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高铁偶遇 “……次高铁列车很快就要进站了,站台上候车的旅客们,请您站在黄色安全线内排好队,等车停稳后,按照先下后上的顺序依次上车……” 时至深秋,还无多少凉意。 站台不时拂来一阵风,把掉落在地的一些枯叶,扫得四处游走,有不少被吹到站台下边的路基和轨道上。 站台上,旅客们或疾或徐,来往走动,准备踏上旅程。 一位衣着整洁的中年男子,两脚站在黄色安全线内,两眼一直盯着路基和轨道。 看上去,他似乎是在沉思,又似乎是在仔细地看着什么。 可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除了路基和轨道,再有的就是那些散落其上的或黄或红的树叶了。 显然,他也是个旅者,这从他手边的那只行李箱上就能看出。 那是一个价值不菲的品牌皮箱,但显然用过不短的时日了。细看,能发觉箱子上的几处磕擦痕迹。 再有,就是箱上有不少部位都曾被贴过行李托运标签,标签被撕下来了,有的还没有撕净,留下一小块痕迹。 可以想见,如果这些标签都留在箱上,看上去一定很可观。 实际上,确有一些旅者,会刻意保留这类的标签,让它们花花绿绿地招摇在旅行箱上,作为一种记忆,而不经意间,也不无某种小小的炫耀。 就如同他的皮箱一般,这位中年人的外貌已显出沧桑,没有刻意的修饰,也没有随意的放任,流露出来的,是一种让人信赖的坦然和淡定。 他身材中等,虽已略现中年人的体态特征,但依然身姿挺拔,肌肉结实。 乌黑的顶发,配以斑白的两鬓,不觉苍老,反更透出几分中年男人成熟的韵味。 在两道刀刻般额纹和一双浓黑剑眉之下,两只眼睛明亮有神。那双眼是典型的东方人的眼,上缘清爽,轮廓俊秀,专注凝视时,神光内敛,眼波不惊。 一身得体的商务休闲装,把整个人衬得十分干练。腕上戴了一只黑色多功能电子运动手表。 他脚上的那双鞋乍一看并无什么特别之处,外人看来就是双普通的皮鞋,有着憨憨的鞋头和厚厚的底子。只有懂行的人能够看出,这是双劳保靴,高高的靴帮藏在休闲裤管里,憨憨的靴前脸里嵌有钢包头,厚厚的牛筋鞋底则有很强的防滑功能。 鞋已经不怎么新了,但保养得不错,干净而有光泽。 盯着路基看了许久的中年人,大概被站台广播点醒了,他缓缓移开视线,先低头看看自己的双脚,确定是在黄线以內,然后环顾四下。 站台上候车的旅客不算很多,也不算少。这一站是始发站,站台上的旅客如果全部上车,大概能有七八成的上座率吧。 对于高铁来说,这样的上座率是比较理想的。 不是所有的旅客都要坐到终点站,而沿途经停的几个车站,也还会有旅客上车。 这一下一上,既能保证较高的运行效率,又不致像老式绿皮车那样挤得人上不来气。 站台的工作人员到位,开始指挥旅客在指定的位置排好队,准备上车。 中年人所站的地方,正是他要上的那节车厢的登车点。 他是这支队伍的头一个,陆续有人走过来,排在后面。 远远地,有几位外国人也拉着行李箱,向这边走过来。其中的一人头顶很亮,而他的皮箱颜色又很特别,显得比其他人更“醒目”些。 巧的是,上了车,中年人发现,光头老外的座位就在自己边上。 一等座这边是一排四个座位,由中间的通道一分为两边,每边两个挨着的座位。 中年人坐外面,光头老外坐里面。 放好各自的行李,老外主动找中年人说话,说的是的半生不熟的中文:“先生,你好,我们可不可以认识一下。” 中年人微微一笑,伸出右手,说:“好啊,很高兴认识你。我姓武,名字叫武文杰。请问您从哪里来?” 对方握住武文杰的手,继续说着中文:“很高兴认识你,武文杰先生。我从法国来,我的中文名字叫莫阿兰。” “你好。”武文杰用法语问候过,又接着用法语问:“您的中文名字很有意思。我想知道,您的姓,用法语怎么称呼?” “莫罗,我的名字用法语说,叫阿兰﹒莫罗。武先生,您会法语?” “会一些,但并不精通。我比较熟练的外语是英文。”武文杰实话实说。 “如果这样的话,那我们可以用英语来交流。”阿兰用英语提议道。 武文杰点头表示同意。显然,无论用中文还是法文,二人都无法充分沟通。 “武先生,您应当是从事与铁路有关工作的吧?”阿兰突然这样发问。 这让武文杰感到有点奇怪,甚至提起了警觉:怎么这么一个刚刚相识的外国人,能把自己的职业猜个分毫不差? 这可有点瘆人。 武文杰定了下神,注视着阿兰的蓝眼睛,不动声色说道:“我的职业确实与高铁有关,只是我很好奇,您是怎么知道的呢?” 阿兰呵呵笑了:“你上车的样子,和一般人不一样。不是从事这方面职业的,是不会那样做的。” 还真让阿兰说着了。 依多年养成的习惯,武文杰每次作为旅客乘坐火车,都会格外关注一些地方,比如,列车车门与站台的距离,两者之间的高低落差,车窗边缘的密封性,还有车内设施布局的合理与否…… 刚才他一上车,完全是下意识地做了一连串动作:用脚比了比车与站台的间隙,伸手在车窗边摸了一圈,还顺带用手臂比划着量了一下车内几个设施的尺寸…… 回想到这,武文杰也忍不住笑了。 “那么,请问您是做什么的?”武文杰收住笑,问阿兰。 “咱们是同行,我也是从事高铁研究的。”阿兰答道。 这位头顶光亮的法国人,居然跟自己是同行?这让武文杰有点出乎意料。 他脑子迅速一转,问道:“你也是去交大吗?” 阿兰点点头:“我去交大参加高铁论坛。这么说来,你也是去交大的?” 武文杰呵呵笑了:“这真是太巧了,能在高铁上遇到高铁同行,很开心。这是你头一次去交大吗?” “当然不是,这是我第二次来。我很喜欢这座学校。”阿兰说。 武文杰接道:“谢谢你。” 阿兰微微一愣,问道:“怎么?这所学校跟你有关?” 武文杰道:“是啊,我就是从这所学校毕业的,这是我的母校。这次我来交大,不单是参加咱们这个论坛,而且还要参加校庆活动,按照学校的规矩,每逢毕业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学校会专门邀请我们返校庆祝。” “这么说,你已经从这里毕业二十年了?”阿兰问。 武文杰笑了:“我哪有那么年轻,我毕业整整三十年了。” 阿兰拍了拍自己的头顶,说:“不像不像,我以为你毕业也就二十年。你们东方人看上去显年轻。这样算起来,咱们应当是同龄人。” “时间过得太快了,一晃就是几十年。”武文杰若有所思。“坐在这趟车上,我突然想起,三十……唔,三十四年前吧,我离开家乡去交大,就是在这条线路上坐的火车。不过,那个时候,我坐的还是绿皮火车,嗯,绿皮火车,是我们国家的老式火车,远没有现在的高铁这么快,也没有高铁这么漂亮……” 第二章 绿皮火车 三十四年前,当时只有十八岁的武文杰,在去交大上学之前,从没走出过家乡的那座大山,当然也从来没有见过火车。 不,火车他还是见过的,不过那都是小时候在电影上看来的,一年当中,能够盼到乡里的电影放映员到村里放场电影,是最让他高兴的事。 别说,当时有火车的电影还真不少呢,像《铁道卫士》、《激战无名川》、《铁道游击队》,对,还有外国的《桥》、《火车司机的儿子》、《卡桑德拉大桥》,里面都有大段的火车戏。 那个时候,武文杰就对火车产生了巨大的神往。 然而,电影里看到的火车,跟武文杰眼前真正的火车还是有很大的不同的。 眼前的火车,比电影里看到的要大不少,跟房子那么高,外面的颜色,是显得不那么干净的绿色。 从离开家门,到第一眼看到真正的火车,已经用了武文杰整整两天时间。 一路旅途劳顿,让体格还算不错的他,即使头回面对曾经魂牵梦萦的大火车,也失去了兴奋的心思。 当火车驶进站时,早已黑压压布满站台旅客,携带大包小包,大呼小叫,蜂拥而上。 武文杰把火车票叼在嘴里,装着交大录取通知书、一条破毛巾以及一本旧书——里面夹了几张毛票,加起来也就一块多,是他的零用钱——的旧书包挂在他脖子上,当啷在胸前。旧书包的一个角上绣着一只狗,也磨得快看不出模样了。 腾出来的两条胳臂用力挎着一个彩条蛇皮袋,这是他的“行李箱”,要带到学校的棉被、衣服和其它一些杂物,都在这个袋子里。 当然,只有武文杰自己知道,他此行所带的最值钱的东西,既不是旧书包,也不是蛇皮袋,而是贴身穿着的那条打过补丁的裤衩。 裤衩是母亲给他做的,在家穿过好几年了。这次出门前,母亲在这条裤衩上用新布缝了一个口袋,把家里东拼西凑来的十几块钱,牢牢缝在了口袋里。 这十几块钱,就是家里为武文杰此次去上大学所筹集的“巨款”。 他在人流中吃力地往前赶,奔向不远处的那个绿色的庞然大物。 绿色的庞然大物,没有让他觉得兴奋,只让他觉得紧张和恐慌——假如他赶不上这趟车,嘴里叼的这张票就废了,接下来该怎么办,他想也不敢想。 蛇皮袋因为体积大,晃在身侧不时被人撞来撞去,武文杰几次被撞得失去平衡,脚下直打趔趄。 即使这样,他依然对裤衩里的“情况”保持高度警觉。手自然没法去摸,他只能不时借助蛇皮袋的晃动,让袋角碰到自己的下腹部,凭着一瞬间的触感,来确定那“硬硬的”还在。 那十几块钱里,除了一张两块、几张一块的票子外,剩下的都是毛票,这大大小小的票子,拢起来也是一大坨,再用几根皮筋紧紧勒住,当然会是“硬硬的”。 好容易挨到了一个车门下面,打量一下自己,书包在,蛇皮袋在,“硬硬的”在,嘴里的票在,满头大汗的人也在,只是,怎样才能登上这列火车? 车门的状况已经不能用“拥挤”来形容,按照武文杰十八年的生活经历,只是在山里打开野蜂巢时,才看到过类似的情景。 野蜂们尽管密密麻麻挤得不可开交,但好歹人家都“赤手空拳”,没有行李。而挤在车门的旅客,则个个大包小包,有的包还大得出奇。 武文杰傻眼了。 也不知是谁说了声:“上不去车,那就扒窗户。” 武文杰一下子醒过梦来,扭头看过去,只见一溜窗口都有人在往里扒。 看来没别的办法了,只能扒窗户。 武文杰吃力地挤到一个窗下,这里人显得稍少些。 他看看别人的样子,然后笨笨地模仿着做。 先得把手里的东西放下来,腾出一双手,这不为别的,是要向车上靠着窗户的人打个招呼。 在山里,尽管不用那么讲究礼数,但家里父母对孩子还是很有些要求的,特别是出门前,母亲千叮咛万嘱咐的话中,讲得最多的,除了照顾好自己,就是对别人要有礼貌。 武文杰冲着窗口里的人笑了笑,这一笑,差点把嘴里的票给弄掉了。他赶忙收起笑,用手把票扶稳,然后顺势拱手抱拳,再点点头,算是行了个礼。 车上的人向他挥了一下手,意思显然是答应帮他。 武文杰弯下腰,把蛇皮袋提起来,向窗口递过去。 刚才蛇皮袋一直在手上的时候,也没觉得什么,放到地上再拿起来,双臂竟然有些发软,险些没举起来。递向窗口时,他能感觉到胳臂上发酸的肌肉在微微地颤。 一咬牙,他把蛇皮袋塞进了窗口,里面的人接了下来。 他用手扒着窗子下沿,脚底下蹬着车厢外壁,将头探进窗口,用力往上攀。 上半身进了窗口,他感到有几只手在自己背后连拖带拽地帮着使劲。 双手撑着,欠起上半身,双腿再进来就容易多了。 这可是武文杰头一次进到火车里面哦,只不过他是从窗口爬进来的,而进来以后眼前的景象,跟他以往在电影里看到也大不一样。 除了支着他双手的那张靠窗口的小桌外,他再看不到其他任何物件,所有的空间,都占满了人和包,包括行李架上,不单堆满了各种各样的东西,也坐着人。 武文杰想从小桌上下来,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让双脚找到地方落下。 “拿着你的包,自己找地方去吧。”有人把蛇皮袋塞给他。 武文杰道了声谢,接过自己的行李,用力向里面挤去,却几乎动不了身。 “傻瓜,把包举起来,举过头顶再挤。”这应该是在跟他说呢。 他也没心思再搭碴,只是努力把抱在胸前的蛇皮袋往起托。 还没托多高,就托不起来了,根本没法举过头顶——上面正好有一双脚耷拉在那里,是个坐在行李架上的人。 武文杰无奈,只得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呆在那里。 身后还有人不时从窗口进来,每进来一个人,武文杰就被往前推得稍稍挪动一点。 就这样,他总算从窗边慢慢蹭到了车厢里头。 里面似乎比窗口要稍好些,至少武文杰能把他的蛇皮袋举起来了,而且他还能看到,面前有限的空间里,不断有青烟缭绕升腾,四处弥漫。 这时候,他的嗅觉好像才突然被激活——这都是什么味啊? 在大山里野惯的孩子,成天闻的是大自然的气息,几乎不知道世间还会有火车里的这种气味。 在家里,要说臭,臭不过猪和牛的粪,要说呛,无非是炉灶倒烟。不过如此。 而这里的气味,远远不是在家偶尔才碰到的那些怪味所能比的,简直比所有怪味混在一起,还要难闻十倍! 好在嗅觉这东西有个善解人意的地方,就是只要处在任何气味当中一段时间,它就慢慢没有感觉了。 武文杰也是这样,开始觉得难以忍受,不知不觉中,就不再闻得出异样来了。 不过由于车厢里抽烟的人很多,那股呛嗓子的感觉还是拉得人喉咙作痛。 不管怎么说,总算上了车。 之前上不了车的担心,不会再困扰他了,这个时候他面临的主要问题就是——呆在哪里? 他发现,自己所处的位置非常尴尬,正好在厕所门口,是个人来人往的通道。 厕所无法使用——几次有人从外面要进去,仅仅把门开了一个缝,便开不了了。 武文杰顺着门缝看进去,只见小小的厕所里挤满了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显然,这里已成为那些男女老少们的“包厢”。 远处的人当然并不知道这个厕所早已被“占领”,费了半天劲挤近来,看过之后又只好悻悻离开。 永远有不知情的内急者不断挤过来,因此呆在门口的武文杰就得不停地起身给这些人让路。 他也不止一次向他们解释,说厕所上不了,但几乎所有的人只有在顺着门缝往厕所里看上一眼后,才会死心。 武文杰终于被弄得不耐烦了,他决定离开这里。 拖着沉重的蛇皮袋,他左挤右挤,谁知越挤越抬不起头来,到后来,他完全是躬着身子往前摸索了。 这倒成全了他——他发现,尽管上面挤得密不透风,但从人的腿部到地面这段空间,下面的拥挤程度要小不少,为什么呢?因为毕竟有一部分旅客有座位,这些人坐在座位上,只有上半身占据了空间,座椅的下面,人们视线之外的区域,除了那些有座旅客的腿之外,还有不小的空间可以利用呢。 武文杰佝偻着身子,把蛇皮袋拍得稍扁些,以便能从座椅下面通过得更顺利些,然后一猫腰,一探头,再一伸展四肢,身体就整个贴在地板上了,于是,一个奇特的地下世界展现在他眼前…… 第三章 大山深处 阿兰见武文杰陷入沉思中,便自顾摆弄手机。 过了好一会儿,武文杰才转过头,对阿兰说:“你能想象吗,当年这条线路,我可是坐了……哦,不,‘卧’了近二十个小时才到。而现在,同样的路程,只要四个多小时。” 阿兰道:“嗯,那个时候,全世界的火车普遍都比较慢,而我们国家的铁路就是那个时候开始提速的,我爸爸当时就是在这个领域比较有名的高铁专家。我大学选铁路专业,一方面跟爸爸有关,另一方面我也觉得,男人搞这个专业,非常酷。飞机,跑车,摩托,凡是比速度的,都没有高速火车来得帅。当然,现在高铁里最帅的,恐怕就是你们中国高铁了。” 阿兰的语气中,既带着真诚,也不无些许的羡慕与嫉妒。 “这么说,你是‘高铁二代’了,这真难得。作为高铁人,我得向你父亲他们这样的高铁前辈致敬。他现在还好吧?” 阿兰点点头。 武文杰接着说:“我跟你情况不一样,我们国家也与你们情况不一样。我们这碴人,算是中国高铁的头一代吧,在前人基础上,经过努力,终于做成了今天的事。而我们国家,这几十年跨越的历程,就像中国高铁一样,也是不平凡的。看上去很美,但那过程有多难,有多苦,只有我们自己知道……” 武文杰停顿下来。 阿兰知道他并没有说完,便没有吭声,静静地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过了好一会儿,武文杰才说:“您父亲是高铁专家,您知道我父亲是做什么的吗?” 阿兰摇摇头:“这个很难猜,您可以告诉我吗?” “我的父亲,他仅仅能识一些字,而我母亲是个文盲,一个字都不识。我的父母,还有他们的父母,父母的父母,都祖祖辈辈生活在大山中的小村庄里。我就出生在这样一个小村庄,在那里一直生活到十八岁。” 阿兰苦笑了一下,然后又轻轻点了点头,似乎在极力理解和想象武文杰告诉他的这些东西。 “我出生的那个村庄因为太小,没有老师和学校,所以我小学一年级到三年级,是在四公里左右以外的邻村上的。上到三年级,我还一直没穿过真正的鞋。夏天就是赤脚走,天冷了,每天早上出门前,爸爸用两片麻袋片给我绑在脚上,就当鞋了。小孩子不懂事,淘气,经常在学校就把‘鞋’给弄开了,自己又绑不上,就把麻袋片塞进书包里,光脚回家。每到冬天,一双脚总要冻得又青又紫,前面流脓,后面流血。” “真难以至信。”阿兰表情痛苦地摇了摇头,顺势看了一眼武文杰脚上穿得那双结实漂亮的劳保靴。 “在邻村只能上到小学三年级,要想再上,就得去公社,也就是现在的乡里。好多同学就不上了,家里也高兴,反正也没什么指望,不如回家帮家里干活,等于多了半个劳力。可我就是想上学,希望家里能够答应我再上下去。我爸爸本来打算让我回家帮忙的,但架不住我一再哀求,最后还是答应我继续上下去,但说好只上到五年级小学毕业,就不再上了。” 阿兰继续作出各种丰富的表情,表明他在认真聆听,并被深深感染。 武文杰用他的一只劳保靴底轻轻蹭了蹭地板,接着说:“我当然得答应我爸爸的要求,家里那么困难,我不为家里干活出力,还要去读书。家里能给我读书的机会,我哪还有资格讨价还价?再说,我也只是想上学,并不知道将来自己能读成什么样。能再读下小学四年级、五年级,对我来说已经是天大的美事了,别的不敢再奢求……” 去上四年级之前,武文杰从没去过乡里。 头一天开学,是爸爸和村里另外几家的爸爸,带着几个娃儿一起去的。 开学典礼他们到晚了,坐在操场的地上,武文杰的心里突突直跳。 倒不是因为迟到,因为校长不但没有批评他们,还让大伙鼓掌欢迎,说知道孩子过来不容易。 让武文杰心惊肉跳的,是村里前往乡里去的那条路,艰难险恶无比,其中有一段,竟然是直上直下的悬崖铁梯! 在铁梯上,武文杰两只汗湿的手紧攥着横杆,两只光脚颤颤巍巍地在崖壁上找深浅不一的踏窝,而下面就是深不见底的沟壑。 一阵风吹来,铁梯乱晃,衣服翻飞,以至于他觉得自己几乎要被吹下沟底。 第二天要去正式上课了,前一天一起参加过开学典礼的村里几个小伙伴当中,有两人跟家里表示不去上了。 而一起去的同学中,有一个孩子在当天下午回家的路上,不慎失手落崖,失去了性命…… 武文杰在讲这段的时候,阿兰完全不顾及周边旅客的目光,边听边不断作出各种表情和手势,来表达自己内心的强烈情绪。 武文杰自己则一直平静地讲着,并没有太动声色,与一旁的阿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难道你不害怕?你的家人采取什么措施保护你了吗?”阿兰待武文杰的讲述告一段落,突然插话问道。 武文杰点了点头:“我当然害怕,毕竟还是那么小的一个孩子,不害怕是不可能的。但我内心里似乎有个声音一直在对我说,你应该去上学,这是你唯一的出路。” “那你的安全怎么保证呢?”阿兰追问道。 “我家人采取了措施,当然不是由家长每天带我上学,他们没有时间和精力,家里几个孩子都等着吃饭呢。他们采取的措施就是,把我母亲的鞋给我穿。开始穿上还有些大,得用绳系着。没过多久,我的脚就长够尺寸了,穿上正好,不用再拿绳系了。后来,我的脚继续长大,这时鞋的前面已经磨破了洞,脚趾头可以探出来,这样还能接着再穿。”武文杰边说边抬起脚,指着自己的鞋来比划着讲。 阿兰听得眼睛也有些潮。待武文杰这次说完,他停了好一会儿,才又开口道:“看到你现在的样子,真的想不到你曾经有过那样困苦的经历。” “我的经历,在我们这一代人当中,应当是有普遍性的。在我们求学的那会儿,的确各方面条件都十分艰苦,那就是我们当时身处的时代。”武文杰缓缓地说。 阿兰突然欲言又止。 武文杰看出来了,便问:“您还有想要了解的吗?” 见武文杰主动问自己了,阿兰就干脆地说:“我想问的是,今天你的家乡是什么样呢?还是当年那个样子吗?有没有变化?变化有多大呢?再有,就是你的家人,比如父母,兄弟姐妹,他们现在还好吧?都在做什么呢?” 武文杰正要回应,忽然手机响了。 第四章 武艺武功 武文杰向阿兰示意自己有电话,然后起身到通道那边去接听。 打来电话的是他的妻子丁娟娟。 “丁娟娟,我还在车上,快到了。学校那边都安排好了,有接站的。你想啊,我现在多吃香,这回来母校,学术会议一拨事,校友聚会一拨事,只怕是分身无术啊。你担心没人招呼我,我可是怕自己忙不过来哩。” 他们结婚二十来年了,无论是面对面,还是打电话,相互间一直是直呼对方大名。 “武文杰,别总说忙了,这么些年了,你什么时候不忙过?你忙,不稀罕,你要是不忙了,那才奇怪呢。就是别太累了,忙起来悠着点,毕竟五十往上的人了,不比你年轻那阵子。” 丁娟娟快人快语,话语中透着干脆利落。 武文杰连连答应:“那当然,那当然,我自己的身体我清楚,两大特点,一是皮实,二是警觉,就跟我们高铁一样,全身上下净是感应器,有个啥风吹草动的,立马就会自诊断、自报警、自修复,确保运行的万无一失。” “你是三句话不离本行,张口闭口就是你那高铁。高铁上有几千个感应器,那是实打实的东西,看得见摸得着。你妈生你的时候,可没给你装那么些感应器,所以还得靠医学来提供保证,别总说你的什么感觉,那是你瞎吹。”丁娟娟道。 武文杰嘿嘿笑了:“我妈虽然没给我生那么些感应器,可我这些年白天晚上跟高铁在一起,感知灵敏的功能,早被它给‘传染’上身了。” “你就吹牛吧。”丁娟娟佯嗔。“好了好了,咱们赶紧说正事,每次一打电话,你总打岔,东拉西扯的,害得我好几回把正事给耽误了。” “敢情你打来电话,不是专门慰问我的,还有其它事情呀?”武文杰继续半开着玩笑。 “要是想慰问你,我才不会打电话呢,回家给你做一顿好吃的,再让你好好睡一觉,就是最好的慰问。我还不知道你的时间金贵?没事打什么电话骚扰你呀。” “嘿,你这人可真是的,有正事不说,却东拉西扯说别的,说了半天闲话,到头来又怪我打岔,真是不讲道理。哎,有正事你可快说,高铁马上要进站了,等一下车,我可没工夫听你讲正事了,这里的正事比你的正事重要得多了。”武文杰听到车上的广播已经开始播报到站通知,便催丁娟娟。 依他对丁娟娟的了解,如果真有什么要紧的事,她肯定会开门见山地讲了,不会跟他逗这么多闲话。 不过话又说回来,那么多年来一直嘎嘣利落脆的妻子,这两年大概是年龄和生理上的原因,变得有点磨叽和啰嗦了,甚至又有点像多少年以前那样,有点“缠人”。 青春年少时你侬我侬,卿卿我我,等兜兜转转一大圈后,半百人生了,两颗心常常会再回到梦开始的地方。只是这个时候,情浓变成了意重。 “你家的两只,真是让人不省心。”丁娟娟终于说到了“正事”,还是关于孩子的。家里的两个孩子,丁娟娟一直“习惯性”地把他们统称为“两只”。 这倒让武文杰多少松了口气,他了解两个孩子,尽管远称不上完美,但在武文杰眼里,都是足够优秀的。 要按丁娟娟的说法,武文杰要是把在高铁上追求完美的劲头,用哪怕十分之一在孩子那里,她都知足。 而用武文杰自己的话来说,两个孩子都是靠谱的,只要靠谱,就是好孩子。 只要是孩子的事,就没什么大不了的,武文杰这个年纪的人,最担心的还是老人那边别有什么事。 武文杰和丁娟娟有两个孩子,一男一女,而且同龄。 对,俩孩子是龙凤胎。 羡慕吧?谁让人家会生呢。 武文杰、丁娟娟这个年纪的人,妥妥的一对夫妻只能生一个孩子。 “只能生一个孩子”的说法不够严谨,严谨的说法是,“只能生一胎”。至于这一胎里有几个孩子,那可真不一定。绝大多数是一个,少数不止一个,为数更少的,则是不止一个。 武文杰、丁娟娟就是这“为数更少”夫妻当中的一对。 这对龙凤胎,女儿叫武艺,儿子叫武功,姐姐比弟弟早出生十几分钟。 别看这短短十几分钟的领先,姐姐和弟弟的辈份就得带一生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小的时候,弟弟乖乖地叫“姐姐”,姐姐也时时处处努力做出姐姐的样来。 随着两人长大,“比谁大”的纠缠开始产生,一度有愈演愈烈之势。 弟弟淘,主动出击,姐姐机灵,又仗着女孩子发育早,体力上还有一定优势,一次次击溃了弟弟发起的“猖狂进攻”,有道是,任你“武功”深厚,我自“武艺”高强。 再大点,两个孩子又懂点事了,弟弟开始学着从“科学”中找依据了:“我为什么出来得比你晚十分钟?就是因为我在里边,你在外边。为什么我在里边,你在外边?就是因为爸爸先把我放进妈妈肚子里,然后才放的你。从这个意义上说,我才是哥哥,你应该是妹妹。” 乍一听,武艺有点迷糊,再一想,顿时弄了个大红脸,而这个时候,要论个头、论体力,她已不再是弟弟的对手了。 怎么办?她只能到妈妈跟前告状,可好多话还不知怎么说,急得她直要哭,憋到最后,只能说出一句来:“妈,弟弟他说下流话!” 妈妈想问弟弟究竟说了什么下流话,武艺也说不出口,就指着弟弟连说“下流”。 而武功的一句解释,就让妈妈明白了究竟是咋回事:“妈,我从生理卫生的角度告诉武艺,其实我是她哥,她就说我下流。你给评评理看。” 丁娟娟冲着两个孩子一人一句:“你呀,别那么蔫坏!你呀,别那么娇气!” 得,各打五十大板。 这会儿,俩孩子都大了,谁大谁小的话题早就不再讨论了。 论个头,显然武功已长成一副男子汉身板,比父亲高出半个头,而姐姐武艺则长就女孩子苗条婀娜体态,她曾经比弟弟高过大半头,现在则比他矮了大半头,这一来一往,算是扳平了。 要论相貌,武功更象爸爸,只是线条轮廓更刚些,而武艺则随妈妈,五官比妈妈年轻时更显清秀甜美。 也不知是不是武文杰与丁娟娟真的有夫妻相,至少这对猛一看似乎差别颇大的孪生姐弟,一经说明关系,外人普遍会说:“姐弟俩长得还真像。” 两人同年上的大学,至今本科毕业已有两年。 毕业后两年中,武功跟几个同学去创业,走得磕磕绊绊,苦乐参半。武艺则选择继续攻读硕士,在象牙塔中与书香为伴,两年下来,眼看就要拿下硕士学位了。 “两只中的哪只不省心了?”武文杰问丁娟娟。 “哪只都不省心。”丁娟娟的声音带着气。 凭着对妻子的了解,武文杰猜测,可能真有什么麻烦事了。 不过,是“两只”各有各的事,还是“两只”之间有什么事了呢? 第五章 接站者谁 高铁的速度慢下来了,武文杰一手举着手机听,另一手整整身上的衣服。 透过车门上的玻璃窗向外看,外面的景物一闪而过。 进入站台区域,车速降得很快,但十分平稳,以至于武文杰都用不着腾出手来扶一下。 可不知为什么,手机信号的杂音越来越大,以至于丁娟娟那头的话断断续续,越来越听不清楚了。 武文杰尽力把手机贴近耳朵,依然不行。 “不知怎么回事,这会儿实在听不清了,要不咱们回头再说吧,我要下车了,还得过去拿行李呢。”武文杰匆匆说完这几句,便把手机挂了。 他心里有些责怪妻子,刚才信号好的时候不赶紧说“正事”,扯了半天闲话,等要说到关键点的时候,信号却不给力了,合着最该讲的话没讲成,她的这通电话算是白打了。 要说白打,也不尽然,毕竟两口子还交流了半天感情呢。老夫老妻之间只要有话,甭管说的啥,都是交流感情。 他向自己的座位走去。 车稳稳停住了。 武文杰过去跟阿兰握了下手,说了声“咱们会上再见”,然后去拿自己的行李箱。 还没等他把行李箱拿下来,就觉得自己的肩膀被人搂住了。 “哈哈!终于又见到你啦,我们的高铁专家!” 武文杰回头一看,脱口而出:“呀!老二!怎么是你?你怎么跑来接我了?这也太隆重吧?居然惊动了您老的大驾!” 老二一把接过武文杰手里的行李箱,交给身后的一个年轻人,说:“没想到吧,老六?我这可是主动请缨,自告奋勇前来迎接你的到来。” 武文杰随着老二——人家大名叫张志强,老二是他当年在宿舍的排行,老六自然就是武文杰的排行了—-往外走,嘴里还在叨唠着:“你堂堂全国著名的企业家,咱母校的杰出校友,竟然屈尊来接我……” 话没说完,他站在车厢门口愣住了。 车门外的站台上,有一大群人。 显然,这群人都是来迎接他的。 老二见武文杰呆立不动,在他后背拍了一下,道:“怎么啦?傻啦?见到老校长,不会说话啦?” 经老二这一提醒,武文杰立刻认出,人群中央那位白发苍苍的长者,就是自己当年在校时的曹校长,中国工程院院士。 “曹校长,您怎么也来了?这,这太不合适了吧。”武文杰诚惶诚恐地握住老校长的手。 “怎么不合适了?我来这里,是要跟你探讨问题的。听说这次你要来,我高兴得不得了,告诉他们给我也安排点时间,我要向咱们的高铁专家讨教几个问题。可他们把你的日程看了又看,实在给我挤不进去了。我说那好,我就直接去高铁车站接小武去,路上他总有时间跟我说几句吧。我一来,就把他们都带过来了。有几个是你当年的老师,是想看看你现在啥样了,还有的,是你的学弟学妹,现在也都在咱们学校各个岗位挑大梁了,他们当中好多人只闻你大名,还没机会见过你本尊呢,所以就想沾我的光,捷足先登,先睹为快。” 曹校长一口气说了一大通,声音朗朗,中气十足。 众人在曹校长说话的当口,涌上来同武文杰握手问候,把武文杰弄得有点不好意思。 端详着眼前的一张张面孔,多数都是不认识的,而那仅有的几张似曾相识的脸,也与脑海中的记忆大相径庭了,曾经的意气风发,已然变得苍桑古貌。 武文杰的心里不由得一番感慨。 出高铁站上了汽车,曹校长挨着武文杰坐下。 俩人没聊几句闲话,就落到了专业上。 曹校长关切地问:“有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尽管不在一线搞科研了,可几十年养成的毛病就是改不了,尤其是对于咱们专业领域的事,总想刨根问底,搞个明白。你比如说,咱们现有的几种类型的动车,在制造工艺、设计理念、技术标准等各方面,都有那么大的差异,你们要想让它们实现互联互通,究竟有没有什么好办法呀?” 武文杰嘿嘿一笑,对曹校长说:“您还记得当年您教我们的系统工程那门课吗?您讲的一句话我至今记忆犹新,那就是,要想相互联通,就要设法找到各方公认的联通语言。我们的联通语言就是技术标准。先把几种动车车型的技术团队集中起来,让大家在充分讨论的基础上,形成一个为大家所共同认可、共同接受,取各家之长、避各家之短的共同的技术标准,也就是共同的语言,用这个语言去设计制造,去实验调试,去修改验证。” “嗬嗬,没想到这个答案竟然在我这里!文杰,你这是在偷偷抬举我吧?也不知你说的是真是假,再说那么多年前说过的话,我哪里还记得起?不过,你还能记得,而且说那些东西对你的工作还有指导,那我就贪一回天功吧。”曹校长爽朗地笑道。 老二张志强忙接过话头:“您才不是贪天之功呢,确实是劳苦功高。学生在外蹦得高,全靠教授教得好。” 武文杰本想揶揄他两句,一想不妥,便打住了,不料曹校长却开口了:“志强,这话要是文杰说,我还真认它,可听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我总觉得耳朵发烧脸发红呢。” 老二故意板着脸,用委屈的声音说:“别人看不起我这学习差的学生,我就不说什么了,连您老校长也笑话我,这可太不应该了吧。” 武文杰听了,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曹校长故作认真地说:“我哪里是笑话,我是觉得惭愧呀。说到身家,说到给学校的捐助,咱们同学当中恐怕没几个能超过你张志强老板的吧?可当年你从学校得到的分数,恐怕也没多少同学比你再少了。所以,你蹦得够高,却不是学校和教授教出来的,就是因为这个,我这个当校长的才会觉得惭愧呀。” 当年在班里,武文杰和老二的学习成绩正好处于两极,武文杰在各种考试中常常拔得头筹,而老二如果不出意外,则总是坚守在“末位”。 老二功课不灵,毕业后好多年在单位也干得不怎么顺利,似乎祖师爷不赏他这口饭吃。但后来咬牙跺脚自己出去闯,居然闯出了一番天地,一度风生水起,好不风光,让武文杰也羡慕不已。 第六章 校园漫步 汽车驶近校园,武文杰不再说话,开始贪婪地盯着窗外。他有好久没回母校了。 秋色中的校园美丽依旧,但与他前次来时比,又有了挺大的变化。 学校大门的造型变了,一扫之前的厚重风格,显得轻灵时尚,现代感十足,线条似乎还带着动车流线型车头的特征。 历史悠久、古朴典雅的主楼前那条主干道被拓宽了,道路两旁原先看上去不起眼的绿植,全都变成了精致优雅、错落有致的景观。 从主楼的正面和外墙悬挂张贴的横幅、宣传海报上,可以看到学校正在举行的两项重要活动—-校庆和高铁论坛。 有条横幅上写的那句“亲爱的校友,母校可把你盼回来了”,让武文杰的眼泪险些落下来。 稳定一下自己的情绪,他再向远处望去,又有几栋样式不一、高低不同的崭新建筑拔地而起。 突然,老二打破了沉默:“老六,你看那边那个像问号一样楼。” 武文杰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到了那座顶部大而圆的楼。 “怎么,那栋楼是你给学校捐建的?”武文杰好奇。 “哪里哪里,这几年我出手小多了,我这小公司,小门小脸,实力有限,没后劲了,心有余而力不足。不过,我就是最火的时候,捐楼也捐不起,咱就只捐咱捐得起的。那个问号楼叫求知楼,是给低年级本科生上基础课用的,楼前有个广场,叫求索广场,原来的规划里有几座雕塑,我一看,太不上档次,也没什么象征意义。来咱们交大是学造火车的,求索是探求怎么把火车造得又安全又快速,要展现的是火车的发展。于是我灵机一动,给他们找来了一台咱们中国最早用过的那种蒸汽机车,那可是火车里的老祖宗!首先是不好找,费了牛劲才找着,人家还不出手。答应出手了吧,又漫天要价。我把它淘换来付出的心血,差不多相当于当年弄回瓦良格号航母哩。当然,最主要的,还是要说咱曹校长面子大。” 曹校长呵呵笑了:“这件事上,你的功劳是99,我顶多是1,这1也是我往多里说的,实际恐怕连1也到不了。” 老二一个劲地摇头:“人家漫天要价,我出多少钱也买不来呀。您只一句话,开个价吧,对方乖乖地报了个价,你还别说,报的就是个良心价,我连还都没还就成交了。” 曹校长微微点头道:“这就是桃李满天下的方便。他是我在以前那所大学教过的学生,不是咱们交大系的,要不然,凭你志强在校友中的声望,哪里还需要我来出面呀。” “五十而知天命,别的奢望我不敢再想了,就想跟这求索广场再摽一场。最早的蒸汽机车已经有了,以后几个阶段的火车,像什么内燃机车,电力机车,还有动车,也应该陈列在求索广场上。哎,动车我就跟你预定了啊,”老二冲武文杰说,“等有淘汰下来的动车真车,你给预留着,我卖房子卖地也给它收来,摆到求索广场上。” “哈!对你的雄心壮举,我大大地点个赞,不过我只是负责研发设计动车,想法让高铁跑得更快更好更安全,至于淘汰下来的动车怎么处理,肯定不由我管。再说,咱们在用的动车都还那么新呢,你先想法把内燃机车和电力机车收集来摆上广场吧。”武文杰笑道。 “那当然,饭要一口一口吃,车要一台一台摆,把动车实物摆到母校的求索广场,是我未来的梦想,老六你就只管负责把车设计好,到时候我可以自豪地跟别人说,瞧瞧,这台动车是我同学、室友老六同志亲手设计的。”老二半认真半玩笑地说。 “我期待那一天早日到来。”武文杰说得倒挺认真。 听到这,曹校长插话道:“好啦,我的任务完成了,也该回去了。说好了,今年你们班的活动我就不去参加了,反正见到文杰和志强你们这两位代表了,到时候代我向班里的同学问个好吧。毕业十年、二十年返校,我都去参加你们班的活动了,不过那两次都没见着文杰。这次总算见着了,也了了我的一桩心愿。感谢文杰为咱们国家高铁事业做的贡献,也感谢志强为母校、为校庆活动付出的辛苦。十年前那次是志强操持的,二十年前那次是……王卫彤,对,是卫彤同学出面张罗的,不知这次他来没来,也代我向他表示问候吧。” 王卫彤是宿舍里的老七,在外企工作,已有不少年头了。 武文杰问老二,老七这次来不来,答曰一会儿就到,说完老二又补了句:“你跟他没联系啊?你们这对欢喜冤家。” 武文杰点点头,说:“我有好多年没见他了。” 曹校长年事已高,又辛苦了一路,老二送他回去休息,留武文杰一个人去交大酒店办理入住手续。 好容易才有了自己的时间,他赶紧给妻子拨电话。 刚才没说完的事,让他心里不踏实。他想确切知道,究竟丁娟娟要告诉自己什么事。 可电话响了半天,丁娟娟那边也没接起来。 武文杰无奈,看看天色尚早,他想在附近转转。 由于校园内的格局有比较大的变化,他一时有些辨不清方向。 认了一会儿路,他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他想找的地方,是当年上大学时曾住过的那座楼——7号楼。 沿途问了几个人,终于找到了7号楼。 迈入大学的头一天,他就住进了这座楼,这一住就是四年。 从楼外看,这些年间校方应当对楼做过一些修缮,不但不显破败,还愈发别有气质了。 进了楼门,里面却与以前大不一样了。 武文杰打量了一番,发现这座楼已不再是学生宿舍,而是改造升格为专家公寓了。 一问,果然是的。 武文杰心里一动,问前台,718房间现在是不是空着。 前台说,718空着。 武文杰兴奋不已,忙请前台把718房间开给他。 前台说,开718房间当然可以,不过它并不是空余房间中最好的,有些小问题,还有更好的房间可以选。 武文杰执拗地连连摇头,说:“就要718,不要别的。” 武文杰拿着718的钥匙,顺着楼梯往上走,心竟砰砰砰地一阵猛跳。 连他自己都觉得奇怪,五十冒头的人了,回到自己三十多年前曾经住过的宿舍,居然还会这样激动。 用钥匙拧开门锁的一刹那,他屏住呼吸。 门开了,屋内的陈设尽收眼中——这里跟当年学生宿舍的样子,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第七章 故室故事 三十四年的那天下午,武文杰推开718的这扇门时,看到屋里已有几个跟自己年龄差不多的小伙子,正在各自忙活着。 武文杰站在门口,脖子上挂着他的旧书包,胳膊上挎着那个大大的蛇皮袋子,衣服脏得已经看不出颜色,黢黑的脸上挂着汗珠,唇上和下巴上凌乱地支楞着些许胡茬,额头几片白色的汗渍上,是一部乱蓬蓬的头发…… 屋里的年轻人见来了新伙伴,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起身迎接武文杰。 武文杰的脸一下子红了,憋了好一会,才蹦出一句话。 这句话只有三个字,可令人遗憾的是,三个字出口后,众人都一脸茫然—-武文杰说的是什么,居然没有人听得懂。 武文杰心里更慌了,他头一低,顺手把蛇皮袋墩在地上,然后倏的一下坐在了门口。 室友们被他的这个举动吓了一跳,都愣住了。 大家凑过去端详了一会,确认这个坐在地上的新伙伴没有什么大问题,这才放下心来。 有一人蹲下身来,对武文杰说:“你就是咱们718的吧?” 武文杰抬起脸,看着眼前的这位即将成为自己室友和同学的小伙子,点了点头。 “那好,你就在这张床上吧。”这位小伙子,就是前面提到的老二,一边说着话,一边麻利地去拎武文杰的蛇皮袋。 拎了一半他忽然叫道:“妈呀,你这袋子怎么这么重啊,快来帮把手。” 没等武文杰起身,早有人伸过手去,和老二一起,把武文杰的蛇皮袋举到了一个上下铺的上铺上面。 “这张铺,下面是我,你就在上面吧。你这一来,咱们这屋就齐了,正好八个人。”老二对武文杰说。 等过了些日子,大家彼此熟悉了以后,不止一个人问武文杰,他刚一进屋时究竟说了什么,可武文杰自己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于是,武文杰初进718说过的头一句话,三个字,到底是什么,成了这个宿舍里的“千古之谜”。 而武文杰也是过了不短的时间,才让大家能够比较明白地听懂他带着浓重口音的话。 再回到那天下午的718。 不知为什么,无论哪个集体宿舍,众室友凑齐以后喜欢做的头一件事就是,排排坐,吃果果。 怎么排?当然是按年龄排了。排好了“座次”,讲求老幼尊卑倒还在其次,最重要的是,一群陌生人马上要成天你贴着我、我挨着你地生活在一起,彼此之间的称呼是个很现实、很具体的问题。 毕竟一见面就能把对方的大名脱口而出的人,还是少而又少的。既然做不到这一点,那么这群陌生人就会有相当一段以“那谁谁谁”彼此相称的尴尬过程。 一排年龄,既有了一个可以充分展开、全员参与的话题,也迅速为每个人安上了在本宿舍的“官称”。 排完,武文杰位居老六。他正闷头收拾自己的东西,老二在一旁小心翼翼地问了句:“老六,你这是刚从工地上回来的吗?” 他说得一本正经,可宿舍里的每个人都听出了话里的机锋,于是满屋爆发出一阵哄笑。 武文杰没笑,也没恼。他知道自己这身在火车地板上滚了十几个小时,又从火车站到校园的公交车上挤了一路的行头,在尽管拥挤凌乱,但至少还算干净的宿舍里,还是显得相当得不协调。他自己都能闻到身上的怪味。 这味道其实已跟了他一路,而现在则愈发浓郁。 “老六,要不咱们一起去洗个澡吧,换身干净的衣服。”老二提议,几个室友随声附和,说正好一起去。 武文杰巴不得能够赶紧洗个澡,不过他也有犯愁的事。 “你们先去吧,我等下再去。”武文杰尽可能说得慢些,好让室友们都能听懂。 老二听明白了,却不依不饶:“走吧走吧,别等了。” 武文杰继续推脱,旁边有人插了一句:“你不去洗,我们都洗了也白洗。” 听了这话,武文杰脸红了一下,不过他依然执拗地摇摇头。 老二他们也不好再强求,一伙人前呼后拥出了宿舍。 武文杰从蛇皮包里翻了一通,先找出一条干净裤衩,又找出一身换洗的外衣和长裤。 他想了想,把干净裤衩塞进裤兜,一声不吭地出门去找楼道里的公共卫生间。 从外面回来,武文杰鬼鬼祟祟地从裤兜里掏出一样东西,放入蛇皮包,过了一会,他又打开蛇皮包,把刚才放进去的东西取出来,摸摸索索压在了枕头下面,片刻,又从枕头下面拿出那东西,掀起床褥搁了进去…… 弄完,他在床褥上抹瑟了几下,把枕头摆摆正,又在枕头上拍了拍,然后纵身从上铺跳了下来。 武文杰是自己去的公共浴池,一进去,里面密密麻麻的白花花的身体,把他吓了一跳。 这样的洗法,他以前从没经历过,着实很不习惯。 等脱到只剩那条刚刚换上的裤衩时,他怎么也下不了决心再脱,便穿着裤衩往喷头那边走。 没想到,这边所有的人都是一丝不挂的,身着裤衩过来,倒显得十分扎眼,几乎每个经过身边的人,都要多看他一眼。 因为所有的喷头都有人占着,他不知该怎么办,便只好傻愣愣地举着手里那条破毛巾,任由附近喷头下的人把水溅到他身上,也溅到了他打着补丁的干净裤衩上。 “哎,是老六吧?”雾气腾腾中,听到有声音在喊。 武文杰不知是不是在叫自己,也不敢吭声,只是左右环顾了一下。 “是我,老二,我在你右边,这里!” 武文杰见自己右侧影影绰绰有个人高高举起手臂。 他向那个人影走过去,刚看清对方是谁,就听老二又大呼小叫道:“哎呀,老六,你这是怎么回事?怎么穿着裤衩洗澡?这还怎么洗?你你你是跟我们不一样还是怎么的?” 亏得这里的能见度不高,要不又能看见武文杰红了脸。 旁边有人笑着问:“是不是在家的时候没在大澡堂子里洗过?还觉着害羞呢。” 可不是嘛。武文杰就小的时候跟小伙伴们下河时一起光过屁股,后来就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没想到大学的浴池居然是这样的。 “脱了脱了,快把你那裤衩脱了,赶紧到我这来,水冲着呢。”老二急赤白脸地说。话音落处,有好几个人在雾气里哧哧地笑。 这时,武文杰感觉身上的裤衩已差不多全打湿了。 无奈中,他躬身脱下裤衩,顺着老二的方向摸过去…… 第八章 冤家重逢 眼前的718室早就没有了当年的模样。 当时,四张上下铺把房间的四个角塞得满满当当,房间中央有限的那点空间,被两张大桌子占据——平常这两张桌子就是大家看书、学习和吃饭的地方。 现在房间的布局跟当时完全不一样了。 两张单人床,两个床头柜,还有一张小书桌,对了,房间里还加装了卫生间,尽管屋子整体上并不大,但比当年那样还是感觉宽敞不少。 武文杰在屋子里缓缓地踱着步,从上到下、从左到右不停地打量着房间,仔细地找寻着能够带给自己哪怕是一丁点当年印象的痕迹。 但他最终失望了——尽管他找了又找,依然什么也没有找到。 他只能在自己的回忆中,慢慢搜寻在这个房间里曾经度过的那整整四年的青春岁月。 忽然,门响了一声,武文杰觉得有些奇怪,正要去开门看看,门却自己开了,门口站着一个中年男人。 武文杰盯着来人的脸,这张脸看上去熟悉又陌生。 他稍稍犹豫了一下,猛地叫出声来:“老七,是你呀?我差点没认出来!” 门口站着的,是当年的老七,王卫彤。 眼前的老七,身量比当年可增大了不少,当然不是说长高了,而是身板增宽、增厚了。原先一头乌黑浓密的头发,已变得稀疏灰白了。 “你怎么有我房间的钥匙?”武文杰有些吃惊。 老七嘿嘿笑了两声,说:“这是你的房间,也是我的房间,许你到718来回忆青春,就不许我来呀。” 听他这一说,武文杰明白了,老七跟他想到一块了。 “刚才我跟前台说,给我开718房间,前台告诉我,里面已经住进一个人了,而且也是像我这样点着名要住的。我问她那人是男是女,他说是男的,我马上想到,肯定是咱们宿舍的某个人,但真的没想到会是你。” “老七,你这几年的变化太大了,几乎像变了个人。看来是你的工作生活太安逸了。” “什么呀!听说过一个词吗,过劳肥?又叫累胖了,说的就是我这样的。在外企,我是费力不讨好啊,早就没有上升空间了,成天受累不说,还净生闲气。哪像你,现在几乎成了民族英雄,算得上是国宝级人物了。” “夸张了,哪有的事。别说全国范围了,就单说我们系统里,像我这样的人就多了去了,哪算得上什么国宝。说起来,咱俩还真有床缘,当年就在这间宿舍里,咱们是床对床,头顶头。后来在工厂里,咱们又睡过上下铺。如今隔了二十多年了,今晚居然又有机会床挨床。真是缘分哪!”武文杰感慨道。 “没错没错,如果这次不是我找到718来,恐怕咱俩就再没机会同居……一室了。”老七打着哈哈。 “是啊,借这个机会,咱们还能在一起再怀怀旧。”武文杰点点头。 “老六,你知道在咱宿舍,你头一架是跟谁打的么?”老七突然问道。 武文杰有些不好意思了:“当然是跟你了,这我还能忘得了?” 话说,那天武文杰头一次在学校的公共浴池里洗完,略显狼狈地回到宿舍,心里怄着一股火。 穿着裤衩进去洗澡遭人取笑不说,还因为那条裤衩被打得精湿而无法再穿,武文杰回来的时候,只好里面空膛,把长裤直接穿在外边。 这就已经够让人恼火的了,谁料在提裤子的时候,由于怕人瞧见,心里着急,前面的拉链不小心与局部体毛纠结在一起,一时上不去下不来的,猛一使劲,还险些酿成人身伤害。 老二在一旁笑得直不起腰。 武文杰这会的麻烦,别人就是想帮忙,也无从下手。 武文杰连急带慌弄出一头汗,好容易才把长裤提上去。 回到宿舍,武文杰沉着脸晾湿裤衩,晾好后又爬上自己的铺去摸,这一摸,他脸色陡变:他那条从老家一路穿过来、带着“神秘机关”的脏裤衩,不在床褥底下了! 这还得了! 武文杰使劲晃晃脑袋,似乎要把瞬间涌到头顶上的血液给顺下去,可一点用也没有,头脑蒙蒙的,几乎不能思考。 他掀起枕头,下面空空如也。他吃力地试图回忆,只隐约记得自己曾把脏裤衩放到过枕头下面,但怕不保险,最后还是塞到了床褥之下。 他再次趴下来,把手伸到床褥下,从褥头一路捋下来,直捋到褥尾,除了摸着些碎棉花,别的什么都没摸到。 跟他床头对床头的那边,歪躺着那位排行老七的家伙,正一本正经地读外语呢。 刚才大伙出去洗澡,老七是留守者,没去。 武文杰出门的时候,就见他这么呆着,似乎众人出去这一个多小时,他就没挪窝。 但武文杰才不相信呢。 自己走的时候明明放得好好的,这一会工夫就没了,究竟是怎么回事,不是明摆着嘛! 武文杰强忍住怒气,对着屋里众人问了句:“刚才咱宿舍有外人来吧?”说着,还特意多向老七那边瞟了几眼。 老二接道:“我们不是洗澡去了嘛,谁知道啊。” 有人提醒:“老七没去吧?老七在屋。怎么了?” 老七懒洋洋地应了声:“对,我在屋,没人来,进去出来就是你们。老六有啥事?” 武文杰看着老七愈发气恼,一时没忍住,脱口冷笑道:“没有外贼,只怕就有内鬼了。” 一屋人闻声纷纷愣在那里,不知武文杰说的是什么意思。 老七听出点味道来,从书上抬起眼睛,盯牢趴在旁边铺上的武文杰,嘴里也没客气:“小子,你有病吧?有话往明里说,别阴阳怪气指桑骂槐的,我做了什么,你说!” 武文杰心一横:“说就说,谁干的事谁知道。我刚才洗澡前把一个东西放我床底下了,也就一个小时前。现在没有了。你说没有外人来,就你在宿舍,那我就想问问你,我的东西到哪里去了?” 老七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啪地把手里的书扣在床上,腾地一下坐了起来:“什么什么?你的东西?你的什么东西没了?” 武文杰欲言又止。 老七不依不饶:“你可得说清楚,究竟丢了什么东西,别是什么贵重物品吧,我可担不起。” 武文杰越看老七的举动,越觉得他做贼心虚,见他把话说到这份上了,便大声喊道:“我的裤衩!” 武文杰话音未落,周围的人立刻爆笑出声,老二边笑边问:“哈哈哈!老六,你是气迷糊了吧?你不是刚把你的裤衩晾到外面吗?” 说着,他还极尽夸张地向外指了一下那条还在滴水的裤衩。 大伙的这一番笑,把不明就里的老七弄得愈发糊涂也愈发生气了。 “他们笑话你,你有气找我撒?”老七尽管不知为什么,但已看出武文杰这是要跟自己过不去了。 “我就有气了!我就找你撒!你想怎么样?”武文杰毫不示弱。 “来来来,咱俩都下来,让你看看我想怎么样。”老七噌的一下从上铺蹦了下去。 “拿人家东西还嘴硬,我怕你不成!”武文杰也跟着跳下床来。 第九章 谁是小偷 那天武文杰和老七两人发生的冲突,究竟谁占了上风,至今说起来,俩人依然各执一词。 据一旁观战的老二后来描述,当时只见双方都红了眼,一个像身手矫健的猎豹,一个像强悍凶猛的恶虎,扑到一起,打作一团。 二人出手快,周围的人猝不及防,一时都愣在那里,等醒过神来上前拉架,动手的双方都见了红:一个鼻子破了,一个嘴流了血。 几个人把两人分别往两边分时,费了好大的气力,即使胳膊被架住了,下面腿还在不停地相互踢,几个拉架的都挨了脚。 正闹得不可开交呢,听得门外有人进来了。 众人这才收手。 是系里的领导和老师来宿舍看望同学,为首的是系主任曹老师,也就是后来的曹校长,曹院士。 曹老师一行显然没有料到,来探望学生居然会遇到这样一番景象。 学生们当然更没想到,老师们会在这个节骨眼来,尤其是两名当事人,武文杰和老七,心里尤其慌。这可是他们到校的头一天啊。 出乎大家意料的是,曹老师并没有发怒,而是用调侃的口气说:“俗话说,不打不相识。怎么,你们两人刚见面,就想加深感情了?” 几个一同来的老师一听曹老师这话,都忍不住笑了。 站在一旁的学生谁也没敢笑。 曹老师接着说:“大家都是年轻人,来自全国各地、四面八方,这可能也是你们头回离开父母,都需要有个适应的过程。年轻人容易有火气,而咱们学校这里眼下条件也有限,这么多人挤在这样一个小空间里,磕磕碰碰都是难免的,所以大家要相互理解,相互体谅。遇到事不要冲动,要冷静。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能通过沟通来解决呢?来,你们俩先把血擦擦干净。看谁先跟我讲讲,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武文杰和老七谁也没吭声,只顾各自擦自己的伤处。 曹老师又道:“你们不说,我怎么给你们断是非曲折呢?” 老七脱口说了句:“他神经病。” 武文杰马上回道:“你才神经病!你还是小偷!” 听见“小偷”二字,老七一下又急了:“你说谁是小偷?你个神经病!进到宿舍我总共没跟你说过三句话,你就莫名其妙拿眼珠瞪我,还污蔑我是小偷。你说,我偷你什么了?” “裤衩!”武文杰带着哭声说。 从武文杰嘴里迸出的这两个字,让刚才一直憋着笑的同学全都忍不住了,大家“哗”的一声笑开了。 这回老师都没笑,一个个瞪着疑惑的眼睛,看着四周放声狂笑的学生们。 曹老师也被武文杰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和同学们的古怪大笑给弄糊涂了。 他等众人笑够了,才对武文杰说:“你刚才说的什么?老师没听太明白。麻烦你说细点。” 武文杰哭出了声:“我的钱……我来上学的钱,藏在裤衩里,我洗澡之前把裤衩放在褥子底下了,等我洗完澡回来,那钱就没有了……那钱是我家里给我东凑西凑凑起来的,是让我上大学吃饭用的。老师,你知道吗,为了给我凑钱,我爸爸把我们家的大黄都宰了卖肉了……” 说到这,武文杰泣不成声。 曹老师上前一步,轻轻拍拍武文杰的肩膀。这两年,他见过太多像武文杰这样的农家子弟,他们带的钱都是家里千拼万凑出来来的。他知道钱对于这些贫困家庭的孩子有多么重要。如果真是像这个学生所说,他到宿舍的头一天就丢了钱,那可不是件小事。 不过,看着眼前这群淳朴憨厚的孩子,他不大相信会发生这样的事。 见武文杰稍稍平静些了,曹老师温和地问他:“你刚才说的那个大黄是什么呀?” 没想到他的这句问话,把已经止住哭的武文杰,又引得大哭起来,他边哭边说:“大黄……大黄就是我们家的大黄狗,养了八年了。它就跟我弟弟一样亲,每天睡觉都跟我在一起。因为家里给我带的钱不够,我爸爸只好把它杀了卖肉。杀狗的时候我都要哭死了,我求我爸爸,说这个大学我不上了,求他不要杀我的大黄……” 武文杰又哭得说不下去了。 曹老师注意到,站在武文杰对面的老七也在偷偷抹眼泪。 他有点后悔自己刚才的冒失,不该再提什么“大黄”,触动了眼前这个孩子心里最敏感最脆弱的那根神经。 等武文杰再次平静下来,曹老师搂着他的肩膀问:“你说你把钱放在褥子底下了,你翻过褥子底下吗?” 武文杰说:“我摸了好几遍了,都没有。当时我们都去洗澡了,宿舍里就老七在,你说我不怀疑他怀疑谁?” 他说这话时,老七倒没有动火,等武文杰说完,他低声道:“我真的不知道你钱,丢了钱。我向你保证,我绝对没拿你的钱,拿人家的钱,是要天打雷劈的。再说,我也喜欢狗,用狗的命换来的钱,谁偷谁死全家!” 曹老师听老七发了这样的毒誓,心里有些底了。 他对武文杰说:“要不,你再上去看看,仔细翻翻,别着急。” 武文杰抹了把眼泪,点了点头,麻利地爬到上铺。 他先把枕头掀起来,然后又把褥子撩起来。 枕头下面、褥子下面什么都没有。 有人说了句:“哎,你把那个被子打开看看。” 武文杰便把被子一抖,再伸手一摸,嘴里突然惊叫了一声:“呀!在这!” 随着武文杰的这一声喊,在场所有的人都松了一口气。 武文杰跳下床来,手里捧着自己那条脏乎乎的裤衩。 曹老师说:“那就好了。看来,是你自己不小心放错地方了。钱没丢就好。以后可要当心一点。” 说着,曹老师又转向大家:“同学们,你们当中有家庭经济困难的,可以跟家里说,请他们放心,学校会给大家提供助学金的,成绩好的同学还会有奖学金。这些钱足够保证你们读完四年大学,不会给家里增添更多的负担。这是咱们国家的政策,我们会保证每一个走进大学校园的孩子,都能够有够用的钱生活和学习。” 他又拍拍武文杰的肩膀,说:“这两天学校会给你们发助学金申请表格,你们可以根据自己家庭的经济情况填写申请。特别困难的,可以申请一等助学金,一个月差不多有十几块钱呢。” “十几块钱?”武文杰一听,简直惊呆了。 他原来以为,自己只能靠家里给带的这十几块钱过一个学期呢,没想到,学校给的助学金一个月就能有十几块钱! 早知道这样,就不杀大黄了。 想到这,武文杰的眼眶又潮湿了。 第十章 老六老七 “你知道吗,老七,我们家现在养了一只黑白花的小猫,他的名字就叫大黄。”武文杰靠在自己这边的席梦思上,幽幽地说。 老七听了,眉毛扬了一下:“说实话,老六,当时听你污蔑我是小偷,我真恨不得捶死你。但后来你说到你们家的大黄被宰了,我的心一下子就软下来了。我们家也不算富,但没想到你们家会那么穷。我能理解那点钱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后来,钱的问题也是我离开工厂的原因,我对你就不理解,为什么在工厂挣那么点钱,你还干得不亦乐乎?不过我现在理解了,你是个做事的人,干事业的人,不像我,大俗人一个。你现在可是功成名就,功德圆满了,不愁名,不愁利……” 武文杰笑笑:“可别那么说。现在对我来说,名是真有了,让我几乎不堪其负了。利也有点,家里温饱有余,就是想要像当年那样接济老家人的生活,也不成问题了。” “哦,对了,说到你老家了,那边现在的情况怎么样了?还那么穷吗?”老七问。 “那可真是老黄历了,早该翻篇了。我爸爸妈妈已经不住在山里了,乡里在山下盖了扶贫楼房,他们搬进去住好几年了。我也曾接过他们到我家里住,给他们买的高铁票坐过来的。老人有机会坐高铁,也算是实现了我的一桩心愿吧。不过他们还是习惯闻山的味道。我那里只有马路的味道,顶多还有点公园的味道,所以他们不适应,住不久。” “那你现在接济他们的负担应该不重了吧?”老七又问。 “哪里还有什么负担啊!我是养成习惯了,从大学到工作一直没断了给家里寄钱,那么多年家里确实太困难了。不过现在,我们是相互接济了。”武文杰略带神秘表情地说。 “什么叫相互接济?”老七很好奇。 “很简单啊,就是我父母把我平日寄给他们的钱都攒下来,然后再想法神不知鬼不觉地转送给我的两个孩子。” “嗯,想起来了,你家孩子是双棒,还是龙凤胎,对吧?当时可羡慕死厂里的人了,都说你家丁娟娟太会生了。怎么样,丁娟娟和两个孩子都还好吧?” “都好都好,不是一般的好。你家小车呢,还有孩子,都还好吧?”武文杰似乎不经意地问了句。 “呵呵,跟你家一样,不是一般的好。”老七答道。 武文杰听罢点点头,伸手去摸手机:“还是你提醒我了,今天在高铁上,丁娟娟给我打了个半截电话,话说到一半就听不清了,也不知要跟我说什么事。你先待会,我再给丁老师打个电话,看有什么事。” 这时,老七王卫彤,默默看着在对面床上摆弄手机的武文杰,当年在大学的情景不由在脑海中浮现…… 自从和武文杰打了那一架,这两人就应了“不打不成交”这句话了。 因为床挨着床,相互之间啥事都一目了然,没遮没拦的。 约起事来方便,有时甚至不用开口,只要招一招手,或者使个眼色,对方就能明白是什么意思。 但又因为离得太近,日常难免相互间磕头碰脚的,摩擦和冲突也时有发生。 其他室友看出了一个奥妙:凡是俩人上床睡觉时头顶着头,那就说明关系稳定。一旦出现脚对着脚了,那一定是闹什么别扭了。 有时还有这样的情况,就是其中一人的头对着另一方的脚,这里面也大有说法:伸脚过来的,一定是受了委屈,或是生对方的气了,而主动冒着对方的脚气迎头过来的,则必是求原谅、求和好的一方。 当然有时也有不准的时候。 那次是英语考级,据说难度特别大。全班英语最好的老七,像往常考英语一样,没怎么看书,早早就上床睡了。 因为睡得随意,脚自然而然地冲着武文杰的床这边了。 而武文杰睡的时候,又主动把头放在这一侧,正好离老七的脚一尺左右。 别人都以为俩人闹矛盾了,可一大早去考试的时候,却见二位有说有笑地一同出了门。 考试回来,武文杰发挥极其出色,居然一反常态,考了个全班第二。 室友们向武文杰打趣:“你头天晚上把头伸过去,就是为了熏一熏老七的英语仙气吧?别说,还真显灵了!” 武文杰含笑不语,老七则不乐意了:“这种仙气,你们谁想熏谁去熏吧,反正我不想熏。我就英语能考全班第一,老六人家各科差不多都是全班第一。我要是找他去熏仙气,还不得把我给熏死。嗯,要不老二跟我换铺吧,你过来让老六给熏熏,争取多考几分。” 考试分数总是不高的老二,听了老七的这话,气得直翻白眼。 武文杰能把书读下来,也亏得学校给了助学金。 根据家里的经济状况,他申请到了一等助学金,每月15元。 而按照老七的家庭经济状况,他本不应拿助学金的,但他在填表时手下一抖哭了个穷,结果获得了三等助学金,每月5元。 这笔“额外收入”他自然不敢跟家里说,神不知鬼不觉地成了他的“小金库”。 每月到手的这笔助学金“巨款”,让武文杰的经济压力大为减轻。每当15元钱发到手里时,他会从中抽出5元钱寄给家里,只把剩下的10元作为自己的生活费。 留在手里的生活费,武文杰日常都把它们放在自己从家里带来的那个带着小狗图案的旧书包里,压在与老七相挨的这头床褥下面。 武文杰取钱放钱不避讳老七。老七则会不时关切一下武文杰用钱。 每月老七家给他的生活费是20元,加上他自己“争取”来的5元,每月就有25元。这他都觉得并不宽裕,可想而知,武文杰每月只有10元钱,即使仅仅用来吃饭,能撑下来一个月也是相当不容易的。 武文杰这饭怎么吃呢? 他几乎从来不吃早饭。极偶尔的,如果吃了早饭,他一定会把就粥喝时的咸菜留一部分到中午,午饭时只买两个馒头,就着咸菜吃。 中午无论主食是米饭还是馒头,武文杰永远只买一个素菜就饭。 一起吃饭的室友有不爱吃肥肉的,挑出来放在饭盒盖上,他见到后,有时会示意一下:我能否把那几片肥肉拣走吃掉? 得到同意后,他会欢喜地夹入碗中,十分享受地吃进肚里。 某一个月,老七见武文杰剩的钱明显撑不下去了,便趁他不注意,偷偷往他褥子底下的书包里塞了5块钱。 等晚上回宿舍,老七发现那5块钱压在自己的枕头下面。 后来,他又试过几次,在那个书包里放上一块钱或几毛钱的票子,但无论放多少,每次都被原封不动地退回来。 那次学校组织献血,武文杰报名特别积极。本来都报满了,他硬要辅导员把他的名字加上去,最终献成了,他得到了更大的一笔“巨款”—-200元营养费。 这是武文杰有生以来见过的最大钱数。 他先请老七搓了一顿,俩人花了4块多,然后把剩下的钱中大部分寄回了老家。 学校餐厅专门为献血同学开的营养窗口,他一次也没去。 那个学期,是他唯一一次有两门课没考到班里第一。据他说那段时间经常头晕失眠。 第十一章 两件家事 武文杰总算打通了丁娟娟的电话,之前在高铁上没听清的那些话,这下才算明白。 丁娟娟要告诉武文杰的事有两件,分别与两个孩子有关。一是儿子武功的再次创业又宣告失败,他打算向家里再借一些钱,借多少呢?对武功来说,当然多多益善了,最少得10万。二是女儿武艺刚刚做出决定,要继续上博士。 听丁娟娟说完,武文杰松了一口气,这算什么大事?在他看来,这两件事一好一坏,武功的是坏事,武艺的是好事。 可丁娟娟的看法正好跟他相反,她认为,武功的事算是好事,武艺的事才是坏事。 她自有她的道理:武功这次创业失败,总算没有大赔,这10万块钱与其说是他东山再起的本钱,倒不如说是他用来补窟窿的,借着这个机会,帮他一把手,顺势把他的心拉回来,让他以后走正道,别再冒那么大的风险瞎试瞎闯了。而武艺那边就不一样了,一个女孩子,已经读到硕士了,岁数也不算小了,还想闷头往博士上读,别的不说,单说这个人问题,就比较麻烦了。都说高处不胜寒,女博士呆的那高处,可不是一般的寒。 在丁娟娟看来,武艺决定读博士这事,不是好事。 丁娟娟联系武文杰,当然并不仅仅是通报这两个情况,还有更重要的,是要给武文杰布置任务呢。 “武文杰,你好久没回母校了,学校里的资源可多呀,咱们武功如果这次能收了心,你在学校里面找找人,要么让他再读读书,如果他不想读了,就看学校那边有什么合适又稳定的工作,帮他找一个。”这是丁娟娟布置的头一个任务。 武文杰一听脑袋就大了:“读书?几年前还在上大学的时候,你家武功就读不进书去了,当时我还真怕他拿不到学位呢,好歹把本科念下来了,你曾想让他考研,你看他那个态度,就好像要宰了他似的。要继续读书,总得要考试吧。他这两年在外面疯魔,你问他翻过书吗,就是给他机会让他考,他也考不上。再说找工作,现在学校里当老师,你怎么也得是博士毕业,就算不是海归,也得是国内名牌学校的,怎么可能安排他一个本科生在学校工作呢?哦,对了,学校倒是需要保洁员,你问他去吗?” “哎,怎么一说到儿子,你就一脑门子官司?咱儿子哪点不好,不就是读书比不了你女儿吗?现在像他这样的男孩哪去找?满街都是那不着调的大小子。他这两年创业,你看他多上心?付出了多少?看把孩子累的,你不心疼我心疼。我知道他教不了课,我又没说让他去当老师!这几年,他在社会上历练得越来越成熟,自己创业打拼,三教九流都有接触,咱孩子脑子不笨,情商又高,你们学校老师办的那些企业,肯定有比较好的,有发展前景,还比较稳定的,可以把孩子推荐过去嘛。孩子创业没成,不代表他干不了别的呀。在那些企业里,他绝对会是把好手。等他心踏下来,就可以考虑结婚生孩子了,在儿子这块,咱俩不就彻底省心了?”丁娟娟说的在情在理。 “这个我倒是可以去问问,不过丑话说在前头,首先,你家武功未必适合人家企业的要求,我不能强买强卖,企业是要真刀真枪打拼的,不需要的人进去了,就是累赘和包袱。我也是要脸要面的人,不能去给人家添乱,更何况还是我的公子,说出去会把人丢尽了。”武文杰勉强把头一个任务接了下来。 “再有就是武艺,原来我想她硕士毕业了,找份不错的工作,也就能稳定下来了。女硕士找对象还不难。可现在她决定继续读博士,我就不能不关注她的个人问题了。所以,第二项任务就是,借着这次同学聚会,你看能不能在你的同学当中,给你女儿物色个婆家。你同学的孩子不都跟她差不多大吗?同学的孩子里如果有合适的,可以试试呀。好歹家长都知根知底,也算门当户对,咱们更放心。” 对于武文杰来说,第二个任务似乎比头一个更艰巨。 以前听说过一些大城市有相亲角,活跃在相亲角的,不是当龄的年轻人,而是他们的父母。父母们怀揣孩子的照片和个人资料,在相亲角相互端详打量,搭讪询问。觉得哪位家长看得过眼,便上前过过话。 这其实也有一定的合理性。家长的外在形象和内在修养,相当程度上能体现出家庭教养,当然在相当程度上也能折射出孩子的素质,其中也包括孩子的相貌、身高和体态。 对武文杰来说,大学同学中有许多都多年没见了,相当一部分自打毕业后就再没见过。 三十年弹指一挥间,相信每个人的外在都会有不小的变化,就连原来那么熟悉的老七,见面的那一瞬间,竟然也没敢相认。 而三十年各自不同的工作生活环境和人生旅程,更会使彼此之间的思想认识产生比较大的差异。 三十年前,一个班的同学,一个宿舍的室友,一同走出校门进入社会,大家共同的地方有很多,像是铁路工厂里制造出来的同一批次的火车。经过三十年各自的磨砺,再次聚在一起时,相互间的差异会非常的大,正如火车运用在南北西东不同区域,各自经行了不同的路况,经受了不同的考验,也经历了不同的检(查)修(理)和维(护)保(养),台车之间无论内在还是外在,都会有巨大的差异,这个差异,当然也包含差距。 同学之间,无论是差异还是差距,都是客观存在的。但不管差距或是差异有多大,同学四年的共同经历,以及由此形成的彼此间的情谊,还是能够在一定程度上超越世俗的。 从这个意义上说,丁娟娟所说的“知根知底”、“门当户对”,还是有其道理的。 不过,要完成好这个任务并非易事,这毕竟不是武文杰所擅长的。 但不管怎么说,他在电话里还是应了下来,否则这个电话会没完没了打下去的。 电话打完了,老七问武文杰:“你们可真行,都老夫老妻了,煲电话粥还那么腻。” 武文杰当然不认可:“没什么,就是说点闲事。女性到了更年期,容易变得话多,简单一件事,翻过来倒过去地说,好像生怕你听不明白。” “你别只说妇女更年期,”老七纠正武文杰。“咱们男人也一样有更年期。啥叫更年期?就是从中年向老年的换档期,换档的时候肯定会不平稳。她们要换档,咱们也要换挡。只是女性换的时候动静大点,咱们换时蔫不出溜,好像没换似的,其实内在的动静也大着呢。这两年,我就觉得自己有明显的变化,概括一下就是—-如果用四个字,是‘力不从心’,如果用六个字,‘心有余、力不足’,如果八个字,就是‘有心杀贼,无力回天’,如果要十六个字……” 武文杰打断了老七的话:“要是再说下去,你得说到明天早上。还说我家丁娟娟话多呢,你也一样。” “说的就是一样的啊,都是更年男女嘛。”老七动动身子,让自己靠得更舒服些。 武文杰接道:“没错,就是那样的,原来轻松能做来的事,现在做不动了。原来特别想做的事,现在不想做了。当然,其它的事不想做可以不做,工作还得拼命做。这是咱们这一碴人的宿命,赶上了,谁也跑不掉。” 老七微微摇头:“这就是你我心态的不同了。你在工作中有责任感,有荣誉感,有使命感,而我呢,更多的不过是靠职业素养和为人本分撑着。” “也许是吧。其实我的想法也是一路变化的。在学校的时候,我的学习动力就是为了改善家里的生活。到工厂了,开始时也只是想让自己和家人过的更好,后来发现,自己居然在火车方面能干那么多事。嘿嘿,有点自我膨胀了。” 说到这,武文杰做了一个滑稽的表情,表示自己不好意思。 老七又摇了摇头,说:“哪里的话,你一直都很能干,还努力,并且总是低调。” “对我来说,用自己的这点能耐,能让那火车的速度变得更快,火车乘坐起来更舒服,能让无数人享受到方便快捷,还能给国家和社会创造那么多价值,简直是不能太爽的一件事。既然我在这方面还算擅长,又有这么好的平台让我发挥,我怎么能放过这个机会呢?自从想法改变以后,工作对我来说就变成了一种享受,每做一项改进,每搞一项设计,每完成一道工艺,我都会想,我所干的这个活,又会让多少人受益,又给社会创造了多少财富,这样想,自然就少了很多个人的杂念。” “你比我有境界,比我有情怀。想想三十年前,咱俩一同迈进铁路工厂的时候,连啥叫高铁都不知道,谁能想到你会成为业界有名的高铁专家?”老七若有所思地说。 第十二章 初入工厂 七月是毕业季。 毕业那年,武文杰和老七王卫彤是班里仅有的两位分到这家铁路工厂的同学。 带着学校的派遣证,两人结伴去工厂报到。 人事科的干事见到两人很热情,麻利地给他们办好了入职手续。 令武文杰没有想到的是,一天班还没上,厂里就一人给了他们50块钱安家费。 老七被分到机加工一车间,武文杰被分到组装车间。 机加工一车间是干啥的?就是制造火车零部件的嘛,用各式各样的机床加工出来,再送到组装车间去组装。 组装车间又是干啥的?就是组装火车的呗,把一大堆零部件像码积木一样攒起来。码积木好玩,而攒火车可是很辛苦,当然,加工零部件也同样不容易。 言归正传。人事科干事告诉两人,按照规定,他们可以在一个月以后正式去车间报到。这一个月时间,算是他们毕业以后的最后一个假期。工龄从七月份记起,工资则从正式上班那天开始算。 对于这一个月的假老七很高兴,武文杰却问干事,如果现在就去车间报到,可不可以给算工资。 干事想了想说:“你去跟车间说说吧,如果车间说行就行。” 停了片刻,干事又说:“这些年我接收了这么多分来的大学生,你是头一个提出这种要求的。不过我听说组装车间这段时间生产任务挺重的,正好缺人手,没准他们还高兴呢。” 工厂单身宿舍的条件比学校要好一些,一间屋子里有三个上下床,也就是六个铺位。 其中两个上下床已经被人占了,只剩下一个了。 老七不由分说要了下铺,他说武文杰身体灵活,登上爬高比较方便。 武文杰啥也没说,把自己的行李扔到上铺。 老七把该办的手续办完,跟武文杰说了声“下月见”,然后抬腿就窜出了厂门。 武文杰跑到组装车间去见主任。 他告诉车间主任,自己已经跟家里说好,这个暑假不回家了,呆着也没事,就想提前到车间报到,早点开始工作。 车间主任一听挺高兴,连说欢迎。 他把技术组长叫过来,吩咐道:“这是刚分来的大学生,今天就来报到了。从今天起,他就归你们技术组。不过按照咱们车间的惯例,他在实习期要先到各个班组实习,也就是关系落在你们那里,人由所在的实习班组管理。遇到解决不了的情况,你们来找我。” 说完,车间主任问武文杰还有什么问题没有。武文杰有些不好意思地问:“我每月的工资是多少?” 主任一伸手,张开五指,说:“实习期内每月50元。” 武文杰听得心花怒放,愣是没憋住,竟咧开嘴笑了出来。 他这个笑,让车间主任和技术组长都有点莫名其妙。 对武文杰来说,现在的手头太宽裕了! 手里拿50块钱安家费,要不了多久,又可以挣到人生头一个月工资,这一加起来就是100块钱! 不过,面对手里这50元安家费,武文杰首先要合计的,还是如何安排它的用向,简单说就是,给老家爸爸妈妈那里寄去多少,自己留多少作为生活费。 寄40?要是寄40,一定又会把他们吓一跳。不过这样自己手上只有10元,跟在学校靠助学金的时候一样了,自己太紧了。 如果寄30,自己留20,感觉自己又有点太奢侈了,等于比学校生活费多了一倍。 左思右想,武文杰决定给家里寄35块,自己留15块。 下午没事,他去了邮电局,把35块钱借给家里。 出了邮电局,旁边有一个小书店,他一进去就迈不开脚了。 看了半天,店主见他好像没有买书的意思,便拿些不三不四的话讽他。 武文杰有点挂不住了,想走,又不甘心,掂量了一下兜里的钱,他一横心,要了一套两本的武侠小说,花了一块多钱。 大学这四年,除了教材,武文杰一本书都没买过。 跟功课有关的书,他都是从图书馆借。看到好的内容,他就抄到笔记本上。 要不是店主那副尖酸嘴脸,他还想不起自己也是可以买书的。 捧着书走出书店,武文杰觉得有些心疼。可转念一想,就算买了书,自己这个月剩下的钱,也比在学校时的生活费要高,心里也就平衡了许多。 再说,手里有一本自己喜欢看又属于自己的书,这种感觉实在是太美妙了,简直无可比拟。 回到空无一人的宿舍,武文杰觉得挺不适应。 其它那两张上下床的床主,都是刚分来的大学生,也跟老七一样,去休那为期一个月的“最后的假期”了。 在武文杰的印象中,自己似乎从没有过这么清静的时候。在大学宿舍,八个人一屋,几乎下不去脚。放假回老家,又得跟弟弟妹妹们凑在一起,还是乱哄哄吵嚷嚷的。 这会就剩自己一个人了,既然没别的事,那就看书吧。 读了几页,正好读到书里的主人公下馆子,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好不快活。这可把武文杰肚子里的馋虫给逗出来了,他清楚地听到自己肚子咕咕叫唤。 一看天色,早已过了职工食堂的饭点了。 武文杰想把饿劲扛过去,可肚子愈发叫得响亮。 “反正我现在有工资了。”他自己咕哝一句,然后放下手里的书本,朝外面走去。 厂门口附近排着不少小商小贩在卖吃的。武文杰边打量着摊上的食物,边回味着刚才书里描写的画面。这一咂摸,不但觉得更饿了,还有了喝点小酒的冲动。 在学校的时候,他从来没有自己买过酒,赶上过几次蹭酒的机会,喝过啤酒。他喜欢喝啤酒的那种感觉。 他围着摊转了两个来回,买了一卷烙饼,买了一份猪头肉,又买了一瓶啤酒。 掏钱的时候他算了算,现在手里的钱,依然比自己在学校时的生活费要多呢。 他本想就在路边解决吃喝,一看四周,没有在路边吃喝的人。 厂门口的小摊小贩都是针对上下班职工所需。职工在摊上买了熟食,或作为早饭在班前吃,或下班带回家去吃。 武文杰决定体会一下边看书边吃美味的那种感觉,这是精神和物质的双重享受。 过去在学校,手头的书都是从图书馆借来的,武文杰从没想过边吃边看,生怕沾上不雅之物,还书的时候会遭白眼。 现在他总算有条件了,何乐而不为? 于是,他提着酒瓶,抱着饼和肉回到宿舍。 这种感觉别提多美了。 他专挑书里描述吃喝的段落,一边读,一边吃,一边喝,不知什么时候竟睡过去了。 等武文杰再睁开眼,天已大亮。 他突然想起工厂是8:00上班,而且昨天技术组长跟他约好,要在组装班的班前会上,把他介绍给班长和班里的同事们。 过去在学校时,无论什么事从来不会晚,因为八个人睡在一屋,总有先醒的,有时是一声吆喝,有时直接下床出门方便洗漱,其余的人自然就被吵起来了,除非谁想在被窝里装睡。 武文杰没表,他还不知道现在究竟几点了。 他拉开房门,在走廊碰到一个身穿工装,看上去有点疲惫的人。 他问那人现在几点了,那人努力睁大矇眬的眼睛,低头看看自己的电子手表,哑着嗓子说:“8:30了。” 第十三章 一池螺母 武文杰气喘吁吁地跑到工厂大门口,门卫见他一副狼狈相,问他是哪个单位的,今天是什么班,怎么才到。 武文杰一时心急嘴绊,竟不知怎么说才好。 门卫见他一身崭新的工作服,猜到应该是刚分来的大学生,便又问:“是新来的大学生吧?你们不是下个月才上班吗?” 武文杰也不知哪个神经搭错了,脱口而出:“我正要搞一个技术攻关。” 门卫打量了他一下,笑道:“哟,原来还是个小专家,那就进去吧。”于是打开门放行。 厂区的路上空荡荡的,只有几辆运货的汽车和铲车在慢悠悠地跑。 武文杰本想直接去组装班报到,再一想,自己谁也不认得,去了以后不知该找谁,还是先去找车间的技术组长为好。 由于自己没有遵守昨天跟技术组长的约定,到时肯定得挨顿说。那有什么办法,谁让自己今天早上不争气的,对了,那瓶啤酒也是让自己起晚原因。 想到这,他又担心自己的嘴里有酒气,便伸手捂在嘴边呼了一口气,然后使劲闻了闻,似乎没闻到酒气。 正忙活着,楼道尽头出现一个人影。武文杰定睛一看,是他昨天见过的主任车间。 他吓了一跳,可窄窄的楼道躲也没处躲,他只得硬着头皮迎上去,叫了声“主任”。 估计主任心里正琢磨着事呢,看都没正眼看他,只是在嘴里咕哝了一句听不清的什么,和他擦肩而过。 武文杰长出了一口气,加快步伐往前走。 刚走近技术组的门口,就见着技术组长急匆匆地从里面出来。 他一抬头,看见了武文杰,一脸不快地说:“小武,你怎么才来?我早先跟班里说得好好的你今天进班,他们都给你安排生产任务了,你却放我的鸽子。” 武文杰不好意思地连连向技术组长赔不是。 技术组长依然满脸不高兴:“我倒没什么,就是动动嘴皮子,人家班组可麻烦了,本来可钉可铆的活,你是要顶岗的,这下可好,全给人家打乱了。行了,我也不跟你废话了,咱们赶紧过去吧。” 武文杰心里不爽,却也说不出什么来,说一千道一万,都是自己的不是。 技术组长带着武文杰到了生产现场,台位上一群工友正围着一台旧柴油机忙活呢。 技术组长喊了声什么,只见人群里一个身材高大、相貌英俊的年轻人应了一声,走了过来。看来,他应该是组装班班长了。 武文杰看他的年纪,顶多比自己大两三岁。 年轻人走近了,板着脸说:“不是说好一早来报到的吗?怎么来晚了?我都给你安排好任务定额了,你倒好,全给我打乱了。你们大学生怎么这么不懂规矩?” 武文杰听了,心里愈发不高兴,无奈自己确实有错在先,做什么辩解都不合适,他只能一言不发。 比他年纪大许多的技术组长说他,他接受起来还容易些,让眼前这位跟自己年纪差不多的班长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训,武文杰还真不好接受。 不接受又能怎么样? 他沉默了片刻才说:“不好意思,今天起晚了,昨晚没上好表。” 其实他既没有闹钟,也没有手表。 当然,听上去那算是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行了行了,今天晚上把表上好,明天就别再晚了。台位上的活这会你别插手了,那边有点杂活你去干吧,活不复杂,没技术含量,你肯定会干。本想给你安排点带技术的活,谁让你不早点来呢。” 武文杰点点头。他巴不得赶紧结束这个让他不爽的对话。 “你叫什么来着?”这位班长临走时突然问武文杰。 武文杰报了自己的姓名。 班长听罢,指着厂房远处高高挂着的一个大标语,对武文杰说:“我的名字在那里边。” 武文杰打眼看过去,只见红底的标语牌上写着“严格执行操作规程,确保机车车辆质量”十六个白色大字。 武文杰心里琢磨到底是哪两个字。 那十六个字里面,最像名字的恐怕就是“严格”二字了,于是武文杰自作聪明地说道:“严格班长,对吧?” 没想到班长噗哧一声笑了:“大学生,你怎么这么笨啊。” 武文杰再看标语,可标语上其它那几个词,哪一个也不像人名啊。 武文杰只好摇摇头。 还是技术组长给他解了围:“小武,那个标语有十六个字,你看一下倒数第三个、第四个字是什么。” 武文杰仔细看,是“车辆”二字。 “那你叫——车辆?”武文杰问。 “对了。”班长点点头。“咱们是机车车辆大厂,我爷爷、爸爸妈妈从前都在厂里干过,到我这里是第三代了,叫这名,名副其实。” 车辆班长给武文杰安排的是什么活呢?分捡螺母。 车辆带人正干的活,是修理一台旧柴油机。柴油机是干什么的?直观说来,就是内燃机车的心脏。 最早的火车头是蒸汽机车,靠的是烧煤的锅炉把水加热为蒸汽来驱动。 跟蒸汽机车比起来,内燃机车要先进多了,运行的基本原理跟咱们熟悉的汽车类似,只是汽车的燃料主要是汽油,而内燃机车的燃料则是柴油。柴油机就是内燃机车里产生动力的装置。 而旧内燃机车维修,即是把包括柴油机在内的大大小小各种零部件都拆下来,挑出来还能用的,洗洗干净,再把不能用的换成好的,零部件配齐了,再重新组装成一台内燃机车。 里面说道很多,但基本就是这套流程。 武文杰领受的任务,就是要把从这台接受维修的旧内燃机车上拆下来的各类螺母,按尺寸规格分类,同样规格的归置到一起。 “喏,那全是你的活,今天下白班前全得分出来。如果到时分不出来,那你就受累加个夜班。不管怎么着,明天一早必须全部分出来,我们要装回到车上去。”车辆给武文杰布置任务。 武文杰一看,吓了一跳:那可是整整一池子黑乎乎、油污污的螺母啊,泡在清洗液里,就好像池塘里一个摞一个的螺蛳。 站在一旁的技术组长当然清楚,这么些活,凭武文杰一个人,是无论如何也干不完的。他猜想,车辆班长大概想通过这个,打一打这位新来大学生的傲气。 武文杰虽是技术组的人,但现在实习阶段就交给班里管理了,身为技术组长,也不便说什么。 于是他微微点头,对武文杰说:“你就照班里安排的要求去做吧,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再找我。”说完转身走了。 车辆也没再说什么,从工具箱中取出橡胶手套递给武文杰,自己回台位那边去了。 武文杰戴好手套,走向正在池里等待他的那些螺母们。 无论是内燃机车,还是柴油机,经过长久运行后,许多部位都会沾满油泥,这些螺母也不例外。 在机车和柴油机的解体过程中,各种规格的螺母被拆下来,统统放入盛着碱性清洗液的热水池中,进行第一次去污。 这个水池就是武文杰的“战场”,那些螺母就是他的“作战目标”。 他戴着手套捞,捞出一个,看一下规格,然后扔进一个配件箱里。 干着干着,他觉得手上粗笨的手套不得劲,于是干脆把手套摘了,赤着手直接到水里捞。可弄没几下,两只手就火辣辣地烧着疼了。 忙活了差不多半个小时,他看看脚边几个配件箱里并没有多少螺母,而池子里的螺母,依然密密麻麻地堆在水里。 他大致算了一下,按照自己这半个小时的工作效率,要把池子里的螺母全部弄完,别说白班了,就是再干一晚上,也干不完。 第十四章 完成任务 武文杰看看自己发红发烫的手,轻轻吹了几口气。 他不怕吃苦,也不怕熬夜,在学校的时候,每逢准备考试,他连续几宿几宿地熬,都是常有的事。 但眼下的任务,按照目前的进度,他无论怎么熬夜,也根本没办法按时完成。 完不成任务,自己丢脸倒是事小,要是影响了班里的工作进度,这个责任可真担不起。 再看看脚下刚捡出来的螺母,他发现,尽管数量巨大,但分起来其实只有三种规格。 他从三个配件箱里分别拿出螺母比划了一下,又想了想,突然灵机一动,一个主意跳进脑海。 他起身往位于厂房一个角落的钳工班走去。 这是武文杰头回在工厂工作,但作为工科生,他在大学校办工厂里其实是有过实习经历的。在实习中,他发现自己尤其擅长钳工。 正走着呢,只听身后传来车辆的叫声:“哎,大学生,你去干嘛?不好好干你的活,跑那边干什么?你不怕你的活干不完吗?” 武文杰回头向车辆回了句:“我要磨磨刀。” 车辆显然没听明白,又问道:“让你捡螺母,你磨什么刀?你哪有什么刀可磨的?” 武文杰停住脚,转过身冲车辆说:“我只是打个比方,磨刀不误砍柴工,我想干得更快些。” 车辆那边明显不高兴了,嗓门越发显得粗了:“武那什么杰,你在我的班里,就要听我管理。你刚来头一天就不服管,想干什么你?” 听他这一说,武文杰的倔劲也上来了,大声道:“车班长,我没有不服从你的管理,我就是为了完成你布置的任务,才到这边来求援的。” 他话音刚落,钳工班长这边不干了:“哎,大学生,你们班长让你捡螺母,我这可没人帮你这个忙,我们有我们的活。” 武文杰上前解释道:“不是,不是,我哪能让你们帮我捡螺母,那是我的活,我只是想向你借两样工具。” “借工具好说,你要什么?”钳工班长的脸色缓和下来。 可远处车辆的大嗓门又响起来:“你回不回来?再不回来我去找主任说,班里不要你了。” 武文杰扭头应道:“我马上回去。” 然后他对钳工班长说:“我想借一把铁锤,一个凿子。” 钳工班长正要起身帮武文杰拿,却扭脸瞥见了远处的车辆,只见他正离开台位,往这边走过来。 “借工具可以,可不许打架。”钳工班长冲武文杰说。 “打架?跟谁打架?”武文杰被他的话说愣了。 钳工班长用手指了一下正往这边走的车辆:“有什么话好好说,别动气,都是年轻人,控制不住火会出事的。这两样东西我都有,但我不能借你。” 武文杰有点急了:“你可真奇怪,你有为什么不借我呀?我用完又不是不还你。” “我知道你干什么用啊?等你用完再还我?等你用完,还不知跑哪去了呢。”钳工班长边说边继续干他手里的活。 武文杰有点不耐烦了;“车间是有什么规定吗?借个工具还要什么手续吗?” 见钳工班长没理他的意思了,他便直接走到工具箱那里,一眼便瞧见了挂在工具箱里的铁锤和凿子。 钳工班长见武文杰把工具拿到手里了,直起腰来注视着他的举动。 武文杰一手拿一样工具,向厂房的远端角落走去。 这时候,车辆已经大步走过来,手执家伙的武文杰正好迎着他的方向。 从身高和体格上看,武文杰要逊于车辆,但两手各执一个钢铁家伙,看上去还是蛮吓人的。 刚才武文杰干着干着,突然莫名其妙跑到钳工班这边来,让车辆很不高兴,他不知道这位刚来的大学要搞什么名堂。 在给武文杰布置任务的时候,车辆十分清楚他肯定无法按进度完成,到时候他自会安排人前去协助他完成。 生产进度受影响,他班长要承担主要负责,谁也替不了。 但他没想到武文杰来钳工班抄了两个家伙,他究竟想干什么? 走向武文杰的时候,车辆的心里稍有一些犹疑,甚至有一丝胆颤,但他不能停下来,他知道全班都在自己身后看着呢,如果自己被这位新来的楞头青大学生给治住了,那今后在班里就没威信了。 他只能迎上去。 武文杰在离车辆还有几步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绕开他继续向远处走去。 车辆也站住了,大惑不解地看着武文杰的背影。 武文杰走到墙角的废料箱旁,从废料顶上拎下一个大铁盆。 刚才他进厂房时,打这里路过,那个明晃晃的大铁盆挺招眼。 这铁盆是用来清洗比较大的部件的,在里面倒上汽油或其他清洗液,然后把油污的部件扔进去,再用铁刷子一遍遍刷洗,直到把上面的油污全都刷洗干净。 这个被扔掉的铁盆,是由于底部裂了一道缝,没法再盛液体了。 武文杰把大铁盆放到清洗池边上,开始低头忙活。 对于车辆来说,危机解除了。武文杰并没有跟他打架的意思,人家还在那里老老实实地准备应对他的那一池旧螺母。 至于他要搞什么名堂,车辆哪里知道。 车辆没再说什么,朝自己的工位走去,刚才停下手里的活朝这边观望的工友们,连忙各自忙活起来。 车辆听见武文杰在一边叮叮当当敲得直响,之后是一阵阵哗啦啦哗啦啦的声音,他借了擦汗的工夫,瞥了厂房角落一眼,只见文杰在池边立起了一个怪里怪气的东西,远远看上去,就是把那个大铁盆安到了一个铁架子上。 “搞什么名堂,装神弄鬼的。”车辆嘴里嘟囔道。 一个工友到边上去喝水,顺便绕过去看了一眼武文杰那边,他突然发出一声叫:“呀,快看,这个大学生分捡得好快!” 随着他这一嗓子,车辆和其他工友都转身朝武文杰那个方向看去。 果然,武文杰脚边的几个配件箱已经垒得好高了。 只见他戴着手套,扶着盆边,不停地摇着盆。 随着他的摇动,不断地有螺母从铁盆底部漏下来,落入下面的配件箱中。 午休吃饭时,车辆带着一帮人过来看,原来武文杰把铁盆下面凿出几个漏螺母的孔,直径不同的螺母有的会掉下来,有的则留在盆中。 尽管装盆、摇盆也挺辛苦,但显然要比一个一个地分捡快得多。 还没到下午下班时间,那令人眼晕的一池子油污螺母就被分捡完了。 武文杰的活提前完成,他浑身油污,摊着两条胳膊坐在一旁休息。 而台位这边,临到下班时突然发现,由于一个数据算错了,造成一个部件的装配尺寸对不上,得局部返工。 这可是额外的活,责任在车辆这里,是他算错的。 车辆阴沉着脸说,他只需要一个帮手留下来。 目光扫过去,几个工友都说已经安排其它事了,实在不能加班。 这种临时性的加班,最不受人欢迎。有人家务负担重,有人正在热恋期,不是提前安排好的,人家有权说不。 车辆脸一虎,没好气地说:“一到关键的时候就指不上,一到分奖金的时候都嫌少。你们走吧,都走都走。” 武文杰端起杯子喝水,他感觉自己的胳膊在抖。 刚放下杯子,车辆走近前来,说:“大学生,给你安排的活既然完了,不如晚上帮我点忙加个班。反正你实习就是为了学东西,多学总没坏处。” 工友跟车辆熟,还可以驳他的面子,武文杰正跟他别着劲呢,哪有这个胆量拒绝。 他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下来。 点完头,他又煞有介事地甩了几下胳膊,再用两手分别在两条胳膊上揉了揉。 车辆当然明白他的意思,便说:“你放心吧,知道你今天累着了。晚上的加班,没啥力气活要你干,主要是动脑子。” 第十五章 配气相位 其他的工友都下班走了,就剩下车辆和武文杰。 车辆带着武文杰去台位上,武文杰提出要先看一下组装记录。 一看记录他乐了,是调柴油机的配气相位,这正是他的拿手好戏。 内燃机车的柴油机一般有12缸或16缸,这十来个气缸得按一定的顺序依次运动做功,才能保证柴油机正常运行。 而配气相位就是负责支配那十几个气缸分别在什么时间进油进气,在什么时间输出功率的。 就好比游乐场的旋转木马,上下起伏,不停旋转,周而复始。 车辆给武文杰看的组装记录上,有一组数据不匹配,显然有问题。 车辆说,按常规的办法,只能把所有气缸都拆下来查一遍,重新调过再装。他师傅当时就是这么教的他。 武文杰在学校时,柴油机原理是他最喜欢的一门课,无论小时候在乡里看见拖拉机、汽车,还是上大学坐火车,他都对这些吃了油就能突突突、呼呼呼、呜呜呜地跑的车辆有浓厚的兴趣。 柴油机原理是讲车辆的“心脏”是怎么工作的,能帮他解开一直以来的疑惑,他当然高兴了。 由于兴趣,他在这门课上花的时间精力相当多,收获也大。单说柴油机配气相位这块,他能在理论上把各个部位相互间的关系搞得门清。 组装记录上的数据问题,他一眼就看出来了:“第十位调错数了,应该是十二进制的,你当十进制的算了。” 车辆哎呀一声,使劲拍了一下自己的脑瓜:“你看我这脑子!” 见武文杰还在琢磨数据,车辆又问:“得返多大工啊?是不是需要全拆?” 武文杰抬起头又想了想,说:“不用不用,除了把这一位调一下外,只要再把第三位动一下,应当就没问题了。不过我不知道具体该怎么弄,还得靠你来。” 车辆一听不用大返工,马上乐了,连说:“我来我来,你只动口,别动手。” 尽管车辆那么说,武文杰还是觉得自己只动口不大合适,也打算伸把手,无奈两只胳膊实在使不上劲,在跟车辆搬部件时,还差点砸着车辆的脚。 车辆连忙往一边推他:“行了行了,你别动了,还不够添乱的。” 车辆不但力气大,手也挺巧,干活很利索,边干还边跟站在一旁显得老大不自在的武文杰聊:“装配气相位这活,班里没几个能干,我干得最好,不过也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一遇到点问题,往往就得大返工,全部拆了重来,挺费事,但也没办法。” 武文杰说:“这里面有一套规律,不算复杂,就是稍微有些绕,一旦讲明白了,其实也不难。” 车辆笑道:“还是那句话,难者不会,会者不难。回头你在班里给大家讲讲课,多培养出几个明白人,我也能省点事。那么大领导,”说着,他用油乎乎的手拍拍自己的胸膛,“大领导”显然是指他自己了,“有些活还非得我亲自干不可,那怎么行呢。” 见车辆心情挺好,武文杰也开始跟他打起了哈哈。 全部完活,时间还不算晚。 车辆看了看表,说:“我原来以为会干到挺晚,还说让家里给我送夜宵呢。这会可别送来了。” 车辆让武文杰先走,他把台位收个尾。 武文杰走到厂房门口,见一个年轻女工骑着自行车过来了。 女工身材苗条高挑,穿一身干净的工作服。 打照面时,武文杰看到一张十分秀丽的面孔。 到厂房门口,她轻盈下车,提着一个袋子进了厂房。 武文杰估摸她应当是车间的同事,也是上夜班的,但不知是哪个班的。 走在回宿舍的路上,武文杰觉得肚子有些饿。 厂外平时摆成一溜的卖食品的小摊小贩,这会早都回家了,一片空荡荡。 他正走着,听见有人叫他,回头一看,是车辆和刚才见到的那个女工。俩人都骑着车。 武文杰恍然大悟,刚才车辆跟他说,家里要给他送晚饭,看来,那个漂亮女孩应该是他女友了,那个提着袋子里,应当是夜宵。 一想到夜宵,武文杰更觉得饿了。 早知道车辆女友要给他送夜宵,还不如把活拉得晚些,蹭他一顿饭呢。 这个月的生活费很紧,怕撑不到月底。可肚子饿得难受,这可是当务之急。 武文杰思想斗争了一会,决定去买两包方便面充饥。 在校园中,方便面是必不可少的。 多数同学吃方便面稀松平常,毕竟属于最廉价的食品之一,而对武文杰来说,吃方便面也是一种小小的奢侈。 男生吃方便面一般一次得两包,而武文杰从来一次只吃一包,绝无例外。 不过今天,他买了两包,并且打算一顿把它们都吃下去。他要慰劳自己一下。 回到宿舍,打来开水,沏上方便面。 他发现自己身上的工作服已经脏的不成样子了。 回想刚才车辆女友的那身洁净的工作服,再看看自己,他觉得挺惭愧。 他还不知道其他的同事工作服脏了怎么办,是不是每天洗,自己只有这一身,今天的活比较脏,这身工作服可以作证。 如果今晚洗,就算天气挺热,可这么厚的料,明早未必能干透。 再说这油渍麻花的工作服,打两遍洗衣粉都未必能洗得出来,而自己这两条累得软绵绵的胳膊,确实也连一遍也没劲揉了。 “那就等等再说吧。”他把脏工作服卷成一团,放在椅子上。 两包方便面泡起来真不少,武文杰大口吃着,嘴里还念叨着:“两只手,两条胳膊,今天累着你们了,辛苦辛苦。今天这营养得多给你们一些,好好恢复,明天可别给我掉链子。” 确实是疲劳了,也是饿了,今天没有了边看书边吃饭的心情,稀里糊噜把面吃完,又把汤也喝了个干净。 打着响嗝,武文杰准备睡觉了,却遇到了一个问题:明天早上怎么才能准时起床? 显然,明天要是再迟到,就说不过去了,自己是向车辆做过保证的。 可今天这么累,而手头既没闹铃,也没人叫早,这一觉睡过去,明早几点睁眼可真不一定了。 那可怎么办? 第十六章 我要早起 一方面,累得要死,困的要命,恨不得马上躺到床上睡过去,另一方面,又担心自己第二天一早不能按时起来。 武文杰听听楼道,外面早已安静下来。 这时候即便外面有人,也不能跟人家说,明天早上你喊我一下吧? 突然,武文杰心生一计。 他从包里翻了半天,找出他的针线包,取出一个线轴,从上面抽出了一长根线。 自从上大学以来,他一直随身带着针线包,这是打小在家养成的习惯。 小时候的衣服材质特别差,很容易就磨破了。 衣服破了,他就随时用针线补上。 在大学的头两年,他还时常用针线,到后来,穿着条件改善了很多,几乎没怎么再用针线。但他一直没扔跟了他多年的针线包。 他把线的一头固定在自己宿舍门正对的墙上,高矮差不多有半截小腿高,另一头拴在他昨天喝空的啤酒瓶口,啤酒瓶就放在宿舍门口,形成了一个矮矮的“绊马索”。 这是干什么用的呢?武文杰是这样想的,明天一早总有早起的人,路过门口的时候肯定不会看见布得这么低的“绊马索”,只要用腿蹚上这根线,啤酒瓶就会随之放倒,谁蹚上顶多吓一跳,不会有任何伤害,但这一响,因为就在门外,应该能够吵醒自己。 如果被绊的人再驻足骂上两句,则叫醒效果更佳。 这招有点损,但武文杰实在想不出其他更好的办法了。 他心里先给明天的那个倒霉蛋赔了个不是,然后关门回到自己的床上。 上了床,他几乎是脑袋一沾枕头就睡着了。 “咣当!” “妈呀!怎么回事儿?这是谁干的?”门外一个沙哑的嗓子在喊。 这一连串的声音把武文杰吵醒了。 他睁开眼,迅速醒了一下神。 看了眼窗外,怎么,外面还是一片漆黑。 现在究竟是几点啊?别是半夜吧? 门外那家伙如果是下夜班,那现在是几点都有可能。 但究竟是几点,依然不知道。 如果外面有天亮的意思了,那他武文杰可以不露头,躲在屋里蔫不出溜地起床穿衣,等外面没动静了,再出去洗漱。 可现在不行,自己倒是被叫醒了,但似乎不是应该起床的点。 要是不出门问一声,还是不知道确切的时间。 他只得硬着头皮出去。 他刚从铺上下到地面,就听有人敲门,看来人家找上门来了。 因为啤酒瓶是在他武文杰的门口放着,人家不找他找谁呢? 武文杰开了门,门外站着的正是早上见到的那个睁不开眼的同事,不过这会他的两眼瞪得滴溜圆:“哥们儿,你这是玩什么呢?上夜班累不死我,你想吓死我呀?你咋不把酒瓶挂到房顶上呢?” 武文杰知道自己弄糟了:本来是想让早上出门上白班的人“叫醒”自己,不料却让下夜班的给碰上了。 不管怎么说,都是自己的不是,武文杰连连道歉。 夜班男人盯着不停道歉的武文杰,眼睛瞪得更圆了:“哥们儿,你看上去挺正常的呀,怎么这么不着调哇?你是新来的吧?大学生?哪个车间的?” 武文杰说:“我是刚分来的大学生,在组装车间。那个玩艺是我的闹铃。”说着,他一指地上躺着的啤酒瓶。 “什么什么?”夜班男人听迷糊了,眼睛又眯了起来。 “我原来有个闹钟,可找不着了。我睡觉死,怕一早起不来,影响上班,于是就想了这么个馊主意。”武文杰撒了一个小谎。他从来没有过闹钟,甚至没戴过手表。 听到这里,夜班男子的眼睛又瞪起来:“果然是新来的,看来你啥情况也不了解。咱们这平时常年是白班夜班倒,白班能准时下班,夜班就说不好了。要是再忙一点,我们还有24小时三班倒呢。” 武文杰边听边点头。 夜班男人说话间挥动手臂,武文杰注意到他腕上带着一块电子表。 现在武文杰最关注的,还是眼下的确切时间,便插空问了句:“师傅,请问现在几点了?” 夜班男人看了一眼手表说:“差几分钟2:00。” 武文杰心里咯噔一下:自己这才刚睡了一半的觉,剩下的那一半,肯定没法再睡了。 “啤酒瓶闹铃”不好使,不敢再用了,但如果再睡过去,绝对没法按时醒过来,那样的话,自己跟车辆班长做的承诺就吹了。 想到这,武文杰闪过一个念头,他厚着脸皮对夜班男人说:“有个事跟你商量一下,你现在去睡,不用看表吧?要不你把你的表借我用一下,就是叫个早。我用完就还你,保证耽误不了你上班用。” 夜班男人爽快地说:“没问题,我这表有闹铃,你要几点起来,我给你上一下。” 武文杰想了想说:“那就7:30吧。” 夜班男人在电子表上鼓捣了几下,然后摘下来递给武文杰:“它早上7:30就会响,不过你要注意,它声音不太大。你要是睡得太死了,我可保证不了它能把你叫醒。我还真赶上过两回,实在太累了,这表楞是没把我叫醒。” 武文杰接过表,兴奋地连说几声“谢谢”。 回到床上,武文杰美滋滋地把电子表戴在手腕。 躺了一会,他觉得这表离自己的耳朵太远,怕听不见,便把表从手腕上摘下来,挂在耳朵上。 可是稍一动,表就从耳朵上掉下来了。 他想了想,又起身去拿他的针线包。 他用一根线穿到手表带上,然后像紧箍咒一样,把线在脑门上缠了一圈,这样一来,那块表就整好被固定在他耳朵的位置上。 他左晃晃右晃晃,那块表很稳定地停留在它该在的地方。 武文杰这才满意地躺下来。 由于心里踏实,他转眼就进入了梦乡。 也不知什么时候,他睁开了眼,一看窗外,天已大亮。 他赶紧一摸耳边,那表还在。 把表从头上摘下来,一看显示屏,上面显示的数字不是那么清晰,隐约看得出显示的时间是7:50。 武文杰心里一激灵:得赶紧去上班! 他翻身下床,从墙角扯过带着油泥和汗味的工作服,像消防队员那样迅速穿上,然后打开门冲了出去。 按照惯例,每天早上7:55开班前会,班长要训话,班里所有的成员都要到位,列队站在班长面前聆听。 本来前一天技术组长就是想借这个机会,让武文杰到班里报到,与班长和工友们见面,结果他到晚了。 昨天武文杰已经和大家见了面,也算认识了,特别是跟车辆班长,更是不打不成交。 作为班组成员,又答应了班长,如果缺席班前会,着实不合适。 武文杰拼命往工厂跑去,只为能赶上班前会。 跑的路上,他心里嘀咕上了:“不对呀,那个上夜班的家伙明明跟我说,把手表的闹铃上到了7:30,刚才已经7:50了,自己好像没有听到闹铃响。莫非是闹铃响了,自己睡得死没听到?” 想到这里,他一摸衣兜,却发现那块表没在自己身上。 他心里一慌,向前飞奔的脚步停了下来。 是压根就没把表带出来,还是掉在路上了?他不知道。 汗水倏地从脊背冒出来。 他赶紧往回跑。这个时候,路上的人已经不多了。 跟他打照面的人,无不带着惊奇的眼神。 武文杰知道自己的样子有点狼狈,但这个时候,他什么顾不上了。 如果真把人家的电子表弄丢了,得赔给人家多少钱,武文杰完全没有概念。 在学校的时候,他从来也没想过给自己买块电子表。那个东西离他太遥远了。 推开宿舍的门,武文杰一眼就看到在他的上铺,那块电子表好好地呆在枕头上,表带上还穿着一根长长的线。 他松了一口气,一把抓过表。 屏幕上空空的,什么数字也没有。 第十七章 菜汁泡汤 武文杰的这一惊可吃得非同小可。 夜里人家借给他表的时候还是好好的,在自己手里不过几个小时,这表居然坏了。 表的侧边有几个小小的按纽,他不敢按,怕弄坏了。 他把表拿在手里,先轻轻地摇一摇,看看表屏,没有反应。再使上一点劲摇摇,表屏还是空空如也。再使更大劲,表屏依然如故。 看来,这表就这样了。 糟糕透顶。武文杰心里顿时拔凉拔凉的。 表坏归表坏,自己还得去上班。 武文杰苦着脸把表扔在床上,转身出了宿舍。 到厂门口的时候,大门已经关上了。 门卫似乎认出他了。跟昨天相比,头发仍是一样的零乱,神情仍是一样的狼狈,不一样的在于,昨天一身干净整洁的工作服,今天沾满了油污。 大概见惯了每年新到大学生的各种不着调,门卫并没有难为武文杰,打开侧门让他进去了。 反正已经晚了,不用着急了。 武文杰进厂门后,干脆放缓脚步,边走边擦脑门上流下来的汗。 他想尽可能让自己看上去别那么滑稽。 进了车间的门,班里的人早已忙碌上了。 车辆班长那高大的身躯,在人堆里格外显眼。 走近台位,还没等他说话,车辆就发现他了,主动说道:“昨天把你累着了吧,我忘跟你说了,其实你今天不用来得那么早,可以多休息一会。” 武文杰听了,心里一热,嘴上说:“我不累。不好意思,今天还是来晚了。” 工作这边没什么好说的。等中午回到宿舍,武文杰又开始挠头了。 那块屏幕上什么也没有的电子表,静静地躺在枕头上。 这可怎么还给人家呢? 他后悔自己昨晚,不,今天凌晨的冒失和莽撞了。 也不认识人家,居然厚着脸皮向人家借那么贵重的东西。 这下可好了,表出问题了。 尽管早上一口饭没吃,这会还是不觉着饿。 他拿着表在楼道里转悠。 借了人家的东西,既没注意也没问起他住在哪个房间。 不时有人进出,但都不是他要找的人。 有人看出他有事,便问:“你是找人吗?” 武文杰点点头。 问他找谁,武文杰也说不上来,情急之中,他先把眼睛眯缝了一下,再把眼睛瞪圆了,说:“我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就是这几天总上夜班的那位……” 他话还没说完,人家就明白了:“一直走,走到尽头的那个宿舍,就是他。”武文杰问。 “他叫什么?” 对方很奇怪:“你竟然不知道他叫什么?劳模常啊。” 哦,那人叫“劳模常”。 武文杰走过去,轻轻敲敲门,没有动静。 忽听身后有人说道:“你找谁呀?是找我吗?” 武文杰回身一看,正是那位夜班男人,他应该就叫“劳模常”吧。 “劳模常。”武文杰含糊地吐出几个字。 面前的劳模常,一只手举了两根筷子,上面插了三个馒头,另一只手端着饭盒,里面盛着红烧肉。 看见武文杰,他眼睛又瞪得圆圆的:“呀,是你呀!怎么样?我的表好使吧?” 武文杰尽管有心理准备,但还是红了脸,一副难受的样子:“真是不好意思,你的表好像……好像被我弄坏了。” 说着,他把表递过去。 劳模常没接,只是眯起眼睛看了一眼,便说:“什么坏了?没电了,这电子表皮实着呢,可不会说坏就坏,就是该换电池了。你给我放兜里吧,我等会去换个电池。今天早上耽误你用了吗?” 听劳模常说表没坏,武文杰心头那块石头一下落了地。 他只顾高兴,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回答他的问话才好。 说那块表叫醒自己了吧,显然是瞎话。他可不愿说瞎话。要说自己起晚了吧,又有点对不住人家的一番好意。 见他吭吭哧哧的,劳模常便说:“那说对不起的应该是我,想借给你用,却没帮上忙。早上上班迟到了吗?” 武文杰说稍晚了一点,不过不要紧,昨天相当于上了两个班,今早本可以不用去那么早的。 “你可真行,才刚上班就白班连夜班?”劳模常说着,进了自己的房间。 武文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时才觉得肚子饿得厉害,赶紧往食堂跑。 到那里才发现,已经没菜了,只有馒头,以及一点菜汁。 武文杰大概受了劳模常的影响,要了三个馒头,又找大师傅要了点菜汁。 馒头花钱,菜汁不要钱。 但对武文杰来说,往菜汁里加点开水,就是一碗能下饭的汤。 上大学那几年,每当生活费面临断档的时候,武文杰就故意挨到很晚才去食堂,这样,他可以名正言顺地讨要免费的菜汁,沏成菜汁汤,就着馒头当一顿饭。 那几年,这菜汁汤曾无数次帮他度过生活难关,在他心中留下的记忆是美好的。 确实是饿了。第一个馒头,他几乎是狼吞虎咽干进去的,然后用汤往下顺了顺。 他品出这汤应当是杮子椒炒鸡蛋的。 在大学时,这是他最喜欢吃的菜之一,既不贵,还下饭,尤其是它的菜汁,做成汤无比美味。 要吃第二个馒头的时候,杮子椒炒鸡蛋的汤已经喝得差不多了。 武文杰耸耸鼻子,嗅到了一丝另一种菜的味道——红烧肉。 刚才劳模常的饭盒里,盛的就是红烧肉。 这个时候,餐厅里隐约还有红烧肉菜汁的余味在绕梁。 武文杰决定再讨一份菜汁。 他把饭盒里剩下的汤一口气喝光,然后再次走向窗口。 “师傅,麻烦再给我来点红烧肉的汤,我还有两个馒头没吃呢。刚才太渴了,一口气把汤全喝了。”武文杰知道这不是难事。 不过等大师傅一开口,就把他给说傻眼了:“哎,正好正好,我还以为你吃完了呢,就没叫你。我也才看到,红烧肉还剩了点呢,你就直接来一份吧,还要什么菜汁啊。来,把饭盒给我。” 只见师傅抄起菜勺,满满地盛了一大勺红烧肉,伸手要接武文杰的饭盒。 武文杰登时愣在那里。 第十八章 饥肠咕咕 也许就只有短短的几秒钟吧,但在武文杰看来,似乎比一个世纪还要长。 大师傅的勺停在半空,而武文杰呆呆地端着空饭盒站在那里。 忽而,他猛转身,嗖向外跑去,嘴里叨咕了一句:“不要了,我还有点事。” 其实,在大学校园的时候,类似的情况也偶有发生,武文杰的方式也无非两种,一种是厚着脸皮拒绝,另一种就干脆将错就错,掏出饭票把菜买下来,算是慰劳自己一顿。 毕竟,那时还有同学可以借饭票。 现在可不行了,刚到工厂,宿舍里没别人,周围跟谁都不熟,想借也张不开嘴。 武文杰觉得心里有点委屈,找了个没人的地方,白嘴把两个馒头吃了。 下午继续跟班干活。 跟上午用电动风扳机装配缸头螺栓那类的活不同,下午要干的都是小组装的活,基本不用电动工具。因此,下午台位这边远比上午要安静得多。 除了工具与工件时而碰到的轻微撞击声外,偶尔还有车辆班长的指令声,以及工友的应答声。 突然,一个悠长的声音响起——咕…… 由于那一瞬间特别安静,这个声音显得格外响亮。 众人不约而同笑了。 车辆不高兴地问了句:“谁呀?这是唱得哪出戏呀?中午不吃饱了饭,不想干活是怎么着?” 听了这话,武文杰觉得自己的脸有点发涨。 刚才那个声音,是从他肚子里发出来的。 他不好意思吭声,赶紧做了几个深呼吸,希望能把肠鸣声给压住,让它别再乱响了。 在大学的时候,只吃两个馒头就一碗菜汤,勉强能顶三个小时吧。 赶上上课,老师不停地讲,即使肚子咕咕叫,也不那么显。 麻烦的是在图书馆,特别安静,有时饿得时间久了,也会响。 不过那也好办,把书一放,离开一小会就是了。 现在要干体力活,比看书消耗得快多了。 这才刚吃过午饭一个多小时,肚子就空了,开始发出抗议。 而台位上大家都挤在一堆,彼此离得很近,自己还不能说走就走。 武文杰真希望台位上别太安静了,他故意把自己手里的活弄得声响大些,可其他人似乎是有意,既不再说话了,手里干活的动静也特别轻。 安静中,武文杰的肚子再次不争气地响了长长的一声,大家又哗地笑了。 车辆把眼睛挪到武文杰脸上,对他说:“小武,你中午没吃饭吗?” 武文杰的脸涨红了:“我吃了,吃了三个馒头呢。下回我再多吃点。” 大伙听了这话,又笑了。 “去,你到我的更衣箱里翻一下,里面有点吃的,你垫一垫肚子。肚子里没食,可别晕在这了。” 武文杰摇摇头说:“不用,我能坚持。” 可话音刚落,肚子里又叫了一声。 “你坚持个屁,待会头晕眼花再出个工伤,我还得担责任呢。少废话,快去。”车辆不容分说。 武文杰只好放下手里的扳手,噌噌噌向更衣室走去。 一路走着,肚子里一路叫着。 不知车辆的更衣箱里有什么吃的,武文杰心里想着,嘴里竟然涌出了口水。 打开车辆的更衣箱,武文杰一眼就看到了一个塑料袋,打开塑料袋,里面有一个纸包,裹着一个烧饼,加半个烧饼。 这大概是车辆的早饭,没吃完剩下的。 那半个烧饼看上去像是被咬了几口的样子,边缘处不甚规整。 武文杰想了想,抄起那半个饼,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他是这样想的,自己不能太实在,把那半个吃了就行了,那整个的给人家留下。 那半个烧饼在他嘴里呆了没几秒就进肚了,肚子里又响起了更大的肠鸣声,像是在欢呼,更像是在呐喊:“太好吃啦!再来一个!” 武文杰有点后悔了,他后悔刚才自己没吃那个整烧饼,非要好面子,拣那个小的吃,结果不但不管用,还把肚子的馋虫逗出来更多了。 他想赶紧离开,可实在迈不开腿去。 那个烧饼躺在那里,诱惑着他。 他问自己该怎么办,头脑中似乎有两个武文杰在打架,一个说:“别再吃了,人家会笑话你的,赶紧去干活吧。”另一个则说:“烧饼实在太好吃了,半个烧饼不顶饿,把剩下的那个也吃了吧。” 武文杰又犹豫了一会,终于拿定了主意。 “再吃它半个。” 怎么做呢?就是把剩下的那个整饼,做成刚刚被吃掉的那半个饼的样子,这样就好像自己只吃了一个整的,那半个饼他并没有动。 这样做合情合理,也不会显得自己贪吃。 这样一想,武文杰觉得心里有底了。 他伸手拿出那个烧饼,看准位置,一口咬了下去。 一口,两口,三口……几口下下去,烧饼没了一半。 武文杰左右端详,觉得手里的烧饼跟刚才的那半块烧饼模样差不多了,便把它裹上纸,再放回到塑料袋里。 整整一个烧饼下肚,还真是感觉好多了。 武文杰转身要走,刚迈开步子,又有一个念头涌上来。 “我是不是有点损啊?”他问自己。 刚才那半个烧饼,不管怎么样,是人家主人自己剩下的。而他武文杰现在给人家剩下的半个烧饼,不是原来那半个,是自己啃出来的。 “这样真的好吗?”他又问自己。 就在这时,他的肚子又轻轻响了一声。 这个动静,让他下了决心:“既然让我吃,我干嘛还留半个?” 他把迈出去的腿收回来,转身打开更衣柜的门,伸手掏出那剩下的半个烧饼,吭哧吭哧几口就吃光了。 吃完这半个烧饼,武文杰拍了拍自己的肚子,这回它不再响了。 武文杰轻舒了一口气,一溜小跑着离开了更衣室。 车辆见武文杰过来了,一努嘴道:“这回好了吧。” 武文杰点了点头,这回肚子没再叫。 车辆顺嘴问:“你吃的是那个整的吧?那半个你没吃吧?” 武文杰怎么也没想到,车辆竟然会问得这么细。 他的脸刷地红了,低声说“也吃了”。 “什么什么?那半个烧饼你也给吃了?”车辆的声音顿时提高了八度。 第十九章 半只烧饼 武文杰见车辆眼睛瞪得老大,不但脸红了,心里更慌了。他不知为什么吃了那半只烧饼,车辆会是这种神情。 可转念一想,那一个烧饼加半个烧饼他已经吃了,现在都在自己肚子里呢,还能怎么着,爱咋地咋地吧。 这样一来,心里倒坦然了,他直勾勾地看着车辆,等待他的发落。 车辆一拍大腿:“嗨,我要是早点告诉你一声就好了。” 他这一句话,倒把武文杰说糊涂了。 这时有人插话道:“那半个烧饼怎么了?是你啃剩下的吗?” 车辆带着古怪的表情说:“要是我啃剩下的,倒也没啥,我又没病没灾的,有什么可怕的。问题是,我在那半个烧饼里下了药了。” 正在干活的一众工友听到这里,全把眼睛从手里活上移到了车辆这里。 武文杰的心咯噔一下。 他暗骂自己太馋,结果招惹上麻烦了。 车辆一瞪眼珠:“都看我干什么?专心干活,看你们这一个个大惊小怪的。” 可此刻武文杰的心里七上八下的,他急切地想知道,车辆究竟在烧饼里放了什么药。 可车辆似乎没有再往下说的意思了,又闷着头干他的活。 武文杰也不好再问什么,便不声不响地继续摆弄自己的活,但心里掖着一万个不踏实。 没一会,车辆自己绷不住了,凑到武文杰耳边,压着声音说了句:“你说你咋这么倒霉呢,我在那烧饼里放了避孕药。” 他的那个嗓门,即使压着声,也是嗡嗡嗡的。 果然,话音未落,正在干活的人轰地笑开了。 武文杰的脸再次红了,几乎是立刻,他感觉胃里猛地翻腾起来。 这回肚子里倒是没有咕咕地叫,而是突然有种咝咝啦啦的抽搐感。 他想着自己是不是马上去卫生间,把吃进去的东西吐出来,可胃里的那点动静似乎还不足以让他翻肠倒肚。 “那是给我们家的小母狗准备的,这几天它有点情况,我得防着点。这条狗的种纯,我怕它瞎搞把种弄乱了。”车辆一本正经地说。 大伙笑得更响了。 武文杰恨不得眼前有个地缝能钻进去。 大家都在笑,只有他面无表情,手里还在不停地忙着。 大概车辆也觉得有点过了,把脸一虎,冲着四周狠呆呆地说:“行了行了,笑笑就得了,别没完没了的,老实干活。” 众人都不笑了。 下班了,武文杰谁也不理,垂着头往外走,车辆上前叫住他:“怎么啦?蔫啦?吃那药又不会死,干嘛那副德性?” 武文杰没说话,只是微微摇了摇头。 旁边有人插话道:“那药没啥副作用,吃了就吃了,过几天就排掉了,不用担心。” 车辆听了,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对武文杰说:“其实我也怕吃了这药,你会变得不男不女呢。咱们再观察几天,看究竟会不会变。” 武文杰没理他,径直走了。 不小心吃了车辆放的避孕药,武文杰不但心里生气,也挺担心把自己给吃坏了。 他知道这事怨不着别人,只怪自己太馋,但车辆当时那副坏坏的样子,也着实让他心里不舒服。 晚上回到宿舍,他没吃晚饭。对肚子里的反应,他格外关注。 说也奇怪,尽管饿着肚子,但今天的动静反倒不像平日那么厉害。 最终确认自己没有任何不适的感觉,武文杰的心才放下。 不过,那事过去了以后好几天,他都发现有工友在偷偷打量自己,并悄悄议论。 他们大概想观察,不小心吃了避孕药的大老爷们,究竟会有什么变化。 武文杰自己觉得,好象稍胖了点。不过这与吃药无关,而跟吃饭有关。 那么多年了,武文杰从没有吃早饭的习惯,作为学生,还能勉强对付。 而工厂的强体力劳动,如果不吃早饭,他会感到坚持不到中午。 他不得不一改多年形成的习惯,早晨吃两个馒头,加一碗稀饭,进而,又加了一个鸡蛋。这是他学着身边那些工友们的标准吃法。 午饭也要变。只吃素菜加主食,同样满足不了下午干活需要的体力要求,肚子里咕咕响只是一个问题,更严重的,还会头晕眼花腿发软哩。 他把午饭的素菜改成了荤菜。 早饭和午饭双双加码,晚饭就只好省了。 不是夜班,晚上不用干活,下了班洗个澡,就在宿舍里呆着,耗到睡觉的时间就上床。 不过那个感觉也的确不舒服。 干了一下午活,无论中午吃得有多好,到下午都消耗的差不多了。 为了压制傍晚肚里饥饿的感觉,武文杰回到宿舍后,喝上两满缸自来水,然后就躺在床上歇乏。 浑身都乏透了,一动也不想动,可肚子里却折腾得不可开交,不停地咕咕响。 不光是咕咕响,饿肚子的那种抓心挠肺的感觉,才让人难受呢。 虽然很累,却难以入睡,往往要折腾到好晚,才会睡过去。 这天,技术组长忽然来到班里,他是找武文杰的。 谁说好事不出门?武文杰自制分拣螺母简易工装的事,就让技术组长知道了。 他要武文杰带他去看那个工装。 说实话,那玩艺实在是简陋得不能再简陋了,又脏又丑地呆在角落里。 武文杰因陋就简,就地取材,加上巧妙的结构设计,别说,这东西还真是相当实用。 武文杰给技术组长演示了一下,技术组长看了连声称赞。 他要武文杰画个设计图,按正式的工装来设计,到时由车间安排制作。 武文杰既高兴又担心。高兴的是,自己一个即兴的小创意,竟然要作为现场的工艺装备来制作。担心的是,万一设计不出应有的工艺效果,那就有点丢人了。 不管怎么样,他是不会推辞的。 跟车辆一说,他也挺支持。 不过他对武文杰有个要求,搞设计要下班时间搞,上班时间得跟班干活。 “反正你是来学东西的。”车辆还是那句话。 话是这么说,只是武文杰的吃饭方案又要做调整了。 原来晚上不吃饭,是因为晚上没事干,现在要画图搞设计了,再饿着肚子显然是不行的。 于是,下了白班,武文杰就径直去了食堂,打了一份素菜,又要了两个馒头。 等吃完,他觉得似乎没饱,干脆又要了个带肉沫的菜,再加了一个馒头。 无论如何,他的饭票盯不到月底了。 既然这样,那就无所谓了。 这晚饭,他也吃得心安理得了。 第二十章 初识车车 设计完成,就该试制了。 这些日子,武文杰白天跟班干活,晚上就去技术室画图。 为了保证体力,他三顿饭都吃,并且让自己吃饱。 饱饭一吃,状态奇好,尤其是工装设计,很快就完活了。 组装车间这边没有机械加工设备,设计好的部件都要去机加工车间干。 车辆带着他去机加工一车间。 走进机加工一车间,这里的格局跟组装车间完全两样,都是一排排的机床设备。 组装那边所需要的大大小小的部件,有相当一部分,是在这里加工出来的。 车磨刨铣钻,各类机床,这里一应尽有。 武文杰四下打量。 当年在校办工厂实习的时候,他只操作过车床和钻床,别的都没上过手,只是在课本上学过理论。 大概因为是老厂吧,这里的机床看上去普遍比较老旧,摆放得也有些杂乱无,有些甚至放得有些别扭。 多数设备都没闲着,有工人在上面操作。 车辆带着武文杰顺着一长溜加工设备,一直走到厂房尽头。 他找的这个人武文杰认识,不是别人,正是劳模常。 劳模常这时正专注地在一台设备上加工着什么,侧身对着车辆和武文杰。 武文杰并没有看见他的脸,因为他的脸正被一副大大的护目镜遮挡着。 他的那个尖尖的下巴,还有略有些佝偻的身形,让武文杰一眼就认出他来了。 车辆没有惊动他,静静地站在一旁看他干活。 这时,忽听得厂房顶部传来叫声:“哎,车辆,你怎么过来了?” 武文杰抬眼向上看去,只见高高的天车上,一个年轻女工在冲着他们这边喊。 武文杰认出她来了,就是上次给车辆送饭的那个女工。 车辆向上挥了下手,回了句:“我有点事。干活的时候要专心,别乱看。” 天车上传来一声“讨厌吧你”,接着便是轰隆隆的天车移动的声音。 这边的对话把劳模常的注意力吸引过来了,他转过身,摘下护目镜:“哟,小车,来这儿有什么事啊?” 车辆要给劳模常介绍武文杰,劳模常抢先道:“这小子我认识,我们一起住单身宿舍,打过几次交道了。他可有鬼点子。” 车辆似乎有些不以为然:“在我们那里他净挨我熊,老实着呢。” “农村出身的孩子吧?”劳模常问武文杰。 武文杰点点头。 “跟我一样,我小时也是在农村长大的。农村,苦啊。不过也好,农村来的,在厂里普遍干得好,没那么些毛病,能吃苦,也耐得住寂寞。”说话的时候,劳模常的眼睛又眯了起来。 车辆把来意跟劳模常说了,劳模常翻了翻眼睛,打量一下武文杰,又看了看车辆,说:“白天你们甭想了,近来特别忙,还是夜班吧,我只有晚上才稍稍消停点。可以抽出点时间帮你们弄。” 正说着,天车上的那个年轻女工下来了,径直朝他们几个走过来。 “车辆,上班时间怎么到我们车间来了?来就来吧,说话还那么冲。”年轻女工边摘手上的手套边说。 “没礼貌,快叫哥。”车辆瞥了她一眼。 武文杰听他俩的对话,还是没太搞清两人的关系。 车辆随手指了下走上前来的女工,对武文杰说:“这是我妹妹,在这个车间开天车。你别惹她,厉害着呢。我怕她。” 武文杰打量了一下车辆的妹妹,能看出二人的相貌有相似之处。 他冲她点了下头。 车辆又指了下武文杰,对他妹妹说:“我们车间新来的大学生,在我班里实习。来你们这里,是要求常师傅给帮忙干点活。” 这位妹妹大大方方地向武文杰伸出手,武文杰犹豫了片刻,握了一下她的手。 他感觉她的那只手有点凉。 “我叫武文杰,武术的武,文化的文,杰出的杰。”他自我介绍道。 “嘻嘻,我姓车,名车,全名车车。”她也姓车,这个极罕见的姓。 这么看,她跟车辆是一家人,应当没什么疑问了。 “车辆”这名字,已经起得够漫不经心的了,这位妹妹的名字则更省事。 不过你别说,车车这个名字还真是个挺不错的名字,好记,不俗,叫起来还满上口。 见车车还没走的意思,车辆赶她了:“你没事闲了啊?赶紧干你的活去,当心你们主任收拾你。” 车车冲她哥哥哼了一声,扭身走开了。 对于自己花了几个晚上弄出来,并几经修改的设计,武文杰觉得已足够完美。 在把画好的图纸递给劳模常时,他的心里是颇带几分自信和得意的。 劳模常眯着眼睛仔细地看图纸,不时用手指在上面指指划划。 好一会儿,劳模常突然说了句:“这个设计不行,得大改。” 武文杰听了这话,一下子愣了。 见他没反应,劳模常又来了句:“这个设计得改,这里,还有这里,都要改。” 劳模常所指的那两个部位,恰恰是武文杰自我感觉最好的高明之笔。 他脑子里迅速转了几转,又把大学时专业课的有关内容过了过,他自信自己的设计是没有问题的。 既然有依据,当然就有的可说。 武文杰指着劳模常所说的部位,不慌不忙地说:“这个部位,只有这样的形状才能保证受力最均匀,而那个部位,这种结构才能最大限度地减轻应力。” 武文杰说的时候,劳模常瞪圆眼睛看着他,待他一说完,眼睛立刻又眯上了:“你这设计,我说好听点,是有点理想化,说难听了,就是书呆子气重。你跟我来。” 武文杰被他说得好不自在,不过还是老老实实地收起他的图,跟在劳模常身后。 他不知劳模常的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劳模常带武文杰走到厂房中央,用手往空中一划拉,说:“看好了,咱们工厂的宝贝设备全在这了,这些床子,哪一台能干出什么活来我全清楚。里面有一些是国外进口的设备,人家厂家自己都不生产了,咱们还在当宝贝用着呢,而且不少还是独生子设备。哪台设备的零部件坏了,就得马上配上。但外面早都没处买了,我就得用这里的这些设备,想法加工出能够替换的部件来,来保证设备的正常运行。” 第二十一章 超级美餐 劳模常对武文杰说:“我吹个大牛吧,咱们工厂能加工出来的最顶级的零件,都在我这里。我要干不出来,咱厂谁也干不出来。咱们车间的这些设备,我都玩得精熟。哪一台设备,或者几台设备组合起来的加工精度极限,我都门清。你的那个设计确实不错,理论水平挺高,说明你在学校学得好。但设计出来的东西能不能造出来,取决于很多因素,包括工人的技术水平,当然也离不了设备的加工能力。简单说来,你图纸里有至少两个部分,咱们这里无论如何干不出来。” 武文杰听了这才明白,劳模常并没有否定自己的设计,而是车间加工不出来,超出了工厂的能力限度。 “你回去再改改吧,改好了咱们再碰。”劳模常说完,转身又去忙他的了。 武文伙的饭票终于断档了。 没吃晚饭,他饿着肚子去技术室画图。 不知是不是因为肚子里没食,他怎么也集中不了注意力。 无奈之下,他拿着原来的那张图纸去机加工一车间。 机加工一车间的夜班,没有白班那么多人,大约只有不到一半的床子开着。 武文杰大老远就看到劳模常带着几个人在厂房的角落里忙活。 见他正忙,武文杰不便打扰,便拿着图纸,远远地站着看。 他打算等劳模常闲下来了再去找他。 忽听后面响起一个清脆的女声:“这不那谁吗?又来我们车间了?是找常师傅的吧?” 武文杰回头一看,却是车车,依然穿着她那身整洁的工作服。 武文杰冲车车点点头,扬了一下手里的图纸,说:“我有点问题,来向常师傅讨教。” “没见他正忙呢。”车车说。“在这傻戳着干嘛?要不要到我们班那边坐会?” 武文杰摇头说不了。 见武文杰没有过去的意思,车车把手里的提袋挥了一下,道:“你看我哥这人,下班没按点回家,我以为他又加班了呢,给他送饭来了,谁知他跟人喝酒去了,害得我白跑一趟。” 车车话音未落,武文杰便立刻觉得舌下生津,几乎要顺着嘴角往外淌。 他赶紧抿了一下嘴唇,又往下咽了一口口水。 车车也不知是注意到了武文杰这个小小的动作,还是要跟他客气一下,直接问道:“哎,你吃没吃晚饭?你要没吃,把我哥的饭吃了吧,省得我再往家拿了,怪沉的。” 武文杰刚想开口说婉拒的话,肚子却不争气地咕地响了一声。 这个声音暴露了一切,车车哈哈地笑了:“看来你还真没吃。算你有福气,就帮我把这饭菜给打扫了吧,正经是我的手艺。我说,你可别跟劳模常似的,吃饭不看点,会把胃弄坏的。”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再拒绝,就显得不知好歹了。 武文杰乖乖地跟在车车身后,去找地吃饭。 打开饭盒,热腾腾的饭菜气息直扑武文杰的脸,那一瞬间,他觉得真有口水从嘴角流了出来。 他怕车车发现,赶紧伸手,先用手心抹了一把额头,然后顺势用手背胡撸了一下嘴角。 把手收回来的时候,他感觉手背有点湿。 饭菜的量不小。也是,车辆那么大的块头,饭量自然小不了。 饭盒里除了压得很瓷实的米饭以外,三个菜格里分别盛着三样菜:西红柿炒鸡蛋,豆角炒肉,还有四块排骨。 在武文杰的记忆里,他似乎从来没有一顿吃过这么多的菜呢。 当他接过车车递给他的筷子,扑向面前的饭菜时,眼眶都有点湿润了。 车车也逗,就在一旁这么看着武文杰吃饭。 如果身边没有人,武文杰面对着这样一顿丰盛的饭菜,会风卷残云,一扫而光。 但漂亮的车车笑盈盈地坐在他对面,他只得不停地提醒自己:放慢点吃,放慢点吃。 这顿饭实在是吃得太美了。 米饭一粒没剩。 最后剩的那点菜汁,武文杰想去找点开水沏成汤喝。 车车却以为他要去洗饭盒,便一把抢过来:“吃饱了吧?吃饱了就去忙你的,不用你洗。” 说完,收拾起饭盒,扭扭哒哒地走远了。 没喝着美味的餐后汤,武文杰还是有些懊恼。但转念一想,白吃了一顿有生以来最丰盛的美味大餐,自己怎么还能再抱怨呢? 再向劳模常那边望去,他已不像刚才那么忙了,武文杰便拔脚往过走。 忽然,他感到有点不对劲——手里似乎少了什么东西。 对,是自己画的那张图纸,吃饭之前一直拿在手上,现在却不见了。 武文杰回想自己,当时见到饭以后,就完全进入了另一种状态,把所有的一切都置之身外了。 他本想回身去找,却见劳模常在远处向他招手。 他只得向劳模常那边走去。 “吃饭了吧?小伙子。”劳模常问。 没等武文杰回答,他又说道:“哈哈,晚饭吃的还不错,看你满嘴油光的。” 可不是嘛,吃完饭武文杰还没顾上抹嘴呢。 他不好意思地用袖子抹了抹嘴,谁知这个举动,惹得劳模常哈哈大笑起来。 武文杰低头一看,自己的工作服袖子满是油污,想必自己这一抹,嘴边全得花了。 “给你,拿这个擦擦。”劳模常拿出一条无毛毛巾递给武文杰。 等武文杰收拾完自己,劳模常才接着问他:“你的图弄得怎么样了?” 武文杰一脸窘相:“我过来本来是想向你请教的,刚才看你正忙,就没过来。就在等你的那会工夫,不知怎么搞的,把图纸弄没了。我现在过去找找。” 劳模常听了,扑哧笑出了声:“你也真可以,要打仗了,枪找不着了。刚才跟谁在一起呢?图纸拿在手里,怎么会说没就没了呢?” 武文杰不好意思多说,低着头没吭声。 劳模常说:“刚才跟谁在一起,就找谁去问问吧。这图纸要是丢了,你还得再画,那麻烦可就大了。” 武文杰随口应了一声,便转身向刚才吃饭的那个地方跑去。 车车早没了踪影。四周也没有人。 武文杰围着自己刚才吃饭的那张桌子转了好几圈,却连图纸的一根毛也没看到。 他在心里暗骂自己:“你这个吃货,就知道吃,一见到吃的,就不要命了,连正事都给耽误了。” 见武文杰垂头丧气回来的样子,劳模常知道他没找到图纸。 劳模常问:“今晚上喝酒了吗?” 武文杰摇摇头。 “那你回想一下,刚才你拿图纸进车间的时候,是呆在什么地方?” 武文杰指了指厂房中央。 “之后你又去了哪?”劳模常继续问。 武文杰指向厂房尽头的一个角落。 “在那干嘛?” “吃饭。” “跟谁吃饭?” “我自己吃饭。” “你自己吃饭,为什么要去那里?” 听了这话,武文杰的脸有点红,说话也开始磕巴起来:“……是车车的饭,嗯,是带给他哥的,……他哥没吃,我吃了,我自己一个人吃的。” “嘿,那你不早说。刚才你是跟车车在一起,对不对?” 武文杰点点头。 第二十二章 喜获奖金 武文杰和劳模常正说着,忽见车车风风火火地走过来,手里还拿着一样东西。 走近武文杰,车车一晃手里的东西,说:“这是你的吧?怎么跑到我的提袋里去了?” 武文杰一见乐了,车车手里拿的,正是他的图纸。他连声向车车道谢。 劳模常在一旁嘿嘿地笑了两声。 你还别说,劳模常在业务上真是强悍,仅在图纸上一比划,就让武文杰心服口服。 他推翻了武文杰在两个部位上的设计,并告诉武文杰自己打算用什么样的方案来替代。 “你之前设计的部件,要想做出来,非得要用加工中心才能实现。可咱们没有那么高级的专用设备,即使有,它的经济性也很差,开一次设备,加工这么个小玩艺,太不划算。”劳模常指点武文杰。 按照劳模常的方案,用不着原有设计那么复杂,只在这一面镗出一个给定的坡度,在那一面打个孔,然后在几个部位分别再车几刀,这个件的功能,完全能够符合武文杰的设计要求。 武文杰边听劳模常讲,边在脑子里悄悄测算,算下来,真的一点问题都没有。 “今晚咱们就把它干完吧。”调整好方案,武文杰主动请战。 今天的晚餐,是有生以来最好的一顿,他可不想辜负它。 “奉陪奉陪。”看来劳模常的确是以工作为乐事,见武文杰要求当晚就干出来,他的脸上立刻乐开了花,眼睛笑得眯了起来。 忙活到后半夜,终于完工了。 一台崭新的工装立在那里。 武文杰的心里乐开了花。尽管这活并不复杂,但这毕竟是他工作以来的头一项正式成果,可喜可贺。 劳模常看着这工装也是赞不绝口,连说设计得够精巧。 其实武文杰心里明白,这台工装最精巧的部位,还就是劳模常改过的那两处。 尽管晚饭吃了个满饱,可干了大半宿以后,武文杰又感到前胸贴后背了。 直到这个时候,劳模常似乎才想起自己还没吃过饭呢,他问武文杰饿不饿,武文杰连连点头。 劳模常说他宿舍有挂面,还有煤油炉子,武文杰可以跟他一起去吃宵夜。 对劳模常来说是宵夜,但对武文杰来说,就可以算是早餐了。 之前一直担心的吃饭危机已经降临,距离月底还有好些天,武文杰已身无分文,连饭票也没有了。 蹭一顿劳模常的宵夜,至少明天的早饭就不用惦记了。至于说中午吃什么,那就到时再看吧。 劳模常看来也是真饿了,挂面煮了一满锅,还卧了两个鸡蛋。 看着那满满一锅挂面,还有大大的两个鸡蛋,武文杰心里很高兴。 这顿吃得越饱,明天顶的时间就越长。他一点没客气。 打着响嗝,武文杰转身要回自己的宿舍,被劳模常叫住。 “天都快亮了,现在睡下,待会你起得来吗?” 听劳模常这么问自己,武文杰老实地摇了摇头。 “我明天倒是不用起太早,要不你再把我这块电子表拿过去用吧。” 武文杰一听电子表,连忙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上次借这块表,让他的心里有了阴影。 “那明天你怎么起?再弄个啤酒瓶?”劳模常显然是在打趣。 武文杰再次摇摇头。 “要不这样吧,我把表上个早,先叫我起来,我再去叫你,等你起来了,我再去睡个回笼觉。” 看来也只能这样了。 武文杰回到自己的宿舍,爬到铺上,倒头就着了。 当当当。有人在砸门。 武文杰知道肯定是劳模常,便冲外面喊了声:“醒了,醒了,我知道了,马上起,你回去再睡会吧。” 外面果然是劳模常的声音:“我都起来了,还睡什么?忽然想起,今天早上要把工装送回你们车间,我得早点到。我先走了,你也赶紧起,别又睡过去了。” 听劳模常这么一说,武文杰困意顿消。 今天交工装,这是长脸的事情,可不敢含糊。武文杰赶紧起床下地。 穿衣服时他又犯了愁:跟前一天比起来,他的工作服更脏了。 他不知道交接工装是不是还有什么仪式,如果有的话,自己这副模样站在那里,岂不像耍猴一样嘛。 在水房洗漱的时候,他突然注意到那里搭着一件洗过的工作服。这件工作服也就六七成新,衣服的下摆和袖口都有磨毛的地方。 一算,离上班还有点时间,武文杰打算使个小心眼。 他脱下自己身上脏得不能再脏的工作服,一连打了三遍洗衣粉,总算把它洗出来了。 他把水房里挂的那件已经干得差不多的工作服从衣架上取下来,把自己湿漉漉的工作服挂了上去。 他穿着这件不算新但洗得很干净的工作服进厂了。 没有他想象的交接仪式,只是由技术组长带着他和劳模常,来到事先已经运回组装车间的工装边上,给负责这块活的几个工人讲解了一下这台工装的操作方法。 武文杰暗自庆幸,自己多亏换了这件干净的工作服。尽管活动并不隆重,但好歹需要在人前演示和说明。一身干净工作服,总强过满是油污的。 只是不知道这件旧工作服的主人,是不是已经发现了问题。 至于说到时该怎么办,现在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而尤其让武文杰高兴的是,他设计的这个工装的确不错,比之前自己因陋就简在现场做的那个,不仅更美观,而且要好用得多。 看着各种规格的螺母乱哄哄地从一头进去,然后随着工装的转动,螺母们按规格分好类,整齐有序地从另一头出来,武文杰止不住咧着嘴直乐。 负责操作的工人看着鱼贯而出的螺母,也连声说“牛”。 现场这边的事弄完了,技术组长让劳模常和武文杰跟他走一趟。 武文杰不知道还有什么事,一脸茫然。 劳模常一脸神秘地冲着武文杰努努嘴:“快点快点,跟着走。” 显然,他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事。 技术组长领他们进了办公室,笑眯眯地拿出一张纸。 他先要劳模常在上面签字。 劳模常看了一眼,略带夸张地说:“哟,这次给这么多呀,惭愧惭愧。以后再有事,继续吩咐。” 武文杰接过那张纸一看,抬头写着“奖金请领单”,后面还有一个括号,里面写着“螺母分拣工装设计制作”。 之后列着几个人的名字,头一个人就是劳模常,奖金金额写着20元,第二个名字是武文杰,金额也是20元。 武文杰在自己的名字后面签了字。 签完字,技术组长分别把20元钱给了劳模常和武文杰。 武文杰有点不敢相信:“这钱真是给我的?” 技术组长见武文杰这副模样,感觉这个小伙子既可爱又可乐:“这就是给你的奖励。你的小发明,帮咱车间解决了一个生产中的问题,能提高生产效率,还能减轻工人的劳动强度。车间有专门的技术攻关奖金。” 劳模常在一旁笑了:“小子,这是车间对你劳动的肯定,对你的脑力劳动的重奖。快拿着吧。以后还要继续加油干哦。” 武文杰听明白后,跳入脑海中的头一个念头是:“今天的午饭有着落啦。” 第二十三章 我可没偷 中午一下班,武文杰就往食堂跑。他得先换了饭票,才能再去打饭。 他早已经想好了,今天中午要打一份红烧肉,再要三个馒头。 他担心去晚了,红烧肉卖完了。 越怕什么越来什么,不知怎么回事,今天买饭票的人还格外地多,排了好长的队。 站在队伍里,武文杰心如火燎。 本来以为这个月要饿肚子了,谁知突然得到了一笔“巨款”,这样一来,这个月的饭钱就完全不用担心了。 为了慰劳和奖励自己一下,他今天一定要吃一顿好的。 武文杰曾经不止一次想过,等什么时候自己的经济条件好转了,一定要美美地吃一顿红烧肉。 工厂食堂每周五雷打不动都有红烧肉,只是一份的价钱,顶他平时两三天的所有饭费。 吃一份红烧肉,成了他的一个梦,却是一个有点遥远的梦。 不过今天,这个梦可以提前实现了。 恰逢星期五,自己又突然得到了一笔奖金,所以今天他必须吃上红烧肉。 窗口里换饭票的工作人员动作很慢,好半天才打发走一个人。 武文杰等得焦躁,心里不住地咒骂。 因为价格高,其实食堂的红烧肉平时也不是总好卖,时常会有其它的菜都卖得差不多了,而红烧肉还剩点的情况。 但今天,武文杰总觉得心里有一个声音在跟他说:“红烧肉要卖光了,红烧肉要卖光了。” 眼看要排到自己换饭票了,武文杰感觉有人想从一旁挤到他前面加塞。 武文杰本打算阻止他,可话到嘴边却没张开口。 他怕惹上麻烦,便没有吭声,只是用身子抵过去,试图挡住那个往过挤的人。 他能感觉到自己在身前身后的人也都在使劲扛着,不让加塞者得逞。 武文杰终于排到窗口了,他毫不犹豫地把刚发的20块钱全都换成了饭票。 在往外出的时候,他觉得肩膀被人顶着,费了半天劲也挤不出来。 猛一使劲,却听嘶啦一声,他左边的工作服袖子,被窗口一个暗藏的钉子,划开了一条足有半尺长的口子,露出了里面的胳膊。 一瞬间,武文杰的火腾地蹿上了头,他回过身,一把揪住了刚才那个加塞人的衣领。 因为刚才武文杰抵着不让他加塞,那人在武文杰要出来的时候,硬挤在那里不让他出来。 “你想干什么?”武文杰怒气冲冲地问,揪着对方脖领子的那条胳膊,当啷着布条,看上去有点滑稽,。 那人挣了几下,没有挣脱。 武文杰没想恋战,松开手就打算离开,不料突然被对方反手抓住衣袖。 “横什么你?”那人突然气势汹汹地冲着武文杰吼道。“你个小偷!偷了我的东西,又撞到我手里来了!” 他的这番话,把武文杰说愣了:自己怎么成了小偷了?这不是血口喷人吗? 见对方揪着自己的破烂衣袖不放,武文杰又上手揪住那人的脖领:“你把话说清楚,谁是小偷?我偷你什么了?” 武文杰边说边用空出来的另一只手悄悄摸了摸自己的衣兜。那里有刚换出来的20元饭票。 手摸到的那个厚度,正好就是20元饭票的样子,没少,也没多。 所谓“没多”,是他怕被人栽赃。 武文杰心里自言自语:“我花20块钱买20块钱的饭票,这钱是我挣来的,不是偷来的。这个理在哪里说我都不怕。” 他坚信身正不怕影子邪,到哪里说自己都不理亏,于是干脆不吭声,任凭那人在那里叫。 但他的自信忽然被那人的一句话给击破了:“这人身上的这件工作服是偷我的!” 今天早上,水房,六七成新的工作服。 几个画面迅速在武文杰脑海里闪过,他一下软了,攥着对方脖领子的手也松开了。 四周围了些人在看热闹。不过看大家的表情,似乎都不怎么信那人所说的话。 在厂里,工作服压根就不是什么稀罕之物,更何况所谓被偷的这件工作服,模样还如此不堪。 一个人要笨到什么程度,才会去偷那样一件工作服呢? 那人见众人都露出不予置信的表情,便突然上前揪住武文杰的脖领子,然后扭着脖子对众人说:“这件就是我的工作服!洗完搭在外面就不见了。我原想一件破工作服,丢了就丢了,没想到这个贼居然自己撞到我面前了。这不是天意吗?” 见大家还是不信,那人又转向武文杰,用挑衅的口气说:“我这件工作服有记号,你敢不敢把它脱下来验证一下?” 一听说要验证一下,武文杰心说不好,衣服脱下来,如果对上了对方的记号,自己是“偷衣贼”这个恶名,是无论如何也摘不掉了。 武文杰不禁暗暗叫苦。工作上刚出了点小成果,还得了笔奖金,本来都是挺好的事,自己怎么会鬼迷心窍招上换工作服这件事呢。事到如今,自己真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 围观的人中有不怕事大的,或撺掇那人去扒武文杰的工作服,或鼓励武文杰堂堂正正脱下工作服让他查。 事已至此,躲是躲不掉了,武文杰只好把心一横,说声“脱就脱,有什么了不起”,便开始解扣。 那人松开了手,边看武文杰脱工作服,边从兜里掏出自己的考勤牌,给大家展示上面的名字:“看好啊,这是我的名字,江一水。在这件工作服的后脖领上,我亲手用线绣了我的名字,大家马上就能看见。” 当时从水房往下摘工作服的时候,武文杰还真没注意,这件衣服的后脖领上有没有绣字。 武文杰慢吞吞脱下工作服,自己没看,直接递给了那个叫江一水的人。 江一水拿过工作服,翻起衣领就看,却半晌没有说话。 这时,旁边有人开腔:“究竟有没有啊?让我们看一看,好给你们做评判。” 江一水突然不吭声了,这让武文杰好不奇怪。 他抬眼再看那个叫江一水的,只见他一脸尴尬地愣在那里。 武文杰探过头去看,只见那件工作服的后脖领上什么字也没有。 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把夺过江一水手里的工作服:“真是没事找事!挺好玩是不是?”说罢,扬长而去。 等进到食堂,饭菜供应都快进入尾声了。 武文杰不知道还能不能买到红烧肉,便走到窗口探头看。 还没看清,就听后面有人在喊:“前面别加塞啊。” 瞧瞧,加塞谁都反感。 武文杰向后边走去,打算排在队尾,忽听队里有人叫他。 一看,是车车。 车车示意武文杰加到自己这里,武文杰摇摇头。 可他今天实在太想吃到红烧肉了,便忍不住对车车说:“我不知道还有没有红烧肉了,如果有,你多打一份吧,回头我给你饭票。” 车车答应一声。 不一会,车车把菜饭打回来了,那份红烧肉显得格外地多。 据车车说,这是最后一份,被她给包圆了。 面对面坐着吃饭,车辆发现武文杰袖子上的那个大口子。 问他是怎么回事,武文杰不愿多讲,只说由于不当心,剐在钉子上了。 吃完饭,武文杰突然想起还没给车车饭票。车车却不要。 回到宿舍,武文杰想起工作服的事,心里一阵后怕。 他把撕破了袖子的那件工作服脱下来,然后蹑手蹑脚到水房观察。 自己的那件工作服还在衣服架上挂着,工作服已经干透了,看上去洗得挺干净的。 他感到有些为难。如果工作服的衣袖没有刮坏,他现在完全可以换回去,这样算来,他不过是偷偷借别人的工作服穿了半天。 可现在衣服撕破了,再也没法恢复原样了。 这就很尴尬了。 第二十四章 水落石出 武文杰回到宿舍,拿出他的针线包,把工作服上那个半尺来长的口子给缝上了。 直到缝完了破口,他也没有想好手上的这件工作服究竟该如何发落。 自己就一身工作服,又才上班没几天,在衣袖这么显眼的位置上有这么大一个补丁,这让他无论如何都心有不甘。 但把这件工作服放回原处,再换回自己的那件工作服,对于工作服的原主人也有失公允。 想来想去,他终于拿定了一个主意。 在屋里忙活了几分钟之后,他拉开宿舍的门,在楼道里左右张望了一下,见四下无人,便抱起那件工作服,闪身进了水房。 他的工作服还挂在那里。他迅速摘下自己的工作服,再把手里的这件挂上去,然后悄没声地把自己的工作服穿上。 离开水房时,他回头看了一眼,被他缝补过的那件工作服,老老实实地呆在衣架上,袖口上的补丁格外醒目。 就这样吧。 吃了饱饭再干活,感觉确实不一样,不但手上有劲,肚子不再咕咕叫了,连情绪也格外地好。 不过,一想到那件打补丁的工作服,武文杰还是有些心塞。 他打算下班后找一下技术组长,看能不能从他那里再讨些技术课题,反正现在自己有时间有精力,特别是有在学校打下的扎实理论基础。 都说“书到用时方恨少”,大学这四年他没有虚度,凡能搞到的与专业有关的书,他都全力找来读。现在到了“用书”的时候,简直如有神助。 他也没想到,那样一个简单的工装,竟然能给自己带来20块钱的奖金收入。 如果这块的收入能够有保证,不但自己吃饱饭的问题可以迎刃而解,还可以给家里多寄一些去。 辛苦了一辈子的爸爸妈妈,已经往老年走了,以后会越来越需要钱。自己要多为他们做一些事。 收了工,武文杰正打算去找技术组长,却听到有人在叫他。 回头一看,不是别人,正是劳模常,手里拿着件工作服。 “臭小子,这是你搞的名堂吧?你捣什么鬼呀?”劳模常瞪大眼睛冲他嚷嚷。 这可把武文杰弄了个莫名其妙,他一脸诧异地盯着劳模常。 见武文杰不知所以,劳模常抖开了手里的那件工作服,那一瞬间,武文杰看到了工作服袖子上的那个补丁。 “怎么回事?”武文杰和劳模常几乎异口同声地说出了同样的话。 “我在问你呢。”劳模常又抢先说了一句。 “我……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啊。”武文杰吭吭哧哧地说。 劳模常从手里那件工作服的兜里掏出一把饭票,说:“这是什么名堂?” 接着,又掏出一张纸条:“我一看这字,就知道是你写的。跟你那技术方案上的字一模一样。要不是这,我还真找不到你呢。” “你听我解释。”武文杰一下明白过来,水房里的那件工作服,竟是劳模常的。 他赶紧把情况一五一十告诉劳模常。 见两人在这聊得热闹,车辆等几个人凑了过来,打算听听究竟是怎么回事。 劳模常拿着武文杰写的那个字条给大家念道:“师傅你好,今天早上我因为有急事,把你的工作服借穿了,但不小心把袖子上剐了一个口子。我已经帮你缝上了。为了补偿你的损失,我给你5块钱饭票,请你务必收下。落款是,一个陌生的工友。” 没等念完,车辆等人都笑喷了。 劳模常冲武文杰说:“你说你至不至于搞这个名堂?” 他表情虽然看上去有点凶狠,眼神却是相当温和的。 这个时候,武文杰心里已经不紧张了,说话也就随便了许多:“常师傅,虽然我是个小兵,但是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还是要讲的,不拿群众一针一线,损坏东西要赔。” 没等他说完,劳模常用手里的工作服抡了他肩膀一下:“行了,别耍贫嘴了。其实这事也怪我。” 原来,还是劳模常自己弄出了一个乌龙来。 他在单身宿舍的水房洗了工作服,并把工作服晾在那里,自己却忘得死死的。 恰好他的徒弟也洗了工作服,晾在晒台。而那里也是劳模常经常晾工作服的地方。 因为是同样的工种,工作服磨损的部位大致相同,加上新旧程度也差不多,外观看起来很像。 劳模常想都没想,就把晾在外面的工作服当成自己的,抄起来就穿上了。之后他压根没再理这事。 偶然的机会,他瞟了一眼工作服的后脖领,这才发现上面绣着他徒弟江一水的名字。 他把工作服扔给江一水,自己闷头想了半天,才想起自己的那件工作服是挂在单身宿舍的水房里了。 去水房一看,果然工作服还在那里,只是袖子上多了一个长长的补丁。 再一摸工作服的兜里,有5块钱的饭票和一张纸条。 就是这张纸条,让劳模常没费什么事就找到了武文杰。 “那位江一水是你徒弟啊?今天我差点跟他打一架。”武文杰想起来还有点忿忿的。 “哟,你们俩怎么还能凑到一起,你认识他?” 武文杰把中午在餐厅买饭票的事跟劳模常说了。 劳模常听了,眉头一皱,说:“回头我去收拾他。这小子,真是反了他了。不过这几天他家里有些情况,他老父亲住院了,加上车间这边事情也比较多,他可能是忙着要给父亲送饭,心里急了点。要在平常,他是个挺守规矩的人。” 武文杰听了,心里涌起不忍:“哎,他要是当时说一下,我就让他了。顶多他排在我的位置上,我再排到最后去呗,不影响任何人。可他什么也不说,往上硬挤,我当然不高兴了,就故意顶着他,不让他进。对了,他还说我当时穿的工作服——就是你手上拿的这件——是他的,当众让我脱下来看上面的记号。” “咳,那小子,人是不错,就是遇事比较愣,你别跟他一般计较。”劳模常拍拍武文杰的肩膀。 “我哪会计较呢。”武文杰笑笑。“你回去帮我给他带个好吧,他没什么错,大家是个误会。” “好好好,这事就翻篇了。”劳模常边说边把5块钱饭票塞回到武文杰的兜里。 第二十五章 敬你一杯 一个月似乎过得很快。老七在老家休完假,回厂正式上班了。 武文杰主动提出,要给老七接风洗尘。 武文杰的作派让老七很是吃惊。 “短短一个月没见,你咋跟变了个人似的?” 对于老七的好奇,武文杰没有直接回应,只是淡淡笑道:“在学校的时候常常吃你的,喝你的。现在上班了,手头稍稍宽裕点了,我怎么也得表示一下感谢吧。” 说来也巧,才坐下没多久,就见车辆、车车跟几个男孩女孩一起嘻嘻哈哈地进了饭馆。 武文杰跟他们打了个招呼。 等他们那边喝上,武文杰忽然想起礼数,便对老七说:“我的班长在那桌呢,我得过去给他敬杯酒。” 武文杰敬酒回来才一会,那桌的车车端着酒杯就过来了。 老七一见车车,眼神当即直了,手中的酒杯一晃,酒洒出不少。 武文杰向老七介绍:“这是车车,姓车名车,全名车车。” 老七稍显得有些慌乱,忙不迭点头应道:“这名字可真有意思,好记,一次就能记住。” 武文杰又向车车介绍老七:“这是我大学同学,也是室友,现在是睡在我下铺的兄弟。” 车车调皮一笑,说:“你们宿舍是不是有标准啊?不是帅哥不让住。” 言来语去间,老七已定下神来了,听罢顺嘴跟着贫了一句:“遭到美女好评,太荣幸了。” 车车一扬酒杯,问二人:“咱们是一块走一个呢,还是我一个一个敬呢?” 武文杰说:“咱们仨人一块喝一个吧。” 老七却不答应:“头一次见面,我怎么也得单独敬你一个,好加深印象。” “要不这样吧,”车车提议道。“咱仨先一块来一个,然后我分别敬两位帅哥,好不好?” 老七点头道:“恭敬不如从命,就这样了。我还有个提议,喝完这三杯,我再单独敬你一个。至于我们老六单不单独敬你,就看他了。” “好的,咱们先喝着,到时小武敬不敬我,就看他了。”车车端着酒杯,瞥了一眼武文杰。 武文杰觉得老七有点不够地道,这个喝法等于平白无故让车车多喝两杯。 车车似乎没有细想什么,跟武文杰和老七各碰了一下,然后一饮而尽。 “给我满上。”车车伸过空酒杯,老七赶紧给她倒,满得几乎要溢出来。 “我先敬谁呢,两位大学生?”车车问。 “那还说啥,先敬我呗。”老七抢上一步。 谁知车车却摇摇头:“我还是先敬小武吧。”把个老七尴在那里。 老七悻悻放下酒杯,坐了下来:“好吧,你俩先喝。” 见武文杰还有些扭捏,车车探过胳膊跟他碰了一下,说了声“先干为敬”,一口喝光。 武文杰不敢怠慢,赶紧把自己的酒喝了个底朝天。 “这会该我了吧?”老七起身端酒。 武文杰担心车车喝多,扒拉了老七一下:“你让人家歇口气。” 老七拍拍自己后脖梗,道:“对呀,我怎么不知怜香惜玉呢。我去拿双筷子,车车先吃点东西,咱们再喝。” 车车叫住他:“我过来就是喝酒的,不吃你们的菜,那边有。咱们麻利喝完,我还得过去呢。” “那我就赶紧敬吧。”老七端杯上前,跟车车碰了一下。 等两人喝完,武文杰向车车提议:“刚才的酒就算咱们互敬的吧,我们就不再单敬你了。” 他本意是想给车车解围,车车却不干。 “你怎么那么大架子啊?大学生怎么的?难道就该我敬你们酒,你们不该敬我吗?” 车车这么一说,把武文杰弄得好难堪,也不好再拦了。 老七再次给车车满上酒,自己也满上,说:“敬酒该我先了吧?” 车车一摆手说:“不行,我先敬的他,也得他先敬我。要是一杯敬不好,我还得让他连敬三杯呢。” 这话把武文杰说得有点紧张了:“什么叫敬得好?什么叫敬得不好?” 他估计,老老实实喝,别推三阻四的,就算敬得好了吧。 他连忙把酒杯端起来:“车车,这杯酒敬你。” 嘴里说着,眼睛看着车车,手上却没喝的动作。 车车说了句:“人都说,先干为敬,你要不干那我就先干了。”说罢,一扬脖喝了下去。 武文杰这才想起先干为敬这一说,可是已经晚了,他慌慌张张把手里的酒杯托到嘴边,咕嘟咕嘟喝了下去。 车车一手端着空杯,一手指着老七问:“你来评下理,刚才这杯酒是谁敬谁的?” 老七边倒酒边说:“当然是你敬他的。” 在给武文杰倒酒时,老七说:“刚才那杯你不够仗义,让人家先喝了,你看怎么办吧?” 武文杰喝到这里,已经觉得脑袋发晕,舌头发木了,可事已至此,他没有退路,只能硬着头皮说:“车车,我敬你三杯。” 听了这话,车车提高嗓门说:“好嘞,你说话算话,你敬我三杯,我陪你三杯。” 等这三杯下去,武文杰已经站不住了,摊坐在椅子上。 车车摆弄着酒杯问老七:“现在该你敬我了,咱俩怎么喝?” 老七知道遇上厉害主了,他努嘴指着边上的武文杰,用哀求的口气说:“待会我还得送他回宿舍,如果我也喝翻了,那麻烦就大了。我就敬你一杯吧,别介意。” 他特意先给自己的酒杯倒满,碰完杯,抢在车车前面,把自己杯里的酒一饮而尽,喝完把杯高高举起,连说几句:“先干为敬。” 车车随即喝干了:“既然是你先干的,那我喝两个,算是回敬。” 老七听了,马上做出要再给自己倒酒的架式,被车车拦住了:“你别再喝了,要是你俩都喝倒了,我还得找我哥送你们回去,他又该骂我了。你给我满上,我喝完就走。” 武文杰醉眼朦胧地看着车车的背影,走回到她那桌去时,竟然身不晃,膀不摇,走得稳稳当当。 回到宿舍,武文杰吐得一塌糊涂。对他来说,醉酒难受还是次要的,最让他心疼的是,吃进去的那些好东西,大多都给吐出来了,这实在是浪费。 在他昏昏欲睡的时候,朦朦胧胧地听到老七在絮叨:“老六,你这一个月究竟都干了些什么呀?好像如有神助哎。那个叫车车的姑娘,她肯定对你有点意思。你看她敬酒时说的那话,还有她看你的眼神……她是你们车间的?” 对于老七的这个问题,武文杰在脑子里转了好久,才想起答案来。 他含含糊糊地说:“她跟我不是一个车间的,她跟你才是一个车间的。” 说完这话,他沉入睡梦当中。 第二十六章 天降大任 转眼半年过去了。 武文杰的工资翻了一倍,涨到了100块挂零。 而这半年间,他又做了大大小小几个工装,在现场用得非常好。 他做的这一切,引起了工厂设计科的关注。 从设计科传来话,说等武文杰一年的实习期一满,他们就打算把他直接抽调上去。 这个说法尽管是非正式的,还是让车间主任有点不安。 这半年来,他对武文杰这个新来的小伙子是看在眼里,爱在心头。 虽然车间主任知道,自己这里庙小,长久留不住他,但他还是希望这个小伙子能在他这里多干几年。 当然要说起来,无论工作环境还是名声,在设计科工作显然要比在车间强不少。 这事如果问到武文杰本人,让他自己做选择,很难保证他会选择留在车间。 因此,车间主任还得想些办法,争取让武文杰在车间多留些时日,这无论对于车间的工作,还是他本人的发展,都有好处。 车间主任想了又想,决定找武文杰谈一谈。 他先问武文杰,在车间干了半年,感觉怎么样。 武文杰说,感觉不错,在学校学过的东西都能够用得上,在理论联系实际方面,自己收获了很多心得。 车间主任又问:“如果让你专门去搞设计,你会怎么考虑?” 武文杰一听,满脸兴奋,连声说“好啊”。 他压根没去想车间主任的葫芦里要卖什么药,只是直率地表达了自己的想法。 看着他的反应,车间主任心里发出苦笑:“这愣小子,一点也不会遮掩。要是这会设计科来找他,他立马一拍屁股就走了。” 不放大招,只怕是留不住你小子。 于是,车间主任不动声色地给武文杰讲了三句话:第一句话,车间是广阔天地,在这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第二句话,基础不牢,地动山摇。第三句话,天将降大任于斯人。 围绕每一句话,他洋洋洒洒说了一大通,把武文杰说了个云山雾罩。 听到最后,他总算是明白了,加之听得也有些不耐烦了,便单刀直入反问主任:“主任,你说的意思,我大概听懂了。你的是不是说,首先,车间这里的活多得干不完,有的是让我干的。第二,如果我不在你这里好好干,以后我很难干好。第三,就是你要给我安排重要任务了。对吧,主任?你要安排我去干啥呀?” 车间主任点点头,又继续往下讲。他先讲了工厂的大好形势,又讲了车间面临的紧迫任务,接着又谈到班组负担的巨大压力……听得武文杰时而眉头紧蹙,时而眼神发亮,时而攥拳撸袖,时而抚掌击节。 车间主任最后宣布道:“鉴于组装班目前面临的较大工作压力,车间经研究决定,安排武文杰担任组装班副班长,协助车辆班长的工作。” 开始听车间主任讲的时候,武文杰一直认为,自己将面临的,可能会是更复杂的设计任务,更大的工作难度和更紧的工期要求。他万万没有想到,车间会把副班长的工作交给自己,他对此完全没有思想准备。 “担任副班长?协助车辆班长?管班里那么多人?” 武文杰像是在跟车间主任说,又像是自言自语。 “是啊,是这样。人多吗?才十几号人。你看我,管好几百号人,咱们厂长还管几千人、上万人呢。这有什么可怕的?” “我倒不是说有什么可怕的,主要是我没有思想准备,也不知道该怎么管。”武文杰仍像在跟自己说话。 “谁也不是一生下来就什么都会啊!你不知道该怎么干,还不会学啊!你学东西不是挺快的嘛。你看你设计的那些工装,一个个多灵巧哇。我都没想到,小小的工装能设计得那么妙。你那么聪明的一个人,管个小小的班组还管不好?这是车间的决定,就这么着了。” 事也至此,再说别的也不合适了。武文杰无奈地点点头。 这才是车间主任大招的前半部分,接下来还有后半部分呢。 “小武啊,我选一个副班长可不容易,是要指着你发挥作用的,所以,需要你对车间有个承诺。”车间主任不紧不慢地说。 “还要什么承诺啊?”武文杰不解。 “你当这个副班长,要跟车间签一个协议,这个协议的期限呢,可以是三年,也可以是五年。我建议你签五年吧。” 武文杰低头想了一会,仰脸道:“那这样吧,主任,担任副班长我答应你,但协议我想签三年,你看行不行?” 车间主任听罢一乐,心说:“看你小子愣磕磕的,也不傻呀,还是有点鬼心眼。” “行,三年就三年。反正只要没有不可抗力,咱们就按三年执行。当然,如果咱们车间内部有调整,比如要继续提拔重用你,那就另说。除此之外,不要再跟我提别的条件。就这样了。” 在向班里宣布的时候,武文杰注意到,车辆班长眼里流露出诧异的神情。看来,他事先并没有得到消息。 这半年来,他跟车辆班长从相互间抵触,到之后的逐步和解,再到现在的比较和谐,可以说经过了一个挺不容易的过程。 从车辆的眼神里,武文杰看的出,他对这个安排并不十分满意。 接下来,在新的角色上,他武文杰估计还会跟车辆班长开始新的磨合。 按照班里的惯例,新官上任后,都要请班里的弟兄们一块吃个饭,算是团队建设的一项内容。 聚餐前,班里有个爱传小话的工友,外号叫“混球”的,偷偷过来跟他咬耳朵:“武班副,你要留神,咱们聚餐的时候,车班长可能要给你来点‘名堂’。” 来点“名堂”?那是什么鬼?估计就是灌他酒呗。 在大学的时候,武文杰只喝过几次啤酒,基本都是老七请他喝的,而且大多都是意思性地喝一点。他对于酒,既没瘾也没量。 那次给老七接风洗尘,他被车车给灌趴下了,那大概是他有生以来喝得最多的一回,以至于过后好久,他一想起啤酒,就后脊背发凉。 后来,还跟老七单独喝过几回,都是武文杰主动张罗的。在大学时他欠老七的情,总要想法回报一下。 再有,武文杰跟老七和车车,三个人又一起喝过一回。三人的这回酒,比前一次武文杰被灌醉那回,气氛要微妙。 本来武文杰先结识的车车,这让老七不大舒服。 而老七跟车辆同在一个车间,抬头不见低头见,武文杰有时去他们车间找劳模常帮忙,几次看见老七跟车车在忙同一件活,这让他心里又有种说不出的别扭。 第二十七章 趔趄之迷 在学校的时候,武文杰和老七既是朋友,也做过明争暗斗的对手。当然主要是在学习上。 老七的英语成绩碾压武文杰,而武文杰的专业课尽管长期保持第一,但远远达不到碾压老七的程度,也就是说,老七的专业课水平同样相当不低。 来自同一所大学,还是同一个班,可比性如此之强的两个人,到了工厂自然也免不了要相互比试。 武文杰到工厂的头一个月如同开挂,在一同分来的大学生当中引起轰动。 老七自然心有不服,暗自打定主意:一定要尽快搞出点名堂来。 有同窗校友比着,这压力山大呀。 作为实习生,老七一时半会还不能像武文杰那样跟班干活。因为组装钳工的活相对容易上手,而机加工的活必须要经过专业技能培训才行。 这不单事关加工质量问题,还涉及到人身安全。 老七在现场的实习任务,主要是编制工艺文件。 编制工艺文件,用通俗的话来说,就是把加工一个部件,需要用哪几台设备,每台设备又需要哪些工序,每道工序有什么具体的加工要求和注意事项,等等内容,落在纸面上,形成可以执行的规范。 老七发现,车间并非所有的零部件都有完整的工艺文件,有相当一部分是师傅带徒弟口传身教出来的。 对于这类工艺,老七要做的,就是了解清楚工人究竟是怎么干的,然后把这个过程记录下来。 这不算完,之后还要再经过优化和标准化,把它规范成操作指导文件。 老七发现,这种口传身教的工艺,存在不少莫名其妙的问题。 换句话说,大概因为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吧,有些完全没必要的步骤也夹杂其间,而且还一茬茬传了下来,也没人去想那里面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这就好像当年马连良唱京戏,有一次上台,不小心脚底下打滑,走了个趔趄。 后来他的徒弟唱这出戏时,每逢这个点上,都要有意趔趄一下。 好多年以后,有人问到马连良究竟是怎么回事,经他一说,这才解开了这个“趔趄之迷”。 把不够规范的工艺改过来,难度可不小。人家是从师傅那里学来的,哪轮得到眼前的这位新来的大学生指手划脚呢。 在加工近一米长的连杆时,他发现几个工人有着同样一个奇怪的动作——在干的过程中,突然用手向旁边抓两把,然后再接着干下面的活。 老七觉得奇怪,问他们这是干什么,每个人都回答,在干活啊。 问他们为什么要那么做,回答是,师傅教的啊。 再问师傅为什么要那么教,答曰,那谁知道啊。 老七拗不过众人,正打算把这个奇怪的动作列入工艺文件中,跟车车的一番聊天启发了他。 车车告诉他:“早先车间生产现场是没有天车的,用来搬运重物的设备是电葫芦。” 需要搬运沉重的加工件时,都是由加工者自己操作电葫芦。 大概那位教出众多徒弟的前辈曾多年操作电葫芦,养成了时不时伸手去摸电葫芦操作板的习惯,尽管后来配置了有专人操作的天车,还会习惯性地伸手去抓那早已不存在的电葫芦操作板。 这个动作,被徒弟们学来了,然后一成不变地传了下去。 仅仅帮老七解开这个谜团,还不至于让他请车车吃饭。车车实际帮老七的忙,远比这个要大得多。 鼓捣了一阵工艺编制以后,老七觉得自己在这方面难以施展,意思不大。 在编制工艺文件的过程中,他发现有一些部件在设计上存在挺明显的问题,用专业术语来说,是“有待进一步优化”。 这让老七十分兴奋。有了努力的方向和奋斗的目标,他的工作劲头一下子上来了。 编制工艺文件这块他还继续做着,但关注的焦点已经转移到了优化设计上。 上班时间他基本安排满了,只能利用下班时间搞他的优化设计。 跟武文杰搞革新一样,先得画好图,然后再到现场比划。 要优化的部件净是五大三粗的铸钢铸铁材质的,人抬不动,那就需要天车帮忙了。 车车是个热心肠,一听老七喊她帮忙,晚上便过来帮他走上几车。 有时还能碰上武文杰。他是过来和劳模常一起做新项目的,不时地也需要找车车给吊活。 赶上忙的时候,车车得两边兼顾。 老七的努力见到了实效,他做的一项技术革新,获得了工厂的技术攻关大奖。 这个奖项的力度比较大,100块钱呢! 得了奖,老七很兴奋。钱不钱还在其次,重要的是,在跟老同学武文杰的较量中,他现在至少不占下风了。 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拿了奖金,当然要向帮助过自己的人表达一下感谢。 老七先请了一拨,唯独把车车给落下了。 他这样做当然是有意图的,他要单独邀请车车。 请到车车时,车车却说,请她吃饭可以,但要武文杰也参加。 从老七内心里来说,他并不愿意请武文杰一起凑这个热闹,他是希望有机会和车车单独坐坐。 可车车的态度很坚决,没有余地。 老七也知道车车的脾气,只能向武文杰也发出邀请。 老同学的这个邀请让武文杰有些为难。 说实话,他对老七取得革新成果挺感到高兴的,但多少也有些不自在。 他清楚地知道,从技术含量上说,老七的这个成果,比自己之前的那几项成果加起来,还要高的多。 如果老七单独和他一起吃饭喝酒,庆祝一下他的这个成果,倒也没什么,但中间再加个车车,武文杰怎么想都觉得有些别扭。 听武文杰说不想参加,老七也不多劝,只说让他直接跟车车去说。 武文杰当然不会那样自讨没趣,无奈之下,答应了老七的邀请。 这顿酒,全然没有了上次三个人相互间敬酒的那种豪放氛围,不但武文杰拘谨,老七拘谨,连一贯洒脱的车车也跟上次判若两人。 老七总想说些俏皮话来逗乐。 原来笑点很低的车车却怎么也逗不笑,而武文杰也笑不出来,场面愈发显得尴尬。 可能气氛冷,人就容易醉吧。喝着喝着,武文杰先不行了,然后老七也不行了,只有车车还保持正常状态。 面对着眼前这两个扶不起个的小伙子,车车只好劳她哥哥大驾,像拖死狗似的把俩人拽回了宿舍。 在被拖回宿舍的路上,武文杰朦胧中似乎听到车辆在熊他妹妹:“你这是唱的哪出啊?你到底想跟谁好?” 车车倔强地答道:“我跟谁都好!你管得着吗?” 第二十八章 团建聚餐 第二天早上醒来,武文杰往下铺看,只见老七已经醒了,正抱着腿呆坐在床上。 又被车车灌醉,让武文杰挺难为情。 大概老七也觉得怪不好意思的,两个人一起洗漱的时候,都一句话没说。 最后,武文杰总算憋出一句来:“这酒真不是好东西,以后我再也不喝了。” 老七接了句:“要是再喝怎么办?” “再喝我是小狗。”武文杰带着赌气说。 “那好,我也绝不再喝了,再喝,我不是人。”老七也立誓道。 武文杰又来了句:“咱俩以后都别再喝了。” 老七补充:“最关键的是,咱俩别再跟车车喝了。” 其实武文杰知道,说不跟车车喝,并非因为她能把他俩都喝翻,主要还是三个人在一起的那种感觉,让人挺不自在的。 才发过誓说不喝呢,这回赶上武文杰“升官”,还不能不喝。 咱们再去看看这次的团建聚餐吧。 几次跟车车喝醉酒的经历,让武文杰有些怕酒了。但这次团建活动,主要是为自己新任“班副”而办的,没什么二话可说,只能喝。 这家餐馆没有圆桌,只有长条桌,人在两边,面对面坐着,好像谈判一样。 武文杰进屋的时候,车辆已经到了,坐在桌子一侧的最中间。武文杰本想坐在他边上,但一打量,无论坐在他左边还是右边,都显得矮了一截似的,还不如坐在他正对面为好。 于是这一正一副两位班长,就在长条桌的两侧中间分别落座。 摆上桌子的,是老白干。武文杰看了眼瓶子上的度数,67度。 看着这酒,他想起前些日子跟老七共同立下的誓言。 当时怎么说的来着?“再也不喝酒了”。 只说不喝酒了,但没说不喝什么酒,自己和老七过去一直喝的是啤酒,而今天喝的是白酒,这算不算破戒呢? 如果老七问起来,就说当时立誓的时候说的是“啤酒”,而今天喝的是“白酒”,不是一回事。 武文杰跟组装班里的人一起混了大半年,都比较熟了,可作为班副,一人之下十几人之上的小领导,这样的场合还是头一遭。 人齐了,开始上菜。 每人面前一个大玻璃杯,咕咚咕咚倒满了酒。 屋里飘着酒香和菜香。 按照规矩,车辆先讲了几句,首先是感谢大家对他工作的支持,然后说武文杰担任班副,希望大家多支持他,最后表示相信自己能够和武文杰在工作中配合好,携手共同搞好班里的工作。 然后他让武文杰也讲两句。 武文杰没有这方面的经验,磕磕巴巴讲了几句,有些语无伦次,但好歹把意思讲明白了,无非是自己初来乍到,年纪轻,没有经验,希望大家多多帮助。讲得很客气也很谦虚。 车辆很会调节气氛,很快饭桌上就热闹起来。 别看他平时很威严,这个时候,那股厉害劲一扫而光。 班长放松了,大家也都随便起来。 不知不觉间,一大杯酒就喝下去了。 大概是由于气氛热烈,酒能发散出去,头一杯酒下去,武文杰竟没觉着太上头。 很快第二杯又给满上了。 趁着头脑还明白,武文杰提醒自己:就这一杯了,不能再喝,再喝一定得玩完。 这个时候,之前工友提醒过他的话又翻腾出来。 假如车辆真的想折腾自己,他还会用什么招呢?继续灌酒让自己喝醉出丑,还是有其它的花样? 自己喝醉过几次,心里还是有些底。尽管酒量不大,但酒德还不错,喝了酒就闷头睡,不哭不闹不折腾,也没那么多废话唠叨。 所以,今天就算是喝倒了,顶多麻烦他们把自己送回宿舍,这也算不得什么丢丑。 只是明天酒醒了,还得跟老七再费点口舌,解释一下自己到底算不算破了戒。 不过那是另外一回事了,眼下先得把这个场面应付下去。 班副敬班长酒,那是肯定没跑的,而且表现还得好,这也是规矩。 武文杰凑上去敬车辆,自己猛喝了一大口。车辆也没含糊,喝的那口不比武文杰的小。 再敬其他工友时,武文杰就悠着点了,但嘴上的话还得有:“我酒量不行,咱们都意思意思吧。” 有的工友跟他一样,就意思意思了。但有的工友不然,武文杰意思意思,他喝一大口下去,更有甚者,还有人干脆把自己杯里的大半杯酒一饮而尽。 也不知过了多久,又一杯下去了。武文杰的脑袋稍微有些发晕,但自觉还能顶得住。 只见车辆又端着酒瓶给大家倒酒。这第三杯看来是逃不掉了。 按照武文杰的酒量,这第三杯下去,一准得喝倒了。本来按说,他头一杯喝完却还保持清醒,已经是个奇迹了。 但在这张餐桌上,自己算是“一号男主”,喝酒没理由含糊。 他只能硬着头皮,向车辆伸过酒杯。 这一轮,车辆给每个人倒了大半杯,他自己倒了个满杯,却给武文杰倒了个正好半杯。 “咱们喝尽兴,但是别过。今天的酒就到此为止。”车辆倒完酒,宣布道。 他这一说,武文杰紧绷的心放松下来。如果这样,自己还有不醉倒的可能。 出于感谢,他又主动上去敬车辆酒。 车辆有点吃惊:“哟,咱俩还喝呀?好,你少来点,我喝一大口。” 说是一大口,还真的是一大口,毕竟他举的是满满一杯。 又喝了一会,车辆提出,大家边喝边玩“真心话大冒险”。 一桌喝嗨的人,都高叫着表示赞同。 这时,喝酒变成次要的了,大家借着酒劲,一个个兴高采烈地上去“冒险”。 轮到武文杰了,几个人围着他问。车辆在对面看着。 “你觉得你长得怎么样?”有人问。 “还凑合吧,不难看。”武文杰回答。 有人笑了。 “你对你身体的哪个部位最满意?”又问。有人坏笑。 武文杰回答:“脑袋。” “为什么?” “因为它挺聪明。”武文杰似乎有些忘乎所以了。 “你对你身体的哪个部位最不满意?” “脑袋。”怎么还是脑袋? “为什么?” “因为它长得有点儿大。” “你现在穿没穿内裤?” “穿了。”两声怪笑。 “你内裤是什么颜色的?” “不知道,它……它没颜色了。” 这引起一阵哄笑。 “你最长多久没洗内裤?” 听到这里,武文杰有点含糊,停了一下才说:“一个月吧,哦,不,半个多月。” 即使他改过口来了,也引起了大家的爆笑。 这时车辆问了:“你谈过恋爱吗?” 武文杰说:“没有。” “你现在心里有人吗?” 武文杰顿了一下,说:“没有。” 车辆的脸色微微变了一下。 武文杰作为班副的团建聚餐首秀,在班里的反响不错,大家普遍的评价是,酒风朴实,说话不装。 而他在真心大冒险中的一些回答,还时常被一些顽皮工友拿来打趣。 比如,“班副今天的内裤是什么颜色的”,就是他们喜欢挂在嘴边的玩笑问题。 武文杰当然不会回答,但自有人替他答,而且答得颇有喜感和创意。 第二十九章 胸结块垒 在工友们的玩笑中,武文杰的裤衩究竟有多少种颜色,根本无法统计了。经常被提到的颜色,大概有下面这些吧:红彤彤,绿油油,金灿灿,黑乎乎,黄澄澄,灰濛濛,蓝幽幽,粉嘟嘟…… 本来,他对自己里面穿什么并不在意,但每次洗澡,总有工友不怀好意地偷窥,想一看究竟。 令人遗憾的是,他们嘴里那些可爱无比的颜色,无一能对上—-武文杰所有的裤衩,都已经看不出颜色了。 为了维护自己作为班副的尊严和权威,他不得不把追随他多年的旧裤衩,包括带着“暗兜”的那条,全部更新了。 新裤衩买的是降价处理的甩货,白底印花,五毛一条,共买了四条。 这一来,工友们的形容词库中又增加了一个词,“白花花”,还算贴切吧? 不过到底是甩货,新裤衩只是样子好看,质地却不行。武文杰搁置了一阵子的针线包,重又派上了用场。 一年的实习期满了,工资又涨了一些,武文杰在经济方面终于能松口气了。 他给家里寄的钱又增加了点,而自己的手头,也比原来宽裕了些,至少现在吃饭不再成为困扰他的问题了。 这几天听老七说,设计科因为缺人,打算从这批实习期刚满的大学生中挑几个佼佼者,作为新生力量补充到科里。 直到这个时候,武文杰才突然明白了车间主任当时对自己的一片苦心。 从内心里说,他当然希望自己能去设计科,他觉得自己在那里肯定比在车间更能发挥出自身的优势。 但正如车间主任说过的,“根基不牢,地动山摇”,也是有道理的。仅仅在基层实习一年,恐怕远远不够打底子的。 说起武文杰自己的感受,刚到车间的时候,没多久他就觉得现场的东西学的差不多了。可越干越发现自己了解的东西有限,越干越觉得自己需要学习的东西越多。 在学校的时候,他的基础课和专业课都学得很扎实,他也希望在基层也能够把生产现场的底子打得扎实些,再扎实些。 不过他也有困惑。本来是学专业出身,可现在却没有具体负责技术,而是承担班组的管理工作,大量的时间精力都花在了日常琐事上,那些事不能不做,做了却看不出有多大意义。 因为每天早出晚归,就是想看看专业书巩固一下基础,往往也很难抽出时间来。 那些牵扯精力的事,如果都是真正意义上的管理,也倒罢了,实际上大量的都是鸡毛蒜皮的烂事,这让他心烦不已。 比如前两天,班里那个曾给他“通风报信”的工友,外号叫“混球”的家伙,晚饭喝了点酒,半截跑出去撒酒疯,把人家的一个烟摊给祸害了,扒拉得乱七八糟不算,临走还抄了人家几包烟,撒腿跑走了。 他祸害的当时,只有一个姑娘看摊,她没敢动,刚跑没多远,摊主回来了。 这家伙被摊主半路截住,挨了几个大嘴巴,并被拧着胳膊押在柜台下边。 传到班里的消息是,如果没人来领这个“抢劫犯”,不给摊主赔偿损失,人家就要报警。 武文杰听闻不敢耽搁,硬着头皮去了,见面就给人说好话。 摊主说,连砸坏带抢走的烟,一共值200来块钱,要是赶紧赔钱,马上可以把人领走,要是不赔钱,他就给警察打电话。 究竟多少钱,谁说得清? 武文杰没法,好说歹说,几乎把嘴皮子磨破,好不容易把赔偿金还到了100块。 他咬着后槽牙,从自己衣袋里掏出100块钱给了摊主,扯着那个还没完全醒酒的混球回来了。 一路连拉带扯,武文杰几次想上手扇他几巴掌。 等那家伙酒醒了,跟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啥也记不得了。 而那100块钱,武文杰自然没好意思跟他提。 那100块钱,他是真心疼,可自己的伙计惹了麻烦,又有什么办法? 因为每月要给家里寄钱,武文杰留在自己手里的生活费,尽管比原来宽裕了,但也是个定数。 如今平白无故扔出去100块钱,他的生活必定会遇到麻烦。 这让他尤其怀念当小实习生时的状态了,非但不用操那么多心,还有足够的时间和精力去搞一些技术革新。 带着一肚子火,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宿舍,老七兴冲冲地告诉他,设计科已经正式通知他,让他马上去科里报到。他被分到了柴油机设计组。 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老七说的一番话,让武文杰听了格外别扭:“要说起来,你这一年都在组装车间,对柴油机的了解比我要强得多了。谁知道他们怎么想的,放着你这么个现成的宝贝不要,却把我安排到了柴油机组。跟你比起来,我要学的东西太多了。也许他们是看中我在部件的技术革新方面有两下子吧。” 武文杰听了这话,苦笑一下,什么也没说。 他感觉心里闷得慌,便想约老七一块去喝点酒。 上次团建聚餐,武文杰喝了他有史以来最多的酒,而且还是60多度的白酒。事后他琢磨,并非他酒量见长,主要可能还是因为氛围好吧。 那晚吃完饭以后,他是自己走回到宿舍的。 老七见满身酒气的武文杰“破了酒戒”,当然要向他“讨要说法”。 其实,老七不过是想借这个机会,逗他再请回客罢了。 带着酒劲,武文杰以“白酒非酒论”的诡辩来回应老七。老七当然也不是吃素的,你有来言,我有去语,针锋相对,寸步不让。 二人争执半天,最终达成共识,确认武文杰确实喝酒破戒了,他因此要请老七一顿饭,而在请这顿饭之前,二人借机把之前的戒酒宣言给“废除”了。也就是说,以后大家又可以喝了。 武文杰还提议:“我请客没问题,到时把车车也叫上,还咱们仨一起喝。” 武文杰跟老七说打算和车车一起吃饭,是认真的。他平时很难见着车车,便几次跟老七说,要他叫上车车,一起把他欠老七的那顿“破戒”饭给吃了。 但每次老七传过来的话都是,车车已经安排其他事了。武文杰心里嘀咕,这“三角形”别不是要散了吧。 今晚约老七,老七说已有安排,马上就要出去。 武文杰开始也没太在意,过了一会,他多了句嘴,问老七要跟谁出去。 老七愣了一下才说,他跟车车约好,一起去看个电影。 老七说得很平淡,可武文杰听罢,顿时觉得热血上涌。 他费了挺大的努力,才让自己平静下来,当然外表并没有表现出什么。 他觉得心里有股火,可这火似乎没有由头。 人家老七没有招惹他,车车也没有冒犯他。 武文杰意识到,作为朋友,他们的那个“三角形”,已经发生变化了。而自己的感觉有些迟钝。 武文杰不时地用眼睛瞟一眼忙着照镜子梳头、涂抹护肤膏的老七,心头不时涌起一股股涩涩的感觉。 等老七出了房门,屋里就剩武文杰一个人的时候,他突然抄起床头的一盘英语磁带,狠狠地摔在地上,磁带碎了一地。 又愣了一会,他从上铺爬下来,把地上的狼藉收拾干净。 摸摸兜,里面没多少钱了,但吃顿饭喝点酒的钱还是够的。 他默默出了门,去找平时常去的那个小饭馆。 他只想着老七和车车要去看电影,却没想到,在看电影之前,人家可能还会吃顿饭呢。 武文杰进饭馆的时候,老七和车车的饭已经吃了一大半。 等武文杰发现他俩,想转身离开的时候,已经晚了。 老七显得挺不自在,而车车倒是一副笑吟吟的样子。 “本来应该请你坐下来一块吃的,可惜只剩菜根了。” 还是车车先开口,打破了尴尬的氛围。 武文杰摆了摆手,做出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说:“你们吃你们的,一会不是还有事嘛。我一个人没事,自己随便吃点,不用管我。” 他想冲他们俩人笑笑,但是他自己能感觉到,自己强笑的样子挺难看。 他走到最远的角落,找了个位子,坐了下来。 他向服务员要了酒。当67度的老白干摆上桌的时候,他往老七那桌看看,俩人已经没了踪影。 第三十章 为啥打你 武文杰把刚要好的那瓶老白干退了回去,只点了一盘水饺。 如果那瓶老白干被打开,他不知自己会怎么喝。 也许只是抿上几口,也许会喝到微醺,当然也不是没有可能,他把那瓶酒全喝干了。 他真不知道。 老七和车车没见他要酒,这反倒让他喝酒的愿望变得不那么强烈了。 因此,从某种程度上说,他要这瓶酒,是带着赌气的意味。 人家俩人连招呼都没跟他打,就悄悄地离开了,自己还赌个什么气?和谁赌这个气? 他慢慢把饺子吃完。付饭费的时候,他顺便数了数衣兜里的钱,确实剩的不多了。 他倒也不是很慌,跟他上班的头一个月比起来,现在情况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那个时候,老七和室友全都没来,自己是孤零零的一个人,而且又是刚到车间,跟谁也不熟,想借钱都不知冲谁张嘴。 现在不存在这样的问题了。 跟身边的人——无论是车间同事,还是室友们——张口借点钱,并不是什么难事。 比如老七,就是再合适不过的借钱对象。他经济上没什么负担,而且还拿到了技术革新奖。 不知老七和车车去看的电影是什么,当晚他回来得不早。 他进宿舍的时候,武文杰还没有睡着。屋里其他几个人各自呆着。 武文杰不想让他知道自己还醒着,便躺着一动不动。 没想到突然而至抑制不住的一个喷嚏,让他的装睡漏了馅。 老七冲上铺问了句:“还没睡呢?” 武文杰这时突然庆幸自己晚上没喝酒。如果这会浑身酒气地躺在床上,让刚刚回来的老七闻到,那无论他怎么解释,人家老七都会往醋意大发那边去想。 自己这样究竟算不算吃醋呢?武文杰并不清楚。 他甚至觉得,自己心里的不舒服,会不会是因为车车抢走了他的同学加朋友老七呢? 这样想,似乎有些牵强,甚至可笑,但他确实说不清自己心里确切的想法。只是感觉不爽。 他努力让自己回话的声调自然些:“哦,我晚上没事看了会书,看得不困了。” 老七听了,兴致颇高地追问:“刚才看的什么好书啊?我也来瞧瞧。” 这下可把武文杰给问住了。 他的床头除了一排从学校带来的专业书以外,还有就是刚来时买的那两本武侠小说。这显然算不得“好书”。 老七说着把头探过来,要看武文杰“正在读的书”。 武文杰赶紧假装在床上摸索,嘴里还不停地说:“咦?哪去了?哪去了呢?” 没找到书,他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往下编:“是不是谁拿走看去了?刚才还在这呢。” 老七依然兴致颇高地追问:“书找不到没关系,你告诉我是什么书就行。我也得多看点书了。别以为车车只会喝酒玩闹,她看过的书不少呢。” 原来,老七那么热衷于说书的事,是在这里留着话头呢——他要找个由头夸一下车车。 听他夸车车,武文杰的心里又涌起一股不大舒服的感觉。 他没的可说,便继续打着马虎眼:“哎呀,那书名,那书名叫什么来着?我给你找找,找到了我给你……” 老七还想把话题往车车那引,武文杰实在不想听,便直截了当打断他,跟他说了借钱的事。 “哟!你的钱也接不上了?你这钱是怎么花的呀?你又不像我,还得有一些额外开支。” 武文杰听到这里,突然撂下脸,冷冷地说:“你到底借不借啊?不借就算,哪那么多废话。” 老七一看武文杰有点急眼,也不高兴了:“是你要跟我借钱,我问你怎么会没钱了,这有错吗?是你求我,不是我求你!” “不借就算!”武文杰有点赌气地把被子往脑袋上一蒙,不再理老七。 老七见武文杰显出生气的样子来了,就上去掀他的被子。可他越掀,武文杰把被角捏得越紧。 老七松开手,隔着被子照着武文杰脑袋的位置用力拍了一下。 武文杰在被窝里大叫一声,撩起被子探出头,冲着老七就骂。 屋里其他几位室友见武文杰急了,想要上前劝他。 老七笑嘻嘻地把劝架的几位往边上推,边推边说:“别理这家伙,这小子喝酒了,撒酒疯呢。” 几个室友都知道他俩是大学同班同学,关系不错,见老七这副神态,虽说并没谁闻到武文杰有酒味,也都不再管了。 老七扒着武文杰的床沿,慢声细语跟他说了一会话。 武文杰吃软不吃硬,听着听着,也答了话,一时没忍住,还把车间那个混球喝醉酒在外面捅娄子,害得自己掏了100块钱给他擦屁股的事说了。 “如果有这100块钱,我这个月能过得松松快快。就是再请你吃顿饭、喝点酒都不在话下。可突然拿出这100块钱去,就把我的计划全打乱了。” 听武文杰说完,老七赶紧到他的床上找钱包,翻来翻去,从里面掏出20块钱来。 “哥们,我现在花钱比你猛,最多只能借给你20块钱。你拿去吧,估计能帮你顶到月底。再给你借多了,我也不方便了。这个月你就别请我吃饭了,咱们下月再说吧。” 说到请客吃饭,武文武想起,最近有好几次,他试图通过老七找车车一起吃饭,都没约动。自己不知是怎么回事,傻傻地被蒙在鼓里。 原来人家的关系早就不一般了,自己成了多余的人,还一直不自知。 老七回到自己的床上以后,又忍不住叨唠了几句:“老六,你们车间那个什么混球,他自己知不知道你替他赔钱了?我看他这纯属装傻。你也是的,非要打肿脸充胖子,这有什么必要啊?” 第二天下班前,车辆拉着武文杰和混球到更衣室。 武文杰不知是怎么回事,那个混球看上去也是一脸迷茫。 进了更衣室,车辆让武文杰把门别上。 没等武文杰转回身,就听“啪”的一声,接着就是混球的一声惊叫:“干嘛呀你?” 第一下是怎么打的,武文杰没看见,但第二下他看得真真切切——巴掌响处,混球的鼻孔里窜出了血。 “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打你?”车辆恶狠狠地问。 混球摇摇头,车辆的巴掌“啪”的一声又上去了。 混球被打傻了,声音变成了哭腔:“别打了,快别打了。我知道还不行吗?” 第三十一章 头一块表 武文杰趁和车辆单独在一起的机会,提醒他不能再打人了。 车辆不高兴地反驳:“什么不能打?我打他为的是谁?不还是为你吗?这种人不打行吗?” 武文杰耐着性子说:“无论为谁,也不能打。打人容易打出事来,严格地说,打人是犯法的。” 车辆脖子一拧:“就抽他几个大嘴巴,能打出个庇事来。” 武文杰还想再说,车辆没容他张嘴,继续说道:“对于不同的人,就得用不同的办法。对你们这些学生来说,讲道理好使。对混球那种家伙,没什么理跟他讲,把他吓唬住就行了。你要是吓不住他,他反过来会欺负你。” 话都说到这份上,再往下说就要伤和气了,可武文杰还是忍不住回了一句:“这可真是犯法的事。咱们只有管人的权利,没有打人的资格。” 这句话把车辆惹急了,他把手里的手套往地上猛地一摔,大声吼道:“天底下怎么还有这么不知好歹的人!我犯法,我坐牢,关你什么事啊?”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尽管那100块钱最终回到了自己手里,但武文杰并不感到开心。 混球是把100块钱扔到他怀里的,嘴里跟着还说了句:“行,你跟我玩阴的。”往下,没说。 既然手头的钱能够周转开了,借老七那20块钱就还给他了。 还钱的时候,武文杰突然想到:车辆是怎么知道自己替混球赔钱的事呢?莫非是通过老七和车车这条渠道? 武文杰没问老七。事已至此,再说什么也没意思了。 面对失而复得的钱,武文杰产生了一个想法——是不是给自己买块电子表。 他早已打听清楚了电子表的价格,一块表也就10来块钱。 现在当班副了,需要掌握时间的场合多了,没有块表确实很不方便。 他爱面子,不愿东问西问。正因为如此,他也养成了近乎特异功能的本领:无论身处什么环境,他总会迅速“找到时间”,要么是墙上的挂钟,要么是桌上的座钟。 在既没有挂钟也没有座钟的场合,他就只能借助偷偷瞟一眼人家腕上的表,来了解时间。 只有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他才会去找人家询问时间。 从100元中抽出10几块钱来买一块表,并没有太大的压力。 拿定这个主意以后,想象着自己戴上电子表的神气劲,武文杰心里还有点小激动。 他办事一贯讲究干脆利索,既然定了要买,说买就买。 在表店,老板拿出两块表让他挑。 一块是没开封的,15块钱,另一块是开了封的,但老板保证绝对没有用过,仅仅是开了封而已。因为开了封,只要9块。 15块的这块表如果有问题,老板包退换。而开过封的这块,算是打折价,所以不包退换。 武文杰没有丝毫犹豫,立即决定就买那块打折的。 买了表,走在路上,他时不时抬起手腕看一眼他的表,以至于差点被一辆疾驰而过的汽车剐着,吓得他一身冷汗。 这一路,他在心里一遍遍地跟自己说:“从今以后,你也是有手表的人了。” 在给爸爸写的信中,他本来已经把自己买表的事写上去了,后来想想,觉得不妥,便把写好的内容撕了。 爸爸一辈子没带过表,武文杰觉得自己带块表,却没能给爸爸买一块,心里有点不舒服。 他盘算着等过段时间,自己手头更宽裕了,给爸爸也买块电子表寄回去,让他高兴高兴。到那个时候,再告诉爸爸自己也有块表,也不迟。 转念又一想,爸爸生活在农村,对时间的要求并没有那么高,只要看日头就足够了。给他买表,倒是一种浪费。 对爸爸来说,最实用的应该是来双合脚的舒服的鞋了。 但要说买鞋,有爸爸的,那也得有妈妈的。 自己当年走出大山读高小,全靠妈妈给他的那双旧鞋。 妈妈给了他那双鞋,自己得了很重的脚病,到现在都没好。 而给爸爸妈妈买了鞋,那一大家人都得给买。单靠自己目前的这点收入,显然是不够的。 走一步看一步吧。 其实武文杰自己的脚也有毛病,那也是在山里那些年落下的。 大学四年,他是靠一双最便宜的球鞋顶下来的。这双鞋,他省了又省地穿,居然坚持到了毕业。 仗着在山里长大练就的铁脚板,武文杰在校园里,无论是跑步还是踢球,都是光着脚。只有上课和平常走路时,才穿他的那双球鞋。 大一大二时还有体育课。武文杰开始曾尝试着光脚上体育课,被老师狠狠训了一顿:“你搞什么名堂啊?给我耍酷呢?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在课上罚你呢,你看你那个血淋淋的脚丫子,怪吓人的。赶紧把鞋给我穿上。” 其实,武文杰脚底板的茧子足够厚,完全可以媲美鞋底。从小落下的毛病,是脚面总是干裂,时常还淌血,看上去很是恐怖。 体育老师的要求,害得武文杰每次上体育课时,都心疼的不得了。 平时跟同学踢球,他光着脚,踢得生龙活虎。而上体育课时,同样是踢足球,他却扭扭捏捏放不开手脚——他实在怕把他的鞋给踢坏了。 体育课有时还会练长跑。跑到一半时,他就把鞋子脱下来挂在脖子上,等快到终点了,他再把鞋从脖子上摘下来,穿在脚上。 他的那双球鞋,就是这样跟了他整整四个年头。 老七调到设计科后,每天干干净净地出入宿舍。 而武文杰依然跟从前一样,在班组摸爬滚打。 好在现在工作服多了几身,有的可换了。只是比起老七来,看上去还是要脏得多。 不过,前几天车间新发的一双鞋,一下子让他的心理平衡了许多。 那是一双一线员工专用的钢包头劳保皮鞋,车间新进了一批,发给武文杰一双。 这种劳保鞋,每名一线员工三年才可以领一双。非一线员工是没有的。 如果武文杰在车间技术室画图,是领不到这鞋的。当然在工厂设计科,同样也没有。 武文杰打量了一下周围工友们的脚上,却没见谁穿这种鞋。 “这鞋你们都有吧?怎么没见人穿呢?”他有些不解地问。 有人告诉他:“咱们的工种,实际没那么危险,作业时不是非穿这鞋不可。所以大伙一般都拿回家去穿了,棒着呢。这鞋要是在工厂干活穿,差不多能用三年吧。要是拿回家穿,穿它个五年八年估计都坏不了。” 武文杰听了,心里一动,不由得又想到了爸爸每天要出门的那双遍布茧子的脚,也想到了妈妈那双总是爬满血口子的脚。 自己也可以把领到的这双鞋寄到老家去,问题是,给谁穿呢? 第三十二章 大戏开演 把劳保鞋拿回宿舍,武文杰简直爱不释手。 外观看就是米黄色的高帮翻毛皮鞋。外形虽然粗犷,但线条很流畅,看上去十分顺眼。 鞋的前头刚硬刚硬,就是传说中的“钢包头”。 武文杰听工友说,曾经有人试过拿5磅重的大铁锤砸钢包头,砸过以后,除了鞋的表皮有些擦痕以外,鞋头一点都没变形。 他当然舍不得砸这双鞋,甚至于在四下无人的时候,他不止一次把这双鞋贴在脸上,体验那种陌生又亲切的触感。 是寄给爸爸妈妈,还是自己留下穿,他也是经过了一番艰难的思想斗争。 最终他决定,这双鞋可能对自己更适合。当然,他也不想像工友那样拿回家去穿,他就要上班时穿着它。 穿上这双鞋的感觉很神奇,让他觉得自己连走路都带着风。 多少年了,他的脚面一到夏天就淌水,一到冬天就裂血口子。 穿上这双劳保鞋没多久,他脚上的毛病就奇迹般地恢复了正常。 对这双鞋,他更是“爱不释脚”了。 如果说鞋是单位配给自己的劳保待遇,那么这块电子表,就是他给自己的奖励了。 自从有了这块表,武文杰发现自己省了一大块心,不再需要像以前那样,走到哪里都要四处寻摸看时间,甚至还要去偷瞟别人的表。 现在他有自己的表了。他的时间他做主。 老七在设计科如鱼得水,没多久便拿出了新成果。 在柴油机曲轴的改进设计中,他牵头拿出的方案,获得工厂的高度认可。 柴油机是内燃机车的心脏,而曲轴就是柴油机最重要的核心部件之一,位置正好在柴油机的中心。柴油机运行时,气缸爆燃作功推动连杆传来的力,驱动曲轴高速运转,并将其转变为转矩,通过曲轴输出并驱动柴油机工作。 由于承担的职责异常重要,因此对于曲轴的加工精度、材质、结构等方面都有极高的要求。 在机件的高速运转中,别说是接触面上发生点问题,哪怕就是润滑油里稍稍有些情况,都有可能造成抱轴碾片等严重质量问题。 老七这次技术革新的思路是,通过设计结构的优化,大幅度减少曲轴抱轴碾片问题的发生。 武文杰看到老七的技术优化方案后,连连为他的设计思路拍案叫绝,其中有一个最关键的技术点,自己天天干着柴油机组装,却从来没往那里想过。其实就像一层窗户纸,捅破之前,是“云深不知处”,捅破之后,就是“灯火阑珊处”了。 武文杰当面夸老七的方案:“你想得确实太绝了,真是佩服。等拿到奖金以后,咱哥俩好好喝酒庆祝一下。” 也不知老七哪根筋搭错了,竟脱口问了句:“那我还叫上车车吗?” 武文杰听罢,脸色立刻生变。 老七知道自己说得不合适,赶忙往回搬:“找她做什么?有她什么事?就咱哥俩喝,我请你去咱们这最好的馆子。” 武文杰知道自己的失态让老七觉察了,带着歉意道:“别那么说。那会咱们是仨小无猜,现在你俩出双入对了,再来三人聚会,该有灯泡了。” 老七也说得诚恳:“我和车车这才到哪啊,以后还不知怎么着呢。大家都还是朋友。我也特别享受你说的仨小无猜的时光,不过时间不会往回走,咱们都一起往前努力吧。” 按照老七的技术革新方案,工厂组织曲轴试制工作,就在机加工一车间展开。 按照惯例,这项工作由劳模常来牵头负责,他徒弟江一水等人担任他的助手。 作为曲轴加工的下工序,组装车间也要安排人员参与试制。 车辆让武文杰带人前去。 工厂和设计科对这次的试制工作非常重视,来了不少人员现场观摩指导,其中还不乏专家。 在武文杰看来,这次的试制像极了一出戏,老七是编剧兼导演,还是主演之一。 一号主角是劳模常,那位曾经跟武文杰发生过摩擦的江一水,也是领衔主演之一。 再看看自己和带过来的几位工友,在这出戏里只能算是龙套,还兼当现场的精神文明观众。 武文杰不经意仰头向上望,看到车车端坐在她的天车里待命。 看来,车车也是今天的领衔主演,但她现在所处的位置,更像是在全场视野最佳的包厢里。 在她的位置上,可以把下面所有的一切看得一览无余。 自从去了设计科,老七的一头乱发变得有型了。 尽管跟武文杰穿着同款工作服,但看上去风格明显不同。 老七的工作服里面穿着干净的白衬衣,领口服帖,袖口紧系,脚上是一双干净的黑皮鞋。 再看武文杰,头发一如既往地乱着,工作服的领子半支楞着,两只衣袖都撸上去一半。工作服里面是一件黑色圆领T恤,脚上则是他那双黄色的翻毛钢包头劳保鞋。 老七的手里拿着一卷图纸,那是他心血结晶,也是今天大戏的脚本。 武文杰空着两手,裸露的手腕上亮着他那块电子表。 他身后跟着几位工友,滴里嘟噜拿了一堆工具和检测仪表。 这几位工友虽说衣服脏点,但架势还是相当耐看的——做龙套,我们也是认真的。 劳模常绝对是个能上场面的大咖级人物,别看平时不修边幅,衣冠不整,在这个场合就立马不一样了。他不但在干净的工作服里面穿了件洁白的衬衣,还在白衬衣上扎了条枣红色的领带。 尽管在武文杰看来,劳模常的这个扮相有股说不出的滑稽劲,但不管怎么说,这身行头确实透出了一副庄重和认真的劲头来。 按老七的技术革新方案,原先要20道工序、18台设备才能加工完成的活,压缩成为只需15道工序、13台设备。省工,省料,省设备,省时间。 更重要的是,按照设计意图,由于革新后的曲轴结构更趋合理,在运行过程中碾轴抱瓦的概率会大幅下降。 试制即将开始了,老七一直在跟几个技术前辈模样的人在紧张地交流着。 几个衣着打扮跟老七差不多,工作服里也穿着干净衬衣的年轻人,在地上贴着标签。 那些标签用来显示工件在加工过程中行进的工艺路线。 那些年轻人当中有武文杰认识的,都是比他至少早两三年进厂的大学生。 各项准备工作一切就绪。 老七吹了一声哨子,全场迅速安静下来,只见他冲着厂房顶上的天车举起了拳头。 天车用一声铃响回应,紧接着便轰隆隆地开动了。 第三十三章 功亏一篑 车车稳稳地把曲轴毛坯吊了起来。 老七抱着胳膊,抬脸看着随天车车钩移动的曲轴毛坯。 打着领带的劳模常挥着手,指挥车车把曲轴毛坯吊到第一道工序的铣床那边。 江一水已在铣床边做好了准备。 落好毛坯,启动设备,铣端面,打中心孔。一气呵成。 第一道工序完成后,老七和劳模常等几个人凑向工件查看。 武文杰突然发现老七在向他招手,想必是有什么需要自己帮忙的事。 人家是这出戏的大导演,咱要当好龙套。武文杰心里叨咕着,一路小跑过去了。 老七递给武文杰一张表格,说:“你帮我个忙,帮我记录一下各工序加工用的时间。” “这活倒是不错。真是位知人善任的好导演。”武文杰心里一喜,赶忙去接那张表格。他特意用戴着电子表的左手去接。 武文杰举着那张表格,回到了自己的“不显著”位置。 这时,只见劳模常又走到了一台数控机床附近,用哨声通知各方做好准备,然后向天车挥手示意。 天车回了一声,又轰隆隆开动了。 武文杰看了一眼手上的表格,这道工序是“车止推轴颈外圆”。 这个活劳模常亲自上手了。 武文杰看了看腕上的电子表,记下了这道工序的起始时间。 几道工序下来,武文杰发现,衣着依然干干净净的劳模常,脸上不知怎么多了两道黑。 这样一来,本来板板正正一人,就显得略微有点滑稽了。 武文杰忍不住偷偷笑了两声。 身旁的混球问他笑什么,武文杰用手在脸上比划着抹了两下,然后一指远处的劳模常。 混球说出一句脏话,然后哈哈地笑出了声。 武文杰用膝盖在混球大腿上顶了一下,才止住了他的浪笑。 接下来的第五道和第六道工序,是这次试制的关键点,老七的改进主要就集中在这里。 尽管离得远,而且只是看到背影,武文杰还是能感觉到老七显得越来越紧张。 不知是因为疲劳了还是有压力,劳模常的神情也不像开始的时候那么轻松洒脱。 武文杰甚至从天车在滑道上行进的声音中,听出了些许的疲惫和迟滞。 他看了看电子表,在表格上记下了时间。 第五道工序似乎并不顺利。现场除了加工工件的声音,再无其它声响。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武文杰觉得,劳模常在这道工序所用的时间,应当远远超出正常。 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电子表,忽然惊出一身冷汗——电子表的显示屏黑了。 这可如何是好。 武文杰晃晃手腕,显示屏上依然什么也没有。他再用手拍拍表面,上面还是空空如也。 他趁没人注意自己,解开表带,摘下表来偷偷甩了几下,再一看,依然如故。 武文杰的脑门上立刻渗出了一层密密的汗珠。 人家在唱大戏,自己却连龙套都跑不好。 现在得赶紧想办法补救。 他四下张望,想看看谁戴着表。 他先拨拉了一下混球,问:“你有表吗?” 混球一摇脑袋:“我哪有表啊。” 武文杰又看了身边几个人的手腕部位,都是光光的。 接着他再看自己的表,屏幕上依然什么也没有。 这时,他又见老七在向他招手,显然是要他过去。 “这可坏了。”武文杰咕哝了一句,提心吊胆地往过走。 这道工序,他的表格上只记录了开始的时间,他甚至没顾上看,这道工序是什么时候结束的。 万万没想到,才买的新表会在关键的时候掉链子,不光是让他出丑,还影响了工作。 走到老七面前时,他心里还在嘀咕,该怎么向老七和专家们解释自己造成的这个疏漏。 老七见武文杰过来了,迅速探过身去,伏在他耳边说:“老六,这道工序出问题了,可能在设计上有些情况。你就别掐时间了,有什么事回头再说。把记录的时间删掉。” 老七凑近他时,他见老七也是一脑门子汗珠。 而老七的这番话,让武文杰一下子如释重负。 刚才还让他无比发愁的事,瞬间不再是事了。 武文杰暗暗做了几个表示带劲的动作。 没人注意他。这个时候,现场所有的目光,都在盯着劳模常和他身边的那个数控机床。 劳模常的工作服袖子挽起来了,继而领带也扯开了,到后来把工作帽也反着戴了。但手底下的活似乎依然不顺。 老七几步小跑凑上去,跟劳模常咬了一会耳朵。 劳模常却把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 又有一位专家走向数控机床那边,几个人继续激烈讨论。 不知是讨论出结果了,还是没讨论出来,劳模常先关掉了设备,接着老七也拖着脚步离开数控机床。 在大家惊讶的眼神中,老七向在场的人宣布:“因为发生了一些暂时无法解决的问题,此次的试制至此暂停。” 在场的人听完,都愣住了。过了好一会,才开始四下散开。 下面乱哄哄的,天车上传来喊声:“王卫彤,怎么回事啊?还干不干了?” 是车车。 因为离的远,刚才老七的宣布,车辆没听见。 老七听见车车在喊他,便大声答道:“这边出了点情况,我们检查一下是怎么回事,不用吊了。你可以收了。” 这次试制以失败告终。具体发生了什么事,老七不愿意跟武文杰说,武文杰也就不问。 但凭武文杰的经验,以及现场劳模常的反应来看,应当是设计上出现的问题,可能是现有设备加工不出来。 正像劳模常所说,他们车间所有设备加工能力和加工精度的极限,他都了解。他干不出来的活,至少在这个厂里,再没谁能干出来。 老七郁闷,武文杰也郁闷。 开始他以为自己的那块电子表,也跟劳模常的一样,是没电池了呢。 去找表店老板,碰巧老板没在,小伙计接待的武文杰。 他说要换块电池,小伙计利利索索地把电池换掉了。 可换完电池,表依旧不亮。 小伙计再拿电表测试刚卸下来的那个旧电池,电表显示电量还很足。 “这是怎么回事?”武文杰问小伙子。 “什么怎么回事?”小伙子漫不经心的答道,“你的表坏了呗。” “这表怎么可能坏呢?是我才买的,上个月从你们这买的呀。” 听武文杰这么说,小伙计似乎感到自己刚才失言了,连忙说:“那你别问我,我什么也不知道。” 武文杰不高兴了:“你要什么也不知道,那你叫你老板来,我要跟老板当面说清楚。” 小伙计说让他下午来,老板可能下午会来店里。 下午正在班上,武文杰见台位上不太忙,便悄悄跟车辆请了个假。 车辆问他有什么事,他说刚买的电子表坏了,他去问问老板是怎么回事。 武文杰这一走便杳无音信,快一个小时了还没回来。 车辆感到有点疑惑,跟班里交代了一下,也出了车间。 第三十四章 表店冲突 还没到表店,车辆就听见了争吵声。 进去一看,武文杰正红着脸跟老板在争执。 听了几句,车辆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武文杰已经等了老板好久,才等到,他对老板说,他的表买了不到一个月就坏了。 老板说,这表买的时候就是打了折的,所以不退不换,自认倒霉。 听上去武文杰并不善于吵架,车轱辘话来回说,却总也说不到点上。 见车辆吊着脸进来,老板以为他是新来的顾客,便不再理武文杰,去招呼车辆。 车辆站在武文杰身边,用手搭上他的肩膀,老板马上明白,这俩人是一伙的,而且刚进门的这个家伙显然来者不善。 老板还是客气地问他要什么。 车辆没搭他的茬,在武文杰的肩膀上拍了一下,冲老板说:“这是我哥们,打小在农村,苦孩子出身,现在爹妈还在山里苦熬呢。你怎么他了?” 老板答道:“我没怎么他呀,就是头几个月卖给他一块打折的电子表,现在他非讹我说要退货。” 话没说完,武文杰就打断他:“什么头几个月?就是上个月!连一个月都没到。” 车辆又在武文杰肩上重重地拍了两下,道:“没让你说话,听他说。” 武文杰住了嘴。 那老板不知车辆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眼珠子转了两下,接着说:“当时卖给他的时候就是打折的,说好不退不换。不同的表进货渠道不一样,价格也就不一样。” “那他这个表怎么办?”车辆问。 “能怎么办?不能退,不能换。如果要修的话,我可以帮他修。5块钱,包修好。”老板说。 那边“5块钱”一出口,这边武文杰的心里咯噔一下:“买这块表才花了9块钱,把它修好竟然要5块钱!” 他心里着急,却不知该怎么说才好。 车辆又拍了一下武文杰的肩膀,冲着老板说:“按说电子表都皮实着呢,这块表怎么这么快就坏了?” 老板的眼睛狡黠地眨了眨,说:“我知道电子表皮实着呢,可谁知道他是怎么戴的。” 车辆转过头看着武文杰:“哎,小武,你这块表有没有进过水什么的?” 武文杰答道:“班长,你还不了解我嘛,这块表对我来说可金贵着呢。” 车辆又转向老板:“那你说为什么它会坏呢?” “这玩意谁说得好?它说坏就坏了嘛。要不它干嘛打折呢。” 车辆停了一下,突然问:“这表确实是新的吗?” “怎么不是新的?天地良心,不是新的,我能当新的卖吗?”老板就差诅咒发誓了。 “好的。”车辆看了眼表,问武文杰道:“这表你还打算修吗?” 武文杰摇摇头。 “既是这样,那咱们就死马当成活马医吧。”车辆像是下了什么决心。 显然,老板和武文杰都不明白车辆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车辆用手晃了晃表,对武文杰说:“如果这块表被我弄坏了,我赔你9块钱。我就不相信会没个说法。” 他伸手摸向后腰上的钥匙串,上面有一个小起子,他把小起子对准电子表的后盖,用力一杵,后盖开了,露出了里面的元件。 见车辆打开了后盖,老板的脸立刻变了色。 “你拿一块旧表芯糊弄我兄弟。”车辆把打开后盖的表举到老板眼前,厉声喝问。“你说这是新的?新的会是这样吗?” 老板还试图狡辩:“如果他把表掉到水里了,就会是这样的。” 表的里面确实是锈迹斑斑。 一听他这样说,武文杰急了,脱口而出:“谁把表掉进水里了?我的表从来没进过水!” “这谁知道啊。”老板不阴不阳地说。 车辆顿时暴怒:“你睁大狗眼往这儿瞧瞧!这里面的接触片是一根铁丝,这是因为掉进过水里吗?这块表完全就是一块旧表!” 这一看,确实再明白不过了,这块表彻头彻尾就是一块旧表。 老板虽然不吭声了,但脖子依然梗着。 车辆“啪”地把电子表拍在柜台上,喝道:“退钱!把你这破玩意还给你!” 他管这块表叫“破玩意”,让武文杰很不开心。 虽然武文杰戴这块表的时间不长,却已跟它有了感情。 从他内心里说,如果老板乐意免费把这块表修好,他还是愿意继续戴它的。 作为他人生的头一块表,这表带给他的快乐实在太大了,这是旁人所无法理解的。 武文杰用商量的口气说:“你帮我把表修好,我给你一块钱,咱们两清,行不行?” “凭啥啊?别要他这个破烂货!就让他退钱!”车辆替武文杰拿主意。“你不是戴了一个月吗?让他少退5毛钱,9块钱买的,退8块5。” 这样的让步,对脾气刚硬的车辆来说,算是挺不容易的。 武文杰生怕老板把这块表收走,自己想收起来,又觉得不合适。这块表究竟归不归他,他现在也不知道了。 老板可没觉得车辆是在让步,反倒被他的话激怒了,只见他用手把躺在柜台上的表猛地一扫,表被扫得飞了起来,不偏不倚,正好击中了车辆的眼部。 表掉在地上,里面的零件散落一地。 武文杰的心猛地抽了一下。 只听车辆大吼一声:“好小子,你不想活啦!” 还没看清是怎么回事,就见老板被车辆从柜台里拎了出来。 车辆用他那惯用的大巴掌,对着老板的脸上就是一顿猛扇。 车辆正打来劲,忽觉腿上一阵剧痛,他不禁大叫一声。 定睛一看,老板不知从哪里抄来一个改锥,戳中了他的大腿。 车辆赶紧一把抢过改锥,本想也冲老板戳下去,忽然心里有个声音提醒他:“可别那样,会出人命的。” 那一瞬间,他收住了要扎下去的手,把手里的改锥掉了个头,手握改锥的金属头一端,用另一端胶木把冲着老板的脑袋一阵猛打…… 派出所来人,把车辆和老板都带走了。 作为证人,武文杰也跟着去了。 乱哄哄当中,他从地上捡起那块空表壳,偷偷装进了兜里。 那是他花钱买来的。 在派出所,武文杰在证词上按过手印后,就走了。 车辆则到第二天才回来。 他看上去状态还好,但他显然对武文杰不大满意:“好小子,我去为你出头,你怎么在派出所里不向着我说话呀? 他的话把武文杰说愣了:“警察问我,他打了你几下,你打了他几下,我对记数有擅长,总能记得特别清楚。让我说,我就照实说呗,这有什么错吗?” “真是个书呆子。警察问你的时候,你就不会说,那小子打了我一下,我打了他两下?你干嘛要老老实实说他打了我一下,我打了他十五下呢?胳膊肘往外拐,你是不是缺心眼啊!” 武文杰说:“其实,我还是打了埋伏的,只说了你用改锥打他的次数,你抽人家大嘴巴的那几下,我还没说呢。” 第三十五章 坏芯好心 武文杰下班回到宿舍,见老七一反常态,回来的特别早,却一言不发,闷头在他的床上看书。 武文杰知道他是为设计出现问题而烦呢。 既然不知该帮他什么,那就只好等他什么时候愿意说话了,再跟他说吧。 武文杰的心里也觉得挺别扭的。 车辆这次捅了这么大娄子,实际上是为了帮他武文杰,可帮来帮去,怎么最后弄成这样了呢? 躺在自己的床上,武文杰拿出那个表壳,套在自己的手腕上。 他是真心喜欢这块表,却没想到它是个坏了芯的玩意。 看来,自己跟这块表的缘分就到此为止了。 他想着最后再戴它一晚上,明早起就把它收起来。 第二天一早,上班路过表店,见那老板在门口站着,脸上清晰可见几块淤青。 看到武文杰过来了,老板招手示意他进店。 武文杰本不想搭理他,但他一副神秘古怪的神情,还是让武文杰忍不住跟他进了店。 “你那位大个子哥们儿,真是个仗义的人。”一进店里,老板就说。 武文杰冷冷地说:“仗义不仗义,那是我们之间的事,还用你管吗?” 他冷眼看着老板,究竟要出什么牌。 老板并没有在意,接着说:“看你小哥们为人也挺正,就是书呆子气重了点,不过真是好人。” 武文杰有点不耐烦了:“有什么话你快点说,我还要去上班呢。” 老板话归正传:“那天你作完证走了以后,所里给我们调解,让你们那位大个子给我赔50块钱。大个子不干,倔劲上来了,死活不服。最后害得我也跟他多蹲了一宿。最后,所里给他加到100,他也老实了。 “没想到他来给我送钱时,又弄出个名堂,他跟我说,给我的这100块钱里面,有20块钱,我应该再赔给你。啥意思呢,就是说因为那块表,我还欠你的,我应当再赔偿你20块钱,算翻倍赔,假一赔二。他让我问你,是给你20块钱呢,还是在我这店里挑一块值20块钱的表。” 老板说的啰嗦,武文杰听得迷糊:“什么意思?什么20块钱?跟我有什么关系?” “怎么跟你没关系?”老板眼睛一瞪:“大个子赔我钱,他认了,也给我了100块钱。但他说,我也应该赔偿你的损失。我一想也是,虽然当时他打我打得挺疼,我心里也特别生气,可是现在看,也没啥大问题。再说,挨了这顿打和骂,我自己也反思了一下,确确实实我有点黑心。挣钱不能这样,以后我也得改。这么说来,其实我应该感谢他,也应该感谢你这个书呆子,做人应该像你们这样。我这个人无论做人还是做生意,是有问题的。” 见武文杰还愣在那里,老板捅了他一下:“你倒是说句话呀,是要这20块钱,还是从我这里拿一块表,你自己定。办完了,你直接告诉那个大个一声就行了,我可不敢再见他了。” 这可让武文杰为难了。这20块钱,自己拿吧,这是从车辆兜里掏出来的,不拿吧,似乎又便宜了老板,而且跟车辆也没法交代。他那个臭脾气,武文杰也不想受。 如果再拿块表,当然也不是不可以,但是不知怎么的,头一块表在武文杰心里的位置挥之不去,他觉得,拿一块新表回去,实在对不起那块跟了自己一个月,现在正躺在他枕头下面的旧表,哪怕它现在只是个表壳。 见武文杰一直愣着,老板给他递上一叠钞票,看上去大概有七八十块的样子。 这让武文杰更觉诧异:“你这是怎么回事啊?还给我钱干嘛?” “这钱不是给你的,麻烦你把这80块钱带给那个大个子,我不想见他。原来我也怕他把我打出个好歹来,现在看,里里外外一点问题也没有。这顿打算是把我打明白了,等于给我上了一课,我就不再额外给他感谢费了,就麻烦你把这80块钱退给他,算是了了我的一桩心事。” 武文杰没想到事情变得越来越复杂了。本来自己面临选择,就很麻烦了,现在居然还让自己再把剩下的钱带给车辆? 他脑子里乱成了一团麻,不知该怎么做才好。 由于惦记着还要上去上班,他扫了一眼柜台下面的表,想看看时间。 这一扫,他看见柜台摆着的小盒里,放了几个小巧的表芯。 “老板,那80块钱的事,咱们待会再说,先解决我的问题吧。”武文杰拿定了主意。“那20块钱我不要,新表我也不要,你这里有没有还能用的旧表芯,我自己花钱买,我要装到原来的表壳上。只要能让我用的时间稍微长一点就行了。” 听到这里,老板眼前一亮,他随即把手里的80块钱收起来,又从兜里掏出了100块钱,接着在柜台里细细选了一会,挑出了一个表芯。 “跟心地好的人打交道就是舒服。”老板不动声色地给武文杰戴了一顶高帽:“那就这么办了,你把这100块钱退给那个大个子,就告诉他说我这里啥事也没有,用不着赔偿了。当时说狠话,动手,都是因为在气头上,况且我还在他腿上捅了一下呢,他都没说什么。这个表芯给你拿走,不要钱了。你现在就走,赶紧去上班,咱们两清。” 干活间隙,武文杰悄悄找到车辆,递给他100块钱。 车辆满脸的警惕和诧异:“你这是干什么?什么意思?” 武文杰微微一笑:“这不是我的钱,是那个表店的老板退给你的。” 车辆被警察罚钱的事,他跟谁也没说,所以一听武文杰说是表店老板退给他的,他自然无法怀疑。 但他想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我揍了那小子,警察罚我赔他钱,我跟那小子都了了。他退我钱,这算哪门子事啊?” 武文杰不紧不慢地说:“班长,首先我得感谢你,一直惦记着我那块表。这次让你吃这么大苦头,其实都是为我。在派出所我还没向着你说,真是对不住你。你赔完钱以后,还跟那个老板说起我表的事,让他挺感动。再加上一看自己啥事也没有,他也觉得挺不好意思的,就说不要你赔他的钱了。” 武文杰一五一十说完,车辆知道他说的都是实情。 “行了,还算这小子有点良心。”车辆接过钱,突然又想起了什么:“那你那块表又是怎么弄的?” 武文杰掏出那个表芯给车辆看:“他给我一个表芯,可以装在原先那个表壳里,还能继续用。” 车辆释然了。 突然,武文杰像发现了新大陆似的,举着表芯凑近眼前细细地看:“太神奇了!过去的表都是机械表,现在这么个小小的表芯,就把那一大堆东西都给替代了,真不简单。什么时候能有这样的芯片,把咱们火车上的那些傻大黑粗的东西都代替了,那该多好。” 第三十六章 何以解忧 电子表一事,看上去皆大欢喜。唯一的损失倒是武文杰,现在车辆张口闭口叫他“书呆子班副”。 好在这个外号,也只有车辆当面这样叫,班里的其他人,比如混球他们,顶多只敢背后叫。 武文杰重新戴上了他那块电子表,走得挺好。 这段时间由于心情舒爽,武文杰进出宿舍有时哼着歌,但不久他就发现自己这么做不大合适。 老七一直闷闷不乐,也不爱搭理人。这个时候任何兴奋的表现,都容易被认为是幸灾乐祸。 这天,武文杰下班回宿舍,老七还没回来。 武文杰独自摆弄他的电子表,忽听楼道响起吵嚷声。 正想出去看一眼,却听门“砰”的一声被撞开了,老七铁青着脸进了屋。 楼道里,似乎是劳模常气呼呼的嘟囔声。 看来,老七和劳模常是一路吵着回来的。 老七把手里的一堆材料狠狠地摔在自己的铺上,哼了一声,重重地坐下。 武文杰也不知该说什么,自顾玩他的电子表。 等了会,差不多快到吃晚饭的时间了,武文杰起身来找老七,说想跟他一起吃个晚饭。 俩人确实有很长时间没一块坐坐了,赶上老七这会心情不好,武文杰想借机劝慰一下他。 老七闷声闷气地说:“不去。” 武文杰半真半假地生气:“哎,你这人怎么这样啊,拿不起放不下的,才多大点事啊,看把你吓成这样。” 老七用拳头擂了一下床,吼道:“谁害怕了?” 武文杰笑着摇摇手,示意老七冷静,然后问:“刚才在楼道,你是跟谁呀?” “还能有谁?”老七的声音依然带着恼火。“还不是那个老常。还劳模呢,什么劳模,狗庇不如!还说是我设计得不行,我看就是他不行!” “工作上的事得商量着来,哪能这么吵啊,还生那么大气。走吧,反正也到吃饭的点了,今天我做东,咱们出去喝两口。” 老七说:“我真不想去,你自己去吧。” 尽管依然拒绝,但能听出来,跟刚才比,话有些松动了。 武文杰见有戏,便想开个玩笑:“我自己去?我是一个人去还是拉着车车一起去?” 刚一说完,他就后悔了。 果然,一听武文杰提到车车,老七的声音又立刻提高了:“你跟她去!你找她去!关我什么事?” 武文杰知道自己失言了,赶忙用手做出抽自己嘴巴的样子,说:“说错了,说错了,不好意思。咱谁也不叫,就咱哥俩,好吧?咱们多久没聚了?你晚上不是也没事吗,就是有事,你这状态也干不了啥了,还不如喝点酒放松一下,明天又是一条好汉!” 说着,他把老七扯了起来。 在饭馆落座,武文杰想叫啤酒,老七说要白酒。 武文杰同意,说要一瓶老白干,俩人一人一半。 见他要酒的这副豪爽气,老七终于露出了难得的一丝笑容:“行啊,哥们儿,在生产一线确实练人啊,瞧你,一张嘴就要半斤老白干,厉害呀。” 见老七笑了,武文杰也乐开了:“我是看你心情不好,没敢多要,你要觉得可以,咱俩要两瓶,怎么样?” “两瓶就两瓶,一人一瓶,个人包干,不喝干,不算完。”老七答应道。 “好嘞,咱俩可说好了,如果哪个先喝倒了,另一个得负责把他送回去。对了,谁喝倒了,谁就睡到你下铺。”武文杰定下规矩。几回喝醉后,如何爬上他的上铺,都是一个令人头疼的问题。 老七看着武文杰那一身带着油污的工作服,还有脚上的那双钢包头劳保鞋,面露夸张的嫌恶表情:“啧啧,那还是争取让你放倒我吧。你这一身要是睡到我床上,我那被子褥子还有法要吗?” “瞧瞧,瞧瞧,”武文杰指着老七一身干净的衣服说,“才到科室没几天,就瞧不起我们一线员工了,嫌我们脏了,嫌我们臭了……” 老七知道武文杰是在逗他,没等他说完,便打断他的话:“说实话,我现在真有点后悔,上科室早了。你知道我现在有一种什么感觉吗?就一个字,飘。” “还没喝酒,你飘什么呀?”武文杰故意打岔。 “我是说,我在一线待的时间短,突然到了科室,总觉得工作上没根没底,有种飘的感觉。 “就说我这次的那个设计,你可能也看过方案了,单就设计水平说,不敢说多高,但至少不差。现在的问题在于,用咱们最好的设备,用咱们最好的技术,却干不出来。刚才我就跟劳模常在争执,我说让他再上点心,哪怕先给我对付出来那个精度,也行啊。你猜他说什么?他说如果让他蒙,弄个十次八次,没准能蒙出来一回,但那个不算工艺。这次弄出来了,下次未必弄得出来。技术水平高的能弄出来,水平不够的就弄不出来。我是心里起急,才跟他硬怼的。冷静下来细细一想,人家劳模常说得也在理。我承认,我确实对基层的情况了解得不够。看你在一线,又苦又累又脏的,整天还有操不完的心,但这样确实挺接地气。” 这番话,就是这些天一直闷在老七心里的,一说出来,他顿时觉得心里舒坦了不少。 武文杰给老七满上一杯,再给自己满上。 “咱哥俩真的好久没喝了。”老七先端起杯子,说道。 武文杰没吭声,举起酒杯晃了晃。 老七跟武文杰碰了一下,两人一饮而尽。 武文杰见老七说得差不多了,才开口道:“老七,说实话,当时听说你要调到设计科,我心里挺羡慕的,要说嫉妒,也有吧。其实我也有机会,听他们说,早先设计科也找过我们主任说这事,而我们主任让我当班副的目的,就是想把我留在车间。我当时啥也不知道,只是觉得车间太重用我了,受宠若惊吧。跟车间把协议一签,这车套就给我拴上了。后来,我们主任知道你要去设计科了,才把这个底细给我透了。对我来说,要说不后悔,也不是真的。但你能去,我确实为你高兴。去设计科,你应当是比我更合适的人。” 老七吃了几口菜,又主动跟武文杰碰了一杯:“原来在车间的时候,我挺烦那个环境的,又脏又乱,人还闹腾。但现在到了设计科,我又怀念起那一年的实习生活了,觉得在车间一线,确实挺有意思的。” “哈哈哈!”武文杰笑了,“看来真是缺啥想啥,要不咱俩换换?” 老七笑了:“我倒真是想换呢。不过,我的活你肯定能干,但你现在是一线小领导,你的那个活,我可未必干得了。” 说着,他突然一歪头,冲武文杰的身后招手。 武文杰随即回头一看。 “呀!是你呀。” 第三十七章 酒中三仙 在武文杰身后的人是劳模常,他也来饭馆吃饭。 武文杰招呼他过来,劳模常摆摆手,又指着里面的空桌子,意思是自己去边上单吃。 武文杰仗着自己跟劳模常熟,笑嘻嘻起身,拉着他的胳膊,让他坐到了他们这张桌边上,并让服务员添筷子、拿碗、加菜。 劳模常显然还有点生老七的气,对他有点爱搭不理,只对武文杰说:“你小子,这么能喝,一次吹一瓶。” 武文杰笑着指指老七:“今天我主要是陪他,他近来心情不好,还说刚才有点冒犯你了,心里正过意不去呢。” 老七听了,心里一喜,脱口而出:“老六,你小子今天真会说话,这嘴就跟抹了蜜似的,把我想说的话替我说出来了。” 老七话音刚落,劳模常的目光就扫向了他:“王工也这么能喝呢?这是咱俩头回喝吧?我得表现表现。” 老七点点头,不失时机地接茬:“那我再给你要一瓶,咱们还是一人一瓶。” 劳模常的酒上了桌,他拿自己的这瓶酒,比了一下武文杰和老七瓶子里的酒,然后对着酒瓶咚咚猛喝了两口。 喝完,又比了一下两人的酒瓶,说:“这两口酒,算是老哥我敬你们二位小老弟的,现在咱们拉齐了。” 几杯酒下肚,三个人开始有点嗨了,说话也越发无拘无束了。 劳模常说:“今天我是歪打正着。本来心里烦,是想来这喝口闷酒,没想到碰到你们俩。我刚好又有些话想跟你俩说,这不凑巧了嘛。二位老弟的能耐,我看的很清楚,都不简单,而且各有特点。小王的设计水平挺高的,这点上,小武跟他比起来还真有差距。” 老七听到这,微露欣喜神色,又略带不好意思地冲劳模常摆了摆手以示谦虚。 武文杰认同地点点头,并举起杯提议三人再干一个。 “而小武这边呢,”劳模常把酒喝干,接着说,“特别有灵气,又特别接地气。小王可能没看到,小武刚到车间时,用破铁盆做的一个工装,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但真的非常实用。在工厂,咱们的加工条件有限,设计得再好,如果造不出来,其实等于白瞎。你俩是老同学,各有各的长处,对于小王手里的这个项目,我提个建议供你们参考,看行不行。小武可不可以伸把手,跟小王一块把设计方案再调整一下,看还能做哪些改进。凭我的经验,凭小武的现场经验和感觉,你们俩应该能拿出一个更好的新方案。” 老七听罢,一脸兴奋地说:“其实我早就有这个想法,之所以没做,一方面怕老六不愿意抻这个茬,另一方面也是我的虚荣心在作怪。既然常师傅这么说了,那老同学也就别客气了,明天晚上如果没事,就跟我一起忙活吧。” 三个人越聊越高兴,到后来兴奋得几乎不能自已。 剩下最后一杯酒了,武文杰提议仨人一块唱首歌,唱完干杯走人。 老七问唱什么歌。 劳模常不假思索地说:“就唱《年轻的朋友来相会》吧。” 武文杰和老七齐声叫好。 三个人用手掌拍着桌子,高声唱道:“再过二十年,我们再相会,举杯赞英雄,光荣属于谁,为祖国,为四化,流过多少汗,回首往事心中可惭愧?啊,年轻的朋友们,让我们自豪地举起杯,挺胸膛,笑扬眉,光荣属于八十年代的新一辈……” 看来不光武文杰是这样,谁都一样,气氛热烈了就不容易喝醉。 每人一瓶烈性酒下肚,劳模常、武文杰和老七尽管都摇摇晃晃,嘴里也都不利索了,但谁也没倒下。 三个人相互搂着脖子,晃晃悠悠地往宿舍走。 快到宿舍门口了,忽听老七轻轻说了一声:“糟糕。” 武文杰不知他什么意思,抬头一看,宿舍门口站着一个人影,不是别人,正是车车。 搂作一团的三个男人赶紧相互放开,在车车面前,都努力让自己站得更直一些。 老七磕磕巴巴地说:“对不起,我忘了。” 大概因为劳模常和武文杰在场吧,车车一句话也没说,只是绷着脸看着老七。 劳模常见状,跟武文杰使个眼色,两人踉踉跄跄地从车车身边走过。 与车车擦身而过的时候,武文杰轻轻嘀咕了一句:“我们先回屋了。刚才老七和我们在一起谈工作呢。” 武文杰尽管没喝倒,也是强弩之末了。一回到房间,没有洗漱,便爬上他的上铺睡了。 早晨起来,看看下面的老七,一切正常。 武文杰特意又凑近他的脸,仔细看了一圈,然后装模作样地点点头。 老七戳了他脑门一下:“干嘛呀你?装神弄鬼的。” 武文杰说:“检查过了,还好,貌似没有遭到家暴。” “她敢!”老七一瞪眼珠,提高嗓门说。 “哎,老七,好汉做事好汉当。”武文杰指着老七道。“车车好歹跟我也算朋友,我要是给你点个炮,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老七的调门立即低了下来,带着半真半假的哀求说:“好了好了,算我说错了还不行。昨晚我跟车车说了半宿好话,才算把她打发回去。原来说好给她辅导英语的,我给忘得死死的了,害得她等了一晚上。” “车车要学英语?那可真不错。你们两口子可真行,简直是你追我赶争当劳模的架式。”武文杰比划着动作。 “现在咱厂从技校、职高毕业的小青工,有很多都在上职大、夜大和电大呢。高考招的人数有限,厂里像咱们这样全日制的大学生每年来不了多少,但你看工厂多少岗位缺人?全日制的不够,全靠‘三大’的顶上去。” 武文杰恍然大悟:“你要不说,我真没多想。我早就发现,我们班组有人的更衣箱里放着高等数学、英语这类书,我还觉得奇怪呢,这里怎么有人看这个啊?问他们,都不说,是不是还不好意思呢。车车想学个啥专业呢?” “还没想好呢。她知道自己英语底子差,所以想让我帮她补补。昨天我光顾自己的事了,把她忘了个干净。昨晚她批评完我,又让我给她讲了一个多小时的英语,就在路灯下面。把我困的哟。可困归困,任务还得完成。” 武文杰笑道:“你放人家鸽子,人家熬你的鹰,也算是扯平了。” 老七摇摇头:“哪里扯平了!临走,车车还问我,怎么补偿今天的错误。我说讲了这么多英语还不行嘛,她说除这个之外,还得有其他的,于是我灵机一动,告诉她,晚上咱们三人一起吃饭。” 武文杰一听,赶紧摆手:“怎么又把我给带上了?今晚不是说好了要一块研究设计方案的吗?” “是啊,你下了班就到我这来,晚饭车车负责送。”看来老七已有安排。 武文杰曾经吃过车车带来的超级美餐,那顿饭让他终身难忘。 那个时候,车车还是个无牵无挂的小姑娘呢。 现在老七和车车的关系确定了,前段时间三个人之间的某种尴尬,应该不存在了吧。 第三十八章 双雄联手 劳模常不愧经验老道,看人也很准。 武文杰和老七的“双雄会”迅速出了成果。 就在车车送来晚饭之前,困扰了老七好几天的曲轴加工的调整方案,已经在武文杰的配合下制作完成了。 看到老七用绘图机制出图来,武文杰羡慕不已。 “乖乖,我们在车间用的图板,跟在学校的一样,还是拿铅笔画呢,你这里都已经鸟枪换炮了!什么时候也教教我怎么使这玩意。我在下面,没机会接触这些先进的东西,再不抓紧学,真的就落伍了。” 两人正聊着,车车一手提着一个大包来了。 今天她没穿工作服,而穿了一身可身的牛仔装,走起来婷婷袅袅。 武文杰对饭菜味极其敏感,饭盒还没打开,他就闻到了一股浓郁的香味。 瞬间,他嘴里涌满了口水,几乎要从嘴角溢出来。 这可是好久都没有出现过的情况了。 武文杰一面用力咽下爬上来的口水,一面用手背轻轻擦拭一下嘴角。还好,那里并没有湿。 这时,让他没想到的事情发生了—-咽下口水的一霎那,肚子里突然咕噜咕噜地叫了起来。 这让武文杰好不难堪。 还是车车反应快,大声说:“哎呀,我是不是来晚了,看你俩的肚子都饿坏了吧。” 她说的是“你俩”,等于帮武文杰遮一下他的尴尬。 老七也不辩解,顺着车车的话说:“晚倒是不晚,只是我们刚才工作得太用心了,所以现在肚子都饿得咕咕叫了。” 今天晚上一起吃饭这事,老七跟车车事先说好了,让车车做了精心的准备,四个菜一个汤。 车车放好饭菜,四下打量了一下,问老七:“在你们这吃饭,能喝酒吗?” 今天在科里加班的,就老七一人。 老七说:“没事,咱就把它当作下饭的饮料,稍喝一点不要紧。” 话刚说完,车车从袋里提出三瓶啤酒。 “那就好。不知道你们科室里的规矩,别让你犯毛病。我们不归你们科里管,但要是给你添了麻烦,也犯不上了。”车车边说边麻利地开了啤酒瓶。 老七一点也不在乎:“我还巴不得领导现在能来呢。告诉你吧,刚才我跟老六已经把新方案搞定了,这个方案有老六加持,绝对没有问题。要是领导在这,我还想请他跟我们一起喝庆功酒呢。” 听老七和车车一唱一和说得热闹,武文杰心里起急。一来,他确实饿了,正千方百计地试图掩盖肚里不断传出的咕咕声,再者,摆在桌上的菜味实在是太诱人,他不得不一次次努力咽下嘴里涌满的口水。 好容易才等到你一言我一语的两位住了嘴。 武文杰全神贯注地盯着车车的手,等她先下筷子“剪彩”。 看到车车慢悠悠地伸筷夹菜了,武文杰瞅准一块肥瘦相间的红烧肉,迅速夹起,麻利地塞进了自己还在不断涌出口水的嘴里。 那一瞬间,他几乎要陶醉了。 也不知这是车车家谁的手艺,无论是食材,还是佐料,方方面面,无不恰到好处。 不光是红烧肉,这四样菜,样样都合武文杰的胃口。 三个人边吃边喝边聊,一直到挺晚。 还剩最后一杯酒时,也没等来领导。 车车冲门口看了眼,说:“估计今天你们领导不会来慰问加班员工了,咱的酒不用给他留了,自己干了吧。” 三人碰杯,把酒喝干。 老七去送车车回家。武文杰自己先回了宿舍。 他坐在老七的床上,扫了一眼他的书架,发现上面多了好几本书。 这几本书都是挺新的,一看就不是从学校带过来的专业课本。 这些书中,除了有关内燃机车的以外,还有关于电力机车的。 按照老七的说法,现在厂里的很多青工甚至中年工人都在努力充电,力图提高自己。 老七显然也没有放松对自己的学习要求。 尽管他一再谦虚地表示自己缺乏基层历练,但实际上,他身处更高的平台,加上聪明又有心,在不远的将来,相信一定会取得更大的进步。 反观自己,在生产一线当了个小班副,目前几乎所有的精力都放在生产和管人上了,技术方面完全就是在吃老本。 一线是当然基层,但自己本来打算是吃技术饭的,无奈身在基层,却很少接触到技术活,更谈不到跟上技术发展的步伐,这样下去早晚要落伍的。 工友们在学,车车在学,老七在学,似乎就他武文杰没在学。 爬上自己的床,只见上班头一个月买的那两本武侠小说,一左一右歪在书架上,似乎在嘲笑他。 其实,他得感谢这两本书,它们陪了他一年多,还真发挥了不少作用。 最开始,小说里对美食美酒的描写,让他心驰神往,馋涎欲滴。 无论实际吃的多么粗陋,哪怕只是吃卷大饼,泡方便面,只要翻开书,随便找一个描写主人公大快朵颐的片段,他就能把正在吃的食物,想象成书里写的那样。 继而,书中对男女主人公恋情的描绘,让他耳热心跳,并引发了他的无限遐想。 有几次做梦,他成了书里的主人公,演绎着书中的情节,而梦里有着美丽笑靥的女主人公,像是车车,又不像是她…… 他曾以为,这两本被他翻了无数遍的小说价值已尽,却没想到,车间安排他当班副以后,这两本书又被他重新视为宝物。 在学校,他没有条件读闲书,也没给自己留这方面的时间和精力。而他的人际关系圈,也只限于室友、同学和老师。简单,直白,没多少曲里拐弯。 如果说,在大学四年里,他在专业上打下了坚实的基础,那么在人际交往能力上,他却仍像一张白纸,或者说,是一张没画过几笔的白纸。 当上班副之初,纷繁复杂的人际关系,让他头痛不已。 无意中他发现,那两本武侠小说,居然是一个可供他继续挖掘的宝藏。 在书里,他读到了他自己的影子,也读到了车辆,读到了混球,甚至读到了车间主任各自的形象。 在小说里,他们分别是这样说话,这样办事,这样交往的。 触类旁通,武文杰重新细细研读,又有了新的体会和收获。 他把从小说里学到的东西,都用到了自己的日常管理当中。 两本武侠书,成了他的“管理宝典”。 当然,这是他一个人的秘密,谁也没告诉。 武文杰再次探身到老七的书架那里,抽出几本书,看了看后面的标价。这类书的价格都不便宜。 不过有两本书不是买的,上面有工厂图书馆的印章。 在大学的时候,武文杰在校图书馆里度过了大量时光,那时他甚至敢拍着胸脯说,图书馆里跟他专业有关的书,他全看了个遍。 可来到厂里一年多了,他连图书馆的门在哪里都没摸着。 说起来,实在是惭愧。 第三十九章 工艺风波 曲轴的技术革新项目成功了。 工厂要向上申报成果,作为项目的参与者,第一名毫无疑问就是老七王卫彤。 谁该排第二呢?老七认为,排在第二位的应该是劳模常。 武文杰表示赞同,但劳模常坚决不干。 让到最后,武文杰还是拗不过劳模常,只好遂了他的意,自己成为第二。 由于这个成果,武文杰再次进入了设计科的视野。 连过去从未接触过他的工艺科,这回也关注到了他。 两个科室,前后脚来找车间主任,商量有没有可能把这个才来不久的大学生调到科里。 一个单位来找,车间主任可能还有些难办,但两个单位一起来,他倒省心了。 人家谁来找他,他都是一个招数。 先是一通猛夸,说这个小伙子有多么多么优秀,接下来,就说车间慧眼识珠,知人善任,正在大力培养他,最后再拿出那张武文杰签过字的协议书。 两个科室只好知难而退。 这两家,在工厂都属最牛科室之列,刚分来的大学生,初进这样的科室,自然只能先当大头兵。 而车间已经安排人家当上“小领导”了,还有白纸黑字的协议。这套把式,科室玩不来。只好暂且忍痛割爱。 等他们走了,车间主任才告诉武文杰:“两家科室同时都想要你,这就比较麻烦了,一时很难协调下来,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因此对你来说,目前最好的选择,就是安心车间工作,当好你的班副。等上面整出个子丑寅卯,你再考虑动一动的事。那样,你在基层的底子也打得差不多了,跟车间的协议也到期了,几全其美。在调动工作这方面,无论别人再跟你说什么,既不要听,更不要信。” 听车间主任这席话时,武文杰的心里很平静。尽管进厂时间不长,他能感觉到厂里确是个做事的地方。只要你想干事,能干事,就会有机会。一旦干成事了,大家也都会看在眼里。 他对自己说,即使是打算将来上天摘星星,也要先把脚底下的路走好。 话是这么说,但脚底下的路也并非平坦。 这不,这两天他又遇到了烦恼。 曲轴加工采用新工艺以后,组装班的工作量也减轻了一些,而且组装难度更是降低了不少。 工友们干活比过去省力了,开心之余,时不时会夸夸近在眼前的“班副呆”—-他们嫌车辆“发明”的外号“书呆子班副”拗口,背地里给改了。车辆居然也偷偷学去了,要不是他当面叫,武文杰自己还不知道哩。 “班副……武,瞧你那么有能耐的人,放着坐办公室的活不干,偏要跟我们混在一起,多糟践你那点能耐呀。”工友这么说。当着他面,他们还是叫不出“班副呆”。 称赞和打趣武文杰的话,车辆当然都能听得见。他一般不吭声,只是面无表情地干自己的活。 武文杰自然不能装傻充愣,好歹也得回两句。 可班长就在边上,又不好多说什么,顶多跟着打个哈哈,含混过去。 只是当有人说得有些出圈时,车辆才会突然吼一声:“少说没用的话,快干活!” 这边大伙在台位上正干着活呢,有几个人骂骂咧咧回来了,那是混球他们,派出去给下工序交接活的。 他们跟下工序发生了冲突,正跟曲轴的工艺有关。下工序说,组装班送来的活缺项,要打回去返工。 车辆一听就急眼了,扔下手里的家伙就要过去理论。 武文杰对整个工艺都有了解,他相信里面可能有些扯不清的地方。他担心车辆的火爆脾气会让事情变得麻烦,便说:“班长,还是我去跟他们说说吧。” 车辆想了下,说:“好,班副呆,你先去吧,不行再来叫我。你可给我记住了,胳膊肘得向着咱们这边拐,别把屁股坐歪了。要是屁股坐歪了,别说我不答应,弟兄们也不干。你看大伙容易吗?” 武文杰心说:“我还没去看呢,连是啥问题都不清楚,你就给我定下个框框啊?”他嘴里应着,跟着混球去了下工序。 一来的是武文杰,对方的班长乐了:“你来可太好了。我还真怕你们那个车辆直接过来呢。他要来了,怕是什么事也说不清了。” 武文杰忙说:“我们班长正忙着呢,他委托我过来看一下,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位班长让武文杰看曲轴的部位,并把他们发现的情况,以及他们的想法跟武文杰说了。 还没等他说完,武文杰就意识到,确实是少了一道工艺。 执行新工艺以前的曲轴组装,这个部位的活是一个工艺组合,由组装班负责。 技改后调整了工艺,工艺组合简化成了一道工艺,但组装班大概片面理解,把仅剩的那道工艺给落了。 “你是明白人,”那位班长对武文杰说,“你来确认一下,这道工艺是不是该由你们做?结果你们省了,就直接转到我们工序了。” 武文杰没有吭声,只是上上下下反复看那个部位。怕拿不准,又把工艺文件要过来仔细看了看。 他正要表态,忽然想起来之前车辆对他的提醒,话到嘴边又止住了。 班长见他没表态,又说:“你还是那个项目设计的参与者呢,你应该清楚整个工艺分工,这不是明摆的事吗?按老工艺,这块原来就该你们班做,做好以后转到我们班。现在工艺变了,但省掉的是之前那个复杂的工艺组合,这单个的工艺留下来,还应当由你们那边做。你们做完后,才能再交给我们。” 武文杰还是没开口。 这时,只听混球和几个班里的工友在后面说:“说不是我们的,就不是我们的!”“坚决不给他们干!”“让他们自己干去!” 武文杰感到有点为难了。为掩饰冷场的尴尬,他向班长提了几个无关紧要的问题。班长答得准确到位,显得对业务挺熟悉。 但见武文杰迟迟不表态,这位班长也开始不耐烦了:“这么明显的问题,你还要我再说一遍吗?还是你说了不算,得请你们那位车班长过来表个态?” 这句话把武文杰激怒了,他张口说道:“这么明白的事,谁来都一样!” 听他这一说,混球等人的脸上都露出得意的表情。 武文杰接着说:“这道工序确确实实应该是我们班的。不知是我们技术组提供的工艺文件没体现,还是在我们在操作时忘了,总之,是我们这边的问题。” 班长乐了:“到底是明白人,这就得了。” 混球几人听了,脸色陡变,扭身就往外走。 班长把一张纸递给武文杰,说:“既然咱们达成一致了,那就麻烦你们在这个质量问题确认书上签个字。看需不需要你跟你们车班长说一声再签。” 武文杰说:“是他委托我来的,而且我对工艺更清楚。没有问题,把笔给我,我来签吧。” 他拿过笔来,正要在确认书上签上自己的名字,忽听远处有人高叫:“究竟是怎么回事?” 第四十章 解铃系铃 听声音,武文杰知道是车辆来了。 他放下笔,看到怒气冲冲的车辆,以及跟在身后的混球等一帮人,忽啦啦向这边走来。 “班长,我跟他们都沟通好了,是咱班的责任。你看要不要找个地方,我给你汇报一下。”武文杰见这阵势,心里有些紧张,他尽力保持平静。 车辆没好气地回道:“干嘛要找个地方,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话吗?” 武文杰听了,心里不快,他压着自己的情绪,甚至还带了点笑:“没有没有,哪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都是可以让任何人知道的事情。” “那你就在这说,大声说。”车辆的口气是命令式的。 武文杰不卑不亢地说:“你让我说,我就说。让我大声说,我就大声说。” 他清清嗓子,用在场所有的人都能听见的声音,一字一顿地说:“确确实实是我们班少了一道工艺,这道工艺就应该是我们班的,被我们落下了。这个质量责任需要我们班来负。” 武文杰做好了面对车辆在这里大闹一番的准备。他也下定了决心:无论车辆如何反对,自己一定要坚持原则。 混球在一旁插话道:“不对,根本就不是咱班的事。” 说完,他看着车辆。 车辆没理他,目光定在武文杰脸上,半天没移开。 武文杰见车辆没吭声,又补充道:“这个责任咱班是跑不掉的,我回头去找技术组,把这个工艺再明确一下。咱们马上需要做的,是把活拉回去,赶紧整改,补上必要的工艺。” 混球还想说话,车辆瞪了他一眼,然后开口道:“你别再瞎得得了,这样,我来签字,我承担责任,把活拉回去。” 听他说完,武文杰舒了一口气。 下工序那位班长一直紧绷的脸,也才轻松下来。 往回走的时候,车辆一言不发。混球等人的眼光带着不满。 为了这笔活,全班一起加夜班,而这样的活是没奖金的。 有人抱怨,话说得挺难听。 武文杰一直不想搭理那几个说怪话的人,但当他听到从混球嘴里说出“内奸”二字时,他彻底火了。 他一把拽下自己的工作帽,砰的一声,摔在地上,几步走到开阔地,粗着嗓子叫混球过来。 混球没想到武文杰真的发怒了,一时也傻了,他站在那里,看看车辆,再看看其他人。 车辆眼睛盯着手里的活,双手一直在不停地忙,但身体纹丝不动。 其他的人,有的在目不转睛地干活,有的则偷偷地四下张望。 见混球没动,武文杰厉声吼道:“你给我过来!” 混球显然是慌神了,他从没见过武文杰发这么大火,也没想到自己的一句话,会把这位小班副招惹急了。而这个时候,车辆班长又似乎什么也不打算管。 混球无奈,上前走了两步,但也没敢靠武文杰太近,嘴里嘟囔着说:“我……我也没说什么,我……我说的又不是你,我……我以后再不说了。” 其实,武文杰吼的时候,自己也后悔了,他知道这样做有些失态。 假如这时候车辆出面,再说些不痛不痒的话,那他武文杰的脸上恐怕就不大好看了。 好在车辆什么也没说,混球又立刻讨饶了,武文杰赶紧借坡下驴。 他向混球挥挥手,示意让他赶紧回台位,自己也顺势向台位走去,边走边学着车辆的口吻说:“干活就老老实实干,别整天那么多废话。” 这次返工的工作量挺大。远远超过武文杰的预期。 干着干着,他肚子咕咕叫的毛病又犯了。 刚响了两声,他就赶紧捂住,然后借口上厕所,去找点热水喝。 谁知喝完热水,肚子叫得更欢了。 他后悔没给自己准备点宵夜。 他正发愁,待会回去干活,肚子再响该怎么办呢,忽见那边车车跟老七一起过来了。 正在台位上的车辆也看到了车车,马上喊了一声:“大家歇会,去吃点饭吧。” 众人一声欢呼,从台位上散开。 车辆问车车:“晚上给我带的什么好吃的?” 车车说:“妈给你蒸的包子,带了五个。我把小武给忘了,还是卫彤跟我提醒,我们又到路边的小摊上买了一个卷饼,再加猪头肉。这下够你们俩人吃了。” 车辆咂吧了一下嘴巴:“五个包子还不够我们俩吃?你当我们是猪啊。” 车车说:“开始我也这么想,你俩匀着点吃,五个包子也差不多了。可卫彤说,你看你哥那个厉害劲,谁敢跟他分包子吃?按照小武的脾气,肯定吃上一个半个的,就说吃饱了。干脆多买点,不怕剩下,只要别饿着他们。” 车车这番话说得没遮没拦,让老七有些不好意思了。而武文杰听了,心里觉得暖乎乎的。 老七虽说不好意思,但他跟车辆的关系不像武文杰,人家是上下级,而老七从来没在车辆手底下干过,况且现在他又在听上去颇为高大上的设计科。 尽管如此,他对这位准大舅哥还是有些发怵。 武文杰心里暗自感激老七细心,看这活一时半会还完不了,如果不吃饱饭,后半夜可真够他受的。 他发现,跟原来比起来,自己的抗饥饿能力已经大为减退了。 见车辆和武文杰吃上饭了,车车和老七告辞离开。 吃了几口饭,车辆突然向武文杰发问:“哎,班副呆,你觉的,你同学王卫彤,他人品怎么样?” 武文杰想都没想,张口就说:“我对他太了解了,那绝对是一个好人。” 车辆抬眼看着武文杰,说:“好人多了去了,这世界到处都是好人。你看谁不是好人?” 这话一下子把武文杰给噎住了。显然,车辆对他的回答不满意。 这么一想也是,究竟谁不是好人啊? 车辆想了解的,其实是更深入一点的情况。武文杰说他是好人,在车辆看来,无异于跟他打马虎眼。 武文杰想了想,说:“我跟他大学同学四年,对他相当了解。这么说吧,他这个人为人聪明,对人好,脾气也不错。跟车车挺般配的。” 车辆听了没吭声。过了好一会儿,他突然单刀直入地问:“你觉得,你和王卫彤,谁更配我们家车车?” 这个问题让武文杰有些措手不及,他略微红了下脸,说:“当然是卫彤,他比我强。” “强在哪呢?”车辆紧追不舍。 “我家庭条件特别不好,是个山里娃,而且我这个人性格比较轴,心眼直,有时说话不招人爱听。” 听到这里,车辆难得地笑了:“你这个人呀,就是书呆子气太重。” 接着他收起笑,凑近武文杰问:“你知道不知道,最早车车喜欢的人是你。” 武文杰心里又是一慌,含混其辞地说:“嗯,车车没跟我说过,当时我们仨人都是朋友,有时在一块玩,还一起吃饭喝酒,别的就没什么了。” 车辆还想再说什么,有几个吃完饭的工友走了过来。 车辆便没再往下说。 第四十一章 夜半交心 武文杰干完活,回到宿舍已是后半夜。 他蹑手蹑脚地进了屋,只听得满屋都是此起彼伏的呼噜声。 他往上铺爬的时候,发觉下面的老七似乎醒着。 他爬上自己床,听到下面老七轻轻问他:“怎么干到这么晚?” “真不好意思,吵你睡觉了。”武文杰道歉。 “没有没有,我是有点事,睡不着。”老七说着,还叹了口气。 “你现在春风得意的,还会有睡不着觉的事?真是少年不识愁滋味。快睡吧。”武文杰说完,便打算翻身睡去。 “你哪里知道,我这是驴粪蛋子表面光,好多事情,其实谁难受谁知道……”老七话还没说完,便被人打断了。 “烦不烦啊?几点啦?还不睡觉?” 看来是吵着室友了。 老七赶紧住了嘴。等那人呼吸均匀了,他轻轻凑到上铺,低声对武文杰说:“我有些事在心里憋着难受,要不咱俩出去,在门口聊聊。” 早都过了该睡觉的点了,武文杰这时也并没有多少困意。于是他一个打挺坐起来,翻身下床,跟老七出了门。 没想到,迎脸就碰上了下夜班回来的劳模常。 “嘿!小哥俩是夜猫子啊,这么晚了还不睡?”劳模常问。 “我们有点事要商量。常师傅,你可太辛苦了,总是这么晚才回来。”老七应付了两句。 劳模常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径自回他的宿舍了。 外面浓重的秋凉,让老七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两人走到一个乒乓球台边,一前一后坐了上去。 木质的兵乓球台倒不那么凉,坐着还算舒服。 “看你风风光光的,有什么愁事啊?”武文杰打了个哈欠,问道。 “别人看我现在有这有那的,好像啥都不缺。其实好多事情,真不像外人眼里看到的那样。”老七说完,轻轻叹了口气。 “你就说具体说什么事吧,省得扯了半天,我也不知你究竟想说啥。”武文杰流露出不耐烦。 “你看,你好像跟没事人似的。”老七哼了一声。 “我可不就是没事人吗?你的事跟我有什么相干?”武文杰有点不高兴了。 “怎么没关系?我的事,都跟你有关系。”老七抬眼看着武文杰。“咱俩啊,一直是这样,既是朋友,又是冤家,剪不断,理还乱。” “大半夜的,你发什么骚啊!有话就快点说,明天还得上班呢。”武文杰摸着球桌上的一片枯叶,用力掷在地上。 “最近我跟车车处得不是太好。”老七低下头说。 武文杰嘴里啧了一声:“还要怎么好?今晚上给我们送饭,你俩走了以后,这边都说呢,好一对郎才女貌。” “那都是表面,不说明问题。刚开始的时候,我还一直担心,车车选择了我你会不会觉得别扭。我相信最初你对她也不是完全没感觉,是吧?” 武文杰不自在地干咳两声,示意老七接着往下说。 老七继续说道:“我也不知你是怎么想的,反正我确实非常喜欢车车。从我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我就喜欢上了她。我也从没跟你掩饰过我的想法。我一直是直截了当追她,费尽心思追她,而你呢,好像总是晃晃悠悠的,有一搭无一搭的。” 武文杰依然没有吭声,静静地听老七说。 “既然你是这种态度,那我还客气什么。我追车车成功以后,也曾想过,你是不是会觉得很难受?但看你的反应还好,我就知道,至少从对车车的感觉来说,你远远比不了我。我因此心安理得了,而且我看你也挺坦然的。本来这就没事了。 “但最近她突然开始找我的茬,弄得挺不爽的,而且越来越别扭,两人的关系也越来越僵。我觉得挺苦恼,也问过她,我究竟应该怎么做才好,你猜她怎么说,她说你怎么做也不行,因为你不叫武文杰。” 老七话音一落,武文杰就觉自己耳边像响起了一个炸雷,轰的一声。他当即愣了一下。 他突然想起快吃完饭的时候,车辆跟他欲言又止的话,很可能也与此有关。 武文杰无话可说。他怎么说呢?他本来什么也没做,本来什么也不知道,是实实在在地躺着中枪。 好一会儿,他才开口道:“老七,你说的这些,我一无所知,也没有任何想法。我是曾经有过想法,但那一篇早就翻过去了。对于你们俩的这件事,我的心里只有祝福,再没别的。” 老七看了武文杰一眼,试探地问:“这段时间,她没有单独找过你?” “她单独找我?单独找我干嘛?我每天三点一线,白天在她哥哥手下,晚上在你床铺上面,中间再去食堂吃三顿饭。我一天24小时都是透明的,哪有什么私密的时间和空间啊。” 大概是武文杰的声音有些大了,老七忙压低声音:“我只是问问,又没说别的,你别生气。” “我没生气啊,只是想跟你把情况说明白,做人的原则我懂,我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不管我心里怎么想的,绝不会去做我不该做的事,这一点请你放心。”武文杰的语气很坚决。 “好啦好啦,因为我的心里别扭,所以话说的可能不大中听,老六你多担待。”老七的声音听上去轻快点了。 武文杰点了点头。 老七转开话头:“这事咱不说了,算我无聊。我在科里,现在也面临挺大的压力。尽管成果不小,但在日常工作中,我通过各种渠道听到他们对我的反应,比较集中的是说我现场感不强,说白了,就是在一线待的时间不够长,缺乏一些必要的感觉。有人说想把我打回车间去,还听说科里想把你从车间抽调到我们科来。” 武文杰听罢,把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连连说:“没听说,没听说,没听说。就算是有这一说,我也不会去。一是能力水平不够,二是现在干得好好的,根本不想动,三是我跟车间还有协议,这是必须要履行的。” 老七摇摇头说:“能力、水平不是你自己说的,取决于人家怎么看你。再说你那个协议,纯粹就是车间主任拿来哄你玩的,厂里来一纸调令,你说走就得走,谁也拦不住。” 武文杰不知,是不是工厂的一纸调令,真就能碾压车间的协议,但他嘴上还是说,现在这样挺好,自己没什么想法,在基层多磨几年没什么不好。 老七也不知听没听进去武文杰说的,依然紊紊叨叨地说:“我现在压力很大。无论是开会发言,还是拿设计方案,总有人说我弄的东西跟实际有距离,不够好使。这让我很难受。要说设计的新颖独特,我敢打保票自己一点也不差,但是一说到接地气,我无论怎么使劲,也很难做到位。” 武文杰拍拍他的肩膀:“行了,别多想了。我这么跟你说吧,就是你们科要我去,我也坚决不会去的。你放心吧。” 第四十二章 突然参会 由于额外加班,班里工友跟武文杰一样,都是后半夜才回去。 大清早的班前会有几个人没到。 武文杰回去后,又被老七扯出去聊天,这一宿几乎没怎么睡。 好在他赶上了吃早饭。班前会往那一站,他觉得自己精神头还行。 带着大黑眼圈的车辆站在队伍前面,显得很不高兴,布置完当天的工作后,忍不住发了一通牢骚。 他先批了那几个“关键时候掉链子的怂包”,也就是今天没能参加班前会的工友,说他们稍吃点苦,就稀里哗啦了,属于不能打硬仗的人。 接着,他又开始批“内奸”,说任何人都要以班组和车间的利益为上,不许胳膊肘往外拐,不许吃着锅里的肉,还要去砸锅。 说这第二条时,车辆没有具体点是谁,但武文杰觉得有些不自在。 由于上午班里人不多,车辆特意把活安排得少些。 干了没一会,技术组长过来找武文杰,说工艺科找他去开会。 本来干活的人就少,而且大家工作状态也都不大好,自己再离开,恐怕有些不合适。这是武文杰的心理。 技术组长通知武文杰的时候,车辆也在场,但他什么也没说。 武文杰不好直接对技术组长表态,只是偷偷瞟了车辆一眼。 车辆显然听到了通知,但他只顾忙自己手里的活,既不说答应武文杰去,也不说不答应。 武文杰冲技术组长使使眼色,那意思是让他把车辆给叫答应了。 技术组长看来也是深谙车辆的脾气,他没照武文杰示意的去做,只把通知说完,便站在一旁,不再吭声。 武文杰暗暗责备技术组长滑头,只得自己壮了壮胆子,张口跟车辆请假:“班长,工艺科有个会,我去参加一下行不?” 他话音刚落,车辆的话就横着出来了:“我没说不让你去啊!你去呗!不过今天晚上咱们又得加夜班了,你做好思想准备。你们大家都做好思想准备。” 他的话,明着说的意思是,我没拦你去开会,但实际意思是,既然你要去开会,那耽误的活,班里今晚得加班补上。 武文杰知道,自己一个人对班里进度的影响,其实并没有那么大,但车辆当着全班的面这样说,等于把责任推给他了,这确实挺让他下不来台的。 他想了想,冲着技术组长说:“不好意思,今天我们班的情况有点特殊,人少活多,怕不能按时完成,所以那个会我参加不了,麻烦你帮我请个假。” 半天没吭声的技术组长开口道:“那可不行,这假我可帮你请不了,因为今天的会你是主角,就是专为你开的。你要不去,这会就没法开了。” 技术组长说这话的时候,包括车辆在内,所有正在干活的人都抬起头来看着他。 武文杰听了这话也是一愣:“怎么回事?这会怎么是为我开的?我怎么事先一点也不知道?” 技术组长说:“我说也是嘛。其实他们应该早点通知你,也方便你早点告诉班组,自己还可以做些准备。其实科里已经筹备这个会很长时间了,内容就是结合前一段你开发的那几个工装,发起一个现场工艺质量提升的活动,今天算是启动会,其中一项内容,就是工艺科长跟你有一个专业对话。” 车辆听到这,把手里的活停了下来。 技术组长接着说:“工艺科他们可没少下功夫。你设计的是实物,他们在你的设计理念基础上,归纳出了‘一深二实三严五到位’的现场工艺质量提升标准。” 技术组长的一番话,把武文杰说迷糊了:“你说的那个‘一什么二什么三什么……’,跟我有关系吗?我没弄过那玩意呀。” 技术组长说:“我刚看到‘一什么’的时候,也觉得有点扯。你那几个工装设计,确实很精巧,但没有概括总结。人家工艺科专门找来资深高工,对你的设计理念作了个归纳和提炼,形成了这‘一什么二什么’。真的不得不佩服人家的水平,你武文杰设计的那些东西,经人家一拔高一提升,就成了琅琅上口并且能推广、能示范的经验了。你去了一看,就全明白了。” 武文杰听到这里,心里不禁有点打怵:“他们弄的那是我的东西吗?事先啥也不跟我说,上来就让我交流,我要是胡说八道了怎么办?” “那怎么可能?他要问的,都是跟你的工装设计有关联的问题,其实就类似于答辩。是你自己做的,你怎么着都能讲得出来,如果不是自己做的,那才需要准备呢。”技术组长安慰他。 这两人一唱一和,说了半天。连车辆带其他工友都在直愣着耳朵听。 尽管大家并没有完全听明白,但都知道班里的这位小班副,又要有美事了。 武文杰瞥见车辆的神色不像刚才那么严肃了,心里有了底,他用恳切的口气说:“班长,刚才你也听了,我觉得这个机会挺难得,我想去参加,就麻烦你和兄弟们辛苦点。我先把这个会支应下来,等开完会,我马上回来跟你们一起干。” 车辆没有作声,用戴着手套的手挥了两下,意思是“你去吧”。 在赶往工艺科的路上,技术组长故作神秘地对武文杰说:“有件事我只告诉你一个人,工艺科可能看上你了。他们怕别的单位把你抢走,打算先下手为强。这次跟工艺科长的对话,科里的专家都在场,实际上相当于在众目睽睽之下对你的一个面试。我听说,如果是一切顺利的话,不但很快就调进来,而且还会有重要的工作交给你呢。” 武文杰本来心里就有些紧张,听技术组长这么一说,压力就更大了。 他甚至有点后悔答应来了。早知这么复杂的背景,刚才还不如编个理由留在班里干活呢。 干活只是辛苦点,但是熟门熟路,不用太操心,更用不着紧张。 不过到了这个时候,再打退堂鼓也不可能,无论如何只能往上冲了。 进了工艺科的会议室,里面坐得满满当当的。 见武文杰和技术组长到了,马上有人把他们领到了座位上。 在武文杰看来,给自己留的位置还挺显著的呢。 第四十三章 接二连三 发布会开得很成功。 对于武文杰来说,远比他想象的要轻松。 会上向他提的问题,都是他在设计过程中,在脑子里转过无数遍的内容,回答起来可以说是信手拈来,毫不费力。 技术组长说得果然不错,人家的高度概括提炼能力,让武文杰佩服至极。 不谦虚地说,武文杰在设计中,确确实实闪烁出不少智慧火花,有许多独到精妙之处,但这些东西都散布四下。而一经人家的加工,就像把散落一地的珠子,用一根红线穿成了一串漂亮的项链。 换句话说,“一深二实三严五到位”里面细化的组成部分,武文杰都很眼熟,因为基本都源自于他的设计,但经过归类,再编成套路,就显得十分高大上了。 散会离场的时候,武文杰听见身后有人在对自己指指戳戳。 “瞧见没有,人家才刚来一年多,弄出来的东西一般人比不了。” “这小孩真是前途不可限量。” 武文杰听了,心里又得意,又有点不服气。得意,自然是由于受到别人背地的夸奖。不服气,则在于人家还管他叫“小孩”。 回到车间,刚进门,迎面就碰见了车间主任。 武文杰跟车间主任打完招呼,就想赶紧走开。 来车间一年多了,还当上了班副,按说应该不怕车间主任了吧。但不知为什么,武文杰直到现在,见了车间主任依然心里有点发颤。 平常车间主任有事,都是找车辆,轮不到他武文杰,所以与主任打交道并不多,就是偶尔打个照面。 可没想到,车间主任这会找自己有事。 “你小子刚跑哪去了?我在厂房里找了你一大圈。”车间主任问武文杰。 武文杰忙收住脚步说:“我刚才去工艺科了,他们有个会。” “工艺科有会怎么找你?不是有咱们技术组的吗?”车间主任虽然嘴上这样问,但看那样子,似乎并不想知道答案。 不等武文杰回答,他接着道:“刚才设计科长打电话来,说有事要你去一趟。我问他有什么事,他没说。” 武文杰说:“那我再跑一趟设计科吧,看看科里有什么事。打电话回去,显得不礼貌。” 车间主任诡秘一笑:“我早就说你是块宝,咱们车间很难留住你。看来,这帮家伙都蠢蠢欲动了。小武,我可把丑话说在前头,咱们之前定的协议,可是为期三年的,中间无论有什么变故,我概不认账。谁违约,谁承担责任。” 武文杰前不久听老七说,自己跟车间的那份协议,其实是一纸空文。尽管不知真假,他现在已不像以前那么害怕那份协议了。 不过,听车间主任说得那么高深莫测的,武文杰也就带着敬畏说:“好的,主任,我肯定不会违约。” 主任呵呵笑道:“快去吧,完了事以后,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对了,到时候得把工艺科那边的情况,也一并跟我说一下。” 武文杰正要走,忽见远处车辆在喊他。 他不敢怠慢,一溜小跑奔向车辆那边。 甭管以后要调到哪里,至少目前自己还是车间的人,还是班组的人,还是车辆的手下。这个规矩,武文杰心里非常明白。 学生时代他基本没这个意识。他的许多转变,都是到了工厂以后,才逐步发生的。众多规则中,十分重要的一条就是,要服从领导。 到了车辆跟前,武文杰问他有什么事,令他感到奇怪的是,车辆一反常态地欲言又止。 这让武文杰感觉有点莫名其妙。 在他印象中,车辆永远都风风火火、粗声大气的,从没见过他还有这种神情。 见车辆什么也不说,武文杰追问道:“是台位这边需要我赶紧过去吗?” “不是,不是。”车辆摇了摇头。 他停了一下才说:“刚才车车来电话,说要找你有事。要不你先给她回个电话?” 车辆的这番话,把武文杰弄懵了。 黎明时分,他和老七促膝长谈的时候,还就与车车的关系自证清白呢,这会车车却找上门来了。 他觉得脑子里有点乱。 情急之下,他脱口而出:“班长,我现在去设计科有点急事,等办完事,再去找车车。” 说罢,他转身就走。 在去设计科的路上,武文杰的脑子里不停地转着两个问题:“设计科长找自己有什么事?车车找自己又有什么事?” 设计科长找自己,应该是工作上的事,但不知是要给自己交任务,还是商量调自己进设计科的事,或者,还有其他什么事? 车车找自己,显然是她个人的事。 这些日子,车车跟老七的关系不那么协调,这让老七很紧张。 在这个敏感的当口,车车突然来找自己,会说什么事呢? 平时武文杰给人的印象,似乎还算稳重,不着急不着慌的,但他其实也是个急脾气,尤其对于那些想知道的事,恨不得马上就知道,一刻也不想等。 心里急,就嫌自己走的慢。这样吭哧吭哧走到设计科,还得好一会呢。 脑子里正东一下西一下地想着,忽听前边有人叫他。 抬头一看,是车车,她骑在自行车上,一只脚支着地。 “急急忙忙的,这是去哪啊?班里没活啊?“车车问武文杰。 车车的突然出现,有点把武文杰的思路打乱了。 这要是在戏里,就得对车车说:“这会还不该你出场呢,你怎么突然冒出来了?” 武文杰呢,这时就好像忘了台词的演员,张口结舌站在那里。 车车微微一笑:“嘿,我问你话呢,你怎么跟傻子似的?说话呀。” 武文杰这才开了腔,不过依然说得不着四六:“你让我说什么?” “实话实说呗,有一说一。”车车道。 “哦,设计科长找我,打电话到车间,说是有什么事要商量,还挺着急的。” 车车听了有些纳闷:“设计科长找你?挺着急的?我刚从设计科回来,见他们科长正拿个鸡毛掸子,在楼道里走来走去擦房顶呢。” 车车的描述颇具画面感,让武文杰听了一愣:“设计科长拿着鸡毛掸子在楼道里擦房顶?” 浮现在武文杰脑海里的这副画面,显得滑稽而诡异。 “他们在搞什么鬼?难不成是要我去帮他们打扫卫生?”武文杰自言自语。 车车扑哧笑了:“你开什么玩笑啊?要说打扫卫生,就是轮到我,也轮不到你去呀。” 见车车神情轻松,武文杰多少松了口气,他估摸车车不会有什么难为自己的事。 按照“剧情”,他得先去设计科,于是便对车车说:“要不这样吧,我先去设计科看看,究竟要我去干什么。不管是什么结果,我回来后,第一时间就去找你。” 第四十四章 科长扫房 车车收起笑,认真地说:“干嘛那么麻烦?咱们这不碰上面了吗?现在我直接跟你说就行了,何必还绕那么大一个圈子呢?” 武文杰有点起急,心里嘀咕着:“这是在上班时间,又在厂里的主干道上,还离设计科的办公室那么近。我就是有时间,也没心思跟你在这聊啊。” 车车似乎看透了武文杰的心思,干脆利索地说:“我就有一句话想问你。你说,我和王卫彤究竟合适不合适?不用现在回答,想好了你再找我吧。” 说罢,车车蹬起自行车,飞驰而去。 她这一走,武文杰的心里才轻松下来。一摸脑门,竟渗出了些汗滴。 他迈开大步,朝设计科的方向走去,抬头看见大楼的窗口闪过一张面孔,他没有辨清那是不是老七的面孔。 他心里有些发虚:刚才自己和车车在路边交谈的那一幕,有可能被老七看了个正着。如果他问起,怎么跟他说呢? 把车车问的那个问题直接话转述给老七,显然不合适,那就只能编个瞎话来对付。 而编瞎话向来不是武文杰的长项,究竟该怎么跟老七说,他实在是想不好。 那就干脆装傻,不提这事,倒也算是个不错的办法。 武文杰确定下来,如果老七不问自己,他就绝口不提。 至于如何回答车车的那个问题,还有时间去考虑,就等到时候再说了。 走到楼梯口,老七在这里等着他。 这个楼梯口,武文杰刚刚才来过。 设计科和工艺科,同在这一层。设计科在左边,工艺科在右边。刚才武文杰是去右边的工艺科开的会,现在老七引导他去左边的设计科。 见到老七,武文杰还怕尴尬呢,但老七的神情看上去还自然。 刚才车车来设计科,应当是找老七的。找完老七她往回走,自己刚好往过来,于是在路上碰了面,这是很自然的事情。况且他跟车车也没聊几句。 正想着,老七突然问:“你在路上碰见车车了吧?” 武文杰怔了一下,赶忙说:“刚才车车是来找你的吧?我在路上碰到她了,急急忙忙地,也没顾上说两句话。我怕你们科长着急,不敢耽搁。哦,对了,刚才听车车说,你们这里是在打扫卫生,是吗?” 武文杰的问话,似乎把老七弄糊涂了,他反问道:“车车跟你说,我们这里正在打扫卫生?” 看着老七那诧异的表情,武文杰知道车车一定是弄错了。 错在哪里呢?他努力回忆刚才车车跟自己说的话,她好像说的是,“科长正拿个鸡毛掸子,在楼道里走来走去擦房顶呢。” 武文杰答道:“不不,她没说你们在打扫卫生,如果精确转述的话,她说的是,‘科长正拿个鸡毛掸子,在楼道里走来走去擦房顶呢’。” 老七听罢撇嘴:“我一直觉得车车挺灵的呀,怎么也这么傻呀!” 听到这,武文杰愈发不明白了:“你别说她傻,连我都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你就告诉我有没有那回事吧,你们科长刚才拿着鸡毛掸子,在楼道里忙活?” 老七点点头道:“这个画面确实有,但科长不是在打扫卫生,而是在搞研究哩。” 看老七的表情,显然不像是在开玩笑。 那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原来,前不久工厂作出决定,要向新领域拓展,研发电力机车。 设计科领下任务,并已着手安排布置。全科按系统进行了分工,设计大会战全面铺开。 内燃机车的动力来源是柴油,电力机车的动力来源是电力。 如果把内燃机车和电力机车比作两个巨无霸,那么“内燃无霸”是个有心脏的巨人,他需要的动力是由这颗心脏来提供,而“电力无霸”是个没有心脏的巨人,他的能量通过头顶上的那根“小辫子”——也就是受电弓——连接到上面的接触网。 电力机车上的那根“小辫子”,对于精通内燃机车的人来说,是完全陌生的东西,是全新的课题。 由于挑战大,设计科长暂且把这部分的设计任务留给了自己。不过弄了一阵,进展一直不顺。 听了老七的推荐,设计科长从车间把武文杰找来,是想请他帮自己开拓一下思路。 再回到车车表述的那个画面里,让咱们来看看设计科长到底在干什么? “设计科长拿着鸡毛掸子在楼道里擦房顶”。 从上往下看。最上面是房顶,它代表什么?代表接触网。科长举的那个鸡毛掸子,代表的就是受电弓。而设计科长本尊扮演的角色,就是未来将在工厂粉墨登场的新产品——电力机车。 这回明白了吧? 武文杰想起,自己曾在老七的书架上看到过关于电力机车的专业书。 自己在一线还守着工厂的传统产品内燃机车摸爬滚打呢,老七他们已经开始向新的领域进发了。这个差距实在不小。 武文杰心里乏起一丝苦涩。 他还有疑惑要问:“我从来没接触过电力机车,把我这样一个‘电力机车盲’叫来,能帮你们做什么呢?” 老七向他解释说:“受电弓这块的设计,我们科长自己包揽了,但最近一直不是很顺。见他遇到麻烦了,我马上想到了你,就告诉科长说,可能你的思路会对我们有点启发。科长听了挺高兴,说既然有这么厉害的人才,干嘛不把他用在刀刃上。这次叫你过来,科长想亲自跟你探讨一下这方面的问题。” 武文杰听了,连连摇头:“真是惭愧,我对受电弓那玩意的了解,还不如对那个鸡毛掸子呢,我能说出个啥来呀!” 老七说:“他就是想跟你探讨一些基本的原则和思路,不需要非得懂具体的技术。需要你懂的时候,你自然就会懂的。如果你真的有意来,那就表现得好一点。这次应该算是对你的一次面试吧。” 武文杰问:“我来不会对你有什么影响吧?” “现在看来不会。”老七肯定地回答。 第四十五章 鸡毛掸子 武文杰来到设计科长的办公室,科长这会倒是正正规规地坐在他的办公椅上,趴在桌上写东西。屋里就他一个人。 武文杰四下打量,看到了墙角放着的那把传说中的鸡毛掸子。 看着眼前这位文质彬彬的前辈,武文杰不知怎的,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了他在楼道里挥舞着鸡毛掸子的画面。 很遗憾那个画面他没能亲眼看到,但车车的描述足够逼真。 他差点笑场,好在给忍回去了。他可不能笑出来,头回正式见设计科长,那样可就太没礼貌了。 设计科长抬起头,先问了下武文杰在交大所学的专业,又问了他在组装车间的工作情况,并说王卫彤对他评价很不错。 科长还特别了解了武文杰制作工装的情况。恰好武文杰才在工艺科交流过相关内容,这会差不多相当于再讲一遍。 设计科长听得很认真,还不时还打断他,提些问题。 武文杰一一答复。 听武文杰讲完,设计科长开始说关于受电弓的一些想法。 没讲几句,他突然说:“还是边演示边说吧。” 说罢起身走到墙角,抄起那个鸡毛掸子,在他那不大的办公室里比划起来。 这个美妙画面终于真实地出现在眼前! 武文杰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难怪车车会认为设计科长是在打扫卫生呢,他那个动作,怎么看怎么像在清扫屋顶上的灰尘和蛛网,真的,简直一模一样。 设计科长一边挥着鸡毛掸子,一边向武文杰讲述他在受电弓技术上的想法和困惑。 令武文杰有点奇怪的是,本来腿脚好端端的科长,一到挥舞鸡毛掸子的时候,底下似乎有点一瘸一拐。 说实话,武文杰对于电力机车基本没有概念,尤其对这个长得跟小辫子一样的所谓“受电弓”,以前更是一无所知。 设计科长连讲带比划一通后,把鸡毛掸子放回墙角,再坐到桌边,注视着武文杰。 武文杰知道该自己表态了,他先是感谢了科长对自己的厚爱和信任,然后谦虚地说自己对电力机车并不了解,恐怕很难马上提出有价值的意见和建议,最后答应把科长提出的问题带回去思考,等了有了想法再来向科长汇报。 谈完受电弓,设计科长又把话题引到了电力机车的另一个重要部分——走行部。 啥叫走行部?就是列车的“腿脚”呗。 用来承载上部负荷的转向架算是列车“腿”,在轨道上跑的轮对就是它的“脚”,合在一起构成了列车走行部。 武文杰似乎听出,设计科长话中有深意:他对受电弓这部分的设计只是存有困惑,而对走行部这一部分,则显示出不放心。 武文杰知道,走行部这部分的项目负责人,现在就是老七。 难怪设计科长刚才两条腿走得那么别扭呢,敢情是“相由心生”,他对走行部这块,看来心里也拧着劲呢。 武文杰越来越感到,设计科长请他来,探讨受电弓可能是虚,另寻走行部项目的牵头人才是实。 如果说,工艺科那边的邀请,让武文杰有些受宠若惊,那么设计科递来的橄榄枝,则让他猝不及防。 更何况设计科这边,又事关他老同学的发展。 设计科长在等待武文杰的回应。 武文杰虽然缺乏心理准备,但他有他的一定之规。 谈及受电弓,他答应回去考虑。而谈及走行部,他没有表示出应有的兴趣。 设计科长当然觉察到了,显出失望神情。 离开设计科长的办公室,老七问他谈得怎么样。 武文杰不便多说,胡乱搪塞几句,便离开了。 回到班里,到车辆那里销了假,上午半天也就过去了。 当然,他顺便告诉了车辆,在半路见着车车了,该说的都说了。 一说到妹妹,车辆的话似乎变多了,待武文杰说完,他问:“我那个傻妹妹究竟要跟你说什么事?” 武文杰也正发愁车车的问题该怎么答复呢。 车辆既然想知道,不告诉他显然也不合适。 但怎么告诉,武文杰还是动了点脑筋。他没有原汁原味地转述,而是做了调整:“车车和王卫彤他俩最近可能发生了一些小情况。车车问我,王卫彤在学校的表现怎么样,是不是很淘?” “那你怎么跟他说的呀?”车辆问。 “这是车车留给我的作业。我跟她是在路上碰着的,当时没时间细说,她就把问题甩给了我。还没到交作业的时候呢。” “那你这个作业打算怎么交啊?”车辆继续问。 “这么说吧,在咱们工厂,没人比我更了解王卫彤底细,也没人比我对他评价更准的了。” “那你觉得我妹配得上他吗?”车辆突然问。其实,这和车车问武文杰的问题异曲同工。 “班长,你这个问题问的角度不对,应当问,王卫彤那小子配得上车车吗?”武文杰这次没慌,还随机应变地耍了个小滑头。 车辆轻笑一声:“那就这样问,你说,王卫彤配得上我妹吗?” “要说配得上,我觉得他还是有点差距,但只要俩人情投意合,那就是神仙伴侣。”武文杰决心将滑头进行到底。 “要是不能情投意合呢?” 话问到这份上,武文杰不干了:“班长,我怎么听出,你想棒打鸳鸯啊?” “什么棒打鸳鸯?”车辆压了半天的声调突然抬高。“我才懒得管他们的事呢!现在不是王卫彤的事,是车车的事,不,也不是车车的事,是你的事。” 车辆越说调门越高。 听到这里,武文杰只能揣着明白装糊涂了:“班长,你没事吧?你是吃午饭的候喝酒了吗?”车辆把矛头直接指向他武文杰,他只能使出揶揄来应对。 车辆一伸手,“啪”的一声,把武文杰戴的工作帽打落在地,吓了他一跳。 武文杰弯腰拾起自己的帽子:“班长,别总动手,当心打出事来。你听我说,我跟车车是朋友,跟老王卫彤是老同学兼朋友。刚来的时候,我们还号称是‘仨小无猜’呢。后来你妹跟老七看对了眼,凑到一块去了,我跟他们在一起玩就少了。这会我要是再凑上去,岂不成灯泡了嘛。你看,这里面有我什么事?” 车辆突然揪下自己头上的帽子,使劲往手上打了两下,又猛地扣在头上,停了一会,才说:“我们家车车也是的,本来谈得好好的,不知怎么的,突然又变了,回家动不动就哭闹,说什么王卫彤不是她心里的人。不是你心里的人你跟他谈?你说她这不是有病吗?” 武文杰一声不吭。这可能是这个时候最好的应答方式。 车辆见武文杰没吭声,又说:“我妹总在家折腾,弄得我爸我妈心烦,我更烦。估计王卫彤这段时间也好受不了。你可能不知道,我妹的那股邪劲要是上来,就是八头牛也拉不住。” 武文杰这才开口:“班长,我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还从来没谈过恋爱,但好歹知道些道理,也算是从书上看来的吧。感情的事,首先,勉强不来,其次,认真不得。如果真是觉得处不下去,趁早好聚好散,别捏着鼻子扛着,到头来谁都难受。但另一方面说,人无完人,谁能没毛病,更何况看人的好坏,都得靠相处,处得久了才会看透。我会尽快去找车车,把她给我布置的作业交给他。她要是给我面子,听我说一番王卫彤在学校的优秀表现,估计会回心转意的。” 车辆叹了口气:“你说的道理都不错,但车车得听得进去才行。她这人也不知中什么邪了,怎么突然就这样了呢。” 武文杰白天去了工艺科,又去了设计科,但班里的活却没耽误,下午下班前就全干完了。 他原想借着车车给她哥哥送晚饭的机会,简单跟她说几句,算是把作业给交了。既然没加班,那交作业的事,就只有再等机会了。 武文杰回到宿舍,屋里很安静,老七没回来,其他几个人也都没回来。 这些天一桩桩的事,稀里呼噜涌进他脑子里。 这些事,不但赶着拨来,几档事之间还相互穿插,让他心烦。 第四十六章 左支右绌 想着车车给自己提出的那个问题,她和老七究竟合适不合适, 武文杰觉得,这道题比他从小学到大学遇到的任何一道题都麻烦。 如果他简单回答“合适”,显然这不是车车需要的答案。 如果回答“不合适”,那么接下来又会如何呢? 接下来可能还会有没完没了的问题,直到把他逼到无法回答为止。 想到这,他头脑中没由来跳出了一个问题:你武文杰是不是也喜欢车车? 老实说,他对车车绝对是有好感的,与她结识后也有意接近她。 但究竟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打退堂鼓的呢?他似乎也不是很清楚。 而打退堂鼓的原因又是什么呢?在车车面前自卑?害怕与老七竞争?或者,自己内心里并没有准备接受车车?他更说不清了。 再退一步说,对他武文杰来讲,车车是合适的人吗? 他不知道。 但隐约中他有种感觉,可能会有比车车更合适的人,至于那人什么样,他还想不出来。 车车这次跟老七近乎摊牌式的折腾,究竟想要达到什么目的呢?是想“谋求改善”,还是想“另起炉灶”? 如果意在“谋求改善”,那一切就好说了,按照中国人的方式,对于这种事,周围所有力量都会“说和不说分”,共同朝一个方向使劲,以求一个皆大欢喜的结果。他武文杰自然也会从中发挥积极作用的。 但如果车车确实下决心要“另起炉灶”了,那又要看这个决心下得有多大。 是“浅尝辄止”,还是“志在必得”? 而其中最关键的是,如果“志在必得”,她执意要和老七分开,那么她会有新目标吗?他会是谁呢?会是他武文杰吗? 再如果,车车跟自己挑明了,自己是接受还是拒绝?接受会有什么结果?拒绝又会是什么结果? 这一拨问题还没理出头绪,另一拨问题又涌了过来——老七的工作问题。 很明显,设计科长对老七感到不放心,甚至不够满意。 感情方面的事,谁也难以真正帮上忙,但工作上,他应该还能帮老七做点事的。 想到这,他的脑海里又浮现出设计科长手执鸡毛掸子扫屋顶的画面,自己忍不住坏笑了两声。 对搞内燃机车设计的人来说,走行部是老行当,而受电弓则是个新玩意。 老七作为能力超群的技术新锐,给他委以走行部设计的重任,显然是深有考虑的。毕竟这部分是传统行当,在科里有相当的技术基础。 而“小辫子”受电弓技术,对全科的人来说都是新挑战,大家谁也不熟悉,这也是设计科长自己赤膊上阵亲自负责这块的主要原因。 现在看来,似乎两头都遇到了麻烦。 “小辫子”这块的设计思路打不开,害得科长大人亲自举着鸡毛掸子满楼道乱窜。 而走行部这部分呢,老七的理念和表现又让科长觉得不踏实。要知道,走行部对与运行安全的影响太大了。 把走行部仅仅比作人的腿脚,似乎还不够准确,更恰当的比方,似乎应当是穿着冰鞋的一双腿脚。 在两条铁轨上奔驰的列车,恰似穿着冰鞋溜冰——既要快速迅捷,更要平稳安全。 设计科长在同武文杰交流时,并未讳言他对老七的不满,而不满的焦点,则在老七热衷于炫技般的设计追求,并固执地拒绝听取他人意见,包括对于强化安全性方面的建议。 这个情况,让之前力排众议重用老七的设计科长,不但感到了难堪,而且产生了深深的担忧。 面对难题,科长思前想后,最后考虑,把引入另一位传奇技术小咖——也就是武文杰——当成破局的钥匙。 设计科长的心思,武文杰全都了解,因为当着武文杰的面,科长表达得再直白不过了。 但武文杰并不想在这里面横插一杠子。 既不能炝老七的行,又要发挥出他的才能,还得避免领导的不满和担心。 这个“三合一”选择摆在武文杰的面前。 思前想后,他眼前突然一亮。 他的想法,简单说来,就是让老七实施“放弃腿脚,力争辫子”的策略。 对于老七来说,他目前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存在的问题,而一时半会也很难让他对设计科长的期待和要求理解到位。最直截了当的办法,就是让他脱离刚刚接手的走行部设计。 也许他对这个位置还很自得,但他必须离开。 离开走行部的老七,如果有机会跻身受电弓这个部位,倒有可能扬长避短。 当然这种调整只能有科里来决断,无论是老七还是武文杰,都没资格在这方面说三道四,指手划脚。他们太人微言轻了。 既然不能力攻,那就只有智取了。 武文杰打算把他的想法说给老七。他能做的只是这个,还得看老七怎么考虑和决定。而老七即使同意武文杰的方案,最终还得看科里如何安排。 该来的早晚得来,躲也躲不掉。 车车几次打电话过来,找武文杰约见面的时间。 前赶后凑俩人总算把时间定下来了。 车车提议的地点,让武文杰感到很别扭,还是上次那个离设计科不远的马路边。 正如咱们所知,那个位置,如果老七在他的办公室往窗外看,是恰好能够看得清清楚楚的。 约上时间不容易,那么地点也只好将就了。 事到如今,武文杰只想尽快把这份作业交了,以便拿出精力应对老七那边的难题。 不像去参加工艺科和设计科的“面试”,此次去面见车车前,他对要交的“作业”做了若干预案。 见了车车,果然作业并不那么简单。 回答完“合适”后,车车的后续问题一连串地抛过来。 之前做的预案还算有用,在武文杰艰难的回应中,有一部分预案还真用到了。 但到了车车的终极问题,武文杰终于被问到哑口无言了:“如果我现在认为合适的人是你呢?” 对于这个问题,武文杰事先并非没有过脑,但他无法回答,至少,他不方便马上回答,只能“且听下回分解”。 结果,这次的作业虽然交了,但又有新的作业在等着他。 按照车车的说法,具体时间再约,地点还是这里。 武文杰在跟车车告辞的时候,心虚地瞟了眼老七办公室的窗户。 待武文杰再去找老七沟通他工作的事时,被一脸怒气的老七当场回怼:“你跟车车聊的挺好吧?都聊些什么啊?你都给她出了什么好主意?还要跟我聊我工作上的事?我工作的事需要你操心吗?” 一番话呛得武文杰无话可说,只好灰溜溜离开。 这几天在台位上干着活,不时有电话打来,有工艺科长的,有设计科长的,还有车车的。 其实这个时候,武文杰最想接的是老七的电话。 他希望老七能消除对他的误解,跟他作个交流。但老七压根就不理他。 在设计科长那边,武文杰正卡着位,一旦他明确自己不去设计科了,那么格局一变,很可能会出现对老七不利的情况。 武文杰着急,一连几次主动去跟老七沟通,老七都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 看着武文杰一趟趟地在厂房里跑来跑去接电话,车间主任也是一脸不快。 瞅着机会,他指着武文杰的鼻子说:“小子,我跟你说过的话,你可别不当回事。你签的那份协议,可是在我办公桌里放着呢。” 第四十七章 套路深深 终于,武文杰决定到此为止了。他不打算再这样下去,他要打住。 等车车再次打来电话,要跟他约定见面的时间时,他一反常态,语调严肃而坚决:“车车,咱们不要再约了,我不会再去回答你的问题。我现在有太多的事要忙,也没有心情。” 车车大概头一次听武文杰用这样生硬的口吻跟她说话,既吃惊又委屈。 一向骄傲而自信的她,压根也没想到,新来的这两位年轻大学生,会在她的生活中引起那么大的波澜。 其实,最先让车车产生好感的,是武文杰。 头次见到武文杰,是在那天夜里,她给她哥哥车辆送宵夜。 还没进车间的门,就见一个油猴一样的家伙,从里面蹿了出来。 凭车车的经验,一看那人身上的油污,就知道这人没怎么在车间干过活。 常年在生产现场的人,尽管难免碰上油污,但时间久了,积累的经验多了,一般都会在干活的过程中“躲油”,不至于弄得太不像样。 而眼前的这个傻小子,大概是把工作服当成抹布了,从上到下几乎没一处不脏的,脏的全面,脏的完整,脏的彻底。 看他那副样子,说他在油盆里打过滚,也会有人相信。 当小伙抬起脸的时候,一张年轻清秀的面孔映入车车的眼帘。 端正的五官中,一双长长的凤眼格外醒目,让整张脸显得既不失质朴,又透着聪慧。 这位年轻人看到车车的一刹那,他清澈的眼神中有迷茫,有羞涩,也有倾慕,流露出的那种神情,让车车有种奇特的感觉。 即使在20岁之前,车车就已经对注视她的各种目光习以为常了。 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外形的出众,却始终对那些各式各样的过度关注,没有产生过什么感觉。 而这位头一次见面的小伙子,那单纯而复杂的眼神,让车车那颗少女心,突然异样地动了一下。 车车猜,他应该跟哥哥车辆在一个车间工作。 她没想到的是,这个小伙子竟是在车辆的班组实习的刚分来的大学生。 那晚,车车跟哥哥一起从车间出来时的对话是这样的。 车车:“哥,这饭你真不吃了?” 车辆:“还吃什么吃?活都干完了,还耗着干嘛。赶紧回家吧。” 车车:“那好,咱们走。对了,刚才我进门的时候,看见你们车间有个油猴子正出门。他是干嘛的呀?怎么身上那么脏啊。” 车辆:“油猴子?哦,你是说小武吧?那是我们班组的,是你哥的部下,今年才分来的大学生。” 车车:“你让他干什么活了?怎么脏成那样?” 车辆:“嗨,别提了。今天是他头一天上班,本来我想让他学着给缸头打压,这是七分力气、三分技术的活,可这小子偏偏早上来晚了。我早上派活的时候,也不知他能来不能来,就把活安排给别人了。他来了以后,我只好让他去分螺母。” 车车:“那活是脏点,但也不至于脏成那样吧。” 车辆:“这就是他的与众不同之处。要我评价这小子,他是傻精傻精的,不,是精傻精傻的,他是傻中有精,精中有傻。” 车车:“哥,你怎么背后说人坏话呀?” 车辆:“什么叫背后说人坏话,我当面也敢说。派给他分螺母的活,按理说应该是一个人要干三个班次的工作量,还未必能干完。没想到他在现场鼓捣出一个小工装,一下把效率就提高了,他一个人干了不到一个班次,就全弄完了。可他时不时地又会冒点傻气出来。瞧着吧,这家伙以后好玩的事肯定少不了。” 兄妹二人边骑车边聊,聊到这里时,正好遇到脏乎乎的武文杰还在路上走呢。车辆跟他打完招呼,跟车车一起骑车远去了。 这时的武文杰,还以为这个漂亮女工是车辆班长的女友呢。 那天晚上回到家里,车车有点心不在焉,脑子里不时会跳出那个“油猴”的样子。 没过多久,车车有了跟武文杰结识的机会。 当时车辆带着武文杰,拿着图纸来机加工一车间找劳模常。 车车正在高高的天车操作室里,一眼就看到了哥哥车辆和之前见过的那个“油猴”,他身上穿的还是那身脏得不能再脏的工作服。 不过在车车看来,“油猴”的衣服越脏,反倒越衬出他那张面孔的眉清目秀。 正好自己手里的活结束了,而哥哥又在下面,车车于是下了天车,大大方方地向哥哥走了过去。 这回,车车正式结识了武文杰,并再次近距离看到了他那独特的眼神。 武文杰的眼神里,车车读出了六分倾慕,三分犹疑,还有一分是什么呢?大概是自卑吧。 那段时间,武文杰因为做项目,一直在组装车间和机加工一车间来回跑。 而这两个地方,恰恰也是车车的主要活动范围。 有意无意间,她总有机会见着武文杰。 她愿意见到他。 武文杰的饭量惊人,是车车那次给哥哥送饭未果时发现的。 那顿饭,对武文杰来说,是自打出生以来吃过的最丰盛的一餐。 车车当然不会知道这一点。 以她家的经济条件来说,这样的一餐,只不过是稍稍丰盛点的家常菜而已。她不会想到,跟自己同龄的武文杰,这么些年来竟然从没吃过一顿这样的饭菜。 那份图纸是车车故意拿走的。 见武文杰狼吞虎咽地吃着饭,图纸卷从桌子上滚到地上都没有发现,车车觉得很好玩。 于是就在武文杰闷头吃饭的时候,她把掉在地上的图纸偷偷放进了自己的手提袋中,并且带走了。 她想逗武文杰玩,当然也想借这样的机会,再多见他一面。 当时她拿着饭盒走的时候,饱饭之后一脸满足的武文杰还没有意识到,对他来说最为重要的图纸,已经没有踪影了。 车车拿走武文杰的图纸,只是想跟他开个玩笑,却又担心给他添乱,带来麻烦,于是她并没走多远,便又骑车回来,把图纸还给了武文杰。 武文杰向她表示感谢的时候一脸真诚,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这里面居然还藏有车车的“套路”。 第四十八章 空中迷失 王卫彤,也就是咱们熟悉的老七,算得上是帅哥一枚。但说老实话,车车初次见到他的时候,感觉却很一般。他这种类型,本不是她的菜。 而老七那天头一眼见到车车,眼睛就发直了。 后来熟悉了,老七不止一次跟车车说,他从来没有见过像她这么好看的女孩。 头一次见,他发现这位漂亮女孩已经跟武文杰相当熟悉了,这让他的心里不由有些酸酸的。 老七对车车表现出的好感,以及他对车车的当面赞美,在车车眼里见怪不怪,这对她并非罕事。 当时在她看来,眼前这位在自己面前略显紧张却还不失时机表现自己的家伙,不过就是长得比较好看而已。 当武文杰告诉车车,老七跟他是大学同学兼室友,在工厂依然是室友时,车车说出了她那个著名的论断:“你们宿舍是不是有标准啊?不是帅哥不让住。” 这句话,从车车本意来讲,主要是冲着武文杰,老七王卫彤是捎带上的。但在老七听来,却是对自己的“充分肯定”。这也是他后来能够鼓足勇气、无畏进取的重要动力所在。 包括跟车车拼酒。 说起酒量来,车车可是有家传的,从爷爷那辈,据说就是海量。 爷爷车满仓当年在工厂上班时,厂里干的还是烧煤的蒸汽机车哩。 爷爷修了一辈子蒸汽机车,退休把班传给了爸爸车轴,也把好酒量传了给他。 爸爸也在厂里干了一辈子,他最愿意给车车和车辆讲的,就是工厂的转产,从烧煤的蒸汽机车,转到烧柴油的内燃机车。 车辆记得,在他很小的时候,每当爸爸喝酒,总喜欢用筷子蘸着酒喂他,把他辣得呲牙咧嘴,爸爸哈哈大笑。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每当爸爸给哥哥蘸酒喝时,车车也总喜欢抢上前去跟着凑个热闹。一来二去的,爸爸只要喝酒,就会给两个孩子都蘸点。 车辆一直学习不太好,中学毕业后,爸爸办了提前退休,让他顶替接班。 车车学习一直不错,但爸爸有个想法,不希望女孩子读那么多书,尤其怕以后出远门上学,让家里不放心。 于是,车车初中毕业就直接考了在家门口的工厂技工学校。 车车在技工学校的故事,以后有空再讲。单讲讲她在毕业前班里的散伙晚会上喝酒的表现吧。 大家在技校学习同窗三年,马上要各奔东西了,当然要好好喝一通。 班里不乏身强力壮、酒量惊人的男同学,也有风风火火、来酒不拒的女同学。 而三年间在喝酒方面从不显山露水的车车,那天突然发力,放手一搏,把全班30多个同学,无论能喝的还是不能喝的,全部放倒,最后仅剩下她一个人收拾残局。 她的同学分到了全国天南地北的工厂,还有一部分到了厂里的各个车间。随着同学的扩散,车车“女酒神”的名号不胫而走。 当然车车只是能喝,其实她并不好酒,更不馋酒。 刚工作时,虚荣心作怪,车车倚仗自己酒量好,曾经有请必去。但渐渐地,她发现情势不对。 尽管她能够保证,自己无论在多么严酷的情况下,都能做到清醒。但她无法保证,那些借着酒劲或真或假的轻薄行为。 有些人平时看上去很是严肃正经,可一到酒酣,却会流露出不堪言谈甚至不雅举止。这让车车困惑,更让她厌恶。 见识过了,虚荣心和好奇心也得到满足了,车车决定远离此类活动。 从打那以后,除非很近的亲友,外面的邀请车车一概拒绝。 当然也偶有例外。一直还单身的哥哥车辆,不时有些朋友聚会,碰上车车感兴趣的,车辆会带她一同去。 有车辆在场坐镇,不愉快的事情自然不会发生。 而凭借兄妹双煞的酒量,不拼酒还好,一拼就会出现满桌皆翻的局面。 那天车车跑去跟武文杰和老七喝酒,车辆并不干涉。 他相信车车的酒量,也相信武文杰的人品,自然也就连带着相信了老七的人品。 从车车本人来讲,她也喜欢跟这两个文质彬彬的帅哥一块喝酒。他们在聊天时,会说一些自己不太懂,却又非常想知道的东西。而车车有意无意卖弄出来的一些比较社会的料,也往往让两位书生听得目瞪口呆。 当然,最让她开心的,还是这两个家伙虽几经挣扎,最后双双被她放翻的结果。 三人处得久了,她对老七的感觉也在发生变化,从开始的不以为然,到后来的产生兴趣,再到最后有了明显好感。 他们三个人的关系,就像个三角形。开始的时候,车车和武文杰离得近,和老七离得远。 但不知为什么,武文杰总是和她保持着适度的距离,而老七则不加掩饰地往近凑,通过各种方式表达自己对车车的好感。 车车曾动过小心思,想通过把两人灌醉,套出他们各自的心里话。 老七不管醉没醉,嘴里好听的话不断,不用等灌醉,他就能说一大箩筐。 武文杰则不同,清醒的时候,尽管谨慎,还能说些话,一旦喝醉了,则牙关紧咬,一言不发。 希望能够作出比选的车车,计谋无法得逞,这让她好不失望。 做比选,其实只是车车的一厢情愿,因为候选人只有一位——老七王卫彤。 就在车车一直没有想好接下来该怎么办的时候,出现了一个她和老七单独在一起的机会。 那天晚上,俩人都上夜班。 快到吃宵夜的点了,车车的天车出了点情况。 正好维修工没在,老七便说他上去看一下是什么毛病。其他工友便停下手的活,出去吃点东西。 车车的天车出的,其实是个很普通的问题,甚至都算不上是故障。老七三下五除二就给弄好了。 窄窄的天车操作室里,就他们俩人。 下面空旷的厂房里,空无一人,寂静无比。 突然,在车车全无防备之下,老七向她说了一番只在真醉时才可能说出的话,并试图要做出某些“轻薄”举止…… 老七的这一计“组合套路”,比酒还好使,在酒桌上从未迷失过的车车,当场沦陷…… 第四十九章 三个阶段 车车与老七相处的这段时间不算长,却经历了三个不同的阶段。 头一个阶段,是神魂颠倒期。这可是芳龄二十出头的车车头一次真正陷入爱河。 她本是个内心浪漫的姑娘,自然会用全副的身心去投入这场轰轰烈烈的爱情。 而老七在车车面前从来就没有低调过,从他见车车的头一面起就是如此,一俟车车表示接受了他,他内心的一腔热情,更是如同扑进柴油机汽缸里的油汽,瞬间产生了爆燃。 在神魂颠倒期,老七极尽赞美之能事,让从没被酒醉过的车车,一次次被他的甜言蜜语所陶醉。 酒再醉,也有醒的时候。 累以时日,车车和老七二人的心态都渐渐回归了平静。 于是二人进入了感情的第二个阶段,心平气和期。 老七为日常工作所牵扯,不再像之前那样几乎把所有的空余时间都给了车车。 而面对时时当头的工作压力,他也不再有过去那样的闲情和心境来无条件讨好车车。 这让车车感到了极大的落差:“你王卫彤以前是那样的,怎么这些日子突然变成这样了呢?” 对于绝大多数情侣来说都再正常不过的心平气和期,在车车和老七这里却遇到了麻烦。 那天晚上,车车本来跟老七约好了一起学英语,老七居然给忘了,害得她等到好晚,才等回三位醉醺醺的“酒仙”——劳模常、武文杰和老七。 这在以前是不可想像的,而现在却实际发生了,而且后来还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 这一阶段产生的落差,大概缘于老七前期的“用力过猛”,再加上车车本身对情感的“期待过高”。 车车对“心平气和期”已心存不满,不料没多久,老七由于工作上遇到苦恼,情绪变得相当低落,连心平气和都难以做到了。 二人的关系于是进入了第三阶段,相顾无言期。 曾经无比饶舌的老七,突然变得没话了,不但没话,还总是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 这让几乎没有思想准备的车车,一下子陷入了迷茫与慌乱中。 如果说心平气和期只是让车车感到了不满的话,那么相顾无言期,把她内心所剩的那点安全感彻底清除了。 她无法想像,曾经因为想逗她笑,就能一气为她讲十几个笑话的老七,现在自己去主动找他说话,他都懒得吭一声,有时甚至还会不耐烦地唠叨几句。 不堪其苦的车车,急需要找人帮她宽慰,给她指点,为她打气。因为她不知该如何面对眼前的处境。 去跟谁说呢? 上技校时的闺蜜远在外地的工厂,要联系得靠打长途电话,这怎么可能说得清? 上初中时的好友倒是就在厂里,有时还一起去骑车郊游买书什么的,但跟她,似乎不方便交流这方面的事。 而哥哥车辆只能办替人出头的事,骂两句脏话,抽几个嘴巴,是他的擅长。可人家王卫彤并没有做错什么,或者说,即使做错了什么,也不能由着哥哥的性子去揍人家呀。 车车想到了武文杰。 在车车内心里,她非常怀念当时她和武文杰、王卫彤三人的“三角形”朋友关系。 三角形并非三角恋,这一点,他们仨人都十分清楚。 开始的时候,三角形的三个点中,她和武文杰近,武文杰和老七也近,她与老七最远。 但随着情势的变化,她和老七这两个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在那个十分微妙的时段,也就是车车和老七处在“神魂颠倒期”的日子里,武文杰几乎从他们的生活中消失了。或者说,他在刻意回避与他们二人的接触,更谈不上再有以往的那种三人聚会了。 后来等车车再见到武文杰时,她已经进入了与老七的“心平气和期”。 武文杰在她面前神态自若,举止自然。 但细心的车车依然觉察出,武文杰注视自己的眼神,除了友善和关切,还带着淡淡的落寞和伤感。 她不明白,他眼中的落寞和伤感,究竟是因为她,还是因为曾经的“三角形”。 终于,在车车承受不了的时候,她不得不打电话向武文杰求助。 一贯内心骄傲的她,即使在向人求援时,也依然希望保持自己的尊严和体面。 她用似认真似不认真的询问方式,来寻求武文杰的帮助,也想借机一探他内心的底数。 几番见面的地点,她都执拗地坚持安排在王卫彤眼皮底下。 而对武文杰一次次的提问,她是发自内心来问的,她真的想探究到底,究竟自己的选择是不是对的。 她甚至也做好了预案,一旦武文杰明确说他自己是那个合适的人时,她该如何应对。 一路下来,武文杰的回答虽略带狡黠,却也不乏真诚。 只是到了终极问题时,他用了缓兵之计。这倒让车车松了口气。 其实她心里清楚,没有两全其美的选择,更没有十全十美的人生,带着遗憾的洒脱,才配叫青春。 但武文杰后来在电话里突然说出的那番刚硬的话,还是刺伤了车车的自尊。 “车车,咱们不要再约了,我不会再去回答你的问题。我现在有太多的事要忙,也没有心情。”这是武文杰当时的原话。 回到家里,车车大哭一场。 家人并不知她哭的真正意图,因为这个时候,家里的那只小母狗小黄正病得奄奄一息。小黄是车车的心头肉。 哭完,她下了决心,谁也不求,谁也不找,她的事她自己想办法,再也不给武文杰打电话了。 谁知,误认为她在为小黄而哭的哥哥车辆,却在她哭过之后,轻轻提醒她:“我们班那个小武,他好像知道一点给狗治病的知识,你有时间去问他一下,听说他有个什么偏方。” 车车一听气不打一处来,没好气地说:“你怎么不去问?我才懒得理那个脏乎乎的油猴呢。” 她知道自己这样说是难为哥哥。哥哥这人极好面子,让他“屈尊”做点事,比登天还要难。 那位小武是他的部下,平时还不时跟他有些大大小小的纠缠。在这种情形下,要哥哥去帮人家,他倒是会不吝付出地去做。但要他去求人家什么事,打死他也不会干。 车车说的是气话,并没当真,可车辆听了却大为不快:“你怎么不知好歹呢?我好心告诉你点信息,是想帮你救救小黄。你自己不去,还要难为你哥。你爱去不去,反正我话说到了,到时你可别后悔。” 车车了解哥哥,如果她不去找武文杰,哥哥是绝对不会去问的。尽管小黄也同样是他的心头肉。他就是这样的人。 她还是给武文杰打了电话。但传电话的人告诉她,小武没在车间。 又打了好几回电话,得到的答案都是同样的。显然,武文杰拒绝再接她电话了。车车伤心,但并不打算善罢干休。她要救她的小黄。 而车车不知道的是,这几天武文杰好不容易以各种指天咒地的自证,甚至说到了“如果我骗你我就是小狗”一类的话,终于让老七相信了他的“清白”。 武文杰生怕车车不避嫌的行动,会让自己的努力前功尽弃,干脆采取了毅然决然的做法,完全屏蔽了与车车的电话接触。 总算获得了老七的信任,他不能辜负人家。他要防止瓜田李下。 他打算帮助老七度过当下的困境后,再细细跟车车和老七聊聊,把各自间的误会解开,而尤为重要的,是让他们俩能够调整好自己的状态和彼此间的关系。 尽管三人的“三角形”关系不复存在了,但武文杰还是希望自己这一点,能够跟合二为一的那个点,保持良好的关系。 只是如果人家那两个点无法再合二为一,那么他们三人之间形成的新三角形,就会非常别扭了。 武文杰约好老七到他车间来,他要现场演示一下模拟受电弓的工作原理,帮老七增加些感性认识。 快到约定的时间了,工友跑来告诉武文杰,外面有人找他。 武文杰当是老七,赶紧迎出去。 谁知出现在眼前的,却是车车。 她见到武文杰,开门见山地说:“你是不是能帮帮我的小狗。” 而武文杰听成了:“你是不是能当个小狗。” 他正想问车车,她为什么会问这样一个问题时,老七到了。 老七见武文杰和车车面对面站着,一下愣在那里。 第五十章 谁是小狗 武文杰知道,自己之前的努力又白费了。 老七本来是带着愉悦的心情来找武文杰的。 这段日子,他觉得自己四面楚歌。 这头,跟车车的关系变得越来越紧张,到后来他都不知该跟车车说什么好了,只好闭嘴不说。可他越不说,车车越烦躁,越烦躁,他心里就越起急,越起急,他就越不敢跟车车说什么。 也许车车对他感到失望了吧,或者真的产生了什么其它想法,不但毫不回避地告诉他,自己要去找武文杰,甚至“明目张胆”在他眼皮底下跟武文杰约见。 这让老七不止苦恼,而且怨恨。 而单位那边,他在组里虽然牵头走行部设计,但某天他突然发现,在电脑系统中,他的部分权限被禁止了。 开始他以为是电脑故障,技术保障人员告诉他系统没事。 直接去找科长问,科长对他闪烁其词,他这才明白,领导对他有想法了。 他因与车车的关系不顺而魂不守舍,又因失去领导信任而烦恼焦躁。 不止一次,由于态度不够冷静,说话不够客气,遭到同事的反唇相讥,以至于吵得不可开交,弄得他十分狼狈。 他周围的同事渐渐觉察到,这位年轻的组长出状态了。 老七继而发现,科长要他请来武文杰帮助研究受电弓,实际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其真实目的是想考察武文杰是否有能力替代他王卫彤,牵头走行部这块的业务。 这让老七感到受了欺骗,并直接迁怒于武文杰。 武文杰一次次主动找他,他却觉得武文杰并不是真心要帮自己,而是想看自己的笑话。 他刻意回避武文杰。晚上等大家都睡下了,才悄悄回宿舍,而趁室友都没起的时候,他又早早离开,去了办公室。 在空无一人的办公室,他什么也不做,只是呆呆地坐在那里瞎想。 总算,武文杰找机会堵住了他一回,在他面前苦口婆心给他讲道理,甚至还笨笨地指天画地诅咒,总算赢得了老七的信任。 武文杰的方案显然是真诚的,是有利老七的。 他给老七最大的支持,是愿把他这些天悉心研究受电弓的心得,毫无保留地向老七“输出”。 同为技术达人,老七知道武文杰给他的输出所包含的分量。 两人约好,在组装车间现场做一番现场交流。 据说,武文杰在现场精心备好了演示的家伙。 他当然不会用鸡毛掸子充数,他已经提前请劳模常帮他制作了一个相当逼真的受电弓模型。 他又让混球帮他找来了一台轨道运输车,稍加装扮,权充电力机车。 又委托劳模常的徒弟江一水,四处寻摸找来了废钢缆,挂在高处当作电力机车的接触网,也就是持续提供动力电能的装置。 万事俱备,只欠老七。 然而,当老七兴冲冲来到组装车间门口时,却出人意料地看见车车和武文杰正面对面站在那里。 说好的不再单独见车车的承诺呢? 就在那一瞬间,老七对武文杰的信任又坍塌了。 还没容武文杰解释,老七先声夺人:“老六,你一直在耍我吧?你跟我说的话,我全信了。你做的约定,我全当真。可是,你专门约我来,就是为了让我看这一幕的吗?你说要帮我的这几步棋,说得天花乱坠的,好像多为我想着似的。可你这第一步棋,就自打其脸了,你怎么能让我继续相信你呢?” 武文杰想分辩什么,老七不容分说:“你现在干得不错,各方面都吃香,那是你好,我不眼红,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可你没必要做套来耍我吧?如果你觉得,我当时跟车车好,伤了你的面子,现在想从我这里找回来,我认,我服,谁让我草包呢。不过请你记住,你说过要帮我做的所有事,我都不需要了,你爱帮谁帮谁去吧。你们好好聊,我走了。” 说罢,老七一转身,噔噔噔地走了。 车车不解其意,愣在那里。等老七走远了,她才想起说一句:“王卫彤,你怎么还是那么小心眼!”可惜老七听不见了。 武文杰看着老七的背影,傻了眼。 这也太巧了!车车前赶后凑,不早不晚,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不请自来。这下可好,把武文杰的一番心血悉数糟践。 这段时间,为了说服老七,他把嘴皮子磨破了,把心操碎了,好容易见到亮光,有点起色,却被车车这个突兀的举动,弄得前功尽弃。 武文杰真恨不得冲着车车大吼一声,再把她痛骂一顿。 可他不能。一来,当他看见车车那双美丽的大眼睛充满泪水时,难听的话就是到了嘴边,也无法说出口了。二来,这里是她哥哥车辆的地盘,自己哪敢过于造次? 等张口再说时,武文杰的话变成了温和的调侃:“车车,你刚才问我什么?‘你是不是能当个小狗’?你知道吗?今天我爽约了,在老七那里,我真的就只能当小狗了。” 他这番没头没脑的话,把车车弄糊涂了。 她知道自己可能弄坏了什么事,但她不想多问,便重复了一遍刚才她问武文杰的话:“我想问的是,你是不是能帮帮我的小狗。” 这回武文杰听明白了。自己过去的一些经历,想必车辆告诉过车车。 “我哥哥说,你会给狗狗看病。我们家小黄病了,病得很重,可能要不行了。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去看看我们家小黄。” 车车刚刚说完,就吃惊地发现,武文杰的眼圈倏地红了。 车车正琢磨这是怎么回事,只听武文杰红着眼睛急切地问:“小黄是你们家的那条小母狗,对吗?” 车车点点头,感到有些诧异。 她好奇,武文杰为什么突然变成了这样一副神情,用了这样一种语气。 武文杰向车车解释道:“我跟你们家小黄,至少有两层关系。第一层关系,我吃过你哥哥给小黄准备的避孕药。” 当时车辆的那半只放了避孕药的烧饼,被武文杰狼吞虎咽吃掉,结果成了全班的一个笑点。 大概车辆觉得这个故事有点污,不便讲给妹妹听,因此车车对这事一无所知。 她听武文杰说完,先是一愣,然后轻笑了一下。 武文杰觉得自己似乎有些鲁莽了,脸兀自红了一下,嘴上赶紧遮掩:“那纯粹是一个误会,没什么事。真不该跟你讲,对不起,对不起。” 再往下说时,武文杰的表情变得凝重起来:“小黄跟我的另一层关系就是,我小的时候家里也曾养过一只狗狗,它的名字叫大黄。我上大学的时候,因为家里钱不够,就把大黄……” 武文杰说不下去了,车车见他强忍着不让已经涌到眼眶的泪水流下来。 “我在山里的时候,家里条件特别差,大黄什么好吃的也没吃过,饿极了,就在外面乱吃,有时就会生病。有几次都病得要死。我心疼大黄,就跟村里的老人学着配药,给大黄治病。一次次给它治好病的是我,而最后让它……也是我……” 武文杰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眼泪夺眶而出。 车车的眼泪也跟着掉了下来。 等武文杰稍稍冷静些了,车车说:“那我们家小黄就托付给你了,你要是给它治好了,就可以跟它再多一层关系。” 武文杰抹净眼泪,问是什么关系。 “你可以当他干爹呀。”车车说。 武文杰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 他本来想直接问车车,小黄的干妈是谁,又觉得那样问太突兀,想了想,才转口说:“那小黄还有什么亲人哪?“ 车车说:“我是它干妈,车辆是它干哥哥。” 这个关系可实在是太奇特了。 武文杰听了,破涕为笑,心说:“那我这个干爹,可当得值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