靴筒内凛然若现。 “摘下面巾。”有人呵斥到,不安的马蹄搅起尘土飞扬。 我双手颤抖地去摘面巾,有些慌乱,手指不听使唤,本来是活结,渐渐变成了死结。 “放肆!” 这意欲撕碎我的声音让我的手莫名一抖,面巾直接被我扯下,挂在了脖子上,鸠婆婆送我的面罩真的好,竟然还能感受到微风拂面。 阳光渐渐酷烈,我感觉喉咙里有火在燃烧,一张张板着的面孔好像瀛洲城婆罗门寺里供奉的圆眼怒瞪的神灵。 我用尽全力说我只是想去照顾伤兵,可能声音太小,他们没有听见。 有人抽出长剑,那一瞬间阳光也暗淡了,当“黑夜叉”漠然苍白的面孔消失在视线中的时候,我闻到了干燥尘土呛鼻的腥味。 第008章 卧病 醒来的时候,躺在自己的帐中,帐内没有人,帐外虫鸣欢愉,已经是晚上了。 我想起身,却觉得骨头异常酸软,一点力气都没有。难道我中了箭,还是有人拔剑砍断了我的脚,不要啊! 我想看看自己的脚还在不在,越是急越是起不来,将床板弄得嘎嘎响。 掀帘而入的鸠婆婆见怪不怪地扫了我一眼,往我床边的小几上放了一碗肉粥。 她双手扶着我的腋下,我竟然不知道她的力气这么大,很是轻松又很是有力地将我扶起来,坐定后,我忙着检查自己的腿脚,好好的,还可以跳舞。 我很是感激地看了她一眼,伸手想去拿粥,虽然并没有胃口,可既然端给我了,我肯定不能矫情地说吃不下。 “这不是给你的,是我的。”鸠婆婆毫无表情地看了我一眼,不知道是不是心中正得意地嘲笑我。 平时语带讽刺也就算了,我都这样了还戏弄我。 这还不算,平日吃干饼子就着酱菜,好嘛,昏倒无知觉,醒来鸠婆婆竟吃上了肉糜粥。 我伸向粥碗的手停在了半空,讪讪地缩回。 “你的药也熬好了,我隔水凉在缸里,待我喝完粥帮你端来,你要多坐坐,长久卧床气血不畅。”说着,呼噜噜自顾自吃上了肉糜粥,虽然我没有什么胃口,但心里却很想吃,毕竟肉糜难得。 “药?” “急火攻心是表征,气血不足,忧思劳顿是根本。人家还没把你怎么着,你自己倒先倒下了,不过也不算什么大病。”鸠婆婆一脸就你能耐的嫌弃模样。 我不再说话,头昏沉沉的,枯坐无味,耳朵里面是呼噜噜喝粥的声音,我还想问许多,比如我晕倒了谁扶我的,擅闯辕门,会拿我怎么办,但话到嘴边也都憋了回去,不过有一个问题我却是必须要问的。 “怎么吃上了肉糜粥?” “大约快要攻城了,犒劳一下吧。”鸠婆婆头也不抬,专心喝粥。 好好好,吃糠咽菜大半载,好不容易碰上打牙祭,我竟然—— 刺鼻的药味中断了我的愤愤不平,凝神处,一碗黑乎乎的汤药已经端至我的面前。 我最怕吃药,很简单,药是苦的。 因此每次生病吃药,家人都得想办法把郎中开的药制成糖丸,不然我是绝对不肯吃的。 我几乎是很习惯地皱着眉头,“既然是小病,我就不喝药了。” “说小也小,说大也大,对庸医来说是不治之症,对我来说大约也就一两剂药的事。” 大话说得毫无瑕疵,无可挑剔,不愧是鸠婆婆。 鸠婆婆大约看出了我脸上微微的嘲笑,慢慢地说:“若想长卧不起,不喝药也行。” “那喝了药呢?” 她很重地将药碗放在了桌上,药汤飞溅。 热油“沸腾”了,我很是识相地端起药碗,捏着鼻子干完这一碗。 虽然是豪言壮语打死也不喝药,但若像霜打的茄子整天蔫不拉几,还不如死了清爽。 嘴里残留的苦涩还带着一丝甘甜,这药也不算很难喝。 “我——,我并不是故意的,我可能太急了一些。”尴尬地打破沉默,想道歉又开不了口,毕竟我是跟着鸠婆婆的,擅闯辕门干系重大,责任就算在我,也会关联鸠婆婆。 “热血上涌,万事抛却,其实也就是个泥菩萨。你说说,你就算跟着那些打残的兵崽子,能帮上什么忙。” 对于打残,兵崽子这样的字眼,我尽量选择没有听见,“难道就该束手无策,看着他们就死。” “马上就要攻城,带着他们有何用,你以为这里就安全。你在病中,我就不多说了,你自己得反省反省。”甩帘而出,留我一人。 头昏昏沉沉,眼皮也很沉重,睡觉还来不及,哪有时间反省。 我很快睡过去,好似背负巨石,一不留神,沉入深渊,愈来愈深,水减轻了巨石的重量,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 ※ 接下来的日子,身子的沉重感一丝一丝减轻,百无聊赖但又很惬意地躺着,和各种物品被人搬上牛车,随着牛车颠簸一天,又被搬下牛车。 当然并不是我想躺着,只觉骨酥身软,仿佛有谁一下子将我的元气抽空,剩了这付无用的皮囊。 一人静卧帐中,除了鸠婆婆送来两顿饭以及小豆子的不时来访,基本是没人打扰的。 帐外却并不安静,像煮沸的水一样,战鼓雷鸣、营角不断、金戈相拨、吼声震天。 大约我的所在是整个营地的最边上,所以离战场就更远了,因此就算震天动地,传到我这里还不比外间鸠婆婆准备饭食的动静大。 因为距离,攻城掠地、血流成河的战场厮杀变成了我昏睡、发呆时的点缀。 有时我也在想,如果敌人杀进大本营,看见我这个躺在床上的病秧子,大约也会奇怪。 谁能想到唐军大营躺着一个越国人,我自己都想不到自己竟然在厮杀声不绝于耳的军营中躺着养病。 经历,苦涩但又意想不到。 当小豆子来探望我时,我也会透出内心的不安,会不会等我养好伤,给我一个特别可怕的处罚,那还不如现在就给我一刀,倒还爽快。 “别多想了,你是鸠婆婆的人,如今鸠婆婆无论是厨艺还是医术,有口皆碑,没人为难你的。至于擅闯辕门,你我都是小人物,别人只当是失心疯。” 我听后还是有些不明白,“擅闯辕门不是死罪么。” “是死罪,但看对谁。比如人身上爬上一只蚂蚁,心情好的时候,人也会将它放到草地上,不去伤害它。你我就是那只蚂蚁,碰上凯旋而归的大将军,他为难你作甚。” “鸠婆婆说他还撞见我在校场跳舞。” “你别多想了,基本上撞见的时候没有杀掉你,后边就不会杀你了。蚂蚁和人的道理,难道你没有听懂。” 不得不说,小豆子有着他这个年纪无法达到的智慧。他在军营中人缘很好,上下称赞,只有鸠婆婆不喜欢他,但鸠婆婆又喜欢过谁呢。 “我简直不想在这儿呆下去,他们还不如在辕门口将我射死。” “你别丧气,攻下婺州城,基本就有一半的人要回陵州,戍卫京畿。李福身体熬不住了,也会回陵州,你也跟着我们回陵州吧。” “可我不是唐人。” “你在军营也有一段日子了,只要认识人不就行了。编籍入户也就一句话的事情。” “谁要当唐国人了——” 话没有说完,轰隆隆巨大的声响让整个帐篷猛然一晃,地面也随着微微轻震。 帐外似乎有庞然大物在靠近,是不是楚国人已经攻入了大营。 第009章 誓师 “什么声音。”我心中一紧,朝着帐帘张望。 “我去看看。”小豆子身影闪出帐帘,我紧张地等着,轰隆隆的巨大声响朝着营地碾压过来,好似成千上万的象群奔逐,我提心惴惴不已,却不见小豆子回来。 “鸠婆婆——?”外间无人应,我深吸一口气,也顾不得鸠婆婆不许我下床的禁令,反正她也不在。 挣扎着穿鞋、罩上皮护甲、戴好面巾,顶着眩晕就想往外冲,哪知这卧床半月,脚一挨地,立马跪倒在地。这么一双腿好似配相一般,竟然全无了用处。可既然已经连爬带滚下了床,岂有中途放弃的道理。 我扶着小几慢慢站起,沿着边角,一小步一小步挪出了营帐外。 帐外显得很宽阔,看来是撤掉了大部分的营帐,沙地上车辙子有数尺之深。南风正盛,干燥却又凉爽宜人,末伏时节,也算很难得了。 奇怪,帐内听着有巨响,这会儿倒又安静下来。我犹豫着要不要折回去,继续高卧,可帐外的辽阔实在是吸引了我,好久没有认认真真吸一口新鲜的风了,我想我大约也恢复得差不多了,不用急着回去。 “木樨,跟我来。”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小豆子抓着我的手就要走。 “去哪里?”脚上不由自主地跟着,可哪里跟得上同山猿一般灵活的小豆子呢,“慢些走,慢些走。” “啊呀,赶紧,都好半天了,快要结束了。”小豆子被我这慢吞吞的模样急得跺脚。 “什么快要结束了。”走过好几个营帐,我看见一排排亮出尖刺的拒马,妈祖娘娘喂,这不是辕门么。 “赶紧的,赶紧的。我可是拿半月的军饷换来的。”小豆子带我绕过拒马,从偏僻的角落来到了辕门旁的一截土墙下。 顺着逼仄的楼梯,半爬半被拉,来到了离地数丈的戍楼。 戍楼独自兀立,同周边三个戍楼遥遥相望。上面并不狭窄,大约能容纳十几人。建造粗陋,工期也短,因此不是很牢固。我明显感觉到脚下的摇晃。 楼上四面均有一人持戈而立,野风烈烈,红缨飒飒,他们目不转睛看着前方,雕塑一般岿然不动,好似要跟着这摇摇欲坠的木楼同生共死。 迎来一人,大约是换岗的士兵,他匆匆看了我一眼,重重拍了拍小豆子瘦弱的肩膀,我深怕把弱不堪风的小豆子拍没了。 “花朝楼,你可别忘了。”说着擦身下楼,还不忘回头说:“隐蔽些,可别被人发现了。” “什么楼?” “陵州城的一家酒楼,他们做的鲜花饼可好吃了。” 对于吃,我素来兴趣不大,我注意到楼外的奇观,这让我倒吸一口凉气,差点没有晕倒。 楼外左侧下方,黑压压的军队黑云一般集结在辕门外,他们纹丝不动,向着辕门的方向。 大约离地一丈,辕门上方挑出一处平台。 平台上,杀人如麻的“夜叉”持剑而立,周身黑甲,苍白的脸笼罩在头盔的阴影之下,他面朝脚下上万雄兵,孤寂而神秘。 和擅闯辕门那天漫不经心的漠然不同,这次他是全神贯注的漠然,或许本来喜怒就不形于色,从他脸上看不出忧喜,只能看出在乎的程度。 无声的场面,掀天风雨欲来前最后一刻宁静,矗立的将士们面色阴沉,唯有披膊与腰带上的兽头折射阳光,明灭交替,似乎那才是活物一般。 “最前方是骑兵,左边弓弩手——”小豆子在我身边蹲着貌似自言自语。为防止人发现,我俩半蹲着从戍楼的缝隙处往下窥望。 十万人的集结,弓弩、战马、攻城车、云梯,简洁而又力度的造型,无不预示血流成河,尸骨如山。 那巨大的车辙不就是这些庞让大物留下的。一股凉气从脚下蜿蜒又迅速地升腾,额上渗出密密汗珠,手脚冰凉,口干舌燥,不行,我得下去。 “吴国灰飞烟灭,越国分崩离析,唐国危在旦夕,楚人欲亡我之心,天下皆知。”我听到了越国二字,心里一咯噔。 杀人如麻、嗜血成性是敌人的污蔑,对唐国人来说,有了“黑夜叉”,未尝不是社稷之福。 睥睨苍穹的气势即使面对的是十万大军,依旧不减半分。 “男儿不光是守妻孥,赚钱粮、饮酒浆,诵诗书,国破家安在,遑论尔等为着什么目的入我帐下,我都不在乎。此时此刻,只望尔等像男人一样——为家国而战,为荣誉而战。” 说完,他拔出长剑,斜刺长空,裂石穿云的声音,振聋发聩: 济济王师,唯命是听 民弃不保,天降之咎 奉辞伐罪,誓扫虏尘 所向披靡,其克有勋 他说一句,就由前排的列阵跟着集体重复一句,层层递进,决战前的誓言好似一石投入平静的湖面,荡出层层水波,以至于整个湖面为之震颤。 当十万人异口同声说出誓词,我虽是听不太懂这文绉绉的古语,但我听出了将生死弃之度外的决心以及视死忽如归的信念。 我瞥见了身边戍卫通红的双眼。 是啊!多少次颠簸,无数次的扎营,拔营,以及那些送走的伤兵,病骨支离泥中行,这一切都是战争的代价。 成败在即,所有的努力、付出、挣扎、汗水就要有所分晓,除了紧张疑惑大约背水一战是最后的慰藉,到底怎么样,谁能知道。 风渐烈,天愈暗,大军缓慢又严整地撤离,好似桑叶一点点有条不紊又迅速地被蚕食。 我不知不觉站了起来,那将军依旧站到风中,披风好似一面玄色的旗帜,又好似一个说不破的神秘咒语。 修长的身影在夕光中寂寞又坚定,如若不是拒人万里之外的傲然不群,这颀长的身姿,如雕的五官真真是跳兰陵王入阵曲的不二人选。 上次那个伤兵,也不知道他为何想学舞蹈,因为他尚在养伤,我也不忍心告诉他这么一个事实,短粗的身形就算是舞艺精湛,也只能是跑龙套的命。 胡思乱想间,夜叉本来面朝集结的军队站立,这会突然转头望向我所在的戍楼,动作迅速以至于我还没有反应过来,等感觉他的黑眸已经锁定了我,才忙不迭蹲下。 慌乱中,从缝隙间望去,好几个将军围着他似乎在讨论什么,一会儿他便随着众人匆匆走下了平台。 虚惊一场。毕竟是管十万人的大将军,而我只是蚂蚁。小蚂蚁真好! 我和小豆子从岗亭下来,原路静静返回,一路无语,大约都被看到的场面所震撼到,小豆子自然比我更有感触,毕竟他就是唐国人。然后便是,我回我的锅碗瓢盆帐,他回他的瓶瓶罐罐帐。 一宿无话,然而—— 第010章 暗箭 回来后我就为自己不听老人言付出了代价,接下来的三天,卧床不起,高烧不退,胡话不止。 大约是戍楼之上,风太大,而我看得入迷,久立而不自觉,以至于还没好的病征又卷土重来,大有更胜一筹之势。 也不知躺了多久,外面实在太安静,以至于我有个错觉,好像寰宇之内就剩了我一人。 口渴难耐,用力支撑自己去够小几上的茶杯,却不慎将其打翻在地,那干裂的地面就像极度缺水的干枯的口,水一落地,瞬间就被允吸得无影无踪。 简直是哭笑不得,渴得紧,绝然睡不下,想起身,整个身体好像不是我自己的,酸痛得只想永远躺着。 挣扎了一会,我还是决定起床。没想到待我挣扎着起身之后,酸痛的感觉没有了,浑身上下充满能量。 我走到外间,抱着大肚子瓦罐狂饮,直到满满一壶水被我喝光,喉间燃烧的火焰才渐渐被浇透乃至熄灭。 掀开帘子去透透气吧!然而,等来的却不是干爽的南风、高远的天空。 帐外,火烧云一直延伸到天边,地上隔几里便是还在冒着浓烟的火点,没有人,天空中连一只飞鸟都没有,近处是烧焦的树木,远处有城池兀立,天地好似要燃烧一般炙热。 一顶帐篷都不剩下,难道誓师之后集体拔寨而去,将我遗落,可鸠婆婆记性最好,不止于如此糊涂。 或许觉得我毫无用处,可我虽然用处不大,但带上我也不算费事吧。 那些伤兵也是这样被遗弃的么?为什么不遗弃到一处,彼此也有个照应嘛。 踌躇焦急,忧心四望。 骏马嘶鸣,铁蹄清脆。 广袤无垠的天边,一人骑马而来,速度极快,好像追星赶月的夸父一般。 马上之人银甲护身,戴着金线勾勒眉眼的白色面具。 离我尚有一段距离时,他拽紧缰绳,骏马前蹄扬起,搅起的尘土呛得我吃了一口沙。 我俯身大咳不止,抬头处,来人已经摘下面具。 眉眼似雕,气定神闲。 我不由惊呆,痴痴望着他,忘记了周遭。 却不知四面杀机四伏,刹那间八方吼声如震。 也就一刹那,他突然变了一副面孔,好似传说中同时拥有慈善、凶煞两张面孔的双面人。 护心镜倒映着天地的昏黄,杀气腾腾的冷酷扭曲了俊美的脸。 杀人如麻,嗜血成性,这才是黑夜叉的本性。 我整个人僵立在原地,暗揣他的动机,却见他腰上出鞘的长剑,或许是由于求生的需要,我用尽力气大喊:“我只是一只蚂蚁,不要杀我。” 声音出口,随即消散在四面的风中,估计传到他耳朵里也就如蚊子哼哼。 长剑好像他的脸一样,苍白又冷酷,它直指苍暮,气势逼人,让人无处遁身,我“啊”一声紧闭双眼,闻得耳边似有金戈相拨的脆响。 睁眼看时,他正持剑去挡右面的一只飞箭,飞箭过剑锋成两段,迅速落地,生死瞬间,利落干净。 原来他救了我。 我心中不禁暗暗赞叹他的机敏,他看着我,嘴角不易觉察地往上扬,似乎是一个微笑,可又转眼无处寻觅,好似神灵难以捉摸的恩惠。 头上盘旋着两只黑鸦,不是早被他一箭射死,怎么还在?大约不是先前的乌鸦,体型更为庞大,张开的黑羽遮天蔽日。 他纵马持剑挥向黑鸦,不防斜后方有利箭射来,我想提醒他躲开,然而这箭的速度极快,而箭身又极细,待我发现的时候利箭已经穿透他的肋下,斜插心口。 他依旧面色不改,咬紧牙关,残力一挥,两只黑鸦一劈两半,鸦毛纷飞。 他也向后倒去,我意欲去拉他,却只觉有利光从四面射来,刺得我无法睁眼,天地泛白,消逝万物,白光渐渐将他消融,我大喊道:“不要啊——不要啊——” 触目是灼人的光,耀得睁不开眼。 我用手遮着眼睛,却听见一个熟悉但并不令我得以安慰的干枯刺耳的声音,“你在干什么?” 我疑惑自己到底在哪里,怎么会有鸠婆婆的声音。 我将遮着眼睛的手缓缓放下,慢慢地,睁开眼睛去适应周遭的一切。 还是我的营帐,盈满阳光,不仅帐门洞开,窗也打开了。 “赶紧起床吧,你现在健壮得像头牛。”鸠婆婆边说边卷起了里间和外间的隔帘。 我狐疑地用手撑着自己的身体坐了起来,果真全身轻快。 风穿帐而入,带着泥土的湿润以及淡极的草香,拂面而来,好像阿娘柔软的双手,让人心安。 我想鸠婆婆是没有骗我的,起床后我吃了三个饼两碗粥五碟酱菜。另外小豆子老早给我的一匣子绿豆百花酥也吃了个干净。此前我嫌甜腻,原封不动放着。 可以说,这一顿饭打破了绝不吃饱的禁例,岂止是饱了,简直都站不稳了。 边吃边回忆梦中的真实,一个话都没说上几句的陌生男人出现在我梦中,这一度令我觉得很是难堪,还好只是我的一个荒诞不经的梦,也没有人知道。 饱食之后,满足的我半带感激半带讨好地问道:“鸠婆婆,您给我吃了什么药?” “最后三颗人参养荣丸,连同你脸上的面罩,你这命也着实贵重。” 天蚕丝面罩我是没处寻了,可这人参养荣丸,小时候体弱,莫说长白山野参,那西洋参,东洋参都跟青菜一样吃。 我撇撇嘴道:“不就是三颗人参养荣丸,日后我定赔您一箱子。” “哟,姑娘好大的口气。我的人参养荣丸里上百味药材,最便宜的就是三千年的长白山野参,之所以叫人参养荣丸,只是娶一个贱名而已。” 我许久没接上话,鸠婆婆的神气活现,巧舌如簧,把我呛得干瞪眼却又无可奈何。 我料定她的话大约有几分真,普通人参养荣丸肯定没有这等功效,区区三颗,感觉整个人重生了一般。 “赶紧干活,熬五大锅药汤,另外马上要入城了,你得赶紧把这些家什都拾掇好。”外间满地的锅碗瓢盆,简直烦不胜烦。 入城? 第011章 包扎 原来在我卧床的三天中,唐军已经和占领婺州城的楚军打了三天三夜,到今日鸡鸣方休。 楚军首领生擒,楚军另外几员大将或是横死沙场或是引剑自我了断,尸骨如丘,使得城下宽约数丈的护城河断流。 胜利的唐国士兵打扫战场,接管城池,婺州城前太守竟然活着,好似没心没肺的一般,又来欢迎新的主人。 婺州城虽然距瀛洲城甚远,也是越国的一座大城,而追溯起来,婺州最早还是婺国的都城。 婺国、吴国、越国一个接一个分崩离析,无君主莅临的疆土,不光楚唐争,北边的晋辽,西边的蜀羌都欲分一杯羹。昔日江南繁盛地,如今四处疮痍,遍地狼烟,列国割而食之,人间惨淡。 我默然不语,大约失国之人,好的心情都是短暂的,没有国,没有家,身体恢复如初,这颗心也不似最初的模样。 杀敌一万,自毁八千,经此恶战,唐军也是元气大伤。 灰头土脸一脸疲惫的士兵们强忍着困意集结,完成各种善后的任务,李福大人、鸠婆婆忙着救死扶伤,而我在帐篷内除了生火熬药就是劈柴煮粥。 就这样,大约过了十天,小豆子出现了,他无比诡异地冲我一笑,“听说今天杀羊犒劳大军,杀羊的地方在西城墙下,那里的水最是干净。” 水流因为尸体堆积而停滞,虽然楚国人是我的仇人,按理说我也算胜利者,可我仍旧笑不出来。 “李福找你怎么办?” “伤兵都处理得差不多了,除非又打仗又开始死人。” 打仗就要死人,是啊,很浅显的道理,我却老是接受不了。 “我走了,我会给你带烤羊腿的。若是李老头儿找我,你帮我照应一下,我可是只告诉你了。” 不等我回话,小豆子快速溜出去了。 而在我熬粥的时候,帐帘呼地一声掀开,有事务兵从外扫了一眼里面,“有没有看见小豆子。”他手里提着的刚好就是小豆子经常跟在李福后面提着的小药箱。 “有急事么?”我甩了甩湿漉漉的手,我看这个事务兵不算和气,根本没有打算得到他的答复。 他犹疑地瞟了我一眼,冷冷地说:“李大人那边找他。” 这个小豆子,不是说没什么事了么,这下子事情不就来了。我不假思索地说:“他有事,我就代他去吧。” 大概事务兵经常看见我跟在李福后面跑东跑西,以为我也略知医术(其实我懂个鸟术),点点头,把药箱递到了我的手中。 我跟在他后面,出了帐帘,后面还跟着好几个士兵,七拐八拐来到了中军帐。 虽然没有来过,也没有走到近前,但是作为大营的核心,我是远远瞻望过的。 左副军帐,右副军帐,左军帐,右军帐,然后便是众星拱月一般的中军帐,听小豆子说中军帐中地面铺着厚厚的羊绒毡,人要是踩上去都会直接陷落,四壁挂着波斯来的彩色织毯,上面还镶嵌着猫眼一样的宝石,将军用的酒杯是百越献来的金角犀做的,看着像金子,摸着又有白玉一样的手感。 这等在小豆子眼中不可触摸的奢华,对于以前的我来说,倒是家常便饭。 只是,我觉得很奇怪,行军在外,随时转移的军营,竟然这般堂皇,这“黑夜叉”是来打仗的,还是来享受的。 “做将军有什么难的,冲锋陷阵,喊一声冲啊,自然有左右军为他卖命。那些谋略计策,一堆的幕僚早就帮他想出来了,你以为他能干什么,装腔作势吃喝玩乐呗。”小豆子总是这样跟我解释。 这下子终于可以看见豪奢的将军帐了,看看这“黑夜叉”是如何享受的,本姑娘早年间何等繁华富丽没见过,定然吓不到我。 然而,果真,实实在在令我震惊!!! 守卫的士兵拦着我们,传报了里面,里面应了一声,帐帘打开,我颇为忐忑地迈入中军帐,脚下是羊毛毡,但就是普通的羊毛毡而已。 中军帐比左右军帐规模大一些,陈设简单,正面是几案,上面堆满书籍,左边列着一排兵器,右边挂着弓弩,还陈列着一个沙盘做的地形图。 “怎么你来了,小豆子呢。”迎面而来的是李太医,他很急地接过我的药箱。 在他打开药箱的时候,我看到了靠左歪坐着的正是“黑夜叉”本人,一身月白细葛中衣,他后面站着几位威风凛然的军官。 想起梦中的情景,脸色绯红发烫,面罩真好,他们肯定没发现我脸红了。 这将军静静地盯着忙碌的李福,好似一尊雕像。从他漠然的表情,根本无法知道他的胸口上还插着半只箭镞,红红的洇染了一片。 中暗箭了,难道又是一个梦,还是之前那个梦根本就是现实。 “包扎打结会吧。”李福突然问我。 “会。”我毫不迟疑地回答,完全没有去想。等我认真想这个问题,发现其实我根本不会的时候,包扎的白带已经递到了我的手中。 李福开始拔箭了,他速度很快,看得出是个老手,左手持箭,右手抖动一只药瓶,将白色的粉末撒在血肉模糊处,“赶紧包扎。” 我来不及去想,鸠婆婆说过包扎伤口就是要快,不能灌风,不是什么巧活,只要保证覆盖住伤口就好了。 这大约是之前我站在鸠婆婆身边,看她为受伤的兵丁包扎伤口时听她说的,说者无意,听者更无意,关键时刻竟然能用上。 看着这片血肉模糊,我小心地用酒浸泡的棉布把血迹擦干净,将白布缠在胸口上,打这个结的时候,鸠婆婆说只要力道适中就好。用力太过,包扎太紧,伤者行动不便,会不舒服。用力不够,止不住血,无济于事。 兰陵王入阵曲需要力量,霓裳舞衣讲究柔弱,力道适中的话那就是菩萨蛮了,至于这个结嘛,爹爹教过我活死结,很紧,但是找到机关,轻轻一抽就自然而然解开。 打好这个活死结,我长舒一口气,不无炫耀地说:“好了,如果不舒适,还可以调节。”我无意识地冲着这个“伤员”露出一个微笑,触目是幽深的黑眸,波澜不惊。 我倒吸一口凉气,还好带着面巾,挡住了我裂开的嘴。 包扎伤口的时候到没有觉察,现在才发现我和将军的距离极其近,近到我可以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又让人警醒的熏香的味道。 这个距离真是不安全,毕竟他就不是一个安全的人,而我自认为自己劣迹斑斑。 几乎一瞬间,我退后几步,战战兢兢地站在李福身后。 “华夏族却有一双蓝眼睛。”这男人开口了。 他依旧半靠着椅背,似笑非笑,看着戏谑,又像是很认真的表情,坚毅的唇线微微拉长。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感觉没有回答的必要。 “大约是个混生子。”他身后一个黑胡子大将洪声说到。 “哦——”这杀人将军看来对混生子表现出了兴趣。 身后众将士也轰地一声笑起来,紧张的氛围烟消云散,整个营帐变得轻松活跃。 “她的父亲或者母亲必定是西域人吧?”当着众人,这个黑胡子面向我说到。 似乎营帐中的人都望向了我,等着我的回答。 可既然黑胡子开头用的称谓是“她”,我自认为没有回答的必要。 瀛洲城番邦人数不少,和番邦人通姻亲的本土人为数亦不少,他们口中的混生子自然遍大街,少见多怪。不过话又说回来许多混生子都有着无与伦比的美貌,倒是让瀛洲的外来人颇为啧啧称奇。 寄食在一群杀人魔中间,我知道不能造次,虽然已经反复问候这大胡子祖宗一百遍了,表面上还是保持微笑,像极了阿公期望中的淑女。 “将军,伤口不得碰水,食物要以清淡为宜。”李福说道,他大约是看出我尴尬的境地,为我解围。 “全羊宴,将军您是无福消受了。”这个黑胡子想着再次活跃氛围。 这将军似乎懒得搭理,继而突然抬头望向了我,和他的黑眸再次对焦的一瞬间,我很是慌乱,小蚂蚁最怕受到神灵的关注。 心头有说不出的感觉,如果我有权有势,还是瀛洲城腰缠万贯的土财主,我丝毫不介意在这位称得上美男子的男人面前“卖弄风骚”。可我现在一文不名,寄食军营,这么一个有权势的男人注意上我,我感到一种恐惧。 这种恐惧被小豆子带回的椒盐羊腿冲散了一半,而另一半也被小豆子的旁人眼光冲散到无影无踪。 “你大约产生错觉了。”小豆子一边大嚼,一边用奇怪地眼光看着我,“我知道,但凡美女,男人家若是多看一眼,她大约就觉得人家已经爱上自己了。” 我也撕下一片羊肉,果真是三月不食肉滋味,这外焦里嫩的味道让我想哭,我恍惚觉得一切厄运似乎都离我而去了。 “我相信你没有被火毁容之前,定然是美女,可你现在比鸠婆婆还真的好不了多少,这大将军什么美人没见过,他如何能注意你。” “喂,你这小孩子说话很过分。”我捡起一根羊骨佯装要打他。 “大约是没见过这么丑的,所以多看上几眼,也未可知。” 我手中的羊骨出手的时候,小豆子已经灵活地钻出帐帘,羊骨刚好打到了进来的人身上——李福派来的小童,他一边抹着额骨,一边说李福要找我聊聊。 第012章 婺州 李福所在的营帐,透着若有若无的药香,令人神清气爽。 他极客气地让我坐在一处圆凳上,并亲自斟我一杯透亮的茶。 “加了些姜片与枣丝,天转凉了,再合适不过,你且尝尝。” 我不知道这个干瘪老头子要我来这里干什么,往常就我那点三脚猫功夫,他根本懒得使唤我。 想着自己的“劣迹斑斑”,惴惴不安地双手捧着小小的茶盅。 李福在我对面一张塌上坐定,也自斟了一盅,缓缓摇头对着茶盅吹着气,点点送入口中,似乎害怕浪费一滴。 “你是第一次包扎伤口。”他头不抬,貌似不经意地问我,也不等待我的回答。 他怎么知道,自认为包扎得完美,其实内行人一眼就看出我是个门外汉。 我正暗自琢磨如何回答,他又开了口:“致仕后,我是准备在陵州城开一家医馆,替人诊病之余也要教授徒弟,毕竟我膝下无子。” 见我不回答,李福又继续说:“你虽是毫无根基,但我看你天赋倒可以,好在也算年轻,从头学不算晚,不过你可愿意学医?” 学医!耍人! 鸠婆婆这药婆子一天在我身边捣鼓各色药材,还手把手教我熬制各类药膳,可我依然错将天麻当田七,石斛当甘草,恨得鸠婆婆说我天字号榆木疙瘩,这会,李福小老儿竟然说我有天赋。 “哦,鸠婆婆会——”我想说,鸠婆婆这个药婆子自然会教我,不用你这老头操心了。 “你和她本无亲戚关系,我私下也问过,你救过她,所以她处处顾着你也算是回报,而且她的医术不传异姓人。”李福似乎知道我心里想什么一般。 处处顾着我?顾着我?好,一切尽在这盅茶中。 我将手中的茶盅端至唇边,微微侧身掩袖一饮而尽。一丝涩,又有一丝甜,果然是极为宜人,不愧是老太医调制的茶。 记得阿公对我说过,不能直截了当拒绝他人,特别是在长者面前,做事要圆满。 早知道我该问问阿公,如何做到圆满地拒绝呢。 “你可是放心不下你的相好。” 这句话差点没让尚在喉间的清茶从鼻孔喷出来,我被茶水呛得狂咳不止,大动静让一旁安静切药草的小童吓了一跳,单薄的肩膀抽搐似的抖动一下。 我带着歉意看着不安的小童,咬牙切齿咀嚼着这个“相好”。 李福丝毫不受影响,自顾自侃侃道:“小豆子说,上次你闯辕门,是因为相好的士兵被送走。其实我们并非将他们遗弃,只是转移到后方唐国的边地疗伤,毕竟跟着军队辗转,太过辛苦劳顿。本想细细告诉你,也是不得闲儿,这也不算什么要紧的事,想必鸠婆婆已经告知你了。” 你们当成轻描淡写,我是差点唬晕了。另外,小豆子,你怎么如此擅长瞎编乱造,毁人名声。 “你还年轻,战场当然也有血腥的一面,把事情想得极端怪不得你。不过你想想,受伤的士兵都是唐国人,这支部队招募的大部分还是陵州附近的青年,再苦再难,也要救下他们的性命,否则拿什么向他们的爹娘交代。” 好像手中这盅姜片枣丝茶一般,这席话说得我心头一热,眼泪差点掉出来,我是多久没有听见这么暖心的话了。 虽然鸠婆婆对我说过不是遗弃这些士兵,可我内心还是透着隐隐的不安。若是她也像李福这般和蔼,我也自然打消心头的疑虑了。 心事也算解除了一桩,我刚轻松半刻,李福的话又让我开始无地自容起来。 “你那相好伤得不算重,他是陵州人,之后肯定回陵州,到时你夫妻二人都可以来我医馆寻事。” 我想放声尖叫,可转念觉得自己疯了般闯辕门,说没关系,鬼才信。 “幸好将军宽宏大量,不和我一般见识。”我的本意只是转移话题。 “事后我是向将军解释了,儿女情长,人之常情,只要不酿成大错,也就一笑而过。” 蓝眼睛的女子,陵州的士兵,在军营有了感情,包扎伤口触及的黑眸,此刻细细想来,果真是内涵丰富。 我不安地挪动身体,向李福表示自己还有重活未做,得赶紧去干活了。 “可别忘了我说的学医。”李福的微笑干瘪却透着真诚。 “我考虑一下吧。”我艰难地说,其实心里想考虑个大头鬼啊。 默默退出营帐,直到入婺州城我都没有再和小豆子说上一句话。 ※ “黑夜叉”中的是暗箭,射箭人早已第一时间身首异处,因为这件事,唐军又把婺州城仔仔细细给清查了一遍,确保楚军余孽片甲不剩。在他伤势痊愈之时,我随着浩浩荡荡的军队进入了婺州城。 都说婺州城粉墙黛瓦,夹岸十里桃花,望之若云霞,看来也大约是个遥远的历史了。说是一座城,还不如说就剩下半片城墙,以及遍野来不及掩埋的楚军尸体。 满眼颓垣倒壁,麻木的眼神,悲戚的颜色,虽然唐军入城尽量做到与民无扰,不像楚军烧杀抢掠,。但大街两旁迎接唐军的百姓,大约是被谁赶鸭子上架硬安插在街上的,敷衍的态度看不出他们有多欢迎唐军的到来。 我们驻扎在城外百里开外,虽然已经入冬,可我还是能隐隐约约闻到腐烂的气味,战争结束那几日,遮天蔽地的乌鸦,看着头顶的一片黑压压,我想起持弓的“黑夜叉”,你纵然有千只手,万只箭,也无能为力吧。 都说攻下婺州城,一半的士兵就要返回唐国,剩下的另一半驻守攻下的紧要城池,可情况似乎有变,上万的大军作息如旧,卯起亥息,操练有素。唐军接下来又夺下周边被楚军占领若干城池,至此,越国基本上一大半领土掌握在了唐军手里。 有回家打算的士兵自然是有怨言,但也只是私下埋怨。 埋怨的人中包括李福,老头子身体每况愈下,自然是想早点回陵州城了事。 对于我来说,也不想待在这么一个狼哭鬼嚎,担惊受怕的地方。但一想到跟着去唐国,心中亦不免发怵。 我身在瀛洲,长在瀛洲,长这么大没出过远门,第一次出趟远门,回到家中,不光家没了,国都没了。 天冷人麻木,我耳鸣得厉害,白日里眼前老是影影幢幢,李福为我诊断说是忧思太重。 某个晚上,守着一灯如豆,我抱着铜手炉,对鸠婆婆说:“我无论如何也要离开这里。” 她并未说话,顺手从头上取下一根蘸子去拨灯芯,一下子火又往上串。 火光后她的脸很是复杂,似乎有些悲戚,又似乎在笑。她大约也看出了我的决心。 “过几日发冬衣,你也把我那份领了,陵州城可比这里冷。”站起身,去铺床,看着她瘦小的背影,虽然不算喜欢她,但我觉得她人心是极好的。 “死个不相干的人,就要伤心半日。这乱世十室九空,你该如何自处。”她似乎是在宽慰我。 我低头不语,我想她是高看了我,我并没有如此脆弱,不敢面对死亡。 只是这种大面积的死亡,美丽生命迅速逝去是如此轻易与偶然,却不是我能够忍受的,只要在军队,我就永远走不出阴影。 是的,跟着军队,触目厮杀,心头的防线一点点崩溃。就算死的全是楚国人又如何,他们何尝不是有父母兄弟娇妻稚子的,难道他们真的是罪有应得。 管不了这许多,来不及去参透。 我,终究只是一个小儿女,我终究无法麻木地看着他人就死。 离开,我只能离开这个庞大无情的杀人机器,也许对于唐国人来说,它是无比正义与必要的。 第013章 北行 战争有可能还继续,从前线返回的这一撮人多多少少都是由于身体原因力不能支,然而无论如何,走的时候总是灰溜溜的,军人眼中这是另一种形式的临阵脱逃。 很是突然地,此前并未告知明确的启程日子,在我正在熟睡的时候,有军曹逐营催促赶紧动身。 也是很习惯了军队这样的作风。于我,除了点换洗衣裳,余者便是锅碗瓢盆,而这些劳什子又并不需要我带走。 我鲤鱼打挺一般掀开被子,将几件衣裳打包,鸠婆婆硬是要将她新发的冬衣给我,“你别担心我,我什么时候会让自己吃亏。” “鸠婆婆,外面风寒,你不用送我了,有缘再会吧。”我恭身肃立,朝着她立定的地方施一大拜,这是我三岁学箜篌的时候,家人教我的礼仪。 之后每每延师,都会行此礼,今天对鸠婆婆,从内心,确实对她很是感谢。在生活上,我就是一个呆子,为人处世,更是过于随意,若不是她从旁指点,我也很难活到今日。 鸠婆婆没有说话,脸上难得有一丝和煦,嗓音依旧尖利,话语依旧刻薄,“你拜我也是应该的,没人经得起你的折腾。去吧,上天若怜恤我,望永不相见。” 我已经习惯了这样奇怪的话语,但总认为说在离别的时刻并不适宜。 算了,我看着她身后的一堆劳什子,微笑着离开,终于可以不用埋锅造饭,生火熬煮了,解脱了,管鸠婆婆说什么,反正终于解脱了。 鸠婆婆说得也对,我和她相逢战乱之时,存活于行伍之间,上天若怜恤我和她,望永不相见,永远不识干戈,永远不必目睹血流成河、尸骸蔽野,。 在这夜幕落,天未明之时,我杂在老弱稗残一干人中坐着牛车缓缓离开辕门,这一去许多人估计再也不会回来。 我看见有老兵偷偷拭泪,虽然许多人都是千方百计送钱送物才得以打通关节离开这儿,可真到走时,才知道别离之苦。 经过辕门,早有士兵提前移开拒马,森森队列夹送我们四五十人的离开。 在大门的角落,健硕的士兵背后,我看到了小豆子羸弱的影子,黑幽幽的眼眸盯着我的方向,我们彼此没有说话,在军队服役要比在宫里升职快得多,我想他大约会留下来很久,因此这一别也不知多久才能相见。 一阵寒风,吹起旗帜无数,我冲他轻轻挥手,他没有回应,木头一般。 我扭头不再看他,心里默默骂了句傻子。 再回头时,他的身影已经被我泪水弄得模糊难辨。 别了,军营,别了鸠婆婆,别了小豆子。 别了,黑夜叉将军。 和我们一起的还有李福,我此去也有他的帮忙,大约他也怜悯我不尽人意的精神状态,而他自己,无论精神头还是身体,不比我好多少。他母亲也新近去世了,守孝三年意味着他离开军营的同时也永远离开太医院。 向着陵州的方向,蜿蜒北行。 越走越冷,在凛冽的寒风中,我的两层冬衣也好似一层薄翼。 全身,尤其是脚,冻得完全没有了知觉,但有一处却是例外——脸颊。 有了鸠婆婆的面罩,纵使风霜若刀,吹到脸上也就如清风一般。众人都恨不得将头埋进心窝,就我高高昂着头,大有呼风唤雨,仰天长啸的趋势。 每日风餐露宿,晓行夜宿,吃的便是随身干粮,若是天气晴好,也间或埋锅造饭,吃点热食裹腹。 运气更好一些,碰到荒野小店,一干人就像是红眼饿狼一般齐扑上去,恨不得将巴掌大的小店生吞活剥。 每到这时,其实我也想打打牙祭,吃碗肉羹,来一杯甜酒。然而一则我是女流,二则囊中一文都没有,也只好远远躲着。 好在李福每次都必买一桌,请兵士们胡乱吃些,顺便会派人给我一份,倒是令我感激不尽。 虽说多走一里,寒冷增一分,但人畜却渐渐丰盈,穿梭林间的猎户会热情地招呼,并好奇地问我们这队人马来自何方,去向何地。 山窝里面有冒烟的小茅屋,满脸皱纹的老婆婆会给我们这些远来之人端些热汤,眼眸好似山泉般透亮。 就这样昼夜兼程,疾走慢赶,某日到了某一处岔路口,就是我们和李福分别的地方了。 顺着岔路口往东四十里便是李福的老家,他要去守孝。往北五十里,便是陵州城,唐国都城,长江之尾的明珠,江左第一等繁华富庶之地。 这个岔路口刚好有一间茅棚小店,店不大,但男主人很是热情,还搬了些桌椅放在院子中,让更多的人得以坐下来歇息。 在牛马车上颠簸一天,胃里也没什么热食,一伙人早就按捺不住,拥到店里又是要酒又是要肉, 酒垆后立着位妇人,大约是店家的妻子,扎着印花头巾,穿一身靛蓝裙裳,外罩一件水红色撒花比甲,面容娇俏,颇有几分姿色。 军队里面自然是有女人的,比如像鸠婆婆和我一样,干着杂活,裙钗俱无,粉黛不施,穿着男人的衣衫鞋袜,若是不说话,大约同男人毫无二致。当然也有上级军官随行的姬妾,可我在军队也待了大半年,硬是没有瞻仰过芳颜。 因此看见这乡间当垆女,别说一群男人,就连我这个女人也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众人的目光非但没让女人害羞,反而涨了她几分得意,她实在比她男人还要好客。 男人火辣辣的目光使她如沐春风般愉悦,呼小童斟酒,喊自家官人上菜,气势十足。 我站在牛车旁,她看到了我,也不知我哪里吸引到她,竟让这妇人踏出店门,娇俏地朝我走来,“这位小哥,不买酒尝尝,也要到店里坐坐才好。” 我穿着兵士的冬衣,梳着男人的发髻,懒得戴面巾,顶了只男人的皮笠子,将帽檐牢牢地遮住大半张脸。 我颇觉尴尬,没理会她。这女子吃了闭门羹倒更加大胆地迎了上来,双手揽着我的胳膊,侧着头想看我的眼睛,我故意拉低帽檐,不让她看见。 “就算是兰陵王重生,也得给我瞧瞧。”这女子笑了。 一听兰陵王,我愣住了,也不再躲避,抬头看着她逐渐惊惧的脸。 我的脸显然是吓到这位妇人了,只见她用手捂着嘴,一只手指着我,好似出门遇到鬼一般全身颤栗。众人见着滑稽,哈哈大笑起来,她的样子着实好玩,我也跟着笑了。 “来来来,丫头,坐着这边。”李福择得店中一个靠着火盆的好位置冲着我招呼。 我也不客气,笑着穿过众人,直接坐定。 不论在军营还是在路上,我这张“丑脸”经常忘记戴上面巾,大家对我的庐山面目早就见怪不怪了。 “我家乡有一个女人,生得极美,后来也是火烧了脸,深怕被人见到,若是顽童不懂事,夺过她脸上的遮羞面巾,她都要哭上好几天。可你倒是太不一样。” 我心中暗想,我又没真的毁容,若是我的脸真被火烧了,我岂止哭上好几天,我大概要去投河。 女子端上菜品,还额外给我端了一碗酒。 “桃花酒,你一定要喝,算是我向你赔礼。” 她看我的眼睛还是闪烁不定,我感到有些后悔,虽然我不在意,但毕竟会吓到人,被吓到的人还会心怀愧疚,以为造次了。看来以后还是戴好面巾,轻易不示人。 可惜这面罩仅此一个,用完就没了,也不知道得孤独漂泊多久,有了这个面罩,我一个女儿家倒是省了很多麻烦。 酒饱饭足之后,众人向李福告别,这老小子的口碑在军营里也是极好,虽然他和小豆子一样精明刁钻,但对于治病救人这事向来责无旁贷,因此收获了士兵的尊重。 告别了李福,及至到了我的牛车前,李福的小童匆匆跑来,塞我一个包袱,我本要推辞,小童正色道:“里面是你的军饷,另外一封文书是李大人写给陵州府通判陆道寻大人的,若是遇到难处,你尽可以去找他。”说完小童转身离开,去追赶李福的马车了。 包袱里是沉甸甸的八贯铜钱,以及一点零星碎银,另外有一封信。 这些钱,我疑心是鸠婆婆一直帮我存着,大概怕我乱去施舍。手上有钱,心头不慌,找一处房子,再寻一个事情,活着应该不至于艰难,至于这个陆道寻大人嘛,非亲非故的,估计也是上门碰钉子,我才不会去找他呢。 越来越接近陵州,房子越来越密集,士兵们灰暗的脸渐渐变得有光泽起来,连我也精神多了。 城郊小小的集市接踵而来,有专门卖梅花的,有专门卖干草的,还有卖牲口的,来往的人既有破衣烂衫,又有高冠博袖,更有漂亮的男人和娇媚的女人,有一瞬间我以为我又回到了瀛洲城。 是的,陵州城,我来了。 第014章 陵州 平原处凸起若干丘陵,在纵横的丘陵间,陵州城沿江而建,以山为屏,临江尽断矶绝壁,万夫难敌。 车队到达陵州城时,正值大雪,遍地茫茫。 历经波折,摇摇欲散的车架在雪中艰难前行,陵州城巍峨厚重的城墙隐约在眼前。 却听前方不断有人大声呵斥道:“闪一边,闪一边。” 一阵混乱地拉马牵牛,吆五喝六,城门开处两队锦衣侍卫列阵而来,分立两旁。不久便是四五个鲜衣怒马的男子嬉笑疾驰而过。 有人喊:“见到郕王殿下还不下车跪下,看什么,说的就是你。” 我左右张望,众人都已下车,跪在雪地,唯有我傻愣在车上。 在黄衣侍卫恶狠狠的目光中,我双颊通红,从牛车上一跃而下,哪知雪太深,我整个人倒有一半儿陷入雪中。 “哈哈——”这一幕大约很是有趣,纨绔们晃着马鞭驻足把我嘲笑,为首的男子头戴无脚黑纱幞头,白衣黑靴离我大约一射之地,这大约便是郕王。 黄衣侍卫发疯地冲我吼,而我却深陷雪中动弹不得,无人发话,众人也只跪着不敢过来帮忙,那个叫郕王的家伙,似笑非笑,嘴角微扬看着“好戏”。 想起瀛洲城有个卖甜酒的老头经常唱的一段词,叫作:夏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禾稻半枯焦。农夫心中如汤煮,公子王孙把扇摇。 现在我这种情形,大约叫作,深陷积雪脱无计,黄门恶语怒眼瞪,女子困窘身若蚁,公子王孙乐逍遥。 既然无能无力,与其瞎着急当作笑料,倒不如索性头一歪,双手往前扑,将头埋进雪中,佯装昏倒。 昏倒了,这周遭也就同我没关系了吧。 小时候阿公查我背书,我常用这一招,家人知道我喜欢装病,可总归怕我是真病。每次都是兴师动众一番伺候,我也得以躲过一劫。 听见旁边同行的士兵惊恐的声音:“她昏死了。” 黄衣侍卫也沉默了,突然又尖利地吼着:“你们还不赶紧把她拽出来。” 七手八脚,我顺利从雪窟窿中拖出,有人用手隔着我脸上的面巾试探我的鼻息,我故意憋着气,慢慢呼出,制造出气若游丝的假象。随后,便听有人高兴地喊道:“有气儿。” “年纪轻轻,一介女流,颠簸千里实属不易。”有人在感叹。 我就这么躺在雪地,躺得心安理得,却听见一个与众不同的声音,温和安定却又字字如千钧不容置疑。 “扶上车,到了驻地找医官瞧瞧。”大约有些像阿公年轻时的嗓音。 “是,郕王殿下。”可以想象,黄衣侍卫大概温顺得像只小绵羊。 “你把你的马给她换上,这牛车太慢。”还是郕王的声音。 “是。”黄衣侍卫颤颤巍巍地应着,引来一阵窃笑,我也在心底暗暗地开心了一把,接着便是男人们叱马踏雪远去。 既然晕倒,我索性晕到底,由着人把我抬上车,盖上厚毛毡。 “我的马借给你们,难道我骑牛。”这是黄衣侍卫的声音。 没人回答,只有风卷雪的呼啸。 “也罢,飞雪骑牛倒也不坏。” 还是没人回答。 又是一阵捣鼓,我的车缓缓动了,行了好一阵,车队突然爆发出压抑已久的笑声,在畅怀的笑声中,我沉沉地睡去。 许久耳边依稀传来市井嘈杂之声,进城了! 缓缓睁眼,雪停了,楼宇排山般鳞次栉比映入眼帘,哇,这个陵州城,比起瀛洲,倒也不差几分。 按捺不住坐了起来,坐在前面赶车的兵士回头惊讶地看了我一眼:“姑娘,你醒了。” 我故意按着头,佯装虚弱,娇声道:“刚刚发生了什么?” “你突然晕倒了。郕王殿下还赐了一匹骏马,现在我们甩了后面的车队两条街。”他得意地笑了,冻得通红的鼻子亮晶晶的。 管他郕王殿下还是殿上,如今吸引我的是一片市井繁声。 虽是冰雪天气,可路上行人并不少。大街上的雪已经被清理干净,两边店铺人声鼎沸,这大约是一条美食街,卖着包子、香煎果子、瓠羹、肉饼、烤羊骨,香味不惧天寒地冷,照样飘散十里。 “稍等。”赶车的士兵突然驻车停在道路一旁,跳下车往那人群聚集的地方而去。不多会,回来时他手中多了油纸包着的—— “毕罗。”我惊讶地喊道。瀛洲城中这种食物倒也常见,而且西域商人最喜此物。 “陵州城的太平毕罗,里面有九种肉料,九样蔬果,九九归元,太平过年。”说着,士兵递给我一个。 我接过,迟疑了一下,还是很淑女地掩面轻轻咬了一口,外酥里嫩,香甜适口,人间难得的滋味,太平,这名字果然好,自然是太平日吃的东西,兵荒马乱料定也吃不上。 “再有十日,便是冬至,吃了这毕罗,各自平安过年吧。”他一手拿着毕罗吃着,一手握辔继续赶路。 我跪坐车后,看着雪花纷然,吃着热腾腾的毕罗,这番滋味极好,倒不觉寒冷了。 有小童高高举起篮子向我兜售脆梨、冬枣、炒栗子等,还有小姑娘拿着香囊、荷包、纱织鲜花儿让我买。 我自然是不好意思地谢绝了,天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没点银钱傍身如何行得通。 吃了太平罗,接下的日子,并不算太平。 到了驻地,其实就是一个比较大的驿馆,城里的士兵欢天喜地,做好登记和早已等候的亲属回家了。 郊县的士兵也不过在驿馆歇了一两日也相伴去了。单只剩我,别无去处,只能待在驿馆。 我在路上其实打算好了,准备在驿馆住个冬天,再慢慢找住处。 可依现在的情形却是不能够的事了,这简直住不得人。 女舍比男舍要少,屋内差不多便是一个砖砌通铺,被盖俱无,许久不住人,墙角尽结蜘蛛网,屋内气味可疑。 饭食比军营还要差一个层次。怪不得许多人基本都不住,直接住了脚店。一个管事的婆子对我倒是不坏,少不得打点了婆子五百钱,接下来找住处便是迫在眉睫的事情了。 脚店是无论如何也住不起的,便宜的小客栈肮脏且不安全,虽然有个陆道寻大人可以去求求,可非亲非故,不到万不得已,是不能事无巨细频繁叨扰的。 就快冬至了,听士兵们说陵州的冬至比除夕还要热闹。 走在街上尽是采办年货的人群,我孑然一身走着,看着满街无论穷富,衣冠谨然,我干嘛还要套着这身男人的衣装,既来之则安之,还是先拾掇一下这副皮囊,再做打算。 御街不远的小巷子便有好几处成衣铺,买了一身月白素色袄裙,一件秋香色兔毛帽兜披风,一只灵鸾衔瑞芝的银头钗,就这样的家常女子打扮,花了我足足两贯钱。 罢了罢了,陵州人过冬至穿新衣,我这远道而来之人,也要穿新衣。 冬至那日下午,去香汤馆泡澡,全身洗个干净,顺便还让香汤馆的婆子帮我梳了一个双螺垂地髻,在水雾氤氲中,她盯着我的脸端详好半天,我都差点以为她看出了我脸上的破绽,没想到她叹了一声。 “这模样,这身段儿,脸却毁了,到底是难十全十美。” “头发梳好了?”我问她。 她将铜镜放在我面前。一年多,我都没有碰到镜子,虽然知道自己丑,可万万没想到丑得如此逼真。 坑坑洼洼,斑斑点点,面纹如织,我疑心这会不会就是我的脸,下意识默默脸颊,倒也能隐隐感觉有些许缝隙。 “鸠婆婆这手艺真是鬼斧神工。”我情不自禁地赞叹道。 梳头的婆子以为我在夸她,笑道:“神仙可不敢当,就这点吃饭的手艺,练习熟了便好。” 我调皮地一笑,不置一词,将镜子塞给了她,付了钱,戴上面巾便出了这香喷喷雾蒙蒙的香汤馆。 出来的时候,感觉整个人似乎清爽太多,灰色凝重的天空挡不住人们脸上洋溢的欢容,我的心情也跟着畅快起来。 冷清清的住处到底是不想去了,不如在街上瞎逛逛吧。 街上的人流都往一个方向汇聚,听说前方天子赐宴群臣,去得早的还可以一览天颜。 越国皇帝三番五次巡幸瀛洲,经常下榻兰氏一族的蓬莱山庄,也就是个容貌清秀的中年男子,肤色倒是比一般人看上去要细腻白净些,这唐国的皇帝怕也如此吧。 自己的皇帝生死都未卜,别人家的皇帝有什么好瞧的呢。 路边有卖吃食的担子,我要了一碗热腾腾的馉饳汤,细细一品馅儿是鲅鱼葱韭,清香满口。卖馉饳的老者嘶哑地对我说:“我的馉饳儿,陵州城难寻第二个这般的滋味。” “这是为何?” “早年我在瀛洲城拜了一顶一的名厨,可惜我太懒,只因为爱吃馉饳,才学得精通。” 瀛洲,南来北往,西域南洋,各种人杂陈,饮食也是蔚为大观。 “如今瀛洲城没了,你说说看后来的人还去哪里学。” 在他转身忙碌的时候,我留下钱默默离开,如丧了家的犬一般,在这冬至夜,万家团圆之际,我却徜徉异国街头。 砰——随着巨大的声音响起,上空升起绚烂的花团。这倒和瀛洲城不同,瀛洲城除夕与元宵才放花炮。 花团未灭,转眼间,新的花炮又伴着热烈的响声升空开放,此起彼消,炫彩满天,众人欢呼着,可爱的孩子们在人群中不知疲倦地穿梭。 还有步行观烟火的富家女子,前后簇拥二三十个家仆,声势颇大。 我被这些家丁挤到街的一边,那女子浑然不觉,在她的世界里只有烟花满天,富贵风流。在她眼里家丁都是俯首顺从的模样,她大概永远不会见到他们横行霸道的一面吧。 我也无心去跟着人群挤了,我并没有过节的心绪,何必凑着一份热闹。 站在路边檐廊下,呆呆看着这明暗不定的烟花,听见一个稚嫩的孩童声音:“先生,风大天凉,咱们回去吧。” 扭头,廊下离我不远处,也站着一大一小两人,小的不过七八岁的孩童,扎了两个垂髫,大的是个年轻人,面容清瘦,半旧的素色袍子,外披一件灰白色氅,看起来是个道士。 他抬头望向天空,满空的炫彩在他黑眸中清漾,长眉入鬓,道服轻扬,虽然是朴素之至,倒有龙凤之质。 这道士听了小孩的话,持着竹竿,由着这个孩子扶着朝着我相反的方向走去,他竟然看不见。 第015章 教习 也许是冬至日万象更新给我带来了转机,又或许是见到的那位瞎眼道士,冥冥之中赐了我某种福祉,当身上的银钱所剩无几的时候,我倒意外谋得一份最适合自己的“活路”。 一个雪初融,天乍暖的天气,我偶然逛到了金明池,一眼望去,不见边际,湖上漂浮着些许碎冰。 暖暖的阳光透过碧绿的柳芽撒向湖面,我心中微动,摆手踮脚凌波腾空,蜷曲的身体也好似万物迎春般得以舒展,稍微练了几个动作,身体有些发热,额头上微微渗出一层汗珠,想着要不把棉袄脱下,却被一个穿着颇得体的老者拉住。 他是吃中间人饭的,有舞坊托他寻觅西域舞教习。本来他惯常是要去番人巷托人打听,这不晨起遛弯倒撞见了我。 “可我从未做过教习。” “这不妨事,老叟虽不懂舞蹈,但看女官人刚刚那几个凌空的动作,怕是一般人做不来。” 我掩嘴笑了,表示赞同。 “你可会西域舞?” “无论是华夏族还是西域各番邦亦或是南边儿的南诏夜郎,舞蹈都是相通的,最重要的是基本功,”我一本正经,侃侃瞎扯,“你看我的蓝眼珠,岂有不会西域舞之理。”迄今为止,我都没有想明白,蓝眼珠和会西域舞有什么关联。 外行看热闹,牙人被我唬得一愣一愣,直夸我舞艺精湛,举世无双。 牙人告诉了我舞坊的要求,舞坊的规模,另外如若舞坊留下我,他不仅要从舞坊拿钱,也要拿走我一个月的月例,这是行规。 教习是教授歌儿舞女舞蹈,不用人前陪客,不用抛头露面,而且我也身无长物,能谋得这份差使总比做杂役强,况且我这轻飘飘、晃悠悠的身板,就算我愿意干杂活,雇主未必肯答应。 这个舞坊便是陵州城最大的私家舞坊,名叫青螺坊。 相比大晟府经营的几个官办舞坊,排场还要大。舞坊老板,人称叶娘子,虽是一介女流,办事爽利,心思深密,都说是万个男子都不及她。 当叶娘子站在我面前,我倒是吸了一口凉气,并不是她的长相,而是她独有的气场,流光盈盈的眼睛中似乎藏着一个又一个玩人于股掌的计谋。 说长相,香粉掩盖不住的小小细纹,暗示了岁月的无情。 虽然是徐娘半老,但颇能看出年轻时掐尖儿的相貌。小脸儿檀口丹凤眼肌肤胜雪白三分,以我当大小姐时东游西逛积累的市井经验,料定这必然是歌舞坊最受男人追捧的模样。 此刻她正用一双在男人面前是娇俏,在女人面前便是凌厉的眼睛将我细细打量。 “戴着面巾作什么?”她语气颇有不悦。 本来她上下其眼地将我打量就让我很不舒服,我一把摘下面巾,想着吓吓她。 然而她似乎并没有吓到,而是饶有兴趣地看着我,娇娇地笑了,若不是因为我心中有些怕她,倒觉得有几分迷人。 “先不说容貌,单凭你这样的性格,也就只能做做教习。”她转身斜斜倚在贵妃榻上的,旁边的丫鬟忙在她身下塞了个花团锦簇的绣花枕。 带我来的牙人在一旁附和:“这位女官人绝对做得了教习,你是没看见她跳舞,简直人间难得几回见。” 我扭头看着巧舌如簧的牙人,脸唰地一下红了,见过夸人的,没见过这么会夸人的。 “是骅骝骐骥还是大叫驴,都得拉出来溜溜。”叶娘子摸着她手指上的金镶玉花戒,头都不抬,垂着长睫低声说道。 “陵州城找不到第二个。”牙人又接上话了。 “你们这牙子的一张嘴,死的都能说成活的。”叶娘子轻笑道。 我感觉自己就像是待价而沽的牲口,受尽凌辱,本想着一走了之,可心想着为了点傲气离开舞坊,估计真要上街讨饭了。 忍!我忍着! 让我试跳舞的地方是舞坊的后院,院子宽敞,屋檐低低,叶娘子端端正正坐在正首,还有几个教习坐在两边,三五个乐师,余下便来看热闹的舞姬们,她们钗红簪绿,比初春的景色还要美。 叶娘子对着乐师挥挥手,乐工齐奏,鼓点疏而密、缓而急,金铃铙钹竖琴错落有致。 众人交头接耳,一听便是异域舞曲。 ——柘枝舞曲,我差点笑出了声,父亲生长的国度人人能跳柘枝舞。 这支舞最重要的便是踩着鼓点,与节奏合而为一,另外因为旋转的动作很多,下盘需稳而轻捷。 在旋转中,我似乎真的来到了父亲的出生地,看着风吹草地牛羊成群,将内心的喜悦化为脚步的轻盈。 曲罢舞止,意犹未尽,听着众人发出的惊叹声,上首叶娘子的眼神也变得温柔不少,但她也没说话,依旧静静将我打量。倒是牙人那种我没说错吧的表情跃然脸上。 全场寂静,大家都等着叶娘子发话,叶娘子没有发话唯有手一挥,示意乐工继续。 苍凉、缓慢又饱含无尽的力量——兰陵王入阵曲。我的最爱,也是我最擅长的。 指麾击刺,举重若轻,冷酷的面具,矫健的身姿,我想起了军营中的那个“黑夜叉”,苍白又华美的面孔,三军在前闲若定,月下引箭双鸦落。 “好——”牙人已经自顾自地击掌叫好,一石千层浪,在场的人也纷纷响应。 叶娘子缓缓起身,轻轻说了一句:“兰教习,你是否愿意留在青螺坊?” 这不是废话么,不愿意留在这里,我大汗淋漓拼了老命跳舞给你们看干啥? 叶娘子给的月利不低,二两银子,每旬可休息一日。虽然叶娘子极力劝我住在青螺坊,可我还是坚持每日回驿馆。 驿馆虽然简陋,但清净,青螺坊虽说是奢华明艳,可到底是男人寻欢之地,在此也是无能为力的事,自然能少待一时便是一时。 这刚一当教习,就有一个棘手的事情抛给了我——编排新舞。 据说这支舞是为名惯唐国,声盖陵州的大人物准备,还会专门请大晟府的乐师来奏乐,领舞的是陵州城第一花魁娘子,也是青螺坊的头牌赵安安。另外谱曲的乐师可是不经常来舞坊的,是叶娘子特地请来的。 这一切都是为了这位大人物。 大人物,再大还能大过皇帝! 第016章 花魁 大人物就算是皇帝也没有前来的乐师让我大吃一惊。这位每旬只来一次的乐师竟然是立冬日遇见的瞎眼道士。 “我见过你。”翡翠堂中我毫无顾忌地注视着这与世无争的俊脸(反正他看不见,我也是但看无妨)。 他微微怔了一下,歉然地笑了,向着我的方向作揖道:“女官人想必便是新教习。” 我不说话,还是看着他。只见他穿着青色道袍,白色内搭,素净简朴中透着某种不可言说的贵气。 “大约我和女官人有一面之缘。”不知道他有没有感觉到我一直盯着他看,岂止我盯着他,旁边伺候的小丫鬟都细细把他瞧着。 “哦,你知道?”我问。 “立冬日,王谢桥边的檐廊下。” “你是装瞎子的吧。”我听了,掩饰不住内心的惊诧,大叫起来。 “你——你——放肆!”身后响起叶娘子的声音,唬得我双肩一抖。显然,她听到了谈话的最后一句,气得柳眉倒挂,脸都绿了。 “先生来一趟不容易,岂容你这般放肆。”叶娘子旁边的两个婆子几个丫鬟都一副势不两立的样子冲着我虎视眈眈。 我自认理亏,不敢言语。 果然是在家千般好,出门万般难,军队里有鸠婆婆的毒舌,到了这么一个舞坊,更有叶娘子的利嘴,不过,也怪我口无遮拦。 “我本来就是瞎子,女官人并没有说错。师师,谢谢你。”道士自我解嘲般地笑了。 师师,原来叶娘子叫作叶师师。这瞎眼道士说到“师师”这二字,真真是旖旎缠绵到极致呢。 叶娘子铁青的脸变得有些凄然,她似乎想到了什么,转身而去,跟来的丫鬟仆妇也跟着她出了翡翠堂。 “你别介意,师师一向便是有口无心。那么我们来谈论一下庆功宴要跳的舞吧。”很是温柔的语调,这种商量的口气让我的心情变得好了起来。 “这怪不得我,你一个失明之人竟然知道我们哪里见过,就算眼睛不失明的人也很难记起有一面之缘的人吧。” “哪有如此料事如神,只是刚进门的时候,蓬儿告诉我见过你。” 哦,跟着他的男孩子那日我确实见过,本以为他没有注意到我,看来他也见到我了。 “你刚刚说庆功宴?” “郕王殿下要设宴款待凯旋的萧将军。” “将军?” “嗯,是沙场老人儿,厉害得紧,唐国军中翘楚。” 沙场老人儿,那定是白发苍苍的老将军无疑了。 “设宴的地方是郕王府邸,邀请了陵州城诸般头牌。郕王可是点名要看青螺坊的独舞。 “独舞,这简单不过,我会跳——” “萧将军品味不俗,寻常的莺莺燕燕估计很难吸引他。”初雩先生估计是知道我要说什么了轻轻提示道。 我仔细品味“不俗”的含义,男人们都喜欢柔弱温顺的类型,大约这个萧将军—— “力拔山兮气盖世,项羽一样的女人。”我脱口而出后马上后悔,不合时宜地插科打诨,难道你以为你还是瀛洲城的兰家大小姐么? 不易觉察的笑容一闪而过“他毕竟还是个男人,自然还是喜欢女人的,只是不喜欢寻常的女人。就好像一位清雅的诗人,他爱诗歌,却不太欣赏花红柳翠这样的俗套。”瞎眼道士慢慢解释。 越听我越是懵,跳舞都是兴之所至,从来没有为迎合某人去编一支舞,如此,我反而寸步难行了。 “前几年我见过萧将军的草书《白马篇》,真正龙走蛇舞,酣畅淋漓。”瞎眼睛的道士站起身,反手背在身后,兴致高昂,他自然注意不到我黯然的表情。 “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是的,没错,他开始背诗了。 “……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是的,没错,他背完整首诗。 等等,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这不是阿公经常吟诵的诗句么? “曹子建。”我脱口而出。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瞎眼道士昂首又来一首,不知何人所写,又是这个曹子建么。 “嗯,那个,道长——”我觉得我有必要制止这种动不动就吟诗的行为。 “慕初雩”他转身,看着我这个方向,面色柔和。 “木杵鱼,木鱼?”和尚敲木鱼,道士是不是也敲木鱼呢? “佳人慕高义的慕,江畔何人初见月的初,浴乎沂,风乎舞雩的雩。” ??? “女官人——”初雩先生见我长时间不搭话,小心地试探我是否离去。 我自然无处可遁,只是不知道如何去搭话了。 “我叫兰木樨。” “兰——木——樨”他似乎在品味我名字的真谛。 “兰草的兰,木樨就是桂子。”我怕他不知道三字怎么写,简明扼要介绍了一遍。心中也有些惭愧,谁让我自己不好好读书,尽顾着玩了。若是诗书满腹,我这会自然也能就着名字背些不着边际的歪诗,岂不神气。 他怔了一下,摇摇头笑了:“兰姑娘,我是说能不能拿着宝剑或者雕弓跳一支女扮男的舞,主要是描写战场英姿,既柔美又有力度,不失女子的绰约,又少脂粉之气。不知道你可否明白。” 初雩先生啊,你这样解释我不就明白了么。 这舞蹈很好编,我想到了在十万大军面前岿然不动的颀长身影,在我心中,那永远是一个神一样的存在,他就是我心目中的兰陵王。 舞蹈编好之后跳给叶娘子,叶娘子叹了一声:“可惜你的脸毁了,不然的话,何必再让安安来跳。” 我才不想跳舞来取悦不相干的男人,我默默地在心里说。 这个赵安安,及至教她跳舞,我时时有一把撕下面罩,自己去跳的冲动。 她美得妖冶却转眼易忘,不过胜在骨感。名号在陵州城是响当当的,数不清纨绔贵胄拜倒在她石榴裙下,听说一个外地富商载着上万金银来捧她,回去的时候盘缠都没了,连这赵安安的手都没摸上几回。 说到这里,我真的就不得不感叹陵州人的少见多怪了,放在我们瀛洲,赵安安也就中人之姿而已。 不过赵安安前呼后拥的排场,吃穿用度的讲究确实不是一般歌姬所能比。叶娘子对她也是百般谦让,只有一条,必须来青螺坊习舞,“兰教习是我请来的教习,不是你的私家奴婢,你务必得勤谨些。” 勤谨?叶娘子啊,你是让赵安安勤谨些,还是让我勤谨些。 每日软轿抬来,没跳上一刻,赵小姐就开始嚷嚷脚酸腿软,便有三五个小婢呼啦一下子围着她,又是捏肩又是捶腿,这倒也能忍受。 难以忍受的是碰见一个难度高的动作,她便嚷着要改:“这个动作好像是猿猴一样,不好不好,改改改。”她拧着眉头觑着我,好似这些动作都是我故意拿出来编排她一样。 “仰手接飞猱,飞猱就是猿猴。诗歌里本来就有猿猴。当然了,这个动作根本就不是模仿猿猴。” “猿猴?”赵安安愣住了,眼波一转,用袖子遮着半张脸娇娇地笑起来。 见我一副这有什么可笑的表情,她正色道:“仰手接飞猱,俯身散马蹄,飞猱和马蹄都是箭靶子的意思,哪里有什么猿猴。” 哎,腹中尽草莽,遇到咬文嚼字,立马玩完。 我不确定赵安安是不是戏弄我的,无助地看着一旁抚琴的初雩先生,赵安安也望向了初雩先生。 眼盲之人心最是灵巧,他大约是知道我二人都期待着他的判决,琴声停了,望向虚空“到底是猿猴还是箭靶倒也无所谓。我们只要知道这位少年箭法了得就好了。” “不好不好,非得弄清楚,歪解古诗,所以这舞也怪。”赵安安跺着脚撒着娇,我若是男人怕也当场酥倒,偷偷瞟了一眼初雩先生,倒还是一本正经不为所动的模样。 “这是仿照射箭的动作,跟猿猴没有任何关系,还有,你见过真正的射箭么?”我心想你没见过,我可是见过,那是一种力量的搏击,是一触即发的急迫,是命悬一线的决绝。 “怎么没见过,宫里面邀请番邦使臣射箭,我每年可都会去看。” “那叫作表演,根本不是真正的射箭。” “那你告诉我,真正的射箭是什么样子的?”赵安安一副临人之势,以为我会无话可说, 哼,论斗嘴,谁赢过我!轮吹牛,我让过谁! “虽然,我不会射箭,但是我见过真正的射箭。射箭是为了干什么?”我指着初雩先生的小童蓬儿问道。 “射箭自然是,自然是置人于死地。”蓬儿结结巴巴地说。 “极是。可如今城里人把射箭当成绣花织布一样的消遣。啧啧——”我摇摇头,大有恨铁不成钢之意。 “不要说大话,真正的射箭是什么样的?赶紧说。”傲慢又懒散的态度,某一瞬间,我以为赵安安就是叶娘子。 “我上过战场。”心里有点虚,虽然在军营待了半年,厮杀的时候我要么昏迷要么生邪乎的病,况且就算不卧病在床,我也就是个厨房杂役,真正的战场于我也就剩下隐约的厮杀呐喊声而已了。 但是,我近距离见过士兵,见过他们的武器,还跟着他们各种辗转,这难道不算是上了战场。 整个大厅鸦雀无声,大家都瞪着眼睛看我,连初雩先生都停止了缓缓擦拭琴弦的动作,而之前我和赵安安斗嘴的时候,他依旧微笑着自顾自缓缓地擦拭琴弦。 我没想到自己的话这么有震撼力。 不过也不算奇怪,唐国国内承平日久,普通百姓不识干戈,在这山河常在国家屡破的混乱时期确实是一枝独秀了。 “吹牛。”赵安安的一个婢女嘟着嘴。 “我现在住在酸枣子门外的驿馆中。这驿馆可是只接收从战场回来的军人。而且,我住了大半年。你们若是不信,跟着我去便是,还可以问那里的守卫。” 没人再置疑,看来他们都信了,还好他们没问我在军营究竟干了什么,料定他们也不大懂,不然,我也算是要被拆穿了。 日头西斜,我和赵安安的斗嘴就这么结束了,她匆匆练了几段,便急着去奔赴什么国公老爷的宴席。 我独自走到后院的紫藤架下,紫藤嫩芽上微微泛着柔和的金光,面此美景,也只觉意兴阑珊。 “早知如此,倒不如当初摆弄灶间的锅碗瓢盆。”我叹了一口气,军营中只管干活,吃穿用度都不必操心,可如今事事都要上心,先不说教习,连落脚处都是一团糟。 初雩先生在蓬儿的搀扶下也走到院落中,紫藤架下双眸水波裁一般澄澈,他嘴角微微上扬:“战场就算苦了些,也是千里马的所在。寻常人家拉磨驮物,就算轻松平安,那也是浪费了千里马的美名。” 我没听懂他的意思,大约他是说比起杂役,我更适合没心没肺蹦蹦跳跳吧。 他哪里知道我的难处,我现在满心满眼害怕回那个冷冷清清的驿馆,可又无处可去。 “天也晚了,我雇了马车,我先送你回去吧。” “你绕路了吧。” “倒不绕路。” “你住南边,我在北边,如何不绕路,我不用你送,我自己走,差不多半个时辰能到。” 我起身想走。 “若你在寻住处,我倒是可以推荐。”初雩先生在我身后说。 第017章 相助 “我并没有寻找住处。”我回身望向初雩先生,很是执拗地答道。我当然是没有寻找更好的住处,因为没钱啊。 “若是有些办法,断不会身居驿馆。” 好像伤疤被人揭开一样,虽然知道初雩先生是好意,可我仍然很难受。 前一刻还是无拘无束的瀛洲城兰家小姐附身,这会儿初雩先生将我拉到了活生生的现实之中。 此地是举目无亲的陵州城,此时我是歌舞坊的穷教习,住在与天牢相去不远的驿馆中。大约是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再不知天高地厚的人被打回残酷的现实都会有妥协的时候。 “并无他意,我也住过的。”初雩先生微微笑了,轻松的表情好似在回忆一件令人愉悦的事情一般。 他吩咐蓬儿磨墨润笔,自己立于桌旁,左手食指触摸着信笺,右手持笔,专注从容,写得极快, 我好奇地凑过去,字都在红格内,十分整齐,字体也是一般大小。对于我来说,字体匀称就算是一手好字。关键初雩先生眼不能见啊。 “你又看不见,如何写得这么好。”我很是奇怪地问道。 “倒也没什么,习惯了便好。”初雩先生一边将信笺塞进信封,一边问我,“好在哪里呢?” “好在——”文绉绉的话我也说不出来,“都是指甲盖大小,和阿公写得一样。” “蝇头小楷讲究的便是工整,指甲盖大小是最基本的。”初雩先生将信封递给了我。 “望春门外有座无名山丘,山丘南边是座尼庵,师太最是和气,地方也清净,你拿着我的信给她,她定会将房子租你。” 我接过信封,有些疑惑但并未推辞,无论如何还是要感谢初雩先生的好意。 “哦,尼庵门口是一棵大榕树,若是你寻不着,对人提起榕树庵,别人定会指给你。”初雩先生边说,边准备放笔,我忙从他手中接过,稳稳地靠在了笔山上。 “车来了,先生。”蓬儿提醒道。 “兰教习,走吧,今日大约是要下雨的。” ※ 马车车厢内我和初雩先生相向对坐,蓬儿跟着车夫坐在外边。 初雩先生闭目无语,随着马车的颠簸,他白底青面布鞋一下子被衣摆遮住,一会儿又似乎被衣摆重重抛出,暴露在我的目光中。 他一个瞽人,衣裳鞋面却难得的素净,不惹纤尘,怎么做到的呢。难道是蓬儿照顾有加,蓬儿不过七八岁,人如其名,经常顶着一头梳了又像是没梳的蓬松丫髻,估计他也没本事伺候到这般一丝不苟。 或许—— 或许,跟那个赵安安一样,初雩先生家也有一堆仆妇,可若是养得起仆妇,为什么穿得这般清简。 哦对了,他是道士,天下道袍都是如此。从初雩先生的举止气度,他必然是一个居处闳屋巨宇,却又视银钱为粪土的风流雅士。 可刚刚他说他还住过驿馆,难道他还上过战场,那么他的眼睛是因为战争才失明的?这样的云淡风轻,很难想象挥刀杀敌的模样。 “到了。”车夫在外说道,也打断了我的胡思乱猜。 初雩先生似要起身相送,我忙推辞道:“别送了,再会吧。” 掀帘而出,阴郁的天幕映着行将坍塌的土墙。 土墙内便是驿馆了,有几个胡子拉碴的老兵在墙外玩着博戏,这儿美名驿馆,其实更像是无家可归士兵的收容所,但凡有些出路的人肯定不住这里。 若是那等无妻无子的老兵残卒自有安仁院可以养老,我的处境很是尴尬,既无好的去处,又还不到去安仁院养老的年纪,迷迷糊糊竟然在此淹留好几个月。 初雩先生在蓬儿的搀扶下走到我面前:“兰姑娘,明日就去榕树庵找师太吧。”灰青的天光在他象牙色的脸上投下一层明朗之光。 “我的钱不够了,青螺坊的月例要两个月一结,从军营中带回的银钱早用完了。”我很是窘迫的嗫嚅着,随即又很是自嘲地一笑,缓解尴尬。 “无妨的,下雨了。”初雩先生望向天空。 我也抬首望天,一两滴雨点穿破天幕打在了我的脸上,凉凉的。 “快回吧,别淋到雨了,第一便是不生病。” 我乖顺地走向土墙,回头看时,绀蓝色的天幕下初雩先生背手而立,风吹衣袍,仿佛要羽化而去。 这个初雩先生,彬彬有礼、温文尔雅的性格倒是有些像阿公。 阿公待人接物也是礼貌周到,无论穷富,一视同仁,说话小心和善,看着不像是商人,更像是读书人。 想到阿公,心里一阵绞疼,漂泊若萍梗,触及的大多是冷漠、猜忌,我得小心谨慎去应对,虽然世人看来,我还是荒诞不经,其实我已经很是克制自己的性格了。 阿公说没有无缘无故的帮助,帮助后面都有利害关系。我这一文不名,茕茕孑立,也实在想不出初雩先生、鸠婆婆、小豆子、李福,干嘛对我这般好。 离开军营悄悄留下了我的牛皮水囊作为对鸠婆婆的感谢,怕是抵不过我脸上面罩的万分之一。阿公的话还是值得推敲,大约阿公是希望我不要心安理得接受人家的帮助吧。 这一夜,躺在驿馆冰冷的床上,我辗转难眠。窗外风雨大作,墙角还滴滴答答漏雨。虽是孟春时节,可夜半依旧春寒料峭,我裹紧薄薄的被子,心中后悔把钱乱花,也不曾想着买一床棉被。 以前身居金屋锦帐之下,也知道有穷困潦倒的人存在,也经常跟着阿娘去施舍救济,更是大言不惭劝那些居食无着、衣不蔽体的穷人要靠自己去改变既定的命运。然而命运真的是握在自己的手中吗,比如像我这样举目无亲的孤女子,如何去改变眼前的处境。能够存活下去,不必沦风尘堕泥淖怕就十分难得了。 无论如何,我决定明天去一趟榕树庵。就算是陷阱,至少有个遮风避雨之处,哪像这里,风霜雪雨,让人无处遁身。 第018章 尼庵 也是担心安全,我是中午向叶娘子告了假。望春门离平康巷的青螺坊也就五六条街的距离,步行不用半个时辰便到。 尼庵很好找,就在山丘脚下。说是山丘,实则也就百来尺的土坡而已,景色倒是不错,遍植青青松柏。 尼庵前果然有一棵榕树,四五人合围的树干,枝叶繁茂,遥望过去亭亭如车盖。 只是,这尼庵不但小,连个门额也没有,不像其他寺庙道观,深怕人家不知道,将名号大大方方亮出,四五里之外依旧清晰可辨。它委委屈屈曲居在榕树的一处阴影中,似乎借着榕树的余荫才得以存活。 进了庵中,是一方院落,中进幽深,里面供奉着菩萨的神位,左右两侧是厢房。院落中一个老尼在扫地,还有一个年轻一点的在角落浇花。 我突然想起来,初雩先生没有告诉我这师太法号,若是这小尼庵师太不止一位,谁知道初雩先生让我找的是哪位。 “姑娘你找谁”扫地的老尼立身问我,面容和善,大约五十岁左右的样子。 “我找——我找——师太?”我小心试探。 “师太?师太在禅房闭门诵经,你有何事?”老尼问。 “若是烧香,香烛都有,不必惊动师太的。”浇花的小尼看着我,眼睛亮晶晶的,大约和我一般年纪。 我有些慌乱,从怀中摸出初雩先生的信封,被我揉得有些皱了,我有些不好意思地将它抹平,递给了老尼。 “这是初雩先生让我给师太的,我是想租一处房子。” 听到初雩先生,老尼攒起的眉头一下子舒展开,她将信小心收入怀中:“师太念经不喜打搅,要不你明日再来。既然是公子推荐的,师太肯定会答应的,这我可以保证。” “公子他好么?”我正想着离开,老尼冷不防地问我,我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大约指的是初雩先生。可总觉得有些怪,毕竟我和初雩先生素昧平生。 “嗯,先生挺好的。”眼睛都看不见,有啥好不好呢,我默默地在心里面补了一句。 “他都许久没来了,师太也是特别想念他。”老尼继续说道。 “哎呀,静修嬷嬷,人家姑娘都想走了,你还唠唠叨叨没完没了。”和我一般年纪的小尼大声说道。 我有些羞赧地对这老少报之一笑,“那我就明日再来。” 离开这个尼庵,心中说不出的放松,想到我向叶娘子告假是说出来买斋肠粉,那就吃一碗吧。 “兰教习,找你半天,原来你在这里。”在王四儿斋肠粉摊上点了一碗,正准备大快朵颐,却有青螺坊的小厮来寻我。 “怎么了?”我看着他满头大汗,忙问。 “郕王殿下今晚要来青螺坊看赵安安的独舞。” 本来看着小厮满头大汗,我心头想着的最急的事莫过于人命关天的事,因此心中着实咯噔了一下,心突突地跳着,及至一听到郕王要来,长长吁了一口气。 复稳稳坐下,看着热气腾腾的肠粉对小厮说:“你看,刚刚端上桌呢,你要不要来一碗。” “不不,我不要吃了。”这八九岁的小童连忙摆手,不住地后退,“叶娘子急得不行。” “可是这一碗刚上桌,不吃的话,岂不是糟践了东西。要不我找老板再要一只空碗,我俩分掉吧。” “嗯。”小厮踌躇了一下,到底是七八岁的孩子,他同意了。 我俩坐定,开始分而食之。这肠粉,味道堪比瀛洲城蓬莱楼了,皮薄而滑,馅香而浓,半碗尤觉不够。 其实我的气定神闲不是没有道理,我并不是不把郕王当回事,赵安安的舞练得八九不离十了,这次郕王来,料定也不会有大问题,况且距离郕王宴请崔将军也还有五六日,有时间细细打磨一番。不知道为何叶娘子如此焦急。 虽然口上不急,但看着食不甘味的小厮,心中还是有一丝不安,吃完付好钱,匆匆离开,养生之道是吃完静坐片刻再缓步半个时辰,目今也管不得许多,三步并两步向着青螺坊而去。 从后门偷偷溜进,轻歌曼舞、雍容有度的青螺坊一派鸡飞狗跳,吆五喝六,挂灯设帐,移花接木。 厨房破天荒变得异常热闹。青螺坊的蜜煎果子以及女儿酒可是一绝,只是不轻易拿出罢了。往常客人要是需要吃食,自有小厮去各酒楼帮着购买,一应的杯盘茶具酒楼都可准备,第二日还回便可。 太阳还没落山,各类花灯便已经挂好,我走在这红灯翠帷之间,总感觉年节将至。 翡翠堂中众歌姬舞儿早已准备停当,一个个厚敷脂粉,遍插朱钗,锦衣罗裳,望之宛如神仙妃子。 主角赵安安在翡翠堂的隔间,从镂空的屏风望去,少说十来个丫鬟仆妇围着她。 叶娘子斜倚外间的贵妃榻上,着缂丝镶珠大摆烟罗裙,灵蛇髻上戴着的一套百花镶珠冠熠熠生辉,以至于翡翠堂四壁的灯火都显得黯然失色。 “你——兰教习,你这是去吃斋肠粉呢,还是去吃穿肠粉呢。”叶娘子指着我问道,这声音刻意压得柔媚,却让我听得心惊胆战。 我——”面对众人的嗤笑,简直恨不得再上演一出晕倒的把戏,但脚底下可是硬邦邦的青石砖。 “你今日和乐师们坐幕帘后,若是郕王殿下觉得有不妥之处,你一定要细细记住,后面按照郕王的意思更改,可明白。” 我忙不迭点头。 “待会儿让安安再跳一遍给你看。” 我正想点头,眼神不自觉被吸引到叶娘子的身后,赵安安的出场,叶娘子的珠光宝气倒是退了一射之地。 给我的第一个印象便是,金光灿烂,第二个印象是金玉满堂。我不知道她穿的裙裳是什么样的绸缎,或者直接就是金丝织就,光她眼尾旁的金色蛇纹就让人不得不停驻目光。只是,离我心目中的白马少年相去较远,这不是白马翩然行,更像是金蛇妖娆舞。 第019章 献艺 “这身行头固然璀璨,只是太过于华奢了吧。”我貌似自言自语,其实是故意提醒一旁的叶娘子。 叶娘子杏眼一瞪,“胡说什么,郕王府邸何等富丽煌煌,萧大将军又何等威仪棣棣,不如此装扮,如何相得益彰。” 貌似,叶娘子的解释也不差,管他呢,反正我管好我的舞蹈动作,装扮确实轮不上我来插嘴。再说,这青螺坊的歌女舞儿哪一个不是浓妆艳抹,珠玉满身,倒还真寻不到一个寻常装扮的。连一般丫头都裹着绫罗绸缎,若说穿着清简的,还真没有人超过我和初雩先生。 我一身素白衣裙,白纱遮面,双环髻,斜插一副银钗,以至于叶娘子每次见我都没好气,她总说青螺坊的姑娘要是都如此,怕是要关门大吉了。其实就算是在瀛洲,我也一身素服,绫罗绸缎,珠钗环佩我嫌太累赘,还是无拘无束的好。 可之前如此,别人说我是处富贵人自雅,颇有大家遗风。如今流落异国,也只被人说成吝啬穷酸,连身好衣裳都买不起。初听到心中也难受,而后也渐渐释然,确实也买不起,人家并没有说错。 赵安安根本没心思再练舞了,她一门心思关注自己的装扮,一会儿傅粉,一会儿梳头,一会儿又想着香薰,看她如此,也只让她草草练习了一遍,我便随着乐师们到了仙乐厅的竹帘后。 乐师们忙着各自调试,我盯着不远处的箜篌,手又开始痒了。乐器都是乐师的心头肉,磨合出感情,断不愿轻易借人。我去问过,箜篌价格不低,买自然是买不起了,下次问问初雩先生,看他有没有什么好的办法可以让我碰碰箜篌。 帘外丝竹杂乱之声有一刻似乎停止了,鸦雀无声,有人在帘外小声说了句:“来了”。 渐渐地,由远及近,喧哗声如钱塘江的潮水从天边一点点奔来,最终成为摧山之势。纷纷扰扰比先时更盛,但细细听来,多是一些恭维之声。 “郕王殿下,您竟然也来了,我可是要告诉王妃的。”是个老头的声音。 “哈哈,种老相公,什么时候和本王喝酒,我可要学学你的舌战群儒。”这年轻一点的声音大约便是郕王了。想起了初入城的飞雪骑牛,我倒觉得他别有一番亲切。 “哎哟,相国大人也来了,我是忙昏了头,该罚该罚。”这是叶娘子尖利又柔媚的声音。 “自古美女爱少年,老夫毕竟是老了老了啊,哈哈”,这种老相公谦虚着,笑起来整屋抖动,梁上的尘土都簌簌地往下掉,感觉尘渣子落眼睛了。 “听说这老相国,年届六十,娶了十八个小妾,最小的比兰教习还小”后面有乐师悄声说。 “别说话,各自准备好,马上开始了”老乐师严肃地提醒到。 我狠狠瞪了那个多嘴的乐师,干什么拿我做比,心中不免咯噔一下。内心渐生隐忧,替人做妾,也是因为穷困潦倒身不由己,如果有一天我也衣食无着,生死悬一线,会不会也得甘心做小呢。 不会的,我宁愿就死,也不为妾。哼!就算皇帝亲自来求我嫁给他,不拿着皇后的头衔,本姑娘也定不答应。 推门而入,听这脚步声,来人不少。 “都准备好。”有人压低声音在帘外提醒,众乐师立马挺胸屏息提神,手要么轻触琴弦,要么嘴对着笛子,一触即发的势头。 可郕王和种老相公还是一阵不着边际的调侃,碰杯接盏,正当乐师们差不多有点懈怠的时候,我看那个拿着笛子的乐师都快将笛孔对着鼻孔了,忽听叶娘子响亮又不失娇媚的声音:“起乐!” 所有人为之一振,瞌睡虫飞得无影无踪,整个乐队大有挟风雷万钧而来之势,传入耳中的却是编钟轻击,箜篌弦惊,随之笛萧合鸣,古琴轻抚。 长河落日苍茫间,少年英雄陌上行,吴钩在身望四方,不破敌虏终不还。 隔着湘妃帘,赵安安曼妙的身姿翩翩而动,倩影凌波顾盼飞,回风流雪落还翔,只是,柔有余,力不足。 观瞻四周,谁曾想到一群歪瓜裂枣的乐师能奏出如此沁人心脾的曲调,最厉害的应该还数初雩先生。 这曲子是他按词谱的,知音律又写得一手好字,更重要的是脾气还特别好,可惜眼瞎了,不然多少姑娘要争着嫁给他。 “好,刚劲不失旖旎,质直不失缠绵。”这是郕王的声音,我这才知道曲终舞止了。 “嗯,有一些齐天乐的欢喜,还带着凤栖梧的雅致,更有从军行的大气,真正的白马翩翩少年行。”这老一点的声音是种老相公,“想当年我也有这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的豪气,只是年老齿豁,到底不似少年郎了。” 等等,这诗歌我貌似听谁吟诵过。 “哎哟,郕王殿下,种老相公也是谬赞了,安安,赶紧过来,谢过二位贵人。”隔着帘子,我都能感觉到叶娘子的喜上眉梢。 “我们说的是曲子。”这老少二人好似串通一气,异口同声道。 然后便是死一般的宁静,静到呼吸可闻,还好我没有在外面,不用面对这等难堪,一旁有乐师压抑不住笑声,又一本正经咳嗽了一下。 “这叫买椟还珠。”不知道谁悄声补了一句。 “这个成语说得不对,这珠子到底不如匣子金贵。” “都小声些,仔细惊扰了大人们。”老乐师低着声音训斥。 帘内呼吸可闻,大家静听帘外好戏。 “哦,安安跳得也好。”郕王的声音。 “嗯,确实不错。”种老相公也应和着。 “乐师们都有赏,安安要重赏。”郕王道。 叶娘子安安谢过,随后叶娘子对着帘子道:“留下四五人伺候,其余的都出吧。” 众乐师道了谢,叮叮咚咚收拾,我脚都跪麻了,而且屋子的熏香让我总想打喷嚏,还只能忍着,难受极了。听到出去,我率先立起掀帘而出。 这一出,只见满厅金玉,贵不可言,一群人站着,三四人坐着,大家齐刷刷把我瞧着。后面的乐师没有跟上来,貌似我走错了。 我吐吐舌头,匆匆一瞥人群中的叶娘子,弯腰道了个叨扰,复又进入帘内,惊魂甫定地从小门出了厅,只怕叶娘子的一顿唠叨是免不了了。 如今月上柳梢,驿馆那一带人烟稀少,我要不去榕树庵碰碰运气,当成是打听消息,没准儿还能胡乱将就一夜,可不比驿馆好多了。 穿过长长的过道,每个厅堂乐声此起彼伏,里面的膏梁纨绔豪掷千金,红粉佳人眼波横飞,这真是一个忘记忧愁的场所,空中弥漫着淡淡的花香,水晶玻璃灯让人眩晕,人人脸上喜气洋洋,映着金银的光彩,从炼狱中来到这里,真是恍然若梦。 “慢着——”一声极不客气的轻呵,我不自觉地停下脚步。 “郕王要见你。”果然傲慢,但我兰木樨更傲慢,我又不是舞女,见我做什么。 “我是教习,不便去见。”我略略回头道。 “放肆。”压抑不住的怒气如碎玉四溅。 好熟悉,正欲扭头,叶娘子从后摇曳而来。 第020章 入宿 看到叶娘子的身影,我有些许慌张,怎么这么快就要来找我算账。远远便听到她柔到酥的声音:“大人,若是找人陪,姑娘们可是都等着呢。” “哦,不,郕王说这位姑娘看着眼熟,想见一面。”些许羞涩,看来之前冷酷的呵斥十足是装腔作势了,我料定这人是谁了,算来别离三载,一年音信全无,从从容容地转身,是的,宇文赞。 他比之前清减了许多,也沧桑了许多,只是那双眼睛还是质朴的甚至还带着一点傻气。 “宇文赞,你果真没认出我。”我双手背在身后,调皮地看着他。 “啊哦哟,木樨,大人的名讳岂是随便喊的。”叶娘子夸张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她比我矮了半个头,推我肩膀的时候似乎快要倒在我怀中,我忙不迭后退几步。 不是一直喊我兰教习的么,怎么突然改了口。 宇文赞拧着的眉头渐渐舒展开,眼角眉梢漾出逐渐稠密的欣喜,“木樨,真的,真的是你吗?” “哟,二位都认识,那好了,木樨,你跟着宇文大人去陪陪郕王殿下。”叶娘子又看看宇文赞道,“木樨是教习,从不陪客,穿得也太清简,要不我让她去打扮打扮。” “不!”几乎是一瞬间,宇文赞很果断地说,“木樨不必去了。” “你等着我,我一会便来找你。”不再有傲慢与冷漠,自然而然的是久违的熟悉的温暖。 我没说话,看着他匆匆转身离开,眼睛有些刺痛,视线之内涌起层层水雾,模糊了一切。 叶娘子对我说了什么,我也没听清楚,但我很清楚,我内心还不想他找到我。 看样子他是帮郕王殿下办事的,他到底是宇文家的儿子,他们家的五个儿子个个能干,总能在别人看是平淡无奇的地方挖掘出机遇,短短的时间,积攒下不输兰家的产业。 而我呢,惨淡也罢了,还在这样的地方以这样的身份见到他,那种身若尘埃的心思便又如潮水般涌来。 星河灿烂,华灯初上,我一人向着榕树庵而去,所经过的都是人声鼎沸的大街,小巷子也是热闹的所在,因此一路就算是夜深独行,也是极其安全的。 榕树庵是闹中取静的所在,院中有光,但大门已关闭,我在想自己去打扰可算合适,但确实没有其他去处。 白日在庵中呆的时间尚短,但走进庵中的一刹那,就感觉已经胜过驿馆千千万万了,加上初雩先生的信,还有老尼对初雩先生的关切,我笃定自己是可以将此作为一个长期的安居之所的。 开门的老尼见到我很是惊讶,我一脸歉然,表示自己并无他意,只是想问问师太可以让我入住否。 “如果师太允许我搬入,我大概明日晨间便搬来,另外房费是多少呢?” “哎哟喂,心急的好姑娘,你白日来问便是,夜里寻来多不方便。”老尼掌捬大腿,叫了声阿弥陀佛,忙着让我进去说话。 老尼让我暂且在外厅稍坐,她进去通禀师太,白日浇花的小尼笑嘻嘻地给我端来一杯茶。 “你叫啥?”小尼将茶盘搁置一旁,靠在桌上的双手托着头将我细细端详,她虽然是一身老气横秋灰色衣衫,却掩不住青春之姿,相貌不十分美,却是圆润有福之相。 “兰木樨。”我低垂着头看地面,颇有些不好意思。 “好名字啊。谁给你取的。”她很夸张地瞪着不是很大的眼睛。 “阿公。” “兰这个姓倒是很少见,是兰草的兰么?”我有预感,如果老尼不来,这小尼可以聊到明早。 “嗯,你叫什么?” “我呀,我的名字可没你的那么神气,师太给我娶的名字是静安。”静安小尼嘟着嘴,身子背靠着桌子,不再把我端详。 “静安?”我忍不住笑出声来,这师太的用意如此明显,看来这个静安小尼姑没有参透呢。 “你又笑什么,告诉我,我也笑笑。”静修眨巴眨巴眼睛,秋波溢着星点之光。 我正要告诉她时,只听门吱嘎推开,进来了老尼,她温和地对我说:“师太请你去禅房一叙。”随后又对着静安一瞪,“师太让你抄的大悲咒一百篇可曾完成,还在这里斗嘴。” 静安调皮地吐吐舌头,赶在我们之前,收拾好茶杯从门后一闪而过,还不忘回头冲我眨眨眼。 禅房大且空,正中供奉着几个牌位,供桌上放着香炉与果盘,除此之外毫无陈设,师太已经静候在门口。本来以为是位白发老人,没想到竟然是位中年美妇人,倒让我吃了一惊。 虽然是一身灰袍,却难掩旖旎璀璨之姿,风韵不减叶娘子还透着一股脱尘绝世的贵气。 “你就是白日来寻房子的姑娘。”师太盈盈而立,亲和地笑着,倒没有一点傲气。 “这位便是师太了。”老尼介绍道。 “师太这么晚打扰您了。”我不由地弯身道了个万福,像极了有涵养的淑女,形势比人强。 “既然是雩儿介绍来的,自然是可信之人。房子早就打扫好了,被褥虽是旧的,倒也浆洗干净了,一会让静修领你去看看,若是短了什么,尽可告诉她。” 我一听泪水都差点出来了,信初雩,果然得福气。 “天也不早了,今日你便在此歇息,明日再去拿行李不迟。”师太吩咐静修老尼领我去房间。 “师太,我是在青螺坊做教习。”声色犬马的瀛洲城最离不开的便是歌舞坊,但乐籍的人还是低人一等,陵州城怕也不例外了。 她笑了,说实在的,我认为她更像是师姐,而非师太,“我的雩儿还在青螺坊做乐师呢。” 我也笑了,很释然。 我住的是东首的第一间厢房,东边统共三间厢房,两间住了静修静安,这间便打算租出去。西边住着帮厨的婆子另外放着杂物以及用作厨房。 “哦,还没有说每月多少钱。”及至到了房间门口,我才想起自己忘了最为重要的一件事。 “不妨事,有公子的介绍,不给房钱,师太也让你住。”静修老尼告诉我。 “师太是不是初雩先生的姐姐?”两人眉眼间的贵气倒很是相似。 “师太是公子的母亲。”静修笑了。 我自觉造次,不觉羞红了脸,好在师太不在。 欲租我的房间自然是极好的,住了驿馆之后,我哪有挑拣的心情。床铺,桌凳,还有放书的架子,墙上还挂了一副字,虽然字是龙飞凤舞,但我却能熟练读出,“读书不觉已春深,一寸光阴一寸金。” 念完忙不迭四望,想确认我是不是来到了瀛洲城兰氏学堂。我之所以对这此极其熟悉,过目成诵,源于伴随我七八年的老塾师第一次见我便赠了我这样一幅字,之后我每每贪玩,他便在我身边不断地念叨一寸光阴一寸金,以至于我如今看见这字,头疼得紧。 “这是我们师太以前写给公子的,哎哟,公子小时别提多淘气。”静修老尼一拍掌好像说书匠人重重拍了一下惊堂木,看来静修静安虽然年岁相差不少,但一惊一乍的脾性倒有些相似。 “初雩先生小时候读书?”我有些奇怪,他不是瞽目人么。 “自然是读书的,师太对他读书可是看得很紧。” “婆婆,师太叫你去一趟,你呀还不是光顾着说嘴。”窗外是静安银铃般的声音。 “这丫头,就知道——”静修没有说完,颇为不好意思地看了我一眼,“静安会带着你去洗漱,你早些歇息吧。” 遥遥的,传来守夜人的梆子声,三更了。 窗外淅淅沥沥下起了雨,被褥上有浆洗晾晒之后特有的阳光的味道,桌上静安特地放了一个小小的莲花铜香炉,若有若无的丝丝馨香带来阵阵睡意。 无依无靠,心安处便是家,这里,倒是一方心安之所。 第021章 故人 第二日醒来,辞别师太一行后,我忐忑地去了青螺坊,一是昨日直接落荒而逃,不知道宇文赞那个傻子是否还在,二是我想到郕王和种老相公对初雩先生的曲子赞叹有加,赵安安的舞倒是退了一射之地。赵安安肯定会把矛头指向我,说我的舞编得不行。 青螺坊里不见赵安安,倒是叶娘子见了我,眼角眉梢尽是夸张的关切:“昨天你怎么不说一声就走了?” “有点事,所以——” “不妨事,不妨事,只是啊,宇文大人可就心焦了。” “他心焦什么?”我皱了皱眉头,傻子都听出叶娘子是话里藏话,毕竟这是歌舞坊,最令人喜闻乐道的便是男女之事。虽然宇文赞是男的,我是女的,可我们之间可没那么多事儿。 “你别骗我了,你肯定老早便认识他,而且你俩关系不一般。” “我跟他是旧相识,多年没见面了。”我轻描淡写地答道,突然心底一阵抽搐,为什么躲着这位记事起就混在一处的故人,历经劫难的重逢难道不是一件昭之于众的喜事么。 这时,赵安安突然进入了翡翠堂,眼睛里尽是不屑,嘴角紧绷绷的,好像拉紧的弓弦,她很是不开心地往左边圈椅上一坐,抠着自己的金色指甲,嘟着嘴。 “怎么了,安安。”叶娘子过去,从后扶着赵安安的肩膀,娇俏地笑了。 “我就说这舞太过刚硬,动作也极为突兀。”她是在回答叶娘子,可是眼神却定在我的身上。 “这——”叶娘子故作为难,看着我。 这赵安安平时也懒,仗着自己有几分天赋与姿色以为可以轻松驾驭我编的舞,笑话,当然面子上不能顶撞,不然叶娘子也下不了台。 “你的舞姿不可谓不美丽动人,只是初雩先生的曲子更是出神入化了,毕竟是初雩先生啊!”边说边拿眼偷瞄叶娘子,果然叶娘子一脸的得意与骄傲。 “是啊,我的安安呀,初雩先生谱的曲,我听着可都要流泪的。”叶娘子不再理会安安,走到她的贵妃榻上重新坐定,伺候的丫头们忙将一碟蜜煎梅子递到她手中。 赵安安好似快要气得晕倒了,却又答不上话。我算是看明白了,这个青螺坊,叶娘子是第一位,初雩先生算是叶娘子心头的第一位。凡事不能忤逆初雩先生,更不能抢初雩先生的风头。 一上午便是跟着这赵安安斗智斗勇,虽然她是怨声不断,于我也就是花间蜜蜂,耳边嗡嗡不停却与我两不相扰。 我心中老是惦念着宇文赞,想见到他可是不知道怎么的,又害怕再见。我料定他会再来青螺坊,可上午过去却不见他的身影。 午后时间充裕,我在西桥雇了一匹马骑马去驿馆取一些衣物,最后的五十钱算是全部花出去了,若领取月例之前有大的花钱去处,大约就唯有典当头上的银钗了。这房费估计还得赊欠着,果然是无钱寸步难行,以前哪想得到如今的窘迫。 比起我以前驾驭的烈马,这马性子倒是极好,只是跑起来慢慢吞吞,有气无力。即使再慢,好歹比走路轻巧些。 翻身下马之时,驿站那个婆子竟然等着我了,远远见我,满脸堆笑:“兰官人回来了。” “我哪是什么官人,如今都喊我兰教习。” “啥教习,老身一心巴望着兰官人名利亨通。” “我今天便要离开这里,现在取些东西。还需要签字画押么?” “那也不必,我跟上面说一下就好了。” 穿过两个院落,可怜巴巴的西边平房第一间便是我的住处了,里面砖砌大通铺,干净倒是干净,家徒四壁,自然很好清扫。 我的东西不多,也就一个布包若干件衣物,最重要的介绍信我是随身携带的,一想起素未平生的陆大人,我万一混不下去可以找找,倒也给我不少内心的安定。至于军营带回的被褥和冬衣,早已是鹌鹑百结,准备托这老婆子烧掉倒也干净。 正在整理之时,门口洒落的光被一道黑影遮住了,整个屋子迅速暗了下去。 “终于等到你了。”有人朗声道。 逆着光进来,好似他本身发光一样,这样一个逼仄狭小的屋子,衣冠楚楚的宇文赞,或许容貌未变但内心已经千疮百孔的我,做梦一般。 “昨晚去了哪里,我等了你一夜。”宇文赞用手敲敲额头,“早晨听说你去了青螺坊,我想着还等你一天,晚上你若不来,我便去青螺坊寻你了。” 他笑着,熬夜的眼睛红红的,还是以前那种憨傻的模样,另外,啰嗦依旧。 “我去寻了另外一处住处,比这里要好些。你为何不直接去青螺坊?” “你不想在那里见到我。” “想什么呢,我以前最爱去舞坊。” “现在和以前不一样。”宇文赞说得很轻,我停止了收拾,原来他都懂的。 “我又不是歌女。” “这是自然,不然你也不会住这么个破地方。”宇文赞环顾四周,触目尽剥落的土墙胚,根本没什么可以看的,“叶娘子说你容貌尽毁,是怎么一回事?”波澜不惊的语气,似乎容貌是一件无足轻重的事情。 这个叶娘子估计把她知道的关于我的事情全部告诉给了宇文赞,可她到底知道我哪些事情呢,军营,驿馆,貌似我也没有透露太多给青螺坊的人。 “你的脸到底怎么了。”宇文赞上前一步,要摘下我脸上的面纱,一举一动间完全没有怜香惜玉的意思,好似准备看我笑话一般。 不行,我得捷足先登,掌握先机,吓他一下。 我忙退后数步,“你别过来,先说好,吓到你了,不是我的错。”说着,轻轻解下面巾,微笑着盈盈而立,面貌丑陋的。 以前我也经常在他面前做一些佯装晕倒的恶作剧,次次都把他吓到手足无措,汗珠如豆。 面纱飘然而落,寻常人若见了我这张脸,都不由自主地抖肩战栗,可宇文赞这家伙毫无所动,依旧步步走向我“你脸上戴的是什么,哪里来的?”他的手已经触碰到了我的脸。 我连忙往旁边一闪,从他抬起的手臂穿过跳到他的身后一尺之距,“你怎么回事,你有没有同情心?” “你为什么不摘下来。”他转身追问。 “要戴一年,我是去年夏天戴上的,大约快剥落了吧。”我一急讲出了实情。 “果然是有易容术的,木樨,你一直运气很好。”宇文赞笑了,阳光打在他脸上,皮肤上闪着洁白的光。 “哎哟,我说二位官人,去厅里坐坐吧,老婆子为你们熬制了冰糖绿豆羹。”驿馆婆子神出鬼没突然出现在小屋门口 “不必,之后兰官人不会来此了。”宇文赞瞟了我一眼,顺手拿起我小小的行李包,走出了这逼仄的小屋,说句实话,好似美玉落入泥潦,锦衣华服的他和这里极其不相称, “多谢您这么久的照顾了。”我向着这婆子道了个叨扰。 婆子倒有些受宠若惊:“可是高升了。”夸张的样子好似我册封为皇妃了。 “自然是高升,是不是,兰官人。”宇文赞调侃地看着我。 驿馆外,早有小厮接过宇文赞手中的包。 “你骑我的马。” 宇文赞的马自然是匹良驹,最后,我占了宇文赞的马,而宇文赞抢了他家小厮的马,那匹我租赁来的慢性子的小马被小厮一路骑着。 在驿馆婆子以及守卫艳羡的目光中我们策马而去,及至跟这宇文赞骑过一路,才发现貌似不是去青螺坊的路。 “去哪里?”我问。 “一个你必须去的地方。” “我还要去青螺坊。” “我已派人去帮你告假了。”这宇文赞,和我一样,从小长在瀛洲,基本没出过瀛洲,怎么短短三年不见,他倒像是东道主一般。 第022章 旧识 “你——你变了”我说。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何况是三年。”他一脸笑意融融。 跟着宇文赞七弯八拐到晕头转向,骑着慢马的小厮早就被我们甩到不知所踪。 到了一处街市,两边尽是钱庄珠宝古玩绸缎铺子,真真是触目珠玑罗绮,看来这儿便是顶顶有名,我自然无钱来光顾的元宝街了。 耳闻不如见面,街上行人遍裹绫罗,连路面都是是铜钱状的石砖,听说这里一项交易,动则千万银钱,真真是银钱如流水,骇人听闻,就算我是从瀛洲这个土财主、洋财主遍地的地方出来的,也还是叹服不已。 来到一处钱庄模样的铺子,店招制成铜钱式样,铺子宽敞,摆放着古玩架,还放着成箱成箱没来得及取出的珠链和锦缎一类的昂贵物品,三五个人打算盘记账搬货,忙得脚不沾地。 铺子的伙计似乎很是熟稔了宇文赞,帮着栓了马,唱了个喏。 “兰七公子呢?”宇文赞问。 “楼上读书。”伙计答道。 宇文赞这一路,眨眼的功夫都会看顾着我,深怕我丢了,此时他却独自咚咚咚上了楼,也不理会我,似乎有很急的事情一般。我站在楼梯口,倒有些犹豫要不要上去。 “哪个兰七公子?”我随口问了伙计。 “公子的名讳我也不敢——” “莫不是兰亭榉的七弟弟兰亭樟。” “啊,正是。”伙计不料我知道得这么多,抬头悄悄瞟了我一眼。 兰亭榉和我们家共一个太祖,兰亭榉是老大,接下来是五个姊妹,兰亭樟是个老来的嫡子,排行第七,都喊他兰七。 这个兰七,论年纪,和他哥哥兰亭榉相差半个甲子,听说他四十八岁的老娘怀了兰七,一时间成了瀛洲城的笑话。 既然是兰七,也没什么避讳了,我可是看着他被哥哥兰亭榉用棍棒打着长大的。 不上楼还好,楼上的一幕令我目瞪口呆。面街的屋子宇文赞正抓着一个男子的衣领,手上的拳头握得紧紧的,那男子听到动静,扭头看着我,面部虽然扭曲,但宽额凸眼塌鼻像极了他哥哥兰亭榉,还有几分我阿公的影子 “你们二位这是为了欢迎我么?”我走到两人面前,不慌不忙地说。 兰七虽然长我十岁,但是从来没有一丁点哥哥的影子,实心肠的宇文赞经常被他戏弄,两人打架倒是家常便饭。 只是,都是这么大的人了,看着着实滑稽。 “赞儿,咱们好好说话,你这样会吓到木樨的。”兰七低声求饶。 我禁不住噗嗤一笑,日头渐渐西斜,窗外依旧熙熙攘攘,倒衬出这么一个惬意的所在。 宇文赞扭头看了我一眼,手一松,使劲把兰七往墙上一攘。兰七丝毫不以为意,就像小时候一样的没心没肺,他稍整衣衫,盯着我看,好似不认识我一样。 “为什么戴着面——具?”兰七问。 我以为他说的是我脸上的面巾,也罢,骗不了宇文赞,骗骗兰七也好。轻轻解下,微笑着。然而—— “不是,我说的是你脸上的面具。”兰七摇摇头。 “这就是我的脸啊。”我摸着脸上的凹凸,手感很是真实。 “不对。”兰七伸手,意欲摘下我脸上的面罩。 我侧身一闪,似曾相识的场景,瀛洲的男人怎么都是一种德性呢。 “哎呀,你们怎么就没吓到呢?你们怎么就不相信我毁容了呢?这个面罩难道还有破绽?” “这面罩无可挑剔,不啻万金求。”宇文赞仔细看着我的脸。若是不戴这面罩,他这么肆无忌惮看着我,我早就拿拳头锤他了。可现在这张戴了面罩的“丑脸”被人盯着,我倒也不以为意。 “你平生将美作为头等大事,若真是毁容了,估计我俩此生都见不着你。”兰七戏谑地笑了,及至看到宇文赞仇恨的眼神,他才收住笑意,一本正经地看着我,“你想想瀛洲城王员外那二姑娘,被醉酒的丈夫毁了容,每日裹得严严实实,上街好似做贼一般,哪像你这般以此为乐?” 哦,看来我戏谑的态度出卖了我。 “你不是说木樨——算了,我再也不敢相信你了。”宇文赞还是愤愤难平的模样。 “若是我不这么说,你还会安心待在这里,你若是漂泊天涯,此时还能见到木樨?城都毁了,何必互相牵扯,活着的人是最重要的。”兰七一改戏谑,严肃起来像极了他当太守的哥哥。 我们三人都静默了。 城毁家散人亡,诸如此类的字眼是永远溃烂的伤疤,即使遍裹绷带,依旧不动声色地流脓腐烂,无可救药。 夕阳光爬满房间,每一处器物,包括我们三人身上好似长了一层绒绒的金色细毛,绝美。 “好了,今日我把各处的人都喊来,在金兰馆欢聚,为了木樨的归来。”笑意又无声地荡漾在兰七的眼眸之中。 “哦,我还得去王府一趟。木樨你哪儿都别去,留在此处吧。”宇文赞看着我说道。 我知道宇文赞的心思,拍了一下他的肩,好似多年未见的难兄难弟一般:“放心吧,陵州城我很熟悉,丢不了,我得去青螺——” “不行。”简单到粗暴的拒绝倒让我有些生气,我刚想发作,兰七说话了。 “行了,昨日是你见到赞儿哥哥的第一天,今日呢,是见到你兰七哥哥的第一天,在你将你经历的事告诉我们之前,你哪儿都别想去。”兰七从书案上递来一碟百花蜜糕,我刚想拒绝,兰七又顺势拿到自己面前,拈起一块自顾自咬了一口:“知道你不爱吃甜食。” 我笑了,他果然是荒诞不经的兰七,因为荒诞不经,我们这些弟弟妹妹从来都没有规规矩矩称呼他一声哥哥。 宇文赞也拿了一块,还不忘用拳头推了一下兰七,“你这人,怪不得老是被兰太守——。”还没说完,我们三个人都笑了,大约一起想到兰七被他哥哥追得满街跑的日子。 兰七去张罗宴饮了,宇文赞回了郕王府,着急的模样让我怀疑他是偷溜出来的。 房间外站着一个伙计,还有一个端茶伺候的丫头。屋中有一些古玩把件,花鸟图册。我既不爱古玩,也不喜读书, 百无聊赖地走到兰七的书案前,那书案上放着的竟然是《论语》、《春秋》、《大学》。想当初他的哥哥不止一次忧心忡忡地告诉阿公,自己的弟弟如何讨厌做学问,最怕别人说仕途经济。没想到,兰七竟然开始读这些经世致用的书了。 房间墙角放着一架古筝,虽然我不喜弹筝,但刚好无事可消遣,遂击柱拨弦,将满腹心事付瑶筝吧。 帝乡非吾土,归无计,独倚栏。揉碎香笺,打飞杜宇,莫叫空啼。 也不知道是哪年哪月听的这首曲子,词牌以及歌者俱忘记,单单也就记得这几句,倒也契合我此时此刻的心情。 琴声止,人思静,楼下却似乎有吵嚷,凝神听去,夹杂着兰七的声音,他们回来了。 我腾地一下从圆凳上跳起,扑向房门,倒把外间的丫头唬了一跳。顺着楼梯而下,欢声道“表哥,你——。”我想说的是,你回来得挺早,眼前的混乱硬生生地把我想说的话给憋进肚子。 门口的伙计被几名高大的男子揪着,兰七面对这一个着锦袍的男子。这男人侧对着我,深眸挺鼻,冷寂高傲。 兰七表哥和这男子站一块,好似幽谷剑兰旁摆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红烧蹄髈。这人,不是—— 第023章 倾杯 褪去夜色一般的战袍,他一身深蓝海水暗纹直缀,冠上镶着一块青玉隐隐发着幽光。面色还是白,带着阴影的白,虽然是一副冷面贵公子的模样,但离杀人不眨眼也还是相去甚远。 他从婺州回来了?战事结束了?鸠婆婆、小豆子呢? “黑夜叉”显然注意到了我,也必然认出了我,我不由地往兰七堂哥的身后躲了。 兰七生意人出身,接人待物自是从容有礼,让人如沐春风。 他不以为然地稍微扭头看了我一眼,目光又转移到来人的身上,作揖道:“我们店二楼一般不用作待客。刚刚楼上止我这个表妹,大约是枯坐无聊,胡乱抚琴,公子见笑了。” “是啊是啊,我说二楼不许上去,他们还打我。”仗着兰七撑腰,被人抓住领子的伙计大声嘟囔道。 “强词夺理。”抓着伙计衣领的男子冷冷地说道,“我们并没有要去二楼。” “这伙计初来乍到,哪懂什么迎客之道。不过我倒确实有将二楼改作茶室的打算,若是装设停当,一定请公子高卧品茗。” 不易觉察的一丝笑容转瞬即逝,只见他轻轻一摆手,旁边的男子立马松开了活计的衣领。 他阴郁的目光从兰七身上又转移到了我这边,不置一词转身而去,一干人随着他的离去,都迅速无声地走出了店门。 我始终低眉顺眼处于一种难为情的状态,不敢向门口张望。 “你这是怎么了?”兰七歪头盯着我的眼睛,“你好像怕他?” “啊,哪有。”我抬睫昂头平视这个稍微比我矮一点的兰七,“我兰木樨怕过谁。” “我说呢,虽然我们兰家落魄了,但你不至于这般没了气势。”兰七望向门外攘攘熙熙的行人车马,自言自语道:“这小子也就靠着祖上余荫封官进爵,无论幽谷抑或悬崖,兰草都可以抽穗吐芳,咱们走着瞧。” “你如何知道他是做官的。” “虎首金腰牌,应该是可以随意出入大内,官至三品或是侯爵级别才得以佩戴。”兰七背着手,有些叹服的模样,“年纪应该不如我大,要不是祖上积德,如何官至极品。” “或许是从兄长那里偷拿来招摇过市也未可知。”后面的伙计不服气地嘀咕了一句,不听还好,一听我噗地一声笑出声来,兰七脸色红涨,佯装生气怒瞪了伙计一眼。 “干活去,就你话多。”说着,他也不免尴尬地冲我一笑,胡乱忙去了。 他之前也经常偷拿兰亭榉的官服或是腰牌,去集市大张旗鼓地“体察民情”,至今还能想起兰七穿着不合身的官服在集市吃着“免费”的冰豆粉,却不知身后站着怒气冲冲的兰亭榉,那样的日子我总以为会一直延续下去,哪知转睫成灰,一触四散。 我发怔了半天,才跑向店门口,那“黑夜叉”一行人早已没入人流,无踪可寻。 摸不着头脑的人,他似乎还对着我笑了,细细想来,不是轻蔑的更不是欣赏的,到底是什么样的。 李福大人曾对他说我擅闯辕门是因为爱上了陵州的士兵,他该不会以为兰七是那个士兵吧,这不可能,兰七这把年纪。 哎,我到底怎么了,我干嘛担心他的想法,他跟我有什么关系,而且按照兰七的说法,他权势直通金銮殿,而我此刻身在无限尘埃中,我—— “你站在这里干什么?等我?”不知道何时宇文赞悄然站在我的面前,已然是掌灯时分,我脸一红,满腹心事地跟随兰七和宇文赞参加了今晚的欢宴。 ※ 迎接我归来的欢宴设在金兰馆,位于元宝大街后面的一处弄堂,离兰七的钱庄也就一里路。 金兰馆是瀛洲兰氏族人筹钱修建的一处会馆,大约也有三四十年的历史了。如今瀛洲城毁,它便成了劫后余生的兰氏族人的救命孤岛。 占地百亩,有大小房屋百间,此外引水堆山,种花植木,自有一派气象。比起本地的私家园林山庄,倒是不大,但紧邻元宝街的优势,使得其价值堪比城郊千亩山庄了。 时值初秋,天阔气朗,秋蛩长鸣,月华如水。馆中临水的院落中,兰氏族人亦有瀛洲异姓乡人热热闹闹地聚在一块,拖儿携女倒有七八桌,大家也不拘礼节,随意安插坐定。 我这一桌是宇文赞,兰七及其家眷,还有兰氏我阿公一辈的长者。大家刚开始欢声笑语,把盏推杯,后来渐渐谈及瀛洲城毁,这逃不开,躲不掉的话题。 在坐的瀛洲人,之所以能够捡回性命,完全都在于那时那刻俱不在瀛洲,也就是瀛洲从被围之日到城毁之日,没有一个城内人逃出,亦没有一个人能进入。 是啊,城毁前我是突发奇想决定跟着商人的队伍去一趟南诏,在南诏乐不思归的我突然听说瀛洲城没了,虽然众人再三劝阻,我执意归家,再怎么危险也是家啊。 一路北行,仆人们越来越少,钱呢更是水一般流逝,最后也就剩下孤家寡人的我,好在性命尚存。 宇文赞呢,早在我去南诏之前,便跟着兰七出了越国,学一些做生意的本事,也算躲过一劫。 在众人的关切中,我缓缓地详细地讲述了一年多的经历。亲历的时候倒没觉什么,看着众人渐渐惊愕的表情,内心的凄楚倒变得沾沾自喜起来,突然觉得数月不洗澡,吃糠咽菜,百日鬼行的日子换得众人这幅少见多怪的神情倒也值了。 不同于在青螺坊的遮遮掩掩,能少说决不多说,能不说决不少说。面对乡人,耳闻熟悉的乡音,触及真诚的面孔,我和盘托出,我本来便是一个心底不藏事的人,鸠婆婆、李福、小豆子、受伤的士兵更包括瀛洲城蓬莱山的小沙弥,那个想为我们打水却可能凶多吉少的男子。除了,除了“黑夜叉”,关于他的记忆我决定放在自己的心底。 “不愧是我兰家女儿,我大概明白为什么兰氏先人能将小小渔村经营成人间仙境的瀛洲了。”兰七站了起来,他似乎有些醉了,眼圈发红“为了巾帼不让须眉的兰儿,干尽酒中杯。”他一仰而尽,众人也纷纷举杯向我。 宇文赞坐在我的正对面,他没有站起,实际上他一直一杯一杯独自啜饮,当然也有凝神驻听,那便是我讲述经历的时候。 “我做了什么,你要这么夸我。”兰七坐下时,我小声问他。 “木樨,你就是很了不起。兰家女儿本该是娇客,可男人们的无用,让你受尽世间苦。”说着,兰七的眼睛里溢出泪水,鼻涕也顺带着出来了,他满不在乎的拿袖子抹着鼻子。 兰七嫂是个细皮嫩肉不多言语的妇人,看见兰七如此,默默地递上了一方手绢。 没个正形的兰七哭了,倒是破天荒的第一次。我心中微微一怔,“你自责什么,瀛洲兰氏富甲一方,怎么没用了。” “光有钱没用,没用。” “兰七,何必做儿女之态,虽然城毁了,不还有我们,有人就有一切。”一个兰氏子弟站起大声说道,眼圈亦红红的。 我也有些凄然,我想我错认了他们,他们脸上凝固的惊愕并不是一种听事不关己的奇闻异事时的猎奇,而是一种感同身受的体认,一种血肉相连的怜惜,或许还有别的,我感到心头一热,眼泪忍不住打转,在他们面前,我何必装作坚强,装坚强多累啊。 “木樨,你如今顶顶重要的事情,便是寻一门好亲事。”坐中兰氏长者说道,果然是长者,还和瀛洲城一样,见到我们这些及笄加冠的男孩女孩便要早早提及嫁娶之事。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咬着嘴唇。这时,对面的宇文赞突然抬头,眼眸好似月光下的深潭,闪着星星点点的光。 我低下头,轻轻坐下,阿公、爹、娘都默认宇文赞做我家的上门女婿,这件事大约没多少族人知道。 “青螺坊你不必去了,那个庵也不必住了,有我在,你依然是瀛洲城的兰木樨。”兰七表哥声音不大,倒是掷地有声。 “你们——”我又站起来,大约我站起来带着风,风惊四座。“我不需要帮助,我自己可以。此地有了你们,便是我心安之所。” 我也拿起一小杯酒,“各位随意,木樨先干为尽。”我也学着兰七一仰而尽,苦涩直抵天灵盖,好烈的酒,前一刻还气干云霄,下一刻狂咳不止,辣得眼泪都掉下来了。 “倒是颇有汝祖父遗风。那由我来挑一位兰家的姑爷,这不反对吧。”兰七的话又惹得几人的窃笑,无论长幼,一谈起男娶女嫁,都有说不尽的兴趣。 “哎呀,七哥,我们木樨都不好意思了。”兰七安静的妻轻轻笑道。 “赞儿,你怎么一言不发。”有些醉醺醺的兰七手指默不作声的宇文。宇文赞依旧不置一词,辍饮闷酒。 月上中天,天儿也凉了不少,座中有不少苍颜华发,垂髫稚子,不耐夜寒,众人也渐渐散去。走之前无不纷纷来同我告别,大部分还硬塞我珠钗、绸缎、香囊甚至是金元宝一类的礼物。 我知道落拓异国,大家的日子比不得从前,送我些许贵重的礼物也是希望我生活地更加好一些。 然而,我是谁,我可是瑞桐十里不及木樨一处的兰木樨,这些礼物被我一概婉拒。 “我说了我不需要帮助,改日我当了王妃,我会以最骄傲心情收下你们的诚意。”我站在水亭的高处,晚风轻拂发丝,迎风吹牛真是说不尽的畅意。 “不愧是我们兰家的女儿。”兰七在我身后说了一句。 “以前木樨就是这般皮。” “木樨看上去倒真是有王妃的风采,只是怎么一直戴着面纱。” “女子大了,总归是到了害羞的年纪。” “你们兰家人,无论男女,都是这般轻狂” “哼,这哪叫轻狂,这叫志气,兰氏祖传的。” 族人在议论中各自散去。 虽然兰七执意让我歇息在金兰馆,可我更执意要回榕树庵。 谁也拗不过我,最后半醉的兰七骑一匹马,我骑着另一匹马,宇文赞变成了我的马前卒,帮我牵马,没有小厮跟随,我们三人走在空荡的街上,沉默了一晚上的宇文赞在这月沉如水的夜色中突然爆发了。 第024章 酒醉 “我不打算娶陆通判的女儿了。”宇文赞的声音不大,但在这寂静的街道显得特别清晰。 陆通判,莫不是早已经被我揉得皱巴巴的那封信上的通判大人,“陆道寻?” “你如何识得?”宇文赞扭头惊讶地看着我,随后又怒扫另一匹马上醉醺醺的兰七,“你都告诉木樨了?” “你到底是不是男人。既然都已经下过聘礼,若悔婚,让人家未出阁的小姐怎么办?”兰七有些怒气,又有些酒气,我倒是听懂二三分,宇文赞已经有婚配了,这小子,速度到底是快的。 “这都怪你,说木樨已经——已经——”欲言又止的宇文赞攥紧拳头,好似拳头里面捏着兰七表哥一般,“我也是灰心丧气,胡乱答应,了此余生罢了。” “兰七,你说我已经什么了。”我佯装生气,可转念一想,不是兰七太滑头,而是宇文赞太愚蠢“但是,你从小到大被他骗,怎么还是一次又一次听信他的谎言。”我一脸哀其不幸,怒其太蠢地看着宇文赞。 “我的木樨,你是不知道,赞儿打听到瀛洲屠城之前你早就去了南诏,发了疯要去寻你,这兵荒马乱的时节,可不能没回来一个,又弄丢一个,我就骗他说你没了,我也是一片苦心。比不得我们兰家还有些许残枝剩叶的,宇文家也就赞儿这根独苗苗了。”兰七说着竟然用袖子擦拭眼角。 宇文赞没有说话,继续牵马向前,垂头丧气和我身下这匹无精打采的马一样。 “陆通判的女儿配你绰绰有余,我看你高兴还来不及。木樨你就不必担心了,以我这堂哥的挑剔眼光,一般的才貌双全根本入不了我的眼。” 兰七的话又将我逗笑了,却把宇文赞激怒了,他明显是克制着胸中燃烧的怒火,一字一字,句句匝地说道:“我和木樨早有婚约,你屡次三番提到为木樨挑夫婿,到底何意?”说到此,宇文赞驻足,朝着前方,突然又回头盯着兰七,眼锋如刀。 “你们的婚约未有兰氏族人的见证,三书六礼一样都没准备,如何做得了数。”兰七一脸不屑。 “你说什么?”兰七的狂妄之语彻底激怒了宇文赞,他大步向前,从马上一把扯下兰七,举拳就往兰七脸上砸去,那拳头砸到肉上沉闷的响声唬得我赶紧下马,自然不敢去拦拳头,一着急索性从后面拦腰抱住了宇文赞。 衣上有淡淡的香味入鼻,织物覆盖的皮肉结实有力,昭示着成熟男子日益增长的力量。曾几何时,因为丢了一匹马,我和宇文赞共骑一匹马月下回家,马蹄轻轻,月光淡淡,我经常就这样靠在他的背上流着口水睡去,对我来说,不同于诡计多端的兰七,宇文赞是更靠谱更愿意照顾我的大哥哥。 宇文赞大约没想到我会从后面抱住他,一瞬间减缓了手上的动作,兰七也趁机从拳头下滚了出来。“我知道你难过,我也难过,活着的瀛洲人谁不难过,谁就不是娘养的。”兰七用手捂着脸,语气显得可怜又伤悲。 宇文赞回头奇怪地看了我一眼,这一眼看得我心生慌张。和小时候的感觉不一样了。他不是少年宇文赞,更像是——是一个男人了。 怪不得鸠婆婆处处讨厌我,我似乎还是把自己当成孩子,却不知道不久木樨花开的时节我就十七了,十七岁的时候阿公都独自挑起家中大梁了,十七岁的时候阿娘嫁给了阿爹。 “赞儿,谁让你不早点三书六礼把木樨娶了呢。也不怪你,谁知道我们还有流落他国,无家可归的一天。”兰七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从腰间解下一小罐酒,仰头往口中倒。 “你竟然还有酒。”宇文赞要去夺酒罐。 “你嫂子不是不让我喝酒了么,我躲着喝。”在被宇文赞抢下之前,兰七又贪婪地喝上好几口。 他二人看来也是无心送我了,并肩坐在街边的石阶上,你一口我一口,说些我听不懂的酒醉诳语。 我也只好坐在石阶上,离宇文赞大约五尺的距离,静静地看着他们渐臻狂境,谁都在疗伤,有的人独自噬舔伤口,有的人抱团取暖。死者安静地长逝,生者在世间何曾好过。 “那你就做我的妾。”突然,宇文赞拿着酒罐的手指向了我,眼睛浸染了酒气,一片绛色的朦胧。 我不置可否,微笑着不再看他,这家伙果然醉得不轻。 “你回答我,木樨,你回答我。”宇文赞见我不搭理,索性用手撑地,意欲站起抓我的手。 没有抓到我,他已经身陷“囹圄”,一旁的兰七从后面掰过宇文赞的脖子吼道“你说什么?你小子再说一遍。” “那木樨就做我的妾,她,必须是我宇文家的——。”最后的字被兰七扼杀在厚厚的手掌中。 “我让你小子乱说,我让你小子乱说。”兰七跨坐在宇文赞腹部,左右开弓,拳头打在脸上发出沉寂又惊心动魄的闷响,打人者以及被打者都默不作声,心照不宣,似乎这是一种享受,带着宣泄的快感。 “我们兰家的女儿给你做妾,除非我死了。”兰七咬牙切齿一边挥拳一边骂。我在一旁如何拉得住这两个发酒疯的人。打人也是力气活,没过多久,兰七体力不支,一屁股坐在地上呼呼喘气。宇文赞从地上爬起,嘴角似乎有血迹。 “你还真的下狠手?”我忙解下手绢,递给了宇文赞,他并没有接过,用袖子抹掉了嘴角的血痕。男人的衣袖大约相当于女人的手绢吧。 “别担心,木樨,我下手自有轻重。”兰七轻轻地说。 这时,街的深处窜出三五骑马的巡夜士卒,马镫锃锃发亮,对着我们三个呵斥道:“御道一带不许逗留,否则枷刑伺候。” “你这小毛子说什么呢,你爷爷我都不认识。”兰七果然是醉了,做生意的他,无论贩夫走卒抑或皇亲国戚一视同仁地笑脸相迎,从来不会说这样不着边际的蠢话。“本老爷是兰太守的七弟,这是宇文家的五公子,还有这——这——”他指着我,舌头打搅,就是说不出来,我看着都着急。 “兰大小姐。”他终于说出来了。 “醉鬼。”这群人自然听不懂什么兰太守,五公子。这些瀛洲人耳熟能详的字眼,换不来他们的尊重,倒是惹得一阵耻笑,这是陵州,而非瀛洲。 “宇文大人,你也在?”为首的士兵大约认出了独立暗处,一语不发的宇文赞,其他几人也慌忙下马。 “送友人回家,诸位请自便吧。”宇文赞换得另一幅严肃认真的面孔说道,我隐隐感觉他在努力控制自己的醉态。 “需要小的们帮忙么?” “不必了。” “是是,宇文大人,更深露重,您保重。”士卒们诚惶诚恐迅速撤离。我知道现在这两人闹到天上,都没人来管了。 “这儿是陵州城。”兰七望着远去的马匹,无可奈何似乎已经认命地说道,一下子瘫坐地上。 ※ 回到榕树庵已经月上中天,心中十分过意不去,然而却又无可奈何,不安的我学一学那个贾岛的僧敲月下门吧。 然而门没有上闩,一推即开,给我留了门,我侧身从门缝进入,不远处榕树下站着雕塑一般的宇文赞还有不住乱晃的兰七,我冲着他俩招招手,示意一切安好。 关好门,院内漆黑,唯有月光沉沉,我蹑手蹑脚进入我的卧房,却听得一声轻咳,回头,不知何时师太已经站在了我的身后,手提一盏琉璃夜明灯,衣裾轻动,晚风轻轻送来淡淡的沉香味,沁人心脾。 “师太,我回来晚了,我遇到自己的族人还有堂哥。虽然我身在青螺坊,但并不是那等没轻没重的人。”我自己都不清楚为什么解释这么多,我一向不惧人言,怎么倒向这位素昧平生的尼姑说一堆废话,我也醉了? “我只是有些担心,所以一直不曾去睡。”语气淡淡的,却让人感到和煦“既然是亲人重逢,真是替你感到高兴。” “嗯,我堂哥送我回来的。师太,打搅您休息了。”我有些歉然。 “我作息不定,很多时候熬夜念经打坐也不觉累。”说话的时候,窗户里传来静修老尼响亮的呼噜声,一声接一声,声声不息。 我和师太心有灵犀般地相视一笑。 “去吧,早些歇息。”好温柔,比阿娘还要温柔的语调,是疾风骤雨般的鸠老太婆的另一个极端。 若是男人,若是有品位的男人,一定能够识别这样的女子是发自内心的温婉与善良。这样的女子长伴青灯古佛,无人问津。叶娘子、赵安安那般的,却是前呼后拥,一呼百诺。奇怪的世道,大约有品位的男子也是凡尘中的珍品吧。 这一夜,我五味杂陈,却又异常安定地睡去。第二天醒来,我明显感觉到一切都变了。 第025章 箜篌 一大早,就听静安在我窗户外嚷嚷,说是门外有漂亮的马车。于是,在静安炽热,在静修老尼疑惑的眼神中,我不得不走向漂亮马车旁边的宇文赞。 他昂立风中,与身边的骏马相得益彰,说不尽的少年得意。 只是—— 只是左眼圈一块淤青煞了这青春风景。 “你这又是演的哪出戏?”我看着不远处的青幔马车,虽然小巧但透着不动声色的精致,那车轱辘上还雕刻着百蝶穿花的图案。 “从今日开始,我便护送你去青螺坊。” “我一个穷教习,可负担不起这车钱。” “包在我身上。”宇文赞笑了,左眼上的淤青很是碍眼,兰七果然是很知道轻重的。 我上前一步,想看看他眼睛是否有伤到,这兰七也是糊涂,知道宇文家就这根苗苗了,还出手如此重,哪像做哥哥的样子。 淤青乌中泛紫,紫中带红,看着有些瘆人,我不禁拿手略略遮着嘴,大约表情有些夸张,使得宇文赞将脸侧向一边,不让我再去细观他的眼睛,“你干嘛?” “可还疼,有没有冷敷一下?” “昨日回到下处倒头便睡了,今晨早起备车来这里,哪里来得及冷敷。这小伤值得什么,我身上还有更大的伤疤。”那骄傲的样子好似要马上为我展示一般。 “衣服遮着倒也没什么,若是毁容,让陆家的小姐怎么办?” 宇文赞没有说话,倒好像我提起一个不该提起的人,我也自讨没趣默默上了青幔马车。首先声明,我真不是故意提起陆小姐,让宇文赞难堪。主要是总觉得陆小姐给我一种很熟悉的感觉。这大约是因为那封给陆道寻大人的信我一直随身携带,当作自己在陵州城的最后一个依托,哪知道这个依托成了宇文赞的老丈人,多少有些被倾占的感觉。 想起昨晚他还说要娶我为妾,一直以为他傻,看来他的算盘打得贼精。既能娶陵州的官宦小姐,扎下脚跟,顺便娶一个知根知底的童年伙伴,不忘初始,乐得齐人之福。 想到此,松软的锦缎坐垫好似冒出千万根芒刺,令我坐卧难安。他既然已经默认陆家的婚事,自然也算半个有家室的人了,如今接送我去青螺坊,算怎么回事呢?这不会是一厢情愿把我当成未过门的小妾吧。 哼!这小子,该打该打。以前我坐享富贵,性格张狂,如今我身无分文,可内心的张狂并未减得半分。“就算嫁给皇帝,我再怎么也是——皇后呀!”我自言自语,说完一激灵,总感觉鸠婆婆嘴角含笑像是看傻子一样看着我。还好,还好,鸠婆婆估计还在婺州煮汤煎药呢,要不然她听到了还不知道如何讥讽我呢。 说到鸠婆婆,前几日那位“黑夜叉”回来了,不知道—— 在下车的时候,我向宇文赞打听有没有军队从婺州方向回来,被告知倒是有些人马回来,只是不多。 “问这个干什么?”他拧紧眉头,果然像极了为人夫的模样。 我懒得回答,本姑娘还不是你宇文家的小妾呢,高昂着头甩给他一个背影,一头扎进青螺坊。而青螺坊的天地,也变得明显不同。 首先是所有人,包括端茶递水的小厮丫鬟还有不起眼的丫头都对我热情了许多,其次我的月例还涨了一些,而且不再一季一结,而是一月一结。叶娘子的热情劲儿从前日夜里便持续不减,赵安安那眼睛也稍微从头顶移到了该去的位置。 这一切就是因为——宇文大人?! “哎,兰儿,刚刚可是宇文大人送你来的?”叶娘子语带夸张,这宇文赞,来这陵州城,左不过两三年,没这般遍及市井的影响力吧? “兰儿啊,你这下可是扬眉吐气了,和郕王都能搭上关系。若是飞黄腾达,可不许忘了我。”叶娘子故意努着嘴,佯装不开心,一副娇嗔的模样。 哦,宇文赞的厉害也是借着郕王的东风。只是,我离飞黄腾达怕是有不少的距离。我心中不屑地笑了,但不得不承认,日子倒是轻松多了,赵安安竟然也乖乖练舞,绝少顶嘴起争执。 本来以为郕王大宴,遍请内外宾客,最后说是萧老将军认为太过奢侈而且机要在身,无心歌舞,于是郕王府的大操大办变成了私人宅邸的三五人对酌而已,当然也请了安安去跳白马行,只是跳得再好,也就三五人看而已,和赵安安心中的万人空巷、接踵摩肩可以说是云泥之别。 众乐师包括我皆有赏赐,我因为没去,由叶娘子带回。一支汉白玉长萧,系着七色穗子,其他乐师或是卷轴或是茶具或是锦佩不一而足。 “我这还不如兰教习的。”安安手持一柄秋香色花梨朱弦琵琶,一脸不悦。 她大约是按照质地来品评这礼物,可对于我来说,玉箫不如竹木乐器,这玉箫贵重不实用,还系着彩色丝绦,我向来讨厌炫彩的色调,不如——不如当掉,去买我心仪已久的箜篌好了。 当我从青螺坊回到榕树庵时,榕树庵我的房间也变了样,准确地说多了好些动使器物。青铜瑞兽香炉、银烛台、锦缎被盖、不一而足,竟还有一个红底描金带锁的大箱子,打开一看满满一箱子的衣服、首饰之类。 “这,连箱子都给我准备了。”我一脸无奈看着门口的静安,我自然知道这位“田螺姑娘”是谁。 “来的是一位好看的姐姐,说是你的堂嫂。她怕你吃苦,还说若是缺什么,一定要告知她。另外还提前结了半年的房费。”静安杂七杂八说道,虽然就她一人说话,却感觉有七八人在我耳边说一般。 哎,他们,我的自食其力,我的白手起家呢。 “他们最放心不下庵里的饭菜,说是吃得太素,人就没魂了。”静安的话逗笑了我,这一听便是兰七哥的意思。 “你的堂哥堂嫂可真关心你。”静安羡慕的摸着青铜香炉上的兽环,大约觉得有些失仪,手顿时停住,歉然地笑了。 “师太怎么说?”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很关心师太的看法。 “师太?师太在廊下浇水。”静安被我问得莫名其妙,问西答东。 静安走后,我看着这相比之前,变得华丽花俏的屋子,有些不安地在床前坐定。而晚饭时分师太也告诉我堂嫂来此等琐事。 “你堂嫂说你一个人住外面是你自己的意思,但他们也帮着放了些器物,一则女孩子的闺房不可太素,二则也是怕你吃苦。” “我连酸枣子门的驿馆还住了半年呢,”我又有吹牛的冲动了,却见师太的笑意盈盈,亮亮的眸子透着真诚与暖意,不知道怎么的,我话锋一转,像极了一位淑女,轻轻说道:“这里向来清净,希望我不要打搅了才好。” “清净归清净,我也喜欢你们年轻女孩的活泼。”师太笑了,牙根细细,牙齿洁白,两个梨涡粲然漾出。 接下来的几日,大约是前一日晚上吹了风有些着凉,我明显惫懒了,另外入秋了,气候干燥,脸上隐隐觉得痒,挠一把,隔着面罩真是隔靴搔痒,无济于事,心情也焦躁起来,直接将一月三日的休息日一股脑支完。 第一件事便是拿着汉白玉玉箫换了一面上好的箜篌,琴柱是红木镂刻灵鸾衔瑞草的模样,二十五根弦是顶级蚕丝制成,呈现着光洁的色泽,让人禁不住用手触摸。将箜篌搬回,立于床头,闲来无事,沐浴焚香垂长发跪坐轻拂,玲珑婉转的音调好似潺潺石上泉,汩汩涧底波,让整个人顿觉涤去尘垢,感到发自内心的轻松愉悦。也就是拨弄箜篌之时,那个张牙舞爪,不拘到粗糙的女孩愈行愈远,感觉眼下的明媚静雅才是最真实的自己。 “好美,你的箜篌弹得真好。”静安悄悄走进我的房屋。 “哪里,只是胡乱拨弄而已。”想想三日的悠闲转眼过去,明日又该去青螺坊了。 “你有空一定教教我好么。” “择日不如撞日,今天教你便是。” “可我,还要去安仁院施粥呢。” 第026章 施粥 “城外的那个?” “是的,最近来了好多饥民,师太熬了些米粥,还蒸了点炊饼,让我带过去。” 我想起瀛洲城普济寺的僧尼施粥,被里三层外三层的饥民团团围住,好似石投大海,转眼间五大锅粥瓜分殆尽。 “那点粥够什么?”我那时去得稍微晚一点,锅里连点汤汤水水都不曾剩下。 “自然不够的,略尽绵薄之力,”静安以为我是嫌庵里带的粥少,继续道,“师太说修行之人一方面要静守佛祖,另一方面也要常做善事。” “师太说得太对了,说不如做,真正的修行便是身体力行。”说起做善事,瀛洲城的兰家大小姐可是经常“偷拿”自家的东西去救济穷人的。 “那你也和我一起去,往常都是我一个人去,好生无聊。”静安一把抓着我,眼神亮晶晶的。 好,你以后都带上我。”想到可以去城外,我也抓着她的手,乐得蹦起来。 这几日宇文赞派人捎话说是忙着陪郕王四处围猎,不亦乐乎。哼哼,果然是农夫心如煮,公子王孙把扇摇,我等小民还在为了身上衣、口中食四处奔波,他们倒去打猎了。怪不得都要往权贵身边凑,想当年——算了,不想当年,顾好眼前吧。 和静安将两桶粥外加四篮子炊饼放到租赁来的牛车上,我俩也顺势在粥桶旁坐定,赶车人吆喝一声,牛车向着安仁院晃悠悠,慢吞吞进发。 一路经过吵扰的市集,出了城便渐渐清幽。安仁院在城外大约十里外的一处土地庙旁,规模中等,四五十间房屋,住着陵州城的孤寡贫病之人,本来是绰绰有余,近来这四五十间房竟然不够用了,原因是还有好多流离失所的异国人也逃难于此。 越国就不说了,早已瓜分殆尽,灰飞烟灭,剩下的十几个国家,除了唐、楚、蜀、晋国力强盛,百姓承平,其他大都也是经年纷战,朝不保夕,致使背井离乡的人越来越多。 安仁院外,一个身材结实,体格健壮的男人,穿着黑红两色的武弁服,派人帮我们搬下粥桶。 “今晨又收容了些饥民,你们来得正是时候。”这男人显然对静安很是熟悉。 “粥里还加了秋梨和脆枣,润燥补气。”静安说道。 “你们费心了。”说着,也迅速扫了我一眼,别说虽然一身武夫打扮,倒也彬彬有礼,“不能陪你们了,安仁院今日还来了一些贵人。” 他转身而去,引得静安四处张望。 “贵人,什么贵人。” “大约是皇帝之类的。”以前的越国皇帝逢年过节不就会去什么恤孤坊、养老院,还到过大牢,赦免了一批罪犯。 “皇帝之类的?”静安奇怪地看着我。 “怎么了,我说得有错么?” “没——没错,只是,我怎么感觉你说皇帝,好像谈到隔壁邻居一样随意。”静安讲出了内心的疑惑。 她说得有趣,我不觉一笑,越国皇帝经常巡幸瀛洲,来瀛洲必下榻我们家的山庄,可不像隔壁邻居一样么。 安仁院果然有一个极大的院子,上首是办公之地,两边的房屋鳞次栉比,谈不上精雕细琢,只能说是见缝插针,最大程度地用好有限的空间,因此显得密密匝匝,再加上各色人流,哭爹喊娘,吆五喝六的,颇有些混乱。 以为我会和静安站在粥桶后,来一个饥民,便舀一碗粥,给一个炊饼。哪知道根本没有我们什么事,自有安仁院的人帮着盛粥,一一递往人群。 “先要给那些刚来的,人多粥少,也没什么办法。”静安告诉我。 “那我们干什么呢?”我一摊手,感觉是英雄没了用武之地。 “说说话,解解闷啊。”静安是尼姑,在饥民中间好似下凡的菩萨,深受推崇,走到哪里,得到的都是“大师”、“长老”、“师傅”之类和她的年纪极不相称的尊称。 而我呢,一身白衣,无所事事,如同鬼魅。正当我置身人群,手足无措之时。 不远处一人夸张地疯叫着,张牙舞爪地向着我的方向跑来,他速度极快,表情也是极度狰狞,拥挤的人群竟然在“寸土寸金”的安仁院内硬是给他腾出一条“御道”,可见其能量的巨大。 面对突如其来的“狂人”,我显然没有判断好形势,我以为他见到我会停下来,然而他离我越来越近,速度反而是只增不减,简直如入无人之境,好似当我是虚无,要横穿过我一般。 我估摸着不被撞残,也要撞晕了,这哪是人,简直是脱了缰的野牛啊。经历了这么多,鲜血淋淋的战场都去过了,没想到香消于此。 “啊——”我本能地大叫一声,很没有风度地抱头原地蹲下。以前阿公问我要不要去请个师傅学个剑术拳艺啥的,当时的我瞥着身后一堆家丁,心想我不去招惹别人就不错了。如今,想哭都哭不出来。若是练个拳,舞个剑,扛着我那箜篌,我也是登山临水、快意恩仇、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女侠啊。 既然手无缚鸡之力,遇到这个“疯子”,唯有坐以待毙。 等着山洪海啸将我吞没,却没想到一点动静都没有。抬头,一个高大的身影挡在了我的面前。 只见他一手将我拦在身后,一手持剑指着那发狂男子的颈项。男子那股子狂劲显然敌不过利刃的寒光,瞬间蔫了,瘫软在后面一对老夫妇身上。 黑夜叉将军!!! 剑下的老夫妇早就吓得筛糠一般。 “为何在此地喧哗?可有什么委屈?”声音微沉,大约是因为我蹲着的缘故,只觉他的身形极长。 “大人,我们从南边一路逃来,蚊蝇群舞,虫媒猖獗,我儿一时中了瘴疠之毒,没有及时延医,耽误了病情。”估计是男子的老父亲,虽然身上鹌鹑百结,倒颇有些不俗的气质。 “他今日照镜子,发现自己容貌尽毁,受不了打击,一时失了常。我可怜的儿啊。”一旁的老妇掩面大哭。 此刻,发狂的男子早就像块无骨肉,瘫在地上。这小子,再怎么落魄,还有良父慈母相伴,比起我的茕茕孑立,不知道好了多少倍。 黑夜叉没有说话,只是回头看了我一眼,黑眸明显在我脸上停留了不长的时间。 第027章 寻觅 我一脸怎么了的表情,他这才回了神问我可有伤到。 老夫妻俩连连对我道歉,我仔细斟酌了一下措辞,站在黑夜叉身后轻声安慰青年道:“男子汉大丈夫,容貌毁了算不得什么,我这张脸不也毁了,不也照样过日子。”准备摘下面纱,向男子及家人得意展示自己如何的脸毁志更坚。 然而,我的面纱竟然不在脸上,那我这张丑脸在众目睽睽下到底暴露了多久? 怪不得“黑夜叉”注视我良久,大约也是吓到了。 瘫坐地上的发狂男子有气无力地缓缓抬头望向我,脸上全是黑色干焦的疤痕,黑疤覆盖下的五官倒也能看出曾经的俊俏。 我的心不禁颤抖一下,有些后悔自己的重话。男子爱美有什么错,古时候齐国大夫邹忌一起床就问妻子自己俊不俊,美不美呢。若是我也真的变成这样,估计比他更癫狂吧。 不知道什么缘故,他脸上的表情变得复杂起来,好像是哭了又好像是笑了,猛地用手抱住脑袋连滚带爬往安仁院的大门外跑去。 “哎,姑娘,你的脸哪有毁,你怎能故意刺激他,他还是个孩子呢。”老妇一跺脚,将一面镜子塞我怀里,和老头一起去追儿子了。 “我——我——”这面极普通的镜子倒映出遇到鸠婆婆之前的我,大约是一年不见光的缘故,皮肤是一种接近透明的白。 此时,我无意对镜自赏,回头四顾,鸠婆婆的面罩去哪儿了? 不知道哪里蹦出了静安,一点都不安静地跳到我面前,见我的时候上一刻天真无邪的表情立马变凸眼狮子模样。 “师太说你容貌毁了,让我不要提及,可是——你分明就是仙女。”静安嘟着嘴,皱着鼻“你骗了我们?” 来不及解释,将镜子抱在胸前,眼神发直地看着黑夜叉,其实我不是看他,而是有些懵。黑夜叉大约想说什么,却不料杀出郕王,后面跟着宇文赞等侍卫幕僚。 这宇文赞不是去打猎了么,怎么也跑到安仁院了。 郕王与黑夜叉,一个穿紫,一个着绛,气度超凡,纤尘不染,好像接天湖面上的两只紫红菡萏,只不过颜色深了一些。紫衣服的是郕王殿下,虽然从来没有近距离瞻仰过他的脸,但也能辨清大概轮廓。 “这就是你的小同乡?”郕王道。 此时他站于我的面前,他大约长我十多岁,有着显而易见的成熟,看人的眼神,虽然笑意融融,却总是不自觉地带着冷静的探究,好似他眼前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本皇皇巨著。 这样的眼神,让我感觉到害怕,感觉自己暴露在阳光下一般,无处遁藏。 “是的。郕王殿下,这是我的同乡兰木樨。”宇文赞好像是被山蜂突然蛰了一下,迅速反应过来,对着郕王毕恭毕敬道。 “木樨,这位是郕王殿下,这位是萧将军。”宇文赞也向我郑重其事介绍。 等等,萧将军,萧老将军就是他。 大约是绝地反生,丢失已久的自尊与信心突然回到了我的身上。 什么蚂蚁,我分明不是蚂蚁,我们兰氏是瀛洲望族,声名贯越国,兰氏子孙善于经商理财,足迹遍布九州,虽然国灭城毁家没了,可七筋八脉中依旧涌流着兰氏先人不骄不馁、吃苦耐劳的血液。有人就有辉煌,如今我们只是暂时落难的贵族,在这唐国名门贵族面前,一点都不需要自甘卑下。 “见过郕王殿下、多谢萧将军出手相救。”我落落大方地施了一礼,楚楚而立,微笑着,当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岁月静好的模样。 “兰木樨,空谷生幽兰,风度木樨香,好名字,倒是占尽天时地利。”郕王笑道。 原来我的名字也可以联成一句诗,这郕王大约和张口就能背诗的初雩先生很聊得来。 我看在场的人中,也就萧将军嘴角含笑,宇文赞一脸呆,静安一脸木,后面的侍卫脸皮绷得紧紧。 大约,大家不知道这是个笑话,我听着也一点也不觉好笑,但既然萧将军笑了,证明这文绉绉的话里有可笑的成分。 为了不让这位郕王殿下感到尴尬,我也不失仪态地抿唇轻笑,天知道我笑什么,纯粹捧场而已。其实我的内心和那些侍卫的面孔一般——丝毫不为所动。 “你为何来此?”萧将军问我。 “熬粥送给饥民啊。”静安在旁边抢白道,她似乎想引起萧将军的注意力。 如果我告诉他这位白面公子的另外一个绰号是黑夜叉,不知道静安该怎么想。 接着,郕王和萧将军二人在安仁院绕了一圈,每间房屋,无论宽敞逼仄都进去扫了一眼。 一旁安仁院管事的还汇报了些“本有孤寡110人,这一月又收纳了流离失所的饥民232人。”诸如此类,郕王萧将军看得认真,听得仔细,我跟随身后看得更认真,每间房屋,我不止扫一眼,更是踏足寻觅,惹得郕王不断拿眼奇怪地瞧着我。 哎,他哪知道我的心事。 “陛下准备如何安置这些饥民。”你别说,这萧将军褪去战袍,在郕王面前,倒是难得的温文儒雅,文质彬彬,这哪是萧将军,应该是萧公子呀,在军营里那持剑挽弓的“黑夜叉”是他本人么? “朝廷意见不统一,陛下那里迟迟没消息。无论如何,人对于国家来说很是宝贵。何必学小户人家一般成见。” “攻城略地,拓展疆土,只望别辜负了将士们的一番心血。” 说实在的,这两人的话,我都似懂非懂,看着一旁百无聊赖的宇文赞,我只心心念念那张价值非凡的面罩。 “还有一处流民聚集点,大约都是一帮腌臜泼才,大有滋事寻衅之嫌。”这是萧将军的声音。 “哦——”郕王似乎很感兴趣。 “派人了解过,在南门外三十里下处。”萧将军抬头看着郕王,眼带寻问的笑意,我看更像是挑衅的笑意,意思是怎么样,敢不敢去。 “去,为什么不去。”中年如郕王,竟然还带着少年般的神采。 “那——”萧将军欲言又止回身看我又看看郕王,我一半的哈欠尚在口中,张着嘴看着他们,好像年画上张嘴吐泡泡的鲤鱼。 “赞儿,你送兰姑娘回家吧。”郕王道。 第028章 美人 恭送二人离开安仁院后,我问身边的宇文赞:“为何喊你赞儿?”记忆中,瀛洲的亲友才会宠溺地喊赞儿。 “郕王殿下长我十几岁,兄长一般。”宇文赞道。 “兄长?你在郕王府干啥。账房先生?”想想三年前,离开瀛洲的时候,宇文赞也就算盘打得出神入化。 “算是谋士兼侍卫吧。” 谋士?侍卫? 印象中的谋士应该像瀛洲讲古先生口中的诸葛亮,羽扇纶巾,风度翩翩,那侍卫自然也是刘备身边一身是胆,义薄云天,玉面郎将赵子龙啊。 我重新审视宇文赞,眼神淳朴带着一丝耿介,或许郕王看中的并不是他的智慧和武艺,而是那难得的赤子之心吧。 果然是士别三日,刮目相看。 为了找回面罩,宇文赞带着我和静安各处寻了一番,一无所获,我还向安仁院的管事提及了春卷皮一样的面罩,希望他能帮着留意。 “人皮。”他咋呼的声音引得无数好奇的目光。 “春卷皮,春卷皮。”我压低声音,一脸无奈。 “估计找不到,大家都饿着呢,看见春卷皮还不吃得干干净净。”管事的一本正经道。 我不免叹了一口气,看着天色不早,静修还要赶着回庵里,宇文赞送我俩回去之后还要赶着去郕王那里,好吧,伴我一年的面罩,后会有期了,面罩里的小虫虫,后会有期了。 面罩丢了,无处隐遁,真实的面容面对本就真实的世界。接下来面对的事情一桩接着一桩,不胜烦恼。 第一便是面对庵中的三人。 静修老尼见我和静安推门而入,一时间没有认出我,及至认出我,吓得失手打掉了手中浇花的葫芦瓢,回身往禅房跑“天仙来了!师太,天仙来了!” 师太闻声,推门立于阶上,端详良久:“可不是天仙,还是一位西域天仙,也难怪静修失仪。”这一席话倒把我们逗乐了。 师太倒是没有问我为什么变成这副模样,只有静修一直问起春卷皮一样的面罩,我只回答说是一位世外高人送我的,“扮丑”之后确实少了很多是非,更没有男人愿意打我主意了。 “是啊,世道纷扰,女子不易。”师太感叹了一句,将手轻轻覆盖在我的手背上,好似安慰一般。 “好姑娘,真是聪明的好姑娘。”静修老尼一直重复着这句话。 只有静安一脸的失望:“还以为是什么变美的稀奇技艺,没想到是变丑的。” “静安,美是一时,随风凋谢,内心的安宁才是享用一世的珍藏。”师太静静地说道。 和静安的愿望一致的是青螺坊的姑娘们,她们才懒得管什么美是一时的鬼话,用赵安安的话来说,宁愿惊艳美一时,也不要无闻丑一世。 姑娘们缠着我打听世外高人的下落,还纷纷将银钱珍宝相送,一定要我说出个子丑寅卯。 我说什么啊我说,鸠婆婆现在在哪里我还不知道呢,而且我对鸠婆婆还真的是知之甚少,她性情古怪,对于身世一向讳莫如深,也不怎么喜欢我,她不是说了,永不见面么。 “我的愿望很小一丢丢,不像她们这般贪心,我只希望高人将我的头发变得乌黑油亮,就像陈后主的宠妃张丽华一样,发长七尺,光可鉴人。”佩佩姑娘摸着一头秀发风情万种。 “抹桂花油不就好了,要是不管用,猪油膏肯定有用。”心儿姑娘推开佩佩,立在我面前,“我只希望有像你这样毫无瑕疵的肌肤,这肯定很容易。” 不管如何,这些要求大概普通郎中也能满足,调制些薏仁白术珍珠玫瑰之类的药膏总是有些用处的,而赵安安的要求可就令人不寒而栗,怕是“高人”都很难满足了。 “若真是高人,我要一双你这样的蓝眼珠。”她黑眸将我瞧定,食指将我指着,好像要挖我眼珠一般。 蓝眼珠,绿眼珠,灰眼珠,黄眼珠在瀛洲城比比皆是,可五颜六色的眼珠到了陵州城真是顶着不少压力,如果可以,我倒想要一双漆黑的眼珠,尽藏悲荣,不露浮华。 这些姑娘们虽然叽叽喳喳,却很好搞定,我骗她们尽快联系世外高人,请她们耐心等待自然也打发了。 第三便是叶娘子,她要求无理,令我生厌。 她说如果我愿意在客人面前喝喝酒弹弹琴,便送我一幢宅邸,丫鬟仆妇,象牙床鲛绡被,亭台楼阁应有尽有,保证比金兰馆还要大,地段还要繁华。 我自然不为所动,表示自己不是这块料。 “种相公家的公子点名要看你跳的白马行,你可以不接客,继续做教习,可是种相公公子的面子你不可不给。”不容置喙的态度让我突然感觉到了她的嚣张,虽然她一贯如此。 “我是教习,不接客,皇帝来了都是这句话。” “那我已经应了,你让我如何回绝?” “你自己应承的,如何回绝也是你自家的事情。”我亦有些气了,平生不喜的便是束缚。 叶娘子甩我一个白眼,转身而去,裙袖间扫起一阵香风,带来一丝寒意。 转眼掌灯时分,青螺坊中歌声渐起,嬉笑之声不绝于耳,今日听来无比嘈杂。 后门外是一条小河,不过半丈宽,走不得船,寂寂无人,难得清幽。 我半倚在河栏杆上,沿河舞坊红灯翠烛映入水中,满河波光轻漾。 “舞坊存在的目的是赚钱,目的一致也就不会意见相左,你也不必太怪叶娘子。”一旁是初雩先生,立定河沿,满眼清波,不远处是蓬儿。 有些惊讶有些欣喜转眼又是落寞。 “我只喜欢跳舞而已。” “你在陵州城也算有族人可依靠,其实算不得无路可走,如果不开心,尽可以离开。” “我自然不能像宇文赞和兰七那般,恩泽族人,我就想靠着自己,不去麻烦别人。” “你毕竟是一位女子。男主外女主内是天定的规则。若是你也想着和男人一般,那男人岂不得在家洒扫尘除,可不是古书上说的牝鸡司晨。”他说得很可笑,我笑出声来。 “我也不是想着要像男子一般自立门户,顶天立地,只是……” “安之如怡接受馈赠,有机会竭诚报答,一来一往便是悠长的情谊。” 风起,他长袍轻摆,我发丝飞舞,心情也跟着畅快。 既来之,则安之,安之则如怡。 第029章 离去 晨露未晞,地阔天高,初秋的天透着凉爽与畅快,我破天荒穿上了兰七嫂为我准备的裙裳,海棠粉齐胸缠枝百合滚边襦裙,发髻上斜斜地插了一根粉玉蔷薇花钗。 手持铜镜仔细端详着自己,眼睛的颜色过于蓝,眉毛黑中有点带赭,唇不涂而红,还不是纯华夏族的淡红,倒更像是口含朱砂一般。 一张色彩过于斑斓的脸,不施粉黛,素衣素裙其实才最是合适我。 当我推开房门的时候,趴在窗格子上看我的静安早就夸张地喊起来:“仙女姐姐,榕树庵出了个仙女姐姐。”她倒喊我姐姐了,想我还比她还小了一个月份呢。 “小声些,别吵到师太了。” “可是去和外面的小哥哥赏枫叶。”静修压低声音道。 “我呀,是去做一件顶顶重要的事情。”我神秘地一笑,出了榕树庵。 想来,初雩先生并没有直接劝我离开青螺坊,但我下定了离开青螺坊的决心。 至于离开青螺坊,是否搬回金兰馆,我还得考虑考虑了。 兰七嫂相夫教子按部就班的生活显然不适合我。 我相信若是搬回金兰馆,有这位以夫为天的嫂嫂相伴,不说琴棋书画、女红茶艺,那笑不露齿,坐不驼背,目不斜视肯定一样都不能少,头疼得紧。 宇文赞果然等在门外榕树下,他一见我立马攒起了眉头:“那春卷皮没有了,你倒是比在瀛洲城更妖冶了。”面罩说成春卷皮,还说我妖冶,我都忍了,本姑娘今天高兴。 听兰七说陆家小姐的母亲身子不好,希望女儿早点完婚。 “你不忙着打点娶娘子过门,倒跑来教训我,你以为你是榕树庵的土地公啊。” “我岂止是榕树庵的土地公,我还是整个陵州城的土地爷。”吹牛斗嘴是我和宇文赞的拿手绝活。 “说正经的,你忙你的去吧,以后也不需要你过来了。” “不行,听说昨日有人让你作陪。” “让我作陪,怕是做梦。”我嘟着嘴,抠着榕树上苍老的树皮,今天我的指甲都破天荒涂成了丹蔻色。无论深红浅红,都是一种喜气的颜色。 “如果是我当值,郕王让你作陪,你说我当着他面拒绝会怎么样?”宇文赞的问题很是奇怪,我也懒得回答。 “没有了庇护,就得自己保护好自己。青螺坊是供人开心赚人钱财的地方,如此我行我素,叶娘子难做,就算是郕王也会因为我的不识抬举而心生不满。”我叹了一口气。 宇文赞没有说话,离我更近了些,我后退两步,背对着他看着榕树庵后面山丘的苍翠松柏,继续说道:“心向高洁,隐遁深山便是,何必红尘中惹眼。” “什么意思,隐遁,你要出家?!”宇文赞一步向前,要来抓我的手。 我寻摸着日后定要找个人多的地方,然后尖着嗓子喊一声非礼,治治他这一急就要抓人手的毛病。 我退始终与他保持着距离,很郑重地好像颁布命令一般说道:“我要离开青螺坊。” 没有了固若金汤的靠山,只有收起无端的任性,青螺坊不是我玩乐的地方,而是我可能被人取乐的地方。 * 在众人好奇的目光中,我鼓足勇气走进了翡翠堂,还好没有画押什么五年十年或者是终身的“卖身契”,虽然那样月例会更高。要去要留随我意,没有结的月例我不要了便是。 刚进后院,不知从哪儿窜出来的虫虫姑娘差点扑到我的怀中,她夸张地说道:“木樨你今日太美了。”她笑了,梨涡倩兮。 “你别闹了,我今日有正事呢。”我抽手想走。 “正事,教授舞蹈便是正事,上次你教我的兰陵王入阵曲,后一段我老是不得要领,你必须指点我一下。”我和虫虫关系比较好,她虽然骄纵但心地单纯,加上之前我面罩中还住着米粒一样的雪蚕,我也称之为虫虫,因此一听见这姑娘叫虫虫,我顿时心生好感,就连她的小性子也觉得理所应当。 算了算了,好人做到底,来了青螺坊,吃穿不愁,还找到了亲人,到底也算是我的福星吧,就算是为它尽最后一份力。 四面邻水,曲廊通岸,晚照亭果然是一方惬意的所在,在这里静静指点虫虫的一招一式,缓步回身,蹙眉剑刺,渐入佳境,连门外伺候的丫头都挤进来观热闹,意犹未尽的我接连跳了天竺、大宛、波斯、南诏等几支异域舞蹈,引得众人拍掌叫好,虫虫更是一边拍掌一边跳着说:“你都得教我,我全要学。” 而这时种老相公的小儿子种奎也被众人的欢笑声引来了。当然我也是之后才知道这个满脸横肉、矮小颟顸的家伙叫种奎。 他拨开众人,推开了虫虫,斗鸡眼般将我瞧定:“端的是不同于华夏族,果然是美得不可方物。”他的头摇摇晃晃,嘴角好似有哈喇子流出,锦衣华服穿在五短的身上,全是褶子极其不合身,好似偷来的一样。 第030章 玉钗 原来这种奎一大早就跑来,叫嚷着要那位蓝眼睛的教习作陪,叶娘子以我不愿意接客为由想着找其他姑娘搪塞。 哪知道这厮看着莽撞,心思却百转千回,表面上不说什么,只说自己要去更衣,带着几个家丁悄悄溜到后院,着人一打听,也就知道了我和虫虫的所在。 “哎呀,种公子,你怎么到后院了,肯定是其他姐妹招待不周,今日我给你跳一段新学的舞可好。”虫虫拉着种奎就要往门外走,或许心中鄙夷万分,但面上依旧柔情似水,无可挑剔。 我明白了,就算我身无分文,流落街头,也做不到跳舞唱歌博取不相干男子的欢心,更不要说替人做一辈子的妾了,我也说不出原因,总感觉有比命比珍宝美馔更重要的东西是我看重的。 “爷我今日定要这异域美人儿陪,你嘛,爷我也不会忘记。”种奎嬉笑着,用手挑着虫虫尖尖的下巴,此情此景,与我无关,但胃中久远的翻滚又一次排山倒海般袭来。 好一朵娇花,立于雨后的枝头,若是被心爱的人轻轻采撷,倒是一件美事,可被这么一个矮脚壁虎一样的东西蹂躏在手,岂不暴殄天物。 “你给我走开。”我双手叉腰,怒目而视。 种奎愣住了,脸上的褶子横横地抽动了一下:“这是青螺坊,不是贞洁坊,爷今天不信治不住你。” 说话的功夫他让家丁把众人全赶出了晚照亭“从外面闩上门,不经我同意,任谁都别想进来。” 这亭子四面有窗,我也不算是绝对走投无路,还有水可投。然而,我下定决心不跳水。 一则我不会游泳,二则临阵脱逃,跑得了初一,跑不了十五,我不惹事,但绝不怕事。 我自然知道这厮想干什么,我不算是走南闯北的江湖儿女,更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千金闺秀。在瀛洲城也直面过这样的危险,最重要的是—— 先下手为强。 我顺手抄起桌上的一个巴掌大的根雕寿星捧桃向着种奎掷去,对不起了老寿星,你也算救我一命,来世许你一座桃山。 种奎没料到我先行动手,躲避不及,额角鼓起了一个额公包,他手扶额头一脸愤怒,咬牙切齿的模样好似要将我生吞一般。 哼,生吞我,那还要看看有没有这种能耐。 又是一块玉雕牛郎织女鹊桥会飞掷而出,对不起了牛郎哥,织女姐,来世赔你们十座鹊桥。 学聪明的种奎及时弯腰,玉雕从他头顶擦过飞出窗外,扑通一声水花四溅。 玉雕落水,门外似乎不淡定了,我似乎听到了叶娘子的声音,还听到“郕王”二字。 青螺坊黑白两道通吃,身强力壮的打手就有十几个,若是叶娘子诚心要救我,区区种奎的几个家丁哪在话下,大约见玉雕落水,心疼之际,拿“郕王”来吓唬吓唬。 种奎骂了句:“郕王,皇帝来了都别想开门。” 不知道天高地厚的纨绔们总是一个德性,想我以前闯祸了,也会皇帝长皇帝短,现在寻思,不觉汗颜,也就种奎一路货色了。 这厮被我惹怒了,索性连里面的门闩都闩住了,关节头压得咔咔响,步步逼近,虽然他不高,但却肥壮,我又没学过武,只是仗着点灵巧劲儿,若是硬搏,我可能还真不是对手。 他硕大的身子快扑向我的一刹那,我闻到了臭鱼发酵的气味,心生厌恶,臭男人一个。 顺手从发髻间摘下粉玉蔷薇花钗,只是暗拨机关,长针与玉壳分离,手中的却是一把明晃晃,锋利如刀长四五寸,宽一寸粉玉蔷薇花柄的小小匕首。 没有任何预兆,我不顾一切冲向了这股恶臭,将这刀刃插向了种奎腹部。从他腋下钻过,又从他背部连刺两下。 他痛得嚎叫,转身向我,眼里尽是恐惧,我用手往鼻子上一抹,闻到了血的腥味,这腥味倒比那恶臭好闻些。 “来,来啊,要死一起死。”我想起了兰家一个先辈,拳脚功夫很是一般,但却无人敢惹,更是无人可及。 为什么,因为他拼命。 有人欺负他,他去报仇,只在腰间插一把砍刀,头上缠满纸钱。不打则已,打则拼却性命,反正“上路”的纸钱都提前准备好了。 而我大约也有这样不怕死的血性。 他脸上变得丧起来,指着我大喊:“疯子、疯子。”转身向着门扑去。 “开门,开门,给我开门。” 门一开,他早就滚到人堆中。 场面混乱,有人哭,有人叫,家丁慌乱,种奎接近昏迷,倒是都把我这个杀人凶手给忘记了。 我一步步走过曲栏,注意到我的,好像避瘟神一般,没有注意到我的视我为行尸走肉一般,我满脑子是杀人了,杀人了。 我可不想被捉进官府,十大酷刑伺候,众人面前杀头,然后很傻地挂在城墙门口让乌鸦叼啄。 先下手为强,我自己先去投河。 这青螺坊后面的青螺沟断然投不得,深不盈尺,摔个倒栽葱但死不了。 金明池呢,是个内湖,最终会被人打捞上来。 最好是连着海的河,顺着河漂流到海,去海里和阿爹阿公阿娘见面。 迷迷糊糊地走,出青螺坊没多久就被一群兵勇层层围住,我浑身软而无力,瘫坐在地上,由着他们将我押送至大牢。 第031章 恸哭 关入不见天日的牢房也不知多久,除了墙壁上幽幽的火舌,四周一片漆黑,没有门,更无窗,见不到晨光,窒息的漆黑。 牢头狱霸,斗殴竞狠,是我印象里天牢内的情形。然而实际上,这儿守卫不见踪影,附近的牢房空空荡荡,碗口还粗的铁锁链将我困在了方寸之间,我一直抱膝默默蹲在墙角。 期间偶尔有面无表情的缁衣婆子为我送来些饭食,再也无人打扰。算来她已经为我送了十二顿饭,那么我在这里待了六天。 心有说不尽的委屈,更有眼睁睁的悔恨,兰七呢,宇文赞呢,我瀛洲城那些族人呢,难道他们都不能来看我一眼,听我讲讲到底发生了什么,听我说说,虽然我杀了人,可心里有多么害怕。难道我的行为令他们感到了羞辱,他们不愿来见我。还是那被我刺杀之人势大根深,兰族人只能束手待毙,眼睁睁看我就死。 我见过几面的郕王还有萧将军呢,他们算是权势滔天吧。可是他们为何要救我呢,我只不过是逃难的孤女,无权无势无钱,性格也不讨喜,对于他们来说,我大约不是蚂蚁,而是在秋意融融间增加诗情的木樨花,秋风秋雨之际,身居华室看着窗外枝残花堕,至多也就换来他们的一声叹息,转眼成空。 说来说去,怪的是我自己,锦阁绣廊,红灯翠帷间尽是两脚走兽,而我还一度认为这是惬意的所在,实在是太自不量力。 都六天了,外面情形到底怎样?那厮应该伤得不轻,毕竟我每一刀下去,都是用尽全力,他的凶蛮令我感到了威胁,更激起心中的斗欲,我是抱着除之后快的心情扎下每一刀。 入秋了,万物肃杀,刚好是秋后问斩的时节,我也只是听说过众目睽睽砍下头颅的事情。 瀛洲城是绝对不会有当众枭首这种触目惊心的场面,因为瀛洲城还有很多外国人,有太多的忌讳。 通常来说,瀛洲城的规矩是将死刑犯流放到无人的小岛,自身自灭,远离人境,慈悲又透着决绝。 四周都好黑,空中有浓厚的润湿泥土的腥味,还有脚下,似乎有那种弓背的名唤“雷公子”的小虫在乱爬。 顾不得害怕,实际上,恍恍惚惚的我已经绝食大约两天了。送来的饭食原封不动地放在那里,婆子送饭的时候会将上一顿碗碟收走,她全程不说一字,好似与她无关,我自然也不多问一字。 或许在某个角落,有人从缝隙默默偷窥着我,看我的好戏,若是如此,我何必要像猪狗一样活着,无人来救,只求速死。 也不知道多久,更不知什么时辰,嘈杂的脚步声匆匆而来,接着是岿然不动的门锁被启动的喀嚓声,我将埋在膝头的头费力地撑了起来,皂衣衙役将四壁放上油灯,牢房一下子亮堂起来,更显得四周的惨淡孤寂。 “大人来了,还不速速下跪。”有人喝道。 我迷迷糊糊,手撑着地意欲跪下,然而手好似用不上劲一般,一下子又坐到了地上,一口气差点没有提上来。 “还未审你的案子,你为何开始绝食。”苍然的老者的声音,听着没有恶意。 我抬头顺着光望向他,花白的胡须,瘦瘦的脸,干瘪矮小的身材,官服显得空空荡荡。 “一切未定,先拖垮自己的身体,岂不可惜。”这老者没有官大人的居高临下,有的倒是体恤万端的悲悯之心。 听到他如此说,眼睛一酸,积聚多时的委屈化作伤心的泪水倾泻而出,我索性坐在地上,也顾不得跪下了,头埋在膝盖间恸哭起来。 没有人再说话,这位大人连同衙役似乎都消失了一般,空寂的黑暗中飘荡着我的哭声。 “你别哭了,待会儿陵州府尹会来问话,你可要如实交代。” “我本就没什么交代的,杀了人抵命便是。”泪光盈盈中,周围的一切包括老大人的脸都带着一个模糊的小光圈。 “可别说傻话,那人性命无虞,受了些皮外伤,算不上严重,如何抵命。” 啊,那蠢人命倒是硬的,竟然没有死。 我抬头看着这个老大人,试探地问:“您莫不是陵州府通判陆大人?” 这老头听了一惊,只差双手拍个巴掌:“素昧平生,你是如何认识我。哦,大约是宇文赞向你提起过我。” 宇文赞怎么可能在我面前提起他未来的丈人呢,笑话。 我告诉陆大人太医院李福的相关事情后,似乎他对我更加友善了些,他与李福是同乡,一起入宫供职,关系自然好于旁人。 “你应该一来瀛洲城就找我,解决生计不是问题,何必去青螺坊那混乱之地,年轻人到底喜欢那里的热闹。不过你放心,我会尽量为你周旋。” 说话的功夫,陆大人带我去见陵州府尹。 我戴着脚镣和木枷一步步穿过黑黑的过道,说话实话,或许路途不长,但是连日滴米未进,又兼每一步的沉重以及双手的动弹不得,走上三步就得停下来歇歇,好在衙役们并没催促我,只是默默跟着。 终于来到一个依旧无窗的房间,极其大,墙角烧着一盆火,这火盆有水缸那么大,火舌飞舞,使得整个房间透着隐隐的燠热。 借着火光,我隐隐看见四面墙上挂着铁叉子,铁爪子,还有手臂一样粗的绳索,虽然不知道这些东西的用处,但是那个黑乎乎的铁烙子,头部大约经常接触火,锃光瓦亮的,我是认识的。 这个铁烙子是用来烙皮肉的,烧红的铁烙往细皮嫩肉上轻轻一放,滋的一声融化皮肉,留下一个触目惊心的黑疤。 瀛洲乡下的猪倌为了防止自家的猪和别人家的弄混,常用铁烙子在自家猪的身上做个记号,猪那震天动地的尖叫比被杀的时候还要响亮。 正面坐着一人,绛红官服,乌漆纱帽,而脸却藏在阴影之中,大约是求生心切,我直接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低头服罪。 “不用审问了,人是我伤的,事是我惹的,无论流放或是砍头,我都认了,只是别拿这些可怕的刑具折磨我。”大约谁都没想到“杀人犯”其实是如此胆小如鼠,可能没有早点让我看到这些可怕的刑具,若是早点见到,我大约不会刺伤那蠢人,而是选择三十六计中的走为上——推窗投湖。 “帮她把脚镣和木枷去掉吧。”声音并不酷烈,还有点暖意,和周边的肃杀黑暗形成了强烈的对比,这样的声音不该出现在这个地方,更应该出现在青山酒楼之上。 萧将军竟然就是陵州府尹。 第032章 审问 去掉这些沉重的枷锁后,我全身感到全所未有的轻松,尤其是脖子,终于可以左右摇动了。 我微微抬头,阴影中他的脸毫无表情,左右衙役身强力壮,还有一个直接裸露出健硕的肌肉,用不着刑具,直接挥挥拳头,我就可以瘫成一堆泥。 热血上涌,万事抛却,其实就是个纸老虎,鸠婆婆对我的评价犀利但如此精准。 “你可知罪。” “民女知罪。” “被你伤害的人叫种奎,是当朝相国的儿子。那种奎说你唱小曲,嫌客人钱给少了,起了争执,他去做调停,你气愤不过,刺伤了他。” 周围一片肃静,我却不厚道地笑出声来,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是自然而然地笑出来的,然而阴郁的屋子实在不是畅怀欢笑的地方,倒觉得自己的笑声有些凄凉之意。 编故事可以编得像样点么?虽然唱歌跳舞连在一起,可我生来五音不全,只会跳,根本不会唱。倒可以编成,我唱曲给种奎听,他表示听不下去了,而我非要让他听完,他不服,我遂起杀心,这样似乎更合乎情理。 见我不置可否,他继续问:“你笑什么?你不解释一下么” “青螺坊的人怎么说?”我问。 “和种奎说的一样。” 看来种奎伤势果然不算重嘛,还事先对了口供。 “但凭大人处置,我无话可说。”我嘴角含笑,冷笑。 人单力薄,我能说些什么呢?关入天牢都五六天了,家人的影子都没见到,我能说些什么呢? “这不就好了么,退一步海阔天空。”陆道寻如释重负,打破了沉寂,他自觉失态,讪讪地往阴影里挪了挪。 “按大唐律例,无故伤人你理当流徙,可你们兰氏族人呢——”萧大人若有所思,手轻敲桌面,没有说下去,却换了另一个话头“种相国的意思,你需当众上门请罪道歉,你可愿意?”不动声色的叙述字字如利刃,这上门请罪比流徙更让我心惊胆寒。 是他对我不敬,如今轮到我要上门请罪,我无数次想到死,却没有一次想到服软,而且这样毫无尊严廉耻的。 “带她下去吧,不必上枷锁了。”见我没有说话,萧大人吩咐道,然后又对我说:“你好生想想,我等你的答复。”他起身欲走。 “不必等回复,我宁愿流放。”他已经走到了我身后,我面对着前方的虚无,一字一句慢慢地说出。 “傻姑娘,说什么傻话,道个歉还不比流放好?那毫无人烟的不毛之地,与死无异。” “不毛之地挺好。”我绝对不是赌气。 “可你的族人——”萧大人冷笑着,我感到了一丝寒意,“恐怕由不得你。”他似乎要离开了,或许我的决绝根本没有吓到他。 是的,战场上出生入死的他习惯了生杀予夺,根本不在乎我的决绝或是威胁,我就是一只小蚂蚁。 我僵硬地跪着,他屡次三番提到我的族人,我的族人到底怎么了,我连流放都不能选择,而只能选择上门道歉,如此苟且果真是换来一条狗命! 如果是狗命,我兰木樨今日便不要了!!! 没有了枷锁,我趁着空隙,狠狠地将自己撞向了左面的铜柱子,也不知道这是干嘛用的,但它确实很硬,我也到底是豁出了性命,一瞬间我似乎听到了自己头骨碎裂的声音,满天是繁星飞舞,不辨东西,眼前似有温热的液体流下,那是血,我倒下去的时候,似乎没有触碰到砖石。 模糊中他的脸成为黑暗中的一抹亮色,五官如雕,深眸中尽是慌乱无措。我想笑,我想说你竟然也有吓到的时候。 我想我大约快死了,芳魂剩一缕,好了,好了,最后的时刻,我得做做不敢做的事情。 他的脸就在咫尺之间,我伸手触摸他脸上的凹凸深邃,皮肤是温温的,让我冰冷的手感到一丝暖意,原来他也是有热度的人。如果没有这样的战争多好,如果他只是唐国的纨绔公子,我只是瀛洲城不知岁月更替的小女子该有多好。 ※ 我昏迷了三天三夜,昏迷的三天如坠云端,一片耀眼的空寂,我就在这无边的空寂中飘荡着,浮游着,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想,事实上,等我醒来的时候,还是很怀想这昏迷中的全身心的放松。 对我来说,这是一种无牵无挂的享受,对于醒着的人来说,却是度日如年。 当我微睁双目时,兰七胡子拉碴的脸和兰七嫂红肿的眼出现在我的眼前,由远及近,模糊到清晰。 看见他们,似乎看到了停泊的港湾,让我的心有了安身之处。 “你们——你们怎么才来啊,你们可知我在大牢每一天都盼着见到你们。”我有一句没一句说得断断续续,哭得稀里哗啦。 然而大约是动静太大,方觉得头好似刀劈斧砍一般,我不禁皱了眉头,等着这痛感消失,然而它似乎没有消失,还有愈演愈烈之势。 “你可别说话了,你的伤势不轻啊。”兰七嫂子一边抹泪,一边帮我掖好被角,屋外明泽、明润吵吵嚷嚷,丫鬟让他们小声些,他们闹得更厉害了。 “姑姑醒了,我要见姑姑。”这是明泽的声音。 “看姑姑,姑姑。”明润奶声奶气地跟着说。 我一听这可爱的童音,想笑又不敢笑,咧出一个干巴巴的苦笑。 兰七嫂看了我一眼,哭笑不得地站起来,走向屋外。 “小声些,姑姑刚醒,需要安静,需要休息。”我听她在屋外轻声轻气地哄着两个侄子。 兰七背对着我站着,我为自己的话觉得难为情。 “我没有怪你们,要怪只能怪我自己,我不该去青螺坊,让自己置身险地。”我小声说,既是道歉,更是自责。 “你没错,你在瀛洲城不就这样子,不也——”他没有说下去 安然无恙,我在心里帮他说了。 “错在我们自己,我们是失国之人,我们是丧家之——”他哽咽不止,我看见他背猛地一抽。 “你哭了?”我问。 他猛得回头,眼睛好似灯笼树上熟透的红果子,本身就壮实的他倒是有了两分弱不禁风的模样,“谁哭了,刚刚风吹渣子进眼睛了。你且休息,我去看看厨房为你熬的汤怎么还没有端上来。”他走出屋外,身体轻微抽动,吸溜着鼻涕。 我又开始了漫长的养病日子。 第033章 新郎 我这次头部受伤,连同右边的肩胛骨可以说是全部碎了。 我就这样熬着,看着窗外的木樨树吐芳枯萎飘落,看着屋内几支腊梅的破蕾含芳,红若火衬着洁白的窗纸,很是好看。 明泽放课后会来我屋子的书案上静静写字,而明润除了带他去睡觉吃饭,很多时间都在我的房间或是房间外的院落中安安静静玩着木质小玩具,有时我也会折一些彩纸给他玩。 兰七嫂在我养病的时日,有一搭无一搭,慢慢跟我说了些我被关入牢中和昏迷时候的事情。 我关入大牢满打满算是六日,这六日中,兰七可以说是无眠无休,和族中之人上下打点,但事关重大,种奎生死未卜,我是按照死刑犯关押的。 宇文赞从郕王那里得知,皇帝知道此事,只说将我流放,郕王帮着说了好话,大约说我也并非一介孤女,兰族一脉在唐国营商十多年也算有些根基。 陵州城中,像兰氏一样的外来商人很多,皇帝也考虑到这一点,决定让我上门赔罪道歉。。 后来便传出我头撞墙的事情,族人疯了一般,老老少少棍棒菜刀在手,要去陵州府抢人,陵州府尹萧琰站在府衙门口表示会请医治疗,只是没有皇帝的命令,绝对没人能带走我。 “后来呢?”我忙问。 “这大人那可是杀人不眨眼的,听说前排的人看见他手中的长剑腿都软了。兰七不愿意让族人冒险,只能想了一个文的办法。” “什么办法?” “朝天门前跪着请愿。” “跪了两天两夜,不断有各种人加入,浩浩荡荡竟有万人。” 万人为了我请愿,或许他们都不认识我,他们来自破败的国家,坍塌的城池,在唐国小有资产,亦有儿女,他们不是为了我,是为了自己的权益而战。 万人齐跪,天颜动容。皇帝让族人将我从陵州府领出,不用再道歉,种奎养伤好后闭门思过,我伤好后自然也闭门思过。 “去接你的时候,我也去了,我就怕男人们不小心,磕着你。那陵州府可真是大,七拐八拐,你睡的房间是二楼,干干净净,虽然你没有醒,但我知道你被照顾得很好。不知道怎么的,我当时很想给萧大人跪下。虽然兰七怨他,可是我觉得他是公事公办,人心不坏。”兰七嫂也哭了。 我没有说话,我听得太累,自行躺着,慢慢闭眼,其实我没有睡着。 多么地曲折,牵扯了多少人,多少人在奔忙,为了我也为了自己。 我真是一个漩涡中的棋子,搅动各方。我不想做漩涡的棋子,更不想做棋子了,何必要去外面找稀奇,就这样待在金兰馆,陪着明泽明润慢慢长大,静享岁月多好,风暴中,自己满身是伤,徒增亲人泪水。 热血上涌,万事抛却,其实就是个纸老虎,泥菩萨,鸠婆婆的话果然不错。 既然我心思不细密,那就选择安静与谨慎,做事前多想想亲人,也就算不找麻烦了吧。 冬至的前一日,也是宇文赞的大婚,在养病期间,他屡次想问候,而我都一概不见,我不想见人,我还没整理好见人的心绪。 兰七嫂说,我养病期间,还收到了族人的问候,或是信或是礼物,兰七怕影响我,都代我回复,听说萧大人也屡次派人来详问我的情况。 一想起萧大人,我的脸不由地红了,他的鼻梁很高,我差点没有够到。我以为我要死了,才敢放肆一回,可我又活了,我一辈子都不想见到他了,一辈子!!! 宇文赞大婚的当日,金兰馆空空荡荡,全家老小都去吃了喜酒,兰七嫂答应我会早些回来。 我早就可以下地稍微走动了,在屋外站定,裹着皮大氅,天空干爽清透,几颗星子耀眼可见。 附近的院子估计都空了吧,难得的安静,我竟然也习惯了安静,以前我是一个多么喜欢闹腾的人啊。 步下台阶,腊梅冷香萦鼻,月在中天。 突然听得院门外的吵嚷声,我心突然一紧,像一只受到惊吓的小老鼠,赶紧回房间。 还没有步上台阶,一只有力的手将我的手腕牢牢地钳住,宇文赞一身酒气,朱袍红冠却无喜色。 身后追赶的家人停下了脚步,宇文赞是熟客,大约他没喝酒的时候,脸皮薄,家人不让他来见我,他自然不造次,可如今借了酒劲,他脸皮城墙转角厚,家人也不敢强拦。 “你——你——”他摇摇晃晃,眼神迷离,我担心他巨大的身体扑倒在我身上,很是警觉地皱眉盯着他。 但我也没有死命挣脱,因为好女子不跟醉鬼斗。 “你真美——”他轻轻说,好似以为有掀天巨浪,没想到只是一点轻轻的涟漪,然而这点涟漪让我无力招架,我这手甩也不是,更不敢看他,也忘记了骂他。 不知道这些家人有没有听到,我忙看了他们一眼,这些人刚刚还在看戏,这会儿突然各自抬头,一起研究起了天上的月亮。 “你好好说行么?”我近乎哀求,天知道这酒鬼想干嘛。 “你为什么躲着不见我,你是不是在生气,你知道我都干了些什么——?”他一发狠,我的手腕更痛了。他突然又放开我的手腕,将我的手捏进掌心。 我发作不得,想着像兄弟一样拍怕他的肩膀,可是他分明已经不再是兄弟,而是把我当成了女人。 他头歪着,呼吸愈来愈近,我感到了浓烈的酒气,我大约猜到了他要干什么,我自然是没有吃过“猪肉”,但我见过“猪跑”。 我阿爹阿娘,兰七兰七嫂亲昵的举动我不是没看见啊。酒啊,酒是害人精。 “慢着,宇文赞你听我说,你真的醉了。今天你结婚,陆小姐在等你呢。”我左手抵着他,将他控制在安全的距离。 “既然我结婚,你为何不到场。” “我的伤还未好,去不得嘈杂之地。” “那你也嫁给我,我就是死,也不会让你受这种委屈。至于种奎,来日方长。”我甩开了他的手,他还是迅速抓起我的手。 “你说,你嫁给我。” 第034章 上香 他的手以前是嫩的,如大姑娘一样,如今变得有些刺有些粗糙,他在变,他的手也在变。没有了偷懒的屏障,艰难地成长是唯一的出路。 我不再甩开他的手,由他静静握着。 “兰七保护不了你,只会一味让着你,本来你就不该再去青螺坊或者榕树庵,可是他们都由着你的性子,就像瀛洲城一样,你去拆了婆罗门寺庙,他还帮你去放火。”想起了那时的无法无天,我忍不住好笑。 “你嫁给我,我就让你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你每天做的事情就是服侍我为我生儿育女,不许见生人,更不许见男人。以前跟着你在瀛洲城疯跑,我知道你嫁给我后你就不可能疯了,你必须听——听我的。”没想到喝醉的人这么能说,更不知道宇文赞这老实朴讷的面孔下藏着这样的心思。 我想起他的母亲,基本从不出门,大约他的母亲就是他心目中为人妻的典范。 还好没有嫁给你! 可我却不恨他,妻妾成群又怎么样,一个人伺候太累,多一个姐妹相陪不挺好。或许家长里短只是累心,但处于险恶之世,稍不注意,怕是要掉命。 “宇文赞,你在干什么?”拉扯间,响亮的声音刺破夜的黑,院门外兰七领着家丁径直走来。 宇文赞浑浑噩噩扭头,呆呆地看着兰七,而我一脸通红,手还被宇文赞这小子抓着,为什么?我为什么不学武而去学舞。 “陆道寻大人正在找你,新婚之夜跑到金兰馆干什么?” “少拿陆大人压我,如果不是你,今夜我的新娘便是她。”他又使劲举起了手,捏得我的手腕生疼,醉鬼,难惹。 我看着兰七,向他递着眼色,请他千万不要刺激宇文赞了,他真的确实百分之一万,喝多了!!! “赞儿,你听我说,这次木樨在狱中并未受苦,陆大人帮了很大的忙,你就算心中再有委屈,也不该这个时候跑到金兰馆来。如此,陆大人将何面目面对满堂宾客。陆家的人正四处寻你,你且同我速速回去,我们来日方长。”说着,兰七就要小心翼翼来拉宇文赞,好似儿时小心谨慎捕捉草上蜻蜓一般。 “来日方长什么,娶木樨。” 兰七压着怒气,面色比之前更是柔和了许多:“嗯嗯,今日你说了算,你说了算。” 宇文赞被众人扶着走的时候,还不忘回头叫嚣:“木樨,你等我,我会来娶你。” 无人回应,寒梅自香。 ※ 日子就这样如流水一般,转眼便是冬至日。 冬至日兰七嫂照例要去庙里为家人祈福,她要拉着我去,明泽、明润也吵着要去。 “你们谁都不许去,明泽在家温习功课,你爹爹晚间回来可是要考你的。明润,你更不许去了,吵吵闹闹,打搅了菩萨的清净。” “嫂嫂,我也不去了,在家陪着明泽、明润好了。” “不行,你必须去,你都已经好几个月没出门了,去庙里走走,驱散晦气,岂不好,你七哥让我务必一定要带上你。” 拗不过,便从命。我换上了兰七嫂为我准备的崭新冬衣,朱红滚边交领琵琶袖荼白短袄,裙子是瑞鹤云纹淡粉裙,一件描金红斗篷。 我在镜中看着自己,艳得过头了些。 “这样才对,女儿家就该将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你平时端的是素净了些。” 我想起几月前也是打扮得花团锦簇,以美好的心情去青螺坊告别,没想到—— “别瞎想了,心诚则灵,菩萨会保佑善良的人。”兰七嫂似乎看出了我不宁的心绪,安慰我道。 我刚来瀛洲城的那日,也快要冬至了,而我见到初雩先生的那日,也就是冬至日,去岁经年共此时,心情却是百转千回。 那时候过得粗糙,心情还算敞亮,不知道怎么的,如今老是闷闷的,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大约真是在屋子里待久了,得出去透透气。 冬至日上香的人可真多,听说有些人为了争得头香,前两日就在庙门口等候,不可不谓心诚之至。 我们去了好几个庙,拜了好几位菩萨,及至兰七嫂问我是否许了愿,我才意识到自己忘记了。 我想自己大约没有特别的愿望,一家人就这样岁久天长地过下去,及至求到最后一个龙王庙,我在龙王面前许了愿,愿唐国风调雨顺,万民承平吧,不要似越国、婺国、吴国,早早四分五裂,子民流离失所。 “怎么想着去拜龙王爷?可不是见佛就拜。”兰七嫂掩袖悄笑,说来瀛洲人素来没有拜龙王的习惯,瀛洲靠海,瀛洲人心目中妈祖娘娘管着出海人身家性命。 “入乡随俗吧”我轻轻说。 兰七嫂要去找算卦人解签,我便在一旁等候,跟来的几个家丁和丫鬟说是要去买些吃的,好气儿的兰七嫂也特地让他们去了,只是叮嘱早些回来。 我见不远处的摊位有各类的面具,还有一个白面的面具,描金的眉眼像极了一个人,算卦人拿着签子上天入地说着,兰七嫂听得入迷,我想着去去便回。 这是一个面具摊,形形色色的面具,兔儿爷、磨喝乐的面具小孩子最喜欢,威武的有关公秦琼尉迟恭,此外还有各类色泽艳丽的异域面具。 我拿着白面面具问老板:“可是兰陵王?” “姑娘好眼力。” 古人说,戏有代面,始自北齐。北齐兰陵王有胆勇,善斗战,然则体身白哲而美风姿,每入阵即着面具,后乃百战百胜。 这面具像极了一个人。 “这可是你做的?” “自然” “你怎知兰陵王这个样子?” “虽然没见过兰陵王,但自然见过美男子。”老板一脸得意。 老板的话将我逗乐,我取出百钱买下了这只面具,回转身,兰七嫂已经不见踪影,而寺院门外我们的马车也不见踪迹。 问算卦人去向,竟然让我算上一卦卜问去向,弄得我哭笑不得。 今日陵州城九街八陌热闹非凡,再贫穷的家庭也要穿着新衣拜菩萨逛集市,一眼望去,兰七嫂模样的妇人何止万千。 逆流而行,步履唯艰,顺流而行,依旧难移半步,罢了,要不稍微逛逛就自己回家吧,金兰馆的路我倒是熟悉的。 戴上这只面具,边走边看,欢楼彩门处处,融洽和乐,我的心情也随之明丽起来。 处处皆是笑容,有老妪相逢彼此拉着手,笑得像十六七岁的少女,还有年轻的男女中间隔着几位老者,他俩有意对方也不敢多看几眼让我这路人看着都着急。 一群带着兔儿爷、磨喝乐面具的孩童在人群中嬉闹,好似鱼游浅底一般灵动。 人群熙攘中,迎面走来一位青莲色武士短袍的男子,头上戴着同色抹额,一袭暗色披风,他身材颀长,虽是闲庭信步,却自有一种潇洒磊落的迷人风度。 都说是人靠衣装马靠鞍,可若是羸弱之马,就算金鞍彩辔玉笼头都难显千里马之姿。 狭路相逢,萧大人。想我还摸过他的脸,这这这—— 第035章 闲游 想掉转头,那更会引起他的注意。 想左右突围,却一个挨一个摆满各色货摊。 好在这条路人不算多,我又戴着面具,我佯装停下来看左面摊位上陈列的物品,想等着他走过。 在离我大约五步左右,他停了下来,显然他看到了我,但并没有看我,而是也将注意力放在了我盯着的摊位上。 我觉得有些异样,这摊位前,几乎没人,凡是路过摊位的人都步伐匆匆,好似这里有某种邪物。 及至摊主用奇怪的笑容将某种房中用的难以启齿的物件拿到我面前,我几乎是吓得往后倒去。 “夫人,最近打仗多,这经常卖断货,”这摊主是个婆子,看了我一眼,又看了萧大人一眼,很明显这东西不适合他吧。 我红着脸使劲摇头,“不用了,不用了,不用了。” 我不要脸了,我不要脸了,还好有面具,我几乎是夺路而逃。 谁能知道我可是手刃流氓的人,却被玩意儿吓得魂飞魄散。 废话啊,我还是个姑娘家,虽然性格张狂了些,但还知晓羞耻。 萧大人早就立于路间,截住了我的去路。没办法,还是得端然行礼。 “萧大人。”我弯身道了个万安。 “刚刚却是走错了路。”我讪讪地解释,顺手解下面罩,捏在手中。 “你去哪里?”练武之人,声音却并不粗犷,斯文有礼。 “我和嫂嫂走散了,准备随意逛逛便回家去。” “那一路走走吧。” 很顺从,很尴尬地,走到他身后一定的距离。 他故意放慢了步速来将就我,亦是一言不发。 有时候我俩会不自觉地碰到一起,我脸一红迅速隔开了一些,而他依旧从容,大约他在想着什么事情。 “大人从哪里来?”声明一下,我对他从哪里来并不是很关心,这完全是没话找话讲。 “刚射殿陪人射箭,看时辰尚早,也来轧闹忙。”没听错的话,轧闹忙是吴语啊,他不是唐国人? 又有一个摊位吸引了我,各种质地的拇指大小的长方块,底部是一个个字,密密麻麻,眼花缭乱。 因为自己的字歪歪扭扭,好似蚯蚓爬过,因此看到规规矩矩的字总是肃然起敬。 “刻个名字吧,省去了写字的烦恼。”老板热情地招呼。 这算是说到了我心坎上,我的名字中前两个字还算容易,唯独这个樨,我老是写不好,七零八落天各一方,要是有了印章,写个信签个契约什么的,盖一个章便好了,好看又大气还方便也没有人知道我不学无术。 萧大人在我边上,记住这个摊位,以后找人来刻章。 “写个名字的事情,为什么要刻印章,你又不做官,难道你不识字?”萧大人问道。 “我自然认字的。”我小声回答,明显底气不足。。 他扫了一眼密密麻麻的字,挑拣了两个,递给我了我。 一个是“萧”字。为什么我认识?因为它是一种乐器,我还学过。我发誓,凡是我学过的乐器,名字我必定要会写。 至于另外一个字,王和两个火,我都认识,加在一起我就不认识了,认字读半边,可这半边“炎”我还是只认识一半。 “火。”也不知道哪里来的信心,这回答让看热闹的老板差点栽到在地。 萧大人不为所动,似乎在研究着我,嘴角含笑,不置一词。 “琰。”老板看不下去了。 火和琰的读音,这差别也太大了些,这我如何能知道。 萧琰,这大约是他的名字了,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还要来考我,算了,我自己承认自己认字的啊,真是自讨其辱。 我不再理会他,虽然他贵为大人,我甩开他,自己一个人走。 突然听到后方有车夫使劲喊,躲开啊,躲开啊,手中的鞭子不知去向,手中的辔也放开了,自己抓着车横木,任马儿横冲四撞。 这失控的马车离我越来越近,我大脑一片空白。 如果是舞蹈中,我应该是灵动地向后一个翻空,然而遇到真实的情况,我唯有坐以待毙。 早有一双手在马车飞来之前,将我拦腰抱起。一阵眩晕的转圈,马车擦身而过,慌乱中,我抱紧他的脖子,好像车夫抓着横木。 待我抬头时,我的鼻尖都触到了他温润的脸,闻到了一种不同于甜腻却又好闻的气息。 萧琰也看着我,眼睛中分明是我的倒影。 危险已过,我俩似乎都有些不好意思,他故轻松地将我放下来,“稍等我一下。” 却是捡起地上的马鞭,三步并作五步追赶马车而去。 赶上时,萧琰手攀横木,轻轻一跳,上了马车,站定执缰,几匹马好似魔怔一般,渐渐止步。 “好——”人群中有人喝彩。 “阿弥陀佛”摊主们长舒一口气。 “你男人好身手。”刻字摊老板对我说。 我来不及解释,他早就和其他摊主去找马车车主要赔偿去了。 我也随之上前,萧琰从马车上轻轻跳下,用手拍拍神慌气乱的小车夫,“没事了,拿好你的马鞭,任何时候不要扔掉。”好像马鞭是刀叉剑戟一般,而小车夫就是一个不懂事刚上战场的小兵。 他回头好似在寻我,其实我早就躲到了他的身后,旁边围着找车主算账的摊主们,躲在他后方的阴影之下,感到到了安全的所在。 “我在呢,你还好吧?”我问。 他正欲回答,却被马车上下来的老者一把拉住。 “谢谢官人娘子出手相救。” 官人娘子,貌似娘子说的是我,“不不,——”我连忙摆手。 “不必客气,举手之劳而已。只是市面人多,驾车也需谨慎些。”萧琰在旁边开口了。 “说的可不是。我和老伴儿来城里买些年节用物,小儿子非要自己驾车。” “要不你们将车赶到前面大相国寺,那里宽敞。”继而萧琰对着焦躁不安的人群说“若有有损失的,拿着损失的东西去相国寺门口找这位老者。” “好好,大家来相国寺吧,损坏必赔偿,也算是给儿子一个教训。还不谢谢官人娘子,拿好你的马鞭。”老者对自己的儿子严厉地说道。 “谢谢官人,谢谢娘子。” …… 他笑了,还看了我一眼,而我的五脏六腑早就气得爆裂。 “我不是他的娘子。” 老者们相视一笑,老婆婆抓着我的手:“瀛洲城竟然还有这么漂亮的孩子,以前年轻的时候我一直在陵州城做生意,怎么都没见过这样漂亮的。” “如今唐国物阜人丰,衣食不愁,不用忍饥挨饿,自然都越来越神气。”老头说道。 我这人禁不起夸,一夸就开心,一开心,就会笑。 “时候不早了,快去吧,马是好的,大约受了惊吓,这个时候你更要镇定。”萧琰对着赶车的少年说道。 “还不快谢谢官人的教导。” “谢谢官人的教导,我记住了。”这少年乖巧地像只小白兔。 马车远去,摊主们也跟着簇拥过去。 我憋了一肚子的气“为什么不解释。” “走吧,我的车在前方相国寺门口,我送你回去。”萧琰并未回答我的问题,迈步向前走去。 第036章 邂逅 相国寺一侧青松夹道,一辆双驾马车早就等候,早有人上前问:“大人,回府衙么?” “先去金兰馆吧。” 我正欲上车,突然他目光注视前方,我也跟着望去。 今日果然太巧了,碰见了萧琰,还碰到了越来越奇怪的——宇文赞。 他旁边还有一个紫衣女子,后面一堆丫鬟仆妇。 宇文赞微笑着向萧琰行礼。 “宇文大人,不必多礼。” 而我也不忘很是淑女地弯身道了声“宇文大人安好。” 宇文大人,呵呵,要不是有萧琰在,宇文大人这奇怪的四个字我是绝对说不出口的。 宇文赞似乎想跟我说什么,可是大约碍着萧琰,欲言又止的样子。 估计他很奇怪我为什么和萧琰在一起,还要坐萧琰的马车。 解释不清楚,越解释越乱,错就错在我干嘛出门,干嘛走失,干嘛碰见了萧琰。 “你就是兰木樨。”宇文赞身边的紫衣女子上前一步,盯着我。她眉毛淡淡,鼻子嘴巴小小,玲珑可爱。 她的眼神貌似并不友好,我见过这样的眼神,大约是阿娘看金玉阁老板娘的眼神,而金玉阁是我阿爹最爱去的酒楼,没有之一。 可我不该得到这样的眼神,嫉妒从小的玩伴,可不是没事找事。、、 如何抹得去,回忆中大多都有宇文赞、兰七的身影,怎么七嫂对我就没有这样的眼神,那是因为宇文赞的原因,宇文赞不再当我是玩伴,而是有了非分之想。 好,都怪宇文赞。 不过看她眼高于顶的模样,我也不想回答,我看陆大人倒是难得的和颜悦色,可他女儿嘛,我不喜欢。 “大人面前不要放肆。” “我和兰姑娘也是半路碰到,她和家人走散了,我送她回去。你们自去吧。”萧琰道 宇文赞尴尬地一笑,我就在这尴尬的氛围中,上了马车。 车架缓缓,马蹄清脆,摇摇晃晃中突然听到窗外萧琰的声音。 一帘之隔,听得很清楚,而他毫无疑问是对我说的。 “你在病中,我倒是去过几封信,怎么没见你回复。” 我凝神听着,信,养病期间每天收到的各类问候信一尺来高,根本来不及卒读。 “信收到了,但我只能躺着,况且我也不擅长写字,所以——。” “不擅长写字?”他笑了,而我一点不觉得有什么可笑的。 “多谢大人关心。” 良久的沉默,他又问我,“你不怪我——” 说句实话,我一点也不怪他。 虽然他说了那句由不得你,也因为那句由不得你,我傻乎乎撞了墙。 等撞了墙,我又想明白了,他说的由不得你只是说放着道歉这种轻巧事你不去做,非要去流放,美得你了。 “为什么怪你呢?”墙是自己撞的,要怪我自己这乖戾的性格吧。 又是沉默,沉默中到了金兰馆。 下车时,他伸出手,我犹豫了一下,借着他的手,小心翼翼下了车。 其实以前坐马车,我都是自己跳下去的,可今天这打扮,准备将淑女装到底了。 他盯着前方,并不看我,眼神坚定,好似前方就是烽烟滚滚的战场。 这么一个迷人的男人,年纪大约也长了宇文赞几岁,按理说应该是有了家室,怎么冬至日倒一个人逛上了。 他的手很粗糙,像是生了刺,如果宇文赞的手掌是磨刀石,他的手掌便是石块遍布的乱石滩,武人的手。 但他的手却很暖和,亏他一直执辔顶风而行。 “有劳大人了。” 我转身欲走。 “兰姑娘,我希望你能回信。” “好的,大人。”我和那个赶车的楞头小子一般,成了小白兔。 “多保重——”说着潇洒的翻身上马,斥马远去,留下个越来越远的背影。 第一次见到他,也是这样的背影,追着夕光而去,好像天神一般。 我转身,放肆地长长伸了一个懒腰,心情比这有些暗沉的天空要辽阔,看来天气并不是影响人的原因。 内心和悦,风雨无阻。 刚踏入金兰馆,便有管家递给我一封信。 又给我寄信了,这是萧琰的信么? 第037章 栋梁 信上写着兰姑娘亲启,字飘逸俊秀,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字体,但肯定不是草书,不然我不绝对认不出来。 “独闭南楼看道书,幽帘清寂似仙居,偶见窗外晚开木樨,花淡始知香浓,特采撷赠君。” 随信是一个小小的锦袋,锦袋中是一个素白的囊袋,里面是散落的木樨花,芳香四溢。 我虽然名字中带着木樨二字,家中园内也多栽木樨,但我却并不是倾心花花草草。瀛洲城遍地瑞桐,阳春三月,瑞桐花开,望之若云,游人如织,于我来说却也司空见惯,提不起兴趣。 初雩先生何等雅致,以我为雅友,可我何等才智平庸,本不配他如此看待。 我又反复看了一遍信。 看道书,不是瞽人么,如何看书呢,可是奇怪。 兰七嫂喊了婆子来叫我,原来她找不见我,想我大病初愈,害怕我出了什么事情,返家派更多的家人来寻我,却有萧琰的随从上门告诉了我的去向。 “你看这位萧大人,既能驰骋沙场,为国杀敌,又能明察秋毫,待人体贴周到。”围坐一起吃晚饭的时候,兰七嫂突然提到了萧琰。 “怎么突然提到他。”兰七问。 然后兰七嫂告诉了兰七今天的一切。 我以为提到这个人,兰七会不喜,然而他并没有多表现出厌恶。萧琰作为陵州府尹,在兰氏这些外来的生意人中口碑颇好,虽然唐国本土人会多少觉得外来的人占有了资源,但萧琰的一贯政策都是平等对待。我伤势渐好,兰七似乎也渐渐想通了这事情其实怪不得萧琰。 “到了这个位置,不谨慎不行,毕竟牵涉的是当朝相公家的公子,能得到这样一个结果应该也不光是我们自己的努力。”兰七摇摇头,继而突然问道:“对了,这萧琰是不是来过我的店里,木樨,那次你也在,他似乎也认识你,你是不是早就认识他。”兰七突然问我。 “我哪里认识他?”我将头埋下,继续吃饭。 “木樨又不是名利场中的人,怎么会认识这样的大人物?”兰七嫂替我解了围,特特地将一大块鱼肉夹到我的碗中。 “大人物?倒也没说错。年纪不大,官阶却是极品,能文能武,唐国翘楚,看样子也就郕王能和他争个一二了。”兰七说话了,男人说话的时候,兰七嫂一般就会乖乖听着。 我假装喂小侄子明润吃鱼肉,其实耳朵一直听兰七说的话,一字不漏。 萧琰是进士出身,当年殿试第一,天子门生。本供职观文殿院,按资论辈,入驻中枢也是迟早的事情。 晋国侵犯北疆之际,唐国兵分三路去迎击,萧琰是西路随军幕僚,将军战死,书生意气力挽狂澜,替代将军突入敌阵,西路军大获全胜,扭转了整场战役的颓败之时,过人的胆识与才能,深得皇帝和郕王的器重。 陵州府尹按惯例应该是太子担任,可太子不明事理,于是委任给了萧琰,更可以看出皇帝的青睐。 “为什么要让萧琰帮着代管,他那么忙?”我听不见明白,插了一句。 “他可是太子老师啊。”兰七喝了点酒,面有红晕。 原来他也教书啊。 碰到这么一个夫子,英姿飒爽,举手投足,兰陵王转世,看他上课倒也是一种美的欣赏,不像我以前的老夫子,一上课就猛得咳嗽,一度让我担心他的五脏六腑会不会咳出来。 “不过听说太子一见到他就哭。”兰七补了一句。 “可是过于严厉,打手板心。”兰七嫂问。 “那应该不致于,那可是太子啊。”兰七摇摇头,又开始说起郕王。 郕王父亲李从征本是当今皇室的家臣,皇帝还是王子的时候,便和这个李从征南征百战。一次战役中,当今皇帝深陷囹圄,李从征将自己的马给了皇帝,自己只身引开了追军。皇帝的命总算保住了,后面派人去找李从征,被发现时,头早就被割走邀功去了,而身上插满箭镞,一共101根,血肉难辨,也只能从腰间的一块铁制铭牌确认了身份。 李从征留下了两个孩子,一个是郕王李元佐,一个是玉容郡主李秋水。他们的亲生母亲悲伤过度,早早去世。皇帝怜惜这两个孩子,刚好也都姓李,便把郕王和玉容郡主当成皇室成员一般教养。 兰七谈兴渐起,酒兴更是大发,又自斟了一杯,兰七嫂忙将酒壶放到了丫鬟的托盘手中,示意她带下去。 “沙场父子兵,皇帝手把手带郕王,郕王呢,又手把手带出了萧琰。战场上这三人一贯是身先士卒,永不知退,到底是国风传承。可看看我们兰家,一个个文不能武不行,偏偏都喜欢做点生意,图个富贵。” “这不挺好,一家人衣食无忧。”兰七嫂道。 “哎,这乱世,还是要有能打仗的,光有钱不行啊,不行。有了郕王和萧琰,唐国何其幸哉。” 听着兰七杂七杂八的叙述,我感觉有些羞愧。 “萧琰就不必说了,家境一般,靠自己的努力也是应该。郕王含着金钥匙出生,还是这般上进。”我们这种纨绔只能望而兴叹了,当然这句话我没有说出来。 “家境一般?他家两世将军,三世宰相,他不想躺在祖宗功劳簿上面,所以自己科举,自己提刀上战场博功名。” 我听了不禁吐吐舌头,果然是唐国的贵族,想我们瀛洲那些贵族,貌似没这种冲劲。靠着祖宗,在父母膝下承欢任性,于国无用。 “到底是人才,想我们越国不就少了这样的人才。”兰七继续道。 “哪有,七哥,越国的生意做得天下皆知呢。” “举国上下,都是经营的风气。剩下的一些跑去从政,都是不堪重用之才,国家如何不亡。当年大哥一心让我走仕途,可我觉得案牍劳形,两袖清风,哪有美酒玉馔,豪掷千金快活。大哥说一国总要些人才来治国,我还不服气,认为只要顾好家,照顾好妻儿老小便好了,管那么多。大哥要去都城做官,父亲母亲都哭着不让他去,所以他也一直在瀛洲。如今想来我竟是错了。”越说越伤感,转眼提到了我,提到我的时候自然是我的婚事,虽然新郎天知道在哪个旮旯角落。 “要是没有战乱,我们木樨都嫁人了吧。” “我还小”我急忙找我的挡箭牌——明润,准备佯装继续给他喂鱼肉,没想到他早就离开饭桌去一旁独自玩去了。 “不小了,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你大侄子明泽都会爬了。”兰七嫂子笑了,八岁的明泽正襟危坐,像极了他的伯伯兰亭榉大人。为了避免这个话题继续下去,我借口带小侄子明润出去玩,悄悄溜下了饭桌。 “这个木樨竟然还会害羞?” “七哥,你也是,姑娘家提到婚事总是不好意思的。” “……” 第038章 秘密 明月当空,小小中庭一片皎洁,明润生在陵州,三岁的他从未回过瀛洲,陵州就好似他的故乡一般,以前身在瀛洲不知道月到中秋倍思亲的含义,老想着跑到瀛洲以外的地方去看稀奇,如今看惯了稀奇,更是想念瀛洲,月儿或许是一样的,只是心境到底不一样了。 “姑姑,姑姑——” 稚嫩的童声打断了我的遐思,明润问我在看什么,我告诉他我看到了海边的一座漂亮的城市,有讲古的老人,有缠着头巾的西域商人,还有各种各样的奇珍异宝,,明泽听了拍着手表示他也想去,我告诉他等他长大了,自然会带他去的。 明润被**抱着去睡觉了,而丫鬟告诉我兰七和兰七嫂让我去暖阁,说是有秘事相商。 暖阁中,兰七和兰七嫂坐于上首,我进去的时候,兰七嫂正用手绢为兰七揩脸上沾着的东西,我故意加重了些脚步,他俩这才重新坐定。 其实,我已经习惯了如此。 兰七微笑着,烛焰下他的脸带着红晕。因为兰七嫂在,我规规矩矩站在一旁。如果只是兰七,肯定会先往上首一坐,自斟一杯茶再说。 “坐吧坐吧,我和你嫂子有话对你说。”说话的功夫,兰七望了一眼兰七嫂,讨好地问:“要不由你来说。” 兰七嫂掩着手绢,半是撒娇地说:“你们兰家的事情,干嘛七哥又让我来说。” “哥哥嫂嫂不会帮我找婆家了吧。”望着他俩的推推攘攘,又说有秘事相商,我能有什么密事,要说密事,只能是我也十七了,确实不小了。 “没,婆家倒也不急,虽说有媒人上门,但我瞧着也不合适。”兰七嫂忙说道。 等等,竟然还有媒人找上门。 “什么时候的事情,我怎么不知道?” “你当时也在养病。” “这且不谈,目下还有一件顶重要的事情,关于你的身世,需要你做主。”兰七道。 在我的瞠目结舌中,兰七开始侃侃而谈有关于我的事情,当然不是我母亲这一边,而是我那不着调的父亲的一边。 “我阿爹能有秘密,难道他是皇帝不成。”这个年代,战火四起,天天有人登基,人人都有机会做皇帝。 “他是大罗部落王子。” “大罗?王子”当然我知道父亲是西域人,我也知道我的一半是异族血统,却没有想到我除了商贾背景,竟然还能和王室血统扯上关系,虽然这王室在遥远的边疆。 大罗在分裂的时候有十个部落,这十个部落各自为阵,打来打去,没完没了,阿爹和他的弟弟就在这样的环境中出生,也在马背厮杀中渐渐长大。脱颖而出的阿爹带领部落族人统一了大罗,用着屠刀,踩着血肉之躯,阿爹坐上了大罗皇位,后来有仇人杀死了阿爹最爱的王妃,或许是悲伤过度,亦或是厌倦了杀人,阿爹悄悄走了。 “阿爹说自己是流浪的艺人,他见不得血,只爱歌舞和小动物。”我很难想象手拿杀人刀剑的阿爹,他连阿娘手中的擀面杖都还害怕,怎有勇气面对血流成河的战场。 “谁又喜欢天生杀人。”兰七轻轻说道。 这个王子,这个大罗的新君跟着商人的队伍流浪不同的国家,直到来到了瀛洲城。 富丽丰饶的瀛洲城拴不住流浪的心。而我娘当时是兰家未出阁的丑姑娘,放下一切,打定主意跟着我爹流浪,我爹自然不想让我娘跟着。 可阿娘认定了这个帅气的西域流浪汉,将生米煮成了熟饭,怀上了我。阿爹虽然处处留情,却并没有留下孩子,因为我的存在,即使还在母胎中,阿爹决定留下来。 “如今你阿爹的弟弟登了皇位,统一了周边好几个小国,也算是西域一霸。他们一直在找你的阿爹,终于也找到了,这事情自然也就兰家几位长老知道,他不愿意你和你的母亲知道这件事,只希望你们以为他是个普通人。” 阿爹和大罗一直有联系,商队对来了大罗亲人的问候也带回了我的画像。 “难怪我爹经常找画师给我画像,而之后画像也不知所终。” “越国动荡之际,大罗屡次找人让你阿爹离开,阿爹不愿意走,和瀛洲人一样,他要与这座城市共存亡。大罗留有千只飞鸽,说若是有任何改变,有飞鸽传书外面。而最后外面的人终于收到回音,只是让他们去南诏找你。” “可我离开了南诏。” “也是这次你刺伤了,弄得半城风雨,他们知道了兰氏的兰木樨。” “他们是谁?” “大罗的王子拓达,也是你的亲堂哥。” 脑袋有点懵,我的叔叔是大罗王,我还有当王子的哥哥。 “那我岂不是公主。”我脱口而出。可我连一个正经大家闺秀的仪态都没有。 “你也不必觉得高攀,想之前我们兰家富可敌国,你阿爹就算在大罗当皇帝也不过上在瀛洲的舒坦日子。”兰七以为我被大罗吓到了,继续扬着威风,“部落大约就是我们的县,一个国那就是我们的一个郡,郡主而已,等我们明泽当了大官,你和你嫂嫂封个县主郡主不也很容易。” “七哥,你尽瞎说。”兰七嫂用手拍了一下兰七哥。 我想都没想,直接说:“我想见。” 阿爹的侄儿那应该是和阿爹很像,大约能从他身上看到阿爹的影子,不管如何,我也要见见。 本以为就像是去走走自家亲戚一般,最多准备好拜帖和礼物,然而—— 皇亲国戚不是那么好见面的,首先会面的地点,因为他是王子,就算他想来金兰馆也不合礼仪,而是我要去大罗会馆。 其次我还不能单独去,需要告知陵州府,陵州府上报朝廷,因为这算是外交事务,兹事体大,有关国体。 最后我从头到脚的装束全是宫里的来的嬷嬷一一确认过,这些嬷嬷还教了我好几天的礼仪,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弄得我头疼得厉害,一度以为旧伤复发了。 这么一套繁文缛节下来,十多天就过去了。 当我穿上了朱红大氅,浅黄深衣,看着丹鹤衔瑞的金色纹路,周围还有一群据说从宫里来的嬷嬷涂手的涂手,抹脸的抹脸,兰七嫂有心帮我做些什么,却插不进手脚,我有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 大罗的王子,我的堂哥哥想见我,这件事肯定报备给了皇帝,皇帝通知了陵州府,陵州府告知了我的兰七哥哥,最后才轮到我。其实都不是征求我的意见,而是给我一个结果而已。 穿戴整齐之后,开门有装饰一新的马车在外等候。这马车和平时坐的还不一样,马是两匹,车厢也大一些,车盖是好看的莲花状,四柱缠着彩色丝带。 马车前有仪仗队伍,后面侍卫队伍,马车旁还有几名官员,宇文大人的丈人陆大人也在其中。 萧琰也来了,他面向马车,背对我站着,及至听到开门的声音,他转身,整个人融化在冬日的暖阳中。 第039章 堂哥 兰七笑容可掬,躬身行礼:“萧大人,有劳有劳。” 丫鬟仆妇扶着我上了马车,兰七兰七嫂止步门前,不再跟着我,突然我心中起了一种异样的感觉,我只是见我素昧谋面的亲人而已,这阵势怎么感觉像是嫁人了呢。 红衣彩车,金翠满头,不会是兰七哥兰七嫂把我卖给萧琰做妾了吧。 慌忙扭头:“你们为何不去?” “本是你去见父族亲人,母族为何去。”一旁的萧琰说道。 “那你为什么去?” 我的声音不大,但是特别清晰,估摸着旁边站立的大人们都听到了,有人发出嘶的一声,也不知道是何意。 他慢慢转头看向了我,面无表情,似乎压下了一口气:“我是陵州府尹,自然得去。”他看我的神情很是严肃,不像是冬至日集市见到的那般轻松。眼眸中战场的硝烟似乎尚未散去。 我不再说话,又恋恋不舍回头扫了一眼满脸笑容的兰七还有似乎有点心事的兰七嫂,上了马车。 金兰馆与大罗会馆相隔倒也不远。只是到了大罗会馆,马车停了好久,跟着的嬷嬷们只让我等着,不许我下车。 枯坐好一会,我们一群人才浩浩荡荡进入了大罗会馆。我走在中间,前面有穿着戎服的大罗侍卫,身边是丫鬟婆子,后面大约是陪我来的官员,而萧琰就跟在我的身后。 大罗会馆虽然是唐式建筑,但在装饰方面带着浓浓的西域风情,雕梁画栋上全是彩色的壁画,长廊两边有喷水的柱子。看来大罗人不太喜欢植太多花木,而喜欢空着地方长满高高绿草。 到了一间金碧辉煌的大堂,四壁全是造型繁密金线勾勒的花纹。大罗侍卫分列左右,不知怎么的,一看见他们,有一种很亲切的感觉。 上首坐着一人,大而圆的帽子,皮毛大氅,胸口的金珠闪闪发光。见到我们,他似乎准备站起来,他旁边一个满脸白胡子的老头咳嗽了一声,他又失望地坐下。及至我们走到堂内阶下,他还是一下子站起来从阶上迎了下来,白胡子老头剧烈咳嗽都无济于事。 这大概就是我的堂哥,大罗王子了,就算是千万人中,我大约还是可以认出他,因为他像极了我的阿爹,也像极了我,基本上他就是我的更为彩色的版本。蓝色眼珠,褐黄色头发,眉眼间洒满灿烂的朝阳,他和阿爹一样自信又昂扬。 “见过王子殿下。”我们用的是中土礼节。 “不必多礼。”大罗王子右手护在胸前,稍微鞠躬道。他说的是官话,带着番人特有的口音,听着十分有趣。 他扶着我起来,他的笑容很有感染力,我也咧开嘴笑起来,早已忘记了老嬷嬷说的有关国统,表情要严肃之类的教导。而我旁边的萧琰也轻轻咳嗽了一下,好似提醒。 白胡子老头叽叽咕咕说了一些什么,大罗王子终于反应过来。 “哦,不必客气,都坐吧。”,他转身回位,重新高高坐于上首。 接着宫里来的司仪开始说一些友邦睦邻,共襄盛举之类的套话,这边大唐的人刚说完,大罗那边继续说。 而其间,我禁不住开始仰望着位高高居上的堂哥,而他也居高临下看着我这边。我心跳加速,说不出的激动,总有一种上去抱住我这个哥哥的冲动,不管他是不是王子,他是我的至亲,光是外表我们就有太多的相似之处。 我当然知道萧琰在冲我使眼色,当然也看到了白胡子老头翻的白眼,可是这些外人很难了解两个素昧谋面的至亲的心情,大约无关国统,事出血胤。 之后便是上酒上菜,歌舞表演,面前的小几摆满羊肉、馕饼、葡萄以及白瓷小碗装的奶酪,很是丰盛。 跳舞唱歌的女子热情如火,大堂烧着炭火,她们着彩色单衣,在大堂的中心舞动玲珑有致的曲线,看得随坐的唐国官员不知不觉挂满笑容。而我旁边的萧琰,面无表情,他盯着前方,眼神却没有跟着舞女转动,我猜他大约也在神游。 “我今日见到妹妹很是高兴,谢谢各位大人。”我这堂哥举起了酒杯,像极了我阿爹,别人还没喝,他自己便喝了,于是众人也纷纷举杯。 相比大罗人的爽朗活泼自来熟,唐国人相对来说内敛慢热许多,席间也就萧琰礼节性的举杯祝福之外,其他人都正正经经坐坐,场面一度有点冷。 而这样的氛围很会被劝酒的舞姬搅破,她们借着舞步来到了每一个人面前,替你斟酒,甚至喂你喝下,然后继续为你斟酒,波光盈盈的大眼睛全是你的倒影,含情脉脉又勾人魂魄,我冷眼看去,宇文大人的老丈人似乎都被灌了四五杯。 萧琰接过歌姬手中的酒,略点头表示感谢,掩袖一饮而尽,然后歌姬又斟了一杯,连续四杯之后的第五杯,他有些尴尬,却也接过,看来热情似火的姑娘,男人都无招架的能力,毕竟拒绝姑娘手中的酒确实极其丢面子。 酒上头之后,胆子便大起来,竟然有官员开始接受姑娘的邀请,一起在大堂中央手舞足蹈,只是踩不到鼓点,经常踩到同僚的脚上,惹得大家一阵哄笑。 拓达在高处望着下方,他开始说话了,他中气十足,声音穿过了满堂的人声,欢闹的众人不免停顿了一下。 “你们唐人打仗是这个”他很有气势地举起了大拇指,“喝酒却是这个。”他又一脸无奈的举起小拇指。 这样的场合如此说话显然不合适,但我知道他正在激人喝酒,因为这样的套路和我阿爹如出一辙。 果然唐国的官员不愿意了,他们似乎感觉受到了侮辱,陆大人抱着酒坛一阵猛灌,斯文放到了一边,迎来阵阵喝彩。大罗那边也不甘示弱,一手一只酒罐,这只手喝完,另外一只手接着。这样的斗酒,无论是大罗还是大唐,接二连三,不断有人倒下。 及至看着萧琰脸上微微泛红,我不免以赞许的眼光看着笑盈盈的拓达,这才是欢聚嘛,刚开始那叫啥,那叫谈判。 “你真厉害。”我大声说道,然而鼓曲缭绕的大堂我的声音立刻如石沉大海一般。 堂哥开始走下台阶,用有趣的腔调告诉我他今天很高兴,我和画像上一模一样。 他着人将一轴画递给了我,不大,也就两三尺的宽度,我摇摇晃晃站起将它打开,画中大约是我十五岁的时候,正在荡秋千,我记起来了,那天大约是中秋,阿公在书房练字,阿爹阿娘就在秋千旁边坐着。 我大约是处于显摆的心里,顺手将画像给了萧琰,他依旧面无表情,但是很认真地看了这幅画像。 萧琰认真地看着画,拓达早就拿着酒杯,一手搭在了他的肩上 “萧大人,萧将军,听说你不擅饮酒。不喝酒怎么杀人,怎么杀得下去。” 听见杀人,我心里咯噔一下,我害怕这样的字眼。或许拓达醉了。 “为什么我们见面,还有这么多人跟着来。”我问拓达。 “我也不清楚,为什么还要整一套繁琐的礼仪,我是见妹妹,不是见皇帝啊。” “我好开心啊,哥哥。”借着酒劲,我大声说出心里话。 “看见美丽善良的妹妹,我也好开心。”拓达笑了,像个孩子。 另一首曲子响起,这一首更为欢快热烈,姑娘们拍着手鼓纷纷来到了大堂中间,大罗以及大唐还没有醉倒的官员也跟着参与其中。就着鼓声,拓达跳得欢乐又热烈,他也天生是个跳舞的胚子,动作简单大方,我很快适应,左手拉着拓达,右手拉着舞姬,转起了圈,只觉得满眼都是金线描绘的花朵。 在歪歪倒倒的众人中,我拉起了依靠在柱子上的拓达,指着不远处依旧端坐的萧琰。 “一座山。”拓达说。 “不,那是神。”我说 第040章 放生 醒来的时候,感觉昏昏沉沉,等适应了周遭的一切,发现自己正在金兰馆中。豪迈的拓达、严肃的萧琰还有放下斯文的陆大人,大罗大唐那些酒后跳舞的官员,一些人和一些场面依稀闪过我的脑海。 看来昨日,糗大了。 门开了,一个我没见过的丫头走了进来,一副娇憨的模样。她给我端来一杯姜茶,我接过漱了口问道:“你叫什么,我怎么没见过你?” “她叫若儿。”兰七嫂走了进来,笑着答道。 若儿的父母哥哥都在兰七表哥的铺子帮忙,若儿也就十二岁,想着送进金兰馆学学规矩。 “跟我学规矩?”我觉得这应该不是一个好主意。 “若儿为人勤谨,让她跟着你,我和你表哥也放心。”表嫂停顿了一下,看着我似笑非笑的表情,我知道她要说什么了。 听表嫂说我又是被萧琰送回的,兰七还陪着萧琰坐了好一会。 “哎,你哥哥这人吧,干嘛什么事都告诉萧大人,他是陵州府尹,他是官,我们是民,哪能一条心。”兰七嫂侧坐在我的床前,似有忧虑。 兰七嫂告诉我,如今唐国皇帝大肆修建道观,许多地都得征掉。 明面上的理由冠冕堂皇,说是修建道观本就是为民祈福,因此商人们自当多做些牺牲。而实际上远远低于市场价的征收简直同抢夺无异。 对待唐国本土人还算是客气,若是我们这样的外来户,一言不合就打入大牢。而兰七哥好几处仓库就要被拆掉,或许是因为兰氏一族来唐国做生意已有年头,也算有些势力,又或许是因为我多多少少和大罗的关系,官府对兰七还算是客气,答应尽量给予多的补偿。 “那哥哥干嘛还要抱怨?” “你七哥纵然不吃亏,但他到底是商会会长,他有责任帮着其他外来商贾说说话。” 哎,我听到此,默然不语,想想兰七也是,识见不如兰七嫂通透。俗话说善恶不同途,冰炭不同炉。皇上要征地,自然这活儿是萧琰来做的,他就是皇帝的爪牙,岂会体恤商人的苦处 这些国家大事暂且也没我什么事,就算有我什么事,我也帮不上忙,眼下静安还等着我去江边放生呢。 由于将近年节,金兰馆家务事一堆,还需要买各类年货,兰七嫂在我房里坐了一会儿,同我说说话也就自去忙了。 我让若儿在我房里坐着,我自己偷溜出来,这样也就不容易发现了。 天儿有些干冷,下着小雪。大老远出城去江边放生,主要是因为城中的大小湖泽都冻住了,包括金明池。榕树庵的传统是过年前放生活鱼。过年之前,市场中售卖的鲜鱼比平日多了几番,念佛的师太觉得这个时候能多解救些,也能少些业障。 “那为啥就买鱼,鸡鸭鹅呢,不也是命?”我问 “鱼是野的,鸡鸭鹅都是家养的。师太说你吃了人家的食,养肥了人家便吃你,也说得过去。” 这个解释,貌似不差。 江风席卷的江边廖无人烟,两岸苍翠被雪,很是萧条。车夫帮我们抬下水桶后,就整个人窝在牛肚子下,算是抱牛取暖了。 将桶中的水慢慢倒进江中,大小十几尾鱼儿争先恐后从桶中天地拥进江水的广阔中,惹得浪花朵朵,笑声串串。 看着鱼儿摆尾远去,静修双手括在嘴边大声喊:“放聪明些啊,可别再被抓住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鱼儿都听懂了,它们纷纷跃出水面,好似有龙门要跳一般。万物皆有灵,这也是命啊。 “慢走,不送啊。”我也学着静修大声对着江面喊道,嘴前全是呵出的白气。 “还跟鱼说话哩。”车夫很不屑的撇撇嘴又往牛肚子里蹭了蹭。 我和静修听见了,互相看了一眼,哈哈大笑起来,笑声传得很远。 放生完毕,静修告诉我前方不远处的林木环绕之地是玉容郡主的庄园,她想去瞧瞧。 瀛洲城庄园俯拾皆是,我从小也在庄园中长大。庄园嘛,不就是把本属于所有人的花草树木,虫鱼鸟兽用围墙圈起来,然后霸道地说这是我的了。把外边的流水引进来,再修些亭台楼阁,其实还真没啥稀奇的。 我表示不想去了,想着若儿还在家帮我瞒着,我只想早早回金兰馆。 “好不容易来一次,你就陪我去看看。”静安嘟着嘴拽着我的手臂左右摇晃。 经不起她的软磨硬泡,我答应了,但我的原则是时间不能太长。 庄园附近是不能有闲杂车辆的,因此车夫继续等我们。他之前的生意,雇车一上午,那就得赶一上午的车,而我们虽然雇了车,又是江边玩又是去庄园溜达,他不用赶车,倒乐得轻松。 庄园里面是断然进不去的,皇亲国戚的庄园,岂能对百姓开放,然而在静安眼中,绕着砖砌围墙走一走,偶尔朝着镂空的小窗往里面看上一眼,她就已经很是满足了。 你别说,这庄园和我家以前那庄子有得一拼了,走上一圈一天都不止。 “你不会要走完吧。”我问静安,有点绝望。这围墙有啥可看的呀。 “我想看看南大门是啥样,听说南大门前面还有站岗的侍卫,很是英俊。”静安脱口而出,可能发觉这话不是很合适,可是又已经脱口而出,遂有些不安地看了我一眼。 当时我并没有觉得她的话有什么不妥,事后过了很久我才想起她还是个小尼姑呢。 听静安说大门口的侍卫英俊,我在心里升腾出有一种优越感,英俊?你是没见到一身戎装的萧将军吧。 所谓英俊的侍卫我完全没有任何欲望去看,我仰着头站着,任凭静安生拉活拽,我只是不愿意走,静安只好答应我在路旁的凉亭休息一下。 “你听——”凉亭中,静安不再拽我,凝神屏息。 墙内传来丝竹之音,四周安静,这乐音便一路从围墙镂空的格子悠悠荡入耳中,旖旎缠绵。 静安垫脚张望,窗格子被枝丫遮着,隐隐约约听着人声喧哗,却是见不到里面的情形,颇有些失望的样子。 “贵妃醉酒。”我脱口而出,哎要是听到谁吟诗诵文,我能随便说出作者以及书名,该有多好呢。 “你听过?” “我岂止听过,还跳过呢。” “那你给我跳一段。” 说起跳舞,我一瞬间充满力量,我喜欢跳舞,大约源自天性,你看大罗人不也是一言不合就唱唱跳跳么。 伴着墙内的管弦之乐,我立马贵妃附身。 滴酒未沾,何醉之有,那我就尽心跳舞,四面透风的小小凉亭便是朱栏玉砌的百花亭,寒风料峭的冬日忍一忍也可以装作是木樨飘香的秋八月,至于那个唐明皇姑且就由静安来担任吧。音止之时,我背对着静安斜倚在伊的肩膀,星眸微睁,一副柔弱不堪的模样。 “太美了,你就是杨贵妃,听说杨贵妃也有番邦血统。”静安早就击掌叫好了。 我扮贵妃尚未过瘾,正想着娇娇地叫上一声皇帝哥哥,等等,星眸瞬间成牛眼。 我眼前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中年人,黄白的皮肤很是细腻,穿着一身蓝绸夹袍,竖着高冠,个头不如我高,气势却长我一截。 静安似乎也感觉到不对劲,转身愣住了。 她一转身,我差点跌倒。 “你叫什么?”中年人定定把我瞧着,直截了当地问我。 “我们走累了此处休息,这就要走了。”哪有随便问人家名姓的,我对这种粗鲁的人往往是退避三舍。我拉着静安就准备走。 “我们是金兰馆的。”静安走到他身边是,小声说。 “金兰馆?你跳得很是动人。”这人倒也没为难我们,也就放我们过了。 去江边找牛车的时候,一路上静安反复念叨,“他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公子?” 呵呵公子,这年岁,估计儿女也成群了吧。 另外,不要以为穿一身男装就是男人,更不要问我怎么知道她是女儿身,光耳洞就至少六个。 “那些番邦男子也打耳洞,还有人打鼻洞呢。”静安道。 “他们虽然打着耳洞,可都一脸的大胡子,就算刮了胡子,脸上还是有青色的胡茬,这人面皮那么白净。要么是女人,要么是太监。”我斩钉截铁,下好定论,想我早年间纵横瀛洲大街小巷,书没读出来,社会常识还算是够用的。 “你——初雩先生的脸也很干净。”静安提到了初雩先生。 我一愣,想想,初雩先生面皮白净,但毫无女气,一看就是个儒雅的男人嘛。我决定不再斗嘴,多说无益,反正事实胜于雄辩。 而提到初雩先生,静安告诉我他还要去初雩先生的家中一趟,师太有一些东西要捎给初雩。 第041章 陋巷 其实我不是很明白,师太和初雩既然是母子,师太为什么自己不去,雇一个车的事情。 “其实我也不大明白,初雩先生没有来过庵里,师太更没有去看望过初雩先生,可静修老嬷嬷让我不要瞎猜瞎问。” 我很好奇初雩先生住在哪里,都不用静安的央求,我自发要跟着。 车夫吹了一个上午的江风,说话都有些含糊不清了,大致的意思是,包车是半天,时间不多了,等抓紧些。 一路上我都没有说话,我注意到牛车前往的方向明显就不是金兰馆这类官宦商贾聚居区,也不是青螺坊一带的繁华市井区,当然更不是山庄园林方向。我们去的方向,不能说是热闹,而应该说是吵闹。 吵得有些杂乱,闹得有些无序。 牛车停到了咸鱼巷,就不能往里面赶了,巷子太窄。 路面上融化的雪水混着泥土,成为一坨坨黑乎乎的稀泥,根本无从下脚。巷子人来人往,衣衫褴褛的孩子无惧严寒,光着脚啪嗒啪嗒跑过巷子,溅起黑泥处处。巷子两边的人家破破烂烂,门前全是杂物,使得本来就不宽的巷子更是逼仄。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腥味,目及之处,坑坑洼洼之中,堆积漂浮的腌臜之物令人作呕。 有女人蓬着头发,面容浮肿,嗑着瓜子,半靠在车上拿眼睛勾着车夫。 车夫看了一眼我们,分明就在问你们确定是这里? 不得不说,刚刚从玉容郡主的山庄而来,虽然没有进去,如今面对这样一个污水横流的龌龊地,着实让我有点适应不过来,而更让我不可思议的是,初雩先生竟然住在这里? 我看了一眼静安,皱眉问道:“会不会是鲜鱼巷,你弄错了吧?” “咸鱼巷口第三家,绝对没错。”静安为了表示自己是对的,拔腿就要从牛车上往地上跳,然而她看着黑水横流的巷子还是停止了下一步的动作。 拿眼勾车夫的女人似乎看出了我们犹豫,不再搭理车夫,走到我边上道:“一百钱,我背你们两个过去。” 一百钱都赶上雇车的钱了,然而却是也没其他的办法,这巷子连块垫脚石都没有,简直无从下脚。 虽然这女人身份可疑,举止随便,到底是个女人,管他三七二十一,我率先趴在她背上。走您嘞。 左边第三家的大门关着,不像是巷子的其他人家,大门要么敞开,要么根本就没门,门内的鸡飞狗跳,哭爹骂娘一览无余。 敲了门之后,我们便站在石阶上,看着来来回回踩着黑水塘的孩子们,我真想问问他们,难道你们不觉得脏么。 门缓缓开了,一个老头不友好的眼神让我总觉得敲错了门,不免看了一眼静安。 “请问初雩先生在么,我们是榕树庵的。”静安道。 门又砰地一声关上,吓了我一跳。 你也第一来?”我问静安。 “来了好几次。” “这老头你认识?” “认识的,他帮着看看门,烧烧饭。” “那他为啥这么凶?” “他叫老冯,一直这样的。” 正说着,门又打开了,老冯也不说话,冷冷看着我们。我和静安很识相地进了门。 “我知道他为啥摆脸色了?”我悄悄对静安说。 “为啥?” “大约我们来,晚上他得多烧两个人的饭。”说着我俩都笑起来。 院子不是很方正,正面是两层小木楼,摇摇欲坠的模样同我在军营登过的戍楼差不多的七拼八凑,院子左边是个小木棚,老冯一言不发进了这个小木棚,不再出来。 虽说周遭简陋,但特别干净,蓬儿立在屋檐下,双手端端正正搭在腹前,不得不说他有着超出他这个年纪的庄重。 “请屋里坐。”他自然是认得静安的,也见过我,只是态度不冷不热,淡淡的,保持着恰到好处的礼节。 堂屋不大,光线稍暗,待我看清屋内陈设之后,倒比咸鱼巷的污水横流更让我吃惊。 满屋泥塑神龛,除了一面门,三面密密匝匝的神像,它们挨个排成一圈,正中间是玉皇大帝,两边有元始天尊、灵宝天尊、道德天尊,最角落还有一个龙王,瀛洲城的各类寺观我没少去,因此大多我都认识,只是这样的摆法,我是见所未见。我知道初雩先生是修道之人,我觉得他应该是以道观为家,可是没想到是这样一个家。 从这里,我看不出对神灵有多么敬重,更像是完成一种被迫的任务。 神像摆满,整个屋子也就剩下立锥之地了,更不要说坐着喝茶聊天了。 初雩先生从楼上下来,动作缓慢但是很熟稔,根本不需要蓬儿的帮助。 我多久都没见到他了,他似乎消瘦了许多,穿着半旧不新的斗篷,眼下泛青,精气神显得不足,像是一株老梅迎着风雪,有一种颓而不废的美。 “先生,师太听说你病了,特地让我看看你。” “让师太不必替我担心了,我自会照顾好自己。”他站在楼梯口。 静安将一张银票不动声色硬塞给蓬儿,示意蓬儿不要声张。 “蓬儿,还给静安师傅。”初雩先生朝着窗户,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我再也按捺不住,走到他面前,故意用手在他眼前挥了挥,虽然知道这有失礼仪,但心里总有一些异样,他肯定是装的 初雩先生嘴角漾笑“木樨,你如何也来了。” “你肯定还能看得见吧?”旧日的问题重新抛出。 清亮的眸子不见一丝凝滞,我不相信这样一双灵动的细长眼睛却是看不见的。 “凭着感觉,通常瞽目人或者聋人,他们的感觉自然比普通的人要灵敏些。” 这样的解释,我好似听过,勉勉强强也算认同,但还是有些不甘心。扭头望向院子,有一棵挺大的木樨树,墨绿的枝叶快溢出围墙。 “外面人来人往,如何安心修道?”我问。 “闭门我这方院落便是深山老林,有何不安心。岂不闻大隐隐于市” 这时门又响了,初雩先生放在木梯栏杆上的手微微一动,似乎有些紧张,却是车夫在门外喊我们,说是他下半天还有事。 枯站无趣,辞别的时候,我问初雩先生为什么非要住这里,若是要大隐,哪条巷子不可以,非要在这样的咸鱼巷。 “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不改其乐。”他又开始背书了。 初雩先生的话我没有听懂,但我知道那个乐的意思,在咸鱼巷也会乐,笑话。我对这个回答很是不满意,感觉初雩先生在敷衍我。 早前我住在驿馆,他还劝我早点搬走,可如今这样的咸鱼巷,怕是比驿馆还不如。 这么一个洁净的人,住在不洁的地方,还乐,乐得莫名其妙。 门外背我们的大姐还在门口靠着,磕着瓜子,看来她有着充裕的时间,可以一直等我们。我和静安又花了百钱让她背出。 出巷子的时候,初雩先生立在门边,面朝巷口的方向,灰白的袍子,清美的面容,满巷泥浆,我想起了,这应该不叫大隐隐于市,更不叫居陋巷傻乐呵,这是一副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图啊。 回去的路上,我更沉默了,按照榕树庵和金兰馆的方位,车夫会先送静安,终于在快要到金兰馆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问了静安,为什么不让初雩先生住进榕树庵呢。 静安告诉我,其实她也不清楚,既然初雩先生都没来过榕树庵,更不可能常住。 “庵里来的施主都是女子,初雩先生一个男子过来,自然是不方便的。”静安说道。 “那为什么不选个像样的地方?”至少找个宽敞的地方,害得神灵都跟睡大通铺一样,如何能得到他们的佑护。 静安掏出没有给出的一张银票,也就区区二两银子,上面竟然是兰七哥钱庄戳。 “榕树庵本来就不大,其实榕树庵都是大家随便叫的,香火也就勉勉强强够吃,这钱还是师太自己种种菜,我们又做点针线慢慢攒下来的。初雩先生从来都不收钱的,送过去也是白送,只是师太听说初雩先生病了,不免心急。” 哎,明明是母子,却互不照面,但是又互相思念着,唐国的人向来情感含蓄,可是这种含蓄法,我是没见过。 “你有没有觉得我们身后一直有人跟着。”我小声问静安。 大约是我的话题转移地太快,她没有跟上茬,愣了一下:“该不会是玉容郡主庄子出现的那位公子吧。” 我一下噎住了,这小尼姑,到底想啥呢? 第042章 产业 回到了金兰馆是下半天了,我估计出去的事情败露,正想着走僻静的地方去我的小院落,经过正堂时,还是被早已等候的兰七叫住。 “你也算是有点身份的人了,不要总是偷偷摸摸的。要出去,你就给我大大方方带着丫头婆子出去。” 他这么直白,我倒有些不好意思。 只是对于我也有身份,我不是很明白。 “你今天出去一趟,难道不知道你又出名了。” 我一脸茫然地摇摇头,心想我的堂哥是大罗王子没错,但也只是堂哥,又不是亲哥哥,唐国人不会这点见识都没有吧。 听兰七哥说,本来昨日唐国官员们陪着我去认亲,按例应该是一件极其严肃的事情,没想到后来变成一场“闹剧”。大罗大唐双方官员除了萧琰全都喝趴,至于我和拓达那更是载酒载舞,癫狂到极致。去的时候一辆马车载我,随同的官员们全部骑马,回来的时候四五辆马车载着呼呼大睡的醉汉,唯独萧琰一个人孤零零地骑着一匹马。 场面太美,无法想象。 在官方看来,这事不算庄重,但既然大罗民风豪放,我等也只好入乡随俗,也就不追究了。而在民间看来,温文儒雅的大唐官员那简直是唐雎不辱使命,沙场能杀敌,酒场能拼舞,至于我,前几个月还刀刃相见,头撞南墙,这才几个月就把酒言欢了,都说这个兰木樨—— “说我什么?”我心头一紧,料定没啥好话。 “想得开。”兰七脱口而出。 我听了差点栽倒,什么叫作想得开。 “就是不往心里装事情,这是夸你能屈能伸。”兰七是看热闹不嫌弃事大的模样。 我下定决心要少出门,我不想成为全城的笑柄,也不想成为人家茶余饭后的谈资。 好在年关将近,家里呆着并不无聊。喝腊八粥,扫尘,除夕守岁,挂桃符,贴门神,过年的习俗和瀛洲一样热闹好玩,跟着兰七一家给兰氏长辈拜年,然后又等着小辈来拜年,因为我尚未婚配,依旧可以收到红包,也不用给小辈红包,算一算,这个年过下来,倒还有些进账。 另外还收到了许多贺年礼物与帖子,宇文赞托人给我送来南洋的水果,冬日里倒还有些新鲜,然而还没到我手里就给几个侄子分掉了。郕王送了我一些补药,其实药一直有熬着,只是端到我面前,我又悄悄倒掉了,我讨厌药的苦味,再说我已经好了,有什么可补的。而拓达送了我一把镌刻彩色纹路的小弯刀。 兰七看见这样的礼物很是不高兴,嫌大过年打打杀杀很是不吉利。那可以伤人的钗子还被兰七嫂数落了很久,兰七嫂认为,若不是戴着这样锋利的暗器一样的钗子,也不会惹上种奎那样的无赖。 初雩先生送来一张帖子,秋香色的纸面写着“过年好”三个字。萧琰呢,也是三个字“还好么”,我模仿着初雩先生的字,用“过年好”三个字回复了这几个人,用的纸是兰七哥生意往来的泥金大红笺。只是配上我那歪歪扭扭的三个字,着实有些暴殄天物了。 兰七和兰七嫂嫂也为我准备了新年大礼,而这份礼着实重了些。 兰七送我的新年大礼是一个书匣子,当我打开匣子时,里面是花花绿绿的文书。 兰家素来经商为主业,我自然知道这些文书是地契或是铺子股份之类的。 “这是——给我的?”我抱着一堆文书,瞬间感觉整个人的分量重了许多。 “正是,如今你这一脉就剩你一人,我呢,虽然财产减了大半,作为你最亲的人,但还是有责任帮衬你。”兰七道。 “都给我?我——我不需要。”我还真没有客气,只感觉自己实在没有经营的能力与兴趣。 “怎么不需要,你还没有出嫁,若是出嫁了没点银钱傍身怎么行,这就算是你一大部分的嫁妆了,”兰七嫂帮我理理发簪,突然又想起了什么要紧的事,扭头对着兰七说:“七哥,木樨还小,需要把这些教给她打理么?” “还小,我像她这么大的时候,都跟着船队下南洋了。不过木樨,你素来没有银钱概念,这些票据可要看稳了,不要见到个乞丐,看人家可怜,就给一个铺子一栋房子,这不叫善,这叫傻。” 兰七的话倒是提醒了我,早先却是做过傻事,包括从南诏回瀛洲的路上,千金散尽,弄得后面寸步难行。若是自己还有些钱,也不至于为了钱去青螺馆当教习。 “那我试着自己管管。”我小心翼翼将匣子递给了若儿。 “这点放以前根本拿不出手,没办法,江河日下啊,如今陵州不见得安稳,官府对我们这些经商的收的税也是越来越重了。”兰七叹了一口气,摇摇头。 “务本节用吧。”兰七嫂幽幽地说。 这些票据我全给了金兰馆的老管家,请他带我管着,有空也领我去铺子或是庄子看看,而这也是兰七默认的。另外我也向老管家问了,这些分红盈利都是每年十一月结算,等于今年的利钱都已经结清了。 “能不能提前预支分红,我有些急用。”我自己手头十两银子,若是再支取二十两,三十两银子买一栋房子或是租赁一套大的都不是问题。 “姑娘需要钱用?若是要提前支分红,我得告知老爷一声。” “不不,我只是问问,你不必告诉他了。”我忙说道。 兰七若是知道我想帮慕初雩先生解决住房问题,肯定会认为我爱心又开始泛滥了。其实经历了这么多,我慢慢对银钱的使用也是很谨慎了,断不会把钱当水一样,只是,初雩先生,帮助他肯定是对的,我也绝对不会后悔,这是我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第043章 立春 除夕一过,转眼便到了立春日。鞭春牛,吃春饼,大人小孩乐陶陶。陵州府要举行鞭春牛的仪式,我倒是很想去凑热闹,兰七却告诉我,立春日,宫中举行迎春会,我也在受邀行列。 这日一大早,我就被兰七嫂从床上扯了下来,在睡眼惺忪中一帮子仆妇对着我上下其手,兰七嫂在一旁做着指导,貌似我听见她说:“往后是不是要找个嬷嬷来学学规矩才好。” 一阵装扮下来就是一个时辰,粉白海棠荷菊梅四季暗银花纹上袄,豆绿刺绣绸褶裙,垂着长长的波纹佩带,还挂了一个淡粉凤蝶绕百花葫芦形小荷包。里面备着梅子、脯干等小吃食。 暗暗记着“少说少看少听”、“莫要一惊一乍”、“千万别当成家中一般随意”等诸如此类的告诫,我登车前往宫城的方向而去。 天光大亮,车外行人不少,微微一挑帘子,触目是春色融融的脸,街边摆着竹泥糊的春牛,花花绿绿的春幡迎风舞动,心情也轻松不少。 唐国的皇帝我没见过,但越国的皇帝却见过,天下皇帝一般身娇肉贵,他们养尊处优,处处被人捧着,面子上很和蔼,只是若是长期相处,那就要如履薄冰了。 可我入宫,大约借着拓达的光,和皇帝嘛,自然也就打个照面而已,实在不需要有太多的心理负担,总之一句话少说少看少听,做一棵园圃中多一株少一株都没关系的花朵便好了。 路过陵州府,车夫跟家丁说了一句:“这么多人看着,端的是没有乱了方寸。” “要不怎么他是官,我们是民呢。”家丁回了一句。 车厢开始前后倒悬,尾部在下,我手撑着坐垫,不由好奇地掀开帘子看个究竟。 我们的车驾正在惠民桥上,桥的另一边是陵州府衙。平时竖着黑漆叉子,人车一律禁止逗留的府衙前,如今密密匝匝跪了好几层的百姓,大家安安静静,或是心怀虔诚,或是凑个热闹,或是纯粹因为人群里很暖和,来取取暖,但都齐刷刷地对着中心位置。 中间立着真牛大小的泥塑黄牛,不仔细看,还真能以假乱真。香案前高脚盘中盛放着冒尖的五谷,和尚道士分列两旁,还有几个穿着麻葛衣衫,头插幡胜的男子静穆肃立,这大约是春官了,只是春官如何穿着上古的服饰,在瀛洲,春官穿的都是百蝶穿花水绿大绸缎子,说不尽的耀眼,而且还跳着最时兴的舞蹈,说不尽的与民同乐。 陵州府尹萧琰,一身挺括的官袍,头戴黑纱帽,从春官手中接过燃香躬身肃立,按照春官的唱喝,对着香案上的牌子三跪九磕,而百姓也跟着叩拜。行了磕跪之礼,春官开始手持黄卷,念着畏天地,敬神明,勤事农桑之类的劝诫之语。接着在万众瞩目中,萧琰手持五彩鞭子,对着假的黄牛抽鞭子。跪着的百姓鸦雀无声,手鞭黄牛的萧琰,怎么,从他脸上看不出喜色。说得不好听,这明明是欢乐的日子,为何暮气沉沉。 马车下了桥快速折而向东,暗色的身影离我越来越远,我有点遗憾看不见万人踩春牛,把春牛大卸八块的场面。 “这么多人踩一头牛怎么够,怎么不弄几只。”我隔着帘子问家丁。 “踩牛?我们不时兴踩牛,这牛大约放进库房,明年接着用。” 果然是虽都是华夏一脉,无奈皇帝不一样,立春风俗还各自为阵。在瀛洲,立春就是一个字,闹,花花绿绿的春官,春牛还会沿街巡游,及至游到府衙前,被早已脚痒难忍的观众踩成泥酱。 可陵州的鞭春牛,总觉得这个立春日少了些趣味,会不会是因为萧琰的缘故,毕竟他在的地方,似乎都是肃穆甚至有些压抑的。 家丁一行人最多将我送到西宫门外,我坐上宫里来接我的小马车,穿过长长的宫道,又下车步行,太监们弓着腰,走得极其快,我几乎得一路小跑追着,没有谁说话,只有衣裙擦地的窸窣声。 穿过一道仪门,太监将我交给一个面容和善,穿着暗紫缎宫服的一个老嬷嬷,老嬷嬷身后还跟着四五个低眉顺眼的小宫女,具体什么长相,我也没仔细看。她告诉我,先去见皇后娘娘,后面跟着人群走便是。 而当我被引进一间花团锦簇,谈笑风生的暖阁子,才知道这是我平生第一次面对这么多女人。虽然门口的太监通报了我,屋内的女人们似乎并因为我的到来而停止喧嚣,谁也不认得我。 坐在上首,被众人围着的一个着明黄大氅,金翠满头的中年女子叫住了我,她皮肤白皙,容长脸儿,眉目端庄,保持着一种既亲切又拒人千里外的微笑。 “你就是大罗王子的堂妹。”她朱唇轻启,满屋子的妇人一下子闭嘴将我看着。 “见到皇后娘娘还不下跪。”刚刚那个老嬷嬷提醒道。 我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地上的猩红色五彩织锦毯软软的,跪着倒比傻站着舒服。 “抬起头来,我看看。” 我抬头,但是眼睛还是看着地上的织锦毯,用心研究上面的菱形纹路,为了不让自己显得过分呆滞,我还微微将唇一抿,装作不好意思的样子。 于是我预计的情形基本上是发生了,一屋子妇人开始研究我的蓝眼睛以及过于白的肤色。 “到底是老了,你看看她,从外面来竟然连个斗篷都不曾披。”皇后轻笑一下,随后道:“起来吧,随便坐坐。” 当我好不容易凑到角落里一张秀凳,门外有太监来说:“皇上请娘娘带着各位夫人小姐去外殿猜谜。” “哎,我呀,真是怕冷。得了,也得陪你们走一遭。”皇后懒懒地说,早有宫女们前去搀扶。 众人都道:“也是皇后娘娘心疼咱们,是咱们的福气。” 我仔细听着,心中隐隐一丝不安,怎么大家会如此说,又抬举人又显得亲切。但若是皇后娘娘这么对我说,我大约回答,要是太冷,您就别去了,身体要紧不是。 这些到底上哪儿去学的呢,我从小到大到底在干些什么呢。 今日立春,天气晴好,虽然并无鲜花,但树上或是矮灌木上都挂着红的绿的蓝的幡胜,远远望去,倒也有些春日的气象了。熏风殿前,四五个胖乎乎的孩子拿着彩鞭抽打小太监扮的春牛,这小太监顶着牛头,慢吞吞地跑,孩子们穷追不舍,后面追,看得众人哈哈大笑,偶尔也会有慈母娇声道:“儿,可要当心些。” 对啊,这才是鞭春牛,虽然和瀛洲城的还是不一样,但喜庆热闹却是一样的,陵州府前的鞭春牛简直让人看得心情沮丧。 在廊下我们一行人见到了皇帝,我以为他会穿着明黄的龙袍和皇后相得益彰,没想到他穿得像个道人,青白色的棉袍,青玉冠,面容清矍,眉眼和顺,虽然不笑,但是看上去很好说话。 有一个紫红锦装上了年纪的老太上前道:“陛下许久未见,老身看您是愈发清健了。”这大约是个极品命妇,不然何以如此对皇帝这般说话。 “老太公身体可好,改日我定邀他品茶说古。” 一席话说得女人们花枝乱颤,我真心没听出什么可笑的,但也跟着呵呵了两声。 皇帝说要去看看男人们射箭,让我们这帮女流多多猜些春谜,领些奖品带回去。我这才慢慢注意身旁的这些女人,除了我年岁稍微小一些,基本都是上了年纪的,穿的衣服各种花纹精致讲究,颜色偏向暗色一些。另外便是几个粉雕玉琢的小孩儿。 谜面一溜儿摆在熏风殿廊下的红花梨长条桌上,有粮食更多的是果蔬,原来是看物品说名字。 为一把青翠的芫荽,一帮子贵妇们争论了好久,竟然还有人说是萝卜缨子。我虽然想着脱口而出,但知道长辈们面前不要造次,由着她们去争论吧。我自往那人迹罕至的地方去。 “稻麦黍豆。”看着四个粉彩高脚盘,我脱口而出。然后颇为自得地接过了宫女手中的奖品,五个一串阳刻元亨利贞四字的金花钱。我喜滋滋地将金花钱塞进荷包,发现今天的荷包果然是没带错,我准备再猜几个,赚个满荷包,初雩先生的房子也算是有着落了。 “你真厉害。”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站在我面前,眼睛有些呆,裂开的嘴好似合不拢,看样子很像瀛洲城长年要饭的大傻,唯一的区别是,这孩子面色红润,一看就是蜜罐子滚大的,不似大傻常年衣不蔽体,面容凋敝。 “这算什么?”早知道猜春谜如此简单,我应该带五个荷包才好。 “木樨你怎么在这里?”敞亮的音质一派欢喜,这是—— 第044章 射场 廊下是拓达,一身绛色窄袖麂皮戎服,留着胡子,威武异常。可是他一笑,露出光洁的牙齿,威武的仪态便大打折扣。他浑身上下热气腾腾,一看便是从射殿而来。。 “走吧,木樨妹妹,我带你去射场兜兜。你手里拿着葱花干什么?” 明明我手上是一盆晚开的极品素心剑兰,作为猜中灯谜的一个比较重量级的奖品,宫女说这花至少值十千,那就是十两银子,有眼不识极品兰,竟然说是葱花。 虽然猜春谜可以换不少好物件儿,可到底要见好就收,把机会留给其他人,免得遭人嫉妒。此外我也确实想看看射场情景,毕竟未曾目睹过。 射场与薰风殿相隔也就一个夹道,比起薰风殿前中老妇人摆出的阴柔道场,射场一律是青壮汉子,透着更为激烈的力量的角逐。箭镞扎到草垛子的噗噗声以及男人堆里突然而来的笑声让我更是莫名紧张。 射场不大,四面是暗色军旗,侍卫列队守卫四面,一看见不苟言笑的他们,我就有折回的冲动,我怎么感觉又到了军营。 因为拓达,唐国的皇帝终于注意到了我,他说我跟拓达虽然是堂兄妹,但确实特别像,俊美异常。 射场我看到了郕王李元佐,他穿得广袖宽袍披着银色大氅,一看就跟我一样是来看看的。 我也见到了郕王的亲妹妹玉容郡主,竟然是江边遇到的女扮男装的那人,今日她依旧不施粉黛,裙钗俱无,穿着一身泥金暗纹窄袖戎服,头发高束。 她脸色并不好,看上去比他哥哥郕王还要苍老些,她本就清瘦,穿着戎服却不觉威武,反而有些委顿。她的箭法定然是不错的,因为我依稀见到好几只箭都上了靶。 拓达还真的在箭场的边缘开始教我,旁边无其他人,我开始放下了端着的规矩。 “这箭是用来杀人的,我不想学。”我直接说道。 拓达正认真地帮我选着弓箭道:“不是非用来射人,射几头鹿几只雁也极好。” “那我也不忍心,况且这弓看上去太重了。”我皱着眉头。 “那你就当成是投壶的游戏,箭上靶心的感觉真的很棒,你一定要尝试。”他说着也激动起来,吩咐侍卫为我挑来一柄短而小的木柄小弓,果然是极其轻巧,拓达还让侍卫将箭垛子放近了些,保证我能一举上靶,这确实勾起了我的兴趣。 另一边那个傻孩子被人拖着来到了箭场,他竟然就是太子李植,大声哭闹的声音引来皇帝的训斥,我和拓达不免扭头看着这一幕。 “一个男子,不来射场,非跟这一群女人挤一块儿。” 我心想这射场就我和玉容郡主是女人,作为女人,不去猜灯谜嗑瓜子,却来射场凑热闹,也不知道射场射箭的壮士如何想我们。 太子畏手畏脚,低着头啜泣。 “太子殿下,我来教你。”人群中竟然步初萧琰,他不是应该在鞭春牛,他果然是在赶场子。 谁知道太子非但不买情,竟然放声大哭起来,他比萧琰要矮很多,笼罩在萧琰的阴影之下,总感觉有点可怜,虽然他贵为太子。 萧琰不为所动,转身去挑弓箭。 “我不想让萧少傅教我。”太子大声说道。 “噗——”不好意思,全场似乎就我没憋住,笑了。 “你想如何。”皇帝的语气渐渐变冷,明显在克制怒气。 “我想让,想让王子殿下教我。”这太子手指了一圈,指定了我旁边的拓达。 …… “也好,萧少傅就去教王子殿下的妹妹兰氏吧。” “是,陛下。” …… 拓达看了我一眼,“也好,有萧大人教你,百步穿杨都不在话下。” 这个着戎服的家伙走近我,在离我几步的距离便停下,这让我莫名感到一丝冷意,不禁缩缩肩头。 “我真的不想学这杀人杀动物的劳什子嘛。”我近乎哀求地看着拓达,赶紧带我离开吧。 “对于你来说,射箭是一种防御。”萧琰冷声说道。 “对啊,如果你学了,一箭就把那纨绔解决了,哪会几刀下去还让他捡了一条性命。”拓达看了我一眼,眼中是热情的期待。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人在射场,萧琰在旁,身不由己。 “箭垛子退后五十步,这弓是小孩儿的玩具么,换一把重的来。”萧琰简洁明了的几个命令,我开始了痛苦过程。 “抬头挺胸收腹目视前方,稳住底盘,立身中正。” 又是一串命令,我感觉操作起来颇有难度,慢慢吞吞又被他呵斥。 “为什么驼背” 废话,收腹了自然驼背。 “为什么挺着肚子” 更是废话,挺胸自然也就挺肚子啊。 这木柄包铁弓沉得跟生铁一般,导致我手臂直发颤。 “拿稳。” “太重了。”我实在是忍不住了。 “我让你拿稳。” 好不容易听清要领,把那闪光的箭挂在弦上,颤颤巍巍,我用尽吃奶的力气拉弦射出,无奈弓太重,一时没有握稳,弓弦弹到手上,我失手将弓打在地上,而那箭也不知道飞到了哪里,反正肯定没上靶,估计是半途就逃窜回家了吧。 萧琰上前一步,黑眸将我看定,这回换作我立在他的阴影之下。 “你要把每一支箭当成最后一支来射,要想好要对准,自己捡起来”他的眼中似乎弥漫硝烟,可是萧大人,这儿是射场,不是战场啊。 碍于皇帝就在一射之地,我自然不敢太顶撞,而且我对这男人也有一丝发怵。 我的手指有一道红痕,那锐利的疼痛还没有消失,我几乎是噙着眼泪将弓箭捡起来。 侍卫递上一支羽箭,却被萧琰挡了,“自己去箭筒取箭。” 我一手拿弓,一手去箭羽乱插的箭筒取箭,哪知道因为箭太多,估计是卡住了,我以为很好取,手却被羽毛划出血痕。 我不想干了我,我要为了初雩先生的房子猜春谜。 萧琰双手背在身后,静静看着我,大约看我的笑话。 我咬咬牙,继续引箭上弦,微微扭头看着不远处拓达和太子明丽的笑容,心想不是说太子天性驽钝么,我怎么觉得他道行很深呢。 我依旧在萧琰的阴影里,在他黑沉沉的眸子里,我明白了,他不是来赶场子的,他分明就是来砸场子的。 痛苦的过程因为皇帝要去薰风殿小憩而戛然而止。 萧琰抛下一句:“下次继续。” 第045章 歌谣 继续,我回了金兰馆,可是大门不出,二门不外,你还是自己去继续吧。 之后统计上靶数的时候,萧琰和拓达并列第一,玉容郡主一介女流竟然也是前三,倒是他哥哥,一箭未射。 “将息些身体,你看你年纪轻轻。”皇帝看着郕王有些关切。 “天气冷些,这骨头里就好像万只蚂蚁在啃食。”郕王道。 我想,如果鸠婆婆在,她的医术定能治好,只是万只蚂蚁啃骨头,是怎么一种病呢。 薰风殿皇帝皇后坐在上首,女眷们大都在屏风后,我跟着拓达一桌,萧琰郕王一桌,玉容郡主独自一桌,另外还有一些年纪大些的官员,只是箭场上并未见到他们。 作为唯一的外宾,皇上频频提到拓达,还说起了年轻的时候转战南北,遇到过大罗的百姓,为他们的好客热情所感动。而拓达的回答也是落落大方,彬彬有礼,我对这个堂哥表示很满意。 席间大家谈着近来各地祥瑞齐出,什么河里发现一只千年老龟,树上的苹果比那南瓜还要大,某人摔倒了醒来突然说福罩唐国等神谕,听得拓达瞪大了眼睛,而我是张大了嘴,喝了一大口果酒,酸酸甜甜实在是解乏佳品。心满意足的放下酒杯,对面萧琰,郕王和玉容公主齐刷刷面对我这个方向,眼神不一,各有心事,我忙低下头,不再去理会。 小宴到了一半,来了一个玄服黑纱帽的老头,慌慌张张跑进大殿,一进殿就给皇帝磕头。 “大先生,射场寻不着你的影子,这会我们吃上了你倒来了。”皇帝道。 后面才知道这人便是左相王茂德。 王茂德说自己正在清虚观静修,为皇帝祈福,谁曾想从院角挖出一株灵芝。 “到底是皇恩浩荡,芝生中庭啊。”他举着一个紫檀小盒高过头顶,样子很是滑稽。 皇帝自然很是高兴,又是赐座,又开始聊自己清修的体验,说修道,我想起了初雩先生家中密密匝匝的塑像,总感觉有些发麻。 皇帝后面指着我道:“这边是兰氏。” 这种老头眯着眼睛瞧我半天,继续说道:“我说大唐女子大概没有这般风骨,原来是位异域美人。” “我们大罗的女子既能相夫教子,更能提刀卫国。”拓达站起来道。 “只可惜我老了,这样的机会得留给这些年轻人。”他一回身破有深意地看着郕王和萧琰。 这话让在场的人都笑了,连拓达都笑起来,皇室达官贵人的聚会和我们金兰馆家庭聚会似乎也没什么差异,拿年轻男女的婚事开涮都是必备节目。 这本来就是寻我开心,见萧琰望向了我,我假装羞涩低头,其实心中倒不觉吃亏。这郕王和萧琰是唐国翘楚,配我不算高攀吧。(萧琰:从来不知道世上竟有如此脸皮厚之人) 这老头倒是有趣,一出场所有人都很开心,尤其是皇帝,似乎很喜欢他。 但我总觉得萧琰和郕王对这老头很是冷淡,基本上就是礼节上的接触。 宴席因为王老头的到来算是更加热烈了一些,各样宫廷美食上了一桌,然而却不见太子。 当我离桌的时候看见薰风殿廊下独自大嚼的太子的背影,不知道怎么的,我的心有点忧伤,我不敢惊动了他,继续回桌,然而我回来的时候。 只听玉容郡主站起身来,朗声道:“听说兰姑娘舞艺了得,可否为我们献上一支,让这无花可赏的春日荡漾生机。” 我对于那种张口闭口让我跳舞的要求很是反感。 我在瀛洲时并没有人这么要求过我,跳舞实在是一件私人的事情,我并不是靠舞技来讨饭吃的歌儿舞女。就算是尊贵如皇帝,我若是不愿意,也是白瞎。 然而问题是,这满朝贵胄,皇帝高高在上的场面,大概很难拒绝。 说自己骨头疼,就像郕王一样,(其实经过萧琰的魔鬼训练,我确实腰酸背痛)自然无人信,说自己怕冷,这殿里火烧正旺,暖风阵阵,和煦如春。 满堂的人瞧着我,我想站起来推辞,故意磨蹭着时间,可又不知道如何拒绝,或者就跳了吧,然而却根本没有酝酿好跳一支舞所必备的情感,或者当着他们是徒弟,我来教他们,可这样的话,他们应该先跳才对。 “怎么,你不愿意。”玉容郡主继续说道,有些挑衅还有些戏谑。 “我——。”我站起来想说自己腿疼。 “陛下,妹妹刚刚射箭显然累了。要不让妹妹弹箜篌,我愿为各位献上一首家乡的歌谣。”我旁边的拓达站起来,朗声说道。 箜篌,他怎么知道我喜欢箜篌。 “西域人便是特别喜弹箜篌,我们大唐这方面的人才可是屈指可数。”皇帝略略点头。 看来,比起跳舞,皇帝倒是对箜篌更感兴趣,他一改淡淡的模样,似乎兴头开始浓起来。 和拓达几个眼神交流下来,我随意拨动琴弦,是阿爹最爱的小调,拓达心领神会,朝着我点点头。 这不知道是哪位宫廷乐师的称心“兵器”,一把瑞桐木造型古朴的竖箜篌,比起我家中的凤首箜篌显得朴拙了些,但音准音色俱佳,手感舒适,绝无滞涩之感,一试便知是经常调试与弹拨。 “兵器”到手,兴致也来了,我对着众人微微探身行礼,跪坐桌旁,轻轻将竖琴抱入怀中,仰头看着拓达,嫣然一笑。 这首《春风行》自由随意,意境幽美邈远,拓达低沉轻柔的歌声将我带到十年前。 那时阿爹带着我和阿娘去爬山,在蓬莱山顶他为我们唱了这一首《春风行》,阿娘脸上变得温柔静谧,好似蓬莱山下平静无波的海面。 手指好似划拨流水的小桨,一只兰木舟沿着大罗的母亲河蜿蜒而上,那也是一个春日,划舟的少年看着大河两岸的旖旎风光,空气中是苜蓿草的香气,梳着长辫子的姑娘赶着羊儿为他驻足,老婆婆端着装有牛奶的罐子问他去向何方。 泪水氤氲中,我始终低着头,这是一首欢乐中带着忧伤的小调,或许是众人也听出隐隐的忧伤,并没有戏谑的叫好声。我只听旁边的拓达告诉我,他要回大罗了,会给我带来好的消息。 “你怎么知我会箜篌。” “你喜欢乐器,五音不全。这都是叔叔告诉我的。”他一笑无邪的笑容,像极了阿爹。 …… 春宴后萧琰在我离开时,问我新年贴的字可是我自己写的,我当时依旧沉浸在忧伤的情绪中,对他的质问心中隐隐有意抵触。 “多练习几遍就好,何必请人代劳。” “很好,那练箭之事也不可荒废。”他微微笑了,好似鱼上钩一般。 第046章 表演 从宫中回家,已然是擦黑了,节日的氛围没有随着黑夜的到来而减淡。我摸摸自己鼓囊囊的荷包,心想里面要么是金铜钱要么是银元宝,外带着一盆兰花,大约我的两个侄儿不会感兴趣。 我叫停车,让他们去前面等着我,我准备在市集上逛逛,为侄儿挑个春牛。 家丁和车夫都不放心我,因此车停得不远。 比较了一下,有一个摊子的春牛做得着实不错,纸糊的牛身中一盏玻璃灯,牛头彩绘了一只花璇儿,很是可爱。我正看得出神,却不料有人用手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大路朝天,各走半边,谁这么讨厌。 扭头却是宇文赞,他半是憨傻半是欣喜地看着我,大约没想到在这闹市中还能碰见我,毕竟如今我出出门的日子还真的屈指可数了。 想想今日,射殿中郕王身边并没有他的身影,大约没有轮值。 “你如何在这里,就你一个人?” 我手指不远处金兰馆的马车“我准备买只春牛再走。” 当买好春牛,我们沿着街慢慢往前时,我一时哑然,似乎再也找不到什么说的,总感觉有一样东西隔在我和这位儿时伙伴的中间。 他一边走一边随意看着两边,突然开口:“没想到你竟然认识了一位哥哥,听说你今日还去了宫里。” “去猜了春谜。”我停下,解下荷包,掏出一个赤金镶嵌玛瑙的扳指给他:“拿着,送给你的立春礼物。”谁让宇文赞是我出宫后遇到的第一个相识之人,再怎么的也得见面分一份儿。 “兰爷。”他笑了,很不客气地接过,戴在了拇指上,在我面前晃了晃,“到底是御制的玩意儿,比外边精致许多。” “你年岁不小了,我希望你可以考虑考虑自己今后的生活,陆家的小姐同意我纳妾。” 陆小姐同意纳妾,与我何干,难道我长着一张势必给你宇文赞做妾的脸,难道他不知道做妾是卑微的。 我阿公唯一的老妾,平日见我们都是一副诚惶诚恐,惊弓之鸟的模样,遇到大一点的聚会,基本都是不露面的,整日在自己那方院子里,也不知道在做啥,终日安安静静,没个声响。 其实我那阿婆人很是好,包括我阿爹阿娘都是极好相处的,更不要说我了,想来没人欺负她,或许就是因为妾的身份,隐隐间阻隔了我们。 在瀛洲,娶妾并不流行,或者躲着自家老婆包养几个没名分的外宅倒是常见,娶妾一来影响家宅安宁,二来生下的庶子也要分夺家产,一份好好的家产留给嫡子再去滚雪球,做大做强是瀛洲富人根深蒂固的观念。另外瀛洲人爱招上门女婿,倒插门还能养妾的那更是天方夜谭了。 在瀛洲我是大小姐,在唐国我也不至于落魄街头,何以去做妾,再生个可怜巴巴的孩子,用可怜巴巴的眼睛看着这个可怜巴巴的世界。 “她同意与我何干?”我皱眉看着他。 “如果要在一起,你只能做妾了。” “做妾难道是一件幸事,为何我要做妾,难道你还不了解我。”我压住无名之火,大约近年世事磨砺,我的脾气变好了,变得太好了。 “你想和我在一起,但是不愿意做妾是么。” …… 自信没有错,但过于自信那就是瞎子。 “可陆小姐没错——”宇文赞又继续说道。 打住打住,越说越离谱。 我终于懂了,这是我的错,宇文赞没有错。 阿公确实希望招他做上门女婿,他从小就知道我们会结婚,而我对婚姻根本没有任何概念,一直把他当成最亲的哥哥,以至于听闻他娶妻,我的内心没有一丝一毫的波动。 “我已经喜欢别人了。还没见到你,我就喜欢别人了,正如兰七所言,我们的约定算不上数,你我都不必当真。”我说话声音很小,我一直在想着这个别人是谁,貌似现在还没有一个合适的对象。 “谁——” “这与你无关。”其实我还没有想好是谁。 在我趁机想逃跑的一刹那,他又抓住了我的手,我今天肯定没力气挣脱了。 男女大妨、我还要嫁人,你这是毁我清誉诸如此类的话估计对他毫无用处,估计他巴不得我嫁不出去。 好好,我的杀手锏。 我脸上顿时化作一片雨打芭蕉般的凄风苦雨“你放手,你放手。”我用了比平时娇柔十二分的音调柔弱但是很是大声地假装哭诉。 而宇文赞不明就里将我的手抓得更紧。 一个是楚楚可怜的女子,一个是气势汹汹的男子,几个跟着宇文赞的侍卫面瘫一样站着,这热闹不来凑,那就妄为市井人。 果不然,渐渐有人开始注意了。 “你当日赌博吃酒,卖儿卖女,将我卖掉我都不怪你。如今我已经嫁人,即使你阔了又如何,这样苦苦相逼有什么意思。” 宇文赞脸上的傻气开始弥漫开来,他左右看看,确定我没有对别人这么说“我——我——没有。” “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不改其乐,我虽不是读书人,但也懂得气节二字。” 这时候宇文赞整张脸都彻底傻了,他的眼神明显有些慌了,“木樨,你——” 人群中开始叫好,还有好事的老者说什么天理昭昭,你不该欺负妇人家,还有人说什么气节比银钱贵重,你别以为你有钱了不起。 宇文赞百口莫辩,我内心一阵狂喜,读书再多不会活学活用那就是个书虫子。 像我这般活学活用,现学现用,世上能有几个。 会读书的,半部论语治天下,哼哼! 群情激奋的大众将宇文赞和侍卫团团围着,对这个“负心汉”摩拳擦掌,貌似有所图谋。 我直接挣脱宇文赞,冲出包围圈,朝着我的马车加速。 “赶紧走,赶紧走——” “可是有人欺负了你。”车夫问。 “呵呵,欺负我,道行还不够呢。”我掀开帘子准备入车,却在人群中似乎发现了一个熟悉的声影,车缓缓而行,我大喊一声停。 刚刚那个人,必是鸠婆婆无疑。 第047章 偶遇 立车四望,鸠婆婆的踪影无迹可寻。或许是自己看错了,鸠婆婆不是南诏人么,跟着军队积攒了一些积蓄,自然是回南诏了吧。大约我看错了。 “哦,赶紧走——”我往车后一看更多的人围着宇文赞一行人,我都快看不见他了。 回到家中,我只让丫鬟通报了一声兰七兰七嫂,并将小春牛捎给侄子们,就直接将自己甩在了卧榻之上,浑身的酸软陷入衾被的柔软之中,好像一朵暄软的小云将我托起,悠悠然然,我沉沉睡去。恍惚中,听到听到兰七嫂说进宫这么累么,我很想回答,可是张张口,出不了音,眼皮比昨天那柄弓还要重。 第二日我睡到了中午,当我醒来,阳光穿过窗格子照到在几方地砖上,暖融融的。舒服地伸个懒腰,想着永远不嫁人的好处,听阿娘说做了人家媳妇,晨昏定时问安,若是公婆还睡着,就得在卧房门口站着。要是嫁给了平民寒士,还得负责一家人公婆丈夫小姑小叔子的饭食。若是做妾,大约也有丫鬟服侍,那么晨昏还得去丈夫和正房门口请安,这算怎么回事,宇文赞,这个自私的大傻瓜,若是一再纠缠,我——我——干脆出家。不过说起来我也是很久没有榕树庵问候师太了。 我吃着早午饭时,兰七嫂问我宫里干什么了。 “射箭——”我脱口而出。 好好的春宴,干嘛还要射箭,兰七嫂嘟嘟囔囔。是啊,有了萧琰的春宴,似乎带来了一个秋风肃杀之气。想到他,我又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 在寒冬将尽,早春萌发之际,拓达带来了消息,大罗王,也就是我阿爹的弟弟赐予我很大的一块地,地上广袤的草地连着河谷与森林,空气中弥漫着苜蓿草的香味。这块地在大罗称为克沃尔,是肥沃富饶的意思。 拓达告诉我他会帮我打理这块封地的事,这块封地产出由我支配。这是大罗的土地自然应该回馈给大罗子民,如今西域各国时有战乱,拓达说也有大量无家可归的人。或者可以让一些善良又可怜的人耕种于我的封地,至少在克沃尔成为一方可以幸福自由生活的地方。如果真的需要给我些什么,我请堂哥拓达将这块土地的种子寄给我,我可以播撒在金兰馆我的小院中,看着这些域外的植物,不也就像是亲自去了克沃尔。 唐国皇帝也赏了我一处江边的庄子,和玉容公主的山庄倒是相去不远。 大罗的封地,大唐的庄子,而去年我还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孤女,虽然没有掀天的富贵,但却是泼天的惊喜。 我去宫里谢恩的时候,皇后对我的态度明显热情了许多,另外还有一些新封诰命的女人,他们年岁不小,对我极其和气,倒弄得我受宠若惊。 宫门外,我见到了锦袍束冠的萧琰,他背手而立,明显是在等人。 “萧大人,好巧。”我盈盈一拜。 他转身,黑眸定住了我,我疑心他在看我这满身的紫金缎子满头的珠翠以及厚厚的一层脂粉,涂上这层粉,我总觉得整张脸重了不少。 “这几个月巡边,倒把教你学箭的事情耽搁了。”他平静地说道,还是看着我。 学箭,春宴上不是已经学了,还得学? “不必不必,这太麻烦了。”其实我内心最真实的想法是学箭?开玩笑么。 “不麻烦。具体的时间会提前一日告诉你。” “我不学了,我一个女子有什么好学打打杀杀的。”我真的是着急了,看他都已经帮我安排日程了,我再不说上几句,接下来的日子料定是很悲惨的。 “怕是由不得你。”他似笑非笑,还是这句话,这句话一度让我头破血流。 “我偏不学。”我感觉自己那股子气来了,竟然怼上去了。 “射殿,陛下让我教你,若是拓达还在陵州,自然该由他教你。既然陛下都说了,我自然教会你。你这是奉旨学射箭。”他微微低头,态度恭敬,但是语气却是不容置疑。 我在心中短了一截,他是镇北侯,陵州府尹,天子门生,太子老师,我要是再顶嘴,学箭的时候他各种刁难,我也无处说理,若是再一头撞墙,头疼而且估计会被人耻笑,我虽然不够聪明但是还算分辨对错。 “我不是那个意思。”态度明显软了许多“只是我学啥都不像,以至于一听说学新玩意儿,就头疼得紧。” 他上前进步,步步逼近我,横挑长眉,三月的天脸还是冷若严霜“要活得有尊严,必须不断砥砺。你对周围的人和事都有不低的要求,可是你却懒惰懈怠,动不动就想到以命相搏。我且问你,若你有父母妻儿,他们都眼睁睁看着你,你是否还是一样以命相搏,无谓抗争。” “不愿意。”不要以为我回答地很快,就觉得我听懂了。 “你的才华不足以撑起你万丈的心气,所以你只能努力。”他说得很认真,我听得如坠云雾,但是我觉得有些道理。 我不是随波逐流的,但是却没有改变的勇气和才华,因此我得努力。这话确实不错。 应该说萧琰的话对我起了一些作用,一回到金兰馆,我开始对自己的产业以及对自己的未来开始认真的思考,可惜我写不了几个字,不然我得把自己的想法写下来。不能写字,我就开始画。 写字,理一下产业赚钱帮助有困难的人,学一门手艺打发时间,箜篌好久没练习了,事情太多,从哪里开始,对先从帮助一个人开始。 正当我冥思苦想之际,兰七和兰七嫂来到我的小院。“你如今坐拥封地,倒是果真不一样了,还知道用功了。” 兰七嫂也不可思议地看着我。 我并没说话,心想着怎么告诉初雩先生我想帮他租赁一间房子。初雩先生的行踪很是好打听,他最近会在花朝楼,原来这座楼新谱了一支曲子,初雩先生要帮着指导一下,最近三天他都会在花朝楼。 青螺坊是自从“杀人事件”以来我就没去过了,非但没去,还非要绕着走,我倒不是怕那里,只是觉得出了这么一档子事,搅了青螺坊的生意,我也没啥脸面去了,另外好女子尽量远离这样龙蛇混杂之地,这样的地方到底是身不由己。 我对兰嫂子说我要去买些脂粉裙钗,每日都需要认真打扮打扮自己,带上两个丫头一个婆子三个家仆也就够了。 花朝楼在陵州不算是最大的,却是最为清雅的。对于文人雅士官宦之流来说它装修大气典雅,院内植卉森森,很是清幽,对于像是小李子这样的,这儿的食物确实很有特色,堪比宫内。比如鲜花饼,是从南诏加急送来的时新花卉,熬制十五天,连那饼中所用的糖,都是紫峰山野蜂蜜制成,价格不菲,滋味惊人,因此陵州城的花朝楼简直无人不知。 可很遗憾,我不爱吃,也不爱吟诗弄月,因此花朝楼在我眼中和普通酒楼没有区别,到更让我觉得有些厌烦,这到底是是来吃饭的还是来写字作诗的,定位不明嘛。 当楼中的堂倌把我引至一楼蓼风轩的时候,乐人们刚刚散去,而初雩先生大约准备离开了。 “初雩先生,咱们长话短说,我跟家人说就出来一个时辰。如今还剩下半个时辰。” “木樨,你怎么了,你最近应该还不错吧。”脸色白皙,语气温和,轩外的明丽绽放在这张脸上。 “我最近有些钱了,要不我借你,你去租赁一套好一点的宅子,或者我找人帮你去租赁,金兰馆的管家在这方面特别——” “木樨,你真好,只是不必麻烦了。”一抹会心的笑容荡漾开去。 “你放心我有钱了,虽然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你知不知道皇帝赐了我一座庄子呢。”其实我的意思是我的钱很多了,借你的这点钱不过九牛二毛。 初雩先生还未回答,就听见娇俏而尖利的女声门外响起“我还有十座庄子呢,若是能帮初雩先生,我早帮了,何需你在这里聒噪。 第048章 春君 叶娘子出现在门口,着一身乌金缎绣袄裙,乌云髻上斜插鎏金掐丝镶珠点翠步摇,细眉微挑,白皙的脸上微微有余肉抖动。 “许久未见了,听说姑娘最近风光无限。”她说话的口气分明有所怨怼,这也难怪,我算是砸了她的场子。听说此后,青螺坊的生意一度很是萧条,被其他舞坊占尽风头。 我不太喜欢她强势的性格,只是微微一笑,继而望向初雩先生:“我是诚心愿意帮助。” “难道我就是虚情假意,我自然比不上你兰氏大小姐。只是你不该在我们陵州做大小姐,要去也应该去你的瀛洲啊。”语带讽刺讥诮,不过我也无所谓,反正她于我不重要。 可初雩先生却面朝木窗,一手撑着木桌,一手隐隐握成拳头。 “你还是走吧,这里人来人往,或许还有不少恶少,你这样的高洁之人待在这里,怕是谁又要有血光之灾了。”叶娘子似乎要把之前的旧账全部清算。 “师师。”初雩先生终于转身,轻柔但很是坚决,阻止她进一步说下去。 叶娘子剜了我一眼,将头扭开。 “木樨,谢谢你了。你早些回吧。” 叶娘子语带锋刃我不以为意,初雩先生这无关痛痒的话却让我隐隐恼了。 “当日我初来陵州,也坦然地接受了你的帮助。如今我有些财力,可以帮助你,你却不接受,这是为何?礼尚往来,一来一往便是情谊绵延,难道不是你说的么?” 轩外隐隐有人声,绕轩流水潺潺,更是衬出了这里的安静。 “我安居于咸鱼巷不少日子了,倒也很是习惯。”初雩先生轻轻地说。 污水横流车架无法通行的逼仄巷子,摇摇欲坠的木屋,狭窄的空间满墙的泥塑。 我面前的初雩先生青色棉布袍,同色头巾,素极却又不染尘埃,他大约和我一样看见不洁的东西就心生厌恶,既然有洁癖断不会喜欢那样的居所。 他在骗我。 可毕竟我和他相识于青螺坊这样的地方,我们不是交心的玩伴,也没有过多的交集,我真诚的帮助可能在他眼里只是一种聒噪。 “那我先回了。”我也学着他的喜怒不行于色。 “木樨,谢谢你。”我经常听见他说谢谢,谢谢二字发音很重,很是郑重其事,可是他丝毫不接受任何人的帮助,甚至是自己的母亲。 我欢欣雀跃地来,扫兴失望而归,他也跟着出来,静静走在我身后两三步的距离,蓬儿在旁边扶着他。 穿过曲廊,绕过小小的水堤,那水堤是一段一段,中间走水,我总是担心他不慎踩空,没想到他似乎很是熟悉,脚步轻盈,拐杖都不用,蓬儿也只是在身后护着他。 “你别送我了,掉水里我担待不起,叶娘子回头要骂上门了。”我云淡风轻语带讥诮。 “你不要怪叶娘子了,她心直口快,但为人坦荡。听说这儿鲜花饼不错,你可要尝一尝。” “我素来不爱花花草草,更不喜欢甜食,此外我就喜欢心直口快的人,最不喜将心事全部放心里,然后又可怜兮兮装给人看。”我其实还想说本来可以住在洁净的地方,非要像咸鱼一样蜗居肮脏的巷子,还不给一个理由。 他在身后,并没回答。 过了水堤,他停住,一抹笑意让整张脸熠熠生辉,阳光撒入中庭,他青色的布袍上生起奇异的光。 “时间会说明一切,你不用觉得我可怜,我能活着便觉得幸运。”他静静说道 我脑中突然闪过卧薪尝胆的勾践,我们瀛洲有一个人为了考举人,住在茅草棚整整住了三年,就是让自己意志坚定,一鼓作气。 “卧薪尝胆是么?但也太苦了些,吃这么大的苦,去换泼天的富贵有什么意思,还不如平平淡淡过点普通日子,金山银山不如膝下承欢啊。” 他一愣,大约没想到我会如此说:“你说你不通诗书,可我觉得你比那自诩满腹经纶的人还要通透些。只是如果过普通日子也是一种奢求呢?” 他望向我的眼里似乎闪过一丝怨怼与苦涩。 唐国除了新进的流民缺衣少食,本土人倒过得有滋有味,也不知道初雩先生为什么说普通日子也是奢求。 大约他说的普通日子就是指泼天的富贵吧。 罢罢罢,他虽然是瞽人,但毕竟是男人,也有自己的追求。 反正咸鱼巷那地方,脏是脏了些,但是至少有生气,比起白日鬼行的人间炼狱也算是好到天上去了。 “第一便是不要生病,照顾好身体。”笑容漾在脸上,我的气来得快,去得更快。 “好。”他也跟我笑了 “春日迟迟,卉木萋萋。仓庚喈喈,采蘩祁祁”他转头看向了我“虽然中庭小小,依旧掩盖不了融融春光。” 面色如玉,举手投足自带风雅,春日的中庭,如玉君子,他才是春官,才是司春神该有的样子。 如果萧琰是从修罗场杀来,带着黑暗的窒息,那么初雩先生应该是从锦绣河山图走出来的春神,带着春天的明媚与和煦。 “初雩先生好雅兴。”温和有力的声音传来,从中庭回廊缓步走来的竟然是萧琰,鸦青色素色无纹蜀锦直缀衬颀长的身材,穿花拂叶,阳光在他的脸上一明一灭。 这人明明见到我和初雩先生在开心地聊天,还非要凑这个热闹。 因为他的突然到来,我和初雩先生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初雩先生微微低头“萧大人,多久不见,听说你前阵子巡边去了。”原来这二位认识。 萧琰看看我,又看看初雩先生:“初雩先生,你的那首白马行果真是人间难得几回闻。”唐国男人见面一定是这样互相吹捧么。 初雩先生对萧琰表现得淡淡的,不冷漠但也不亲热,似乎就当萧琰是个相识的路人而已。照理说,萧琰是官,初雩先生应该躬身问安才对。 初雩先生准备继续送我,萧琰挡在他面前道,“不必劳烦先生,我来送送兰姑娘。” “也好。那么木樨,在下就不送了。” “先生慢走。” 春天转眼过去,秋风渐起,我不由觉得一丝寒冷。 “你不在家待着,还是到处乱跑。”萧琰看着我,眼神有些冰冷。 “我想着可否帮助初雩先生,可是他并不接受。”我之所以告诉萧琰,想从他这里得知一些初雩先生的事情。 “光有银钱是没有用的。”他冷笑一声,这句话我貌似听见过,好像是兰七说过。 “那是因为银钱还不够多。”我脱口而出,可是转念一想,瀛洲城多少富可敌国的大贾,难道钱还不够多。我这句话到底经不起考验。 “你,还是多关心一下自己吧。” “此话怎么讲。” 萧琰告诉我,种奎的人一直暗暗跟着我。 种奎跟着我干啥,这小子还欠揍。 当我坐上车向着金兰馆的方向而去,及至我估摸着出了萧琰的视野,便对车夫说:“先去咸鱼巷。” 不管怎么说,要不我将银钱放到初雩先生家,如果事后他要还给我,我就来个不认账。或者这钱他不会用,这也没什么关系,总之有了这张银票在他身上,我也安心了些。 又是老冯开的门,他一脸不耐烦,好像我不是来送银票的,而是来讨债的,他二话不说,只说了一句:“我做不得主。”便砰地一声将门关上。 踌躇无措,我出了巷子,见到了一个熟悉的人正准备走进巷子,一年多没见,她也穿上了半新的赭色无花袄子,玄色褶裙,头上戴着抹额,脸色比之前白了些,看上去过得还不错。 “鸠婆婆——” 我立定巷口,说不出来的感觉,没有久别重逢的喜悦,倒是有一分惴惴不安。 她离我几步之外停住,仰头看着我,脸颊上的坨坨肉抖动了一下:“想不到在这里碰到姑娘。” “我——哦,你的面罩丢了。” “不是丢了,是溶了。你看你的肤色端的是晶莹剔透,你是把雪蚕子都吸收了。罢罢罢,我不想再见你,看你这打扮,还算过得不错。那就祝你平平安安。”她快言快语,不愿多停留。 “您住哪间房子,我得空看看您去。” “罢罢罢,我说了永不相见。既然见到了,你就当不认识我,你我本无深情厚谊,假作惺惺之态干什么?” “鸠婆婆,我在陵州城的至亲骨头里面冷是怎么回事?” “我并非悬壶济世的郎中,让他自己看郎中。” “太医都见过了,毫无办法,要是他有啥不好,我就无依无靠,只能投奔您了。” “罢罢罢,你把各种详细的症候派人告知我,我自会开个药方,大约吃不死人。” “那——” “巷口左首第二家。”她早就进入巷子,头也不回道。 有她这句话,我相信郕王的病或许有一救,至少我又帮助了一个人。 当我回家的时候,之前管家告诉我萧琰说明日来接我,我要开始学箭了。 第049章 老师 “皇帝让萧大人教你射箭是怎么回事?”前脚刚迈进金兰馆的大门,兰七便皱着眉头问我道。 我其实自己都不清楚怎么回事,见我站着发愣,兰七继续问道:“你可听见皇帝说让萧大人教你射箭?” “说自然是说了。”射场上皇帝让拓达教太子,便让萧琰教我,只是学箭应该就适用于立春日的射场吧,这立春都过了还学什么。 “皇帝为什么让萧大人教你?还教你射箭?”兰七有些不解。 “上位者可能随口一提,便教下边儿人想破了头。我看学箭也不是坏事,听说萧大人更是唐国第一神箭手啊。”兰七嫂在一旁道。 当然我并没有把学箭太当一回事,我也觉得这只是皇帝随口一提,而萧琰呢,自然是唯皇帝马首是瞻,将皇帝的命令坚决贯彻到底,我也就随便瞎学学就好,反正皇帝并没有定下死标准。 总之,走过场,走过场! 而当第二日,我身在陵州府的校场上,西头月未落,东首风正寒,睡眼惺忪,东倒西歪,及至看见头戴紫金抹额,一身骑装的萧琰,我隐隐觉得这个过场,怕是不好走。 “平日我是寅正到这里,你并非习武之人,不会对你太苛刻。你就寅时四刻到这里。”他额头微微渗着汗珠,一看便知道已经操练一时了。 我又恍若身处军营的感觉,而一想起军营,我整个人都感觉呼吸不畅快。 “下次学箭,穿骑服。”他微微扫了我一眼,口气不容反驳。 萧琰先让我举弓,这弓显然比射场的要重得多,一只手根本拿不起。 他让我不断举起,放下,重复300遍。 “300遍?”我惊呼道。 “怎么?”他微挑剑眉,眼神中有一丝诡谲。 “循序渐进,挺好挺好的。”我用力整出一张轻快的笑脸,内心早就哭得雨打残花一般。 他开始自顾自与侍卫角斗或者独自舞剑、耍棍,一招一式,一挑一戳一刺一点,流畅利落,孔武有力。 有了这样一个堪称完美的师傅,我也只能长叹一口气,双手捏住弓柄,开始朝上举。 大家说说看,这都是怎么一回事啊。 我承认自己心中最深处拿他与想象中的兰陵王做比,也暗暗觉得他适合跳兰陵王入阵曲,难道就是这样的心思让我遭到如此的诅咒! “举过头顶。”萧琰明明背对着我,明明离我大老远,可他显然能注意我一举一动一般。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命令吓得浑身一哆嗦,弓箭颤颤巍巍被我举过头顶,用了平生最大的力气,然后又迅速跌落,连带着我差点摔在了地上。 咬牙切齿,好似发狠一样机械重复着这个动作,手臂好似有千万只蚂蚁在爬一样,每次举起都像是一次搏命。 东边天亮了许多,我也就做了200遍,感觉自己就是蒸笼中浑身冒热气的包子。 “你没有完成,我这边若干石锁,你回去带上两只,回家继续练,每天100遍,务必举过头顶。”萧琰转身欲离去。 “萧大人,我不打算学了。”我在他身后,用力一字一句地说出。 “哦,为何?”他转身向我,似笑非笑。 “萧大人教我射箭不胜荣光,可我力不能支,想必未免辜负圣意,还是急流勇退吧。” “狡辩!”他厉声打断了我,幽深的黑眸将我锁定,也一字一句地说:“你这是奉旨学箭,由不得你。来人,送兰姑娘回家。” 望着他的背影,我突然有些明白“黑夜叉”这个绰号是多么的妥帖,取这个绰号的人,是多么了解萧琰,若不是敌人,简直应该引为萧琰的知己了。 回到金兰馆,随便还搬回两只石锁。 家仆从车上替我搬下石锁的时候,强壮有力的青年明显楞了一下,他没想到如此重,不免不明就里地看了我一眼,又迅速低垂着头,只是从他指节间暴露的青筋,我明显感觉这两只石锁怕是分量不轻。 我在院中,怔怔地只顾盯着这两只石锁发呆,兰七踱步过来:“听说你从陵州府带回两只石锁。” “萧大人让我每日举一百遍。” “这些唐国人还真有意思,练武不避男女。他大概觉得你既然有从军的经验,索性教授些武艺,日后也可从军打仗吧。” “从军打仗?杀了我吧。我可不敢杀人。” “那种奎呢?” “那是他咎由自取。” “这不就结了,你有杀人的勇气,只是不会乱杀人而已。大约萧大人看重了这一点。” 我一听瞬间感觉呼吸不畅“胡说,哪有女子上战场的。” “历朝历代,女子上战场的可为数不少,花木兰不就是其中的翘楚。说起来,你们的名字倒很是相似。” 花木兰,兰木樨,好像还真有些相似,可我成为不了花木兰那类人。我心无大的志向,人也比较惫懒,这萧琰怕是看错人了。 兰七摇摇头,顺手把一封信在我眼前扬了扬:“不想射箭,就去赏花好了。” “木樨,你看你这一天天,萧大人教你射箭,郡主喊你赏花。”兰七双手抱着胸前,上下将我打量,似乎很是满意。 赏花?瞥见窗外孤零零光秃秃的树枝,这个时节赏什么花? 接过信,是玉容郡主邀请去滨江苑赏梨花。 说句实话,我不太喜欢这女人,另外一听到赏花,我就更不愿意去了,别说这春寒料峭无花可赏,就算是春花烂漫我亦觉无趣。 “你别想了,我都答应了。”兰七道。 “你怎么帮我做了决定。” “你看看你,武的文的都不愿意。我跟你说啊,我现在就担心你的婚事,你得多去贵族圈子里转转,你也算是有身份的人了,气质这块本就出众,还得多学学人家待人接物不是。”兰七很严肃地告诉我。 “干嘛去混贵族圈子,你看看种奎那样的人物,以前我在瀛洲可没有碰见过。” “这类欺软怕硬的哪儿没有,你在瀛洲的时候谁敢惹你,谁不得陪着小心。”兰七拍了拍袍子,继续说:“去吧,做生意讲究一个互通,为人处世不可封闭自己,再说——”他转头乜斜着我。 “再说什么。” “你最爱凑的便是热闹。” 兰七忙着自己的事情去了,我手捏着这个红信封,还是弄不明白如何赏花,在瀛洲赏花吟诗曲水流觞这样的玩意儿亦有,我一律不参加,我还是喜欢市面的热闹、槐树下讲古、或是深山神庙探险这一类的,端着装淑女多累啊。 第050章 梨花 赏花的地点便是滨江苑,也就是年前我和静安放生路过的山庄。 山庄沿江随地形而变,占地不小,皇帝赏我的庄子离此处不远,但和玉容郡主这庄子比起来,总感觉有吞并的危险。 若儿还有婆子被留在了门口,原因是玉容郡主喜洁,不太喜不相干的人进入她庄子。 喜洁?这洁癖还颇有些严重。 走入庄园,并无特别,除了遮天蔽日的参天巨木,让人恍惚间以为置身深山老林一般。 侍者说来客都在偏殿休息,我想起了去皇宫第一次觐见皇后面对满屋子人的尴尬,不愿意凑这份热闹,再说也无人引见,那我就先去赏花吧。 “我还是先在外面赏花吧。”我很是自信笃定地对侍者说。 “啊——”侍者本来躬身,被我这句话弄得抬头看着我。 这下轮到我愕然了,“可有不便?” “不不,兰姑娘,请随我来。” 在侍者的引领下,穿过巨木间的一条沙路,越走越逼仄,总以为前方无路,却在尽头弥眼是千万树淡极雅极的梨花,如霜似雪,映衬着早春和煦透亮的春光,如坠梦中。 若有若无,琴声入耳,似这淡淡的花香般,胜在有无间。 “有人弹琴。” “是青螺坊的乐师初雩先生。” 啊,初雩先生也是座上宾。 我加快脚步,绕过枝枝梨花,歇山顶式的四柱轩堂飞檐微翘,碧水悠悠,那水车好似稚童手中的玩具一般精巧可爱。 轩堂旁,碧水边,梨花下可不是独自抚琴的初雩先生。 他抚琴极其专注,似乎寰宇中也就一人一琴一树梨花开而已,而此时我的眼中也是一人一琴梨花瓣瓣随风落。 那琴声我从未听过,平静中似有隐隐的挣扎,跌宕中又含着些许无奈。 细长的眼眸中投下丝丝阴翳,宽大的淡色布袍显出身架的单薄。 那阴翳是什么,我想到了咸鱼巷无从下脚的污秽。 “好听好听,只是过于伤感了。”任多少心头的阴霾,难道这浩荡的春光驱散不了。 “木樨,你怎么来了。”初雩先生含笑不惊,目光中的阴翳已经遁去,与这春色融为一体,让人感觉到温暖与心安。 “赏梨花自然要来这里。只是怎么不见一人呢。”我左右张望,寂寂无人,盈耳鸟鸣。 “来客都在温暖的偏殿欣赏各式梨花盆景,乐师歌女也在那里。”他微微欠身,笑涡微漾。 “那算什么赏花呢。”怪不得侍者听到我要在户外赏花,一脸吃惊,“他们呀,不是来赏花的,而是来谈天。” “玉容郡主好雅趣,喜宾客,这些时令赏花宴倒是这滨江苑的特色。” 时令花宴,果然郡主比我更高一筹,我在瀛洲也就整整时令花浴。、 玉容郡主若能回回邀请我参加这时令花宴,我倒可以继续我的时令花浴。 比如这次梨花宴,我不就可以带点梨花回去么。 “他们怕冷不敢出来赏花,只可惜了这梨花,开也是白开。” 我蹲下,开始拾捡一些干净的放进随身带着的荷包。 “是啊,寂寞无人开无主,你这是——”初雩先生似乎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有些好奇。 “捡一些梨花带回去,也算没白来。”我扭头不好意思地笑了。 “可是怕尘土玷污了它们的洁白。” “啊——”我扫了一眼眼前这忧郁又温暖的男子,确认我和他应该是两个世界的人。 “要不我为你跳一支舞吧。”我将梨花放进随身携带的葫芦形刺绣荷包中说道。 “好的,那我为你抚琴。” 眼前的这个男子清俊似画中人,这样的年纪,本应该是谈笑不羁,纵马斗酒的年纪,但却时时有一股抑郁之气萦绕。 你若说他道士,习惯了清静,但他的眉宇间分明少了那份无为自在 他为什么不能像拓达一样,无拘无束,浪漫天真,或者像那个颜回一样,有着“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的穷开心也好啊。 耳中清音袭来,沁人心脾。伴着悠扬的乐音,我干脆摘下项上璎珞圈,持握手中,璎珞环佩叮咚响,衣袂飘飘随风清扬,素面凌仙,曼妙青娥,笑倚春风娇,颦炫碧波俏。 “你以为如何?”曲终舞止,我笑问初雩先生。 “让我想起一首词……” 是的,没错,初雩先生又开始背书了,我听得迷迷瞪瞪,但是并不去打搅他这份雅兴。 春游浩荡,是年年、寒食梨花时节。白锦无纹香烂漫,玉树琼葩堆雪。静夜沉沉,浮光霭霭,冷浸溶溶月。人间天上,烂银霞照通彻。 浑似姑射真人,天姿灵秀,意气舒高洁。万化参差谁信道,不与群芳同列。浩气清英,仙材卓荦,下土难分别。瑶台归去,洞天方看清绝。 阿公说过,各人有各人的习惯,无法交流但也要彼此尊重,慢慢理解,或许能发现未知的真昧。 在理解与耐心中,我听到了天资灵秀,仙材卓荦等字眼,多读书到底是有好处的,面对这梨花弥眼的景致,我除了太美了,真美啊诸如此类苍白的赞叹,再无其他。 就算是心无机巧,凭着记性能随口吟诵别人的诗词自然也是好的,我像是醉了一般看着初雩先生,若非瞽目,喜欢他的姑娘估计要打破头。 “好美。”陌生的女人的声音瞬间搅了清静,好似好学的学生听课入迷却突然告知放学一般,我不耐烦地剜了一眼来人。 玉容郡主,还有三三两两人影影绰绰正朝着这片梨园走来,估计我跳舞也被他们看见。 “到底是有心摘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当日在熏风殿,任凭千呼万唤,都不曾一展舞技,如今倒在这里有幸觑得一二。”有人插了一句。 “花下少年郎,岂不比你我这样的糟老头子更能吸引人。”这一双三角眼的老头,嘴上真是不饶人。 我拍拍身上的花瓣,初雩先生依旧端坐,似乎没有打招呼的意思,气氛未免尴尬。 “你们终于从偏殿出来了,我还担心你们惦念着温暖却白白浪费了这一望无际的春光。”我笑着朗声道。 没有人回答我,他们以为我会害羞地躲避,而我这样大方地答复大约让他们措手不及。 “那你再为我们跳一支舞吧。”玉容郡主老是让我跳舞,到底什么意思。 我下意识看了一眼无动于衷的初雩先生,他昂头扭向一边,手指亦不在琴端。 跳舞,琴师罢工,我跳啥啊跳。 “有景无诗俗了人,有诗无酒不精神,琴师罢归,小女子空有一腔心血足之蹈之到底不如这春游浩荡的万分之一。”天知道我说的什么,也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歪理,四拼八凑来对付眼前这批酸啾啾的所谓文人雅士吧。 “你觉得我家梨花如何。”玉容郡主似乎对我很感兴趣,但我总觉得此人并不好招惹。 如果初雩先生没有吟诵那首梨花词,我可能想得出的便是美极了,香绝了诸如此类。 “玉鼠群趴一堆,好像是瞽目真人下凡。”说完我下意识看了一眼初雩先生,他神情微变,嘴角抽动。 哎,顾不得许多,现学现卖吧,或许,或许也没错吧。 然而等着我的是噗嗤一声好似预谋好的笑声,此起彼伏,终于连城一片,惊飞林间鸟无数。 “果然是狗洞大开。”有人插了一句。 什么是狗洞大开。 “当年宋仁宗对柳七郎说且去填词,我送姑娘一句话,且去唱歌跳舞吧,这吟诗诵词怕是不适合你。”三角眼面带轻蔑,捋须道。 我肯定说错了话,而且大错特错,果然是少壮不读书,老大遭人笑。 我不免后退几步,心有戚戚,我拽着衣角,面对这从未有过的嘲笑,眼前有些氤氲。 “都说种相提携后进不遗余力有长者之风,今日算是见识到了。”身后初雩的先生响起,他大约从未说过重话,白脸微微泛红。 种相?那不就是种奎他爹种世卿,果然是一家人。 众人不再笑了,只是脸上神色难辨,都纷纷望向种世卿。 种世卿微微愠怒,但他还是反应过来,脸上褶皱堆砌出一个和他儿子种奎很是相似的笑容“初雩先生,你难道忘了老夫做侍读的时候,对于文章之事一贯不留情面。说起来,我也是很怀念为先生讲课的时候。”边说边盯着初雩,还不忘捋一捋他不长的胡须。 虽然我听不太懂,但能听出里面的嘲弄之语。 我开始迅速在脑子里搜索一些可以占上风的词语,但总是搜罗不出又恶毒又优雅的好词语,脑中一闪再闪的也就“老匹夫”三字。 但经过青螺坊伤人事件后,我意识到逞一时之强容易,但蛮干只会让亲人担忧,而且丝毫帮不了初雩先生,更会使他的处境难堪。 我向着郡主投去求救的目光。 这郡主也迅速瞟了我一眼,心领神会地一笑,“这满园梨花不看,倒看您老少逗乐。兰姑娘,老相国可是太子老师,治学严谨,这首梨花词你得好好背下来。好了好了,亭榭中备有茶点,各位烦请移步。” 人群渐渐散了,我回头看了一眼初雩先生。 “你得罪了种相公。”我有些内疚。 初雩先生淡淡一笑“无妨” “他会不会报复。” “这世上除了一人,没人敢拿我怎么样。我虽苦辛,但貌似也是最安全的。” “我是不是错得很离谱。” “不离谱,我觉得你很有想象力。”他微笑,好像看得意门生一般。 初雩先生走后,我枯坐一会,也准备打道回府,却在门口准备上马车的时候被萧琰叫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