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十里…… 赵平安胡乱抹了一把脸,好歹将糊住眼睑的污血抹开。 耳中隆隆的马蹄声不知为何总像是隔着水面,如何都听不真切,赵平安努力睁大眼睛,溺水之感却愈发严重,视线中那片隐约可见的断壁残垣渐渐有了重影。 赵平安紧了紧手中差点在方才恍惚间松开的缰绳,重在马上摆正了身子,在回到大营把弟兄们拿命搏来的军情换成军功前,他死不了。老爹说给他起名的人说了,顶着平安这个名字,他能长命百岁。 八里…… 赵平安这名字,是一辈子没离开过风阳村的爹花了两只鸡蛋的重金从一个路过的云游道士那请来的。平安这名字也很合他爹的心意,老头子念叨了一辈子,希望他平平安安,无病无灾,只图他传宗接代,没指着他光宗耀祖。风阳村自古就没出过什么大出息的人,老村长那本宝贝得不得了的村志,翻烂了也没个大夫将军。 五里…… 可他赵平安又岂是那种耐得下性子,面朝黄土地在地里老老实实刨食糊口,几棍子打不出个闷屁的庄稼汉? 村西头从战场上拖了条瘸腿回来的马老头,打了几十年光棍,临了都没能摸一把对门冯寡妇让他垂涎了大半辈子的大屁股。说起来窝囊,可赵平安那个打小天老大我老二的性子,偏偏就最服这老头。 不为别的,就因为老头是真见过世面的。老头没事儿就喜欢蹲在自家墙根下面,叼着旱烟斗使劲朝对门门缝里瞧,赵平安跟几个半大小子也喜欢学着他晒着太阳,蹲墙角瞅着冯寡妇摇晃着两瓣大屁股在院子里忙来忙去。 这时候老头总会不厌其烦地给几个小子传授相女之法,净是什么屁股大好生养的浑话,几人听着直乐,就问他上过几个女的。 老头也不恼,只说自家也是见过世面的,然后就是什么“除却巫山不是云”的酸词。真被挤兑得急了,老头就抖落抖落烟袋,给他们讲起战场上的事情。 赵平安就爱听这个,别的小子听到耳里的,是血肉横飞刀枪无眼,可他赵平安听到的,那叫做“马上觅封侯”!当然,就他赵平安大字都不认识几个的文化水平,哪儿能说得出这种一看就是文化人的词句来,这得是他们队长才说得出的。 三里…… 队长是赵平安第二个佩服的人,说第二那是只论顺序,就佩服程度而言,跟老头分不出先后。起初这个队长,赵平安是看不上的。就那细麻秆似的胳膊腿,十条捆一起,他赵平安都能随手拧断,汗都不带出的。 赵平安是个直性子的,就这么跟队长说了,然后看着跟娘们似的队长就说让他试试。那就试试。然后在他还没明白过来的时候就感觉天地转了半圈,他就给人抡在了地上,摔的那叫一个结实,可他一咬牙就又站直了,嗷嗷叫着扑了上去,就这暗戳戳给人使绊子的手段他赵平安能服气? 然后那天他就给队长整趴了十几次,几天下不来床,于是他就服了,队长也跟马老头成了一个档次上的豪杰。当然这话不能给队长说,赵平安又不虎,没道理再给人一个整治他的理由。 一里…… 队长也死了。 赵平安到现在都没能想明白,那么个有本事有野心的人怎么就能跟马老头一样,跟那一标没啥追求的兵一样,无声无息就给没了呢? 赵平安又有些恍惚,兄弟们就是想趁着大雪封山在即,营里也管得不严,偷溜出去整点狍子肉啥的,怎么就撞上了那么多银鹰旗呢? 队长当机立断就让所有人四散逃离,可那个人的箭实在太准,兄弟们先后都倒在了雪地里,砸下一个又一个浅坑,队长甚至因为体格小,砸下的坑倒是最浅的。赵平安估摸着,等他也倒在雪地里,就能赢队长一次了。只是不知道那人的那一箭怎么还不发。 近了…… 赵平安想使劲停下惊慌失措的战马,可是手臂就像是冻住了,怎么都不听使唤。幸亏战马训练有素,在周围人的安抚下很快冷静了下来。 嗯?周围怎么围了这么多人,张着嘴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被人从马上拖下平放在地上,赵平安总感觉胸前有东西反着阳光太过刺眼,他恍惚着想眨一眨几里前就没能合上的眼睛,可怎么也做不到。 赵平安盯着胸前的箭头,艰难地转动思绪,脑中最后一个念头这才冒出:哦,原来那一箭早已射出了。 第一章 公子扶苏 “将军,抓了个活的,还是个妞!” 白起坐在马扎上,正就着头盔中的羊肉汤啃馍馍,闻言先是赶紧吸溜了一口滚烫的肉汤,将嘴里硬得能用来当铠甲的馍勉强泡软后咽了下去,这才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对身边面色不渝的司马靳嘲笑道:“你也有失手的时候?啧啧,莫不是看对方是个娘们儿……” “隔着几百步,谁他娘的能知道那是个娘们?”司马靳闻言大怒,想着法子为自己开脱,“估计是那女人胸口肉太厚实。” 被五花大绑带上来的赵灵儿刚好听到司马靳无耻言语,羞愤欲死,却见白起指着她大笑不止:“就这点肉,也称得上厚实?” 赵灵儿哪儿受过如此奇耻大辱,直恨得咬牙切齿,眼泪却不争气得流了下来。白起见状愕然住口,心虚地道了个歉:“对不住啊,我这属下是个大老粗,忒不是东西,回头我收拾他给姑娘出气。” 司马靳闻言踹了白起一脚,踢了他一个趔趄。白起不以为意,只小心护住了头盔中的汤水,见赵灵儿破涕为笑,嘿嘿一笑,又问道:“你们赵国爷们儿是死绝了?” 赵灵儿想起自己朝夕相对的属下被眼前这人的部下杀了个干净,心下恨极,不愿配合,打定主意不理他。白起也不恼,没跟一个小姑娘一般见识,“没关系,反正赵国的爷们活不了多久了。”白起说完,又咽下一口馍馍,起身示意用过加餐的队伍起营。 看着队伍有条不紊地完成起营,按着预定的路线慢慢出了山谷,白起才示意亲兵把这个不知如何藏身进赵军军营的小姑娘带着。司马靳却不打算放过她,让人把她带到跟前,上手就来脱她的衣服。赵灵儿悲愤欲绝,脑中一片空白,却见对方扯开她的前襟,仔细看了看,才对一脸看好戏的白起说:“内衬是冰蚕丝,难怪连伤口都没有。将军,此女身份不简单,或许有些用处。” 赵灵儿情知身份被点破,自己想要借着对方对自己不甚重视,趁夜离开的打算,恐怕就难以成功了,却不料白起对此嗤之以鼻:“赵国都要亡了,一个身份不凡的女子能有多大用处?” 从方才起,这个行为古怪的将军就在不停说着奇怪的话,赵灵儿心知已无法轻易脱身,破罐破摔之下反唇相讥:“莫说你一个偏师将军,就是昭王在此,也未必敢说能覆亡我大赵堂堂千乘之国!” 白起饶有兴致地看着她,直看得她浑身发毛,“你看我作甚,我说得不对么?” 白起嘿嘿低笑,却问了她一个问题:“你以为我是谁?” “前将军白起在蜀地平乱,平西将军王贲正在抵御西戎入侵,上将军王翦要镇守王都,你自然是西昭的平北将军司马靳了。” 白起笑得越发开怀:“他才是司马靳。”赵灵儿顺着他的指头看去,竟是方才那个对她无礼之人。她之前还以为那不过是个副将,却不想竟然是西昭北军主将司马靳!那这个称司马靳为属下的人岂不是……赵灵儿凤目圆睁,想到了一个让她浑身发寒的可能:整个赵国,甚至整个天下,都被眼前这个毫无名将风姿的西昭军神耍得团团转了。 “猜出来啦?”白起看着眼前少女脸上的血色渐渐消退,“如今还觉得我是在危言耸听么?” 赵灵儿犹自嘴硬:“蜀中大乱,你不去平叛,反而在此屯兵于雄关之下,难道不怕国中大乱,动了西昭根基吗?” “你倒是有些见识,晓得我大昭国本所在。”白起对这个少女越发感兴趣了,“只是你以为蜀中的叛乱是谁一手煽动的?没有人推波助澜,就凭那几个土人,有胆子杀官造反吗?” 赵灵儿手脚冰凉,哪还不知这恶鬼为了能得到一个瞒天过海的机会,竟然不惜煽动国中叛乱!但她仍然在做困兽之争:“但无论如何,蜀中的叛乱确有其事,天下诸国都为此侧目,为此派出的谍子不知凡几,不可能作假!” “要骗过天下人,那叛乱肯定不能是假的。”白起毫无风度的挖挖鼻孔,将鼻屎随意涂抹在胸前盔甲上,看得赵灵儿眼皮抽搐,“只是你算漏了一个人,他的爷爷,我的老师——国尉司马错。” “就那个连干饭都咬不动,数年来只能吃流食等死的老头?不是说他早已苟延残喘,或许都撑不过这个冬天了吗!” 白起也是叹了口气,语带崇拜:“为了今日之战,难为老师喝了整整三年的流食了。” 赵灵儿已经被震惊到麻木了,这西昭君臣是何等的阴险狡诈!何等的残虐不仁!又是何等的……天纵奇才! “你为何对我说这么多?”赵灵儿不知为何还能保持着一丝清灵,对白起为何肯向自己吐露如此多的算计有些疑惑。 “嘿嘿,没别的,憋了太久了。” 见赵灵儿仍然不信,白起也没有跟她解释的意思,一吐为快之后就让人将她仔细看管起来,要放也得等这战尘埃落定再说。 “你倒是说痛快了。”司马靳白了白起一眼,似乎略有不满。 白起搂着这位按辈分来说应叫自己一声师叔,却因为年岁略长一直对自己没大没小的师侄,“我就不信,这几年来你都没有向人倾诉的欲望。” “自从听得那人在小朝会上说出这些谋算后,就一直都有。” “只是不敢。” “自然不敢。” 两人低声又嘀咕了两声,似乎都是些不堪入耳的词句,话语中针对的,竟似是一名不过弱冠的青年。 —————— 煌煌西昭王宫之内,正在与上将军王翦推演赵国战事的青年没来由地喷嚏连连。 “公子可是有些不适?”王翦停下推演,满脸关切之色。“昨夜起公子就没好好歇息过了,要不这推演先停一停?” 青年挥手驱开了想要为他披上披风的宫女,闻言淡然一笑:“扶苏无恙,上将军不必过虑。况且父王正在等你我推演结果,还是不要让父王忧心才是。” 王翦看着近些年来越发有人主之气的扶苏,心中骄傲之余也是非常欣慰,纵观天下七国,哪一国能如我大昭,君明臣贤,人才济济?更枉论未来君主都是如此圣贤,更是大昭之福,天下之福。 扶苏自然不知道这位未来注定会被载入史册,被誉为战国四名将之一的上将军对自己评价如此之高,自得知自己身份起,他满心所想的,都是怎么活下去。而活下去最重要的一件事,当然是让自己那个千古第一帝的老子满意。如今那位正在内殿等着这边的推演结论。别说是几个不痛不痒的喷嚏,就是当场吐血他也得把推演做完了再说。 于是老少两位又细细推演了片刻,说是细细推演其实也没什么好再说的。早在三年多前定策之时,会面临的各种情景都被各位良将算了个干净。只是事到临头,虽然那位面上看不出丝毫,但是不知是不是父子连心,扶苏明显能感觉到即便是内心强大得如同神祗一般的嬴政也有了一丝紧张,否则又怎么会下旨让扶苏与王翦连夜入宫,就在他眼皮底下再做看似多余的重复推演。扶苏自然是更为紧张,毕竟这事关国运的会战,乃是他一手促成的。 两人又添了些变数重复推演一番,随后就见房门被人推开,一位与扶苏年龄相仿的青年迈着龙骧虎步推门走了进来,刚一进门就急不可耐地问:“公子、将军推演得如何了?” 扶苏看到来人,笑意满满:“原来是蒙毅,是父王派你来的?” 青年将佩剑随手扔给侍从,满脸焦急:“公子怎么还笑得如此淡然,王上那边已经催了三次,火气渐大,我承受不住,只好亲自来看了。” 王翦对蒙毅一向欣赏有加,只是不知为何每次蒙毅一与扶苏公子同时出现,对比着公子的稳重,就越发对毛躁的蒙毅看不顺眼,这时看蒙毅咋呼的样子,老将军也是气不打一处来:“公子当面,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蒙毅在这个看着自己长大的老将军面前不敢造次,赶忙躬身赔罪:“蒙毅唐突了。只是王上实在催得紧,没奈何,只好求公子救我了!反正吧,如今我人都来了,公子不给个准话,我是不敢回去的。”说着竟一撩裙摆,就这么坐在了殿门的门槛上。 扶苏先是制止住吹胡子瞪眼的老将军要施展拳脚的冲动,忍住好笑对蒙毅说:“既然你来了,就代我去向父王禀报吧,就说这边与老将军推演多次,算来算去,此战都只有四个字。”蒙毅闻言笑逐颜开地站了起来,觍着脸问:“哪四个?” “此战必胜。” “好嘞!”蒙毅得了准话,笑得嘴都咧开了,匆匆抱拳行礼,转身就走。只是走了没几步,又转了回来。扶苏见状只好问他:“又怎么了?”蒙毅苦着脸:“公子能不能多说点,回头王上问起详情来,我这说不上来,岂不是又要挨骂?” 扶苏乐了,这蒙毅果然是个办事细致的,只是他也太不懂王上的心思了。以王上的眼光智慧,其实哪里需要再做推演,王上要的,只不过就是这四个字罢了。当然,这话不能明说,否则让那位知道自己竟敢揣测圣心,那还得了?扶苏想了想,只好对这个木头道:“你就只用对父王说这四个字即可,父王不会多问。” 蒙毅苦着脸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在老将军的怒目而视下退缩了:“唯。” 扶苏目送蒙毅飞快地跑了出去,见王翦似乎有话要说,便问道:“老将军有何教我?” 王翦欲言又止片刻,终是横下了心,也不避周围宫女侍从,坦诚道:“公子仁厚,无论是老朽还是年轻一辈都乐于与公子结交,这是好事,”扶苏并未言语,知道老将军还有后话,果然又听老将军说道:“只是蒙毅乃是王上近侍,位卑而权重,其兄蒙恬又手握蓝田大营数万精兵于京侧,距离京都不过咫尺。故而公子可以对蒙毅欣赏善待,却不可与他过于交好,以免有人借此兴风作浪,向王上进不实之言。还望公子三思。” 扶苏知道这是老将军真心把自己当成了自家子侄一般爱护,才会在宫中当着无处不在的耳目对自己说此肺腑之言,心中甚为感动。但是老将军手握京都军权,位高权重,自然不怕赵高,可他一个根基浅薄的公子,虽然身份尊贵,但是怎能对那个在另一条世界线上杀尽了嬴氏子孙的阉宦不忌惮。扶苏无奈,只好对老将军作色道:“我乃是爱惜蒙毅的才华,才与其交好。将军进如此挑拨之言,莫不是嫉妒于蒙氏兄弟在军中声望愈隆?至于什么不实之言,以父王的圣明又怎会被人蒙蔽?”扶苏见王翦神色有异,怕他再说出什么,只好佯装愤怒,甩袖而走。王翦见状面露气愤,缓缓垂低了白首,看似在极力掩饰怒火,实际上眼中却满是笑意。 第二章 华阳夫人 “扶苏当真是对大将军这么说的?” 胡姬身着箭装,正从箭壶中取箭,听闻赵高手下一个侍奉王长子扶苏的宫女前来禀报,不由面露惊喜。胡姬也不射箭了,将羽箭又插了回去,又把雕花弓随手扔给宫女,拿过丝绢净了净手,命宫女详说。 宫女将扶苏与王翦的对话又复述了一遍,不但毫无偏差,还将两人语气神态也学了个八分相像,直让人身临其境一般。胡姬越听眼睛越亮,那与中原人迥然不同的蓝色瞳孔中也散发出快活的笑意:“这么说王翦将军闻言大怒,扶苏也拂袖而去?” 胡姬笑得开怀,还将八岁大小的儿子叫到身边,也不管男女之别就紧紧抱在了怀里,任由已经年岁渐长的儿子在自己胸口磨蹭。胡姬咯咯笑着问一边面容不变的赵高:“这扶苏果然是个榆木脑袋,迂腐无知,竟敢将一向亲近的王翦大将军也得罪至此,岂不是自找死……没趣?” 在赵高狠狠逼视下,胡姬心不甘情不愿地咽下了那个“死”字,心里不痛快,却不敢向赵高发泄,只拿自己儿子出气,毫无预兆地就将正在怀里探索着想要吃奶的儿子扔了出去。胡亥被重重抛在地上,却也不恼,嘿嘿笑着拍打掉身上的浮土,转身找大胸脯的宫女姐姐玩去了,好似全然不放在心上。 赵高却看到了胡亥转过身刹那眼神中与年龄极不相衬的阴狠,心中对这对狠毒刻薄却愚笨不堪的母子实在鄙夷,若不是两人都还算听话,早就弃之不顾了。这等人相比于扶苏母子,简直判若云泥,要不是扶苏自幼痛恨他们这些阉宦,说他们“残缺之人,天理不容”,赵高也不会投向胡亥母子。 赵高压下心中的鄙夷,面上丝毫不露声色,用教训的口吻对胡姬解释:“王翦谏言让扶苏不要过于交好蒙氏兄弟,是因为蒙毅是王上近臣,而蒙恬又接手了其祖蒙骜过世后空缺的蓝田大营守将之任,因此会引人嫉恨。” 见到胡姬点头,却依然不解的样子,赵高恨不得扇她那张看似童真可爱的脸两巴掌,“那么与扶苏自来交好亲善的王家呢?王翦身为上将军,名义上掌握全国军权,更是三朝元老,深孚众望。其子王贲自领一军镇守西疆,也有三万精兵在手。而其孙王离被王上亲自放在身边教导,与蒙毅一同被点为郎中。 “这样看来,与王家交好岂非是比蒙家更为险恶?因此扶苏这番作态,是在告诉王翦,大将军的一番谏言,他是听进去了的。王翦又岂会大怒?高兴还来不及。” 胡姬这才听懂,气得连连顿足,“好一个奸猾小子,真是与其母如出一辙!” “慎言!”赵高双目圆瞪,恨不得把这个女人的嘴缝上,看对方神色似乎竟敢有所不满,也不再给她面子,狠狠训斥:“王上虽不曾有将熊氏立为王后之意,可她毕竟是王长子生母,又是楚国王室之女,当今楚王熊槐的胞妹! “当下与赵国交战在即,此时一旦楚国发兵攻蜀,我大昭君臣上下多年的苦心谋划立时便要功亏一篑!现如今不说王上,整个大昭对熊氏都要小心安抚,你一个母凭子贵才脱了奴藉的胡女怎么敢生出不敬的心思!当真不怕死吗!便是想死也莫要害我!” 赵高说着说着更是又怕又怒,竟真的甩袖就走。 胡姬被赵高一番严词训斥,吓得花容失色,如今见母子二人在宫中的依仗竟要抛下两人而去,更是不顾身份,上前抱住赵高大腿,痛哭流涕:“胡姬知错了,真心知错了!求先生莫要生气了,先生若是生气就抽胡姬两鞭子解解气吧!王上生气时也时常抽胡姬的!胡亥胡亥,快把鞭子拿来,求先生留下!” 胡亥被先生和母亲吓得不轻,闻言赶忙挣脱了宫女的怀抱,熟门熟路地去架上拿过了鞭子,双手高举,也跪在了赵高身旁。 赵高虽然恼火这胡姬的愚鲁和不知分寸,却也感动于对方确实对自己一片赤诚,看到自己从小亲自教导的胡亥面色凄惶地跪倒,心下也更有些软,于是叹了口气,扶起了两人。 胡姬此时破涕为笑,眼见赵高回心转意,也不顾脸上还沾着的眼泪尘土,对赵高作揖行礼不止。 赵高看着胡姬的作态,叹气之余,也知道了王上为何会宠爱一个连礼义廉耻都没有的胡女了。这等真诚天真的做派,在满宫廷贵妇人中间显得何其珍贵可爱? 赵高想到此处,手中轻轻捏了捏方才扶起胡亥时无意间接过的鞭子,心中有些古怪,问胡姬道:“王上,真的时常抽打你?” 胡姬闻言,眼中媚意如丝,连连点头,“王上稍有不顺心,就会让胡姬脱了全身衣袍跪在地上,狠狠抽打,王上开心之时,也是如此。”见赵高握着鞭子沉吟不语,胡姬赶忙将周围宫女赶出殿外,然后紧紧关上了门,胡亥自然也被赶到了门外。 宫女远远跑开,胡亥却站在殿外不远处,听着殿内母亲痛苦中带着愉悦的呻吟,胡亥笑容天真,眼中满是狠毒。 —————— 扶苏正在宫女内侍们的簇拥下,前往华阳宫向母亲问安。 与赵国交战在即,身为楚国王女的母亲,此时恐怕是整个大昭最为金贵的人了。王上甚至亲自下令,他这个儿子每日必须早晚请安,让母亲保持愉快。 他难道不知道回家超过三天就会被嫌弃吗? 在心中如此吐槽,扶苏面上却不敢显露丝毫,而是带上迫不及待的笑意,连连催促带路的宫女再快些。 进到华阳宫内,只见母亲华阳夫人正在用膳。华阳夫人不喜奢靡,用度一贯简单,早膳不过是一碗熬煮得清香淡雅的米粥,和几样腌菜。大昭国都内地热丰富,温泉很多,早有人试过借着温泉的暖气种植蔬菜,颇有成效。虽然产量极少,但以华阳夫人的身份想吃些新鲜蔬菜自然不难。 “儿扶苏,拜见母上,恭请母亲安康。”扶苏刚过宫门,立刻就是大礼参拜。 华阳夫人见着儿子,心下欢喜,赶忙让儿子起身:“快起来。” 扶苏答应一声,依言起身,又上前几步,闻了几下母亲手中的米粥,在华阳夫人嗔怪的眼神下嘻嘻一笑:“赶得急,没来得及用些饭食,饿了。” 华阳夫人闻言心疼不已,拉着儿子坐下,嘴上念叨不停:“王上也真是,哪儿有这么使唤人的。连夜让人劳累,还不让人好好吃饭。”伺候在旁的宫女不用吩咐,此时已经又盛了一碗粥备上了筷子,华阳夫人又将几碟干菜往扶苏面前推了推,“他不让吃,你就来母亲这边,母亲让你吃。” 扶苏确实饿得狠了,先是大口吞了一口米粥,只觉得心中胃里俱是一暖,正要就点菜,却听母亲语气中对父王似乎有些埋怨,赶忙放下筷子:“母亲别这么说,父王忧心战事,做儿子的自然要尽心为他分忧。何况,莫说是我,王老将军不是也一晚没睡吗,他老人家那么大年纪了都精神矍铄,我没事的。再者说,父王心中军国大事还操心不完,吃饭这等小事怎么会放在心上,母亲可不许埋怨父王。”扶苏说完又在心里添了一句:不然受罪的不还是我。 华阳夫人欣慰又心疼,催促扶苏先吃饭,佯怒道:“就知道为你父王开脱,倒是嫌起母亲不识大体了。” 扶苏哪不知道母亲是在假意发怒,只嘿嘿傻笑,吃着饭食,并不接话。 “谁敢说华阳夫人不识大体?须得重罚。”此时宫门又被打开,一个伟岸如太阳一般的身影霎时间笼罩了整个宫殿。连同华阳夫人在内,整个宫殿的男女闻言,都对这个身影大礼参拜,扶苏自然也是躬身行礼。来人自然就是未来的千古一帝,始皇帝嬴政。 嬴政先是拉着华阳夫人的手坐下,然后挥手免了众人的礼,这才对侍立在一旁的扶苏道:“可是你这狂悖小子说的?”扶苏赶忙口称失言,又听他对笑逐颜开的华阳夫人道:“华阳说说,怎么罚他才好?” 华阳夫人笑得开心,闻言歪头思索一番,却是露出了一丝难得的少女神态,嬴政都看得有些痴醉:“不如罚他明年代王上春狩吧,大冷天的,也是个苦差。” 嬴政哈哈大笑:“你这个做母亲的,果然还是向着他。”又对扶苏道:“你可愿受罚?” 扶苏闻言大喜,哪里不知道母亲在帮他巩固继承人之位,行礼道:“敢不领命?” 嬴政随意的“嗯”了一声,又拿过华阳夫人未吃完的米粥尝了一口,看着华阳夫人羞得通红的脸庞,放声大笑:“华阳果真还是这么容易娇羞。” 华阳夫人让宫女再盛一碗,闻言不依地轻轻捶打了一下嬴政,看得扶苏眼皮直跳:“王上要吃自去要一碗便了,却专爱作弄人。” “华阳碗里的,甜些。” 华阳夫人又是娇羞,又是欢喜,媚意天成。 扶苏被父母的秀恩爱搞得手足无措,嬴政不发话他又不敢告辞,不知如何脱身。嬴政却也嫌弃他碍眼,“你自去吧。” 华阳夫人也没有留他的意思,扶苏欲哭无泪,不是说好给吃饭呢?我这才吃了一口就要赶人了?太没意思了吧。嘴上却是:“唯。” 出了华阳宫,却听到一声雷鸣,扶苏抬头看着晴空万里的难得天气,疑惑不已,却听到旁边伴当不好意思道:“公子别看了,是信方才腹中饥饿,才……” 扶苏闻言,与伴当对视一笑,“倒是忘了你陪了一夜也没吃东西,正好一起,去樗里偲家蹭饭去。” 第三章 为公子贺 樗里偲是名相樗里疾的后人,现任太子舍人一职。樗里疾本名嬴疾,乃是秦孝公庶子,因被封在樗里,以樗里为姓,故而樗里偲实际上也是宗室后裔。 另一世的秦朝,如今的大昭,有一点很有意思,就是虽然很详细的划分了太子僚属,但是从来没有立过太子。因此所谓的太子属官就没有需要侍奉的主君,闲散的一塌糊涂。这也正是为何樗里偲及冠被迫出仕之后,想尽办法也要混个太子舍人的职位。 只因这个人,委实是太懒了。 从王宫出来,已经是日上三竿,樗里偲果然不负众望地躺在床上,瞪着眼瞧着床边婢女手捧的竹简。樗里偲看书懒得自己去翻,总是让婢女捧着书简逐渐卷动给他看,他也从不指挥婢女卷动竹简的动作快慢,卷得快了眼珠就动快些,卷得慢了眼珠就动慢些。扶苏两人一进门,就看到樗里偲眼珠跟死鱼似的一动不动,走近一瞧,那个手捧竹简坐在床边的婢女果然是睡着了。 在扶苏的示意下,李信轻轻推醒睡着的婢女,从她手上夺过了竹简。婢女委屈巴巴地看了一眼扶苏,见他笑着让自己下去,也抿嘴一笑,自顾走了。李信捧着书简,先是慢慢卷动,就见樗里偲眼球果然跟着动了一下,然后坏笑一声,猛然将竹简拉开。樗里偲的眼珠却没有随之快速乱摆,只是缓缓向上,竟是慢悠悠翻了个白眼。 连翻白眼都是如此懒散,扶苏对这位樗里子后人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李信却没扶苏这么好脾气,眼见这家伙居然敢对他翻白眼,登时“嘿呀”乱叫,撇开竹简,扯着樗里偲身上盖着的衾被,猛然使劲一拉,就将樗里偲晾在了外面。 樗里偲纹丝不动,只是嘴唇蠕动两下。扶苏看得真切,分明是“犬彘”二字。 扶苏止住两人的打闹——或者说是李信单方面的打闹——对樗里偲道:“快些起身,我与信都饿了,去拿些饭食来,我们用过了还要出城办事。” 樗里偲悲愤欲绝,直念叨交友不慎,却不敢违逆,只好先把身子弓了起来跪趴在榻上,再酝酿力气以图稍后艰难起身。 李信正在嘲笑樗里偲姿势可人,却见门口走进来一个女子,侍女打扮,眉宇间却是英气勃勃。女子一手一个,捧着两个陶盆,盆中盛放的,却是热气腾腾的羊肉汤。女子将陶盆放下,又招呼着身后跟着的婢女将肉饼与刀匕也放在桌上,自己对扶苏行礼,“知道公子来了,颂芝便去灶上热了些饭,还请公子食用。” 扶苏点头谢过,又见李信嘿嘿笑着上前跟颂芝搭话:“颂芝妹妹,家姐时常念叨你,什么时候去我家盘桓几日?”颂芝却不理他,与扶苏告辞后就带人走了,只留下李信看着佳人窈窕背影暗自伤怀。 樗里偲见不用去拿饭了,顺势就倒了回去,见李信伤怀,鄙视不已,却是终于舍得开口说话了:“你没事老撩拨我家颂芝作甚?你又非是不知,她虽是一介侍女,然心气极高,岂会愿意委身于你做个小妾?” 李信恨恨咬了一口肉饼,含混不清道:“放你的屁,我自然是要讨来做正妻的!” 樗里偲更是嗤之以鼻:“做妻?你先问过你家老大人的板子!” 李信梗着脖子想要争辩,少顷又自己泄了气,只低头吃着汤饼不再言语,扶苏见状也不知如何开解他。这年头虽然不像后世两晋时门阀那般森严,总体来说甚至门第之间放得极开。毕竟这是一个真真正正的“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时代,今日还是无名之辈的,明日或许便是一朝扬名天下知。然而这等开放,也是对国民而言的,再准确说,是对男性国民而言的。一个侍女,身为女子,又是奴籍,再怎么才气高绝英武不凡,也不可能迈得过李家门槛。 扶苏小心翼翼地用“匕”插着羊肉进食,五年了,他终于能够在不伤唇舌的情况下用青铜匕首用餐了。回想过去吃个饭都要血肉横飞的惨状,扶苏险些掉泪。 “公子出城何事啊?啊~”却是樗里偲打着哈欠坐在了扶苏旁边闻道,见扶苏示意他也吃些,樗里偲摆摆手说吃过了。扶苏也不再客气,只是对这兄台榻上怎么用的饭有些好奇。闻言回答道:“父王方才在宫中下了诏,要我明年代他主持春狩一事,因此我要去蓝田大营,与蒙将军商量如何安排。” “这是大好事啊!”樗里偲闻言一扫慵懒之色,目光灼灼:“王上这是下定决心要立王太子以定国本了?” “未必。”扶苏却没他这么自信,以始皇帝的权力欲,连王后不曾设立,怎么可能会立一个能与自己分权的王太子?扶苏又艰难吃了一块肉,放下匕首,“父王应该是一方面为了让母上开心,一方面也是对我献策的褒奖。” 樗里偲闻言,眉间喜色淡去,略一思索道:“即便如此,对公子也是好事。春秋代狩,本就是储君之事,如此一来,公子的地位也可稳固一些。” 扶苏就着汤水将手中最后一口肉饼咽下,擦擦嘴点头道:“我也如此认为,这才要去蒙将军处细细商议,一定要安排妥帖才是。” 樗里偲点头称是,又想起一事,指着李信问道:“商议如此紧要之事,带着这个夯货作甚?” “你们三人随我日久,如今你与王离都各有前程了,因此想着在蒙将军处为李信也谋个武职,历练一番。” 李信吃完了第二块饼,正要伸手取第三块,听到两人提到他,先是对樗里偲怒目相向,此时听到扶苏的话又喜上眉梢,“公子待我真好!” 扶苏笑而不语,樗里偲想了想也点头道:“这样也好,省得他好吃懒做。” “你个床都不起惫懒货有啥资格说我懒!” “我动的是脑子,只有你这无知武夫才以前窜后跳为乐!” 听着两个发小吵闹不休,扶苏乐得前仰后合。 直到两人到了蓝田大营门外,李信兀自闷闷不乐,毕竟他斗嘴又输了。与樗里偲斗嘴,他就从没赢过,樗里偲文思机敏巧舌如簧倒是其次,最重要的是有个杀手锏:“再多言一句,我就将颂芝送回老家!”如此一来,李信便是尽占上风也只能捏着鼻子认输,好不憋屈。 只是这杀手锏虽然厉害,但樗里偲轻易也不敢用。毕竟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这话要是让颂芝听了,这大冬天的,冷饭吃着也是颇为难受。 守营兵士上前查问两人身份,得知是扶苏长公子当面,也没有立时放他们进去,而是让人赶去向将军禀报,然后请两人牵着马等到一边,以免挡住营门,蒙恬治军素来严谨,自然不是虚言。扶苏依言照做,李信也没有二话,大昭军法严明,擅闯军营是板上钉钉的死罪,长公子也不例外。 不多时,蒙恬便率众赶到了营门口,两边互相见礼之后,扶苏这才翻身上马进了大营。 按照大昭军律,蓝田大营的守将其实不必一直待在营盘里。以蒙恬的地位,没必要住在这个简陋的营房中,完全可以住在舒适得多的京中家宅内,只需每日来营中转转,露个面即可。然而大昭变法强军数十年,自国尉司马错以降,就从来没有过吃不得苦的将军。 蓝田大营位于函谷关之后,京都之前,素来有拱卫京都之责,同时也被视为大昭的最后一道防线。能够世袭蓝田大营主将之职,足见蒙家在大昭的地位,而嬴政对蒙恬个人的信重,也可见一斑。 蒙恬对扶苏观感一向极佳,又因为弟弟蒙毅时常当他面夸赞,故而对扶苏十分亲善,对扶苏和颜悦色道:“公子今日为何有暇来此?” 看着如同自家长兄一般和蔼的蒙恬,扶苏又是一阵恍惚。自打五年前穿越而来,扶苏就一直没想明白一件事:这大昭自始皇帝往下,所见之人,无论是军政大员还是士人百姓,对扶苏都是十分亲厚,他最后为何能没争过那个胡女之子呢?要知道,如今即便是赵高和胡亥,也不曾敢有争位的心思,所思所做的,不过是尽力在他登极后活下来而已。 扶苏曾以为是因为始皇帝伐楚,而扶苏母亲是楚人的缘故,毕竟历史上大秦伐楚之时,皇帝是把扶苏逐出咸阳,去给九原的蒙恬当监军的。然而真的切身感受过这个时代他就知道了,所谓母国,在当今的大争之世,基本上只是一个偶尔被政敌拿来攻讦的背景而已,大昭国内六国之人占据要职的不知凡几。自商鞅以来,张仪、魏冉、范雎、吕不韦,乃至如今的相国李斯,这些丞相无一不是外国人。以始皇帝胸怀天下的气魄,怎么可能会因为因为他的母亲出身于一个他从没到过的国家,就耿耿于怀呢? 之前也听过一种说法,始皇帝之所以不待见扶苏,是因为他处处和自己的老子作对。始皇帝重视法家,不喜欢儒家,他就到处招揽儒家子弟;始皇帝要伐楚,他偏偏说楚王无辜;始皇帝要长生不老,他却说长生只是妄想。尤其是这最后一点更是让始皇帝愤恨,你说你一个身为储君之人,积极反对皇帝长生,你这是意欲何为啊?这说法直指人心,咋一听很有道理,那其实是他们不了解这个始皇帝。 始皇帝推动中央集权,不立皇后,不立太子,限制相权,毫无疑问是个权力欲极强之人,因此似乎毫无疑问是个极度容不下异议之人。可是实际上,说来可能你们不信,始皇帝却是扶苏见过的,最有容人之量的人了。吕不韦可以视其为子侄,动辄耳提面命就不提了,毕竟是他一手将嬴政捧上王位的。王翦可以在嬴政提出先灭楚的战略时将他骂得狗血喷头,白起可以在攻灭韩国时把他的乱命扔到废纸堆,李斯可以将他因对吕不韦痛恨至极而下诏,甚至都已经发到尚书署的《逐六国令》逐条反驳后硬生生打回来扔到他的桌案上,甚至就连蒙毅都敢因为他多吃了两口菜而谏言劝阻。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是一意孤行,不允许异议存在的人? 始皇帝就像一个太阳一般,芸芸众生都只能服从于他的意志,但这不是因为他的专制,而是因为钦佩。没有任何人能像他那样,能让身边的人情不自禁地如同行星围绕太阳那样,为他的意志奋斗,所有人在他面前都只能表现出自己最好的一面,而阴暗面却如同阳光下的阴影一般,好像并不存在。直到这个太阳骤然熄灭,牛鬼蛇神们才暴露出来。 五年都没能得出结论的问题,这一会儿再想也没什么解决的可能,扶苏从愣神中清醒过来,连忙为方才的失神对还候在一旁的蒙恬告罪。蒙恬依然毫无芥蒂,又问了一遍。 扶苏这次没有走神,回答道:“父王下诏,要我在明年春狩之时代他行猎,而蓝田守军自来都是负责春秋狩猎的,故而前来与将军商议。” 蒙恬也与樗里偲一般,想到了这一行为可能的意义,面露喜色:“恭喜公子了。” 扶苏对蒙恬并未如同对樗里偲那样深作解释。毕竟不比樗里偲那样早早与自己绑在一起的同伴,蒙恬与自己只是互相欣赏而已,多作解释的话,岂不是就在明说自己对太子之位垂涎已久?何况当着这么多官兵,若不慎言,传到那位耳里,岂非有怨怼的意思? 因此扶苏只是淡然一笑,“为父王分忧而已。” 此时却不知是谁将他将要代天巡狩的事情传了出去,只听满营官兵高举戈矛欢呼不已:“为公子贺!为大王贺!为大昭贺!” “为公子贺!为大王贺!为大昭贺!” “为公子贺!为大王贺!为大昭贺!” 声威震天,如是再三,听得李信欢呼雀跃也凑起热闹大贺不止,却听得扶苏苦笑连连,看向蒙恬,却见他面露微笑,示意并不是自己的安排。扶苏当然知道蒙恬也是方才知道自己要代王春狩的事情,自然不可能早做安排,只能是官兵们自发的欢呼。心中又是一番感慨,看来扶苏在军中所能获得的支持,并不弱于在朝中。其实要论起来,凭借与王家、蒙家、樗里家的关系,扶苏在军中的支持者甚至可能更多。 伴随着久久不停的欢呼声,一行人终是进到了房中。 第四章 大昭之胆 吕梁满脸血污,头盔早已不知去向,此时满头长发随着他激烈的动作肆意飞扬,尽显狂态,“云琭你疯了吗!此时你封锁消息,不将战败消息传回国内让王上早有防备,你意欲何为啊!” 赵国北军大将云琭此时艰难挺着肚腩坐在马上,闻言也是狠狠瞪视了这个不要命的参将一眼,语气斩钉截铁:“长平公主身死一事必须由我亲自报给姐夫!你再敢违令派人回京,我就让你知道云某这口剑的锋利!” 吕梁牙呲欲裂,即便是早知云琭是个草包废物,却不想他居然胆敢封锁军情,而究其原因竟然是因为一个在吕梁看来毫不重要的公主!他竟然因为担忧由于公主之死被王上责怪而选择封锁军情?这个人脑子里装的全是酒吗! 我大赵两百余年的国祚,难道真的就要亡于此等废人之手吗? 吕梁不再与他废话,转身就要走,不料云琭竟然猜到了他想要偷偷离开缓慢行进的大军,孤身回京报信的意图,以不服军令为由,命左右将他绑了。吕梁仰天长笑,随后却满眼恨意,死死盯着云琭,直让云琭通体胜寒,忙让人把他拉走。至此,大赵最后一线可能的生机,也被云琭轻轻掐灭了。 此时,荆门关上,白起正在与司马靳剧烈争吵,其余众多将校也各自支持一边,互不相让。 司马靳指着白起的鼻子破口大骂:“此战决策早已议定,我军出其不意拿下荆门后就要在此拒关而守。赵军若是冒着风雪来夺关,就让他们有来无回;赵军若是不来,等到来年开春,大将军亲领大军来此,便可一战功成。你此时要直下邯郸何等冒险!稍有不慎,这好不容易得来的大好形势岂不是付诸东流!你是想抗命吗!” 白起又掏掏鼻子,把鼻屎弹给司马靳,看着对方怒意更盛,不屑道:“你这点用兵本事别说跟我比,连你爷爷百分之一都没有!你呸啥呢呸?你动动脑子,算了,我直接跟你说明白。 拒守之策,定于三年前,那会儿是赵军前线主将是谁?那他娘的是李牧!是面对我连续三次攻赵都能凭着弱势军力生生给我顶回来的武安君李牧!能从他手上夺下荆门关那是耶耶能吹一年的大胜! 现在赵军前线是谁?那就是滩狗屎!光打个荆门下来我都不好意思跟王上复命!如今不趁势一鼓作气拿下邯郸,等到李牧重掌兵权,那会儿再想拿下赵国该有多难!” “就一个老头瞧把你吓的那样!” “放你的屁!换了你对阵李牧,那老头能把你娃屎打出来!” “你才放屁!” “那耶耶屁也比你臭!” “耶耶的才臭!” 要是扶苏在这里,肯定要吐槽这真是一场有味道的对话。 两人互不相让,白起见说不服好兄弟,只好退而求其次:“是这,耶耶也不跟你在这里废话,我只带一半军力去攻邯郸,你留着在这里看戏!” “只有一万人你能攻下个屁的邯郸!” “你他娘的少管!就是告诉你,凭你这脑子也理解不了!” 司马靳怒目而视,最终还是答应下来:“那你多带粮草辎重,我这里可以节省一些。” “净说废话。” —————— “君上,我等在此逗留不归,怕会遭王上训斥吧。”一名亲随面露焦虑,不明白主君为何要抗命不尊。 “你不觉得奇怪吗?” “什么奇怪?” “自郑国治水以后,安稳了十余年的蜀中为何突然大乱?” “蜀人本就野性难驯,民多披发左衽,身刺纹路,不服教化,一朝叛逆也并不奇怪。” “呵,活得好好的,何必要送死,这个可以先按下不论。说说为何一直图谋上党的白起怎么连续三年都没再寻衅?” “有将军镇守,白起多次攻伐无果,显然是昭王不让他打了。” “就白起那个无风起浪的性子,昭王不让,他就不打了?” “君上以为为何?” “他们在等。” “等?” “等朝中出现一个觉得‘李牧那老头守得住,换我也守得住‘之人。” “云将军?” “未必是云琭,只要不是我就好。” “就为了这么一个可能,白起忍耐了三年?可他如今不是在蜀中平乱吗?” “还有一件事,凑巧也是三年。” “君上是说司马错病卧不起?” “不是太巧了吗?” 亲随想到了一个可能,只是这个可能太过惊悚,迟迟不敢相信,“这也太……” “难以置信?”看着亲随点头,李牧哼了一声,“你还是太年轻,当年为了让嬴政顺利登极,那赵姬可是以王太后之尊陪吕不韦睡了整整五年。西昭这些君臣,自来就是什么都做得出的。” 赵姬毕竟是赵国王室女子,亲随听着满头冷汗,心想自家主君也太口不择言了,不敢接话,只又问道:“君上所说的这些,跟我们为何违诏有关系吗?” “我也在等。” “君上又在等什么?” “等一个败军之将。” 亲随久久无言。 —————— 咸阳宫内,也有人在等。 自白起从王都秘密赶赴司马靳处,已经过了一个月。上次军报之日已经过了三天,算算时日,前线最新的战报也该送到了。 上首,那位大昭最有权势的男人正在读着竹简,看似闲适自得,只是左手那有一下没一下的敲击,仿佛是敲在了扶苏的心上。扶苏面上未露分毫,只是不停向殿门望去的动作还是暴露了他的心绪。 嬴政看着这个自己最为满意的长子,嗤笑道:“慌什么?” 扶苏窘迫一笑,似是有些不好意思,内心实际在暗骂,还不是你老敲桌案敲得人心慌。 有资格与这对天下最显赫的父子一同坐在殿内等着第一手战报的,还有相国李斯、大将军王翦、国尉司马错,当然还有侍立在堂下,当下除了扶苏以外无人会在意的中书令赵高。 没错,司马错早已平定了蜀中本就是做戏的叛乱。毕竟是十几年前一手为大昭带来蜀中千里沃土的大将,司马错这个名字,如今还能令蜀中小儿止啼。国尉到了蜀地一亮相,都还没来得及调兵遣将,叛军势力就如阳光下的冰雪一般烟消云散,然后就是该杀的杀该赦的赦。 白起那边才刚进攻赵军大营,司马错这边都已经回京复命了,感觉就跟公费旅游似的。但这一战,谁也不能否认老将军的劳苦功高。别的不说,就单是老将军这卧榻不起、只喝流食的整整三年,就够再封一个武安君了。 扶苏那边不敢顶撞自家老子,别人可没责任惯着他,司马错睁开养神了半天的双眼,不满道:“王上能不能别敲了?” 嬴政尴尬停手,这个敢指着先王鼻子骂的老头自己确实得罪不起,这时却见扶苏暗自偷笑,顿时没好气道:“滚出去看看战报怎么还没来。” 若是之前的扶苏恐怕会被吓死,如今的扶苏却嘿嘿一笑,答应一声就飞奔出殿了。扶苏又不傻,肯当着老臣的面骂他,这是亲昵的象征。胡亥不就赢一手跟嬴政关系好么,谁还不能学咋的,不都是儿子么? 赵高偷眼看着判若两人的长公子,暗自心惊。如此一来,胡亥唯一的一丝凭借王上宠爱上位的希望,似乎也不复存在了。 扶苏出了殿,却见王离跟蒙毅正在石头剪刀布。这玩法还是扶苏教他们的,只见王离似乎胜出了,轻呼一声,就要去夺蒙毅手上的竹筒。 扶苏一瞧,这不就是殿内大佬们正在等的军报吗?这两人可倒好,搁这儿玩上了。只见蒙毅不大乐意,嘟哝着要三局两胜,王离当然不依。 扶苏气不打一处来,这两人要早进去片刻自己也不用挨骂,两步走到近前,不等两人行礼就劈手拿过竹筒,“别争了,我来。” 两人不敢多话,唯唯诺诺。只等扶苏转身入殿,又互相埋怨了起来。 竹筒还未开封,看来那两个虽然皮了些,却还不敢擅自揭开印泥。你说又不知道是不是喜报,你俩争个啥啊,万一撞枪口上了呢?呸呸呸,扶苏赶忙停下乌鸦嘴,这要真撞枪口上了,第一个死的就是他。 刚进到殿内,赵高就一个健步窜了前来,伸手就问扶苏要军报:“请公子将军报交给臣下。”是的,赵高是正儿八经靠才学当的中书令,自称臣下完全没错,而且理论上来说不止是军报,所有的上奏都要过中书令的手,这也是始皇帝末期赵高能一手把控权柄的原因。 但这只是理论上,现如今司马错、李斯这些文武重臣哪个不是随时都可以面见王上,赵高的权力丝毫不显,这也是为何如今所有人都不在意这个阉宦。 扶苏正在考虑要不要为了一次报喜就得罪赵高,就听王翦给他解了围,“中书令别挡着公子,大家都等着呢,这时节计较这些繁文缛节作何?我大昭男儿不比六国迂阔。” 赵高原是赵国人,身份尴尬,此时被王翦这个老昭人一顿夹枪带棒的挤兑,殿上唯一与他一样出身六国的李斯此时还未与他结盟,更不愿为了一个中书令去开罪大将军。赵高心中愤恨王翦暗讽他“不是男儿”,却也只好悻悻退开,让扶苏过去。 扶苏面上却没有丝毫得意,只略带同情地看了一眼赵高,就越过了他,将手中的竹筒递给了嬴政。赵高对扶苏的同情神色心生诧异,这长公子怎么不像之前印象中那样对宦官不假辞色? “好!好一个上将白起!果真是我大昭之胆!”赵高还在为之前扶苏的神色疑惑,就被嬴政突然的大笑惊了一下,多久没见王上如此开怀了。 嬴政连连大笑,也没忘了把军报传给司马错过目。至于一手促成此战的扶苏,还得等几位大佬看完了,才能轮到他。 不过心中畅快的嬴政没等军报从司马错传出来,就说了个七七八八:“孤果然没看错白起,一战直破赵国北军大营不说,三日内日夜奔袭,追杀败兵数千,虏获上万,更趁着守军不备,一鼓拿下荆门关,大开赵国门户。随后不顾副将阻拦,只率了一万兵士,继续追杀残兵,还说要给孤奉上邯郸以作寿礼!” 司马错没有像嬴政那么失态,毕竟老人家见过的世面太多,还是一手打下蜀地的名将,看过战报后只淡淡道:“白起做的不错。两相比较,司马靳就是个蠢驴。” 王翦此时也看过了战报,将绢帛又传给了李斯,闻言为司马靳开脱道:“司马靳也是稳妥为上,这本就是我们一齐订下的方案嘛。” 司马错却没有领情,哼声道:“不知变通,庸才尔。” 扶苏见李斯正细细看着转了一圈才轮到自己手上的军报,有些感慨。按理来说,身为一国丞相,李斯应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只是从方才看军报的顺序,就可以对李斯目前所处的尴尬位置有些了解。大昭以武立国,自来便是武将强横。再加上无论六国人再怎么位高权重,手握兵权的永远都是大昭人。 比如此刻正与李斯同坐殿上的司马错、王翦,还有下一代中的白起、王贲、蒙恬等人,无一不是根子深深扎在八百里昭川的老昭人。即便嬴政再怎么一碗水端平,这些世代掌兵,家族与国同存的大将,除非没有战功可以依凭,否则永远都会压他这种外来相国一头。而如今灭国之战将起,战功只会源源不绝地落入这些人囊中。 扶苏此刻才有些了然,难怪师从荀子的李斯日后竟然不惜担负起千古骂名也要与赵高互相勾结。身为秦朝开国丞相,可以说是与始皇帝一同将秦朝这艘战舰亲手开上时代最高点的李斯,怎么可能甘愿被这些武夫压在自己身上呢? 第五章 两个李斯 每日清晨例行的问安结束,扶苏便赶到了积阴阁。这处楼阁位于芷阳宫内,是专门划来给功臣后代传道授业的场所。 战国时选拔官员的方式比较单一,主要是靠世袭和举荐。 所谓世袭,是指一个官位,父死子继。古人认为龙生龙凤生凤,因此你爹是个什么能力,你也同样是个什么能力。这种制度在各国相继变法后已经不多见,只在楚国较为盛行,其余各国只在首重连贯性的吏员和低级官员的选拔中,才采用世袭制。 而举荐制不同于汉代才有的察举制,没有那么细致的安排,仅仅是指九卿以上官员有为国举才的义务。理论上说可以不顾家世举才,可实际上除非是卫鞅、孙膑那种天下闻名的大才,能够被举荐的往往都还是官宦子弟。 这也不是官官相护,只是九卿们日常的活动范围就那么大,认识的人有限,你要我举荐你,至少咱俩得认识吧?何况这年代举荐一个人,是要连坐的,名相范雎可不就是死在了被举荐人手上。 以当下的情况,推行科举制是没有意义的。首先,这个时代能够看得起书的,只是很少数人。现如今书籍多是刻在竹简上,竹简制作复杂,刻制更是费时费力,自然造价昂贵。古人说话微言大义,也是因为刻起来实在手疼。 书以传道,书都看不起了,能有个什么学问?因此现在真正有学识的,还就是那些本身就有资格受到举荐的士族子弟,这种情况下还推行科举不是多此一举么。 然后就是荫封盛行。忠臣良将为了王家鞠躬尽瘁,抛头颅洒热血是为了啥?还不是为了后世子孙有个保障?单从世袭制过度到举荐制,各国变法都不知死了多少人,现如今干脆给那些毫无功绩可言的庶人后代同功臣子弟一样的待遇,别说是现在牢牢掌握住朝堂的氏族了,就是庶民们也没那个脸。 倒也不用担心没有上升渠道的庶民心怀不满,商君早就给你们想好了晋身台阶。想要为国出力荫封子孙是吧,很简单,当兵,一个敌军首级就能换一级爵。从一级的公士到二十级的彻候(原本是十八级),一辈一辈人慢慢往上爬吧。 是的,爵位是可以继承的。当然这不代表真有平民能爬到彻候的,庶民抬头可见的爵位天花板就在第八级上,是为公乘。 看起来用脑袋换军功简单粗暴也十分容易,但除非是大功大造化,一般人走到公乘这里爵位就到头了。 昭军军法,每个伍若有一人阵亡,同伍的四人有罪,如果每个人能杀死一个敌兵就能免罪,因此不代表有了人头就能获得爵位,首先你得保住同伴的性命。 而与普通士卒只要有斩首就能进爵不同,进了爵当了伍长、什长之后,所要考虑的就不是自己的斩首了,而是要想办法得到盈余。就是说己方斩获的首级必须要少于损失的兵力才行,否则很可能明明打了胜仗,手下人也很多得了军功,自己却要被砍头。 到了屯长(指挥50人)和百将以上,昭军军法规定,每战必须要有斩首,而且光砍一个敌人是不够的,百将必须率领百人队斩首敌兵三十三人以上,这还得扣除掉自身的损失。 而且爵位与一出仕就可以获得的官位不同,那得是实打实的军功才行。就连爵位制定者商鞅,也要在大败魏国,取少梁、攻安邑、割得河西之地后才封的商君。 而积阴阁,就是在举荐制度下,扶苏为了加强人才培育而建立推广的人才计划中的重要环节。功臣良将的后代本来有很好的基础,但是一般都是散养,等他们到了弱冠之时国家才去收获,长得好的苗子给个大官,长蔫了的给个小的,基本是靠天吃饭。而积阴阁的建立,就是为了把这些苗苗们统统抓起来统一管理,人工施肥。 积阴阁的建立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加强中央集权。想想看,未来的军政大员全是出自于王家设立的“党校”,这样的人才对王家的向心力何其强大。而为了能让子弟得以入学积阴阁,有家室的将官们又怎能不效死命? 积阴阁只收录8岁以上、20岁以下的青少年,必须是功臣子弟,学杂费全免。之所以免除学杂费,是因为很多功臣子弟都是孤儿,虽然有爵位继承,但是很可能家道中落,如果还收学费的话很可能影响他们的积极性。而积阴阁资金的来源,就是长公子扶苏一处庄园的收入。 顺口一提,如今的庄园并不是后世那种只有几亩地围起来养养鸡鸭的一小块院子。所谓庄园是指有数百户私民聚居,上百顷良田还有山林,类似于农业大型社区的存在。这样一处庄园,产值极为可观。 在积阴阁略作停留,在阁主的陪同下简单参观一二,稍微鼓励了一下这些未来栋梁们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扶苏便离开了此处,身为长公子的他,schedule安排得实在太满了。 看完了别人的学习,扶苏自己也要开始用功了。给他上课的,自然不是积阴阁中的小咖,有资格给长公子,未来的昭王上课的,只能是大家。大家也分大小,眼前这位青史留名的大大家,乃是法家集大成者,韩非。 韩非子,荀况的高徒,一人将商鞅之“法”、申不害之“术”、慎到之“势”融为一体,又将儒家的内涵包裹在法家之下,甚至还被誉为“最得老子精髓”之人。这样一个大佬,别说给他一个长公子上课,给始皇帝当老师也绰绰有余了。 与李斯师出同门的韩非一直为嬴政欣赏不已,故而入昭以后就颇受重用。然而在“存韩灭赵”和“存赵灭韩”之间与李斯政见相左,在嬴政采用了李斯“存赵灭韩”的策略后,更因李斯上奏说韩非身为韩国王室贵胄,企图阻碍统一大业而被嬴政下狱。 随后,历史出现了分叉。在大秦历史中,李斯在始皇帝后悔而派人放韩非出狱前,就勾结廷尉将其毒杀。 而在如今的大昭历史中,扶苏第一次狠下决心违背嬴政的心意,当庭进言要留下韩非。本以为会被训斥一番,却不料始皇帝居然真的听了他的谏言,非但没把韩非下狱,更是将为继承人授业的重责大任交给了韩非。 也不知是嬴政本就太过看重韩非,还是因为扶苏在嬴政的内心中确实有些地位,总之,如今韩非没死不说,还成了长公子的老师。 “见过韩师。”扶苏身为长公子,除了父母天地,他谁都不可以拜,如今孔子也不过是一个儒生,天地君亲,还没有师。所以只是平礼待之,以示尊敬,韩非也是拱手行礼。 “今日,讲五蠹。”韩非开篇明义,不待扶苏坐稳,就开始今天的课程。 与常人所学不同,韩非所传授的,是帝王之学,对常人而言非但无用,而且与传统观念不符,学之甚至有害。 “所谓五蠹之人,儒者、言谈者、带剑者、患御者、商工之民。” 孔子讲学,喜欢通过言谈对话让弟子自己得出结论,西方的苏格拉底也是喜欢通过与人辩论传达自己的思想,韩非也是如此。如果他说完自己的理论,扶苏不提问,那这课就结束了,至于你说没听懂……没听懂你为啥不问? “荀师不也是儒者么?” “此儒非彼儒。” “何解?” “崇古贬今,不思变通,一味仿效古人,是为贱儒。” “这时荀师的说法。” “然。子张氏、子夏氏、子游氏之儒,子思、子孟(孟子)之人,俱为贱儒。” 好嘛,后世被誉为亚圣的孟子在这位嘴里也成了“贱儒”。不过扶苏也知道,荀况的确对孟子批判得很厉害,甚至曾经当面驳斥过孟子,把孟子气得差点吐血(一说真吐了)。 “所以为人君,不可因循守旧,不思进取。” “然。圣人不期修古,不法常可,论世之事,因为之备。” 扶苏点点头,这是在说,圣人不会照搬古法,不会死守陈规旧俗,而是根据当前社会的实际情况,进而制定相应的政治措施。 “老师以为,昭国之法,可谓‘因为之备’吗?” “商君之时也,因为之备;十载之前,国之良药;当今之世,锐意不足;十载之后,民为之患。” 韩非子就是韩非子,连十年之后的“天下苦秦”都推出来了。 “无一成不变之法,无万古永存之度。” “然。公子有得。” 扶苏跪直了身子,行了一个礼:“受教。” 韩非一板一眼,也还了礼。 要说韩非对昭国有没有怨气,肯定是有的。你不能用我,那就放我,这才是当今天下君臣的相处之道。 像嬴某人这样,用又觉得不合适,放又实在舍不得,实在是让人憋屈。我韩非堂堂荀子高徒,胸有济世安邦之才,你不给个开府丞相的位子倒也罢了,毕竟李斯也算是才堪大任勉强合格,我要个御史大夫不过分吧?你嬴政倒好,直接打发我来给你教儿子,他配吗?别说是他了,你配吗? 但要说有没有期望,那也是有的,还不少。乱世延绵,人心思安,已经纷乱了数百年的春秋战国,实在让天下疲敝、百姓倒悬。 而如今天下有能力完成统一大业的,有且只有大昭,其余各国的主君,有一个算一个,最好的也不过是守成之主,连统一这件事想都没想过。只有大昭君臣,自商鞅变法以来,几代明君能臣,都在向着统一这个终极目标奋进,如今更是有了虎吞天下之势。若非如此,在李斯已经在昭国占稳相国之位的情况下,他也不会自降身价来昭国。 如今,韩非影响嬴政朝堂,进而推动天下格局的心思已经熄灭了。就在故国也被大昭吞并,他心灰意懒只图著书立作之时,扶苏出现了。这是一个多么完美的学生啊。 身份完美,他是大昭储君,身上又有楚国王室血统,南北两大强国的国民天生就对他有亲近之感,更是极有可能成为未来那个前所未有的大王朝的君主。操行完美,其人尊师重教、亲贤臣远小人、推崇法家而不排斥百家。智商完美,自讲学传道以来,所有学问他几乎都是一听就懂,更难得的是从他的反馈中可以知道他是真的听进去了,而且还能有所扩展的。 据说自己能摆脱牢狱之灾,还是这个学生进言的缘故,虽然不觉得下狱有什么可怕的,但对这个学生要说感激,肯定是有一些的。 虽然这个学生堪称完美,但韩非仍然不会将自己的喜爱之情表露出来。韩非一向认为,严师出高徒才是教育的真谛,如果与学生太过亲近,只会让对方失去敬畏之心,适得其反。 况且,韩非对扶苏还是有些不满意的。你看看他身边都是什么人,除了一个樗里偲还有点兼具了儒、法的样子,其余王离、蒙毅等人,无一不是兵家武夫。 倒不是看不起武夫,可你一个未来要掌管天下的储君,身边连个能安定朝堂的大才都没有,实在是说不过去。 再说说这些人的身份根底,全都是所谓的“老昭人”,一个六国贵族出身的都没有。作为一个以吞并天下为目标的大国未来君王,不能收六国人心,这不是致命弱点吗? “李斯有一子,颇有才干,公子可以试着交往一二。”就这么一句了,说多了掉价。韩非甚至都没抬头看扶苏,就在今日讲学即将结束,扶苏行礼拜别时添了这么一句。 扶苏不解其意,韩非不是跟李斯是政敌吗?为何还要我去亲近李斯的儿子?也没听说李斯儿子在历史上有什么作为,唯一出现的记载就是都跟着自己老爹被腰斩了。心下略有疑惑,但是老师既然这么说了,自己也可以试着接触一下,就当缓和与李斯的关系了。 其实扶苏一直是拿李斯和赵高一样,当成死敌来看待的。毕竟,书上都说了,就是这两人串通勾结,矫诏杀了扶苏,才让胡亥继位的。 如今被老师提点了一下,出了楼又吹了吹凉风,才豁然开朗。如今的扶苏跟李斯还真没什么深仇大恨,要说因为韩非有些龌龊,那也不是什么多大的仇怨。若是能够交好李斯,这一来一回,岂不是等于多了两个李斯! 第六章 不要停 长公子府上,正在举办一场饮宴。发起人正是听了韩非子言语,决定广纳各家英才的扶苏。此时众人汇聚在一处空旷校场中,场中的扶苏一身箭装,身形挺立,两脚前后稍稍分开,怀中宝弓被缓缓拉成半月,他深吸一口气屏住,瞄准远处的箭靶,在手臂微感酸麻之际突然放开弓弦。只见羽箭去如流星,“咄”的一声就插在了箭靶之前数尺的地面上。 这副身体还是太过瘦弱了,扶苏心下叹息,看着兀自晃动不已的箭尾,感觉受到了嘲笑。扶苏甩甩手臂,放松下两臂的肌肉,从仆从手中接过递上的羽箭,准备再试一次。 “可否让在下试试?” 扶苏闻声看去,原来是随侍在一旁的儒生张苍。身为长公子、大昭储君,在扶苏放出风声想从年轻人中提拔才干之士后,身边自然就围拢了一大群少年才俊,这群人或是想借着从龙之功进取朝堂,或是如眼前的张苍一般,想为自己的学派扩大影响。 扶苏看了张苍一眼,面色古怪,倒是没有驳他的面子,将宝弓递给了他。 张苍哪里知道扶苏是因为对自己“未来”的了解才神色有异,只当这位长公子以为自己是个书生就看轻自己的箭法,心中为自己鼓励一番,一定要努力表现才是。君子六艺,其中便有“射”艺,作为儒家高徒,他怎么会疏于此道。 如今,一向对儒家有所排斥的大昭迎来了一位对儒家似乎颇有好感的继承者,这让碌碌无为数百年不为正统强国所接受的儒家怎能不郑重其事。 张苍此人可不简单。其人与大名鼎鼎的李斯、韩非一样,同是荀子门生,精擅术算,制定历法,后世流传的《九章算术》实际就是他校对后的版本。此人还是西汉继灌婴之后的丞相,活到了一百岁。 不过最有名的还是他的身材,史记上说他在刘邦手下时犯了罪,本应处斩,却因为身材高大并且肥硕白皙,被凑巧路过的王陵看见,惊叹他长得好,才向刘邦说请免了他的死罪。扶苏读到此节的时候确实难以理解,为什么人长得白胖居然还能免死。 不过,此时的张苍还是个身材健美的年轻小伙子,身上赘肉不显,反而因为高过众人一头而显得十分英武,不知是史书记载有误,还是他后来才中年发福。不过这人皮肤确实白皙,在肤色黝黑的昭人中尤为鹤立。 只见张苍双手接过宝弓,先是请人帮他将袖口扎起,然后向扶苏行礼,这才在众人的目光下吸了口气,脚下站定,弯弓如满月。并无过多瞄准,张苍看似轻松的拉满弓弦,瞬间就射了出去,正中靶心。 扶苏随众人一起喝了一声彩,看着施施然团团行礼的张苍,心中对荀子更加好奇。同为弟子,李斯与韩非都是不折不扣的法家大才,但却性格迥异,思想也相差极大,而眼前的张苍又是个地地道道的儒家门生,荀子因材施教的本事确实让人叹服。听说荀子目前正在稷下学宫讲学,齐国与大昭之间远隔数千里,想见一面确实有些难。 有了张苍那一箭,扶苏也没了再丢人现眼的意思,招呼侍从一声,便引导众多青年才俊离了校场前往屋内入座。 待众人纷纷坐定,侍女们将酒水菜肴端上后,扶苏先请众人一起为大王遥贺一杯,喝过之后便切入正题,问了一个问题:“诸位以为,强国之法几何?” 在座各位都是经过层层筛选才得以入选今日宴饮的,俱是各家精英,哪里不知道这是在考较自己有没有治国的大才,一时间都在苦思冥想整理思绪。扶苏打眼看去,众人都在沉思,只有方才露了风头的张苍还在埋头吃着菜肴,且不时吩咐随侍的侍女给他满上总是很快见底的酒樽。 “当兴水利、修甲兵,如此,可使民富庶、与国利器,煌煌强国,天下莫敢不从。”当先一人跪坐而起,正是墨家巨子缠弦子的高徒,苏梦泽。 苏梦泽这人,扶苏还是知道的,墨家的下一任巨子,在秦统一天下后,带领墨家隐居避世。在这一世,墨家一支在孝公时入昭,称昭墨,与兼爱非攻的“正统”墨家思想不同,昭墨主张扶植一个有能力统一乱世的国家。昭墨认为,如果天下一统了,自然就没有了战争。不得不说无论是非攻还是兼并,墨家人的思想都显得单纯可爱。 墨家入昭时日不短了,自商鞅变法以来,就一直广泛地活跃在水利、城建、种植等领域,但是一直未得到过重用。究其原因,主要是自魏国当先变法称霸中原,各国纷纷效仿后,当今天下就统一了认知:强兵利器只不过是细枝末节而已,真正想要强国只能依靠变法。 因此虽然昭国是各国中最重视“科技”的,也只是在于甲兵强韧,民生方面根本不为所动,更不用提将科技进步作为治国方略了。因此此次扶苏的宴饮,对墨家来说是个极好的攀附上层的机会,苏梦泽作为墨家年轻一代的翘楚,自然不会错过。 而苏梦泽方才所进言的方略,四字概括就是“科技兴邦”,具备现代人思想的扶苏当然知道,历史早已证明,这四个字怎么都不会是错的。但是目前来讲,扶苏并不打算推动科技发展。 原因很简单,原本历史上的秦国统一六国后,始皇帝不过中年,在十余年的在位时间里,整个天下都如同烈火烹油一般被他整了个天翻地覆。原本按照常理应该要经历数十年甚至上百年的“书同文、车同轨”,天下融合的进程,被他生生缩短在几年的时间里。这一强行违逆历史进程的行为,所付出的代价就是二世而亡。 有时候扶苏都觉得始皇帝才是个穿越者,所做的事情无一不是眼光长远达百年,甚至千年的程度。正是他把整个离散了数百年的中国靠着至高无上的伟力强行捏合在一起,改变了无数的成规礼法,奠定了往后两千多年中华的基调:统一。 而无论是什么样的科技进步,无疑都会加快灭亡六国的脚步。且不提那能使农耕民族真正得以在马上压制住游牧民族的划时代发明马镫,或者使投石机成为攻城利器的配重法,即便是看似与战争毫无关联的造纸术,一旦被带到这个时代,都会大大推动始皇帝统一的进程。 如果说历史上始皇帝薨后的秦朝虽然风雨飘摇却还未病入膏肓,那再给他多两年折腾的时光,到时的大昭恐怕神仙都难救。 至于为什么要献策攻赵,一方面是当时初来乍到年幼无知,以为自己地位不稳,急于表现,另一方面也是做一个小小的修正。 因为白起不知为什么居然晚生了好几十年,故而历史上那个让秦国统一再无阻碍的长平之战就这么没了。以至于当今的昭国虽然强大,但却并没有无敌于世的国势。赵国当下依然拥有能够与昭国掰手腕的强军能将,白起迟迟无法拿下上党就是明证。 因此听了苏梦泽的进言,扶苏只是淡淡点了点头,内心记下了这人的名字,却并没有进一步的表示,显得心不在焉。 苏梦泽见自己的一番话语并没有得到意向中的结果,心中遗憾,却不敢表示不满,只能恹恹坐下。此时另一人趁机坐起,拱手道:“在下以为大昭应推行仁政,商鞅以来,昭法酷烈,弃灰者市,令国人无不惶惶,天下无不侧目。如今应当废除残民之法,推行王道,如此才能……” “拖下去。”没等那人说完,扶苏就挥手示意侍卫将这人赶出了府。 就是个傻子在商君变法百年之后的现在也能看出大昭强盛的根本就在于商君法度,现在让大昭改弦更张,不是蠢就是坏。 张苍见那人被挣扎着拖出去,却是嗤笑出了声,喷了一桌案的酒水。一旁的侍女没好气的瞪了这个样貌堂堂的俊后生一眼,原本对侍奉这么一个身材样貌俱是上佳的青年还暗地高兴,没想到这人是个吃货,加菜添酒不断,就没让自己清闲过哪怕一分钟。 如今他还污了桌案地板,一想到事后处理的费力,侍女眼前就是一片灰暗。张苍见了侍女面色,也知道自己所为被人嫌弃,不好意思地笑笑,用自己的衣袖抹了抹混合着菜汁和酒水的桌案,擦得袖口一片狼藉,侍女见状又感动又好笑,倒是没那么讨厌这人了。 扶苏也注意到这一快的动静,笑着问张苍:“张御史何故发笑?”张苍目前担任御史一职,故而扶苏如此称呼他。御史在大昭只是个管理文书的职位,并不是三公之一的御史大夫,也不是两汉之后那个监察百官、位卑权重的职位。如今的御史是位卑,权也卑。 张苍耳闻上首问话,不敢怠慢,赶忙起身行礼:“苍是笑那人眼瞎耳聋。”张苍作揖时袖口的污渍显露无疑,又引起堂上一阵哄笑,张苍也不以为意,跟着笑笑,面上也甚为开怀。 扶苏先是对他面对嘲笑时的面不改色有所敬佩,此时听到他所说有些古怪,便又开口询问:“张御史何意,那人看起来分明耳聪目明啊。” 张苍早在等着这一问,毫无犹豫:“此人眼中不见咸阳繁华富庶,大昭国强民富,耳中不听市集喧哗热闹,国人言谈自信,方才能说出此等污人耳目之言,岂不是眼瞎耳聋吗?” 扶苏闻言大笑,对左右道:“早听闻张苍一张利嘴,巧舌如簧,今日果然得见不凡。”又对堂下道:“既然那人乃是眼瞎耳聋的残障之人,也就不好处罚了,打发他十金,让他归家休养去吧。” 众人这才明白了张苍还有为那人开脱的意图,纷纷对他侧目而视。如今张苍连续两次大出风头,今日所获最大的,恐怕就是儒家了。 张苍拱手施礼就要重新坐下吃饭,扶苏却没打算放过他。只见他刚拿起筷子就又听到扶苏问话:“你说那人眼瞎耳聋,那请问张御史耳目无恙,又聪慧过人,对我方才的问题有何答案?” 张苍看着眼前新上的食物,心中悲痛,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吃上。叹息一声,还是放下了筷子,总不能无视了此间主人,“回公子,在下方才嗤笑,其实还有一意,此时殿下有问便说出来姑且作为回答吧。” “请。” “请殿下恕我无罪。” 扶苏挑挑眉,并不正面回答,“说。” “就当公子同意了。其实我答殿下的问话就三个字——不要停。” 第七章 知己也 张苍嘿嘿淫笑,继续说道:“在下有一小妾,姿容极美,而且在欢好之时如果感到满意,就会发出极动听的声响。故而在与小妾云雨之时,如果听不到天籁之音,在下就知道了做得不好,那自然要另图他法;但如果小妾已经渐入佳境,余音绕梁,那在下又为何要停下来,换个姿势呢?” 侍女本来对张苍观感略有提升,如今直接将其视为下流无耻之辈,打定主意就是被公子责骂,也不再给他斟上一滴酒了。张苍还不知自己已经与美酒无缘,还在侃侃而谈:“如今大昭变法强国,国势如日中天,正是渐入佳境之时,只要坚持下去,必能高……那个,称霸天下。” 鸦雀无声。 张苍原以为自己方才的一番诙谐比喻怎么也能得个满堂彩,却不料所有人都在漠然盯着自己看,仿佛在看一个死人。张苍冷汗滚滚,酒意醒了大半,这才发觉自己几樽黄汤下肚,又没了分寸,狂性大发,竟然当着大昭储君的面当众把大昭比喻成了一个承欢的小妾…… 扶苏是堂上第一个反应过来的,其实他对张苍所作的比喻并不恼怒,反而觉得相当有趣。在这个被孔夫子说成“礼崩乐坏”,实则还是规矩森严的战国时代,这么一个思维跳脱的人当真让人觉得新奇好玩。 只是他不在意,却不能保证这番话到了那个人的耳里会不会引起暴怒,于是对左右侍卫喝道:“将这个狂徒给我拿了,送至廷尉给他醒酒!” 张苍这番话,往小了说是酒后失言,往大了说那就是有辱国体。而且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扶苏也不能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原本大昭有律“法不二责”,意思是只犯了一个罪过,不能判罚两次,只要先判不轻不重地罚他一次,这事也就揭过了。 可是大昭法令又严禁私刑,上一个动用私刑的太子差点没死在外面,身为王弟的太子太傅也被割了鼻子。太子都不能私下动刑,何况他一个长公子,即便他想先责罚于张苍,使别人不好再对其下手也做不到。 因为张苍这么一闹,宴席只好作罢,众人依次向扶苏行礼告辞,匆匆离去,心中对坏了事的张苍,在心中自然也是多有编排,对于其他几名面露灰败的儒家门生也在心中冷笑。 扶苏派人将张苍押送廷尉,只给廷尉说他“于公子面前酒后失态,出言不敬”,廷尉也没多问,就随意开了个单间让他住下。张苍面露凄惶,却不敢多言,只能闭上往日舌灿莲花的那张破嘴,跟着头前的狱卒进到自己的豪华单间。 一路所见惨状,让张苍心下战栗,更是恨不得抽自己两个大嘴巴子。老师多次教导自己,要管好这张口无遮拦的破嘴,自己怎么就是不听呢? 因为是直接从长公子府上带来的,又因为张苍虽然袖口有些污渍,但也能看出来是个士子,狱卒不清楚这人底细以及得罪扶苏的程度,也没给他带夹具镣铐,因此要是真想抽自己,还是做得到的。但是张苍想了想觉得太疼,还是忍住了。 扶苏暂且先把张苍的事情放到脑后,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再说让张苍在廷尉呆几天对他也有好处,至少让他对自己的嘴巴多点管束。这次落在自己手里还好说,要是哪天当着嬴政的面……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公子,有人求见。自称是丞相之子,李清。”家老来报,却是李斯之子来了。扶苏在接受老师建议后就派人给李家传了话,让李清今日来见自己。 对方不在聚众宴饮之时参见,却在宴会刚刚撤去,自家门前或许还有些士子未散尽之时前来拜见,是个什么意思?李斯这人心机太深,扶苏自认为如今自家的阅历还不足以跟这个老狐狸斗法,如今对着个小狐狸,也不得不多想一些。 心中电转,却不影响他对家老回应:“是我让他来的,带他去书房。” 家老领命,自去安排人引路,招呼侍女去书房收拾后留下服侍。扶苏又沉下心思,读完了一篇《韩非子》,才让人换过衣服,去见李小狐狸。 “清,见过公子。”刚进书房,正跪坐看书的李清匆匆起身向扶苏行礼。 李清白面微须,二十岁上下,穿着素净,只有腰间的玉玦,才稍稍显示出他丞相长子的不俗身世。 扶苏定睛看去,李清方才读的,却是《老子》,道家经典。扶苏不解其意,也未放在心上,只让李清坐回,自家坐在了上首。 李清对扶苏的态度也有些疑惑。按照自己得知的情况,扶苏是韩非的学生,与自己的父亲政见不合,照理说两方即便不属敌对阵营,关系也不怎么样。 但要说扶苏会对自己不利,他也是不信的。两边说到底也没什么深仇大恨,不过有些拐弯抹角的牵扯罢了,再说一个堂堂长公子,就是要对付那也是对付自己的爹,针对他还未出仕的一个小年轻有啥意义。 扶苏见李清有些局促,心中暗道这个小狐狸果然道行不深,还不如李斯那般成精,沉不住气,虽然有心迟到片刻想来个先声夺人,却只被自己晾了些许时辰就有些不安了。 李清要是知道扶苏的想法肯定要大呼冤枉。他哪里来的胆子跟长公子斗法?之所以在宴会结束后才来,纯粹是因为堵车而已。况且他哪里知道宴会结束得那么快,按理说他只迟到了片刻而已,此时正当是宴会最热烈之时才对。 “找你来,其实也没什么事情。”李清听到扶苏发话,赶忙坐直了身子,细心聆听,“只是从老师处得知了李家公子的才名,想见见而已,不必多想。” “唯。”李清尽量保持面容冷静,心中却沸腾不已。能不多想吗?韩非没事儿提自己嘛意思?你既然不想让我多想,那何必又要多此一举说“不必多想”这样的话? 扶苏倒是真的没什么别的意思,只是单纯有些好奇,为什么这个史书毫无记载的年轻人能让老师专门提一嘴,叫来看看有什么不凡而已。 两人这么一句后陷入了沉默,扶苏有些尴尬,只能盯着李清想看他有啥说的。李清被扶苏古怪(其实是尴尬)的目光盯得心中发毛,更觉得对方高深莫测,想要逃跑,又怕对方生气,真是如坐针毡。 “你似乎对道家颇有研究?”扶苏开始没话找话。 李清心道考验要来了,不敢怠慢,小心回答:“回公子,不敢说研究,稍有涉猎而已。” “不必如此拘谨,随意些。” “唯。” “《老子》之中,最得哪一句?” 李清在脑海中瞬间将道德经全文背了一遍,不知道对方想给自己设下什么陷阱,沉思良久,才给了一个自觉如何都不会错的回答:“上善若水。” 扶苏差点扶额绝倒。《老子》(又称《道德经》)有言,“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正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尤。”说的是不与人争利,才能明哲保身。本身的确是好话,可是你们李家人岂是什么不争之辈? 扶苏却不知,李清确实与其父不同,虽然同样的天资绝顶,但是为人谦冲有礼,这才让一向看不惯那个同门师兄弟的韩非都对此子观感极佳,还向扶苏举荐。是的,扶苏以为老师只是随口提了一嘴,但这对于说话做事都遮遮掩掩的古人,尤其是对韩非那个大傲娇来说,已经是郑重其事的举荐了。 一个不知道是老师举荐,一个不知道自己被人看重,两人说过一句之后又陷入了僵局。 有心打发他回去,但是这人是当着众多士子的面进府的,如今这么快就走,难免会传出扶苏与李斯不合的传闻,这对扶苏有害无利,倒是不好赶人。 李清此时也想赶快走人,但是不明确对方的意图性格,担心触怒这个心机似海的长公子。 “心机似海”的扶苏此时却有些头疼,不知道该拿这个李斯长子怎么办。又沉默了片刻,扶苏才想起一事,问道:“你箭法如何?” “尚可。” “如此,明春的狩猎,你可伴在我左右。” 李清不敢拒绝:“唯。” 如此一来,应该不算慢待了他,老师那边也交代得过去,扶苏对自己这一手颇为自得。此时家老来说,午膳已备好,扶苏便不顾李清推辞,硬留他用过了饭才放他回去。 一回到家中,李清就被父亲叫到了书房。 李斯捋着胡须,问道:“公子问你《老子》?你如何回的?” 李清拱手回答:“是的。我回‘上善若水’。” “嗯。”李斯不知可否,“然后呢?” “公子让我明年春狩时伴在他左右,我不好拒绝,却不解何意,正要问父亲。” 李斯未多作思考,便领会到了扶苏的“深意”,笑容深沉:“这是长公子想要借机向天下展示,他的储君之位是得到我这个丞相支持的。” 李清微一思索,也明白了过来:“春狩本就是公子用来巩固储君位置的好时机,如果我那时跟在左右,自然会被视为父亲有向公子靠拢的意思。” “不错。” “那我要不要想办法回绝?” 李斯看了这个儿子一眼,笑道:“如何拒绝。你当时并未立即拒绝,如今已经答应了,却在回府后拒绝了,是想让我与长公子彻底决裂吗?” 李清擦了一把头上并不存在的冷汗,“那该如何?” “既然已经答应了,就如他所愿就是。” “大人不反对扶苏继位?” “我为何要反对?” “韩非子……” “你以为我与韩非是什么关系?” “师兄弟和政敌?” 李斯爽朗大笑,“错矣。我与韩非,知己也。” 第八章 李牧补天 “李牧老儿!你凭什么绑我!” 屋内传出的大吼,让众多等候在门外,好不容易因为有了主心骨才稳下心神的将官们又一次将心提到了嗓子眼,纷纷交头接耳,神色惶然。 而被吐了一靴子唾沫星的李牧根本就没理癫狂乱嚷的云琭,只随意摆了摆手,让亲随将他的嘴堵上。 吴屹不敢违拗主君的意思,只能拿过看不清颜色的抹布,低声道了声“得罪”,就捏住了云琭的下颌,在对方恶毒的视线中,准备将抹布塞进去。吴屹心知如此一来,李牧算是彻底将这个王上的小舅子得罪死了,于是也不留情,将抹布死死塞到了底。 自家君上才华绝世,被公认为当世唯一能与白起一较高下的将军,然而也不知是真的不懂,还是不屑为之,君上对于朝堂的诡谲一直表现迟钝。不但对以娴妃为首的外戚势力不假辞色,对于太子党的多方拉拢亦是毫无所动,竟是一心一意地要做个只忠于大赵的孤臣。 可历朝历代,孤臣能有什么好结果呢?吴屹神色复杂地看着这个在他心中高山仰止的君上,却见君上对云琭的阴毒目光完全不以为意,只顾着对跪在一旁,神思不属的副将吕梁说话。 “云琭是个废物,这我是知道的。可我力排众议让你当这个副将,是有嘱托的,你怎么能落到这个地步的?” “梁,死罪啊!”吕梁一路上都面若冰霜,此时面对老将军的问话,不禁悲从中来,痛哭流涕。 “废话就不用说了。”老将军喝止住了吕梁的哭泣,见着吕梁慢慢住了口,才又问道:“白起来了多少人?” 吕梁闻言,精神一振,心中又对大赵的未来燃起了希望。是了,只要这位定海神针还在,大赵没那么容易亡!平稳了下心绪,吕梁不敢耽搁,将自己的判断毫无遗漏地说给李牧:“虽然敌军来得突然,大营未能久守几乎一攻就破,但就这几天多次遭遇来看,白起军兵力当在三万上下,不会超过四万。” 说道此处,吕梁忍不住狠狠瞪了云琭一眼,要不是这个人在营中咋呼要逃,以致军心大乱,白起怎么能如入无人之境! “你看他作甚,看我!”听得老将军训斥,吕梁赶忙收回目光,又听李牧道:“过了荆门关之后,可有受到袭扰,程度比起关外如何?” 吕梁想了想,疑惑回答道:“过了荆门之后,每日仍回有零星碰撞,但比起关外,缓和了许多。想是对方连日奔袭,也是力有不逮……” “我问什么,你答什么。一个不堪一击的败军之将也有资格揣摩白起的用兵?”听得李牧作色训斥,吕梁心中悲苦,却不敢与老将军顶嘴,只能眼含热泪垂下头颅,将前额抵在冰冷的地面上,双手紧紧扣住砖缝,鲜血直流。 “哼,你倒是有些羞耻心,比外面那些打了败仗,见了老夫还能笑出来的无耻之徒强得多。” 吴屹闻言看了看低头不言的吕梁,脸上苦笑,自家这个君上说话可真是…… 李牧面无表情,起身缓缓走到吕梁与云琭中间,也不转头去看两人,只似乎自言自语道:“若还知耻,就随老夫来,将这塌了一半的赵国天空给他补上。” 吴屹看了还颤抖着跪在地上的吕梁,叹息一声,跟在了李牧身后,轻声问道:“君上早先说要等的人,是吕梁?” 李牧嗤笑一声,“还能是云琭?” 吕梁双臂抖动越来越大,终于忍不住爬了起来,眼神重回了几分神采,一咬牙也跟了出去。 屋外,黑压压跪了一地败军。头顶,塌了一半的天空,群星依然闪烁。 —————— 同一片星空下,扶苏让人搬了桌椅在外,借着月光和烛光算账。 春狩一事,他奉命全权操办,军队那边自有蒙恬帮忙,他不必忧心。然而除了军队调动、布防等事情以外,百官随侍的名单、一应用度、所经路途等等仍是千头万绪。 “扶苏哥哥,你快上来!” 头顶百灵一般的声音将扶苏从琐事中叫醒,抬头看去,有个娇小的身影正坐在屋顶对自己招手。 扶苏抬头宠溺地笑笑:“你且小心些,若是摔了我可不理。” 屋檐下站了一地的侍女,都双手高举,生怕这个小祖宗一个失足真跌了下来。小祖宗见扶苏又低头看文档,不依叫嚷:“扶苏,你再不上来,我就跳下去了!” 扶苏看着这个被自己越发宠得不像样的妻子,哭笑不得。 不错,扶苏早已成婚了,妻子是信陵君魏公子无忌的次女,魏无月。魏无月嫁到大昭来时不过十几岁,扶苏一直把她当妹妹来养。而如今16岁的魏无月精力旺盛,又没人管束,在长公子府真如皇帝一般,上蹿下跳,无法无天。 家老劝道:“公子还是依了主母吧。” 扶苏无言看了家老一眼,看来月儿这个惯坏了的样子,也不全怪自己。 自作孽不可活,扶苏叹息一声,便在侍女们小心呵护下顺着无月留下的梯子,小心翼翼坐到了她身边。 魏无月笑得眼睛完成了月牙,搂住了扶苏胳膊,将小脑袋靠到了扶苏肩上,指着星空:“扶苏哥哥,你看今晚的月儿是不是很好看!” 扶苏脸上被发梢轻轻扫过,鼻尖感受着魏无月散发出的淡淡香味,意醉神迷。此时闻言搂着她的香肩,顺着手指向天上看去。星空清澈无暇,点点繁星如珍珠撒在墨玉盘中,光泽圆润。一泓弯月如勾,悬在星河之侧,美不胜收。 扶苏怀抱着魏无月缓缓躺下,让对方枕着自己的胸口,再蜷起一臂放在脑后,躺着欣赏这片毫无污染的夜色,回答道:“是啊,天上的月儿很好看。” 魏无月被扶苏搂在怀里,脸颊微红,声如蚁呐:“那,地上的月儿好看吗?” 扶苏低下头,侧过脸看着魏无月小心翼翼的眼神,轻声回她:“地上的更好看。”魏无月咯咯笑出声,然后嘟起小嘴凑了上来,扶苏心头微动,也缓缓靠了上去。 良久,两人缓缓分开,魏无月忘了用鼻子呼吸,憋得脸色愈发红润,媚态尽显,“扶苏哥哥,要了我吧。” 眼见怀中佳人愿君采撷的神色,扶苏差点心防失守,狠狠骂了自己两声,轻柔却斩钉截铁地回应:“还不到时候。” 魏无月嘟起小嘴,这次却是气的:“月儿都成老姑娘了!” 扶苏不知道跟对方怎么解释,16岁的少女,在他那个时代只是一个青涩懵懂的学生,但是在当下这个14岁就可以做母亲的年代,正如魏无月所说,的确是个老姑娘了。然而残存不多的那一份世界观实在让他做不出这等欺侮未成年的兽行,扶苏温柔地抱着魏无月,缓缓解释:“夫君也很想要你了,只是你年纪还小,你听我说完。不管别人是怎么做的,咱们不是早有约定了,待过两年,你18岁那天,咱们就圆房。”见魏无月还要多言,扶苏加强了语气:“此事已经说定,不必多言。” 扶苏自己都没发觉,身处高位日久,他无意间散发的威严已经十分可怕,魏无月被扶苏的语气惊了一下,小嘴一瘪,却不敢反驳:“月儿晓得了。” 扶苏见她说得委屈,温言安慰道:“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不过两年时光而已,你我是要到两厢白首的。”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魏无月哪里听过这等高明情话,将这诗词重复了两遍,心中实在喜欢得紧,眼里星星闪烁,将扶苏搂得更紧。“月儿就是怕扶苏哥哥不喜欢我。” “这话说得就没良心了。”扶苏大呼冤枉,“你满咸阳打听打听,哪家的主母的能如你这般,肆无忌惮?” 魏无月有些不好意思,吐了吐小舌头,再不多言,重新埋头靠在扶苏怀里,脸庞摩擦着扶苏质地精良的蜀锦外袍,光滑的触感让她分外安心。 在侍卫们的帮助下,扶苏将睡得迷迷糊糊的无月轻柔地放在床上,坐在床沿,目光温柔地看着她又沉沉安稳睡下,才起身回了书房,处理那些好像永远也处理不完政务。 还没处理几件事,就听到侍卫长高进并未敲门,而是直接推开门走了进来。高进让开身形,扶苏这才看到跟在他后面的人。分明是王上的近侍,中书郎王离。 王离一脸惶急,脸上的汗都来不及擦去,见得扶苏,急忙躬身参拜,然后不等扶苏示意,便起身报告了一个让扶苏失色的大消息。扶苏闻言骇然起身,嘱咐家老不必留门,便赶忙跟着王离带来的车架,一路奔向王宫。 路上,才得知此事已经有人去通知了丞相府、国尉府以及大将军府,整个咸阳的实权人物,都因为这个紧急的消息,被紧急连夜召到王宫。而在不久之后,整个天下,也或将因为这个消息,翻天覆地。 第九章 公子使楚 “都说说吧,当如何应对。” 深夜,章台宫依旧灯火辉煌,映照得宫中如同白昼。始皇帝一贯勤政,往往批阅奏章都会通宵达旦,宫女侍卫们早已习惯,倒是反应神速,很快就将一应布置安排妥当。 闻听王上发问,辉煌的大殿上却是落针可闻,众位大昭精英还在消化这个令他们震惊不已的消息。况且头前的几人还都未发话,声望才能都不如的后进们自然不敢先讲。 嬴政不是什么有耐性的君王,等了片刻见无人答话,就开始点名了:“国尉,你经验最为丰富,你先说。” 老国尉脸上皱纹愈发密布,闻言眉头稍稍动静,也不知眼睛睁没睁开,缓缓道:“老臣以为,目下最紧要的,还是将消息送到白起手上。” “不错,如今白起孤军深入赵国腹地,如若此时被切断了归路,那便断无生机了。”一位年轻将军赞同道,扶苏看去,原来是司马欣。 “此外,要确定几国出兵事先是否有盟约。”说话的是李斯,“若是有约在先,就只能放弃此次灭赵的机会,退兵回国再做打算;若是并无盟约,就可以分而治之。” “详说。”嬴政点了点李斯,显然是颇以为然。 李斯拱了拱手,起身道:“我国此次作战,乃是苦心酝酿了三年的突然发难,三国之间不可能有时间盟约,极可能是各自发兵。此事只要使节到了两国国内就可知晓,不必细说。” 见嬴政点头,李斯又接着道:“魏国自被割河西以来,国势每况愈下,如今更被我军居高临下,兵锋直指腹心,必不敢冒着国都被破的灭顶之灾,与我大昭全面开战。故而只需一人携王上节杖,去开封说与魏王,就说我国有意交还河西之地。 魏王圉贪婪成性又对我大昭畏惧如虎,何况又时刻担心被如今领大军在外的公子无忌夺了王位。只要有一能言之人,对其痛说利害,必能让其心动,魏国这一路,不攻自破。” 嬴政点头赞许:“丞相大才,另一路呢?” 李斯先谢过昭王赞赏,又甩袖作挥斥方遒状,看的众人无不心旌摇曳,“楚国陈兵旧都之下,看似对蜀地虎视眈眈,然而自国尉打破郢都之后,楚国就再无力北上争霸,如今国内各大家族早已乱作一团,楚王压制国内势力都已自顾不暇,如今作态也不过是想夺回郢地。 楚王为人,优柔寡断,好小利而轻大义。只要有一能让楚王信重之人,携重金贿赂与他,并且告诉只要他肯撤兵,汉中六百里可以尽还。如此一来,春申君黄歇这一路,也可以破去。” 李斯说完,殿上众人心悦诚服,纷纷起身喝彩:“丞相大才!”扶苏虽然知道自己被李斯埋伏了一手,也不免心中敬佩,跟着喝了一彩。两个千乘之国屯重兵在边境,再加上还未彻底趴下的赵国,大昭三面环敌,局势眼看就是危如累卵。然而李斯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就能制定出如此精妙的可行策略,确实不愧是国之大才。 方略既定,嬴政稍稍放松,又开始发问:“魏楚皆要有重臣出使,何人可以为孤分忧?” 话音未落,就有一人越众而出:“茂,愿出使魏国,必能说动魏王,使大王无忧。”是外相甘茂,此人在先王时原是丞相,也有大才,只是在李斯成长起来后退位让贤,只一心扑在了外交上,继承发扬了张仪“远交近攻”的策略。由他出使魏国,确实万无一失。 嬴政与李斯对视点头,准了甘茂的自荐,当庭赐予节杖。甘茂接过节杖后,竟一秒都不耽搁,辞别王上后就握着节杖,起身离开了。 当今的名臣,确实都有着国之名士的风采,为国事毫不惜身,俱都敢作敢为,神采飞扬。 定下了一路主使,始皇帝又问道:“楚国一事,何人可用?” 其实他身边就有一个再合适不过的人选,只是那人自己不站出来,殿上众人又不清楚王上的心思,没一个敢出言推荐的,没见提出此策的李斯都默默坐着,一幅事不关己的神色吗。 扶苏哪里不知道嬴政恐怕早已想到了人选,心知自己如何都躲不过,只能心中暗骂一句李斯老狐狸,什么“楚王信重之人”,如今大昭能跟楚王熊怀扯上关系的不就只有扶苏母子二人么。总不能让华阳夫人出使,那还不是只有自己才有这个资格。 扶苏看了老神在在的李斯一眼,冷笑起身,“儿愿往。” 嬴政自然首肯,也赐了他一根节杖。扶苏接过蒙毅亲自呈上的节杖后却不立刻离开,反而说道:“儿虽与楚王有些血脉联系,然而毕竟从未见过,而且自问不如甘相辩才,单凭重金恐怕不足以说动楚王。” 嬴政想了片刻,觉得有些道理,他自己也不太有把握,于是问他:“还须如何?” “儿想向父王借一人。” “何人?” 一直侍立在旁的赵高心中惊醒,却不等他出声阻止,就听扶苏道:“胡亥。” 嬴政只是稍一思索就明白了过来扶苏的意思,这是在给楚王一个质子,毫无迟疑便准了,毕竟如今的胡亥在他心中可谓毫无地位,“可。” 赵高阻止不及,只能看着扶苏面露笑意,谢过王上后,也转身出了殿。他还要去追甘茂求教,至于胡亥,随便派个人抓来就是。 讲真的,如今的扶苏是越发没拿胡亥当根葱了,只要自己思想不滑坡,一个区区胡女之子,还真不值当放在心上。把他搞出去当个质子,也是最后一个保险措施而已,如今有一线机会争储君之位的,排到10名之后也排不到他。 甘茂毕竟上了年纪,走得不快,还未到宫门便被扶苏追了上来。 “甘相留步!”甘茂闻言回头,见扶苏快步赶上,欣慰笑笑,“公子既然追上老臣了,便不妨一起走走。” 扶苏自然欣然应允。 “甘相似是早有预料。” 甘茂笑容和蔼:“还有谁比公子更合适使楚呢?” “甘相知道我不是说这个。” 甘茂笑得更开怀了:“如果公子对出使之事稍有迟疑,或者接命之后不快些来找老臣,下面这番话,是如何都听不到的。” 扶苏就知道能屹立大昭朝堂不倒的老家伙们一个一个的都早已成了精,这个曾做过大昭丞相的老头自然也不例外,闻言不敢怠慢,赶忙行礼问道:“甘相教我。” 甘茂扶起扶苏,又示意周围人远远散开,这招呼扶苏才边走边说:“其实楚国这一路看似来势汹汹,但就熊怀那个胆子,便是有赵姬怂恿,他也不敢当真如何的。顶多就是黄歇按捺不住,袭扰一下两国边境而已,当不得大事。” 扶苏先是点点头,又疑惑问道:“那为何还要我出使呢?” “李斯那个滑头怎么想的,我未必清楚,只说王上的心思,”想听的就是这个,扶苏扶着有些喘气的甘茂,只听他摆手示意自己无恙,又道:“公子毕竟有楚人血脉,与楚国王室血脉相连,这是公子抹不去的印记,也是王上心中不深不浅的一根小刺。楚人乱昭一事,殷鉴不远,王上如何会记不得呢。” “甘相说的是穰候一事?” “不错。楚人血脉自有其特殊之处,玄妙得紧,老臣也说不清楚,今日只说王上心思。公子此次使楚,说动楚王罢兵还在其次,最重要的,是要向王上表明心迹,证明自己绝对没有把自己当楚人的心思。”甘茂的小眼睛盯着扶苏,似乎是要看穿他的心思。 扶苏咂摸着甘茂的话,心中有些恍然,又有些疑惑:“甘相所言,扶苏明白了。但是该如何证明呢?” “这就要看公子了,老臣也不知。”扶苏心里又吐槽了一声老奸巨猾,就听甘茂又道:“还有一人,公子不可不防。” “甘相说的是,赵姬?” “不错,此人是赵国王女,又颇得楚王宠爱,更是与华阳夫人不善,公子须多加留意才是。” 扶苏自然点头应是。 此时离宫门还有一段不短的路,甘茂年老体弱走不动了,扶苏只好陪着他停在一处台阶上歇一歇。原本以甘茂的资历年纪,早有在宫中乘坐轿撵的资格,然而这个老头子一向固执,一直自己步行上下朝。 甘茂捶了捶腿,自嘲道:“到底是老了,这么几里路还要歇息,倒是耽误公子了。” 扶苏扶着老头靠在栏杆上,闻言笑道:“听甘相这一席话,至少胜过十年苦读,哪里说得上是耽误呢。” 听了扶苏的马屁,甘茂虽然早已是三朝老臣,也是不禁有些飘飘然。那是自然,有几个人能听得一国储君的马屁呢? 两人歇息了片刻,继续向宫门走去,甘茂又问道:“公子对楚国当下朝局,可有认识?” 扶苏整理了一下自己所知的信息,斟酌片刻,回答道:“扶苏只知道楚国现在得势的是新党,其中头目是受楚王重用而位居令尹之位的春申君黄歇以及左徒屈原。” 说到这里,扶苏又有一丝时光错乱的感觉。在大秦的历史上,自“张仪诈楚”之后,楚怀王多次伐秦,却多次遭遇惨败,被连下六十余城,并被秦取地六百里,设汉中郡。 楚怀王十八年,秦取召陵,楚国无力还击。楚怀王后来又被骗去秦国,最终客死异乡,楚国国势衰落,一发不可收拾。秦昭襄王又攻下郢都,一把火烧了楚国宗庙所在的夷陵,导致屈原投江自尽。 而在如今的大昭历史上,春申君没被李园杀死,屈原没有投江,甚至还鼓动了熊怀奋发图强,变法求存。而眼前的甘茂,也没有投向齐国,活跃时期还从战国中期直接穿到了战国后期。 “公子所言不差,只是楚国与中原各国不同,不是在朝堂上占了上风,就能左右朝局的。当日吴起变法,深受楚王全力支持,却也是中途败亡,身死之后变法之果便如秋风落叶,荡然无存。究其原因,是因为楚国国土实在是太大了。” “愿闻其详。” “中原各国之人提起楚国,只知其习气民风不似中原,颇为特立独行,鄙视之人常称其国人为南蛮。嗯,这话不要跟你母亲提起。”在扶苏笑着保证后,甘茂又道,“殊不知楚国国土之广袤,恐怕其余五国加起来,都比之不上。” 扶苏闻言不禁有些变色:“竟有如此之大!” 第十章 黑冰台 甘茂抚须看着这个面色大变的长公子,心中得意。多年来,这个长公子在人前,一直都是以处变不惊而闻名,好像从不曾见过他有失态。 作为一国君主,这样的表现堪称完美,可他如今还不是君主,更是一个还未及冠的少年,如此做派总让甘茂内心不安,觉得公子失之深沉,并无少年郎的活泼。如今扶苏略有失态,甘茂非但没有不满,反而心中多了几分认同和喜爱,少年郎,就是要有这样的活力,才能成为未来大昭的砥柱。 扶苏很快回复了平静,不好意思地对甘茂笑道:“扶苏失态了,还请甘相勿怪。” 甘茂浑不在意,“老臣初听闻时,比公子还要惊讶,对此难以置信。直到老臣多年奔波列国,结合自身丈量经验,更与墨者的测量相比较,这才真的相信了楚国一国便占天下半壁的说法。 楚国广袤,单是云梦泽就宽阔无边,国内又多沼泽大山阻隔,因此楚国有个很有意思的特点,就是所谓五里不同音,十里不同俗。 中原各国,即便各地风俗略有不同,但大致上是相通的,至少货币、语言不会有差,太原人听咸阳人说话不至于听不懂,蜀中的丝绸拿来咸阳卖,商家收的也是同样的初行钱。 楚国却不同,由于山水隔绝,运输不便,各地的风俗大相径庭,甚至货币都是互不相同,刀币、环钱、铲币无一缺席,有些沿海地方至今还在用贝币,哦,就是贝壳做的货币。 很自然,楚人对氏族的认同感远强于对国家的认同,对族长的忠诚远高于对王上的忠诚。因此,楚王的统治,必须依赖于这些大族的支持。故而,在朝堂上占据了上风的新党,没有这些根基支撑,并不能在朝局上左右楚国风向。这一点,公子不可不察。” “甘相是教我周旋在新旧两党之间,借机取利。” “公子聪慧。” “是甘相说的通透。” 扶苏躬身一礼,行的是后生之礼。甘茂顿感满意,直觉自己这一番话没白说,欣喜点头。此时,两人也缓步走到了宫门附近。 扶苏与甘茂行礼告别,又回头进了王宫。甘茂知道扶苏还要去见一个此行楚国前最重要的人,并不惊讶,自身上了车,便让人驾着向城门而去。去王宫前他就已经做好准备了,如今接了命令,他要直接离京,时间紧迫,魏国陈兵之地实在太危险了。 夜已深,华阳宫的灯却还亮着。 不必通报,宫女便引着扶苏进到了殿内。 华阳夫人正在写信,想是已经知道了扶苏将要使楚。 因为其母后的关系,嬴政极度厌恶后宫干政,多次将探听朝局的宫人处死,因此后宫妃嫔没有人敢于派人打听前朝动向。但华阳夫人毕竟是不同的,嬴政特准其问政。 出身楚国王族的华阳夫人本身就对政治有天生的敏感,一向反感妇女多舌谈政的嬴政,对华阳夫人的见识也颇有欣赏,甚至偶尔会与她交流这方面的内容。 华阳夫人见到儿子来了,只是抬头笑了笑,并未说话,只挥手让扶苏坐着等会儿,她要先完成这封或许对儿子的安全至关重要的私信。 儿行千里母担忧,何况是去敌国国都。虽然扶苏身份尊崇,身为长公子代王持节出使,楚王熊怀又是他的亲娘舅,血浓于水。于情于理,楚人都不敢伤他,但母亲的心,是不会因为这些而放下的。 扶苏顺从地坐在母亲身前,看着母亲写信。桌上已经完成了一封,看来母亲写了两封信。必定有一封是给熊怀的私信,另一封写给何人,却是想不到了,毕竟扶苏对楚国还是不够了解。 华阳夫人终是完成了最后一笔,稍等片刻,待墨水完全干透,命人奉上竹筒,将丝帛放入细细封存,又用了自己的印信封好。 华阳夫人这才招呼扶苏近前,将两个竹筒交到了扶苏手里,殷殷嘱托:“这两封信,有印泥的是交给你舅舅的,一定要亲自交到他手上,不可假手于人。没有印泥的,是给黄歇的,你到了楚地看过之后,判断局势,再考虑要不要交给他。可记下了?” 扶苏重复了一遍,华阳夫人满意点头,握着扶苏的手,爱怜地看着自己的长子,也是唯一活下来的儿子。后宫倾轧何其残酷,三个儿子到头来却只有扶苏活了下来,这个独子如今又要远行,华阳夫人心中如何能不担心呢。 扶苏知道母亲心中不舍,反手握住华阳夫人的双手,温柔安慰:“儿只是去舅舅家省亲顺便送信罢了,算不得什么大事,母亲可不必挂怀。母亲可有什么想要的,儿此行远游,给母亲带回来。” 华阳夫人听得这个儿子说得俏皮,有些好笑,但想到儿子如此体贴懂事,心中又是一软,险些落泪。但夫人毕竟心智坚定,终是生生忍住了泪水,挥手让宫女带上来一件物事。 扶苏道了声谢,从宫女手中接过一看,原来是一件披风,却不知母亲是怎么赶得上的。华阳夫人让扶苏穿上试试,又亲手为他系上带子,抚着披风道:“这原是母亲做来给你当冠礼的,如今看来是赶不及了,就先送给你。我儿穿着如何?” 扶苏听着华阳夫人忍着哭腔的嘱托话语,鼻头也有些发酸,忙躬身谢过母亲:“儿穿着很暖和,多谢母亲赐袍。”又情不自禁握住了母亲的手,“儿此行或许数月才归,望母亲保重身体,三餐不缀,勿多挂念。” 母子二人又是好一阵亲昵,直到宫女来报,胡亥已经被带到了宫外等候,两人这才不舍分开。 随着宫女引着到了殿外,扶苏又情不自禁,朝着依旧扶着殿门向自己这边张望的母亲,再三拜首,用衣袖擦了擦脸,狠了狠心,终是离开了。 华阳宫外,胡亥正在狠狠踢着宫门口的墙壁。被人从睡梦中惊醒,又被从母亲的怀里生生拽开,还被告知要去楚国那个鸟不拉屎的鬼地方,胡亥哪里有好心情。 此时见扶苏红着眼眶走过来,胡亥心中却有了一些快意。胡亥自幼就不怕这个温良恭简让的兄长,这么懦弱一个人,连跟母亲告别都要哭,他才不会怕。见扶苏走近,冷笑一声,也不行礼,耻笑道,“不过是与母亲分别而已,有什么好哭的?” 扶苏温和笑笑,让胡亥走近些说。胡亥毫不在意又走近几步,目光凶狠地看着这个母亲和赵高再三叮嘱要小心的长兄,毫不退缩:“你待如何?”然后,他突然就觉得一阵风吹过,接着脸上就是骤然一疼。 胡亥一时没想透发生了何事,只愣愣地伸手捂住了一边脸颊,直到另一边脸也遭了毒手,胡亥这才明白过来,自己这是被打了! 胡亥怒火中烧,他哪里受过这等欺辱,当下作势就要咬人,只是仰头看着那人依旧温和的笑意,胡亥突然就冷静了下来,脸也不捂了,反而躬身行礼:“谢兄长教导。父王若是知道兄长对弟弟如此殷切关怀,想必也会很高兴的。” 扶苏笑了,这次却是真的笑出了声,看着胡亥不解的神色,弯下腰拍着他的脸一字一句道:“你能从楚国回来再说吧。” 胡亥通体生寒。 —————— 章台宫。 廷议并未随着两个使者定计外出而停下,在李斯订下大章程后,还有很多事情要讨论,直到雄鸡报晓,这才堪堪将急需办理的几件重要事情谈妥: 第一,令国尉司马错征兵备战,开春的大战如今看来要提前进行了; 第二,令蒙恬南出武关,直逼上庸,与楚军对峙,给长公子造势; 第三,令王翦奔赴安邑,兵出轩辕关,直逼大梁,逼迫魏军回师自救,为甘茂开路; 第四,令司马欣赶赴荆门,替换司马靳,并传令司马靳全军支援白起。 连续四道急令一一下达,整个帝国的战争机器随着咸阳宫这个有力心脏的起搏,隆隆开动了。 蒙毅听着众位将军一一高声领命,心中澎湃,见到跟自己同年的司马欣居然也能独领一军了,连忙给王离递眼色,想让他求求王翦上将军,给自己一个机会。 王离倒是收到了蒙毅的眼色,可他哪儿敢啊。别说这是章台宫大殿之上,就是在家里,他哪里来的胆子跟王翦要这要那的,王翦忘了他这个孙子的存在才好。 蒙毅见王离怂得可憎,不想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大战之机,硬着头皮出列对正与李斯悄声说话的嬴政行礼,高声请命:“臣蒙毅,愿为我王效死。” 堂上顿时安静了,嬴政看着这个自己最为看重的年轻人,语气是别人想不到的温和:“孤知道你有心,嗯……”原想直接婉拒的嬴政突然想起了一事,心下微动,对蒙毅道,“如此,正用得着你。” 蒙毅惊喜道:“谢王上!” 嬴政招手让蒙毅近前,从怀中拿出一个材质特殊的虎符,交到他手里。 身侧的赵高看得分明,眼皮一阵乱跳,心绪杂乱。这虎符通体漆黑,饰有凤鸟图案,分明是那个最为神秘的王家直属组织的调动虎符。 大昭军法,虎符分为三等,征战大军所奉的黑鹰符、调动关塞之兵所需的奉虎符,以及一种豹符,也叫小虎符,是做护卫王城并捕盗之用。前两者都由昭王一人掌管,最后一种,昭王可临机授予特使大臣,也可在将薨之时授予亲信之人,以解急难。如今蒙毅疑惑接过的,就是最后一种豹符。 只听嬴政轻声对蒙毅道:“孤赐予你的虎符,名为黑符,专用来调动黑冰台。你持着它,暗中与扶苏会合,一路保护。” 蒙毅听得“黑冰台”三字,哪里还不知手中虎符的干系重大,心中也为昭王信重感激涕零,眼含热泪赌咒发誓:“臣,当一死以报王恩。” 嬴政笑着扶起跪拜在地的蒙毅,“死人无用,孤要你活着。” 蒙毅重重点头,将虎符贴身小心放置,打定主意睡觉洗澡也不能离身。 自觉最得昭王信任的赵高,原以为黑冰台早晚是自己的囊中物,此刻眼见虎符被“夺走”,心中满是怨怼。可就连心中的怨怼,他也不敢将其对准昭王,而是将蒙毅恨到了骨子里。 第十一章 再想想 朝阳下的咸阳城,披上了一层朦胧的光芒,如同一头美丽的远古巨兽,虎踞在平原之上,正在沉睡。 咸阳早市比各国都要早些时辰。天刚蒙蒙亮,四门就都已开启,出城的劳作国人和入城的商旅,有条不紊地沿着路边两侧行进着。如果将咸阳比作这个庞大强盛帝国的心脏,那么贯穿咸阳东西南北的直道,就是当之无愧的帝国大动脉。 直道自商君时代开始修筑,当今王上更是大力推动,如今北起九原,南至成都,帝国南北两线的重要关防,在帝国铁蹄之下,俱是旬日可达(此处将直道的修筑时间提前,因为作者认为只始皇一朝,要达到文中所需的直道里程,不太可能)。 一支浩浩荡荡的使臣队伍,便是从这条直道出了南门。 身居帝国心脏的咸阳人,自来就不是耳目闭塞之徒,对天下大势所知甚多。昭国法令严禁传谣,但是也明文规定了“言论自由”。昨晚到今朝,连续两支持节使团分别从东门与南门疾奔而出,嗅觉敏感的咸阳老昭人,自然察觉到了风雨欲来的大战氛围,议论纷纷。 有说是昭王终于按捺不住要从蜀郡直下巴地的,有说魏国有动要对其开战的,也有说昭王或许在被上将军驳了之后还要一意孤行灭亡楚国的。 言谈之中,却没有山东六国民众闻战色变的惶然神色。老昭人自立国以来,就从来没有过畏战之人,即便魏国如日中天几乎要灭亡大昭之时,老昭人也是闻战起舞的。 由老昭人组建的大昭轻兵,那是能跟吴起的魏武卒正面交锋而不落下风的。而商君变法,更给了老昭人打仗的现实动力,如今上战场不但能荣耀邻里,还能封爵,每一级爵位,那对应的,可都是实打实的良田!一颗脑袋换百亩良田,这买卖,值! 与昨日晚间悄悄出了城的使团不同,这支使团不但人员齐整,而且来送行的人也是络绎不绝,除了直道上没人敢站立,道路两侧都被塞了个满。大昭军律,直道只允许军队调动、王上出行、持节出使所用,上至王公下至奴隶,敢上直道的,就是一个死。 咸阳人见识广博,很快就认出了几个耳熟能详的人物。那边正与长公子行礼的,是丞相李斯的长子,素有才名的李清;另一侧束手战立的,是被其兄完全掩盖住光芒的王二子,赢漺,正带着弟弟们与长兄送行;一脸懊恼仿佛丢了什么东西的,是上将军家最有出息的嫡孙,王离。 李清是被他爹赶着来的,毕竟已经被打上了“太子党”的标签,此次主公出使,如何都要来送别的。扶苏自然看出对方的不情愿,也不点破,还是与对方依依话别。 稍微勉励了众位弟弟,最后还要安慰一下据说与立功失之交臂的王离。殿上的事他随后就知道了,只能说相比蒙毅的锐意进取,王离终归是少了一分锐气,或许也是因为他的家世太过显赫,这种多少有些行险的自荐,还是没有勇气去做。 眼见太阳已经完全出了地面,扶苏终于与前来送行的众人一一告别,纵身上了车,又在车上与众位国人士子躬身作别。 王离起的头,街上众人纷纷回拜,高声送别:“祝公子功成!” 扶着车扶手,伴着众人的高声送别和车轮轧过石板的声响,扶苏终是踏上了行程。 眼见出了咸阳地界,扶苏再也忍不住,赶忙叫人停车,换马而行。这车实在是太抖了,直道已经很平整了,可是这车还是跟吃了药的瘾君子似的,差点没把扶苏抖散架。 没有避震果然不行,扶苏按着被磕得生疼的门牙心里想着,某些有利民生的科技手段是不是可以适当来一点。随后扶苏终于还是摇摇头,又自己掐灭了这个想法,太冒险了。 对着受召靠过来的侍卫统领高进,扶苏吩咐道:“去把张苍叫过来。” 高进领命而去:“唯。” 张苍是真的太倒霉了。 自那日酒后失言之后,张苍就一直被关在了廷尉署,也没人审他。张苍从开始的提心吊胆到后来的麻木绝望,直以为长公子恨极了自己,下令让他老死狱中。 其实是扶苏把这个人忘了……直到要出使楚国,想到了项羽,然后想到了刘邦……这才拐弯抹角的想起了还有个汉初丞相被自己关着呢,于是才有了临行前派人将张苍提出来的举动。 提他出来所用的身份当然不能是长公子,而是作为持节使臣。使臣按律可自行选用可用之人,扶苏便以张苍对出使有助,特赦了他的罪行。因为张苍明面上的罪过本就不大,“酒后顶撞长公子”这种事,既然长公子都不在意了,廷尉也没理由拒绝扶苏要人。 张苍在廷尉大牢醒了半个月的酒,如今终于得见阳光,正神清气爽喜不自胜,突然听闻扶苏要见他,连忙抖擞抖擞精神,快步随着高进去拜见。 “下臣张苍,见过长公子。” 扶苏正坐在马上想着是不是抽空练箭啥的,就见张苍小跑着跟在马边,满头大汗向自己行礼,亲和地笑笑,吩咐左右,“给御史空一匹马。” 张苍这边接过一位侍卫让出的马匹,谢过以后翻身上了马,重又靠近了扶苏,听候差遣。 扶苏也不看张苍,看似随意地问道:“御史以为,本公子为何要关你?” 张苍好不容易止住的汗又涔涔而下,行礼道:“苍狂悖无状,冒犯了公子……” “再想想。”扶苏笑着打断了他的话。 张苍见扶苏今日好像对自己颇为亲切,不像是要问罪,又联想到对方虽然关了自己却从未问责,更是在出使楚国途中将自己提出牢狱,心中恍然,不再战战兢兢,却还是有些不自信,嗫喏回到:“公子是有用得着下臣的地方?” 扶苏点点头,“你觉得自己有何用处?” 张苍小心看着扶苏,对方虽然满脸温和笑意,但他不知怎么,总觉得这个长公子笑容玩味,莫测高深,想到自己在对方面前好像只显露过箭术,于是试探道:“下臣略通箭法……” “高进,这位张御史说他箭术超群。”扶苏对着正在安排前哨探路的高进喊道。 高进闻言,哪不知公子何意,随手拿起马鞍一侧的五石巨弓,右手捻起白羽箭,也不见怎么用力,就将弓弦拉开如满月,骤然松手,羽箭就飞快穿过了一只正急速飞过的鸟雀,随后死死钉进了路边的柳树内,箭杆直没入树干,只留下箭羽在外,连颤抖都不曾有。 “彩!” 随着周围使团成员的高声喝彩,扶苏笑着将自己那把装饰华丽的弓摘下,抛给了高进,在高进大喜谢赏后转头笑着对张苍道:“你的箭法,比高进如何?” 张苍尴尬拱手:“自愧弗如。” “那,再想想。” 眼见扶苏脸上又露出那幅笑容,看得张苍头皮发麻:“下臣对术算还算有些心得……” 信不信我秀一手泰勒展开吓死你?扶苏笑着摇头,“再想想。” 张苍欲哭无泪。 —————— “将军如何得知魏楚会出兵相助?” 晋阳城头,眼见城下围了数日的昭军缓缓退去,吕梁心中大定,对身边的老将军李牧由衷敬佩。 “早在王上传令换帅之前,我就写信让赵胜联系魏无忌和黄歇了。” “原来是平原君,难怪。” 李牧心不在焉地回着吕梁的问题,盯着大昭军营,脸色越发凝重,嘀咕道:“太慢了……” 吕梁以为李牧嫌昭军撤退的速度太慢,请命道:“末将愿领一支骑兵,去示威驱赶一番。” 李牧沉思片刻,点点头,“去吧,但不要只是耀武扬威,你试试看直入大营。” “这……”城中可用骑兵只有一千人出头,面对对方两万人左右的营寨,想要直入大营也太难了,可是看着老将军神色坚定,吕梁不敢违逆,躬身领命:“唯。” 吕梁领命而去,李牧看着眼前看形制的确可容纳两万余人的大寨,心中越发不安。 眼见吕梁麾下区区一千骑兵在敌营中如入无人之境,左冲右突,竟然真的一鼓作气冲进了敌军主帐,甚至有一员小将勇猛非常,更是砍断了昭军大纛。眼见大昭兵败四散,李牧神色越发凝重。 不多时,吕梁回到了城头,身后还跟着一员小将。小将扛着顶上飘着绣有“前将军白”字样的半杆大纛,神色骄傲,周围兵将也纷纷欢呼叫好。小将把大纛靠在城墙上,显摆道:“我随着吕将军在贼军营中,那叫一个无人能挡!小爷手下真无一合之敌,那西昭说什么精兵良将,可将近两万人,硬是拿我们一千骑兵毫无办法,还被我夺了大纛,真真是徒有虚名!” 吕梁神色却没了之前的轻松,走到李牧跟前下拜:“恐怕昭军有诈。” “现在能看出来,也还不晚。”李牧并未对吕梁多说,而是对那个还在耀武扬威的小将呵斥道:“李放,滚过来!” 周围原本热烈的叫好声骤停,围观将校见状纷纷低头跑开,小将愕然一惊,上前请罪,神色兀自不服。 李牧叹了口气,“你有不服?” 李放扭过头,并不答话。 李牧看到对方这等神情,气的直发抖:“你连赵括都不如!”看李放犹自不服,对吕梁道:“你说给他听。” 吕梁应是,然后对李放解释:“西昭军法酷烈,大纛被夺,全军皆死,因此从未有尚有一人存活而大纛被夺之军。方才小将军抢了大纛,却不见敌军拼死夺回,不觉得有异吗?” 李放已经明白了过来,但还是有些不服气:“或许是被我等杀裂了胆……” “小将军没觉得对方抵抗太敷衍了吗?” 李放到底是名将之后,一番思索还是明白了过来:“放已明白了,谢吕将军教我。” 吕梁还礼,又问李牧:“将军,敌军这几日的围城,难道都是在故布疑阵?那白起去哪儿了?” 李牧看着这个儿子,心下叹息,闻言也沉思良久,“是啊,白起去哪儿了?” 李放急忙回道:“想必是他看此路不通,早早回守荆门关了。” 李牧看了眼这个不成器的儿子,却忍住了训斥,只轻声道:“再想想。” 第十二章 太不安逸 赵人是骄傲的。 他们自然有这个资本。自赵武灵王胡服骑射以来,赵国军队就一直是天下最强的一支。赵军一路北破燕国,攻占代郡,又自代郡一路向西,连下楼烦、林胡两国,若不是西昭那个出了名不守妇道的王太后不惜分开双腿,将义渠人笼络在麾下,挡住了强赵进取的势头,赵国说不定就能完成对西昭的围拢。 不单是武功方面在七国之中首屈一指,论文治就是比起因上阴学宫而有文名的齐国,大赵也是不遑多让。甚至曾有齐人为了学习赵人走路的风姿,还来邯郸东施效颦,一时被传为佳话。就连在大昭异军突起欺压列国时,站在抗昭最前线的战国四君子中,就有赵国的平原君赵胜。 赵人喜华服锦绣,邯郸街上开市时,到处可见大袖飘飘的文人雅士衣抉飞舞,围观之人无不为之倾倒。 如今,这些骄傲,这些风景,都在城外的洪水威胁中,荡然无存了。而随着洪水而来的银鹰旗,更让赵人的最后一线理智都丧失了。 “贱人!”赵迁狠狠甩了自己的爱妃一巴掌,看着云裳被打到在地,却犹不解恨,还想再补上两脚,却被宠臣郭开死死抱住双腿,苦苦恳求,好歹劝了下来,“王上,娴妃还怀着王子啊,可经不住您这番拳脚啊!” 耳听昔日宠妃低声哭泣,还有郭开的哀求,赵迁终于冷静了下来,“建信君,放开寡人。” 郭开见王上怒火稍歇,终于放下心来,缓缓放开了双手,跪在地上告饶:“罪人一时情急,竟侵犯了王上的身子,请王上杀了我泄恨吧!” 赵迁叹了口气,扶起他眼中赵国唯一的顶梁柱,诚恳说道:“西昭兵临城下,国家危亡之际,还要建信君力挽狂澜,寡人怎么会责怪于你呢?” 郭开闻言,感动地眼泪止都止不住:“老臣就是舍了这一身肥肉不要,也定会护赵国,护王上周全!” “好好好。”赵迁感动不已,紧紧拉着郭开的手,不愿放开,“危难之际,方能知忠臣本色啊。” 看着这一副忠臣明主之相,若不是云裳早已深知二人是何等货色,或许还真会为之感慨称道,如今云裳看了这景象,只是想吐。 赵迁见云裳不屑神色,火气又冒了上来,咆哮道:“若非寡人听了你这个贱货的胡言乱语,让云琭那个废物替了大将军,昭军又怎么会兵临城下!邯郸又怎么会被水淹!寡人……寡人恨不得杀了你!” 郭开赶忙又劝道:“杀不得啊王上!云琭也并非王上想得那般不堪啊王上!” “嗯?”赵迁听了郭开言语,有些不解,“你是说,云琭还真有本事?”见郭开连连点头,赵迁怒道:“那这些西昭贼人都是天上掉下来的不成!” 郭开膝行几步,言辞愈发恳切:“王上想想,我强赵北军是全国最精锐的一支,兵将足有十万,别说是十万精锐,就是十万头彘放在前线,昭军要杀也不是旬月之间就杀得干净的啊。” 赵迁闻言点点头,感觉有些道理,催促道:“那是为何?建信君快把话说完了。” 郭开心中暗喜,这个赵王果然是个傻子,兵败如山,十万头彘哪有十万人跑得快?但是嘴上不敢耽搁,赶紧回道:“这必然是李牧老儿授意的!” “与大将军何干?” “王上想啊,李牧久居大将军之位,又在北军中多多安插嫡系亲信,意图将大赵强军变成他李家一家的私军,如今西昭区区数万人,竟能穿过大军把手的荆门,在我大赵境内竟如入无人之境,若没有李牧授意,哪能如此轻易?” “啊!这可……这可如何……”赵迁慌了神,城外就是西昭大军,如果此时连大将军也反了,那自己岂不是…… 郭开见赵迁神色,心中暗叫不好,似乎是吓唬得有些厉害,赶忙宽慰道:“王上勿惊,虽然李牧在军中多培植亲信,但北军毕竟是我大赵的北军,是王上的北军。只要王上一声令下,我大赵子民还是会忠于王上的啊!” 赵迁神色终于和缓了下来,不再一副死期将近的样子,惊喜道:“非建信君,寡人险些错怪了忠良。建信君这就代寡人下诏。” 郭开躬身领命:“请问王上,诏书如何写?” “让李牧回来!” —————— “撤!” 看着自己一手造成的水淹邯郸盛景,白起并无半分留恋,转头就要招呼部下撤退。 周围兵将早已将白起视为战神,自然不会有二话,跟在主将身后就从高台上下来,坐上渔船撤离了掘开的河堤。 “将军,这邯郸唾手可得,为何要撤啊?” 白起瞥了一眼,原来是军中有名的大力士,力能扛鼎孟贲。孟贲勇猛绝伦,一直是给白起扛纛的,身居百将之职,官位不大,却因得白起赏识而闻名。 白起没想理他,这种问题回答起来实在没啥意思。 孟贲见白起不理,不敢纠缠,四下看了看,又缠上了在此战中崭露头角的章邯,“小将军,你告诉我呗?” 章邯看着眼前胳膊比自己大腿还粗的壮汉撒娇,差点想自毁双目。冷静下来后,看着壮汉似乎不想放过自己,将军又是一副看好戏的样子,只好稳了稳心神,回答道:“我军兵少,决堤淹邯郸只是吓唬赵王迁罢了,如今李牧重整北军挡住了援军,就凭我们现在这些人,即便攻下了邯郸也守不住。再说,以现在都情况,还不如让那个赵家兔子继续当赵王呢。” “为啥要吓他?” “你想啊,赵王迁胆子那么大点儿,被这么一吓唬,还不是赶紧找人救他,他能找谁?” “李牧老儿?” “照啊!”章邯拍手道:“赵王让他回师救援,你说他回不回?” 孟贲摇头晃脑:“那肯定不能啊,邯郸又不会丢,肯定是围住荆门,再瓮中捉那个……捉将军啊。” 白起给了这个夯货后脑勺一巴掌,孟贲也不恼,反而高兴得直乐,好像给白起打一巴掌是多开心的事,“将军我说的对不?” “哼,李牧不尊王命是我之前没想到的,不过事到如今也无所谓了。” “啊?”孟贲又不解其意了。 章邯于是只好又给他解释:“将军的意思是,无论李牧会不会再抗命,都无所谓。他要是不听王命,我们大不了南下长平,借故韩之路回国,而他就得面对不尊王命拒绝救驾的后果;他要是听了赵王迁的乱命,那更好,荆门无碍,等上将军率军而来,晋阳、邯郸这一线就是一片坦途了。到时要下邯郸,还不是探囊取物?” 孟贲闻言茅塞顿开,拍着章邯的背叫好不迭,差点没把章邯肺给拍出来。 章邯使了浑身解数摆脱了孟贲,对白起不满道:“将军你自个儿说话能不能说完了,老让我解释很累的。” 白起哈哈大笑,指着章邯对众人道:“当今世上能看明白我白起用兵的,李牧之后,就只有这个小子了。” 章邯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神色间也满是得意。 —————— “你们,吃火锅吗?” 扶苏对着一个前来请安的蜀人部落首领连说带比划,想问这会儿有没有火锅。可是蜀人不解其意,听了这位了不得的大贵人的问话,懵懵懂懂,又咿咿呀呀地说了一堆,也是手舞足蹈,跟唱曲儿似的。 这听着也不想四川话啊?扶苏听了半天,不得其法,又望向翻译,翻译一顿解释,扶苏这才知道这人把他当作了什么天神的儿子,说了一堆歌颂的话。扶苏意兴阑珊,挥手让人把他带下去,又问翻译道:“你知道火锅吗?” 翻译是昭人,是随司马错平定蜀地时一起入川的,发髻穿着皆还是昭人式样,闻言笑道:“回公子的话,下臣在蜀地待了十年之久,从未听过火锅之物,或许是下臣孤陋寡闻了,蜀地神秘莫测,未经探索之地不知凡几,或许是在哪个不知名的部落中才有。若公子有命,下臣可以派人打探一二。” 啧,成都居然没得火锅,太不安逸咯。 想到此处,扶苏也被自己逗乐了,对翻译道:“不必费心了,扶苏也只是在一本不见经传的杂本上偶然见过,想来也是作者附会了。你下去吧。” 翻译躬身退下。 扶苏挥手说要休息,众人纷纷告辞,屋内突然安静了下来。 “扶苏!” 一个黑衣人从阴影处冒出,作势就要扑到扶苏身上。扶苏没去管他,悠悠然给自己倒了樽酒,又给那人拿了个酒樽,“自己倒。” “嘿,你怎么都不怕的。”蒙毅见没吓到扶苏,放下佩剑,坐在了扶苏对面,也没跟扶苏客气,给自己满了一樽。 “早听说了你当日在朝堂上做的好大事,就知道你早晚要来见我的。方才把人都赶出去,你以为是为什么。” “公子果然聪慧过人,”蒙毅笑了笑,“今日还要给公子介绍一个人。” 扶苏这才发觉蒙毅原来不是一个人来的。只因为那人仿佛完全融进了黑暗,即便穷极目力去看,也看不清,直到那人从阴影中走出,扶苏才发觉那人竟是个长相颇为清秀的女子。 “嬴玉,见过公子。” 扶苏还礼,好奇问道:“你便是掌管黑冰台的宗室子弟?” 嬴玉直起身子,恭敬回答:“是。” “我们是个什么亲戚?” “噗……”蒙毅一个没忍住,喷了一桌酒水,扶苏白了他一眼,听嬴玉回道:“不知。” 话怎么这么少,可惜了这副样貌。扶苏心下叹息,终于开始说起了正事:“在楚国王都内,黑冰台可调动的人手有多少?” “10人。” “可以做到什么程度?” “效死。” “你能三个字连一起说吗?” “可。” “试试看。” 嬴玉面无表情地看了这个长公子一眼,未发一言。只拱了拱手,自行退下了。 第十三章 百里之才 在顺流直下郢都之前,扶苏要在成都待上三天。 一方面是需要准备使团所需船只与补给,以及通知沿途各县做好迎送准备,如今的三峡不比后世,很多江道危险重重,必须要有纤夫拉纤才能顺利通过。 更重要一个原因是扶苏要等一等咸阳传来的消息。以如今这个时代传递消息的速度和手段,一旦他上了船沿江顺流而下,在下船以前很可能就再也收不到任何情报了。 白起水淹邯郸的消息就是在这时由嬴玉告知扶苏的。扶苏不像章邯那样精通兵法,自然想不出白起所为的深意,只大略觉察应该与李牧有关。 历史上的秦国就是在使反间计除掉李牧后才得之灭亡战国,以王翦之能都对战胜李牧毫无成算,白起之才都被锁在上党三年未得寸进,如此李牧,当真称得上世之良将。 只可惜李牧在战场上智计百出,却不知为何看不到自己身后的致命弱点?或许以他的智慧未必察觉不到身后那对君臣的恶意,只是对政争毫无兴趣,或者相信赵王不可能愚蠢到自毁长城。然而,赵王或许并不会自毁长城,但如果他并没有将李牧当成长城呢? 黑冰台一直在以重金贿赂郭开一事,扶苏是知道的。而且不止是郭开,各国权臣背后都不乏有黑冰台的糖衣炮弹。 而这样常年大金额的贿赂,对昭国来说,也是一笔极大的开支,每年用来贿赂各国权臣的金银,足够维持一支千人以上的重甲骑兵。而这样巨额的开支,已经持续了十多年。 昭国能负担得起这样天文数字的金额,需要感谢两个人。一个是将大昭当作“奇货可居”的商贾丞相,亚父吕不韦,而另一人,就是蜀中巨贾寡妇清。 “公子,要见吗?” 高进将名剌放在桌案上便躬身退了出去,此时提问的,是此次使团的副团长,中大夫百里俜。百里俜身为穆公时贤相百里奚的后人,自幼聪颖好学,少有贤名。 且与大多一出仕就蘧登高位的名士不同,百里俜学习商君入秦后的做法,一路自县吏做起,直到秩千石的中大夫。为人通律法,善理政,扶苏此前本就有结交的打算,此次便借着出使楚国将其招致麾下,想着结一份善缘。 扶苏把玩着这封与众不同的名剌,沉吟良久,名剌是由沉龙木精心制成,表面并无新奇,只是内里文字全是由金丝织成,仅这一封名剌便可值千金。 然而扶苏并不是在惊叹名剌的豪奢,寡妇清手握蜀中丹砂矿与奴隶生意,身家巨亿,并不奇怪。而与百里俜以为的不同,他也没在估量蜀地局势,商贾身份,简在帝心什么的,而是单纯在想八卦。 后世有好事者多方考证猜测,嬴政之所以不立皇后,很大原因是他其实一直倾慕这个比他年龄大的熟女。 扶苏原本也有些好奇,不这几日打听以后就知道了那些猜测不过是穿凿附会而已。寡妇清比嬴政大了三十多岁,如今已经是个垂垂老矣的老妪,始皇帝得去有多重的口味才下得去嘴? 何况两人根本就没见过面,别说日后那个坐拥天下的千古第一帝,如今的昭王也不是她一个区区商贾能见的着的。即便是因为巨贾吕不韦的关系,昭国对商贾的态度可以说是天下最友善开明的,也并不意味着一个商人,还是个寡妇,有资格上得了那张天下间最高的床榻。 “见见无妨。”扶苏确实对寡妇清有些好奇,而且已经到了巴蜀之地,见一见这个实际上掌握了蜀地财政命脉且在土人中极富声望的土皇帝,听一听她想说什么,也挺有意思。“就安排在明日午后吧。” 随意定下日程,此事便就暂且搁下了,一个商贾而已,虽不至于轻视,但也没必要太过重视,多的是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定夺。 “如今我国与楚国对峙于巴地两侧,大江(长江)南岸的渡口并未完全为我军控制,直接沿江南下或有不妥。”百里俜做事为人均是谨慎细致,是一点风险都不想冒的性子,与白起真是两个极端。 这已经是对方第三次提出要更改路线,不走水路出行,改走陆路,全程都要在昭国完全控制的土地上行走,直到与楚国交换国书正式入界。 扶苏为百里俜的固执和过分谨慎有些头疼,习惯了周围都是雷厉风行喜爱兵行险招的年轻人,突然面对一个一步一个脚印走过半生的稳重中年人,突然有些手足无措。 “黄歇所领楚军当下正在上庸被蒙恬牵制不能动,左徒屈原要在黄歇统军外出时稳坐朝堂,除了这两人,楚国上下都是求和心切,谁会来阻止使团?就算是有人有心阻止,在屯兵郢都,对峙上庸之后,楚国国内又哪里来的多余兵力呢?” “若一切可以常理度之,又哪里有那么多以弱胜强的战例呢?” 扶苏快头疼死了,想要解除对方的职务又担心如果还未到楚国就把自己一力延请的副手开除出使团,会被朝野上下视为笑话,至少一个识人不明的评价说少不了的,更是显得连手下人都无法说服的他太过无能。 “如果中大夫如此坚持,不如我们兵分两路,中大夫领一路走陆路,我自领一路沿江而下,如此可保万无一失。中大夫以为如何?” “公子所言不差,”扶苏缓了口气,又听百里俜道:“只是两路首领要换一换。” 扶苏有些纳闷,“既然中大夫坚持认为水路不安全,还要自荐走水路呢?” “就是因为陆路安全,公子才应该走陆路才是。” 我谢谢你。 扶苏一想到要即将面临的颠簸就感到屁股疼,然而看着对面百里俜固执黝黑的面庞,就放弃了要说服对方的打算,“就依中大夫所言吧。” 百里俜这才略微满意,又要同扶苏商议队伍划分的事宜。好不容易划分完毕,扶苏心神俱疲,却见对方还要再议碰面日程等琐事,扶苏急忙以身体不适为由,将百里俜请了出去。 百里俜闻言看了扶苏一眼,显然不信,但他虽然为人方正却不迂腐,知道对方对自己不满,便还是起身告辞而去。 扶苏刚缓了口气,就听身后一道声音响起,“公子不该如此对待百里大夫。” 扶苏苦笑一声,“梅姨,你怎么向着外人说话呢?” 梅姨,名唤梅子酒,是随母亲入昭的老人,可以说是看着扶苏长大的长辈。此次母亲对他“孤身”使楚放心不下,便让梅姨一路陪侍。说是陪侍,扶苏又怎么可能让这位看着自己长大的长辈端茶送水,只是享受一下对方在饮食习惯上的体贴照顾。 梅子酒听闻公子撒娇似的言语,抿嘴一笑,风情万种,“百里大夫老成持重,又以公子为念而不顾自身安危。这样的人才,公子应该折节下交才是。如今怎么能因为对方与自己观点不同就疏远了呢,这样岂不是会让有心随公子建立功业的人才寒心吗?今后又有谁会方面跟公子争辩,让公子有机会审视自己的对错呢?” 扶苏恍然大悟,自己因为一直以来周围人的善意而飘飘然了,根本没有意识到在这样一个君臣之间互相选择的时代,对人才的态度是多么重要。“不听,去之。”这样的话可不是随便说说的。 “不是梅姨规劝,扶苏险些误了大事。”扶苏赶忙起身,诚心向梅子酒恭敬行了礼,然后鞋子都没穿好,就出门找百里俜道歉去。 百里俜并未走远,而是就在门口与高进商议随行侍卫的分派,似乎根本没有为扶苏方才的行为受到影响。 扶苏大喜,赶忙上前向百里俜施礼道歉:“扶苏方才一时失态,对先生多有不敬,还请先生原谅。望先生莫要以为扶苏不可教而疏远了才是。” 百里俜视线从扶苏没有穿好的鞋履上挪开,神色不变,先向扶苏回礼,然后回道:“俜原本打算此次出使完毕便挂印而走,如今听了公子的话,似乎不必了。” 扶苏闻言先是大惊失色,听完后又不由喜上眉梢:“自是不必了。” 请百里俜回房坐下后,扶苏又问道:“我细细想了中大夫的话,认为的确有理,是不是就不必兵分两路了?” 百里俜却不同意:“下臣却以为,分两路才是真的万全之法。而且下臣这一路也可以大张旗鼓,为公子吸引视线。” “这样的话,中大夫会不会太过危险?” “本就是为策万全,未必会有事。” 扶苏想了下觉得也是,两人当下又是一番长谈,将所需商讨的一应事宜都商讨完毕。 越是深入商谈,扶苏就越是对百里俜的细致周到叹服不止,更为自己险些错过如此才干之士而后怕不已。 百里俜或许没有李斯那般的治大国如烹小鲜的将国大才,也不如韩非子对万事人心鞭辟入里的认识,甚至也可能不及樗里偲的急智应变。 然而他多年的基层到高层全无遗漏的政务经验,给了他对一件事抽丝剥茧的眼光能力,仿佛针对一件再复杂的事情,他都可以将其细致分解,然后能够给你带来毫无死角的剖析。 如果用扶苏印象中比较熟悉的谋士来形容,百里俜给他的感觉,就是有“算无遗策”之名的荀攸和“智迟”陈宫的结合体。 不论此次出使结果如何,能够遇到这样一个大才,已经值回这一路奔波的辛苦了。 第十四章 奇货可居 李牧的桌案前摆着三封王令,一封比一封措辞严厉,到了第三封时,就差没破口大骂了。 带来第四封王令的使者手捧着王书立在门外,神情倨傲中带着惶恐,他哪里想得到李牧居然敢派人就这么把他挡在了门口,他难道不知道这是死罪吗! 面前军士神色不善,使者犹豫再三,还是没敢硬闯,连到了嘴边的咒骂也在那个按刀而立的侍卫冷冷的眼神下咽了回去。 吴屹偷偷看了一眼自家主君,却从李牧面无表情的神色中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 李牧在想什么?他什么都没有想,只是在发呆。到第三封王命为止,赵王迁语气虽然强硬,但也不敢把他这个手握大军的大将军当成家奴一般呼喝指使,言语中还有几分转圜余地。 但李牧猜得到,门外那个持节使者手中的王命,恐怕就是直截了当的命令了,只要使者进门宣讲了,那李牧若不想反,就只能入京去听从郭开那个小人的摆布了。 吕梁此时得知了使者被拒的情状,急惶惶赶来,一进门就单膝跪地,抱拳道:“大将军不可孤身入京啊!” 李牧一直毫无表情的脸庞终于裂开了一道笑意:“你猜到了?” 吕梁站起了身子,走前两步,“当然猜得出,大将军定是打着将王上的怒气都聚拢在自己一身的心思,才会一再无视王命。然后大将军再孤身入京,以己身换北军将校性命,如此即便大将军身死,北军仍有直面大昭铁蹄的军力。” 李牧笑得越发开怀,“你不错。” 吴屹心肝俱裂,却不敢劝,只惶然跪倒在地,显然存着与主君共死的心思。 李牧没有去看他,而是对吕梁道:“我走了不要紧,你一定要死守此处,绝不能放了白起回去。老夫这条残命若能换一个大昭军神,也算不亏。” 吕梁情知大将军心意已决,绝不是自己以理能劝得动的,只好换感情牌:“大将军这一去,小将军该如何啊?” 李牧却似是早知他有有此一问,随意道:“吴屹,将他送到长平赵奢处就是。” “长平?君上是觉得白起会放弃走荆门归国?” “白起用兵,看似惯于剑走偏锋,常给人其只善奇谋之感。然则其人用兵谋略实际上十分稳重。” “稳重?”吴屹有些摸不着头脑,君上这说的还是那个轻兵冒进,区区万人就敢直下邯郸的白起?吕梁却似有所悟,竟是深以为然的点点头。 “哼,世人多愚,只看得到他兵少冒进,却不知这一路东进,能威胁到他的,几乎没有。”李牧难得有耐性对这个年轻的亲随解释:“北军被他打散了编制,一路东逃根本不成威胁,至于赵奢的南军,邯郸王命不出,又不知敌情,他怎么敢离开驻地?” “京畿不是还有丞相亲领的一支王军?” “若是我王当真敢派最后的底牌出城与白起战于野,哪里还用得着老夫来这里抗命?” 吴屹擦了擦汗,幸亏左右都是随君上南征北战多年的心腹,此番对赵王的不敬之言不虞有泄。 吕梁得知将军心意已决,不再相劝,他本身也是果决的性子,只重重抱了一拳:“老将军此去无忧,梁便是舍了性命,也不会放一兵一卒过关。” 李牧颔首微笑,吩咐吕梁将王使叫进来后,便靠回了榻上,双目微闭,不知在想些什么。 王使郭进是郭开的亲侄子,凭着自家叔叔在朝中如日中天的权势,从来办事都十分顺当,这也给了他可以比肩名臣的错觉。得知连着三个使者都吃了闭门羹,郭进在耻笑之余也生出了要借李牧扬名的念头。 不都说他郭进是靠着叔叔的面子才得以在政务上如鱼得水么?李牧可是全赵国上下皆知的,少有能不给郭开面子的大将军,若自己能完成王命把李牧押回去,谁还能拿自家叔叔嚼舌根? 当然,郭进好歹也在官场上摸爬滚打多年了,早不是别人一撺掇就能上头的愣头青,要不家族子弟众多,叔叔怎么独独就对自己青眼有加? 郭进在有了去找李牧晦气的心思后,可是问过自家那位算无遗策的叔叔的,叔叔都没有反对,想来这次也会是如往常一般手到擒来。 直到还没能见着正主,就被李牧的亲兵挡在门外罚站了半个时辰后,郭进颤抖着腿终于发现自己错在哪儿了。李牧老儿哪里是不给自己叔叔面子,这老头分明是连王上都没放在眼里! 硬闯是不敢的,亲兵那冷冽的眼神郭开看得懂,自己的脖子保准不比钢刀硬。但要说拂袖就走?他也不敢啊!李牧亲兵的刀利,王上的刀又钝了吗? 前几个使者怎么说也是把王命送到了李牧案头的,他郭进信誓旦旦请命来此,要是连门都进不去,坐实了自己是个只能依靠叔叔权势的废物事小,要是王上一生气把自己腰斩了怎么办? 郭进越想越觉得腰疼,直觉自己下一刻就要从中断开,死在这里,不由探手按着腰间。 突然,郭进鼻头一凉,抬头看去,却是不知何时开始下雪了。雪势渐大,郭进却没有去躲雪的意思,只觉得上天都怜爱他,为他下雪。 郭进心中大恸,想着自己断裂死在雪中的样子,想着自己的热血将在尸身周围的雪地上晕开何等形状,竟一时忘了害怕。 此时吕梁整领命出了房门,就看见郭进一手握着王命横举,一手按着腰间,双目坚毅,虽风雪欺之却面不改色。 吕梁不由啧啧称奇,邯郸人尽皆知只能靠着叔叔权势苟且的郭进,却没想到是个如此忠于王命而不惜己身的人物。看来人言也不见得尽实,此人确实有些名士风采,若不是他叔叔太过不堪,倒是可以结交,将这等人冷遇如此久,想来也不是大将军的意思。 吕梁先是再次在心中告诫了自己眼见为实的道理,这才走近郭进,却见他仍然目不斜视,只盯着大将军营房所在。心中又赞叹一番,对郭进抱拳朗声道:“大将军有言,请王使入内。” 等了片刻,见郭进毫无反应,仍是一动不动屹立在雪中。吕梁心中了然,知道对方是因为大将军的冷遇心中不忿,倒是个铁骨铮铮的汉子。 吕梁心知除非是大将军亲自道歉,王使恐怕不会愿意进门,无奈只能与门口亲兵对视一眼,又重进了门,请大将军去了。 “他能有那胆子?”李牧听了吕梁所言,根本不为所动,嗤笑一声,“想必是吓得丢了神,找人把他扛走,把王命拿进来就是。” 吴屹也笑了,跟君上告辞后,拉着犹自有些不信的吕梁出了门。直到郭进被人直挺挺地扛走,吕梁才大笑出声,连连摇头,原来此人竟比传闻中还要废物。 处理完这个小乌龙,吴屹正色与吕梁作别:“屹就此别过,愿将军武运昌隆。” 吕梁对这位忠勇之士也十分欣赏,闻言抱拳道:“此去前途艰难,万请珍重。” “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 “你就是寡……怀清?” 扶苏看着眼前这个年轻得过分的女子,惊讶不已。眼前的美丽小娘如此年轻艳丽,难道寡妇清真的服用丹丸驻颜有术? 女子施了一礼,轻快笑道:“公子想是误会了。清娘娘是民女的奶奶,民女名唤怀瑾。” 扶苏干咳了两声掩盖住尴尬,摊开名剌又细看一番,却见其上分明写着“怀清”两字,看来非是自己看错,眉头微挑,知道事有蹊跷。“为何冒名?” “若不是借着奶奶的名头,怕公子不见。” 扶苏来了兴趣,止住高进要拿人的动作,“为何千方百计要见我?” 怀瑾看见扶苏制止高进的动作,笑得越发明艳,脸颊的酒窝更深了,“想与公子做生意。” “怀家与大昭的生意,从未断绝吧。” “公子误会了,不是怀家,是怀瑾,也不是与大昭,而是与公子。” “奇货可居?” “公子通透。” “先王质在赵国,命在旦夕,走投无路下才得受吕不韦奇货可居。当今本公子身居储君之尊,你也并非怀氏族长,有何资格与本公子谈生意?” “小女子哪里敢与吕相比肩?”怀瑾笑得像个偷嘴成功的小狐狸:“公子才是吕不韦,小女子不才,求公子助我。” “这么说,你才是那个可居的奇货了?” “清娘娘重病,恐在旦夕。”扶苏稍稍色变,只听对方又道,“族中可以争位之人共有三人,小女子实力最为低微。” 印象中寡妇清是在始皇帝统一六国后被迁居咸阳客死他乡的,始皇帝还为她筑了怀清台与牌坊以彰显尊荣,这也是后世穿凿附会以为嬴政喜欢寡妇清的证据。但是在这个时空错乱的奇妙时代,谁知道寡妇清会不会提前过世? 扶苏稍一思量,好笑问道:“那本公子为何要费力助你呢?” “锦上添花怎及得上雪中送炭?”怀瑾笑容妍妍,见扶苏笑而不语,才又道,“更因为,小女子是唯一一个有胆量借清奶奶的名头得以见到公子的。” 扶苏闻言略有所动,看向高进。高进回话道:“确实有怀家子弟送上名剌,但因有怀家家主名剌在,属下认为其余人并无见到必要了。” 扶苏点点头,看来这个小姑娘确实有些计谋,兴趣越发浓厚,“若我果真助你,有何好处?” “巴蜀之地,尽是公子后院。” 扶苏大笑。 第十五章 屈子横江 “公子以为,怀瑾所言几分可信?” 百里俜安排好明日出行事务后就被扶苏请来议事,而一看到身旁的所坐之人,百里俜就知道公子扶苏是把他引为了心腹了。 蒙毅接掌黑冰台已经是小范围流传的秘密了,他的去向也是引得众人纷纷猜测。如今悄然出现在使团中,看来此次出使未必如之前想象的那样,只是给扶苏锻炼镀金的轻松任务。 “八分吧。”扶苏略微思索,“怀氏另外两个竞争者也来请见,可见怀清重病一事应当不假。” “黑冰台已着手调查,旬日之内可有结果。”蒙毅接口道。 扶苏微微点头,“她所说自己势力最弱一事应当也是真的。” 百里俜抚须道:“那么公子是不信怀瑾的承诺了。” “不错,先不提巴地还有一半在楚军控制下,她一介民女,就是坐上了族长之位,又凭什么说能够将巴蜀作为后院呢?” 百里俜难得地笑了笑,“公子原来并非是不信她的诚意,而是不信怀家在巴蜀的势力。”见扶苏点头,百里俜继续道:“公子可知蜀王?” “自然知晓,王叔被父王封在蜀地,代王治理,已经有十年了,日前因为镇压叛乱不利,被父王叫回咸阳训斥了。” 百里俜颔首道:“那公子可知,那场席卷了半个蜀地,连成都都险些被攻破的叛乱是如何平息的?” “是国尉……”扶苏说到此处,明白了百里俜的意思,“大夫是说,怀氏竟能指使土人若此?” “怀氏扎根巴蜀数百年,掌握丹穴与黎奴生意,资产巨亿。且广布恩泽于土人,又凭借与大族通婚执掌权柄。如今,说个大不敬的话语,王上的命令在此地未必有怀清一言管用。” “毕竟,王上远在天边,征伐不易。而一旦得罪了怀氏,当下就是全族饥馁的祸患。” “公子所言甚是。” 扶苏大致了然了蜀地情形,沉思道:“如此国中之国,不利长治久安,但急切之间想要拔出怀氏的根系,恐怕牵扯过多,因此短时间别无他法,只能依靠怀氏治理巴蜀。” 百里俜闻琴声而知雅意,“公子是想略微扶持怀瑾,以让她足以与令二人相争,但却无法压倒性胜出。” “不错,只有他们势均力敌,才会被大昭以裁决者的身份掌控住。” 不是大昭,恐怕是公子你吧。心里如此想,百里俜却没有问出口,有些话心知肚明即可,未必需要说得太过通透。 “如此一来,怀氏内斗愈发激烈,我等可以从容渔利。” “但此事要成,必须有一个前提。” 说着,两人将视线投向正惬意喝着酒的蒙毅。蒙毅突然感觉到两道如炬目光,知道无法装聋作哑,心里念了句劳碌命,起身抱拳道:“毅当连夜亲身秘密入巴,为公子探听情况,必不会耽误。” “知我者,蒙毅。”扶苏抚掌大笑,“等你回来,再喝个够。” 蒙毅应诺而出,“公子可勿忘了。” 历史上大秦从未真正掌控住巴蜀之地,因为交通实在不便,无论是封王治理还是设置郡县,巴蜀总是时叛时降,直到怀氏被强行迁到咸阳,仍然游离在中央政权之外。 一方面是蜀地自古与中原隔绝,自成体系,另一方面也是始皇帝要考虑的重要之事实在太多,一直腾不出手来好好收拾。 如今可不同了,扶苏想着,就让自己来帮助那个眼光只投射在远方而不顾身周的始皇帝,来解决这些“小问题”吧。 —————— 正是一年中最冷的时日,夜间又不许生火,军中士卒多发冻疮,严重者甚至手脚不保。 回报的斥候也带来了不好的消息:长平发现了马服君赵奢的旗帜。 “李牧老儿是打定主意不给咱们活路了啊。”白起喝了一口烈酒御寒,搓着双手笑到。 “这老头确实厉害。”章邯也是击节赞叹:“若不是他一出面就整合了溃散的北军,甚至还短时间内看穿了我等金蝉脱壳之计,水攻邯郸未必不能尽全功。” “冬季水少,蓄水所费时日确实比预估的多了。”白起点头称是,“没奈何,如今只能跟个在主人家东躲西藏的耗子一样了。” “长平此路不通,将军,我等当如何?” “当给赵王一个惊喜。” “惊喜?”章邯闻言先是一愣,然后恍然大悟:“重回邯郸!” 白起笑得坏意满满,越发欣赏这个年轻人了。 —————— 从最初的惶惶不可终日到如今的安步当车,胡亥自认在这段时日内成长了许多。虽然不知这位表里不一的长兄为何放弃了舒适快捷的船只而选择走陆路,但是胡亥总算想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对方不会在使楚的路上杀了自己。 毕竟当今王上健在,随意杀害一位年幼的公子并不……划算。他胡亥又不是对扶苏威胁最大的对手,要杀也暂时轮不到他。而且自己在使团中出事,白痴也会猜到是谁下的手,对扶苏而言这样失去的名望人心与上眷,远比得到的多。 按老师教的那样,他站在扶苏的角度想了想,杀了自己对扶苏有什么好处? 生命暂时无忧,下来需要考虑的就是前程。与大多人想的不同,对于那个至尊的位置,胡亥不是完全没有欲望。 即便怎么看都离自己太过遥远,但午夜梦回,万众参拜的场景总能让胡亥从战栗中双手紧攥得醒来。 而且,如果自己成了大王,那是不是能像父王那样,握着鞭子……老师说过,女人都会臣服于有权势的男人,还有什么人能比王更有权势? 胡亥双手在衣袍中狠狠握紧,捏得自己大腿生疼,眼泪几乎都要流出来,才总算克制住离了咸阳后日益严重的臆想。 抬眼看去,那人闲适得骑着骏马,正与一旁的儒生聊些什么,间或伴随着大笑,似是极为开怀。 扶苏在自己身前很远处,就像在那条通天路上,遥遥甩开了自己。胡亥心中又是一阵丧气,难道自己就只配这样远远望着对方的背影,目送他执掌天下权柄,看着他最终拿起那支马鞭…… 不! 不甘心! 胡亥紧紧咬住下唇,胡乱在心中给自己打气:先昭襄王做得到的事,我也一定可以! 不错,先昭襄王质赵时,正逢两国大战,天下人都以为他必会被赵王一怒之下杀死祭旗。 然而先昭襄王不但逃出生天,还得以登临王座,这与自己如今的情状何其相像!自己如今所缺的,不过是一个吕不韦而已!不,有老师在,老师就是胡亥的吕不韦! 想到赵高,胡亥松开了紧咬的牙关,脸上露出了意味不明的笑容。如今再看那个人的背影,似乎,也没有那么自己想象的那么远啊。 被盯视的扶苏丝毫没有察觉胡亥的眼神,他正饶有兴致地逗张苍玩,“再想想?” 张苍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听到对方这么调侃了,心中苦笑不已。能被长公子点名选入使团,甫一得到消息,刚得脱牢狱之灾的张苍自然高兴不已。及到被公子叫到身边随行,张苍几乎以为儒教当兴了,然后……往事不堪回首。 张苍不傻,他当然知道扶苏将他从牢里提出来是为了他的唇舌。结合自己当日在宴会上的表现,以及扶苏突然想起让自己加入使团,想要借助自己的唇舌为他在楚国朝堂上当马前卒的用意几乎是明摆着的。 然而这不是张苍想要的。一个鼓唇弄舌的纵横士?天啊,这是张苍最不想给长公子留下的印象了。于是一路上只与公子插科打诨,公子似乎对此还颇为开怀?这让张苍更加绝望,对方不会把自己当成一个弄臣了吧?这还不如纵横士呢! 张苍越想越觉得眼前灰暗,却听身旁的扶苏道:“御史以为,昭法得失如何?” 张苍不知道这是不是对方的第二次考验,妄议昭法的后果,殷鉴不远。但再糟的情况也不会比如今更糟了,张苍心中一定,朗声回道:“如今得大于失,但随着大昭愈发强大,将各国逐一吞灭,终有一日,得必不如失。” 张苍有大才。这是扶苏早知的,要不对方也不可能成为大汉丞相,但在如今的年龄上,他就能与韩非得出殊途同归的结论,可见此人眼光长远,见识远超同龄。 扶苏正要细问,却见高进快马来报:“禀公子,副使船队遇伏,座船被毁,百里大夫生死不知!” 扶苏手脚冰凉,他如何也想不到,楚人居然真的胆敢对强昭长公子出手!若不是百里俜坚持,如今生死不知的那个,应该是他嬴扶苏! 扶苏恨意与怒意勃发,甚至还兼有一丝惧意,倒不是对自己原本可能的下场而心怀畏惧,扶苏从来不会忧心注定没有发生的事,而是担心不久前才为自己礼贤下士而收入麾下的大才百里俜! 扶苏调转马头,带着使团骑士全体极速向船队支援而去,心中自责。是他低估了楚国激进势力阻止两国议和的决心,在被百里俜劝说后,嘴上采用了百里俜的计策,实际上自己对可能的袭击并未提起警觉。 半日驱驰,轻装急进的骑士终于赶到了江边。 只见船队首尾都被江锁阻拦,进退不得,正挤作一团,船上众人纷纷弃船求生,勉力向岸边游来。江水冰凉,不时有人抽搐沉底,再无声息。楚人除了一艘旗舰稍大,其余都是小船,难怪可以骗过派出的众多斥候,潜伏在江边。 大半日鏖战,仓促遇袭又没了指挥的使团船队渐渐不支,仅剩的三艘大船边,楚人已经开始接舷,船上燃起了大火,浓烟滚滚,整个战场混乱不堪。 在这片混乱之外,楚人旗舰一直没有加入战团,船头站着一人,白衣飘飘,感受到扶苏的视线,也转过了头来。 黄歇在前线与蒙恬对峙,不可能分身此处。那么,不惜一切要阻止昭使入国,且有能力调动如此大规模伏击的人,身份已然呼之欲出。 屈原! 第十六章 高进赌运 扶苏原以为,五年的时光,足以让他完全融于这个时代了。 他错了。 他哪里想得到,人类殷红的鲜血浇在地上怎会是漆黑如墨,人类濒死的惨叫如何能凄厉如夜枭。眼中断肢残臂飞舞,耳中战号与呼救此起彼伏,扶苏指尖发麻,嘴唇颤抖,自忖熟读兵书的他竟是一条命令都发不出。所以说冷兵器时代太烦人了! 高进请令两声,见扶苏毫无反应,知道初次上战场的公子即便再是天纵奇才,谋略推演之能连上将军都夸赞不已,但到底是没有亲身体验过战争,此刻能坚持没吐已经难能可贵。 没有过多犹豫,高进就接过了指挥权,借公子的命令,领着骑士们换马布阵,先扫荡眼前的楚军。 楚人早有万全谋划,水底铁链锁江,两岸均埋伏弓手,显然是一网打尽的心思。然而楚军首领怎么也不会想到,此刻己方弓手身后竟会出现一支骑兵。 两边一开始都有些怔愣,还是高进反应略快一筹,将不多的骑士横向拉开,迅速向还处于慌乱中的敌阵冲锋。 当头一泼箭雨,却不是出自楚人弓手。昭国军律,骑士必须配备弩箭,交锋之前至少可以发出两箭。 昭国是七国中唯一推行“标准化配备”的国家,所有军械铠甲一律都有形制规定。而且每一把武器,每一件装甲,都会刻有将作大匠的名字,如果有分毫错漏都可以追溯到个人。因此,说昭国军备甲天下,毫不夸张。 楚人猝然遇袭,又是以步对骑,还不等反应过来张弓搭箭就被大昭铁骑杀到了近前,待到指挥仓促下令弃弓换刀,却哪里来得及。 片刻功夫,冷兵器时代这个星球上最强的武力存在,就给扶苏留下了一个此生难以磨灭的印象。 为保证快速支援,昭国骑兵人马俱未披甲,如果是面对铁骑对冲或者前方是重装步兵拦路,极有可能损失惨重。 然而,面对同样是轻装上阵的楚国步卒,不过一个冲锋,大昭铁蹄之下,楚军军阵便已摇摇欲坠。 要在快速冲锋中用直刀砍中敌人十分困难,因此骑兵冲锋多是利用马匹本身的冲击力,靠冲撞造成杀伤。然而昭军不同,一冲之后,竟是人人刀刃见血! 大昭常年对抗骑兵力量冠绝天下的西戎,军中骑士选拔之严苛,远非山东各国所能想象。赵国常自夸胡服骑射,能与昭骑争雄,但这话落在昭国骑士耳中,十分刺耳。 彻底凿穿敌阵后,高进并不犹豫,勒马掉头。不用他纵声呼喝,昭国骑士人人皆知,冲阵凿穿之后该如何做。 江滩泥泞不堪,数匹良驹在急冲下折了马腿,幸而地面松软,骑士并无大碍,只是必须亲手结束爱驹的性命,悲痛不已。 未落马的骑士们将坐骑险险勒在江边,马蹄几乎都能踩进江水,他们纷纷调转马头,稍作调息,整齐划一地抬刀冲锋。与喜欢在阵前战号,崇尚红衣的楚军不同,黑衣黑甲的昭军无论在杀人之前和之后,从不大呼小叫。无非是阵前杀人阵后砍头换军功而已,喊个锤子? 面对沉默的昭骑,楚人并未丧胆,即便明知不敌,仍是放声呼喊,竟是对着铁骑冲锋。 扶苏听得分明,楚人喊的是“楚人不奴!” 放屁,扶苏嗤之以鼻。天下诸国变法之后都抛弃的奴隶制,只有在楚国残存而已。或者在这些楚国人眼里,奴隶根本算不得人。 江滩上一片狼藉,楚军还在做最后的挣扎。血腥味浓重得扶苏离得很远还是闻得十分清晰,胃里翻滚不已,一阵干呕,倒是清醒了不少。 扶苏直起腰来,却见梅子酒正含笑看着自己,面上一红,“让梅姨笑话了。”扶苏吐了几口唾沫,还是感觉嘴里满是血腥,翻身上马,“请梅姨为我护住身周。” 梅子酒在这修罗场中仍是笑容浅淡,“公子只管放心。” 扶苏点点头,纵马上前,梅子酒紧紧跟随。 “高进!”扶苏很快在军阵中找到了高进,看到对方惊喜的面容,直为自己的不中用感觉愧疚难当,“收拢士卒,不要追杀残兵,先救人!” 高进随着扶苏手指看去,江上的楚人正划着轻便的小船,截杀跳船逃生的昭国士卒。高进连忙点头称是,高声下令将散开的骑士都叫了回来,只听扶苏有条不紊地下令,“所有人下马!高进,你选三十个善射之人,以三排弩阵压制靠近岸边的楚军船只,掩护我军撤退!” 众骑士纷纷下马,高进领命选人列阵,扶苏继续道:“其余人,随我拉纤!” 江上行船,多有纤夫拖曳,遭楚军偷袭后早已四散,只有纤绳还在,扶苏打算拖动纤绳将还剩的船拖过来。 船只随水流前行,已撞在了铁链上,被水流带着横在了江上,倒是阻力小了很多。 昭人所带的都是为保证单手就能操作而特意做得轻便的马弩,平地射程十分有限,一般都是借助马速才能远射,如今只能在五十步内造成杀伤。船上的楚人最初被箭雨压制,慌乱了片刻,很快就反应了过来,也用弓箭开始反击。 两艘大船还未拉到岸边,无甲的昭人弩阵在遭遇楚人箭雨反击后,开始有了减员。扶苏见状大喊:“去十个人,举盾护住弩阵,再给本公子争取三分钟!快拉!” 没人质疑三分钟是多久,十个人默然放下纤绳,拿上马上的皮质小圆盾,前去为公子争取时间。 仅剩的两艘大船上剩余的昭军领会了公子的意思,不再跳船,凭借着船舱负隅顽抗,与靠近的楚军短兵交战。 “蚨!去看看援兵怎么还不来!” 蚨是扶苏的一名侍卫,有名无姓,显然出身平民。蚨领命上马而去,扶苏又指着那一袭正指挥楚人砍绳的白衣跳脚,“高进!能射否!” 高进哪里领会不到公子的意思,手搭凉棚,看了眼江心处那个远远的身影,沉声道:“足有三百余步,把握不大。” 扶苏也知道强人所难,但实在恨得牙痒,闻言说道:“试试看,就射驴日的一箭,吓唬一下也好。” 高进点头称喏,换上五石巨弓,踩着江水,气沉丹田。江中的楚军也注意到了这个突出阵型的古怪弓手,纷纷将目标对准了他,幸而早有兵士持盾护住了高进。 高进深深吐气,右手扣上弓弦,缓缓拉开,又深吸进一口气屏住,腹部塌陷,双臂肌肉贲起,身姿挺拔,目光如炬,牢牢锁死船头的白衣。 屈原似乎心有所感,疑惑地看向岸边,如此远的距离本不该有人能威胁到他,然而不知为何心头警铃大作。屈原心生警兆下,就要回仓,却只见眼角寒光闪过,脑中一片空白。 扶苏早已盯着那处动静,只见那袭白衣骤然消失在船头,赞了一声高进好样的,也根本不管有没有射中要害,鼓噪大喊:“屈原死了!屈原死了!”扶苏一边挥手示意身边人一起大喊,心中却在胡思乱想:只不知屈原如果真的死在这里,后世还有没有粽子节? 高进放下酸麻的手臂,笑道:“自小赌运就好。” 岸上与江中的昭军听到公子喊话,也随之放声大喊,楚人先是不信,待到果然见船头空无一人时,才慌作一团。再被士气大振的昭军一阵冲杀,原本想要守住阵脚的楚军也慌了手脚,士气全无,溃败如山倒。 屈原并没有死,非但没死,他连一点伤都没有受。那一箭看似来势汹汹,然而离了这么远,又被江风一吹,哪里还有准头。等到了近前,早已是强弩之末,只勉强刮破了他的宽袍大袖,将他带倒在地。 屈原只愣神了片刻,听到扶苏大喊就清醒了过来,立刻想要起身,却发现箭头钉入了船板,虽不深却因为有箭头有倒刺,轻易不能拔出。 等到周围人反应过来帮屈原拔出箭头,却见楚军早已军心离散,围攻之势已乱。那两艘大船已经被拖到了岸边,再难抢夺,远处昭人的援军也已赶到,军机已失。 屈原情知此次伏杀已经失败,手中握着那支改变战局的羽箭狠狠捶打船帮,却无力回天,只得下令全军撤退。 昭人没了船只,也无法追击,只能一边目送楚人撤退,一边架上后放步军带来的重弩,防止楚人回马枪。更重要的,是收拢几只被抛弃的楚军小船,去江中救人。 扶苏不通水性,只急得抓耳挠腮,看着一个一个落江的士卒被救起,上前一一鼓舞勉力,却心急如焚,怎么还不见百里俜的身影! “公子莫慌,”此时敢于劝谏的只有梅子酒了,她低声道:“公子是所有人的主心骨,大家都在看着。公子越是心急如焚,越要沉稳才是。” 扶苏闻言看去,果然见士卒或坐或站,或无恙或重伤都在偷偷打量自己,连随着后军赶来的胡亥都在向这边瞧。暗骂自己一声,深呼吸数次,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梅姨说的是,扶苏心乱了。” 梅子酒看着这个自己从小看到大的公子,表情温柔,“公子未及弱冠,又突逢战乱,已经表现得很好了。” 扶苏苦笑一声:“梅姨别取笑我了。父王在这个年龄已经是能独自领军诛杀国贼了,我与他相比,差了许多。” 梅子酒笑到:“有几人能与王上比拟的?” 也是,扶苏点点头,那可是千古一帝,比不上不丢人。与梅子酒聊了几句,扶苏彻底冷静了下来,沉稳下令:“张苍,找人将车辆集中起来,放置重伤者,令军中医者救治。没有受伤或者轻伤的,继续救人,找人问问百里大夫的下落,顺便把船上的物资搬下来。” 众人一一领命而去,扶苏这时听到一声惊喜呼喊:“找到百里大夫了!” 扶苏大喜,却见一人背着百里俜从船上下来,将昏迷不醒的百里俜放在车上。 扶苏一问才知,楚人突袭后,旗舰是受到最先也是最多打击的,楚人架在主舰上的唯一一架投石机就有一发凑巧砸到了旗舰,百里大夫一个不稳,磕到了桌案上晕了过去。 “我原本想带着大夫与其他人一起跳江求生,却见楚人小船游弋在船边,贸然跳江危机四伏,于是将大夫绑在身后,在兵士的帮助下将大夫送到了别处船上。幸得公子相助,否则信与大夫俱为楚人之奴了。” 扶苏开心不已,看着这个年龄似乎比自己还小的侍从,大笑道:“年纪轻轻,遭逢大乱却还能沉稳思考,你很好。你叫什么?” 听得长公子问名,少年高兴得手舞足蹈,“小人韩信,不敢当公子赞。” 扶苏眨巴眨巴眼睛,又问了一遍:“你叫什么?” “韩……韩信。”少年韩信看着这个面色诡异的长公子,心中疑惑不已。 第十七章 家事国事 郑袖正在排舞。 大王今晚要宴请贵宾,作为最得宠的爱姬,她当然要献上最美的舞姿,能给男人争面子的女人,才是最得心的。 郑袖排舞时,没有人可以旁观,连大王都会被她挡住。吃不到的才是最好的,郑袖不会连这点都不知道,予取予求的女人只会迅速失去男人的兴趣,尤其是在这个男人能让天下美人都趋之若鹜之时。要保持独宠最好的办法,就是保持大王对她的欲望。 与刻意逢迎大王的其他后宫美姬不同,郑袖不会去猜测大王喜欢什么,她会启发大王,让大王知道自己的欲望是什么,并且让他以为那是他自己的意志。 世人皆知,楚王好细腰。但世人不知的是,楚王对细腰的迷恋,正是从她郑袖开始的。至于那个为了练就细腰而把自己活活勒死的荆国美人,关她什么事?她不过是好心告诉了她,自己就是靠着束腰才得以拥有细腰罢了。 束腰当然有用,她可不是骗子。只不过它会把人的内脏压碎这件事,她忘了说了,当然她还忘了说自己的细腰是天生的。不过这不重要。 郑袖一曲舞毕,就听到一阵掌声响起,那让人浑身酥麻的嗓音就在自己身后响起:“袖儿,你太美了。” 感受到身后男人浑厚的胸膛和坚实的臂膀,郑袖只觉一股热流从下体涌出,这才是值得她全心侍奉的男人,熊槐那个糟老头子算个屁? 郑袖转过身来,将男人的手引导到那处湿润,听到那羞人的泥泞声响,她再也忍不住,“就在这殿上,要了我吧。” —————— 楚国不愧是实力仅次于强昭的大国,这从楚王宫的富丽堂皇就可见一斑。即便是迁都未久,楚王宫也还未完全建成,但这个占了大半个国都的恢弘宫殿群,还是让扶苏大开眼界。 与崇尚水德,故而尚黑的昭人不同,楚人的图腾是凤凰,因而宫殿各处都可见雕刻得惟妙惟肖的火凤,宫殿外表也都是肆意狂热的鲜红色。 与屋檐平整,较少探出墙体的大昭宫殿不同,楚王宫的宫殿屋檐,俱是长长翘起,飞扬跋扈,直如凤翼展翅。 为扶苏一行领路的,是楚国大族景氏的头面人物,景阳。景见扶苏正在观看屋檐,便停下了脚步,等扶苏欣赏完毕,对他歉意一笑,才摆手笑到,“公子不必挂怀,只不知楚地风物,公子以为如何?” 景氏,与昭氏,以及屈原所在的屈氏一样,都是出自楚国王室之后。景氏是楚平王后裔,因此按后世习惯,他们都应该姓芈。然而战国时,姓氏分开,称氏而不称姓,人们对氏的认同也远大于姓,因此屈原才不叫芈原,而嬴政其实应该叫赵政。 扶苏听得景阳所问,走前几步与对方并肩,这才回答:“楚国风华确与中原不同,可谓别开生面。” 景阳咂摸了一下“别开生面”四字,觉得大有趣味,赞道:“公子文采风流。” 扶苏轻笑摇头,“不知今日宴饮,还有哪些风华人物?” 扶苏知道景阳向来主张连昭抗魏,是有名的亲昭派,楚王派他来接待也是有安抚和表达善意的意味。 毕竟昭国长公子在快入境时遇袭,虽然袭击者无人投降,眼见要被抓的都一一自尽,故而无法追究。但明眼人都知道,能调动上千人在昭楚边境伏杀公子扶苏的,必定是楚人。 景阳听得扶苏问话,情知对方是想早做准备,也不遮掩:“为公子作陪的,有大将军屈匄,外相成芇,右徒昭骅,大夫靳尚,还有就是左徒屈原。” 景阳故意将屈原放到最后说,就是想试探扶苏的反应,见对方毫无反应,失落之余又有些欣赏。 扶苏当然知道对方有心试探,并不以为意。景氏自来与屈氏不合,在屈原登左徒重位,推动屈匄得授大将军,又与黄歇结盟占据朝堂后,在朝中越发没有声音的景氏更将屈氏,尤其是屈原,恨到了骨子里。 但扶苏此行,打的是利用三族不合来从中取利的算盘,怎么可能去当对方的枪?景阳想试探他,他有何尝不想试探对方呢? “近些年,屈氏似乎良才辈出,倒是让人称道。”屈氏两大重臣几乎将军政大权全部握在手里,以屈氏为主的新党更是在朝堂上握有绝对的话语权。这一句良才辈出真是扎到了景阳的心口上。 景阳面上不露痕迹,闻言笑道:“这也是大楚之福。” “自然。”扶苏也陪笑。大楚之福是真的,却未必是景氏之福了。 两人互相套话数回合,都在心中给对方贴上了一个“奸猾”的标签。待到了大殿,景阳将扶苏一行安排到各自位置上与陪坐的楚国众人相对而坐,随即拱手暂别,“公子少待,我这就去请王上出席。” 扶苏直坐还礼,“大夫请便。” “人言公子如玉,今日一见,果然风姿卓然,让人心折。” 扶苏闻言看去,却是一个衣衫略敞的名士打扮之人,容貌不俗,正随意坐在垫上,举杯向自己示意。 “请问足下?” “靳尚,祝公子寿。”靳尚笑容亲切,将酒樽一饮而尽,面不改色,显然是善饮之人。 扶苏也随之喝了一杯,“谢过大夫。” 靳尚是楚王宠臣,黑冰台在他身上所费资财绝不在郭开之下,再加上史书记载,扶苏一直觉得此人只是个贪财好色的附势小人罢了。今日一见,却是有些狂士风范,似乎并不是史书上所言那般不堪。 无论如何,这都应该算是半个“自己人”了,毕竟自己也算是他的金主了。 “颜如玉倒是真的,毕竟是华阳夫人之后,只不知内里究竟如何了!” 看来是个挑事儿的,扶苏笑容不变,放下酒樽抬首看去,却是个在酒宴上也甲胄齐整的大汉。此人面容方正,虎目鹰鼻,胡子如同钢针一般根根耸立分明,正直勾勾盯着自己。 结合景阳此前所说,又对自己如此敌视,相比是那位刚刚在族兄帮助下登上大将军之位的屈匄了。 “想来将军必定是内藏锦绣了。”扶苏笑着回答。 屈匄还没反应过来对方为什么在自己出言挑衅下还夸赞自己,却听到身旁的靳尚大笑不止,“好一个内藏锦绣!公子言辞果真……果真犀利,哈哈哈哈!” 依旧是一身宽袍大袖高冠博带的屈原见族弟还未明白,出言反驳道:“以貌讽人,公子有失风范了。” 屈匄这才明白对方是讥讽自己“外无锦绣”,以回应自己说他“金玉其外”,又用一个“藏”字说他内里或许也如外表一样粗野,直气得大声喘气,狠狠凝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后生小子。 扶苏对屈匄的“死亡凝视”毫不在意,只对这个前世还十分敬仰的前辈针锋相对:“伏杀国使,就是左徒所说的风范了吗?” 屈原闻言淡淡一笑,“为国不惜身。”竟是毫不遮掩地认了。扶苏也被对方打了个措手不及,即使这是人人皆知的秘密,但敢于当众宣之于口,他有何依仗? 果然宴无好宴。扶苏面容仍然沉静,袖中却紧紧捏住那封母亲要自己亲手交给楚王的私信,难道自己还真要靠这封信救命?再看殿上四周,重重帷幕之后,竟似乎影影绰绰,藏了许多身影。 该不会是屈原举杯为号,然后一百刀斧手将我砍成肉泥的狗血戏码吧?扶苏也佩服自己的吐槽时机恰到好处,背后冷汗直冒。 再看向那个越发高深莫测的屈原,只觉得危机四伏。真不知甘茂张仪他们,是如何能在敌国君臣的面前侃侃而谈,还能说服敌意浓重的国君达成目标的。 尤其那个面对油锅还能劝谏的,这心理素质得是多好! 正在扶苏胡思乱想之际,随着几声“楚王到”的呼喊,大腹便便的南疆共主终于从层层帷幔之后现身了。楚王看上去四十来岁,在后世正是一个男人最年富力强的时期,此时却是有些衰老之态。看着楚王在宫人服侍下落座,众人纷纷起身行礼,又在楚王随意摆手下落回原座。 楚王先是仔细打量了一眼扶苏,眼眶竟有些湿润,“真像啊。”注意到自己失态,熊槐咳了一声稍作掩饰,伸手道,“今日是家宴,都随意些。” 扶苏看着楚王真情流露,有些不敢相信,这样一个手握百万生民生杀大权的大国君主,怎么像是个寻常富家翁一般,对着从未见过的胞妹之子感伤如此? 其实是扶苏不知熊槐兄妹之情如何深刻。先王过世之时,熊槐不过只有十岁,胞妹熊华也只有五岁。熊槐登位之后,饱受太后欺凌,又被宗室外戚重臣欺压,时常与妹妹偷偷在暗处相拥痛哭。 而为了给熊槐巩固地位,熊华更是以王女之尊抛头露面,为他结好大臣。最后为了保住他在汉中之战后摇摇欲坠的王位,胞妹更是远嫁敌国,才使两国罢兵和谈,他才没有被早已虎视眈眈的太后赶下王位。 如今二十余年未见,又见到酷似胞妹的扶苏,一时心潮起伏,即使以熊槐临朝三十载的帝王心性,也不由感怀不已。 屈原见事情有变,连忙起身奏道:“大王既到,就请公子扶苏献上国书,好早作商议才是。” 楚王眉头一皱,还未发话,就听靳尚插口道:“屈子何其不近人情也!大王与公子血脉相连,又从未谋面,如今正好叙一叙亲情才是。况且大王早有言在,今日只是家宴,屈子为何不能等到明日呢?” 扶苏也赶忙起身道:“母亲知道扶苏使楚,特意连夜手书一封家信,垂泪不已,对扶苏殷殷嘱托,一定要扶苏亲手交给舅父。” 这一声舅父叫得熊槐又险些掉泪,伸手止住还要再劝的屈原:“屈子为国之心,寡人尽知矣。只是今日有言在先,只叙亲情,不谈国事。”又对扶苏和颜悦色道:“快将华儿家信呈来。” “大势定矣!” “大势去矣!” 扶苏与屈原各自在心中大呼,心境却各有不同。 第十八章 唇亡齿寒 赵安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 如若不然,怎么解释城下这一片连延不绝的银鹰旗? 前几天北军那边才报来消息,吕梁率军接手李牧所领的防线,将企图入境支援白起军的司马靳堵死在了荆门一线。那么谁来告诉我,眼前这群昭军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 从身边几位将校脸上那一般无二的如丧考妣,赵安知道自己还没完全疯,但是也快了。 因为他堂堂丞相,竟然连面见大王的机会都没有,每次求见都被郭开那个佞臣用蹩脚的借口挡回来。 什么叫“王上不相信”?王上脑子是坏了吗?这每日如同准时劳作一般,早饭用完就在城下列阵的几万士卒,有什么不信的?当日王上不是与自己一样看到了吗? 这个丞相当的也太窝囊了。 赵安心知肚明,他这个丞相是几方势力相互妥协后才被推出来和稀泥的。身为宗室之人,他还算得王上信任,又娶了云家女子,云裳为首的外戚也不把他当外人,他又曾与李牧共同北击林胡,故而在军方也说得上话。 同时他又不属于任何一方势力,因此大家对他做丞相都没意见,然而换句话说,也正因为如此,他谁都指挥不动。 城下这支军队的统帅不知道是不是也疯了,重兵屯于城下,每日却只是在城下列阵站岗几个时辰,给他赵安紧绷的神经再拧拧紧,面对破开的城墙口子居然也不攻城,坐视赵安派人将城墙缺口勉强堵上也无动于衷。 剩下时间就是在临近邯郸的乡里城镇上搜刮米粮,甚至都不是抢,据探子回报,他们居然还真的付钱!哪有军队行军还随身带钱的?若是这位丞相知道这钱都是云禄“送”上的,恐怕去杀了那个随着王使回京的家伙的心都有了。 于是相比于被赵军无偿征用,这些总推说无粮可交的黔首居然更愿意资敌!当真是一群刁民!赵安恨得牙痒,直想率军连同那些不知死活的农民与那支莫名其妙的军队一起全部消灭。 然而不能。没有赵王的虎符,他根本没法带一兵一卒出城。而赵王的命令很清楚,他不相信城外有军队正在随意游荡,丞相必须坚守不出。 赵安无可奈何。与征兵、募兵制相结合的昭国不同,大赵采用的是单一的征兵制。除了边境守军与王上私军外,国中并无常备军队,时值寒冬,所征大军早已遣散,要征募大军,怎么也要到春种之后了。 故而在南北守军都被牵制,王军又被严令不得出的情况下,堂堂强赵竟然真的拿眼皮底下这支人数并不多的军队毫无办法。 原本赵奢如能北上,与王军两相夹击下,要摧灭敌军易如反掌。然而随着甘茂使魏,以河西地为饵,就轻易诱得魏王上钩,强令公子无忌撤兵。腾出手来的王翦引军北上,十万大军几乎就贴在了赵奢的脸上。 魏王也不想想,即便昭王守信还了他河西地,他守得住吗?韩国即将灭亡之际,韩王痛恨昭王不宣而战,将上党拱手送给了赵国。此后赵国随即趁着魏楚大战,顺势拿下上郡,魏国就被分成了东西两片。 魏王也被迫迁都大梁,以免都城直面强昭兵锋却无后路,然而如此一来更让西魏之地成了风雨飘摇的飞地,时刻有被大昭吞灭的危机。如今再给西魏加上一块有何意义? 相比于眼前这支虽然在赵国腹心乱窜,却因为人数过少,无法实质性威胁到王都的昭军,王翦的军队一旦突破上党,赵国立时就是灭顶之灾。因此就是赵王想让赵奢挥师北上,赵安拼了这条命也要拦住王命。 另外一个让赵安心惊肉跳的消息就是,甘茂在出使魏国大获全胜后,居然既不回国,也不像自己猜测的那样北上赵国议和,而是继续向东,他居然要去齐国! 这大昭的文武大员怎么都不按套路出牌!此时魏国与昭国和谈结盟,楚国被扶苏稳住,燕国因为子之之乱还未缓过劲来,又一向与赵国多有龌龊。如果此时齐国被说动来袭,后果不堪设想啊! 李牧自回京后就被软禁在家,没有王命谁也不得见,而此时赵安连王上见都见不到,更无法请教李牧,急得不知如何是好,见城下昭军准时散去,赵安长叹一声,狠狠拍打城垛数下,却也无可奈何,只能怏怏回府。 赵安刚一进门,家老就急急来报,说有贵客在房内等他。赵安想不出这个时候能来见他的是谁,疑惑入内,却发现一个熟悉的老者正悠悠然品着温酒,怡然自得。 赵安惊喜出声:“平原君!” “正是老朽。”赵胜笑容可掬,“我欲去拜祭老友孟尝君,相国可能助我?” 孟尝君田文都死了三十年了,此时有什么好祭拜的?赵安当然知道所谓祭拜不过是托词,这位赵国另一根擎天之柱此去真正目的当是要入齐,将赵国东边的天空也撑起来!说来悲哀,如今的赵国,竟然沦落到要让两位原本早有归隐之心的老者来撑起赵国天下,赵安心头欣喜与自愧交织,情绪复杂。 赵安真心诚意,大礼参拜这位先辈:“安,愿效死命。” 赵胜大笑还礼:“如此,大赵安矣。” —————— 在赵国君臣猜不到的地方,也有人为他们的存亡而奔走。 太子丹要求见父王,没人敢拦着。这位太子与别国太子,甚至是历史上所有太子都不同,这位太子丹在燕国的声望地位,隐隐还在其父燕王喜之上。外人都以姬喜逼子之还政而对其称道不已,只有燕国朝堂自己人才知道,真正将子之赶下台,使燕国从内乱中平复的,正是这位隐在幕后的太子,姬丹。 一听说自己儿子要来,燕王喜开心不已,连忙放下食箸(筷子),吩咐左右再上一副餐具桌案。 太子丹进得殿来,先是一丝不苟地对父王大礼参拜,然后止住宫人端菜上饭,朗声对父王道:“儿此来是有要事要请奏父王。” 燕王喜看着眼前英武的儿子,越发喜爱。哼,要说为王,他姬喜或许比不得那个雄才大略的昭王政,但若论生儿子,十个嬴政加起来也不如他一根手指头。 比起那个都快及冠了,唯一拿得出手的功绩不过是只敢出使自家娘舅之国的扶苏来,他燕王喜的儿子虽然年轻两岁,就已能推翻权臣,独当一面了。更为难得的是,如此少年得志的太子,能谨守本分,将权柄全部回归父王,也不居功自傲,对父王执礼甚恭。 太子丹但有所请,姬喜一般都不会否决,此时闻听儿子有事启奏,温言问道:“我儿何事啊?用过饭了吗?” “回父王,用过了。”太子丹当然没吃,他是接到赵胜密信后直接从军营赶来的,哪有功夫吃饭,“军情紧急,需要我王尽快定夺。” 燕王喜一副沉着自定的面容,似乎智珠在握,这让太子丹有些琢磨不透。自己这个父王一向是大惊小怪的性子,怎么突然变得如此沉稳。来不及多想,太子丹压下疑惑,“儿收到密报,大昭外相甘茂赴齐,企图与齐国共分赵国。若赵国被灭,我国危矣,请我王发兵救赵。” 燕王喜笑道:“赵国与我国常有刀兵往来,此前还从僭臣子之手上割得三十余城,一直不肯归还。如今亡国在即,怎么好意思来求救?” 太子丹早知王必有此问,沉着回应道:“父王知我倾慕四君子,因此也多养门客士人,虽无法与孟尝君比肩,也很是收拢了不少奇人。” “我儿此举早已传为美谈,更被人称为新孟尝,孤怎能不知。” 太子丹口称谬赞,继续道:“有一奇人,名叫痒,此人游历颇多,腹中无数轶事杂谈,听来虽初觉天马行空,后想来却回味无穷,很有道理。” 燕王喜来了兴趣,笑道:“奇人异事,多寓意深长。” “是。有一日,就听他说,有次他途径夜郎国,路边见有一人,不知发了什么疯,非要用刀割掉自己的嘴唇,他大惑不解,就去问原由。”燕王喜不自觉被吸引了注意,身体前倾,听得聚精会神,太子丹心中欢喜,知道父王喜欢奇谈,以此说之果然效果拔群。 太子丹继续讲故事,声情并茂,“那人回道,'我的嘴唇一直磕碰我的牙齿,怎么劝都不听,我又不能拔掉用来吃饭的牙齿,于是只能割掉嘴唇了。'” 燕王喜哈哈大笑:“这个夜郎蠢才,岂不知失去了嘴唇的保护,牙齿在寒风中也失去了保护啊。” 太子丹趁机进言:“父王说得很有道理,这就是唇亡而齿寒的道理啊。如今赵国就相当于我大燕的嘴唇,大燕之所以能不受强昭的兵锋威胁,除了父王厉兵秣马使人不敢犯,更重要的在于,虽然与我国多有磕碰龌龊,但却帮助挡住强昭的赵国存在。一旦赵国灭亡,昭国下一步的兵锋所指,必定就是燕国了。父王不可不察。” 燕王喜连连点头,但是语气迟疑:“可孤已经答应了甘先生,要与楚国共分齐国,恐怕没有余力帮助赵国了。” 甘先生?太子丹亡魂大冒,难道是…… 果然见问询而来的甘茂在宫人带领下走进殿来,对燕王喜鞠躬行礼:“见过燕王。”又对震惊失态的太子丹行礼,“见过太子。” 太子丹忘了回礼,大惊失色。甘茂!他竟然没有入齐,而是绕了一大圈,直奔蓟城而来! 第十九章 夜不能寐 荆门的大雪已经下了五天。 而赵灵儿,已经铲了两天的雪。 原本听说司马靳那个无耻之徒被换,还以为日子会好起来,至少不会再被当成贼似的看守。可没想到啊,这个新来的守关居然比司马靳还要过分,果然司马家没一个好东西! 司马靳只是命人将她严密看押起来,每天好吃好喝的,虽然有些无聊,但作为一个俘虏她也没什么好抱怨的。 这个叫司马欣的可倒好,接手荆门关后第二天,就给自己换上了铁链。有必要吗?铁链!珍贵的铁不去用在刀刃上,反而用来做这种毫无意义的铁链?你们大昭是有钱烧的? 赵灵儿与那些做不得事的千金们可不同,与赵武灵王同有一个“灵”字的她,可是以那位先祖为榜样的。别说一个青铜铲,就是丈许多长钺她都能舞出花儿来,保管把那个司马欣一戳一个血窟窿。 赵灵儿将铲子狠狠插入雪中,想象着自己手中是杆长槊,而眼前的雪堆自然就是那两个司马。 “赶快点,再偷懒没你饭吃!”一名监工舞者鞭子冲赵灵儿大喝。 赵灵儿一惊,只见那个监工嘴角狞笑,手腕一抖,就是一朵鞭花猛然在她鼻尖炸开。赵灵儿紧闭双目,心中哀叹自己要破了相,虽说自己不甚在意相貌,但脸上多一道口子也太惨了。 一声噼啪过后,赵灵儿只觉鼻尖清风拂过,犹豫着睁开眼,却见监工好整以暇地收回鞭子,“大昭军法,不得肆意虐俘。”见赵灵儿大眼中全是疑惑,监工哼声道:“你得多谢谢长公子,不然你这娘们似的白嫩小脸早开了花。” 长公子?扶苏?赵灵儿心知自己脸上无恙,暗自松了口气,心道难怪目无余子的胜爷爷都对这个扶苏公子赞不绝口,称赞他为“贤公子”,说他轻邢罚,施教化,看来如果由他继位,或许不会如当今昭王这般残虐不仁。 监工见她吃了自己一记警告,竟然混不在意,还装傻充愣地偷懒,心下恼怒。长公子仁厚,不但对自己这等贱民也待如亲友,甚至连俘虏都有优待。可长公子虽然聪慧如有天授,毕竟未有久历疆场,哪里知道这些六国蛮子是多么不服法度,愚笨不堪! 监工怒极,刚收回来的鞭子眼看就要丢出去。赵灵儿看在眼里,心道不妙,赶忙讨好地笑笑,奋力将铲中的雪块抛出了城墙,然后又是一铲,速度快了不少。 监工不是嗜血之人,皱眉看了半天,知道警告的效果不错,终于是放过这个可怜的长平公主,转身去其他地段视察。 铁链绑在脚上,虽然不影响铲雪,但活动毕竟不便,赵灵儿拼着命连铲了七八下,累得不行,眼见监工走远,便放慢了速度恢复下体力。 “嘿,那边的,戴铁链的。”赵灵儿突然听到一阵细碎低语,转头望去,却是一个正在专心铲雪的俘虏,那人边铲雪,嘴唇边微不可查的开合,“接着铲雪,别往这儿看。” 赵灵儿反应过来,赶忙继续回头铲雪,一面竖起耳朵,那人又道:“这么多人,唯有你戴了铁链,想必身份不凡。”赵灵儿想要回答,却听那人急忙道:“此处说话不便,今晚会有人去找你。” 此时又有一名监工巡视过来,那人闭口不言,赵灵儿心中狂跳,忙加快了铲雪速度以做掩饰,倒是让监工颇绝满意,打算稍后多给她一个馍吃。 是夜,赵灵儿在房中坐立难安,她仔细想了想今日所闻,推测那个在城墙上与自己搭话的,应是早就知道自己晚上被关押的地方了。早上他正好在自己身旁,应该只是个偶然,肯定有个组织互相通气,而且人数不少。 谁派他们来的,云琭吗?千万不要,如果是那个草包,早晚会害死她。吕梁?他未必知道自己身份。甚至,是父王? 赵灵儿只觉得千头万绪,又想到晚上来报信的如何能让自己得知身份呢?如果他被抓了怎么办? 越是紧张关头,越是要冷静。赵灵儿一再告诫自己,总算是稍稍沉下心来,打算静观其变。 夜色越来越深,就在赵灵儿以为今夜不会有变故之时,突然听得墙外传来鸟叫声。冬天时有鸟叫声并不奇怪,可如果这鸟声是来自只有齐国海边才有的海鸥叫声,那就奇怪了,没有海鸥能飞这么远来到内陆腹地。而赵灵儿的母亲正是来自齐国,海鸥的叫声也是母亲宫里那只鸟笼里常有的声音。赵灵儿心中一动,也学着海鸥叫了一声,然后就赶忙竖起耳朵,听到门外并无动静,才舒了口气。 赵灵儿心知来人身份做不得假,只是隔着墙壁看不到来人面目,也不知说话是否安全,心中焦急,却只能静观其变。 不知过了多久,赵灵儿神经紧绷,门外昭军换岗的声音清晰可闻,鸟叫声和人声却都听不见,心中越发不安。 夜巡的昭人时刻可能推门而入,她门上根本没有锁,稍有动静都会引起门外站岗之人的警觉,赵灵儿只觉如坐针毡。 突然,一点水渍从墙角晕开,赵灵儿揉揉眼睛,凝神去看,却见土墙上多了一个湿乎乎的洞来,然后就见一个小指粗细的木质圆筒被塞了进来。赵灵儿眼疾手快,上前两步迅速蹲下接住了木筒,防止木筒落地引发声响。 赵灵儿听得自己心脏跳得震耳欲聋,心中哀叹,只以为门外之人肯定也听得到她的心跳,功亏一篑。 赵灵儿保持着蹲立的姿势良久,直到双腿发麻,又听到海鸥叫声由近及远,知道送信之人渐渐远离,而房门并没有被推开,才暗道侥幸,迫不及待却缓缓起身,忍着捶打双腿的冲动,轻轻躺到了床上,背对着门口。 借着房中昏暗的一丝光亮,赵灵儿轻轻打开了木筒,取出丝帛后将木筒藏进衣服,这才打开丝帛仔细阅读。 信很短,但是内容震惊得赵灵儿差点惊呼出声。 信是吕梁送来的,只说了一件事,他已发动赵军俘虏不日暴动夺关,到时希望她能以王室身份领队守住关门。 赵灵儿心怀激荡,夜不能寐,如此名扬天下的机会,她又怎会拒绝! —————— 张耳也夜不能寐。 主君有忧,身为食客门人的张耳自然要为其分忧。 公子无忌的话言犹在耳:大魏社稷存亡,尽在尔手。 主君并不以张耳出身卑鄙而冷遇,待我如国士,那我怎能不以国士报之? 张耳早有此想,如今有了为主君效力的机会,他当然自荐于席。主君不以为他年纪太轻不能委以重任,却说自己英雄出少年,更让张耳有了效死之心。 于是,张耳便来了这处他本来此生都无法靠近的地方:魏王宫。 宫墙三丈余,别说寻常人,就以张耳的功夫,都无有不借器具就能翻过的可能,何况巡逻王城的甲士也不是死人。 不过张耳也不必为城墙忧心,要进王宫,他走的是正门。 张耳扮作亲随,隔着几个人,低头跟着公子无忌领衔的队伍,顺从地接受了搜身,不发一声地走过了隔开两个世界的大门。 “技击之术精通否?” 张耳又想起早间,席上主君的问话。 “大梁城中,无三合之敌。”他稍稍吹了牛,但也无伤大雅。 魏无忌满意点头:“切记,不可伤了妃嫔,更不可伤了那位。” 张耳踏过了宫门,走在坚实的石板上,感受着似乎与门外一般无二的清冷空气,心中冷笑。按他来看,魏昭王薨了之后,本就应该由公子无忌继位,哪里轮的着那个对各国唯唯诺诺,丢光了大魏男儿面皮的魏圉为尊。 要他说,君上就该让他一剑刺死那个无能的魏王,然后公子继位,西抗暴昭,北收强赵,南攻大楚,将这百年来丢失的国土都收复回来! 然而公子毕竟是念情之人,不忍心对亲兄长下手。那如果,由他这个外人下手会如何? 不行!那样会陷主君于不义,他张耳也会成为人尽唾之的负义之徒。 但那个可怕的念头一旦冒起,就如同野草一样在他心中疯长,让他心痒难耐。 一旁的陈余一直在关注张耳,此刻见好友神色有变,以为他起了怯意,见侍卫都离得很远,低声急道:“张耳!不可误了主君大事!” 张耳如同遭了当头棒喝,神色恢复镇定,低声回答:“兄长无忧,耳心中有数。” 陈余再三看了张耳数眼,见张耳的确恢复了常态,稍稍放下心来,怕多言引起怀疑,也低下头不再说话。 张耳被陈余点醒,这才彻底放弃了那个诱人的念头。毕竟主君此次要他去做的,才是关乎大魏,甚至整个天下安危的大事。与这件事相比,即便是称雄天下的魏王的性命,此时也显得并不紧要了。 “王上刚歇着,公子来得可不巧,容老奴先去通禀一声,请公子稍待。” 一阵软糯甜腻的男声将张耳从沉思中唤醒,稍稍抬头望去,却是个阉人,正在与公子行礼。这人嗓音并不难听,甚至颇为甜美,但是配上这一副老年男子的面容,直让人恶心欲呕。 张耳忙低下头,防止自己恶心的表情被台阶上头那人捕捉,却听魏无忌回礼道:“紧急军情,有劳莫大貂珰。” 被称为莫大貂珰的阉人笑称不敢,乐呵呵地入内,去找那个想必又在与美人玩乐的魏王去了。魏王圉好色如命,每日与宫人欢闹不停,这在大梁人尽皆知。一些从宫中传出的花样,更是为坊间津津乐道,豪门大户纷纷效仿,为正派士人所不齿。 魏无忌叫过一个侍立在门外的小太监,吩咐道:“我自在此等待面君,你带着我都侍从亲随去暂做歇息。” 小太监领命称喏,上前给众人做了个请的手势,便头前带路去了。 张耳与陈余对视一眼,面上不露分毫,眼中却看得出对方同样的心潮澎湃。 今日之后,张耳窃符救赵之事,必将名扬千古! 第二十章 女子大义 身前的小太监步伐微不可查地一顿,早已等待多时的张耳陈余二人,就知道到地方了。 两人视线刹那交汇,并无言语,又跟着前行百余步,才借着拐弯处昏暗的假山,在众人掩护下脱离了队伍。此行众人只知要为二人做掩护,却无人知晓他们要去何处。 两人在假山中换过宦官衣帽,扮作宫人,以图混进魏王寝宫。正好两人都是少年,颌下还未长出胡茬,倒是省了剃须的麻烦。 在假山处藏好衣服,两人快步走到方才小太监示意之处,仔细伏地观察片刻,才找到了一处被翻动成箭头的石堆。 张耳将石堆打散,招手示意一番,就沿着石堆当先行去。外殿供亲随所歇息之地离魏王寝宫很远,君上不知能在前殿拖延魏王多久,他们必须抓紧时间。 一路盘查严密,却都被两人手上如假包换的令牌挡开,也没人仔细搜身,想是没人想得到竟有人胆大包天混入宫中。 到了寝宫附近,令牌就不管用了。两个生面孔,就是拿着令牌也别想靠近寝宫,此时就是他们大显身手的时候了。 毕竟是深宫,从外殿而来的盘查虽然严密,但到了内庭就再无侍卫身影了。张耳早被告知,每日晚间,宫中侍卫都必须退出后宫,擅留者斩。这当然是魏王防止爱姬与侍卫私通的法子,此时后宫的守备力量只有宦官而已,倒是方便了二人。 与陈余携手,轻易制服了两个提着灯笼巡查的小太监,把两人拖进了树丛后,张耳就要下死手。 还未下重手捏断一人脖颈,张耳就感觉手臂一紧,却是陈余按住了他的手臂,低声道:“君上有命,不可伤人。” 张耳嘿了一声,心中颇是不以为然,但也不愿再此时与兄长纠缠,确认两人暂时不会醒来后,还是放弃了下杀手。 趁着下一波人还未巡到此处,二人相互做梯,就从一处人高的窗户翻了进去。 几无声响的落地,张耳刚一直起腰,出身贫寒的他就被眼前的奢靡晃瞎了眼。 魏王喜欢金子,因此眼前就是一片金灿灿,金色的灯座,金色的桌案,金色的床榻,连起夜的夜壶都是金光闪闪!这不是糟践钱吗?张耳心中愤恨,被陈余推了一下才清醒过来。 陈余是大魏名士,虽然初见寝宫装饰堂皇也有些惊讶,但到底比泥腿子张耳见识广博许多。将张耳推醒后,便去翻箱倒柜。 张耳清醒过来,看到陈余当先去翻柜子,也去了寝宫另一端翻找起来。 随着时间一点一点过去,虎符却还是不见踪影,难道魏王竟是把它们随身携带不成? “你们,可是在找这个?” 一声娇滴滴的声音响起,张耳吓了一身冷汗,险些惊呼出声,转过身却见陈余也是一脸苍白地看着魏王那张被帷幔轻纱层层覆盖的巨大床榻,此时正有一个模糊不清的纤细身影手中把玩着什么。 两人嗫喏失语,却见那人影似乎多有不耐,纵身而起,穿透帷幔就从榻上跳了下来,竟是只披着薄若无物的轻纱:“可是无忌哥哥让你们来寻虎符的?” 张耳先是接连受惊,此刻又被眼前美色所迷,直直瞪视着眼前精灵一般的女子口不能言。 女子被张耳侵略性的目光瞪得愈发烦躁,她太熟悉男人这样的目光了,可她是何等身份,岂是这等腌臜人能用污浊目光玷污的?当下柳眉倒竖,就要发作。 陈余突然想到一人,急忙回道:“确是君上所托,敢问可是如姬当面?” “是我。”如姬看向了陈余,这人眼神倒是清澈许多,有了几分好感,“既然是无忌哥哥所托,那就拿去吧。” 话音刚落,就见如姬随手一抛,陈余伸手一接就把虎符托在了掌心,只觉手中沉重,如捧千金。 陈余将虎符细细收好,向如姬正色下拜行礼:“如姬高义,天下人必会铭记于心。” 如姬却嘻嘻一笑:“天下人?天下人关我何事,我只要无忌哥哥记得如姬就好。” 陈余闻言重重点头许诺:“君上也必会铭感五内。” 如姬雀跃不已,跳回床上:“你是君子,我信得过。快回去吧,我要在王上回来前休息会儿。” 直到胡姬身影重被层层纱帐遮盖,张耳这才收回了目光,对于方才居然未与这等美人搭上话后悔不已。待想要说些什么,却见陈余已经到了窗边向他招手,心中遗憾难表,只能期盼下次还有机会。 直到两人按原路返回假山,换过衣服,等待其余亲随返回时,张耳犹自心心念念,回味与遗憾交织不清,却听陈余叹道:“如此奇女子,却是可惜了。” 张耳听得陈余讨论如姬,心中来了兴趣,问道:“有何可惜?” 陈余看了眼这个今夜多有失态的好友,解释道:“虎符被窃一事,王上明日便可知晓,今夜身在寝宫的如姬如何能脱得开嫌疑?王上不能拿天下所望的公子如何,还不能惩办一个无依女子泄愤吗?” “这可如何是好?”张耳一想到那般可爱女子竟要命陨,一时乱了方寸,“公子可有法救?” 陈余叹了口气,话语中也多有遗憾:“公子虽是为救大魏水火,但此举毕竟有违君臣之道,彼时自顾尚且不暇,如何能保全一个深宫女子呢?” 张耳闻言也觉无奈,却突然心生一计:“若是如姬被打晕,甚至……甚至掳走呢?” 陈余狠狠瞪了这个越发失了沉稳的同伴一眼,厉声告诫:“我等此来,乃是为君上重托,此时怎可节外生枝!” 张耳面红耳赤,还要再辩,却听陈余斩钉截铁道:“此事已定,不必多言!” 张耳无奈,只好垂头丧气,噤声坐在石上,等同伴们回来此地。 此后魏无忌得了虎符,连夜骗开城门调军北上一事暂且不谈,视线先放回二十余日前的楚都。 昨夜楚王在宴会上看过了华阳夫人的手书,看着那些熟悉的字体,感受着胞妹时隔多年的亲情,已多年未曾为何事动容的楚王竟是泪洒当场。 好不容易止住泪水,熊槐却是甚感疲惫,直说今日劳累过度,待过几日歇息好再说。这让以为可以马到功成的扶苏措手不及,也给了屈原一个转圜王上心意的难得机会。 这算怎么回事儿?扶苏头疼不已,哪有见了王面,却连国书都递不出去的使臣?扶苏只觉得自己这手亲情牌是不是打得太过了,难道是那场无疾而终的伏杀竟让自己吓破了胆,一味只想保命? 扶苏这边自省着过失,那边蒙毅却是磕着葵花籽磕得开心不已。此时还没人想过做铁锅,毕竟珍贵的铁用作兵器铠甲还嫌不够,谁会拿来满足口舌?没有铁锅自然也没有炒瓜子,但这不妨碍蒙毅磕得津津有味。 扶苏见这个惫懒货磕得越发开心,气得挑眉瞪视,那边蒙毅见公子突然杀气腾腾,却不知如何招惹了这人,只好将盛放瓜子的青铜盘往公子那边推推,挤眉弄眼示意同享。 扶苏没好气地抓了一大把,放在嘴里磕了几个却觉得不错,于是两人比赛似的,摇头晃脑,磕得瓜子声此起彼伏。 百里俜进来时,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和谐”的画面。 见公子忙着嗑瓜子,没注意到自己,百里俜只好干咳两声,终于是引起了注意。扶苏羞赧一笑,还未见礼,那边蒙毅就爽朗招呼:“百里大夫,也来尝尝?” 扶苏担心一贯方正的百里俜心生不满,赶忙重重拍打了蒙毅背上一下,提着这家伙与百里俜回礼。 百里俜却不以为忤地稍微咧了咧嘴,权当笑过,也上前抓了一把瓜子,也落座磕了起来。 扶苏这才注意到他身后还跟了个张苍,于是围坐嗑瓜子的就成了四个。 百里俜边嗑边道:“公子不可等屈原等人劝动楚王,应趁热打铁,早日说动楚王议和结盟才是。” 扶苏又抓了一把瓜子,“大夫所言甚是。只是如今楚王并未传召,守宫的卫士又多是屈氏族人,得了屈原命令连个大昭的苍蝇都不给飞进去,楚王的面都见不到,如之奈何?” “如果楚王不得不见呢?” “大夫何意?” 百里俜指了指身旁的张苍,“这是张御史想的法子,我听过以后觉得甚妙,就由张御史为公子细说。” 言罢就继续嗑瓜子去了。 张苍眼见扶苏与蒙毅两人都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苦笑不已。原本他先告诉百里俜,就是为了让这位在公子心里颇有地位的中大夫替自己献策的。谁知道百里俜此人却是个忠厚长者,一定要拉着他来亲自说与公子,竟是一点功劳都不愿多占。 张苍一方面为百里俜的高风亮节而感动,一方面却也为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在公子心中的印象,愈发滑向“纵横士”的深渊。 公子师从韩非,谁不知韩非子对纵横士的态度?《韩非子》中可是明明白白把纵横士列为五蠹的。 然而此时,当着公子殷切的神色,张苍心知如何也躲不过了,算了,纵横士便纵横士吧,“公子此前在两国交界处遇袭,为了不让两国局势骤然恶化,楚王故作不知。”见扶苏点头,张苍继续咬牙道:“但如果刺杀发生在楚都,楚王的眼皮底下,他还能装作不知吗?” “屈原没那么傻吧……” 蒙毅话音未落,就被扶苏止住,“如果楚王不再装聋作哑,我当以何言说之?” “齐地原本差点被楚国收入囊中的千里沃土,如何?” 第二十一章 两份大礼 虽然对历史只是一知半解,扶苏仍是知道这件发生在燕昭王时期的大事——乐毅伐齐。 乐毅由魏入燕后,得到了燕昭王重用。周赧王三十一年,齐兴兵灭宋,天下愤然。燕昭王拜乐毅为上将军,举兵伐齐。乐毅联合秦(昭)、韩、楚、魏五国兴兵共讨,齐愍王大败亏输,自己更身死于楚将手中。 此后,乐毅连下齐七十余城,齐国被灭,只剩了莒、即墨两座孤城。乐毅随即颁布一系列安民之策,使齐民安居乐业,俱都愿归顺燕国,楚国也接机攻占了不少城池土地。 田单困守即墨孤城三年,直到燕昭王离世,由一向嫉恨乐毅的燕惠王继任。于是田单以反间计迫使乐毅逃赵,又以火牛阵大破燕军,一举复国。 扶苏明白,此时张苍献计伐齐,当是要重复乐毅故事,但他有一点不明:“当日五国伐齐,是因为齐愍王无道,攻灭宋国以致天下汹汹。如今齐王虽无大功,也无大过,当以何罪伐之?” “孟尝君田文,天下共仰,却为齐王所嫉,客死赵国,就连封地薛,也在身后被齐魏所灭。” 倒不是不行,扶苏略微点头,至于为什么几十年后,孟尝君骨头都要腐朽了才为他复仇,这就不是重点了。 张苍见扶苏意动,接着道:“齐王建继位,齐国由君王后摄政,趁着楚国为大昭大败多次,不但收复了失地,而且攻入楚国多次,多有掳掠攻占,两国本就有嫌隙。如今若是与大昭结盟,得到我国的支持,又有燕国相助,楚王怎么会不想报复回来呢?” “燕国弱小,又怎么会愿意进攻齐国呢?” “燕国与齐有灭国之仇,不共戴天。何况燕国弱小不假,可是楚国与昭国强大啊。” 扶苏一下就明白了张苍所打的如意算盘,这是在玩空手套白狼。先告诉楚王,燕国愿意兴兵相助,再告诉燕王,楚国愿意出兵伐齐。两国都以为得到了对方以及大昭的支持,可实际上大昭只是要他们都忙起来,无法阻碍灭赵之战。 这张苍,看着浓眉大眼的,没想到却如此奸猾,这放在后世妥妥的就是个诈骗犯啊。 至于如何让燕王配合…… 蒙毅正磕着瓜子听得开心,突然发现无人说话,都盯着自己看,哀叹自己果真是忙碌命,刚才把巴寡妇清的情况打探清楚,这就又要跑去送信给此时已到了大梁的甘相。想他堂堂中书郎,王上近臣,还暂领了黑冰台,怎么就沦落成个跑腿的了? 叹气归叹气,蒙毅还是站起身来,先向公子与众人作别,然后拉开褡裢,将剩余瓜子一股脑倒进去,才在公子嬉笑怒骂声中快步跑了。 扶苏看着梅姨忙着去打扫刚用来扔蒙毅的瓜子皮,对她歉意一笑,又对张苍道:“张御史果然好谋算。接下来我们就来安排一下刺杀之事吧。” 张苍已经认了命,不再纠结纵横士与否,与百里俜共同开始为公子谋划接下来的详细步骤。 —————— 荆门关。 大雪已停,铲雪之事却还要继续。 收到密信之后又过了三天,赵灵儿每日都翘首以待,只是一直不见动静。密信自己已翻来覆去看了几遍,确信上面没有提到具体时间。“不日”是哪一日啊? 起初收到密信后,对吕梁的夸赞如今早已变成了怨念,只觉得这人办事也太不细致了。她却哪里知道,斩将夺关本就是要寻机行事,哪里是想何时就何时的。 若是不能杀死司马欣,就凭那些俘虏好不容易藏匿起来的破烂兵器,就算一时夺了关门,在有指挥的反扑之下,也不可能守得住。 然而,此时的司马欣却并不在荆门关,而是连夜秘密赶赴正与吕梁连番大战的司马靳大营。 司马靳黑着脸回到大营,心中烦躁,连战不下,这吕梁就是个乌龟。晋阳城墙不高,但是守军众多,无论他怎么叫骂又都坚守不出。想学白起绕过晋阳吧,吃了一次亏后的赵军猴精猴精的,前几日还假装上当,放过了他的前军,然后冲着运送辎重的后军就是一顿乱捶。损失了大量物资的司马靳就更没办法孤军深入了,断了粮草的军队别说支援白起了,怕是没到邯郸就自行溃散了。 一肚子气没处撒的司马靳回了自己的大帐,就见司马欣正笑容满面地傻乐。 司马靳洗着手,本不想搭理这个同姓却不同族的同僚,可看他好像不想走的样子,只好擦了把手,问道:“你不好好守关,跑我这儿干蛋?” 司马欣对这个国尉孙子的暴脾气早有准备,此时也不翻脸,只是笑容冷了些:“我来给将军送礼。” 司马欣此时只是个都尉,目前归司马靳节制,因此对这个背景通天的粗鲁上司即便心有不满也不会放在面上。 司马靳闻言眉头紧皱,愈发不耐:“我大昭从不搞这些花头,你那套送礼的把戏还是收了为好。” 司马欣本是楚人,但年幼时便到了昭国,历任县令、长史以至如今年纪轻轻的实权都尉,极擅钻营。但因为楚人的血统,经常被昭军中的“老昭人”势力排斥打压,常有愤恨。 此时听了这位用兵不见章法,却因为身份背景,一出仕就能窃居高位的平北将军贬低言辞,眼中恨意一闪而逝,依旧笑道:“这份大礼非金非玉,而是两个人。” “休要遮遮掩掩的,痛快点说话。”司马靳连战连败,眼看好友白起战功卓著风生水起,自己却连个参将都拿不下,早已怒火中烧,哪里听得进司马欣的故弄玄虚? “将军莫急,这两人就是晋阳城头的吕梁,以及荆门关里被将军关着的长平公主。” 司马靳正在脱甲胄,闻言一愣,“长平公主?” 司马欣呵呵一笑,上前帮助司马靳脱下甲胄,再将一头雾水的将军劝着坐下,这才缓缓开口:“那日,我接过将军守关之任时,将军曾对我说过有个俘虏身份不低,且是个女子。” “不错,我还关照过你要把她单独看押,还要继续以男装示人,以免引起士卒歹意。”司马靳自然记得这回事。 司马欣连连点头:“将军仁厚,颇有古风。”即便司马靳早知此人善于拍马阿谀也不由自得一笑,司马欣见状继续道:“于是我不但照将军所言特别关照于她,还给她戴上了铁质脚链。” “这是何意,你担心她逃跑?” “这只是其一,更重要的为了彰显她的身份特殊。” 司马靳为人粗犷却不愚笨,闻言恍然大悟:“守株待兔?” “不错。正逢大雪,我借口铲雪,把她与其他俘虏一同放出,给他们接触的机会,然后紧密监视。 “果然,不数日,就在她被看押的临时窝棚旁抓到了一个被收买的兵士,从他身上搜到了一封密信。 “我原本以为只是这些俘虏为了逃回赵国后获得封赏才来救人,却没想到钓出了一条大鱼!” 司马靳疑惑接过司马欣递上的密信副本,一看之下先是大惊,随之就是大喜。 司马欣见司马靳欣喜不已,面上陪笑,心中却越发鄙视,如此一个身边的大礼却一直视而不见,果真是蠢才一个。就连那个所谓的军神白起,想来也不过尔尔,还得靠自己才能解开礼物的封装。 司马靳从狂喜中渐渐冷静下来,问道:“赵军那些俘虏如今如何了?” “未免打草惊蛇,并未大动作,只等将军示下。” 司马靳对这个不贪功的属下有了几分满意,看来白起说这人奸诈无义,为私利不惜卖国的评价,或许有些过了。“将他们全部秘密运出关,就地杀了,然后命兵士装作夺关,引吕梁上钩!” “将军英明!” 司马靳哈哈大笑,司马欣自然也跟着陪笑不止。 司马欣送上大礼后,并不多停留,在司马靳亲自送出营门后,带着几个亲随便连夜往荆门关回赶。 “都尉就这么将如此大功拱手相让吗?” 一名亲随愤愤不平,“若不是都尉妙策,司马靳如今还在跟吕梁死磕,到时候被断了后路都不知道。” 司马欣冷笑:“这司马靳虽然是个蠢才,但好歹是国尉的亲孙,又一向与长公子交好,不能得罪。何况如此大功,我一个人也吃不下,不如分出去一点,还能得个人情,何乐不为。” “都尉深谋远虑,令人敬服。” 司马欣哼了一声,并未接话,心中却大为受用。 如果不是出身寒微,他如何能蹉跎岁月,却连个将军都不是?眼看那些出身尊贵的愚人占据天下,他时常忿忿不平。 回到荆门关,司马欣第一件事就是命令军士将除了赵灵儿外的所有赵军战俘从睡梦中叫醒,集中关押到一处早已准备好的营圈中。 看着赵军俘虏在火把下一张张惶恐不安的面容,司马欣嘴角微笑,随意挥下高举的右手,然后转身而走,对身后赵人在大昭弓箭激射下的惨呼充耳不闻。 接下来,就是拆开第一份礼物的时间了。 第二十二章 五国谋昭 赵灵儿面色如纸。 司马欣推门而入,见到的就是这位王室贵胄抱着双腿缩在墙角微微发抖的样子。 司马欣心中升起一股暴虐快意,王室之女又如何?如今还不是要在本将的威势下瑟瑟发抖。 赵灵儿看着这个面容儒雅,却眼藏邪意的将军,心中越发不安,耳中不停传来的哀嚎,更验证了心中设想过的最差情形。 我是赵武灵王之后,大赵长平公主!赵灵儿在心中不断为自己打气,手心紧攥,目光中的慌乱逐渐褪去。 司马欣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个被逼到墙角的受伤小兽,并不着急。 今夜,还很长。 —————— “我说得没错,父亲为何不听!” 赵奢看着这个与自己针锋相对的儿子,欣慰之余更是头疼不已,“王翦百战老将,怎可能会犯下如此简单的错误?”不给赵括反驳的机会,赵奢转头就走,“我意已决,一兵一卒都不得出关。” “父……”赵括眼看叫不住这个执拗的父亲,气得直跺脚,转头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好友抱怨,“明明是个千载难逢的良机,父亲怎能就此放过?你怎么也不帮我劝劝!” 李放耸耸肩,听了老父李牧的命令,由吴屹带来了长平的他还没搞明白手握南军的马服君为什么擅离驻地,就眼见王翦所帅的昭军压到了关前。 接战几次,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压力后李放才知道了自己当初看轻昭人战力的行为有多么可笑。 赵奢掌军多年,以练兵之能著称,手下兵最擅打硬仗、死仗。先王时,昭军围阏与,乐乘、廉颇皆言路远道险不能救,独赵奢言:其道远险狭,譬之犹两鼠斗于穴中,将勇者胜。于是赵王授符,赵奢百里驰援阏与。 阏与死战,天下最强的两军俱是不肯退让半步,赵奢身先士卒,连日血战,共换刀七口,甲胄三套,身中刀箭伤口无数,几不能治。昭军始终无法寸进,直到第三日间终于撤退,而赵奢也送给了昭军自昭襄王以来数十年中第一场,也是唯一一场大败。 赵奢受赵王亲迎出城三十里,一战得封马服君,更被昭王政当着满朝文武,亲口赞为天下第一勇将。煌煌强昭,璀璨将星荟萃,竟无一人质疑。 李放最崇拜的,从不是用兵如神决胜千里的父亲,而是马服君,他又怎么可能帮着好友赵括顶撞有天下第一勇将之称的老将军。 可就是如此的勇将悍卒,背靠雄关,此前与来犯昭军三战于关外,皆北。 此后,再无人质疑赵奢守关之策,直到今日。 要下雨了。 赵奢苦笑着将有些浮肿的右腿泡入药桶。 自那场给他带来一个震撼天下的名头的阏与血战后,赵奢就有了对阴雨天气未卜先知的能力。 如果说阏与之战时,赵奢还敢凭着一腔血勇与昭军争一个“狭路相逢”。如今面对越发强大的大昭,与他一般如落日残辉的赵军,却再无与其正面对抗的底气了。 借助平原君赵胜提拔才得以崭露头角的赵奢,在收到恩主与李牧的密信后,毫不犹豫就赶到长平,是抱着玉碎的念头的。 若是面对王翦,赵奢自信在兵力相仿,甚至略微弱势的情况下,还能勉强赌一个平分秋色。但是面对白起与王翦夹击还要不败?赵奢笑容越发苦涩,当世就找不出这样的人来。就是往前推千年,也找不出。 更何况他所言的兵力相仿,不是人数相同。兵器甲胄,甚至兵员素质都远远不如的赵军,与昭军的数量比例至少要在3:1,才称得上“相仿”!而且这个比例随着昭国那看不到尽头的强横势头,还会不断扩大! 那些躲在都城的满朝公卿,从未直面过昭军那漆黑而沉默的军阵,无论当着落败军报怎么唏嘘,也感受不到那种令人喘不过气的重压。 木桶中的热水腾出的热气温暖了整个房间,赵奢却感受不到丝毫暖意。在与赵国第一名将李牧的对信中,他感觉得到,这位赵国擎天巨柱与自己一样,清晰地得出了一个或许天下诸国有识之士都多少有些雾里看花,只有常年抵挡昭军兵锋的赵军才能看得明白事实。 那就是,除了昭国,以及已被昭国踏破都城新郑的韩国以外,当今天下兵势最强的三国:赵、楚、齐,即便合力攻昭,也是毫无胜机! 赵奢猛然将右腿从木桶中抽出,他要给那个唯一有望将天下从强昭铁蹄下救出的人写信。 如今只有他能促成这个或许能胜过昭国的计策:五国谋昭! …… 那个被赵奢甚至被整个天下寄予重望的人,此刻正握着一张薄薄的丝帛,痛哭流涕。 陈余不知如何安慰主君,他同样被这个消息震惊得不知所措。 张耳更是哭得不成人样,哀痛欲绝。 信陵君窃符调兵出关当日,胡姬被魏王下令活剐后挫骨扬灰,仅剩的头颅也不得安葬,而是送到了信陵君府邸,悬挂于门上。 魏王有言,他与胡姬共盼公子归。 魏无忌慢慢止住恸哭,领着全军,南面而拜,“胡姬大义,天下铭记!” 全军皆哀。 魏无忌永远也不会知道,在胡姬单纯的心思中,从来没有过什么天下,有的只是一人而已。 张耳祭拜过后,一言不发,转身而走。陈余大惊之下,出声追问:“张耳何往?” 张耳抽出身侧魏无忌亲赠的宝剑,恨恨掷于地,目呲欲裂,声嘶力竭:“如此魏王!如此大魏!救之何益啊!啊?!” 陈余还要再劝,魏无忌却止住了他,对着张耳的背影叹息道:“张君弃我而去,是我不能保义也。” 言罢,重新翻身上马,北向而去,“如此大魏,无忌救之。” 陈余犹豫再三,只能对主君拜辞:“大魏有公子与麾下无数将士可救,张耳只有陈余一人,实不忍弃。” 魏无忌只是挥挥手,并无转身。 张耳看到身侧多了一人,眼眶更红:“我还以为……” 陈余大笑:“做兄长的,怎能对弟弟弃之不顾呢?” 张耳心中感动,只告诫自己一定要记下陈余的恩情,又听陈余道:“可惜你扔剑扔得洒脱,否则还能换不少好酒。” 张耳闻言也放声大笑:“如今后悔却也来不及了。” 其实宝剑离二人不远,只不过谁也不愿回头去弯腰罢了。 笑声渐歇,张耳问道:“没了公子庇护,大魏是留不得了,如今不知当往何处?” 陈余笑着摇摇头,这个张耳果真是个顾头不顾腚的性子,后路都不想好就如此冲动,只好回道:“平原君赵胜,颇有侠气,我等去投,必会接纳。况且我等对赵有窃符之义,平原君必会以礼相待。” 张耳闻言连连点头,“兄长所思果然缜密。” “不过去赵之前,我等还当回大梁一次。” 张耳想起那个如今挂在门口的凄美头颅,悲从中来,哽咽道:“自当如此。” 张耳心中暗暗立誓,终有一日,他必要闯进魏王宫,手刃此獠! —————— 赵胜带着煌煌雄词,一路所想,都是如何将甘茂老匹夫驳斥得下不来台,定要让齐王与太后看透这昭国君臣的嘴脸。 然后见到田建后,他张了张嘴,愣是不知道该说啥。 不过十来岁的田建眨巴着眼看着这个闻名天下,比自己大了两轮的赵国公子,以为对方是嫌自己年幼,只想与母后说话,撅了撅嘴,“母后在午憩,你跟我说也一样的。” 丞相后胜看不过去,干咳两声,把赵胜跟田建同时惊了一下,田建老大不乐意地从王座上蹦下来,蹦蹦跳跳着去后宫找母后去了。 这些大臣老说自己年幼,什么事情都要母后拿主意,如今好不容易趁着母后睡觉,偷偷出来见鼎鼎大名的平原君,还没说上话就给人赶了出来,田建好不泄气,哀嚎道:“孤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啊!” 一旁的小宫女小太监都为这个天真可爱的王上逗乐了,直到老貂寺一声饱含警告的咳嗽,才纷纷噤若寒蝉。看到齐王建疑惑地看着自己,韩貂寺换上了和煦笑容:“等王上娶了妻,就长大了。” 田建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孤听闻,西边大昭的王,也是娶妻后才得还政的。” 韩貂寺点头称是,又嘱托道:“王上请记得,尽量不要在太后面前提起这位昭王。” “这是为何?丞相说这位昭王政贤明有为,常让孤以他为目标。” “丞相所言不假。”韩貂寺在太后宫前停了步,“可是太后最不喜的,就是这个赵政了。” 看到田建疑惑不解,韩貂寺知道这个主子聪颖好学,如果不解释清楚,很可能去问太后,引起太后不快。这对母子要是闹了龌龊,齐国可有得折腾。 韩貂寺继续解释道:“因为这个昭王为了亲政,将自己的母后软禁,至今那位可怜的昭国太后还被囚禁在蕲年宫,不得回咸阳。” 田建大惊:“他怎能如此对自己的母后!” 韩貂寺当然知道此中曲折,但是不好对年幼的王上细说,再说赵胜还在前殿等着,只好对齐王建道:“王上只要知道,太后不喜昭王就是了。” 田建点点头,“孤绝不会学昭王的。” 韩貂寺欣慰不已。 进到太后寝宫,田建摆摆手让宫人们都停下,“我自去寻母后,你们别跟着了。母后起床时常乱发脾气,除了我,敢吵她起床的没好果子吃。” 宫人下拜称喏,韩貂寺更是笑得开怀,直到齐王建的身影再看不到,韩貂寺这才直起一直驼着的背,厉声警告:“今日事,但有片语流出,休怨老夫辣手。” 宫人皆寒颤不敢言。 第二十三章 说君太后 君太后年过三旬,却仍然姿容俏丽,皮肤娇嫩,如同二八少女一般。 太后十分注重保养,更有午憩习惯,宫人皆知若是此时吵醒了她,一顿板子是躲不过的。 田建虽说在宫人面前表现得毫不在意,但实际内心也对吵醒母后多少有些怯意,母后打自己屁股可也从没手软过! 田建踮着脚,缓缓摸到了太后塌前,轻声道:“母后……” 君太后毫无反应,仍是保持着一手撑着脑袋的侧躺姿势。 田建靠得更近,正要再叫,却突然听见“哇!”的一声,吓了一跳,就见母后睁着眼,正咯咯笑着看着自己。 田建感觉心都要炸出胸口了,好不容易缓过神来,“母后你别老吓我!巫祝说了,小孩子是会被吓丢魂的!” “那些神神叨叨的,不要相信。”君太后不以为然地撇撇嘴,伸了个不雅的懒腰,从榻上坐了起来。 田建孝顺,虽然对母亲吓人举动不满,仍是乖乖服侍母后穿上鞋履。 君王后看着这个宝贝儿子乖巧的样子,喜爱不已,捧起田建的小脑袋在额头上亲了一口:“真乖。” 田建羞红了脸,赶忙从母后魔爪中逃开,“母后莫要闹了,平原君正在殿前等着呢,丞相他们也都到了,就等着母后议事呢。” 君王后穿上鞋履,慢悠悠起了身,“赵胜此来必是为了求兵救赵的,也罢,且听听他的说辞。” 赵胜此刻正趁着难得的一会儿功夫,重新构思措辞。刚想了个眉目,就见君太后在齐王建的搀扶下与齐王一起落座于王位。 后胜领着众臣纷纷参拜,赵胜也随后行礼:“外臣赵胜,见过君太后。” “平原君不必多礼。未知平原君此次出使,所为何事?” 赵胜看着眼前年轻得不似人母的太后,心中讶异之情只一闪而过,却毕竟为人沉稳,面上未露分毫,闻言答道:“下臣此次来,并非为我王出使,而是顾念与孟尝君的情谊,特来救齐。” 君太后太了解这些大言欺人的说客了,根本无动于衷,就见丞相后胜冷哼道:“平原君本是君子,为何也学起饶舌之辈来了?” 赵胜暗道一声惭愧,但为了母国也不得不如此:“非是胜故以大言恫吓,请太后容臣细说。” 君太后轻轻点头应允,后胜也只好甩了甩袖子退了回去。 “齐有山海之险,又得盐利,故自古以来,国无刀兵之患,民无饥馑之忧,可谓天国。” “平原君所言,我国似乎并无祸患。” 赵胜越说思路越清晰,他想到甘茂去哪儿了,“太后莫急。然齐虽富甲天下,山海显要,却如殷富之家,虽有高墙护卫,却挡不住恶邻窥视。” 君太后知道对方是在拿乐毅伐齐说事,但是她虽是女子,却也不是那么好吓唬的:“然而如今北燕内乱方歇,贫弱不堪,楚国面对昭国又连连破军失城,哪里有能力进攻我国呢?” “太后或有不知,昭国储君扶苏,日前已经到了寿春,想必如今楚昭已经结盟了。” 太后看向后胜,见对方默然点头,知道赵胜所言不假,又问道:“我国今年对楚用兵,颇有成效,楚军来犯似乎并不足惧。” “太后以为,齐国近些年对楚国用兵能够获胜,是因为齐兵胜过了楚兵吗?当然不是。 昭军强大,连连攻楚,因而楚兵虽多,却只能陈兵西线,力保都城不失。因为对楚国来说,被齐国攻打不过是人手脚上的痛痒罢了,而昭国的兵锋,才是那把直插胸口的利刃。 如今,这口利刃暂时从楚国腹心拿开,楚国有了余力,难道不想从齐国这里把丢失的土地钱财夺回来吗?” “那楚国为何不去攻魏?” “魏有信陵君为帅,又有老将晋鄙为将,更有盟友赵国为后,楚国怎敢伐魏?” 齐王建听懂了,这是在说他的齐国好欺负,是软柿子! 然而面对平原君近乎羞辱的直言,殿上众臣竟是默不作声,无一人能够反驳。田建咬紧嘴唇,心中悲愤不已,这个赵胜,他敢当着那个不孝顺母亲的昭王的面这么说吗! 君太后面色如常,并未有异色:“即便楚国果真来犯,大齐也未必有倾覆之危。” “不错。若单单是楚国来犯,至多也只是割去齐国半壁而已,不敢深入,毕竟还要防备着昭国背盟。” 半壁,还而已?齐王建攥紧双手,心中悲愤,然后感觉到母亲轻轻将他拳头抚开,却并没有看向自己,只是微不可查地摇摇头。 田建懂了,这是母后在告诫自己,身为大王,他要有足够的威严,足够的镇定,不能轻易显露出情绪,使人能轻易猜度。 “平原君似乎还有言未尽吐。” “太后明鉴。不知太后可曾听过甘茂此人。” “大昭外相,曾在先王时来使,自然听过的。” “不错,此人正是大昭外相,日前刚劝说魏王撤兵,又直奔燕国而去了。” 田建感到手上一紧,心中恍然,原来母后也有紧张的时候啊,田建轻轻握住母后的手,像刚才母后为自己所做那样。 “想必平原君有法教我?” “外臣愿休书一封,请春申君劝阻楚王攻齐,并星夜亲身北上,说服燕王罢兵。” “平原君当以何说燕王?” “赵魏愿与齐互为盟国。” “若如此,”君太后骤然起身,群臣纷纷肃然,“大齐上下二十万将士,愿为君驱使。” 赵胜大喜而拜。 …… 翌日清晨,齐王建领着群臣为平原君送行。 田建握着赵胜的手,感叹道:“真希望平原君能留在齐国,好让孤能日夜请教啊。” 赵胜对田建的真诚十分感动,也很喜欢这个虽然尚且年幼却依稀可见明主之相的齐王,安慰道:“外臣此番使燕,必会劝阻燕王放弃攻齐,更要促成各国共盟,以讨暴昭。” 田建兴奋地点点头:“若盟军可成,齐国必推平原君为帅。” 赵胜笑着摇摇头:“有一人,将略才智均胜我十倍,由他为帅,才最合适。” “天下间竟然能有胜过平原君者?” “哈哈哈,大王何其谬赞老夫。此人,便是魏公子无忌。” “魏公子无忌?”田建念叨了两遍这个名字,“孤听人说过他,与平原君共称四君子的。” 赵胜笑着点头:“不错,当今天下,能解暴昭之难的,恐怕只有这位公子无忌了。” “孤记下了,若有机会,孤想好好向这位公子无忌讨教。” 赵胜对这位齐王越发喜爱,干脆将自己的佩剑赠送给了齐王:“此剑名为'龙渊',乃是天下至信之剑,原是吴国大夫伍员(伍子胥)的佩剑,辗转入了春申君之手,春申君又将它赠予我。 如今我将宝剑赠予大王,是希望大王能记得今日的诺言,能够联盟五国,共抗暴昭。” 田建开心接过宝剑,抽出一看,只见剑身是寒铁所铸,熠熠生光,爱不释手,问道:“为何是叫它至信之剑?” 赵胜见田建喜爱,也十分开怀,为他解释道:“伍员原是楚国贵族,后为奸臣所害,父兄皆被杀,他孤身一身,前往吴国避难。 然后吴楚交界之桥盘查严密,伍员不得过,只得沿河而走,此时前有大河,后又有追兵,正急切间,却有一渔夫搭救,送他顺利过河,又送上酒菜供他饱食。 伍员感激此人搭救,问其姓名,却不肯言,只自称渔丈人,不肯收伍员钱财,伍员只好感激而走。 但走不数步,伍员担心渔丈人在他走后泄露行踪,于是坚持将佩剑,就是这把龙渊赠予渔丈人。 渔丈人推辞不过,只好接过宝剑叹息道:‘我送你渡河,只因你是国家忠良,不忍你被杀。楚王设了千金的悬赏,我都没有动心,怎会贪图你一把宝剑呢? 言罢,渔丈人拔出宝剑,自刎于伍员面前,以全高洁。” 田建正入迷,此时听闻渔丈人拔剑自刎,“啊”了一声,又拔出宝剑再看,只觉得剑身上似乎还留有渔丈人的热血与英魂:“孤知道了,平原君是希望本王也做一个守信的高洁之士啊。” 赵胜连连点头:“大王天资聪慧,假以时日,必会是大齐之福,天下之福。” 田建人太矮,没法把剑挂在腰间,只好让侍从小心接过宝剑,对平原君行礼道:“先生赠剑传道,孤铭记于心,定不会失了先生所望。” 赵胜大笑还礼:“此番能得见大王这样的少年贤王,胜也欢喜不已。” 送行的车队已经出了二十里,赵胜停下车,对齐王道:“大王不必再送了,还当早些回去,莫让太后挂怀才是。” 田建点点头,让侍卫将自己抱到另一辆马车上,站在车上与赵胜作别:“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愿平原君此去一切顺遂。” “王上也请多珍重。” 田建多有不舍,却也只好点点头,未再挽留。 见齐王不再嘱托,赵胜挥鞭驾车,直奔蓟城而去了。 第二十四章 虎狼之国 “公子这是何意?” 靳尚看着眼前摆的一筐竹简,两份碑帖,装作不经意地问,眼神却不由自主地往碑帖上飘。 “靳大夫精通文墨,又是刑名大家,故而我以李斯所作碑帖,以及吾师亲刻《解老篇》相赠,还望大夫不弃。” “哎呀哎呀!”靳尚大喜过望,一会儿捧起碑帖用手指细细临摹,一会儿翻来竹简陶醉默读,良久才依依不舍放下两物,“尚未有尺寸之功于公子,怎敢受此……受此……” 倒是个讲究人,扶苏心中大笑,知道靳尚已入釜中,“如此两件珍品赠予大夫,如同宝剑赠烈士,乃是可以千古颂扬的佳话,大夫不必推辞。 若是大夫一定要有所助才肯收下的话,倒有一事确实非大夫不可。” 靳尚闻言不惊反喜:“公子只管说来,尚一定竭力而为。”说着又捧起碑帖临摹了起来,更加爱不释手。 扶苏趁热打铁:“大夫当知,扶苏此来寿春,乃是受我王王命所托,与楚会盟而来,只是那日宴饮之后,一直未得见大王……” 靳尚听到此处,以为对方是想通过他得以面见楚王,大笑出声:“此事易尔,明日公子必可面君。” 扶苏瞳孔微缩,虽然早已知道靳尚在楚王宫廷中的地位,但也想不到此人竟有如此大的能量,随意便能定下面见之诺,直如楚王提线人一般。 心中大惊,扶苏面上却未露声色,轻笑道:“大夫莫急,面见大王一事,不必大夫忧心,扶苏只需静候时日,大王总不能把我忘了。” 靳尚不舍地放下正准备收拾回家的两件宝物,他倒是忘了,扶苏可还有一分楚王血脉在,面君这等事想必也用不着如此大礼,自己还是心急了。 靳尚手掌抚摸着放下的竹简,心中炙热。能不心急吗?这可是韩非子亲笔所刻的书,作为王室的传世之宝都绰绰有余了。“公子还请明言。” 我本来就要明言,是你打断的好吧?扶苏心中腹诽,面上仍是笑容满面,这一套口是心非他最近越发熟稔了,“扶苏听闻,近日屈原为首的新党一直在怂恿大王合纵抗昭,不知可有此事?” 原来是这个。靳尚心知戏肉来了,点头道:“不错,屈子确有进言,暴昭……公子恕罪。” “大夫但言无妨。” “暴昭无道,肆意为征伐事,今日伐魏五城,明日割楚十城,而天下莫能抗者,何也?盖五国皆有私心,妄借暴昭之力而获,人心不齐。 然,凡二十年,亲昭而获利者,无。何解?暴昭,虎狼也,岂闻虎狼得食而分者也?” 屈子看得通透啊……难怪他当日会投江了,这是看透了各国君主的私心作祟,眼看楚国在大昭的铁蹄下沦落成鱼肉,楚国君臣却仍在做着结好大昭的美梦,怎能不绝望? 直到己身被贬,大昭席卷天下之势再不可逆,这才有了一曲离骚断人肠,屈子投江气长存。他能想象得出屈子前日于楚王面前的慷慨激昂指点江山,也想象得出那位国破家亡,心死而亡时的落魄孤愤。 两个或激昂或落寞的身影合为一处,扶苏竟一时分不清哪个才是真的屈子,或者他们都是屈子吧。 感慨归感慨,甚或还有一丝钦佩,然而毕竟立场不同,扶苏闻言大笑:“屈子误解何其深也!” “愿闻其详。”靳尚目光灼灼,想听听这个年轻公子怎样为昭国所为辩解。当日在殿上听了屈子的慷慨陈词,无论是他还是一向主张亲昭的景阳,可都是无可辩驳的。 楚王更是深受触动,这才有了多日不见扶苏的举动,否则以楚王槐与胞妹的感情至深,怎么会把这个唯一的亲侄子闲置多日不理呢? “我王伐韩,乃是韩人奸诈,密使郑国入昭修渠,妄图以此空耗我国国力,此事天下皆知,大夫也应是知道的。” 靳尚点头称是,他也一直没搞清楚韩国君臣的脑回路,以水工郑国入昭,拱手送上关中八百里沃野,这明明是给对方增强国力的行为。 靳尚不知道的是,韩国自从申不害变法之后,君臣国人的思想就集体跑偏了。在各国都争相靠变法增强己方国力的时候,韩国君臣却以申不害的“术”治国。 以术治国的后果就是,君臣斗,文武斗,上下左右无人不斗。与外国相争时也想着凭借奇术胜出,以计谋削弱敌国。郑国入昭,就是在这样奇怪的指导思想下的产物。 扶苏见靳尚点头,继续侃侃而谈:“我王伐韩之后,并未灭了韩国社稷,也未杀害韩王。只是将韩王安迁往咸阳,以法家正学教之,等韩王矫正国风,未尝不可再回韩国。” 你就扯吧,靳尚心中冷笑,韩王回得去新郑我把脑袋给你,又听扶苏好似没看到他不屑神色一般继续道:“而我王伐赵,是因为赵王无道,欺韩王虚弱,强行割去上党之地。此事,韩王也是向我王多次诉苦过。” 靳尚都要为这个公子的脸皮拍手叫好了,所谓“韩王诉苦”之言虽然无耻了些,却也没人能反驳得了。韩王安都在人家手上,人家说韩王安诉苦了,那就是诉苦了。 “我王伐魏,是魏国在王师伐韩之时强向韩国支援,阻碍我王解韩国国人倒悬之苦,更在我王伐赵之时多次阻挠。” 这是实话。靳尚只能接着点头。 “至于伐楚,那是因为我国按约割让六里之地后楚王却觉不够,兴兵攻取丹阳,我国不过是……防守反击而已。” 靳尚险些被自己唾沫呛住,这人也太能扯了,“额,这等言论,公子千万别当着大王……” “这是自然。”说溜嘴的扶苏也擦了擦冷汗,在当事人楚王面前这么颠倒黑白,怕是会被楚王直接烹杀了。别说亲侄子,亲儿子都不顶事。 所谓六里之地,那是熊槐上了张仪的大当。张仪为了让楚国背弃与齐国的盟约,欺骗楚王说昭国愿意割让六百里之地,只要楚王悔弃与齐国的盟约与昭国订约就行。 楚王为了这六百里国土,自然相信了张仪那个骗子,派使臣单方面撕毁了盟约。那个使臣也不是什么善茬,为了断绝齐王的心思,那是把齐王好一顿臭骂。 结果齐王自然大怒,提着刀就要杀到楚王宫,当时的楚王宫还在郢都,离着齐国得有好几千里,你瞧把人给气成啥了。 楚王却不在乎,我这不还有六百里土地,还有个更强大的盟友呢? 结果就在楚王喜滋滋地问已经回到昭国的张仪兑现承诺时,张仪个老不羞的直接把脸一翻:“六百里?楚王想来是听错了。我说的是六里,至于要哪六里,你自己在地图上看吧。” 熊槐当时才刚亲政,还是个大小伙子,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哪能受得了张仪老头这一顿冷嘲热讽的侮辱智商? 你不给是吧?那我自己派人去取。陈轸劝他忍一口气,借机与昭国交好,以对抗齐魏。是个好主意,但是楚王忍不了,就是一门心思要伐昭。 这可好了,一下子就得罪了当时东西两个最强的大国。东边被齐国打得喘不过气不说,西边远征丹阳的数十万大军,都被早已等候多时以逸待劳的王翦杀得丢盔弃甲死伤八万余。 单单是楚国最高爵位的执圭、列侯就战死了七十多人。这一战就把楚国上百年积攒的家底败了个差不多干净。 楚王不服气啊,又全国征兵八十万,再次伐昭。这次直接打到了蓝田,对就是蒙恬蓝田大营所在的大昭最后一道蓝田防线。 楚王还没高兴够呢,被诱敌深入的楚军就给关门打狗的蒙骜、王翦两大名将绞杀得片甲不留。 这下楚国的底子是彻底没了,还倒赔出去几百年。至此,楚国再无北上之力。 昭王一看,你不想打了是吧,那该我了。一声令下,初次得拜上将军的王翦得势不饶人,追着楚国败军一路东进,势如破竹攻下郢都,连楚国历代王室埋骨的陵墓也给王翦翻了出来,可谓欺负到了姥姥家。 韩魏一看楚国衰弱至此,有机可乘,便也发兵攻楚。楚王刚一迁都,就见韩魏又打到了家门口,只好向昭国求和。 于是才有了华阳夫人千里赴昭,自荐枕席并献上两座大城,才保住了风雨飘摇的楚国与熊槐岌岌可危的王位。 扶苏咳嗽了两声掩盖失态,“但大夫想想看,遍览天下诸国,哪个不是为了蝇头小利就弃国家大义不顾,今日祭天会盟,明日就能尽起大兵兴师互伐。然而,我国可曾有过背盟之举?” 靳尚仔细回想了一番,这下才着实吃了一惊。不想不知道,细想之下,一向给人虎狼之感的昭国,竟然还真是这战国大争之世中唯一一个谨守盟约,出师必有名的国家! 别的不说,就说那场险些灭亡楚国的大战,楚国已经到了灭亡边缘,然而一旦订立了合约,虎狼昭师竟然真的就急停在了原地,数十年来未有寸进。 此次若不是楚王发昏,听信了黄歇屈原之言,陈兵故都,蒙恬也不会受命兵临上庸。 靳尚终于被说服了,而且他相信楚王也会被说服,“公子无忧,大王必会做出最有利于大楚的选择,大楚必会与大昭互为盟友。” 拒绝了扶苏起身相送,靳尚带着仆从和两口大箱子回了府邸。 靳尚要去见一个人,那个人,对楚王说一句,比得上屈原百句。 而那个人,是他靳尚的囊中之物。 第二十五章 老臣有言 咸阳大雪,已连着下了数日,今日总算见了晴。 咸阳宫被盖上了一层白色,往日令人望而生畏的巍峨宫殿也多了一分可爱。 贵人们赏雪为乐,更多有踏雪寻友,饮酒作乐的。 无忧无虑的孩童也欢乐不已,相约着拉帮结派,互丢雪球决战疆场。 更多的平民百姓却少有能纵情赏雪玩乐的,大雪倾覆,咸阳城多有被压塌了屋顶的民众。 然而,他们脸上虽然没有贵人或者孩童脸上的笑颜,倒也没有遭了灾后的惶然,只是默默排起了队,去往早已熟知的市中广场。 在昭法未立之前,面对如此天灾,昭人也只能如六国人一般,叹息一声自己命数不好,然后想尽办法在天灾后活下去。 而如今,有昭法铁律,他们不担心自己的未来。 并未惊动宫中,咸阳令嬴启便大手一挥,批了足量的赈灾物资,大开府库,由吏员分批押送着去往广场。 广场之中已盖起了帐篷,又用麻绳圈出了几块场所。黔首们正有序的拿着从入口领的牌子,找自己应该去往的圈子。 牌子绑着不同数量的细绳,一根的是木匠,两根的是泥匠,三根的是如今最紧要的修屋匠,等等等等,昭人早已熟记于胸。 昭国赈灾,从不直接发钱。商君法度,不赏无功之人。 没人傻得去埋怨国法无情,老昭人面上朴实,心里都精着呢,以工代赈的法子远比直接发钱好得多。 自家的房屋被免费修缮,不用自己费心不说,还能有活干,有钱拿,有盼头,这比啥都强。 王离眼见赈灾秩序井然,并无乱局,便在竹简上刻了一个善字,为咸阳令此次赈灾作为定了论。 这里事了,他还要代王上去廷尉看看。 灾后必有盗匪,古今皆然。 廷尉劫并未在办案,小案子到不了他桌上,咸阳令的贼曹就能处理,更大的案子还有各级僚属处理,能到他这一层的盗贼,恐怕只能是窃国了。 王离也不是来看劫办案的,在出示了王上令牌后,他就被一路指引,径直走进了廷尉署侧房。不升堂办案时,廷尉便是多在此处处理政务。 王离到了门外,谢过领路吏员,示意自己进去即可。眼见吏员回礼而去,王离推开门,向着这位出身低微,却成为大昭官位最高人之一的廷尉行礼:“见过廷尉。” 廷尉先是还了一礼,然后请王离坐下,这才问道:“可是王上有问?” 王离入座后回道:“是。王上有问,听闻韩国刑徒发往骊山之事后,新郑可有异动?” 劫面色如老农一般黝黑,皱纹不多却十分深刻,闻言眼中精光闪过,沉声问道:“韩王安为王上所囚,韩国士民百姓又怎敢有别样心思?” “故韩刑徒三万人,多是王公贵戚与其眷属,多有怀有重望之人,如今听闻要离开故土西迁入昭,或许便会对国人有所煽动。加之听闻新郑所遭雪灾更甚于咸阳,更是雪上加霜。我国目前大军尽出境外作战,如若故韩遗民借机作乱,恐生祸患。” “故韩新平,人心未定,如若有心人煽动,或许会有不妥,故而此前老夫已命人将最有可能煽动人心的几个人提前秘密押送咸阳,请转告王上不必为此忧心。” “廷尉未雨绸缪,确实稳妥。”王离真心赞赏。 “至于雪灾,有灾便赈就是,有何雪上加霜?” “廷尉有所不知,赈灾自然是要赈的,可是如何赈法,朝中可是吵得不可开交。” “哦?”劫来了兴趣,昭法行了百年,还有人为此吵却是奇事了。 “丞相李斯坚称,故韩既然已经并入大昭,自然要依昭法,以工代赈。”见劫点头,王离继续道:“可是御史大夫王绾认为,故韩新定,人心未复,当缓缓图之,暂行故韩赈灾之法,以钱粮赈灾。 如今朝上分为两派,昭国出身的公卿多支持丞相,六国官员却多支持御史大夫,两派争执不休。因而王上想问问如今国中对故韩最为熟悉的廷尉是什么见解。” 廷尉劫曾参与过灭韩之战,当时就是他与内史腾联手攻破的新郑。如今王翦白起两个灭韩的主副将都不在,内史腾已死,他自然就成了“韩国通”。因此王上才会拿这个根本与廷尉职责无关的问题问计于他。 劫缓缓抚须,明白了两位重臣同僚的立场。李斯重法,自然不会同意为了照顾一群地方民众的心思,抛弃昭法。而王绾老成谋国,不愿在此时刺激故韩人本就敏感的神经。 更兼如今就如王离方才所说,大昭精兵尽出,战敌于外,最快能回来的蒙恬军恐怕也要等到明年开春,王绾自然更不愿意此时让故韩遗民感到慌乱。暂时以对方能接受的方式赈灾以及统治,才是当下最稳妥的做法。 然而国法昭昭,昭人早已将昭法刻入了骨髓,如今却见那些为自己征服的故韩民众竟可不服国法,怎么能不发怒? 在廷尉看来,王绾的法子当然是最稳妥的,他正要回话,却将到了嘴边的言辞咽了回去。 劫太了解李斯了,这个丞相有谋国大才不错,但是此人最令劫佩服,或者说忌惮的,却是他对王上心思的揣摩。 无论何事,李斯总会毫无差错地站在与王上同样的立场,从无例外。李斯不可能看不出在这个敏感时期激怒故韩人的危险,可他仍然义无反顾地提出,这是否意味着,王上也有此心? 劫想透了此节,心下哼笑,正要做出那个“正确”的回答,却突然看到了桌案上扶苏数年前赠予的一方所谓的“惊堂木”。据扶苏所说,此物在审案之时拍下,声如雷霆,可以吓退邪祟,逼迫犯人认罪。 那时公子尚且年幼,并不知廷尉并不审案,于是这方惊堂木也一直未有用武之地。 只因为公子所赠,才一直放在案上,更因为那上面歪歪斜斜刻有公子亲手所赠的四个字:一心为国。 这四字如同公子的殷切期望,如今,四字更是如同在劫心中重重拍下的惊堂木,将他惊醒。 公子年幼时喜儒厌法,对廷尉不假辞色,认为廷尉署是虐民之地。 然而五年前,公子突然上门拜访,向他请教昭法,劫讶异之余,更是喜不自胜,倾囊相授。 幸而公子聪慧天授,短短三年时光,便将商君以来的百年昭法学得融会贯通,直让他感叹欣慰。 随后公子便救下了大家韩非子,更被王上亲命向这位法家高士学习。比起自己这个只知其然的野路子,韩非大家自然是公子更适合的老师。 可是即便由衷为公子得名师教诲而高兴,对韩非大家也十分尊崇。但面对韩非子,他也是有一分骄傲的,公子的启蒙老师,可不是你学贯古今的韩非,而是我一介草民出身的劫! 对一个贱民而言,想要学法,其中难度,从未担忧过明日吃食的韩国公子怎么可能领会? 自一介贱民而苦苦学法,从区区乡中缉盗,到如今掌天下刑狱的廷尉,劫何曾为了保住一己官职而违心阿谀上官?如今上官变成了王上,他就要有违本心了? 劫先是轻轻一笑,然后就是放声大笑,直把从未见过这位廷尉如此放肆大笑的吏员们惹得面面相觑,纷纷站在门口围观。 王离也不知廷尉这是为何,自己不过代王上问了一个问题而已,有什么可笑的? 劫收了笑容,面色恢复肃然,大袖一挥,围观的属官们便赶紧四散。王离正要再问,就见劫扶着桌案缓缓起身。 劫早年腿上受过伤,起身不便,拒绝了王离的搀扶,劫只靠着满布老茧的手掌支撑,如同一架年久失修的战车,关节僵硬,却不可阻挡地起了身,“不必中书郎代传了,老夫这就随你入宫,说与王上。” 虽然不知老廷尉为何如此作态,且要随自己入宫,王离却也没多想,笑道:“如此再好不过。” 劫拿过桌案上那方从未用过的惊堂木,细细抚过那歪歪扭扭的小篆,随后将其放入了怀中。 王上,劫知道你想做什么,无非是嫌韩安碍眼,更想借机强压故韩人罢了,想是蜀中那次动乱给了王上灵感。可是王上啊,已平定十余年的蜀中与如今的故韩,能一样吗?王上为何如此着急,大昭社稷,真如你所想的坚不可摧吗? 王上要听劫的见解,那劫便说给你听好了。 不听也不行。 当晚,廷尉劫在殿上舌战李斯,直将这位以言辞犀利闻名海内的法家名士驳得哑口无言,只因劫所引用的词句,皆是出自李斯自己所著的典籍。 昭王嬴政不惜自贬身价,亲自入场与其说辩驳,不如说安抚老臣,仍是被劫痛斥得面红耳赤不能言语。 整整两个时辰,昭王以下,李斯为首的殿上群臣,无一人能驳倒这位从不以博学多言示人的老臣。 然而决心已下的昭王却不是一位耿直老臣的慷慨激昂就能劝得回的。 方从楚王宫大胜出来,正在与张苍东拉西扯聊着天的扶苏突然胸口剧痛,不由紧紧按住胸口大呼出声。 张苍手足无措,就见梅子酒飞身而来,神色急切。 良久,只见扶苏止住痛呼换换抬头,脸上满是泪水,看得梅子酒心疼不已,“梅姨,我只觉得心上缺了一块。” 是夜,老臣劫于章台宫中撞柱而死,天下震动。 第二十六章 蔡氏教子 不过刚刚破晓,咸阳城就热闹了起来。 正在灾后重建,人人争先劳作。偷懒?别说这是给自家修房子,更有昭法明文所写,赈灾中表现优益的那是有加爵的! 然而这咸阳城中的热火朝天却跟这户人人身披缟素的人家无关。 前廷尉府。 劫的尸身已经在灵堂中放了三日,一国廷尉身死,竟然无一人前来拜祭。 劫死得太过惨烈,莫说当日殿上的群臣被震惊得失魂落魄,整个咸阳城的达官贵胄都因为廷尉的死,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沉默,所有人都在等那位的盖棺定论。在此之前,无人敢于登门。 直到今日,韩非来了。 身为故韩公子,韩非是见过这个廷尉的,知道他精通刑律,执法严苛,但一向绝无往来。 对方只知死守法度却不通法理还是其次,更重要的是,就是此人马踏新郑,亲手将连同韩安在内的故韩王室全体下狱,归为刑徒。 罪名是违逆昭王,以及叛国。可笑,韩国将自己的土地献给他国,竟成了叛国,你昭王政早已将故韩土地视作己物了? 韩非为三千公室子弟下狱而怨恨劫,他今日前来拜祭吊唁,却是为了八十万故韩人前来感谢。或许劫的所为并无作用,但这份心意,就足够他韩非冒天下之大不韪了。 韩非揣摩帝王人心之能,远胜于李斯,他当然看得出嬴政是何打算。他也知道被激怒的韩人即便暂时趁着昭军精英主力不在,能够掀起一些波澜,甚至成功复国。 然而一旦如此而为,只能迎来嬴政更为狠辣的报复,他是要借机铲除故韩内隐藏的全部复辟势力,打断韩人最后的脊梁。 于是韩非来了。 然而韩非被兵士告知不得入灵堂,扫视周围,身披缟素的亲眷们也都被赶了出来,跪了一地。 那个人也来了。 “虽然没跟你说过,其实孤一直很感激你。” 嬴政手按棺木,如同老友闲叙:“孤那个不成器的长子,幼时不知中了什么邪,每日嚷嚷着要废除昭法,以儒治国。 嘿,若不是华阳一向与孤情投意合,孤还真以为这家伙不是孤的种。 孤一直没能办到的事,你个老匹夫居然办成了,也不知用的什么法子,竟然让那个小子甘心学起了昭律。” 嬴政笑得开怀,干脆背靠着棺木就那么缓缓坐在了地上:“你把扶苏教得很好,孤欠你的。” 嬴政把玩着那块惊堂木,上面歪七扭八的字体不用看也知道出自何人之手,“孤从不欠债不还。吕不韦尽心辅佐孤登极,于是那般大罪,孤仍给他留了一份颜面,一个全尸。蒙骜临死之际将蒙氏私军借予孤,让孤能够平乱蕲年宫,孤便还了他蒙家三代荣宠。 即便蒙武再怎么扶不上墙,孤也从未动过他的前将军之位,若不是他身死,孤还打算在他暮年时让他坐一坐国尉的位子。 当然这得在司马错身死以后,嗯,这话你别跟司马老儿讲。” 嬴政讲到此处,敲了敲棺木:“孤是真没想到,你这老农户埋首苦耕了一辈子,临了给孤来了这么一出。 孤又不是什么桀纣…… 是,孤那会儿在气头上,听不进劝,那你就不能等两天再说一遍,孤也许就听了呢?” 嬴政越想越气,起身踢了棺木一脚,“孤就知道你这老农一辈子没进过谏,就不知道路数,你学学人家李斯,那说话听着多舒服。 你这头回进谏就这么大阵仗,怕是能名留青史了吧,啊?老东西。” 嬴政嗤笑一声,拍落衣服上的灰尘,转身走出了大堂,“孤绝不会欠你。” 出了大堂,嬴政根本没理站在一旁的韩非,他知道这人会来,却不想他来得这么晚,只是走过劫的家眷时停了脚步:“叫什么名字?” 被母亲抱在怀里的少年闻听大王发问,跪起回道:“回王上,小子名叫山。” 嬴政微微点头,他知道这个小子,劫老头得了孙子专程跟自己炫耀过,哼,都是扶苏无用。 “拟诏,廷尉劫,一心为国,封忠国君,世袭罔替。” 劫在灭韩之战中立有大功,本就有大良造爵,如今再给个封君也说得过去。毕竟大昭自商君以后,就再无实地封君了,君位只是在军功爵之外,一个荣誉性质的尊荣罢了。 只是这个世袭罔替就厉害了。 原本昭法规定,爵位每继承一次,就会自降一等,如此避免封侯太多,也避免了功臣之后的不思进取。 凡事都有例外,比如这个世袭罔替,这就意味着只要昭国不亡,劫这一支的嫡系家主只要不叛乱犯法,就永远是忠国君。 更有趣的是,劫的嫡子早已阵亡,如此眼前这个舞勺少年,一跃便成为如今大昭最年轻的封君了,恩宠不可谓不隆。 这还没完。 “既已封君,不可无氏以传。拟诏,赐忠国君氏尉。”这是以劫的官职——廷尉——为氏了。 少年尉山还在懵懵懂懂,就见母亲大喜参拜口称谢恩,也忙有样学样,嬴政却没有去看他们,继续下诏:“拟诏,故韩公子非,学问理政均为上才,擢韩郡郡守,即日赴任。” 连下三道诏书后,不给韩非反应机会,嬴政便带着一众侍卫随从回宫去了。 三道诏书一传出,咸阳风向立刻为之一变。 首先就是原廷尉府,如今的忠国君府骤然从门可罗雀变得门庭若市起来。忠国君年幼,当家的担子自然落在了忠国君母亲蔡氏身上。 蔡氏是大家出身,原本老廷尉在时便是家中主事人,迎来送往十分熟稔,并没有对登门之人的见风使舵有丝毫不满之情流露,由此更得京中看重。 送走最后一位前来吊唁的客人,已是华灯初上,蔡氏命人关上大门,转身前往后院。 还未靠近,陶罐破碎的声响与哭声便传了过来,想必是尉山又在发脾气了。 蔡氏挥手让下人退下,独自走了进去。尉山一见母亲,赶忙放下手中高举的陶器,快步奔向母亲,想扑进母亲怀里。 却没想到,一向温柔的母亲却一把将他推开,尉山被重重推倒在地,怔愣之下竟忘了哭泣。 “尔父死于疆场,尔大父死于朝堂。”蔡氏语气轻柔,面容平静地看着这个大昭最年轻的封君,“吾家不可有囿于妇人怀抱之人。” 见母亲不会扶起自己,尉山委屈地自己爬起,垂头听母亲教诲:“你是尉氏第一人,更是如今这座府邸唯一的男丁,你应该,也必须长大了。 “明日,你愿意也好,不愿也罢,都必须随我拜谢所有上门祭奠之人。全咸阳城都在看着你这个忠国君的成色,我绝不允许你给你的父亲,还有你的大父丢脸。听明白了?” 尉山眼泪未干,却不敢去擦,咬牙带着哭腔行礼道:“尉山明白。” 蔡氏并未多言,转身而走,两行眼泪却怎么也忍不住了。 昭王在廷尉府下三道诏书之事,自然也传到了丞相府上。 “父亲,王上这三道诏书何意啊?”李清被蒙恬征召为长史正随军在外,此时发问的,是李斯的次子,李平。 李斯正在练字。 李斯的书法冠绝大昭,当今通行全国的小篆便是出自他之手,为无数人模仿。 闻听这个才能远不及其兄却胜在听话孝顺的庶子询问,李斯并未停笔抬眼,随意道:“你认为呢?” “儿以为,王上又是封劫为君,世袭罔替极尽哀荣,又是令韩非为郡守,这恐怕是要放过韩人的意思了吧?” “故韩人。”李斯先是随口指出儿子的语病,才轻声道:“你以为,一个老臣之死而已,就当真能变了这位昭王的心意了?” “父亲是说……王上此举只是为了暂时安故韩人心?实际上并未打算放过故韩人?”李平改口极快。 “凡事多想一层。如果只是改变主意,将故韩反叛势力轻轻放过,只需要命一小吏,拿着王令免了刑徒入昭即可,何必让韩非归故国呢?况且,诏书上可是丝毫未提要免故韩宗室刑徒迁骊山之事,更没有如老廷尉谏言的那样,直接拨以钱粮赈灾。” 眼见李斯砚中留墨不多,李平忙上前拿起墨饼细细研磨,又听父亲道:“失去了宗室大旗,来了个更有名望的公子,忠于故韩的反叛势力会怎么做?” 李平恍然大悟:“王上这是在给故韩人树立一杆放在明面上的旗帜啊!” 李斯沾饱墨水,轻笑道:“要将故韩这滩浑水下的大鱼小鱼都钓出来,没有足够鲜美的鱼饵怎么行?” “韩非就是那块对故韩人而言天下最鲜美的鱼饵!” 鱼饵非正在收拾行装。 昭王下诏从不用虚言,说是即日,那便是即日,多留一日都是抗命。 家老韩通此时却推门而入:“公子,有客请见,说是公子故人。” 韩通是随韩非由韩入昭的身边老人,说了多少遍都执拗地称他公子,即便韩国已经不再,这个倔强的老头也拒不改口。 “故人?我在昭国能有什么故人,总不能是李斯来了。”正要让家老将那个妄人赶走,心中一动,迟疑问道:“此人装束如何?” 家老回道:“大晴天的,穿着蓑笠,手拿一杆长蒿,看着像是农家。” 韩非心中一叹,原来嬴政什么都知道了,“请他进来吧,确是故人。” 家老领命而去,不多时便引了一人进门。 来人摘下斗笠,露出了一张韩非以为此生都不会再见的熟悉面容:“郑国,见过公子。” 又是一个死不改口的倔脾气。 第二十七章 公子分魏 魏无忌还未率军赶到长平,便听闻王翦已经撤兵的消息。 接连数队斥候言之凿凿,都言一路跟随昭军回师,不会有假。 魏军众人还来不及庆祝,就得到了另一个消息。 荆门关下,吕梁中司马靳之计,被杀得大败,幸得将士拼死而战,才得只以身还。 至此,荆门已牢牢掌握在昭军手中,赵国北军残部只能龟缩于晋阳城内,再无力阻挡白起西归。 于是,仅以区区一万余兵力在赵国腹心逛了两圈,更让天下诸国名臣良将都奔波了一个冬天的白起,终于引着手下在邯郸城郊养得白白胖胖的昭军回了荆门。据说离开邯郸之时,百姓夹道欢送。 这也解释了王翦来势汹汹的十万大军为何连跟魏军照面都懒得打,就急匆匆撤军了。 长平攻赵之路,在赵奢死守之下急切难下,原本与白起夹击长平的有利态势也在魏无忌窃符来援之后变为了均势。如今白起军已然退路无阻,王翦根本不需要在长平与魏赵两国联军死战。 他只需要等魏无忌撤军,来年再兴兵灭赵即可,有本事你魏无忌再偷一次魏王的虎符。天下能有几个如姬? 明年春,大昭等春耕结束后再兴大军,哪一国还能救赵? 燕楚即将合力攻齐,三国自然均无力救赵。魏王还惦记着甘茂许诺的河西之地,而魏无忌此次的再度兴兵更给了昭国拖延的口实。 大不了直到灭赵之前多派几队使节,两国多交流交流感情,把魏王吊着就是,他魏圉还真敢翻脸不成。 朱亥见主君兴致不高,疑惑问道:“公子为何愁眉不展,昭军撤退不是好事吗?” 魏无忌看看这个在候赢推举下为自己入府食客的壮汉,并未答话。即便魏军人人都如朱亥一般能舞四十斤铁锥,在绝对的国力差距下也毫无作用。 魏无忌虽不知楚燕合盟,共谋分齐,但也对昭国君臣接下来会采用的手段猜了个大概。 但这是堂堂阳谋,即便看破,魏无忌也无法凭一人一国之力相抗衡。 自从大昭有了能够在短时间内,灭千乘之国的实力之后,各国如不能随时团结一致,时刻都有被吞灭的风险,昭国只需养势三关之内,静观其变。而六国,现在是五国,都只能在强昭铁蹄下瑟瑟发抖,抱团取暖,稍有不慎,就会如故韩一般,被破城亡国。 将士们可以多欢呼一阵,但魏无忌很快就从昭军撤退的欣喜中冷静了下来。瞧瞧这群魏军精锐,即便鼓足勇气来对敌昭军,如今一旦听闻不用打仗,一个个高兴得直如大胜一般。这与昭人的闻战起舞两相对比,是何等令人丧气。 “公子!公子!无忌公子!” 魏无忌从沉思中醒来,却是老将晋鄙在与自己说话。 魏无忌十分敬重这位老将军,赶忙行礼道:“无忌失礼了。” 晋鄙哈哈一笑,摆手道:“公子言重了。老夫方才是问,公子如今何往啊?” “如今昭军已退,自然是要回师复命,交还兵符。” “事到如今,公子还要瞒我吗?” “老将军何意?” “大王才刚刚下令撤军归营不久,公子便连夜只身入营提兵再度北上,这命令恐怕不是出自大王吧?” 魏无忌被逼问得无言以对,只能叹息道:“老将军都知道了。” 朱亥听闻事泄,虬眉倒竖,就要去提大椎。魏无忌赶忙止住,既然老将军此刻才点出,应当并无恶意,“将军何意?” “公子窃符救赵,乃是为了国之大义,老夫佩服。”魏无忌听到窃符二字,心中又是一黯,却听老将军继续说道:“然而毕竟是未得王命,若此番回师,或有不忍言之事。” “那,老将军以为,无忌该如何做?” “老夫尝闻,平原君赵胜,与公子有亲,可果有此事?” “平原君是家姐的夫婿。” “既如此,公子何不去投?” “无忌在魏,尚不能得王上信重,到了赵国,就会被赵王重用了吗?” “橘生淮南……”晋鄙见公子连连摇头,知道对方不会听从,笑道:“公子志气仍壮,可喜可贺。如此一来,公子就只剩下一条路可走了。” “还请老将军教我。” “故都之春,公子怀念否?” 魏无忌精神一振,明白了老将军言外之意,“只怕……” “老夫久在军中,还是有几位至交的。” “如此,无忌代大魏,谢过老将军。” 晋鄙端坐马上,含笑受了这整个大魏的一礼。 昭王政二十五年春,魏公子无忌向赵国借道上郡,率军西至大魏旧都安邑,安邑大开城门恭迎公子入城。 三月,公子无忌遣使向魏王上表称代王守土。魏王圉见表大怒,烹杀来使,下令诛杀信陵君府满门,幸得众大臣劝谏而作罢。 史称公子分魏。 —————— “牛逼啊!” 这蒙毅也不知跟哪儿学的词,始作俑者扶苏放下短弓,吐槽道。 为了能在春狩时好歹能射两只猎物,不至于太过丢脸,扶苏近几日一直在高进的指导下练箭。又在高进等人的建议下,放弃了对臂力要求过高的长弓,改用了短弓,倒是总算能上靶了。 “公子确实进步神速。”回到咸阳后,梅子酒并未回宫,而是在见过华阳夫人后,被夫人指派着继续照顾扶苏,扶苏也却之不恭了。 看着地上插满的羽箭,再瞅瞅靶子上可怜的三支,扶苏没好意思接茬,更何况这三支还没一根在靶心。 这射箭也太难了吧! 为什么张苍看着也不比自己壮实多少,就能射得又远又准,自己却在有着高进手把手指导的情况下还射得如此……不堪入目。难道自己真没天赋? 就这固定靶都射得费劲,还要去狩猎也真的有些异想天开了,扶苏没办法,只能安慰自己:负负得正,说不定自己射移动靶还能好些? 扶苏拿过侍女送上的汗巾擦了擦额头,对窃笑的蒙毅道:“你不回宫跟父王门口呆着去,没事老跑我这儿干啥?” “这不是想多陪陪你嘛……” 见扶苏作势要拿箭扎他,蒙毅赶紧跳起来叫道:“王上的命令!”看扶苏把箭疑惑放下,蒙毅继续道:“真的,王上担心你因为老廷尉的过世,做出傻事。” 担心?始皇帝那般心肠怎么会担心他?更有可能是……监视?也不对,以自己跟蒙毅的关系,真要做些什么蒙毅也会给自己遮掩,王上不可能安排他来监视自己。 想到劫的惨烈而死,扶苏心中略有遗憾。自己赶来得晚,连最后送老先生一程都没来得及,只能去墓前聊表心意。 虽然遗憾,扶苏倒也不至于为此就去怨恨嬴政。前因后果他已听说了,自始至终,始皇帝就没有过逼迫之举。想必当日始皇帝恐怕与在场百官一样,都料想不到这位骨骾老臣竟然刚烈至此。 扶苏再怎么也不可能猜到,他当初所赠的那块玩笑居多的惊堂木,会在老人心中留有多重的印痕。 嬴政猜得到,这才是他安排蒙毅,这个粗中有细又与扶苏交好的友人来看着扶苏的原因。 扶苏不知,无意之间,他已经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 “王上真这么跟你说的,说他……担心我?”扶苏还是不敢相信。 “王上倒是没有明说……”见扶苏白眼,蒙毅忙解释道:“可从王上的语气神态,看得出来,王上是真的关心公子的。” 见扶苏面色还有不信,蒙毅连连点头:“真真的。” 这时,家老来报:“宗正大人已到,请公子更衣。” 宗正嬴白,是先昭襄王的叔叔辈,扶苏按辈分要叫他一声太爷爷,乃是宗室中硕果仅存的四朝元老,若是算上那个举鼎而死,沦为笑柄的嬴荡,更是五朝元老。 如此宗室老人,扶苏自然不敢让人久等,匆匆撇下蒙毅,便换上了正式服侍,确保不会失礼后赶忙去了前厅接待。 宗正此来,是为了一件全大昭都在翘首以盼,整个天下都为之侧目的大事:扶苏将要及冠了。 这件事的政治意义完全不亚于当初的始皇帝亲政。 对大昭来说,这意味着帝国正统继承人的成年,不用担忧国运中断。 对各国来说,这意味着昭国因为主少国疑而生内乱的可能已经不再,必须寄希望于自救了。 于是,一封言辞恳切,切中要害的密信,时机正好地被送到了各国君主或者太后的手中。 落款人有:马服君赵奢、信陵君魏无忌、春申君黄歇、平原君赵胜、燕太子丹,以及一个从没有听说过的名字,韩国张良。 因为出现在密信中而为各国君主记下名字的张良,正在准备逃亡。 “张子……张君……张良!”看着好友不顾自己呼唤,仍在着急忙慌地收拾行囊,邓仪急了,上前一把抓住张良手臂,“眼见公子非回国,正是我等……” 邓仪说到此处抬头四顾,确信四周无人,才压低声音道:“正是我等反昭志士复国的大好时机!你为何此时却要弃我而去?” 张良抽了两下,见抽不动手臂,只好叹口气坐下:“我哪里有弃你而去,是你不听劝告,非要等死罢了。” 邓仪与张良同是故韩贵族子弟,韩国灭亡后,这些故韩遗老遗少一直就在新郑,勾连韩国游侠势力,企图复国。 邓仪闻言大惑不解:“公子韩非得归,我们有了拥立的人选,不再受制于关押了大王的赵政,此时复国正当其时,何谈等死?” 张良见这位好友轻易不肯放过自己,只好再解释一遍:“公子非只是昭王放出来的一个饵而已。”张良虽恨嬴政隳灭韩国社稷,但却也为其雄才大略所倾倒,不愿如其他故韩遗老一般直呼其名,“目的只在于吸引出我等,一网打尽罢了。 “否则为何昭王仍要迁宗室刑徒入昭?这是为了剪灭领头势力,让我等别无选择,只能想办法拥立公子非的手段!” 见好友还是将信将疑,张良再无耐心,猛一使劲,抽出了手臂,背上行囊就走。 “若你信我,就别去送死。张良言尽于此。” 第二十八章 渐离击筑 “平原君所言,何其谬也。” 赵胜刚为燕王喜分析了天下局势,将昭的虎狼之心说得透彻,方才将姬喜说得连连点头,眼看或许要事成,就听甘茂大笑不止,出口讽刺。 “哼,还请甘相教我。”赵胜对这个以一张口舌促成连横,欲要置赵于死地的大昭外相自然没有什么好脸色。 甘茂不以为忤,先对燕王恭敬行礼,久久不起,直到燕王大笑示意,才直起身子。 赵胜心里就是一咯噔,方才自己急于劝阻燕王勿要听信谗言,礼数并未周全,燕王喜又一贯注重自身权威。如此一来,还未开始辩驳,自己就先输了一阵。 “谢燕王。”甘茂不急不缓,长袖摆荡,尽显名士风流,“外臣就接着平原君所说了。平原君说燕国有四塞之险,不虞外敌之攻,只需背靠山河积蓄实力,结交友邦,便足以争霸,这话不错。 然而燕国蓄势百年,终归不得南下,何也?盖因齐赵之强也。 平原君说昭为虎狼,妄图谋燕,不可约盟。然而昭国距燕,有数千里之遥。自古以来,未闻有千里用兵可以得利的。即便大昭果然伐燕,占据燕国数城,但也只得飞地而已,如何能守? 大昭用兵于燕,今日起兵,三个月才能到燕国边境,而赵国用兵,五日内即可兵临蓟城。齐国用兵,十日便可。 故而燕国的外敌,从来就不在于昭,而在于齐赵。 自赵武灵王以来,赵国从未停止过对燕国的征伐,今日为昭国所得的城池,明日就从燕国手上补充。燕王可记得,代郡被割,至今未见赵人归还。” 赵胜见燕王喜面露愤然,心下一惊,未及开口,却见甘茂根本不给他插嘴机会,继续道:“至于齐国,燕齐两国百年死仇根本不必多说,只说数年前借着子之之乱,一路北上占据燕都不还,险些灭燕的,可不是昭国!” 眼看燕王又被说动,赵胜忙道:“代郡一事,胜可代我王做主,只待燕赵两国约盟后必定归还。” 燕王面色还未转喜,甘茂又大笑出声,讥讽不已:“代赵王做主?不知平原君此番出使,赵王可有假君节杖?”赵胜此来本就是偷跑的,哪儿来的王使节杖?赵胜自然不能答。 甘茂见平原君嗫喏不能言,又逼问道:“既无节杖,那可有赵王用印的国书?” 赵胜冷汗淋漓,甘茂冷哼一声,言辞愈发咄咄逼人:“节杖未曾见,盖印国书也没有,就凭平原君的金口一开,就能定了代郡归属?” 平原君被连连迫问得无言以对,知道自己急切间为了显示诚意,却准备不足,犯了一个大错,被甘茂抓住了话柄。 甘茂不再理会几乎已经无法翻盘的平原君,对着燕王又是一礼,他要乘胜追击,对此事盖棺定论了:“赵国之所以近些年无力伐燕,除了大王振奋,内平乱臣,外抗强齐以外,更是因为昭王伐赵,以至于赵国无力东顾。 且不说口头所言当不得真,大王今日若是为了平原君的口头之言而背弃昭国,若赵王不认还代郡之事,大王又能对不再有昭国掣肘,且有魏齐结盟的赵国如何呢? 就算平原君当真言出法随,赵王事后追认,真的还了代郡,又能如何?今日还土,以解了燃眉之急,明日就不能卷土重来吗? 到时大昭因为王上救赵之事不愿相助,齐国又必定会落井下石,大燕立时便是灭顶之灾!愿大王思之,察之。” 太子丹见平原君张口不能言,心中焦急,正要劝说,却见自觉心中难得清明的燕王喜大手一挥:“寡人心意已决,待明年开春,举兵伐齐,与楚王共会临淄城。” 殿上众人,或愤慨如太子丹,或颓唐如平原君,或满意如甘茂,终不能再改变燕王的心意了。 出了殿,太子丹叫住了步履匆匆的赵胜:“先生这就要弃燕国不顾了吗?” 赵胜满脸羞惭,叹息道:“老夫无能,不能说动燕王,又辜负了太子与齐王信任,再无颜面留在燕国了。” 太子丹上前两步,拉住赵胜衣袖,低声道:“平原君未可如此丧气,我有一法,必可解齐国之危,君若信我,可再过齐为楚谋。燕国这里事,丹一力担之。” 赵胜本已绝望,准备回赵国隐居不出,只等昭军攻破邯郸之时殉国而已,如今听了太子丹言语,竟似还有转圜? 赵胜还要再问,就见志得意满的甘茂施施然在燕王近臣都陪伴下也走出了大殿,于是住口不言,只与太子丹坚毅的眼神略有交汇,心中重新燃起了希望。 眼见甘茂乐呵呵地走近,赵胜不想给对方羞辱自己的机会,也快步走了。 甘茂大笑三声,对抱头鼠窜的平原君不再理会,与送行之人作别后,对着身旁一个身材瘦弱的侍从道:“你速回昭,回禀大王公子,就说燕事已定,但太子丹或有异动。”方才两人的秘密交谈,可都落在了看似志得意满的老狐狸甘茂眼中的。 太子丹在殿前与平原君所言的救燕之法,却不是企图再想办法劝说燕王,燕王虽然优柔少断,但只要决心一下,却很少再有改变主意的。当年联齐以对抗子之是如此,今日也是。 更不是勾结重臣以谋逆篡权,太子丹为人纯孝,做不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否则当日大权在握的他也会不顾太傅鞠武暗示,力主还政于王。如今的大燕,再经不起一场内乱了。 他要去喝酒。 自然不是因为他太子丹沦落到要借酒浇愁,即便真的要喝,这处怎么看怎么破败的酒肆也没什么好酒。 重点自然不是要喝的酒,而是喝酒的人。 外观破败不堪的酒肆内里却妆点得文雅不俗,这让此前初次寻访而来的太子丹十分吃惊,如今再来,仍觉赏心悦目。 值得太子丹寻访街市的,自然是雅士。 高渐离正在抚琴,见太子丹进来,并无起身相见,只眼神互相示意而已。太子丹也只坐在一旁,听琴解俗。 一曲罢,众人皆陶醉,只有一人嚷着不带劲,“整日里就弹这没啥劲道的琴弦,听得丧气。”这人又灌下一大陶碗劣酒,咂摸着嘴:“你就不能学学胡姬,敲敲鼓,那多带劲。” 高渐离忍住了没举起筑琴砸这人脑袋上,只起身与太子丹行礼:“丹君又来了。” 太子丹上前还礼:“是。此来,有事相求。” 高渐离点头,起身收了筑,与酒肆中其余人告别,引太子丹往后院而走。 方才出言之人叫住了两人,在高渐离怒目之下举起一手示意,另一手端起酒碗一口而尽,这才摇晃着跑到跟前问,“何事?要去击鼓了?我也要听。” 高渐离不答,只头前带路去了,太子丹虽然疑惑,但也与此人见礼,这人却不还礼,只嘿然一笑,跟着走了。 太子丹心中对此人无礼不满,却并未多言,只跟在了最后。 进到后院,太子丹才在高渐离安排下入座,就见那个不知叫什么的妄人不知如何又找了一坛酒,喝了起来。 见太子丹欲言又止,高渐离轻笑道:“丹君只管畅言,此子虽无状,但与我是生死之交。” 太子丹听得高渐离如此说,也不好再言,整理了一下言辞,坐起身道:“此前未以实名相告,先行向高君道歉。” 高渐离不在意地笑笑,“君子但以心交,名姓而已,不必介怀。” 太子丹更加倾慕于高渐离的风姿洒脱,“实不相瞒,丹乃是大燕太子。” 高渐离并未有震惊之色:“太子此来,有何事相托?” 太子丹见对方似乎早有预料,更对自己此前的匿名无地自容,但为了大燕存亡只好提出一个他自己都觉得过分的要求:“昭王一向爱先生之琴,故而,丹请高君入昭,为昭王击筑。” 高渐离笑道:“好。” 太子丹为对方答应得风轻云淡大惑不已,以为对方没明白自己言下之意,还要再说,就见那个方才还如醉酒,趴在案上如同沉睡的人出言反对:“不行。要去也是我去。” 高渐离对此人不向对他人一般温文尔雅,闻言冷笑:“你也会击筑?” 那人抬首,却不知为何已经泪流满面:“不会,可我比你会用剑。” 太子丹心中大惊,知道这人对自己所求之事心知肚明,难怪此人方才对自己不假辞色,原来他早已看透自己想让高渐离行刺之事。 “就你这个与剑豪盖聂论剑,却被人一瞪就吓跑,被鲁勾践于道旁侮辱都不敢拔剑的家伙也配说用剑?” “盖聂用剑之能强我十倍,明知不敌为何送死?鲁勾践不过是与我争道而已,罪不至死,何必拔剑?” 原来这是个能够知己知彼,不羞愧于承认不足,又有克制之能,不以小怨杀人的义士。更难得愿意为友牺牲。 太子丹见高渐离兀自冷笑不答,起身再度向那人行礼:“未知义士姓名?” “荆轲。” 第二十九章 风萧萧兮 今日,整个天下的目光都聚焦于大昭,整个大昭的目光都聚焦于咸阳。 昭王政二十五年春,大吉之日,大昭储君公子扶苏即将加冠成人。 这一日,从边关到都城,上至公卿贵族,下至贩夫走卒,整个大昭都屏住了呼吸,翘首以盼。 在一片庄严肃穆中,扶苏按着老宗正训练再三的礼仪步骤,祭拜过天地祖先,于高台上跪在始皇帝面前,等待加冠。 比之繁复冗余的周礼,现代各国的礼节都做了大幅度修改。尤其是始皇帝登基为王后,昭国更是摈弃了大量繁文缛节,如果孔老夫子见了,不知有多伤心。 张苍就很伤心。 他为了长公子的加冠礼苦思冥想,又翻阅了无数上古礼学典籍,只想借着这儒家最擅长的典礼,大大扩大儒家在昭国的影响力。 然而,扶苏根本就不吃这一套,完全没有向始皇帝进言要恢复古礼的意思。精简后的加冠礼都已经繁琐得让扶苏头疼脑胀,他哪里会让本就沉重的负担更为加重。 始皇帝接过宗正手上的成人冠,却迟迟没有给扶苏戴上。扶苏跪得腿疼,偷偷抬头看去,见嬴政眼神空洞,心中叫苦不迭,这个便宜老子不知为何竟然在这个最紧要的关头发呆了。 然而,扶苏都不敢出声打扰,整个大昭虽然都在翘首盼望,但也没人敢于上前催促,于是始皇帝的思绪就毫无牵绊得越飘越远了…… 嬴政到现在都还清晰记得,这个长子出生时,自己亲手抱起他那一刻,初为人父的感动。当时那个黑黑瘦瘦,脸都皱到一起的丑陋婴儿,看到自己眼里却是如斯可爱。 这个儿子的出生,更给了他嬴政一份外人难以想象的安慰。 他还未成年时,亲生母亲与人私通生下孽子,更要与外人共谋杀他。被他唤作亚父一心爱戴的人为了自己的名声,不惜送上假太监嫪毐秽乱宫闱,更是这一切的元凶。 嬴政不止一次在想,如果吕不韦能不顾自己的私德,真的娶了母后,那该多好? 最亲近两个人的背叛,让嬴政真真正正的成了孤家寡人。虽然有华阳安慰,但毕竟少了一分真正的亲情。 直到眼前这个孩子的出生。 当这个孩子的第一声啼哭响彻咸阳城起,他嬴政在这个世上,才终于又有了一份溶于血脉的羁绊。 此后虽然又陆续有了十几个孩子出生,但是最初的那一份感动却再也没有体验过了。 人都说喜新厌旧,可是嬴政却不知为何,总是最喜爱这第一个降生的孩子,最初几年的形影不离,至今还是嬴政最欢乐的时光。 然而,孩子总归会长大。 不知道是不是所有孩子长大后都会叛逆父母,反正初次当爹的嬴政被突然长大的扶苏搞乱了阵脚。 这个长子随着年岁增长,与自己越发不像了。 首先是长相。嬴政是典型的关中人外貌,虽然母亲是赵国人,他年幼时也在赵国生活过,但总归还是一张关中人的国字脸,脸上棱角分明,鼻梁高挺,嘴唇坚毅。 然而扶苏长相酷似其母。瓜子脸,柳叶眉,除了鼻子有点自己的影子,怎么看都是一个气质婉约,如三月江南的南国美人。 然后就是思想。嬴政师从吕不韦,身兼法、商之学,为人好功利,重法度,务实不务虚,一切行为都要有利可图。 而扶苏却一门心思地苦研儒家经典,被孔孟思想荼毒颇深,竟然想在这战国大争之世以儒治国,恢复三代之政。他难道不知道春秋战国数百年,当初唯一一个以儒家学问治国的鲁国是个什么下场吗? 三代强盛,称霸东南的鲁国,就因为听了孔子的学说,崇尚古礼,才落得社稷覆灭的结果。如果鲁国不改儒,恐怕齐楚未必能强盛,天下或许早是另一番面貌了。 嬴政可以挥鞭驱逐西戎,北伐林胡匈奴,甚至灭亡同为七雄之一的韩国。然而对于这个思想越来越跑偏的儿子,他毫无办法。 这其实也是他久久不立太子以正国本的原因之一。嬴政目光远千年,哪里敢将如今在法家大道上越跑越快的大昭马车交到一个崇尚儒家的文章先生手里? 真让这个孩子继了位,大昭的战车恐怕一个急停之下就是车毁人亡。 原本嬴政都绝望了,强迫自己把目光从唯一焦点的扶苏挪开,只能寄希望于其他公子中能有一个脱颖而出的。 然而,一切都在扶苏十四岁以后发生了变化。 十四岁时大病一场的扶苏,醒来后竟然性情大变,先是驱逐了长公子府的众多腐儒,随后亲提重礼登廷尉之门求教昭法,在廷尉府一待就是一个月,直到被以为他中邪的华阳夫人强令带了出来。 随后这个儿子更让自己刮目相看,一个此前的扶苏绝对想都不会去想的蒙蔽天下之策,方一提出便技惊四座。 然后接踵而至的学法韩非,兴办官学,改良昭法,出使楚国,这个儿子一步一步又将嬴政本已另投他处的目光又给拉了回来。 这,才是孤的儿子。 嬴政终于将遨游万里的思绪收回了体内,如释重负地一笑,为身前的扶苏戴上了成人冠,再将他扶起,为他正了正衣冠。 这一刻,憋了太久的大昭军民欢声雷动,为大昭储君正式成人的欢呼远远传出了咸阳,声震九州。 只比扶苏晚了数月出生的庶公子嬴漺带着身边的弟弟妹妹们一起为长兄祝贺,眼中的暗淡之色一闪而逝。 群臣之首的李斯领着百官躬身道贺,几人欢喜几人忧,几人无动于衷。 老态愈发明显的国尉司马错拖着病体前来领着大昭的将军们抱拳行礼,只是这次国尉的病不再是装的了。 各国来贺使者在天子使臣之后,纷纷送上祝福,表情诚挚中尽是审视之色。 站在昭王身后,将一切尽收眼底的赵高笑容满面,不动声色。 —————— 易水之畔,江风烈烈。人人身着白衣,为荆轲送行。 随太子丹一起从为质的昭国逃亡回燕的樊於期,已经将自己最珍贵的物事借给了荆轲,那件物事已腌制好放着,作为上贡给昭王的贺礼。 另一世的扶苏就一直没想明白,为什么樊於期身为昭国大将,会在战国末期还要跟着太子丹,从强大的昭国逃到弱小的燕国,最后更被太子丹割了脑袋当成贺礼。 这跟四九年入国军有何不同? 要说是因为兵败李牧而逃也说不通。昭国自古以来就没有杀败军之将的传统。若非如此,穆公时代的孟西白三将哪儿来的机会洗血耻辱,能够连着两次大败后还能被穆公信任得以领兵,终于成就穆公霸业。 穆公时代要是太远,前些年不还有一个被李牧锁在上党,三年不得寸进的白起呢? 这一世的扶苏大概是明白了一些。首先不是所有人都是穿越者,中国此前从未统一过,没有几个人能想得到大昭真的可以完成这等壮举。 然后就是这时代的恩义之重是后世想不通的。作为上位者,一个笑脸,一句好话,就是天大的恩情,足够让人赴死了。人文启蒙后,人人平等的思想根深蒂固,后世人是如何都理解不了这个“帝王将相的确有种”的时代特征的。 与樊於期的大脑袋同为贺礼的,还有燕国所献的督亢之地的舆图,以及燕王为表诚意而亲笔所写的盟约国书。 原本太子丹还觉得直接让荆轲前去面见昭王没有理由,有些突兀。如今扶苏及冠,天下恭贺,此时太子丹送上一份贺礼,合情合理。 这两样东西都放在包装精美的锦盒中,为一个昂首挺胸的少年捧着,站在荆轲身后。 少年是燕国贤将秦开之孙,十二岁时便敢于闹市中杀人,身形魁梧,怒而面白,人莫敢视。是太子丹非要让荆轲带着助他一臂之力的。 荆轲并不喜欢这个叫秦舞阳的少年,易怒而不能制怒,凌弱而不敢面强,这样的人荆轲怎么能放心。然而太子丹信不过自己这个地里冒出来的勇士,派个胆子大的人来跟着也可以理解。 若是以往,荆轲肯定转身就走了,任你是大燕太子,不信我,何必用我? 然而荆轲此行并不是为太子丹,他一个魏人更不会是为燕国,他是为了好友高渐离。 “太子不觉我卑鄙,以尊贵之身三番折节下交,因此我以命报之本是应当。”高渐离向荆轲敬了一杯酒,问道:“可你未受过太子恩德,家中更有幼子嗷嗷待哺,如何就能代我而去呢?” 荆轲接过酒樽一饮而尽,抹了抹嘴:“酒不错,比你家的泔水好太多。我从魏国被盖聂瞪视一眼就跑,路上被人侮辱都没有拔剑,世人都以为我懦弱。逃来燕国后没有豪杰愿意与我同桌,只有你高渐离知道我的原则,愿意让我免费喝酒,这就是你的恩德了。 我有儿子,你还没有,这才是我能死而你不能死的原因。至于我的儿子,我不说,难道你就会让他吃苦吗?” 高渐离见荆轲笑得坦然,知道劝不住他,只好放下酒樽,盘坐于地,将背后卸下的筑琴横放于膝,“高渐离身无长物,除一曲外,别无所赠。” 荆轲大笑相合:“这是最好的。” 第三十章 始皇罚湘 上林苑。 根据昭律,昭国内一切山川河流飞禽走兽都属于“国有”,也就是全部属于嬴政一人的私产。 因此如果嬴政下令全国不能上山下海、捕猎打鱼是完全有法律依据的,虽然这么干可能会引起暴动就是了。 不过划分出一块不允许任何人擅自进入打猎的王家禁苑来是完全没问题的。 上林苑地跨长安、咸阳、周至、户县、蓝田五县境,纵横300里,南部是由今蓝田的焦岱镇(鼎湖宫)开始,向西经长安的曲江池(宜春宫)、樊川(御宿宫),沿终南山北麓西至周至(五柞宫);北部是兴平的渭河北岸(黄山宫),沿渭河之滨向东。有霸、产、泾、渭、丰、镐、牢、橘八水出入其中。 其内自然物产丰富,景色优美,但是不向国人开放,从无例外。 曾经关中大旱,百姓无米充饥,百官恳请时任昭王的嬴驷开上林苑以供百姓取食。 嬴驷以昭法不赏无功之人,断然拒绝,关中饿死之人遍野,仍无一人进上林苑取食,可见昭人执法之坚。 此举也为天下儒生所共讨,认为昭法无情严苛,暴昭必亡于失德。然而让他们失望的是,坚持昭法的大昭不但没有灭亡,反而越来越强盛。 嬴驷道破天机:各国君主遭逢天灾,不过都是开放园林,沐浴更衣向上天祭祀,至于民众死活根本无动于衷,以此得天下一众赞扬。只有昭国,在昭法之下君臣共劳,兴修水利,以工代赈,才让此后关中再无大旱,却被腐儒所不耻。 世人只看到六国君主开放园林的“德”,却看不到昭国对抗灾害的“德”,只眼盯着拒绝开放上林苑的“失德”,何其可笑。 历代昭王都有在上林苑修建宫殿的习惯,常于此地避暑游玩,除了始皇帝。 基建狂人始皇帝是特别喜欢修宫殿的,但是至今为止,他从未临幸过上林苑任何一座宫殿。就连春秋狩猎也都是当日往返,只露个面而已,根本不多待。 比基建更让始皇帝疯狂的,只能是政务,这位大王八成的时间都泡在了章台宫,宅得一塌糊涂。 扶苏也不打算在始皇帝之前享受上林苑宫殿群,今日来此只是为了一月后的春狩踩点而已。 “公子请看,此处山坡面阳,山脚有水环绕,是设立大营的好地方。” 顺着李信马鞭所指,扶苏手搭凉棚望去,眼中所见确实是一处立寨搭营的好所在。地势略高于四周,坡度也比较缓,容易上下,距离水源很近,且南面向阳。 孙子兵法行军篇有言:“凡军好高而恶下,贵阳而贱阴,养生而处实,军无百疾,是谓必胜。丘陵堤防,必处其阳,而右背之。此兵之利,地之助也。” 见扶苏点头,李信招呼带着地图的侍卫拍马近前,在地图上标出此地,然后派人前去细致丈量土地,划分地域。 不同于寻常富贵人家的郊游,王室的春秋大狩与其说是一场狩猎游戏,更像是一场数万人参与的大规模军事演习。 这也是为何嬴政对于休闲娱乐毫无兴趣,也坚持要在每年的两次狩猎中抽空露面,显示重视的原因。 看着李信指挥有度,显然在用兵一向以“细致入微”著称的蒙恬将军手下学了不少东西。 扶苏等李信又安排好人去查勘水源,才笑道:“不过数月磨砺,你就有点样子了啊。” 李信嘿嘿摸头傻笑,“多谢公子了。” 扶苏不在意地摆手,接过亲兵递上的酒囊稍微润了润唇,“你还是多谢谢蒙将军吧。” 这时候的水囊多是用牛羊皮鞣制而成,腥味很重,即便是装的酒水也让人难以下咽。 扶苏又自嘲了一下自己城里人的养尊处优,就听李信连连称是:“公子说得是。讲真的,蒙将军确实太厉害了。” “哦?”扶苏来了兴趣,他当然知道蒙恬的本事大,后世那个压着汉王朝欺负的匈奴,被蒙恬的九原大军背靠着支离破碎的中原死死压在了草原上,终秦一朝都没见过长城长什么样。 李信连说带比划,敬仰之情如滔滔江水,“公子之前说过,蒙恬将军用兵在于一个细字,我初不以为然,只当是公子随口而言,毕竟公子又没带过兵。” 扶苏微微挑眉,李信却说得欢畅,并未注意,“可这次与蒙恬将军一同出征,切身体会到了公子所说的细,到了何种地步,才知公子确有知兵之能。 蓝田大营共驻扎兵将七万四千人,蒙恬将军能叫出每一位百将以上官兵名字,对校尉以上各级将官的背景履历都如数家珍。 这还是最基本的。 此次行军,每日所走路程,每日营中所耗粮草,每日立寨之所,每日所过之山水,每营甲兵数量,蒙恬将军都心中有数。 将军能知道每一营新老兵所占比例,历次战役战损杀敌数,历任将校指挥,等等等等……” 李信说得口沫横飞,扶苏听得目瞪口呆,这蒙恬,不就是个人形计算机吗?这真是人能做到的事情? 李信见扶苏神色间颇有怀疑,急于为在他心中已如同天人一般都蒙恬正名:“公子若有不信,他日见过蒙恬将军细问即可。再说,今日随我来的都是蒙将军的兵,他们也能证明我所言不虚。” “信。” “公子叫我?” 扶苏为这个笑话打了个冷战:“我说我信你。” 李信得意一笑,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有人在夸他。 扶苏没理他,而是对身后的跟随问道:“距离此处最近的宫殿是哪一座?” 上林苑管事云青躬身回道:“应是宜春宫。” 扶苏点点头吩咐道:“将宜春宫收拾出来,春狩时安排女眷住下。” 云青恭敬领命。 说来始皇帝也是有意思,他自己不来,却让整个咸阳宫除了章台宫和华阳宫的嫔妃宫人如历年一般,一起参与春狩。这不是给扶苏找事呢? 扶苏不由吐槽,这当爹的也是心大,就不怕他扶苏一个把持不住? 见丈量营地的一时不会有结果,扶苏不想干等,对李信吩咐道:“留个人等着,我们去那边山上看看。” 虽是冬日,山上景致不错,冬雪未融,倒也将原本光秃秃的树枝妆点得别有情趣。 扶苏随口问道:“此处是山头叫什么?” 云青回道:“回公子的话,此处山头并无名姓。” “没有名姓?那多不方便。” “公子有所不知,只有天子与大王才有为山河湖泊敕名之权。只因帝王敕封之下,山河湖泊就算有了真名,日后就可以有神明孕育。” 扶苏听着有趣,就问道:“那父王不曾给这个山起名了?” “不错。不单是此等小山,大王从未给任何一座山峰敕过名。” 果然是不敬鬼神的始皇帝。其他的君主都迫不及待给境内大小山河都起上名字,唯恐不得神明保佑,始皇帝却对这等事嗤之以鼻。 关于始皇帝不敬鬼神,还有一个故事。 传说始皇帝统一六国后,巡视天下。一日游洞庭湖时突然狂风大作,险些船毁人亡。始皇又惊又怒,问掌管洞庭湖的是哪一路神仙。 身边的博士(类似顾问,儒生,没有实权)回答是湘君,也就是娥皇女英。始皇帝很生气,朕乃是人皇,功绩早已超过了所谓的三皇五帝,你们两个不过是尧的老婆而已,敢给我使脸色? 皇帝一怒,后果严重。始皇帝没惯着这个湘君,发刑徒三千人,连夜砍掉了湘山的所有树木,给娥皇女英剃了个秃瓢。随后再命人用红褐色的土壤给湘山上来了一道,视为给湘君脸上刺了字。 这就是著名的始皇罚湘。 古往今来,敬拜鬼神,请天神保佑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甚至学始皇封禅泰山的帝王不知凡几,但就没有一个皇帝能像这位千古一帝一般霸气。 鬼神是吧?不听话,朕就罚你。 后世儒生因为对始皇帝恨之入骨,都将不敬鬼神当作一项罪过大肆宣扬,甚至认为这也是秦朝二世而亡的一个原因。 当然,这在本就不信鬼神的扶苏看来是无稽之谈。要说砍树盖土之类的,扶苏认为没必要,因为他根本不信鬼神。然而始皇帝是信的,他相信有神仙,有长生,这才是最让扶苏震撼的。 这就好比中世纪虔信上帝的欧洲封建君主,因为对上帝给他的答案不满意,就拿鞭子抽打十字架上耶稣基督一样,霸气得一塌糊涂。 边游览踩点,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跟随行众人闲聊,很快到了午饭时间。 与六国人早晚两餐不同,昭人除了实在家境贫寒的人家以外,普遍习惯三餐,后世也认为这是昭人身体素质强于六国人的原因之一。 谈笑吃饭间,有一骑从远处而来,隔着几百步就下了马,在侍卫查验过身份后被放了进来。 来人躬身向扶苏行礼:“见过公子。有甘相密信呈上。” 扶苏听说是甘茂密信,赶忙放下碗筷,示意李信将密信拿过来。 密信很短,只有一行小字:太子丹或有异动。 扶苏见信嘿嘿一笑,荆轲是吧,等你很久了。 第三十一章 大逆不道 月色微凉。 扶苏在书房里呆不住,略显焦躁地在院中踱步。 自那日接到甘茂密信后,他已经连着五日没有睡好了。 荆轲刺秦王,是后世儿童都耳熟能详的故事,扶苏自然也不例外。 但这事没法跟人商量,百里俜不行,张苍不行,樗里偲跟蒙毅也不行,扶苏总不能告诉他们,他未卜先知,知道燕国来使里有个叫荆轲的,就是冲着刺杀来的。 就算他们相信了扶苏的话,那么问题就来了:扶苏是怎么知道的?这事儿他就说不清,而且如果沾染上刺杀这滩烂泥,他甩都甩不掉。 这件事的结局他也知道,荆轲刺杀不成,始皇帝勃然大怒,派王翦等人征讨燕国。 最终,一支先遣轻骑追杀燕王与太子丹至易水河,燕王杀太子丹以平始皇之怒,燕国也随之名存实亡。 而那个率领轻骑千里追击的将领,就是李信。 如果没记错的话,这个事件应该发生在灭赵以后。然而如今因为李牧、赵奢、赵胜,甚至一个没听过名字的吕梁等人的殊死抵抗,以及信陵君等人的多方奔走,赵国并没有灭亡。 如果荆轲刺王在此时发生,无论成与不成,燕国立刻会成为大昭死敌,连横之策必然失败。 至于燕喜究竟何等意愿,到时已经不再重要,燕国必然会被牢牢绑在信陵君为首的合纵联盟马车上。 燕国一旦有变,楚王原本就并不坚定的伐齐之心必然会受影响,再加上屈原黄歇等人的鼓动,保不齐也会加入合纵。 齐国方面,齐王建据说十分信重赵胜,在此人过齐时再度延请赵胜入齐为相,看来齐国也会是合纵的又一块拼图。 故韩人心一直就蠢蠢欲动,如今故韩王室刑徒被强行迁到骊山,故韩之地更为板荡,必然会掀起一场暴动。 将目光从九州上空俯瞰而去,随着太子丹这一招釜底抽薪,山东六国立刻就会结盟成一体,六国谋昭之势在这个时空里晚了数十年终于还是要来了。 另一个时空中,由于合纵之首是纵横士苏秦,此人入齐为相,却为燕谋,因此造成燕齐龌龊,更让其余各国对合纵心怀疑虑,认为这或许又是苏秦的另一个谋划。 而苏秦本人虽然佩六国相印风光无两,却是出身贫寒,实际上得不到各国王室信任,虽有四君子摇旗呐喊,各国仍是出工不出力。 因此联军气势汹汹地到了函谷关下,却彼此掣肘,空耗军粮数月却对面对着门户大开的函谷关不得寸进,各国都不愿意消耗力量,赢下此战后却被所谓盟友攻灭。 随着楚国当先撤军,各国为防止被楚国趁虚而入,也纷纷撤军,最终导致这场席卷天下的浩荡大战无疾而终。 因此面对来势汹汹的六国军队,先昭襄王根本无动于衷,只紧守门户冷眼旁观,就等到了各怀鬼胎的六国盟军瓦解。 然而此次不同。 信陵君魏无忌德行无亏信达天下,窃符救赵之举更为天下重,其人又出身王室,是真正的“自己人”,由他作为联军首脑,可致天下景从。 再看各国加入合纵后的抗昭决心。 合纵数国中,魏赵两国紧邻大昭,对大昭的恐惧导致他们是最坚定的反昭先锋,他们对合纵联盟的忠诚度是最高的。 故韩为昭所灭,在复国之心的驱使下必然是对反昭最卖力的,但是本身力量太弱,又失去了领导层,不足为惧。 燕国本来应该是最不愿意加入盟军的,燕国国力最弱,又被齐赵夹在中间,攻昭毫无好处,还必然会被各国顶上最前线,付出最大的代价。然而如果荆轲刺王真的发生了,燕国就无论如何也会拼尽全力,防止昭王报复。 齐国原本对于攻昭应该是最没有兴趣的,离得太远,也并无仇怨。然而随着燕楚分齐的谋划曝光,如今大昭恐怕已经在齐国的黑名单上排到了前列。 楚国新进与大昭结盟,又得到归还汉中的许诺,相比于加入合纵与大昭死斗,想必更愿意做个渔翁。 因此,转了一圈,六国同盟的瓦解点仍然在于楚国。 这些都是在荆轲刺王之事发生以后会造成的后果。扶苏慢慢踱到了回廊处,思路逐渐清晰,如果没发生呢? 如果他学着屈原当日所为,暗中刺杀使臣呢? 扶苏开始掰着手指算自己的力量。李信加入蒙恬军不久,兵力有限,况且蓝田大营毕竟是那个“细致入微”的蒙恬所掌军。能不能提兵出来,事后会不会露马脚,都是未知之数。 蒙毅的黑冰台也指望不上,毕竟是王上直属,执掌未久的蒙毅肯定无法完全控制消息,稍有泄露就会引起王上怀疑。杀人事小,引起始皇帝的不信任才是大事。 府中的私军凑一凑倒也能凑个百来人,但这些除了高进外都没上过战阵的侍卫,保护一下主君还行,真要截杀使臣车队未必有用。 况且长公子府在扶苏及冠后更是整个咸阳目光的焦点,一举一动都在各方势力监视之下,想要躲过所有目光,秘密运送百人离京数日,难度太大。 扶苏的视线顺着脑中的地图往东而去,到了荆门停了下来。 有一支独自在赵国游荡了整个冬天的军队过几日就要从此处归国了。如果这支军队中有几百,甚至一两千人在千里辗转中与大部队走散了,想必也是合情合理的。 白起为人谨慎,恐怕除了扶苏当面,哪怕是蒙毅带话也不会出兵。 那么,应该用什么理由在这个关头离开咸阳去往边境? 犒军?不合理。封赏有功将士是王上的权力,长公子越俎代庖并不合适,而且完全可以等到将士们归国再说。 私谊?也不行。虽然人尽皆知白起是扶苏好友,但如此明目张胆地军中相会也太容易引起所有人的遐想了。 再者说,即便扶苏找到了理由,去到了白起军中。还是那个问题,他为什么要截杀单纯前来给他送及冠礼的使臣? 扶苏脑袋都要炸了,这种有个秘密却不能宣之于口的感觉实在太糟了。这五年来他小心翼翼地融入时代,丝毫大动作都不敢有,就是担心那个秘密泄露出去。 扶苏不信鬼神,他觉得自己来到这个时代一定不会是什么伟力作用,甚至如今自己再回想起那段刻意被自己遗忘的往世记忆,都觉得更像大梦一场。 到底什么时候,自己才能毫不在乎这个秘密一旦暴露,所引起的后果呢?或许可能只有等到始皇帝…… 荆轲…… 如果荆轲…… 大逆不道的念头一旦冒起就怎么也压不下去,接连数日苦思冥想无所得的问题突然有了解决方案,所有的脑细胞都不由自主地开始推演。 荆轲如果成功刺杀,以扶苏目前的支持度以及始皇帝的意愿,他母亲和老丈人的内外权势,他的登基将毫无悬念。自己也不用担心不知何时就来一道逼自己自尽的诏书。 那么,接下来的六国谋昭,自己挡得住吗? 答案是不需要。 始皇帝这个六国心目中最大的敌人一死,扶苏可以立刻派使臣与楚国重申盟约,归还汉中。然后凭借与魏无忌的亲戚关系,结好魏国。 没了楚魏,即便昭国有些虚弱,剩下三国除了一个赵国,恐怕都不会有心再加入联军。 到时扶苏可以先掌握住国内局势,稳定权力,继续结好楚魏,挑拨赵魏,然后等魏无忌一死,就雷霆灭赵。 只要赵国不存,天下将再没有能够阻止大昭的力量。 退一万步讲,即便扶苏差距始皇帝太多,昭国国势自此一落千丈,再无统一之力。战国乱世或许还将持续数十上百年,又关他扶苏什么事呢? 扶苏双手抓住回廊栏杆,身体抖如康筛,激动与恐惧混杂在一起,扰得他心神不宁。 扶苏紧紧咬住下唇,不敢张口,怕自己忍不住大号出声。 突然嘴里尝到了一丝甜腥,扶苏本就有些狂乱的思绪受到血腥刺激,更加不受控制,怎么都忍不住往那个诱人的方式去想。 他开始思考怎么让荆轲成功了。 荆轲刺王失败,一个原因在于与他一起上殿的秦舞阳,此人见到大王威势以后面色发白,让人察觉异样,导致嬴政警觉,才让荆轲不得已之下提前行刺,以至于功亏一篑。 还有一个原因是嬴政所配长剑,给了他与刺客搏斗的兵器。据后世所说嬴政背的是穆公剑,然而根本不对。 嬴政所配的,是出自墨家改良后大昭官制的铁剑,而穆公剑是青铜剑。想也知道,青铜剑太脆不可能铸造太长,否则不用交战自己就会断裂,一般不会超过60厘米。 而以始皇帝超过一米八的身高,要让他急切间拔不出的剑,怎么都至少超过一米,甚至可能达到一米五。这把史书上没有留下名字的超长宝剑,才真正表现了大昭如今冶铁技术的强大。 说回如何让荆轲成功。 首先,想办法除掉秦舞阳,至少让他无法上殿。这很容易,等燕国使团进京后随便安排一个人激怒这个小子就行。 再然后就是兵器。需要想办法让昭王到时上殿接见使团时不佩剑,这才是最难的,因为扶苏能影响嬴政着装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还未想通透,突然听到有人口唤公子,扶苏心中一惊,快速平复面上的狰狞表情,这才缓缓转身。 原来是家老。“公子,宫中来人,大王有宣,请公子入宫。” 虽知荒谬,扶苏仍然心脏狂跳,始皇帝这是知道了自己大逆不道的心思? 第三十二章 最信之人 夏日午后。 窗外,知了仿佛每一口气都是最后一次呼吸那样狂吼。 无力的风扇在桌上摇头晃脑,拼尽全力吹着热风,除了带来更多的烦躁,别无用处。 敲门声骤然响起,扶苏悚然一惊,却没来得及将正在写写画画的草稿本藏起来。 “扶苏,我们已经聊过这件事了。” “是的,妈妈,可是……” “可是你为什么还要在高考前三天把时间还浪费在这种业余爱好上呢?” “上什么大学真的这么重要吗?” “远比你想象的重要。” 马车突然跳了一下,将扶苏从酷热的夏日午后带回了清冷的咸阳街头。 事实证明,并不重要,妈妈。 “公子恕罪。” 驭手紧张与歉意地告罪,扶苏愣了数秒才完全回过神来,“无妨,再快些。” 五年了,扶苏仍然会时不时地“回想”起一些毫无意义的片段。至今,他也无法完全理解,究竟是他梦到了那个世界,还是从那个世界梦到了自己。 驭手领命称是,清脆的马鞭声响起,驭手狠狠地抽打在两匹骏马身上,骏马吃痛的嘶鸣声中,车架的速度更上一层。车轮飞快碾过石板路的隆隆声响,将咸阳清冷的夜晚震得支离破碎。 宫门前并无其他车马座驾,若非是自己到得太快,就是此次夜间入宫,王上只宣了自己一人。 不是什么好现象。扶苏眉头一皱又松开,无论如何自己现在都没有什么反抗余地。 时隔多年,扶苏没想到自己居然还会对入宫面见始皇帝有所畏惧。 生长在后世,从小听闻人人平等的人,可能永远体会不到,站在一个能够合情合理合法得轻易取走自己性命之人的面前,会是什么心情。 那是一种深入灵魂的恐惧,夹杂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崇拜。 扶苏原以为这种心情已经随着时间流逝渐渐消失。然而今日邪念方起,就立刻被始皇帝传唤,仿佛自己的恶意竟不知以各种方式被始皇得知。 明知不可能,但那种战栗感仍然悉数回到了扶苏心上,搅得扶苏心思一塌糊涂,直到入宫心弦依然紧绷。 “父王此次突然宣我入宫,是为何事?”扶苏装作不经意地问传召的宫人。 “奴不敢多嘴。”小太监面色惶恐,犹豫着抬头说了一句话,就急惶惶又低下头去,不敢与扶苏视线相交。 扶苏心中疑惑更重。 一队巡逻甲士突然从面前走过,为防止冲撞守卫,小太监赶紧远远停步。 甲士中有人似乎认出了扶苏,方才窃窃私语两声,就被领头的低声训斥一番,全队仍是毫无停留地继续走过。 待甲士完全通过,小太监才又向扶苏行礼,说了声请,就继续头前带路了,却不是去章台宫的方向。 扶苏心中更为疑惑,止步不前,“你这是要带我去何处?” 小太监见扶苏没跟上来,也赶忙停了下来,却没有回答扶苏的问题,“请……请公子莫要耽误了,王上该等急了。” “这个时辰,王上不是在章台宫,就是在华阳宫,这个方向不是去章台宫的方向,难道王上是在华阳宫?” 小太监见扶苏没有跟上来的意思,更加焦急,只好回道:“是华阳宫。” 华阳宫刚都路过了。 难道是父王要杀我?扶苏悄然摸上剑柄,额头冷汗直冒,不对,王上杀我哪用得着深更半夜传唤。 是宫里有人要暗杀我。 扶苏遭逢大事,心中却迅速清明了下来,府里路上都有甲士护卫,只有在宫里我才会放下警惕,的确是动手的好地方。要不是自己今日心中有鬼,一直心怀警惕,说不得还真着了道。 “你面生得紧,是哪位貂珰手下的?” 扶苏决定与对方虚以逶迤,拖延到下次甲士巡逻。 小太监更为紧张,嘴唇颤抖不已,缓缓向着扶苏靠近了一步,想要说些什么,扶苏见状反射性地向后跳了一步。 糟了! 扶苏心中警铃大作,知道这个动作暴露了自己识破了对方刺杀的计谋,无法拖延时间了。 果然,小太监见扶苏此举,蓦然抬起头,满脸恐惧与恶毒之色,大喊一声,就作势要冲上前来。 扶苏“呛”的一声,拔出佩剑,却不知道该怎么办,这才想起自己这几年一直在苦学昭法,根本没想过学习剑技,他哪里想得到堂堂长公子还要拔剑杀敌? 妈的,以后一定要好好学剑。 长剑颇沉,扶苏举了半天,手臂发酸,却见对方迟迟没有进攻上前,只是握着匕首站在原地瑟瑟发抖,比自己还不堪。 这特么也是个新手? 扶苏有些懵,方才自己没有大喊呼救,是觉得两人离得这么近,呼救也没用,如今却不知道该不该呼救,会不会突然刺激对方冲上来。 这算怎么回事? 本来应该是一场狭路相逢的遭遇战,因为这个怂包(扶苏并不会承认这是两个人的问题),这就成了拉锯战了? 僵持片刻,扶苏感觉过了半个世纪,手臂酸得实在厉害。扶苏不得已将剑尖垂到地上,稍微放松肌肉,同时紧紧盯着刺客。 “若现在扔掉匕首投降,本公子保你不死,如何?” 对方仍然浑身发抖,并不作声。 “为何要行刺,本公子不记得有得罪过你吧? “有人许诺过你钱财官位?但是你想想看,你行刺的是他妈大昭储君,谁能保你的命?连你的九族也会被诛灭!” 提到九族似乎有些作用,刺客身体抖得更厉害,“他们说会把姐姐送出国的!” 他们?扶苏心中先记下这件事,但现在不是审问的好时机,继续循循善诱,“你觉得把你姐姐送出国方便,还是杀人灭口方便,嗯? 如果你杀了我,他们再无顾忌,肯定会杀了你们灭口!” “不会的!姐姐不会有事的,你胡说!” 这货已经疯了四分之三,扶苏给对方的精神状况下了鉴定书。心知对方不肯接受最浅显的事实,或许他一直在不听地催眠自己,强迫自己相信姐姐还活着。 “ok,ok,姐姐没事,姐姐不会死,姐姐有上帝保佑。”扶苏觉得自己可能也神经不太正常了,还好对方现在精神状态极度不稳定,没有追问上帝是个什么,只不停重复说姐姐没事。 扶苏见对方稍微平静一点,继续问道:“他们让你刺杀我?”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公子为什么就不能好好跟我走呢?只要到了地方,他们就把姐姐送走了啊!” 送去见上帝? 扶苏没想刺激对方,生生忍住吐槽,下一波巡逻眼看就要来了,只要再坚持一会儿就行,在此之前可以趁机多问点东西出来? “不如你告诉我要去哪儿?” “公子别问了,跟我走好不好?” 公子?对方已经图穷匕见,而且精神状况如此糟糕,却还一直口称公子是为何? 扶苏心中灵光一闪,大喝道:“跪下!” 刺客闻言反射性地扑通一声就跪倒在地,待到觉得不对劲,想要站起来,却发觉胸口剧痛,痛叫一声就倒在了地上。 靠,还真跟训练有素的狗一样。扶苏狠狠拔出宝剑,上前一步踢开从刺客手中掉落的匕首,本想大喊求救,却生生止住。 尊卑有序的观念早已被牢牢灌输在每一个子民脑中,这不是某个人突然凶性大发就能随便冲破的枷锁,更何况是奴性最为深重的太监。 扶苏一向对所谓的尊卑嗤之以鼻,如今没想到如今却被这种观念救了一命,只觉得讽刺不已。 听对方所言,前方不知何处还有人埋伏,那里才是真正刺杀之地所在,这个小太监不过是见机不妙强行行事罢了,他的同伙应该还在等着自己自投罗网。 脚下的小太监还在不停呻吟,扶苏担心被人听到,一脚将对方踹翻,割下一块外袍堵住了对方的嘴。 担心对方又暴起伤人,扶苏狠下心,给对方手脚各自来了一剑,只希望他别流血而死了,谁让自己不会绑人呢。 这会儿才发现要学的东西也太多了! 暂时安全无虞,扶苏想去寻一队甲士帮助,但是刚迈出一步就停了下来,如何能保证甲士之中无人被收买呢?事到如今扶苏只觉得阴影处全都是敌人,谁知道会不会正好遇到刺客同党? 若不想打草惊蛇,就不能弄得满城风雨,但要确保安全,就必须要尽可能的让更多人保护自己。 这种两难境地下,只能向自己最信任的人求救才能解决。 目下宫中有谁可以信任? 母亲!若说能够毫无保留信任的人,当下只有母亲了! 华阳宫离得并不远,前去求救用不了多久,但这个人就放在这里肯定会被发现,到时肯定会引起轰动。 眼看巡逻甲士就要来到,扶苏再不迟疑,咬咬牙将已经呼吸轻微的小太监拖到树丛中,又捡起那把匕首,这才一身大汗地向华阳宫跑去。 一路上安静得人心慌,为何方才没察觉,这一路的安保这么松懈? 扶苏刚衣衫不整地出现在华阳宫门口,认出他的一个宫女就惊呼一声,“公子!” 扶苏赶紧示意对方安静,轻声问道:“母亲呢?” “夫人正与魏八子闲谈。”宫女见公子面色惶急,知道出了大事,不敢耽搁,快速回道,“我这就带公子进去。” “慢着!”扶苏叫住了对方,如今他不得不多一个心眼,为何这么巧,二公子的母亲偏偏这个时候来找母亲“闲谈”? 第三十三章 漩涡中心 二公子的母亲出现得实在太巧。 立长不立幼的大昭宫廷,除了扶苏外,二公子嬴漺是最有可能继位为王的。 因为儿子之间显而易见的竞争关系,华阳夫人虽然一向与人和善,却也与魏八子一直保持着距离。 人人皆知这位魏八子喜静,这也解释了为何这一路守卫如此松懈,或许正是有人借此理由调开了大量守备。 一直并不亲善的人突然献殷勤,这不能不让扶苏心生警惕。 暂时无法确认魏八子是否知情,即便自己以有刺客出现为借口,劝阻她为了安全起见不要离开,也并没有权力强行限制她的人身自由,阻止不了此人可能的通风报信。 扶苏稍微犹豫,就放弃了向母亲求救的诱人打算,之前放弃向巡逻甲士求助就是为了将刺客一网打尽,如今没理由为了安全起见就改弦更张。 况且经历过屈原伏杀之后的扶苏,早已不是当初那个见了血就会惊慌失措的长公子了,哪里还会因为一个被戳破的可笑刺杀就乱了阵脚。 扶苏严厉告诫宫女不可在八子面前提起自己,将有宫女吓得面无人色,各种浮想联翩。 扶苏这会儿没心思去照顾一个小宫女的心思,华阳宫去不得,他要另寻他处。 但在那之前,扶苏要回到那个行刺的小太监身边,查看他情况如何。 小太监情况很不好。即便光线昏暗,扶苏仍能看得到这人身下已经流了大量鲜血,目光涣散,眼看再不止血恐怕性命不保。 扶苏快速地在坐视此人流血而死和打草惊蛇之间思考数秒,叹息一声,终于做了选择。 …… “公子!” “公子何至于此!” 王离与蒙毅见到被团团护卫的扶苏,惊呼出声快步跑上前,却被侍卫冷冷拦住。王离当即大怒,正要发火,却被蒙毅按了下来。 蒙毅观察细致,一看扶苏身上衣物凌乱,又染上大量血色,知道必然有大事发生,此时赶紧劝住好友,以防惹祸上身。 扶苏对侍卫下令,让王离蒙毅近前来。 王离这才发现不对,想要询问却还是住了口:“王上正在宫中。” 扶苏点头:“先见过王上再说。” 两人点头称是,分开甲士,头前带路请见去了。 扶苏最终还是决定甲士求助,找人救治小太监。 扶苏拒绝承认这是自己妇人之仁,不忍这个看着还是个孩子的小太监身死。只给自己找着理由:毕竟来往华阳宫已经耗去不少时间,如果等自己去向最不可能刺杀自己的那个人求救回来,很可能刺客同伙早就见机不妙逃离了。 到时唯一有可能审问出情况的人可能早已身亡,那么这场刺杀或许就成了无头公案,再想查明只能是大海捞针。 嬴政只感觉自己心脏漏跳了半拍。 看着满身血污的长子仓皇拜倒,向自己快速陈说今日所遇险事,嬴政捂着胸口,对这种突如其来的陌生感受惊讶不已。自己多少年没体验过这种震怒与恐惧交织的感觉了? 那年陇上,自己得知母后欲要嫪毐那个畜生杀自己取而代之之时,是否也是这种感觉? 嬴政起身下令。 封锁咸阳宫,所有宫人都留在原地,不得走动,擅动者杀。 黑骑进宫,替换当夜值守的甲士,逐人查验今晚去向,有疑者全部羁押。 将所有未轮值的甲士都传入宫中,封锁咸阳宫,自华阳宫往西一寸一寸土地查勘。 蒙恬带军封锁咸阳城,任何人不得进出,逐户查验照身。 二公子嬴漺与其母下狱宗正府,连夜审问。 封锁三关,六国商贾使臣不得进出。 听到最后一个命令,扶苏眼角一跳,阻止商贾使臣进出的目的应该是防止消息走漏,然而却也将困扰自己数日的荆轲事件暂时阻止了,此事也不知是好是坏。 二公子直接被下狱,这是当作主要嫌疑人了,说真的这人的嫌疑确实是最大的,因为一旦扶苏身亡,二公子就成了第一顺位继承人。不过如此极端的手段用在始皇健在之时,真的合适吗? 即便真的得手,行凶刺杀兄长之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得到宗室支持,嬴漺真的会这么笨吗? 况且其母不过区区一个八子,有何能力在始皇眼皮底下谋划刺杀? 扶苏的思路还未厘清,就见始皇帝走到了自己身边,“起来,随孤去见你母亲。” 是了,如今自己遇刺的消息早已传开,母亲想必非常担心,是还尽早露面,好让母亲安下心来才是。 只是不都说嬴政此人只爱江山吗?为何无论是当日在华阳宫与母亲打情骂俏,还是今日自己遇刺后的真情流露,给人的感觉都是十分重情? 嬴政见扶苏神思不属,以为他遇刺之后有些恍惚,哼了一声,将扶苏惊醒:“慌什么,这天下有谁敢当着孤的面行刺的?” 希望你别被打脸。 扶苏赶忙跟上大步流星的始皇帝,心中感激与愧疚交织勃发。别人把自己当儿子,自己反而想着利用刺杀篡位,这还是人? 难道这次刺杀是上天也看不过去,用来警告自己的? 扶苏越发觉得自己的思路变得神神叨叨的,赶忙摇头驱散不切实际的胡思乱想。 嬴政信步出了殿,只轻声说了一句:“废物。” 满城尽皆下跪谢罪。 直到回到华阳宫,喝下一樽温酒压惊,扶苏这才感觉一直紧绷的肌肉略微松懈下来。随着肾上腺素褪去,恐慌的感觉逐渐攫住了心灵,扶苏尽量去忍,身体却仍是止不住的微微颤抖。 扶苏深深呼吸,双拳紧握又松开,对自己的身体反应困惑不已。 按理来说,扶苏也是见识过血腥的,那日在江边遭遇的截杀,论血腥程度绝对不是今日可比的。 短时间内的血肉绞杀,滩头江上都一片尸横遍野,楚人与昭人俱是拼命死战,杀声震天。 然而不知为何,扶苏当日所感的恐惧却远远比不上今日。或许因为那日自己身边都是可以信赖的友军,而今夜突逢刺杀,却给他举世皆敌的无助感? 扶苏似有明悟,剥去长公子、大昭储君这层身份,他扶苏也不过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郎,刀兵加身也会流血,甚至也会死。 或许任何一个帝王都曾面对过这种“匹夫一怒”的恐惧感,因此极力利用礼教、宫殿、甲士将自己高高凌驾于众生之上,好掩盖自己也是血肉之躯的事实。 而赵高,作为离王最近的人,恐怕早已看穿了这个事实。而作为最懂昭法的人之一,或许他也如拥有前世的扶苏一般,看出了看似毫无破绽的昭法最大的弱点所在了。 那距离自己一剑之遥的死神,如今想来是如斯恐怖,那恐怖随着夜色发酵,更加凝如实质。 如今回想起来,扶苏后怕不已,竟也有些佩服方才自己面对刺杀之时,居然没有转身就逃,甚至还能冷静思考。难道自己确实是那块临大事有静气的料? 华阳夫人看到儿子面色苍白,身上还没来得及换的破财衣服上满是血迹,心疼又后怕,泪水直在眼眶中打转,如果这个儿子也死了,自己真不知如何能活了。 感受到母亲担忧的目光,扶苏突然止住了颤抖,上前握住华阳夫人的手,细声安慰:“母亲不必忧心,儿无恙,身上这些血都是刺客的。” 幼时,母亲是自己唯一的保护,如今自己已然成年,正是反过来保护母亲的时候,怎么能还让母亲为自己担心呢? 扶苏硬生生将恐惧压回心底,不让母亲看着担心,“儿先去换身衣服。” 华阳夫人连连点头,吩咐宫女将扶苏住的屋子收拾出来。如今遭逢大事,扶苏必定是要留宿宫中的,除了自己的华阳宫,扶苏住在哪儿都不能华阳夫人安心。 嬴政将扶苏送到华阳宫后,安慰了华阳夫人两句就离开了,长公子遇刺,千头万绪的事情都要快速安排。 行刺的小太监因为救治及时,抢救了回来,等他稍微醒过来就开始审讯。与小太监有关的一干人等也都已拿下,宫中自有审讯机构。 二公子在家中束手就擒,只对前来拿人的宗正府官员口称陷害。 魏八子在华阳宫中听闻消息,花容失色,直觉自己脱不开嫌疑,抱住华阳夫人的腿哭喊求救。她倒是知道此时宫中唯一能救她的人只有面前的夫人,然而华阳夫人为了儿子遇刺之事,已把二公子母子列为仇人,怎会帮忙,只让人拉开了事。 廷尉署收到急报,新上任的前咸阳令嬴启被家人从睡梦中惊醒,还没来得及发火就吓出来一身冷汗,只觉得自己刚戴上的官帽摇摇欲坠。 黑冰台下属的黑骑在嬴冰的率领下从密道入宫,悄无声息将所有值守甲士全部除去兵器,暂时收押等待盘查。 蒙恬连夜调兵出营西入咸阳,迅速接替咸阳城防,严守城门,等待进一步命令。军中的李信略微听到一丝风声,急得焦头烂额,却也知此时宫中内外隔绝,除了等待公子消息别无他法。 整个咸阳城都因为储君遇刺而卷入了漩涡,人人自危,夜不安寝,谁都不知道始大王这次大怒会死多少人,又有多少人会受牵连。 然而处在漩涡正中心的扶苏,睡的分外香甜,一夜好梦。 第三十四章 案情进展 天蒙蒙亮。 良好的作息习惯让扶苏即便睡得再沉,也能按时醒来洗漱用饭。 早膳出乎预料的丰盛,正好扶苏的确也饿了。 一向不注重享乐的华阳夫人为了给昨夜遭逢大难的儿子补充体力,可谓不遗余力。 熬煮得顺滑甜美的开胃小米粥是华阳宫特色早餐,理所当然要有的,烹制得香味扑鼻,切得精细的鹿肉更是让人食指大动,最后还有一份汁水饱满的梨羹做甜点,直吃得扶苏差点走不动道。 见扶苏一扫昨日晚间的阴霾,吃得如此开怀,华阳夫人脸上也漾着松快的笑容,郁结的心思稍微舒缓些许,昨日可把她吓得不轻。 直到扶苏示意自己已经吃到了嗓子眼,再容不下一勺汤水,华阳夫人才总算放过了他,示意宫人撤下餐具,又命人上前汇报情况。 扶苏认得此人,华阳宫的侍卫统领,多有见面,只是不记得名字。扶苏暗中给自己记了一笔,往日实在是太多疏忽了,自己即便不能做到像蒙恬那样的人形电脑,至少也要对身边人大概了解。 一直以来,扶苏的眼睛都一直停留在上层,所思所想都是都是国家大事,对细微处的小事并不上心,这也是很多眼高手低的年轻人的通病。更因为扶苏起点太高,一出场就是一人之下,这种病症在他身上体现得更加明显。 在扶苏的眼里,有白起,有王翦,有蒙恬,有李牧等名将,也有李斯,有萧何,有韩非,有甘茂等名士,唯独忘了将身边的一些看似不起眼的人物记到心里去。对了,萧何在哪? 又来了,这或许也是一种收集癖,喜欢把名臣猛将都往自己口袋里装。 对上位者而言,这是大忌。 那个不知名的小太监就给他上了很好的一课。 嗯,萧何月下追的韩信现在好像正在自己府里打杂? “见过夫人、公子。” 侍卫统领身高体壮,一看就是员虎将,声音也是亮如洪钟,只是长相却颇为清秀。看来母亲即便在昭国日久,仍然更喜欢南国的婉约。 “起来吧。”华阳夫人雍容抬手,免了统领的大礼,“说说如今的情状,各司都查得怎么样了。坐着说话。” “唯。”侍卫直起身,先是谢过为他安排坐垫的宫女,又向华阳夫人与扶苏行过礼,这才依言坐下,臀部轻轻沾着脚跟,并未坐稳,极为恭敬。 看来不止是个单纯武将,颇为懂礼节。扶苏原本对所谓的礼节不屑一顾,认为那只是禁锢人性与思想的枷锁,如今他见识日广,早已不再那么偏激。 礼,不但是上位者实行统治的手段,也是人们此时的道德准则。华夏文明之所以能够有强大的凝聚力和生命力,正是因为礼,给了国人一套有效、成体系的生活准则,赋予了中华文明与众不同的特征。 因为有礼,士人才会有国士之风,先贤才会留下无数传唱的诗篇。华夏五千年,才不会像西方那样,翻开整部历史,除了古希腊与古罗马的文明火种,眼中所见只是愚昧与血腥。 侍卫统领坐下后,斟酌了一下言辞,才决定从最切身的宫中情况开始报告:“中书令奉王上之令,彻查宫人。行刺公子的小太监,原是魏人,名叫牤,幼时随母姐入昭,已有十余年。其母数年前因病亡故后,一直与姐姐相依为命,后为生计所迫受选入宫。” 赵高?扶苏听闻赵高负责查案后,立刻瞳孔就是一缩。只是目前赵高确实是始皇最信任的亲信太监,因此未出声,只听统领继续接着说:“入宫后因是魏人,两年前被人推荐去了魏八子所在的兴乐宫。牤受人看重,涨了月俸,就托人将姐姐接入了咸阳,寄居在城西。” 不同于六国户籍制度形同虚设,人口流动方便,商鞅变法以来,昭国的户口制度非常严格,每个昭人都要有照身才能住店。商鞅自己就是死在了他制订的照身制度上。 而百姓想要过境进入别地更需要照身所在地的乡老出具路引,在路引上详细写明出行人员、原因、目的地、路线、停留时日等等情况,才能通过。 因此,一个小太监想要将姐姐接入咸阳城长久居住,可不是那么容易的,多涨的那点俸禄肯定远远不够。 “何人所荐?” “是兴乐宫的一位老貂珰,昨夜已发现吊死在房中了。” 好快的手段,这个貂珰应该就是一手促成此事的,两年前?这布置得倒是颇为用心。 但只要有人做了事,就一定有线索留下。貂珰的亲信友人、姐弟两人入昭时所在地的乡民、为她出具路引的乡老,这些都可以查。 “接着说。” “唯。昨夜中书令查明此人住所,立刻派人去搜,只找到小太监姐姐的尸身,已经发臭,早已死去多时。” 早知是这样了,扶苏不知怎么突然有些同情那个可怜的小太监牤,“凶手找到了吗?” “廷尉署正在勘察,应该不久就会有回报。” “告诉廷尉署,多查查她住所周围的坊邻,看看有什么人见过生人靠近。” “廷尉署已经开始查访了,目前并无消息。” 扶苏点点头,先秦时昭国对于破案已经有了专门的机构,且有一套成文的规章以遵循了。而且有经验的办案人员还会结合具体情况施展现代人习惯了借助现代科技,而想不到的奇思妙想。 比如借助鬼神之力,在布袋中放置石墨,谎称是验谎石,让嫌疑人都去摸,心虚的凶手不打自招。比如两人争论钱财归属,县令提出平分,愿意平分的自然是小偷。 至于小太监这边,此人目前看起来根本就是个提前设置好的临时工,从他身上找到突破口有点希望,但想要顺藤摸瓜找到主使之人的可能性却并不大。 想到此处,扶苏又是自嘲一笑,果然昨晚选择救治这个小太监的原因,根本不是什么权衡利弊,不过是那残留的道德观在作祟罢了。“黑骑那边呢?” “黑骑直属王上,所查内容都只有王上一人可知,琼未敢打探。” “倒是我疏忽了,宫中甲士可有异常?” “当晚所有当值的甲士都查验完毕,所在均有互保,并无异常。” 所谓互保,是指为了避免有些说不清的情况发生,所有甲士巡逻时都至少要有五人一起,大小解都不能分开,而且这五人的组合每日都要换,由五官中郎将直接分派,几乎不存在提前安排的可能。 那埋伏自己的会是什么人?“太监那边呢?” “昨夜有两人失踪,已查明是宫中嫔妃私刑所为。还有一人上吊自尽,就是之前所说的那位。” 动用私刑的嫔妃算是命不好,受了池鱼之殃,不过草菅人命本就该罚,也不值得可惜。 只是设伏行刺的,不是甲士,也不是太监,难道是混进来了外人? 统领知道公子在想什么,回道:“宫墙四周都已经团团围住,甲士正在遍索宫室,但……” 但是咸阳宫实在太大了,可以藏人的地方也太多,难保没有遗漏。目前看来最值得跟的线索竟然还是那个小太监。 当然除了小太监,还有两个嫌疑人。 “二公子那边,如何了?” “宗正府连夜审讯,二公子并未认罪。未得王上首肯,宗正不敢用刑。” 华阳夫人冷笑:“那本宫就去找王上。”事关儿子安危,华阳夫人哪里还顾得上什么与人为善。 “母亲且慢。”扶苏笑着阻止了母亲,“昨夜我也觉得二弟嫌疑最大,如今再想来,却也未必。” “因为他的嫌疑最大?” “母后聪慧。扶苏一旦遇刺,任何人都会第一时间想到可能是二弟下的手,嫌疑太大。而且父王健在,如今就行刺根本得不偿失,只会让人得了渔翁之利。” “谁是渔翁,老三?”华阳夫人刚说出口,就自己否定了,“嬴骐之母出身西戎,根本不可能上位。难道是老四……” 扶苏止住了母亲继续猜想:“其实未必是为了争位。还是那个原因,父王身体康健,此时动手,无论对谁来说都太早了些。” “不错。”华阳夫人沉吟不语,侍卫统领接话道:“如果公子不幸,除了让王上震怒以外,对其余公子并无明显好处,只会让储君一事悬而未决,影响国本。” “影响国本,就是这个。” 扶苏突然想到了一个可能。历史上荆轲刺王是燕人最后的绝望反扑,当时扶苏已经逐渐失宠,诸公子谁为储君本就扑朔迷离,不用担心始皇死后立刻就被登基的新王报复。 而如今不同了。扶苏储君之位稳如泰山,即便荆轲真的成功,扶苏也会在短时间内就稳定军心国情,根本不会造成灾难性的后果。 这,或许才是安排这次刺杀的原因? 但这样又有一个问题,燕国人是怎么混进来的?或者是燕国出身的嫔妃所为?扶苏对始皇帝的后宫几乎一无所知,根本无法证实。 另外还有一个问题,就是无论刺杀扶苏成功与否,咸阳宫无疑都会提高警惕,这对刺杀正主而言,只会加大难度,毕竟始皇帝才是他们想要刺杀的真正目标。 如今能够证实的情报实在太少,无论是有哪位公子不甘寂寞,还是燕国为了刺杀的一步到位,都只能停留在猜测上,想要证实自己的猜测,只有获得更多的证据才行。 暂时没什么好做的,就去练剑吧。 第三十五章 闲话问政 扶苏大汗淋漓。 手中练习用的包铁木剑虽为木制却十分沉重,与真剑的重量一般无二,扶苏舞得吃力,对秦琼的攻势越发抵挡不住,漏洞百出。 秦琼就是那位华阳宫的侍卫统领,倒是有个如雷贯耳的名字。 幸亏秦琼喂招的速度并不快,扶苏才堪堪跟得上对方。 又是一剑轻轻点在扶苏胸前,秦琼在扶苏无奈的眼神中歉意一笑:“公子可要歇一歇?” 扶苏点点头,将木剑抛给对方,早有宫女上前为他擦汗递水,扶苏靠坐在树下,“秦统领的剑术在军中可排前几?” 秦琼刚刚把木剑放回架上,闻言笑道:“去岁军中大比,琼连前百都不得入。但若是单论剑术,自问可以排在前十之列。” 所谓军中大比,是每年秋收之际,昭军各营选出最勇武之人,互相搏斗争胜的一场比赛,胜者可以直接得授百将。去年的冠军孟贲就是因为在大比中表现优越,才得了白起看重,不过这种比赛对于高级将领而言并没有多少吸引力。 扶苏有些好奇,“为何剑术如此高明的秦统领竟然连前百都进不去?” “公子可知,军中大比都比些什么?” “嗯……我只知有射箭和搏戏,不知还有什么项目?” “大比共四门,除了方才公子提到的射箭和搏戏,还有负重,以及投石。” “没有兵器?” 秦琼点头称是,“大比本就是为了筛选军中猛士,挖掘能够在战阵中发挥实力的兵士才是目的所在。” 扶苏若有所悟,单独某个用剑高手在战阵之中的作用,或许还比不得一个膂力过人的持盾士。 毕竟自己缺乏行伍经验,这些普通军士就懂的事情,自己却只能是一知半解。但是身为将来的帝王,若是完全不通兵法,也是一个很大的弱点。 即便是承平年代的帝王若不知兵,也很容易被外敌欺辱,更何况如今灭国之战将起,还有接下来有可能爆发的农民起义,都需要他对军武之事了解通透。 要想在乱世中笑到最后,仅凭身边几个天赋异禀的将相是远远不够的。 自己的目标还是定得太小了。 一直以来自己都是以不被始皇帝杀死的目标行事,所做一切都是为了讨好始皇帝,这也导致自己忽视了很多应该掌握的技能。 “公子,琼有一言,请公子听之。” 扶苏抬起头,看着秦琼高大的身影遮住了太阳,背着阳光看不清面容,“坐下说。”秦琼知礼,却看来仍然有昭人的豪爽性格,说不出“不知当不当讲”那种虚头巴脑的废话。 秦琼抱拳领命,“公子其实并无练剑天分,多练无益。况且公子不必将精力投入到一个侍卫就能做到的事情上去。” 说话果然是真的直,扶苏苦笑点头,他的话有些道理,自己因为这次的刺杀,思想确实有些跑偏了,“秦统领说得很对。” 秦琼大笑,对长公子谦虚纳谏十分欣赏。 扶苏突然想起一人,试着问道:“秦统领可知尉缭子此人?” “尉缭子著兵法十二篇名动天下,琼怎能不知?” “可知其人现在何处?” “此人是魏都大梁人,已有五十高龄,并未听说有出仕打算,应该还在大梁。” 扶苏从地上一跃而起,他要赶紧想办法把尉缭子搞来昭国才行。 若扶苏要学兵法,还有谁比尉缭子更适合给他当老师的呢?其人所著的《尉缭子》本就是给帝王看的兵书啊! 历史上尉缭子在魏国迁都大梁后,于秦王政十年入秦,被嬴政授位国尉之职,此后大刀阔斧改革秦国军制,破坏合纵联盟,为统一六国补上了最后的短板。 然而如今司马错牢牢把持着国尉之位,其后还有白起等名将虎视眈眈,尉缭此时更是并无入昭。 又因为此人在历史上并没有留下什么战绩,因此被一大群名将看花了眼的扶苏竟然把这个大才给忘了!若不是今日提到大比,他险些把能够破局合纵的法宝白送给了魏王。 不行,得赶紧想办法把这人搞过来。 想到就去做,扶苏与秦琼招呼一声,让他替自己向母亲禀报,说是自己要去见父王。在秦琼领命后,扶苏快步回殿,沐浴更衣去了。 蒙毅跟王离仍然在王上门前一边帮着梳理奏章政事,一边随时听用。 始皇帝看奏章极快,这也要求中书郎整理奏章的速度要跟得上节奏,非才智之士不能为,且要脑筋转得极快,对昭国事务也要所知甚详,长此以往,极为磨练人。 这也是中书郎这个位置虽然品级不高,却被各家俊杰视为登天之梯,削尖了脑袋都要往里挤的原因之一。 另一个原因,自然就是这个位置距离王上是最近的。所谓简在帝心,不外如是。 中书郎共有十二人,两班轮值,除了蒙毅和王离两个发小,还有诸如甘采,程符等各大望族的少年英杰。 扶苏没有打扰这些未来的栋梁处理那些小山似的奏章,就在他穿门而过时,就又有四大框竹简被倒了进来,看得扶苏头皮发麻,真不知始皇帝是如何能日复一日如此勤政的。 进得殿内,始皇果然一如既往地斜坐案前,正皱眉听着奏章,一旁的赵高正在将经过中书郎梳理过一遍的奏章再提炼一次,以最精炼的文字复述出来。言简意赅,却不会失了意思。 扶苏未敢出声打扰,只站在一旁,等赵高念完。 这奏章也与他有关。 顶替升任廷尉的嬴启所留咸阳令空缺的陈康启奏,大索咸阳给民生造成极大不便,希望能够放松禁制,让已经查明清白的百姓能够正常出入城池劳作。 赵高说罢,看了眼正垂首等待的长公子扶苏,犹豫了一下,没有继续读下去。 嬴政沉声道:“怎么不念了?” 赵高小心回话:“回王上,扶苏公子到了。” 嬴政嗯了一声,并未睁眼,看似随意问道:“扶苏,你对咸阳令的奏章,怎么看?” 扶苏与赵高心中同时一震。 始皇帝对权力的把控到了一种强迫症的程度,任何日常政事基本都是由他一言而决,丞相李斯大多数情况也只能沦为传声筒而已,问政扶苏更是从来都没有过的事情。 如今问扶苏的看法,究竟是因为此事正好与扶苏有关,凑巧随意一问,还是王上要以此传达什么信息? 扶苏心中嘀咕,却也不敢耽误始皇帝的时间,虽然始皇帝没睁眼,却还是恭敬行礼,“回父王,扶苏认为咸阳令所言有理。” “嗯。” 扶苏听不出始皇语气中的喜怒,只好继续道:“儿来见父王之前问过刺杀案情况,认为调查的重点之地应该在于宫中与刺客来咸阳前所居之地,咸阳城中获得线索的可能性不大。” “有些道理,那依你意思,可以开禁了?” “不错。儿以为,不但可以缓缓有序开禁咸阳,三关也不必继续禁制,以免人心浮动,六国蠢蠢。” “怎么个缓缓有序?” 扶苏没想到始皇帝会问得这么细,如同学堂先生考校一般,仔细思考了一番才作答:“可以先在每日清晨开禁一个时辰的城门,许出不许进,晚间再开一个时辰,许进不许出,同时加强门岗的盘查。之后每隔几日可以多开放一个时辰,直到恢复。” “为何不能直接开禁?” “首先,朝令夕改并不合适。其次,虽然可能性不大,但是有刺客同伙潜伏在城中的可能性依然是有的。最后,逐步开放门禁也有利于甄别出入人员的身份,与其挨家挨户去查,不如留一个口子,等他们自投罗网。” 始皇帝终于睁开眼,分别看了一眼扶苏与赵高,这才开口道:“你与中书令倒是所见略同。” 扶苏这才知道,原来之前赵高也进言过要采用逐渐开放门禁,以诱使刺客自投罗网的计策。 扶苏心中嘀咕,这赵高看来查案颇为用心,倒是略微打消了一些扶苏对他的怀疑。 “说说你来见孤的原因吧。”嬴政换了个坐姿,拿起案上的酒樽喝了一口,似乎是把扶苏来访当作休息时机了。 “儿想请父王,派人将尉缭子接来咸阳,好让儿向其讨教兵法。” 嬴政面色古怪:“孤用后将军的官位都请不来的兵家大才,是你能请来当老师的?” 扶苏明白了,是自己飘了。以为自己能得到韩非的指导,那么找个名声似乎还不如韩非的大家来上课也是合情合理的。 他却忘了,韩非给他上课那是迫不得已,也是他走了运,真以为这些青史留名的大家是他想挖就挖的了? 扶苏一时无语,嬴政却笑了,“你求学之心倒是难得,只是当日尉缭早已有言,若想让他入昭,必须要给他国尉之位。” 果然是国尉吗?扶苏叹了口气,那就没辙了,老国尉司马错方才平了蜀中大乱,又为伐赵之战苦心孤诣整整三年,此时要人家让出国尉之职太有过河拆桥的嫌疑。 扶苏刚准备告退,突然想到一个自己都觉得有些匪夷所思的主意,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 “先预付半个国尉,可否?” 第三十六章 八方来客 日头西斜。 整个大梁城都沐浴在一片金碧辉煌之中,楚楚动人。 尉缭送走最后一位访客,轻轻合上门,将访客与大梁的虚假繁华都关在了门外。 直到回到书房,摊开竹简拿起刻刀,尉缭才真正得以沉浸在自己的思想中。 兵胜十二篇出世以来,尉缭名动天下,每日拜访的达官贵人、清流士子犹如过江之鲫,人人都把他当成了兵家大才。 兵家?呵,尉缭嗤笑一声,又在竹简上刻下了几个字——“制胜篇”。 等这十四篇制胜篇问世,他倒要看看世人还敢不敢只拿他当一个兵法大家看待。 “凡兵,制必先定,制先定则士不乱,士不乱则形乃明。金鼓所指,则百人尽斗。陷行乱阵,则千人尽斗。覆军杀将,则万人齐刃。天下莫能当其战矣……” 刚刻下一段自觉十分满意的开头,一个顽童就闯了进来,顺便带倒了尉缭亲手所刻的一堆竹简,“大父,大父!” “慢些着,别摔着!”无论面对弟子还是宾客,一向冷面冷语的尉缭面对这个天生相克的大孙子,只能束手投降。 “大父,门外有人找你!”小家伙风风火火地扑到了尉缭怀里,顺手一扯,就将尉缭的胡子拉下来两根。 可怜要与先贤争高低的尉缭子只好捂着下巴,将这大胖小子吃力抱起,“大父不是说了,大父在书房的时候不许打扰。” 小家伙哪管这些规矩,嗦着手指就要拔胡子,尉缭一惊,赶紧抓住伸向自己胡须魔爪,却见手上有些糖渍,“谁给你吃的糖?” 小胖墩嘿嘿一笑,“是客人。” 这客人似乎对我了解很深,尉缭子抚着胡须冷笑。趁着宾客散尽,利用孙子来接近自己,如此处心积虑,看来必定有大事。 尉缭子轻轻放下怀中的小胖子,他确实抱不动了,“去找你大师兄,让他将客人请进来。” “诶!” 小家伙又风风火火地跑了,顺便给地上的竹简上添了个黑乎乎的脚印。 不多时,一位身着黑衣的清秀少女就被大弟子肥易带了进来,看年龄不过二十上下。 尉缭子有些吃惊对方竟是个年轻女子,疑惑道:“姑娘找我?” 来人抱拳行礼,“是大王找先生入昭。” “司马错死了?” “老将军虽有些小恙,却还康在。” “我与昭王早有言在先。” “大王说,若先生肯入昭,会先……”说这个新词出来,让她也觉得奇怪,“会先预付给先生半个国尉,等司马错老将军故去,再将另外半个国尉奉上。” “何谓半个国尉?” “掌兵制,无军权。” 意思就是,如果尉缭子入昭,那么他就可以掌管全国军队编制,进行改革,但是没有军权。 尉缭子本就正在写“制胜篇”,对这个提议颇有心动。而且他本就是商鞅的迷弟,一直想入昭为官,施展自己的才华抱负,其余诸国在他看来不过是等待大昭蚕食的肥肉罢了。 尉缭子被说动了,也对嬴政的机巧心思赞叹不已,“昭王倒是有一副玲珑心肝。” “好教先生知晓,预付之说,是长公子所提,大王只是采纳公子所言而已。” 尉缭子眼中愈发好奇,“扶苏?倒是听说他有知兵之能,没想到心机也如此巧妙,有些意思。你们大昭确实让人羡慕啊。” “计议已定,还请先生收拾行装,冰明日就派人护送先生入昭。” “为何如此惶急?” “收到密报,魏无忌也已派人来请先生,为防横生枝节,请先生尽早准备。” “嗯……我与无忌有旧,若是他来请,确实又会有一番纠缠不清,也好。”尉缭子点头称是,在他看来虽然两人有私交,但是让他辅佐一个注定不会长命的名不正言不顺的政权,确实心有不愿。 尉缭子又传来弟子肥易,让他去收拾书籍细软,又问来人道:“姑娘如何称呼?” “嬴冰。先生可先收拾行装,明日一早,我再来接先生。” 尉缭子坐起身与嬴冰作别后,又看了看还未上墨的文章,提起刻刀怔愣了片刻,最终还是慢慢放下,“果然老夫心中还是有功名之心啊。” 心绪稍乱,尉缭子情知今日已无法再写,只好拿起一旁老友所赠的《尸子》,借着烛火看了起来。 《尸子》乃是商鞅上客尸子佼所作,尸佼在商鞅叛乱被车裂后害怕被牵连,逃到了蜀国。 尸佼的学说深受商鞅影响,不信鬼神,不崇阴阳,重视法度刑律,而对所谓德政嗤之以鼻,认为随意大赦才是天下祸乱的原因。 同是商鞅的迷弟,尉缭子自然对尸子的文章颇为欣赏,看得津津有味。直到肥易回报说行囊已经收拾完毕,尉缭子这才不舍地放下书简,让弟子将这册书也小心收好,这才沉沉睡去。 第二日,天还黑蒙蒙的,嬴冰一行就敲开了尉缭子家门。 早有准备的尉缭子三人相互搀扶着上了马车,自有跟着嬴冰同来的随从将几人的行装搬上后车。 还未睡醒的小胖墩被尉缭子搂在怀里,迷迷糊糊问道:“大父,我们要去哪儿?” 尉缭子将孙子身上的兽皮往上盖了盖,回答道:“我们要去天下最繁华的城市了。” “天下最繁华的城市不是大梁吗?” “不是。”尉缭子轻笑摇头。“是咸阳。” —————— 不知为何突然封闭的关门今日总算是开了。 已经在函谷关苦等了五天的燕国使节一行,总算是能够入关了。 心怀鬼胎的秦舞阳面色发白,心中嘀咕,莫非是昭国发现了自己一行人的目的,故意拖延,以布置陷阱? 这个肌肉少年显然是高估了自己,昭王若要杀他,即便他身处燕王宫廷,也只需一封文书罢了。 表面上是使臣的荆轲一直在观察这位几日后将要与自己一同上殿进献贺礼的“同伴”,心头不安越发浓重。这少年不过在函谷关在多留了几天而已,就如此惶惶不可终日,等进了咸阳宫,见了昭王威仪,岂不是会直接吓死? 然而木已成舟,他总不能再把秦舞阳赶回去,使团中突然少了一个人,更会引起不必要的警觉。只能祈求上天保佑,到时秦舞阳不要拖后腿了。 想不到自己也会有需要鬼神相助的一天。荆轲自嘲地笑笑,不知与自己只信手中剑的剑道相反,崇敬天地鬼神的好友盖聂知晓了此事,会不会笑死过去。 一阵恼人的嗡嗡声传来,被打断思绪的荆轲无奈皱眉。车子角落放着的“重礼”散发出的味道广受苍蝇喜爱,却给周围人的鼻子都带来了无比的痛苦。 天气转暖,又在关外耽搁了五天,叛昭大将樊於期的头颅虽然有防腐手段,仍然不可阻止地逐渐腐烂,散发出让人作呕的气味,即便已经被放置到最角落的位置,仍然令人难以忍受。 或许秦舞阳面色发白也跟这个有关?荆轲好笑地想着,不知道自己儿子长大后会是何种少年?会不会如秦舞阳一般不堪?可是有高渐离带着,应该差不到哪去,至少风骨侠义不会少吧? 入关行了数里地,却见使团头前的车辆纷纷停步,荆轲皱眉停车,正要询问,就见一名探路的骑士打马赶到,“少府,前方有一彪军士拦路,指明要见荆少府。” 为了让荆轲出使名正言顺,太子丹给他封了个少府官位掩人耳目。 荆轲眉头紧皱,想不通昭国军队为何要拦路使团,更指明要见自己。自己名声一向只传扬在游侠之中,在这毫无侠骨的昭国如何有人能知道自己的名姓? 这里要为荆轲解释一下。荆轲认为昭国没有侠骨,并非地域歧视的鄙视言语,而是道出了实情。 昭国原本与六国一样,豪侠之风盛行,甚至因为临近西戎,民风更是彪悍,仗剑游侠儿多不胜数,私斗成风,民间为了争水等事更多有大规模械斗。 然而自商鞅变法以来,昭国严禁私斗,更不得滥用私刑,游侠们自然就没了生存空间。 百年以来,再无任何一个游侠入昭,昭国在游侠们心中更是成了一片毫无侠骨的荒漠。 文以儒乱法,侠以武犯禁,这在昭国商鞅变法以后都是绝对看不到的。 是的,又是商鞅变法,商鞅的变法不仅仅改变了昭国的军政,更是从根本上改变了这个国家的民风、理念,昭人从最初的感觉不便,到十年后的无法不知行,全国都自上而下完成了全面蜕变。 如果统一之后,法律能够与时俱进,适应时代,那时中华是何等情状,略一想起都让人心潮澎湃。 只可惜,董仲舒独尊儒术之后,百家齐喑,国人思想被条条框框束缚,只知崇古,再不知创新了。 要知道如今的战国之世,百家争鸣,所有有抱负的士子大家,心中所想的,都是如何超越前人学说理论,自创学说。而不是所有人都白首皓经,妄图从一本论语中找所有问题的答案。 荆轲自然想不了那么远,他只是对来人的身份有些好奇。 既然对方点名要见自己,这里又已经是昭国境内,跑是跑不了的,况且没完成太子丹所托,他也不可能一走了之,看来无论来人身份如何,总是要见的。 荆轲将缰绳放下,一跃下了马车,正了正衣冠,扶剑而前。身后,秦舞阳手心紧攥,牢牢跟随。 第三十七章 大朝会 咸阳宫前车水马龙。 受长公子遇刺而延期到今日的大朝会总算要开始了。 春日大朝会是昭国一年中最重要的一次朝会,这次朝会要定下当年的基本国策,用兵方略,国家用度等等重大议题。 因为牵涉议题重大而广泛,因此大朝会往往会接连举办数日。在孝公时期,甚至创下过接连五日的记录。 而那场朝会,更是奠定了昭国此后百年的强盛根基。站在后来人的角度,扶苏甚至可以说,那场朝会改变了整个中华文明的轨迹。 扶苏作为长公子、储君,自然也可以列位朝堂之上,所站尤在御史大夫王绾之前,仅次于丞相李斯。 此时,天空终于放明,咸阳宫宫门大开,文武百官在丞相李斯与上将军王翦率领下,分为两列鱼贯入宫。 国尉司马错抱恙,无法上朝,因此武将理所当然由上将军王翦领衔。 默默跟着前方李斯脚步前行的扶苏,突然听到前方传来细微说话声:“提前贺喜公子了。” 贺喜?扶苏听了李斯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捉摸不透,“敢问相国,喜从何来?” “公子稍后便知。” 扶苏还要再问,就听一旁负责监察百官仪容的礼官轻咳一声,扶苏咽下疑惑,转头看去。 扶苏正在琢磨李斯深意,面色冷峻,只见年轻礼官被储君冷冷盯视,吓得冷汗直冒。扶苏见状面色转暖,歉意一笑,不再言语。 年轻礼官只觉得自己被太阳一照,身上寒意散开,忘了自己出声提醒已经是职责之下的通融,说起来扶苏还要承他的情。心中不停感慨长公子果然待人和善。 大门距离章台宫足有上千米,众人走了十几分钟才堪堪踏上最低一级台阶。 台阶分为两边,中间雕有各种扶苏不认识的瑞兽,全都张牙舞爪,姿态甚是凶猛。 直到觉得稍有喘气,扶苏才摸到了章台宫大门。 身后的御史大夫王绾已是年近六十,此时仍是脸不红气不喘,见扶苏似乎略有疲惫,小声笑道:“公子要多吃肉才是。” 扶苏不好意思地笑笑,赶紧上前两步跟上稍微走出一点的李斯,给自己本已满满当当的日程表上又加了一项锻炼。 待群臣站定,昭王政才从后殿扶剑昂首而出,身后自然跟着躬身伴随的赵高。 昭王落座,群臣在李斯带领下,躬身沉默下拜,嬴政挥手免礼,众人随即起身落座。 与后世王朝不同,战国君臣从不搞什么口称万岁的肉麻戏码,殿前议事也是坐着议政。至少在论政上,君臣地位是平等的。 扶苏虽然位列众卿上首,但他心知肚明,始皇帝让他上朝,不是让他展现什么储君风姿的。他来此的目的,更多是学习与观察,学习始皇帝,观察群臣。 眼睛耳朵都要用到,唯独用不着嘴巴。扶苏此前心中就早有打算,除非被问到,否则根本不考虑多说一句话。 李斯身为丞相,理所应当的当先坐起,向王上再拜,“魏公子无忌分魏而治,欲联五国而成合纵,以图西望,应早作打算。” 这是目前大昭的燃眉之急,一旦真的让魏无忌成功组成合纵联盟,昭国就将面临史无前例的巨大威胁。 以此作为大朝会的第一项议题确实再合适不过。 始皇帝大手一挥:“议。” 甘茂身为外相,自然第一个出言奏对:“长公子此前使楚,已与楚相约会盟,王上只需与楚王再提约盟,更可相约南北相王,即可避免楚国加入合纵。” 扶苏见提到自己,精神略微一提,时刻准备着被问话。此刻听甘茂提议南北相王,觉得有些耳熟,这才想起这不就是先昭襄王时期,提出的“东西共帝”的变化么。 当时昭襄王想向赵国用兵,但是担心齐国捣乱,于是向齐王提议,两国东西共同称帝,最后齐王听了苏秦的建议,因此两王称帝不过两日就放弃了帝号。 扶苏心知,此时甘茂提出南北相王,是要借着楚王的虚荣心,打消其加入合纵的念头。因为甘茂比自己看得更明白,深知楚国才是合纵联盟的命门。 国土广袤,士卒数量在七国中又是最多的楚国,是任谁都无法忽视的决定性力量。楚国加入合纵,则合纵成,加入连横,则连横成。 只要楚国不加入合纵,一贯有墙头草姿态的燕齐必定不会参与,更何况来年楚燕已经约定要共讨齐国,就算想加入也没有办法。 甘茂话音刚落,御史大夫王绾也出言对答道:“楚王有一子,名启,其母乃先昭襄王之女,颇善大昭。可以请入昭,结两国友好。” 扶苏眉头一跳,熊启到底还是来了。这位熊启历史上是质子熊元的儿子,出生在秦国,后被封为昌平君,秦国相国。后来在秦国伐楚的时候谋反逃窜回楚,后被项燕立为楚王。 说起来这个熊启算是扶苏的表哥,他的入昭,想必会让母亲很高兴。 始皇帝称善,其余细节自有少府等人下去商议,不必在大朝会上详细讨论。 接下来李斯汇报了去年一年国库所得的税收与支出,税收来源很复杂,有马匹、盐铁、茅草、粮食等等,听得扶苏两眼发昏。 战国时期商品贸易还很不发达,大多数的交易依然停留在以物易物的层面,如今小农经济在魏国李悝变法之后初见雏形,井田制崩塌,自耕农阶级逐渐兴起。 然而如今国家铸币能力有限,因为铸币价值必须要与自身含铜量挂钩,因此铜矿的开采量会极大限制货币数量。更何况战国时期的铜矿不但要用来铸币,更是极为重要的战略物资。 因为虽然春秋时代就开始有了最早的冶铁工艺出现,然而战国时期的武器大多还是青铜器。虽然列国,尤其是昭国,铁质的武器甲胄已经登上历史舞台,更逐渐成为主流。然而距离铁器在军中的大规模装备,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甚至考古发现,一直到了汉代,还有很大一部分军队使用青铜装备。直到东汉时期,铁器才能完全取代青铜器。 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税收就不可能以货币形式缴纳了,因此各家各户缴纳税务的方式五花八门。 蜀中盛产丝绸,就以丝绢或者干脆以生丝交税,因为丝绢在此时是正儿八经的流通货币。 大家经常可以在电视上可以看到有赏人多少匹布的说法,这可不是皇帝苛待功臣。实际上比起沉重而难以携带的铸币或者金饼,人们更乐于接受轻便贵重的丝绸作为赏赐。 李斯讲完之后,自有上计吏再详细说明税收明细,以及比起去年来有哪些变化,近十年又有什么变动趋势。这是活脱脱一堂战国经济学讲座啊。 始皇帝听得专心致志,扶苏却有些打瞌睡,虽然提示自己这些也是自己必须了解的,仍然止不住得犯困。看来自己还真不是勤政皇帝的料啊…… 上计吏讲完,殿上众人都面露喜色,尤其是王翦领衔的各位将军们更是十分开心。显然是去年的收入颇丰,为接下来的用兵提供了良好的基础。 此时文武之分并不鲜明,官员们更像是如古罗马王政时期或者帝政初期的公务员那样文武双全,文武之间的人员流动也十分频繁。完全不用担心武将们不通文墨,听不懂文臣们说的话都是什么意思。 此时的人才讲究的都是出将入相。比如之前提过的李悝,不但在各国中率先变法,助魏国称霸,更与吴起一起,向西攻占了如今魏王心心念念的河西之地,设西河郡。 再比如写下《吴子兵法》而名流千古的吴起。 吴起先是在鲁国杀妻求将,首战便以弱小的鲁国军队大败齐国,随后入魏为将,大小七十六战,全胜六十战,被誉为兵神。 随后吴起带着李悝的《法经》,受楚悼王延请入楚为令尹,主持楚国变法。吴起的变法,被誉为中国历史上最彻底的一次变法,希望从根本上推翻贵族阶级。 可惜的是,变法尚未完成,楚悼王过世,匆匆赶回郢都奔丧的吴起,被楚国贵族们乱箭射死于楚悼王的灵堂之上,变法功败垂成。 然而,即便最后身死,吴起也为自己完成了复仇。他在看到楚国旧贵族要射他之时,便大喝一声扑到了楚悼王尸身之上,因此贵族们射出的羽箭不但射死了吴起,也毁了楚悼王的尸身。 楚国法律规定:加刀兵于王尸者,夷三族。于是,六十多名贵族的全族老小,都为吴起陪葬了。 如果楚悼王能够再活得久一些,再给吴起一点时间,让楚国能够彻底完成变法,最后完成统一大业的,未必不能是炎帝后裔。 而在吴起身死三十二年之后,一位在魏国郁郁不得志的青年公孙鞅,与吴起一样携带着李悝的《法经》,受求贤令激励,应景监之邀辗转入昭,与孝公一起,开启了一场,改变中华文明走向的商鞅变法。 第三十八章 大喜之事 岁入之事,在始皇帝一声“可”后,算是完成了汇报。 其实这等去岁的收支事务汇报与堪合,在去年年底就已经完成了,大朝会上只是走个过场,让百官对此都有个概念,也给大家一些国富民强的信心。 岁入之后,冯去疾又上奏说到了行政区域的划分。 去年对赵国用兵,昭军攻下了荆门,如今要在此地设置郡县,以方便管理。另外此前的蜀中大乱,虽然借助国尉司马错的威势快速镇压,但是也显露出中央政府对蜀中管理的薄弱。 蜀中之地实在太大,足与昭国本土大小一般,又因为特殊的政治背景,难以直接管理,因此两代昭王均是以王室公子为蜀王以做羁縻。然而此时郎中令冯去疾提出要重新划分蜀中,显然是得了始皇帝授意,决议要废蜀王,以郡县制直接管理蜀中了。 扶苏对此并无异议,这当然是合理的。 先王命司马错攻蜀,杀死蜀王后,并未直接分割郡县,而是让自己的弟弟做蜀王,以当地大族为辅佐,羁縻管理。蜀中之地只需要每年按时上贡即可,内里的民俗等还是大多不变,这可以说是古代的一国两制。 如今新王已登基二十五载,蜀中也已完全平定了近二十年,关中士民在政府组织下大量南迁,已经传了一代,这些人就是昭王直接设立郡县制管理的基础。 而此次的“叛乱”,也给了始皇帝动刀子的完美借口。 冯去疾所议,无一人反对,于是始皇帝金口一开,就将在蜀地设置郡县作为了明年的又一个大动作。 只是另一个地方是否要重新划分,却无人提起。那就是在始皇登基后亲自派军攻灭的故韩,如今的韩郡。众人对始皇帝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大多心知肚明,没人想学老廷尉。 此事议定,已经到了午时。 宫女们忙碌穿插在队列中,为百官身前的案上奉上饭食与饮水,下午还要议事,自然不能饮酒。始皇帝也暂时离席去后殿用饭。 扶苏感觉得到,始皇一走,殿上一直绷着的紧张气氛骤然松了下来,看来在始皇面前始终觉得战战兢兢的,不止自己一个。 任何人,在这个太阳面前,都会心中振奋,一展长才。但离得太近,却也很容易一不小心就被他身周的阳光炙伤,甚至化为灰烬。 得了空闲,扶苏又想起之前入殿时李斯那一句没头没脑的恭喜,趁着此时大家都在用饭,轻声对李斯问道:“相邦此前说恭喜扶苏,未知详细?” 李斯放下筷子,轻笑道:“熊启入朝,公子母家得一强援,岂非可喜?” 不同于前世的秦朝宫廷,近些年昭楚关系紧张,因此昭国宫廷中很少有楚人,与母亲关系紧密的楚国王室之后更是一个都没有,因此李斯此时说是恭喜也勉强说得过去。 但是扶苏还是有些疑惑,他当然知道熊启入昭后就会被封为昌平君,还会被命为丞相,与李斯共分相权。但熊启这不是还没入昭呢,况且只是如此的话,恐怕还不至于一国相邦对储君贺喜。 疑惑间,用饭时间结束,始皇帝重新坐回王座,对赵高手势示意一番。赵高躬身领命,到后殿去了。 随后,一名身着青色曳地长裙,长袂束发披肩的高挑女子在宫人陪伴之下缓缓步入宫廷。 女子眼神清冷,嘴唇纤薄,神色凛然不可犯,走到王座之前站立了良久,却不行礼。 这女子面对始皇帝时还能表现得如此坚毅,扶苏大为欣赏的同时,也着实为其捏了一把冷汗。只看胆量,此女已经超越了大部分须眉。 好在女子只坚持了片刻,还是躬身参拜,语气颤抖:“长平,见过昭王。” 始皇帝轻轻点头,面上毫无喜怒,“坐。” 赵灵儿谢过昭王赐坐,赵高上前指引。 眼看两人径直向自己走来,扶苏有些摸不着头脑,这个长平看服饰装扮应该是赵国女子,为何会在此时的大朝会上出现? 赵高接过宫女递上的蒲团,对正坐的扶苏低声笑道:“请公子往旁边挪一挪。” 扶苏盯着赵高,再看了眼面色依然清冷的青衣女子,眨巴了两下眼睛,直到赵高再次催促,这才确定这女子是真的要坐在自己身边。 眼见众人都玩味地看着自己,扶苏脸色胀红,只好起身向女子行礼,然后把自己的坐垫往李斯边上挪了挪,给女子腾出了地方。 赵灵儿看着这个看着比自己还好看的大昭长公子居然红了脸,本来想笑,却想起自己此来的原因,生生忍住,不愿在昭国君臣面前让人看轻。 见着扶苏对自己行礼,赵灵儿心中冷哼一声虚伪,还是还了一礼,才施施然跪坐于上。 待赵灵儿坐稳之后,丞相李斯笑着看了一眼扶苏,直把扶苏看得莫名其妙。 御史大夫王绾起身上奏:“赵国来使恭贺公子加冠,送上厚礼。另外,赵王请以长平公主与大昭结为亲好,并送上荆门郡舆图以为嫁妆。”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然后,就是接连不断的窃窃私语。 昭国君臣都为这等变故惊诧不已,这是否意味着选定的灭赵战略要发生变动?方才上殿的女子看来就是传说的长平公主,只是从未听说过还未结亲,就把王女送到敌国都城的。 扶苏是其中最惊讶的,他一直以为甘茂等人竭力破坏合纵,是为了在灭赵之时不被别国掣肘,但是看这意思,始皇似乎不打算一鼓灭赵了? 还有,将要结亲的长平公主就坐在了自己身旁,这个行为显露意思已经不是暗示了。扶苏情不自禁地偷偷看向身边女子,心里总算知晓了李斯所谓的恭喜是什么意思。 赵高清咳一声,众人停下了议论,这才想起上首还坐着那位。 赵灵儿感受到扶苏灼人的视线,面上强自保持着冷意,却不免挂上了红晕,给她的英气中添上了一丝娇媚。 不同于魏无月含苞待放的天真可爱,长平公主已经是一朵可以采撷的盛开牡丹了。扶苏呸了一口,自己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始皇帝威严的声音传来,打断了扶苏刚刚浮起的一点旖旎念头,“准赵王所请。奉常。” 奉常是九卿之一,掌管礼祭。 奉常成颖领命出列。 “着奉常署筹办长公子扶苏与长平公主大婚。” “唯。” 这是明确了两国即将结盟,那么开春是否还要用兵? 众人还没来得及思考这场大婚带来的变故,始皇帝又开始发问了:“春耕之后,大征全国,可得多少兵士?” 这意思是还要用兵? 征兵之事应该是国尉与内史一同商议,如今国尉司马错告病,上将军王翦自然责无旁贷。 王翦出列先言:“国库甲兵充足,足可再征三十万兵士。” 昭国的兵力分为两大部分,一部分是常备兵,一部分是临时征兵。 常备兵又分为各地负责治安与缉盗的郡兵、常年驻扎在边境的边关守军,最后就是用于野战的军队。总数大概有三十到四十万。 最后一种军队的士兵才是大昭真正的精兵,武器、甲胄、训练、后勤都是最好的,是真正的职业军人,也是大昭战无不胜的关键。白起的北军、蒙恬的蓝田大营、王翦的南军,都是这种军队,数量不多,总共不会超过二十万。 另外一部分临时征兵,常用来做后勤支援,在简单的数月训练后用来做攻城时的蚁附或者把守一些不重要的城池。 因此后世始皇伐楚时,王翦坚持的六十万甲兵,是真的把始皇帝的家底全部掏空了,整个关中与蜀地的男丁都被征到了前线,如果算上后勤民夫,说是倾全国之力毫不夸张。 比伐楚更为夸张的,是原本历史上发生在秦昭王时期的长平大战。 秦军尽起虎贲百余万,车千乘,马万匹,赵国同样组织起带甲之士数十万,车千乘、骑万匹,两军对峙长平三年。 赵国国小,再耗下去不等沙场决胜,前线的数十万大军就会因为供给不足自行溃散。即便对面的秦军比赵国的耗费多了近一倍,然而有蜀中、关中两大粮仓做后盾的秦昭王死了心要与赵国对耗国力。 向齐国借粮失败的赵国耗尽了最后一点粮草,魏国也拒绝了出兵援助,赵王无奈之下拒绝了廉颇的对耗之法,换上更擅长野战的赵括领军,主动攻击。 只是没想到秦军偷偷换了白起为帅,以轻军将赵军一断为二,又以数万骑兵断赵军粮道。赵括失算被围,亲身率领下突围五次,终究无法突破白起的包围圈。 此战,赵括无愧其父赵奢的英名,率领断粮长达四十六天,只能以人肉为食,绝境下的赵军,在被围困之下,杀伤秦军三十万余,己方仅付出了伤亡八万。 最后,赵括在突围中战死,失去主帅的赵军在弹尽粮绝之下向秦军投降。白起认为赵军反复无常,不可信任,坑杀赵军降卒四十五万。 此战后,白起就被赐死,再也没有机会领军灭国。究竟昭王还是白起下令坑杀,引起无数人争论不休,却终究只是个迷了。 听了王翦的数字,始皇点头看向内史。 内史一职相当于后世的户部尚书,掌管一国国库账本。 内史避席而出,躬身答道:“三座大仓均储粮充沛,足可供五十万军兵作战半年。” 始皇帝颇觉满意,“如此,春耕之后,起五十万大军,伐魏公子无忌。” 第三十九章 打蛇七寸 魏无月趴在桌上,百无聊赖地玩着扶苏从楚国带回来的红豆。 此物最相思。 扶苏天资聪颖,却对感情自来迟钝,他不知道,自己已经以岁月为刀,在这个从小就被嫁到异邦的少女心上,深深刻下了“相思”二字。 魏无月撅着小嘴,略有不开心。那日突然进宫,扶苏哥哥半个月都没有回府,好不容易等到日前刚刚回府,还没开心片刻,扶苏哥哥却又在她早上醒来前又进宫去了。 府里人说扶苏哥哥又要在宫里议事,宫中要议的事也太多了吧。她当然知道身为储君的扶苏哥哥不是她一个人的,所以她一直很耐心,不哭不闹。嗯,偶尔会闹一下,就一下。 人人都说父亲是个大英雄,连扶苏哥哥提到父亲也是敬佩不已。可是她对这个父亲的记忆已经模糊到只剩下了幼时严厉的目光和极少的怀抱。 想必父亲是不喜欢自己的,否则哪一个父亲会舍得将女儿无情地远嫁敌国呢?没关系,反正她也不要喜欢那个只剩一个符号的父亲。 扶苏哥哥喜欢她吗?哼,自然是喜欢的。两情若在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哥哥的诗句自然是极好的,可是她很想与扶苏哥哥朝朝暮暮啊。 魏无月嬉笑着轻轻地点了一下自己光洁的脸蛋,无月啊无月,真不知羞。 魏无月小心捻起一颗红豆,抬手向阳,微眯着眼睛端详着晶莹剔透。午后温暖的阳光透过红豆,为魏无月的笑容染上了一层明媚。 魏无月突然不为扶苏哥哥的不辞而别生气了,她想明白了,扶苏哥哥一定会回来的。不是因为这里是长公子府,而是因为她在这里。 扶苏哥哥说要与她两相白首,那便就是两相白首,不会有变的。魏无月放下手臂,眨着眼睛傻笑,就算在这里等到白首也是好的。 魏无月笑着仔细将红豆收回锦盒,开始憧憬下一次见面。下次,自己会更加珍惜每一刻能相依相偎的时光,再也不乱发小脾气了。 她要做一个好妻子,好主母,不能再让扶苏哥哥将自己当小孩子看待了,她已经长大了,做好准备了。一切准备,魏无月羞红着脸,补了一句。 她还要去练舞,据说楚国的郑袖之所以为楚王独宠,就是因为舞姿动人。她没想着要争宠,因为扶苏哥哥现在本来就是独宠她的,她只是想与扶苏再多一点美好的回忆。 不过到两相白首的时间还很长,她可以慢慢学,不急的。 —————— 大朝会在始皇帝突然的惊天之语后宣布散会。 然而百官可以回家了,扶苏却远还没到休息的时候,他还要跟着几位重臣一起去后殿参与小朝会。 大朝会只是订下让百官得以明确的大纲领,剩下具体执行的细节问题,还要由重臣在小朝会上商议决定。 至于长平公主,则是被华阳夫人派人接去了华阳宫,在大婚之前,她都会住在那里,不会再与扶苏见面。这让扶苏着实松了一口气,能躲一时就是一时吧。 直到在李斯下手坐下,扶苏的脑子还有些晕乎乎的,莫名多了个媳妇倒是其次,扶苏虽然不太适应突然与一个陌生人谈婚论嫁,但也早有被安排一堆政治联姻的心理准备了。 早年娶无月,说起来也是一场政治联姻,王上要以此离间公子无忌与魏王圉本就微妙紧张的关系。不过当时无月还小,自己完全可以当成多了一个可爱的小妹妹。 如今为了安定赵国的心思,斩断魏无忌来自赵国的可能援助,娶一个赵氏王女也是合情合理简单不费的。这个明显大了许多的媳妇,或许就不能像无月那样糊弄过去了。 这些问题可以容后再想,当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处理。扶苏确实为始皇帝令人惊叹的战略眼光折服了,这一手颠倒乾坤真是打到了合纵的七寸上。 魏无忌公认是当前合纵长最佳人选,人品、出身、才智无一不是上上之选。 此时无论昭国攻击哪一国,都有可能促成各国在魏无忌的组织下加快联合,而且无论哪国都不是大昭能够在各方掣肘下急切可下的,反而很容易会被合纵反噬。 公子分魏在扶苏等人看来实在是妙招,魏无忌通过分魏,将自己从魏王的制约中摆脱出来,能够更自由地支援赵国,给合纵提供了足够的转圜余地。 然而这样的妙招在始皇帝决意放弃攻赵,转而直接讨伐公子无忌后,变得毫无意义,合纵联盟骤然间失去了所有战略转圜的可能余地。 赵王迁懦弱无能,畏惧大昭如畏惧虎狼,在被白起于邯郸下耀武扬威一番后,非但没有怒而振作,反而更加惧怕昭军再次侵略。 能够用一个公主与昭交好,得到不被攻击的承诺,对他来说远比得到一个别国公子的支持重要得多,赵王迁根本不觉得一个魏无忌能保护他。 魏王恨魏无忌入骨,魏无忌被伐,他不落井下石就算不错了。况且中间还隔着个赵国上郡,魏王圉有充分的理由坐视魏无忌被攻灭。至于丢失的国土,被屠戮的国人和将士?那片国土,那些国人,早就不是他魏王的了,宁与友邦,不与国贼。 楚国是唯一有一线可能对魏无忌施救的。春申君与信陵君私交甚笃,同时在楚国朝政中有着极大的话语权。随着楚王年纪渐大,日益深居宫中不出,春申君在屈氏与昭氏的支持下,更加一言九鼎。 如果此时楚国背盟确实有些麻烦,不过却也只是麻烦罢了,只有半国之力的魏无忌,与兵强马壮将星如云的赵国截然不同。 赵国本就是军力仅次于昭国的一流强国,赵军虽然败绩居多,却也是能够与昭军一争长短的。甚至赵奢能够以弱势军力大败昭军,李牧可以将白起锁在上党,这些都是赵军强大的证明。 这也是昭国此前为何要放着更好欺负的魏国不管,一定要咬下赵国这个硬骨头的原因。只要赵国被攻灭,昭军面前就是一片坦途,大昭一统的步伐将毫无阻碍。 而本就在河西之战后一蹶不振的魏国,如今又一分为二的西魏,根本没有足够力量抵挡尽起大军的昭军,恐怕魏无忌政权等不到楚国援兵就会快速灭亡。 即便楚国真的将国中矛盾压抑住,能够倾力来援,已经具备三线作战实力的昭军也根本不在意,打一个是打,打两个也是揍。 更何况如果甘茂冯去疾之策成功,昭王楚王南北相王,然后互派质子结盟,楚国未必愿意为了魏无忌背盟,对楚国而言这根本无利可图。 扶苏还在品味着始皇帝伐魏无忌的深意,重臣们已经开始讨论伐魏无忌的领军人选了。 上将军王翦担任中军主将自然是毫无争议的,剩下的是要决定两个分路主将以及副手的人选。 扶苏在这等军国大事上插不上嘴,况且他也没想插嘴。 白起无论如何都会有一路主将的位子,不必自己多嘴为他争取,只是不知道自己托他去办的事情办好了没有。 讨论时间并不长,毕竟有能力有资格作为一军主将的,数来数去也就那么几个。 中军主将王翦,副将杨端和,监军扶苏;右军主将蒙恬,副将王贲,监军冯去疾;左军主将白起,副将司马靳,监军辛胜。 羌瘣接替王贲,前去驻守西戎。 扶苏暗自咋舌,这阵容真可谓银河战舰了。三名主将就不提了,不是军神就是战神。副将也是将星闪耀,杨端和历史上参与过灭赵之战,王贲本身就与其父一起灭亡六国。就连监军辛胜那也是灭亡燕国的狠人。 再算上目前名声还不显的章邯、李信与韩信,说是全明星阵容,毫不夸张。 在他们身后,丞相李斯坐镇后方,统筹粮草军械,带领百万民夫刑徒保障前线后勤。 昭国丞相自古就身兼将作大匠,负责全国兵器的制作,所有兵器出炉后都会刻上“昭王政xx年,丞相李斯监制”的字样。 可以想见的是,全国的兵器作坊都将会在始皇帝的命令下开足马力,为统一之战昼夜不息地运转。 即便是对后世现代化军队而言,要供养一支五十万大军的后勤,都是一项恐怖的任务。 淮海战役时期,为前线六十万解放军战士提供后勤的,是整整三百万推着小车的农民。 而李斯,要用三分之一的后勤人数支撑起兵力相差仿佛的军队。 提到后勤,扶苏又不由想起那个以善于处理后勤而闻名于世的大才萧何了。不过萧何现在应该没有那种调度全国的能力,这会儿应该还只是一个跟着刘邦胡闹,喝酒不给钱的荒唐年轻人吧。 话说回来,这次作为中军监军,对扶苏来说也是一个难得的能够亲身经历体验战场的好机会。 身为监军的他不需要指挥作战,只需要好好学习王翦等人是怎么做的,好好看看军中从大到小各个齿轮是如何互相咬合,推动大昭战车隆隆碾压而前的。 统一之战,终于要开始了。 第四十章 蒙混过关(求一下推荐票) “公子以为,谁的嫌疑最大?” 大朝会散了几天后,扶苏借着要商讨春狩之事的理由将樗里偲叫了过来,其实还是与他商议一下刺杀事件。毕竟有这么一群杀手或许就藏在身边,换了谁心里都踏实不下来。 扶苏神似悠闲地躺在书房榻上,咬了两口魏无月递上的枣子,听闻樗里偲相问,将枣核吐到魏无月伸出的小手上,先嘲讽了一下自己的“腐败”,才起身作答。 “我原本以为是几个弟弟不甘寂寞,但是查案的结果,似乎是魏国势力下的手。” 樗里偲也是斜躺在地,用手肘撑着自己,敢在扶苏面前如此慵懒作态的,恐怕只有这个与扶苏从小穿一条裤子长大的樗里偲了,“公子有没有考虑过,胡亥之母?” “开始有过怀疑,“扶苏实话实说,当时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这个胡亥的疯癫母亲,”不过胡姬在宫中势力弱小,想在王上与母亲眼皮底下安排刺杀,可能性不大。况且杀了我对她和胡亥而言,能有什么好处?” “报复。” 扶苏有些不相信:“就为了报复我把他儿子送去楚国,就冒着夷灭三族的风险行刺?” “女人嘛,恨起人来哪里会管什么有利可图。” 魏无月瞪了一眼这个言行无状的夫君发小,将手中枣核扔了过去。 樗里偲发觉失言,赶紧告罪,好在魏无月也知道樗里偲为人本就不羁,也不与他计较,只冷哼了一声,又给扶苏递枣子去了,打定主意不给这个樗里家的赖皮鬼吃半颗。 扶苏哈哈一笑,接过魏无月手上的甜枣,对两人的打闹颇觉有趣,“就算胡姬发了疯,可还是解释不了她在宫中如何能有这么大的能量。” 樗里偲挣扎着起身将枣核捡起,扔到漆盒中,“胡姬或许没有,可她身边之人有。” “你说的,是中书令赵高?” “不错,赵高是胡亥的授学先生,一直以来就是胡姬母子的靠山,赵高若是想要安排这样一场刺杀虽然有些行险,却并非毫无可能。” “可他如何能调动甲士呢?这是五官中郎将的职权范围,赵高能量再大,也不可能,更不敢把手伸到宫中侍卫中。要是让王上知道了,他有几个脑袋够砍的?” “所谓甲士埋伏,是公子从小太监所言内容中推断而来的。而咸阳宫大搜半个多月,可没有任何甲士埋伏的证明。况且所有执勤甲士当夜的行动都对的上,并无嫌疑。而如果公子记忆无差,小太监只说要将公子带去某地,可从没提过埋伏之人是不是甲士。” 扶苏越想越觉得迷雾重重,他对这等暗流涌动的宫闱密谋实在痛恨中又有畏惧,历来在宫廷斗争中身死的公子数量远远超过死于战场之上的。相比之下,战场上明明白白的血肉横飞,堂堂正正的刀光剑影,反倒更让人觉得安全,他开始期待数月后的正式出征了。 想到出征,扶苏不由看了眼仍然一副天真烂漫模样的魏无月,想着晚些时候得找机会跟无月聊一聊,毕竟此战要对敌的,是她的父亲。 夫君要随军征讨自己的父亲,这对谁而言都会被置于一个十分尴尬的境地,无论哪一方获胜——目前看来她的夫君有绝对优势——都是一种折磨。对于心思单纯的魏无月而言,或许对这样的事情更会手足无措吧。 另外,那个赵国女子的事情也要谈一谈了,扶苏不希望她从别人处听来此事,扶苏宁可亲自将此事告诉自己的妻子。 魏无月见扶苏看向自己,也笑容盈盈,温柔地与扶苏对视,柔荑轻轻拂过扶苏的唇角,指尖细腻的触碰,传来心上的,是甜蜜的依恋。 被强行喂了一把狗粮的樗里偲连咳数声,才让两人分开,扶苏这才想起还有外人在,将魏无月的小手握着放了下来,“说到哪儿了?” 樗里偲叹了口气,“说到未必有甲士埋伏。” “那还有什么人?太监也都查过了。” “公子忘了,除了甲士与太监,宫中还有一批人的存在。” “宫女!” —————— “护送?我等无须……” “要的要的。”不给荆轲反驳的余地,来将面带微笑,却不容置疑地命人将使团围在了中央。 荆轲面色凝重,却见面前的小将军虽然面色随和,姿态放松,他身周的护卫却都神态紧绷,似乎早已做好了自己暴起伤人的准备。 尤其是离自己最近的那个壮汉,从见面时起就一直咧着大嘴直愣愣盯着自己,笑容阴森。 使团众人不知发生了何事,只见数百甲士将自己牢牢包围,不由一阵慌乱。 荆轲见拒绝不成,心知自己一旦露出丝毫敌意,眼前名为护卫的甲士立刻就会成为收割性命的死神。 但只要自己沉住气,不给对方借机生事的机会,这支不知受命于何人的军队应该不会敢于对使团下手,没有王命就擅杀使臣,放在哪一国都是杀头的大罪。 若是对方有王命在身,早就动手了,肯定不会与自己站在这道中废话许久。 荆轲打定主意不能与对方起冲突,先是回头用眼神严厉警告冲动易怒的秦舞阳不得擅动,这才回过头对那位带头的年轻将领抱拳道:“如此,有劳了。” 看到对方笑容玩味中带有遗憾,荆轲知道自己赌对了。“小将军如何称呼?” “不敢称将军,在下是前将军麾下五百主,章邯。” “不知前将军为何要派章五百主前来护送,莫非前路不安全?”荆轲驾着车,小心地套着话。 章邯却不吃他这一套,“在下只是奉命行事,有什么疑问,少府可以当面问将军。” 果然下命令的是白起吗?荆轲从章邯的只言片语中还是得到了一些讯息,对方让他当面问,难道白起已经回了咸阳?可两人素昧平生,白起为何要对自己不利? 荆轲猜得没错,白起的确已经在数日前回了咸阳,章邯一行是他在回咸阳途中见到了秘密出城的扶苏后才派出的。 当日扶苏觉得燕国使团或许有意图在刺杀王上前先解决掉自己,企图一劳永逸,因此在遭到刺杀后以调查的名义出了城,偷偷见了白起一面,向他借了一队兵。 扶苏本意是直接找机会杀掉荆轲以绝后患,章邯也是打算这么做的,因此一上来就将使团团团包围,一副来者不善的做派,又作出疏于防范的表象企图引对方出手。 不料荆轲思虑周密,看破了章邯的打算,没有上当。章邯没有了下手的借口,也没办法直接下令进攻。如前所说,擅杀使臣,在昭国是重罪。 要怪或许只能怪孟贲的表情太吓人,一点也没有疏于防范的样子,反而更像是随时准备杀人越货的凶徒。 章邯没准备与荆轲多言,冷冷丢下一句话后,就回到了队列后方,紧紧观察,只等使团露出破绽就下令冲阵。代替章邯,策马走在荆轲身边的,换成了孟贲。 此时孟贲脸上没了那副渗人的笑容,光溜溜的脑袋看上去甚至有点好玩,只是挂在马鞍一侧的大椎时刻提醒着荆轲,这是个择人而噬的猛兽。 手握这头猛兽缰绳的那个人,此刻正在小心回话。 “扶苏怀疑燕国使团与行刺有关?” 白起坐直着身体不敢放松,按着扶苏所言,毫无掩饰地和盘托出:“回王上,是的。公子说燕国使团出发的时间太过奇怪。各国的及冠贺礼都是提前数日甚至十数日到咸阳的,只有燕国是在公子及冠已经结束后才匆匆出发,这是其一。 其二,使团首领荆轲素来在山东游侠儿中颇有名声,极擅剑击,然而未曾在燕国任职,如今却被命为使臣,意图不明。 其三,按照时间推算,燕国使团进入我国境内之时,正是公子遇刺之时,太过巧合。” 始皇帝思索片刻,“虽有些牵强,却也并非毫无道理。” 白起蒙混过关的喜悦还未升起,就听始皇冷哼一声,“这就是你不顾王命私自用兵的理由?” 白起避席而出,躬身请罪:“王上赎罪,只因事出紧急,燕国使团其时已到了函谷关下,公子意思最好不要让使团进咸阳。” “谁给你的胆子?谁给扶苏的胆子!” 白起闻言大震,单膝跪地:“白起惶恐,此事皆因公子与起担忧刺客对王上不利……” “够了!”始皇狠狠打断了白起的自辩,“滚出去,把扶苏给孤叫进来!” 白起匆匆起身,手忙脚乱地行礼,然后鼠窜而出,见到扶苏正站在殿外台阶下,两人交流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王上有宣,请公子入内。” 扶苏领命,从白起身侧缓缓走过,在旁人视线不及处,与白起轻轻击掌。 只要王上没有当庭惩办白起,这件事就算是蒙混过去了,只等章邯那边的捷报到。 截杀使团而已,屈原都干得,我堂堂长公子就搞不得了?扶苏在心中给自己又打了会儿气,这才跨过殿门。 白起出殿后,赵高捡起大王方才暴怒下拂到地上的竹简,轻轻放回案上,却见王上面上似乎并无怒意,反而嘴角微翘,竟似乎是在,笑? 第四十一章 大雁南飞(第二更,再求下票票) “你倒是出息了,居然敢密会孤的大将,令其私自出兵。” 扶苏偷眼看了一眼始皇帝,一如所料的在这位面上看不出喜怒,虽然心知自己应该赌对始皇帝不会严惩了,但真的直面这位,心底还是有些打鼓。 扶苏只能口称不敢,老老实实低头准备挨训,感觉回到了被老师点名的时光,只是老师可不会杀人。 “为何是白起?” 扶苏愣了一会儿,怎么不是生气摔东西的戏码? 扶苏畏缩问道:“父王何意?” “这会儿知道害怕了?“嬴政嗤笑一声,这个儿子怎么有时候胆大包天的自己都吃惊,有时候却怂得可恨,”孤问你,为什么不找距离函谷关更近的李信借兵?李信与你关系更亲近,且就在蓝田大营,为何不用他?” 扶苏见始皇确实没有立刻算账的意思,稍稍平复了下情绪,斟酌一番,还是决定老实回答:“李信在军中未久,尚未培植亲信,恐怕还没调兵出营就会被蒙恬将军知晓,到不了函谷关就会被拿下。” 这小子有点意思,嬴政对扶苏的回答稍微有点满意,“那蒙毅呢?黑冰台善于暗杀,为何不直接向蒙毅求助?” “黑冰台是王上直属,扶苏不敢染指。” “废话,孤把黑冰台交给与你一向交好的蒙毅,其中含义,你敢说没有拿捏过?没动过一丝心思?” 扶苏嘿嘿一笑,对始皇帝的徉怒并无惧怕,坦然道:“父王恩重。” 嬴政看着这个越发圆滑的儿子,心中有些好奇,这个自小方正的儿子都是跟谁学的。能言善辩还是其次,这心眼怎么也越来越多了。劫跟韩非,都不是这种人啊。 赵高心中咯噔一声,听王上和扶苏对话中透露的意思,王上似乎的确有让扶苏把持黑冰台的意愿? 扶苏打了个哈哈后还是说了老实话:“蒙毅执掌黑冰台未久,难保不会有人泄密。” “泄密给谁?” 扶苏哪会上当,当下只是傻笑,不敢接话。 “白起独自领军日久,又是归营途中,走散几百人合情合理,你可是这么想的?” “父王明鉴。” “为何事后要让白起对孤和盘托出?” “此次燕国出使,燕王欲与我国结盟,以与楚共伐齐国,如果贸然杀了所有使臣,等于是逼燕王倒向合纵。” “你觉得刺杀与燕王无关?” “不错,此事乃是甘相此前密信所说,是燕太子丹私下行事,目的就是要破坏两国结盟。” 甘茂的密信,嬴政自然是看过的,闻言点头:“既然不能杀尽使团,你私自调兵之事必然会暴露,倒不如提前知会孤一声。” “扶苏有罪,请王上责罚。”扶苏跪地大拜,姿态极为恭谨。 “你倒是颇有心机。若是刺客果然藏于使团之中,确是不好处理,杀与不杀都是麻烦。起来吧,少在这惺惺作态。” 就如始皇帝所言,如果杀了使者,必然会导致燕王惶恐,以为昭王怪罪。如果不杀,总是要见到,到时只要使者表露刺杀意图,那还是会逼迫燕王倒向合纵。 太子丹倒是下了一手好棋。嬴政对这个与自己长子同龄,却名声更胜的太子有些赞赏,等看到自己儿子,却也十分欣慰,自己的崽也不差不是。 至少胆大包天这点,确实有点自己年轻的影子了,不过还是差了点心狠果决,一队使团而已,死于盗贼之手又不是不可能,燕王顶多心中嘀咕而已。等燕王收到使团尽墨的消息,楚昭那时早已结盟,他还敢如何? 扶苏要是知道始皇帝这个评价,肯定心中叫屈,他又岂会舍不得杀人?可这要在自己坐在那个位置上才敢啊。 “为何不事先……你是怕孤以为你因为遇刺而乱了方寸?” “父王明鉴。当时所有人的视线都在宫中,燕国使团看似与刺客风马牛不相及。” “假设你猜测正确,那你是如何怀疑到燕国使团的?” “前将军应该说过,燕国使团……” “他是说了,”嬴政摆手打断,“可孤不信,你那套说辞也就拿来哄骗白起那个小子还行。” 扶苏傻了眼,他就怕始皇帝追根究底,毕竟他自己也心知肚明,这次针对自己的刺杀十有八九不是燕国人干的。怎么办,难不成真告诉始皇帝,两千多年后妇孺皆知的那个梗——荆轲刺秦王,两条毛腿……咳。 “直觉。” 始皇帝闻言眉头微皱,赵高更是面容古怪,直以为这个长公子吃错了药。 扶苏正想着还要怎么扯,始皇帝却不想听听废话了:“去去去,去给你母亲报个平安,华阳宫中那个小宫女都在门口偷窥三回了。” 正在偷眼往里瞧的小姑娘吓了一大跳,赶紧跑开,想了想不对,又赶紧跑回门前跪下请罪。 没想到始皇帝这么容易就放过了自己,倒是让扶苏放松之余又心生不安。 不管如何,始皇已经下了逐客令,扶苏只好闻言告退,到门口时还不忘把战战兢兢的小姑娘好歹劝起来,一同去找母亲。 小宫女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问道“公子,王上会不会杀了我啊?” 扶苏方才松了口气,闻言大笑:“你叫什么?” 小姑娘不知道公子为什么要问这个,却不敢不答:“婢的名字叫貊。” “你入宫后叫什么?” 因为古人,尤其是先秦时期的古人起名字极其不讲究,民间名字更是古里古怪,所以一般宫女入宫后都会被赐一个好听些的名字。 其实不单是民间,王室起名也不太雅致。有叫黑臀,就是黑屁股的,也有叫重耳,就是耳朵大的,千奇百怪。 小宫女“哦”了一声,回答道:“清荷。” 这个小宫女看起来不太聪明的样子,母亲怎么放心她来“打探军机”,“是母亲派你来的?” “没有的,夫人没有派我,派婢……” “别紧张,那你来章台宫做什么,不怕王上打杀了你?” 清荷更加眼泪汪汪,“我就是想来看看公子无恙否,王上不会真的杀了我吧?”最后一句话都带上了哭腔。 身周的侍卫头颅不动,却纷纷转动眼珠往这边看过来,扶苏赶紧劝住:“不会不会,王上看着威严,其实心肠很软的。” 清荷闻言点点头,“王上在夫人面前确实很和善的,对我们也很好。” 扶苏笑了笑,这小宫女心思也太单纯了,王上在夫人面前肯定和善,对别人就未必了,只是没必要说破。 “你为何要来看我是否无恙?” “公子之前遇过刺……” “所以你就来看看我是不是又遇刺了?” 清荷低声“嗯”了一声,不敢抬头。 扶苏这才想起,当日自己遇刺后想去华阳宫求援,遇到的就是这个小宫女,难怪对方会来,想必是那日的情状太过吓人,给她心里留下了太深的印象,以至于自己一进宫,就默认自己可能会遇刺了。 扶苏有些哭笑不得,又有些感激,这姑娘还真是冒着“生命危险”来照看自己的,“如此,还要多谢你才是。” 清荷疑惑抬头,正好撞上扶苏温暖的笑容,又赶忙低头,翻动着衣角,“公子……公子言重了。” 说笑间到了华阳宫,扶苏正要进门,想了想转身对小宫女道:“若是有人问起,就说是我让你去帮我做事的。还有,以后不可随意擅离职守,会挨鞭子的。” 清荷恍惚点头答应。 扶苏笑着摸摸小宫女的小脑袋,转身进门去了。 清荷傻站半天,然后也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嬉笑一声,蹦跳着回宫去了。 华阳夫人正在刺绣,见儿子来了,笑着摆手免了扶苏大礼,让他坐在旁边陪自己说话。 看了看母亲的刺绣,华阳夫人显然是刚开始动工,扶苏看不出大概,出声问道:“母亲这绣的是什么?” 华阳夫人笑道:“吉服,你大婚时要穿的。” 扶苏这才想起自己还有个未婚妻就在华阳宫住着,忙抬头四顾,还好似乎人并不在殿中。 华阳夫人好笑地瞥了扶苏一眼,“别看了,大婚前你们可不能见面。虽说情状特殊,六礼却不能废。” 周礼虽然已经式微,但还是普遍影响着当下社会的婚丧嫁娶等仪式,按照周礼,诸侯之子娶妻,一套流程下来就要半年。不过如今早已没人真要完全按着周礼来了,何况用兵在即,婚礼怎么也会在两个月内完成。 然而就算再简化,对扶苏而言也繁复得紧,只能说幸好有母亲帮忙操办,自己倒是不必太过为此费心了。 扶苏看此时吉服上被绣了个好像鸟头的东西,问道:“母亲这是绣的鸳鸯?” 华阳夫人白了儿子一眼:“乱说什么,你是要娶亲,又不是结拜,绣鸳鸯作甚?” 扶苏拍了拍脑袋,这才想起,古人一直将鸳鸯视为兄弟情深的标志,首个将鸳鸯比喻为情侣双宿双飞的,还是唐代的卢照邻。 不好意思地笑笑,扶苏追问道:“那这是个什么鸟?” “大雁。雁南归,喻义无论隔了多远,良人都会归。” 扶苏略为沉默,突然觉得肩上一重,从未有过以统一为己任的他,即便已经经历过许多事,却还从未对自己所处的乱世有切身之痛。 此刻面对着一件还未绣好的吉服,扶苏却莫名的真切感受到了,自己对这天下的那一份责任。在统一中国,尽罢刀兵之前,还不知有多少娘子再也盼不到良人。 大雁已南飞,良人归不归? 第四十二章 军机郎 扶苏盯着大雁图样出了会儿神,华阳夫人也没唤醒他,只专心绣制吉服,一时间殿内万籁俱静,只留下衣物摩挲的声音。 从思索中醒来,扶苏看似闲聊道:“母亲可记得樗里偲?” 华阳夫人手上不停,随意道:“自然记得,樗里家的懒小子,前些年跟王上求了个太子舍人的。” 樗里偲的懒看来是众人皆知了,扶苏笑笑,觉得还是有必要为好友开脱一下:“懒归懒,樗里偲还是有很有才智的。” 华阳夫人也乐了:“才智自然是有的,不然寻常人这么摆明了不想辛苦为官,早被王上赶出咸阳永不录用了。” 扶苏倒是不知道还有这么一段故事,不过他提起樗里偲可不是为了聊这个好友的性情过往的,“母亲知道,前些日子大索咸阳宫,并无收获。” “我也觉得奇怪,宫中似乎并无异样。” 扶苏正要将自己与樗里偲的推断讲出,却突然停了下来,不停地打量周围的宫人。 华阳夫人正疑惑扶苏怎么突然住了口,回头一看他这番模样,知道他在想什么,好笑道:“尽管说就是,若是自己宫里的人都管不好,我早死在楚国宫廷了。” 扶苏赧然一笑,倒是忘了这位母亲可是在幼时就与兄长在诡谲多变的楚国宫廷相依为命,帮助楚王巩固地位的宫斗高手。 论及宫廷中的波谲云诡,昭国可是拍马都赶不上楚国,楚国宫廷的血腥程度历来是冠绝七国的。 自己一直以来都习惯于母亲温柔的一面,却是忘了母亲能在宫中看似不争,但可保二十多年盛宠不衰,可不是全靠了自身的美貌与娘家的强势。 扶苏在母亲揶揄的笑容中放下心来,将自己与樗里偲的推测和盘托出:“早间儿与樗里偲推断案情,说到宫中侍卫与太监均已查清楚,并无异样。我原本以为刺客可能来自宫外,直到被樗里偲提醒,宫内除了侍卫与太监,可还有一类人存在。” 华阳夫人一点就透,闻言也是与扶苏想到了一处:“宫女!” 见周围宫人并无异样,连脸上的面容都未变,扶苏心中赞叹一声母亲好调教,今后得闲还得向母亲讨教一下御人之术。 “母亲说得是。但是儿对宫中事务知之甚少,此事又不想通过中书令与中车署,以免打草惊蛇。” “你对赵高有怀疑?” 我都快想直接控告他了!扶苏心里狂喊,面上却神色淡然:“不错,宫中如此大事,中书令全然不知情,儿怎么想都觉得有些说不通。” 华阳夫人明白了儿子的意思,这是想让自己暗中越过中书令,利用在宫中的势力私下打探。“此事母亲来做,我儿放心就是。” 扶苏大喜,对母亲好一阵夸,乐得华阳夫人欢笑不已。 母子二人又说了些体己话,眼看日头西斜,扶苏才依依不舍地与母亲作别,出宫回府。 刚到府门口还没进门,就见家老等在门口,一看到扶苏坐骑就跑了过来:“公子,忠国君母子二人前来拜谒公子,已在府里等了多时了,主母正在陪着,公子快些去吧。” 忠国君?扶苏翻身下马,将缰绳交给侍从,这才想起父王之前封了劫一个忠国君,家老口中的应该是劫的孙子——山,如今叫尉山了。 扶苏一阵恍如隔世之感,劫的音容笑貌又浮现心头,心中五味杂陈,又听家老跟着继续啰嗦:“主母那个性子,公子是知道的,那是坐不久的。若是怠慢了忠国君……” 扶苏奔波了一天,已经累极,听到家老啰嗦实在不耐,压住心头火气,伸手阻止了家老叨叨,“去安排些吃食,我自去见忠国君。” 家老领命告退,扶苏这才觉得耳根子清静不少。 进到屋中,果然见魏无月正与一个妇女坐在上首交谈,似乎谈得颇为投机,两人都笑得开怀。下首坐着一个垂着脑袋的怏怏少年,神思不属的样子。看来这就是忠国君母子了。 魏无月当先发现了扶苏,轻呀一声跳了起来,二话不说就跳过桌案扑到了扶苏怀里。 扶苏怕她摔着,提心吊胆地看着她又是跳高又是狂奔的,直到她安然无恙倒在了自己怀里才放下心来,“急什么,我又不会跑。” 魏无月嘿嘿一笑,正嘟着嘴要亲亲,却突然想起还有外人在场,脸颊蓦然羞红,说了声告退就一溜烟跑了。 扶苏哭笑不得,上前与忠国君母子见礼,总不能抛下等了许久的母子二人去跟无月玩闹。“无月被我宠坏了,失礼之处,还请两位莫要怪罪。” 母子二人自然口称不敢,蔡氏笑道:“无月天真可爱,又得公子宠爱,真让人羡慕。” 扶苏也笑着揭过,问起了正题,两人今日到访总不会是闲话家常。劫与自己虽无师生之名,却有师生之实,更是亦师亦友的关系。如果他的后人来求助,自己能帮肯定是要帮的。 蔡氏笑道:“昨日听人说王上决定春耕之后就要对魏国用兵,且任命了公子为中军监军。”见扶苏点头,蔡氏笑容更加真切,“尉山年纪小,又自幼失怙,我一介女流对他的前途实在帮衬不上,所以想请公子在军中为山儿谋一个职司。” 这蔡氏倒是消息灵通,前几日刚才定下几路领军人选,还未公布于众,她却已经知情。据说蔡氏能量不小,看来果真如此。 看来蔡氏是想让尉山在军中镀个金,这很正常,功臣之后无论是想走武将还是文官,有个从军的履历总是好看一些。扶苏笑着点点头,又看了眼被提到了名字,却仍然耷拉着脑袋的尉山,心中略有不喜,面色也稍稍冷了下来。 昭国国力雄厚,对外无论是军争还是外交都是屡屡获胜,自然而然就养成了昭人强烈的自信心。长期处在强烈自信的人群中,扶苏也被浸染颇深,故而对于尉山这种畏畏缩缩的人,天然就有排斥。 蔡氏八面玲珑,从扶苏方才的面色变化就推断出自己儿子恐怕没有入公子的眼,心下着急,事先说得好好的,要让他好好表现。然而不过枯坐几个时辰而已,尉山就已经跟霜打了的似的,这样的表现怎么可能得到公子欣赏? “山儿!”蔡氏心中焦急,声调稍微高了一点,把尉山与扶苏都吓了一跳,尉山更是浑身一抖,不过好歹是抬起了头。“快谢过公子提携!” 尉山听了母亲吩咐,心不甘情不愿地起身,向扶苏规矩行礼轻声道:“谢过公子提携。” 扶苏让尉山不必多礼,“老廷尉与我有师生之谊,又与其子共同为国捐躯。他的后人,无论嫂嫂来不来请,扶苏于情于理都是要帮衬一二的。” 蔡氏抹了把泪,抽噎道:“有公子这句话,妾就心安了。” 扶苏劝慰了好一会儿,总算把蔡氏的哭泣劝回去,心中对尉山自有一番计较。 就尉山这摆明了从小被母亲溺爱,没吃过苦头的样子,当个兵都怕他害死队友,要是让他当个屯长之类,恐怕还没上战场就被自己的兵造反了,真上了战场也是送菜的。 要是让他做后勤吧,又怕他能力不足,没法按时送货。大昭军律,运粮失期,可是要斩首的,到时候谁给求情都不好使。 短短时间,扶苏从军政到后勤各个职位想了个遍,愣是没找着安顿尉山的位子…… 与冗官庞大的山东六国不同,昭国的官吏职位极为精简。尤其是昭军,更如同一架极为精密的仪器,这架仪器任何一个位置出错,立刻就会被极为严格有效的审查机制定点排除。 看着蔡氏殷勤的眼神,再想想当初老廷尉对自己的帮助与牺牲,扶苏决定给尉山在这架仪器之外另谋一个去处。 “尉山乃是老廷尉家的独苗,若是放在前线,万一有个闪失,扶苏也不好向嫂嫂交代。” 蔡氏虽然有着将儿子推出家门历练的打算,也想让他通过实打实的军功在昭国站稳脚跟。毕竟在以武立国的大昭,没有军功的人家,永远都是抬不起头的。 然而扶苏说得也有道理,在前线上立功是容易,可也容易没命啊,这根独苗如果断在了沙场上,她怎么有脸葬在尉家的祖坟里。 蔡氏未多思索,便点头道:“公子思虑周详。” 扶苏见蔡氏未反对,继续说道:“扶苏身为监军,本就有向上将军进言之责,然而一人所思总有所漏,故而我欲向王上奏,请设军机郎,供参赞军机之用。” 蔡氏不知道这个军机郎是个什么职位,参赞军机听起来不错,但给人感觉更像是五经博士,并无实权的样子。 她猜得没错,就尉山给扶苏留下的糟糕印象,扶苏哪里敢给他什么实权职位,为了安这个嫂嫂的心,扶苏又加了一句:“军机郎的人员,扶苏打算从青年俊杰中选拔,樗里偲便是我欲要征召的第一人,原本觉得人数太少,如今有尉山来助我更是再好不过。” 蔡氏深知樗里偲与扶苏的铁杆关系,闻言总算放下了心,对儿子的前途颇觉有希望,欣喜道:“如此,多谢公子了。” “自家人,嫂嫂不必如此拘谨。” 此时,家老来报说是吃食已经备好,于是扶苏留了两人用饭,才让人把他们送出门。 接下来,就是去找懒鬼樗里偲,想办法让他同意做这个自己临时构思出来的军机郎了…… 第四十三章 围炉夜话 “不干。” 咬着芦苇管侧躺在床上吸着酒水读书的樗里偲毫无悬念地拒绝了扶苏的诱惑。 “我需要你。”扶苏决定打感情牌。 “不,你不需要。” “此次可是我首次上战场,心中忐忑,身边怎能没有一个信得过的参赞查疑补缺呢?” “公子就监个军,忐忑个啥?就上将军用兵那个稳妥,对你的那个宝贝,怕是一路进了安邑,公子都见不着半个魏人。” 扶苏的借口被樗里偲不屑一顾地戳破,恼羞成怒,一把拿过樗里偲正喝着的酒樽一饮而尽。 樗里偲看着扶苏挑衅的目光,也不甚在意,“呸”的一声吐掉了芦苇管,“咸阳到安邑远隔千里,这一路颠簸,公子是想我英年早逝?” “一路都是辎车,不用骑马。” “公子就直说吧,为何一定要带上我?” 扶苏决定还是不能让好友知道自己打算拿他当个糊弄人的借口,想了想编造道:“我想成立一个参谋部,其中都为少年英杰,专门为主将参赞军机,谋划计策,分析情报查疑补缺。还可以培养年轻将官的用兵经验。” 樗里偲开始听着混不在意,后来开始觉得有点意思,“公子是说,类似王上身边的中书郎?” “对对对,”扶苏眼睛亮了起来,这樗里偲真是好配合,“中书郎是王上用来培养年轻郎官们的治政经验,军机郎就是用来培养将官的。” “公子思路的天马行空总是能让偲豁然开朗,这等职司确实对指挥层是极好的补充。” 扶苏连连点头不已,“这么说,你答应了?” 樗里偲起身下拜,郑重行礼:“甘为公子驱驰。” 扶苏上前扶起樗里偲,两人相视大笑。 如此,樗里偲算是正式为扶苏征辟了。此前樗里偲的太子舍人一职跟扶苏其实并无关系,即便人人都知道扶苏是储君,可只要始皇帝一天不立太子,两人就没有正式的从属关系。 因此樗里偲此前为扶苏出谋划策,严格来说并不名正言顺。如今樗里偲接受了扶苏的征辟,就正式将两人绑在了一起,日后如果樗里偲犯了事,扶苏是要承担责任的,这就是连坐制度。 昭国的连坐制度始于商鞅变法,这个制度也被儒家,以及许多其他学派的学者认为是昭法酷烈的最重要证据。 所谓连坐制,最早是指什伍连坐制。商鞅变法初期,编户齐民,以五家为一伍,设置一位伍老进行管理;十伍为一什,设置一位什长,各家要互相监督。如果有人犯法,其他人知情却不举报,也要受到处罚。 后来,又扩展为举荐人与被举荐人之间荣辱与共的关系。荣其实未必,但是一人犯法,另一个如果知情不报,是逃不了的。 这对在《春秋》中明确提出要“为尊者讳耻,为贤者讳过,为亲者讳疾”的儒家来说,简直是背离天理人性,教儿子告发父亲,离间亲人邻里的恶法。 事实呢?自然是儒家的抹黑。 昭国的“诉讼案件”分为公室告与非公室告。没有血缘关系的贼人犯法,属于公室告,官府必须受理。但是以子告父,以妾告君,都属于非公室告,官府不得受理,并且还要劝阻告者。不听劝告非要起诉的,还会受刑。 这在如今看来是不平等的法律,但在长者为尊,以孝治国的古代,是再政治正确不过的了。 另外,昭法还有规定:“子盗父母,父母擅杀、刑、髡子及奴妾,不为公室告。” 就是说如果你对父母偷盗、伤害等,父母把你杀了,官府是不会管的。非但如此,如果你不孝顺,父母去官府告发你,那你很可能就会被官府抓了坐牢,甚至会被直接杀死。 所以在古代当个儿子真挺不容易的,父母看你不顺眼就是两巴掌,惹急了还能告你个不孝,那你这辈子就完了。因此始皇帝就算不以王上的权威,只以父亲的身份,要想杀扶苏也是名正言顺,都不用自己动手。 扶苏原本说服樗里偲后就要走,毕竟天都要黑了,家里还有娇妻等着。可樗里偲却仿佛被扶苏的设想勾起了兴趣,非要跟他探讨一下军机郎具体的品级、职责范围、负责机制等等一系列细节问题。 这还是那个慵懒得看书都不愿意自己动手的樗里偲? 扶苏无奈,只好请颂芝去屋外找自己的随从们,派个人回去跟魏无月报个消息,就说晚上不回家睡了。 看樗里偲这势头,想必是不会在宵禁时辰前就消停的。咸阳原本是各国都城中唯一一个没有宵禁的,这多亏了昭法,毕竟在昭国,当强盗真不如当兵。不过由于扶苏遇刺,最近咸阳城也开始有了宵禁。 颂芝笑着答应一声,就去门外吩咐人送信去了,回来时带了个火炉,上面热着温酒,显然是打算让两人边喝边聊。见两人聊得越来越起劲,又吩咐厨房做了些宵夜。 有吃又有喝,两人谈性又渐浓,直是一发不可收。开始还在聊军机郎的事宜,后来敲定了个大概,就开始东拉西扯了。 从商鞅变法聊到吕氏春秋,从齐桓公九合诸侯聊到韩赵魏三家分晋。 “公子以为,周室衰微,症结在何处?” “在封建。” “何解?” “周天子分封近亲与功臣为诸侯,看似壮大羽翼,实则削弱己身,士大夫只知有主君,不知有天子。两代之内,诸侯尚能尊天子,相安无事,两代之后,必会相互共伐,视天子如无物。” “那为何齐桓公借天子之名却可以九合诸侯,北抗匈奴,南讨蛮楚?” 楚国在春秋时一直没有得到过诸夏的承认,称其为南蛮。即便楚国灭亡七十余国,最终北上与晋国争霸成功,周天子也只是捏鼻子给了楚君一个子爵的位子。 你没看错,如今的楚王理论上来说的爵位只是个子爵。因此楚国从来没有中原这套公侯伯子男的爵位体系,毕竟自己家国君都只是个子爵,封个侯伯什么的说不过去。 这也是甘茂提出南北相王很大概率能成功的原因之一,楚国君臣实在太需要中原正统的承认了。 楚国其实挺好玩的,他们一方面自立门户,别人不带他们玩,他们就自己玩,建立了一套迥异于北方诸国的官僚与爵位体系,楚君也是第一个僭越称王的。 另一方面,楚国也特别渴望中原文明的承认,用的礼器,服饰,都在极力向中原靠拢。每次诸侯会盟,楚国也都是最积极的,别人不带他们,就会特别生气。 扶苏想了想,回答道:“因为周礼。正因为有周礼的存在,各诸侯的身份才“合法”,没有诸侯能够无视周礼的存在。而正因为周礼的存在,即便再过衰微,周王室始终都是天下正统。” 樗里偲深思片刻,还是点了点头,“公子所言确有道理,不过偲还是对周室衰微缘由有不同见解。” 扶苏又美滋滋喝了口酒润嗓子,闻言放下酒樽,“愿闻其详。” “周室衰微,在井田制。诸侯之所以不服王命,均因井田。” 这倒是新鲜说法,扶苏不由得往前探了探身子,听樗里偲继续往下说。 “所谓井田,乃是各国国君将耕地作为私产,以供农奴国民耕种,因此各国国君便实际掌握了土地收成与国民,不再受制于王。 其后田齐代姜与三家分晋,是因为士大夫坐大,然而究其原因,也是因为井田制。” “井田与封建,其实是一而二,二而一。”扶苏将两根手指来回翻转。 樗里偲哈哈大笑,点头称是,拿起颂芝刚满上的酒樽又与扶苏示意后一饮而尽。 两人都是饱学之士,又都才思敏捷,于是酒一樽接着一樽,肉一块接着一块。熬到除了一个眼光越发明澈的颂芝外,其余伺候婢女都沉沉睡去,还都丝毫没有困意。 直到天将破晓,喝了一整晚的扶苏有些迷迷糊糊,说了一句让樗里偲与颂芝拍手叫好,却把自己吓了一身冷汗的话:“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 虽然还好没把后面一句“周末七国分争,并入于秦。及秦灭之后,楚、汉分争,又并入于汉。”说出来,却也足够吓得扶苏酒醒了大半。 两人喝得慢,却还是喝光了第三坛,颂芝正要再去取,扶苏赶忙摇手止住了她,“委实是不能喝了。天都明了,我得回府睡上一觉,然后进宫。” 樗里偲虽然意犹未尽,却也知道事有轻重,况且两人其后喝酒论古今的机会还多的是,于是也没有强留。只吩咐颂芝送客,就自顾爬上了床睡觉去了。 颂芝先为主家告了个罪,见扶苏并未介意,也跟着笑了。“公子学贯古今,颂芝佩服。” 初春的清晨还是冷得厉害,幸亏颂芝考虑周到,将樗里偲的大氅借给了扶苏穿,才免了清晨坐车的遭罪。 扶苏谢过颂芝,上车后道:“不必送了,外面冷的紧,快些进屋吧。” 颂芝行礼作别,扶苏还礼之后,便吩咐驭手扬鞭而去了。 第四十四章 刘季追星 大门紧闭。 在老家横行霸道惯了的五人,到了都城,虽说大家都不肯坦诚,但到底弱了些气势。五人间互相推诿扯皮,就是没人有胆前去敲门的。 “刘季,还不是你个驴蛋非要拉着我们几个来的,你不去谁去?”夏侯婴脾气本来就差,又风餐露宿的赶了好几天路,如今好容易到了地方却吃了闭门羹,更是一肚子火。 眼前情形跟刘季给他形容的什么折节下交、飞黄腾达的场景完全不同,哪儿能给刘季好脸色。心里直嘀咕,明知这刘季为人极不靠谱,这次自己这是吃了什么迷药,才又信这泼货一次? “少他娘跟老子在这儿废话,老子又没逼你!腿是长你身上的,当初屁颠颠的非要跟着老子,赶都赶不走。老子跟你说没说过投靠有风险,你听了?老怨老子,你亏不亏心?”夏侯婴脾气差,刘季又哪里是好相与的,听了夏侯婴言语,当然不干。 虽说自己或许是稍微高估了一点点自个儿的名声,没能让信陵君大开府门迎接,上来就封个大将军啥的,那也跟他刘季没关系不是? 卢绾见兄弟二人斗上了气,赶紧来做和事佬:“你们俩都少说两句,信陵君没见着,干粮也快吃完了,眼下最要紧的是决定接下来怎么办?” “要不我吹个唢呐,没准府里的人一听就出来了?”周勃拿出随身带着的唢呐,跃跃欲试。 刘季双手拢袖,耷拉着脑袋斜视周勃,没好气地数落:“你吹个屁,别人听了还当你给信陵君奔丧呢!唉,可惜萧何没在,不然他到底读过些破书,能跟人搭的上话。” 周勃见自己的“好主意”得不到支持,心中不满,嗤笑道:“人家萧何得了举荐,正在县城里当官,哪儿能跟着你胡闹。” 刘季呸了口唾沫,没接话。 一直沉默在一旁,还是个小孩的樊哙见几个哥哥你推我让的,大概瞧出来他们是想去敲门。樊哙等得无聊,心说几个哥哥也太谦让了,不如自己去抢个头功。于是也没跟几个人打招呼,就自己上去敲门去了。 樊哙看着高耸的大门心中嘀咕,果真不愧是季哥儿经常挂嘴上的豪杰,这门都看着比旁人家的富贵。 几人还在那边争吵不休,却见门自己开了,再仔细看下,却是樊哙那小子不知何时跑去敲开了门,这让被“抢”了头功的几人都有些悻悻然,嘴上却当然说不出丧气话。毕竟行走江湖,气势第一。 门开之后,却是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一身儒士打扮,腰上配着一把看着与老人一样很有些年头的古剑。 看见敲门的是个小孩,老者没有直接赶人,而是温和问道:“小友何事?” “我找信陵君!”樊哙丝毫不慌,抬起头朗声而答,声如洪钟。周围行人听了这个小孩的话,纷纷驻足,对着这个胆大的小子指指点点,面色古怪。刘季几人看在眼里,难免心中有了嘀咕,觉得风向不对,当下就想扯呼。 老者却对周遭的嘈杂不屑一顾,仍是一副慈祥面孔:“公子此刻不在府里,你去安邑寻他吧。” “我不找公子,我找的是信陵君!”樊哙小脸全是茫然之色,心想这老头是不是老迷糊了? 刘季几人终于清醒了过来,走上前来向老者手忙脚乱地行礼,老者见几人行礼多不规范,心知来者都是草莽,想必是还不知公子分魏之事,想来投奔。 这种人,老者这些日子也接待过许多了。对好面子的魏王圉而言,公子偷了兵符,还带着兵占着安邑不归,显然觉得脸上被打的生疼。魏王自然不会将自己被耍的消息扩散开来,远离大梁的乡下人不知此事,再是正常不过。 如今整个信陵君府都是风雨飘摇,三千门客除了早随公子去参军的,都早已星散,如今还守着这座府邸的,只有自己这种受了公子大恩,却无力随军杀敌的顽固老人了。 几人里也就卢绾好歹跟人读过一点书,萧何不在,待人接物就看他了。卢绾先是向老者恭敬行了个后生礼,起身后道:“见过长者。我等五人皆是慕信陵君之名而来,望长者通禀。” 老者此前就已推测出几人的目的,闻言只是点点头算是答礼,“方才我与这位小友已经说过,公子不在府中,你们要是有心,就去安邑找他吧。” 若是以往有人来投,即便信陵君不在,老者也肯定会将人接进府里,至少要设宴款待才不负了信陵君的名头。只是如今信陵君府自身已是朝夕难保,将几人接进府里只能是害了他们。就连自己与几人在此交谈,落在有心人眼中,或许都会给对方带来不可知的祸患。 直接杀奔信陵君府,有些人或许不敢,但教训几个与信陵君或许有些瓜葛的外乡人以在魏王圉面前作为晋身之资,有这样想法的投机之人不知凡几。 几人听闻自己等人不远百里来投,信陵君却不在,应门的老者看来也是冷冷冰冰,没有接待的意思,众人不免垂头丧气,正要转身而走,却被老者叫住。 老者看几人服饰破败,心知对方乃是势穷来投,即便不能招待一二,也不能让人空手而归。 几人应声回头,只见老者从门内接过一个包裹,交给打头的卢绾,“这里是十金,拿着做路上花销吧。” 卢绾捧着包裹欲要推辞,却被刘季一把夺了过来,“长者赐。” 满篇礼经,刘季就记下了这么一句,此时用来确实恰到好处。 老者并未对刘季轻浮的行为表示不满,这些年他见过的浪荡子多不胜数,况且这个年轻人眉目之间虽然狡黠之色居多,但也难得真性情。因此并无作色发怒,只是依然云淡风轻地作别,然后缓缓关上了门。 几人用老者给的钱买了些饭食,蹲在路边的凉亭中就吃喝了起来。樊哙年纪还小,刘季不许他喝酒,只好眼巴巴看着大孩子们觥筹交错,好不羡慕。 几人吃得痛快,不多时就整得满地杯盘狼藉。夏侯婴在胸口抹了把油渍,嘴中还占着半根鸡腿,含混不清道:“刘季,你说咱们还去寻那个劳什子信啥君不?” 刘季将鸡骨头随意扔到地上,拿着手指抠出牙缝中的鸡肉,看着挺大块,于是舍不得扔掉,又给放到了嘴里:“废话,老子做事从来有始有终。” “可安邑在哪儿啊?” 刘季就是个没出过远门的乡巴佬,能摸到大梁,还是跟着萧何所托的商队一路北上而来的,他哪儿能知道安邑在哪个方向。 但这难不倒刘季,他混不在意道:“找人问问就是,活人还能给尿憋死?” 夏侯婴却提出了异议:“安邑是旧都,据说离昭国很近,远隔千里之外,这一来一回太耗时日,路上也不安全。” 周勃点头称是,离家日久,他想媳妇儿了。 此时出行对普通人来说可谓危险重重,民生凋敝、战乱频仍,这都是滋养盗匪的极好温床,除了有大批人手护卫的大型商队,很少有人愿意走远路。每次出行,对普通人来说都是一次冒险。 卢绾也不愿意:“家中为我捐了个县中的下吏位子,我这次跟你来就是抱着若是得不到信陵君赏识就回去为吏的心思,再不能耽搁了。” 刘季也没出言强求,实际上就连他自己都有些动摇了,心中掂量着为了见这个偶像一面,千里迢迢远去安邑是否值得。 樊哙见没人问自己,感觉自己受了忽视,急切道:“我跟着季哥儿,你去哪儿我去哪儿。” 娘的,老子的志气还不如个娃娃。刘季狠狠进行了一番自我批评,下定决心了,“那你们仨回乡吧,我带着樊哙自去安邑。” 周勃劝道:“曹氏还在家等着你呢,你就不念着她?” 刘季哪儿能不念着曹氏厚重的胸脯还有温柔的小手,尤其是一想起那两瓣肥腻,心头就是一阵火热。可他刘季是要干大事的,哪儿能被个娘们绊着,那不跟周勃一样了嘛? 刘季冷哼一声,“你回去跟曹氏说,老子要去飞黄腾达了,让她在家等着。等不住了就改嫁算了。” 几人见刘季连让曹氏改嫁的话都说出来了,显然是打定了主意,也都不再劝解,只把剩下的酒菜都风卷残云解决完,就要分手。 刘季扔给了三人一个金饼,让他们当路费。倒不是刘季舍不得钱,主要他们两人这一行太过遥远,没点钱傍身确实不行。 此时所谓的金饼并不是真的黄金做成,而是用黄铜做成的饼块状,价值并没有汉代金饼贵重,不过一块金饼也算是一笔不小的钱了。 夏侯婴三人告辞而去,刘季招呼樊哙跟上,他们要在大梁找找有没有去安邑的商队。 —————— 昭王政在大朝会上的言行并未保密,因此昭国即将对魏无忌用兵的消息随着各国谍子和商旅的走动,渐渐为天下人所得知,各国对此自然反应不一。 首当其冲的西魏民众理所当然的开始了恐慌。昭军乃是虎狼之师,这个观念在六国人的心中早已根深蒂固。随着新郑被攻破,故韩人或死或被罚为刑徒,故韩的悲惨遭遇更让与韩国本就一衣带水的魏人心中忐忑。 幸亏这几年赵国扛在了对抗昭军的最前线,被昭国占住河西高地从而被扼住喉咙的魏国才得以在近在咫尺的强昭铁蹄边上,瑟瑟发抖地渡过了几年时光。 随着国都东迁,留下的无力举家搬迁或舍不得离开故土的西魏人都心知肚明,已被魏王明确放弃的西魏之地早晚都是昭王政的囊中之物,只看昭王什么时候下嘴了。 如今看来,昭王已经忍耐不住了。 西魏人难免对赵人的“懦弱”有了怨恨,两国互相共伐这么多年,赵王怎么就认怂了呢?不是说赵人胡服骑射,有不输给昭军的兵士将军吗?难道都是赵人给自己脸上贴的金? 再者说,去年冬,信陵君还对赵国有过窃符之恩,赵人怎么能这么快就忘了? 说起信陵君,西魏人自然对这位公子无忌满怀崇敬,不然安邑等城也不会遇到信陵君就大开城门。 可是崇敬之余,对这位大英雄,魏人也不是完全没有怨念。若不是公子无忌非要救赵,昭王政肯定还在跟赵国死磕,哪里会加刀兵于魏国? 如今可倒好了,得了救助的赵国君臣转身就把公子无忌和他的西魏给卖了,昭军还没兵临城下,赵王迁就把自己最宠爱的长平公主嫁了过去,这下西魏可就真是里外不是人了。 东边的魏王那是绝对指望不上了,北边的赵王是大昭长公子的岳父,南边的楚王是人家的舅舅。论起来咱们家公子也是那位长公子的岳父,可是公女都嫁过去多少年了,连个子嗣都没有,想来就是个不得宠的,何况男人自来都是喜新厌旧的。 眼见灭顶之灾迫在眉睫,外援又都指望不上,绝望下的西魏人开始了自迁都以来的第二次大规模东迁浪潮。与其说东迁,实际上不如说东逃更为确切。 有土地的纷纷将世代传承的土地贱价卖出,以往价值千金的古董更是被压价到了几乎白送的境地。然而急需套现的魏人只能一边骂着奸商可恨,一边迫不及待地半卖半送。 如此狂热的东逃潮流,不可避免地影响了军中,每日逃离营地的逃兵与日俱增,即便晋鄙下了死令杀一儆百也无济于事。 于是原安邑令,在魏无忌入城后被提为假丞,实际上的西魏丞相曾培向魏无忌建议关闭国境,派兵强行阻止东逃浪潮。 魏无忌断然拒绝,并令新安邑令在城中派人向民众喊话,他魏无忌明日要在旧魏王宫城头,向安邑国人讲话。 他要学着老师苏秦做一回纵横士。只不过这次,他要游说的不是君王。 而是国人。 第四十五章 礼崩乐坏 今夕何夕? 自大学毕业后再未喝醉过的扶苏终于醒了过来,脑袋并没有想象中的疼痛,只是口中实在干得厉害。 感觉有视线盯着自己,扶苏转过头,就见魏无月扑闪着两个大眼睛,笑眯眯地看着自己,两手碰着脑袋靠在榻上,一动不动。 “怎么了?”扶苏撑坐而起,吞下两口唾沫稍微润了润沙哑的嗓子,有些疑惑地问,喜欢赖床的魏无月怎么一大早就跑来了。 “扶苏哥哥赖床了!”魏无月两眼微微眯起,笑得像只初次抓到母鸡的小狐狸。 扶苏一愣,昨晚的记忆这才零星被勾起,原来自己不知觉间在这个世界上第一次喝醉了。这算是意味着自己开始真正对这个世界敞开心扉了吗? “被你抓到了。”扶苏被魏无月干净的笑容感染,也不由嘴角微翘,“口渴得厉害,帮我端点水。” 魏无月应了一声,起身到桌上用陶杯接了一杯水端了过来。扶苏一饮而尽,这才觉得嗓子舒服许多。 除非是必须讲究礼数的场合,扶苏无论喝酒吃饭都尽量不用青铜器皿,他觉得用那种东西放置的食物,迟早会害他因重金属超标而死。 原本想再赖一会儿床,可一想到自己还要去与奉常商议春狩祭天的礼仪、大婚的安排,还要向王上请奏设立军机郎,要与上将军协商出兵事宜…… 扶苏只觉得浑身无力,真想找个洞冬眠算了。话说别人家公子也像自己这么忙的吗? 事有缓急,当前最紧要的事情是春狩,再有五天就是春狩祭天的日子了,拖延不得。设立军机郎一事,可以在与上将军商议后两人一起上奏,如此最好。 至于大婚,母亲来催了再说,在此之前还得跟无月说一下,扶苏看了看魏无月的眼睛,不知为何突然有些心虚。 扶苏哀叹一声,还是打算起身了,他得亲自去奉常署一趟。奉常虽然在史书上并不出名,然而这个时代极为重视祭礼,所谓“国之大事,在戎在祀”。 负责祭祀的奉常如今乃是九卿之首的重臣,地位尤在廷尉之上,自然不是他长公子可以呼来喝去的。 再者说,相比于在家中谈政务,扶苏更愿意在官署里谈话,至少显得正式一些。 魏无月见扶苏想要起身,赶忙将门口侍立的婢女唤进来,帮着自己为扶苏换衣。 昭人尚黑,以黑色为上,因此长公子扶苏的衣袍自然都是一水的黑色,只在外袍的边上点缀以红色花纹,绣有金边。 周代贵族服饰为上衣下裳,昭人也不例外,而且分了许多层,穿着极其费时费力,三人一起帮扶苏穿了将近十分钟才算穿戴齐整。 然后再就是梳头。如今虽然没有“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思想,男子大多却也都留着长发,因为要有足够的头发用来戴冠。昭人的爵位与官职最显著的外在表现就在头顶的冠上。 最低级的公士不能戴冠,只能梳一个椎髻,用布条绑起来;到了第二级“上造”爵位,可以戴麻布做的尖顶圆帽;到了不更以上的军官,可以戴上板冠以示尊荣,板冠上的线条多寡代表的爵位高低。 到了五大夫爵以上就可以换上材质不同的高冠了,这就代表进入了真正的贵族阶级了。 扶苏是长公子,位比封君,自然也是要戴高冠的。作为李斯的正式弟子,有正规文凭的扶苏按礼还可以给高冠两侧挂上带子,即所谓高冠博带。不过扶苏嫌麻烦,除非是大型祭礼场合,一般不会戴。 脑袋上顶个高冠,扶苏时刻就要注意得抬头挺胸,或许这也是制订礼仪的礼官们想要的结果。 要去谈正事,又是跟奉常谈话,扶苏不得不郑重其事地穿戴上整套礼服,最后再给身前左侧腰带上佩一块硕大的玉环就算是能出门了。“君子无故,玉不去身”,出门不佩玉,就跟现代人出门不戴表一样。 府中自有御手将车架准备好,高进也亲带一队精锐甲士随行,一行人浩浩荡荡便出了长公子府,赶往王城边上的奉常署。 扶苏一觉就睡到了午后,正赶上了咸阳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光。 繁华的咸阳城街道挤满了士农工商,人们或行色匆匆或安步当车,却将扶苏车架给堵在了路上。 咸阳的街道与城外的直道与驰道不同,并没有划分出严格的行车与行人的区域,因此常有人车挤在一团的场景。 扶苏命一旁的书记员——御笔吏——将城市道路规划写进自己上奏的备忘录里。 虽然街上行人马匹众多,然而与同时期的欧洲或后世城市不同,咸阳城的街道非常干净,根本看不到牲畜粪便。 商君变法之后,昭法继承了殷商之法,严令禁止在街上乱扔垃圾:“弃灰于道者,黥”。意思是把垃圾扔到街上的人,就会被在脸上刺字。儒家说昭法酷烈,这是他们没见过商法,在商朝往街上扔垃圾,按律是要砍手的。 就以扶苏举例,他的车架有四匹马拉车,如果这四匹马有一个拉屎在地上,扶苏没有及时清理,按照律法是要给他脸上刺字的。 当然身为储君,代表王室脸面的扶苏不必担心自己的盛世美颜被毁,但是御手就躲不过了。因此每次出行,扶苏队列中总会有一两个专门负责清理粪便的“捡屎官”。 至于拉车马匹的数量,如果按照周礼规定的“天子驾六,诸侯驾四”的规定,扶苏身为诸侯公子,使用四马拉车是明显的僭越。如果在西周被人参一本给天子,自己是会被剥去衣裳鞭刑伺候的,还会被减掉食邑以作严惩。 然而春秋以来,礼崩乐坏,诸侯士大夫所用的礼器形制对比西周已经有了全方位的僭越。春秋时已经有士大夫使用了九鼎的器具,达到了天子的仪制却没人敢管。这个大夫就是扶苏家的实在亲戚,赵王迁的祖先。 昭国与赵国同为嬴姓赵氏,系出同源。因此说起来扶苏跟赵灵儿按礼是不能同姓结婚的,然而还是因为礼崩乐坏,诸侯之间的联姻早已不顾周礼了,表哥表妹互相嫁娶的不知凡几。 奉常署到了。 第四十六章 以武立国 奉常成颖最近也是十分忙碌,春狩祭天迫在眉睫,储君大婚也需要时时与宫中沟通,春耕大典也要操办,就连两个月后的三军誓师也要开始着手准备了。 但是再忙,长公子莅临,成颖于公于私还是得抽出时间见面的。还未到奉常署,早有前锋将扶苏的造访告知,于是奉常左丞常勖领命率众出迎,将扶苏一行请到了中庭。 丞,是卿的下属。左丞,相当于大副,是在奉常署中,奉常卿以下的最高负责人。 奉常署一派井然有序的忙碌之景,众多的匠人在各级官吏指挥下辛苦劳作,面积相当于半个足球场大小的中庭犹如工场一般热火朝天。 在常勖引领下穿过中庭,扶苏脚步不停,目光却不时被庭院中各类闻所未闻的礼器吸引。尤其是此前只在博物馆欣赏过的,被土壤腐蚀得光泽暗淡的青铜器,突然在眼前鲜活了起来。 与一般人想象的不同,青铜器在它被使用的时代并不是绿色的,刚刚出炉的青铜器皿,都是黄澄澄的金色。所谓青铜,是在多年的氧化之后才会被锈蚀成青绿色的外观,青铜器的名称就是由来于此。 当下的人们自然不会将金色的礼器叫做青铜器,而是因为金色的外观,将其称之为“吉金器”或者简称为“金器”。 庭中最为引人瞩目的,自然要数五尊形制巨大的青铜鼎。鼎,国之重器,非王侯不得擅用,这五尊鼎自然是给扶苏用来祭天的。天子九鼎,诸侯按照爵位可用七鼎以下。 昭王是七雄中唯一一个得到周王室敕封的正儿八经的公爵,因此作为昭王公子,扶苏按仪制可以用五鼎。话说回来,扶苏才是各国储君中唯一一个可以公子自称而不用脸红的。 燕国是伯爵,太子丹别说是太子了,叫他公子都是抬举了。齐国原本是侯爵,然而那是姜子牙的后裔才得以继承的,作为如今的田齐君主,田建祖上出身只是个士大夫而已。 韩赵魏也是一样,都只是士大夫,根本不是被承认的诸侯。相比之下,楚王的爵位更高些,是子爵。 燕国是各国中硕果仅存的老牌诸侯,与周王室源出一脉,均是姬姓,自西周召公受封以来,已有八百多年。相比之下,昭人祖上是给周王室牧马的,是在护送周王室从镐京迁都洛阳之后,才得以被封在昭地。 昭地当时早已被西戎占领,昭人在戎狄包围之中浴血奋战两百年,才得以在中原的西陲之地站稳脚跟。为了抵抗戎狄如家常便饭一般的杀伤掳掠,昭人前几位君王没有一个不是战死的。如此又过了数百年,直至襄公之时,昭国才得以晋身诸侯。 此后,穆公灭西戎十余国,开土千里以成霸业,昭人又东向吞并三十七国,这才有了春秋五霸之一的地位。直到被吴起的魏武卒接连大败,尤其是阴晋之战,五十万昭军被五万魏军大破,六国卑昭,被孝公引以为国耻,这才有了知耻而后勇的求贤令。 过中庭而入,只见奉常卿成颖正在吩咐几位僚属工作。 成颖看到扶苏进门后,赶忙暂且挥退众人,上前与扶苏见礼,随后又引扶苏坐下,命人奉酒。 成颖四十上下,面容清癯,是昭国朝堂上的实干派,虽然是昭国老氏族出身,但一向与李斯交好,也是极力鼓动昭国东进的中坚力量。 只见扶苏甫一坐下,成颖便开门见山:“公子此来,想是为了春狩祭祀一事?” 扶苏点头称是,“春狩祭天迫在眉睫,便来看看一应礼器可曾备全。” 成颖并没有问扶苏来奉常署是不是来聊大婚的,因为他虽然也要负责扶苏大婚,但是如今的婚礼,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就是说这场婚礼的筹办跟谁都有关系,就是跟当事人没啥关系。就算是以长公子之尊,扶苏也莫能例外。 成颖胸有成竹:“公子且放心,春狩祭天的礼器早已备好,一应人员操演也都已完成,一切都有往年成例可依。只是要劳烦公子今后三日,每日都需要抽出两个时辰,前来排演祭天大礼。” 扶苏自无不可,又给自己的行程上安排了一项必做之事。 不多时,又有几人前来向成颖请示工作,扶苏见祭天之事已经谈得差不多,就向对方告辞。成颖也没有挽留,起身亲自将扶苏送了出去。 离开了奉常署,日头不过稍稍偏了一些,扶苏决定去上将军府与老将军王翦商议一下共同上奏设立军机郎之事。 上将军府并不叫上将军府,这么说有点拗口,实际上上将军府府门上挂着的牌匾写的是“王府”。 上将军这个职位其实并非常设,而是一种临时性的派遣,类似于古罗马民主政治时期的独裁官,当任务完成后就会自动解职。 只有当寻常的局部战争无法解决问题,国家需要一位统筹十万以上大军的将领进行全面战争之时,才会由王上建造拜将台,亲自拜一位大将为上将军。 然而进入战国末期以后,各国之间的战争早已不是局部的小打小闹了,战争的规模和持续时间都在不断提升,动辄就是几国联合数十万大军相共伐。 在这种情况下,极度需要一个能够站在全局的角度把控国家战略的人能够持续性作出判断与决策。在这种需求下,原本为临时性职位的上将军,持续时间便越来越长。 王翦第一次得拜上将军是在伐楚之战,战后便还军归朝,将上将军的印玺交还给了昭王政。 然而自灭韩以后,王翦的上将军之位就一直没有被收回,这样的状态已经持续了将近六年。时间已经长到了大家几乎都已经忘了,王翦实际上的职位是左将军。战国以左为尊,四将军理论上平起平坐,实际上的排名应该是左、前、右、后。 考虑到接下来即将要由老将军统军攻魏,以及之后必然会发生的统一之战,想必在接下来不短的时日内,王翦依然能够把持上将军之位。 上将军的府邸在王城的另一侧,原本直接横穿咸阳宫是最近的路线,然而在宫中驱车太过招摇,扶苏还是放弃了这个打算,老老实实沿着“绕城高速”绕了半圈。 同样因为提前知会,王府的家老早早便候在了门口。 第四十七章 慧眼独具 王翦有四个儿子,除了嫡长子平西将军王贲以外,其余几个儿子都从了政。显然王老将军深知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的道理。 包括王贲在内,王家的几个儿子都已经成年,因此没人在老宅里住,只能由家老迎接。 说起来王贲还是扶苏的亲戚。王贲尚了公主,也就是嬴政同父异母的姐姐,因此扶苏应该叫他一声姑父。 之所以成年儿子都不在家里住,是因为昭国变法以后,国法规定,每一户不得有两个以上的成年男丁住在一起,否则要加征数倍的税金。 这被称为小户制,其目的是遏制昭人原本习以为常的大家族主义,改变国人只知族规,不懂国法的陋习。 孝公变法以前,老氏族各家族长权威深重,与楚国相似,族长虽无官无职,但仍对在朝堂上身居要位的族中子弟有生杀予夺之权,因此对昭王的权威是极大的挑战。 常有国法不责,却有族长行家法刑杀重臣的案例发生。对私刑严格禁止的商鞅与孝公自然都对此深恶痛绝,于是就提出了“小户制”这样一个釜底抽薪之计。 小户制造成的大族分裂,就是为了使人民忠于国,而非忠于家,将族长的权威与势力从根本上进行了限制,再无力对抗国法。 不用说也知道,治国先齐家的儒家对此也是捶胸顿足的。东汉两晋南北朝的世家门阀林立,与豪绅一起上欺帝王,下压百姓的格局,才是他们乐于看到的。 当然,由此导致的土地兼并、自耕农被逼为农奴、家富而国穷,无力抵挡北方游牧入侵、寒门子弟无法出头等问题,在儒家大义下,都是小瑕疵罢了。国家亡了又如何,家族存续才是硬道理。 直到了唐太宗时代,李世民仍然对当时“恨不能娶五姓女”的风气厌恶不已,却无可奈何,毕竟嫁公主都被退婚。气得唐文宗都发出“民间脩婚姻,不计官品,而上阀阅,我家两百年天子,顾不及崔、卢耶!”的感慨。 但在昭国,敢于挑战君权的大族,早就死绝了。渭水河畔,商君一日刑杀七百人,渭水为之发红。商君借此早将“国法昭昭”四个血红的大字刻在了所有国人的骨髓里,无人敢有片刻忘怀。 即便昭法禁止,但仍有一些家资豪富的大族,宁可多缴纳几倍的税赋也要享受子孙绕膝的天伦之乐。或者即便是分家,分出去后也住得并不远,例如郿县的孟西白三族,虽然分家,然而实际上全族都挤在一起。这是人的社会习性,同类而聚。 但是对已经站在武将最高点的王翦,罚税还是其次,违法才是最要不得的,站得越高,才越要小心谨慎,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的道理,王翦比谁都心中有数。 扶苏与上将军自来亲善,家老自然也与长公子熟识,并不将扶苏当外人,在扶苏刚出现在长街尽头时,便领人前来殷勤将他迎进了门。 家老叫王忠,典型的王家家生子,几代人一直为王家服务,因此原本的姓氏早已被忘却。与王家一起迁入昭国后,王忠一家更是早已与本家断了关系。 在战国时代各大家族之中,像王忠这样世代为一户主人服务的人不知凡几,忠诚度往往十分可靠。这样的人的数量,也是一个家族的底蕴和兴盛的体现。 扶苏就知道自己的母亲从楚国就带来了不少继承自母家,世代忠诚于她的家仆,梅子酒也是其中一人。当然,这些人也会逐渐从华阳夫人传给扶苏。 在家老小心引领下,一行人穿堂过廊,到了上将军待客之所,扶苏却发现原来今日上将军府的客人不止自己一个。 除了高进之外,其余人都在家老安排下下去歇息,扶苏跨门而入,只略为扫过那个客人,先与老将军见礼,“见过上将军。” 王翦长身而起,先是笑着回礼,然后亲昵地拉住扶苏的右臂,亲自带他坐到席上,这才坐回上首。 扶苏也笑容盈盈,与老将军寒暄着坐下,目光看向对面的另一位客人。 这位客人一身便服,年龄在三十上下,脸型方正,面容刚毅,眉眼之间英气勃勃,与扶苏一样也头戴高冠。 王翦坐定后,便为扶苏引荐道:“这位是平南将军杨端和,年少有为,原本便要想办法与公子引荐的。今日正好,公子可以结识一二。” 扶苏闻言恍然,原来是即将作为王翦副将攻魏的杨端和,对方来拜访上将军,目的应该与自己相似,均是商议军机。 杨端和此人,扶苏此前也略是有耳闻。灭韩之战时,此人不过是一个名声不显的军候。因为在灭韩之战中卓有军功而被主将王翦看重,提升为校尉,因功加大夫爵。不过最让此人名声大噪而使扶苏知晓的,还是他在对赵之战时的卓越表现。 当白起与李牧互锁上党之时,杨端和以弱势兵力开辟了另一处战场,三年之内配合司马靳拔赵二十余城,将昭军的战线整体前推三十五里,直接推到了荆门一线,这才让白起突袭荆门畅通无阻。其人也因功被封为平南将军,加爵官大夫。 杨端和用兵与后来的李信相似,极为擅长轻骑的长途奔袭,曾以五千轻骑将赵奢企图围歼他的五万余兵力在狭小的上郡戏耍了三个来回,面对赵奢多次诱歼都未上当,被赵奢讽刺为“滑不溜手”,因此也被戏称为泥鳅将军。 王翦话音刚落,杨端和便起身向扶苏见礼:“杨端和,见过公子。” 扶苏笑着答礼,“泥鳅将军的雅号,扶苏也是闻名已久。” 三人俱是想起杨端和曾经将“天下第一勇将”折腾得毫无脾气的上郡之战,无不大笑。 阏与之战,赵奢是踩着昭人的军旗赢得的。昭王政更是当着满朝公卿,将上将军以降的所有昭人武将羞辱得无地自容。 不错,嬴政那番“天下第一勇将”的说辞,看似是在赞赏赵奢,但听在昭军将领耳中,就是赤裸裸的羞辱。众将无不咬牙切齿,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以报此仇。 然而占了一次便宜的赵奢居然躲开了西线与北线,跑到南线去了,昭人隔着整个赵国就是想报仇也报不得,直到二十多年后才让杨端和逮着了机会,稍稍解了一点恩怨。 那一战虽然并无多大战绩,原本企图调动赵奢主力,蚕食上郡的战略也被赵奢看透,宁可放弃围歼那个“泥鳅”,也将上郡防守得泼水不进,令昭军久顿不入,只得撤军。 因此杨端和虽然赢了与赵奢的侧面较量,但却输了正面战场的大局,因此不能算获胜。但是这一战虽然未得军功,却给了他意想不到的好处——老将们,最重要的是上将军的好感。 阏与之战,赵奢战胜的,就是当时还年少气盛的王翦。王翦当时提出的奇袭阏与之策,即便今天看来也称得上妙计,然而却为赵奢死战所破,以致王翦成名之战直接推到了数年后的汉中之战,更险些毁了一代名将的自信。这一战也因此改变了王翦日后用兵的方略,这是后话。 三人笑罢,又由王翦提议为大王寿,于是扶苏与杨端和便与老将军一同举爵饮了三爵。 喝完几爵酒后,场间也热络了起来,酒桌议事,古人诚不我欺。 杨端和先向扶苏敬了一爵,放下酒爵后道:“端和此来是向上将军禀报兵士训练以及兵器储备情况,方才已经与上将军禀报完毕,就不打扰了。” 杨端和深知扶苏与王翦交好,两人商议的事或许自己并不适合在场听闻,于是与扶苏见礼之后,稍稍作陪便要起身告辞。 王翦并未挽留,他也认为杨端和与扶苏初次见面,如若交浅言深,反而不美。 但扶苏此来却是为了公事,而且设立军机郎之事多少与杨端和这个副将也有关系,便道:“扶苏此来也是与上将军商讨军务,杨将军坐下听一听无妨。” 杨端和正要起身,闻言稍有怔愣,这长公子真不拿自己当外人了?然后下意识看向上将军,当王翦微微点头示意后,才又坐下,“如此,端和洗耳恭听。” 两人的动作被扶苏看在眼里,心知二人关系或许不仅是相互欣赏,这样也好,良好的关系更有利于战事。 扶苏整理了一下思路,将设立军机郎之事缓缓道出,提到了樗里偲与尉山的名字。 王翦何等老辣,很快就看出,除了明面上有助于培养年轻将官、整合情报等作用,军机郎还是一个放置并无贤才却有显赫背景的功臣之后的好地方。 这与扶苏前几年设立的积阴阁其实异曲同工,只是积阴阁面向的是一般的功臣子弟,而像尉山这种地位很高的功臣之后,直接授官并不妥当,放在积阴阁又显得有些慢待,给个类似于中书郎的职位却是恰到好处。 杨端和虽然不像老将军那样一眼就洞察了扶苏的小心思,但对于军机郎的设立也抱有积极态度,虽然提出了一些质疑,但在明白了军机郎更多只是智囊,而非实权将领,不会与各级将官直接争权后,也表示了赞同。 “不知公子以为,这第一批军机郎应该如何选才,总数有几人?”上将军在看透了扶苏的用意后作此问,自然是要看扶苏怎么分蛋糕了。 扶苏对此当然早有心理准备,他设立军机郎自然也有扶植亲信以及交好军中将领的打算,于是回答道:“初期以十人为限,上将军与扶苏举二人,杨将军举一人,可以直接入选。校尉以上每人可举一人,由我等三人择优选用,两位以为如何?” 这样的分配方式可谓皆大欢喜。王翦自然拿了最大的一头,表面上他与扶苏都有两个名额,但别忘了还有个校尉推举,要论掌控军中校尉的能力,扶苏跟老将军根本就不在一个数量级上。 杨端和虽然只有一个直举名额,但他自然也有自己的亲信,对扶苏的大方公平也留下了深刻印象。 扶苏也借此向各级将官卖了个好。毕竟,谁家还没几个干啥啥不行的亲戚小子了? 于是三人议定,由上将军王翦牵头,三人共同以中军将领与监军的身份上书嬴政,请设军机郎。 谈完正事以后,扶苏又多留了一会儿,与老将军把盏言欢,再同新认识的杨端和交流交流感情,这才走出了上将军府,与杨端和在门口又互道珍重才分开。 扶苏的两个直举名额自然是用在樗里偲和尉山身上了,给樗里偲一个宝贵的名额,扶苏自然乐意得很。然而尉山这个,确实有点让扶苏心疼,不过谁让自己对老廷尉有亏欠呢?就当是为了劫了。 原本扶苏是想把韩信也搞进军机郎里来的,能够在王翦身边学习他的一举一动,这对任何一个有志于统军的年轻人来说都是天大的机缘。 然而韩信这会儿还不过是一个稍微有些机智与胆识的少年,相比于与其他九个军机郎共同学习,扶苏给他安排了一个更好的去处。 “嬴扶苏,你真把老……我当成保姆了?” 在扶苏戏谑的眼光下,白起到底没敢在扶苏面前自称“老子”,只能恨恨然咬牙收住,兀自喋喋不休:“先是章邯,这又来一个什么韩信,我长得哪一点像老妈子了?” “老子就问你章邯有没有才,好不好用?”白起不敢说“老子”,扶苏可没这顾忌,该怎么逼逼怎么逼逼,丝毫不理会白起那张臭脸。 白起吃了个暗亏,气得嗨呀乱叫,却反驳不得,谁让章邯确实有才,而且他还亲自当着众多亲信的面夸过那个小子,更不能打自己的脸,只好黑着脸道:“你说老实话,这个什么韩信真的如你所说,跟章邯差不多?” 扶苏故作高深地笑笑,“绝无虚言。” 白起半信半疑地盯着扶苏瞧了半晌,才道:“韩信且不去说,你是如何得知章邯有才的?我也是在水淹邯郸之后与其交谈,才有所察觉。” 扶苏自然不会告诉他是书上看来的:“无他,慧眼独具而已。” 第四十八章 修罗场(新的一周,求下推荐票,拜托~) 夜已深。 华阳宫内外一片沉寂,除了一盏远远地悬在门口的起夜小灯发出的微弱光线,整个寝殿都被清冷的黑暗包围得密不透风。 一如那夜的荆门关。 只是那一夜的空气中,除了黑暗,还有血腥。 赵人俘虏如同犬彘一般,被早有准备的昭国军队屠戮殆尽,不要说是殊死抵抗,就连惨呼声都是几乎方才将她惊醒,就被一只无形的大手迅速掐灭。不,那手或许是有形的。 那是司马欣的手。 在他推开房门露出凶狠面目的刹那,赵灵儿就知道了,那个男人远比自己以往面对过的任何人都要可怕,都要阴险。 如今一个区区校尉的司马欣就如此可怖,如果有朝一日让他掌了权呢?这就让昭国人自己操心吧,赵灵儿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又翻了个身,徒劳地寻找着睡意。 还是睡不着。 她知道司马欣除了刚开始面露凶光外,一直对她恭敬有加,又将她双手送给昭王政,是想凭借她,在昭国宫廷中得到帮助,甚至得到扶苏的赏识。 想做我赵灵儿的提线人?他也太小看自己这个赵武灵王之后了。若是自己如此容易就会受人摆布,又哪里会有勇气逃出邯郸,甚至踏入战场? 可是转念一想,在昭国举目无亲的她,如果想在宫廷一种站住脚,甚至与人争宠,是不是真的需要与那个人互帮互助? 赵灵儿耻笑一声,争宠?别说自己根本不想嫁人,即便如今为了赵国,为了父王和母妃,真的屈身嫁了,那也上演不来与人争宠的无聊戏码。能与扶苏两不相见,才是最好不过的。 打定主意与司马欣再无瓜葛,赵灵儿却仍然无法安枕,只能再翻身横躺,脑子依然不受控制地胡思乱想。 她在想,如果自己没有轻易相信那个装作俘虏之人的谎言,以为吕梁真的想让自己里应外合,那些俘虏是不是就不会死? 她在想,如果自己在见识到那人的箭法后就下令投降而非四散而逃,自己的兵士们是不是就还能与自己喝酒聊天? 她在想,赵平安逃出生天了吗?那小子最是油滑,得令后跑得是最快的,骑的又是他自己的“小媳妇”,应该能逃回营吧。 她更在想,或许自己如果听天由命随便找个人嫁了,而不是为了向父王与母妃证明自己不输男儿,就贸然偷逃去前线求了舅舅从军,这些事是否就不会发生? 赵灵儿认命似的睁开眼。 今晚大概又别想睡了,赵灵儿犹豫着要不要起身,歪过头却看到了那件绣得不忍卒睹的吉服。 小脸一红。 她本来就不会这些女红啊!赵灵儿在心中呐喊,都是那个华阳夫人,非要自己亲手绣上图案,说是心诚则灵。 不灵才好呢。她才不希望那个长公子扶苏如雁南归,最好是一去不返。 这样会不会恶毒了?赵灵儿心中有些不忍。华阳夫人待自己是极好的,诅咒她的儿子一去不归,确实不太应该。那就换个说辞,嗯,不要太灵验就好,偶尔归一下就归一下吧。 翻来覆去之下,赵灵儿到底还是起了身,点亮床头的灯烛,跪坐在吉服前。感受着蜀锦的顺滑,赵灵儿心中突然有些好笑。 母妃念叨了十几年都没能让自己坐在绣架之前,一个只见过两面的别国夫人却轻易做到了。不知母妃若是知道了会是什么表情。 母妃会知道吗? 远隔千里,这点小事,母亲想必是不会知道的了。自己的大婚,母亲是开心还是难过呢?自己或许也永远不会得知了吧。 至少对于这场大婚,华阳夫人似乎是乐见其成的。 华阳夫人仿佛对任何人都总是一副和善的面容,然而不知为何,一向倔强的自己在面对她时却如何都鼓不起勇气说个“不”字。是因为不忍伤了对方的心,还是那温柔语气下的斩钉截铁让自己情知无法拒绝?赵灵儿说不明白。 有敲门声响起,是守夜的宫人见了灯光前来问安。赵灵儿随意借口将对方支开,睡意却是越来越淡了。 直到晨间的阳光透过门窗盖到了脸上,赵灵儿才从绣架上醒了过来,原来自己不知何时趴在绣架上睡着了。 迷迷糊糊地将压了一晚的双腿缓缓伸开,酥麻感让赵灵儿忍不住呻吟出声。待她坐直了身子,血液才涌进了充当枕头的胳膊里,顿时又是一阵煎熬。 “公主,醒了吗?” 是这两日奉了华阳夫人之命服侍自己的宫女,赵灵儿认得她的声音,想来是听见了自己方才的动静,“醒了,你进来吧。” 果然是她。宫女走进来看到赵灵儿坐在绣架前,微有讶异,这几日的接触看来,这位长平公主不像是喜爱女红的。 虽然心中有些疑惑,宫女却并不准备多问,长年的宫中生涯早教会了她谨言慎行,“彩棠服侍公主更衣。” 见赵灵儿应允,彩棠朝门口挥了挥手,几位侍立在门外的宫人快步而入。 几人一番折腾,总算是将赵灵儿的洗漱穿衣给处理妥当,只等梳完头就能完成这套繁琐的起床工序了。然而彩棠才刚将赵灵儿趴了一夜,压得纠缠成结的头发梳开,门口却又传来一阵喧哗。 华阳夫人到了。 宫人们赶紧放下手中的活计向华阳夫人行礼,赵灵儿也要起身,却被夫人笑着挥手止住,“别起来了,先梳头,一会儿又弄乱了。” 彩棠领命起身,继续坐了下去,一丝不苟地为赵灵儿梳头。 华阳夫人走到赵灵儿侧后居高临下看着金镜中的倒影,笑容一如既往的和煦,“可还住得习惯?” “谢夫人关心,灵儿住得惯。” “若有什么不适,或是有什么心事,都可以与我说。” “灵儿知道了。” “好孩子,不必如此拘谨。” “唯。” 华阳夫人拒绝了宫人为她摆放蒲团,似乎不打算久待,这让赵灵儿松了口气,却听华阳夫人又道:“唉,可怜孩子。当初我自大楚千里孤身入宫,也如你一般,只觉得身处敌境,又举目无亲,每日都睡不安稳。” 赵灵儿想起这位夫人当年入宫的情形,似乎的确与自己几乎如出一辙,同样是两国交兵,同样是割地求和,同样是被迫结亲。 难怪对方待自己如此亲切,想来除了是因为即将成为婆媳,也有些同病相怜的意味。赵灵儿突然对这位在昭国宫廷呼风唤雨,荣宠二十年不绝的华阳夫人,有了一分不合时宜的同情。 华阳夫人似是并未看到镜中人面色变化,继续娓娓道来:“幸得大王垂爱,又有个虽偶尔顽劣,却十分孝顺儿子陪伴,这颗心啊,才觉得有了依凭,夜里也不再惊醒过了。” 赵灵儿虽然心知对方是在劝自己将扶苏作为归宿,却也感受得到对方话语中的真心实意,的确有些感动。 “灵儿,今后呢,我就是你在大昭的亲人,扶苏就是你的亲人,还有大王,我们都是你的亲人,千万不要再觉得自己举目无亲了。” “谢谢夫人。”这次的道谢却是有了真心实意了。 华阳夫人满意点头,又关切了赵灵儿的饮食习惯等等。两人正交心得越发深入,却见门口又来了一波人。 赵灵儿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今日这是怎么了,为什么所有人都来找她?若是可以,她真想关紧大门,好好在床上躺上三天三夜谁也不见。 可是这里不是赵国,身为一个说好听点是贵客,实质上的俘虏,赵灵儿心知肚明自己没有多少拒绝的权力,无论华阳夫人如何信誓旦旦让她以华阳宫为家。 等看清了来人,赵灵儿的感觉从最初的惊讶变成了荒谬。 华阳夫人先是与她一般吃惊,接着就是生气:“嬴扶苏!说没说过大婚前不许过来!” “说过。”扶苏愁眉苦脸,“母亲您别生气,我也是被逼无奈。” 华阳夫人看着一脸不怕开水烫模样的儿子,实在无可奈何。这个臭小子,贴心起来是真乖,顽劣起来却简直离谱。“谁逼你的?” “母亲别生扶苏哥哥的气了,是月儿。”魏无月扯着扶苏的衣袖从他身后悄悄探出个脑袋来。扶苏哥哥给她讲了大婚之事后,她原本想偷偷来见一见这个未来的“姐妹”,却哪里想得到华阳夫人也在这里。 华阳夫人瞧了瞧吐着舌头可怜巴巴魏无月,没舍得骂,又瞪了眼一脸苦笑的扶苏,也下不去嘴,只好按着额头叹息道:“算了算了,来都来了……” 赵灵儿全程目光呆滞,大脑当机了好半晌,直到华阳夫人率众离开,才清醒过来。彩棠此时也完成了工作,告辞离去,她似乎是唯一一个没有收到扶苏拜访影响的人。 先请二人坐下,赵灵儿眨巴眨巴眼睛,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空气在尴尬中凝滞得如同浊酒,赵灵儿强忍住没有夺路而逃,心中呐喊:求求你们了,谁来说点什么吧,说什么都好…… 终于,一直低着脑袋的魏无月打破了这诡异的氛围:“灵儿姐姐……我这么叫,你不介意吧?” 赵灵儿差点想抱着魏无月亲一口,只要能别这么干坐着,你叫我啥都行,“当然。” “我昨晚听扶苏哥哥说了你们将要大婚的事后,一直辗转反侧,总是在想灵儿姐姐是个什么样的人,心中烦闷,就缠着扶苏哥哥问东问西。 “可扶苏哥哥说他也不清楚,月儿就更不安了,想来想去都必须要见姐姐一面。扶苏哥哥被我缠得没法子,只能带着我来了。”魏无月说着抬起了脑袋,“灵儿姐姐不怪我吧。” 你都这么说了,我还能怎么怪你,给扶苏留一个善妒的印象吗?虽说不想着争宠,但自由在宫中,早已见惯了各宫嫔妃们争宠的花样百出,魏无月这点小把戏,她一眼就看穿了。 赵灵儿心中冷然,面上却笑得温暖:“月儿妹妹说哪里话,姐姐也一直想见妹妹呢,你能来看我,姐姐高兴还来不及呢。” 微笑是女人最好的武器。母妃的言传身教,赵灵儿一直嗤之以鼻,没想到如今却本能般用了起来,原来这些功夫都是女人天生的本领吗。 魏无月心思单纯,哪里有赵灵儿想得那么多弯弯绕,闻言真的以为对方毫无芥蒂,松了口气,心说看起来灵儿姐姐不是个难相处的。 扶苏到底是见惯了各种路数的,自然不会被赵灵儿的表面功夫蒙蔽,脑袋抽疼,只觉得后院来了个废油的灯,搞不好什么时候就会起火。 正寻思间,就感觉被人推了一把,却是魏无月撅着小嘴不满道:“扶苏哥哥没听到吗?去门外边,我要跟灵儿姐姐说悄悄话,不许偷听。” 在赵灵儿面前小心翼翼的魏无月对着扶苏那是一贯的理直气壮,扶苏只得起身,“说话小心着些,你灵儿姐姐是学过武的,你且打不过。” 赵灵儿嘴角冷笑,柳眉一挑,“怎么,你就打得过了?” “打不过,打不过。”扶苏苦笑摇头,告饶道:“我去外头,去外头。” 这边出了殿,还没走上几步,殿内就传出了两人的笑声,扶苏心中纳罕,回头看去。却见感觉到自己视线的魏无月朝自己挥挥手让自己转过头去,赵灵儿也是目光不善,一脸挑衅。 扶苏只觉得这两个女人当真不可理喻,转过头不再理会。 既然这两人不知为何看起来不但相安无事,更是莫名成立了一个联盟,不必担心两人打起来,他也没必要在这里等着,他堂堂大昭储君可是很忙的。 黑冰台昨日来报,嬴冰与尉缭子一行今日午间左右就将入城,他得了王命还要出城等人。 原本如此闻名天下的大才入京,按理来说为了彰显始皇帝求贤若渴的态度,亲身出迎才是最妥善不过,但是始皇帝以此事由扶苏而起为由,就让他代劳了。 说得好像你对尉缭子没想法似的。 吐槽归吐槽,能够先一步见到这位大才,扶苏也是很高兴的。 毕竟国尉署离长公子府也不算远,而且尉缭子的府邸在扶苏的授意下离长公子府更是只隔了两条街。 就算按始皇帝说的,如此大才不可能只给他扶苏当个老师,那自己上门求教总不至于被赶出门不是。 第四十九章 尉缭子(第二更,继续求~。~) 落针可闻。 扶苏领王命,率群臣出城三十里远迎尉缭子入京,这本应是一件再轻松不过的差事了。 然而这个性情古怪老头的三句话,就把扶苏挂在了当场。扶苏保持着行礼的姿势,进退维谷。 两边甫一碰面,对着满脸喜色大礼下拜的大昭长公子,尉缭子车都没下,更不还礼,扫视一圈不见始皇仪仗后,冷然道:“昭王呢?” 扶苏脸上的喜色飞快褪去,身后的群臣更是瞠目结舌,以一国储君之尊远迎三十里,这对任何人而言都是难得的礼遇了,然而看尉缭子这架势,竟似乎极为不满? “王上正在宫中静候先生大驾。”扶苏也是见过风雨的了,面上的僵硬很快又被笑容代替,看不出怒意。 虽然扶苏长这么大,除了父母亲长,还真没遇到过敢给自己使脸色的,但还不至于受了一句冷言就勃然大怒,这点养气功夫他还是有的。 何况,如此大才,稍微拿捏一下似乎也不是不能理解。 “老夫尝闻,韩非入昭之时,昭王曾亲身远迎于郊,可有此事?” 要糟。扶苏心中嘀咕,却还是恭敬道:“确有此事。” 尉缭子脸上寒霜更甚,“故昭王以为,老夫不如韩非了。”说着一摆缰绳,竟似是一言不合就要调转马头的意思。 一路护送尉缭子入昭的嬴冰短暂的愕然之后就是怒目而视,冲着扶苏。 嬴冰自然有充分的理由埋怨:自己不远千里护送尉缭子一家入昭,闯过层层关卡,这好容易快要完成使命,你这两句话没说好就要让我再送回去? 无视了嬴冰的眼神,扶苏心中一万匹马狂奔而过,差点脱口而出: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当然这只能是心中吐槽,真要得罪了这位大才,始皇帝和天下人才不会管这是谁的问题,一口冷待贤士的锅自然就会扣在扶苏脑袋上。 何况尉缭子还是他一力延请入昭的,这要是别人当真甩脸子跑了,扶苏这脸就不用要了。 当然这锅更不敢甩给那位,脸和命哪个重要,扶苏的脑子还是拎得清的。 一力延请?电光火石之间,扶苏抓住了脑中的灵光一闪,就是这个了。 扶苏大脑飞快转动,使楚之行的收获可不只是见识了战场,躬身再拜,“先生恕罪。只因扶苏倾慕先生大才,向父王再三进言,请先生入昭以展大才。 “故而闻听先生果然入昭后,喜不自胜,万般恳请才得父王勉强同意,得以当先垂听先生教诲。望先生不以扶苏唐突,原谅小子的乐而忘形。” 说完,扶苏保持着行礼的姿势,偷偷抬眼看去,终于见尉缭子松下了手中的缰绳,脸上依然不见笑容,却终于消了冰霜,回礼道:“不敢当公子如此爱我。” 为了请铁了心讨要国尉一职的尉缭子入昭,扶苏打破陈规,以“预付”之策说尉缭之事已经传扬天下,尉缭子更是早已知晓。 只不过尉缭子不太相信扶苏如此一个不过弱冠之龄的少年储君能想出这样的奇策,以为是有高人故意以此为其扬名,故而出言试探于他。 试探的结果,扶苏确是不负盛名,急智口才均是一时之选。如此,也不枉自己屈身这“半个国尉”了。 据说这个长公子请自己入昭最初的目的是为了拜师,此前自己对此自然嗤之以鼻,然而当下再看,如果不是对方的储君身份,倒是比那个蠢材更适合接过自己的衣钵。 肥易正在揣摩老师刁难扶苏的用意,正以为有所得,突然感觉到老师不善的眼神,心中诧异,不知道这位喜怒无常的老师又怎么了。 终于正式见礼,这意味着尉缭子入昭一事如今总算是尘埃落定,扶苏心头大石坠地,恭敬接过尉缭子手中的缰绳,亲自为其御车入城。 随行百官见到事情顺利,小小波折也被公子机智化解,不由都松了口气,队伍中的紧张气氛为之一清,脸上也都带上了轻松的表情。 一路沿驰道入了咸阳,咸阳城中直通咸阳宫的道路两侧早已为兵士封锁,不得通过。 消息灵通的咸阳人早有耳闻,如今见了这阵势,更纷纷交流着各自打听来的只鳞半爪,逐渐拼凑出了一个大概。 看来是又有大才入昭了。 这是大好事。心怀天下的咸阳人哪能想不透此间关节,煌煌大昭的强盛源自何处?还不是那张薄薄的求贤令? 从最初的六国卑昭到如今的天下诸国皆要仰其鼻息,带领昭国砥砺前行的,可远不止出身关中的自家良材。 这些源源不断入昭谋身的山东俊杰,无论大才小才,俱是昭国如今国势日盛的根本所在。 六国贤才为何独独青睐昭国? 除了昭国国势鼎盛,能够让智谋之士一展长才,更因为他们深信昭国绝不会亏待对己身有所助益的人才。 老昭人大方,从来就没有对这些六国贤才吝啬过官爵,多大本事享多厚的利禄,有功必有赏可谓天经地义。 孝公兑现了求贤令中本被人视为玩笑的承诺,毅然与商君“分土”,便是最好的例子。 官爵利禄那得是王上才能给的,普通老昭人没这本事,但是他们也以自己的方式为国留才,那就是发自肺腑尊敬。 说宾至如归那是在贬低老昭人的胸怀。愿意为昭出力的,无论出身如何,都一概被视为自家人。 大人们为大才入昭笑逐颜开,幼童们没这些复杂心思,只是见大人们笑得畅快,又得了玩耍的空闲,也喜不自胜,在人群中打闹嬉笑,为热烈的气氛更添一分鼎沸。 年长些的咸阳人还记得,上次咸阳城的万人空巷还是在韩非入昭的时节,当日王上亲自出城相迎,那好大的气势至今仍让人念念不忘。 可惜韩非到底是有一层故韩公子身份,心念故国。虽然大气的老昭人对此并不介怀,可惜韩非子到底没能达到期望。 如今韩非子远归故里,与大昭似乎缘分已尽。每想及此处,昭人心中无不叹息,他们可是曾经期望过这位先生成为第二个商君的。 可即便韩非先生辜负了老昭人的殷切期盼,但只要先生在昭一日,老昭人对他的尊敬之情就不会少上半分。 热切的议论,在长公子驾着马车过城门而入的时候终于达到了高潮。 公子亲自为其御马!前头的消息飞速传过人群,众人心头更加火热,纷纷引颈而待。 能让贤长公子亲自为其御马,这如何也得是韩非子那般的定国大才了吧? 然而,等到那位与公子同乘的大才显露出真身后,原本人声鼎沸的咸阳街道,却逐渐陷入了难言的安静。 欢呼声骤然一空,除了孩童嬉笑打闹的声音仍不绝于耳,剩下的只有昭人的低声议论。 这位传说中的大才,竟是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头? 相比于李斯入城时的意气风发长袖飘荡,韩非入城时虽愁眉不展却毫无减色的风采卓绝,这个佝偻着身子,须发皆白的老者实在与昭人心中的大才风姿实在相去甚远。 这样一个半截入土的棺材瓤子,能给昭国带来什么? 咸阳人热切的心逐渐变凉,甚至不少年轻人摇头叹息,漠然离开。 年长一些的昭人念着长公子的恩情,仍然为其撑着场子,可神色间也满是冷淡。 輜车缓缓前行,扶苏见此阵势,对围观国人的心态心中了然。 扶苏微微转过头看向方才对自己横眉冷眼的尉缭子,却见这位老者仿佛对两旁国人的态度视而不见,依然保持着目视前方的冷漠姿态。 只是老者扶着车架微颤的双手暴露了一丝心事。 扶苏心中有了一分计较。 有些心灰意冷的老昭人突然发现,原本双手御车的长公子换成了只以左手驾车的姿态,空出的右手握成拳头,猛然向天高举,清秀的面目带上了咸阳人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狰狞,似是在高声咆哮。 隔着老远的老昭人听不真切,却从前方传来的越来越宏亮的人群呐喊中,听得了公子所喊的内容。 “恭迎先生入昭!” 老昭人立刻就清醒了。是啊,即便这位先生再如何老态龙钟,但能让长公子不惜亲身御车的老者,怎能不是大才呢? 先前糊涂了啊。 太公望以七十二岁的高龄辅佐两代帝王成就霸业,周人拜其为太师,至今都尊崇备至。 一向自视为大昭脊梁的老昭人怎么能连那些天生软骨的周人都不如呢? 终于反应过来的老昭人羞愧不已,为了弥补方才的不敬,直跟着长公子几乎要把心脏都从口中呐喊而出。 “恭迎先生入昭!” 见目的已然达成,扶苏赶忙放下右手拉住了缰绳。他驾车技术平平,单手驾车帅是帅,一个不小心要是翻了车可就太丢脸了。 尉缭子紧攥的双手微微松开,轻声道:“谢过公子了。” 人声沸腾,扶苏只看到老先生对自己说了句什么,却没听清,“先生说了什么?” 尉缭子冷哼一声,目视前方,并未作答。 又吃了个软钉子的扶苏悻悻然转过头,老实驾车去了。 将一切看在眼里的肥易窃笑不已,能让一向眼高于顶的老师放下身段,甚至称谢,这个长公子的确有些意思。 在满城经久不息的欢呼声中,巍巍咸阳宫赫然出现在了尉缭子一家的眼前。 早已被咸阳城的繁花似锦惊得嘴巴一直大张的小胖墩此时竟然将嘴巴又张开了些许。 扶苏当先下马,将老先生扶下了马车,又将保持着震惊姿态的小胖墩费力抱起,两臂骨头顿时就是嘎吱作响,差点骨折,这小胖子可真的沉。 肥易见扶苏似有不支,赶忙上前搭手,合两人之力才把小胖子抱下了车。 扶苏感激地笑笑,拱手道:“还未请问?” 比扶苏年龄稍大的肥易笑着还礼:“肥易,见过公子。” 尉缭子虽然也有些惊讶于咸阳宫如墨色巨兽一般的磅礴气势,倒也没有失态,毕竟老先生也曾受邀去过魏王宫,为魏王解释过自家学说的。 有趣的是,本是帝王兵法的《尉缭子》丝毫引起不了魏王圉的兴趣,却听得当日坐在一旁的公子无忌连连点头,赞叹不已。 虽说修建不久的魏王宫当然远比不上数代昭王苦心修建的咸阳宫,但也给老先生心中留了个底。 扶苏与肥易见过礼后,约定了改日深谈,便走到了尉缭子身旁,为其引路,“请先生随我来。” 肥易带着小胖墩随着嬴冰先行去往扶苏早先安排好的住所,未有传召,他们俩是不能随着进宫的。 一同前来迎接的众位官员自然也与扶苏躬身作别,各自回署去了,不是假期,还有公务等着。 尉缭子在宫门前久久驻足,方才正了正衣冠,然后向扶苏点点头,示意可以了。 早有宫门侍卫为一行人大开宫门,路上铺有细细黄土,两列手持铜钺的甲士列队路旁,为尉缭子留了一条直往章台宫的通天大道。 年过半百,终得帝王重用,以尉缭子的深邃心境,依然激动得有些难以自持。 随着一步一步越过悠长的宫门,阳光重新照射而下,尉缭子起初激荡的胸怀逐渐平静了下来。 身居高位才是他与先贤比肩的第一步而已,这之后才是他尉缭子将自家的学说发扬光大,令《尉缭子》全面超越《吴子》的漫长历程。 司马错作为一员将军,可谓奇才。短短数年平定此前从未被外敌征服过的蜀国就是明证。 然而作为一任国尉,在尉缭子看来却并不称职。 自商君改制以来,昭军的军法形制,就从未有过大的变动。这自然是因为商君奇才天赋,却也说明了其后的国尉无能。 写于春秋的《孙子兵法》如今都早已过时,昭军守着百余年前的旧制又有何益? 虽然昭军仍然在战场上百战百胜,然而在尉缭子眼中,除了甲兵之利、将士强韧,此时的昭军其他方面与列国相比已无明显优势。 而这一点,在他入昭之后,必将大为改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