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枯骨宫 若说有什么是比黄泉路和万魔渊更可怕的地方,那么大概就只有深渊尽头的枯骨宫了。 没人知道它究竟是何时呆在那里的,这座白骨堆砌而成的庞大宫殿就那么安静萧索的待在那里,待在一片仿佛被赤血浸透的土地上,待在数之无尽的枯木残枝和经久不散的浓雾中央。 像是一座古老又诡谲的坟墓,昭示着这里曾经发生过一场盛大的死亡饕宴。 它的周遭立满了枯萎的花朵和苍老的古树形成了大片大片的木林,远远望去只能瞧见宫殿影影绰绰的影子。而天穹被终年不散的黑暗笼罩,没有星辰,没有光明,只有一轮清冷孤独的血月高悬天空,投射下病态而衰败的月光。 吞噬一切的黑暗怯懦的匍匐在它的周遭,最浓郁的鬼气和魔息也被血月的红光挡在了外面。 血月是一条界线,一条绝对不可逾越的界线——迄今为止,尚且还没有在踩上血月笼罩的红土后还能安稳回归的活物。 无论是自诩强大无敌的魔君鬼王,还是名不见经传的普通小卒,他们走过了那条线,然后再也没有回来。 天地分六界,人界立四极,盘古劈天创世,女娲补天造人,其后清气上升形成仙界,浊气下降成为魔界,中间则为人界。 四极为女娲大神创世补天时立在天地四周的四根撑天柱;而六界除去人仙鬼魔,便是立于天外天的自在天,以及魔域之下的无名之地。 自在天当然不用说,人修仙,登峰造极后便是踏破虚空脱离凡体进入玄真界,也就是寻常人口中常说的仙界——而玄真界同样也有无比渴望的圣地,修为更进一步真正脱胎换骨才能进去的地方,那就是自在天; 而魔域下方的这片无名之地却又和自在天不同,这是创世的第一片土壤,整个世界得以正常运转的基石,无论人鬼仙魔只要越过魔域的万魔渊,那么可真就是永无归路—— 枯骨宫的时间已经很久了,在天地浊气孕育出的魔界出现之前,在黄泉鬼气吞噬人魂形成鬼界之前,在六界四极形成之前,这座宫殿就已经呆在这里了……它是被放逐在世界尽头的囚笼,是比黄泉九幽无间炼狱更加恐怖神秘不可探索的存在。 不是没有人好奇这里究竟是什么,只是他们没有任何一人愿意走入血月的后面,亲自探寻其中的秘密。 没人愿意,不代表没人好奇。 因为不知道是多久之前,渐渐有了这么一条传言…… 枯骨宫的深处,藏着创世的秘密和数之无尽的财富。 于是他们抓来无数的人扔到枯骨宫的红土上,看着这些人的身影蹒跚着消失在树林的深处,或是在往回飞奔的途中直接被浓雾吞噬,被周遭的怪物撕咬蚕食,徒然留下满地雪白骸骨,有人宣称自己听过枯林深处传来谵妄扭曲的狂叫,看见诡异恐怖的如山蠕虫吞噬撕裂猎物的躯体,蠕动离开的时候血红土地上留下满地残骸断骨…… 只是没有人当真,亦或是不敢当真。 因为没有人知道这些是否真实。 这里面没有一个人成功走出那片土地。 …… 而这些,燕飞秋是不知道的。 她住在枯骨宫许久,有多久却是连她自己也不清楚,她的记忆甚至可以追溯到枯骨宫出现之前,那可当真是一段相当漫长的故事了……只是身边没人听她开口回忆,所以也没人知道她的故事。 燕飞秋的身边根本没有活人,除了一个随了她姓氏的剑灵燕缙会和她说说话,这许多年来侍奉左右。 只是剑灵随她,她知道的他全都知道,她不知道的他也不知道,再加上燕缙本来也不是喜欢多话的,所以这话聊着也没什么意思。 日子久了,燕飞秋自然也就跟着被迫养出了不爱说话的性子。 也是没人可说。 她倒是从燕缙口中知道外面那群小辈有事儿没事儿就往这儿扔几个活物,要说不期待是不可能的,只可惜架不住这群小家伙连血雾枯林都过不来,更不要提走到枯骨宫和自己聊聊天说说话了。 当真可惜得紧。 她倒是为了求个解闷的自己去抓了几个回来玩,只是那群人相当没意思,见面就是要打打杀杀,再不然就是说些她听不懂的话,燕飞秋不过是想找几个聊天的,可没兴趣和人家动手动脚。 所以那群人最终也成了燕缙手下的一堆骨头,被砌进了枯骨宫偏殿的墙缝里。到后来干脆连个活人影子也瞧不到,直接全都被燕缙清理干净了。 美其名曰:不要污了主人的眼睛。 ……话说她有多久没见过除了燕缙之外的生人了? 距离上次枯骨十三来到枯骨宫和她聊天叙旧,那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她只记得那时候鬼界还不在呢。 日子过了多久也不知道,毕竟这儿只有一轮月亮,她也懒得计算时辰长短,就这么浑浑噩噩的过了许久,真真儿是不知今夕何夕。 想到这儿,燕飞秋又是一脸怏怏。 “……缙郎。” 燕飞秋盯着看了不知道多少遍的宫殿穹顶,幽幽叹口气。 “这里我都看腻了。” “偏殿还有一整块灵母水晶未曾用过,若是主人喜欢,我这就把这穹顶换了。” 燕缙这话说的极为轻巧,仿佛浑然不觉那灵母水晶是可遇不可求的注灵材料,哪怕是一指甲盖大的粉末拿出去都足以价值千金;更不要提一整块直径数丈的灵母水晶,可燕飞秋一句话,这水晶的价值就只剩下当个好看的穹顶了。 枯骨宫外是血月枯林百里荒芜,里面却是琼楼玉宇金碧辉煌。 燕缙极为细心,将燕飞秋惯常爱去的几处地方都认真装点,每一寸地面都被铺上天华软缎,周遭以明珠鲛泪作为照明的工具,细节处更是点缀美玉金石,屋内烟斜雾横,焚以椒兰香麝……期间各种心思细节若是详细数来,估计最极尽奢华的昏庸帝王也会被他惊得倒吐一口血。 燕飞秋倒是拦了几次,却也只是嫌弃裙子上的珠玉太多,走起路来叮叮当当,多少有些累赘罢了。 偌大一个枯骨宫,有八成的宫殿都是用来装着昔日故人的骨头的,所以这工作虽说繁琐至极又费时费力,可也不算是什么大事情。 更换一个穹顶而已,对燕缙来说轻松至极。 换来换去也不过是那些个玩意儿,更何况燕飞秋最厌烦的哪里是这座枯骨宫,应当是说这种日子才对。 榻上红衣美人冲着燕缙不大高兴的眉眼一垂,郁郁开口:“我瞧你也瞧腻了。” 燕缙这时手上还端着一碗深褐色的药汤,闻言立刻单膝跪地,膝盖正好跪在她软榻垂下来的一截儿轻软红纱上。 她惯穿红衣,几乎可以和血月的光融为一体的血红纱衣。 “燕缙知错。” 单膝跪地的男人生得一张极漂亮的皮相,若是外面的女人知晓他有这样一张脸,怕是宁可穿过血雾枯林,也非要看一眼才能心甘情愿的死。 可燕飞秋说她又不喜欢了,于是燕缙立刻竖起一指凝出锋锐风刃,眼睛眨也不眨地对准了自己的脸颊,认认真真的问道。 “您这次希望我如何下手?” 燕飞秋盯着燕缙那双认真无比的眼睛,转开了脸。 “毁了你的脸、捏碎你的骨头、烂掉你的皮肉……到最后,你还是燕缙。”她垂头,幽幽笑起来:“缙郎,你都不觉得无聊吗?” 燕缙从不会回答她这种问题,如果说血月枯林枯骨宫是外在的囚笼,那么燕缙本身,便也是一层精神的枷锁——针对于她的枷锁。 “……我出去转转。” 她自顾自忽略了自己和他刚才的对话,也顺势无视了燕缙手上端着的药汤,起身就往外走。 “主人。” 燕缙再一次开口拦住了她,原本撑着地的那只手抓住了燕飞秋的裙摆,完全没有放手的打算。 燕飞秋回头看他,只瞧见垂眉敛目的一张脸,一派柔软的恭顺。 “请您喝了药再走。” 第二章 天上掉下个小帅哥 ……又是药。 燕飞秋微微蹙眉。 她是极不愿意喝这东西的。 “我只是出去走走而已,一会就回来。” 她的确有心口绞痛和咳血的毛病,不知什么时候落下的一身旧伤,日子太久到忘了自己究竟是为什么死过、为什么变成现在的样子,偶尔神志清醒的时候能隐隐回忆起当年的日子。 燕缙熬的药的确能治她的伤,却也让她的记忆愈发模糊起来。如今旧伤好了七七八八,只是一些内在的老毛病还没好利索。 燕飞秋晃晃脑袋,将自己的裙摆从燕缙的手心里扯了出来,毫不犹豫地转头走掉了。 至于药什么时候喝……那不着急。 …… 说是出去,其实也走不了太远的距离。 枯骨宫周遭的枯树林约数百里,瞧着虽大,可对于燕飞秋来说一个往来之间也不过就是一呼一吸的功夫。 这里土地贫瘠,几百年也窜不出一根新鲜的枝条,只不过因为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总有人往这里扔肥料,所以血雾枯林里的树木数量倒是不减反增。 至于那些枯木头到底是靠什么破土而出又是如何会长成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的……不可说,不可说。 不过也正是因为这些在角落里生长的枯树,给了燕飞秋很多意料之外的小乐趣。 一个最直接的形容,就是寻宝游戏。 血月笼罩的土地,不仅仅是很多想要探索秘密自诩艺高人胆大的命陨之地,也是上面很多人放逐穷凶极恶或者罪不可恕的犯人的地方。 无论他们到底是正是邪是对是错,总归来说都是对上面的人完全没有任何用处的累赘;这些人中不乏惊才绝艳的绝世强者或是称霸一方的枭雄霸主,身上自然不缺金银玉石天材地宝。不说枯骨宫本身的秘密,单纯是这些人身上的宝物累积起来也是一笔惊人的可怕财富。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哪怕是单纯为了这些宝贝,也多得是前赴后继往这里跑的家伙。 燕飞秋对这些小玩意儿看不上眼,没有用,也用不上,只不过日子实在是过分无聊,便只能自己找些乐子。 今天捡到个能装了几枚丹药的储物袋,明天在树枝上拽下来一个好看的玉佩,后天在树洞里摸到了一串琉璃手串……至于被她当小玩具摆弄来摆弄去的东西其实任意拿一个拿到外面都足以掀起一阵腥风血雨,那就完全不是燕飞秋会关心的事情了。 在只有一个“人”活着的地方,这些价值连城的东西与泥土无异。 至于日月不分的地方燕飞秋又是如何分清楚一天十二时辰的,这不重要。 燕飞秋分割时间完全是看她心情,若是高兴了二十个时辰可以划为一天,若是不高兴了,下一秒就是第二天。 燕缙素来惯着她,药汤本该是三日一次效果最好,只是燕飞秋胡乱分割日子,什么时候喝药也就全看燕飞秋心情如何。 这可不是个好习惯。 完全没有反驳余地,只能在燕飞秋背后叹气的燕缙偶尔会这么抱怨,但大多数时候他也只是静静收起药碗,微微蹙眉看着主人任性离开的背影。 主人上一次喝药应当是一月以前,只不过她这段日子又胡闹起来,非说不过是过了一天而已,药汤熬了又倒,倒了又熬,他倒不是心疼药材,只不过是怕一眼没看到,她又犯了心口疼的毛病。 只是—— 他抬起头,看向头顶上方永远不会有任何变化的黑夜血月,在燕飞秋离去的方向上空,有一道细微的裂口,露出些许亮色的光芒,极不起眼。 ……这一次的裂隙位置,位置不是那么好啊。 旁人只道进来枯骨宫的法子只有枯树林一条路,哪里能料到这六界之间无处不在的裂隙竟然也能越过血月的结界和雾毒,直接通到这里来。 裂隙出现的方式全然随机,可大可小可宽可窄,只是多以狭长细缝出现,惯常称为裂隙。乃是天地灵气运转之时混入了其他的驳杂灵力,以至于并未能成功融合反而彼此碰撞摩擦生出的裂痕,凭借大小深浅出现位置,裂隙的用法也各有不同。 只是裂隙的位置完全随机,和清气上升浊气下降的道理一样,仙气浓郁的地方反而裂隙越多,而魔息和鬼气掺杂,反而极少会有出现空间裂隙的情况,至于裂隙在枯骨宫出现,燕缙这么多年也只碰过寥寥数次而已,几率可谓百万分之一。 开在这儿的裂隙,一般也就是上面的家伙往这儿扔些垃圾的时候不小心混入了其他的灵力,和血月枯林自身灵力互相碰撞,留下几个小小的口子。 距离最近的一次裂隙开在枯骨宫上方还是三千年前,那不长眼起了色心的家伙恰巧掉在了行宫不远处的位置瞧见了小憩的燕飞秋,不过还没等他上前搭话,燕缙就已经把他的骨头拿去砌墙。 照理来说,他应当走在燕飞秋前面清扫不必要的垃圾,只不过这一次主人的心情又不好了,而且刚刚才嫌弃过这张脸,暂时还是不要往上凑惹她生气比较好…… 燕缙摸了摸自己的脸,准备还是先把房间的穹顶换了再说。 …… 数十里之外的燕飞秋完全不知道燕缙的心理变化,她走出来了却也没什么地方可去,四处晃了一圈后干脆轻飘飘的坐在一棵枯树的树枝上毫无目的的发呆。 微风一吹,细弱的枯枝带着她一起摇晃,整个人仿佛没有一点重量,再加上红衣白肤黑发及腰,血月红光笼罩全身,枯枝簌簌作响,配合枯树林中时不时响起的怪物长啸低吟,此时燕飞秋落在旁人眼中可不就是个索命的红衣女鬼? 再漂亮的姑娘架不住看不清脸,更何况还是这般幽深死寂的画面景象,一只匍匐在树下的巨大怪物抬起头颅,像是温驯乖巧的宠物一样将自己最柔软脆弱的部位送到她的掌心之下,祈求她偶尔垂怜的抚摸。 燕飞秋有些漫不经心,她习惯性伸出手让自己苍白的手掌落在怪物的头上,她压根没有注意周遭的一切——毕竟这里千千万万年都没有过任何的变化,所以当听见那一声惨叫和紧随其后的慌乱真实的脚步声响起的时候,燕飞秋还没反应过来。 ……是自己终于真的疯了,还是她当真听见了脚下活物的惨叫? 哦,不对,她不是终于疯了,是早就疯了。 要知道平时就算有那么一两个看似命大的靠近枯骨宫,燕缙也不可能让他们发出一点声音让自己听见。 燕飞秋轻飘飘的落在地上,身边红雾涌动又散去,几只扭曲的怪物从中裸露出畸形全貌,它们隐藏起长满獠牙的狰狞口器和滴淌毒液的尖锐长刺,数十只粗壮触手盘卧在燕飞秋的脚边,小心翼翼的不让剧毒的涎液碰上主人双足踩过的土地。 她望着那青年消失的方向,眼中有些饶有兴趣的愉快光彩:“把他留下来,我要看看。” 怪物们悄无声息地离开,在土地上留下腐蚀的漆黑痕迹。 第三章 洛花风 呼哧、呼哧、呼哧…… 奔跑在林中的洛花风,筋疲力竭,手足无力,最后的力气早已耗尽,因为恐惧而瞬间爆发的意志力也已经消失,残留下来的,只有令心脏紧缩呼吸困难的恐惧和绝望。 修炼多年,洛花风还以为自己早已遗忘了剧烈运动之后空气撕裂肺腔、无论多么拼命呼吸也无法缓解仿佛窒息般痛苦的感觉…… 拼命奔跑的洛花风早已再也无力奔跑,强撑着最后一口气把自己隐藏在了一块巨石的后面。 那是什么!? 怪物,女鬼,还是什么可怕的东西??? 他很多时候都说自己不怕死,可是当恐惧支配理智的时候,一切的冷静都与他无关了。 洛花风几乎快要控制不住自己狂叫的本能,这种情况下根本不该存在任何安稳的地方,因为恐惧来源于四周,来源于自身,来源于他颤抖不止的手脚和冷汗涔涔的后脊,他用力闭上眼,本来以为自己的下半辈子就要再次终结的时候,青年的头顶响起了一道声音。 “你怎么了?” 这种时候能听见一道冷静的人声,那可真的是天籁之音了。 洛花风背后汗毛一竖,还道是那女鬼追了上来追魂索命……可是这道声音虽是女子声线,可声音透着无辜茫然,全然没有他预想的那种阴冷诡谲的杀意和可怕恶念,他大着胆子把紧闭的眼睛睁开一道缝,瞧见了正站在身边歪着头看着自己的燕飞秋。 洛花风还未来得及松口气,燕飞秋从石头旁边走出,一身红衣仿若和林中血雾融为一体,他就立刻反应过来这不就是刚才那个女鬼吗!!! “我不跑了成吧……” 他饿了这么许多天,又被身边无处不在的威胁和恐惧折磨到现在,早已手软脚软没了最后的力气,哭丧着脸在原地一坐,彻底放弃逃命的打算。 燕飞秋歪了歪头,垂下眼睫。 “我不过是要找你说说话而已,结果你跑得那么快都没来得及让我开口说话……还是说你不喜欢和旁人说话?” 她声音无辜,又是一副正常的漂亮姑娘的样子,无形之中便降低了洛花风不少的防备心。 洛花风先是一懵,又是满脸警惕:“……啊?你不杀我?” 燕飞秋漠然道:“我杀你做什么。” 若是不喜欢,自有枯树林里的小家伙帮她清理麻烦,再不然还有燕缙替他动手,哪里用得着自己。 洛花风却不知道她言外之意,顿时周身筋骨松懈,瘫在了那里。 “你当真不杀我?” 洛花风瞧了一眼燕飞秋,警惕垮成了憋屈和无奈,哭丧着脸说道。 “都说了,我杀你做什么。”燕飞秋踏前一步,顺势在他身边也跟着坐下来,“我在这儿过了好久都没见到人,还打算留你和我说说话呢。” 洛花风顿时松了口气,无论如何,他还有活下来的价值就好。 “先不说我啦,”燕飞秋满脸好奇,倾过身子柔声问道:“你怎么掉到这儿来的?” 眼前这小子的修为低得令人发指,用误入猛兽丛林的奶猫来形容都有些过分夸张了他的实力,周遭血雾还未散,若要进来大概就只能从天上掉下来了吧? 洛花风苦笑一声:“实不相瞒,在下和在下的朋友是从裂隙掉进来的。” 可叹他来到这个世界后还找了一句特别喜欢的诗词,特意从中截取了几个字给自己高高兴兴起了个新名字,如今一看还不如不起。 而他眼前的姑娘完全不知道洛花风内心苦叹,只是在琢磨他说的那两个字。 裂隙……? 裂隙是什么。 燕飞秋停顿片刻,并未掩饰自己的一脸茫然。 她努力回忆,勉强想起来这话燕缙好像和她说过,不过她后来犯了心痛的毛病,就把这事儿忘了个一干二净,后来燕缙害怕是这件事激出了她的心痛症,所以再也没说过类似的话。 如今再一次听见这个词儿,燕飞秋不由得有些好奇起来。 “和你到这儿来有关系吗。” 洛花风苦笑道:“这……我也不知道从何说起比较好,简而言之,我们不过是找到了一条裂隙打算碰碰运气,莫名其妙就来到了这儿。我和伙伴分散了,现在也没搞懂到底是什么情况呢。” “那你就不用找了。” 燕飞秋别的没听懂,这句倒是听懂了,她幽幽道:“除了我盯着的你,旁人怕是早就死了吧。” 这儿的狩猎者其实不能算是活着了,顶多是无数死者心有不甘的强大怨怒,又混合红土集结而成的怪物,他们拥有狩猎的本能,但也只是单纯拥有狩猎的本能而已——杀戮是他们大脑里仅存的欲望,杀死周遭一切的活物,甚至不是为了食欲。 红雾和血月阻挡了外人进到这里,其实也让它们无法离开这片土地。 若不是燕飞秋主动开口让它们退避一旁,把洛花风留下来给他玩,估计这奇怪的小家伙也就是下一秒被撕成碎片的结局。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燕飞秋想了一会,戳了戳洛花风的手臂。脸上也跟着露出来一抹温和柔顺的微笑,周身骇人气场消散干净,仿佛全然无害似的:“要不你给我讲故事吧?” 洛花风懵了一会。 ……哈? 这位姐姐竟然这么好脾气的吗?还是果然说美女鬼魂是好鬼的几率高一点? 他没多思考怀疑,就信了燕飞秋的态度,燕飞秋并未错过他脸上一闪而逝的“果不其然”的放松感,虽说心中有些好奇,却没多说什么,仍然维持着无害的表情。 倩女幽魂诚不欺我!只不过现在改名叫宁采臣似乎晚了些,洛花风思绪乱飞,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也不过是一闪而逝,他咧开嘴挠了挠脑袋,倒是一副好说话的样子。 “行啊,姐姐想听什么?” “我名燕飞秋。”她声音干净,目光纯粹又温和。“叫名字就好,我的年纪也不是你能叫姐姐的。” 洛花风浑然不知她内心所思所想,很是流畅的回答道:“好的姐姐没问题的姐姐,我姓洛,叫洛花风,你可以随便怎么叫我都成。” 反正他活了两辈子,无论年纪是不是能做他阿姨奶奶祖宗什么的,他都能叫一声姐姐……更何况按着他的经验来说,年龄不是问题,只要叫姐姐,一个个都能笑得极为灿烂。 更何况单凭燕飞秋这张脸,他叫姐姐也实在是没觉得有多亏。 燕飞秋没继续纠正他的称呼,她和外面隔绝太久了,久得她现在听见除了燕缙以外的人说话即使是冒犯之词她也没想生气。 燕飞秋抬头看了一眼天空上那一道几不可见的裂隙,心中暗暗思忖。 洛花风说的裂隙,大概就是这个吧? 这天上的口子大多会转瞬消失,能维持这么久的却还是头一回见到。 燕飞秋想要离开这儿的心思并不是第一次生出,只是从未如同此刻这般强烈——血月压着她,而长久的病痛也让她有心无力,漫长的时间耗去了她所有的斗志,终于在这道细小的裂隙面前重新燃起了想要离开这儿的欲望。 她眼神一敛,冲着洛花风嫣然一笑。 “我在这儿实在是好无聊啊,什么都不知道呢。正好你从外面来陪说说话也不错……我看看,先从创世故事开始讲吧。” 洛花风懵了一下:“哈?” 他大概预料到了眼前这位可能要从他嘴里得知外面的情况,但是这个开头……会不会太古早了一点? 虽然话是这么说,但是既然美人姐姐开了口,他也没有拒绝的道理。 他想了想,便从说书客惯常用的开头开始讲起。 往古之时,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于是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鳌足以立四极。 苍天补,四极正,恶水涸,冀州平,狡虫死,颛民生。 补天之后,创世诸神悉数离开,只留下一个荒芜死寂的天地。 其后,诸天神魔各自拥兵自重意图争夺至高王座,战火绵延数千年,生灵涂炭,血流漂橹。 既然没个领头者,自然是弱肉强食胜者成王的规矩,加之各族之间强者如云,你方唱罢我登场,天地始终未曾得到真正的安定;直至万年之后,天地之间最古老最强大的那些存在或是消失或是死去,战火平息,余下的部族这才渐渐以四极为中心点,守天地四极,矗立人间。 至此,天地稳定,群雄辈出的诸神时代正式成为过去时。 古老的一切被毁灭,被遗忘,被放逐,他们只存在于神话与传说之中,仿佛再也不复存在。 第四章 黄泉深处 “……但是还是留了不少问题的。” 把创世神话当成饭前故事侃侃而谈的洛花风,终于抽空喝了一口水润润嗓子。 燕飞秋双手托腮乖乖坐在一边,专心听他讲述那些故事。 诸神时代之后留下的问题绝对不在少数,比如说天地四极的撑天柱,如今虽有四大家族的绝世强者守护,但是毕竟距离女神补天已经过去了万余年,多多少少会出现些许天地各界的裂隙;这些裂隙流出的气息各有不同,原本被四大家族垄断的修真秘术,也因为这无数道大大小小的裂隙,而出现了不同的情况。 这片土地上本来秘而不传的修仙之术,最初的诀窍、也是最关键的步骤,便是引气入体淬骨炼髓,四大家族因为地利之便可以孕育出无数强者这才定住脚跟不至于被人掀下去;可随着裂隙的出现,修仙之术似乎也不再是四大家族独有的秘宝。 原本大家可以保持安静是因为没有机缘和条件,可若有机会,怎么会有人愿意一辈子碌碌无为甘为人下?故此,为了一步成为人上人而不惜铤而走险的人大有所在。 ——比如洛花风和他的队伍,就是在机缘巧合之下察觉到了一道裂隙的气息,这才聚集了一队人马,准备走这一遭碰碰运气。 裂隙的确可以连通两界道路,本质就是间隔在各界之间的压缩空间,其中千变万化不可预测,是生是死单凭运气,若是好运,通过裂隙离开人界获得奇遇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情,可若是运气不好,那么是生是死,但由天命。 只是洛花风他们似乎并不算是被天道眷顾的那群人,也不是茶馆说书先生口中三步一机缘五步碰奇遇的故事主角,这一道裂隙好巧不巧的通过黄泉九幽直抵魔域的领土。 黄泉鬼气对人来说算是剧毒之物,碰上一点便是非人非鬼的活死人;他们入了裂隙之后便什么也不清楚,那里的时间空间和正常认知中的环境截然不同,堪堪反应过来后,就是险之又险的和鬼气包裹的黄泉路口擦肩而过。 ——等到再一次脚踩实地,身边就只剩下洛花风一个人还活着了。 二十人的小队,几人生死不明,余下身边十几副骨架子支棱在那里,落在血色的土地上,骨骸愈发显得白惨惨的晃眼。 鬼气吞噬血肉极为迅速,一眨眼的功夫后连一点红色的痕迹都没给留下,生人转瞬变白骨,画面让人头皮发麻,背后直窜冷气。 洛花风当时就被吓得魂飞魄散理智全无,一通乱跑之下阴差阳错撞到了燕飞秋的眼皮子下面,稀里糊涂的就这么捡回来一条命。 他自个儿很明显也很清楚这件事情,若不是恰巧得到了燕飞秋燕姑娘的帮助,估计他也活不了这么久…… 瞧着燕飞秋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睛眨也不眨的望着自己,洛花风的心里莫名地就有了那么点男人被美人崇拜的虚荣心。 也不知道燕姑娘在这片土地上呆了多久,久到居然连这些常识性的故事也不知道,可若非如此,他大概也没什么机会能成功搭话并一直聊到现在。 洛花风修为对这片土地来说虽然与蝼蚁无异,但好歹也有点智商。 这种地方根本就不能住人,燕飞秋能在这一直呆着,用膝盖想也知道她一定不是什么普通角色。 洛花风手里没有什么筹码能让她出手帮忙,现在就一张嘴还算讨人喜欢,既然美人姐姐愿意听故事,那他自然是全力而为。 洛花风心里有了打算,讲完了创世故事后,又挑了些茶馆说书客最受欢迎的几个故事,挨个讲给燕飞秋听。 她倒是来者不拒,讲什么听什么。 洛花风见状更加起劲儿,讲得十分兴起。 要知道眼前的美人生得实在是美,是那种极具侵略性、轻而易举就能让人联想到祸水倾国的无双姝色;洛花风上辈子好歹也是在荧幕上看过无数明星的,燕瘦环肥各色人种,什么风格什么类型的美女他没见过? 可洛花风自诩也算是阅遍花丛万千美色,一颗千锤百炼的心脏仍是架不住燕姐姐一双眼往这儿一瞧,分分钟尾巴就能摇上天。 美人足可祸国,古人诚不欺我。 他原先还以为自己是从裂隙直接越过了黄泉路口掉进了黄泉深处,可周遭看看又不大像,抬头看了一眼过了许久也没有变化的黑夜血月,初步猜测自己应当是在魔界。 当然了,他是没死过也没来过魔界,但是听说书的说鬼怪之类的都是夜晚出没…… 鬼故事也看了不少的洛花风心中多少有些本能地不安,可他看了一眼有血有肉神情灵动的燕飞秋,又稍稍安了点心。 眼前的美人应当不是鬼,但是如果是鬼的话……说实话,洛花风突然觉得就算是鬼也可以不太在意了。 总归是死了一次的人,前世今生都是无父无母无亲无故,一个人泥地里摸爬滚打走到现在,洛花风旁的没学会,倒是自己悟透了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人生在世及时行乐的道理,很多时候更是乐观过了头。 此刻这地方,阴沉沉黑漆漆,黑夜无云血月高悬,满眼望去尽是残枝枯树没有半分生气;一片萧索荒凉的荒芜死寂,随处可见是仿佛沁透血液的深色红土,这样的环境之下哪怕只是单纯地翘起嘴角都会让人觉得是癫狂入魔的疯子。 可洛花风盯着燕飞秋的脸,却无端想起一句话。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他两辈子都是没人疼没人爱的,若能死在这么个神仙姐姐的手里,其实倒也不算亏。 洛花风这边殷勤切切,完全忘了到底是谁在燕飞秋刚刚出现的时候,跑得像是恶鬼索命的狼狈模样……而燕飞秋也当自己什么也没感觉到,嘴角挂着浅笑听他讲完了故事后就开始和自己套近乎,翘起来的弧度并没有下去,瞧着很是好脾气。 ……竟是,已经一万五千余年了啊。 所以她当真是被抛下了。 被这世界抛下了。 第五章 不疯魔不成活 可终于确定了这一点的燕飞秋,嘴角的弧度反而在逐渐扩大。 有什么好怕的呢。 比这可怕的东西她又不是没经历过。 “我问你,你想离开这儿吗?” 燕飞秋冷不丁的开口问道。 洛花风一愣,随即点了点头:“想啊。” 他自然是疯了一样的想离开这满地血腥的鬼地方。 这儿一切的一切都超出了他的想象之外,就算洛花风不是会只会怨天尤人的脾气,可落到这莫名其妙的鬼地方也忍不住要骂两句娘。 “那我们做个买卖。” 燕飞秋冲他嫣然一笑,冷不丁伸手抓住了他的衣领,女子手指修长骨肉匀称,只是冷如冰玉没有半分温度,揪起衣领的时候燕飞秋的指节抵上他的喉咙,顿时冷得洛花风打了个寒噤,也彻底失去了欣赏美人细节的心情。 她说话的时候多少还算得上几分温柔,可手掌抓上洛花风的领口,便顿时暴露出了不少细节,扣紧脖颈的力度根本不像是在抓着一个活人,哪怕她仍然对着洛花风微笑,可洛花风仍然觉得自己浑身肌肉绷紧到无法动弹,脊骨生寒,连带着大脑也跟着隐隐发抖。 她在笑,在和洛花风说话,手指却像是抓着一具尸体——她手指曲起的弧度,大抵只能容纳一具骷髅的颈骨。 险些没把洛花风勒掉一口气。 “什、什么买卖?” 他再也不敢生出什么冒犯之心,手指原本已经快要搭上了燕飞秋箍住他脖子的手指,可这源于本能的挣扎被他硬生生按回去,强制自己的双手停在身侧,再也不敢碰她一下。 洛花风结结巴巴的问道,声音是从喉咙的缝隙之中硬挤出来的沙哑干涩。 燕飞秋一垂眼,幽幽道:“我可以带你出去,不过我们在上面的时候你要带我玩。” 洛花风先是一惊:“你能出去!?” “嗯,差不多吧,”燕飞秋咕哝一声,抬头看着上空的那道裂隙,嘴角弧度愈发深切,隐隐显出几分古怪的癫狂:“大不了就是骨肉俱碎神魂受损而已……过一阵子自然会痊愈的,倒是这裂隙可遇不可求,现在不试,下一次机会难道还要熬上一万五千年吗?” 她说完这句话后,许是终于瞥见了洛花风涨紫的面皮,手指一松,将他摔倒了地上。 洛花风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内心深处被燕飞秋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吓得惊骇无比。 大不了??? 神魂受损骨肉俱碎这叫大不了??? 这姐姐疯得不要命他可不是那性子!要知道他可是惜命得很呢! “等等,等等!美人姐姐!”洛花风这一次被求生的本能冲破了理智的束缚,他连滚带爬手忙脚乱的扒住了燕飞秋的裙摆,一脸苦相的挤出一个微笑:“……您不是和我开玩笑吧?” “自然不是。”燕飞秋一脸自然的回道:“我倒是忘了,你修为低得可怜……要不然你还是在这儿等我好了。” “不是离开不离开的问题!!!”洛花风几乎快要忍不住咆哮:“这玩意是可以随便试的吗!?” 燕飞秋歪了歪头,满脸不解。 “不可以吗?” 她刚刚关在这儿的时候可是有事没事就要试试能不能冲出去,燕缙可是从来都不拦她呢,顶多就是把药汤调得苦了些而已。 “这……这种事情哪里是试试的!”洛花风简直要被折磨得神经衰弱,罪魁祸首眼前这个长得分外漂亮精神也是十分不正常的美人姐姐:“好姐姐,你听我一句劝,人活着最重要的就是一条命,就算你现在觉得没什么好留恋的,可是万一以后冒出来个什么好玩意儿呢……总之这东西从长计议,从长计议。” 燕飞秋眨眨眼:“可我这儿没你能吃的东西,我倒是无需饮食不眠不休,但你怕是不行吧?你觉得你能在这儿挺多久?” “那也要从长计议!”洛花风执拗道,“哪里有还不清楚情况就胡乱送命的道理!?那是莽夫所为!” 这时候倒是冷静得很,也不晓得是谁听见有裂隙后就就接了一堆乌合之众不要命的往里跳。 燕飞秋没多这一句嘴,这会瞧着她的神态脸色似乎又变得分外乖巧了,她收回已经往外去的脚步,乖乖问道:“那要怎么做?” 她突然如此好说话,反而换成洛花风卡了壳。 “……先,琢磨琢磨?” 他瞧着燕飞秋那张看似正常的漂亮脸蛋,不大确定的问道。 “行啊。” 燕飞秋倒是痛快至极的点了点头。 “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去问问缙郎好了。” “……缙郎?”洛花风下意识跟着重复了一遍,觉着这称呼似乎有些微妙的暧昧。“你夫君?” “不是。”燕飞秋睨他一眼:“是我的剑。” 洛花风沉默一瞬:“……这叫法可真是奇怪。” 正常人哪里有管剑叫得这么亲昵的,怕是在这儿呆得久了,精神也有些不大正常。 “会吗。”燕飞秋倒是觉得无所谓,“我早忘了当时是为什么这么叫了。” 洛花风乖乖闭嘴不再接话,觉得美人姐姐可能真的是因为常年待在这种鬼地方,有些地方出了问题。 他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努力收集了许多信息,前世修仙小说里那些独立思考的剑灵刀灵在这个世界根本是闻所未闻,洛花风害怕人家把他当成什么疯子异类,最初问了几句闹了笑话之后,就再也没琢磨过类似的问题。 这些年他只听过那些至尊剑者爱剑成痴,以诸多天材地宝稀世灵物锻造剑身,宝剑可因注灵而生出灵气,甚至是隐隐孕育出自己的灵识;可就连这一点模糊意识就已经是可遇不可求的情况。 而且灵识说到底也不过就是一点模糊的意识,并不是独立的个体。 如眼前这位美人姐姐这般自顾自将剑当做人对待,当真只有疯子才会这么做。 燕飞秋不知道旁边的小帅哥已经一脸同情的将她归类近了“脑子十分不正常”的范围里,她身上红衣飞扬入风中,冷风卷过瞬间红纱融为空中血雾,悄无声息卷上洛花风的手足躯干,燕飞秋冷冰冰的手顺势扣住他的后颈,直接拎了起来。 洛花风悚然大惊:“不是说好的不杀我!?” “不是杀你。”燕飞秋幽幽道:“瞧你细皮嫩肉骨头又脆,怕你等一下被风压打碎了骨头,提前箍住而已。” 人族青年顿时嘶了一口冷气。 他哽咽道:“这还不如杀我。” 燕飞秋莫名其妙的看了一眼,血色红雾卷起洛花风再也不听他抱怨,只见她足尖轻点一声爆响,原地便是一阵劲风掠过,;两人瞬间失去了影子——! 其势如迅雷破风,转眼间便是百里之外! 洛花风猝不及防,直接被自己的尖叫吓了一跳。 “啊啊啊啊啊啊!!!!——咳咳,咳咳咳……” 枯骨宫门口的燕缙闻一阵嘈杂惨叫,先是一皱眉,他顺着声音方向抬头看过去,便对上了刚刚落地的燕飞秋……和一声尖叫没喊完先被自己的口水呛得连连咳嗽的洛花风。 他的眉头顿时皱得更紧了。 “主人……这是?” “我捡的。”燕飞秋坦荡荡的回答。“我要养。” 她放风筝似的把红雾扯成细线,让洛花风在上空飘来飘去,没一会又让他趴在地上,动也动不了一下。 燕缙叹了口气,目光落在燕飞秋的脸上,看也不看陌生的人族:“您晓得的,就算是您在这儿也养不好旧伤,更何况是个……实力低微的活人?” 洛花风一撇嘴,他发誓眼前的这位刚刚想说的百分之百不是“活人”,而是另外什么一点也不客气的词。 而且这口吻未免太过奇怪,像极了不让家里孩子养路边流浪猫狗的古板家长。 ……不对他不是宠物! “我也没说我要在这儿养。” 燕飞秋道。 “缙郎,我要上去。” 洛花风又是一愣:“这就是缙郎?”不是说是柄剑,怎么竟是个活生生的人? 瞧着这一位容貌俊俏身姿挺拔,除了表情一点也不客气之外,这人浑身上下竟是挑不出一丝一毫的缺陷。 从皮到骨,没有缺点的极致完美。 ——完美过头的男人,反而令人觉得莫名的恐惧。 燕飞秋似乎是察觉到他的视线,跟着转过头,对着洛花风露出了笑容:“好看吗?”她苍白的手掌抚摸过洛花风的头顶,微微一笑:“我也可以给你‘做一个’。” 第六章 裂隙之间 洛花风咽了口唾沫。 燕飞秋口中这意味深长的几个字究竟意味着什么,背后又藏着什么样的故事……他暂时还不想知道。 知道越多死得越快,这个道理他还是懂的;可惜目前来看,这位“缙郎”很可能因为他的存在就已经起了杀心……他和这男人不过是初次相遇、没有任何利益相关,再考虑到两人的实力差距,其中的关键之处大概就只有燕飞秋了吧。 难不成只因为自己和燕飞秋遇上,这人就要杀了自己? 青年暗暗叫苦,却完全不敢和燕飞秋求助。 首先,她和自己同样非亲非故,而且刚刚聊天之中也能隐隐感觉到这美人美则美矣,脑子似乎却不算是个正常人的范围;再者他初来乍到什么也不懂,和燕飞秋充其量也不过是说了几句话的关系,而且他也还没自傲到觉得他真的是什么主角命,要知道只需要出场就能收获妹子芳心、无论做出什么蠢事只靠亚撒西就能活下来的男主类型已经好多年前就不流行了。 至于燕缙,他现在是连看一眼的胆子也没有。 无论这背后藏着的是过分强烈的占有欲还是保护欲,亦或是什么不可言说的秘密让他试图扼杀燕飞秋身边一切拥有自我意识的存在,对与洛花风来说都不是什么好事情。 毕竟现在他很可能也是被抹杀的一员,疯子的道理就是没有道理,这鬼地方连他呆这么一会都觉得有些濒临崩溃,更何况是一直住在这儿的? 洛花风缩缩脖子,努力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缙郎,你和一个孩子生什么气呢。” 燕飞秋幽幽道,血月红光之下,她的脸色仍然难掩如雪的苍白,她怏怏道:“我好不容易找到了出去的法子,你不为我开心吗?” 即使是在这等诡艳阴冷的情境之下,若单单看她一人,眼角眉梢之间的哀戚也足以让人忽视一切外在的景色,令人望之生怜。 燕缙垂眸,语气喜怒不定,他的嘴角抿平又缓缓上扬,声音始终维持着温和平静。 “……这倒不是。” 有那么一瞬间,他瞧上去不大符合他的名字和身份——在洛花风的印象和此世世人的想象中,若是名剑有灵,最大的特质应当是一心护主的忠诚,强悍无匹的骁勇。 可眼前这一个,有些不一样。 不够温顺,不够谦卑,不够服从。 ……甚至隐隐有些和燕飞秋分庭抗礼的强硬气魄。 那种仿若上位者特有的居高临下的气场在他身上一闪而逝,只是洛花风此刻感觉自己的性命就牵在燕飞秋的手中,是以没有错过燕飞秋脸上瞬间消失的冷漠。 洛花风隐隐有些诡异的不安,可是眼下他还不足以插足这两人之间,燕飞秋和燕缙之间的气氛,不容旁人置喙。 此刻他一切猜测都是基于自身想象,不过看起来眼前这位剑灵大人是个连想象都不允许的暴君性子,只见燕缙他抬起手,手指冲着缠绕人类的血雾凭空一划,被燕飞秋抓住飞上飞下洛花风立刻重重掉在了地上。 这一下毫无预兆,只听得砰地一声巨响,洛花风一声凄厉惨叫然后就没了动静,他呼吸粗重颤抖,只觉得浑身骨头生疼,仿佛全都碎掉一样,疼得眼冒金星。 只是燕飞秋没有看他,燕缙更没有。 他的凄厉惨叫融合在风中,使得这场景之下坦然微笑的两人显得更加有种莫名的诡异感。 “请您千万别这样说,您开心才是燕缙最大的愿望。”俊俏非凡的剑灵坦然自若的无视了掉在地上的人类,对燕飞秋微笑着说:“我只是担心您而已。” “您的伤还没好呢,应当静养才是。” 这理由他用了不知道多少遍,即使他们都知道这理由根本没法说服他们中间任何一个人。 “缙郎,缙郎……” 燕飞秋闻言浅浅微笑起来,她生得极美,嫣然一笑间一张苍白憔弱的脸顿生无限光彩,她抬起细瘦的手掌抚着燕缙的脸颊,低低笑着说:“可这张脸,我早就看厌了。” 她声音娇软姿容憔弱,月色之下自有倾国祸水冶艳近妖的万种风情。燕飞秋红纱水袖中伸出一双柔弱无骨的素白双手攀附在燕缙的颈子上,指尖点在他的皮肤上,已经隐隐沁出几点血色。 “我真恨你,缙郎。” 女子的语气温柔如水,乍一听去仿佛是情人耳畔的呢喃爱语,可那言语之间浸染的恶意和冷酷,却绝非闭上眼睛就能无视的残忍狠戾。 燕缙不再接话。 他面无表情,冷如冰霜,仿佛是将这态度看过千百万次一样的冷静又淡定,完全不管眼前的女人是他需要俯首称臣的主君。于是这一刻男人身上反衬出的冷漠又隐隐压过了燕飞秋,显得她倒像是个无理取闹的孩童一样。 “别让人瞧了笑话。” 他握住燕飞秋细弱的手臂,低低说道。 “——主人。” 燕飞秋便垂下眼,幽幽叹口气。 “行吧。” 她仍在笑。 “我可以带着你一起上去。” 燕缙露出一个微笑,垂下脑袋。 “是,主人。” 一旁洛花风眨眨眼,不知道话题是如何落到了这一步,刚刚不还在说不让她离开要安静养伤,怎么下一句话就改了“带他上去就可以了”? 这两人之间的交流方式实在是过于奇怪,洛花风打定主意接下来要保持安静,除非必要不然绝对不要开口乱说一句话。 这边燕缙脸上笑弧还未褪下,紧跟着又说了一句:“不过既然要走,那应当收拾收拾才是,想必要花些功夫,主人请先耐心等候片刻。”他走出几步又停顿了一下:“不过还是先提醒一下那边的公子,先前枯骨宫的附近来了几个不懂事的不速之客……不知道是不是您的同伴?” 洛花风咽了口唾沫。 枯骨宫的外围墙壁高大数丈,洛花风盯着上面几具明显是刚刚嵌上去的骨头,他看着燕缙那双冷冰冰的眼睛,喉咙里一个“是”字无论如何也吐不出来。 “……您弄错了,我们只是恰好一起行动而已。” 他果断道。 燕缙对他露出了第一个真心实意的和善微笑。 “那可真的太好了。” 洛花风直觉觉得他似乎话里有话。 “可别听他的。”只听燕飞秋幽幽道,“他的意思是说墙壁的骨头已经塞不下了,再加一个很麻烦的。” 洛花风:…… 好姐姐,你还不如不解释。 第七章 离开 等待燕缙收拾的功夫里,燕飞秋并没有进去一起,而是选择带在了外面。 洛花风本来还想给自己换个姿势,却见身上红雾褪去重新融入燕飞秋飞扬的裙摆之中。 “……我说,美人姐姐。” 洛花风踟蹰片刻,终究还是选择打破了这一片死寂的沉默。 “您先前说在这儿待了一万五千年,这话可是真的?” 燕飞秋侧身瞧他一眼,回道:“怎么,这种事情我骗你有好处?” 此刻没有旁人在场,她的表情和先前洛花风记忆中又有些许不同……不过具体变化在哪里,他有说不太上来。 大概就是,看上去冷静了很多?虽然仍是多多少少有些鬼气森森的苍白,可好歹不像是先前那样妖魅莫名诡谲恐怖的感觉了。 洛花风保持着温顺的安静,小心翼翼打量着燕飞秋的神色。 “要从这儿出去,就一个法子——把裂隙撕开冲出去。”她平静道,“我和燕缙姑且不说,你这身子骨比枯木林最细的树枝还要脆,所以离开最大问题在于你,当然,不带着你,是最简单的法子。” 所以自己接下来会死吗? 洛花风蓦地打了个哆嗦。 毕竟是个累赘……看那位燕缙公子的态度,姑且不说他对燕飞秋态度如何,那毕竟是人家自己的事情,可至少在面对自己的时候,他可不是个温和良善的好人。 ——那男人先前的留给自己那个眼神,就像是看死物一样的眼神。 “但是——”燕飞秋忽然咧开嘴角,露出一个相当诡异的笑容。 “我留着你,能让他不开心。” 这祖宗的脸上明明白白写着一句话。 燕缙不开心,她就开心了。 洛花风见状只敢偷偷咽了口唾沫,觉得头皮隐隐发麻。 他可不会贸贸然开口和燕飞秋求情,自己一个修行低微的外来人,目前的价值充其量也就是出去之后帮着带路做个导游之类的……洛花风可不觉得自己有本事让燕飞秋一直站在自己这一边。 更何况这两人,究竟哪一个更危险他也说不准。 不知是不是已经完全认命的关系,洛花风此刻的冷静却占据了绝对的上风。照理来说好不容易死里逃生一次后,人自身生出的求生欲会前所未有的强烈,可此刻面对生死大关,他却感觉不到多少的惊恐和慌张。 这很奇怪,可眼下洛花风没什么心思去细想其中的关键之处。 “那你们要扔下我吗?”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这句话他就已经问出了口。语气坦坦荡荡,像是讨论着什么和自己毫无关系的事情。 “当然不会。”燕飞秋瞥他一眼,“我需要一个‘领路人’,外面的世界我完全不知道是什么样子,难道出去了你还要让我指望缙郎吗?” 我倒是觉得这件事情也没什么不可以,您最好别总是琢磨我才好。 洛花风把这句话咽回肚子里,继续保持安静。 “可是凭我的实力,大概没办法直接从裂隙离开。” 裂隙之外瞬息万变,他为人身实在是有太多桎梏,无论是黄泉鬼气还是裂隙之间的压迫,那些东西对他来说都是碰上就死的剧毒。 “不晓得现在外面是个什么样子……”燕飞秋的手指卷着自己的头发,一下一下,乌黑发丝勾卷手指,却如利刃一般划开她苍白手指,血珠没入发间,转瞬之间便消失不见。 “不过若是你这样的也能走过裂隙,那么我还是有些把握能保住你的。” 她说完这话后便站在洛花风的旁边,燕飞秋停顿片刻后忽然垂下一只手,一缕血色痕迹顺着苍白手掌蜿蜒而下,转瞬便在指尖凝聚成一滴嫣红血珠,直直落入洛花风的衣袖之中。 血花瞬间氤氲散开,洛花风的衣服瞬间变成了极为不详的血红色,血气浓郁其中隐隐有低泣嚎哭缠绕风中。 他不敢乱动,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披着一身血衣,像是个玩偶一样被衣服推搡包裹着,亦步亦趋跟在了燕飞秋的身后。 “别怕,小公子。” 她说,语气甚至算得上温柔。 “等到出去后,我就把‘他们’收回来了。” 燕飞秋这边话音刚落,那边的燕缙就跟着走了出来,令人奇怪的是,明明是说要进去收拾东西,可出来的时候他两手空空,什么也没带出来。 燕缙那双眼睛似乎是不经意地扫过洛花风的身上血红,青年顿时觉得背后汗毛一竖,一阵莫名冷风卷过后颈,洛花风竟是觉得燕缙这一个眼神比最初面对这种诡谲环境时的陌生恐惧更甚、更加觉得毛骨悚然。 “缙郎。” 燕飞秋的声音打断了他们目光对视。 两人齐齐转头,燕飞秋站在不远处,神情淡淡,辨不清喜怒。 “我们该走了。” 燕缙立刻不再看着洛花风,对着燕飞秋垂头恭顺道:“是。” 燕飞秋看着天空,陷入沉思。 “小十三来的时候,是不是说过黄泉鬼气一类的东西。” 若她的记忆没有出错,血月之上的世界应当是魔域的领土,然后是枯骨十三镇守的黄泉九幽……在这之上,才是最初盘古大神开天辟地时骨骸血肉化作的大地。 这是被重重世界重重结界压在深渊尽头的囚笼。 “尚且还不清楚黄泉鬼气究竟是什么,更何况那也已经是几千年前的事情了,还请主人小心为上。” 燕飞秋听了后,却忍不住笑了起来。 “如此说来也没什么好小心的。” 若能出去自然是最好,可若是出不去,顺势死在了什么地方…… 那结果对燕飞秋来说,其实也算不得坏。 “好了,不多说了。” 燕飞秋冲着洛花风伸出手,笑盈盈道:“小公子,你且过来一下。” 洛花风懵懵懂懂走过去,却没敢伸出手:“你叫我做什么?” “自是有用的。” 燕飞秋水袖一卷,缠住了洛花风的手臂。 “要出去需要两样东西,一是裂隙作为口子,二是我需要你身上的‘气息’来瞒过月亮。” 她眉眼弯弯笑道:“这儿的东西大多奉我为主,可也是他们最不愿意我离开这里……你是外来者,又有幸活到现在,用你当‘钥匙’,再恰当不过。” 洛花风悚然道:“不会把我剥皮拆骨吧?” “自然不会,”燕飞秋笑眯眯回道,“若是有这必要,我何必等你出现?直接拿墙壁上的骨头不就得了。” 她说这话是为了安慰,可洛花风回头看了一眼白骨森森堆砌而成的墙壁,觉得自己并没有被安慰到。 “我先劈开这道口子,随后让燕缙带你出去。” 洛花风愣住:“如何劈开?” “如何劈开?简单。” 燕飞秋卷起唇角。 下一瞬,只见周遭狂风骤起,风声撕裂空气,林中血雾融入翩飞红裙,原地倏地卷起龙卷飓风,以吞天噬地的气魄直冲天穹之上! 狂风烈烈,削得洛花风脸颊皮肉生疼,他下意识抬手捂住了脸,眼尾扫间一抹红色随着飓风顺势飞入空中,血雾在她掌心凝成长刃,直接刺向那道已经开始缩小的裂隙之中——! “——就这么劈开!” 空中传来燕飞秋笑声张狂的回应,那裂隙硬生生在她手中被撬开了一道崭新的裂痕,洛花风瞳孔一缩,还未等他反应过来,周身红雾就已经裹挟着他直冲向裂隙之间! 第八章 人间界 若非亲身经历,绝对不会拥有如此感受。 悬挂血月的天空并非真正的天空,而是以极高浓度的灵气汇聚而成的重重结界! 身在其中的洛花风从未感触如此深刻,他身上虽然有血雾保护,可此刻也依稀感觉到周身骨骼血肉被高压挤压摩擦的强烈痛楚,那痛比起刀斧砍伤实在是近乎酷刑一样的折磨! 血肉摩擦骨骼,骨骼压迫内脏,若非燕飞秋手中长刃硬生生撬开裂隙空间,怕是下一秒的洛花风就要被这天空的浓厚灵气生生压成一团齑粉。 血雾撞击灵力凝结而成的厚重结界,消散又凝聚,却在这一消一涨之间,瞬间散去了最初飓风飞卷的磅礴气势。 失去了最初的气势,洛花风身侧的护持力度顿时消减了绝大部分,若原本只是普通挤压的难过,此刻却像是被硬生生被压成肉泥一样的疼痛和危机! 他倒是想惨叫出声,可空间狭窄连呼吸的余地也没有多少,燕缙早已变成主人的腰间长剑尽可能的替她节省体力,血雾凝成的长刃和裂隙发出牙根发软头皮发麻的摩擦声,人间灵气稀薄,仙界也只是相对浓稠的程度,灵气在这里的浓度早已超越了空气这个界限,凝聚成了比金石珠玉还要坚硬的存在。 这在外界哪怕只有一丝也会被无数人视若珍宝争相抢夺的灵气,这地方却成了置人于死地的致命之物。 太过坚硬、太过锋利、对不能与自己相融的异类有着无比狰狞的恶意,若是普通人,这等灵气哪怕只是碰一下都会被瞬间绞成碎末。 燕飞秋的实力洛花风只隐隐瞧得见冰山一角,她劈山断石的能耐绝对是有的,此时不止是因为常年被血月枯林压制还是什么其他的原因,十成功力只能用处一二分的郁闷倒是让作为围观者的洛花风感受了个十足十,如燕飞秋这般的实力水准面对血月天穹却也是费尽力气才撬开一丝新的裂痕——这还是在原本就有一道裂隙的前提下! 但这一道小小的裂痕,却足以让燕飞秋扬起嘴角,露出一个十足兴奋的笑容——! “燕缙!!!” 她一声断喝,身侧血雾骤然化作成千上万的剑刃,如浪涛拍岸堆雪呼啸,肆虐而上! 血红剑刃撞上天之壁,其声铮铮如金玉交错,若是平时的话说不定还会让人觉得这剑身击打的声音颇为动听;可当声音以几十倍几百倍的程度瞬间叠加,那声音也足以让人头晕脑胀,牙齿发软。 可在这嘈杂噪音之中,燕飞秋的耳朵却捕捉到了一道极为细小的特殊声音! 那是裂隙被硬生生撑开了新的口子,坚硬无比的灵气结界碎开新的裂痕的声音! 就是现在——! 她眼睛倏地一亮,原本已经散开的红雾再一次汹涌汇聚在她周遭,飓风随之呼啸而起,血雾凝结如一道利刃,悍然直劈天空之上! 原本昏沉无光的天空顿时被融入了血红色的影子,燕飞秋没有片刻踟蹰,血雾涛涛,混杂无数哭嚎尖啸,如厉鬼出渊,刹那间轰涌而出! 燕飞秋蓄力极狠,此刻好不容易冲出囚笼,自然没有停下回来看一眼的道理。 ——盘古开天辟地之时,阳清为天,阴浊为地。盘古在其中,一日九变。神于天,圣于地。天日高一丈,地日厚一丈,盘古日长一丈,如此万八千岁。天数极高,地数极深;而枯骨宫的位置,则是位于地底深渊的最深处。 她被背叛,被抛弃,被遗忘,被放逐。 所以,现在不能停,也不可以停。 若要停下来,等着她的可能有是回到那一万五千年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无尽地狱之中! 燕飞秋被愤怒和悲怨包裹,死也无所谓了、毁灭也无所谓了,无论如何也不要回到那个地方去,无论如何也要挣脱自己的宿命,她的悲怨,她的痛苦,她的过去! 绝对不要继续被埋葬下去!!! 她一路猛冲,血雾铺天盖地吞噬一切存在,直到原本阻止她的那些存在在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她才像是突然从噩梦中苏醒一样,堪堪在半空之中停了下来。 ……这是陌生的世界。 ——出现在她面前的,是雾霭沉沉楚天明阔,月朗星稀轻浪回风,玉壶天地,参差树影,血雾呼啸而出的地方恰好正好是一方大泽,此刻水浪翻涌,浪涛拍卷风声,粼粼水光与月光树影交织在一起,成就一片安然静谧的天地。 燕飞秋怔怔看着,恍惚间,她缓缓抬手抚向天空那一轮皎白明月。 红雾包裹着燕飞秋,又缓缓退回她飞卷的红衣之中。燕飞秋红衣黑发,孤零零的飘散在空中,先前劈天裂地的气势早在转眼之间就消散的无影无踪。 燕缙早已在燕飞秋冲入人间界的同一时刻就显出身形,他拎着洛花风落在不远处的地上,打量着陌生世界的时间不过几眼的功夫,然后所有的注意力就重新回到了燕飞秋的身上。 男人看着那在空中许久不曾动一下的影子,不由得微微皱了皱眉。 燕飞秋无心去关注自己的剑灵,血雾再一次如沸腾般翻滚起来,可燕飞秋这一次却并不在意,她近乎贪婪地观看着周遭的一切,一遍遍地确定这的确不是自己的梦境。 是的,这一次真的不是梦了。 ——她之所以知晓这些全都是真实,是因为她早就失去了描绘美好的能力和理性。 啊……回来了。 回来了,终于回来了!!! 燕飞秋的呼吸都打着哆嗦,她忽然抬起手,苍白五指用力捂住自己上扬的嘴角,用尽全身力气才没有大笑出声,以免让自己像是个无药可救、彻底失去理智的疯子。 但是……很难控制啊。 燕飞秋心想,脸上露出的笑容是一个夸张到有些疯狂的弧度,没办法,这个样子是控制不了的,因为太高兴了,所以连最后的努力和遮掩也不想去做了啊。 ——她现在,可是连动一下都忍不住激动到发抖呢。 第九章 人间驻扎 “……开心吗?”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很久很久,燕缙开口,打碎了燕飞秋独自一人的静默。 她侧过头,看着地上站着仰头看着自己的燕缙。 “你说呢?” 她露出笑脸,却已经失去了刚才那种癫狂而真实的鲜活,唇角上扬,仍然是燕缙熟悉的弧度。 他的脸色愈发阴森,并且没有半分掩饰的打算。 燕飞秋看着他,笑意反而变得愈发明显。 “行了。”她落在了他们面前,笑盈盈道,“都到了这儿了,你就松开他吧。” 燕飞秋既然开了口,那燕缙自然没有不听从的道理。 他顺势松开了扣在洛花风肩膀上的手指,只是眉眼阴郁神色冷沉,纯粹就是因为燕飞秋开了口所以才松手。 凶,但是够听话。 燕飞秋倒是不介意燕缙一张阴森森的冷脸,顺手把洛花风从地上拎了起来后,便笑眯眯地对他道:“好啦,我们现在到了人间界,接下来要如何做事情就全看你啦~” 洛花风左右瞧瞧,已经隐约察觉到自己就是个拿来中和这两个人的玩具——燕缙恨不得他早些死,可因为这一点点的不愉快,燕飞秋就会铁了心让他活下去。 但是“活下去”大概也就只是单纯地活下去……具体怎么活,却又不是他自己能说得算了。 洛花风唯一能讨好的对象是个彻头彻尾摸不清楚深浅的可怕疯子,此刻他只能苦笑,摸不准燕飞秋的性子,就只能按着已有的信息来慢慢摸索:“好姐姐,我若开始准备了,你可别生气就是。” 他不知道燕飞秋的喜好习惯,更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哪里有趣,让她暂时提不起杀了自己的心思——此刻可不是胆大包天勇于尝试的时候,眼下来看,燕飞秋最大的好奇心是离开了那鬼地方之后对人间的陌生和好奇,从这一点入手,说不定能让自己多全须全尾的活两天。 他试探性的问出口,见燕飞秋点点头,洛花风这才继续道:“姐姐在地下常年不见天日,估计对着人间界的了解也不太多吧?这种有水的地方附近一般都会有村庄或者猎户聚集,若是不介意的话,我们先在这附近寻个好些的住处,租住一段日子让姐姐熟悉一下情况,正好了解了解附近的地形,也好考虑下一步。” 燕飞秋没有直接接话,而是停顿了一会,苍白的脸上难得露出一点大概可以称作正常人的疑惑表情,反问洛花风道:“……租?” 洛花风一愣,打个结巴。 燕飞秋这边仍然在等着他的回答,而洛花风不敢多做迟疑,只是大致想了想措辞就立刻解释道:“就是拿钱给人家,暂时借用一段时日他们的东西,事后东西还给他们。” 燕飞秋的表情却更加茫然:“钱是什么?” 她扭头看着燕缙,对方回以一个相当无辜的眼神。 洛花风的表情痴呆了一瞬。 ……他好像不小心忽略了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 如果燕飞秋当真在那种地方待了一万多年不问世事……那么,人世间有多少常识是需要他现在来帮忙科普的? 不过无论如何,有利用价值总比被人玩够了就杀掉来得好! 洛花风摸不准燕飞秋拿自己挑衅燕缙的想法能维持到什么时候,可能是下一秒,也可能是明天早上,这种时候能获得崭新的价值,那就是不幸中的万幸。 “钱就是……用来交换东西的道具。”他绞尽脑汁的思考如何解释清楚一些,能够让燕飞秋最大限度的理解:“东西越好,交换的钱越多,反之就是越少。” “哦。”燕飞秋懵懵懂懂的点点头。 她不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格,多多少少让洛花风松了一口气:“先这样吧,我身上还有些零碎的银子,如果是小山村之类的地方,想必用不了太多。” 这附近草色丰美树木茂盛,水也是活水,想必其中应当有游鱼之类的水产。就算找不到落脚的地方也不需要太多担心食物问题,唯一需要考虑的就是燕飞秋能不能适应这种野外生活。 不过看起来燕姑娘对这陌生又新鲜的世界兴致勃勃,这儿摸摸那儿看看,大概就算洛花风随便摘些野果糊弄她也能高高兴兴的吃下去——现在的燕飞秋,对待新世界的态度更多是类似孩子一样玩闹的心理,大多数时候还没什么值得担心的地方。 不过就算燕飞秋摆明了一副好糊弄的样子,一旁的燕缙也不可能容许有半点马虎,还是燕飞秋嫌弃燕缙太过烦人,将他收回剑型挂在了腰上,这才把洛花风从燕缙的视线中解救了出来。 燕飞秋自然是什么都不懂的,所以找地方捡柴生火四处寻找食物自然就是洛花风的工作。他打了两只野兔摘了野果,想了想不大清楚燕飞秋的胃口,以防万一又在大泽里捞了两条鱼回来。 树林幽静,偶尔会有虫鸣鸟叫,同样是夜晚却比血月枯林显得安全平稳得多。洛花风有些野外生活的经验,动手时候十分熟练,他坐在火堆旁边烤了兔子和鱼,虽然身上只有一点盐巴,可好在食物足够新鲜,他又挤了野果果汁擦在烤兔子上面,兔肉汁水丰美,尝起来也别有一番风味。 洛花风不知道燕飞秋的食量,先试着用干净的树叶隔着撕了条兔腿下来,递到她面前,笑着说道:“这儿的灵气算不上充沛,可好在草木生长都相当茂盛汁水丰美,连带着这些草食动物也肥肥嫩嫩肉质甜美,姐姐应当没吃过人间界的东西吧,诺,尝尝看。” 若是不算上燕缙熬的灵药,燕飞秋不知多少年未曾真正吃过东西,她呆呆接过兔腿,学着洛花风的样子撕了一块放在嘴里,咀嚼的过程僵硬又生涩,一口兔肉下肚,她的脸上也跟着露出了一点真心实意的温柔笑容。 自从在枯树林相识,燕飞秋笑起来的次数不在少数,可这么真心实意的温柔微笑,却也是第一次才见到。 洛花风看得呆了一会,然后直到烤鱼的火焰舔上了他的手指,这才疼得猛地回神跳了起来。 燕飞秋拎着一个兔腿,只是撕了两口肉尝了尝味道,就递回给了洛花风,摇摇头不吃了。 洛花风修武之人体力耗费极大,又是正值青壮年时期,正是能吃的时候。先前在血月枯林吓得魂飞魄散滴水未进,这会好不容易放松神经,顿觉腹中饥馁,将两只兔子和鱼一个人吃得干干净净,又接连塞了几个野果,这才觉得空荡荡的肚子被填满了一点,找回了一点安全感。 燕飞秋这会竟是出乎意料的耐心极好,她等着洛花风吃完东西后,这才开口问道:“我们接下来要做什么?” 她对外面的世界几乎可以说是一无所知,唯一稳定的情报来源就是洛花风,对外界的好奇心足以压制她被冒犯的各种不愉快,是以此刻的语气甚至称得上一句温顺。 而洛花风好不容易吃饱了肚子,温暖的食物降低了人自身的警戒心,让他陷入了脑子不怎么运动的懒洋洋状态。他双手向后撑着,嘴里叼着一截干干净净的兔子腿骨,想也没想的就回答说:“先前在山脚下的位置看到了住户的炊烟,我们先休息一晚,明天早上去那里落脚。” 燕飞秋腰间的燕缙震动了一下,又被她默不作声地按了回去。 她费尽力气来到外面,要的可不是一句简简单单的自由就能解决得了的。 先前被新鲜的肉食安抚的味蕾带来了片刻的宁静,可紧接着,燕飞秋的心中翻滚而起的就是暴戾凶狠的澎湃杀意。 一万五千年的痛苦和绝望,一万五千年酿造的疯狂,绝非一两句话就能轻描淡写的就此抹消。 她要一个结果,要一个回应,若是那些人已经忘了如何和她说话,那么她会亲自让他们一点一滴的……全部想起来。 “那就听你的,”燕飞秋的面上丝毫不显,更完全无意提醒眼前自顾自拉近距离、很是有些自来熟的人族青年,眉眼弯弯笑意盎然,看不出半点威胁的意味:“接下来的日子,还要指望你多多帮忙了呢。” 第十章 林中木屋 面对燕飞秋的话,洛花风只是思考了一会就点了点头。 “我先前打猎的时候,在不远处看到一个小木屋,附近也有人生活的痕迹,不过屋子的主人并不在房内,若是燕姐姐好奇,我们可以先从那里路过一下,提前探探山下的情况,也让你先初步了解一下现在的人世。” 他瞧那屋子里的摆设住的像是个姑娘家,若是燕缙还在也就算了,可他现在是剑身状态,少了燕缙那张一看就祸国殃民的脸,接下来能省了不少麻烦。 以洛花风的经验之谈来看,一个漂亮的女人碰上另一个漂亮的女人,一般情况下没什么问题,可若是这个漂亮的女人身边还带着个漂亮的男人,那么问题就不仅仅是麻烦这么大了。 男人,很多时候会成为女人争吵的理由,反过来亦然。 对与洛花风来说,上辈子就经常见到各种阴阳怪气的小心机,这辈子更是见惯了家族中的妻妾通房为了个男人争风吃醋不死不休的画面,老实说女人之间的心机争斗在他看来完全就是莫名其妙,可大多数家族中成婚的男子却都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耳濡目染之下,洛花风即使不理解也早早学会不要跟着一起搀和,无论如何闪避才是为上上之策。 毕竟女人的问题他活了这么多年就没有搞懂过,估计将来也搞不懂。 青年眼尾扫了一眼不远处的燕飞秋,默默收起了揣测的心思。 虽说洛花风倒是不觉得燕飞秋是那种会为了男人寻死觅活的性子,可女人如虎狼是自小就被提醒的事情,他遇见的大多数女人从来都是心似海底针全然不可捉摸,在完全吃不准情况的前提下,他觉得自己提前做好这一种准备还是有必要的。 对洛花风的态度,燕飞秋倒是不以为意。 林子里的路算不上好走,可比起地底世界的惊险诡谲,这片只是相对而言略显崎岖阴森的森林实在是让他们提不起什么担心恐惧的心思。燕飞秋和燕缙自然不用多说,洛花风的神经大起大落,像是根早早绷过头的弦,一旦松懈下来就有种僵缓迟钝的呆滞感,想必现在哪怕拿一把刀搭在他的颈子上也要反应一会才会有“啊,我是不是要被杀了”这样的茫然。 两人一前一后安安静静的走在路上,没有人说话。 洛花风的大部分心思都放在怀念过去和自己的小心思上;燕缙变回了剑身,一路上也都极为安静;至于燕飞秋自己,她默不作声地走着,脸上难得露出了恍惚又茫然的表情。 说实话,在刚刚离开枯骨宫的那一刻,她仍是有些不真实的感觉。 毕竟,比这更加真实的梦她也都做过无数次了。 燕飞秋的理性很清楚地判断出自己的确已经离开了她的地狱,但是她过去也曾明里暗里真真假假的疯过了无数次,所以也无从判断这一次到底是真是假,她的脚踩在土地上,干枯的落叶,普通的泥土,微凉的夜风里吹拂起林木特有的清香,这些对于普通人来说再自然不过的细节对于燕飞秋来讲,却是能够证明她的确离开的有力证据。 这样平和干净的世界,她想象不出来。 此刻,燕飞秋的脚下是积累数十年的枯叶断枝,熟悉的血腥黏腻气味被另一种味道所取代,脚踩碎叶时感受到的那种无数轻盈落叶经年累月层层堆叠而出的厚重区别血月枯林的土地,每一步走起来都是干燥又清爽,再也不是白骨堆砌尸海铺路的血肉泥沼。 燕飞秋突然就很想在这片树林里长久地走下去,只是这想法只在脑海中存在了片刻的时间,没过一会便被洛花风的声音打散了。 “看来是到了。” 洛花风先一步停下脚步,转过头对燕飞秋说道。 燕飞秋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山脚下房屋两两三三凑在一起,时值午夜,山下村庄里自然没有什么灯火烛光。而洛花风手指方向的不远处的有一处平缓的土地,开辟出来的一小片天地里只有一间略显简陋的农舍,旁边有一小片开垦的农田,农舍的主人在院子里种了些药草瓜果之类的东西,只是看上去这里许久没有打理的样子,早已杂草遍布,零星几个果子挂在藤蔓上,倒也有种小巧精致的另类可爱。 “之前我来的时候就没有遇见这里的主人,房屋里放着一些日常用具,东西都落了不少灰应当是许久没用了,估计是哪里的猎户将这儿当做了狩猎时临时的住处吧……要我说的话,现在下山有些突兀,若是姐姐不介意,我们就在这儿休息一晚,明早下山如何?” “我没关系。” 燕飞秋左右看看,这里一棵树一株草对她来说都是新鲜无比的玩意儿,只要不让她不高兴,自然旁人说什么是什么。她蹲下身子揪了几片草叶绕在指尖,兴致勃勃玩了一会后,这才继续说道:“你若是想休息你去休息吧,我还想在这附近转转。” 洛花风实在是很想和她再三提醒一下不要乱跑这件事情,只是眼前的红衣美人现在脾气很好不代表她的脾气能一直很好,想想先前遇见的地狱惨景,洛花风再多的不放心也都被他全部吞回了肚子里,半个不字也不敢提。 “那我去稍微休息一会。”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维持在一个明快开朗的状态上,“姐姐若是有事情,直接叫我就行。” 燕飞秋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就这么一转眼的功夫,红衣已经消失在了树林深处。 她在这片树林之中漫无目的的走着。 月光,树叶,垂影,夜风,这是个过分寂静平淡的夜晚,也是也是燕飞秋陌生无比的夜晚。 燕缙在她身侧突然显现身影,抬起手臂将她护在身后。 燕飞秋顺着林叶簌簌的方向望过去,半晌开口道。 “出来吧,我看到你了。” 藏在树丛之后的人似乎还道她是胡乱开口以造声势,并没有离开藏身之处的打算。 燕飞秋神情漠然,随意抬起手,阴影之中藏着的纤瘦人影周遭茂盛树叶便在转瞬之间纷纷化作枯黄落叶,余下空荡残枝,徒劳的遮挡她的人影。 就像是……这附近的鲜活生气在瞬间被抽空了似的。 那女子顿时一怔,第一反应却不是转身逃跑或者冲过来攻击,反而是抬手捂住了遮挡面容的粗麻布。 即使是夜色浓沉常人看不清模样,她也仍是一副遮遮掩掩的狼狈模样。 “我是好心提醒,这儿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 她声音粗哑干涩,很是难听。 十一 月流烟 燕飞秋对此,似乎不以为意。 “若要仔细说起来,这天底下没有我能去的地方。” 燕飞秋微抬下巴,示意那奇怪的女孩与自己回话:“比起这里的问题,我倒是更好奇你啊。” 山上鲜有人气,除了先前洛花风四处搜寻找到的一处小院是明显人类的居处,可里面的器具也都已经锈蚀落灰,明显是许久没用过。 “你是住在那里的人,还是住在山下的人?” 女孩的防备心很强,她仍然捂着自己的脸,只露出一双幽深漆黑的眸子:“我不觉得我有理由告诉你与你无关的事情,我只是提醒你,这儿不是什么人都能随随便便进来的地方,不了解小丘村的人还想进来,无论是你想单纯地歇脚还是做些什么,我都劝你打消主意,绕路离开才好。” 燕飞秋弯起嘴角。 “我若不呢?” 那姑娘瞧着脾气大概算不得好,但是不知为何,此刻被燕飞秋一句反驳顶得深吸了一口气,竟是硬生生忍住满腔不耐烦,仍然固执地站在那儿,捂着自己的脸同燕飞秋冷声道:“这儿不是什么能让过路人安心落脚休息的地方,这几年的外来人都没什么好下场,你总懂了吧。” 燕飞秋仍是无动于衷:“不懂。” 夜风抚过她嫣红的衣摆,血腥的气息掩藏在袍袖之下的阴影中,不曾流露半点痕迹。 而她面前的这位姑娘并不知晓眼前人到底是谁,她只道对方是个不知道打哪里来不谙世事的千金小姐,姑娘似乎磨了磨牙,强压一口怒气,冷声道:“不管你是哪里来的乡下人,是凑巧路过也好,还是知道了些什么也罢,你只需要知道小丘村早已不收过路人就行了,若想好好活着,离这儿远一些就是。” “呦,是吗。” 她蓦地上前一步微微倾下身子,脸颊距离神秘少女不过数寸距离,冲她扬起一笑。 “那我……可真是有些好奇呀。” “有什么好好奇的,”不知名的姑娘咬了咬牙,微微放大了声音:“你不知道小丘村这地方古怪得很,走个三五步都能挖出来一具骷髅吗!?” 她不善言辞,十分的恐惧落在她口中也说得干巴巴没什么意思,这姑娘自己似乎也很清楚这一点,比起恐惧,满脸的焦急和慌怒倒是更显而易见一些。 若是不清楚情势的人瞧见她这幅表情,怕是不但生不出恐惧之心,反而会好奇那地方到底有什么秘密。 “哎呀,是吗。” 红衣女子嘴角弧度上翘,哑着嗓子说道。 “——那我回到这儿不算走错路……应当算是回家了才对。” 血月枯林遍地尸骸亡骨常年死寂无声,偶尔也只能听见林中蠕虫撕扯嚼食被围猎而死的入侵者躯体的声音,若是这山脚下当真是什么十步一尸五步一骸……那她还真是算得上回到了熟悉的地方。 对方瞳孔震动,被燕飞秋周身气场压得说不出话来。姑娘下意识吞回惊叫和呜咽,向后撤了一步,足跟踩碎地上枯叶发出破碎的声响。 她来提醒眼前不知名的红衣女子,只是出于一时兴起的好心……可这人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不怕吗? 她不担心吗? 是艺高人胆大,还是个彻头彻尾无可救药的疯子? 燕飞秋声音低哑,如这幽冷深林中阴雨冷风落在她的身上,陌生的女人被衣物层层遮掩保护的躯体阻止不住这股仿佛可以缠入骨髓的冷,她深吸一口气维持自己的平静,声音强自镇定地对燕飞秋说道:“我只是好心提醒你,你若是不愿意听那就算了。” 她转身就要离开,却被燕飞秋一把抓住了手臂。 “你很有趣,”红衣的女人笑盈盈的说,“叫什么名字?” 女子想躲,却没能挣开燕飞秋的手指。 燕飞秋眼瞳漆黑如墨,瞧不见光彩,离近了看便只有漆黑浓沉的一点,瞧着丝毫不像人类。 “流、流烟……” 她哆嗦着嘴唇,本能回答了燕飞秋的问题。 “……月流烟。” 女子怯怯答道。 燕飞秋弯起眼睛,一脸愉快。 “好名字。” 被人夸了名字,月流烟却也不见得有多么高兴,她难得好心过来提醒这奇怪的女人不要乱走,可也不知道是不小心惹到了个疯子还是土匪,此刻自己被抓着的手臂被勒的生疼,也不晓得还能不能从这儿全身而退。 “你、你撒手。”叫月流烟的姑娘越想越委屈,手臂晃了晃没能挣开燕飞秋的束缚,声音竟是隐隐带了些哭腔。 燕飞秋哪里见过这样有趣的小孩儿?枯林中的怪物倒也能发出嘤嘤呜咽的声音,这许多年下来连带着她的认知也觉得那样才是正确的,现在瞧见月流烟哀哀的哭腔顿时觉得十分新奇有趣,刚刚还想再和眼前的小家伙多聊几句,就觉得背后一阵阴阴冷风。 燕飞秋眼尾睨过,瞥见燕缙一张板得冷若寒冰的脸,只是当他察觉到燕飞秋的目光,一脸的阴郁瞬间又转成了春风拂面的和煦。 燕缙从不在她面前露出暴怒或者嫉妒的丑陋模样,彬彬有礼,风度翩翩的斯文优雅是他惯常的姿态,但不代表她不清楚这男人疯起来的时候有多可怕。 她松开手指,若是再慢一点,估计这有趣的小姑娘下一秒就只剩一滩血水了,并未夸张,只是她着实担心小姑娘甚至受不住燕缙的一个眼神就会直接死掉。 洛花风已经是极弱,骨骼脆弱血肉绵软,甚至抗不过蠕虫第一排獠牙的吞噬撕咬,那已经是燕飞秋这多年来见过弱者中的弱者,可眼前的小姑娘却是更弱——弱的可怕,怕是连血月枯林里的浓雾和烈风都能轻而易举地夺走她的性命,摧毁她的魂魄。 月流烟终于夺回了自己的胳膊,尚且不知自己先前已经在鬼门关转了又转走了几个来回,她只觉得自己委屈又愤怒,原本用来遮挡面颊的麻布也跟着掉在了肩上,露出一张虽说是花容月貌,却被几道狰狞刀痕划毁所有美好的年轻脸蛋。 燕飞秋瞧得一清二楚,却没什么动容的样子。 老少美丑,于她本就是不值得在意的东西。 可月流烟明显不这么想。 女子本就重视容貌,自知美貌的美人更是如此,月流烟算是美人,毁容之后本来就自卑又自负,她知晓自己过去美貌,对过去风光记得越清楚,便愈发憎恶如今的模样;她仓促狼狈地拽起麻布重新捂住了自己的脸,再也没有了提醒奇怪的红衣女人避开危险的打算。 “你若是不在乎好心的忠告,那就自己下山去吧!” 月流烟恨恨一跺脚,也说不清是委屈多一些失望多一些还是愤怒多一些,多重感情交杂心头,最终犹豫半天也没扔下什么特别凶恶的狠话,扭头就跑走了。 燕飞秋啧了一声,终于舍得回头将目光投给了燕缙。 “不要随便动手哦,缙郎。” 她的语气没有任何变化,仍然温和又平静,仿佛在说着什么根本不值得在意的消失。 燕缙微微抬起头,看见了燕飞秋的眼睛。 燕飞秋肤色苍白,目光幽冷,那双本该漆黑的、深邃的眼睛,此刻深红如血,仿佛枯骨宫头顶那一轮亘古不变的血月。 “——胡来的话,就先捏碎你的骨头。” 燕飞秋的声音轻抚他的耳畔,伴随一阵贴近地面的微风,卷碎无数枯黄落叶。 十二 黑影 寒风冷凄,月流烟手捂面颊,乘着月色急急而奔,足下踏碎无数枯叶断枝,发出细细沙沙的声响。 她本是怒气冲冲的跑开,可不知为何,随着她离那红衣女子越来越远,理智渐渐回归被愤怒压制的大脑,越来越多本能忽略的诡异细节浮现在月流烟的眼前,她只觉得对方虽生得美艳雍容不似凡人,却也是全然没有半分鲜活生气。 月流烟不知自己跑了多久,直到终于瞧见自己的住处出现在自己视野范围之内,这才气喘吁吁地停下了脚步。 她非本地住户,而是被毁了容貌后一路流落至此的外乡人;若非如此也不至于开口提醒燕飞秋不要来到小丘村——他们有自己的秘密,月流烟也只是隐隐窥探到了一些细节而已。 逃到这里的这些年,月流烟本是住在山腰上那处小木屋里,只是近些日子小丘村有不少事情发生,连带着一向性情古怪孤僻的月流烟心里也有些隐隐害怕,出于本能躲避的危险,她离开了只有一人的山间小屋,搬到了山下村子不远处的地方,用身上留下的一根银钗换了现在的这处住房。 大多数时候,她仍是显得格格不入,除去日常必备不得不去市集采买的一些生活用品,类似果蔬粮食之类的食物,月流烟仍然是选择原来的小院里摘采,而不是从其他人那里购买。 她这次本来也是想着存粮所剩不多,正好夜色正浓,即使出门也没有人会盯着她的脸指指点点,这才乘着夜色上山,只是却没料到原本的小院被陌生人占据,彻底让她没了去处。 月流烟在小院附近远远瞥见洛花风背影,她尚未沦落至此之前也算是出身不错,颇有些自负之心,流离失所容貌被毁之后自是百般不愿意这样的自己出现在陌生人的面前,于是想着在附近摘些野果野菜也可充饥,可走着走着,又瞧见了燕飞秋和燕缙,不凑巧听见了二人谈话,得知他们想要下山入村的意愿。 本是难得好心,觉得小丘村诡秘甚多,对年轻女子更是十分不友好,如燕飞秋这样世间罕见的美人出现在那里说不定会发生什么,若是被小丘村那群奇奇怪怪的家伙折磨了实在是于心不忍,这才出言相劝…… 可不知为何,从燕飞秋的面前离开后,月流烟却又觉得小丘村那群人的诡异嘴脸,远远没有之前那般令她毛骨悚然,恶心又恐惧。 她打了个哆嗦,左右看了一圈没瞧见有人发现她上山又回来,这才小心翼翼推门进屋。木门吱嘎一声,很快淹没在夜幕中的小丘村近乎荒芜的死寂之中。 ———— 却说山上,燕飞秋目光并未收回,仍是注视着那名奇怪女子仓促跑开的方向。 “您喜欢刚才的孩子?”燕缙略有些许不满。 “严格来说——”燕飞秋慢吞吞地拉长尾音,她迎上燕缙下意识望过来的目光,嘴角缓缓上扬,“……我喜欢一切能让你不快的东西。” “您说笑了。”燕缙连眉毛也没动一下,似乎全然不介意燕飞秋的所作所为纯粹是为了针对自己一般:“在您面前,燕缙的喜怒哀乐没有意义。” 他伸出手,握住了燕飞秋的手掌。 这举动似乎已经称得上冒犯,可燕缙不以为意,燕飞秋也是一副早已习惯的冷漠神情。 她冰冷的指尖搭在燕缙的掌心,仍然跪在那里的男人收拢自己的手指,将她的手掌捏在自己的手中,声音仍然恭敬而顺从。 “燕缙的存在价值只在您的一念之间——我已经说过,如果您希望,我能为您展现所有您期待的样子。” 说到这儿,燕缙轻轻一笑:“……只是您看起来,一直不曾为此觉得高兴就是了。” 燕飞秋闻言,微微垂下眼睫,唇角弧度似笑非笑,瞧不清她的神情。 燕缙低声喃喃:“……这儿不是什么好地方,这些下等的劣种,不值得您瞧上一眼。”他揉搓手指,恍惚回忆起血肉在指尖下绽开的愉悦感。 不长眼的东西太多,让他愈发不喜欢这片活物过多的土地。 燕飞秋没有回头:“可我高兴。” 燕缙缓缓深吸一口气,不做任何争辩。 红衣在他眼前飘荡,他听见燕飞秋难得愉快的笑声。 “如何?缙郎不甘心吗?” 燕缙摇头:“您过去从来没这么厌恶过我,是因为见到了其他活物的原因吗?如果您当真喜欢,我们可以带几只回去放在林子里养着。” 女人微微眯起眼睛:“缙郎,我若是偏偏要留在这儿,不打算回去呢?” 燕缙闻言,反而温柔一笑:“主人,若是您再多看他们一眼,燕缙就替您杀掉他们,如何?” “不如何。” 燕飞秋踏出一步,脚畔匍匐翻滚红雾重新融入裙中,燕缙站在原地,看见幽月冷光照出满地交错树影,漆黑的影子自燕飞秋足下舒展,渐渐蔓延而开直至吞噬地面所有斑驳光点,黑暗迅速无声笼罩整片土地,又在转瞬之间消失殆尽,回归成原本的样子。 燕飞秋的表情瞬间变得柔情无限,她将手搭在一棵树的树干上,影子从地面蜿蜒而起,贴上她的手掌心。 “我难得高兴,你不要让我不开心。” 夜风拂过,树影婆娑,没人知道这片天地间发生了什么。 燕缙不需回头,也知道原本藏在主人影子里的“生物”,已经跟影子一起融入这片土地。 几只黑漆漆的爪子从影子里探出来,蠢蠢欲动的试图把他弄成一堆碎肉块——这些家伙可比血雾难缠得多,他们选择在这里筑巢。那么附近少说百里之内的所有生物都是他们的猎物,可不会允许燕缙先一步动手。 “我喜欢你现在的表情,有趣多了。” 燕飞秋拍了拍燕缙的脸颊,笑意盎然。 十三 初入小丘村 小丘村背靠荒山而建,土地肥沃气候湿润适宜,附近不远处有山溪树林,村中住户大多农户和猎户,林林总总加起来也有几百户人家,因条件得天独厚,早年的小丘村一向是自给自足,鲜少与外界往来,土地平旷,屋舍俨然,虽不至于彻底远避世俗,也自成一片世外桃源。 可是不知何时开始,这里变了模样。 月流烟晚上受了惊吓坐卧不安,折腾许久竟是一夜未睡,她索性从床上爬起来在屋子里独坐着,不知过了多久,她抬起头的时候觉得周身骨骼酸胀麻木,才从榻上缓缓起身,取了木盆出门打水。 薄雾蒙蒙,月流烟踏着微光出门,清晨冷清,她伸手抓进自己领口,缩了缩自己单薄的身子,提着水桶走向村外的小溪。 村内不缺水源,住户集中的村子中央有几口水井,如月流烟这般住在较为僻远地方的,附近也有就近的溪流可以取水。 月流烟的住处旁边没有人经过,小丘村人性情古怪孤僻,住处也是迷雾重重,四处充满了不可言说的诡秘恐惧之处。 这里的村民虽然看在她毁容的份上收留了流落至此的月流烟,却也与她并没有太多交流。 她摸了摸自己脸上狰狞凸起的划痕,咬了咬嘴唇,打了小半桶水就想回去休息。 只是她这一回身还未来得及踏出一步,就先被不知何时停在自己身后的燕飞秋吓了一跳——! “呀——!”她一声惊叫下意识向后退去,足下不小心踩上浸透溪水的光滑卵石,手中木桶跌入溪流,自己更是一个趔趄险些落入水中!燕飞秋袍袖飞卷拢住月流烟纤细腰身,轻而易举地将她拽了回来。 月流烟步伐踉跄,双手下意识向前撑住,正巧搭在了燕飞秋的肩上,掌心之下骨骼轮廓异常清晰且无半点人身的温暖,这姑娘一时怔愣,神情竟是有些茫然。 她还恍惚以为眼前人是座空荡荡的骷髅架子,衣衫之下只有一架伶仃细骨撑起一身如血红衣,若不是隐隐瞧见红衣之下苍白皮肤是实打实的存在着,大概会真的以为自己青天白日的就见了鬼吧。 饶是如此,她仍是迅速缩回了自己的手乖乖叠放在胸前,完全不敢再碰她一下。 “溪水这么冷,你可要小心些。” 燕飞秋浅浅勾着嘴角,冲着月流烟低声说道,红雾从月流烟腰间离开,轻飘飘地回到了她裙摆之中。 月流烟只是草草打量了她几眼,便不敢再看。 眼前的陌生女子唇色浅淡肤色苍白,红衣黑发两相对比,愈发衬得那双眼黑得惊人;发如泼墨肆意散落,其间不着半点装饰。 她没见过这样的人,也没见过这样的眼神,若不是身后就是溪流周遭无处可躲,说不定月流烟大抵会和昨晚一样转身就跑。 倒是燕飞秋自己退后一步,给了月流烟几分喘息的余地。 “我似乎是吓到你了。”她道。 月流烟摇摇头,她低下脑袋,抬手在自己被划毁的脸颊旁边停留片刻,最终还是将手放在了胸前,没有再遮挡自己的脸。 ……她只是觉得,在这个人面前,这举动似乎没什么必要。 这个奇怪的人,像是看着自己,又像是什么也没有看着,红颜白骨,在她眼中并无区别。 若是月流烟没有毁容,大概会因为这红衣女子的态度而隐隐生怒,可眼下她却不自觉地松了一口气,终于找回了几分从容的态度。 “……多谢姑娘。” “不客气。”燕飞秋笑眯眯的答,“你倒是和昨天晚上不大一样了,我还以为你还会和先前一样急着赶我走呢。” 月流烟被她一噎,半天没说出话来。 “那是因为……”她结巴了好一会也没想到什么合适的措辞,她总不能直接说那是昨夜四下无人,她又难得发了善心这才开口提醒;而现在他们就在小丘村的地界儿,这儿奇怪得很,她也不知道在这地方开口直说会不会弄巧成拙,反而引火烧身。 何况,当她终于得以瞧清燕飞秋的容貌,却又莫名觉得她昨夜万般诡异之处全都变得无所谓,如她这般女子,性情稍稍有些古怪又有什么打紧? 月流烟不曾习武,出身尊贵从小娇生惯养,她过去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千金小姐,后来落了难也没得到什么话本奇遇成为人上人,如今辛辛苦苦一整天也不过是勉强度日,实在是没有什么多余的力气去关心别人。 小丘村虽然诡异神秘处处透着不详,可好歹这里也算是给了她一处落脚的地方,她不是什么圣人,能在一切尚未发生之前开口提醒陌生人,已经是她此时能做到的最大努力了。 月流烟揪着手指低着脑袋,心中有些愧疚,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担忧。 燕飞秋比她略高些,长发披散肤色病白,一双眼漠然注视她良久后,蓦地翘起了嘴角,声音是十二分的愉快。 “你怕我。” 月流烟后颈突地一紧,像是被人猛地一口叼住了不设防的脆弱皮肉的可怜幼兽,连呜咽也不敢。 “你在这生活,瞧着似乎是十分怕这儿的人。”燕飞秋低低了起来,她幽幽道:“但你更怕我……更怕只见了一面的我。” 这多有意思呀。 燕飞秋眉眼弯弯,笑得十分欢喜。 她太久没见过活人,洛花风的反应她有些看够了,偏巧这关键处又出来个怜人的小家伙,此刻可以说是真心实意的想要逗弄一番且不存半点杀心;只是她在那鬼地方待得久了,周身气度与常人全然不同,燕飞秋眼中的玩耍,在月流烟这等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面前,无异于毒蛇缠颈,恶鬼绕身,无形无迹无处不在的深切恐惧,如这挥不散吹不尽的幽幽冷雾,缓缓沁入月流烟的血肉骨髓之中。 红雾飘荡,将落入溪流的水桶拎了起来,重新送回月流烟的手中,她细白的手指拎着装了小半桶水的木桶,勒的手指发痛。 来自手指上真实的疼痛感,换回了些许微妙的清醒。 “我名燕飞秋。” 冰冷的手指似乎是刻意划过了月流烟脸颊上的疤痕,她轻言低语,眉眼之间一点真情实意的怜爱却反倒让人后脊发寒,月流烟战战兢兢不敢乱动,任由燕飞秋的苍白手指划过她脸颊上所有狰狞丑陋的疤痕。 然后,离开了她的皮肤。 “现在,”她笑眯眯地开了口,一脸好脾气的问道:“能告诉我你昨夜为什么让我不要来了吧?” 她现在,对这片地可是好奇得很呢。 月流烟咬了咬嘴唇:“……我若仍是不愿说呢。” 燕飞秋眨眨眼,嫣然一笑。“可你怕我呀。” 月流烟曾是万众瞩目的美人,知晓这世间世人对美人有多么仁慈宽厚,敬如天上月,护成掌心珠。 可这红衣女子,却像是全然不懂被人爱护敬慕是何等滋味一般,她不知道如何利用自己显而易见的优势,却又轻车熟路的放大了自身所拥有的另外一种更加可怕的东西。 如罪,如恶。 如不可窥测的深渊。 燕飞秋抚摸着月流烟细弱的颈子,指尖感受着她鲜活温热的生命力。 “你想知道,你为什么会下意识地怕我吗?” 她像是说着什么最普通不过的俏皮话一样,对月流烟笑得眉眼弯弯。 月流烟喉咙发紧,却丝毫不敢乱动。 ——仿佛,旁人对她的恐惧,对她来说才是最理所当然的东西。 十四 白骨路 洛花风和燕飞秋并不同路。 他们一同下山,却不同方向,燕飞秋性情古怪行踪缥缈不定,洛花风又不敢对她的所作所为做出什么评价,自然是只能眼巴巴看着燕飞秋一袭红衣翩然而去,眨眼的功夫便融入这茫茫白雾之中,瞧不见殷红身影。 好在比起直接冲着月流烟的气息寻去“聊天”走偏路的燕飞秋,洛花风倒是比她多了那么几十年的人间经历,小丘村的布局路径一眼便看透,倒不至于到处乱走,走到谁都不知道的地方去。 站在路口的位置,洛花风想了想,觉得比起跟着燕飞秋到处没头苍蝇似的乱跑徒劳做些无用功,不如直接找到村子里最有威望的人,简单粗暴的打听明白现在的情况比较好。 如今他们究竟是在何年何月何时何地,这些东西燕飞秋不在意,他这俗世之人还是要顾虑一番的。 只是周遭环境陌生,洛花风从未见过这么阴森冷寂的地方竟然还有村落人烟。 水者,地之血气,如筋脉之通流者,故曰水具财也。五害之属,水最为大。 照理来说,村子依水而建这不奇怪,可偏偏却位于常年不见日光的山背脚下,他们下山的时候明明已经瞧见山顶曦光,可走下来后,却只见浓雾弥漫,只有不见天日的昏暗。 这无名村落,周遭临水太多,人气也被压得太狠,怎么看都觉得不是什么好事情。 洛花风左右草草看了一圈,这儿不见官道不见车马,几亩荒田种的果蔬粮食也都是蔫头耷脑,果实干瘪枯黄,也不知道这村里的村民究竟是靠什么生活。 顺着小村中间的青石板路一路走下去,沿途瞧见几家住户,却都是门窗紧闭不闻人声,越走向村子中心,附近浓雾便愈发浓厚,洛花风心中有些疑惑,刚想退几步拉开距离,好好看看村子布局构造,脚下却是一个踉跄,突兀听得咔嚓一声,像是踩碎了什么枯木。 他下意识低头看过去,只瞧见半截森森白骨,嵌在刚刚翻开不久的松软黑土之中。 洛花风背后一冷,顿时觉得原本还算是神清气爽的微风此刻冷得穿骨透髓,头皮一阵阵地发麻。 ……那是人骨。 他牙根咬紧,腮肉抽搐几下,硬生生吞下一声倒吸冷气的吸气声,慢吞吞转过头死死盯着那截枯骨,颈子上满满都是冷汗和绷紧的青筋。 半晌过后,洛花风思绪纷乱的头脑被冷风吹得冷静了几分,这才凝神屏气,仔细看了看被自己不小心踩碎的半截骨头。 骨头已经很脆了,旁边土壤翻开痕迹仍然很新,瞧着像是刚刚挖开不久。洛花风不打算进一步追究为什么不埋在荒郊野外乱葬岗、而是在村子里随意找了个坑就草草掩埋这种问题,从先前连光照都是血红色的诡异地方爬回来之后,洛花风的好奇心已经讲到了最低点。 无论是这村子里所有人都有病,还是这村子里藏着什么让人发疯的秘密,都不是他想知道的内容。 洛花风打定主意,这地方绝对是能少呆一会就少呆一会,能拽上燕飞秋离开自然是最好,若是拽不上或者就此分别……那他也不敢怎么样就是。 他已经完全不敢思考为什么会觉得和燕飞秋一起离开才是最正确最安全的方法,总觉得脱离现在的处境试图冷静思考其中细节,那他也就离疯不远了。 青年不动声色抬脚踢开土坑,将冒出来的半截枯骨重新踢回去,然后又将一旁松软黑土推回原地细细踩实,这才不作声的吐出一口浊气,抬起眼神重新扫视过附近。 ……他像是孤零零的站在这片浓沉的雾色里,附近空屋错落,无半分人气。 没有灯光,没有影子,没有声音,没有任何可以察觉到的窥探。 他如此小心翼翼,却并没有人看着他。 一般来说,这会分为两种情况。 第一种,这里藏着的人是造成这片土地死寂景象的真正凶手,只是对方比他修为高出太多,即使他有心探查却也无法察觉到对方的存在;第二种,则是这里的人的的确确就只是毫无修为的普通人,只是他们的确已经习惯了这些景象,早已麻木混沌,连恐惧的感情也已经确实。 洛花风不知道现在是前者情况糟糕一些,还是后者的情况糟糕一些。 只是他也没有在这浓雾里枯站太久,他耐着性子继续顺着脚下石板小路走走停停,终于在听见人的脚步声。来人步履虚浮,速度迟缓,应当是个没有修为的普通老人。 光线黯淡,可对方却十分准确地走向了自己的方向,靠近之后,洛花风才看清楚对方的面容。 他已经很老了,眼窝凹陷,眼神黯淡无光,皮肤呈现出某种病态的枯黑色,松垮垮的挂在他陈旧老朽的骨骼上,已然无力包裹皮肤之下凸起的青筋纹路。当老人靠近,青年甚至可以隐隐闻到他身上类似于内脏腐烂的隐秘臭味。 ——老人很弱,弱得像是一只随手就可以碾碎的蚂蚁。 ——而他很强,对他来说,大概是拼了命也碰不到一根头发的强者。 即使理智上十分清楚知道两人实力上的差距,可洛花风还是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哎呀,年轻的外乡人,”老人对他咧开嘴角,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枯黄牙齿,声音嘶哑干涩,像是许久未曾开口说话一样。 “你是从哪里来的?” 洛花风没有立刻回答,他缓缓咽了口唾沫,下意识地换了个站姿,正好站在了自己先前不小心踢开的土坑上。 “我从山的另一端来呢,老人家。”青年强迫自己忽略身边一切让他神经绷紧的潜在因素,语气如常的回答老人说道:“就是不远处的那座山。” “是吗。”老人慢吞吞的回道。 他已经很老了,连让嘴角的肌肉拉出上扬的弧度也有些困难,于是展现在这张脸上的就是一个极为僵硬诡异的笑容,像是在陈朽的木雕上强行用刀子划出微笑的纹路,只是因为这块木头的质地实在是过于糟糕,以至于划出来的刻痕也显得恐怖诡谲,远远多过了老人试图展露出的和蔼慈爱。 “一路走得这么远也累了吧?要不要过来屋子里坐坐,喝杯水歇歇脚?” 洛花风的神经在尖叫,他的本能在咆哮着让他离开这里让他赶快回到燕飞秋的旁边去——强大到深不可测的疯子,和全然不知深浅的未知恐惧,就算真的要死也会选择死在前者的手里。 但他现在却莫名地无法拔腿离开……理智和本能割裂他的大脑,一半劝他相信自己的判断,相信这里不存在可以威胁到他的存在;而另一半则希望他回到那个疯子旁边,已知的危险竟然反而给了他一些安定的安全感。 青年深吸一口气,对着眼前诡异的老人露出了一个再自然不过的感激笑容。 “……那就多谢了。” 十五 村中诡秘 这雾并非寻常浓雾。 青年心中暗暗思忖。 洛花风跟着老人往前走,他原本就是神经紧绷,当跟在老人身后没走几步便察觉到了周遭的问题。 声音被吞噬了,光被吞噬了,洛花风常识认知中所有应当存在的动静全都没有,无论是脚步声呼吸声虫鸣声……仿佛在这里全然不存在似的。 他只是刻意落后了两三步左右试图拉开距离,可没停顿多久,他便听不见老人的脚步声和破旧风箱一样粗重嘶哑的沉重呼吸声。 洛花风:“……!” 青年心里打了个突突,他刚想快走几步找找老人的位置,却见到朦胧身影被浓雾吐出,先前那不知何处去的老人慢吞吞地走回他的面前,幽幽道:“年轻人,你可要快些走,走得慢了……可就看不见了。” 青年喉结滚动,声音干涩:“……晚辈知道了,老人家。” 他嘴上应得乖巧,心里却在疯狂大叫燕飞秋到底去了哪里! 可燕飞秋不知道会不会远程读心术,就算会估计也不会理他,洛花风只能一脸凄苦跟着老人的步子慢吞吞的往前走,周遭没有可以衡量距离的参照物,他只知道自己的步子放得满了又慢迁就着老人的速度,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等到老人终于停下脚步,用那把有些可怕的嗓子嘀咕出:“到了”两个字的时候,洛花风心里还是松了口气的。 目前来说并没有发什么过于奇怪的事情,虽然有一点超出常识的东西,但多多少少都还在自己的可控范围内。 面前的屋子很是老旧,门槛已经朽烂不堪,破碎木条之间隐隐可见漆黑扭曲的虫蛀痕迹,屋内没有灯火,浓雾太重,若是没有光亮,单凭洛花风的目力也瞧不清附近是否还有其他的房子。 “先进来吧。”吱嘎吱嘎的推门声,老人的长指甲不经意划过门上木痕的划向,这有些让人头皮发麻的糟糕声音却给了洛花风些许莫名地底气。 看起来并不是没有声音,只是自己没有听到而已。 他拼命安慰自己。 洛花风攥了攥拳头,十指有力,血肉鲜活,眼前只有一个老得快要死掉的老人,其他并没有什么过于奇怪的东西。 “进来吧。”老人又有些着急的重复了一遍,洛花风从那张已经老得不像样的脸上竟也能隐隐看见些微妙的恐惧味道来。 “外面的雾不进屋的。” 洛花风站在门口,瞧见在屋内忙碌的老人颤巍巍点火烧柴,屋内火光温暖,时不时响起柴火燃烧时的噼啪声,他下意识往外面一看,却是猛地心脏一紧。 ……距离他不到两三步左右的大开的破旧老窗,没能透出半点火光来。 洛花风已经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迈开瞬间僵硬冰冷的双脚,迈进屋子,又看着老人起身关门。 屋内摆设很是陈旧朴素,是寻常农家的布置,里面便是主卧,只是不知为何,应当是客厅的地方却不见桌椅板凳,而是只有几处明显是堆火燃烧后的漆黑痕迹。 “你应当是在这里呆了很久了吧,年轻的外乡人。”有了暖色火光的修饰,老人脸上的苍老皱纹终于失去了外面时僵冷的诡异感,瞧上去只是普普通通的老人家而已;他关好门后又重新掩上窗户,木板早已扭曲变形,弯曲的痕迹挤压在一起,即使关上也能就着中间挤压变形的缝隙清楚瞧见外面,乍一抬头看过去,像是对上了一只只蒙着薄雾的眼睛。 老人仿佛浑然不觉,就着屋内柴火拨弄一会,没一会的功夫屋内便暖呼呼的,熏得人额头隐隐冒出一层细密汗水。 屋内见到熟悉的人间烟火气,洛花风原本提着的一颗心也稍稍放下了些。 “在雾里待得久了,身子会冷的,任你再高修为也缓不过来,你还是过来烤烤火吧。” 老人颤巍巍的站起来,去后屋端了一盆冷馒头和一罐冷汤放在火边,又转身拿了两双筷子一双破瓷碗,这才回到火堆旁边,哆嗦着腿盘腿坐了下来。 “若是不嫌弃,你就这么坐吧。”他说。 “这屋子里,难道就没有……”洛花风迟疑开口。 “你是想问木头椅子桌子之类的吧。”老人扯扯嘴角,提起罐子倒出两碗暖好的热汤放到了洛花风的手边,这才慢慢回道:“柴火都烧没啦……村子里存着的柴火不多,烧到最后,就只剩自家的木椅木桌了。” 洛花风一脸疑惑:“可这村子背靠山林……”理应有得是木材柴火才是。 “外面的木头,在雾里泡上一小会就会有问题,回家也烧不起来。哦,不久之前倒是有两个自称修道之人的路过这儿说是要看看这的情况,我瞧他们拿出来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比划了半天,也都烧不起来,最后也都走啦。” 老人咧开嘴,露出一口老朽的破牙:“我们村子里的都习惯了,就算在雾里呆久了也不怕冷,烧水煮饭什么的,拿过去的柴火省着些用也能用好久……外乡人就不行了;你年轻,应当还有些修为,这才扛了许久还没什么感觉。” 洛花风仍然是觉得哪里有问题。 他举起汤碗,碗沿已经凑到唇边,忽然冷不丁停了下来抬头问道:“那,老丈,那两个修道之人去哪里了?” 比起这些可能世世代代住在这里未曾走出一步的普通人,还是同样是外来的人能更加清楚现在的情况。 老人摆弄了一会火堆,半晌才开口。 “哎呀……” 他似是发出了一声极为无奈的叹息声。 “都说了走了嘛……” 洛花风索性放下汤碗,追问道:“我找他们有些事情,烦请老丈告诉我一声——” 他话尚未说完,便对上了一双黑黢黢的眼睛。 这屋内暖融融的火光,却落不到老者的眼中—— 老人咧开嘴角。 洛花风又一次闻到了类似内脏腐烂的气味。 “那两个外乡人……你刚刚在外面,不是还踩了一脚吗?” 十六 驱雾 等到洛花风反应过来的时候,下意识飞起的掌风已经将面前诡异的老人拍成了一堆枯朽漆黑的碎块。 可怜他在这片土地上好不容易找回来的一点自信和勇气,却也在这一瞬间悉数消失殆尽了。 那一堆诡异的碎块零零星星散落在尚未熄灭的火堆旁边,被跳动的火光映得清清楚楚,僵硬,干瘪,没有血迹,甚至是生物应当的血肉骨骼都没有。这一堆东西堆在一起的样子更像是被打碎的木雕。 洛花风呼吸发着抖,强自镇定拎起先前拨弄火堆的火钎子,一惊一乍的飞快戳了戳那一堆诡异的碎块。 碎块像是深色的泥土,一掌拍下没有骨骼血肉的感觉已经足以让人毛骨悚然,此刻用钎子捅开余下的碎块,那些灰扑扑的东西便像是松松垮垮捏在一起的灰土块一样扑簌簌地滚散一地,只剩下中间一个栩栩如生的木头小人。 洛花风大着胆子拎起来,一眼便看清木偶的容貌——正是这一路上为他引路的老人形貌。 他失手就把木偶扔进了火堆,柴火发出噼噼啪啪的燃烧声,可那小小的木偶烧了半天,仍是完好无损的模样。 ……他再也不敢在这里多待一刻,提起一口气便踹翻木门冲出了小屋,还没等他这口气吐出来,后颈却又冷不丁被一只冷冰冰的手掌拍了拍。 洛花风后背一凉,他没能听见人的声音,却隐隐听见女人惊恐慌张的呜咽声,虚无缥缈的呢喃低语声,还有爬行类缓慢蠕动的沙沙声响,仿佛贴着脊背头皮,顺着他皮肤往下爬动滑行。 ——顿时,一声绝望至极的凄厉惨叫响彻云霄。 燕飞秋手掌一顿,一脸冷漠的看着洛花风惨叫声尾音还未落地,整个人就捂着嘴连滚带爬的往前跑。 她歪着头,面无表情的看着十分狼狈的洛花风。 而青年此刻也终于看清了来者的面容,一时间什么奇奇怪怪的声音都被他抛诸脑后,某种诡异的安心感瞬间席卷心头,牢牢压住了先前所有的恐惧。 只是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那隐隐约约的女子啜泣声并未消失,反倒像是散在空中,缠绕在燕飞秋的周围,若隐若现,令人不寒而栗。 洛花风捂着脸,无声咽下一声抽泣,眸中泪光盈盈。 她还有事情要问,红雾一卷,缠上洛花风的腰把他轻飘飘的拎了回来。 “你跑什么?”燕飞秋笼着袖子冷眼看着双手捂面的洛花风。 “……吓人。”他哽咽道。 雾吓人,人吓人,原来刚刚认识燕飞秋的时候觉得她漂亮到能忽略她其实很吓人,但是现在突然觉得燕飞秋比这些东西都吓人。 洛花风想到这儿,忍不住嘤嘤几声。 燕飞秋:“……” 红雾顿时一散,洛花风整个人被扔到了地上。 他下意识一抬头,立刻对上了燕飞秋的背影。 青年不敢多做迟疑,手脚并用从原地爬起来怯怯跟上了转身就走的燕飞秋,也不知为什么,他们中间总有三五步左右的距离,可分明先前跟着那个怪老头的时候就看不清,此刻即使燕飞秋已经有些走远了,他仍然能清楚看见浓雾之中的一袭红衣。 “跟上。” 燕飞秋侧身,垂眼道,“我暂时留你还有用。” “哦。”洛花风稍微加快了些步子跟了上去。 四下死寂,燕飞秋走路悄无声息,洛花风在这片过分寂静的天地里几乎快要能听清自己急促不安的心跳声,他咽了口唾沫,努力鼓足勇气想要去拽燕飞秋的衣袖,到底没有胆子伸出手。 “姐姐,我们这是去哪儿啊。” 他这么叫她已经很熟练了,燕飞秋也懒得在这种小事上纠正他,她此刻神态冷静眸光平和,瞧着少了些血月枯林的疯癫狂气;于洛花风来看,原本好不容易有些熟悉的人此刻便又有了些许陌生的感觉。 “四下看看。” 她幽幽道。 “你瞧,这儿都没几个真的活人呢。” 说完,燕飞秋抬起一只手,红纱袖从苍白手臂上轻盈滑落,她极瘦,极白,手臂线条利落又单薄,腕骨支离手指细长,乍一眼瞧上去,竟隐隐有几分红衣白骨骷髅的悚然感。 洛花风尚未反应过来这动作是什么,冷风却已经卷过了他的肩头。 “风?” 青年眼神一动。 ——以燕飞秋的掌心为中心,四面而来的风裹挟浓雾在她掌心上方形成小小漩涡,先是微风,然后飓风,飞沙走石风力强横,寻常人在这风中站立片刻都会被飞沙走石打得浑身青紫。 风中有人哭泣尖叫的声音。 洛花风一开始还仗着自己修为不错不惧这强风,可随着飓风越强,裹挟而来的诡异浓雾也就越多;浓雾原本只是诡异,可当它被燕飞秋卷起的风强制压缩之后,风中夹杂着的凄哭怨啸便也跟着愈发明显,随着哭嚎怒风一起折磨得人头皮发麻。 风中浓雾渐浓,其中轮廓便也跟着渐渐清晰起来——瞧不见哪怕一个相对完整的魂魄,无数的人面被压缩在风中,他们被打碎重组,老人的皮相,少女的眉眼,孩童的嘴唇,男人的鼻梁…… 无数的灰色魂魄,成了“灰雾”。 这一阵寒风,便是一处无间地狱! 洛花风此时才勉强弄清浓雾的真相——哪里是什么浓雾,分明是无数的人魂强行捏合一起又重新打散,又直接洒在这片村子里,“浓雾”遮天蔽日不见阳光,每日昏暗阴沉,这才给人一种这是“浓雾”的错觉! 也不知施术者用了什么法子,这许许多多捏散打碎的魂魄就这么困在小小天地之间,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大抵是后来死得人越来越多,这才让“浓雾”也越来越重,连修道之人也无法脱困。 修为越强的人越能看清人魂姿态,魂魄本来轻若无物,可三五步外不见人影、不闻人声,常人也能看见灰雾,这“雾”中的浓度究竟有多高,却是细思恐极,让人不敢多想。 洛花风抬袖掩住自己的脸,被飓风裹挟而来的细小碎石枯枝打得十分狼狈,他捂着脸小心闪躲,眼尾却瞧见燕飞秋立风眼之中,连一缕头发也未曾被强风卷起。 风动,人不动。 飓风骤停,燕飞秋掌上放着一枚小巧灰色珠子,不过一指大小,她两指捏起来看了看,轻飘飘地道:“这一颗珠子里的魂魄,约莫五百多人。” 洛花风喉头一紧,瞧着那一颗不起眼的小珠子,眼神便有了些许骇然和警惕。 五百人的魂魄捏在一起……便是这么灰扑扑的一点? “我说,小公子呀。” 燕飞秋轻飘飘的叫他。 洛花风乖乖低头应了一声。 “我说你们人界,难道就是这个样子?” 她嫣然一笑,语气平和,听在洛花风耳中却颇为讽刺。 “要我说,和我之前呆的地方,却也没什么不同。” 十七 故人相逢 洛花风默然半晌。 他想想自己的前世今生,倒不是没有能反驳的地方,只是突然又想到燕飞秋先前的生活环境,辩驳的话却又显得无从开口。 许久,他才哑着嗓子道:“姐姐说笑了。” “不慌。”燕飞秋仍是笑眯眯的,“我有的是时间,正巧不少事情都是好奇的很,单单听你说也没什么意思,我刚刚认识了个小姑娘,不过我不大了解你们现在的情况,也不知道问什么才好……不如你和她聊聊,我在旁听着就是。” 洛花风问:“聊什么?” “聊什么都行啊。” 燕飞秋仍漫不经心地把玩着那枚小小的灰珠子,神情懒洋洋的,随手一抛一接,五百多人的魂魄挤压在灰珠里,哪怕被牢牢封住,偶尔泄出的一两声怨毒哭嚎也依然足够渗人。 她整个人向后一倾,裙摆红雾犹如实质,立刻乖乖巧巧便形成了蓬蓬软软的一大团,燕飞秋整个人侧卧在红雾中央,单手撑着脑袋,一截细骨伶仃的手腕从袍袖中露出,红衣如血,白肤如骨。 她躺着的红雾团一角突然蠕动一会,噗叽一声吐出来一个大活人。 ……老实说,那声音给人的感觉虽然面前也称得上一句可爱,可任谁看一眼燕飞秋的红雾,都会觉得全然可爱不起来。 就像是这一团红雾不过是和灰雾一样的掩饰,其实质,可能是什么恐怖丑陋的活物。 洛花风不敢细想,他下意识将目光投到被扔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年轻女子身上,她穿着粗布麻衣,身形纤弱,抱着手臂浑身哆嗦的样子倒是能看出来身形窈窕,瞧着很是有些楚楚动人的韵味。 她低着头未曾露出自己的面容,似乎是有些刻意地让头发掩住了自己的脸。 只是洛花风却总觉得这个人的身形轮廓似乎有些微妙的熟悉。 他这辈子好歹也能算是个见多识广的,知道这世间女性并不如他上一世的历史中那么悲惨,被勒令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动辄便将名节看得比命还重——相反,因为这个世界的特殊情况,不仅仅是修道者,普通人的体质也受到了影响,最直观的便是女性和男性最初始也是最关键的体力差距得到了一定程度的弥补。 比如说他如今的母国商国是这个世界数一数二的强国,如今的第一战将便是位年轻的女性。 ……当然,如果是完全没有锻炼的情况下,也还是存在手无缚鸡之力的弱鸡的。 哪怕到了现在,洛花风也仍然记得那位据说年纪轻轻却已经是战功赫赫的军神带给自己的童年阴影,又兼之家中所有人对此都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态度,以至于他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以为全世界的女人都是她那个样子,后来出现的几个真·纤弱娇滴的千金小姐带给他的冲击力实在是太强,完全不亚于刚刚知道自己重生穿越的那一刻。 等到渐渐长大后,洛花风也没有一开始那么大惊小怪了,只不过最初那几位姑娘留给他的印象过于惨烈,此刻童年时期的几个影子似乎和眼前这位姑娘隐隐有些重叠,他脸上一闪而逝的错愕并没有被燕飞秋忽略,她歪了歪头,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你们认得呀?” 燕飞秋拉长尾音,挑着眼尾瞧着洛花风,问:“小公子?” 洛花风摇摇头,不大确定的说:“只是瞧着有些……眼熟?” 跪坐在地上的姑娘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姿势,仍然选择背对着洛花风,她哆嗦着手抚平自己有些零乱的长发和衣摆,努力让自己不那么狼狈。 她只顾着整理自己的仪容,并未注意到在这片无光的天地里,身下的影子形状有过片刻扭曲的变化。 洛花风盯着女子的背影,陷入片刻的思索。 这姑娘……似乎真的在哪里见过。 那纤弱女子强自镇定道:“您究竟想做什么?” ——女子正是月流烟。 她被燕飞秋盯上,问了几句话,因为问题涉及到自己的过去,月流烟不知道眼前的人了解到什么又要了解什么,以防万一她索性缄口不言,然后呢? 她只记得眼前的红衣女子听见自己冷硬的回答后仍然是柔柔带笑,然后自己便是眼前一黑,什么也感受不到了。 什么也感受不到,对与月流烟来说便是字面的意思——听不见,看不到,摸不着……五感尽失,陷入黑暗。 她失去了一切真实的感触,仿佛在被黑暗包裹的同时也失去了所有感知的能力,可意志仍然清醒,她知道自己嘶嚎尖叫,知道自己喉咙疼痛,可是连她自己也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她抚摸自己颤抖的颈子,却像是什么也没有摸到。 当月流烟重新感受到掠过皮肤的冷风,跌坐在地是反馈在无力双腿上的疼痛,她才发现自己早就将口腔内部咬得鲜血淋漓,呼吸都在发着颤。 ……那样的绝望和痛苦,哪怕只是一瞬也不要,这辈子绝对不愿意在接受第二次。 ——这不仅是个疯子,更是个不可揣测其意志的可怕怪物。 燕飞秋仍然一脸无辜。 “我无聊呀,你只顾着怕我,不愿意陪我说话,我就只能自己来找些乐趣了呀。” 她轻描淡写的说着自己的恶行,目光向下一落,正好落在女子被刀划毁的脸上。 “我问什么你都不说,那边的小公子说的我又有很多听不懂……” 燕飞秋话音渐渐变轻,轻飘飘的,软绵绵的,可她身侧流淌的空中血河似乎隐隐有翻滚的迹象,她微微侧着头,目光空茫冷漠,瞧不见一点的光。 “你身上,似乎有我想要的东西。” 月流烟下颌线缓缓绷紧,出乎意料,她的呼吸趋于平稳,语气也恢复了镇定。 “我没有什么东西能给您,也没有什么故事能说给您听的。” 燕飞秋扬起嘴角:“你明明刚刚还在怕我。” 可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所有的恐惧就被月流烟自己压了下去。 纤弱的女子低头垂眸,挺起背脊,已经被毁掉的脸上隐隐透出几分昔日尚未毁容之前的傲然风姿。 即使面对燕飞秋这样的存在,即使已经指尖冰冷脸色苍白,被先前的纯粹黑暗吓得浑身发抖,被直接扔在了最害怕的地方,可她仍然没有任何改口的意愿。 燕飞秋低语道:“你若是告诉我,我能治好你的脸。” 月流烟眉眼不动,神色如常。 “——我什么也不知道。” 十八 我不杀人 “她没用了吧。” 燕缙的声音突兀响起,俊俏非凡的男人从浓沉红雾后缓步走出来,月流烟一眼瞧见了他的脸,少女特有的羞涩惊艳在她脸上一闪而逝,随即便变成了浓浓的警惕和不安。 燕缙的皮相虽生得过于完美,可对于此刻的月流烟来说,这样的男人,意味着无法预测的危险。 剑灵对此似乎一无所觉,他对燕飞秋以外的存在根本全不在意,此刻他瞧着自己主人的目光仍然温顺又乖巧,声音也是轻柔无比,更是隐隐带着一点柔软的哄劝意味:“您若是好奇她的心思,何必非要听她说?总归有得是方法让您开心,何必非要让这么个……东西,污了您的耳朵。” 他态度平和,目光冷静,只是瞧着月流烟的目光一如注视蝼蚁落上主人裙摆,略有厌恶,却不带杀意。 是啊,不过是为主人拂去裙摆灰尘,这么一个小动作又哪里需要杀气呢。 燕飞秋尚未开口,燕缙已经缓缓抬起手,只需要她一个动作,一个眼神,他就能立刻把眼前的蝼蚁打扫得干干净净,一点渣滓也不会留下。 “别呀。” 燕飞秋懒懒一抬眉:“我还没玩够呢。” 地上黑影悉悉索索,趁着冷风掠过树枝时树影摇摆的功夫,在地上游来游去,它们在燕飞秋的眼皮子底下肆无忌惮的晃荡,又在燕缙垂眼的瞬间迅速融入其他的影子,若无其事的装做自己根本不存在。 燕飞秋的嘴角挂上了一点真心实意的笑弧。 燕缙的注意力仍然放在洛花风的身上,他原本的不悦只是七八分的话,那么当燕飞秋为了眼前这个劣等种的女人三番五次无视自己、又将她放在红雾里后,那么他的不悦就已经升到了十分:“那到了新地方,我去抓两个新的陪您就是。”他环视周遭,又慢慢补上一句:“这儿活的不多,想必也没见过什么世面,若是您有心思多听几天他们说话,我挑两个见过聪明漂亮的就是。” 他能忍耐燕飞秋对他的憎恶、愤恨、嫌弃等等一切负面的感情,她若是不愿意他抬头看她,那么燕缙甚至愿意心甘情愿砸碎自己的骨头匍匐在她裙下——可这一切的忍耐情绪,需要燕飞秋仍然愿意看着他。 若她愿意,毁灭也好,重塑也好,她什么都可以对自己做。 唯独不能不看他。 燕缙的目光不带杀意,可那种发自骨子里的厌恶,却并没有被月流烟忽略。 女子无动于衷,她反而挺直脊背,坦坦荡荡的回望着燕缙的眼睛。 洛花风却在此刻瞳孔一缩——倒不是被燕缙轻描淡写的话吓到,而是他看着眼前这个过分端正傲慢的背影,他突然想起来这女子是谁了。 月流烟。 这是商国第一战将夜遥夕,同母异父的妹妹,也是商国上下公认可以拴住夜遥夕的最大筹码——为了这个本该无名无姓的私生女,夜遥夕第一次动用了自己的特权。只要夜遥夕百战百胜的战绩不毁、镇国战神的身份不灭,那么月流烟就必须要保证没有任何危险。 可眼下不要说没有危险了,能不能让她活下来都是个问题。 他下意识抬头看向燕飞秋,想要开口央求她手下留情不要伤她;可话刚刚到了嘴边却又立刻意识到一个问题:如燕飞秋这样的存在,根本不惧人间皇权富贵。 他想求她,可自己没有任何可以利诱和威胁的手段。 洛花风内心深处翻滚起迟来的绝望和无助。 怎么办!? 洛花风心头惶惶,指尖捏得发白,嘴巴却不由得闭得死紧——他不确定自己一句恳求,是不是会热闹喜怒无常的燕飞秋,和根本没把他们放在眼中的燕缙。 他们对燕飞秋根本没有任何实际利益的挂钩,就算他多多少少能哄燕飞秋稍稍有些开心,可若是燕缙不管不顾直接碾碎他们,他们却也没有任何应对手段。 他可以是燕飞秋用来把玩逗弄的玩具,可以是拿来逗趣燕缙的筹码,却绝对不可能是成为制衡的关键。 直到这一刻,直到认出眼前故人的这一刻,他才终于意识到自己和燕飞秋根本就不是同类——在这个疯子的眼里,他和眼前的柔弱女子大概没有任何区别。 他们都不过只是指掌之间可以任意把玩的“玩具”而已。 那要怎么办,难道就要看着月流烟在这儿死去吗—— 他飞快思考着。 究竟是什么,让她连性命也可不要,就那么固执地不愿意张嘴!? 燕姐姐刚刚提到了她的脸,月流烟在商国也算得上身份尊贵,有夜遥夕在,谁敢碰她一根头发?!月流烟是极为爱惜自己容貌的,如今容貌被毁、明明有恢复的方法却不愿意争取,那就只有一个可能。 这事情,和夜遥夕有关——月流烟流落至此,夜遥夕现在的情况也一定不妙,商国不是陷入内斗就是被牵扯进了什么糟糕的战争里,若是夜遥夕已经连自己的妹妹也护不住的话,那么情况可能比他想象的更加糟糕。 “月姑娘——!”洛花风慌乱中终于忍不住开口,声中带了几分急迫的哀求之意:“人命关天的事情,又有什么不能说呢!?” “听呀,他求你呢。”燕飞秋眸光流转,声音带笑:“你们似乎认识,这倒是意料之外……不过小姑娘,小公子真心实意的希望你活下来,你怎么就一副宁可死了也不愿意张嘴的态度呢。” 月流烟仍然闭口无声,只是身子隐隐发抖,嘴唇咬得发白。 没能得到月流烟的回复,燕飞秋又看向燕飞秋,他心中惶惶,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的一抬头,立刻对上对方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 漆黑的眼睛,像是没有月光星影的夜幕,只有纯粹的黑暗,映不出半点的光。 她虽然浅浅笑着,眼中却没有任何的波动。 “你想求我呀?可你拿什么求我呢,小公子?” 洛花风背后冷汗涔涔,那女子睨他一眼,幽幽道:“你慌什么,我又不希望要她去死,她死了又有什么意思?活着才算有趣。” 十九 活着 燕缙注视着自燕飞秋指尖流淌而出的那道血雾长河。 它在空中飘荡,隔绝里外的世界——就像是血月枯林的结界一样,外面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出不去;他们看不见里面都有什么,枯骨宫就只有他和燕飞秋两人。 那时候多好呀。 一万五千多年,就只有他们彼此厮守。 燕缙漫不经心的想着,他眼睫轻颤,目光流过跪在地上的两个人。 洛花风察觉到头顶掠过的寒意,腮肉不由得绷紧,目光却不曾从燕飞秋脸上挪开。 “您想知道什么,我知道。” 月流烟闻言瞬间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的扭头看向洛花风! 不比洛花风需要思考良久,月流烟一眼便认出这是洛家最后的孩子,可此时故人重逢的欣慰被她自身的愤怒全部压制住,根本没有剩下半分温馨柔情。 ……他怎么敢。 他怎么敢!? 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做到这一步是为了什么!?难道就为了所谓的生死要把她先前所有的心血都付之一炬吗!? 洛花风咬着后槽牙,不去看她。 他当然知道月流烟这般性子若是不顾一切咬紧牙关,那背后定然是有许许多多的东西藏着,可能他无法介入,许多人都无法介入;夜遥夕被放弃,那就说明事情早就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但是他只能这么赌,也必须这么赌! 人若是死了,才是什么都做不了了。 不活着,连赌一下都做不到。 至少他知道燕飞秋与商国没有任何的利益相关,这是坏事,也是好事——正是因为完全没有任何的关系,所以这里面能操作的地方就太多了。 燕飞秋微微眯起眼睛,挑了挑眉:“接着说。” “我认得她,我知道她是谁……也能猜到她瞒着您的是什么。”洛花风喉结滚动,努力让自己的声音维持在一个平和冷静的状态上,至少不要因为过分的颤抖连话也说不明白:“我不知道您想知道什么,但我会告诉您所有我知道的东西。” 燕飞秋歪了歪头。 “他这么说了哦,小姑娘。” 她语气温温柔柔的,仿佛没瞧见月流烟瞬间惨白的脸色似的,语气轻快地问道:“你还是仍然不愿意和我说吗?” 燕飞秋指尖轻颤,拨弄着绕在她指尖的血雾,对着月流烟幽幽道:“你若是再不愿意说,我就要把他们收起来了,到时候你说的东西可就不是我一个人听见了。” 月流烟猛地抬头! “您这话什么意思!?” 那声音略有些大,失了些应有的敬畏和小心,让燕缙不由得微微蹙眉。 可燕飞秋不觉得恼怒,相反,她倒是觉得高兴极了。 ——这是她所陌生至极的……真实鲜活的生命。 幼小、脆弱,聪慧又无知,傲慢又怯懦,她的眼睛能瞧见的东西局限了她的思考、束缚了她的恐惧,但也正是因为如此,这人类的女子才显得如此有趣。 洛花风从突兀开口之后便没有说话。 他垂着头,听见月流烟急促尖锐的声音和她破碎的呼吸声,他听不见一丝一毫属于燕飞秋的声音,喉颈处传来神经质的抽搐。 他又想起了那只冰冷美丽又无比苍白的手——在血月枯林的时候,她伸出手抓住他的喉咙,像是扼着一只早已失去生机的死物。 ……不过没关系。 青年喉结滚动,反而冷静了下来。 他们的性命如今是她眼中有趣的玩具,仅凭这件事情,他就还有赢回一局的筹码。 而且—— 他隐隐约约能感觉到……这个女人,其实很清楚自己在想什么。 她某种意义上甚至可以说是在纵容着他们的冒犯,追根究底,是她不在乎。 在她眼中,这群人如蜉蝣,如蝼蚁,他们的价值、善恶、乃至存在本身,对她来说根本没有任何意义,既然没有意义,那么人类眼中的错与对正与邪,根本不会影响她的判断。 燕飞秋只是觉得好玩而已。 那么…… 洛花风蓦地抬起头,直视着燕飞秋的眼睛。 只要让她觉得“有趣”就可以了! 燕飞秋弯起嘴角。 “小公子,决定好了吗?” “是。”洛花风闭了闭眼,飞快整理自己的思绪:留给他的余地并不多,现在从源头开始说那就太麻烦了,燕飞秋不说对商国一无所知,她对这个世界也同样根本不了解,她会对月流烟生出兴趣、并且说出“想要的东西”这种话…… 凭燕飞秋的家底,她什么东西弄不到手!? 绝非天材地宝之类的东西,想想看,与月流烟有关、让她不惜面对生死之境也缄口不言,容貌被毁流离失所,即使如此也不愿意开口,那么极大概率与夜遥夕有关。 月流烟不惜性命要保护的,这世上只有一个夜遥夕,牵扯到了她姐姐的身家性命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而夜遥夕虽是将门世家,可夜家却也是出了名清贫,几代之前也不过就是普通人家,并不是什么世家大族的后代,应该没有什么东西是这种怪物也能在意的东西…… “小公子,你想好了没?” 洛花风思绪急转的同时,燕飞秋微微抬高了一点声音。 青年咽了口唾沫。 “……是。” 他试探性的开口:“我猜测……是兵符——月姑娘带的,商国元帅才有资格持有的三军兵符。” 他只是猜测。 夜家没有宝物,唯一一个算得上值钱的应当是夜遥夕本人的项上人头和她调令三军的本事;夜家是将门世家,商国虽有兵符调遣的规矩,可商国的军队素来是认人不认符,若非商国国君几代皆为明君,单纯是功高震主这件事,就足以夜家抄家灭族好几次。 身量小巧能让月流烟随身携带、又重要到与夜遥夕性命相关的,大概就只有这个了。 而当他的猜测刚刚说出口,洛花风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月流烟尚未修炼出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她能面对生死无动于衷已经是极有勇气,此刻已然是脸色煞白,神色慌乱。 燕飞秋饶有兴趣的看着洛花风的眼睛。 青年眸光灼灼,像是映照满天星光,灿烂非常。 “只要您愿意放过月姑娘,我愿意为您奉上一场大礼。” 燕飞秋笑了起来,柔柔问道:“什么大礼?” 洛花风握紧拳头,缓缓吸气,露出一个十足耀眼的笑容。 “……姐姐不是觉得我们活着便很有趣吗。” “让我和她活下来,我给您看更多有趣的东西。” 可燕飞秋嫣然一笑。 “我不用你,自己也能看。” 二十 争执 “——但是让你们活下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她话音一转,轻飘飘的说。 “我说了,你们活着才有趣,我暂时还没找到其他好玩的东西,让你们两个陪我说说话也不是什么难事。” 燕飞秋的手指垂落向下,对着月流烟的胸口轻轻一指,女子只觉胸前一阵扯动,她下意识低头,瞧见黑色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攀附在自己胸上,黑影周遭蜿蜒而出的指爪狰狞纤细,它们攥住小巧的兵符向下缩回,月流烟吞回惊叫声,死死咬着嘴唇。 她看着自己的影子扭曲变化化作燕飞秋指尖玩物,交出兵符之后缩回自己裙摆之下,又渐渐恢复普通原状。 砰咚,砰咚,砰咚。 她听见自己的心脏在紧张地跳动,窒息感扼住了浑身上下的血管,从未觉得呼吸是这么奢侈又困难的事情。 月流烟指尖攥得发白,嘴唇早已咬出血珠,她却没有心思关注疼痛。 其实……根本没有拒绝的余地。 谋算也好,挣扎也好,心机也好,他们所有的努力是否成功,说到底全都在这个女人的一念之间。 他们活下来,并不是因为洛花风赢了,而是因为她不愿意他们死,仅此而已。 燕飞秋没在注意跪在自己面前两个人类的情绪,她的手指把玩着小小的兵符,神情喜怒难辨。 她太安静了,安静地有些超离了这段时间以来洛花风对她的认知,青年刚刚才被她那句轻描淡写的话吓了半死,这会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打量着她的神色,但是无论如何也不敢如之前那般放肆,直勾勾的看着燕飞秋的眼睛了。 燕飞秋另一只手从撑着的脸颊旁挪开,细长五指落在空中缓慢收拢,将流淌的血雾重新纳回掌心之中。 只是零星几点并不愿意安静听话,绕在她指尖的血雾不再平稳,而是生出了类似无数细小纤长的红色指爪,当真是又小又细,比一缕发丝也差不了太多。细小的红丝试探性的顺着捏着兵符的手腕指尖爬向兵符,燕飞秋垂眼看着,她苍白伶仃的手指微微一抖,红丝立刻怯怯缩回红雾之中,再不敢乱动。 她试试没有看到这细节,摩挲着兵符,神色漠然,目光专注。 “这倒有些好玩……”燕飞秋喃喃道,嘴角难得没有挂上一贯的笑弧,“我瞧着东西,倒像是个眼熟的。” 她抬眼看向洛花风,问道:“小公子,这东西最多不过百年,我在原来的鬼地方却已经过了不知道多少个百年……你说说看,我是如何瞧着这个这么眼熟的?” 青年喉结滚动,脑海中掠过万千思绪,无数俏皮话从舌尖滚过,最终当他对上燕飞秋的眼,满腔躁动只能化作一声无奈苦笑:“大抵……是您和这东西前世有缘?” 燕飞秋问他,更多像是随口逗弄,又像是疯疯癫癫的自言自语,她说完便自顾自敛起目光,洛花风的回答也不知道她到底有没有听清楚。 “前世……哈。” 她垂下眼皮,一副有气无力的憔弱模样,原本就苍白的脸色似乎又白了三分。 “我哪有什么前世,我连我自己这辈子早些年过成了什么样子都要记不起了……” 洛花风不敢多言,但是至少这一刻,他和月流烟的性命好歹应当算是保下了。 月流烟虽然满腔不满却也知道这不是置气的时候,垂眉敛目分外乖巧,只是唇上早已被咬得鲜血淋漓,衬着她被划毁的面容和这片阴森死寂的天地,有种诡异的艳丽。 这也是洛花风始终没有搞懂的地方,他于修道一途说到底仍然算是门外汉,全然靠着自己两世人生比常人多抢了些时间,这才得到了几分机遇,若要深究其中奥秘,却又是完全不懂了。 良久的寂静后,燕飞秋发出了一声缓慢悠长的叹息。 她原本孤零零垂着的手落在了自己的胸前,女子闭眼垂头,眉头也跟着皱紧了。瞧着竟似乎有些不适之色。 她抚着胸口,身下托着的红雾缓慢散去重新融回长裙,双足落上地面,无声无息。 燕缙在旁静静站着,突兀上前一步,扶住了燕飞秋略有些摇晃的身子。 “主人。” 他双手准确拢住燕飞秋的背脊和另一只无力垂下的手臂,身形从头到尾始终站得笔直,毫不顾忌地让她靠在自己胸前,直到燕飞秋的确已经落在他的怀里,他这才垂眸道:“您很久没有吃过药了。” 燕飞秋蹙眉,一只手颤巍巍的试图推开燕缙,口中却怏怏委屈道:“我心口疼。” 燕缙无奈,腾出一只手去拿她捏在掌心的兵符,却不料燕飞秋反手收紧兵符,宽大袍袖直接垂下遮住了她的手臂,也就顺势掩住了兵符。 燕缙动作一顿,抬眼瞧着她的侧脸。 他不比洛花风,若要看,便直接看,他注视着怀中人的侧颜,眼神坦荡又亲密,而女子脸色惨白眸色迷离,的确是他所熟悉的那副疼得要命又不甘心安静吃药的委屈样子。 “您若是真心喜欢这等小物件,”燕缙道,“替您再弄几个来就是。”他眼尾扫过月流烟,吓得对方顿时打了个寒噤。“又不是不知道来处,这上面的气息并不浓厚,可需要我去做两个新的来?” 当然,材料……自然是特别的。 他就知道枯骨宫之外的世界一点也不美好,不过若是能将这些收拢她注意力的小玩意捏在自己的手里,那么稍稍让这些劣等种偶尔放肆一些,也不是不可以。 男人垂眉敛目,唇角笑意恭顺温和,倒是瞧不出半分血腥残忍的杀意。 “缙郎,”燕飞秋的声音轻飘飘的,她一只手抚着胸口,一只手掩在袖中,腰肢款款眼波流转,单薄肩膀挨着燕缙的胸口,仿佛下一瞬整个人就能摔进他怀里似的。 燕缙手指收拢,捏着燕飞秋的肩膀,仍是笑得不动声色。 乍一瞧着一副柔弱无骨妩媚依人的样子,可足下却是站得极稳,除去燕缙刻意握住的地方,两人肩膀胸口真正挨到的其实也就只有彼此的衣物而已。 燕飞秋笑着凑到燕缙耳畔,低声道:“你若是敢就这件事情乱来,我就抽走你所有的骨头。” 二十一 隐秘 他们二人声音很小,凭月流烟和洛花风的耳力还不足以听清楚。只能瞧见他们亲亲密密凑在一起说了些什么,没一会就见燕缙先一步侧头看向他们二人,态度竟也称得上一句和善:“我带主人离开这儿去别处休息一会,你们在此地不要乱走,还有许多事情需要你们关照。” 他说的客气,可两人却丝毫不敢松懈心神,只见燕缙与燕飞秋两人交谈几句后,男人突然拽过燕飞秋,走远了几步,洛花风清楚他们性命全靠燕飞秋的一时兴起,若是她走了或是撒手不管那才真的是最坏的结局,一声呼唤尚且还在嗓子里,也便是一个眨眼的瞬间,面前的燕飞秋与燕缙便没了影子。 眼前空荡荡的,哪里还有人影? 灰雾散尽之后天幕仍是一片漆黑,不见明月星光,只偶尔倾斜而下一点微光,映照树影摇荡,瞧着像极了燕飞秋裙下无处不在的诡谲影爪;天虽是黑的,周遭枯干老树破败房屋倒是已经能瞧得很清楚了,燕飞秋身影消失,留下月流烟和洛花风两人仍然跪在原地,木木呆呆。 洛花风先一步反应过来,他长舒一口气撑着膝盖站起身来,伸手去搀扶不远处的月流烟。 女子闭着眼睛,胸口随着深呼吸剧烈起伏,她蓦地睁开眼,恨恨反手甩开了他的手臂。自己晃晃身子站了起来,却也是脚步踉跄双腿酸胀麻木,抬手扶着树干才算是勉强站稳。 洛花风皱皱眉,伸手又要扶。 “啪——!” 近乎死寂的空气被清脆明亮的巴掌声打碎,月流烟这一挥手可谓用力至极,整个身子都跟着侧了过去,洛花风整张脸被她一巴掌甩过去顿时浮现细细红痕,嘴角微微沁出血色,青年面无表情地用舌头顶了顶腮肉内侧,尝到了满嘴的血腥味。 唔,牙被打得有些松了。 月流烟也顾不上遮掩自己的脸了,她大大方方正对着他,抬着下巴睨着揉着自己脸颊下巴的洛花风,见他望过来,不闪不躲,挺直腰杆站在原地,冲着他冷笑道:“怎么,洛家公子要还我一巴掌吗?” “我不和你计较。”洛花风揉着自己的脸,耷拉着眼睫漠然道,“你什么也不懂。” 不懂燕飞秋的可怕,没见过血月枯林的地狱景象,不知道燕缙对他们乃至整个人间的态度——他算是琢磨出来了,若是他留在那里,说不定会被燕飞秋随手折磨死;但是爬上来了也不代表就能安全地活下去,燕缙比任何人都厌恶燕飞秋离开那里,自然也是无比憎恨他这个引路人。 这两个怪物,没一个好对付的。 于洛花风来说,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只有活下去才能知道自己想做的那些事情是否可以成功,他固然敬佩那些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殉道者,可他也清楚地知道,自己绝对不会走上那样的路。 但是很可惜,似乎他眼前就有一个纯粹的理想主义者。 “这话我同样还给你。” 月流烟冷声道,“你也什么也不懂。” “能有多危险?”洛花风用手背擦过嘴角,伤口传来的刺痛让他有些皱眉,声音也不再是之前与燕飞秋说话时那般温柔和顺,显得有些不耐烦的冷漠:“不就是夜帅出事了吗,她那样的家伙不需要太担心,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既然只是毁了脸而不是直接死了,那说明她还是有余力的。” 月流烟嘴唇颤抖,她看着洛花风,缓缓摇了摇头。 这里面种种关系错综复杂,她姐姐麾下多少一起出生入死交付性命的良将心腹,到头来竟然只敢信她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私生女;月流烟被姐姐早些年保护的过于周全,对与朝堂大事一概不知,但是这一次,似乎并不单纯只是朝堂权争的事情。 不要说给洛花风解释清楚了,事实上除了夜遥夕叮嘱她的寥寥数语之外,月流烟自己也是一片模糊,全靠自己对这段时间以来的回忆耐着性子一点点推敲细节才勉强回忆起蛛丝马迹,但只是这一点,也让她谁变得也不敢信。 “你能猜到故事,却猜不到真相——兵符被拿走了,姐姐会怎么样,现在我也不知道。” 洛花风揉按嘴角的动作跟着一顿,有些狐疑的看着月流烟惨白的脸。 “什么意思?” 她缓缓摸了摸自己的脸,触碰到凹凸不平的狰狞痕迹依然真实地令人绝望,女子眸光流转,眼神竟称得上一句温柔。 “洛公子不知道吗?我的脸……是她亲自毁的。” 月流烟的手指停顿在下颌出凸起的疤痕上,嘴角翘起来一个小小的弧度:“我拿到兵符,然后姐姐便毁了我的脸,让我离开了都城。” 她喃喃道:“到了最后,她也只想让我好好地活着。” 洛花风愣愣瞧着月流烟满脸柔情似水,只觉自己牙根发紧,浑身直起鸡皮疙瘩,他搓了搓自己的胳膊,咋舌道:“疯了、疯了,一个个的都疯了!” 闻言,月流烟嘴角的笑容迅速消失,她放下抚摸自己脸颊的手,脸上又换回了之前那种不安又烦躁的表情:“你不懂。” 不得不说,这个表情让洛花风反而松了口气。 “我是不懂。”他左右看看,只觉得周遭房屋多多少少透出不详的气息,想起先前那个诡异的老头,他下意识抬起腿和月流烟拉进了一点距离,看起来脑子不大正常的熟人虽然也很不靠谱,但是好歹要比莫名其妙自来熟的陌生人更能让他有安全感。 他和月流烟拉近距离,这才收回左右打量的目光,低声道:“但是不活下来你怎么知道我的选择不是对的?” 月流烟摇了摇头,仍是无比固执的重复她先前的话。 “可是兵符不在了。” 她再说这话的时候,声音甚至隐隐有了些哭腔。 “姐姐怎么办?” 洛花风不擅长哄女人,眼见着月流烟眸中泪光盈盈已然有了水光顿时头皮发麻,他挠挠头,又不敢上手又不敢转身就跑,不由得有些麻爪:“说归说,你别哭啊……燕姐姐应该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他说到这的时候自己先忍不住顿了一下,自觉心虚不已。 ……她何止是不讲道理,应当说脑子里压根不存在道理这个概念。 话说夜遥夕的妹妹怎么全然没遗传到她姐姐干脆利落的作风,为什么一定要和电视里面演的角色一样,紧要关头光顾着说些无关紧要的车轱辘话,死活不说关键台词!? 洛花风急得快要炸毛。 而月流烟这会瞧着洛花风那张熟悉的脸和他慌慌张张的表情,也不知道是想起了什么,也不曾嚎啕出声,她红着眼眶嘴唇颤抖,眼睫一颤,泪珠已经簌簌而下。 “他们有人要姐姐的命。” 洛花风一脸奇怪:“夜遥夕项上人头悬赏黄金千万,这不是一两天的事情了;何况她手里兵符就是个摆件,丢了个小玩具而已,你哪里有什么好着急的。” 这话多少有些大不敬的意思,可经历过血月枯林后,洛花风对与皇权的畏惧之情不知不觉间散去了不少,这种话便也跟着自然而然的脱口而出。 月流烟擦擦眼泪,凄然一笑。 “若我说……这次要她命的,是连陛下也拦不住的家伙呢?” 二十二 推测 洛花风皱起眉。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要知道,他在这里生活这么多年,有那么几件事情是最让他惊讶的,其中一件就是商国几代贤君对夜家的纵容——先代究竟如何他并没有亲眼见过,但是夜遥夕已经远远不是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的程度了,很多时候她的独断专行连他这个局外人都有些冒冷汗的后怕感。 这已经不是什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她多少次连这“一人”也不曾放在眼中。诚然,夜遥夕每次独自做出判断都是出于对商国的大局考虑,可放在有心人眼里,这和以下犯上意图谋逆又有什么区别? 但是皇帝却从未说过半个不字,至于是真心实意的爱护还是忌惮兵权的刻意捧杀,洛花风也许看不出来,但他家那位三朝为官的老怪物可是能看得清的。 正是因为这份格外的恩宠和信任,所以洛花风思来想去,也只能得出“商国本身出了问题”,而不是“皇帝终于要动手”这样的结论来。 月流烟绞着自己的袖口,嗫嚅道:“详细的我不清楚,姐姐划毁了我的脸让我离开商国,陛下给了我兵符,叮嘱我只要有这个东西,我不会有事,姐姐也不会有事。” 更加细节的事情……她不会说,也不能说。 洛花风只觉得头痛。 “你若是不说,我怎么做?” “什么怎么做?”月流烟莫名其妙看了他一眼,顿了顿后反应过来,忍不住一声嗤笑:“你当真以为你那些小心机小城府还能斗得过……那一位?” 洛花风被噎住,神情略有些不满。 的确,他多多少少是生出了一点被燕飞秋格外关照的沾沾自喜,想顺势让她再多帮几把的心思也不是没有,但是就这么被月流烟直接点破,单纯看他表情,却是越过了窘迫不安的尴尬,直接变成恼羞成怒了。 “又没人说不行!” 他立刻嚷嚷起来,只可惜底气不足,听着像是炸毛的猫叫。 这回,月流烟看着他的表情却又变成了怜悯:“洛公子,这种事情连我都看得懂怎么回事,你说到底可不可行。” 当年也不是没有人以为自己得到了一点不知真假的情报就可以威胁到姐姐的地位,也的确以此为要挟换来了锦衣玉食的生活……但是到头来等着他了什么呢? 不过是一张勉强裹尸的落魄草席,连个坟冢也没有。 有些人啊……就是总觉得自己是那个特别的家伙。却没注意到说书人口中的故事那么多,又有哪一个禁得起细细推敲? 洛家已经凋零,早已不负昔年荣光,到了洛花风这里连那座祖宅也没留下来,因为私生女的出身,月流烟接触到了不少底层的故事,和洛花风多少也算得上是朋友。 他父母早逝,跟着的仆从也算不上忠心,主人离世后便卷了最后一点银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跌跌撞撞长大,照理来说洛花风行事作风应该是脚踏实地的类型,也不知这小子此刻这般理所当然的想法到底是哪里来的。 月流烟认真想了想,将洛花风的脑回路全部归结到了破败世家最后幻想的美梦中,大概这样世家子做的梦就是全天下的强者和美人最后都要成为他的麾下臣帐中客吧…… 她揉揉颈子,抬头看了一眼黑漆漆的天空,叹了口气。 “竟然过了这么久,天都黑了……” “嗯?”洛花风这会转移了注意力,也跟着抬头看了看,不由得皱起眉来:“我记得我下山的时候是早上啊,过得这么快吗?” 灰雾模糊了他对时间判断的感知,后来又在那奇怪老头的陪伴下呆了许久,这一天到底到了什么时辰洛花风自己也算不清楚。只是出来就是黑天,多多少少让人有些不安。 人类对与黑暗的恐惧,自古便刻入骨髓。 这会注意力被散开,洛花风便又有了些不安,他拽了拽月流烟的衣摆,压低嗓子道:“你在这儿待的日子长,告诉我,这儿是不是一直都是这副鬼样子?” “做什么。”月流烟有些不高兴的扯回自己的袖子,这才蹙眉道:“我与他们不熟,古里古怪的,一直住在村子外面,不怎么与村民来往。” 洛花风的眉头更加绞紧了几分。 他蓦地想起来,燕飞秋驱散灰雾之前,的确随口念叨了一句“这没几个真的活人”。 那是怎么回事,是说先前那古怪的老头不止一个? 是月流烟见过的所有村民都是那种东西,还是说村子里藏着什么他不该知道的秘密? “我们走吧……”洛花风伸手又去拽月流烟的袖子,不过这次他手指落了个空。月流烟自己拢着胳膊,也跟着露出了不安紧张的表情:“我不认识村子里的路,偶尔采买都有人路过,我跟着他们就能出去……说起来这回怎么回事,我来了半天却一个人都没有……难不成是被之前红衣服的吓跑了?” 不。 洛花风在心里下意识地否认了月流烟的说法。 如果村子里绝大多数只是普通人,那么此刻村子里不该是这么安静到诡异的反应。 有什么事情……是他一直忽略的东西…… “你说你之前,进过村子?”洛花风顿了顿,才补上了后半句:“见过村子里的人?” 月流烟一脸奇怪的点点头:“见过啊。” “他们……长得什么样?” “长得什么样……”因为这个问题,月流烟迟疑一瞬,还是乖乖回答道:“就是普通人的长相罢了,不过我脸被毁了,每次过来的时候他们都离我有些远就是了。” 洛花风的目光缓缓落到月流烟起伏的胸口,目光有些过分专注,甚至算得上冒犯。 女子顿生羞怒,却又不知道这种情境下是不是要把他归算到登徒子的范围里,索性抬袖掩住了自己的胸口,然后便听得对方沉声问道:“你……是不是一直随身带着兵符?” 月流烟听不懂,却也还是点头。 “是。” 洛花风眉头绞紧,脑海中的各个细节迅速串联组合:煞气、兵符、村中的白骨路、魂魄组成的灰雾、在灰雾里行走自如安全活到现在的普通人、燕飞秋会感兴趣的人间物…… 洛花风脸色突然变得煞白。 “来的不是普通的凡人,这也不是普通的争斗。” 他突兀至极的喃喃道,下一瞬,他对上了月流烟茫然的目光,突然不知道要如何和这个不知人间恶意的姑娘解释她姐姐的天降横祸。 “——他们要你姐姐的命。” 二十三 外乡人 月流烟闻言一怔,却没直接反驳对方的话,而是肃然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听着。” 洛花风左右看看,除了不远处仍是黑黢黢阴森森、窗口丝毫不见烛火光亮的几间房屋之外,他们附近仍然瞧不见半个人影,先前也不知燕飞秋用了什么法子驱散了那些不知是人是鬼的家伙,这才换了几分清净,要不然的话刚才他们先前搞出来的动静估计早就被人发现了。 饶是如此,洛花风还是小心翼翼拽着月流烟寻了个僻静的地方,这才哑着嗓子说:“你说,你这段日子一直随身携带兵符,出入小丘村也没什么事情,是不是?” 月流烟点点头。 洛花风强压着镇定,继续问道:“你宁死也不愿意放下这枚兵符,其中有多少是因为你念着你姐姐,又有多少是因为这其中有人嘱咐?” 女子瞳孔颤动,轻轻咬了咬嘴唇,几不可查地嗯了一声。 洛花风轻声问:“是你姐姐?” 对方又点点头。 洛花风确定了这件事,心里却没觉得怎么轻松。 让月流烟上心的事情不多,她姐姐便是其中之一;正如之前推测的那样,商国的情境已经让夜遥夕到了只有月流烟可信的程度,那么夜遥夕的处境也绝对不乐观。 洛花风闭了闭眼。“她是如何和你说的。” 月流烟绞紧衣袖,低低道:“她,姐姐的确说过……只要我拿着兵符谁也不给谁也不说,我不会死,她也不会死。” 洛花风长舒一口气,脑内神经却没跟着放松:“那便应该是了。” 月流烟一脸茫然的看着他:“公子这话什么意思?” “月姑娘,你对修仙之人,了解多少?” 月流烟怯怯道:“我也不知道自己知道对不对……前些年我和姐姐在军中过了一段日子,她那些将军曾经和我讲过些故事逗我玩,我也不知道真假。”那些大老粗出身的糙汉子全都是看在主帅的份上才耐着性子来安抚她这个娇滴滴的千金小姐,讲得无非是说书人惯常挣钱的话本,大多是些天女凡人相知相爱的话本、要不然就是人间帝王被仙人点化之类的老一套。 月流烟本来此生唯独信她姐姐,夜遥夕一言一行举手投足莫不奉为金科玉律,话本中的神仙帝王妖魔志怪任谁都好,总而言之全都与她无关。 可是此刻六神无主之际,洛花风一句话她便也跟着拼命回想,只是她脑子里除了和姐姐夜遥夕相关的事情,其余的根本没记得太多。 月流烟苦苦思索却没有半分线索,几乎快要急哭。 洛花风开口安慰她:“你也不用太着急,这事情随便找个人说都不会信,我问你一句不过是看你接受程度如何。” 月流烟:“公子此言何意?” 洛花风叹口气:“这里面东西有很多我不知从何处说起……不过你是否也瞧见了刚刚的红衣姐姐?我不知道她是仙是魔,但是她那般存在,你看也知道,不要说一两支军队,甚至各国放下嫌隙联合起来所能组建出的最大力量,大概也挨不过她的一击。” 月流烟脸色惨白,她反应何其之快,想起皇帝先前的话和反应,立刻哑声道:“你是说……姐姐是被这种人盯上了?” “也别说这种人嘛,燕姐姐也没对你做什么。” 洛花风皱眉,下意识为燕飞秋争辩了一句——他倒不是故意的,只是见识过那般修罗地狱的惨景,再想想月流烟迄今为止的待遇,他是真心实意的觉得燕飞秋对她真的还算挺好。 不过,当这话出口之后他便也反应过来有些时机不对,自己的态度也有些问题,立刻开口试图找补回来一点:“先不说那个,我现在是猜测,你姐姐大抵是被修仙那群人看住了——如燕飞秋那样的存在,什么天材地宝没见识过?你姐姐随身携带的物品若是能引起她的兴趣,我想其他人也说不定。” 他摸了摸下巴,皱眉思索:“我是不知道那群家伙是想做什么,话本里说修仙修魔,难道咱们的夜帅真的是什么天煞孤星,修道之人可遇不可求的好材料?” 他是不小心联想了一下前世看过的小说顺便发散了一下思维,可月流烟想得比他多了不少;她不是真的什么都不懂,人心之恶也曾见识过一二分,刹那间,什么剥皮拆骨割肉挖心之类的画面在眼前一幕幕闪过,她的手心空荡荡的,习惯性摸向自己怀里却摸了个空。 ……兵符被拿走了。 “……但是现在兵符不在了。” 月流烟的眼泪扑簌簌从眼眶里滚落而出,嗓音沙哑又空洞。 她说着说着,突然伸手抓住了洛花风的衣袖,哀哀道:“洛公子,我们过去是认识的……你晓得我姐姐是什么样的人,她从来都没不起任何人,无论谁死也不该她去死啊!可现在、可现在……你说我要怎么办?” 她虽脸上皮肉被毁,可骨相眉眼仍是少有的美人轮廓,此刻哭泣也不曾嚎啕涕零,只是声音哽咽,又兼光线昏暗掩住了她狰狞皮相,轻而易举哭出一副梨花带雨楚楚可怜的动人模样,洛花风呆了片刻,才缓过神来跟着挠了挠脑袋。 “你问我,我也不知道啊。”他苦笑起来,“而且,我现在也只是猜测而已,到底是不是真的,我也不知道。” “不过有一件事情倒是可以勉强确定,”他抬手把仍然满脸怔忪的月流烟护在自己背后,眼角眉梢之间挂上了强自镇定的平静,青年指尖略略有些发凉,却还强逼着自己不曾直接跑掉。 “……你那枚兵符,大概真的能护你的命。” 月流烟神色茫然,只是当她跟着瞧清自己身后景象,顿时伸手抓紧了对方的衣服。 ——他们的面前,零零散散站着许多的陌生人,月流烟依稀能辨认出来,这里面有几个是她熟悉的小丘村居民,只是…… 他们……原来是这副模样吗? 他们穿着破旧的粗布麻衣,手里拎着火光昏暗的灯笼,男女老少全部都有,全都是皮肤昏黑眼眶凹陷的奇怪样子。 和那个老人一样。 和那个被洛花风失手“打碎”的老人一样。 青年喉结滚动,咽下一口唾沫。 村民们似乎全然不觉他们二人的恐惧一般,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对两人露出了一模一样的笑容——那是个什么样的笑容啊,像是用刀子向上划开嘴角的肌肉,钉子拉下定住眼角的弧度,强制把一个扭曲微笑的滑稽表情固定在他们的脸上。 “年轻的外乡人。” 他们嘻嘻笑着,嘴唇却没有半分颤动。 “——你们从哪里来呀?” 二十四 影子 “我们现在怎么办?” 来自月流烟的疑问,同样也是洛花风自己的疑问。 他回忆起之前的老人,指尖发冷,似乎仍然残留着那种诡异空虚的虚无触感,鼻尖盘旋着内脏腐烂的气味,枯朽的骸骨在指掌之下如松土散开,留下奇怪的人偶,烧不掉,毁不去。 “不知道。” 洛花风颤声回答道。 不知道那样的结果是不是真的就算是击退。 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会受到什么影响。 不知道先前的判断是否正确。 ……不知道,身后的月流烟,是否也已经同化成他们之中的一员。 青年咽了口唾沫,突然觉得搭在自己手臂上那双纤细无力的手仿佛下一瞬就有可能化身恶鬼的可怖骨爪,直接捏碎自己的喉咙。 “有点不对劲。”月流烟冷不丁的一开口,声音轻飘飘的,为了不让对面的“村民”听见谈话,她还刻意放低了声音凑到了青年耳边说话,嘶哑的声音近在咫尺,激得人反射性头皮发麻,顿时把洛花风吓得一机灵:“你干嘛!?” 好在他还晓得自己控制音量,不至于之前被燕飞秋拍了后背后失声尖叫那般,饶是如此也让月流烟有些不满的蹙起眉,她抿抿嘴唇没说什么,只是示意他看向站在前面的几个村民:“我只是提醒你,这村子似乎和我记忆中不太一样。” “你现在才觉得不一样……”洛花风在月流烟阴森森的注视下咽回更加不客气的后半句,讪讪问道:“行吧,你说说看,哪里不一样。” “你应当也能猜到,我是逃到这儿来的。”月流烟低声道,她许久不开口,声音略有些嘶哑干涩,配着这幽冷岑寂的阴郁漆黑的环境,更像是女鬼幽幽低语的骇然场景。洛花风压着满身鸡皮疙瘩听她与自己说话:“我来到这儿,因为脸的关系不爱与人聊天也不想住在村子中央,那个时候村子的雾还没有这么重……当时有人介绍了我山上猎户弃置不久的住所,后来看我许多事情不方便,又让我住在村子外围的小屋里。” 她说着,目光注视着始终围绕在外围不曾靠近的那群村民们,他们的表情一模一样,上扬的嘴角好像感受不到肌肉的酸胀,从始至终没有半分变化。 月流烟盯着这些人,语速愈发流畅起来:“我与他们交流不多却也不是完全没有交流,只是需要去采买生活必须的东西才会去进村子找他们,他们不爱理我,我也不爱理他们……他们瞧着我总是一副奇奇怪怪的样子,我知道村子里许多外来人最后都没有走出去,只是说到底与我无关,我自己也想着,若是这群人中有试图通过我来控制姐姐的人就糟了,我赌不起。” 洛花风听到这儿,微微蹙眉。 “怎么,公子觉得我心狠?”月流烟漠然反问,嘴角反而翘了翘:“我却是觉得……和姐姐有关的,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洛花风不再就这件事情继续思考,他想了想,低声反问了一个问题:“你觉得你进村的时候他们奇怪,究竟是怎么个奇怪法?” 月流烟迟疑片刻,才道:“……像是想要杀了我,又不敢下手似的。” 洛花风猜测道:“那应当就是你先前佩戴的兵符起了作用,因为你一直带着那东西,所以他们没有靠近你,现在兵符没了,他们就敢动手了。” 只是不知道夜遥夕一个普通凡人,究竟是从什么渠道得知煞气的作用,又是如何知晓自己所佩戴的兵符沾染了这东西的;现在所能得到的信息少得可怜,推测到这一步已经是十二分的胆大猜测,更多的部分,洛花风也没空、更没有心思去细想。 他推想到这一步,靠得无非是燕飞秋这等只能仰望的存在对兵符的一眼偏爱,她那般人物都能多看两眼的东西想必并不简单;现在把月流烟推出去测试她说的是真是假也于事无补了,这种情景,她若真的早已是对面的,那么无论她站在哪里他都活不了;若只是被无辜被牵连的,她一个丢了护身符的弱女子也起不到什么助力。 说白了,没有燕飞秋,他的下场不出意外基本上就只有等死这一条。 “我瞧你不敢乱动,洛公子,我们要在这等死吗。”月流烟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平静不带半分嘲讽,言语间本该有的几分讽刺也被她眼角眉梢间的淡然衬托成了近乎残酷的冷静,这让洛花风有些讶然,不由得抽空回头瞥她一眼,反问:“我还以为你会生气我这么无能。” 不是所有人在面临绝境的前一瞬都能这么冷静的,他不是没经历过旁人对他无力的谩骂和诅咒,月流烟如今一路走来也算得上一句坎坷,她若是真想说什么难听的,他也不会过多辩解。 “当真逃不掉的话,什么挣扎都是无用的,那只会让自己看上去愈发地难看。” 月流烟平静道,她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自嘲一笑。 “……我已经够不好看了。” “你先别急着找死啊。”洛花风喃喃道,他奇异的注视着那群始终徘徊在外围的村民,愈发觉得奇妙,语气也跟着轻松了不少:“我先前在村子里碰到了奇怪的老头,当时那家伙和我的距离可没现在这么客气。” 洛花风又看向一脸茫然的月流烟:“是不是你身上还有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没拿出来?” 女子眉头一挑,姑且忍了他的冒犯:“没有。” 青年立刻问道:“那他们不靠过来是为什么。” 洛花风抖抖手,试图甩掉手指上幻觉的触感,那老头的手感过于糟心,糟心到了记忆过深的程度。 他的目光四处游弋,忽然停驻在了地上。 确切来说,是地面的影子。 漆黑的影子在地上懒洋洋的蠕动着,它们借着夜幕的遮掩匍匐在地,以至于影子这种随处可见的东西此刻显得那么的不起眼,但是洛花风看得分明:影子随意舒展触手的时候,那些村民便跟着步伐僵硬地退后了数步。 “……其实还有一种可能的。” 洛花风缓缓咧开嘴角:“燕姐姐还没打算让我们直接在这儿去死呢。” 二十五 哪里不太对劲 影子在地上懒洋洋的游荡着,始终晃来晃去,倒是始终保证月流烟和洛花风站在自己的范围内。 这是洛花风能冷静到现在的本钱,也是他能大着胆子开始观察这群村民的底气所在。 这群“村民”的身上,察觉不到半分生气。 和那个老头子是一样的。 洛花风心想。 ……只不过,哪怕到了现在他也不知道先前到底能不能算是“杀死”了那个人——人对与无法理解的东西有着天然的恐惧。 一如血月枯林。 一如先前的老者。 只是如今的洛花风尚且无法区分两者的区别,试图理解只会让他理智崩溃,那么逃避真相就是唯一的选择。 仍有人需要他的保护,青年强行敛起自己发散的混乱思绪,凝神屏气全神贯注,整个人看上去倒是的确比先前靠谱了许多。 “先别乱动。”他低声嘱咐身后的月流烟。“现在还不知道什么情况。” 女子咬紧嘴唇,声音略有些发颤:“你就这么确定你那个‘燕姐姐’会帮我们?” “……不对,她这不是帮。”洛花风喃喃道,想到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语气里带着连他自己都有些惊讶的坦然。 “燕姐姐……不过是不想看见自己的‘玩具’被别人弄坏。” 还有就是,不允许旁人侵犯自己领地、独属于上位者的傲慢。 青年扯了扯自己有些僵硬的嘴角:“说不定,你才是现在她心目中最有意思的那一个,我不过是连带着跟着蹭了点好处,连‘玩具’都算不上。” 月流烟很是奇异的看了一眼:“你倒是坦荡。”她印象当中的洛家公子是个不自觉眼高于顶的,却总是有些令人发笑的诡异自信,如今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性子内敛了不少,甚至完全可以说是内敛过头,到了自卑的程度了。 洛花风什么也没法解释,只能讪讪苦笑。 他这辈子最开始的时候其实很是有些底子,容貌俊俏性情活泼,虽说家道中落可好歹也能混个落魄贵族的名声;照理来说,少年不识愁滋味,洛家好歹也是昔日大家贵族,日子也不至于过得清贫,加上洛家当年旧事有不少内情,都城上下碍于洛家昔日的情分,多多少少也都给了洛家少年几分宽容和怜爱。 不过很可惜的是,洛花风自己的家底仍然太薄,说到底,这小子活了两辈子也没见过太多世面,洛家风光无限的时候他没挨到半分好处,苦头却是让他咂摸了许多年。 若是单纯只是个落魄世家的孩子也就算了,没见过什么风景,一辈子乖乖做个井底之蛙却也没什么不好;可偏偏洛花风上辈子见过太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寻常人想都不敢想的白日梦随着穿越重生一个接一个窜进他的脑子,起始眼界就太高,后来做出种种让人咋舌摇头、仔细琢磨就会发现本人仿佛根本没长脑子的惊人之举,自然也是理所当然。 洛花风前半辈子模仿各种“前辈”,惊世骇俗的各类奇葩蠢事做得着实不少,比如说和他一样同样看不清现实的一群乌合之众闯入裂隙寻求奇遇,就是其中之一。 而这里面的遭遇和恐惧……不说也罢。 比起那些只剩白骨枯骸的同伴,洛花风是侥幸得了一条命,完好无缺的爬回人间,可两辈子积累下来的信心和不可说的奇妙傲慢早被撵成了地上的灰尘吹都吹不起来。 虽说原本在小丘村多多少少找回了主场的尊严,可完全无法理解的老头人偶和村中的白骨路,就足够让他勉强建起来的自信重新碎成了粉末。 我不会就在这莫名其妙的死掉了吧。 不知道多少次,洛花风总是会十分平静的这样思考着,仿佛即将被毁灭的不是他的肉体和他的意志,而是什么与他浑然无关的陌生人。 然后他会后知后觉的觉得害怕——害怕这样的自己,害怕燕飞秋的确真的是天下无敌的至高强大,那么他的逃避会显得没有意义,他的自我欺骗永无尽头。 燕飞秋似乎总是不在,但是她似乎又是无处不在。 青年沉浸在这样的恐惧里,而当他面对其他不可理解的危险,害怕的同时,还会生出些微妙的奇特优越感。 ——总归不会比燕飞秋更加可怕。 抱持着这种完全不是源于自身的自信和傲慢,洛花风的腰杆甚至站得更直了些。 徘徊在外围的那些奇怪村民步伐有些隐隐加快——他们走起来的样子很奇怪,人行走时,重心向前踏出脚步,后脚掌用力,将身体向前移动才能正确自然的行走。 可他们不是,不知是不是许久无法靠近让它们开始不安起来,有几个位置靠前的村民迈出腿,不见足弓弯起,不见身体重心前倾,更像是见不到的丝线牵制他们的手脚关节,木偶般牵动膝盖拎起双腿,迈步向前的动作便显得滑稽又扭曲。 就在这个时候,地上的影子缓缓流动了起来。 在村民们麻木空洞的目光中,在洛花风与月流烟瞳孔紧缩的紧张注视下,影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拥有了实质,如水银般光滑沉静的质地,漆黑无光的冷沉色泽,洛花风眼睁睁的看着影子变成了从头至尾身披黑袍的诡异人影,类似于手的位置从黑袍里伸了出来,洛花风眨巴眨巴眼睛,瞧清那截白惨惨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后,彻底打消了想要顺便看看影子是男是女是老是少的可怕好奇心。 月流烟此时也顾不上害怕和恐惧了,她目瞪口呆的看着洛花风脸上一闪而逝的遗憾和心虚,对这位了解不深的洛家公子有了新的认识。 洛花风倒是没注意她的情绪,他满脑子都是一眼瞥见的雪白手骨。 不说别的,单单黑袍影子露出的这一段冷白无暇的手骨,他脑子里就只有一个十分简单粗暴的结论——美人在骨不在皮,古人诚不欺我。 然后他又开始十分悲哀的心想,他的脑子已经越来越不正常了,先是觉得随时随地都能捏死他的燕飞秋是他在世上最靠谱的靠山,然后又发觉自己生死观完全不对劲,现在甚至连审美都彻底扭曲了。 ……嘤。 二十六 逃! 影子是很安静的。 说到底,影子又怎么会有声音呢? 它垂下的漆黑长袍仍然与地上的黑影融为一体,影子的颜色变深了,变成了不可捉摸、无法反射出任何光线的纯粹漆黑。 那一瞬间,仿佛双脚踏足的并非坚实的土地,而是一片深不可见的深渊之上——人类的勇气有相当一部分来源于脚踏实地的可靠……可这种沉默的安全感,却在瞬间就被黑影掠夺了。 两个可怜的年轻人甚至能感觉到瞬间失重的恐惧感,眩晕的大脑无法分辨这种漆黑的绝望究竟是来自幻觉还是真实,就在这一瞬,影子动了—— 它抬起自己苍白细长的手骨,五根指骨轻轻向前挥了挥。 像是挥开面前碍眼的灰尘。 于是黑影在地面上无声地汹涌翻滚向前,不见波涛,不闻浪啸,自影子“长袍”下方舒展蜿蜒的影子吞噬了地面的一切,像是将浓墨泼上完整的山水画,无声无息,氤氲渲染,吞噬一切,而那些诡异的村民,便也如同被墨染后侵蚀后的图画,瞬间便被淹没了。 那么多的人,没有留下一点痕迹,没有留下一点声音,连一点挣扎的痕迹也没有留下,黑影流淌过的地方只剩下空荡的黑色。 留下的两个年轻人,战战兢兢,不知所措,像是这片浓沉泼墨之上被恶意留下的两只蚂蚁。 洛花风站在那儿不敢乱动,他惶惶瞧见影子转过身靠近自己。 青年喉咙一紧。 影子没有声音,它露出自己仿若人形的手骨,行动时却没有人类走动的韵律,他看见影子飘到自己面前,黑袍牢牢包裹全身,只是位于面颊的位置黑影略有些浅淡,隐隐可见颌骨线条,只是肌肤朽烂露出狰狞肌理,瞧着阴森森的骇人。 “你……” 直到声音出口,洛花风才察觉到自己的恐惧和慌张。 “是……什么?” 影子没有回答,似乎也不会回答。 遮掩全身的黑袍边缘处如流墨一样滴淌,不消一会,连那一点隐约可见的颌骨轮廓也被遮住了。 洛花风嘴唇轻颤,似乎还想开口说些什么,第一个音节刚刚吐出唇间还未来得及形成完整字句,却觉腰侧衣襟被人轻轻拉了拉,他微微侧头,瞥见月流烟几不可查的摇了摇头,女子瞳孔颤动脸色惨白,满脸都是理智崩溃的绝望。 燕飞秋尚且有美人的皮相欺骗眼睛,蒙蔽理智,可是影子不同。 它完全不属于任何已知的常识范围内,倒不如说……这样的存在,根本不可理解—— 恐惧是会传染的,特别是在同类之间。 于是青年努力鼓起的一点勇气也跟着月流烟颤抖的手指一起烟消云散了。 死寂的沉默在他们之中缓缓蔓延,几乎快要令人窒息。 不过影子似乎并不打算对他们动手,黑色重新回归它的身体,露出空荡普通的土地,地面上的一切都消失了:人、树、房屋、青石路,枯萎的荒草……一切的一切,组成这村子的所有,全都消失了。 洛花风听见身后女子绝望压抑的抽泣声。 ……这样不行。 他想。 青年缓缓咽了口唾沫,他维持着先前那个抬着手臂护着月流烟的动作,一边盯着沉默无声的影子,一边试探性的向后退了一步。 出乎意料的,影子竟然也跟着退了一点距离……瞧着,就像是故意让他们离开似的。 希望来得过分突然,洛花风不曾有半分迟疑,回身抓住月流烟的手腕,立刻抓着她往远处跑去——! 影子仍然立在原地,不曾动过。 *** 洛花风一边奋力奔跑一边回头看着影子的方向,立起来的黑影在视野中越变越小,直到完全消失。 他不知道那东西能够蔓延的范围到底有多大,肺腔很痛,双腿酸软,严格来说他这段时间几乎没有片刻真正的休息,先前在山上吃了些东西充饥,可休息的时候也是提心吊胆不敢安心,生怕燕缙出现在自己面前捏碎自己的喉咙,亦或是燕飞秋突发奇想又有了什么可怕的想法。 他跑得几乎快要喘不上气,身后那个弱女子更是上气不接下气,月流烟脚下一个踉跄,顿时摔在了地上,连带着抓着她手的洛花风也跟着摔了个趔趄。 “你、你不是说……”月流烟喘气的时候只觉得自己的喉咙都是带着血腥味的干涩,顺了半天气才勉强组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你不是说你那个燕姐姐……没打算让你死吗?” “我……我是说过,”洛花风撑着疼得要命的腰侧,龇牙咧嘴的和月流烟梗着脖子辩道:“但我没说过我不知道她旁边那些东西要不要我死啊!” “……哈?” 洛花风自觉自己非常有理,还有心思和月流烟解释:“打个比方,你喜欢个玩意,却又没那么真心实意的喜欢,你姐姐随手把东西弄坏了,你会和夜帅生气吗?” 月流烟气儿还没喘匀,听见这话顿时翻了个白眼,不过她还是没好气的回了这个问题:“自然不会。” 洛花风一咂嘴,幽幽道:“我嘛,大抵也是同样的道理。” 月流烟道:“我没见过有谁会自己把自己比做个玩意儿的。” 洛花风一脸唏嘘:“唉,谁让人家长得好看又厉害,我在她手心里撑死也就是个小玩意。” 月流烟不打算和他继续斗嘴,这一番经历后,原本的疏离客套倒是少了不少,两人之间也拉近了几分距离,月流烟便也不刻意端着架子,左右看看,蹙眉问道:“不过你知不知道这儿是哪儿?” 洛花风回答的非常干脆:“不知道。” 月流烟顿时瞪大眼睛:“你不知道你还抓着我跑!?你要是这么说我们还不如不跑!这村子到底什么鬼都没弄懂,还不如让先前的影子弄死了!我的兵符可还没弄回来呢!” 青年倒是十分诚实,诚实过头反而有些不要脸的坦荡:“我只和燕姐姐比较熟悉,也敢赌她暂时还不想让我死,但是这和她身边那些奇奇怪怪的家伙总想弄死我并不矛盾。” 二十七 这个人好生不要脸 他们也不知晓跑出了多远,只是一个寡言少语不爱与人交流,只活在自己方寸天地之间;另一个刚刚九死一生从深渊之下的血月枯林挣扎逃出,对这片土地没有任何的信息,两个人呆愣愣站在原地,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跑回去,怕先前惹恼了影子,反而会就这样送死,继续走,也不知道让整个村子都变成鬼村的罪魁祸首是否就在这路的前方,两个年轻人战战兢兢,面面相觑。 这一会,月流烟终于喘匀了气。 不管不顾的奔逃之后,余悸便潮水般一股股涌上心头,裹挟恐惧的冰冷无休无止的吞噬着她所剩不多的冷静,她瑟缩着自己的身体,咬着嘴唇低声问她唯一的同伴:“那,现在我们要干嘛?” “老实说,不知道。”洛花风挠了挠脑袋,有些不好意思:“我现在想想,就算跑出来我们大概也活不了多久,毕竟村子都成了那个样子,村民怎么看也不像是活人。” “抱歉啊,”月流烟瞧着眼前的俊俏青年满脸愧疚的低着脑袋,认认真真的和自己道歉:“虽然之前说了那么多有的没的,可是我真的害怕……害怕到我当时只有‘逃跑’这一个反应了。” 说不定如果不跑的话反而还能安全一些。 两个人现在不约而同的这么想着。 ……可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是那种情景下,洛花风能够努力挣扎出逃跑的勇气不说还带着她一起离开这件事,已经让月流烟不打算在多说什么了。 她只是很淡的叹了口气,只是看上去更像是一次尽力让自己保持平静的深呼吸:“无妨。”女子的声音先一步镇定了下来,“我们姑且走一步算一步吧。” 洛花风眨眨眼,小小声道:“你不管你的兵符了?” 月流烟又一次深吸一口气,缓缓闭上眼睛,然后张开,眸色清明,不见丝毫怒意。 “正如你所说,这件事情我有太多的无法理解,当然,我也不会去试图理解,现在来说这只是徒劳的浪费时间,我是否需要能够明白那些东西到底是什么情况根本就不重要。” “……兵符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事情了。” 月流烟很清楚,自己的眼界太过有限,一味苦苦执着于某个特定的东西不是聪明人的做法,兵符已经丢了,最糟糕的情况不过就是姐姐之前的最坏猜想成真,但兵符是死的她是活的,若不试试接下来还能做些什么努力……她心有不甘。 那样的存在,若是能够容忍洛花风,理论上没理由会拒绝她——哪怕只有一点机会,哪怕需要她匍匐在地抛弃生命地位、乃至于自己作为人的尊严也好……只要能救姐姐,她什么都可以做。 月流烟在地上挑了一块尖锐的石头,刺啦一声划开自己碍事的长裙,也不顾及洛花风的目光,自顾自伸手扯开自己粗麻长裙反手别再腰上,又随手折了细长树枝将自己长发三两下挽起,直看得洛花风目瞪口呆。 “愣着做什么。”月流烟扯扯嘴角,倒是有心思反过来调笑洛花风,“我在军队呆的时间不算短,被姐姐从被窝里拽出来打包扛上马逃命的次数可不少呢。” “这样反而更好,瞧着利索多啦。”不需要顾忌小姐的娇娇气,洛花风顿时眉开眼笑,立刻重新调整心态,开始思考他们眼下的情况,然后很快得出了结论:“……我也不知道我们现在要干嘛。” 月流烟:“……” 贵女修习至关重要的一课便是涵养,可不知是不是近段时间发生的事情每次都在颠覆她对世界的认知,她总觉得自己过去辛辛苦苦学习的那些本事早就找不到了,此刻更是觉得自己的额头青筋在跳,恨不得把眼前这个挠挠脑袋的小子直接摁在土里。 “那就回去。”她阴森森道。 “……啊?”洛花风一脸犹豫:“这样不好吧。” 他对燕飞秋没什么阴影,但是对燕飞秋身边的一切都很有阴影。 “有什么不好的。”月流烟阴阴反问,“如燕姑娘那般人物,自然不会在意蝼蚁是否是在自己掌心还是掌外,总归是一挥手就能碾死的人物……你会介意没玩死的小蚂蚁爬到哪里吗?” 洛花风立刻脑袋摇成拨浪鼓。 “事实就是如此。”月流烟叹息道:“高位呆久了,有些习惯总是会变的……说不定我们现在回去,她反而会觉得新奇有趣,反而多留我们活一阵子,带在身边玩耍解闷也不是不可能。” 倒是这控制村子的家伙,让人有些摸不清。 照例来说,这人费尽心思控制了这么许多村民,若是纯粹坦荡的恶人,那么断断没有放过她这么一个弱女子的道理,这里面的关键处难不成真的是姐姐的兵符? 到底是因为她有兵符才没动手,还是因为兵符从而不敢动手? 这两者,到底谁是因,谁是果? 月流烟的眉头紧紧皱着,只觉得脑子被这一团乱麻搅得生疼。 “说起来,那位至今没有露脸呢。”洛花风道。 “什么那一位?”月流烟皱眉问道。 洛花风耸耸肩,带着月流烟开始往回走,他下颌线绷紧,目光四处游弋,小心警惕关注着周遭的一切,开口时的声音倒是轻松自在,一副满不在意的样子:“就是让村子变成这副鬼样子的‘那一位’啊。” 月流烟眼神闪动,立刻快走几步拉近了和洛花风的距离。 洛花风的声音清清亮亮的回荡在寂静的山野之间,只听得他道:“就算是有什么阴谋诡计不好露脸,但是如今村民都被影子吞了,本尊却仍然没有出面;我说啊,说好听些是小心谨慎,说的直白些,这个人就是打不过燕姐姐根本不敢露脸,其他方面估计更是远远不及她!” 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青年语调略有些上扬,声音也跟着放大了不少。 月流烟默默瞧着他,忍耐着想要和他拉开距离的冲动。 这小子一会因为害怕影子拽着自己跑出老远,这会又因为担心另外的敌人会对自己动手,准备跑回影子的范围,与此同时还不忘夸夸那位红衣的燕姑娘,明显就是刻意祸水东流。 ……这个人,好生不要脸。 二十八 心 卧在红雾上闭目养神的燕飞秋忽然睁开了眼睛。 燕缙缓步而来,他手上端着玲珑玉雕琢的药碗,玲珑玉本该流光溢彩华美至极,是世间难得的无上之宝,可药碗其中盛着的药汤色泽深红暗沉,反而硬生生压下了玲珑玉的美艳纯粹,反衬出几分令人生疑的不通透。 燕飞秋不是为他的脚步睁开眼睛的,燕缙很清楚。 她记忆不清,偶尔癫狂发疯,最疯狂的几次曾经将血月枯林整个摧毁一次又令他悉数恢复原样,燕缙一向服从她的命令,却总是反而令她更加恼怒。 燕飞秋不知道自己为何发怒,因为无知和心痛便更加狂躁,以此便成了永无止境的死循环——直到她连折腾燕缙也失去了兴趣,这才安静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但是,好歹她还是自己熟悉的模样,一切也都是自己熟悉的模样。 那是因为什么呢? 燕缙只觉得,自从离开了血月枯林,事事皆脱离了掌控。 他没瞧见影子,那东西轻而易举便可遮天蔽日,可也不知成为影子之前究竟是什么,即使有这本事也总不爱将自己铺散过大,大抵是因为她将主要的部分留在了那小子身边,余下的一部分是素来不爱与他纠缠的,始终都只是普通影子的模样。 他垂下眸子,只瞧见红雾触到他的脚踝,见他无动于衷,僵持许久后才很是不甘愿地退回原地,缩回了燕飞秋的掌下。 剑灵没有动,他立在原地,抬起头,对上了燕飞秋的眼睛。 ——有那么一瞬间,燕缙有些罕见的愕然。 燕飞秋居高临下看着燕缙……那个冷酷的神情,连燕缙都觉得陌生地可怕。 白骨宫万余年的时间,他与她日夜相伴几乎寸步不离,他见她步步入魔,从骨至肉寸寸崩毁又无数次被迫重生,疯癫发狂在血月地狱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一直到现在。 这期间除了他燕缙,还有谁会心甘情愿地陪着她? 凭什么? 凭什么那些家伙能让她另眼相看? 此时的燕缙心中并非怨恨,只是不甘。 ……但是他现在又有些不确定了。 不确定,自己心中是否真的仅仅只是不甘。 “……主人?” 这一点点的不确定,足以让他的声音出现了一丝疑惑。 只是当她与自己对视的那一刻,燕飞秋眼睫轻颤,眸光又恢复了他所熟悉的样子。 她从红雾上走下来,红袍单薄,病骨支离,那双漂亮到诡艳的眼睛被浓长眼睫懒洋洋的遮着,只余出三分漫不经心的笑意挂在眼梢。 “哎呀呀,我还以为你身上已经没有药了呢。” “您说笑了,药自然是永远都会有的。” 燕飞秋在他面前站定,笑眯眯的问:“我还以为你巴不得看着我心痛下去呢……这样你不是还能借着让我安静这一借口……继续擅自做主一段时间吗。” “怎么会。”燕缙回望着燕飞秋的眼睛,“您的身子,一向是燕缙最挂念的事情。” “是吗。”燕飞秋喃喃反问,更像是自言自语。 她仍然很疼,非常疼,不切开她完好无缺的皮相就不知道她的体内发生着怎样惨烈的酷刑,可是燕缙端着药汤的手仍然平稳,连一丝涟漪也没有。 他们两个人都很清楚,这碗药能让她从疼痛中解脱。 可是她没有动,他也没有劝。 剑灵直视着自己的主人,许久才重新垂下目光。 “您若是喝了药,心痛就能好些了。” “我不爱喝药。” 燕飞秋怏怏道。 燕缙平静道:“不知什么时候会回去,您的性子又一贯任性,药自然是要多带一些的。” 燕飞秋终于沉了脸:“……你非要让我不高兴,是不是。” “怎么会,”燕缙皮相极好,他此时突然一笑,更是有种惊心动魄的俊美,只听得他声音柔柔,更是伸手抚上燕飞秋苍白的脸颊,细细抚摸:“您不觉得……自从您离开了白骨宫,心痛的范围便越来越大了吗?” 燕飞秋默然许久。 “缙郎。”她蓦地嫣然浅笑,笑得缱绻深情。 “……你好吵呀。” 燕飞秋柔声呢喃,细长手指转眼便已经覆上了对方胸口,不过轻轻一按,燕缙皮下肋骨如齑粉,将心脏绞成了一滩碎肉。 被捏碎了心脏的剑灵整个人摔倒了地上,玲珑玉的药碗落在地面,药汤浸入土地,像是一滩嫣红的血。 而燕飞秋没有留给他哪怕一个眼神。 红雾融回长裙,她慢悠悠地在这片无名山林里游荡着,原本熟悉的痛楚从心口扩散到整个胸腔,她的手指抓着胸口,脸色惨白目光沉沉,疼得几乎快要发疯。 可她的神智仍然清醒,清醒地可怕。 说实在的,燕飞秋根本不觉得燕缙的所作所为称得上背叛。 他一向是这样的性子,瞧着和善又体贴,但是有什么事情逆了他的心情,那么他无论花费多大的代价都会讨回他原本想要的东西…… 血月枯林的时候,他就能耐着性子摸透燕飞秋这个疯子,让自己成为她身边唯一的存在;到了人间界,他也仍然是一副让人恼怒的深沉性子。 燕飞秋抓着胸口的手指愈发用力,红雾哀哀怯怯从她指缝流淌而出,软绵绵勾着她腕骨突兀的手腕。 她突然觉得掌心有什么东西硬邦邦的,她的双手能轻而易举捏碎天底下最坚硬的钢铁金石,又有什么是她用力之下捏不碎的?燕飞秋缓缓张开五指,从月流烟那里拿来的兵符正安静躺在她的掌心,没有丝毫的破损。 燕飞秋的表情有些恍惚。 她能没有任何迟疑地随手捏碎燕缙的心脏,目的只是为了让他安静片刻……但是即使是这种情况下也没有捏碎这个小玩意? 而且……她似乎下意识地把影子的一部分,留在了那两个小家伙那里? 她还想继续思考,却觉得心口的疼痛愈发难以忍耐了。 唔…… 红衣女子微微蹙眉,突然五指成爪,反手插入了自己的心口——! 下一瞬,一整颗鲜血淋漓的心脏在她掌心跳动,燕飞秋垂着肩膀安静地站立着,被一爪之下直接抓碎的雪白肋骨在她空荡荡的胸腔里混合破碎血肉突兀地支棱着,伤口流淌出的鲜血融入红雾,激起一阵阵躁动不安的翻滚。 她仿若不觉,一手握着兵符,一手握着自己的心脏。 疼得好烦。 燕飞秋捏着心脏的手指微微一松,血淋淋的肉块从指中翻滚落下,地上的影子张开了一张嘴,无声无息吞下了整颗心脏。 二十九 无心者 天不见光,抬头的时候,天穹只是一片仿佛被侵蚀般的漆黑。 燕飞秋只是安安静静的用最缓慢地步子在林子里走着,她胸口支翘在狰狞伤口附近的雪白肋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收缩回胸腔、生长、愈合,红雾交错伤口之间编织修补崭新的血肉,不消片刻,她破碎的胸口便完好如初。 但是心脏还没有长出来,胸腔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燕飞秋漫无目的的看着自己的前方,看着这与血月枯林截然不同的拥有蓬勃生命力的古老树林,飞鸟走兽早已被黑影驱退,除了树影婆娑飒飒声响,她的身边在没有半点鲜活的声音。 燕缙无法理解她对洛花风的另眼相看,大抵也无法理解她对这种声音的怀念。 燕飞秋张开手,五指覆在自己胸口上。 新生的肋骨之下,空荡,安静,即使心脏重生也需要很久才能跳动,红雾组成的虚假血液在她体内模拟血液肆意奔流,填补她空洞无物的胸腔,如滔滔江河怒涌无歇。 红雾伴随她的时间要比燕缙更久一些,她知道,红雾能带给她源源不绝的力量和只能仰望到无可匹敌的强大。 燕飞去闭上眼睛,听见体内红雾的窸窣呢喃,这里面混杂了无数诡异的声音,燕飞秋原本只以为是理智崩溃时偶尔听见的诡异幻觉之一,如今一看,似乎这低语呢喃的声音还存着另外一层意思。 她听见了。 这声音里夹杂着她的名字。 痛苦的、愤怒的、绝望的、期待的…… 无数人呼唤着她的名字。 燕飞秋闭了闭眼。 ……自从来到人间界后,这声音,似乎愈发地清楚了。 而在这复杂的声音中,燕飞秋听见了一道格外清晰真实的声音,打破了她恍惚的幻觉。 似是哭泣,似是哀嚎,她迈开腿,顺着声音的方向走去。 不远处的灌木丛里,瑟缩着一名身形娇小纤细的清秀娇美的少女。 少女泪眼朦胧楚楚可怜,仰头望着来人的时候仍然神色惶惶战战兢兢,双臂环绕膝盖,嘴唇咬得鲜血淋漓。 模样不过十三四岁的小姑娘,一副正是花骨朵一样的年纪,又是这么一副受害者的可怜模样,就算不说心生怜惜,警惕心多多少少也会放下不少。 这是源于常识的习惯,天底下少有人能跳出常识的桎梏。 可她偏偏遇上的是燕飞秋——完全没有人间常识的燕飞秋。 红衣女子歪着头站在原地,眼神清冷,对她那副脆弱可怜的模样一脸的无动于衷。 少女神色惶惶,露出一双细白小腿,赤脚踩在地上,起身踉跄两步,像是只终于找到庇护的雏鸟,直接伸手去抓燕飞秋的衣摆。 红雾没能散开,少女抓住了燕飞秋嫣红如血的红纱裙。 “求姐姐救我!” 她哀哀怯怯,声音沙哑,语不成调。 “我为何救你。”燕飞秋怔然片刻才缓缓低下头,她脸色苍白,轻声反问:“……为何不是你来救我?” 少女闻声愣住,隐约的抽泣也不由得有了片刻的停顿,不由得眨了眨眼。 她见过的人也不算少,傲慢的、温柔的、慈悲的、轻蔑的、充满恶意的……却从没听过这样奇怪的反问。 只是这片刻的疑惑立刻被她扔到了脑后,少女哀哀道:“姐姐,我被人追杀至此……实在是走投无路了,你救救我……求求你救救我!”她纤白手指没入红纱,牢牢扣住燕飞秋的衣摆。 “还是说你怕我身上藏着武器?”少女做恍然大悟状,立刻站直身子冲她摊开双手伸长手脚,一脸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姐姐,我实在是害怕得很,求求你了,哪怕就只是让我跟在您身边也可以!” 燕飞秋垂着眼,怏怏道:“可我现在难受得很,不想你跟着我。” 她也不去挣开被少女抓进手心的红纱,晃晃悠悠转身就走,没走几步就听少女绝望的哭音:“你当真不救我!?这种荒郊野外,我说不定下一刻就会死掉了!” 燕飞秋脚步不停,却足下无声。 那少女凝望着她的背影,喃喃道:“你那么漂亮,能在这儿呆那么久……哪里算得上普通人?” 这声音被她含在唇间,本就没指望谁能听见。 冷风簌簌,树影凄凄,斑驳黑影在她身后摇摆晃动,少女却无知无觉,她拢拢身上的衣袍,挡住了造型扭曲的关节,此刻天幕无光,只能隐隐瞧见她的手肘膝盖泛着金属一样的质感,行走活动颇为滞涩,像是老旧不堪的人偶,被牵制着强行活动。 半晌,她恨恨咬紧嘴唇,抬脚快跑跟上了燕飞秋的脚步。 “姐姐,你等等我!”少女一声声惶急呼唤,却没能换来燕飞秋的一个回头,与此同时手脚关节处传来的疼痛愈发清晰,少女再也没有心思继续与她做戏,五指呈爪直接摸向燕飞秋的后背——! 手指没入皮肉,指尖触碰到了碎裂的骨骼。 少女脸上露出了贪婪愉快的笑容:“姐姐,你生得真漂亮,煞气也好重啊。” 她手指扣下,却没摸到熟悉跳动的温热肉块。 ……等等。 心脏呢? 这个人的心脏呢!? 少女嘴角笑容顿时僵住,转而一点点破碎成惊恐的慌张。 她想要抽回自己的手,却发觉自己的手仿佛被红衣女子吸住了一般,无论如何用力也撤不回自己的手! 少女哆嗦着,缓缓视线上移。 被她掏心的这个人,正面无表情的扭过头看着自己。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幽冷,漆黑,宛如无光的深渊。 少女顿时瞪大了眼睛,发出了凄厉的惨叫!!! 燕飞秋没有动,她只是维持着那个动作,然后幽幽叹了口气。 “人间界的孩子,都是这么没有礼貌的吗?” 红雾切开了少女陷在燕飞秋胸口的手掌,切口圆润,没有一丝鲜血流淌——就像是人偶一样。 若是常人,看见她的身体,第一反应便只有恐惧。 可少女嘴唇颤抖,死死盯着燕飞秋的胸腔——她胸膛上的红纱散开了,露出的却并非女子玲珑美丽的身体,被手掌洞穿的地方也没有什么鲜血淋漓的丑陋伤口,少女只看见了雪白的人骨,红雾流淌翻滚缠绕在骨骼之间,原本应当生着心脏的部位,空无一物。 燕飞秋面无表情地看着少女脸上所有的表情渐渐凝固成了空白的绝望。 她胸前散开的红雾在身侧重新凝固成型,无数蠕虫的轮廓掩埋在血红雾影之中,层层环形的锋锐口器缓缓张开,狰狞可怖的姿态却发出清脆娇媚的声音,乖巧依偎在燕飞秋的掌下。 她大概弄错了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这不是活人,也不是什么奇怪的隐士修者。 这个女人,就只是纯粹的怪物。 被蠕虫一口吞下全部身体、咬碎喉骨的前一秒,少女如此想到。 三十 阿七 阿七行七。 她一开始没有名字,主人不清醒的时候叫她阿七,不清醒的时候……什么也不会叫,就只是抚摸着她庞大如山的身躯,沉默无声,偶尔会哑着嗓子叫她的名字,音色却又不像是七。 阿七,阿七。 不知过了多久,主人只记得她叫阿七了。 燕缙帮她解释过,他说因为她在主人手中排行第七,所以便也就这么叫了。 主人那时候已经记不起很多事情了,所以哪怕是遗忘了自己原本的名字,阿七也不曾怪过她。 过了许多年后,有一个女人来到了白骨宫的附近,详细的已经记不清楚啦……她只记得那女人落入她的嘴里,骨头融化之前,甚至还有心思和阿七聊天。 女人说了很多东西,语言千奇百怪,可惜阿七一件也听不懂,只能从她暴怒崩溃的情绪隐隐约约感觉,她应当是不高兴的,说出来的话是不好听的。 后来,女人的内脏融化了,骨头融化了,皮肤之下所有的血肉融化了,这是个很漫长很漫长的过程——因为阿七是很小心珍惜的使用她的,直到女人再也不曾张口,她才很遗憾的吃掉了她的魂魄,那个时候,女人已经没有什么滋味了。 但是没关系,至少阿七学会说话啦。 一个人身上能听来的故事有很多,可放入永无止境的蛮长时间里,知道的故事又变得少得可怜。 她知道了很多“无聊”的事情,女人说这些事情是无聊的,说她是愚蠢的,可阿七觉得,总归不会比燕缙更加无聊。 阿七高高兴兴的想,主人再也不需要只能对着燕缙聊天了。 阿七耐心地融了女人的血肉骨头,很是仔细地留下一张完整无缺的美人皮,因为她太大了,主人只有她一个小小的触手那么高……她要想蹭蹭她都十分费劲儿,于是阿七费尽心思学会了如何把自己塞进了美人皮里,这才以相仿的形态出现在了主人面前。 只是燕缙很是不讲道理,看见她与主人说话聊天,便随手撕毁了她的美人皮。 那么过分。 阿七委委屈屈的和主人哭诉,哀声震天,巨大的身躯委屈的在地上翻滚,压碎无数的骨树枯木。 乖孩子。 燕飞秋抚摸着她的触手,柔柔道。 “你且等等,我会给你找一个新的。” 这一等,便是不知岁月漫长,百年,千年,连主人自己也记不清楚究竟过了多久。 阿七不曾怪她。 她那么苦,那么痛,寥寥数次的清醒却连她自己也无法控制。 燕缙的药救了她,却也毁了她的记忆——她甚至都快记不得自己叫做阿七了。 不过没关系,她现在又想起来啦。 阿七现在只能感受到无限的幸福。 想起来就没关系,哪怕只是一点点也没关系……阿七可以用尽一切手段去学习,哪怕是模仿燕缙的手段呢。 至少她不想再看见主人孤零零的样子了。 “我还记得,我当时与主人说过,我要好看的。”阿七的声音很美,语调很慢,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柔软,能让人轻而易举联想到那种倾国雍容的明艳美人,但是少女无法遗忘一眼瞥见的巨大蠕虫那恐怖扭曲的身体。 她明明被咬碎了身体,此刻的意识却仍然十分清醒。 她看不见,摸不到,却听得清楚,也能感觉到某种奇特的液体在自己的皮肤下自由轻快的游走流荡——那是一种很可怕的感觉,仿佛皮肤之下所有的血肉骨骼被单独割裂出去,有人用刀子缓缓剥离自己的皮肤。 没有痛感,但是能够清楚感受到液体流动的范围。 而最可怕的是……她连恐惧颤抖的权力都被剥夺了。 “我喜欢与人说话,燕缙总喜欢自己占着主人聊天,若是我知道你们平时都说什么,那我也可以和主人解闷。”阿七很快乐的说,“人类又是个很脆弱的东西,一不小心就会疼,疼着疼着就没有声音了。” “剥起皮来真的很麻烦呀。” 阿七的声音充满了无奈。 “小家伙,你知道什么啊?” 液体流动的速度加快了几分,她甚至开始能够感受到自己皮下肌肉被缓慢融化的过程。 少女的喉咙里发出了奇怪的咕噜声,像是啜泣,像是哽咽,又像是咆哮被哭声浸泡过后余下的破碎音节,阿七的性子很好,她好声好气的同少女低声说:“我不会让你痛的,只是我想知道很多事情,你所知道的全部我都要知道,不然的话我没有办法去和主人聊天……小家伙,我不让你痛,你能不能同我说说话?” “我同你说话……你能放过我吗?”少女仿佛捉到了一丝希望,语速立刻加快了不少:“我可以给你许许多多的吃的!男人!女人!老的少的!好看的不好看的!你喜欢吃什么样子的我都可以给你找到!你放过我,你只要放过我我什么都给你!!!” 她动弹不得,声音撕裂喉咙却感受不到血腥的痛楚,耳朵听着凄厉的嚎叫,剥夺痛觉的身体只剩下即将崩溃理智的绝望和恐惧。 “你真是奇怪……为什么要因为你给我东西我就放过你。”阿七奇怪的回答:“你是主人给我玩的,我为何要放你走。” 她说到这儿,声音里又带了满腔柔情的甜蜜和无限哀怨的委屈:“主人难得送东西给我,若我就这么把你吐出去,燕缙就又要把你的皮扯碎啦~” 她融一个人只剩皮可没那么轻松,人类脆弱至极,稍有不慎皮囊就会出现破损,费尽心思最后若是做了无用功,阿七可不愿意。 少女绝望到几乎快要麻木,她喃喃反问:“难道……难道……你不是因为我对那个人……不对,还是因为我在小丘村做的事情?我可以解释的!我有原因的!” “不急,不急。” 阿七高高兴兴的应声道。 “我只是想听故事,然后拿着这些故事同我的主人解解闷,你要说什么,从哪里说,都不着急我们有的是时间慢慢聊。” 少女的视觉被还回来了。 她颤抖着,绝望着,哭泣着,重新恢复光明的双眼瞳孔剧烈收缩,她只能看着蠕虫悬挂在自己头顶上方,生满尖牙的环状口器中发出人类女子柔美轻缓的笑声。 阿七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落入少女的耳中。 “来聊天吧,小家伙,我对你的惨叫不感兴趣,我也不希望你的魂魄因为恐惧而崩溃,在知道我想知道的东西之前……你会被保存的很完整。” 三十一 知我心者 燕飞秋倚在阿七的身侧,手臂搭在曲起的膝上,蠕虫巨大的躯体在黑色的掩映下像是一座沉默的枯山,红雾没有任何的动静,在阿七吞掉不知名的少女之后,燕飞秋便在阿七身边坐了下来,长久地维持着这个动作。 她像是已经很累了,累得连眼睫颤动的力气都没有。 燕缙在的时候,她很少有这样纯粹安静的时刻,仿佛和那个人无声的博弈已经刻入骨髓,即使他足够谦卑匍匐,每一寸骨血轮廓都出自她手,可燕飞秋仍然不信他。 这似乎很奇怪,可更奇怪的是,燕飞秋与燕缙对此都很习惯。 此时,一只纤细苍白的冰冷凑到了燕飞秋的掌下。 女子垂眼,对上一张秀美清丽的年稚脸蛋,正大张着眼睛伏在自己腿侧。 这是一张怎样的脸啊……少女原本灵动鲜活的漆黑瞳仁被蠕虫细长的瞳孔所替换,她笨拙的试图扯开嘴角,可却以失败告终,塞进皮囊之中的东西明显没有搞懂人皮的轮廓痕迹,嘴角上扬的时候更像是皮下的支撑者拙劣模仿上扬的动作,几处诡异的凸起挣开无力的嘴唇,里面隐隐可见参差锋利獠牙,整个表情便显得滑稽又恐怖,令人遍体生寒。 可燕飞秋瞧着她的脸,嘴角却缓缓扬起一个柔软的弧度。 “好阿七,你还不会笑呢。” 燕飞秋声音轻缓温柔,甚至完全可以用慈爱来形容,细长的手指抚上“少女”被撑得扭曲的面庞,仔细替她整理好撑得乱七八糟的皮相,这才低低道:“我又不着急,你何必这么慌张。” 阿七顿时愣住,因为燕飞秋不大在意的态度。 “我不美吗?”阿七伸手抚上自己的脸颊,慌道:“这张皮不美吗?” 她下意识撑起身子,顿时露出了腰侧之下被撑裂的人皮,触手盘卧其下,被她一旁没能塞入人皮的巨大身躯遮挡着。 燕飞秋柔声安抚:“阿七,你原本就很漂亮,当真没必要用别人的皮。” “不,我不漂亮。” 少女有些绷坏的指尖颤抖着点上自己的面颊,声音一会是阿七原本的音色,一会又变成少女轻柔婉转的嗓音:“我知道的……我这副样子,可绝对算不上漂亮。” “我来和您讲讲故事吧,您听故事,莫要看我。” 阿七的手挡在了燕飞秋的眼前。 燕飞秋不曾挪动,她指尖轻颤,红雾顺着阿七皮囊的七窍融入,不消片刻,人皮七扭八歪的可怕样子便被重新调整到了正确的位置,少女唇红齿白,顺着阿七的轮廓做了些许舒展的调整,阿七摸摸自己的脸,露出欢喜之色。 “这是您喜欢的样子吗?” “不,”燕飞秋回答,“是我觉得……你应当更像这个样子,只是这张皮不大适合你,以后不要用了。” “我听您的。”阿七欢欢喜喜的回答,“您说什么我都愿意听。” “您看……我来陪您解闷了,您想听故事,我便和您讲故事……不要总是看着燕缙,好吗?”她仰起头,整个人快要偎进燕飞秋的怀里。她说着说着,阿七腰肢之下触手竟也跟着蠕动张开,舒卷勾缠之间,不知不觉便尽数缓缓环绕女子身侧,将她完完整整的圈起来,连头顶也跟着遮住了。 燕飞秋低着头瞧着阿七的眼睛,随意扯扯嘴角:“我又不喜欢他。” “但您总是瞧着他,就算您不愿意,您也只能瞧着他。”阿七委委屈屈的答。 她脸上皮囊已经调整完毕,人皮之下的怪物将原本清丽秀雅的少女皮相生生衬托出诡艳的妖气,阿七眨着那双金色的细长妖瞳,双手勾上燕飞秋的颈子,仰头娇声道:“您若是喜欢这副模样,我给您好多好多的人偶,好不好?” 燕飞秋低笑:“你会?” 阿七的手指抚着自己的脸颊,柔声道:“现在会啦,您瞧这张皮,它的主人可是很擅长制作人偶呢……阿七可以换很多很多的模样,听很多很多的故事,阿七现在可以陪您解闷啦,您扔了燕缙好不好?” 燕飞秋只是笑。 她苍白指尖撩开阿七脸颊上滑落的发丝,手指在她眼角眉梢的轮廓停驻片刻,眸中隐隐有留恋怀念之色。 然后,她轻轻将虫女从自己身上拽了下去。 “阿七,你现在最想做的是什么?” 阿七一脸茫然,她眨眨眼,小心翼翼地问道:“阿七希望能变成很多很多不同的漂亮样子,给主人讲很多很多的故事。” 燕飞秋又问:“然后呢?除了这个,你还想做什么。” 然后? 阿七不知主人为何会问这个问题。 ……因为在她漫长无边的生命中,早已消磨了太多的东西:最初的记忆,后来的理想,自己的模样,唯一残留下的执念,便只有这个。 她希望眼前这个人开心,仅此而已。 阿七对她的主人怯怯摇头。 她不知道了。 但她又不敢承认……依稀觉得,若是直接说了,她定是不会高兴的。 就如现在。 “您在难过吗?” 阿七指尖撘上燕飞秋的眼尾,燕飞秋有着很漂亮的眼睛,此刻却只有令人哀恸的寂寞。 ——这世上怎么会有人舍得让她露出这样的神色? 哪怕只是想象,虫女都觉得不可思议,正因如此,她如此厌恶燕缙。 “……没有。”燕飞秋哑声回答。 “别担心,阿七从来不曾不难过。” 虫女满脸温顺,将头靠在了燕飞秋的手臂上。 “您捉来那几个小家伙,不就是为了想知道这人间界的故事?” 她闭着眼享受这片刻的亲昵,对着燕飞秋喃喃道。 “阿七知道,全都知道了。” “商国的故事,夜遥夕的故事,小丘村的故事,还有这张皮的故事……” 燕飞秋嘴角挂笑,抚摸着阿七头顶:“还知道什么?” “还知道您的心思。”阿七抬手摸了摸燕飞秋的脸,“您瞧,您什么都不用担心的。” “燕缙只想和您一直在一起,阿七不一样。” “阿七只想您高兴,怎么样的代价都好,阿七都愿意去做。” 所以啊,求求您了。 无论如何,请您不要难过了。 三十二 谓我心忧 阿七喃喃低语,身后如山身躯跟着收缩蠕动,彻彻底底将燕飞秋笼罩在了自己的身体范围内。 这张脆弱至极的美人皮并不是容纳她全部的皮囊,对比阿七的真正姿态,只有零星几点被她勉强塞入了其中。 她的本体舒展发出轰隆巨响,期间夹杂黏腻流淌的诡异声音,无数触手顺势习惯性舒展,便将半截残存美人皮从地上拖至空中。阿七双臂向下,试图勾住燕飞秋的脸颊,原本的人类少女早已被融尽骨头,此时的动作是真真正正的柔弱无骨妩媚迷人,可当瞧见她腰肢之下的形状轮廓,任何旖念绮思都会变成人类恐惧的本能。 哪里是是什么夜幕荒山中的艳鬼传说,分明是隐藏在黑影之中不可揣测不可言说的可怖怪物,借由黑暗放在人间的美丽诱饵。 但是这怪物自身似乎并不这么想——她小心遮挡自己丑陋恐怖的如山身躯,只是不希望自己最糟糕的一面出现在自己挚爱之人的面前,阿七舒展双臂,眸光盈盈如春水。 她仍然坐在地上的主人便也跟着顺势稍稍挺直脊背,仰起头,看着悬在她上方的阿七,黑发垂淌在地,像是氤氲散开的墨。 主人,主人,她的主人。 ……被燕缙和白骨宫折磨到现在的,她可怜的主人。 她可怜的、美丽的、连一个故事也无法听到的主人。 阿七眸光中写满了病态痴迷的怜爱。 触手因为震荡的心神跟着一起颤动,将腰侧原本就破裂残损的人皮撑出更多的裂痕。阿七原本欢喜扭动的身躯顿时僵住不动,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把脆弱的人皮弄坏,再也没办法小鸟依人的靠在主人的身边。 只是主人似乎没有注意到已经马上就要被弄坏的人皮,只是漫不经心地随口说了一句。 “……罢了,随你喜欢就是。” 燕飞秋说完便撑着膝盖站起身来,目光遥遥望向远处的某个方向,“你先去收拾收拾那边,燕缙被我捏碎了心脏,估计要等好久才能起来,你拦他一会,我暂时还不想瞧他那张脸。” “要我咬碎他吗?”虫女轻声反问。 燕飞秋沉默片刻,摇摇头。 “咬碎了又能如何呢?” 她收回视线,迈开脚步,向着另一个相反的方向走去。 虫女便跟着侧过身子,委屈问道:“您不听故事了吗?我好不容易学来的呢。” 燕飞秋停步回头,问道:“什么故事?” “这一个‘我’的故事呀~”阿七盈盈浅笑,满是讨好地重新拉近了和燕飞秋的距离:“这村子的故事,村民的故事,这一切的缘由,还有这个世界如今的变化……您都离开这个世界这么久了,不好奇嘛?” 出乎意料,燕飞秋摇头。 “……原来是有些的,现在不了。” 突然之间就觉得,这世界如何,似乎与她其实没什么关联。 阿七愕然。 “可是您之前明明是……”很好奇的啊? 要不然何必抓着那人类的小子絮絮叨叨聊了那么久,又亲自出手护住了他的性命呢? “我也不知道。” 燕飞秋道。 不消片刻,她又问:“阿七,我这个样子与你说话,上一次是什么时候?” 阿七摇头,怯怯道:“阿七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燕飞秋停顿片刻,便自顾自低笑一声,自嘲道:“罢了,倒也不奇怪就是。” 见她脚步继续踏出似乎完全没有停下的打算,虫女反射性触足伸出,又不敢真正去拦着,便只能在她身侧不停打转,哀哀怯怯的问:“您去哪?” 燕飞秋袖手而立,侧身柔声道:“阿一收了村子里所有的偶,我见先前那小丫头身上有些断裂的灵线,想必这背后操纵人偶尸傀的应当就是被你融了的小姑娘,若不是灵线断裂伤了本源,想必她也不会那么急慌慌的对我出手……说起来,村子里其他的事情我还有些好奇,你在这儿呆着盯着燕缙,我自己去看看。” 阿七不太在意燕飞秋暂时不打算要自己,她在意的是另外一个名字。 阿一。 阿一是影子。 ——也是燕飞秋亲手创造的“一”。 它是一,是最初,是起始,是燕飞秋真正藏在手中信赖至今的存在……而对于影子的了解实在是太有限了,少到就连燕缙都不知道这东西到底是他还是她。 最初创造出的阿一又是什么东西,只有燕飞秋知道。 她忘了一切,唯独不曾忘记过阿一是谁。 与他们所有存在都不同,阿一是不一样的,是真真正正得到燕飞秋全部宠爱和信任的存在,即使记忆模糊过往湮灭,这份信任和依赖也从未消失过。 那家伙的锋芒和凶狠,连燕缙都要避退三分。 虫女有些微不满和嫉妒,但是她知道燕飞秋心头的重量究竟谁才是头一位,可又放不下那一点点的不甘心,便别别扭扭哼哼唧唧的嘀咕着:“您若是单纯想知道这里面发生了什么,阿七也知道,阿七也会说。” 燕飞秋就只是平静地看着虫女,直到对方不甘不愿地抿起嘴唇,乖巧将所有阻拦的触足缩了回去。 “我有些需要搞明白的事情,不是单纯想听故事。” 燕飞秋对她的脾气当真是极好的,苍白双手仍然拢在袖中,手指不住摩挲着那枚夺来的兵符。 阿七仍然不解,却也不曾再次开口阻止。 只听燕飞秋低声道:“我……必须要弄明白一些事情。” 虫女若有所思:“是阿七不知道的事情吗?”她停顿片刻,又有些不满的嫉妒:“但是影子却知道您想做什么?您不觉得您过于偏爱那家伙了吗?连话也不会说,什么也不去做,干巴巴黑漆漆,阿一到底有什么好的?” 燕飞秋没有直接回答,她仍是拿先前那种温柔又怜惜的目光看着阿七,抬起手,轻轻摸了摸一旁蜷起的触手。 “这种时候,我反而觉得你们都忘了……倒也算是件好事情。” “您说什么?”阿七茫然问道。 “没什么。” 三十三 回忆 燕飞秋并非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她习惯了什么也不去看不去听,不管她血月枯林之前究竟是谁,好歹在那鬼地方生生熬出来一万五千年的修为摆在那里,怎么可能是纤细脆弱的金丝雀。 她看得见村子里环绕的灰雾里尖叫悲号的灵魂,看得见那些姿态诡异的村民身上牵连的灵线,看得见这村子里快要抽空抽干的生命力。 这是最拙劣的驭偶术,活人被生生抽干魂魄熬成人偶,新鲜的尸体改造成尸傀,灵线牵连,捕猎新的猎物同时,身上残存无几的一点生命力也要被偶师全部抽走。 这其中技巧糟糕到无法入眼,十成的生命力在熬偶的过程中浪费了九成九却浑然不知,余下的一点本该是用来润泽人偶尸傀的关节骨骼让他们行动更加灵巧鲜活,更好地为偶师服务,可到了这里,全部反了过来。 本该被抽走的灵力流失在空中,渐渐形成了这片浓沉灰雾,浪费程度简直令人咋舌无语。不过大抵施术者过于愚蠢无知,只觉得这片进不去出不来的灰雾正好成就了他的狩猎场,非但没有反思自己的手法,反而变本加厉地弄碎了魂魄,直接抽出扔进了灰雾之中。 不过也不知道如今人间界的灵力究竟稀薄到了什么程度,这一点点根本看不上眼的稀薄灵力竟然也能牵扯到个人生死,她不过是随手掐断了村子里的所有灵线,藏在幕后的偶师竟然就一副快死的样子,连最起码的思考都顾不上,直接就出手了。 不过也因为这件事,阿七似乎也稍稍找回了一点活力,一张久违的美人皮让她欢喜不已,不像是白骨宫那时候,每日怏怏的,因为自己的外形的关系,大多数时候连和燕缙吵嘴的力气也没有。 燕缙,燕缙。 缙郎呀…… 燕飞秋垂眸,叹了口气。 她不想去想,不代表她什么也不想。 可偏偏燕缙似乎总觉得她什么也不知道似的。 燕飞秋看着掌心的兵符,若有所思。 她现在格外在意这个兵符,还有那随身携带这小东西的姑娘——哪怕单纯是为了这个东西,她也要护着月流烟。 小丘村的真相如何燕飞秋其实并不在意,只是若是这里是她弄清楚前因后果的必要一步,那么她会去耐着性子搞清楚。 商国的战神夜遥夕,藏匿至今的兵符,被陌生人追杀的月流烟,令修道者垂涎的煞气……这里面的故事,说不定够她听很久了呢。 “你猜这里面,真正让我想起一些东西的是什么?”她对着空无一物的天地轻笑低语,天空漆黑无星无月,只一点昏沉微光,照出死寂大地。 没有人回应她的问题,于是她自己回答了自己。 “我猜,全都有了。” 燕飞秋裙畔垂出的影子缓缓拉长,黑色的细长人影从地面舒展立定,它对着燕飞秋安静站着,仍然是只露出它苍白细长的手骨。 砰咚,砰咚,砰咚。 陌生又熟悉的跳动声在这片天地间响起。 影子仍然是安静的,仿佛浑不在意这声音来源何处。 燕飞秋抬起头,侧身看向影子。许久后,她伸出手点上影子胸口的位置,指尖穿透黑影触碰到下面嶙峋突兀的胸骨轮廓,这是一副纯粹的骨架,既是行走自如,却不曾生出一丝鲜活血肉。 但是现在,这具骨架有了新的声音。 一颗猩红的心脏,在骨架中央突兀的跳动着。 燕飞秋盯着这颗心,喃喃低语。 “……这颗心脏在这儿跳着,倒也蛮好听的,可惜阿一还不能说话,这倒是有些遗憾。”她反手摸了摸自己的喉咙,手指犹犹豫豫的向下压,却没能下得去手。 “还是先算了。” 燕飞秋念叨着。 “等一下我还有事要问那个小姑娘,若是现在将喉咙捏碎了给你,怕是要养好一会才能长回来……到那时候若是我忘了我要问什么可怎么办?” 影子仍然是安静地站着,不曾阻止,不曾期待。 燕飞秋好像已经习惯了它的这副态度,自己絮絮叨叨的说了下去:“好在到了这儿,缙郎也不会毁掉我给你的东西了……” 白骨宫的时候,他总是在毁掉她给影子的一切。 为什么呢? ……已经想不起来了。 一万五千年的折磨,现在的燕缙自己也不记得最初的原因,但是他记得自己所有的习惯——于是他就这么固执的坚持下来,知道原因的,不知道原因的,没有一个被他放下,直到现在。 她伸手去摸影子的脸,手掌却停顿在了半空中。 “这回我能看着你一点点变回来的样子吗?” 影子永远安静无声,唯独当它对上燕缙,是全然不曾遮掩的破坏杀欲。 燕飞秋能感知到所有经由她手创造出的造物的感情,可她唯独依赖影子的感觉,它恨则她恨,它怨则她怨,燕飞秋不爱燕缙甚至是憎恨厌恶,其中固然有她自己的原因,但是这里面又有多少是因为影子的关系,没人说得清楚。 燕缙大概也是因为这件事情,对影子的态度极为微妙,如果说这世界上有谁是希望影子永远维持在这个姿态,永远无法恢复真正的姿态,那么一定是燕缙无疑。 燕飞秋注视着影子的轮廓,努力去回忆最初创造它的理由,但是很可惜的是,她连这个也记不清楚了。 “……你的样子,一定是我很想看的样子。” 影子没有声音,只是边缘处触手舒展蜿蜒,试探性的摸了摸燕飞秋的手背。 不是的。 影子无声地回答她。 它极少回应她的话,因为每一次、每一次的回应,燕飞秋都会在接到它回应的那一瞬间,被无边无际的悲恸和痛苦所包裹。 于是它不敢回应,她不曾聆听。 ……大概到什么时候才开始有所缓解呢? 从燕飞秋疯了开始。 可是现在,她又开始试图去追寻那些古老的故事了。 “如果我搞懂月流烟和她姐姐的事情,我是不是也能稍稍想起来一点你的事情了?” 燕飞秋抓着自己空洞的胸口,自言自语着。 黑影缠绕她的手腕,带了些试图阻止的力气。 想起来遗忘的东西,有时候不代表就是好事情。 三十四 意愿 第一次受到惊吓是恐惧,第二次受到惊吓是尖叫,那么第三次的惊吓,就只剩下轻车熟路的淡定了。 被黑影悬空拎起来的时候,洛花风非常淡定的放松手脚减缓肌肉压力,低头对上下方目瞪口呆的月流烟,还有心情对一侧袖手而立的燕飞秋嬉皮笑脸:“燕姐姐,好久不见呀~” “很久吗?我倒是觉得和你上次见面的时间间隔不怎么长呢。” 燕飞秋神色淡淡,黑影细长的指爪从一旁树枝上延展伸出,此刻正牢牢勾着洛花风的后颈和腰肢,动作简单粗暴,更像是提着一只四爪悬空的大型犬。 月流烟立在一侧,绞着手指敛着眉眼,嘴唇抿得发白,不敢说话。 红衣女郎淡淡睨她一眼,手指一抬捏出兵符,直接扔到了月流烟的面前。他瞧那女子手忙脚乱的接住兵符迅速拢紧握在怀里,这才将目光转向洛花风,一脸淡然道:“我要去商国。” 洛花风确是有些反应不过来。 “……啊?” 他发出一声单调的音节,半晌才愣愣道:“好端端的,去商国做什么?” 说起来,眼前的燕姐姐似乎有些不太对劲? 初次见面时,燕飞秋国色雍容风情万种,那鬼魅妖艳的气质与整个荒芜血腥的枯林红土完美融合在一起,那般姿态让人印象过于深刻,可此刻她神色清明,脊背挺直,哪里还有半分妩媚多情的诡艳阴郁的奇特风姿? 明明还是那张脸,明明还是那副病骨支离怏怏苍白的憔弱模样,明明还是那如血嫣红的红纱浓雾融成的长裙…… 但是变得陌生了。 像是散去了一层原本笼罩她的朦胧雾气,透出几分原本的真实模样。 洛花风瞧着眼前的燕飞秋,神情不自觉变得有些怔愣。 燕飞秋淡淡一笑,回道:“自然是去听故事,你讲的没有意思,我要自己去看。” “小丫头。”她突然看向月流烟,那姑娘打了个寒噤,战战兢兢抬起了头,小小声的应了一句:“……在。” “我对你姐姐,突然有几分兴趣。”她道,许久又补了一句:“等到了商国,你带我去看她。” 月流烟眨了眨眼睛,当她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后眼睛蓦地一亮! 有救了!至少这个人在的话,这位大人在的话……她姐姐至少能逃离那群人的残害!!! 但是谁又能说得准,她就的的确确会帮姐姐? 想到这儿,月流烟又迅速压下了满眼的惊喜之色。 “……大人,在商国那里,我姐姐不一定能活。” 月流烟突然直挺挺的跪了下去,她不是习惯屈膝俯首之人,此刻却也没有丝毫犹豫:“故事若不是本人来讲,那也没什么意思的。” 燕飞秋神情淡淡,仍然没什么反应:“你想我救你姐姐。”她停顿片刻,歪了歪头,“倒也不是不可以,不过你能付出什么代价?” “什么都可以!”月流烟斩钉截铁的回答,“您要什么我都可以给,我的皮,我的骨,我的一切一切,只要您救她,什么代价我都可以接受!” 洛花风在一旁微微蹙眉,却没有开口替她解释一二。 这话,多多少少有些说得过了。 就算她真的能付出这种代价,可是燕姐姐愿不愿收却还是另外一件事——他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看待事情的角度已经有些微微偏了,如今竟是已经有了下意识站在燕飞秋角度考虑事情的习惯。 燕飞秋本人倒是仍然满不在意的样子,她瞧着月流烟晶亮的眼睛,没说可以,也没说不可以。 “……你们人总是习惯说些自己做不到的话,‘一切’也好,‘永远’也罢,区区百年寿数,也敢随意许诺——该说你们无知还是狂妄?” 月流烟咬着嘴唇,不曾回答。 却听得燕飞秋话尾一转,又轻飘飘的说:“不过也不是没有能真的付出代价入得我眼的家伙。你有一句话说得倒是有些意思,故事若不是本人来讲,那的确是没什么意思。” 月流烟猛地抬起头看着她! “别看我,我没有答应你的意思。”燕飞秋神色不变,“到时候我会瞧着你姐姐去死也说不定。” 跪在地上的那女子没有应声,下颌线绷紧又放松,她用力闭了闭眼,哑声道:“我能否……问您几个问题。” 燕飞秋一抬下巴,淡淡道:“讲。” “这村子里所有的东西,是不是当真冲我姐姐兵符上的煞气来的?” “不知道。” 月流烟哑了一会,又问:“那……假设是的话,我姐姐落在他们手里,会是什么结果?” 燕飞秋反问:“你不是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 月流烟露出一抹惨笑。 瞧见满村畸形的人偶尸傀,闻到内脏腐烂的臭味,要让她想想这些事情发生在她姐姐身上吗? ……她做不到。 “那便瞧着她去死吧。”月流烟喃喃道,顿时引得洛花风惊愕一瞥,她自己却是浑然不觉的样子,仍是惨笑着,低语着。 “我知道她的……哪怕战场上万箭穿心马革裹尸的结局,也好过这般令人作呕的下场。” 她再一次抬头,看向燕飞秋的眼睛。 “我猜您也不会喜欢这样的结局,是不是?……将军应当有将军的死法,死了还要变成这个样子,这故事可就一点也不好玩了。” “我不喜欢别人猜我的心思。”燕飞秋答道。 月流烟没有动,她维持着那个跪着的姿势,僵硬的像是一尊雕塑。 哪怕能随手碾碎她的存在就近在咫尺,而她刚刚才说过类似冒犯过她的话。 她本来已经做好了生不如死的准备,却又听见燕飞秋的声音。 “不过我不否认你说的话就是——我要看你姐姐全部的故事是因为我想看,既然是我想,那么你的姐姐就算死也不能随便死掉……从生到死,不能有半分离开我的意愿。” 月流烟顿时愣住,忍不住望向这性情反复无常的女郎。 “你姐姐暂时还不能死呢,小丫头。”燕飞秋扯起嘴角,幽幽轻笑:“她若是要死,也得按着我的想法去死。” 月流烟后颈顿时一紧,禁不住怯怯道:“若是她做不到……” “不会做不到的。” 燕飞秋笑起来。 她倾下身子,冰冷苍白的手指压上月流烟脸颊上狰狞突兀的疤痕,摸得小姑娘浑身发冷,瞳孔紧缩,像是只被咬住后颈的可悲猎物,无意识做好了呜咽着被咬断喉咙死去的准备。 “——不过是让她按着我的意思去死而已,有什么做不到的?” 三十五 决定 一边不喜欢人去死,说着人活着才有意思的话,一边又捏着人的下巴,居高临下的笑着说让某个人只能按着自己的意愿去死。 这就是燕飞秋。 但是…… 出乎意料的是,月流烟突然就感受不到多少骇然冰冷的恐惧了。 所以即使露出了脆弱的喉咙,即使被捏着下颌被迫抬起头,被威胁的对象是自己唯一挚爱的姐姐,月流烟的眼睛也是十分冷静的。 在察觉到只是了解这人实力的冰山一角便足矣让自己的理智濒临崩溃的极限后,说是人类自我保护的本能也好,说是弱者写入骨髓的习惯也好,说是种种深思熟虑后的选择也好……月流烟选择了彻彻底底的服从。 她甚至在想,若是能在这个人的手中得到一个“正确”的结局,可以一个完美故事的结局迎来姐姐的死亡,也不是不可以。 真奇怪啊,明明才认识没有多久不是嘛? 月流烟了解自己的姐姐,夜遥夕是战神不假,的确她是商国的人民所能想象极限的强大,但说到底,也只是人的强大而已——脱离了人类的范畴,夜遥夕仍然是弱小的。 正因为弱小,所以即使权倾朝野战无不胜,年轻的战神到头来仍然连自己的妹妹夜护不住,千般谋算到头来尽数付诸流水,甚至抵不过燕飞秋轻描淡写的一句话。 ……多可悲,多可笑。 现在除了臣服,她还有别的选择吗? “姐姐的确应当有一个符合她的死法。”月流烟喃喃道。 而月流烟此刻的态度,一旁站着的洛花风似乎是能理解,又似乎无法理解。 燕飞秋的手指从月流烟的下颌挪开,女子愣愣低下头,却听得不远处的洛花风不解反问:“你难道不想让你姐姐活?” 月流烟维持着跪坐垂首的姿势,侧过头冷森森瞥他一眼。 不过她并没有直接出声,而是小心抬头打量着燕飞秋的神色,见她漫不经心全然不介意,这才开口。 “……我当然想。”她哑着嗓子回答说。“但我也知道,现在的姐姐说不定死了也许会比活着更好。” 活着能换来什么呢?是折辱,是痛苦,是徒劳惹恼不可理解的强大存在,即使没有燕飞秋的插手,以他们的力量能抗衡不属于人间的强横力量吗? 正如燕飞秋能随口说出要他人按着自己的意愿去死的话一样,那些试图逼死她姐姐的家伙,想必想的东西也是一样的吧。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好歹……好歹,在这里,她能换来一个相对合适的死法。 当然,也有可能燕飞秋说话不算话……但是那又如何呢? 她无法对抗燕飞秋,也无法在那群人的手中保护自己的姐姐,如果进退皆无路,那么月流烟会选择抓住随后一丝渺茫的希望。 她只能赌,也必须赌。 没关系的……姐姐会理解她的。 月流烟这辈子没执着过什么,只有夜遥夕对她的感情是她无论何时都无比坚信的东西。可这毕竟事关生死,若是她知道自己拼命保护的妹妹最后只为她换来了必死之路,会恨她吗? 说不定、说不定她其实没有那么了解姐姐,万一姐姐真的是宁愿苟活的性子,万一她宁愿变成行尸走肉也不愿意战场裹尸……那么她要怎么办? 月流烟此时心乱如麻。 她的模样瞧起来十分的不好,本就因为长时间的奔跑而显得狼狈不堪,发丝凌乱衣衫破碎,几缕碎发黏在她脸上狰狞扭曲的疤痕旁边,那双眼死气沉沉,没有半点光彩。 洛花风歪着头看着她,满脸不解。 这才过去多久啊,竟然就无条件的低头了? 距离她最开始认识燕飞秋有一天一夜吗? 而且燕姐姐又不认识夜遥夕,如燕姐姐这般人物,是一两句话就能说动的吗? 青年不由得咋舌感慨,却对自己思考问题的微妙角度变化浑然不觉。 “你怕你姐姐恨你?”燕飞秋在一旁轻飘飘的问道。 月流烟肉眼可见的一哆嗦,轻轻点点头,嗫嚅道:“是。” “没什么好怕的,小丫头。”燕飞秋苍白细瘦的手掌抚上月流烟的头顶,动作甚至算得上轻柔,让月流烟顿时生出一种受宠若惊的惶恐和极为微妙的欢喜之情,她瑟缩着颈子,听着燕飞秋的声音在自己头顶响起:“你姐姐不会因为你的选择恨你的,这是我定下的事情,那么她没理由恨你。” 在血月枯林的时候,所有流亡者都知道一个道理:能换来“正确”的死亡,那是白骨宫深处的至高无上的恩宠。 燕飞秋寒霜般冰冷的手指轻轻触碰了一下月流烟的脸颊,含笑低语:“她感谢你还来不及。” “说起来……”她蓦地抬起手,喃喃自语起来,“若是要去瞧瞧商国的夜遥夕,那缙郎又是个麻烦呢。” 这种事情,他定然是不会让的。 ……但是她为什么要总是顾忌他的态度?明明都能随手捏碎他的心脏,但是还要考虑他的态度,这是不是哪里不太对劲。 燕飞秋禁不住蹙起长眉,苦苦思索。 “洛家的小子。” 洛花风迅速抬头:“在!” 燕飞秋幽幽问道:“你说……缙郎究竟是为了什么总是在让我生气?” “嗯?” “他是因为我总是不听他不看他才生气,还是因为我想做的事情,正巧是他不想让我知道的事情?” 洛花风一脸茫然:“……不知道哇。”鬼才知道那脑子一看就不正常的变态到底是什么脑回路。 他话音未落,就瞧见燕飞秋的目光落在了自己的脸上,一脸的若有所思。 “我要确定他到底为什么总是能让我生气。” 燕飞秋说了一句相当莫名其妙的话。 但更莫名其妙的是,洛花风居然理解了她的意思。 因为弄不清自己的过去再加上一万多年的疯疯癫癫,燕飞秋思考问题的方式总是很奇怪的。 燕缙到底是纯粹因为个人的强烈私欲束缚着她,还是藏着什么更深一层的秘密所以处处桎梏她,燕飞秋想要搞懂的东西是这个。 至于为什么要看洛花风,很明显,他可能要来充当燕飞秋刺激燕缙的道具了。 嗯,又一次的。 三十六 崩毁 认命的洛花风一脸悲壮,仰头道:“……您想干嘛,就直说吧。” “眼下也用不着你当真做什么。”燕飞秋答,“你先跟着就是,我总能用得上。” 洛花风撇撇嘴,略有些憋屈的哦了一声。 “那我们现在要做什么?”他抬头看了看天空,黑漆漆的,只有几点零星微光,一点也不像是适合赶路的景色。 他看了一眼身躯纤弱的月流烟,试探着问道:“燕姐姐,要不要等天亮再走?”话说回来,这一个晚上过的似乎格外的漫长呢。出于人类趋光的本能,洛花风觉得自己此刻无限期待朝阳初升的明亮光芒。 “天亮?为何要等天亮。” 燕飞秋一侧眼,瞥向洛花风:“怎么了,现在不能走?” “倒也不是不能走……”洛花风咋咋舌头,不知道如何和这个在血月之下过了一万多年性情诡异的老祖宗讨论人类逐光的天性,他想了半天,才干巴巴的挤出来一个解释:“这不是天太黑了,看不清嘛……而且有光的话,习惯点。” 燕飞秋抬头看了看天空,又收回目光。“那我们可以走,天已经很亮了。” “嗯?不不不,这可不是天亮。”洛花风只道燕飞秋在深渊处过了太久,早已不知道阳光是什么样子,立刻摇头道:“这不是天亮,天亮是——” “天空会变成蓝色的,有云,有光,有更深色的影子,这我知道。” 燕飞秋接过了他的话尾。 洛花风看着她卡壳了一会,才跟着点了点头。“对。” “我见过,我知道。” 他听见红衣女子的回答。 “我只是不习惯,更不喜欢。” 她的话音尚未落地,这片空地便凭空卷起了冷冽的风。 ——黑色的天空中央裂开了口子,两道圆润完美的弧线向两侧裂开,裂开的并非常识概念中的天空,而是一片诡异的雪白,如湖泊大小的眼球滴溜溜的从两侧裂开的弧痕后面翻滚而出,这一只硕大的、鲜活的独眼,无声无息的嵌在天上,静静俯视着地面上的人类。 不比多少还算是见过一点世面的洛花风,月流烟木呆呆的看着那只眼睛,瞳孔涣散,竟是直接晕了过去。 ……他们,一直就在这巨人的注视下吗? 仔细想想,那哪里是什么夜间的冷风,分明是巨人的独眼睁开时掀起的气流。 “——所以我把天遮住了。” 燕飞秋说完后又打量着洛花风空白的脸,挑了一下眉:“怎么,人类的角度看这些,会觉得不习惯吗?” 青年呆愣愣的看着燕飞秋,不知该如何回答。 只见她对着天空挥了挥手,淡淡道:“那便让这孩子退下吧。” 言罢,黑影翻滚无声间便吞天噬地,巨眼缓缓合起,在燕飞秋细瘦苍白的手掌轻轻一挥之下,便如烟雾般散去了。 直到这一刻,天空才露出了原本碧蓝清亮的本相。 可洛花风仍然没有反应过来。 因为不喜欢,所以就遮住了天吗? ……他追随着的,到底是个什么样可怕的怪物? 而看着燕飞秋轻描淡写的表情,洛花风也听见了自己冷静崩溃的声音,最初无可名状的惶恐和不安已经散去了,他不可遏制的感受到另外一种更加强烈且狂热的喜悦和敬畏自自己胸腔油然而生,顺着激烈跳动的心脏和近乎沸腾的灼烫血管涌遍四肢百骸,血液的温度从未如此清晰地感知到,那种连手指尖都跟着刺激到发抖的战栗感此刻正源源不绝的流淌而出,绵绵包裹住他的全身。 ——我是被偏爱着的。 莫名地,洛花风突然就理解了燕缙身处此人身侧的感受。 被这样至高无上的伟大存在偏爱注视的感觉,哪怕只是一瞬,哪怕只是一眼,的的确确是能让人发狂的。 他只是得到了几句话和几个动作的偏爱,便觉狂热的欢喜情绪几乎快要吞噬他所剩无几的理智,那跟随在燕飞秋身侧一万五千多年的燕缙呢? 那便不仅仅是偏爱而已,而是理所当然的独占。 ……那种,无论何种丰富多彩的想象也无法描绘其中哪怕万分之一的幸福感,哪怕只是窥探到其中一点点,都足以让人嫉恨到发狂。 怎么会现在才注意到呢? 洛花风盯着燕飞秋的侧脸,直勾勾的发愣。 自己明明就是在初见的第一眼就被这个人另眼相待了。 这份荣宠,甚至胜过了燕缙。 虽然如燕姐姐这般存在,就算只能换来她的厌恶嫌弃也算得上无上荣光,可若是能够选择的话,还是偏爱的感情更让人觉得欢喜吧? 原本仰头看着陌生天空的燕飞秋突然看向发呆的洛花风,下意识地蹙起眉。 “你在想什么?” “嗯……?”青年露出清爽又无辜的笑容:“什么也没有哦,燕姐姐。”他状若无意提起了另一个人,嘻嘻笑着问道:“不过没见到燕缙大人呢?” 不出意料,当有人提起燕缙,燕飞秋脸上的表情就绝对算不上好看。不过美人蹙眉神情微愠倒是别有一番风情,以洛花风如今彻底崩坏的心态来讲,当自身生死和一切相关荣辱全部抛诸脑后,满心满眼只关注一件事情后,他此刻也是完全没有一点的心理负担。 “你问他做什么。”燕飞秋冷森森的反问。“他一时片刻追不上来。” 话音刚落,又见她冷冷一瞥乖巧站好的洛花风,道:“我不喜欢旁人提他。” “那我就不提了。”青年乖乖应道,“我们现在去商国吗?要不要带着月姑娘?若是您去商国不过是想要看看夜遥夕的故事和结局,那这点小事我也可以。” 燕飞秋睨他一眼:“什么小事?” “死呀?” 洛花风嘻嘻笑着说。 “我听过很多很多的说书故事,您想看什么样的故事,我都能弄给您看。” 燕飞秋上下打量一番洛花风,忍不住轻笑一声,好在眉眼间不见恼色,倒是让洛花风隐隐松了口气:“凭你吗?” “这没什么难的。” 洛花风笑眯眯的答道。 “摧毁一件本来就位于毁灭边缘的东西,要比创造它简单太多了。” 三十七 无名宫内 即使燕飞秋抬手挥退遮天蔽日的鬼眼,可那么大的动静,又怎么会无人知晓? 千里之外的商王宫内,独有一座偏殿,此刻无数侍者匆匆来去却都极为克制自己的脚步和呼吸,以致此处虽是人来人往,却仍然阒然无声。 此处侍者大多头梳发髻身着雪白长袍,瞧着都不过是十几岁的清秀少年,他们垂眉敛目步伐极快,飘荡而起的袍袖卷携一起,便像是一片翻滚如浪的云间白雾,混着殿内四处点燃的陈檀木香,缭绕烟雾间白衣翩飞,这处宫殿瞧着便格外像是人间仙境。 商国国师青冥天性喜静不喜闹,便连带着宫中侍奉的人也习惯了寡言少语,百多年前国君建立此处,特意邀请青冥赐名,对方却只留了“无名便可”这一句话。 商国国君不知是该觉得这句话的意思是取名无名,还是这宫殿根本不需要名字,索性大笔一挥写了无名两字挂在上面,青冥瞥了一眼,倒也跟着用到了现在。 青冥容貌不过是二三十岁的青年模样,可却的确是实实在在的历经三代商国国君的修者,旁人对他敬畏有加,虽是无名偏殿,却从来不敢有人放肆;殿内侍奉的人精挑细选,全都是国内品行极好家世出众的年轻人,且大多过了二十岁便被要求离开无名宫,不允许打扰国师清修。 青冥不曾亲自开口束缚下面的人,但是自然有人会替他教导手下的侍人:在这儿,单单是学会不说话是不可以的,心里藏着事情,脸上跟着露出犹犹豫豫欲言又止的表情,那仍然算是毁掉偏殿清净的庸人,非得是和多少年修行的老道一般真真正正的做到清心寡欲无喜无悲,彻底断绝了七情六欲才算合适,是以这儿的气氛总是有种格外庄严肃穆的孤零冷清,即使是国君亲临,到了这儿也要敛着七分气性,不敢大声说话。 可今日下午,殿外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直冲着偏殿而来。 李恪一身青袍满脸冷肃,携着满身冷气疾步穿入这一片人间雪白雾海中,急促的脚步声顿时打破了满室的冷清寂静。 “青冥呢!”他一声急喝,也不顾身侧一群年轻少年惶惶惊愕的表情和几个上前阻止的人,长袖一挥甩出阵阵风声,长腿一迈直接冲入了青竹掩映的小路,推开古旧木门冲入房内,大呼大叫起来:“青冥!你出来!你若是还不出来,我烧了你的无名宫!” 屋内诵声缓缓止住,那几个缓慢拉长的音节完全能让人想象得到屋内那人慢条斯理地闭上嘴的样子,李恪在屋外怒火烧心坐立不安,几乎快要忍不住把青冥从屋子里拽出来。 不消片刻,屋内踱出一位身着青色道袍的白发高挑的清隽道人,龙章凤姿,风华无限。 青冥抬眼看着李恪,缓缓问道:“何事?” “你还有心思和我慢悠悠的问何事!?”李恪气得快要跳脚,咬牙切齿的恨声道:“你难道感觉不到,你是真的没注意还是压根不在乎!?我妹妹消失了!我们兄妹俩辛辛苦苦这么多年,五百多人的魂魄灵线说断就断!你怎么就还坐得住!?” 青冥淡淡道:“五百人而已,就算真的到手也不过是杯水车薪没什么实质性的作用。眼下情况来看,没了也就没了,我怎么就坐不住。” “你——!”李恪一口气压在喉咙口,半天上不来下不去,憋得嗓子眼冒出一股子血腥味:“是!五百凡人性命不足挂齿,没了也就没了,我们有空再弄就是……可我妹妹呢!?”他终于忍不住,一张还算得上养眼的脸被愤怒挤得扭曲又丑陋:“我妹妹要怎么办呐?偶师的灵线断了,她本来就身子不好全靠这些魂魄续命,若是魂魄散了,那我妹妹怎么办!?” 青冥垂眼,低声道:“……李恪,都是天地子民,何来一句‘算了也就是算了’?” “别在这儿和我装什么好人!”李恪暴怒道,“比起我们如今要做的事情,五百条凡人性命根本不足挂齿,说到底不过是随口说过就算的数字,你有空假慈悲,不如和我想想我妹妹要怎么办!” 白发道人沉默无语,倒是李恪受不了他这寡言的性子,自己先一步不耐烦,甩着手恨声道:“算了算了,我指望你有个屁用……我自己的妹妹我自己去救,你也不用多嘴了,到时候玄真界的人若真的下来了,你替我周旋几天,我再弄来五百人就是。” 青冥闻言,不由微微蹙眉。 李恪眼尾扫着他的神色,知晓自己随口一句话算是触到他的底线,立刻跟着软了嗓子,温声道:“我倒也不是故意的,只是这天地裂隙出现的次数愈发频繁,你我都知道原因是什么,如今商国好不容易出来一个夜遥夕正正好好能嵌这个缝,我都不知道你在磨蹭什么。” 青冥神色不变,平静反问:“若我现在杀了夜遥夕,难不成你就能让你妹妹住手,还我那五百村民性命?” 李恪啧了一声,却也没有如先前那般急躁不已,压着脾气反驳了一声:“不过是和你说说而已,你生什么气啊。” 他知道自己失去了妹妹李姣这一助力,自己实力远不如前,他本来还指望着依仗青冥蹭一蹭补天之功,借此重回玄真界。 因为兄妹俩实力还算不错,好歹也能帮着青冥牵制玄真界和其他一些杂鱼,这期间拿着补天为借口,李姣在小丘村杀人改偶吸食魂魄,青冥也都跟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始终没多说什么。 但李恪自己也清楚,若是再进一步得寸进尺,青冥会不会趁机要借着安抚民心为理由反手把自己先祭天,这也是完全说不准的事情。 他虽然不喜青冥对凡人的重视对自己的无视,却也知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他左思右想,终于想到了个合适的解气地方:“夜遥夕是不是还在她的住处?” 青冥一抬眼,声音有些低沉:“你想做什么?” “知道你暂时还不能让她死,我又不会动她。”李恪翻了个白眼,却也跟着露出一抹阴冷的笑意来:“不过是听说她那宝贝妹妹正巧去了小丘村,如今小丘村无人生还,她的妹妹娇生惯养,想必也逃脱不了吧?……你不是就是看中她将帅出身满手鲜血,又兼天煞孤星的命格?我去刺激刺激她,又有什么不可?” 三十八 困境 “我若不让呢。”青冥一抬眼,对上李恪阴毒的视线,冷冷道:“她,你不能动。” 李恪缓缓咧开嘴角,眯着眼睛打量着青冥的神色。 “将魂养命,天煞孤星,夜遥夕这般命格虽是百年难遇的奇物,倒也不是不能弄到替代品。”他试探着开口,“如今天地大劫,指望一个小小凡人又能做多少?她说不定连裂隙是什么都不知道。” “所以,如何?”青冥反问。 瞧见对方话语间隐隐有了些许裂缝,李恪眼睛一亮,顿时接着说道:“要我说,何必要等那小皇帝决定什么罪名然后再把夜遥夕送给我们,你随意一个理由就能把她弄过来,到时候是炼化还是做什么,还不是你一句话的事情——” 比起她那位以美貌出名的私生女妹妹,夜遥夕的容貌虽然算不得是什么惊艳美人,可毕竟和月流烟有一半相同血缘,骨相容貌却也不差,而且她自幼习武征战沙场,比起惯常所见的各色美人,夜遥夕身上那种狼性十足凶狠锋利的狂妄戾气只需一眼就能让人记忆尤深。 他是浑然不介意所谓的战神信仰,在他看来,这就是个很简单的答案:夜遥夕是个女人,青冥是个男人,就这么简单。 不过那夜遥夕不过区区凡人之身,就算有那么些微妙滋味,青冥估计也不至于为此犯了众怒——不比他和妹妹李姣是被玄真界驱逐出境的落魄流浪者,青冥佛道双修,在人间界是炼心潜修,无论成与不成,他都是玄真界的天之骄子。 ……若是现在能借着补天一事趁机搭上这条线,那么他兄妹二人就不用担心下半辈子了。 男人嘛,所求所愿无非那几种东西,夜遥夕的类型虽然少之又少,倒也不是没有。 李恪脸色暧昧觑着青冥的表情,见他神色不变只道自己说中了正欲继续滔滔不绝,耳畔却听得一声低沉声音,声音不大,却震得他脑腔剧痛,耳鸣不已。 “闭嘴。” 青冥阴阴抬起眼睫,脸色没什么变化,薄唇吐出几个字,却生生压得李恪喘不上气。 “你和李姣借补天为名将小丘村所有村民制成自己的尸傀人偶,我看月流烟的落脚处正好是那里,李姣好歹也能替我困住她的份上始终没有多做开口,但是现在小丘村不知什么情况,你就这么迫不及待的想同我讨要夜遥夕,是想做什么?” 李恪脸色白了白,嘴皮子却没怎么饶人,仍是梗着脖子强辩道:“我的意思很简单,一个夜遥夕补天也补不了多少,不如你把她让给我,她好歹命格不错,我拿她炼化了增强几分实力,往后也好多帮你几分……” 青冥重新闭上眼。 “出去。” “……什么?”李恪有些没能反应过来。 “要么我打碎你的髌骨让人把你拖出去,要么你自己拿这双暂且还有些用处的脚站着走出去,你选一个。” 李恪撇撇嘴角,他也是个脾气大的,袖子一甩转身疾步走到门口,却不知为何又停了脚步,转过身子回头又道:“就算我不动夜遥夕,你这么磨磨蹭蹭按着人间的规矩来,什么时候才能拿到夜遥夕?” 青冥垂眼道:“三月后,会有一场大仗要打……将帅无人,夜遥夕至少要活到那个时候。”他是不爱明着表现生气的性子,再大的愤怒也有极好的涵养压着,这也是李恪多次不顾他冷脸相对仍能在这儿吵吵嚷嚷的理由之一。 果然,听了这句话后,李恪顿时不耐烦道:“你既然能算出来这东西,到时候拟题夜遥夕上了战场,到时候随手挥挥用几个法术对面不就死了?反正你这边缺东西,对面的凡人不也一样能用么。” 青冥敛起不该有的怒火,让情绪重新归于平静,温声回答:“凡人有凡人的命数气运,我等虽是修道之人,却也不能随意更改,更不该牵涉其中。” 李恪翻了个白眼,摔门而出。 青冥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缓步走回里间。 自从数百年前撑天柱出现裂痕,天地裂隙越来越多,修真界和人间界的界线便渐渐变得模糊了许多,出现了许多如李恪这般自己摸索着门路,用了一些稀奇古怪的法子修炼的散修。最开始,裂隙并未引起大多数人的注意,不过是些许灵气外泄的程度而已,这些东西也都还算得上是散修的机缘,修真界人才凋敝,许多小门小派也能借此扩大些许势力。 可随着开缝的地方愈发古怪奇异,近百年间一些裂隙的位置,甚至隐隐惊动了一些早已避世不出的老怪物,这原本不起眼的灵气裂缝才引动了修真界的几个古老宗门的注意,青冥也正是为此才来到了人间,做了商国的国师,准备寻找修补裂隙之法,如李恪这般没有宗门依靠只能靠一些乱七八糟的法子打听消息的,听来的消息也都是五花八门,怎么说的都有,大家后期也都跟着以讹传讹,最终将修补裂隙这件事传成了补天大事。 原本青冥是想着,夸大些也没什么不好,若是能多换来些重视也算是好事,可如今一看,上不得台面的仍然是上不得台面,无论如何旁敲侧击的提点,心里关注的仍然就只有那么一点点的可怜利益。 李恪总觉得凡人寿命短暂,不值一提,人间气运根本不曾放在眼中,却不知道多少位潜在大能就是败在这不在意的一环上,天地轮回自有定数,有道是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不过是多活了几百年而已,比起天地,哪里不是蝼蚁命数? 人间界虽是最弱的一界,人类寿数不过百年,在动辄便能活千万年的那群老怪物眼中与朝生暮死一蜉蝣根本没有任何区别,可人间气运旺盛的程度却是其他如一滩死水千年不变的玄真界所不能比拟的鲜活,偏偏如今的玄真界如李恪这般浑不在意凡人死活的不仅仅是少数而是可怕的多数,这无形之中为他增加了不少阻碍。 而且现在最要紧的根本就不是夜遥夕究竟该归属何方…… 青冥走入里间,表情是罕见的冷肃凝重。 他面前的紫檀木桌上用灵力凝着一面漂亮的水镜,平日里用来占卜卦象,让青冥不出门便知晓天下事,而此刻水镜破碎无法重新凝成固体,嫣红的液体滴滴答答淌满了整张桌面,散发出腥甜浓郁的血腥甜香。 ……他刚刚不过是试着占卜了一下小丘村的情况而已,想要瞧瞧打破了小丘村迷雾的究竟是何方神圣。 他现在仍然不清楚那里的情况,但是青冥很清楚的知道一件事。 ——这个人,是远超他认知的可怕。 三十九 初入商国 李恪出了宫独自走在街上,神情仍是有些郁郁,宫外这条长街住的都是达官贵人,街上繁华喧闹人群熙熙攘攘,大多轻言细语吐字文雅,年轻贵女往来行走间香气漂浮,他却只觉得吵闹,就连鼻端最昂贵的香料嗅闻起来的味道也显得分外庸俗不堪。 碍于青冥的规矩,李家兄妹在商国一向是“低调”做事,不曾在人前展露他们修道之人的本事。商国国君年轻宽慈又极为信赖青冥,自然是对他们纵容有加,即使如此,李恪仍然看不上凡间俗人,处处显出高人一等的傲慢。 对此,国君不做一声的忍了,等日子长久,李恪也跟着理所当然的习惯了小皇帝对他尊重客气的态度,愈发狂妄嚣张,近几年来更是变本加厉,原本修道之前残留的一点对皇权的畏怯不知何时也跟着消失得干干净净,就差没把小皇帝从龙椅上弄上去,自己盘腿上去坐坐。 可就是这么个脾气软乎乎的小皇帝,偏偏在夜遥夕这件事上咬死不松口——凡人的将军,就算要为了天下赴死也必须用他们人间的死法,宁可花费蛮长时间编织那些莫须有的罪名让夜遥夕去死,也不愿意干脆利落的直接把她交出来。 最让李恪不满的事情,是青冥竟然也跟着依从了小皇帝的说法,生生在夜遥夕一个人身上磨蹭了这么多年。 李姣之前在小丘村修炼养伤,因为那地方极为偏僻她本人又很是低调,青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就权当没看到,阴差阳错等到了自投罗网的月流烟……说到这儿也是李姣实在是有些贪,她舍不得小丘村残存无几的一点魂魄,又放不下月流烟这条大鱼和她随身携带兵符上带着的一丝珍贵煞气,她本来想着吃完这点人魂后便带着渐渐放下警惕的月流烟直接回商国,说不定还能跟着分到一杯羹。 只是不知小丘村那里发生了什么,李恪已经连着三天没有接到李姣的传讯了。 想到这儿,李恪的表情更加阴沉难看了许多。 所有人都护着那个夜遥夕……可是护着归护着,总不能一根头发也碰不得吧!? 他心里发了狠,抬腿就往已经被重兵围守的将军府大步走去——! 从出宫到将军府的距离算不得太近,原本捏个咒法就能飞速赶到的地方非要脚踏实地一步一步的走,那么他修炼这么久到头来又和凡人有何区别? 李恪越走越气,只是他疾步快走的时候,不经意间和一名红衣女子擦肩而过,李恪走过几步,步伐速度减缓,鬼使神差间,他蓦地回头瞧了一眼那名女子的背影。 ……就在方才,他觉到了某种难以言喻的深切骇然的畏怯。 并非是对某种强大存在的理智敬畏,而是更加深刻、更加无法控制的强烈本能。 他见过青冥,见过魔界那位深不可测的帝君,见过好几位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玄真界大前辈,就连镇守黄泉九幽的枯骨十三他也曾在某场大战中远远窥过一眼……可在这些人的身上,他从未感受到这种无法形容的恐惧。 是幻觉么? 李恪忍不住想着。他下意识地又看了一眼那红衣女子离开的方向,说来奇怪,她身上那种奇妙的红色美到过目不忘,照理来说应当是极为显眼的,可此刻她却仿佛一阵烟雾散入人群之中,根本寻不见踪影了。 李恪的心中隐隐有种惶怯的不安,但是他压住了这种感觉,摇了摇脑袋,继续向将军府走去。 他走的匆忙又慌张,便没能听见青年爽朗清亮的疑惑声:“燕姐姐,你在看什么?” “在看阿七的另一个玩具。”燕飞秋的目光仍然落在李恪的背上,慢慢的回答。 “阿七是谁。” “阿七就是阿七。” “那阿七在哪儿?” 燕飞秋没有立刻说话,她转过头看着一脸无辜乖巧的洛花风,神情不变:“阿七在看着燕缙的尸体,还在小丘村玩着呢。” 洛花风哦了一声。 他的表情平淡至极,仿佛不过是问了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全然没有被这句话背后的意味深长所吓到。 这会反倒是换做燕飞秋饶有兴趣了:“我说这话,你不害怕吗?” “害怕什么?”洛花风奇怪道,“杀了也就杀了,燕姐姐做什么事情难道不都是理所当然的吗?倒是那家伙的确有些过分了些……” 燕飞秋嘴角上扬,轻声道:“你与我说说也就算了,别让缙郎听见。” 洛花风蹙眉:“怎么,他不是死了吗?” 燕飞秋便笑:“还会活过来的,不过这次我捏碎了心脏,阿七又在旁边看着,我自在的时间应当能长些。” “……” 洛花风顿时没有了继续说话的欲望,只是很是不服气的小声嘀咕着:“那阿七好废物啊……” “这和阿七无关,在我的记忆里,一直都是只有我能杀他。”燕飞秋淡淡回道。“那孩子的本事本来也和缙郎没什么关系。” 她终于收回了注视着李恪的目光,看向了一旁小摊子上摆放的不那么整齐的一堆小巧玩意儿,大多是些价格低廉的胭脂水粉,木梳钗环等小件儿。 “姐姐喜欢这些?”洛花风顺着燕飞秋的目光落下去,二话不说跟着拿起来几个小东西,直接伸手就往怀里掏,“是单单喜欢这几样,还是全都想要?” 好在之前折腾得那么狠,贴身携带的一些碎银和票据都还贴身仔细放好,以他的出身来说不算太多,但是这笔钱也足够普通平民人家绰绰有余的过上几年。 燕飞秋没继续看这些小件,反倒是被洛花风的动作吸引了注意力:“你在做什么?” “我?我在买东西啊。”洛花风茫然道。 红衣女子眨了眨眼,表情倒是瞧着比洛花风更加茫然。 “什么是买?” 洛花风:“……”他再次沉默。 憋了好久,他才憋出来一个问题来回应燕飞秋的问题:“那您记不记得在那种地方之前,您想要什么东西的话,一般都是怎么弄到手的?” 燕飞秋蹙眉,陷入苦思。 “嗯……”她想了好一会,才不大确定的回道。 “我好像没有过喜欢的东西不属于我的情况呢。” 四十 犹怜草木青 此话一出,洛花风算是明悟了,眼前这位主那就是妥妥的不食人间烟火的高岭之花,就算在燕缙那里受了一万多年的气,这受气大概也仅限于她的精神上,燕缙从未委屈过她的日常生活。 至于她一万多年前的事情那就太过遥远了,洛花风不知道燕飞秋究竟记起来多少,但是仅仅几个模糊的片段也够让他想象猜测她的过去,若不是被娇宠呵护的金枝玉叶,那就是荣光无限的天之骄子。 他与月流烟借了燕飞秋的力量一日千里赶回都城,就因为燕飞秋对夜遥夕生出兴趣,非要立刻瞧瞧这位商国战神到底长了个什么模样,这便又是一通折腾。 鬼眼一事让月流烟当场直接晕了过去,这会才被折腾醒,只是她不过普通女子实在是禁不起这么三番两次的折磨,现在虽然醒了过来,可仍是昏昏沉沉有气无力的样子。 这一行人里,月流烟身份特殊不方便露面,而洛花风算是无家可归的类型,燕飞秋更不用提,几人来到繁华都城却突然发现无处可去,眼看着月流烟脸色糟糕至极,晕厥许久好不容易先前小丘村一番折腾早已筋疲力竭,洛花风在取得燕飞秋点头后便心甘情愿掏了银子在客栈开了三间上房,权当目前的落脚处。 其实要真说起来,燕飞秋属于说什么都会点头同意的性子,基本上不需要考虑她不答应会怎么办——从走入都城眼睛所见的人间繁华喧闹,人群摩肩擦踵市井街道三教九流,无一不让燕飞秋觉得新奇又有趣,若要当真细说起来,之前洛花风惴惴不安预想的凶狠骄纵的大小姐脾气完全没有不说,她跟在自己身侧的态度甚至能称得上一句温顺了。 每每注意到这个细节的时候洛花风都会觉得神奇许多时候她瞧着疯狂又不清醒,但是这种时候又能展现出极好的修养,燕飞秋很清楚自己现在想要的是什么,她想看的是什么,从始至终都只是不发一言看着洛花风的举动,几乎没有主动开口说过什么。 洛花风私下里琢磨过,大抵是在燕缙那里被憋得狠了,洛花风和她商量什么回答都是可以。 在客栈安置了月流烟后,洛花风带着燕飞秋上街逛逛。一开始洛花风还有些担心她血月枯林那时候的脾气不好控制,谁碰她一下都不成,结果燕飞秋本人倒是颇为淡定,速度极快的走进了人群之中,就算有人因为惊艳频频回头,更有甚者上前与她擦肩而过,她都没什么反应。 不得不说,这一边让洛花风松了口气,一边又跟着窜起了无名火。 燕姐姐这般可望不可即的神仙人物,也是你们能随便碰的!? 青年立刻快走两步挤到燕飞秋身侧,倒也为她挡走了不少登徒子。 只是这一切燕飞秋像是完全没瞧见似的,她看着街道,看着人群,看着鳞次栉比的房屋,看着身侧小摊上呼喝的老板和雾气蒸腾的灶台,这些东西是她全然陌生不曾了解的存在,就连刻意和她拉近距离的普通人都让她珍惜不已。 她步伐从容神情淡定,也不见血红浓雾飘荡身侧瞧着便是一副非常人的样子,偶尔目光落在某个地方凝神驻足片刻,然后就转身离开,不曾流连不舍。 燕飞秋瞧什么都很新奇,很仔细,可要细说起来,她却又好像没有那么认真地上心。 她很是仔细的欣赏这片温暖热闹的人间烟火气,但又没有真正的融入其中。 洛花风主动为她买光一个小摊子上的所有东西,也没能让燕飞秋的表情有什么实质的变化。倒是青年随口一句话,让她有些别的兴趣:“我这儿倒是有不少东西,你要不要拿去,看看现在还有什么用处?” “啊?”洛花风傻愣愣的没反应过来,就见燕飞秋从她轻飘飘的红纱水袖里摸出来一个瞧着就很有质感的夜明珠,大约有成年人拳头大小,也不晓得她到底从哪里摸出来的,看得洛花风和一边的小贩连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洛花风见过最大的世面是一个婴儿拳头大小的夜明珠,夜遥夕亲征带回来的战利品,现在还在商国宝库里供着呢。 “这个给你玩。”燕飞秋很是随意的把珠子放进洛花风的掌心,随口道:“这珠子是先前缙郎拿来嵌屋顶的,不过我嫌弃一抬头密密麻麻的光点瞧着不舒服,后来就让他都取下来了……不过其他那些我忘了扔在哪儿了,这颗你瞧瞧能干嘛。” 她看着洛花风空洞的表情,有些疑惑:“怎么,这东西在你们这儿用不了吗?” ——穷,是人类历史中绝大多数人终其一生也无法抹除的一个字。 有些人勤勤恳恳努力一生,有些人铤而走险无所顾忌,追根究底都还是钱财一事——但是不约而同的是,当近在咫尺且拿走几乎完全不需要有心理负担的巨额财富放在他们眼前的时候,他们都还是会眼睛冒光的。 比如这位只能摆摆小摊赚个手艺钱的小老板,比如真情实感穷了两辈子的洛花风。 青年深吸一口气,在燕飞秋奇怪的表情和小摊老板微妙的注视下,捂住了脸,发出一声极为柔弱的嘤咛。 他忍着跪下来抱着大腿叫爸爸的冲动,用力搓了搓脸。 燕飞秋表情不变,只是她原本飘来荡去的红纱衣摆几不可查的自己往后拉开了几寸距离。 老板没说话,不过那种注视漂亮小白脸的鄙视又羡慕的眼神内容愈发明显了几分。 这么漂亮又有钱的姑娘怎么就看上个单纯脸蛋好看的傻子呢? 他越想越觉得眼前红衣的姑娘是瞎了眼,从摊子上摸了个做得最漂亮的桃木发钗递给了燕飞秋:“姑娘,这个送你啦。” 燕飞秋眨眨眼,伸手接过了木钗,表情难得有些反应不过来的呆愣:“给我?” “对呀,”老板是个鬓角花白的中年人,脸颊上沟壑纵深挤满了生活的苦难,可仍然眼神干净,他笑眯眯的对燕飞秋道:“这么漂亮的姑娘可是要好好弄清楚挑中的对象,拿我这小破摊子上的东西糊弄你,可别就这么轻而易举的上钩呀。” 燕飞秋不解其意。 洛花风满脸懵逼。 “不不不,老板你误会了,我和燕姐姐是——”还没等洛花风辩解的一句话说完,就见老板白他一眼,手脚利落的收拾好自个摊子,扛着担子快步走远了。 洛花风徒劳伸着手,哭笑不得。他无奈收回视线看向燕飞秋,就见她好奇的打量着手中做工很是粗糙的桃木发钗,然后反手插在了发间。 动作那么自然流畅,没有半分迟疑犹豫的样子。 “如何?”她笑盈盈的看着洛花风,兴致勃勃的问道:“瞧着还算好看吧?” 洛花风怔忪片刻,便也跟着笑着点点头。 “好看。” ——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 大抵便是如此吧。 四十一 赌徒 月流烟在客栈里昏睡了足足大半天才醒过来。 起床时已经是傍晚,金色夕阳洒在镂刻雕花的窗棂上,余晖的光束照射出细小漂浮的灰尘,月流烟木呆呆的看着屋内熟悉又陌生的屋内摆设,并非小丘村破旧老朽的家具,而是出自手艺上乘的匠人之手。 她缓缓起身,环视四周,走到桌子旁边摸了摸桌子上放着的茶壶,茶水温热仍是有些烫手,月流烟倒了一杯茶水仔细观察茶水许久后,才小小抿了一口,茶香氤氲,的的确确是自己阔别已久的味道。 举起的茶杯压在唇间许久,才缓缓被放下。 月流烟深吸一口气,压住喉间略有些酸涩的呼吸,手指细细拢过鬓角有些凌乱的发丝,她仍然穿着之前在山林中乱跑的那身被撕扯的破破烂烂的麻布长裙,女子有些局促的揪着自己的衣服,努力不去看自己的狼狈模样。 “叩、叩” 门口响起轻轻的扣门声,紧跟着便是洛花风的声音:“月姑娘,醒了吗?” 月流烟抹了抹裙角,清了清嗓子才平静道:“醒了。” 洛花风又问:“那我能进嘛?” 月流烟左右看看,目光最后落在了自己刚刚起身的床上。好在她睡觉姿势端正,床铺现在也不算太乱,飞快收拾了一下后就没有什么大问题。 门外的洛花风很有耐心的等着她收拾完,过了一会后月流烟才过来开门,他的目光坦荡荡的直视着月流烟的眼睛,手上提了个绸布包着的包袱直接放在了桌子上。 月流烟一怔:“这是……?” “刚才和燕姐姐出门看看风景,想起来你衣服还是破破烂烂的大概也没法穿出门,就近找了家成衣店,打包了几件衣服,买了两只钗。” 月流烟愕然:“你自己去的?” 洛花风此时已经手脚麻利的扯开桌上包裹,头也不抬的解释道:“和燕姐姐去的啦,她没见过现在的人间,看什么都觉得有趣,我和她说了一嘴,就顺路一起买了。”他是经历了两辈子的人,无意识的自信和傲慢本就比寻常人强烈许多,如今一不小心走错一步,更像是坠入深渊的赌徒一般,自认清醒,却早已入局。 现在的洛花风眼睛里很难容得下燕飞秋之外的其他任何一人,自然是不觉得帮人买件衣服有什么需要顾虑的事情。 月流烟看着洛花风不作他想的自然表情,不由得也跟着松了口气。 再怎么说,非亲非故的陌生男子突然主动给自己买衣服,这种事情还是很容易让人多想的。 更何况,放着那位大人不管跑来和自己献殷勤,这种事情怎么想都会觉得不对劲。 这两人各想各的,竟然也都没觉得自己思考问题的方向有哪里不对。 洛花风看她仔细收起衣服,又跟着补充了一句:“休息好了就随我上街一趟,燕姐姐想看看夜遥夕,她不打算自己出手,那么我们就得按着人间的规矩来。” “好。”月流烟矜持又冷静的点点头。 她习惯性的摸了摸自己的脸,突然发觉自己似乎已经很久没有把注意力放在自己满是伤痕的脸上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好像是,从她决定为自己舍命保护的姐姐换来“正确的死亡”那一瞬间开始。 这似乎哪里不对,但是好像又没有哪里不对。 月流烟的神色恍恍惚惚,有些尚未自觉的疑惑,她下意识看向自己这段时间生死相依的同伴,轻声问道:“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做?” “先弄清给你姐姐夜遥夕弄了个什么罪名吧?”洛花风摸了摸下巴,陷入沉思:“燕姐姐希望看你姐姐按着正确的路子死去,那就不能让那群修道者跟着搀和捣乱……小丘村的故事老实说我们没有弄得特别清楚,现在最好是先看看情况,扔个鱼饵出去看看有没有人会上钩。” 无论如何,他们的当务之急是先搞懂现在的局势分布:若是单纯只是权力更迭诛杀权臣,那么这里面只需要小小的做几次顺水推舟,那么燕飞秋想看的故事结局就能展现出来;可若是非凡间的势力介入其中并且目标明确的盯着夜遥夕,那么他们能伸手的余地便也会变得少之又少。 一力降十会破的道理永远是亘古不变的真理,人家根本不受你人间帝王的摆布,更不要说受皇权制约了,任由操控者阴谋阳谋机关算尽,到头来全都是做无用功。 月流烟眨眨眼,若有所思:“你说的这个鱼饵,是不是就是我?” 洛花风此刻倒是瞧着比被当做诱饵的本人更加坦荡,青年耸耸肩,理直气壮的回答道:“本来就是嘛~你那枚兵符不就是最好的证据吗?” 月流烟摸了摸自己妥帖放好兵符的胸口,神色怔忪。 “……倒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我这里尚有些问题还没解决。” 她咬了咬嘴唇,低声道。 洛花风跟着眨了眨眼睛,“那……又是哪里不行了?” “现在的局面,我不确定能见到我姐姐。”月流烟回答,“更不确定现在我走出去,还能安安稳稳的活到最后。” “活不到就活不到嘛。”洛花风下意识地回答,直到他对上月流烟惊讶的眼神才有些反应过来,憋了好一会才挤出来自己的后半句话:“反正你不是和燕姐姐约好了?她不会说了不算的。” 月流烟淡淡瞥了一眼洛花风,神情淡然,不喜不怒:“你倒是看她看得透?你与那位大人认识多久了?” 这次换做洛花风结巴了,他张张嘴,最后脸上竟然隐隐有了些恼羞成怒的意味。 “我就是知道!” 月流烟默然不语,只是静静凝望着他。 “在很久之前,我曾经见姐姐杀过一个人——那是个已经疯狂的赌徒,他输掉了自己的家当,妻子,儿子,甚至是军队的机密,而在最后姐姐准备杀他的前一刻,他仍然觉得自己是可以赢的,只是这一局输了而已。” 洛花风蹙眉,只觉得她这番话分外的莫名其妙。 月流烟慢慢捧起茶盏,抿了一口冷茶。 “原本以为你还是个清醒的,如今一看……你和他一样,洛公子。” 洛花风顿时冷笑:“说得像是你有多清醒一样。” “我也不清醒呀。”月流烟很是惆怅的看着窗外,眼角眉梢甚至带了些无奈的哀怨:“我能有什么办法?面对那位大人,我能为我姐姐争取来一个漂亮的死法,已经是顶顶天的恩宠了。” 四十二 戏 满屋寂静,只有月流烟饮下茶水后放下茶盏的轻轻声响,她少年时修养极好,即使是眼下落魄狼狈也不曾完全放下过去的习惯。女子喝水时不曾不发出半分不雅声音,坐姿端正,瞧着倒是隐隐能窥探到几分昔日都城名门贵女的优雅影子。 “算了,也没指望你当真能回答我这个问题,”月流烟慢悠悠地抬手拢齐一缕长发,懒洋洋耷拉着眼皮,声音也跟着变得不紧不慢,那种骨子里透出的万事不经心的慵懒听着就让人莫名其妙的着急生气:“我也不是指责你什么,洛公子,我晓得那位大人希望我做什么,无非是从这儿走出去,拿我和我姐姐的命为她演一场戏——这没什么,我既然点了头,就不会后悔。” 洛花风没什么好气的说:“那你还在说什么没用的话。” 月流烟睨他一眼:“她再如何不在意,我和我姐姐的命我们自己还不能多些心思吗?姐姐是必死之局了,我没那么大本事把她从这里面拖出来,如今盯着她的三方我有哪一个惹得起?洛公子,你自己不要命不要理性非要跟着那位大人走,我不拦着你,但你也别拿那一套箍着我呀?” 洛花风双手撑着膝盖,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所以呢。” “所以,你现在就是需要保持安静就可以了。”月流烟开始翻起洛花风带来的包裹了,她身上穿着最不值钱还是破破烂烂的麻布长裙,却曲起手指,只用两根手指将包裹里的裙子拎起来打量,洛花风在旁瞧得很是不理解:“不值钱的裙子你穿的大大方方,这两套裙子花了我三两银子,你倒是开始挑挑拣拣了哦?” “我现在穿着的衣服是我自己亲自买了麻布剪裁的,好歹我能确定衣服上身之前没人穿过。”月流烟冷森森地道,“你买的这两套我可不知道都有哪几个人穿过,万一有什么毛病呢。” 洛花风无言以对,他举起双手低下脑袋,低声下气的道歉:“行,我错了我错了,姑奶奶你说什么都成,现在赶快换了衣服出去吧。” “现在要我做什么?”月流烟眨眨眼,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现在就开始?” 洛花风一愣,眼中神情仿佛月流烟问了个多么愚蠢的问题似的:“不然呢?” “好吧。”她蹙眉道,但是没有在这件事上纠结太久:“可我有我的打算,你去伺候那位大人就是,我这儿的事情你不要插手。” 月流烟抿起嘴唇,本能觉得这其中似乎有哪里不对,可却又说不出来。 直到洛花风离开为她腾出更换衣物的私人空间,月流烟关上门褪下身上旧衣换上久违的丝裙,对着水盆里的倒影梳理自己凌乱的长发时,才在某一个瞬间蓦然惊醒。 多奇怪啊。 站在这里的自己,换上新衣服的自己,再一次回来的自己,因为某个伟大存在的一个小小想法,她就放弃了自己坚持了那么久的执念,回来了。 ——她在如此坦然的准备着迎接自己挚爱之人的死亡。 月流烟的嘴角无意识地上扬着,她认认真真的看着自己水中的倒影,捏起款式素淡简单的珍珠发钗小心翼翼地别入自己刚刚绾好的发髻间,她如今容貌尽毁,悉心打扮后瞧着也是丑陋如夜叉,狰狞如恶鬼。 但是那又如何呢? 月流烟仔细摸了摸自己的脸,上面的疤痕早已无法再让她忧心难过了,她现在没有自卑的心思,之前逃亡时的慌张不安早已消失殆尽,如今只留下满腔扭曲诡异的欢喜。 她能在一位大人的注视下,亲手迎接自己的姐姐最合适的结局。 只是如此试探着想象,月流烟都觉得自己血脉偾张,四肢因为亢奋而隐隐发抖。 她知道自己现在的角色,不过是为了继续演好这场戏的一枚棋子,一颗小小不起眼的鱼饵,若她还是当时的月流烟,怕是此刻早已惶惶不安不知所措了吧?可是她现在冷静地出奇。 月流烟摸了摸脸颊上的凸起,三两步走到床边,直接撕了客房纱帐的帘子遮住自己的脸。她当时能出去,便是因为姐姐夜遥夕当时手中还有些可以驱动的人脉尚未被夺走,虽然已经时隔已久,那些人不知到底是仍然效忠姐姐还是早就放弃了她,但是月流烟至少还是知道他们的住处的。 她现在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去找他们。 无论是敌是友,月流烟的价值都绝非一般人可以比拟,是友,就能把她送到姐姐面前,是敌也无妨,总归是要拿她来刺激夜遥夕的面子比较大。 月流烟在这件事情上胆子颇大,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她晓得现在的燕飞秋对她姐姐如何去死有着很高昂的兴趣,那么作为重要棋子的月流烟自己暂时就先死不了,若非如此,她也不能大着胆子去推测那些原本高高在上的高官贵人。 见识过遮天蔽日的力量,人间的皇权便也跟着入不得眼了。 月流烟耐心等着月色升起,夜幕降临才捂着面纱匆匆从客房里走出来,一路上故作慌张闪避,可那拙劣的遮掩压根谁也骗不了。 空荡荡的大街上冒出来这么一个奇奇怪怪的人,自然惹眼的很,不消一会便被几伙人不约而同地盯上了。 月流烟故作不知。 她心里思量着,若皇帝之外盯上夜遥夕的这一群人到了现在都还没有动手,那便能证明现在仍然是皇帝占了明面上的上风,姐姐至少在现在仍然算得上是安全的,皇家手段历来如此,若是没有所谓“真实证据”,那么任由皇帝恨得牙痒痒也无法耐她如何。 夜遥夕如今不算是彻底垮掉,毕竟拔了牙的老虎也还是老虎,吼啸山林余威仍在。 月流烟提着裙摆熟门熟路地从小路绕过大街,最后在一处房舍前停了脚步。女子左右环顾一圈后,这才叩响了院门。 “谁呀?”虽然天色已晚,可屋内烛火通明,房屋主人的声音也不见半分倦色。 “齐大哥,是我。” 月流烟压着嗓子回道。 屋内声音顿住,紧跟着便是一阵急匆匆的慌乱脚步声,只听房门后门栓撤开的沉闷声响后,古旧柴门被一把拽开。 扶门站着的是名白面长须的清隽书生,名齐琛,为昔日夜遥夕麾下第一军师,不过现在夜遥夕自身不保,他自然也没有了什么去处,好在人家只针对夜遥夕一个人,其他小兵小卒是死是活也不稀罕去搭理,这才间接救了他一命。 不过此刻这位书生可半分不见文人体面,赤脚踩了鞋子披头散发便冲出来,身上也只草草披了件外袍,他目瞪口呆的看着站在门外的月流烟,半晌才挤出来一句压在嗓子里的咆哮:“这个时候跑回来,你疯了!?” “齐大哥!”月流烟泪眼朦胧,双膝一软直接对着他跪了下去:“我不求别的,我只求能死在我姐姐身边,求齐大哥成全!” 四十三 病变 齐琛下意识伸手扶住了下跪的月流烟。 他飞快环顾四周,见周围无人,立刻拽着月流烟的袖子把她领进了门后,飞快地细细掩好门,这才侧着身子将仍低头低泣的女子引进了屋内。 “你这是何意?”他与月流烟也算是相识已久的故人,加上涉及到夜遥夕,齐琛也跟着省去了种种繁文缛节,直接开门见山的问道:“你姐姐好不容易把你送出去就是让你活着,你怎么又自己跑回来了?” “我也是被逼无奈……”月流烟蒙着面只露出一双朦胧的多情泪眼,她本就是资质极佳娇生惯养长大的美人,刻意敛起骄纵傲慢的脾气,这双眼的杀伤力自然并非常人可以比拟。“齐大哥,我已经没有退路了,你能不能帮帮我?哪怕只是让我见姐姐一面也可以啊?” 月流烟清楚自己过去在这群人眼中是个什么样子,不过就是个喜欢跟着姐姐跑来跑去的任性娇小姐,此刻她低头下跪已经是让齐琛惊讶不已,若是再进一步反倒效果不佳,更甚者说不定会惹人生疑。 齐琛性子敏感多思多虑,他虽然是极好的切入点,可和这种生着七窍玲珑心的聪明人打交道,一直都是月流烟最头痛的事情。 齐琛咬了咬自己的腮肉,用口腔中的疼痛换来一丝清醒,他是个年过三十尚未成婚的正常男人,而且这么多年来一直洁身自好连青楼楚馆也从未进去过,月流烟又是昔日出了名的美人,现在美人眼泪汪汪的看着自己,说是没有一丝一毫的心软迟疑那是胡说八道,但是事关夜遥夕,就算是她最疼爱的亲妹妹齐琛也不敢放松半分。 “……齐大哥知道你挂念你姐姐。”齐琛稍稍放软了几分略显凌厉急促的语气,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不那么骇人:“可是你姐姐这件事情事关重大,不是我说一句话就能把你送进去的。” 月流烟泪光盈盈,她缓缓坐直身体,声音仍然带着哽咽的沙哑,却已经沉了下来。 “怎么,……送我去死也不成吗?” 她歪着头盯着齐琛,幽幽反问。 齐琛顿时蹙眉:“丫头你这是什么话!我们当时把你送走就是为了救你的命!不是让你在外面跑一圈回来继续送死的!” 月流烟低下头,她沉默许久,忽然突兀发出一声愉快的轻笑声。 “外面……也不见得就能活呀。” 窗外月色凄冷,屋内烛火微弱,蒙着面纱的女子端端正正坐在自己面前,齐琛看着她这段时间几乎瘦到皮包骨的样子,夜风顺着窗缝拂起她的长裙,露出一双细瘦伶仃的手腕和苍白的皮肤。 ……像是鬼一样。 齐琛突然觉得自己身上的鸡皮疙瘩全都炸起来了,禁不住向后缩了缩。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只觉得这句话自眼前人口中说出后,自己整个人都有些发冷。 月流烟见状弯起眼睛冲着齐琛轻轻一笑,声音仍然是轻飘飘的,似乎落不到实处:“齐大哥别怕,流烟还好端端的活着呢。” “外面,当真不是能活命的地方。”她又轻声叹息起来,隔着面纱抚摸起自己的脸:“我活着,却还不如不活着。” 和姐姐夜遥夕挨着的事情是至关重要的绝密,她连自己这个亲妹妹都瞒着只透露出一点线索,那么会告诉齐琛的可能性应当也不高。 月流烟思索至此,又开口问道:“如今事已至此,齐大哥到底能不能告诉我姐姐到底犯了什么过错,怎么好端端的就成了这个样子?” 齐琛闻言眉峰向下一压,表情也变得阴沉了三分:“你问这个做什么。” “就算是死了,姐姐也总要有一个收尸的人……”月流烟低声道:“我们姐妹俩只有彼此了,总不能她死了就那么草席一裹扔在乱葬岗,我怎么舍得?” 齐琛阴阴叹口气,战场上刀风血雨九死一生,他们这群人早已习惯了把生死随意挂在嘴边,是以齐琛也没对这句话生出什么疑惑来。他只道月流烟已经彻底死了心,将为她姐姐夜遥夕准备好身后事当成了如今的头等大事。 “还能是什么,不过是功高震主君王猜忌的老一套!我还以为这一个年纪小的能看得长远些,可近些年来也不知道他听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竟然把注意打到了你姐姐头上!”他一拍桌子,冷笑着说道:“三千打五万,没有粮草军械没有援军补助,你告诉我这仗怎么打!?夜遥夕她再厉害她是个凡人!凡人是什么意思!?凡人的意思就是不可能翻手为云覆手雨,不可能一眨眼的功夫就替他剿灭五万精兵!” 月流烟若有所思,心中已经有了一个比较。 若是局面能控制到如此地步,那么还算是好事。 “若是能让姐姐死在战场上该多好呀,”月流烟无自觉的喃喃自语着,眸光迷离,甚至隐隐藏有某种强烈的憧憬:“那才是适合她的地方。” 齐琛听着这话,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只得跟着附和道:“怎么可能还让她继续掌兵?” “齐大哥说的是。” 月流烟抬起一指压压自己酸涩干枯的眼尾,垂首嫣然一笑。 只是这抹笑被掩在面纱之后,烛火昏暗,齐琛也没能看清她弯起的眼尾。 她镇定自若,便顺势跟着追问了一句:“齐大哥,我可以不去捣乱,可你至少告诉我我姐姐在哪里?好不好?” 齐琛很是无奈的看了她一眼。 “我告诉你又能如何?你又什么都做不了。” 可月流烟却幽幽反问:“你都知道我什么都做不了,那又有什么不能告诉我的?” 齐琛被这句话辩得一愣,倒是隐隐从此刻的月流烟身上看到了几分过去的影子。 ——说不定,此刻的将军其实是期待着看到这样的妹妹的。 人说到底多多少少带着些自私,谁也说不清楚究竟是在不知道的地方苟活一生来得好,还是壮烈坦然的在抬眼可见的地方死在一起来得好。 齐琛凝视月流烟半晌,肩膀一垮长叹一口气:“行吧,你若是还有人脉试试也无妨,你姐姐还在将军府,皇帝不敢贸然动她,目前只是软禁。” 听到了自己想知道的东西,月流烟便不再久留,起身告辞。 齐琛也跟着送她到了门外,开门前,他的动作有片刻的停顿。 月流烟歪着头,看着他的侧脸。 “……其实我是有些担心你的。”他盯着自己手中的门栓,蓦地笑起来,“在想你这么一个娇娇小姐,自己一个人到底能不能活得好一点,但现在一看……倒还不错。” 若是换在几天之前听见这句话,月流烟说不定还会跟着一起感慨感动。 可现在……全变了。 月流烟也跟着轻笑起来,声音轻快的答:“我也觉得我现在的感觉很不错。” 她的前半生,始终活在她姐姐的影子下,嬉笑怒骂,全被她一人牵动着,她爱她不假,可这种反过来可以俯身垂手控制夜遥夕生死的感觉,却让月流烟沉迷不已。 如今,她似乎看到了一把即将从她肩头解开的枷锁。 ——从未如此清爽。 ——从未如此愉悦。 四十四 地牢 走出齐琛的住处,月流烟直到走远好久后才左右看看,垂着眼试探性的冲着自己的影子叫了一声:“……大人?” 街道冷冷清清,只闻夜风簌簌,无人回应她的声音,不远处悬挂的灯笼光亮通明,将她的影子向后无限拉长。 月流烟心中略有些空荡荡的失落感,可还没等她来得及迈出第二步,就见自己的影子向自己面前的方向缓缓眼神,浓墨深黑的人影裹挟黑雾翻滚而起,悄无声息地立在自己的面前,只露出一双雪白手骨垂在身侧。 女子已经有过一次经验,是以此刻只是脸色苍白攥紧了自己的衣袖,声音抖抖颤颤,却还能保证吐字清晰,语句连贯:“请、请问……我与您说话是否也可以相当于和那位大人说话?……毕竟您也算得上是她的影子?” 影子仍然没有说话,但它似乎是打量着月流烟苍白的脸色,直到她有些支撑不住内心的恐惧后,才轻轻点了点头。 月流烟攥着衣袖的手指跟着放松了几分,她稍稍舒了口气,抬手拢拢鬓发掩饰这自己的局促不安,低头羞涩道:“那便好……我现在要去将军府见我姐姐,也算是为那位大人想看的东西坐好下一步准备,我不过是个弱女子,将军府此时定是重兵把守,能否请您帮我进去?” 你不怕我? 影子没有说话,但是它的情绪却十分清晰地传递到了月流烟的脑海中。 女子愣住,许久才反应过来,失效摇头:“您有什么好怕的?甚至于那位大人也是,我怕她,却不曾真心厌恶她……天下人心,比她可怕的东西有太多了。” 月流烟不过是普普通通的人类女子,不说别人,比起洛花风她都称得上一句见识短浅,可就算如此她也知道燕飞秋是远超世俗凡人想象的强大,强者月流烟并不是没见过,可大多与城府算计龌龊人心勾缠不清,如此纯粹的靠自身力量碾压一切完全不需要考虑任何事情的强大,在不知不觉间,已经让她着迷不已。 她恐惧燕飞秋,发自内心;可她敬畏燕飞秋,却也发自内心。 ……你这话很有趣。 影子听了,似乎若有所思。 月流烟顿时生出一阵惶恐的紧张:“这话会冒犯吗?” 不,她只真心讨厌燕缙,别人如何评判她,她基本不在意。 先前小丘村见识过那么可怕的影子此时和自己对话,态度倒是出乎意料的耐心好脾气,这有些让月流烟顿时生出一种受宠若惊的慌乱,她不好开口安慰顺着话题聊下去,又不知道究竟该说些什么合适,一时间思路混乱,只得极为僵硬的转移话题:“这……那,……大、大人,我们还是先去将军府看看吧。” 影子停顿许久,它外形极为肖似人形披着墨黑色的袍子,月流烟不敢认真打量它的模样,只瞧见大概是头的位置对着自己上下点了点,然后自己便是眼前一黑,足下失重,感觉像极了当时被燕飞秋裹在红雾里到处飞来飞去的五感尽失的空虚感。 不过这一次某种意义上比上一次不知所措的惊恐绝望好上许多,至少月流烟听着耳畔悉悉索索的种种诡谲低喃和仿佛自无限远处传来的谵妄凄厉的狂叫,竟还生出了某种诡异的安心感。 影子行动起来速度奇快,等到她反应过来,就被影子扔到了硬邦邦冷森森的石板上,她摸索地面,凹凸不平石板湿漉漉的阴冷,月流烟下意识抬起头四下环视,周围黑洞洞阴森森,陈旧老朽的木质家具边角处残留着黑褐色的痕迹,那是被拖行至此的“客人”不小心喷溅洒出的血。 月流烟眨眨眼,扶着膝盖站起来,终于迟钝的认出这是将军府废弃许久的地牢。 ……不过,现下应当是被重新利用起来了。 上面的活人里没有带着煞气的女人,类似气息的只有这附近,你自己慢慢找吧。 影子传递完这个消息后便消失不见,大抵是藏匿进了哪里的黑影之中,无声地观望月流烟接下来的动作。 女子也不去多想,她四下环顾一圈,因为夜家地位特殊,历代侍奉的皇帝都默许了他们家可以私刑拷打从间谍口中夺取机密,老实说这一层的界线极为微妙危险,稍有不慎便是滥用私刑造成朝野上下动荡不安,可若是全然不管,那又不知道要错过多少可遇不可求的好机会。 月流烟曾来过这里几次,多少还记得这里的大致布局走向,夜家地牢一共上下一共三层,用来分别关押重要度不同的探子间谍或者是不好直接放在大众眼中的关键角色。就月流烟所知,第三层管得最为严密,层层枷锁更是专人轮班把手,交接的时候连一丝一毫的空档也没有,姐姐说第三层常年都是空的,可即使是空的也不曾放松,这许多年来连她也不曾被允许进去。 她循着记忆四处摸索着察看,第一层果不其然空空荡荡,所有牢房都没有人影,下去第二层稍稍费了些功夫但也没浪费太多力气,却仍然一无所获。 说来奇怪,这里素来是夜家最心腹的家仆部将看管,从来都没有一个人都没有的情况,可此刻自上而下空无一人,就连巡视看管的仆役也不曾见过。 月流烟缓步走过第二层,脚步停在了第三层入口的门外。 同样的,这里还是没有一个人。 她不愿意相信是影子故意捉弄她,也暂时不想考虑齐琛欺骗她的可能,若只是单纯以眼下的情景来推算,那么姐姐明面上是被皇帝牵制,实际上是被超越世俗的修道者抓住囚禁的可能性并不低。 因为信任自身的强大,所以对凡人自身的手段不屑一顾吗? 月流烟心里飞快思考着,试探性地推了推面前厚重古老的木门。 木门没有上锁,随着缓慢悠长的吱嘎一声,月流烟终于踏足了这从未来过的第三层。 黑漆漆的门后,不见一点光亮,影子此刻竟极为体贴从不知道哪里掏出来一盏明亮的精致宫灯,直接塞到了月流烟的手中让她照明。 月流烟沉默片刻,还是对着被照应出的满墙晃动的黑影轻轻福了福身子,无声道了句谢。 她脚步很是缓慢却极为清晰,里面尚且还没看清是什么情况,便先听到一阵清脆的铁链晃动声,姐姐夜遥夕的声音沙哑干涩,像是被砂砾摩擦过声带一样粗糙难听——那是在战场上生生吼坏的嗓子,多年以来,月流烟早已习惯了她的声音。 “李大人不是刚刚才来过一次,怎么,没在我这区区蝼蚁这儿讨到好处,心有不甘又折回来了?” 月流烟脚步顿住,她尚未来得及开口,眼眶便先是一酸,泪珠扑簌簌的跟着掉下来,浸湿了自己的面纱。 ……太好了。 还活着。 姐姐,她真的还活着。 四十五 姐妹相见 夜遥夕被关在这里已经有相当一段时日了,不过这里终年昏暗无光不见天日,真正让她沦落至此的罪魁祸首撤走了这里所有人,包括仆役侍女府内的卫兵,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来头,就这么大大咧咧的空着整座府邸,不曾真正进来哪怕一个人盯着他。 现在,整座将军府只有夜遥夕一个货真价实的夜家人,先前最大的麻烦不过是考虑如何送走自己的妹妹月流烟,送走之后便也没了后顾之忧,自然是怎么嚣张怎么来。 最初关在这里的时候,她原本还有七八成的把握能从这里逃出去,但是也不知道那个叫李恪的男人究竟用了什么稀奇古怪的法子,她明明四肢健全气力尚存,却连这无人看管的囚牢都出不去。 夜遥夕努力了几次,便不曾继续做无用功,好在李恪虽然巴不得她死,但是似乎有什么事情牵制着他,让他不得不还得让自己好好活着,夜遥夕自然也就是顺杆儿爬,不管外面如何和自己接下来处境怎样,先活过眼下才是最要紧的事情。 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里藏着的更加详细隐秘的东西,夜遥夕暂时还不清楚;但是她不是不懂世事的蠢材,更不是什么只会低头的愚忠之人,皇帝的态度她能看清个七八分。 夜家势大,可内忧外患从未少过,单纯是几个敌国多年以来的虎视眈眈就足以让夜遥夕站稳这辈子的位置,夜遥夕前半辈子不曾考虑过自己权倾朝野肆意妄为的后果,现在也没有半分后悔过当年的所作所为。 皇帝不蠢,理论上本来不该在这紧要关头临阵换将,别看说书人口中舌灿莲花,真正的朝堂上哪有那么多心思颇多的弯弯绕?若是真的要夺她手上兵权,拖得越久反而越麻烦,快刀斩乱麻才是最干脆的法子,到时候血洗朝野彻底闭上大多数人的嘴,将来如何还不是皇帝自己一个人说了算?何苦这么大费周章,特意“软禁”自己…… 这里面的细节和矛盾,夜遥夕自己也仔细琢磨过一阵子。 最关键的部分,便是出在了那个叫李恪的男人身上。 那个男人最让人印象深刻的部分便是傲慢——将身边一切都视作蝼蚁的傲慢,从市井平民到达官贵人,夜遥夕记得那个男人看着自己的眼神,那是一种轻蔑又贪婪的的恶心眼神,在名叫李恪的男人眼中,她夜遥夕征战杀伐小半辈子换来的荣耀功勋,在他眼中却像是全都不存在一般,只剩下她女人的皮囊,和皮囊之下的血与肉。 夜遥夕倒不至于愤怒发火,她见过太多的人,如李恪这样的不过是其中之一而已——她只是觉得有趣,也不知道哪里的人才能养出这样奇怪的废物,瞧着四肢不勤五谷不分,可偏偏脑袋能仰到天上去,稍稍讽刺几句就像是只被扔了石头后却只会狂吠乱叫的野狗。 就如刚才,男人伸手想要打开笼子,对笼子里的女人做些什么事情,却架不住她三两句讽刺,大呼小叫着摔门而去,这反倒让夜遥夕心里有了个底。 罪臣夜遥夕的命,仍然是被谁护着的,不管是真心实意的想要救她的命还是单纯只想为了让她将来死得好看些,总归现在她还能活得好好地。 然后,她便听见了个哽咽沙哑的声音。 陌生的,熟悉的,属于一个原本不该站在这里的人的声音。 原本懒洋洋耷拉着脑袋的夜遥夕缓缓睁大眼睛,不可置信的抬起头。 “……姐姐。” 铁笼之外,月流烟轻纱蒙面正活生生的站在那儿,手中提着一盏灯火暖亮的宫灯,泪眼朦胧的看着自己。 夜遥夕脸上所有的心不在焉的吊儿郎当在瞬间全部退去,她脸色煞白从原地跳起来,直接冲到了铁笼旁边,手脚上束着的铁链顿时一齐发出叮叮当当的嘈杂声音,声音回荡在空空的地牢内,却没能压住她暴怒的咆哮声:“你来这儿做什么!?” 月流烟放下宫灯,这才跟着冲上去,隔着囚牢的栏杆空隙摸了摸她姐姐苍白憔悴的脸庞,哭着喊道:“我若是不来,你就要死在我都不知道的地方了!” “那好歹你能活着!” 夜遥夕伸手想要掐自己的妹妹,可手在她蒙着面纱的脸颊旁停顿许久,终是没能下得去手,愤怒悉数化作无奈的怜惜,她蹙眉看着蒙着面纱的妹妹,吞下各种不堪入耳的脏话后突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是缓缓叹了口气:“你就只会胡闹……我都搞不定的事情,你来凑热闹除了跟着我送死还能有什么好下场。” “那也比我不知道你死在哪里强。”月流烟满脸固执,她眼神向下一落,瞧见夜遥夕手腕子上被锁链勒出的斑驳血痕,眼中顿时泛起怜惜之色,面纱直接扯了下来,直接扯成两块布条,在夜遥夕惊讶的注视下细细系在了她手腕的伤口上。 “这样你能不那么疼。”月流烟低头忙碌着,口中顺便解释了一句。 “不,我的问题不是这个。” 夜遥夕看着妹妹脸上丑陋的疤痕,姐妹相认的激动稍稍褪去后,随之涌上来的便是数之不尽的疑惑和怀疑:“你……的脸?” 怎么不遮掩了? 自从月流烟的脸被划毁后,就连自己也别想瞧见她面纱之下的真容,可现在不仅大大方方的摘下面纱,眼光坦荡动作麻利,丝毫不见昔日怯懦自卑的神色。 ……这才隔了多久的日子,她的小妹妹就像是变了个人。 夜遥夕不是没怀疑过眼前人的真假,可是姐妹关系亲密,她自然认得出自己的妹妹究竟是什么样子,就算变了心思,改了面容,她还是自己的妹妹。 “你说这个?” 月流烟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似乎并没有察觉到哪里有问题:“怎么了呀?” 夜遥夕轻声问:“……为什么不挡着了?” 月流烟眨了眨眼,她仔细看着自己姐姐苍白的脸,甜甜一笑:“姐姐划毁的脸,你在我身上留下最显眼的印子……我有什么好挡着的?” 四十六 错误的地方 ……不对劲。 夜遥夕的本能在疯狂尖叫,拉着她的理智逼迫她向后退,立刻离开月流烟的手指能够触碰的范围。 可是这是月流烟啊。 牢笼中的囚徒心里某个角落发出拒绝的悲鸣。 她最后的亲人,她从小护到大的妹妹,她拼死也要送走的小烟。 “小烟……”夜遥夕低声叫着月流烟的小名,“你怎么回事?” 月流烟直直的看着自己姐姐,面对夜遥夕混杂了警惕的疑惑眼神,女子不曾闪躲,她双手握着栏杆,歪着头靠在上面,在夜遥夕这习惯了战场的杀神面前,月流烟更是坦荡荡的露出她修长柔弱的颈子,全无半分躲藏。 “我只是说实话而已呀,姐姐。”她轻轻笑着,那张满满都是狰狞刀痕的脸竟是在这抹笑容之下生出了几分妩媚多情的美艳来:“我和你都清楚,你活不了多久了……你什么也没法留给我,就只有这张脸,算得上你留给我的东西了。” “小烟……”夜遥夕紧紧绞起眉头:“你——”疯了吗? “我没疯。” 月流烟像是看出来夜遥夕没能脱口而出的话,语速极快的回答说,她的声音叠着夜遥夕的声音,甚至快她一步说完了这三个字。 可这反而让夜遥夕警惕更强,甚至隐隐压过了她本能对自己妹妹的怜惜之情。 似乎是瞧出来对方的态度隐约有变,女子不再是那副柔情似水看着自己姐姐的温柔模样,她站直了身体,抓进栏杆的手指用力地关节发白,目光自始至终未曾离开原本紧盯的方向,那仿若狩猎的姿态让人觉得头皮发麻,像是不小心对上了隐匿在黑暗中的怪物。 夜遥夕终于退了半步。 她现在觉得自己的喉咙有些发紧,她前半生见过无数的凶暴狂徒,可他们再如何变化都在自己的想象之中,可现在的月流烟不同,她的外貌仍然是自己熟悉的妹妹,是那个骄纵任性喜欢粘着自己、离开自己就什么也做不了的妹妹……可她的内在仿佛发生了什么扭曲又可怕的变化,夜遥夕仍然觉得她身上存在着自己熟悉的地方,可就是这么一点点细微扭曲的部分,让人有种莫名的不安。 “姐姐,你在躲什么?” 说着这番她的嘴角仍然是上扬的。 “你在怕我吗?” “小烟……”夜遥夕用力闭了闭眼精,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起码的平静:“你说的话很奇怪,你以前不会说这样的话,是不是在外面碰到了什么。” “碰到了什么……?”月流烟喃喃重复了一遍姐姐的话,嘴角的弧度隐隐有扩大的趋势,她摸着自己的脸,咯咯笑了起来:“姐姐,你送我离开的时候,难道就不会想象一下,我在外面碰到了什么吗?” 在姐姐的沉默中,月流烟的脸重新凑近了几分,垂眸喃喃低语道:“你特意给我兵符,难道就真的对这背后的事情一无所知?” 夜遥夕的瞳孔瞬间紧缩——! “你瞧,我就知道你晓得的。”月流烟甜腻腻的笑起来,“我知道姐姐一向聪明,必死之局也能为我挣出最后逃命的机会,只是这究竟是人家刻意放我走,还是的确是你夜遥夕技高一筹,又有谁能说得清呢。” 月流烟敛平嘴角,幽幽道:“反正我是算不清的,姐姐,你骗了别人,骗了自己,骗不了我……我小时候你就常和我说,骗人的东西,先得让自己相信错误的答案才是正确的选择,我知道你有这本事,人家从你嘴里敲出来的的确是你坚信的,可是偏偏又不知道这东西是你先骗了自己千百次让自己相信的谎言。” 夜遥夕没有作声。 地牢内,烛火幽幽颤动,墙壁上拉长的影子吞噬了原本的黑暗,俯视着角落里的谈话。 “瞧吧,我就知道姐姐你又骗人啦。”月流烟伸出手,摸上了夜遥夕的脸颊。“这次骗得又是谁?你明明知道了什么,可从始至终没有和我说过。” 她的姐姐眼睫微颤,却没有闪躲的意思。 “……我是知道。”半晌,空旷的地牢内才回荡起夜遥夕沙哑低沉的嗓音,“我知道我为什么要死,我也知道,我不能让他们发现我已经知道了答案。” 她搞不懂什么牺牲、什么一人换天下的大道理,她也是人,也是天下苍生之一,她也想活,她的挣扎没有错——可这么简单的道理,似乎谁也没有发现。 李恪傲慢,从未掩藏。 她知道这人想要自己去死的原因,从来都与朝堂无关。 月流烟和兵符是一个测试,一个她可能到死也不知道结局的测试,若是成了,一人生,一人死;若是不成……她仍然能在阴曹地府黄泉九幽与自己的妹妹相见。 她们姐妹便是如此扭曲又糟糕的彼此依存的生存方式,像是菟丝依靠大树,月流烟是她的胞妹,是她唯一留存在世界上能够牢牢捏在手心的宝物,她养大她,保护她,呵护她,让自己的妹妹离开自己就活不了;可反过来却也一样,夜遥夕这棵大树早已被依存自己而生的菟丝子吸干了所有的力量和独立的勇气,离开了身上的缠藤便是伤痕累累,只余下满身残破的狼狈。 “恨我吗?”现在换成夜遥夕坦荡笑起来,大大方方的反问,“送你走,却没打算让你一直活。” “我恨你做什么呀。” 月流烟娇滴滴的笑起来。 “姐姐,一直以来都是你在做主导者……现在终于轮到我了,我怜惜你还来不及呢。” 生与死,强与弱。 她和夜遥夕之间的俯视关系,终于调换了。 单单是想到这个问题,就足以让月流烟兴奋到发抖。 夜遥夕看着月流烟喜悦的脸,发现自己似乎一直有意忽略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小烟。” 她哑着嗓子开口,即使察觉到这可怕的异常,可她仍然神色自若,不动如山。 ……“这儿连我都出不去,你是怎么进来的?” 月流烟没有立刻回答夜遥夕的问题,她便就只是听着,看着,沉默的然后在夜遥夕也开始觉得微妙不安的时候,便看见月流烟的嘴角弧度缓缓扩大了。 “终于、终于——” 在这诡异的不安中,她听见了妹妹愉悦欢喜的笑声。 “我好开心啊,姐姐……” 月流烟嘻嘻笑着,眼睛亮得可怕。 “你绝对不知道我有多高兴听见你对我说这句话。” ——终于啊,终于轮到她来主宰控制这个人的意志了。 四十七 必死的结局 无论何时,绝对的安静都是可怕的。 若是单纯只有自己一人,那么惊人的自制力足矣让夜遥夕学会如何让自己保持最起码的冷静,可眼前存在着常识之外的东西,这才是最让人濒临发狂崩溃的。 月流烟还是月流烟,可她分明又不是所有人熟悉的那一个月流烟了。 当然,夜遥夕是傲慢的,倒不如说能在她这个年纪走到今天这个位置,她很难不去学会傲慢,从小到大,她早已习惯了居高临下的控制妹妹月流烟的一切,她的习惯喜好,她的爱憎恨欲,她的执念,她的恐惧,她一切的一切……全都在夜遥夕掌握之中。 可是突然有一天,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理性无法理解,眼界变得匮乏,她原本的自信被一场又一场的变故渐渐碾碎,能保持最基本的冷静已经算是她心性过硬的结果。 夜遥夕先前被亲情和希望冲昏的头脑渐渐恢复了原本的清醒,她盯着月流烟的脸,突然间发现她的妹妹变得这样陌生。 ……要如何形容呢,她征战多年,甚至没能从最残暴凶狠的敌人脸上看见这样的表情。 那种真实的、病态的、纯粹至极享受着控制住自己生死大权的欢喜。让她恍惚间觉得自己面对的并非自己的妹妹,而是什么内在崩毁流淌着恶劣拙血的可怕怪物。 月流烟似乎是看透了她的心思,又可能是看透了却全不在意,她的头抵着冰冷的栏杆,仿佛陷入了回忆:“你知不知道我去了哪呀,姐姐?我去了个叫做小丘村的地方,在那儿我学会了很多东西,我被你呵护自小到大娇生惯养衣食无忧,可在那儿的时候我连最起码的吃饭穿衣和一处栖身之所都找不到……我费尽心思才在那地方活了下来,现在想想,突然也不知道我那么努力挣扎的理由是什么。” 她回忆着自己狼狈的过往,脸上却不见丝毫愤怒悲伤之色,连一丝一毫的抱怨和不甘也看不见,月流烟歪过头,认真看着夜遥夕苍白的脸:“姐姐,你说……我若是当时就死在了那里,那你过一阵子死掉了,我们姐妹也可以重逢,是不是呀?” 她谈着自己的死,坦荡地令人惊惧。 夜遥夕瞧着月流烟那双黑漆漆的眼睛,忽然便觉得自己喉咙翻滚起一阵难以忍受的干涩感,最轻微的呼吸间都会带起一阵阵粗粝砂石摩擦喉咙软肉的细密疼痛感。 “可我没死,我在那个鬼地方活下来了——全都是为了你呀,姐姐。”月流烟看着笼中的囚徒,嘴角的弧度缓缓上翘,声音甚至隐隐带了懊悔的委屈:“姐姐,你知不知道我为了你,甚至和那位大人对抗过。” 夜遥夕眼神一颤,捕捉到了某个关键词:“……那位大人?” 月流烟没有直接回答她的疑惑,她只是幽幽反问:“姐姐,你有没有闻见过站着的人与你说话,嘴里发出的温热腐烂的内脏味道?” 然后她娇娇一笑:“我闻见过,小丘村里的所有人,几乎都有这样的味道。”如今想想,那时候有太多的细节展露在她的眼前,只是她傲慢又自卑,将那种腐烂恶心的味道理所当然当成了贱民身上自带的臭味,又因过分敏感自己容貌和身上兵符的原因,始终与他们保持距离,并未来得及察觉真相。 可若非如此…… 若非如此,她也不可能经历那样一番远超想象的经历、遇见当初的那个人,变成现在的自己。 ——更加不可能以这样的角度、这样的身份站在自己的姐姐面前。 月流烟的眼中隐隐有痴迷的光。 夜遥夕蹙眉,她试探性的问道:“是那位大人……带你来到这里的?” 有李恪和不知是否当真存在的神秘国师例子在前,让夜遥夕现在就接受非人的存在也不是太难的事情。 真正让她担心畏惧的是月流烟此刻的神情和态度,哪怕是幼年最盲目崇拜自己的时候她的脸上也从未展露过如此的表情——倒不如说,原来狂热痴迷崇拜某一个人的时候,展露出来的表情竟然是会让人觉得害怕的吗? ——夜遥夕第一次感受到了恐惧。 “那位大人不会来的。”月流烟仿佛没有觉察到姐姐情绪的变化,她轻声解释着,像是说着什么理所当然的事情,而夜遥夕才是那个无理取闹问着愚蠢问题的对象,“她怎么可能亲自来这种地方呢?” “那你到底——”夜遥夕终于有些忍无可忍的拔高了声音,她无法忍受这样的妹妹,更无法忍受在这种情景下身份调转的彼此,可月流烟瞧上去却像是越来越高兴的样子,她眼眸晶亮,双手伸过牢笼的空隙,牢牢捧住了姐姐冰冷的脸庞。 “我是来瞧着你去死的呀,姐姐。” 她甜蜜又惬意的笑着,十足欢喜的欣赏着夜遥夕震惊的神色,她明明是连小半桶水拎起来都十分吃力的弱女子,可此刻细白手指捧着夜遥夕的脸,手指若有若无的缓缓跟着压在她的颈子上,彻彻底底让夜遥夕动弹不得。 “我没办法让你好好地活下去,你要怎么活下去呢?你抢过皇帝,抢不过另外那群人,赢过了这两边,又赢不过大人……姐姐,我的好姐姐,我是断断舍不得让你活成那群傀儡的模样的。”月流烟喃喃念着,在这昏暗岑寂的地牢中,她的声音像是幽魂的低语:“你是我的将军呀,我的小将军,你就应当是战死沙场马革裹尸的宿命,你这样的身份,怎么能让你苟活?” 因为我是将军,所以我就必须要这么死? 这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夜遥夕怒极反笑:“那我偏偏要活呢?我不要那么去死,我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活下去,你又要奈我如何?” “那可不行。”月流烟下意识说道,她怔怔瞧着夜遥夕的脸,像是十足不理解她为什么会这么说一般:“那位大人只想看着你死呀?” 她的态度那么明晰,那么直白,直白到让夜遥夕都有瞬间的哑口无言。 ——因为那个人想要你死,所以你就必须要死。 就这么简单。 四十八 涟漪 无名殿中,白发青年散发而立,垂眉敛目,一派肃然。 他静静盯着水镜,毫无预兆的,死寂的镜面忽然荡漾起一阵浮躁的涟漪,波动虽然不比上一次直接飞溅开满地血红液体一样诡异悚然,却也同样是极为棘手的情景。 这里面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青冥搞不明白。 他开始仔细回忆这一段时间以来的情况,无论也想不透到底里面有什么他没有注意到的地方,因为事关重大,青冥又是一贯谨慎小心的性子,所以他每走一步棋都是谨小慎微生怕出了差错,就连杀人取魂祭天这种在绝大多数修者眼中不足为奇的“小事”,他都要再三思考,选择最妥帖的处理方式。 杀人为凡人,凡人为蝼蚁,这个概念在修者眼中,是再自然不过的一个概念,青冥多少也抱持这样的态度,可他与此同时却十分信赖敬畏天道的存在,天道庇护弱者,那么他也不会太过冒犯;尽量大多数事情都按着凡间的规矩来,这也是李恪嚷嚷了那么久他为什么还是要和小皇帝联手搞出那么多的事情的原因——不过就是为了让夜遥夕“名正言顺”的去死而已。 当然,这里面多少也有些轻视的因素在。 不过区区凡间俗人罢了,掌中之物任他随意拿捏,他事事都已经准备妥帖,这里面有什么好担心的? 为了以防万一,青冥甚至提前做好准备,亲自游说各个宗门世家,让他们在这数十年间习惯来到凡间选取有修道天赋的孩子,气运强盛的,资格出众的,命格特殊的,从世家弟子道平民百姓,乃至于市井乞丐都不曾放过。 这些孩子若是能全部带走则最好,不愿离开人间的也全部记录在册,捏在了青冥的手中。 他自认摈除身边所有可能出现的危险……而玄真界那一边,不可能与他作对。 青冥盯着面前泛起涟漪的水镜,长眉紧蹙。他沉思片刻,微微抬高了几分声音。 “来人。” 有人快步走进,拱手行礼,细声问道:“国师有何吩咐?” “今年整理的万家册,可还记得有多少是上了玄真界,又有多少是留下的孩子。” “回国师的话,今年人数不多,上玄真界的不过三百七十二人,留下二十三人,都是殷实人家不愁吃穿,孩子年纪小不愿离开父母,那些仙人也都没有强求。” 这不奇怪,玄真界那里真正培养的对象都是天材地宝养大的天之骄子,素来瞧不起凡间出身的弟子。就算这些小孩儿上去了也不过是外门弟子,若是皮相漂亮的更是说不准是个什么下场,只是凡间人不懂这其中区别,有的父母不会管未来如何,只要能往上爬,什么代价也愿意交出去——哪怕付出代价的很可能不是他们,而是他们对自己人生未来变化一无所知的亲生孩子。 就算万里挑一能挑出来那么一个资质绝佳的好孩子,拼尽一生能挣到的也不过是个宗门长老的位置,逆天改命的故事从来都只是故事,比起早已定型的凡俗庸骨,自然是自幼灵气淬炼的体质更加易得偏爱,可这些孩子也有别的用处,至于是什么用处……其中细节便不是任谁都能随便了解的了。 换句话说,这些孩子上了玄真界也好、不上玄真界也好,下半生基本上便和傀儡无异——而这些,自然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肮脏隐秘。 离开的小孩子姑且不需要担心,便是剩下的这一批较为容易出麻烦,绝大多数都是庸庸碌碌过完凡人的一生,基本上二三十后便不会继续记录。 玄真界的上仙在商国挑选人才的事情从来都不是秘密,几十年间陆陆续续也有不少别国国民偷偷跑来碰碰运气,玄真界挑选的范围虽然越来越广越来越不限年龄,可曾经登记入册的人不会再考虑第二次,所以不需要考虑会不会有人原来没有离开,突然又在某一年决定前往玄真界的情况。 人力有时穷,好在青冥只需要考虑商国范围之内的情况就可以,倒还不需要太过浪费心力在这一方面。 可想到这里,青冥又有些头疼——若不是已经离开的孩子,那么留下的这批不过凡人命数,又能掀出什么水花是连他都无法控制的? 他回想起之前水镜碎裂时翻滚流淌的诡异血水,下意识觉得这是连玄真界那群老怪物也无法解决的麻烦,能让这种级别的麻烦出山,这么长时间里怎么可能一点动静和预兆也没有? 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青冥蹙眉,便又问:“之前留下的孩子,可也都继续跟踪记录行踪?” 那少年回答道:“回国师的话,三年前定下的规矩,留下的人,超过二十岁便不会继续记录在册了。” 青冥又道:“……知不知道李恪去了哪里。” 少年闻言有些迟疑,却也没停顿太久:“李大人上次离开这儿后,应当是去了将军府。” 这说得通,又说不通。 说得通的是当日一番谈话后直冲将军府的确是李恪的性子,若要趁机对夜遥夕动手动脚也是那个蠢货能干出来的事情;说不通的是水镜的异变,以李恪的本事,任他卖了命也没可能让水镜荡起涟漪。 他像是隐隐摸到了事情的源头所在,却又摸不清楚其中的关键之处。 青冥闭上眼,声音也跟着显出了几分疲惫之意:“知道了,你下去吧。” 少年应了一声,垂首倒退着离开,轻手轻脚的关好了门,室内便又只留下了青冥一人。 白发的道人长叹一口气,极少见的揉了揉有些麻木发涨的额头。 ……也许他应当亲自去一趟将军府,看看到底有什么问题? 青冥在屋内徘徊踱步反复数遍,每每想到要出门走上市井街头,看人来人往摩肩擦踵的样子他都觉得头皮发麻浑身不舒服。 可事情又不能不解决——! 虽然这一点小问题可能换做任何一个人来都会不屑一顾的直接忽略,可青冥总觉得这一次的涟漪和上次的血水说不定是同源导致的,如今所有的关键矛盾都直指将军府,若是异变的源头的确在那里,那么顺藤摸瓜找到根本所在估计也就不远了。 青冥的脚步已经走到了门后,蓦地又停住。 ……他还是先问问李恪有没有什么情况吧。 四十九 这不是死人的地方 宫中派去的使者前往李恪府上得到时候已经是寅时,天空已经微微见亮,李恪先前在将军府半分便宜没收到反而憋了一肚子气,回家还没躺下来成功睡着,便被人从被窝里翻了起来,因为来者无名宫的人,李恪肚子里憋气也不敢怠慢,急匆匆披上外衣踩着鞋子跑到客厅,结果迎接他的便是冷冰冰的一句“希望李恪大人去城中调查一番近期是否有什么奇怪的变化,或是来了什么奇怪的人,尽快回给国师大人。” 李恪反手指着自己鼻子,拔高语调不可思议的反问了一句。“他国师大人金贵,省着鞋子不愿意出门,回头便让我去跑腿!?老子不值钱是不是!?” “这是国师大人信任您呢。” 白衣侍从温言浅笑,面对李恪阴阴发怒的一张脸,仍然是一副不动声色的完美笑脸,这是宫里的人独有的本事,特意为这一群难伺候的上仙大人培养的人才,任你千百辱骂唾弃,他们全数接收不说还能从暴怒的咆哮辱骂中准确挑出来需要回答的关键问题,礼节上绝对挑不出半分错处。 偶尔李恪瞧见这些细节,也会跟着隐隐羡慕人间帝王的富贵荣华养尊处优的日子,修道者寿命漫长,且大多都是各扫门前雪的冷僻性子,在享受这方面,却又是远远不如这些寿命短暂更偏爱推崇及时行乐的凡人了。 但这份羡慕现在姑且是没有的,任谁折腾了一天又要被讨厌的家伙从被窝里翻出来都是要发火的,更不要提李恪的脾气原本也没有那么好,瞧着白衣侍从好脾气的小模样,反手就是一巴掌挥了上去:“给老子滚!老子又不是他的奴才,你们这群贱骨头乐得去跪他老子不稀罕!凭什么事事都要听他的!?” 他好歹是个有底子的修者,这一次又没敛着手劲儿,这一巴掌下去顿时把侍从的下颌骨打得粉碎,碎牙混着血沫从裂开的嘴角流淌而出,直接摔倒在地。 李恪府上的其他婢女侍从也跟着打了个寒噤,战战兢兢缩着脖子站在一边,丝毫不敢出声。 侍从不过是个半大少年,平日里在青冥身边做些整理文卷的简单工作,虽然常年对着青冥一张骇人冷脸,可那人从来都只是远远叮嘱两三句,偶尔问些个问题也都不是刻意刁难人的古怪问题,若是答不上来也不像其他贵人那般动辄打骂,充其量不过是勒令离开无名宫而已。少年在那地方习惯了后,竟下意识觉得其他的修道之人应当也和他是一样的性子。 可今天这一巴掌,不仅让他清醒了不少,更是让他直接去了大半条命。李恪半分不见心虚之意,瞧着跌坐在地的少年嘴角血液淅淅沥沥染红白衣,心中竟跟着升腾起一丝扭曲的快意来。 瞧吧,再怎么样嚣张也不过是命贱如纸薄的凡人而已,有什么好值得羡慕的。 他咧开嘴角,冷笑一声:“滚出去!老子不耐烦看你!” 少年连自己的脸也不敢捂着,哆哆嗦嗦的站起来却也没能站稳,只觉得便是一阵晕眩身形摇摇晃晃又要倒下,旁边几人眼疾手快的上前扶着,这些侍奉李恪的仆人也不敢让他久留,也顾不上少年狼狈模样瞧着有多惨多可怜,几乎是拖着他就往外走。动作粗鲁,莫说是尊敬之意,就连对伤者最起码的呵护也瞧不见半分。 宫里的人怎么了,他们如今侍奉的可是连龙椅上那位都不曾放在眼里的,说到底命不值钱的还是他们,在这种人手底下做事,能挣回来自己半天命已经算是赢了。 白衣少年被扔到了府门之外,他踉跄几步勉强够到了柱子让自己靠着,还没来得及回头便听见后面的大门吱嘎关上的沉闷声响。 少年沉默片刻,挤出一声冷笑,却又惹得伤口剧痛无比,整个脑袋又麻又痛,涨涨的发晕。 这一巴掌打得太狠,也不知道有没有打坏脑子。 ……还要回去复命……他迷迷糊糊的想着,哆嗦着手扶着粗糙墙壁踉踉跄跄往前走,却觉得脑袋愈发地晕了,膝盖一软,竟是直接摔坐在了地上。 少年苦笑起来,他们平日里受到的训诫有许多,其中一条便是无论何时都要保证白衣洁净,半点灰尘也不许沾染,可眼下不要说是灰尘了,污血和碎牙染上衣襟,更不要提这一身肮脏尘土。 大概……回去也要被直接扔出宫等死吧。至于李恪这边,换一个人再来说就是。 意识迷糊中,闭眼喘息的少年恍惚听见有女子声音,居高临下的响起:“如今人间界的规矩……便是如此吗?和我那里一样,可以随便死在哪里都行?” 紧跟着回答她的是另一道明显谦卑温顺许多的女子声线:“自然不是的,大人。不过这样的衣着打扮应当也是名门弟子,这个时辰路上本就没人,若是在这儿受伤死了,大多数人也是不敢上前收拾的。” 提问的人疑惑道:“为什么不敢?” 因为怕惹不起。 少年心中嗤笑,却是嘲讽自己不自量力,有眼无珠。 “怕招惹的对象迁怒自己,怕自身难保呀,大人。”女子柔柔回答。 “可随随便便死在路上,不是你们的规矩,对吧。” 这个奇怪的人,问了个奇怪的问题。 可回答者似乎不觉得这有什么奇怪,用十分理所当然的平淡语气回答说:“是的,大人。” 下一刻,少年感觉自己的下巴被人捏住,那人手指冰冷,像是一块冰贴在了自己的皮肤上,激得他顿时打了个寒噤。 脑袋很昏,几乎迷糊得快要睁不开眼睛,饶是如此仍然能感觉到自己伤口撕裂的血肉被某种力量强制牵引着愈合重生,碎掉的牙齿连接着牙根,新生的牙齿毫不客气的顶走所有残存的牙齿,大半张脸被强制撕裂重生的感觉痛到脑袋几乎快要裂开,少年甚至恍惚间以为,这个人也许不是为了要让他活,而是要让他在这种酷刑般的疼痛中生生疼死。 他死死闭着眼睛,试图催眠自己这场绝望的疼痛不过是某个过分真实的梦境。 可就在他以为自己要彻底晕过去的一瞬间,这所有的疼痛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瞬间解脱的熏熏然的解脱轻松快感,少年脸上扭曲的表情还没来得及收起来就化成了眉眼舒展的畅快,这让他原本清秀漂亮的脸蛋显得分外可笑。 “行了,看来活了。” 捏着他下巴的那只手顺势撤走,女人轻飘飘的说道。 少年低着脑袋偷偷摸摸睁开眼,率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嫣红如血的裙摆,铺满了眼前的地面。彻底占据了他所有的视野。 明艳红纱向上飘荡摇摆,少年的视野便也跟着向上。 “你这么看我做什么。” 燕飞秋低头看着木呆呆的少年,低声道。 “是我瞧着可怕吗?” 五十 归宁侯次子 少年一愣,立刻飞快的摇头。 ……怎么会呢。 他在宫中这么多年,见过所谓的第一美人,见过无数的美貌宫妃,也见过凛然俊美不似凡人的白发国师…… 少年不知如何开口形容此刻心境,他满腔澎湃激情最终只化作唇边一声嗫嚅,“……谢谢女菩萨救我性命。” 他抬袖擦了擦嘴角残留的血污,整理好自己的衣服,起身躬身一拜。 “女菩萨?” 燕飞秋发出一声毫无波澜的反问,她转头瞥了一眼垂首而立的月流烟,问:“女菩萨是什么?” “便是说您慈悲的意思。”月流烟盈盈笑答。 “我不慈悲。”燕飞秋道,“我只是顺手而已——这小丫头刚说了,这儿不是你们人间界死人的地方,我看我自己的鬼地方已经看够了,不想在这儿被一具尸体扫了兴。” 她眼睫一垂,对着少年道:“不要叫我菩萨,我和西方那群家伙从来都不大对付。” 少年只道她不喜欢和尚,不曾深究后面的意思,却也知道乖乖点头称是。刚刚还想说些什么,便听得站在燕飞秋身侧的那名女子再次开口道:“大人,这是归宁侯的次子,宋澜。当年也是出了名的聪慧伶俐,能得您出手相助,也算是他命大呢。” 她声音轻快,只是目光落在少年身上是,语调又有些隐隐发凉。“不过如今瞧着,却也不是那么聪明就是。” 这道声音熟悉又不熟悉,名为宋澜的少年跟着侧头瞧了一眼开口说话的对象,这一眼看过去却是心头一紧,险些惊叫出声——怎么回事?站在这儿大大方方毫无顾忌和自己说话的女人竟然是早该逃亡在外被人追杀的月流烟!? 宋澜毕竟是少年人,就算他在同龄人甚至是父辈之中也称得上一句城府深沉心智成熟,可短短一夜便经历大起大落大喜大悲再加生死劫难,好不容易在路边捡回来一条命,让他思绪缜密不动声色的解决身边所有事情那是不可能的。 就算他真的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在李恪面前也能保证笑容完美的前辈姿态,可是,可……可这是月流烟啊!? 就算脸被毁了,就算气质有些变化,可他还是能清楚地认出来:这个女人正是月流烟,那个眼下正被所有人死死盯着的的夜遥夕亲手送出去的、就连当今圣上也不知下落的亲妹妹月流烟啊! 他的惊愕神色过于明显,乃至于原本还算是能保持微笑的月流烟也跟着略显不悦的拉平了嘴角,阴阴问道:“宋公子,您这么看着我,是有什么事情吗?” 在影子大人的帮助下,她刚刚从将军府离开便迎上了在外面等着自己的燕飞秋,正是满心欢喜极度兴奋的状态,正准备和她好好说说自己姐姐有多有用的时候……便遇上这么个扫兴的东西。 月流烟无声垂下眼睫,掩去满眼不悦。 “自然不是这个意思,瞧您有些眼熟而已。”宋澜语速极快的回道,他小心觑了一眼燕飞秋的神色,见她目光仍然只是流连在附近街道巷口和一些空荡荡的小摊子上,好像丝毫没有看自己的打算。 “宋公子认出我也没什么关系。”月流烟凉凉笑着,“您是要到处乱说也好,是乖乖闭嘴也好,随您的意思就是。” 燕飞秋在一旁漫不经心地听着,她对人际关系明显没什么太大的兴趣,比起听这两个人说话她更愿意在茶楼里坐上一天看看人来人往热闹喧哗的鲜活红尘景。 月流烟绝大部分的注意力并未从燕飞秋的身上离开,她只需一眼便看明白燕飞秋脸上的意思,立刻扔下宋澜不管,柔柔问道:“大人,可是想继续走了?” “你们可以继续叙旧,无需在意我。”燕飞秋毫不在意道,她左右看看,突然转身就走:“我自己走走也很有趣。” “这怎么成!”月流烟上挑的眼尾剜了一眼一脸无辜的宋澜,急急忙忙的抬脚跟上了燕飞秋的脚步:“大人,还是我陪着您吧?” “你太废物,走不了几步就趴下了,不要烦我,我有阿一就够。” 燕飞秋脚步飞快,丝毫没有等人的意思:“你去找姓洛的小子,我要自己走了。” 月流烟跟不上她的速度,只能不甘心的看着她走远,阴着一张脸重新蒙好面纱,怒冲冲的跟着走掉了。 嫣红色的背影渐行渐远,像是融入晨曦微光中的一抹明丽红霞,宋澜目光无自觉地跟随她渐行渐远,甚至没有注意到月流烟已经自顾自走得都瞧不到了。等到燕飞秋身影彻底消失不见的时候,他甚至跟着抬脚迈出了走了好几步,才在一阵清冽的晨风中堪堪清醒过来,察觉到自己在做什么蠢事。 ……这是做什么啊,像是被魇住了一样。 宋澜无比羞耻的捂住了自己的脸。 只是手指摸到自己完好无损的脸颊,少年的动作又跟着顿住。 对了,还有这个。 他记得疼痛,记得耻辱,记得李恪的眼神,更是无比清晰地记得自己濒死的绝望。 于是宋澜没有回宫,而是转头顺着小路一路回了归宁侯府,门口侍卫远远一眼看见还穿着狼狈脏污血衣的自家公子,自然是急急忙忙的将他迎了进去。 归宁侯是老狐狸,不愿意跟着搀和朝堂里这一滩谁也看不清的浑水里面,国师也好皇帝也好,任由他们去争去抢,他自己在家侍弄花草遛鸟逗趣儿,做了个闲散王爷,摆明了就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儿子扔到了国师的无名宫里做些最简单的工作。 归宁侯自认自己修炼大半辈子,什么风风雨雨没经历过?他自己的儿子自己清楚,次子宋澜八面玲珑的稳妥性子已经是宫中的老人也挑不出毛病的,放在无名宫那么个连勾心斗角都没有的地方,自然是再安全不过。 可就是这么提防着,也架不住儿子一身血衣狼狈至极的回家造成的冲击感。 这一天的早上,一贯性情稳重的归宁侯失手砸碎了自己最偏爱的茶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