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铁嘴钢牙 昌明二十四年。早阳春里,乍暖还寒。 朝天街纵贯南北,衔连宫城,十里坊间,市廛栉比,商铺鳞次。与五府六部钟萃的东西向棋盘街,于大明门外丁字交叉,揽尽繁华,王气蒸蔚。细述这朝天街,一本书写不尽,千卷轴画不完。 单以兜里的雪花银为秤,便能将朝天街挨肩擦背的人物秤出个二斤八两、分出个三六九等来。倘若以睥睨相对龙虎相距的“天命赌坊”和“银楼”为地界牌坊,富贵贫贱那更是一刀为二了:向南靠城门,其内百艺杂耍俱全,三教九流七修八配,樵父贩夫引车卖浆,小本经营唧唧嚷嚷;向北近宫墙,其间彩楼相对绣旆相招,达官显贵罗琦美人,香车宝马往来蹬蹭。琼海玉畔上,珠宫贝阙林,犹以傲踞丁字口的“抱月楼”为盛,连甍接栋里呈众星捧月之势。 然而这一切喧嚣热闹、繁华竞逐,在困局朝堂、急于归隐林下的循吏良臣的悯时蒿目里,剔骨剥皮后仅剩下粉饰太平的贪墨污臣和日益贬薄的版模宝钞、四海不靖的边夷以及那从未安澜的江河堤坝而已。而在安心落意的清流做派人心间搁浅着的,仍不过“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的讥诮罢了。相形之下,令大内髹金龙椅上焦心燎神的万乘之尊躁激痛恨的,不是那一批批被贬谪流放或大隐隐于朝的前者,而是这后者这些个高风峻节的“清流作派”,因他们往往发挥了烂心腐根的鸩毒作用。可又有谁知,二更天三更鼓的午夜梦回,这位年过半百的皇帝总会被迫忆及,昌明十年含冤屈死的那几缕银魂素魄。 春风掺醉柳丝掺黄间,一月白粗布少年肩挎糙布褡裢,由贫南向富北,穿街迎市直往棋盘街腹心的“万卷屋”赶去。瞧他年纪轻轻,眼角却已生出些淡淡浅纹,浓浓书卷气和市井江湖气微妙的结合,令他看上去雅痞无双,人畜无害的天真里又夹杂着些许故作高深。 “万叔,二十张耗子皮。给银。”少年流星赶月地蹿进紧邻户部、礼部两大衙门的二层雕檐万卷屋,掏出摞文章递柜面上,便直直伸长他那双妙笔生花手。 “小先生,您这手够滴溜麻利啊。笔酣墨饱波澜老成,高低贵贱骡马分明,十分迎合贵胄子弟家口胃,今儿又多了几个专找你的恩家,揽还是不揽呐?”店老板万银边清点文章边询问这抢手走俏的豆大毛小子。 “揽。” “那三日内交燕子笺,可来得及?” “能。” 万银从袖袋里摸出贯宝钞递与他,闲磕打趣:“你这小孩吧,年岁不大气性斗牛。人人把这糊口祖宗们唤‘恩家’单你胡诹作‘耗子’;人人称这你好我好的黑纸白字儿叫‘燕子笺’单你浑喊‘耗子皮’。这要被哪家听见,势必吃他们一身闲气呐。” 所谓耗子,乃泛指“国子监(北监)”甚至“弘文馆”里饱食终日却无所用心的一帮钟鸣鼎食之子弟。北监死板教条学业冗沉,无人能逃生;弘文馆学风严谨龙种坐镇,谁人敢钻空。双压之下,这一帮夜里不眠日里睡觉的玩主们便催生出一份不明净生意——燕子笺代笔——即“高酬”买“墨宝”,他们两眼倒吊鼻孔朝天地豪掷着那原本就铺天盖地的版模宝钞,仿佛在周济着天下似的暗中征募着才华横溢的寒门清流为其代写各类经史子集、诗词注疏之课业和杂曲策论之文章,进而完成北监考核,更在弘文馆扬名立万,以备抵日后出仕。是以岁岁年年科考进贡,一波又一批的实至名归如假包换!而代笔日趋繁荣,朱衣点额就愈发包揽于权贵!!太阳底下从来就没什么新鲜事,自古都是少数人圈养着多数人。控制知识链进而领牧老百姓,秉要执本第一条!!! 少年垂睑捻着日益贱薄的版模宝钞,心底暗嗤“真是擦屁股都嫌软”,然而苍蝇蚊子也是肉哪,嫌不得!嘴底便还是浮皮潦草应付句:“止于糊口,不意逢迎。” “这年头谁都想巴结些祖宗老子,你倒高情远致,不落窠臼。” “苍蝇才寻狗屎,小子可是跳蚤。”少年溜蹭下鼻尖,戏他半眼,利落袖走柜面上一沓新进耗子眼(文眼),走偏桌抄起摞白净宣纸装褡裢里,再转向暗阁门外的旮旯处,弯腰揽了沓用残废纸,作揖道声“谢”便流星远逝。 话说这嘴里吞旋风口气十分大的小子,自称“发财”自号“小孟尝”,详细名讳不清不处,单知混迹于城南葫芦庙街的涌金巷生财口。瞧他年少体薄,却是胸有万千,论起道理一条一缕堪堪如两脚书橱。少小年纪还当得个启蒙经书匠,管照着一群钻天打洞的泼猴,街坊邻里仰扳他才学,都尊他为“小先生”。莫说店家可怜照顾他营生,不若说小子倚马可待流水文,反让他生意昌隆日斗金。 万银目送走绿豆大的鬼,甫一抬眼,瞥见暗阁门口靠杵的人影,只叫三魂吓掉一魂、七魄飞离两魄,是皮黄唇紫腿软脚绵,少顷才松开他生锈板斧眉,稳住他易碎水晶心,辞气怯缩却掺着股浓浓失望:“原来是花……花爷啊。” “唉你个羊质虎皮的东西,爷虽不是你们家那尊不哼不哈的冷锅冷灶,你也当继续装得四五四六嘛。”说话人一袭绛粉缎袍,并着双粉头皂靴,拨拉着本图文并茂、毛男绿女的《国色天香》再鄙薄道:“哎呦呦世风日下哦,看插画书的都不如子曰孟曰的受爱戴咯。” 万银拱个万福,揩把汗道:“小的哪敢哪敢”。 “行了行了,你可真不如方才的‘刺头’叫爷瞧着心顺些。扎一扎刺一刺舒筋又活络呐。”粉头皂靴雷劈了似得浑身抖了几抖,这才抬起羽睫,真真个花面春明、风流第一的傅粉何郎、富贵神仙。瞧他凤眼一挑,一挂下水就从头坏到脚,而始终晃悠悠哆嗦嗦的一只脚,没来由让人跟着他一起颤。他自腰间骨扇一掏,吧嗒合上了教人偷香窃玉、摸肥把瘦的邪|***卷儿,攦手洋洋再道,“这百闻不如一见的小孟尝,混什么地方啊?” 万银有一说十,这绰号“花鬼”的玉面魔心即刻乘车远追。争叫他替小先生揣几分闲心。闲心之外,忍不住呢呢念念:“真像,乍一看真像。”若非二位贵人八分相像如出一胞,方才他也不会紧张成那怂样。 少年挎着足够装下他的粗布褡裢,精头精脑绕着万卷屋南侧的户部衙门转悠着圈圈,俩守门郎乜斜着他,观他既非乞儿丐僧更非投名刺之人,便次第轰喊“瞧什么瞧,这是咱户部大衙门,又不是庙会赶集的地方,走走走。”“快滚,再不滚把你小子抓起来铸成串铜钱。” 少年提了提褡裢,假咳一声道:“小子还当是‘空部’衙门呢。” 字字如拿针戳人。 门郎一听铜眼大瞪,握在手里的红缨长|枪霎时刮起阵戾风,刚追出几步,身着五品白鹇补服的户部郎中尤孟頫慢慢腾腾踱出来,见俩七尺门郎追着一三尺蒙童耍威福,忙温吞呵斥:“你二人还不快退下。” 平地抠饼的少年闻言驻足,转身远远作了个“地包天”鬼脸,拿腔拿调再耍句花腔:“六部各吹各的调,敖马各撒各的尿。”就鼻子朝天嘚瑟瑟离开,徒留两门郎灰秃秃挨责。 花鬼收回扇柄,马车绒帘应道儿绵绵垂落,人却是冷不丁地哂笑声:“空部。倒是个狠人儿。”言毕将书僮花蝶一脚踹下车,“爷先去抱月楼应付两杯茶,你给爷可要跟好了这抖机灵俏郎君,跟丢咯明天叫山桃给你梳个堕马髻,站街上供人揣摸。” 花蝶皱着两条烟囱眉,喉结都努大几分,最后也只能丧丧地应声哦,望轱辘远逝的马车作个长揖,脚底靴便不情不愿地橐橐跟在那急溜骨碌的月白发带后,十二分心虚。在少年回眸看向户部衙门时,小书童脚底生绊了下,少年看着好端端走在平地方砖上的醉酒人,嗤笑一声儿,转身东挪西闪“啊狗屎”“啊狗屎”的佯跳几下子,摆了摆衣袖便正正经经地远遁。花蝶看着清净无尘的各衙门前街,表情不禁扭曲。 而这一边,守门郎退回来后,恭谨问询:“尤大人。” 尤孟頫似愠非愠,半晌才不温不火道:“尔等食着万民俸,何以要追着一黄口小儿在衙门前肆意乱逐,成何体统。” “大人,不是小的们故意滋事。是这小子无故在咱衙门前放刁,东摇西晃,一看就不轨。” “他还说咱衙门是‘空部’!”另一守门郎忿忿接话说:“咱户部管着国帑,是咱大明朝的钱袋子,他叫成‘空部’分明是存心找茬么。” 尤孟頫疲颓的眼皮忽然抬了抬,一双狭长而深藏的灰褐色眼睛亮了亮转瞬又落入灰烬,嗫嚅道:“太仓银不足三十万两,可不就是‘空部’。六部各吹各的调,半大毛孩倒比好多执纛官老爷通透。”门郎竖起耳朵意欲听清些,尤孟頫却腆着一颗西瓜肚,无欲无争地上轿离开。 这时户部左右侍郎跟着他们的堂官纪盈大步跨出来,门郎忙忙唱个肥喏。左侍郎章进瞥眼二人抬蓝呢小轿,滑溜溜句:“这尤大人这几年还真是宽心胖胖,轿子压的是越来越低了,人也是坚瓠不开窍,一步步往坡下走。” 纪盈哼了声儿:“半山腰的一片云,能成什么气候,依老夫看,他这从五品小郎中也是不想做了。” “可不是。”章进再吞条泥鳅,滑溜溜的肠子滑溜溜的人。而右侍郎卢尧年始终像一条无声无息的涓涓细流,话该多不多该少更少,如滩稀泥,上锋想把他糊哪都可以,但无论糊哪他都能弹响高山流水。“卢清流”细细地瞟眼蓝昵小轿,在纪盈钻入八人抬大轿后,慢慢钻入自己的四人抬小轿,跟往“左相府”敖府议事。 惦记“空部”惦记了一路的少年急走两碗茶功夫,才从棋盘街拐至了朝天街街口,停脚处正立着座画栋漆云、雕梁耸汉的梦幻高楼:好一个天上人间,正是那皇亲国戚才敢销金散银的窟儿,“抱月楼”不假。身无二两白银的少年不由得秀眉倒蹙,满脸雕着不屑这金银窟蛤蟆海的小表情,不过是自知卖了自个儿也抵不上人金顶一片瓦。额间沁汗口干生津时,只好削想着亦高耸对面的“春林班”脚边,一家巴掌大门面的“酥懋公”,砸吧下嘴,从速买了几个香酥滑脆唇齿流香的点心回家,端端这流年不利出门就碰条恶狗,哦不,是几条。想他也是个文化人,素来主张以理服人感化苍生,今日却注定了要骂架扑街(gai)。 本性一温吞迟钝瘦书生,尖锐的生活却让他尖利扎人。 只瞧他高捧着点心,翘鼻子闻两口,刚掏出半沓宣纸一捆绣帕,准备规制规制褡裢再放入,低眼没几分,就被一对跌脚摔手的老父女撞撒一地,接着囫囵个人被几个皂袍家丁撞成个找抽贱陀螺,东西南北中转足两圈后,便在漫天飞扬的宣纸里不辨雄雌。想这青天白日,春回乍暖好时节,也暖不出个天下公道。 “老不死的,还跑?再跑打折你一只脚。”一内穿千金火浣衫、外罩金丝雀纹甲,足蹬凤臆龙鬐马的狗奴才,吊着两条短命阎王眉,眯着一双三角恶贼眼,咧开张薄嘴就是顿媚上欺下穷叫唤。 “给爷好好地拳脚伺候伺候,告诉他这个京城姓啥,也不打听打听爷是谁!” “小贱蹄子,爷爷们看上你是你福气。” “就是。” 次第接茬、话锋夹枪带棒的三位公子,正是户部尚书纪盈、兵部尚书熊韬略以及礼部尚书周邦仪三位二品部堂大人家的、成日呼朋引类、架鹰逐犬的不成器东西。 哎,天作有雨人作有祸! 少年听骂通猪啰狗唣,寒薄身子才缓过晕眩劲,见那绿衣罗衫女护着老丈哭作一团,四顾哀哀求饶,想自己舌尖正燥,出口必伤,万不得惹事生非兴妖作浪,只默然扶起跪地孤寡。但看那娇娘绀发云浓眉如翠羽,好副皮相,心说果然这“慢藏诲盗,冶容诲淫!” 小娘子哭天抹泪顾自缀泣:“民女年前丧夫,与爹爹相依为命,今日上街为爹爹看病抓药,却被大官爷们强行拽走。自古‘忠臣不事二君,烈女不更二夫’。民女生计虽苦,却万不愿被他们拉去作妾作侍。” “你个下九流东西,众家公子看上你,不嫌你个寡妇,你倒给脸不要脸了。”火浣罩甲奴吊双眼再骂。 小娘子自是贞洁烈女,无奈看客们摩肩擦背却没半个伸手发言鬼。常言道寡妇门前是非多,何况这年头人人奉上虐下官官相护,权财撑满那连裆裤,平头百姓岂有全身而退的本领,遇事连祸能躲则缩。娇娘看眼四下,情知哭怆无门,便含泪握紧她爹手说:“爹爹,女儿宁做那短命全贞鬼,也不做这偷生失节人,不孝女这就寻阿娘去了。”说时就向身侧的汉白玉石阶撞去。 少年犇忙拦住。 他本不宜做这五黄六月招苍蝇韭菜,涉水踏泥教人注意,可霸王敬酒不干也得干呀!何况这独木桥上遇仇人,更是分外眼红啊!不做点什么都对不起他专用一根筷子吃藕片,就爱找眼子钻的看家本领了:目光向四处迅速逡巡一圈,瞥见平素丝竹绊云、今日却门庭肃穆的抱月楼,再目掠第三层鎏金铺锦的绣阁阑干外,慢慢探出的金翼飞鱼服身影,心想“潜龙既在渊,就该他龙行雨施”。计策打定,亦是无巧不作书,便咳喘几声望路心走几步,拔粗声音挞伐道: “朗朗乾坤,欺良霸女可是没有王法?!” “哪来的小杂种,站出来号丧,老子们就是王法。”熊韬略之子熊炳才眦着眼,骂着打横钻出来的邪门神大头钉。 “官法如炉,岂容你们充鳖。”少年脆声相驳。 “你他妈活腻了?”纪盈之子纪瑾双足夹紧马腹,扯紧马缰啐骂道。 “哟,今儿遇到个不怕死的,”周邦仪之子周鼐紧跟句。见众奴个个摩拳擦掌,趁气焰再嚎,“有种告爷爷声儿你叫啥?” “小子姓发名财,绰号‘管得宽’,又号‘鬼难缠’。” “老子们管天管地,要你这小杂毛来管?!”纪瑾忿然再骂。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草民只道这天下姓明,由明家管,莫非还有一姓?!” 死寂。抱月楼落针可闻,春林班止锣止钹。 虽说有理不在言高,但这敲山震虎的话,是个两耳东西怎能不怵然变色。想这京畿重地,世家子侄黉门青衿,多数驯养良好挺温顺,即便骨子里尊卑根植,闲日里出没楚馆秦楼,也很少当街恶行恶状掉自己身价。而这马上奴才并公子能如此嚣张,不过是“前三十年看父敬子”倚仗了他们老子的势罢了。“三部一相”今儿个一次性碰上,少年吃口冷笑,心下思量“祖上造罪儿孙赎,你老子们作的孽,假以十年让你们一个个尝!” “发财?”抱月楼的踏月阁内,花面春容的富贵神仙再次听着脆生生的利钉子声音,把玩着其名讳,笑地山不转水转,“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呐!” “公子倒认得这位‘管得宽’。”秋廪剑横秋水,傍立一玄袍公子身后。 “弘文馆小孟尝,盛名在外岂敢不知!啧啧,这少年俏郎君,倒跟我有缘的紧呐。爷这刚从万卷屋出来,吃碗茶才准备去葫芦街还是南瓜庙的寻他去,利钉子似的这就又扑我怀里了,还真是盛情难却呐。”花鬼起身一步跨出轩门,看着楼下英雄救美的戏码扼腕叹息道,“哎呦呦,我小可人,细看还真是秋水为神琼花作骨呐,这身段这小鼻子小嘴儿,真要把对面春林班的瑶倌、蒲柳和蛮鹊比下去了。” 玄袍公子和明黄素服,皆河清海晏品茶不语,对其孟浪狎昵语习惯性地闻若未闻,却也都张着双耳朵往楼下听,都说咬人的狗儿不露齿,这叫发财的,倒好一个牙尖嘴利的小畜生。 “你个下九流……” “小子下九流没错,不过您一撺臀捧屁的中九流奴才,却能衣千金火浣衫、罩金丝雀云甲,知道的只当你偷了主子家不少黄白元宝,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家左相大人俸禄太多花不完,银子全埋地底了!小子寡闻承蒙赐教,不知吾皇身侧的公公太监们是否也敢这般金贵穿点?!还是您当自个就是个权监?!颛顼老儿小眼老贼,可真是有其主必有其奴!” 火浣奴翡翠脑袋气得个倍儿绿,一口恶气噎住差点没上来。 “多嘴让你他妈多嘴,看爷不打断你腿。”纪瑾夺走一皂役手里的木棍直接呼过来,咬牙切齿恨不得将他投畀豺虎。 少年携孤寡忙后退几步,冷然盯住跃跃欲试的几皂役小厮,再作挑衅:“天子脚下,说理之地,樵父贩夫,皆可声音。便是吾皇要绞我脑袋也得依了大明律,经三法司鞫谳问罪,您算老几?!” “老子算第一!” “哦?那今皇排第几?!” 死寂。抱月楼落针可闻,春林班止锣止钹。 “你……” “大爷们口口声声要卸我两条杠子,可以,但最好学学长袖善舞的令尊们,好好想想如何给平头老百姓冠个莫须有罪名!” “莫你娘头,老子想定你什么罪就定你什么罪,这今儿就你他妈祭日了。”熊炳才倏然从马侧取出钢刀一柄,蹭光油亮削骨剁肉分分钟砍碎你,吓得围观百姓菜色草鸡,纷纷接脚后退。 少年瞥眼绣阁阑杆外依旧岿然不动、作壁上观的金翼,心骂说小子都吊丧鬼吼鬼叫半天了,还不出手,聋了得是?!末了他忍住肝颤强装镇定,再作挞伐:“从来贫贱好断寿命难测,难不成您是阎王的老子判官的哥哥,能替所有人断生断死不成?!” “老子还他妈就是阎王的爷爷了,来断你们死活的。” “那您断地吾皇是万岁还是万万岁?!” 死寂。抱月楼落针可闻,春林班止锣止钹。 “上,给我上,废什么话,给我照死里打,照死里打。”纪瑾眼珠子一拧呼啸着皂役,一时撕做一团。人群里终有三五大汉看不分眼掺和进来,一时撕做几团。民情渐渐激化。 七手八脚挨揍间,少年抱头心骂句“金翼你大爷的”,咬咬牙根准备放最后大招。 以是一瞬认怂:“不敢了不敢了,各路爷,小子千不该万不该狗拿耗子,背鼓上门找你们的打。不敢了不敢了,饶命饶命。” 剧情极速反转,刺头迭忙低头,原不过个银样镴枪头! “真是刀快不怕你丫脖子粗!拉她走了走了,扫兴。”欺软怕硬的周鼐见群情激愤,忙顺坡滑了句。 “且住。”少年却一把攥住哭天喊地的新寡裙摆,徐徐起身擦掉鼻底血渍,拽着她躲几个大汉身后叠罗汉,理了理衣冠探出颗脑袋嬉皮涎脸道:“各路爷,小子狗掀门帘自认凭得一张嘴千条理,且饶小的再说个把句‘好听话’,给你们宽宽心。” “知众家爷爷厉害了?小杂驴,跪好了多说几句,说不好呼你丫一嘴把子。”一绸缎奴溜须拍马趁机放声屁。 “草民洗眼一瞧,啊,大爷们雕鞍玉勒金鞭争道,好不威风。”少年佯赞两声一笑即敛,搓摸下腮边淤青,扫眼衢肆民众瞥眼抱月楼,撩了撩袖子干咳一声儿,架起膀子终开始舌灿莲花扒骨扒皮,将他爹“不沾皇家人不染皇家事”的叮咛尽抛脑后,赌码全押身份开漏,上赶着叫人“注意查收”这有一“硬茬”,不给他未来留一丝丝转圜余地:“素闻京城有四霸,看列位气度,当是户部尚书纪盈、礼部尚书周邦仪、兵部尚书熊韬略及左相敖广四位朝廷重臣的公子无疑。常言虎父无犬子,看大爷们品行,当能推出令尊们德性,果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少年盯眼车马队伍,朗朗又道,“再看这紫檀宝箱、车载斗量,想必是左相大人即将寿诞,各地文武百官孝敬的心意,嚯,这架势得是运有几万两白银呐!草民以为这抱月楼的销金窟蛤蟆海里,最不乏殿前伺候君主、说唱这事的显贵,尤其是正在楼里吃酒摸香的吏部尚书马万群马大人!帝畿重地,又逢左相喜日,若果真因我这穷小子这丑婆娘,今时今日见血见光,授人以柄,当真晦气。” 少年望人群中心走两步,目指抱月楼再次拔高声音道:“京城谁做主,阎王谁能当,草民们愚见,只当是今皇,不知大爷们刚才阙词有几分真?话如水泼,草民们又都是两耳薄嘴听真儿去!若大爷们就此作罢,草民们也当大梦一场,不消半日忘个干净。否则……”少年矢口一笑,嗓门冒烟道,“三部一相一次性被参,草民真不敢往深了想。外加大爷们北监的拔贡资格,都是靠买别人文章争来的代考的,这桩桩件件当真对簿了公堂,怕尔等全家消化不良。” 四野阒然,人群纷纷瞧往抱月楼又瞧回银箱子瞧回众霸王。很快就交头接耳比比划划,云议纷纷。狗肉羊头后,暗自观摩的左相长子敖放这才打马走出。周鼐熊炳才避开一角,纪瑾正欲说话,敖放抬手截断。 且不说他们被这小杂种句句套住字字扣顶藐视皇权的高帽,末了能将他们的身家底细爹老子以及隐秘作弊史给细细罗列出,表明他绝不是升斗市民、黄口简物。单看这巴眼巴肝的蝼蚁贱民,已杀不光,而悠悠众口更是难堵。偏巧这抱月楼有那“登天梯”,哪个显贵不来这寻莺摸柳酒色财气,少不得要被哪个窗子门缝儿听去,尤其“马党”,若真叫他们圣前恶参一本,却是如何收场。京师重地,显赫权贵尚需夹截子尾巴,他们今儿倒被这狗东西一把扯出了狐狸腿,倒打一耙子。 各怀异心时,敖放俯下身子,阴毒里掺勺温羹:“小兄弟好才口。我府上正巧有个说文断字的美缺,刚好就是你了!”言罢示意皂奴,“还不备顶轿子,请小兄弟到府上一叙,顺道吃杯寿酒。”皂奴闻言立时张爪,开始“请人”。 “哟嗬,小狠人儿,走哪都生猛挞伐、出口必伤,”听书看戏的花鬼吧嗒合上三十二骨沉香桃花扇,瞥眼风尘不动的两尊神,“你俩也不管管?!”见二人依旧安心意适地吃茶喝水,转身自作吩咐,“秋廪,下去抢人。” 秋廪看眼玄袍公子,低声询问:“主子?” 玄袍缄默未言。 花鬼伺机踢脚阔脸浓眉的施步正,扇头再一拍秋廪大臀骨:“俩没眼色的长杠子,快去呀。” 正撕闹间,阔天飞来两大罗神仙。拳脚无影时,火浣奴已一个倒栽葱摔下马、绸缎奴一个狗啃泥跌出三米远。 “滚。”施步正啐句,声如洪钟。 众奴众兵正欲集体出刀,敖放急急拦住这群瞎了眼的东西:“还不快滚。”一群恶奴这才屁滚尿流拉着车马宝箱狼奔,敖放识趣陪笑:“赤脚蠢奴,扰了……” “相爷寿诞,敖公子当速归。”不待他讲出秋廪叉手恭送。敖放心底不快,却也不敢造次,望眼踏月阁,策马扬鞭携一窝黄鼠狼疾速远遁。 第二章 抛砖引玉 少年理正衣冠,同小娇娘三人一起垂首道谢,施步正挥个手纵身没入楼宇,乍一看好一个冷面铁侠,稍加处交,不过个“二三得五”的风雷火炮仗,心源落落胆气堂堂。少年瞥眼离地腾空的楞头磕脑式大侠,嘴底油然浅笑,顿生抱大腿冲动,而悬在喉间的锐利亦悉数散尽,那感觉,仿佛是找到了失散多年的“二哥”。 而与其二二乎乎毛毛躁躁截然不同的秋廪,平流缓进,洞察幽微,一眼认出张纸。 少年同孤寡道了珍重,待人流四散才拾起褡裢,蹲地捡满地的宣纸绣帕和那副粉骨碎身浑不怕的巴掌大榆木小算盘,余光儿却锁子一样紧紧咬着一张纸。见悄声袖走那张纸的长手凑近自己帮忙一块捡时,忙忙收紧眼神,不仅热泪盈眶更显弱柳扶风,浑身上下诈泣童子功,演得满腹心事的秋廪一时丈二和尚。半眨眼功夫,又来双玉手,远远就向人警示他宫粉龙香顶风八里,少年不由寻思:好嘛,活活一逛逛游游成精长腿的香囊。 可惜骚狐狸遇上了关二爷邪难压正啊。 “小先生急公好义,贝齿伶俐,倒是不畏生死。” “小子自然怕死。” “怕死,颈子就不要伸太长。” “怕死也总得死。人有旦夕祸福,谁敢保证今晚上把鞋脱了明儿一准能穿上!”少年仍不抬头,搓句话回敬,软钉子似的堪堪一只腼腆的狼。 “哟,世情洞达勘破生死,了不得!高境界!但,何故对本公子如此不待见呢?!” 少年漠然不应。 香囊略尬:“嗯?小郎君?” 少年漠然不应。 香囊再尬:“小先生?” 少年终无奈回嘴:“出身微贱不是任人揉捏的原罪!簪缨锦袍亦非勾三搭四的倚仗!” …… 香囊心说“好大一滴眼药水,谁说要揉你捏你勾你搭你了?!”只见他八分不服气地重整雄风再接茬:“那汝是三还是四啊?!” 少年颇不耐烦:“可僧可俗。” 秋廪不愿掺听这打牙配嘴,将一小沓纸递与少年便纵身离开。 香囊看着故作老成的不僧不俗的蒜苗人物,方端庄正经两丝丝,问:“小兄弟贵庚啊?”见他半晌不答应,漾着梨花笑再问:“小兄弟台甫啊?” 少年快手捡着满地生计,对眼前的傅粉佳郎开始闻若未闻。多么熟悉的爱答不理。花鬼挑了挑修眉失笑起身,一手捏着宣纸绣帕和一颗小算盘珠子,一手哗啦撑开骨扇,人从风流挑趣与他:“果然闻名不如见面。小先生词也风流诗也风流,当称得上‘弘文馆小孟尝’封号。”少年双手陡然停滞,须臾更是加速搜捡,哪耐他继续痴缠,“好端端恩家不叫称耗子,燕子笺不使说为耗子皮。小先生倒十足个性啊。” 少年拣起最后一张纸,走进“酥懋公”讨要了几张包油纸,将碎散在地的粘泥果酥包好揣褡裢里,瞥眼日头,梢眼抱月楼,脚踩瓜皮径直急走。 “喂,你站住!”风中干晾的游神好个没趣。 施步正是个没定力骨,听见骚狐狸有心勾搭美少年却无心吃颗冷钉子噗嗤笑出声。秋廪侧他眼,他赶紧收眉收眼望向玄袍主子,一副正经,但两耳依旧长竖捕捉着混杂于人流中的调戏与反调戏。 “小将爷且留步。”糕点铺老善人喊住他。 少年驻足转身,恭问:“老善人有何指示?” 老善人从铺里迈出,拎着两包果酥说:“我瞧小将爷适才买的几个点心,都撒将到那地上。小将爷年岁甚轻,却仗义执言不畏强|暴,老身着实钦佩。这点心意,不值两文,万望笑纳。” 少年拱手道谢:“那晚辈却之不恭。”说时将那能容百物、神奇无比的超大褡裢拨开个血盆大口子,直逗得邻家酒铺里量酒的酒博士笑哈哈高声喊话说:“老丈啊,你酥懋公整铺子软酥,也不够小将爷半褡裢装走、一小口吞下呐。” 少年羞臊几分,挠挠后脑瓜高声回应:“博士不知,小子酒量更是一缸劝不住呐,我这兜还能装它几坛走呢,您可是要赏我几缸?”话刚脱嘴吓得酒博士搂紧怀里竹叶青,气儿都不敢喘太高,屁再不敢放一个。 老善人感他言谈老到动静却活泼稚子,十分欣慰不住点头:“动静相宜,难得,难得一鬼难缠啊。” 少年皮皮赧笑,心说自己可不就是个左手天真烂漫右手阴谋阳略的鬼难缠。作揖道了相安,戏眼酒博士转身又踩瓜皮。 “小将爷且慢”,花鬼再次喊停他,挑了挑桃花眼干咳一声道:“兄长愿与你腹心相照,交个知心,权到抱月楼的踏月阁吃杯酒如何?” “无功不受禄,尊兄切莫破费。”少年微微侧身,点头便走,远离是非人是非地。脑子里却忍不住回旋:都说“出则舆马,入则高堂,堂上一呼,阶下百喏,见者侧定力,侧目视”已是人上人滋味。可敖放再横,不也落得个屁滚尿流。什么十年寒窗文战告捷,什么南征北战封疆大吏,一跟龙种比,便一文不值。 “何以他们给你能吃得,我请你就吃不得!你当我是那地上泥饼,还是个啥?!” 粗布少年与楼上玄袍,以及春林班二楼半开窗户后边的蛮鹊,三人几乎是同时嗤笑。人要自辱人必侮之,不骂他几句你都觉得有愧于他。 少年终转过身来,细细一看,心说“哎呀好一穿红穿绿又穿黄的翛然仙”,老茄子般看他几眼,方戏问道:“尊兄可知,太字一点移傍边是个什么趣物?” 既没眼性又没耳性的香囊思忖几许也未解得玄机,便原形毕露地急吼吼答:“什么鬼东西?” 若说这话是为了调侃香囊夜游神,不若说这话实则为暗讽作壁上观的金翼及他们背后的潜龙。可惜潜龙亦没眼性和耳性,静坐云端看笑话,根本不知其剑指何方。然他身侧的另一条在海潜龙,心如明镜听懂了,以是搁浅在嘴角那一抹澹澹弯弯的笑,依旧弯弯澹澹。 少年长天一叹,语重心长堪堪教子无方道:“今儿不妨就告诉尊兄,盐打哪咸醋打哪酸。地上泥饼也是饼。惜衣有衣,惜食有食。常言道‘人无寿夭,禄尽则亡’,”少年瞥眼抱月楼再捎眼春林班,再道:“尊兄既不是那膏粱子弟,就不必装这绮襦纨裤,流连酒气,纵身男色,逞一时意气。家父多番教我‘势不可使尽、福不可享尽’,想这青春亦不可用尽,千好万好好不过读书进益,惟愿仁兄芳华永驻,保重‘肾体’,见人见心。”说罢,抬手作揖嗒嗒云去。 一句纵身男色,令蛮鹊原本清扬的眉目,瞬间黯淡无光。 花蝶从角落里慢慢挪出,低声问:“公子,还跟不跟了?” 花鬼吭哧丽容下是阴郁寒意:你道自己是那天上仙,甚都懂?望天里掩藏了万般胸臆,先撂了句“跟个屁”,转而长喘一口气,扇柄脆脆地敲响花蝶光脑门,再撂句“还不快跟上。”言讫撑开扇面,东摇西晃回到踏月阁,摔下那沓残宣和粗布绣帕,那一颗孤零零价算盘珠子滑溜溜沿着黄花梨桌面儿滚落到对坐人桌底,落其玄袍上腿根处!腿根处!腿根处!秋廪观之色变,而他不哼不哈的主子只是扇睫半垂,捏起乌油油珠子,再次禅定。 “只道采个雉鸡,不料是只鹰隼。绒毛还没褪尽,便当起国舅爷念起家训来,还盐打哪咸醋打哪酸?反了天了这!”香囊饮口冷茶,气不过再道。原这逛逛游游的傅粉佳郎,名讳唐敬德。自诩阅女无数,自号“花鬼”——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其父唐卧仙乃当朝国舅,不仅才情炼达,更是荣进武阶一品右柱国,当朝一品军侯,惜其岁正壮年,却忽然热衷于修仙斋蘸,不谙世事,一身文凭本事尽化水飘。 “主子,那太字一点移一边是个啥啊?”草莽楞葱施步正忽问。 “施兄勇冠三军,岂不闻‘公卿如犬羊,忠谠醢与菹。’”太子随侍邝玉,口吐珠玑。 “啥玩意?”耿直有余的草莽再三丢主子的脸还不自知。 秋廪吃颗顺气丸,一字一板道:“邝兄亦不闻‘桀犬尚吠尧,匈奴笑千秋’。”言毕侧眼施步正示意他安静莫吱声。草莽悻悻然,强装不知为知之。 唐敬德又气又笑骂咧咧道:“不过只‘犬’,一条狗而已,你们几个酸来酸去有劲没劲啊?!嫌肚里墨多,不如去找那小孟尝切磋切磋?!”刀剑男儿们顿时噤声,“这么懂给自家主子脸贴金,刚那小子骂我们都是蛤|蟆海里的蛤|蟆时,怎么不跟着鎏金啊?!” “‘流连酒色,逞一时意气。’他便浑说,也有三分是真。”明黄素服轻语慢笑,打眼瞧去凤表龙姿,此人正是当朝太子,明晟。 “‘读书进益,见人见心。’小鬼方才阔论,七分是对着你下的药。”玄袍公子放下玉脂茶盅,负手踱至雕花阑干,纵目观揽四方风情,举首始知宇宙宽阔,心中倒觉畅快了。他望着少年流逝的街巷,捏紧手底那颗算盘珠,清冽如泉,再道:“唐敬德,对面不是你该去的地方。” 常言道,古之成大事者,莫不是胸有激雷而面如平湖、喜怒不形于色的心平气和,眼前这位渊渟岳峙、烟不出火不进的说话人,正是荣封为一品公爵的淮王褚心虑,所恩养的世子,明胤。明乃明家王朝,胤即血脉子嗣,今皇赐名赐姓,单这“大明之子”的尊讳就足够寻常百姓关门烫酒唠几年陈嗑了!毕竟,圣谟宫省风流事,台上不提台下提! 唐敬德掏掏耳朵,对二人不瞅不睬,凉茶下肚火消磨些,兀自研究着那一堆杂七杂八:“抱堆残宣干么?当柴禾烧?人穷志短所以口气才大?还有这几娟帕子,什么玩意儿这,卖杂货挑夫?臭小子,卖文卖字还卖娟卖帕,真当自己万金油啊,改天让爷爷逮着你,看爷不拔光你腿毛!” 冷眉冷眼的十二金翼,都听不惯得齐刷刷摇头,遑论别人。 答案昭然若揭,未问出口的太子与未答出口的世子,皆无意待抱月楼继续浪费光阴,纷纷动身往大内去,恭问明皇安康。唐敬德将几个荷包帕子囫囵揽袖袋内,放着自己香车不坐,硬着铁皮脸愣是蹭进了明胤马车内。 秋廪无奈:“公子,斜对面便是春林班。” 唐敬德:“不管,爷就要坐世子府马车,快快将爷送过去。”言讫他哼了声儿,挪了挪屁股寻了个舒适坐姿。马车自抱月楼后门绕出,半口茶功夫就绕至前街,北行百步马铁蹄就被车夫拉住。夜游神撩起帘子,转问车内人,“满园子‘如花解语’,你当真……”话未尽,人便被轻轻一掌拍飞。 帷帘垂落时,素擅不声不气不哼不哈的世子爷低低沉沉句:“孤久则安。” 好在有几个娇色男伶早早拥上来,唐敬德扑他们身上才未摔个倒栽葱。他理顺缎袍,撑开骨扇鄙薄句:“清锅冷灶的,成天头不是头脸不是脸的给谁看。”言毕,拥着三五个巴巴着眼、瞧望着世子府高盖车和太子黄盖车的解语花,懆懆句:“走走走了,看破了天也没用,太子爷只近女色,世子爷男女皆不食。” 枣骝大马上的施步正,回眸看眼相公堂子销魂地,不禁寒毛桌竖。 辚辚马车声里,明胤宛如禅定高僧,垂眸假寐,心思凝重。明晟今日约他同到抱月楼这座势力交错的销金窟,又未携带右相长子相里康,其意,不过是想试探他对左右二相的态度。他平湖秋月还没对答些所以然,众人便被嚣嚷聒噪的楼下闹剧吸去注意力,等铁嘴钢牙的戏码结束时、秋廪施步正出手相助少年后,他的答案也就昭然若揭。 明晟表面无异却将微笑深藏:独木难成林,结党营私又何妨。 待二人一块过大明门进午门入奉天门,同向明皇请安后,明胤出宫归府已暮霭沉沉。简肴素茶,穿过藻井游廊他便一头扎入书房。想这些天潢贵胄,规矩繁芜,时时克勤克俭;日讲经筵,常常焚膏继晷。一朝不胜就满盘皆输,不敢松一丝两气儿。比起布衣百姓,更显寝不安席食不甘味。 “主子,属下有事禀报。”秋廪走到鸿图华构的书房侧门廊庑下,将袖内宣纸掏出,轻声叩问。 “进来”。 “适才出手,见这纸陈在地上,我清楚记得这是主子三日前在书房写的,十分疑惑为何会飞到那小孟尝手里,不敢擅专,只能先摸回来。” 明胤接过去,盯着一时意气挥毫落纸的“羿”字,踟躇几许才就着蜡烛烧灭:“既是燕子笺代笔,自然交集于万卷屋,让狸叔顺势査底。” “是。”秋廪思忖片刻再道:“主子,白日听他那番话,好像对朝廷官员,尤其是敖马两党,了若指掌。敖马势不两立,他今日针锋相对的明显是敖党,若非敖党旧仇,便是马党走卒。这马万群明着中立,暗里早和太子援引成伴了,因而他不论是哪号人物,今日利都是向着太子的,何以邝玉和金翼们要袖手旁观?!” 自昌明元年伊始,大明王朝的权利中枢便跟着不伦不类。既不似前朝推行的“中书省左右大相权势熏天进而威胁皇权制”,也不是纯粹的圣祖在位晚年新辟的“六部九卿合议制”,而是一畸生畸长、挖不掉切不尽的“左右大相和六部九卿共绊共荣的体制”:名存实亡的左右大相乍看手无寸权只起到监管六部的作用,明皇看似能大权独揽能乾纲独断,可事实不然。左相敖广监管的户、兵、礼三部的堂官早已是他的听话活棋,加之他两朝命臣,到处升迁门生故旧,又四处拉拢可用人才,势力在昌明十年就已显赫滔天何况十四年后的今夕!而右相相里为甫,一贯青松一株淡泊名利,可谓是高风竣节的“清流做派帮”帮主,将温良恭俭让这个褒义词里里外外发挥地淋漓尽致。因而野心蓬勃的吏部尚书马万群,成了吏、刑、工三部的实际中的“右相”,与敖党形成了终日以攻讦彼此为乐为主责的两大阵营。大明王朝日盛日躁的分化习气和鱼馁肉败的官箴,令原本明德昭昭的富庶国邦,逐日堕败成一个暮霭穷途的黔丑老牧。 而太子明晟因长年介怀明皇终日里想着将明胤的生辰八字,逾越祖宗法制加到皇子玉牒里的苦心孤诣,早已积怨日深直至如今的口沸目赤。偏偏明胤还是个昂霄耸壑、高才捷足的踔绝人物,使他一堂堂东宫太子都相形见绌,何况而立之年的草包王明昊,何况先天残疾的明炅,何况出身低微的明昰。正因明胤的威胁与日俱增,原本怀瑾握瑜的太子爷几年前便被迫四处拉拢朝臣,冒着结党之罪也要囊收马万群马党一干人等。 明胤:“便是太子的人,死颗卒子,焉需眨眼。” 秋廪:“今日之事,敖放必然会禀明敖广,主子默允我们救人,除了要明示太子您不会拉拢敖党的心迹,是否还想警示敖广,他区区寿诞就收受百官纹银几万两的把柄又落我们手上了?” “脏事,岂差这笔。” “也是。属下已查明,今日抱月楼里并无马万群。” “你倒信了?” “嗯?” “他不过信口胡诌,诈唬那几个蠢奴才而已。” 亦或者,泼敖党“脏水”,援引太子的马党是为激太子救人,甚至,抛砖引玉想借机攀附东宫,毕竟敌人的敌人是朋友。虽说尚不知他哪路牛鬼又意欲何为?!明胤的直觉已然是来势汹汹,正如来路不明的其人! 事实确属如此。 然而,太子明晟眼眶高贵,区区利牙利齿的锋芒毕露刺儿头,岂能揉进他不啻金玉的眼窝内。不怪太子爷一时大意错失千里马,只能说不是一条船上的人物断难搅和在一起。 秋廪思忖一刻,再道:“但马党明日,还是会借机弹劾敖党。” “不会。” “天赐良机,他们岂肯空放。” “山东赈灾款,把柄。” “差点忘了暗桩昨日禀报的这事了。”秋廪顿了顿再道,“那,汪忠贤可会在陛下耳边煽风馅言?他虽首鼠两端偷偷攀着太子,到底还是宫里娘娘的人,那娘娘可不是省油灯。春林班为他们敛财千万,而这春林班和敖党的群芳园、金凤楼可是多年死对头。” “唇亡齿寒。” “也是。”秋廪再次自愧弗如,“主子倒点醒了我。这京畿名楼别馆,还真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就说抱月楼地宫一茬一茬的偷送死尸,银楼、群芳园、金凤楼说白了都是些攀花折柳的娼园子,春林班戏文背后实则在营销男色,天命赌坊更是成批成批私铸宝钞……这桩桩件件,当真够他们彼此揭发的。他们倒维持的好平衡!” “平衡?!”明胤似有若无讥诮句。 平衡就是用来被打破的! 有人专为打破此平衡而进了京! 却说今朝,皇商巨贾不是由皇亲国戚垄断,就是被高官厚禄所包揽,单说帝京,上得了台面的名楼别馆,哪个背后无靠山哪个身侧无巨室。以是,敖、马党争再厉害再是你死我亡,也绝不会以彼此产业链为软肋去攻击彼此。这微妙的平衡,若说为各自源源不断的财路,很对;若说因彼此背后树大根深的盘杂关系,亦对,毕竟即便敖马肯因“权”去斗倒彼此而舍掉偌大“家业”,他们背后的那几个不参党争的巨室也不答应;若说因为银子,更对,毕竟不管谁人蹲踞背后,终归银道为王道。银子至上金钱万岁。便是这清锅冷灶世子爷,这形影板正的大明之子,不一样样的产业颇丰“令人发指”。 奶酪,可不能随意动。 以是,这微妙的平衡,铜墙铁壁固若金汤。 秋廪:“暗桩的来信,本说敖党原准备明早弹劾马党贪墨山东赈灾款,今日这么一闹怕是不能够了。这么看来,小鬼极可能是特意安排的一颗棋,目的就是互相制衡互不弹劾。” 秋廪同太子一般,看山是山,并未将少年往深了想,依旧围着他乃马党一走卒的思维转悠着脑浆。而明胤也并不打算议提其来势汹汹的气场,勾汤挂芡的情愫和莫名其妙的当心一刀的错觉已令他阵阵不适。末了先道:“他对朝廷无好感,倾向尚难定论。”尔后站起身,双手剪背踱近一大面书墙,沉吟片晌继续道:“小鬼绝非简物,狸叔若查不出,便让捕风去查。即刻盯紧他。” “是,”秋廪思忖再道,“敖放怕不会轻易放过他,我们?” “金风未动蝉先知,暗送无常死不知。妄逞口舌之利,又焉非装蠢?!”明胤抽出一本书,半哂半嘲,“还记得太字一点移傍边嘛?” “犬。” “你说‘太子’移开‘马党’这一点,会是什么趣物?” 秋廪:“嗯?” 明胤抬眸淡扫他半眼。 秋廪顿悟:“父为子纲,犬子一个。” 明胤浅浅一笑:“指桑骂槐。他倒胆大泼天。” 秋廪大吃一惊:“主子意思,这话本为讽刺太子?” 明胤:“来路未明前,别让他死了。” 秋廪:“是。”应声恭退。 且说这位“算进不算出”的铁算盘少年,步履匆奔,与众奴撕扯番更显落魄寒絮,急急往城南走。想自己钉嘴铁舌逞强出头,必要招踏月阁里的人留心注意了,也必要招敖放的盘查搜逮,自此是不能善了了。好在他摸爬滚打混江湖多年,早是个吃雷公屙火闪的主,当真也没带怕的!只可惜了日短时磋,今下午是去不得弘文馆了,昨个还与敖兄约好今日同去爬墙。无奈学习最重、糊口为先呐!及至城南涌金巷,从褡裢里掏出一招儿挂树杈上,上书“八卦九不准”,再定睛时,人已捧本书端坐,就着槐树荫掐算起天命。慨叹天命无常,就说抱月楼茶毕离席的三公子,哪个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且不论油嘴光棍唐敬德,单说那俩外宽内深,一个比一个年少老成耐人寻味,他这穷秀才要如何逆天改命。 瞧他眼观鼻鼻观口,一副老僧入定看书样儿,心事却早已秤砣入海深不见底了,心尖儿更像被利刃一刀刀剐着刮着,火苗燎着烤着。今日一闹,让十四年前,也就是昌明十年的那场泄烛浇油的大火,再次烈焰熊熊烛照漆夜。 他已迫不及待要入仕。 锋芒毕露未必及圆融通达。少年深知此理,他本人亦非显山露水的骄矜之主,今日江湖救急出此下策实属无奈,更是天时地利,甚至是抛砖引玉。无钱无权寸步难行,不怪他意欲攀附,抛出敖马两党作诱饵去“钓情”——钓太子性情,孰料太子未上钩,却意外钓住了手眼通天的世子爷的“隐情”。 然这份隐情越深究血膻味愈浓! 而东宫长信殿内,明晟越咂摸愈觉得白日种种哪不对。却始终不够敏锐。 酉正掌灯,昼市已下夜市未上,街面渐近冷清,少年扑灭眼底的那团火,收起书卷,将绣帕、荷包、字画和招儿尽数拨拉到褡裢里急脚回家。 人如清风明月,心间毒雾层层,小小一颗心有事没事都开着无数孔。这不,刚见他疾走几步,嘴角就微不可察翘了翘:忽转身踅往隔壁磨盘巷;刚踏足磨盘巷,就鬼鬼祟祟从怀里的荷包中掏出个纸条细细瞅,“哎呀一声”又扭头往回走;未行十几米又想起什么似的“哦一声”,再往磨盘巷去;抬脚没几步忽又驻足,从褡裢里掏出几张废纸端详良久,愈端摸愈认真,遮遮掩掩仿佛纸上写着什么惊天大秘密,半晌又是“啊一声”扎了个马墩,假模假式提了口丹田气。如此踅来踅去四五回合,嘴角便开始生嚼冷笑。金鸡独立脱掉鞋,象征性的倒了倒硌脚碎石头,最终乐乐陶陶折往家里。 那屋脊背后的蝙蝠郁闷透顶,心说这不就一“半吊子的一半,二百五么”,秋廪命他跟紧这二五杆子干嘛么? 自然无什么碎石头硌脚,但少年已捕到只无声纵跃的“蝙蝠影”,那突突冒冒磕磕巴巴出现在墙角或地砖上的抓耳挠腮的鬼影,堪比皮影。原来他反复穿梭的这半截子路,有四盏高悬酒肆楼顶的大红灯笼。纵使你踏雪无痕,但凡你不是鬼,但凡想看清他方才意欲何为,跳来跃去总该有个黑影吧!施步正自恃问鼎江湖十大高手榜,但他再怎么能耐,今儿个还是孙悟空回那花果山,一个跟头栽倒了家门口啊。 少年步子悠中带闲,想他本作试探,孰料还真有狼嗅着味来了。但蝙蝠是太子还是世子的人,他尚不能甄别确定。但无论是哪家龙卫,这高手多不过是个石头打的锁没心眼的货啊,不足为惧不足为惧! 第三章 双龙戏日 施步正秋毫不惊地纵跃在檐骨屋脊,独步天下。微微一阵马喷鼻和哒哒倏远倏近的蹄踏声儿,令他迅速踅向身侧的青石甬道。明胤傍侧的六英,尤数其武艺踔绝,也数其颟颟顸顸心思如童,但大是大非面前他又委实一嚼倒泰山不谢土的硬汉。 从天而降的草莽让赤兔良驹一阵长嘶,敖放急忙扯住受惊马匹,正欲发问何人挡道,鉴辨清来人后剑眉不由拧紧,身侧奴才还未及狗仗人势,施步正再次冷风嗖嗖啐骂道:“滚”。 敖放未置一词,夹紧马腹带着七八个皂役转身离去,施步正看着尾巴乖乖收紧的恶霸霸首,“嘁”了声儿又作云中燕,顷刻匿迹。 “狗日的怎跟蚂蟥一样?!”火浣奴恨恨骂句。 “臭膏药贴身上还他妈揭不下去了!公子别跟他计较,他不过明胤世子的一条狗罢了,改日逮着机会,小的一定套住他跪您脚底板,给您舔……”绸缎奴大话未尽,敖放已一巴掌将他扫落马,嚼齿穿龈双拳攥筋,吓得七八个奴才栗栗危惧,随后跟着他虎啸龙吟直奔抱月楼。 抱月楼二东家肖弥志甫一瞧见“黑煞”心头不免叹息,今儿个乱葬岗势必要丢去几具松骨奴残躯了。所谓“松骨奴”,不过是穷人潦倒之际无奈之下选择当富家子弟出气的猪狗贱物而已:只要此方有钱,只要彼方有命,大家一个舒展舒展筋骨散散心情,一个扛暴扛揍撰取几个银钱,因而即便是泯灭人性残害生灵的戏码,玩的人也是络绎不绝,因他们有的是银子多的是闲气,而被玩之人亦多,在这纸币乱飞、擦屁股都嫌软的朝代里不乏很多出奇缺钞的贱民。如遇善主,松骨奴了不起落个鼻青脸肿,若迎上个瘟神,只能是缺胳膊断腿,但倘若碰到了恶煞,那就只剩乱葬岗一个去处了。 抱月楼抱月楼,大雅君子饮血茹毛,楼上繁弦急管楼下骨颤肉惊。 少年听见马鸣嘶嘶,不免回首勘探,蒙蒙黑暗幕中除了绕树归鸦和几个挑担推车的贩夫樵父,就剩冷飕飕打旋的北风和凉莹莹高挂漆夜的一抹银盘。出于本能他三步并两步地往家里疾奔。未进院门就瞧见“撮合山”王二婆子扭着水翁腰从他家腾挪出来,吓得他眉毛剔竖连忙躲避,也就院内一大俩小的安危松了口气。待反应明白他正像块“好泥”紧贴墙壁,不免失笑,自己得是被这牵线婆子吓得有多严重才能如此不顾及君子斯文。 卖卤煮的路过不无关心道:“小先生不回家这是做甚?” 少年忙忙将贴在墙壁的四肢扒下,拍拍襕衫上的尘土谦恭揖手道:“喔,小生在琢磨如何将烂泥牢牢扶上墙。”卖卤煮的憨头一笑,说句“明早让我家铜钱、铜板早早来寻先生识字背书”便消失于夜霭中。少年叹口气,心想这王二媒婆放着好姻缘不牵偏爱嘴抹白灰,白白地往他身上安没用红线!望着腾挪扭走的水桶腰,再瞟眼门口大槐树,紧忙入院关好门。松松脊骨腱子肉,掏出粘泥果酥拾进糠秕筐喂鸡。这鸡笼也就五只禽兽,一公四母正似那一官四妾,成天到晚叼毛啄羽,热闹无双。 “恶广,你可是又欺负韬韬和盈盈了?!”说时他指着另外两头草鸡骂,“还有惟惟你,和邦邦你,单会冷眼旁观,不知互帮互助团结睦家么?!人道里皆藐藐自弱曷敢出头,你们这些做鸡做狗的颛顼老儿,在畜生道里要能不贪多干,该多好?!” 却说这五只鸡,真个起的好名。 “又拿鸡做笑,你倒正经八百个人,成天不与弟妹榜样。”说话间,一个霜髯瞽目、体态慈悲的老先生携节杖出来,摸着阶沿儿顺着门口校椅坐下。 “爹,”少年放下手中糠秕筐,抄盒糕点踱过去,“那王拉线又来做媒了?今儿又说的哪家姑娘!” “碾玉匠家的,说是十分聪慧娴淑。” “媒婆口,没量斗。爹你也信。她只管拉媒作纤,磨合一对是一双,漫天乱吹毫无根据。上次说金匠家的金链银姐姐千般好万般赞的,不料是个‘锅底黑’。” “人家一片好心,莫要糟践。” “不是糟践,我才刚一十四岁,她成天说我这家许我那家,乱点鸳鸯谱。这回子不用猜还是想让我去做那倒插门,当个童养婿。”他狡笑,摸摸发髻避实就虚道,“这等好营生,我本来十分情愿的。” “莫说怪话!”老先生捏紧手里节杖,憋气长叹一声道:“人家能上门来讨女婿,还不是你撩拨的,你倒是说说,你有没有摸人家姑娘的手?!” 少年舌尖舔了舔食指,指尖又颇为害羞的点着小鼻尖,鼻青脸肿之际还使出一脸子坏笑:“嘿嘿嘿,就摸了一下,就一下。”老先生闻此节杖不由得举老高,半白胡须高一下低一下表达着他的肝花已气的紫青紫青,少年十分防备地躲远些,凄苦委屈道,“我摸的明明是王掌柜家的小千金,碾玉匠家的小姐姐非看上我可不怪我手欠啊,要怪只能怪爹您生的儿子我是个少女杀手啊。” 施步正听此不免咂舌,想自己二十出头正值青春苗盛,还不曾想过树几朵桃花,这小杂碎才多大怎就成天勾三搭四、淫淫邪邪想着要讨个暖被窝的。如此登徒子根本不值他费神,游壁神功一施展就跑去吃酒了。 “你再犟嘴,你再……那是你能做的嘛……你……” “爹我错了我错了再也不敢了行了吧……”少年迭忙接住老先生虚高的节杖,慢慢顺着他的背顺着他的气,眼光儿却一直紧咬着大门口槐树顶。心想这蝙蝠是压根儿没把他这少女杀手放眼里啊,飞都飞的不走心,愣是被他瞟见了。 老先生郁结胸中的闷气深深长长吐出来,音韵却忽显悲怆:“爹晓得,将你穿就十四年男……” “爹”,少年忙打住,心想得亏草莽飞走了,不然可就饺子煮破皮露馅了,他摸摸唇角淤青,将眼底搁浅着的火星子慢慢埋到灰烬里,二五杆子似得慨叹道,“您可千万别给自个落口实。我真心觉得这行头好,上能朝堂下能酒坊,吃喝嫖赌样样胡来,五毒俱全百毒不侵,十分中用。” 老先生闻言将节杖再使他两瓣瘦臀上,气不过道:“再作胡说,明天就叫你穿回女……” 话刚漏风,小大同大小耍进院里,爷俩捉忙闭嘴。这小大,是二人蛰居赤泽湖捡的髫年孤女,现今一十二岁;那大小,是来京半月在巷口槐树底捡的龆龀弃童,现今七岁,天生聋聩喑哑。父子俩日子本就清苦,却偏见不得生命枯旱死,能领回来的就都抱进门。救苦救命,帮人帮己。且不说他二人都是受过大罗菩萨庇佑、阎王簿上留命的人。 “爹,这春闱又近了。”少年岔话一句。 “独你廉衡不能参加。”老先生语意坚介。 “以我寡学,大小能中个举人进士。一朝俸禄,全家日子能好过些。” “安安生生做你的教书匠人,断了这念想。” 小大突然捏紧手里的鸡毛毽子,抬起一双星星眼,巴巴看向自己的兄长看向自己的爹爹,廉衡微作哽咽,递盒点心与她,沉声道:“带大小屋里吃去。”小大轻轻嗯了声,拖着大小往堂屋里去,俩小麻雀儿一步三回头懂事的叫人心口疼。廉衡拍打着白日里被皂袍家丁扯断的衣袂,用十二分随便的口气道,“爹,今儿俏麻子说笑,说左相家去年腊八节阔气很,用尽七十二种豆子呢!”见老父一怔,廉衡咬口果酥继续闲磕牙,“听闻这左相厉害的紧啊,十五年前太傅提议,明皇降旨再罢左右二相,设六部、行三公九卿合议制,廷推廷议旧衔俱废,独这‘左右相’虚名废不得!” “事不关你!”廉老爹强作冷硬,刀刻斧凿的皱纹还是伴着青筋跳了几跳。 廉衡心底埋着的那片刀,再一次刮着他,那团火,再一次烤着他。他敛了所有情绪,死沉沉问:“爹,傅钧预是谁。” 廉老爹遽然一抖。 廉衡暮沉沉再问:“您当真打算什么都不说。” 廉老爹捏紧节杖,哽噎片晌才道:“大小说他饿了,眼限天摸黑了,你点灶烧饭才是正经功夫。”说罢兀自摸索着望东閤儿里去。 “爹,天早就黑了。”廉衡看着蹒跚节杖,哽凝,“要变天了。” 老先生默然摸索进东閤儿里,又摸索着将一豆油灯点上。昏黄的豆火于他并无意义,他与这黑暗已相处相伴十四载,若非廉衡从巴掌大一节节长成现今的模样,长成巢里关不住的硬翅鸟,这位曾仗剑天涯的绿林好汉,该多难细数这漫漫黑暗,永无光明的黑暗。他探手往火苗边靠了靠,温暖的触感令他心窝一热再热。仓迈的指节微微噏动几下后,蓦地攥紧那一团火,生怕失去一样,一滴老泪顺着他刀刻斧凿的癯脸淌下来,良久才缓缓嗫嚅道:“老咯,老咯。”老去的身体,逝去的过往,令他愈发贪恋现有的温暖,一寸寸磨平曾今的豪情万丈满腔仇恨,一日日忧怖廉衡的成长,可他知道他拦不住的。百因必有果。单凭这孩子少小极具聪慧且天赋过人,就知这因果循环半点不由人。 夜幕,朝天街万花齐开,抱月楼灯火萤煌。朝天北街日里泛金夜里泛银,人浪总是一浪高过一浪,日里睡觉夜里不眠的玩主们将耿耿星河都燃出一束天光,处处凤箫声动玉壶光转,金吾不禁,玉漏无催,让这里成了片人间胜地。 更深漏尽时分,抱月楼管事才命人将两具已经凉却的尸体,悄悄运往乱葬岗。三个时辰前,敖放废掉两条人命后,心下快活了些,才脱掉沾血的窄袖锻袍,洗干净手,换上由倭国云布裁剪的团蟒直裰,攀马回府。 未初日昳就到相府议事的七八个三品及以上大员,直到戌时黑尽,还攒一块议论不休。原本是商议太仓银即将告罄,如何解决京官俸禄一事,吵着吵着主线直偏,变成了如何在明日例朝上动本弹劾吏部贪墨山东赈灾钱款一事,证据确凿,马万群将有口难辩,天赐良机众人不觉摩拳擦掌。孰料,横生抱月楼一事,此方弹劾贪墨,彼方必将“三部一相”家的四公子当街强抢民女并藐视皇权的事情逐一上报,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敖党自不会干。于是乎又争论了近三个时辰,待敖放再次回府时,还未讨论出个结果。 敖广瞥见侯在门外的敖放,沉声斥道:“还不滚进来。” 敖放耷着星目,谨慎跨进厅堂。纪盈连忙插话说:“今日之事跟大公子无关,都是犬子惹的祸,坏了相爷的计划,老夫难辞其咎。”见敖广粗粗摆了摆手,周邦仪跟着揽责道:“都怪下臣平日对小儿管束不严,今日才授人以柄,请相爷恕罪。”熊韬略见户部、礼部两位堂官都俯首承责,他这位兵部尚书也不好再装大舌头,抄直骂句:“一会回去,末将就把那熊儿子的皮扒了。” 章进、卢尧年和都御史汪善眸看着三个假撇清,内里都嗤笑一声。章进素擅骑墙术,一贯只捡好听话讲,这种出力不讨好的打圆场一般不做,至于清流卢尧年更是不会吭一声,于是乎,末了也只有八面玲珑的汪善眸出语给双方铺台阶:“大人们都言重了,依我看,今日之事也许是‘塞翁失马’。”敖放闻言,抬眉看向汪善眸,汪善眸向其点头宽笑,缓缓询问道:“不知大公子,方才可是又去追踪那小儿了?” 敖放目请敖广后,这才开口回话:“是。” “可是又被明胤世子的人马拦住了?” “是。” 汪善眸缩脖儿一笑,半晌后小眼睛才放着晶亮晶亮的光,似笑非笑道:“都说‘清水池塘不养鱼’,偏这明胤世子,仗着皇上的荣宠非要当个雪胎梅骨,还不若太子深谙‘和光同尘’的君王驭术。” “御史有话直说。”敖广武将出身,便是阴谋诡计也只在刚肠子里捣腾,但他虽见不得这种虚与委蛇的多心眼文官,却又不得不用他们,多用他们。 “卑职以为,今日抱月楼一事不得不令人深思:太子的金翼按兵未动,显然他并不想与大人为敌。而明胤世子,却是明确表陈出他不屑招揽我们,相反,他还想处处钳制我们。如若没有今日一闹,吾等照计划扳倒马万群,相当于断了太子左膀右臂,明胤世子登顶太子之位无异于探囊取物,一旦他执掌东宫,以他背后的‘云南王’和‘九宫门’,及他本人沉毅渊重的醇熟心智,对吾等必定是除之而后快啊。” “汪兄这话未免过于危言耸听。”纪盈插进来一句。 周邦仪正待说什么,卢尧年突然放声告辞:“大人们既然一时商榷不出如何筹措太仓银,供下月发放几万京官的俸禄,老夫就先回府,待明日再与部堂大人共商对策。”言毕,也不待敖广发话,长揖一礼大步离开。 纪盈面子下不来,只好指着卢尧年背影有苦难言道:“相爷,您看看,您看看老臣手底尽是些什么人……” 汪善眸咳嗽一声,觑眼章进说:“纪大人手底有章大人这种会办事会说话的人就够了,而相爷手底有几位大人衷心拥戴亦足以,至于这些个清流做派,多不过是太阳底的雪人,长久不了,让他们自生自灭吧。” “汪兄所言甚是,本将就看不惯这些个清流做派,尤其那右相爷相里为甫。常言道,一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这些看上去干干净净的文官,贪起墨来路子野得很。我们武官就不一样,除了辕帅军门吃点空额玩点猫腻,大多数的屁股底是干净的。这叫啥,这叫文官吃肉,武官……喝……汤……”熊韬略铿锵尾音在敖广的逼视下虚成团棉花,意识到口直心快后,忙改话音,“本官……末将……”见敖广示意他闭嘴,熊韬略只好扎住嘴。 而汪善眸在敖广授意下总结道:“明胤世子既然不可攀附,那太子的得力拥趸马万群,就留给他收拾好了,吾等坐收渔翁之利即可。一会,就由下臣去银楼拜会马大人,就今日之事互相摊牌,这次谁也不拆谁的台,大家日后再行过招。” 纪盈道:“储秀宫那位呢?保不齐她向陛下耳边吹风,要不要提防她?” 敖放再次插话:“大人放心。康王爷明昊上次在天命赌坊醉酒赌输后,张口闭口太子世子不配给他提鞋,难听话不止一句。” 汪善眸:“这些年,大家的明争暗斗不胜枚举,但该维持的平衡还得维持,储秀宫娘娘是个聪明人,此次事件,说白了,光天化日人堆之中闹得太明显,大家背后使惯了黑手,明枪可就没那么好用了。” 敖广看向敖放:“储秀宫那边,由你负责搭话牵掣。自己惹的事自己圆满。” 敖放颔首答允。 一众又就明胤会不会真动马万群,何时动,怎么动,争论片刻,方各归府邸。 翌日破明,廉衡刚开院门就有赶勤的两学生跨进院里,恭敬拜问孔夫子:“先生早。”他璨笑,摸摸二人脑袋沙哑着嗓音道:“早,先去背文。”待群童齐集,乖巧坐于茅棚底,他才放下手里书卷,从案几侧边的木箱里取出沓金贵废宣,喊句“小大。”小大闻声站近,接过后一人书几上分发三张,将剩余废纸又交回她兄长的案几上。 “昨日教授的千字文,可还会背?” “会”,众学生子回应。 独独金匠家的金链钢看着他先生,肉着个娃娃脸问:“先生,您脸怎么了?声音咋也变得像我爹咯!” 这算嫌弃亲爹么?! 小金刚眨巴眨巴眼,操着口浓浓川蜀话再道:“您不会是和斗日婆婆打架了吧?我娘都骂不过她打不赢她咯!” 小大闻声紧张。大小两耳虽盲却还是眼尖心细猜摸着情形走势,便一把拉紧他姐姐手,小大摸索着他肉呼呼小手摇摇头示意没事的,可她自个儿却巴巴地看向她命一样的兄长。昨晚黑天里没发现,今早一醒眼,赫然瞧见他门面上顶着几大块紫青,嗓子还哑叉叉的,不知道的还真以为他和街尾老黄家的“斗日婆婆”火拼骂街了!问又不敢问,便一直憋着,只等敖长兄来同他理论。 小大、大小惧怕廉某人,不是因他凶也不是因他长兄为父的操持。相反,他极力在俩小麻雀面前表现地笑靥款款、阖家欢乐,然他再装,千斤万斤的心事和没日没夜的算计,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总是暮气沉沉,阴阴暗暗的光晕底,他大如墨池的眼睛见黑不见白。这也是廉某人同世子府那尊清锅冷灶,不日相遇,乍见之下却能洞穿彼此的原因。 二人堪堪一脸配。 但,突然出现一与你无缝契合又天造地设还心气相通的人物,一般都要留心了,其人或怀有某不可告人之秘密,或处心积虑出于某目的,而最不济的,就是其人乃你宿世冤家或债主了。后者看似玄虚,却偏偏存在即合理。 廉某人瞪眼金链钢,金家这只不会打铁的泼皮便忙将肉呼呼的脖子缩到肚脐眼里,跟着其他人开始奶声奶气地背诵:“鸣凤在竹,白驹食场。化被草木,赖及万方。盖此身发,四大五常。恭惟鞠养,岂敢毁伤。女慕贞洁,男效才良。知过必改,得能莫忘。……” 这位满脸胎记的教书先生支颐环视群童,细细听着有无错处,目光飘到那沓废宣,神思渐有涣散时,忽然捉紧蹙眉:一张洁白如玉、细腻匀整的高级笺纸,赫然入眼,也让昨日瞥见的那个字再次翻进他脑海。他陡然醒悟,噢,原来那草莽是世子府的人。 羿。 确实,四龙抢珠,总有一个要成为大羿射掉天上多余的红日。目今名正言顺的“日”是太子明晟,而这大羿,绝不可能是草包王明昊,更不可能是体弱多病的淳王明炅和宫女生养的明昰,那就只能是世子明胤。他抽出了鹤立鸡群的突兀金贵纸,隔岸观火似的品摸着昨日瞥见的那个颜筋柳骨的大字,嗤然一笑。然他完全无心这天无二日的把戏,因他在意的:只有十四年前的血案和现如今满大街贱薄的版模宝钞、囤积居奇的银子及其背后仰赖的恶劣钞制、糜烂税政。 稍稍搓磨几下子金贵纸,少年嘴角就冷冷一翘:想这穷人子弟,粗制滥造的帘子纹麻黄纸都买不起,宫城内宝钞局却一车车往内务府送白厕纸,权势们的屁股都比平民们的脸金贵。哎,贫不与富争贱不与贵比呐。摇摇头,这才开始细究纸上内容,只见上书: 圣人道阳,愚人道阴。 “哎呀呀呀”,廉某人一阵嗟叹心疼,“日月争辉,这世子也是个心弦紧绷的人啊,着时让人心疼心疼。”然而鄙夷之下,他不由落笔批句: 老龟烹不烂,移祸于枯桑。 忽群童竞笑,破锣嗓子满院响,廉衡这才恢复神思,原是金家链钢将短短十句背得倒去颠来、错字乱插。他将宣纸袖入兜里,搓着手噙着笑,嘿嘿嘿嘿地撸起袖子如狼似虎地准备着好好收拾金家这只不会打铁的泼皮。 正教训时敖顷敲门入内,藏躲树上的施步正原本舒展的眉心忽然蹙拢:啧,这小子怎么还勾搭上了敖顷?看他昨儿个逞强不是挺恨左相敖广吗?怪不得昨晚吃酒回去被秋廪好一通念念训训,说这小子不简单看来真挺复杂。 “一纪之年刚过些,训诫起学生子倒十分老成。” “兄长寒碜我。”廉衡从棚底踱出,让小大看住猴子们抄诵,笑如春山地走近长身玉立人,“不过啊,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们就是喊我声爹喊你声娘,我们也受得。”敖顷还未及羞涩,已倏然敛容盯着他青青紫紫的隽脸,廉某人见势紧忙夸张兮兮地揉了揉嘴角眼角的淤青,漫无正经地先行解释,“昨儿个没忍住,摸了李掌柜家的闺女,谁成想她三天前就嫁了人,昨儿个只是回门,我这手刚放她脸上就被她男人揍进了角落。” 敖顷深知廉衡是故作搪塞,可他一心只读圣贤书,抱月楼一事尚未知晓,自是猜不出什么所以然。沉默半晌,只能浮着一抹苦笑,将藜杖捧送与他,一如往常道:“日前经过门面铺子买的,轻巧结实,仅费了二两荒银,老爹却能使着更舒服些,衡儿切莫推托。” 廉衡心虚,知他正憋着一肚子教训呢,便紧忙抬手接过,嘻喇喇道:“我若不收怕你蒿恼,自此不来我这当免费教授,若收了爹就尽管责怪我。叫我廉某人十分为难呐。那,我先拿与他,不过以后欠莫破费了,不然下次我可往门口拴条狗。” “你若懂得爱护自己,焉用拴狗。”敖顷深深凝视他一眼,末了叹气,“我先看着他们,你去送与老爹,看还合适。” 廉衡悻悻然捧着手杖走进东閤儿,还没近前廉老爹就慈眉慈面道:“那好孩儿又来了?” “爹,兄长柴堆里捡了根藜杖,顺做人情拿给你,你就使着用。俗话说‘无名草木年年发,不信男儿一世穷’,等我廉衡将来发迹了,定给您换根金银玛瑙锻造的,保准明光灿烂。” “净又胡说!柴堆里哪能捡来这等好宝贝,又不是跌倒拣石头。”待廉衡递他手心,拄着走了两弯儿,眉眼欢喜嘴底却道:“好钱使得好宝贝,你爹半个棺材瓤子了,竟还有命使这好东西。” “爹”,廉衡松开他,怕挨拐杖又躲远些,“今年春榜动、选场开了,我定要去。” 老先生心知拧不过他,也晓得暗里有鬼作乱,早早提点了他些烟云往事,便慢腾腾地摩挲着炕沿儿坐下,一字一措,做最后规劝:“衡儿,你莫要再拧那过去。爹昨晚想了一宿,一宿未合眼。你听爹说,爹眼睛虽暗心里明镜。这好孩儿是个大门大户家的教养子弟,秉性纯善贵贱不移,又博学多识锦心绣肠,与你更说的来。将来说与他真情实事,禀明身份,就是做个通房或侍……” “爹”,廉衡愀然不悦,“您莫再说这些闲话,我不爱听。” “孩子,自古‘牝鸡司晨’拂逆天道,那朝堂你去不得,去不得呀。” “我只知自己是志气男儿!”廉衡缄默收眉,良久方老实交待,“爹,昨日我已惹了那些不该惹的人,已经被狼盯上了,有些话从此得烂在肚里了。”廉老爹先是一怔,旋即就重重叹气,廉衡顺着窗柩看向茅棚底的书香男儿,眼底尽是自责,再看向大门口槐树顶,转瞬犀利扎人,“我会借外力护你们周全,爹你什么都不要担心。” 散了学生子,用过早饭,廉衡与敖顷拜别了廉老爹往门外去揽营生,老先生口里不言心里明白,道是揽营生,还不是去弘文馆爬墙头了。时至今日,自己当年的无奈之举反而要酿出更大的祸端,这叫他如何面对义弟的天上亡灵。 第四章 小狐摆尾 涌金巷生意喧嚣,人流奔急。粗粗一看,万头攒动杂乱无章;细细一瞧,摊贩游客你来我往。春闱迫近,街道上不时穿梭有进京赶考的举子,百姓们忙里偷闲瞧望眼这些个“天子门生”,唯盼几个真心真意的擎天玉柱、架海金梁出来,佑我大明国泰安康。 廉衡凝望着街口,心事重重神情灰败:想这京都繁华表象下,早已是百家争鸣、万花齐放。敖马党争日趋严重,大明宝钞铺天盖地,四海名禁实不禁,黄淮水患日汹涌,北有鞑靼威胁,东有倭国觊觎,西南又有前朝余孽盘踞。内忧外患下,呷妓优伶之风却盛,而诸官不以卖官鬻爵为耻,反以积银藏金为荣。实行“钞法”的意义与作用早就名存实亡,百姓叫苦连迭,民业日渐凋敝。十几年前父亲大人无奈之下,伙同户部戮力推行的“银钞兼用制”,随着他的消亡,如今一再倒退成“钱钞银兼用”这更为荒诞的毒瘤,他又该如何阻止这烂疮蔓延呢?他是如此的势单力薄,自保尚不能,遑论保万民! 一想到此,他小脸就苍茫如雪,神情就寒如冷灶。 恰逢两二八娇娘过来买帕子,偷看眼敖顷满是害羞,偷看眼廉衡只恨他绒毛未退。挑挑拣拣,忸怩作态了半晌才买走两条鸳鸯娟,廉衡从袖兜里掏碎票子找二人钱时,不觉摸到早晨袖入口袋的那张纸,倏然两眼放光:怎就忘了,这背靠大树好乘凉啊!骑老虎的会怕他骑毛驴的?! 待她们走远,推推看书入定的敖顷:“兄长,我有事稍作离开,你在此帮忙看着,待我回来再同去弘文馆。”敖顷深知他心事浓重,但从不多问,如常缓缓点个头便由了他去。廉衡加紧步子,时跑时走不消一炷香便来到万卷屋。 甫一进门,万银惊着两眼珠子,口里直碎叨叨念:“哎哟喂,我的个小财神爷爷,你竟这般神速,写完了所有燕……”不待他讲完,廉衡已疾步拐进暗阁,将头顶铜铃摇响三声,径自往地下密室去,万银看着一闪而逝的背影合上愣怔嘴眼,满面无奈,“怎就没一个好好搞学问考功名的,尽是些城狐社鼠蝇营狗苟之辈呢。不是抱月楼喝酒听曲儿,就是春林班揉弄男伶,世风日下哦。”叹息完兀自干自己事去了。 廉衡进到密室,敲门入内,堂前柜台上只站着个神情困倦的伙计,灯火昏黄烛影幽若,他咳了声走近,懒伙计熟视无睹。他知晓这里的规矩“看人看心情”,所以他既无需夹紧尾巴显得太懦弱尿包,也无需胡搅蛮缠猛张飞。便气定神闲地靠柜台外,从袖兜里掏出两贯宝钞,放柜面上佯充小大爷,道:“买两条消息”。 “只收银”,懒伙计仍旧视若无睹。 “嘿”,廉衡嘻喇喇道:“这宝钞呢,是楼上万银结给小子的,您要觉得贱薄,可以问他换白银来,你们一家子不至于说两家子话吧。” “钞不够”,懒伙计用算盘将宝钞推远三寸。 “嘿”,廉衡再嘻喇喇道:“不够问万银要啊,小子当提前预支了代笔银。” “想剥什么蟹?”懒伙计终肯赏摸他半眼。 “明胤世子和……”廉衡见懒伙计神色陡然凝立,旋即停嘴。思虑间门帘已被掀起,劲步走出位神采飘然、白发朱颜的老者,人称狸叔。 “小先生与我到里间叙杯茶如何?”狸叔拱手相邀,言笑自若。 廉衡多少来过几回,自然知晓这位“阳春白雪”。不过依老先生超然独处的性子,他这种世俗井民当真入不了他尊眼,尤其他这号买不起消息还常常溜进来想打擦边球蹭听消息的穷秀才,更遭人厌贱。今日拱帘相邀,只能是自己要剥的这个“蟹”来头太大味太猛。廉衡笑比河清揖手还礼道:“能吃碗老先生的茶,里间就是有毒蛇猛兽学生也甘心情愿。” 狸叔一怔,立时朗朗失笑:“小先生开的手好玩笑,倒不失为痛快人。” 廉衡坐定,略啜口茶,时间金贵心知浪费不得,又不喜被人观察品评,便快口快心道:“老先生只消说这第一只蟹能不能剥。” “本店规矩,皇亲国戚一概不剥,小先生难道不知?” “知道啊”,廉衡狡笑,故作皮皮叹息样,“本想趁店伙计打盹,迷糊间给些个平日不给的铁皮蟹,孰料帘子后还有您老坐镇啊,这如意算盘就拨不响咯。” 狸叔浅浅失笑:“不知小先生想剥的另一只蟹是?” 廉衡乌珠一转,正经颜色道:“学生忽然改变了主意,另一只铁壳蟹也不吃了,与老先生作个交易如何?”见狸叔眸色疑虑,廉衡不防大胆道:“昨日有个不知死活,在抱月楼门前吊嗓子鬼嚎造口孽,招惹了四恶棍,惊扰了踏月阁潢贵,想必先生已知晓,学生不巧正是那铁嘴钢牙的‘鬼难缠’。想着近日可能有各色人马来此勘探我廉某人底细,以是想与先生作个交易:我问先生一个问题,先生若能如实回答,学生必如实回答先生问的三个问题。只赚不赔,老先生考虑一下。” “老夫若是不考虑呢?” “一夜过去,老先生可有查出我什么名堂?!” 狸叔又是一怔,旋即笑容深远地捋着胡须道:“若小先生问老夫个见血封喉的问题,就怕是只赔不赚咯!” “老先生放心,学生要问的绝不掺毒。” 狸叔思虑再三,捋了几番花白胡须方沉声道:“小先生请问。” “世子潜龙在海,学生只想知道,这海里,会给左相他们留庙嘛?” 廉衡直盯着狸叔,狸叔亦直盯着他,眼神互不相让。老先生突然明白,秋廪昨夜亲来吩咐任务是为何了:这小狐狸当真不能因年纪小就先作轻视,他不仅是潭水,还是潭深水。狸叔呷口茶,从容不迫道:“海是干净海,只留干净人。” 廉衡如释重负,笑比春山道:“谢过先生。三个问题,学生必如实回答。” 狸叔看眼他,一时捏不准他脉。幸好昨夜已将他琢磨半宿,今日既问就挑那些疑惑最大的问,不信撬不开条缝,想罢便毫不客气道:“令尊曾身居几品要职?” “超品以下二品以上。” 狸叔听罢,直觉这小子贼的很,话是真话,乍听之下范围倒窄可细细品磨,这中间却有很多个品级官员供筛查。思虑再三,问了个看似简单却更加奸滑的问题:“名讳附带的生辰八字可有一个掺假?” 廉衡听罢失笑,这老狐狸一个问题却想套出几个答案,好在他穷大方惯了,索性买一赠三,一连回了他几个其他答案,省他浪费机会问些个没深度的,便再次笑如春水道:“学生刚出满月爹爹就赐了我这大名,至于生辰八字、出生地、生长史、祖籍、恨谁、想弄死谁,与先生打探的分毫不差。” 狸叔脸色渐深,好嘛,这小子摇头摆尾,分明在欺负他、诓他,可恨的就在于他说的也全是真的。但襁褓取好的就一定是真姓名?若有隐情,尚在娘胎里都要给他先立个假名!至于其奉送的其他答案,自己本就不能完全肯定,小子既然自招,自己受点欺侮也就罢了。可又立时气血上头,想这只剩一个问题可问了,若自己再套不出他藏肚里的那些个牛黄狗宝,枉人称他为老狐狸。思忖良久,才慢悠悠道:“令尊因什么案子遭了贬谪株连而今你们又想做什么?” “任何大案要案都围着‘权钱’二字转悠,至于我想干什么,您只消告诉买消息的人: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廉衡答毕,笑容憨掬收紧狐尾,恭恭敬敬向狸叔揖手道别。 刚掀起帘子,就瞧暗道里走来位眸若清泉、面如冰霜的持刀女侠。蜂腰鹤腿的寒面美女将那把幽冥刀往柜面上一拍,咚嚓一声,便闻她冷冰冰地不容讨价还价道:“一个‘无间门’秘密换你们两个‘乌头刺青’的秘密。” “不换。”懒伙计用算盘推开那剑。 女侠咚嚓一声一拳敲柜面上,再次清冽着声音说:“一个‘无间门’秘密换你们三个‘乌头刺青’的秘密。” 狸叔闻言再次挑帘而出。 廉衡心下思量“乌头刺青?什么鬼?”转瞬却佩服这烈女子豪气云天,牟足劲在边上“啧啧啧”,正张双耳朵准备免费听,孰料女侠刀枪剑戟般的眼神直接瞟杀过来,吓得小狐狸鞋底抹油溜之大吉。直出了万卷屋方重重叹气:哪怕自己只懂些个三脚猫功夫,也能在小大、大小跟前耀武扬威一番啊!那俩小兔崽子愈发不把他这大哥放眼里了啊!慨叹一阵,看眼天色,流星赶月般地望涌金巷口奔。 敖顷已收好摊面,玉立巷口静候着他。待他奔来也不多问,只默然掏出一小瓶刚买的润嗓子丸药,递他水筒叮嘱他多喝口,强行教他歇了两刻钟才奔往弘文馆。 施步正一路紧跟不辍,待二人钻入城东杏林里,才转头踅往世子府,将狸叔刚给他的信送给秋廪后,又抬腿飞往弘文馆,监督小狐狸举动。想这好汉就是好汉,堪比赤兔良驹,日行千里也不累。 秋廪眉目幽深,思绪纷繁。近玉似玉,他还真是愈发像他主子了。他对廉衡敢去地下密室的事,既惊异也释然,但对他去套主子的底细不由凝眸:他意欲何为?狸叔信里依旧无甚重要内容,小鬼底细还是那些明面可见的。包括那瞽目老爹,单知其有些身手,旁的一概不晓。小鬼想弄死左相,可左相仇敌没一千也有九百九,他要从哪入手才能捉到这只鬼?! 秋细心千思万想,包括他那位主子如何地神谟庙算,也绝料不到,这位瞎眼槁木的老先生,竟是那早年被前太傅傅砚石救起的绿林好汉;更不会料到,这心思诡谲的鬼难缠与前太傅真正的隐秘关系。 论起前太傅“傅砚石”,那可真是小孩没娘,说来话长了。 老话讲,月无常圆,人没完满!偏这正一品当朝红人,与今皇又师出同宗,皆是鸿儒“崇门”老先生得意高足。不仅甚得明皇恩宠信任,更是目穷万卷才压千人。偏偏又卑以自牧礼贤下士,堪堪一个完人。当年他相助明皇,力行“钞法”,完善银钞皆用制,学比山成、辩同河泻;又助明皇仿六卿制、升六部序,遏制‘左右相’大权独揽的朝局,明经擢秀、光朝振野。得百姓拥护,遭奸佞恨憎。年近不惑,才安家置宅迎娶一梳云掠月蛾眉曼睩的摽梅女子,闺名林昭。十四年前林氏身怀六甲,大夫断说乃一文臣武将,这太傅给将出虎儿取名钧预,意出“大钧播物兮,坱圠无垠;天不可预虑兮,道不可预谋”,以此寄化他一腔心愿心事。 可人有完满,月却无常圆!傅钧预满月筵前夕,傅氏阖门火葬,数日后客死南境的前太傅,兜头被泼个“肆奸植党、乱臣贼子”的滔天罪名,阖门死不足惜。明皇八百里加急降诏,敕令离奇大火无需调查。以是泄烛浇油的大火烧了两天两夜后,满园焦尸却无人敢埋,最后在漫天大雪里泯灭成一片寒灰。天理昭彰,自有忠良陈情鸣冤,然而站出来辩护的或斩或贬,不足月余,便没人敢替那一大家子鬼讨个“冤枉”来。 捻指日月,十四载寒暑。想来这奸贤好恶,尽由那皇天后土品评。就说这廉衡,十三岁去年,已贯串百家满腹经纶,颇有前太傅气韵风姿。仿佛那冤死异乡的银魂雪魄,飘越关山阻隔,附到了这孩子身上。他瞒着老先生,悄摸参与童试、府试,做了个小秀才,又在去年入了乡试偷摸着做了举人。少小年纪八股取士一路顺风,除却那冲天学问,还得多亏暗里帮忙打点试官、资费资财的“活菩萨”。这菩萨推磨碾米指点迷津,使他去年打定主意来这京城是非口、朝天官宦地,搅弄风云。你道事出有巧物有必然,天降好人?不过是暗鬼再次编网下阴棋罢了! 老先生打又打不得,骂又骂不来,拦又拦不住,便静随天意万般听凭造化。合家打叠包袱,于去岁春动节气搬来这京都首善地。原以为日子会这样顺风顺水淌过去,然弹指一年,他就招了不该惹的人。廉老爹握在手里的藜杖能不重重地往地底杵三尺。 然这一心想把阴天捅个大窟窿出来的鬼难缠,此刻正劈叉似的一步步望弘文馆奔,罥烟眉拧成个川字,心一横,就这么开始毫无忌惮地招三惹四。他只想着今天下琴瑟不调,需有人站出来改弦更张,却不知过度心急等同于揠苗助长。好在,世子府的沉檀凝香静水流深和弘文馆的德高望重宿儒大贤在不久的将来捆缚了他手脚,令他在心智未熟之际,认命似地乖乖埋进了书堆里。 施步正风雷火炮仗,不足一炷香|功夫就返回弘文馆,灰喜鹊一样落树条上,摘了片新叶噙嘴角,就细犬似的盯着从远处挪来的一低一高:一个急惊风一个慢郎中,并一块画面诙谐温馨。草莽斜吹一口气,吹掉那片新叶子,想自己都打了一个来回,短腿还在那风风火火急行军,不禁夯口嘲笑:“腿短,致命。”言毕再扯片新叶噙嘴里,羊气十足。 因弘文馆坐落城南面东的一处僻静地,从面西的涌金巷到此,至少得两炷香功夫。廉衡忙于生计向来两腿生风,尽管明面上还瞒着他爹,出来整日,听课前后不去赚两个卦钱卖几个荷包绣帕,颇有种“坐吃山崩”的危机感。“一饮一啄,皆思来之不易。”这是他养家有道的绝学,也因此廉家堂上下四口子才不致断米断炊,也因此他走路真似个急惊风。 敖顷长他四岁,男儿身量本就高峻,腿更是长他一截子,可跟他身后,走得从容些竟被活生生拉开一尺。看着那近乎劈叉的瘦腿薄肩,敖顷心头不由生起丝心疼,遂疾走两步拉住他道:“慢些走,当心吃了冷风。” “吃坏了刚好,正巧老头不稀罕我,成天撺掇我去给员外郎倒插门。” “莫乱说。”敖顷手覆他后脑上,嗔笑句。 廉衡也未多言,只顾拧着眉心往前走,想万卷屋探来的消息应该是没错了,这世子还算个正派人,比起昨日在抱月楼作壁上观的太子爷要正派许多。但如何攀附上潜龙并借其势力,搬倒想搬倒的奸吏,绝非易事。主动接近,还没近其三米就会被秋廪施步正一掌震碎心脉;毛遂自荐,写封信剖白他甘入世子幕府当个智囊的心迹,怕信没进去狗先放出来。他现在三斤还是八两,不用撒溺自照,瞥眼日头下灰薄影子便能掂量权衡。 削尖脑袋谋来算去,只有今科考取功名、少年发魁这一条路,水通不壅。心事重重间,脑后那两根月白束发,跟着风有一下没一个的扫青俊手上,竞叫敖顷发了点慌,心神不稳,腹内不禁敲鼓:他莫非也学了那唐敬德,倚偎优伶**,倾心龙阳之好?这可真羞煞祖宗灵位啊! 第五章 崇门桃李 赶赴弘文馆,约莫半柱香,邻家俏麻子才匆匆奔来。廉衡神思烦闷便爱调笑人:“麻哥来迟,莫不是又被陈四膀子家的鬣狗追城门外头了?还是你家猪又跳出了墙?” “无米下锅,我娘让我粜了半瓮豆子换了几贯宝钞,”俏麻子言及宝钞,便又想起自己打早宝钞几贯却只换回去半石糙米的窝心事,面相不禁懆懆,碍于温良恭俭的敖顷,只能将搅在舌根的市廛脏话嚼了几嚼,拆补成几句酸腐书生话,“都说‘盛世减赋’,可比岁钞法政令,愚兄真是不敢恭维,贱民料钞十锭却只得半碗斗粟,从前朝‘钱楮并用’到今夕‘银钞皆用’,何曾看到半点实质?反而税负愈重明目愈多!” “呵”,廉衡迎着二月剪柳凉风,薄薄寒寒吞吐句:“拔最多鹅毛却想听最少鹅叫,多新鲜的。” “衡儿,万言万当不如一默,何况此处人耳穿梭。再是不满,这些开罪仕宦的话也只能留到私下里向为兄吐露,不可人前铮铮。”敖顷拦住妄言,便是训他整个人也显得温而不寒,宛如熏香暖炉。廉衡在朔风严冬之月,最得意的阴谋莫过于在这位慢条斯理的雅致公子不提防之际,将自己凉如冰凌的双手突然伸进他燠热脖颈里,任他平素稳重加身也得被凉拨的“唔”“噢”“啊”几声儿销魂叫。 俏麻子深知这一十四岁的小子,狠起来就是个豺狼都难以下嘴的刺猬,或者他本身就是头藏着尖刺的狼,怕惹闲事赶忙岔话问:“还没开讲,今儿来得早,你爹发了善心啊?!” “哼,不要跟我提那犟拐杖。”廉衡跟着就坡下驴。 “老先生缘何不允你来这弘文馆?”敖顷看着犟着两条新月眉的稚子,只好付之一笑,道出胸中久惑。 “他觉着读书无用,”廉衡咬紧眉毛气呼呼再道:“进去出来,吃饭亦么用。” “那你还来做甚?!”俏麻子笑道。 “他只说我要敢踏进弘文馆半步,卸了我脚后跟。又没说……” “没说啥?”俏麻子眨巴个眼,素爱奇闻八卦的葫芦庙范家麻哥,凑近他一张大脸急切切盘问,颧骨上那几粒麻子激动地跟着他跳起坐下。 廉衡一手糊开他脸,糊开他黑芝麻似的十几颗标志,恶眉恶眼挖他眼,盯着院子里那处特设锦帐,十分恼心道:“不能进馆子,又没说不能爬墙头。若不是为这两脚后跟,我就摸着儒父的前脚尖尖儿坐,搂着他后脚跟跟儿听。” 接近开讲,不愿在国子监受约束的贵胄子弟挨个坐车驰马来,廉衡望着那些昂然而入的膏粱子弟,砸吧下嘴问敖顷:“兄长,东侧院那些个吃饱穿暖的虱子蠹虫,你可认识?” “认识一二。”敖顷略咳。 “刚来的那几只可认识?” “一二。” “我瞧馆外侯着的奴才均有出入万卷屋,少不得是替主子们去拿文。银碗玉杯挥金似土,一篇却只肯出十钱!成日流街窜巷眠花宿柳,也不怕落一身广疮。”廉衡撒通闲气转瞬正色道:“兄长既认识他们,可否稍话,就说价格不涨小子们就集体罢文。” “好。”敖顷闻他骂出句落一身广疮,颇有赧容。君子片刻才缓缓问身侧俏麻子,“今科会试,范兄可去?” “不去”。俏麻子回应。 “我去”。廉衡接嘴。 “你这才一十四岁,尚小,先过了小考、院试,当得相公再说。”敖顷笑嗔。 “廉衡你也忒急了些?!急着娶宦家小姐,解密春宫十八图,续传香火啊?!”俏麻子戏他眼。别看这厮精瘦精瘦,九分营养不良的模样,却是有事没事都装着一肚子不害人坏水,因而即便不是邻里,廉衡也能同他碰烧酒拜把子。只可惜麻哥的荤段子再次将君子端方的敖顷受用的两颊施朱。 “不能生怎么着?!”廉衡垂着眼睫沸然不悦道:“我去岁进了乡试,这二月春闱少不得我廉衡插一笔头。你俩别学我爹,莫劝。” 二人闻之皆惊。 俏麻子张口结舌:“你这话可当真?真中了举人?”见廉衡哑声知其默认,连连惊愕,“瞒我们考了这等功名,原是大事,喜上加喜,为何要悄声隐没?连鹿鸣宴、魁星舞你也隐了去?你小子也太他妈不够意思了!” “衡儿锦心绣口,一朝高中自是情理。这般忍耐可是有难言之隐?” “难言之隐?!”廉衡冷笑:“现今公道全无,不打点各家试官,谁叫你进得那朝堂一寸。” “埋汰的便是这理,我不去,就是交不起那银子。你倒好,哪来那许多银两去行官礼、交寿银?” “我自有命,先莫问了。”廉衡岔开自己,问敖顷,“兄长,今科会试你可有打点?虽说令尊也有一官半职,但目今左相当道朝政紊乱,请托者登高第、纳贿者获科名,非此二者,虽有孔孟之贤也无由自达。给不足他寿银,你便有晁董之才怕也见不得圣上面。” 敖顷听着,确是脸红,也不知羞臊什么,羞臊里夹藏着万分无奈和颓然,最终也只能轻轻微微“喔”一声。 廉衡眼底闪抹悲凉,那一寸寸向深处蔓延的悲凉,竟有些嘶嘶阵痛。末了他皮皮一笑,装作敖顷赧容是因其不耻这卖官鬻爵的下三滥勾当,而非别的,便忙松快话题说:“忘了兄长是孔圣人托生,生来只为做学问,区区科考算什么。” “衡儿莫要再取笑兄长了,好嘛。” 见他神色更黯,廉衡不愿再作尖刺囊锥,忙将无意露出的毒尾收紧,干拌口唾沫看向东侧院那处特设锦帐,引开话题道:“兄长,那锦帐内,当真坐太子几人?!” 敖顷缓神半晌轻声说:“确是。” “我道这无钱见不得圣上面,原来这无钱,天潢贵胄们的面儿也都见不着一个。” “时下也不安稳,太子世子四人以安全起见,只待人流散尽,才由护卫护着回宫回府,你自是见不着。” “廉衡,你若不怕你爹拆了你脚后跟,明天‘逢三日’就溜入院里,靠最西角打头坐腚,鸭颈子撑长,保管得见天颜。”俏麻子指点着人满为患的院西角,与他又扯淡嘴。 “人活着也就靠这两腿撰吃喝。我还是留着一丝两气,将些有用的事做吧。” 适时儒父开讲,几人捉忙投神。施步正骑在几丈开外的大树上,一听儒父讲经讲史,不由得打盹打瞌睡。真担心他深眠了熟杏子一般栽下来。 儒父崇门,一代鸿儒文坛巨擘,桃李满天。今皇和诸多文官都师从其下,其中尤以傅砚石、相里为甫及杨鸿礼三人才学最盛。老先生原本寓居宫城边一所皇家院落,开设教坛,豪门贵胄与寒衣素服皆可听之。十四年前,他执意离京,明皇不允,折衷之下,最后在城南东郊辟出块阔地,斥资百万,盖了座书院给老先生,赐名“弘文馆”。儒父自达城南,一应平等视之,管你皇亲国戚凤子龙孙。 再说回十四年前的昌明十年,太子明晟尚且六岁,侍读除年仅五岁的明胤、唐敬德外,还有明皇钦点的右相长子相里康。彼时东宫太子太傅已更换成杨鸿礼,明皇令其谨以辅佐,待太子一纪满龄再出宫受教于崇门座下。傅砚石满门寂灭后,儒父搬离宫城阙台,蛰居城南不再问俗。待太子一十二岁满龄,该出宫学习时,明皇从亲军二十六卫里遴选出十二名高手,赐名“金翼”,敕令紧护四子安危。四子日常习授,依旧由东宫太子太傅杨鸿礼负责,每隔三日,四子至弘文馆听经讲史一次。以是,各家达官显贵,一为太子世子面前混个熟脸,二慕儒父胸中万千世界,便皆在这逢三日弃了国子监一同涌来这城南面东的清净地。 每到“逢三日”,弘文馆盛况空前。除了锦衣缎面的世家子弟挨肩擦背坐于院内,还有不远千里万里的无数寒门子弟。说来叫人笑话,也不知哪家定的规矩,华衣美服清一色跪坐于紫气东来的东侧院,而粗衣麻布则一水的挤在西侧院。贵贱高低,泾渭分明。儒父说不得便不说。而馆内除了明里暗里的十二名佩刀金翼,馆外树梢桥底、屋上瓦下,亦藏着世子府重重暗卫。儒父睁只眼闭只眼管不得便不管,唯做潜心习授教化万民。 廉某人自说爬墙头一年足余,未曾得见天家气象,不过是每“逢三日”,他便蹲在巷口兀自看书、卜卦测字,不来这挤天挤地。 施步正几个盹儿结束,儒父的经讲也就跟着红日衡山。敖顷随廉衡,乘着最后天光又回到涌金巷的槐树底卜卦占星、卖娟卖帕。无人时便一同背坐树荫地,就着晚霞红光,贪看些圣书,日子委实宁心。 且说二人初识,约摸在半大年前,某逢三日,听完课业,敖顷慢溜慢点往这城南面西的三教九流口踱来,观光民生。恰好走入这涌金巷,远远望见“八卦九不准”觉着十分趣味,便踱近“神棍”跟前,见一黄口小儿一纪之年刚出些,却戴个假劣胡须坐地上充神。瞧他仔细的紧,眉头蹙着,正端本《周易》看得出神,便躬身问:“小兄弟,令尊呢?” “信命坐下,掏二钱入我钵。不信,移驾腾地。”小孩说话老到,也不抬头。 “学有章法,你年纪小,这书晦涩可看得懂?”敖顷温吞再问。 廉衡这才抬眼。敖顷于他的第一印象定格为终身印象。人如其名,敖顷良田敖顷碧波,手执珪璧足履绳墨的清贵君子,永远的服有常色、貌有常则、言有常度和行有常式。廉衡他乡遇故知一般,澄澈着泉眼将他细细打量三番,视线游移来回,方盯着他胸口显山露水的粉红图册,不无调侃道:“兄长能看懂怀里的《赏花宝鉴》,我这素言素语清汤清水,有何看不懂。” 敖顷忙掏向怀里,四字触目那刻仿佛烙铁在手,惊忙扔落,吓得不轻。原是唐敬德那厮,不知何时往他怀里暗藏了本秽图***,他竟不知觉。如今在这小孩儿面前,头手无措颜面尽失,可怎的解释?!孰料廉衡紧忙拾起书册,弹尽沾染的浮灰,看向面红腹胀的正人君子狡笑句:“这等好书,兄长莫扔。” 自此,酒逢知己千杯少,敖顷便常来这涌金巷,与他称兄道弟,完全弃了国子监。二人不是弘文馆爬墙,就是常常树底论孔孟。不觉大半年睁眼合眼。 “哐当”一声,卦钵里扔进一小锭雪花银,好生阔气。背靠背静坐看书的二人齐齐抬眼,来者不是他人,正是那成日里游游逛逛的香囊夜游神。 “唐兄?”敖顷惊疑,忙站起身。 “敖顷熟识这小子?” “兄长不是叫‘敖刚’?”廉衡望着长身玉立的身边人,故作迷惑。 “哟呵,什么时候敖公子更了俗名,喜欢隐迹这蛇鼠之地了。” “唐兄来此可有何贵事?”敖顷脸色难堪,紧忙岔话。 “你来干甚我就来干甚。”唐敬德看着青春可人的俏发财,吱溜吸口气,继续调笑着君子端方的敖顷,“看来我那本《赏花宝鉴》你研习的不错啊,说起这口儿,大半年了,你还没还我呢!” 廉衡接茬:“书在我那。” 花鬼眼波流转:“哦?好看嘛?” 廉衡:“反复钻研,日夜受用。” …… 唐敬德扇面抵了抵鼻尖,显然他棋逢敌手一时消受不了,但输人不输阵,再道:“可要爷手把手教你……” 满面绯红的敖顷适时出声:“唐兄!” 唐敬德干咳一声,架不住廉衡真勘破他故作轻浮的伪装而回敬更猛烈的反攻,便也不咸不淡岔开话:“爷要卜卦。” 不待廉衡言语,敖顷拦身在前,语气略显生硬:“我来卜给你。” 唐敬德合上骨扇,凉薄道:“你那好爹明天大寿,你不去帮忙数寿银,泡在这凑什么热闹?” 敖顷脸色顿然灰败,哑口无言时,廉衡一步跨出,扬起小白脸冲花鬼诡笑一声,便抄直道:“尊兄不是算卦吗?好啊!”说时就掐指推演,却不问人生成八字五行五星,像模像样须臾功夫就朗朗称奇,“贵造真乃好命。一卯二卯,富贵到老。尊兄偏才归禄,父主峥嵘;命缠圭璧,今科发魁;至于姻缘,三合桃花,逢红杀艳。神仙喜欢,如来羡慕。好命好命。敬谢尊兄卦钱,慢走恭送。”说完作揖请便。 请便就便,却也不是我们花爷的作风:“你就这等糊弄你花爷?你当爷的银子是棉花。”游神重新撑开骨扇,眼底风流眉间出佻。 “唐兄贵体,在这偏地辱没你身价。不妨我请唐兄吃个晚茶,当替舍弟赔罪。只望你饶了他黄口小孩不懂风月。” “你把爷当什么了?!”唐敬德心底暗骂。偏巧人闲,事不嫌多。他花鬼就好这天下大乱,如此他便能愈发逍遥快活。只瞧他噗嗤一笑:“舍弟?”欲说什么忽而改口,“敖顷,哦不,敖刚,莫怪兄弟没提点你。单瞅他昨日街头逞豪,就知他最恨什么人物。” 敖顷脸色缟素,语调却极力从容:“承蒙唐兄提点,我自会料理己身。” 唐敬德嘿嘿一笑也未睬他,转向廉衡轻言句:“这次论周礼注疏的‘耗子皮’,是爷的文。明日不必交到万卷屋,酉时正刻到弘文馆锦帐底寻爷,亲自拿与我。不然,我叫你合家上下一个月断米断炊。” “‘恩家’与‘代笔’,素来不通面目,尊兄今日缘何要打破这规矩?”廉衡略略抬高下巴,硬邦邦抛句。 “论起规矩,不过为了多拿文少出银,哥哥今日发善心想为你们破了这规矩,怎么,”花鬼忽凑近他,“不愿意?!” “怎会!”廉衡忙抬袖拜谢,“尊兄良心未泯,出手大方,我廉某人岂有推托之理。兄长既如此金贵,想必一文一两荒银不在眼底。小弟在此先代表所有寒门谢过兄长一篇涨到一两的美意。吾等今后定当全力写文,助各恩家瞒天过海,学业无忧,仕途如锦。” 唐敬德不由失笑,这小孩三言两语将耗子皮从十钱涨到一两,他还真有些头疼。毕竟这些黉门子弟,或大或小明里暗里跑万卷屋找代笔,偷得浮闲去寻乐的没有一千怕有九百九。他这一下子坏了规矩,纵管他再金贵也免不得吃一通暗咒。算了,权当劫富济贫,反正这些个京城显贵最不缺钱就缺德,他权当积攒阴功。“知你嘴利刀快,下套功夫一绝,”花鬼将扇柄抵他前阔脑,“就当花爷爷周济天下了。” “谢花爷积德行善。” “嘁。” “小弟进不得弘文馆,明日酉牌正刻,我在馆外南侧的杏林口等兄长可否?!” 花鬼欲问为何进不得,又想谁还没个难言之隐,便不再做那多嘴多舌招贱人(招贱还招的少),便闲闲散散回应句:“可以,你且在杏林西北角的‘落英亭’等爷。”说罢瞥眼脸色一直呈灰白状的敖顷,又扫眼树顶坐窝的施步正,叹口气微作摇头,一步三晃香影远逝。嘴上答应顺溜,他不得速去万卷屋找万银重新立立规矩。这万银明日不仅要遭人围攻谩骂,如火如荼的燕子笺生意也得跑一半,今晚上他那颗玻璃心怕是要摔地上咯。 敖顷辞气悲凉,眉眼敛着:“衡儿,你答应他做什么?” 廉衡璨笑,泡在赚金赚银的喜乐里并未注意敖顷的失意,只自顾自说着:“兄长莫作担心。你认得他,自然比我晓得他劣而不坏,纨而不绔,端的是嘴贱心软,偏又明面上装自己是个浑油饼。也是个心里苦的紧苦的久的人。” “衡儿,倘若……为兄……有朝一日发现为兄是……你本看人透亮,若发现为兄欺瞒了点事与你,能否,宽宥了兄长。” “兄长莫托大。”廉衡看眼天色,手底利落收摊,嘴底却温温慢慢地吞吐着肺腑之言,“兄长宅心仁厚,恩情似海。小弟穷生抱恩,也不及兄长馈金救治大小目疾的万分之一。今日兄长又与我在这虚耗一天,春闱将近,我莫不是要拖累你功名。” “何谈拖累!每每与你论古今,引申触类,比在北监畅快多了。至于馈金一事,”敖顷哽咽有余,“那银子来得也不干净,若能救人治病倒能去得干净些。我管不得家父庙堂之上浑水捞金,衡儿不要嫌弃为兄才好。” “不嫌不嫌,兄长是俺的金饽饽,是俺的暖手炉,嫌谁也不会嫌你啊。” “此话可当真?” “当真当真。”廉衡顺手将假须粘鼻底,捻髯扮作老夫子摇头晃脑道:“老夫三千甲子岁,未骗一个人。预备再活六千个甲子,当不敢骗你少年君啊。” 第六章 明龙暗珠 敖顷拜别离开后,廉衡未行三步,左侧槐树底忽的晃个人影,转瞬便逝。槐字半为鬼。他眉毛微蹙拽紧布兜,思量着到底要不要让紧跟不辍的草莽——也即世子府——知晓“乌叔”的存在。凝眸一刻就狡笑浮面,错脚便往街后的葫芦庙里去。借着昏暗天光,从佛脚底座抽出封信,袖入口袋利索离去。 施步正身手了得腹内空空,见此多不过眉毛打个异结,待他进了院门,摸摸脑袋飞身离开。等没心没眼入世子府准备奏禀明胤时,明胤先瞧眼秋廪,秋廪迭忙解释:“叶昶和白鹞还在追查‘无间门’云南力救袁士翱一事,追影追月二人尚在谯明山,所以……” 明胤这便看向施步正,施步正端的像位被翻牌宫嫔,笑成片弦月:“主子,经过两天追踪,属下已把那小子的底细十分调查清了九分。” 秋廪一听狂人狂词,脸已吊长三丈,心说:狸叔那老狐狸都能被这小狐狸反挠三爪子,没查出任何实质,你比狸叔还能耐是吧?! “是么?”明胤澹然回应。 “是啊!”俗话说听话听音,草莽不仅朗朗接话,言罢还得意蹭鼻,接着就洋洋洒洒好一通说白道绿:“这二五杆子一天到晚基本混在涌金巷,跟谁都熟,梁上君子他都认得好几个,不但自己吹自己是个少女杀手,还老摸人姑娘的手,昨天就有个婆子来他家说媒,就因他摸了人姑娘手,人才追上门提亲叫他去做那倒插门。邻墙大娘说了,这小子和他那瞎眼爹,是去年正月逃荒到这的。收养了两孤儿,一家上下就靠这小子糊口,除了万卷屋当代笔他还街口卜卦占星,卖字卖画,还卖荷包绣帕,听邻墙说这绣帕都是那养女缝的,绣线了得。至于书纸嘛,应该是唐公子先前天来您书房,不成心顺走的,后来扔到了万卷屋。我问万银了,他说这小子从万卷屋顺这些纸回去,是为给那些穷人子弟用。哦,这小子还真是个小先生,今早来的屁大毛孩有十多个呢。邻墙大娘还说他心眼十分好,不仅束脩让大家随缘给,竟还时不时接济街坊银子。唔还有,他家的鸡啊都还有名有姓的,什么广,盈盈韬韬的,叫的有鼻子有眼。哎,这酸秀才也就爱搞这些个酸墨水。”施步正舔了几回唾沫,估摸说渴了。 秋廪委实没眼看,在明胤开口前先问:“没了?!” “没了呀。”草莽扬着调调刚说完,忽又干拌口唾沫,“哦,差点忘了,左相次子敖顷和他很熟。” 秋廪当真想,就他前门面劈一巴掌过去,末了还是得耐着性子问:“可还有?” “唐公子酉时昏天,来葫芦庙找了他,这小子还给他算了一卦。真个好命,怎么说来着?”施步正挠了挠溺壶,便兴奋自个儿脑子咋那么好使,亮莹莹地补充道,“算得他偏才归禄,父主峥嵘;命缠圭璧,今科发魁;至于姻缘,三合桃花,逢红杀艳。是神仙喜欢,如来羡慕啊。”说着还摆出了满脸艳羡。 没待秋廪往自个嘴里再填速效救心丸,明胤给他填了颗。 沉声问:“可还有。” 施步正立马躬身站整,想了想补充道:“唐公子与他约好,明天酉时正刻在弘文馆外见。这小子说他爹不让他进弘文馆,说踏进一步就卸了他脚后跟。”明胤收起书卷,示意他退下。草莽叉手躬退,忽而又想起了甚,转身禀道:“哦,主子,黄昏收摊后,有个黑衣人给他葫芦庙的佛脚底压了封信,那小子取了信就提步回家了。属下为跟紧他,也未管那黑衣人踪影。”见主子未再吩咐,草莽如释重负,大功确立,揖手退出就跑去吃香喝辣。 端的是秋廪,脾性冷静,即使这大兄弟有多缺心眼,也只能将就着天天吃顺气药救心丸度日。避重就轻啰里八嗦,三纸无驴合该被嫌弃,对给性急的,上手就着他一漏风巴掌。想起狸叔的信,秋廪又不禁又绞眉:“主子,狸叔信里说他到万卷屋想勘察您,可他分明,并非针对我们而来,何以又要去盘探您对左相的态度?” “投鼠忌器。”明胤翻页书再道:“打狗要看主人,敖广非我所用他便不必忌惮我们。小鬼到狸叔那里,不过想漏个口风,他无心针对我们,我们无需阻挠。” “我们不是已出手相救了他,何必再去试探。” “他未必知你们是谁的人。” 明胤分析地虽丝毫无错,但他尚未意识到小鬼超常心智,更没咂摸到最重要那点,就是小鬼已意欲攀附他利用他的胆大包天的打算。若非如此打算,廉衡岂肯真在抱月楼门前毒舌利齿的吊嗓子鬼嚎!又岂肯跑万卷屋道出“世子潜龙在海”这种看似大逆不道的话来!又岂肯将神秘莫测的乌叔搬到台面上招他留意! 秋廪思忖片刻,再次揪紧眉毛:“漏口风,真有他的。不过他怎么知道狸叔是我们的人?” “他无需知道。他只是笃定,自昨日起,我们会对他行踪,了若指掌。” “若非昨日,属下还真不知道,京城里竟藏着这么条小狐狸。还真是个鬼难缠,总觉得他背后必有人物。” 明胤起身,近窗盯紧圆月:“既然‘野火烧不尽’,那就让狸叔去查这些年被株连九族的所有官员,尤其与敖广宿怨深积的良吏。” “那捕风那边?” “让他先查出黑衣人”,明胤望着灼灼月华,转身再作吩咐:“命狸叔打探敖顷和小鬼关系,查清小鬼为何不进弘文馆。” “是。”秋廪退禀。 是夜,廉衡掏出书信,就着烛火看其中所嘱:会试自福,乌叔已做打点。殿试“时务策”,务必理论“天命堵坊”私铸宝钞案,安危莫忧,自有贵人相罩。 廉某人远山眉蹙得个连绵起伏,心说:天命赌坊私印宝钞、勾结米行和帛坊,迫赌徒以金银换宝钞、挟良民以碎银买布匹,并非一朝一夕,诸官相护根本达不得天耳。即便到达天耳又如何?今朝国库空虚,还不照样将宝钞换百姓阖家金银,却不允百姓用宝钞换一丝两金!三年前新科会元钱辂,观政半年入职户部宝钞提举司,想他耿介有余眼色不够,小小从五品提举司司长,竟当殿不顾明皇脸色直谏朝廷兑金换银、大印宝钞举措实属搜刮民脂民膏,应当立停抚民等等,末了只落个被贬西北寒地,困仕甘州府。如今要他殿试提及,不是让他白白断送脑袋前程?!他廉衡虽少,胸中自有精巧算盘,即便洗涮陈冤也有自家章法墨线。他自晓这天下熙熙只为利往,这乌叔劳神费财相助他数年,定有谋密,他只是暂未勘破而已。今日他将其故意透漏给明胤,不过想借世子府雷霆手段查清这乌叔究竟什么人,顺势,向这位手眼通天、静水流深的大人物,投石问路,示个好。 思忖再三,他近蜡烧了书纸。乌叔既保他得贵人相帮,性命无忧,而他变节的心意乌叔又尚不知,不若借力打力,放大胆子提个脑袋提根笔,写一篇“花团锦簇”的文章让他们洗洗眼。撇去最坏打算,倘若能保全性命,他不仅在百官心底敲了记重锤,稍稍缓解贪赂之风,还能在明皇眼前躁亮文采弘扬气节,若再蒙踏月阁潜龙青睐,攀龙附凤,日后腰金衣紫必然顺风顺水。何况,他想铲除奸佞,肃清钞法,革旧鼎新,只有恩科这一条路可走。 而这条路若走得循规蹈矩,不能煊赫夺情非同凡响,就很难实现他目的。 哎,不就颗脑袋嘛,十四年前没落得个尸首分离,现今又怕个什么,趁岁轻且博他一博!想毕,伏案就开始草拟,春三月的殿试逆文。幽若灯火下,越写越逆,眸中的寒光也越来越亮。 经年之后再回首,只能说少年你还是太年轻!无知者无畏!蠢有蠢能耐! 翌日“逢三日”,廉衡巷口卜卦看书到申时日铺将近酉时,才拾掇身家疾步望弘文馆奔。尚未近足弘文馆北侧的“落英亭”,就被羽卫拦查,这便是他从不在逢三日涉足弘文馆主因。搜身查问、规规矩矩坏了听课好兴头。唱喏正告明来意,取了褡裢让搜检时,秋廪从天而降。 廉衡惊异:“恩人?” 转瞬便揉醒他那颗七窍玲珑心。 秋廪微作扬手,羽卫抱拳恭退,他这才看向廉衡:“敝姓秋,名廪,称不起恩人。” 廉衡忙打个恭,坦言道:“恩人日前出手相帮,救了小子贱命,天高地厚未酬一万,自不敢忘。” 秋廪不设防被他客气,矢口片刻才捡了句:“微兄当不起小先生这恩。” 廉衡见他防备,皮皮一笑,这就开始拍马屁下套:“恩人每每现身,都像大罗菩萨出场,光辉万丈。恩人姓秋,想必‘廪’是取了《管子·牧民》中‘仓廪实而知礼节’之意。确属好名,秋熟得仓廪满,天下生民可都盼着尊兄的名讳好好地过个饱冬呢!”没头没边没尾的恭维话令平素讷言敏行、依流缓进的秋细心一时摸不着天地,更摸不着小鬼乱脉,亦忘却自己从天而降的目的,本是要顺空儿从这鬼难缠身上套取些个有用信息。 “尊兄在此,可是听经讲史来的?”廉衡稍加猜测他目的,便以毒攻毒先他一步,做各种轻巧盘问。秋廪迭忙摇头,生怕他从速问自己些个高深学问。“哦”,小鬼轻轻巧巧哦了声,再道:“尊兄身手矫健来去如风,又可挥手退羽,想必身份尊贵。不在馆内听学却在这做金盾,想必是哪位大人的亲信随从了?人人皆知十二金翼手执月刀,但尊兄剑横秋水,那必不是钦点金翼,却不知尊兄高就哪里?主家尊讳为何?小子日后报恩也能寻得尊兄寓所。”见他哑舌结口,一脸穷寇相,廉衡噙抹坏笑追赶着再加逗弄:“尊兄日前歇脚抱月楼,可是常去那里?小子铁嘴钢牙瞎逞能,那日扰了尊兄们清净,万死难辞其疚,不知尊兄可有别的地方常去?银楼、赌坊、春林班、戏园子,酒池肉林尊兄还去得哪个?小子去不起抱月楼,却希望在他处赔礼、宴谢尊兄呢。” 霜打的秋廪,片语不能得、一问不敢回。真是一不留神,就失了上风。日后必得找补回来。 尴尬间闻得唐敬德气中带笑谴责道:“小将爷爱钻天打洞,见谁都下套的毛病当是改不了了?!”廉衡循声望去,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阔少扇摇足移,香风送爽,从一排羽卫身后迤逦现身。近他身边三人,个个凤表龙姿,尤以左侧二子,端端不俗,呈日月叠璧,垂丽天之象。 廉衡立时凝神,急作深躬弯腰,装作十分吃惊害怕的模样,仿佛他根本不知这落英亭乃四子香车歇脚处,不过是因为昨日浸在赚金赚银的快乐里,一时忘了这是什么地儿,才应得爽快。然他眉头早已暗自擞动:四子齐现,看来他是应对了,邀三搭四,夜游神倒是挺能干的!亦或者他还真的是嘴仗无敌一战成名,潢贵们都开始上赶着结交了!总而言之,乌叔神鬼难辨,他不正愁没树可靠?!他不正想攀附借势?!四子无论攀扯上哪个不够他腰金衣紫半辈子?! 思量间,唐敬德再作刁难:“花爷爷再不出来,秋家的祖坟不也得被你小子给刨开咯?!这若真扒出些个有用没用的,你教他主子面儿往哪搁?!” 唐敬德说时扫眼衣玄袍直身、系白玉腰带、踏金底皂靴的昂藏七尺、螓首蛾眉,肃肃如松下清风,高而徐引,神色自若间已叫秋廪直直躬下腰去。廉衡侧眸,用余光儿扫眼险些被他套捕的无辜子,十二分抱歉,想他趁水和泥的臭毛病,早就根深蒂固,有心亦是无心啊。他当真只想戏弄一二套近乎,好借机认识攀附。谁晓得他主子这会儿会真龙现身。 四子近前,秋廪退避旁边。廉衡一直未敢抬首,只是忙忙退离一步,腰恭得更低,当真怕起几分。这四子乃“京城五子”中最为尊贵的,哪个碾死他不似碾死只蟭蟟。且不说他前日张口闭口言及皇权,就此时此刻的冲动打探,也够他讨一顿板子吃。欲速不达,即便是攀附也应攀附的滴水不漏才行,他怎就突然糊了脑子当各个金尊是花鬼,不要那歪架子呢!落英亭外如此忘却身份,放肆僭越,万望先保住小命。 “你躲退什么?昨个儿给爷卜命,这脑瓜扬地不挺正、笑地不挺欢脱?”花鬼扇柄抵在他低垂的鸭颈上,往起抬了抬,直接“啧”儿了一声,“这都两天了,怎么还满脸青,嗓子也没见利索。”尔后又笑吃吃道,“骂街也是有代价的呀。” 廉衡微退半步,表情讪讪,俯首低语:“贱民擅入此地,扰了四位金躯清静,罪该万死。” 游神挖他眼,想自己好不容易觅到只不畏豪强的小鹰隼,方才还与相里康夸他是“天子呼来不上船”的人物,这会却低声下气畏手畏脚,丢尽他颜面,正要出声责备时,其右侧着青衣襕衫、戴绉纱儒巾、携本《孟子》的儒学,缓步走出,垂手将廉衡扶起,温言温语道:“小先生莫一味退避。太子怀瑾握瑜,世子渊渟岳峙,吾等皆非虎豹。素闻馆内私议小孟尝文笔冠绝、倚马可待,今日听得唐兄说小先生要来,便跟随太子世子,一道来睹先生风采,小先生还需自便些。”廉衡这才抬头,但见其天质自然爽朗清举,心下慨叹不愧为右相长子,饱学青俊,思量间就闻他自报家门,“愚兄覆姓相里,单名为康。有幸看过贤弟几篇文章,璧坐玑驰笔力独扛,只当是个大笔如椽的饱学鸿儒,孰料你年纪如此之小,愚兄真是自愧不如啊。” 廉衡忙忙作揖:“尊兄过誉,小子为糊口乱写了几篇薄文罢了,不堪淬读,且是个不明净营生,岂敢在四位尊躯面前卖弄机巧。” “唉唉唉我说你呢,”花鬼两步跨近,水蛇腰一扭,大屁股顶开相里康,扇骨直敲廉衡前阔脑,但听吧哒两声就听他责骂,“今儿个装得四五四六的,倒叫花爷爷不适应了,你能随性点让爷舒服些么?!” “草民不敢”。 花鬼柔柔眉心对三人说:“三位尊神若不先去,他便要一直人模狗样,麻烦诸位快快移驾移步。” “小先生莫作拘谨,你且抬起头来。”明晟身披龙纹足蹬金靴,缓步走近他些,轻言慢语犹如麒麟吐玉,“听闻你腹有千万,今日有幸得见,不若去亭中小坐,与我们共谈孔孟,各抒胸中丘壑。” “草民岂敢僭越。”廉衡再做敛衽躬身。 明晟轻轻一笑,相里康则轻轻一叹,正不知如何是好时,人已被花鬼拎鸡仔儿似的拖入落英亭。廉衡被拉扯得背退倒走、踉跄步歪,急急正冠整衫,甫一抬眼刚巧对上渊渟岳峙的明胤世子阴凉深邃的眼神,似要看穿他一切伪善面皮。这让他完全确定那“大羿”就是他。想自己阴差阳错,装了摞废纸回去,刚巧又在抱月楼摇唇鼓舌骂左党,抛砖引玉方招了这世子注意,却不知其对自己了解已多深?如何看待自己的动机和目的?还有这太子,亦对自己了解多少? 然而眼下最要紧的:是二龙抢珠,他当真要择其一共谋大业?当真要择,择哪个更好呢?老爹昨晚再次告诫他的底线依旧是不碰皇家人不惹皇家事,他当真要违了老爹的叮嘱踏入这泥潭里?哎,反正他也不是一次两次因不听话而挨揍了! 一时分神,直踩花鬼一脚后跟,傅粉何郎夜游神破口就骂:“你个小皮匠,差点把爷踩了个狗啃泥,活腻了得是,你可知爷有断袖之癖,惹急了,爷就地法办了你。”三子皆轻笑一声,廉衡不由得面红腹胀。还没多熟,这羊皮狼就脱去该有的淑人君子伪面皮,不要起脸来。 第七章 落英骚年 落英亭外,清溪解冻。落英亭内,五子向阳。廉衡神思畏葸,跪坐下首羽睫低垂缄言静定。若说他真怕,方才就该是腿抖下跪;若说他不怕,此刻就不会心底打鼓拈轻怕重! 待太子随侍邝玉领了桌贡茶上来,唐敬德实在消受不了他闷嘴葫芦畏眉畏眼。在他看来,廉衡应同他一般骚情赋骨,引领朝天街万众风流,单纯不做作,远甩十八街妖艳贱货。可瞅瞅他现在熊模样。唐敬德愈瞧眼愈疼,末了起身望他两瓣瘦臀轻踢三脚,踢近紫檀齐牙条炕桌,老茄子般看他几眼,才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教子无方道:“今儿不妨就教教弱弟,盐打哪咸醋打哪酸。好好改造重新做人。” 真是,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不信抬头看,苍天饶过谁。 廉衡默叹:哎,放眼望去,身边癫狂病真不在少数! 唐敬德:“知道错哪了不?” 廉衡:“嗯。” 唐敬德:“错哪了?” 廉衡:“我有罪。” 落英庭外施步正: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脸再憋成猪肝色。 相里康忍俊不禁,咳了声紧忙收紧笑容道:“唐兄莫要吓他了,瞧他紧张的很。” 唐敬德:“紧张?”掉头转问廉衡,“他说你紧张,你紧张嘛?” 廉衡:“紧张。” 唐敬德扇柄高高抬起,旋即一笑收回:“丢人现眼的,被吊起来练,别怨我。” 相里康:“唐兄,你真不可再威慑他了。本想同他诗论……” “相里兄你可别折煞我,能威慑他的是边上的两尊神,我算哪门子仙。你是没见他前日于我吃瘪、昨日于我吃亏的张牙舞爪狐狸样。” “哦?!”相里康坦笑,见其形容寒蝉,眉宇里却稚气深藏,想必是年岁小玩性尚足,而唐敬德端的是一不重身份的国公府浑油饼,二人磕牙拌嘴嗔拳打笑面的事自然不是什么稀奇之举。虽说抱月楼那日他不在场,未见识其一字一钉一个眼的铁嘴钢牙样,但深信唐敬德这话绝非虚妄,便抿笑打圆场:“贤弟年岁尚轻却超伦轶群,必然要聪灵精怪了。不妨放开些,再作拘谨就当真不对了。” “草民有眼无珠冲撞贵体,万望海涵。” “你干脆跪安得了。”唐敬德面露不悦,语带讥讽,“虚头滑脑。都是些千篇一律的虚套子。”他索然无味放下茶盅,仰坐竹席上只手撑着身体,醉玉颓山占去大半席位。廉衡捉忙离远,孰料碰洒右手边大人物一身茶水,玉杯啷当落地时,吓得他凤眼圆睁惊在原地,并忘了谢罪。谁料得这河清海晏的世子爷是个左利手啊。 小鬼云山雾罩吃懵时,唐敬德哈哈哈贱笑三声,惊飞一树林老鸦:“相里兄,瞅我刚说什么来着?装乖卖巧还没一刻钟,就寻个利索主子讨一通板子!哎呀,好玩好玩。”说时喊着伫立亭外的秋廪,“秋廪,叫施步正麻溜取根粗绳,哦不,细绳即可,麻溜取根细绳把这小皮匠吊柳杈上,作你家主子的飞镖靶儿。” 施步正闻言,拔腿就准备去找根绳儿,权报刚才那小子给秋廪下套的仇,转身正欢脱走却被相里康连声喊停。秋廪胸口做闷,瞪眼他鲁鲁冒冒傻兄弟,果然是要日日吃速效救心丸的主,吃多不嫌就怕吃少。 廉衡反应回魂后,紧忙叩地,无声乞求大人物赐罪。幅度过大用力过猛,袖口不仅直接飞出了那副刚刚修修补补好了的算盘子砸大人物腿上,还飘飘然落其面前一张纸,这纸不是它物,正是那张细腻匀整、昨日晨课袖入口袋的高级笺纸。而小算盘“闷咚”一声打到大人物那刻,廉衡脱口就是声:“饶命。”骨气全无,胆小如鼠,败尽唐敬德擅自高抬的“天子呼来不上船”美誉。 “别怕。”相里康看着廉衡簌簌身影,安抚一句,又从怀里取块素帕,意欲递给明胤。 “不必。”明胤略略抬眸,婉拒。兀自收整玄色冠服,瞥眼“一颗独大”的遍体鳞伤的榆木价算盘,想到其丢失的那颗算盘珠子就在自己怀里,心口再一次腾起那份勾汤挂芡、不明所以的情绪,便扇睫半垂,欲对匍匐叩地的刁民赏句什么,端端又瞥见并辨认出了那张双折宣纸。而细爪子此时此刻正一寸一寸往袖口里捻着它,想必做贼心虚。大人物自然能一眼甄别自己的书纸,捏起算盘利落打退他手,尔后放下算盘,拾起那纸。廉衡的细爪子只能改捞小算盘,捏住它捉忙缩回袖内。兀自捏紧一手虚劲,汗洽股栗绣眉脱色,心底直叨叨小命休矣! 明胤展开宣纸不由得眼睫风动,凝眸看眼小鬼,便面如古井地将宣纸置于画几上。 相里康拾起纸笺,但见其上,除赫然峭劲的“圣人道阳,愚人道阴”外,还有以淡墨批注的篆籀绞转的“老龟烹不烂,移祸于枯桑”,堪堪一句笑评。思量片刻不禁笑出声来:“写者意深,批者话妙啊。”随后看向廉衡,也不祥究两种字体分别出自谁手,只抄直问,“贤弟赶快起身,愚兄倒想与你讨教讨教这番见识。” 廉衡心说讨教个屁,给我先讨九条命再说。 明胤没做吩咐,小鬼自不敢动。唐敬德瞥眼书纸心下了然,愈发地好整以暇。 明胤:“抬头,说说所写所批。” 一句话如赦天下。 廉衡直起身,敛衽长揖轻声辩解,乍一听真是个文化人:“此乃草民日前从万卷屋顺走,用作学生子抄诵经史的纸。无意瞥见上面高见,斗胆批注敝解。鬼谷先圣谋篇第十讲到‘可知者,可用也。不可知者,谋者所不用也。’旨在知人善用时,只有透彻了解一个人底细,此人才可重用,若对其毫无掌握,做大事时此人便不能托秘;而‘是贵制人,不贵制于人。’讲的则是做事原则,贵在主动权,绝非受制于人。小子以为,制人的第一步,首先要钓情,所谓钓情,钓的其实是对方的隐情。人心虽难测,但其‘喜怒哀乐爱恶惧’七种情绪,总会在一定条件下显露表达,一旦显露,第二步就可察其言色对症下药,药引子一旦登对,必能达到操纵对方的目的;至于‘圣人之道阴,愚人之道阳’,先圣的高见,旨在谋定四方时,智者秘而不宣而愚者大肆擂鼓。历代君主所推行的大道大多是‘阴’的,毕竟天地的造化就在于这高与深,但小子以为这并不排斥‘阳’。毕竟一味秘而不宣,也非上上策嘛。以动制静,反能让人摸不着头脑。比如……”小鬼突然停嘴。 比如什么呢?比如世子殿下您的尊讳,明皇这般大肆铺排,为的不还是有朝一日,潜龙飞升时无人因您身份不明而横加阻拦?!为的不还是将您明着抬出来作为打压太子的棋子?!看似愚人道阳,实则圣人道阳啊! “比如什么?”相里康全然投入到廉衡的干篇大论、鸡肋薄知中,紧急询问。 “比如,”廉衡挠挠额角,对自己的胡说八道生拉硬套施以深深鄙薄。瞧他脖子矮了半截,底气漏了三斤,还非得将整篇言论说圆乎,也是可怜。“比如蜀魏争夺汉中时,赵云在别屯唱‘空城计’,大肆擂鼓反让曹操退不敢前。亦有曹操唱空城退吕布之佳传,不一而足。可见这谋事定天,拔犀擢象,皆随形势变化发展。既可以阴制阳,也可以阳制阴,所以这‘圣人道阴’等同于‘圣人道阳’。” 待他说完,花鬼噗嗤笑出声儿,调笑句:“哎呦,百岁生子,你还真是不容易。” 廉衡将余光儿瞟眼花鬼,捎了眼明胤,勾头讷言,偏相里康没眼色地还在那一股劲吹叹:“贤弟高见,一通言论竟将这阴阳互换互生。” “尊兄过誉,这阴阳互通、乾坤共存的道理乃先圣们高解,草民不过小作引用。”说着低低嗽声,余光儿再瞟瞟不哼不哈的大人物家,略带惮色道,“至于这批语,草民看不过是一序齿甚轻的小子,不懂谋变,单认了圣书里的死理罢了,当不得真。” 候在亭外的秋廪听到此,不免腹诽:你写批语时怎就没想过自己是认了死理呢?!你可知我家主子的“愚人道阴”实则是暗指太子勾连马万群,朋结党援败坏朝风?!以及他私密勾结秉笔太监汪忠贤,滥用金翼盘查百官?! 未及秋廪心底剐完他,小鬼再次揪起嗓子自讽道:“而且,依草民看这小子不仅年岁不够稳重,连同书法也是春蚓秋蛇。您瞅瞅,这一撇写的多长那一撇却见短,还有这勾提的,力度明显不够。寒碜,真是寒碜。”听得花鬼直撮笑,秋廪则无语凝噎,廉衡贡献完自戕戏码后,又微微躬了躬身,便一寸一捻意欲将笺纸袖入口袋,孰料明胤先一步抽刀断水,毫无情面得夺走笺纸旋即袖入自己的锦袍内。 廉衡心底立时刮起阵阴风,直吹得他自己耳鸣,哎,看来这篇是翻不过去了呀。 明晟见明胤异举,虽作诧异终究未放在心上,只因他还未将廉衡揉进他高贵的眼眶里,而花鬼唐敬德凡事讲究个“眼不见为净”,自顾自瞥着夕阳余晖充当没事人,唯那位子曰孟曰的相里康依旧蜜糖似的意犹未尽,继续纠缠道:“四两拨千斤,我倒觉得这评语极妙。” 不待他继续,花鬼唉唉唉打住:“行行行了,哎呦我天哪,刚从儒父那装了一脑仁‘经筵’,你俩莫再开‘日讲’了,酸秀才,直说得我脑仁疼。”言毕招了招邝玉,“邝玉,把你家殿下黄盖车里藏着的瑶琴取出来。” 相里康:“百草权舆,曲水流觞。若非唐兄,还真想不起让贤弟弹奏一曲,以洗双耳呢。” 说话间,邝玉已捧着一具古琴、一侍从端着张紫檀几型画桌缓步走来。相里康盛情相邀,廉衡下意识躲退,双手连连抗拒,这才显露出黄口稚子该有的纤弱顾悸。相里康见他抗拒样子只作轻笑,花鬼则嫌弃万分抬脚给他一推,孰料小鬼一个不稳当又直直往另侧倒去。千钧一发间,被明胤巧捷万端地挡住,没躺其身上。廉衡后背着力那刻忙兔子一样坐笔直,暗自庆幸:还好稳住了,若真倒向了那华衣锦服,他这粗布麻衣粘其半星子浑尘,让自己赔件,卖了小大和大小也不够赔啊。 “不若我先弹一曲,给贤弟开个彩头好了。” “好呢好呢”,廉衡缩脖缩脑跪蹭近瑶琴画桌,竖起驴耳笑咍咍答应。 相里康岩岩若孤松,与东边天新月遥相辉映,撩袖拨弹,端的是:陌上调玉琴,一弦清一心。泠泠七弦遍,万木澄奇阴。能使琼苞发,又令碧蘂生。始知梧桐枝,可以徽黄金。曲水流觞落英声,当真应景,应心。 一曲罢,他正了正身看向廉衡坦笑道:“为兄已开了彩头,贤弟莫再推辞。” 廉衡依旧摇头如摆钟,夹杂着奶声奶气的“嗯嗯嗯”推脱不就。仿佛那溪头卧剥莲蓬的垂髫小儿,十分趣味可爱,当真有了些他这年岁该有的样子。 花鬼不免失笑,心想这多心眼小皮匠还有这乖觉可人样! 明胤亦是挑眉:诚如小鬼刚才所言,“制人者握权也”,能够牵制别人才是掌握主动权的人。也许自己稍加动用些资源便能够轻易牵制小鬼,可他却总有种反被小鬼牵着鼻子走的错觉,这使他极度不适,亦不能容忍。 “兄长兄长,你能再弹一曲吗?” “哦?”相里康笑。 “小弟当真不会。家里寒贫,尚且裹腹,榆木朽柴打做的琴具都买不起,何况这稀世瑶琴。”他讲的虽是小白菜地里黄的恓惶成才史,却不见一丝悲凄,仿佛苦日子是熬心熬胆的香蜜,可偏巧这副笑呷呷的神情让在座几人一时面色沉沉,而当事人却依旧好脾性地在那脆脆道:“平日里尽忙着糊口养家奔波营生了,坑蒙拐骗啥坏心眼都使,还从未像今日这般明净过。” “还知道自己坑蒙拐骗老使坏心眼啊?!”花鬼倏然坐直,不再似尊醉玉颓山的卧佛僧,合上扇子就着他前阔脑又是吧嗒一声。 “嘿嘿”,廉衡呲牙一笑:“我只坑蒙拐骗花鬼师兄这种人。” “呵”,花鬼负气不爽道:“爷哪种人?你给爷说清楚,俊郎?佳婿?君子?才子?高手?” 廉衡咯咯咯三声笑:“您哪有那么正经,‘穷凶极恶、人面兽心、老奸巨猾、无恶不作、无可救药’这五个词里,您任挑一个哪怕全挑了都行。” 一众轰然大笑,即便素来正经的太子向来寡面的世子,都好一通憋笑。不说这小鬼爪子利,春风明媚里言笑晏晏间,便能给人吃一整只鳖。花鬼作势要打他,太子咳了声,辞色温肃道:“你可听懂了方才曲子?” 廉衡闻声拘谨,再次绷紧心弦,福了福身子低言低语正经道:“回禀太子,草民并不精通乐理,但就其渊源略知一二。单说这琴,只在腰首凹进,通体纯粹,应是仲尼式瑶琴。且说这曲,用意深刻,音韵凄怆,应是‘墨子悲丝’了。” “正是,正是”,相里康忙说:“贤弟既未曾碰过琴具,何以辩听这曲?” “小子八岁那年,迫于生计,曾在南充一州里做过一员外郎家的童养婿”,廉衡轻咳声略作羞赧,“那员外郎是个风雅文人,日日吟诗赋酒,时时弹拨清弦,小子才得以濡染这妙音。” “想不到贤弟如此艰坷下,竟能如此饱学,愈发叫吾相形见绌。” “小子只是杂看乱看而已,并无规整体系,真真与你们论比,自知相去甚远。” “童养婿?!”花鬼满面诮笑。 “喔,说俗点就是那倒插门”,小鬼敛起眼底深潜的那阴阴的一丝笑,心想既然这世子那狸叔,包括太子和敖广,都想闻出他味探出他底,他不若成全了他们,让这扑朔迷离的味道再浓烈些,让他们在根儿上就寻错方向,永远别想知道他是谁!故而他立时作怫然不悦状,气呼呼道:“我爹现在还天天张罗着让张撮合山、李牵线婆给我打问个富贵人家,寻个良家小姐将我入赘出没了。吓,上个月就让金匠家的来看我牙口,这个月又叫来个碾玉匠家的摸我根骨。您们评评理,小子这身板,目前能让小家碧玉们生出个胖儿子么?就不能容我再长它两年么!” 落英亭一时死寂,不设防他掺荤话,一众皆面面相觑。唯花鬼这厮很快反应,撑开骨扇嗤笑道:“是嘛?!那索性入赘爷爷家如何?爷包你锦衣玉食荣华千年。” 唐敬德本作诈唬,意欲看他吴牛喘月的惊厥样,可惜了小鬼完全不是吃素的,他可最擅以毒攻毒:“入赘兄长家也不是不可。”廉衡甫一接话,相里康白净面皮直接被画了朵桃花上去,太子和明胤亦收紧眉目。 游神修眉一挑,满脸哂笑:“你可是有何特殊要求?” 还特殊癖好特殊口味特殊姿势呢! 廉衡似笑非笑:“情人分两种,‘情之正者’与‘情之淫者’,兄长若不是真装断袖,那就只能是后者了,那我必是前者。您喜欢逢场作戏,奈何草民是个三贞九烈的主,追求个海枯石烂!假若您招我入府,却又继续在外头玩那些虚凰假凤的游戏,我一旦醋海翻波可是会拼命的,到时候怕您吃不消啊。” 一席话让亭外的铁血男儿们嘴都歪到阴沟。虽都对唐敬德好男色之事有所耳闻,但不论真假,从不会拿到明面上说。一是不敢二是不耻。这小子今日也忒放肆了些,不仅明说还当着花鬼的面挑破,更是当着太子世子的面谈论这离经叛道的狭邪之事。果真序齿太轻,不知脑袋金贵嘛! 唐敬德沉寂片刻仰天三声笑。廉衡吐吐舌头作个鬼脸,慨叹跟游神切磋毒功真是件开心倍常的趣事。相里康大窘之后见二人不过是胡闹玩耍,自失一笑想自己有些反应过大,明胤和太子亦轻喘半声。哎,这些个淑人君子,正派到俏麻子家门口的大黄都想笑,便是二人真作“郎情妾意”,又没让他们琴瑟恭喜,一个个惮色鄙夷是为哪般?! 太子恢复温色,看眼廉衡将话头再次拉回到雅曲里:“你对这‘墨子悲丝’有何见解?” 廉衡:“见解不敢,就是觉得这人心似丝麻,亦不可不慎。” 相里康跟叹:“确实,这洁丝染色,不可不慎也。”他对廉衡忽而幼稚忽而深遂的无缝切换惊异又无奈。但因初次见面,不甚了解,只能默默承受着其的千变万化。 明胤忽问:“依你之见,人心当如何?”他倒很想看看小鬼还能有几副面孔,水能有多深,又有多会装。可这问话吓得瘦腿纤手的小鬼一个寒颤,想这明胤世子,暮气沉沉凌寒独自开,擅长寡言寡语更显深不可测,当真与自己论理,不免着慌。不说这谋大事者,静不漏机屯云雷,面若平湖却早用七窍玲珑心将你品摸个透。想来先圣秘而不宣的“圣人道阴”,真不是徒然流传千年啊。 廉衡忙福了福道:“回禀世子,墨子先圣因见染素丝者,乃叹‘染于苍则苍,染于黄则黄,所入者变,其色亦变,五入必,而己则为五色矣。故染不可不慎也。’小子敝见,想这五入五色着实可怕。人心虽七窍玲珑,却敌不过那欲海浮沉,唯有守颗真心。不论要成就什么利用什么,只要时时记得自家章法墨线,不逾距到不该深陷的泥潭里,那点点心眼就始终是干净的。即便染色,也染得个干干净净,一枝独秀。” 明胤直盯着他。想来他只大他五岁,却愈发觉得心眼与伎俩未必如他满贯。少小年纪,恍惚间像个沧儒。想必经历的苦楚磨难比他有多没少,不觉心软下来。且看他后来如何,若能收入囊中为他所用,共谋大事自然最好;若是不挡他路,权且互不相扰;但若是拦路虎,也莫怪他送他去祭刀。 相里康再欲说话,唐敬德急急阻拦:“停。你们这些个鸿儒饱学,能不能不再论杂古今!悠悠闲闲品品茶,看看夕阳西下不能行?”说时踢廉衡一脚,“你,小东西,再敢掉一次书袋,爷把你绑了当马粪,埋树底让它们提早开些个花出来。” 廉衡嘻咪一笑:“我也不喜当两脚书橱,臭酸臭酸的。” 相里康想说甚终究没再问出来,花鬼踢开他将骨扇别入玉丝腰带,落座瑶琴前,抻抻广袖冲廉衡抛个媚眼,斯斯文文句:“爷给你弹首‘艳词淫曲’,涨涨见识。” 闲磕打趣间,听着靡靡之音廉衡竟作离魂,心下不住思量:大树果然不好傍啊!这太子乍看清风徐来,实则外宽内深,不好对付。而这世子,本就神秘莫测,既不似太子那般内峻外和,也不似花鬼那般情绪极端。端端这没情没绪无山无水,以及引而不发的沉敛最难琢磨,也莫名让人心惧。不若打个比方,你替他擅自鸩杀了他不共戴天的仇人,兴奋不已跑去要恩赏,他微微收笑,命秋廪端来的不是一杯鸩酒就是一缕白绫,再不济他会让施步正把你剐了喂狼。想到此,廉衡不觉一颤。再想这朝堂之外的东宫、世子府,尚且阴翳遮天,那庙堂之内百家明怼、千家暗斗的朝局更是厝火积薪。自己本该谨慎为人,将养几年再说的。但他既然浮水而出,断没有再吃秤砣沉回湖底的道理,因而无论如何,他都得迅速抉择一个靠山,不容丝毫犹疑。 神思飘忽间,瘦臀突被花鬼猛踢了下:“愣杵个样!该不会听得直想那红酥手美娇娘了?!” “莺歌软玉,温柔乡英雄梦的,不能了还?!”廉衡回神忙作掩饰。 “还未知贤弟名讳呢?”相里康见二人又开始打牙配嘴,摁摁眉心忙引开话题,生怕他俩再作浑油饼高谈柔香糜玉。转念慨叹,今日不仅听了些学问还看了许多开心笑话,倒是很解放心灵。 “喔”,廉衡词气正派道:“小弟姓发名财”。话方脱口唐敬德就一声嘲笑,廉衡扫眼他,回过头不巧又对上明胤静水流深的目光,迭忙吞咽口口水。 “发……发财?”相里康讶然,“贤弟这名,当真是……雅俗共济!”哎呦个娘咧,他还听真儿去。“那贤弟这脸上的伤,是?” “胎记。” “胎……胎记?!”相里康再作讶然,“贤弟这一脸的胎记,还真是……方圆殊趣,匠心独运。”哎呦个娘咧,他再听真儿去。 廉衡与花鬼立时笑作一团,各自揉着肚子,施步正憋笑憋得整张脸都成了猪肝色。廉衡快笑岔气时,见太子、世子二人极力绷着不漏笑,忙忙抿了抿唇坐端整,左手将右手掐三下,右手再将左手拧两下,才将笑意尽数吞没,眉眼低垂乖乖顺顺。花鬼“哦”“哦”舒展了几口气,擦掉眼角挤出的一点泪,看着装成绵羊的小东西,忍不住给了他一脚,道:“相里兄,这一脚权当替你报仇了。” 相里康早已反应自己已被他戏弄,奇怪的是,竟未生一丁丁气,反而跟着他们失笑了好一会,一笑廉衡鬼精,二笑自己的单纯老实。 明晟轻咳一声,看着菩萨低眉的乖狼崽,突然发问:“小先生如此博学,为何不早早参加乡考会试,再入殿试,取个功名,为我朝捐智效力呢?” “太子过抬。草民乱看一通,本无章法,拂敢考取功名。”廉衡惭愧回禀。 “嗯,你确实年岁尚轻,不若再将养两科,待得十七八九笔扫千军时,再作朱衣点额也不迟。”明晟说时浅笑:“策名就列,你能为我朝献计献策,也不失为一件好事。”不觉戌时日暮四野昏浊,邝玉过来同太子耳附一句,太子昂首坐正,缓缓道:“今日且到这里,待今科殿试结束,若出宫能再得见小先生,自当论诗畅饮。”众人闻之摄衣起身,相互拜别登车离去。 廉衡拉住花鬼,瞥着世子府远逝的马车做贼心虚道:“师兄,那纸,可是在座哪个大人物家的?!” “你猜呢?!” “大人物还去买耗子皮?!”他一脸匪夷所思又满脸鄙视嫌弃。 “谁说去那非得是逮耗子?!” “哦!”廉衡千回百啭明白人。 “哦什么哦!”花鬼狡笑:“赶明儿爷带你到那万卷屋二楼,开开眼,看看什么叫别有一番天地。” “嗯嗯嗯”。 见他点头如捣蒜不带一丝剧毒,唐敬德嗤笑,再看着远处已揉作一个小黑点的世子府香车,无奈骂道:“小东西,批注是你写的吧?!以你灵性,早猜到是谁的高论了,否则你会煞费苦心磨破嘴皮篡改鬼谷大圣的见解?!将那四两拨千斤的笑评谴责的体无完肤?!” 廉衡讪讪:“师兄也听出来了?” 花鬼吧嗒敲下他前脑门:“你真把爷当成个狎优挟娼的登徒子,除了吃喝嫖赌大字不识二钱?爷也是通经通史之人好么,腹内没有一千也不敢称作‘京城五俏’。”廉衡缩脖吐舌又作讨巧卖乖,暮色四合唐敬德便命他快些回去,刚走出二三步就听他颇具兄长风范教训说:“小东西,以后还是当心着点吧。不管在太子面前还是世子眼底,都少使点心眼,当心他们剥你皮。还有,那日当街拦架,免不得京城四霸寻你麻烦。世道再明,尚且讲‘民不跟官斗’,况这年头明里藏暗,嘴巴能短莫长能钝莫利。” 廉衡听罢笑成片弦月,深深作揖:“我与敖顷兄长说我没看错人,他信我,我更信我眼力。”花鬼闻之,哗啦撑开骨扇“嘁”了声登车远去。 第八章 乌合之众 秋廪离开落英亭,策马趱足直奔万卷屋。包裹得柔顺如羊的廉衡在洞察幽微的明胤眼里,剔骨剥皮后俨然个浑身扎刺却无从下口的狼崽儿,敌友难辨。暮夜尚能四合,棋局却难成围势。“可知者可用也,不可知者谋者所不用也”,忆及小鬼牵强附会百岁生子的辛苦样,明胤冁然失笑,更对他夹裹于话锋中的“千里马寻伯乐”而非“伯乐相千里马”的机括置以深深讥讽。 临别前二人四目交睫那一瞬,廉衡掖藏的感激情绪倏然流露一缕,明胤莫名伫足顷刻,待明晟登车离开后,廉衡果然再向他深揖一躬。 唐敬德当廉衡在赔罪,谐笑句“闲时不学好,另日悔应迟”也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毕竟被批笑评的那张宣纸是他的仆僮花蝶误以为是他的杰作,才从明胤书房顺出来又被他自己丢弃于万卷屋的,也因此小鬼才有机会大笔批驳这位圣宠优渥的世子爷,大家皆非诚心,便容易得饶人处且饶人。可只有当事者明白,这一躬仅仅是为了敖放迟迟未动葫芦庙的“手下留情”,但这也等同于小鬼明明白白地袒露招供,独步天下的施步正或影子难觅的暗卫已被他廉衡发现了。 “峣峣者易折,佼佼者易污。”明胤看着低眉顺目的刺猬,语气同这料峭早春一样寒薄。 廉衡对其“树大招风”的隐晦警告未置一词,只看着轮廓渐糊的远山温温顺顺道:“金乌西坠,寒鸦就作点点乱飞。寒鸦亦及乌鸦,乌鸦乌云乌贼乌蓬乌首都不过乌合之众,世子濯濯白莲,自然黑白分明。” 秋廪攀鞍上马后反复咀嚼着廉衡言有尽意无穷的说辞,还未咂摸出什么味道,明胤便遣他再去万卷屋一趟。他刚刚行至云液坊背后的帽子胡同,打横儿蹿出一伙人,狐眉鼠眼鬼鬼祟祟拉着几辆马车疾驰而去,秋廪心生疑虑但要事缠身也未作多想,夹紧马腹正欲离开,敖放携着那七八个皂役长随又与他迎面顶头。 皂役辨识秋廪后未敢吭声,只敖放一人犟着颈子眼神昂亢,近玉似玉的秋廪眼神亦寸步不让,气势颉颃难分高下时,锦衣奴在敖放耳边嘶磨句什么,四霸霸首这才将颈子放低,面无表情道了句:“好巧。” 秋廪冷洌一笑,不咸不淡:“葫芦庙,世子府罩。” 敖放顾忌身后的云液坊刚刚卸下的几百石漕粮,咬紧牙根识相地骑马朝另一侧甬道避去。想他之所以放着葫芦庙杂碎不收拾,一来是他的这些府丁还不够施步正及暗卫当蚂蚱玩;二来他深知明胤的真正能量绝非朝堂而是江湖而是云南沐府,太子都惧其三分,何况他爹何况他自己;三来,敖广已多次交待他近期莫再出风惹祸。 秋廪未再理会这群为祸人间的东西,径直往棋盘街去。狸叔见他,知主子对葫芦庙小狐狸重视异常,愈发引咎惭愧。直说小鬼是颗无缝蛋,身份更是油盐难浸,他着实撬不出内里牛黄狗宝,但他已查明敖顷和小鬼只缘于偶然相识无其他疑梗可虑,至于其不进弘文管是因小鬼他爹与崇门老先生曾有过嫌隙,最后才轻描淡写言及无间门女索命以消息换消息的事。 秋廪甫一听到“乌头刺青”,脸色顿时寒白。 狸叔察情但不明所以,愈发惴惴不安:“老夫只告诉她,云南镜江村曾人人纹刻乌头刺青,并未提叙袁士翱或段氏余孽这些字眼儿,但观你脸色,难道老夫还是多嘴了?” 秋廪半晌平复神色:“喔,没有,您没做错,”待思绪清明了才问,“无间门为何搭救袁士翱?” “那女子说,十大索命聚集云南,是因他们门主受了一个叫乌叔的请托。” “乌叔?”秋廪轻嗫一声,少停才作嘱咐,“主子说小鬼必定知晓敖顷身份,只是推聋妆哑罢了。你只消继续留意他举动,至于其底细,已交由捕风勘查。” 狸叔听了这话满面羞臊,狐狸没逮着反惹一身骚令他愈加挫败,想自己经营这天下秘密许多年,头次被这般羞辱。想起“三换一”问答,他还未套出什么实质,小鬼倒已知晓了龙王庙里只招揽什么人,不仅敢放心大胆动敖广,还托他给他家主子捎了句“我打我的狗您烧您的香,大家互不相扰”的话儿去。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十年呐,狸叔油然慨叹:“冰,水为之而寒于水,老夫年岁日长棺材瓤子了,才发现这话还真是愈嚼愈苦啊。” 秋廪打滴水檐下马,便有司阍送上信札。拆开一看眉头立时绞起乌云,脸色焦炙心下惴惴,箭步往明胤书房去。明胤合上薄暮里被小鬼高谈阔论的鬼谷子“捭阖、飞钳”纵横术书,捏在手心里踱近大面书墙听着他详禀。 “捕风说葫芦庙神秘人只是无间门一小索命,但从他嘴里盘查到一个人名,”秋廪眉间那乌朵云灿的又大又黑,声线也渐次苦闷,“主子,我刚从狸叔那里,听到了相同名字。” 明胤踱近轩窗边几株盆栽,凝神瞧着暗橙色花苞,片晌才道:“可带有乌字?” 焦灼难安的秋廪立时惊楞:“主子如何知道?” 明胤冁然一笑,棋逢对手将遇良才的感觉让他冷峻的生活突然热闹非凡,尽管他对小鬼自以为十分灵性的心眼非常不爽:“他明知你们跟踪,还执意去佛脚取信,目的就是将此人送入我们视眼。你以为他‘乌云乌蓬乌合之众’只是触景生情,慨叹红轮西坠寒鸦栖树?!”秋廪一经点拨立即恍然大悟进而钳口无言,明胤却再问,“捕风还说了什么?” 秋廪按捺住所有情绪继续汇报:“捕风说这乌叔身份尚不能确认。但他查到,近五年暗里一直有人在资助廉衡,他去岁考举人,打点诸试官的银两皆由此人所出,想来此人就是这乌叔。信里还说,小鬼后天将参加今科会试。”见明胤徐徐如清风处之甚泰然,秋廪生出几许皇帝不急急死太监的失落,搅着眉毛戚戚然道:“今日在落英亭,小鬼当着您和太子的面,字正腔圆声称年岁不够,目今不急考取功名,眼下却是谎话连篇,底细更是盘根错节,真是不好对付。” “袁士翱呢?”明胤忽问。 “哦”,秋廪面带惭色,“自月前无间门十大索命集结云南,将其从我们手里救出,目今尚无下落。”想起狸叔适才的话,他打了打腹稿方说:“无间门第五索命‘棋舞’,昨日到狸叔那里,用一个无间门秘密,交换了三个秘密。”言及此事,秋廪不免要实时观测他主子脸色阴晴,而他之所以没有细说棋舞究竟换走了哪三个秘密,是因他不敢、也不愿在明胤面前轻易提及十四年前那件事。 “讲。” “哦……”秋廪顿了顿道:“据棋舞讲,十大索命集结云南,只是因他们门主受了一个叫乌叔的托付。”思忖片刻再道,“主子,这乌叔会不会是与唐卧仙一起修道斋蘸的宁王爷?”言讫他便作了通自我反驳,“不对,宁王爷成日只想着点石成金,胸无点墨绝非工于心计之人。” “别妄自揣度。”明胤轻声训斥,见秋廪俯首低眉,语气回缓如初,不温不火道,“宁王叔大智若愚,而唐卧仙还不至于勾结云南,他的‘无间门’更掀不出什么水花,叫叶昶、白鹞前往元江府,借沐云之手混进袁士翱老巢,顺着袁士翱查出这乌叔。” “要不要让追影追月前去帮忙,直接清理了这帮余孽?” “无需。先落实乌叔身份。” “我不明白,棋舞为何要去狸叔那里,和盘托出无间门及乌叔一事?” “身世来路,人人一副求知若渴。我当年不也如此。”明胤眼睑披垂神情难测,“她是唐卧仙从云南带回来的,如果她当真是云南什么人,而云南那边却毫不知情,便能断定唐卧仙是有意隐瞒双方,更不愿与云南有任何瓜葛。” “哦,那,要不要顺便查清这棋舞?” “叫施步正盯紧国公府就行。她并非盏省油灯,无间门门规首条是禁入国公府,越是不让,她愈是要去。她对唐卧仙的好奇不亚于你我,面纱由她去揭挺好。” 秋廪愁容片片,脑子里仿佛熬着锅浆糊:“主子,这无间门门主倒底是不是唐卧仙还没个肯定,突然又冒出个廉衡,钻出个乌叔,属下当真有些剪不断理还乱了。” 明胤浅浅一笑:“无妨。” 秋廪:“这乌叔既能调动唐卧仙十大索命,身份必然尊贵,不是朝中重臣便是元勋外戚,而他勾结云南余孽的动机不言而喻,我们……” “朋比为奸,一群跳梁小丑妄想动我大明根基?!”明胤盯着手中书卷,缓缓再道,“若非他显山露水,故意为之,真不知这京城也是片藏龙卧虎地。” “照您分析,小鬼既和乌叔有牵绊,乌叔又和云南相勾结,难道他,也是云南余孽不成?!” “他与段、袁两党毫无干系,莫在此处费神。” “那乌叔劳神费财,相助他为何?” 明胤卷起手里书卷,忽然词气悲凉:“秋廪,你可记得他年岁。” 秋廪一怔,明胤突然唤他名字让他心头着实一紧:“哦,嗯,狸叔说他刚足一十四岁。” “你对乌头刺青,可有想法?”见秋廪脸色煞白,明胤不愿再为难他,更不愿刁难自己,便苦笑一声往事如烟道:“十四年前那点事,知道的闭口不谈,不该知道的已尸首分离,你倒紧张什么。” “属……属下没有。” “乌叔为何要利用区区小鬼,又想利用他做什么,尚无定论。须得探明他何许人,才能勘破乌叔阴谋。” “可狸叔久查无果,捕风那边怕也……” “一天无果便用两天,告诉捕风,让他着重在十四年前我朝涉案人员的遗孤里查。” “是。”秋廪言讫,想起落英亭一时大意,再想起廉衡扎刺小灰狼模样,收起一身冷汗犹疑支吾道:“主子,今日,我……” “今日不关你事,”明胤拦了他话,“以后在他跟前务必当心。” “是。对了主子,今夜经过云液坊时,瞥见一群鬼鬼祟祟的车马走卒,且与敖放再次狭路相逢,我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可要派人盯着?” 明胤默允,嘱咐句:“莫打草惊蛇。” 秋廪听命退禀,刚出房门就吃施步正一通凉汤。他默不吭声心下腹诽“今日若是你这草莽,祖坟里的棺材板儿怕也早被他给撬开了,这会吃笑乐道,当心日后被他活埋咯你还满面含笑。”想此,他不觉虚寒:小鬼豆大人物缘何心思似海,又缘何与敖广结下掘坟鞭尸的滔天仇怨?!而他那玲珑心眼比之主子有过之无不及更让他心惧!想他主子身份已是笔浓墨,手腕城府更是幅泼墨山水!唉,一个刚刚一十九,已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一个仅仅一十四,就开始步步为营招招机括。原这心眼多的人当真一个比一个可怕,一个比一个毒大! 但愿小鬼跟十四年前毫无瓜葛!可又怎能汤清水利! 第九章 执迷不化 落英亭归来,唐敬德在施步正监督催促下爱进不进踏入国公府,见草莽飞遁,他转眼从后门绕出欲奔去春林班。奈何未行三步,施步正从天而降。 唐敬德无语加咯血:“什么时候你也变得这么聪明了?!” 草莽挠头,羞愧难当:“也不是俺聪明。临行前主子吩咐,公子若前门进去必定后门溜,后门进去铁定前门跑。” 唐敬德略有心酸,唇底扫过一丝软笑,却依旧混不正经:“不若我搬住世子府得了。天天他眼皮底蹦跶,省他操心。” 施步正再次挠头:“这个……怕不行……” 唐敬德故意追问:“为何不行?” 施步正想了想,心觉主子虽十分关心他,可他太吵,主子好静,真住过去怕主子耳膜耗损过劳死;此外,无凭无由搬住世子府,又非血亲,俩盛颜少年正值火力冲天,万一情难自禁互舔伤口,那可就......极易招外头闲言碎语。良久,草莽好傻不傻解释句:“公子应该住自己家里。” “家?”唐敬德冷笑一声,“瞧我听到了多么了不得的一个字!” “主子说了。只有等您吃上饭,俺才能离开。” “你回吧。我不跑了。”唐敬德转身走几步又掉转头,神色平静补充道,“你以后不用盯我了。告诉你主子,日后晚上我坚决不乱跑了。让他少操点心吧。” 施步正一贯信任唐敬德,尽管秋廪老说他“奸滑无比不可轻信”,但他以为他说了晚上不再去朝天街醉生梦死就绝不会去。以是无比信任地点点头,叉手飞遁。 而唐敬德一言九鼎,果未乱跑。饭尽茶毕正欲逗弄鹦鹉,忽闻屋顶一声轻响,便闻丫鬟叫嚷声“有贼”。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夜游神桃花眼狡黠一挑,想自己正作无聊需吃些消遣点心就有求虐的自动上门,多么皆大欢喜的人生,撑开骨扇,步姿妖娆万状,兴抖抖地赶赴后院去摘“葡萄干”。 所谓“葡萄干”,是在屋顶正脊、垂脊、戗脊和山花各处,密铺细如坊线的兽筋绳,但有异物碰触,各处立马衔连围合,将异物裹紧如粽子吊到屋顶下的大树杈上,动弹不得,由着唐敬德欺耍,且因夜晚出没的东西皆着黑衣,裹紧挂树底宛如一颗硕大无比的油黑葡萄干,这机关便被花鬼戏称为“葡萄干”。原这游神闲来无事,总觉他家屋上瓦下有不干净东西飞来跃去,便央明胤手底的八大奇人之一,善奇门遁甲和鲁班机巧的“怀素”,在屋前屋后小设机关布了几陷阱,专门作弄这些不干净东西。他巴不得捣乱添堵、阖家上下鸡犬不宁。 “呦呵,好大只耗子!爷大半年了不是套只野猫就是捕只麻雀,今儿个倒捉了个硕鼠。速度,把他给爷放下来。”几名厮役配合默契的将“葡萄”摘地上,围作一圈等他家少爷使出十八班折磨人把戏,再开开天眼。唐敬德抬靴踢了踢尚且发懵的东西,脆骂句:“狗东西,花爷爷这房顶是你想踩就能踩的?!手脚不干净,粘了不该粘的就别往花爷爷枪口撞,撞爷爷枪口不得剥你层皮。”说时问傍侧武丁要了把刀,欲将裹作一团的蒙面奴面罩挑去,孰料其抵死了往开躲,双眸反射寒月,修眉斜插云鬓。唐敬德嗤笑声,“啊呀,还是根硬骨头。爷喜欢。”游神扔了刀,弯腰去扯他面巾,抽了几次才将其黑面巾扯掉。 姣容入眼那刻,唐大公子一时愣怔双眼看直,意料之中的没出息。而夜行侠柳眉剔竖凤眼圆睁,一副普通人惹不起模样。瞧她破瓜之年刚出些未及一十八,延颈秀项夭桃秾李,倒确实令人心旌摇荡。 唐敬德回转神明,咳嗽一声忙掩饰窘迫:“这捕夜兽捕的,捕到个梁上女君,好大胆子,偷我家来了。论偷香窃玉何人比我?!知道我谁吗?!” 一仆役道:“公子,要不要移送官府?” 孰料夜行侠幽沉沉接话:“好。” 仆役一时眼大,移送官府还说好得是吓傻了。唐敬德望她身后瞧了瞧,瞥见其佩刀呲牙一笑,亦道:“是挺好。” 夜行侠蒙面女略微一怔。 适此时分,唐卧仙听见动静匆忙赶来,步子难得凌乱。唐敬德哂笑一声,利索夺走武丁尖刀,割断兽筋绳低呲句:“还不快走。”蒙面女错愕片刻即刻逾墙远遁。游神瞥见地上一枚铜钱大小的“双鸾菊”乌木圆雕,紧忙袖入口袋。 “何人擅闯我府?”唐卧仙远远询问。 “捕到只小野猫,去了网准备调教调教,孰料这东西牙尖爪利的,跑了。” 唐卧仙近前看眼碎撒一地的兽筋绳,眉毛拧了几拧额头簇了两簇,瞪眼身侧武丁,方对仆役丫鬟道:“还不快收拾干净,夫人受不得这些惊吓。”众奴众仆喏喏应是。 唐敬德不阴不阳:“呵,你们当长点心,收拾好残羹残饭,别再叫这些阿猫野狗嗅着味来了,叨扰了你们家老爷夫人的清净。这很不好。”言讫,他自腰间骨扇一掏,撑开来清风明月地走掉。 却说这蒙面女,好苦,真苦,才出龙潭又入虎穴。刚遁出唐宅没多远,一不留神就被施步正猎隼扑兔,三招五式擒获。三里之外就能听见施步正得意马蹄声,急奔世子府去博他主子红颜一笑。说来也是巧,他与暗卫盯了“国公府”没两年也有一年半,一无所获,天天愁报效无门,端端今天从弘文馆监督了唐敬德回家,事毕无事可做,秋廪又提前许他去吃杯酒,他便就近在国公府附近的酒肆喝猫尿,竹叶青刚下肚一杯就瞥见屋顶纵跃个黑影。蒙面女原本身手了得,尤其一记环燕轻功。只因她正卯劲儿懊悔私闯唐宅,回去铁定被主子关“水牢”吃罪,飞纵在酒肆对面的屋脊上时又赫然摸见双鸾菊乌木雕不见了,慌张失色间便被施步正三五招擒获。合该她今日死期到了。 “秋廪,秋廪。”施步正阔嗓子在侧院喊他大兄弟,喜滋滋嚎着,“你瞅我摸回个啥?” “又怎么了?”秋廪木着张脸,戌时在他主子书房吃进去的满腹心事,这都子时该睡了还没消化完,却又出了什么事?!黯黯从屋里踱出,示意他小声点,当心主子罚抄经。 施步正指着几步之外马背上驮着的大物件,喜眉乐眼道:“我在米肆屋顶逮了只燕子,当是个梁上女君,不料是只大肥猫。”秋廪近到蒙面人身边,一眼认出她背后湛湛蓝光的幽冥刀,神情登时严肃,命施步正解下来速与他去见主子。 “主子”,秋廪又在门外通禀,“有事急报。” 想子时夜半,世子爷还在书房熬油费火着实可敬可佩,莫怪秋廪和施步正皆长他几岁却都不及他老成持重。明胤揉了揉太阳穴,沉声句:“进来吧。” 施步正闻允,身轻脚快推门进入,胡喇喇一声:“主子,俺逮了只肥猫。” 秋廪跟进来忙侧他眼,草莽这才从喜悦里回魂,装得稳重又成熟。秋细心望着书案前那一尊永远冷幽幽的静菩萨,不急不缓禀报说:“主子,捕获无间门一位索命,现押解门外。” 明胤:“嗯。” 秋廪:“是在……” 施步正脆脆打茬:“是在一酒庐对面的米行瓦顶上逮的。” 明胤:“你去吃酒了。” 施步正原地石化。秋廪心说这根楞葱啊,只能忙替他请罪:“是属下允他去的,请主子责罚。” 明胤缓缓翻页书,问:“可是棋舞?” 秋廪:“正是这位排行第五的女索命。” “放了。” “放了?”施步正以为听错,抄直问。 “秋廪,让她回去告诉唐卧仙,莫再踏足云南,莫再沾染乌叔,否则剿平鸠山。” “是”。秋廪经他主子点拨,晓得这棋舞既不是盏省油灯,自不会善罢甘休,主子是想借她搅乱无间门,顺便警告唐卧仙。秋廪剔眼施步正,二人正欲退出。 明胤再徐徐道:“国公府的兽筋绳,也该用完了,让怀素再送唐敬德几捆。” 秋廪恍然大悟:“原来主子在两年前就怀疑唐卧仙是无间门门主,所以您才会答应唐公子请求,让怀素去设机关。” 明胤不置可否:“命暗卫盯紧葫芦庙。” 施步正再大剌剌道:“主子放心,俺和暗卫盯得可紧了。”明胤面无表情。秋廪再剔眼施步正,一同躬身退出。草莽纠着两道狼毫眉,一脸有功没落夸的凄风苦雨,难能可贵地引句诗:“诗里说‘一骑红尘妃子笑’,俺急急跑回来,主子却连半个笑脸都没露。” 秋廪虽困扰于愈发繁复的局面,更被横生的小鬼大鬼搞得五迷三道,却也不忍心看他的大兄弟的小媳妇心情受损,便耐着性子解释说:“主子向来喜怒不形于色,否则,以你吃酒回来早被罚去抄经或暗房禁足了,可见他肯定了你的功劳。” 施步正一拍脑门:“对哎,瞅我这榆木疙瘩,还是没你聪明。” 秋廪摇揺头,无奈吩咐:“以后无需蹲守国公府了,今日你捉了这棋舞回来,基本能断定,国舅爷就是无间门门主。” 草莽喜眉乐眼朗朗道:“那还要俺干啥,主子可劲吩咐,俺保证完成任务。”显然他不会也不愿动脑子动心思去猜去想为何他抓个女索命回来,主子就能确定唐卧仙就是无间门门主,以及,何以这富贵无双的国舅爷要当个刺客组织的头目?他生存状态目前就两:吃饱喝足性命无忧,护主安危遵其嘱咐。这种人,即便是刀口舔血的潜龙扈从,也能长寿。而熬油点灯的小鬼、大鬼、世子及太子等,便见他们闭目养神,无一不在心思开孔,一寸寸耗心耗命。 “明日得空,你再去趟万卷屋,告诉狸叔,这棋舞不管去问他换什么信息,除世子府事及她真实底细,其余一概相告。” “好咧。”草莽应了声儿就高高兴兴卧榻休憩。 然碧瓦朱甍、楼阁崔嵬的书房内,岩岩若松的聪明人却一梦不敢,依旧端坐案前直盯着眼底书卷,神情冷冽心事凝重。帝辇京都,风云际会,百鬼众魅,人心狡诈,防不胜防。单说这廉衡,藐藐贱民,陋居城南蓬牖茅橼下,却堪堪如只潜藏蟠伏的巨兽。他究竟是何人物?有何故事要讲?而他背后那只大鬼,无疑是三公九卿或宗亲藩王里某位,势力之大却偏要利用小鬼,只能是一个原因:小鬼是那几位大臣的遗孤。而小鬼于日前抛出大鬼,说明二鬼政见不合,小鬼为冤,大鬼为权。 可他有一点始终不解,以大鬼权势,果要谋逆,何以等待这许多年? 世子殿下自不知,大鬼要的,除了这天下,还有那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金银冢。一座活在传说里的宝藏,一座由穷途末路的段氏皇族编排出来激励后代顽强抵抗的精神支柱,一座被前袁余孽借机利用的割喉锋刃,一座最终让明皇埋杀忠良的肮脏坟墓。时隔多年,却经久迷人,神乎其神,令后世们前仆后继白骨累累。 欲望,是永无止境的自取灭亡。 而真相,皆从泥沼里打捞而出。 屡屡刀下留命的棋舞,犹如落魄凤凰,一路策马驰往鸠山。刚近身密庄大门,就吃人一通暗脚,互相制衡间便听八索命阴柔怪调句:“哟,五姐回来了?!打离开云南,这一个月都没见着您半分影子,您倒是说说干嘛去了呀?!” “不干你事。”棋舞抽出拳脚,宛如一尊冷观音。 “谁稀罕管呀!”八索命冷笑声,“别仗着大师兄,就目无下野。连自己来路都闹不明白,神气个什么劲儿,查到最后,可别是个有娘生没爹教的野百合。” “再说一遍?” “我好怕呀!”这八索命本不是个欺软怕硬的货色,言讫她再要挑茬,无奈瞥见流星赶月走来的大索命,冷哼了声翘臀一扭便闪退。 “小五回来了,”大索命关心切切,“可有何新的进展?”见她摇头再追问:“你也打探了好些年,仍未打探到这双鸾菊来历,要不先放放?逼自己太紧反而无用。” 棋舞缄言,末了问:“门主可有说,让我去水牢。” 棋一:“你又擅闯哪了?门主这次挺生气,连夜来信命我关你一月禁闭。” “好。” “你到是去了哪?” “国公府。”棋舞从简回话。 “你……你可知门规首条,就是不得踏足国公府!”棋一乌眉一沉。 “知道。” “知道还去!那水牢是活人待的地方?” “我同死人有何区别。” “你……”大索命急怒攻心,片刻后也只能叹口气,“门主这段时间也不会回来,你先回房,过几天再去牢里给我待着,好好反省反省,看你究竟有几条命乱折腾。” “师兄”,棋舞低垂眼睑沉沉问:“为何不让涉足国公府?门主难道不知,此地无银三百两嘛!” “你不要命了?!”大索命看眼四下,黑云滚滚道:“方才的话,我当没听见。” “师兄?” “回房去!”大索命喝她一声,旋即又软下心肠,“小五,我们都是承门主的恩才得以存活,不问前尘都只往后了看,你一味揪着过去也没多大意义。我们是刺客,过的是刀口舔血的日子,祖上积德三尺也不够你我一刀杀个人挥霍,做好本分,一心效命门主就行。” “十大索命都从棋子一排到棋子十了,棋舞岂敢不做好‘棋子’本分。” “小五,听师兄句劝,莫再折腾了,先不说门主的养育之恩,就是这些年,门主的知遇之恩,我们也难报一万……” 棋舞对其平淡死忠党理论并无多大反应,爱听不听叉手躬退。彼时日出,晨曦微露,启明星熠熠发光。她沉着脸并未回屋,反而飞往山顶。虽说会当凌绝顶,可她还是看不清山望不见水,一叶障目不见泰山,这片叶子,门主不会替她拿走,万卷屋那里也不会真替她揭开。心烦意乱间,环燕轻飞,矫健万端地落一棵古松上,冰冰凉凉躺树身上踢脚树杈,闭眸再陷沉思。嘴底却清清浅浅呢喃句:“鹪鹩巢林,不过一枝。” 她是没野心无追求之人。然她却身如飘蓬。 自月前门主集结十大索命,力救袁士翱,她无意瞥见袁士翱左背破衣下,忽然暴露的乌头刺青时,她便坐卧难安。那“乌头刺青”和她的“双鸾菊”有何相同又有何不同?这袁士翱是何许人?十四年前,明皇为何要秘密屠戮苍山龙泉峰西侧的镜江一带?门主只在她幼时讲过一次,道她是在一江边捡捞的,却从不说是哪条江!思来想去依旧理不出任何线索,却冥冥中觉着有只手有张网向自己伸来,掐住了她咽喉。烦闷间,下意识摸摸胸前,又兀自想起弄丢了的木雕,再次懊恼不堪。情知掉到了国公府,可她要怎么去找?她已违抗了一次门规,再去,小命休矣!可惜了我们这位女侠,和葫芦庙小鬼在某方面一样,偏执,且不知脑袋金贵。 一声激越的鸟鸣打破僵静的山巅,一缕温热的阳光赫然照耀她脸上,清泉一般的眸子卒然睁开,天亮了,心意就更加坚定了。 其志所向,一往无前,愈挫愈勇,再接再励。 而此时此刻,裹着被子伏案而睡的廉用功,哈喇子流满一页纸。天将放亮时,他才合上书卷吹灭油灯昏昏入睡。小大静站门外,忽然就掉下一颗泪,两颗泪。爹爹跟她讲:你兄长幼时,大雪天深井里受冻好几日,被冻透了,身子骨极差,不可过劳,那盏油灯每夜燃至何时爹看不到,所以小大要替爹盯紧,夜交子时他必须睡。 可小大明白,时间对兄长来说就像金子,已被压缩得很短很短。她一次又一次午夜过半站房门外,望着其伏案埋读的身影,不忍呼唤。她想快些长大,她想明理懂事,她想替家里排忧解难,可她总长不大,时间对她来说,被拉得好长好长。 有时,小孩比大人懂事多了。 轻轻柔柔的“刷刷”扫院声儿,飘进廉衡心窝里,他慢腾腾睁开眼,鼻子一酸眼睛一闭,侧过头继续睡。他忽然理解了些,老爹畏葸不前的原因。一家人一所院子几只鸡,有早饭有晚饭,有馒头有鸡蛋,很温暖。待他爬起身,颈椎是借的腰也不是他的,自恃年轻不知保养,短命是必然的,“啊啊啊”扶着腰麻着腿打开门挠着头冲小丫头嘿嘿笑。他心虚他心疼他自责,他接过小大急急端来的一碗水,喝得很不是滋味。 庭院已洒扫妥当,早饭热锅里刚出。她还这么小,她将一切打理地宜室宜家井然有序。而大小,也被拽起床坐院中“大声”诵读,虽然只见嘴型不见音。 “兄长,小大昨天琢磨出一种双面绣。你可要看看?” “好啊。” “等我再大些,绣功再精致些,兄长就不必这般奔波了。” “乖。”廉衡抬手摸摸她脑袋,大小见势急急跑来,廉衡粲然一笑,“大小也乖,都乖。”待俩小麻雀跑屋里取双面绣,廉衡踱近廉老爹身侧,自知之明道,“唯我不乖。” 廉老爹沉寂一刻,方道:“不可轻信于人。” 廉衡:“嗯。” 廉老爹:“不得伤及无辜。” 廉衡:“嗯。” 廉老爹:“不能罔顾家人。” 廉衡:“嗯。” 廉老爹:“还有,要见好就收。” 廉衡:“嗯。”言讫,父子再未搭腔。 廉远村终归是妥协了。如果这份妥协,人人愿学,世子府地牢关足十年的段昌,烟瘴林里天天打游击的段明,和吊着一半口气的袁氏残党,就不会继续想着救亡图存,上赶着被大明斩草除根。包括廉衡他自己,也不至作死多年落得个生离死别。 总要有很多执迷不化之人。 也总要有很多铁石心肠之人。 第十章 春闱打狗 眨眼二月初九,会试第一场开。 京都大小客栈房无多余,举国各地赶来的新科举子、前科下第及因故未考的皆纷纷早早动身。各店面伙计亦早早醒眼,摘了门板,吱哩吱啦放几串响炮冲个吉利,预祝各官家续传“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佳话,鲤跃龙门黄榜高中。 葫芦庙隔壁的磨盘巷,一家简陋小客栈里,一年逾花甲的苍髯公,就着曦微天光净手净面,携了纸笔就往贡院去。没待他离脚几步,店家就忍不住喟叹声“哎”,仿佛马嘶,接着又念句“苏秦还是旧苏秦”。 苍髯公只作耳朵塞棉花,将这些一筐一簸箕的当面输心背面笑的奚落嘲讽,三五招就拆落成一堆鸡零狗碎的嗡嗡苍蝇声,轻嗫句“三季之人怎可言冰”,还自尽兴,心态极好,步子悠中带闲往那青衿儿堆里赶。原这老儒,姓周,名唤远图。胸中万千比肩那司马相如,奈何志大命薄才高运浅,兜兜转转四十余年,年年科考岁岁观场愣是上不了皇家榜,该出贡了又抵死不出贡,便是鼎烹斧锉也难磨平其泰山之志。幸而今朝未有三试不第便不能再参与会试的规定,才能使他年年拦场告考。端的是这老先生天降大才,偏还是不愿屈身小就科贡官的“死心眼”,不然叫他如何同小鬼联袂,日后一道搅揽庙堂风云。 原是一家船上的人物,又怎会分老少男女,该搅和见面了,良辰出门就是头顶头脚踩脚。 廉衡一溜一点刚到贡院前的鲤鱼胡同,抬眼就瞧见一群嘴脸奴才们簇拥着的周鼐,正得意昂扬充着那马上王八。将些脏银买的个举人身份,跑来这充马王爷。心底啐口痰,恶心小一阵,缀其身后,脚底板只能不情不愿跟着挪。唐敬德告诫他京城四霸日后再碰着他绝计不会轻饶了他,他岂能不知。又想着今日大事傍身,即便这周鼐是个只进补四体不进补脑子的东西,忘记了他这鬼难缠,仍不宜纠扰作弄。便又缀远些,凛凛跟着。 偏这狗仗人势的东西,刚在贡院门前下马,就将一队伍儒冠襕衫恶搡搡开,自己打头了站定。不防一瘦书生底盘不稳脚底踉跄,虎扑而出。狗东西非但没入眼人,还提靴踹其一脚并骂句脏:“你他妈往哪蹭呢你,爷爷的鞋是你能舔的?!” 廉衡看眼五楹对开的大门上,高悬的“明经取士”“开天文运”“为国求贤”三大块牌匾,冷笑出声,腹嚼句:这等恶劣种子,也配坐进号棚里冥思八股! 墨眼滴溜一转,就从八面玲珑的心思里攥出条毒辣阴点子。所谓悖入悖出,莫怪他廉衡手段下三滥惩治恶人。思毕,利落踅往方才经过的笔管胡同,问一店家借了纸磨,就伏到店铺的榆木长几上开始细细密密地画着那降龙伏虎咒。小店家瞥了一眼再一眼,末了好心作提点:“小相公,这寒窗苦读不容易呀,临到佛脚边更是不容自误前程。莫怪店家哥哥多嘴提醒你,即便‘搜检怀挟官’心黑贿银没摸出‘夹带’,那第一龙门你进的,但‘巡绰监门’可不是那么好应付的,这每年有多少不实心举子被除名削籍,打一通棒子赶出……” 不待他说完,廉衡已停笔站直,纸磨谢与店家,将‘夹带’卷如枣子般大小塞发髻里,挤眉弄眼笑喇喇道:“小子巴不得他们能摸出来。”言毕就大步流星地朝贡院飞去,令店小哥十万分迷糊,直嘟囔说“日怪日怪”。 平稳进了第一龙门,儒生们长列两队待进第二龙门。廉衡并不忧心一会更加严格的搜捡,万一摸出他树胶皮具后的真实身份将会降临的杀头大罪,却只顾费神思忖着如何将“红花”种那“牛粪”上,熟料牛粪恰巧出恭回来,神气凛然随意插队,撇着两条蟹腿横着睡。巧他插队前边儿正是那远图公。周鼐甫一瞅见,驱瘟神似的一把搡他出列,鹰鼻鹞眼叫骂句:“你个老东西,跑来这打棺材板来了?!还敢站爷爷前边?!真他娘晦气!”说着还啐了口痰到老癯儒脸上。 远图公斯斯文文从袖兜里掏出块粗帕,揩掉面皮上的泔水,拂拂衣袖朗月无边地往队伍后头排去。廉衡羽睫缱绻片刻,作势挠了挠发髻就疾步上前去认亲。只瞧他凑近周鼐,热乎乎地称兄道弟:“呀,周鼐兄别来无恙啊。” 牛粪听见,回转粪脸,但看这小子好生面熟却一时大脑褪皮想不起他谁,只好粪门吹火道:“你谁啊?” 廉衡吃口冷笑:这就忘记爹爹我了?!然他面上却装得万分委屈,叹息般“哎”了声,又熟络至极拍拍他胸脯递个风流眼色道:“周兄贵人多忘事,倒不记得月前同小弟一道在抱月楼吃酒摸香了。” “你是……” “周兄是当真忘了小弟薄名,叫吾好不寒心。” “你这小年纪,倒是能考进来?”周鼐上下观摩着他,十分不屑。 廉衡再次吃笑:你那忘性比尿性大的脑袋都进得,我岂能进不得?!袖底却早已捏紧“红花”,再凑近他些,装出副心照不宣样儿拍了拍他空腔子,便将夹带顺势蹭入他怀里。想他摸爬滚打糊口养家,这利手本事还是巷口与他同舟共济的“神来手”教的万金油本领,他向来不屑当这种“鼓上蚤”,但秉着薄技傍身总能派上用场的虔诚,也学到了七八分真功夫,不料还真派上了好用场,尤其天时地利人和的今日。敲他不惮不喘将夹带塞其胸襟里,便挤眉挤眼低撮句:“有周兄引荐带路,还怕不能朱衣点额?!” “你也是那史翰林保……” “周兄说不得,说不得。” “对对”,溺壶忙扎住嘴。 花已种柳已插,廉衡便不愿再近其半寸闻其浊气,揖礼告辞道:“那周兄且入号棚里妙笔生花,搏他个会员耍耍。小弟先下到队伍里站查,给周兄衬衬景儿,只等周兄发魁入榜、列籍朝班,再一块到那抱月楼吃肉喝汤。” “好好,等老子搏个头彩请你们吃酒摸香。” “告辞。”廉衡躬身退离,将羽睫底阴阴凉凉的笑收紧,螓面如春往后排去。走远看戏,省那脏血溅他一身。边上听客多有不耻他为伍周鼐,纷纷摇头躲避。他倒全无理会,只往先前儿位置望去,却见那空位已被老癯儒占去。瞧他鬓发苍然,兀自挤在后生家队里,活像只白毛鸡掉进了乌鸦群。后生们见他避之笑之,老儒生却笑容可鞠谈文讲艺,一点看不懂眼色,仿佛刚被周鼐推出去,当众羞辱全无发生。好大颗心。廉衡咳喘声兀自挤其身后,再对后边的青衿回眸呲牙一笑,喜呷呷句:“尊兄插个足。莫怪。” 那昂昂青衿也是个有骨气主,心想这黄口小子刚在远处同那恶劣种子你言我笑,都是些斗鸡走狗架鹰逐犬的败类,鄙夷之下甘冽扔句:“岂敢!” 廉衡凹个鬼脸,故意嗅嗅身上身下唉了声道:“唁,原这卖官鬻爵臭味气,远比公廨还臭些。老先生您说是也不是?” 癯儒冷笑声:“小孙儿倒不嫌弃我这老笑具?!” 廉衡想他必是同旁人一般,吃他刚才谄媚逢迎的恶心,忙躬身正色:“看您老说的,龙头属于老成,晚辈黄口小儿,胸内点墨不及您笔扫千军,给您磨砚尚觉惭愧,您老莫反笑我了。” 周远图:“小孙儿岁小便游庠,比肩这青衿之队,老朽哪敢笑取。” 廉衡:“老先生也知,这东园桃李早发还先萎,而这涧畔石松却深藏晚翠。平津侯六十对策当第一,梁皓八十二岁举状元,哪个不为肯读书男儿做榜样,不为骨气老儒争志气。老先生刻时刻日现身于此,教诲小儿,读书到老永不言弃,小儿唯恐不能仿效,岂敢笑取。” 癯儒登时眼湿,涕泪交融深深将他一躬道:“老青衿每到科举年分,拦场告考不知遭了多少人厌贱,就连浑家都瞧不进眼,打叠包裹早年离去。端的在小相公这里受到抬举,十分看起。老夫也不枉铁砚磨穿的心志,在此是真心谢过小相公,看起抬举。” 廉衡忙将他扶直:“老先生莫要折煞小子。担不得您这一躬,担不得。” 周远图:“小相公少而博学,老朽却岁晚无成,当真担得这躬。” 廉衡自知才学还行,逢人夸奖亦多做敷衍,半听不听偶尔飘浮,但当真被这老先生拘躬深揖,老泪相对,心里竟是一涩,忽然明白学问深藏者都是些木讷笨重、真心真肺之人。比如崇门,比如敖顷。他立时自惭形秽满面赧容:“常言道‘不以年少而自恃,不以年老而自弃。’小子自恃,愧作学问;老先生从不自弃,仰面乾坤。晚学今日才知‘老去文章更值钱’之深意。素爱卖嘴弄舌,以为学问深累,想来真是羞煞祖宗灵位。” 岂料他几句赧言,令周围黉门学子一个个面红腹胀,纷纷声讨自己,亦都开始敬慕老先生风骨意志,皆忙忙打起躬来表示方才失礼失敬,周远图受此大敬愈发老泪纵横,一一深揖回去,一时成一道景观供人传唱。廉衡触景慨叹:未入宦海,哪个饱学不是清风明月,但求这年份,但求这人心,能守的初衷。 那身后青衿这才正眼看着廉衡,对他适才马屁之举颇多不解:“我瞧贤弟胸有惊雷,并非那将银买官的主,却为何与那恶劣种子狼狈为伍?” 廉衡:“为伍?还怕脏了我脚!”廉衡蹭下鼻子靠近他道,“不过打条狗而已,尊兄站等观戏。” 周远图:“小孙儿莫是使了什么心眼?”廉衡狡笑,踮脚附到癯儒耳边三言两语道个大概,听得远图公直直搓手,“妙哉妙哉,”言讫又不免倒吸口气,“小孙儿当敢下手,倒好个本事!” 熟料他立时混不吝,两根指头来回扑哧比划个“偷”的动作,漫无正经道:“涌金巷‘神来手’,我大哥!这打虎没个本事,不反被吃咯?!”几人正挪步聊天,忽闻一队巡绰兵丁涌进,团团围住贡院场面甚是寒肃。廉衡眉毛微动心底好乐,想他无意打狗却招了个活青天来。如此无心插柳柳成荫的好事情,他自要长吁短叹:“啊呦呦,惨了惨了,没成想这第二门子的搜检官竟是个‘活青天’。黄鹤楼上看翻船小子就欠张宽板凳儿。” 周远图听着他风凉话,无奈道:“竹竿伸鸡窝,你可真是捣蛋鬼。” 廉衡:“送他去祭刀,算我抬举他!” “那东西不是我的!那不是老子的!老子是冤枉的!你们知道老子是谁嘛?!你们知道我爹是谁嘛?!”反手剪背押解跪地的周鼐,驴嘶马鸣好阵嚎。 “冤枉?这黑纸白字可是从你怀里搜出来的?难不成是我的!好一尊张嘴闭嘴的老子,好一封指西指东的书信,内容丰腴堪比秋收。老夫搜检十多年,头次碰到你这么大颗铁锈钉。来人,将他带下去,将这封手书糊门板上,瞻仰一日再送呈皇上。”搜检官声如洪钟慑服四方,登时觉这巍巍贡院都是他的。 想那纸上条条陈陈的,俩春坊官收贿明目和一翰林学士的近几年卖官鬻爵的简账,以及正在太仓银库供职的纪瑾在三年前贿银买官的详细经过,竟都被廉衡细细密密写上去。还偏巧遇得个铁面无私搜检官,响鼓遇重锤事情不大都不行,瓜没熟也得叫它蒂落。贡院内,儒生们个个气焰高涨,看着被拖下去的二霸子,无不丰神饱满昂首挺阔。 贡院外,敖顷本想早早去寻廉衡,奈何家丁在敖广授意下死活不肯容他独行,傍他身边不是端茶递水就是纨扇送风。敖顷唯恐事体败露被廉衡瞧见,只得等众人都搜检入院了才从马车里出来。这时小厮飞来禀报说周大人家的公子因私藏夹带被下狱了,言毕,敖放就从马车一侧阔步走出详问经过,小厮将打听到的一五一十翔禀。敖放剑眉一竖,转身攀鞍上马,对敖顷嘱托句:“静心考试。进不了三甲,葫芦庙的人就别想太平无恙,你也别叫我哥。”撂下这句威胁式的鼓舞,貔貅般的人物便策马扬鞭飞驰而去。 敖顷神色凄然,转身黯黯往贡院踱。自打廉衡在敖放眼前翻筋斗耍心眼,耳报神就四处侦探“管的宽”“鬼难缠”的老底子,没多久便发现温良恭俭的二公子竟与其交情甚浓,敖放虽对他这位贤圣胞弟掺有些妒意,却也着实爱护有加。当得知其认识并结交着这位处处针对敖府的刺儿头时,勃然大怒,与其数次口舌交战,奈何上善若水的敖二公子既不顶撞也不顺从,叫敖大公子每每有重拳头挥在棉花上的无力感。且碍于明胤势力,葫芦庙才真落得个太平天下。 敖顷的良苦用心,廉某人岂能不知。 但他就这么惬意得受着。 待搜捡结束,廉衡向活青天作揖颂经:“大人澡身浴德,冷面寒铁,当比那纸上受贿官儿们更叫学生心爱。” 搜检官傲骨铮铮亢声道:“洗手奉职,无需敷夸。” 廉衡刚跨进院门,远图公就拉近他说:“我道小孙儿只作弄他一个,却见那纸上内容十分凶险,岂是你这小小年纪能趟的浑水?” 廉衡凉凉道:“贱命一条,还不曾怕过什么。” 远图公看他一眼,竟是不懂,却也懂了。待坐入号棚,闻得“明远楼”鼓声响起,有感于廉衡抬爱,又快活于作奸犯科之人即将下狱两三只,不觉笔下生花,胸中万千径自抒发,一气呵成。终是那大器晚成老龙头,时机一到自然飞。而廉衡虽少,因近年专攻词藻,四书文、八韵诗和五经文倒都写得异彩超然,三场下来反而意犹未尽。待十天后出得号棚,神态略显病白却也喜上眉梢,抻抻颈子活动活动腰,后背却嘎巴一声,揉干草一样。 他自失一笑,望天喃喃:“留我十年如何。” 可留尔十年,又将如何?天下不还是天下人的天下! 小半月锁尺寸见方的号棚里,无声息间丽日更盛。他喜滋滋的站贡院门外等着敖顷,见他风清月明从容淡定,兀自恭喜:“兄长这般自信,当是会元莫属了。” “衡儿莫要笑话兄长。” “嘿嘿,”廉衡嫌弃道:“你们这些个谦谦君子,好不压抑,不若我这‘猪尿包’随风飘胀。” 敖顷失笑:“原是衡儿笔底生花,才如此高兴!” 廉衡:“口气太嫩,会元自知当不得。但博个‘同进士出身’,不在话下。”说时翻转下眼波,“倒差点忘了那位老先生。” 敖顷:“哪位老先生?” 廉衡附他耳边:“兄长不知,日前我……”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他便将那日道了半个大概给敖顷。不用猜,自然是有意为之。他指望着,待周鼐、纪瑾回缓神思反应到了他这号鬼难缠,欲一把火烧了葫芦庙时,他需要敖顷拦敖放面前,敖放再挡在纪、周面前,以保一家平安。君子死知己。他吃定了他。 果然。 敖顷脸色沉寂,他很无力。廉衡剑指何处,他知道,又不知道。他想帮忙却不能帮,想拦又不敢拦,他张不开嘴,他使不上劲。就像敖放的拳头挥在一团棉花上,他对廉衡这一团黑棉花,拿得起却再放不下。虽有兄弟,不如友生。他仿佛魔怔了。他分明晓得,廉衡怀里的匕首,有一把是对准自己父亲的。父债子尝,如何才能偿还他?片刻沉寂,他忙揪紧眉毛训斥他,生怕自己表现异样让廉衡察觉出什么:“成日惹是生非,你倒一副没事人模样。设若在第一龙门被搜检出,你可知后果?!若被周鼐想明白是你使得机括,他和纪瑾怎会轻饶于你?!” 廉衡嘻咪一笑:“所以说兄长应当学一些拳脚功夫,保护我嘛。” 敖顷十分认真地沉思一刻,问:“此时去学,可来得及?” 廉衡矢口一笑,鼻子一酸:“我该拿你如何是好。” 敖顷:“衡儿信我便好。” 说话间,苍髯公迎面踱来,三人相逢恨晚一时说作一团,携手同去吃茶。 且说此番会考,主考官之一乃东宫太子太傅杨鸿礼,瞧他愁云惨雾满腹焦虑,原是担心廉衡的经文写得不甚得意,要怎生操作才能管教那乌叔放心。他惯来浅水清流不涉党争,但以他才学身份说句话保个人并非难事。孰料横生周鼐一案,明皇下旨务必从严科考,若有徇私舞弊一律革办,风口浪尖上谁敢逆风举火。 思虑间,侍考通禀:“大人,各房同考官们来送呈预选考卷了。” 同席主考官开门召进众人,大略说几句场面话便呼喊杨鸿礼一道阅选“草榜”名单,拟列名次。可喜廉衡是块上乘好木料,未及他开口拉脸,便见一片赞誉的“朱卷”“墨卷”一一对应着的名字正是廉衡。杨鸿礼弥勒佛似得,同众考官一样和颜悦色,唯心头揣了份惴惴不安,这份不安,来得倒十分蹊跷。他拾起廉衡墨卷,阅览半晌闷不吭声。 同席主考关切句:“杨太傅,可是有何见的?” 原以为乌叔托请,是怕这小儿不器,如今却见这一十四岁小儿好个才学。那份久违的惶恐感又被活生生激发出来。杨鸿礼敛藏掉惶惶惊叹一脸地祥和宽容,公平公正道:“此儿文章好是好,却嫩滑了些,当不起第二名次。”众人重他才品,便将廉衡从胈项之位移到五六名次,就此定了杏榜。 放榜那日,廉衡兀自在巷口挂起招儿宽心胖胖看书算命,只待敖顷来报春信儿。平湖诞曜灰瓦拴乌,仲春末梢儿日头都开始带着融融暖意,煦风里夹裹着一阵又一阵甘冽草香。赭日当空时,敖顷携着在长安左门的皇榜墙下偶遇的远图公,缓缓踱往葫芦庙,廉衡瞥见二人急忙正襟危坐。也不知为何,他对秉节持重、潜心修学的老儒没来由克恭克顺,许是他自己年少过慧却曲学诐行,成天到晚算计取巧,终将沦落为学问败类的缘故。他怕自己哪天就是下一个“伤仲永”。可不论他仲永将如何,他要做的谁都拦不住! 观得周远图神采非凡,廉衡开口道贺:“且叫晚学猜猜,这次恩科,会元必是老先生。” 话刚脱嘴,远图公望他深深一拜:“老儒特来感恩小相公,借你吉言才好运绵连,今日可愿赏光到下榻客栈,用些粗茶简饭。” 廉衡:“荣幸之至。” 日前慨叹“苏秦还是旧苏秦”的店掌柜,这日里全身堆笑红光满面,坐门口逢人叫喝“我店考出个大官家,乃他今科会元呐,街坊们走过路过,看看瞅瞅同粘喜气儿啊。”再瞧店面门板上,赫然挂着块榆木帖,上书:圣上喜迎新进士,民间赢的好官人。店家吆喝间瞅得远图公回来,忙叫小二点串鞭炮,添子添孙般地高兴道:“周大官家回来了,您老可是饿了?要吃什么,尽管了点!天上飞的海里潜的小的都给您捉来。” 廉衡一笑:“若想吃那‘星宿拌月牙’,老板可做得一盘来?”老板听了不禁为难,懊恼方才话满,给自己置了一坑儿。 远图公苦笑一声长叹两句:“一士登甲科,九族光彩新。”言必再道,“这两位也是杏榜里的爷,你只管挑些上好酒菜来就是。” 店家应得个饱满洪亮:“好咧!” 简肴素茶,席间纵谈古今畅所欲言,廉衡无意问了嘴:“老先生以为,今天下之钞法如何?” 周远图怔了怔,觑眼四周软沉沉道:“陛下说好。” 廉衡腼腆一笑:“巧了,纪大人也说好。” 周远图:“小相公口中的纪大人,是指?” 廉衡:“大明银鼠。” 周远图神色顿然严肃,语气却依旧温和:“小相公意欲当猫?” 廉衡冷绵绵道:“我是耗子药。”周远图眼皮一皱,盯他片刻,方听他继续,“老先生以为,如何叫陛下说不好?” 周远图顿了顿,想了想,看眼四周:“水土不服时。” 廉衡:“仅此而已?” 周远图:“屋漏偏逢连夜雨。” 廉衡失口一笑:“您老同我想一块去了。” 周远图:“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敖顷由始至终沉默着,廉衡莞尔一笑转问他:“兄长今夜不训斥我?” 敖顷凄然苦笑:“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衡儿未必有错。也许真是兄长闭目塞听,迂腐过了头。” 周远图阅尽沧桑,看人通透,一向“知人不评人,知事不声张”,此刻难得快口快心劝说敖顷:“履不必同,期于适足。却避朝堂钻营学问,未尝不是一种选择。并非老夫好为人师,只是瞧公子怀才抱德温柔敦厚,不争不逐,以为这朝堂未必适合你。” 敖顷闷声不语。朝堂的确不适合他。可惜,答允科考问鼎三甲,是敖放轻饶葫芦庙的交换条件。若他知晓,京城四霸不敢擅动葫芦庙的真正原因是“世子府罩”,他早投身弘文馆,傍崇门左右,现今也就不必如此煎熬。末了他温吞解释:“晚学勘不破名利,未能免俗,叫老先生笑话了。” 周远图看向廉衡,却对敖顷讲:“是他勘不破这红尘,你才未能免俗。否则以你二人才学,傍崇门左右,必将一时双璧。” 敖顷看向廉衡,犹疑不决,半晌才问:“衡儿可愿……” 廉衡羽睫低垂:“廉某人志存庙堂。” 敖顷黯然低头。远图公识相沉默。待漏尽更深,方拜别散场。踏出客栈,廉衡喊停敖顷:“兄长。” “嗯?” “兄长,廉衡有一事相求。” “好。”敖顷最害怕他冷静认真,那会给他一种压迫感,压得他喘不上气。 “兄长可否将爹爹、小大和大小视作亲人,若我身陷囹圄,守好他们?” “衡儿这是什么话?” “没什么。” 敖顷哽咽几许,柔润安抚:“衡儿,有我呢,他们不敢胡来。” 廉衡:“我就没把他们放眼里。” 敖顷:“那你?” 廉衡:“兄长快回去吧。”转身刚走再转身笑,“反正我们仨抱紧了兄长大腿根根儿,兄长莫想挣脱我们。” 敖顷形容无奈、语调温蔼:“说你三尺童蒙,偏偏老成炼达。夸你老成炼达,又作三尺蒙童。”探手摸摸他脑壳,叮咛句,“二更天了,快快回去,仔细看路。” 第十一章 明火执仗 廉衡刚拐至涌金巷口,就听马蹄似疾风雷点子一样刮过来。正兀自寻摸这是哪家的大老爷二半夜地还要瓜伞开路,迎门面便飘来个黑影儿,再定睛时鸭颈上已架了把钢刀。喜鹊落肩膀,真娘个“鸿运当头”好的没话说。少年凄然苦笑时瞧望着列队接近、一字儿排开的一群豪侠,似要救民水火,好不威风八面。正欲慨叹“天地英雄气,千秋尚凛然”,甫一抬眼鉴辨出个秋廪施步正,兜头浇瓢凉水。原是他一脚踏进了两派纷争里,无辜冤作挡箭牌。唉,不就往怀里揣半只烧鸡,问店家打包耽搁了一刻钟嘛,过河碰上摆渡的何须如此凑巧呢! 一贯自带王忾的、渊渟岳峙的明胤世子,在六英的退避之间迤逦现身,一派谪仙风姿哪识尔等凡体!落英亭四目交睫的深沉凝视,温润情愫,抓不住的吉光片羽。廉衡凄凄然腹诽“装得好像俺没引起您注意似的,水仙不开花装什么大瓣蒜呢!”旋即又作悲叹,想自己小命休矣!似才这等蹄急马追,估摸这蒙面人必是其捉紧人物,无需揽镜自照便知孰轻孰重。 不行,他不能死!可又该如何自保呢?盘算几秒,墨珠叽里咕噜翻转下,便丢人现眼地诈泣哀嚎:“大爷们刀下留命呐。小可不过一吃软饭小白脸,命比蟭蟟,能死在贵人们刀下本是祖茔冒青烟之事,奈何俺上有老下有小,阖家嗷嗷待哺就等着咱买米回……”未及嚎完,便被明胤寡沉沉的眼神给活活截流,廉衡吞口口水,化作扎嘴葫芦。 无计可施间,蒙面人肚子咕噜一声叫,临危犹饿端端是条好汉。廉衡自幼见惯了饿死道泥犁狱,亦数次街头狗口抢食,此刻不免心酸发胀,便脆声声酸兮兮真心询问句:“蒙面爷,小可……”甫一开口,弹射月辉的钢刀再近肤寸许。秋廪剑气全开,廉衡瞥眼他,按捺住自己的筛糠打颤腿,双手缓缓上举再次壮着胆子脆声声续话:“小可怀里,有磨盘巷四方客栈,上好烧鸡半只,您可吃也不吃?!” 施步正哈哈哈就笑,未及秋廪侧目,追月一个眼神先剐过去,草莽立时正经端庄。可这串爆豆子似的笑终究刺伤了蒙面人,升斗小民穿窬之辈,尚有尊严可讲,何况这傲骨嶙嶙的握刀良将,所谓士可杀不可辱,尤其取笑饥人着实可恶。蒙面人步履微乱,粗气一喘,小鬼左项的映月钢刀便再次近肤一寸,血珠钻出,廉衡着疼不免滋溜口气。 明胤闻声眼睫一抬,瞥眼白鹞。 白鹞会意后便开始窥伺良机,奈何对峙良久僵持难解。廉衡凝望眼滞留在落英亭的“吉光片羽”,旋即看向白鹞,双方咬紧眼神无声胜有声。只见他忽将举着的右手大拇指微微朝左侧动弹两下,接着便听他再次脆脆叙干茬:“蒙面爷,俺就一巷口卜卦的穷小子,您聪醒,也知对面那一溜爷不会因我这一钱草民就放脱你,都是有儿有女的人,你且放下刀和他们有商有量!” “量”字甫一脱嘴,小鬼拧身便往右侧躲。白鹞的飞镖风驰电掣朝左侧射来,蒙面人来不急躲避已胸腔中镖,又不得不架刀与凌空飞来的施步正,兔起鹘落接着招儿,不一刻镖上迷药发作人便翻眼昏厥。巍巍七尺壮汉被施步正拎鸡仔儿似的囫囵个拎上青骢马。廉衡“啧啧”慨叹番,慈悲为怀地叨叨句“南无阿弥陀佛”,向明胤打个恭,就急急撤退。 秋廪:“追月。” 追月低搓句:“让他先走几步。”这感觉,分明就是女侠手握三十米长的刀,让他先跑二十九米一样。这叫自信。短腿下意识得劈叉似地逃,奈何未劈完十步,追月的长鞭子就将他裹成团粽子拽到枣骝大马上。只听歇斯底里一声嚎: “强抢民男,救……”命字未出嗓子眼,再被凤臆骏马上昂首天外的大人物低沉截断: “莫嘶。” 白鹞打马近前,垂眸问倒挂小子:“你认得我?”廉衡半端起脑袋一脸茫茫,白鹞再问,“从未谋面,你怎知我有暗器?!” 廉衡坦言:“猜测。” 白鹞犀利万分盯着他:“猜测?!” 廉衡:“六位既是豪勇,必善铜铁宝贝!观你们二人执剑一人持刀,女侠攥长鞭另一位背锏,只剩大侠您,看似徒手想必只是武器精巧罢了。适才瞧殿下瞥了眼您,小子更确信您身怀机关。” 白鹞拽紧马缰,油然钦佩他洞察力,却依旧咄咄逼人道:“你倒敢赌!若我适才看不懂手势,镖飞右侧呢?” 廉衡失口一笑,想他这九头鸟岂个武人能唬住:“那也五五胜算啊。与其坐以待毙不若博他一博。若真阳寿夭尽,喝口薄水也作呛死,若是命不该绝,阎王簿上尚能除名。又怕个什么!” 这响屁大话听得连夜从云南赶回来的叶昶白鹞面面厮觑。原他二人,追了一天一夜与乌叔联络的一袁士翱亲卫,临了却叫他服毒自尽,正不知如何向主子交代,忧虑间听到这豆大毛小子豪气云天的舍我其谁,直觉苍雷贯体,略带羞愧。 对其亦一无所知的追影走近他些,抄直问:“你竟有儿有女了?” 哎呦个娘咧!小鬼还没笑岔气,施步正已笑得差点堕马底。秋廪乌云滚滚,蓦然替主子惆怅,末了无可奈何吩咐句:“都安静些。” 时至亥牌,夜市已下街面哑静,除却间或的猫咽狗吠,仅剩清清亮亮的哒哒马蹄声。廉衡被鞭子裹着横亘马背上,直咯地胃里翻江胸前蹿火。道什么狗屁圈点的“杏榜吉日”,吃酒啖肉美时节!好端端走路上,顶头砸下口黑锅!崔巍叠嶂的世子府,查不出他一丁门小户的身世,就明火执仗绑驮抢,堂堂凤子龙孙也不嫌这放刁耍横的手段辱没斯文!好在他擅窝火、能容忍,于是寂静马蹄里好死不死的抓乖卖俏,告姑奶奶千岁: “姐姐金安。”追月寒眸似戬扫他眼,吓得小鬼忙忙改口吟句诗:“冷指红颜刀歌起,不爱红妆爱武装。” “有屁快放。”追月俏钉子似的一扎一个眼。 廉衡“唁”了声,明知女英雄性子躁,偏要背鼓上门招她敲,好死不死继续贫嘴贱舌调戏道:“小可怀里搂着半只烧鸡,那鸡爪子鸡屁股直咯得我一马平川的胸脯疼。”未及反应,人便被追月囫囵个拎起,摊饼子似的翻个身,仰面横亘到马背上。 “呀呀呀,腰腰腰!” “我都不敢惹这姑奶奶,你小子几斤几两!”施步正同情万状。 架不住这狠伐手段,小鬼立时吱哩哇啦求饶说:“不敢了不敢了。求姐姐把小的翻回去,再这么硌下去,一万只‘海狗肾’天天喝‘回龙汤’,洞房花烛夜小子也恐将力不从心呐。” 岩岩若松的明胤不觉满脸堆云,秋廪猜摸下主子情绪,咳了声缓缓道:“追月。” 追月闻声策马扬鞭。施步正喜眉乐眼跟上去。 追影忍俊不禁,转问秋廪:“秋廪,这小孩什么来路。” 秋廪:“尚未查实。” 追影思忖再问:“可与蒙面人相干?” 秋廪沉默未答,叶昶接话:“估计有关。否则也不会叫追月带回去。” 白鹞敏锐追问:“他可是要捕风探查的廉衡?” 秋廪微作点头:“嗯。”沉声再次吩咐,“今晚只做试探,不宜打草惊蛇。你们几个去看着追月。还有,都莫与他闲聊。”三英领命,先一步策马飞驰。 夜凉如水,小街小巷灯火一豆接一豆,落针可闻。不似倚红偎翠声色犬马的朝天北街和棋盘街上南北会馆团簇的琼海玉畔地,此时此刻正是夜里不眠日里睡觉的玩主们的大好春光、寻欢之际,破瓦茅椽的平民胡同,二更天末梢只有家家闭户灯灯昏睡,为来日的奔波劳碌养精蓄锐。明胤对着寂静永巷,轻轻一声:“出来吧”。一暗卫应声落地,翔禀连日追踪情况,明胤听到“钞法”二字眼皮微微一跳,而秋廪听到“水土不服””屋漏偏逢连夜雨”时张口结舌。主仆二人皆隐隐心觉,廉衡是冲什么来的,然他二人又双双将此感觉压下去,闭口不议。禀报结束,明胤挥手退羽,暗卫再次巧捷万端地逾墙遁隐。 秋廪:“主子,看方才情形,二人不像约好,也不像熟识。” 明胤:“倘若弃军保帅呢。” “我倒没想过这点,小鬼这么机敏,临时演戏也不无可能。”秋廪怅然一声,十分无措,“捕风还没准信,今晚抓他回去,给个甚由头好呢?三天后殿试,他若再被勾名,当庭喊冤叫屈,岂不授人以柄?” “你以为,天牢里的史翰林,谁的手笔?” “难道……是他?”秋廪一脸惊愕。 明胤凉莹莹噙抹笑:“愚蠢。却也聪明。” 秋廪快速分析:“愚蠢是指,他动了纪瑾、周鼐相当于直接向敖党宣战,极易遭致围剿。聪明是指,他挑拣控告的那两春坊官及史翰林,又偏巧都是马万群亲戚。两边都得罪,未摸透他是哪边卒之前,谁都不会妄动。” 明胤:“你既分析到此,还没摸透他是谁的人?” 秋廪迷惘不解,未几恍然大悟:“他只能是我们的人了。既非马党走卒又非敖党犬牙,右相中庸不党不争,那就只剩我们了。”秋廪说着好不气呀,“他竟利用我们。” “心无所恃,便要寻泰山可倚,他只想找个庇护罢了。” “主子断定他与‘乌叔’心气不投,可是他科考发魁分明是想入仕,都说‘朝里无人莫做官’,他挖空心思显露机敏就只为攀扯主子?当大官?那乌叔就不能帮他入仕?”见明胤不置可否,秋廪捻佛珠似的一吐为快:“您说他无权无势却胆敢同时挑衅两位柄国大臣,四处树敌究竟意欲何为?总不至于是‘活腻了’。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他将‘鹬’‘蚌’得罪个干净,难道就只为给您这‘渔翁’送份见面礼,不免太自以为是了,主子若想捻死这些个虾兵蟹将,焉用得着他出手?!” “山高月小,水落石出。不急。” “那我们当真要招揽他?” “‘可知者可用也,不可知者谋者所不用也’,他在落英亭看似诡辩‘圣人道阴愚人道阳’,却也在给我和太子传达:未查清他之前,别擅自招揽。”明胤哂笑,“欲擒故纵。他断定我们查不出他什么,那就要查出他什么!告诉捕风,半个月后,我要答案。” “是”,秋廪随声嘟囔:“不让招揽,难道他还想先挑明主不成?!” 明胤望向长夜,时交谷雨鸣鸠拂其羽,铅云已开始层层布阵,旧棉被似的盖在皇城相府的上头,仿佛黑锅倒扣,锅底灰仰头可见触手难碰。末了他收紧视线嘱咐句:“他必有后手,最近都小心些。” “是”,秋廪肃容领命。心想一豆大小鬼竟叫主子如此忌惮,真是应了狸叔的那句“冰水为之而寒于水”,慨叹一声旋即又问:“那他今晚?” “带我书房。”明胤看眼陋街寒巷,沉眉再道:“纪、周教子无方,活该。二人不会善罢甘休,加派暗卫盯紧这里,未查实他身份、钓出大鬼之前,别让此处横尸。” “是。”秋廪嘴上应着心底想着:想不横尸都难。这小子一口咬了纪盈三个儿子,还都咬半死,纪大人不剥他皮剥谁皮。然他思忖一刻方道:“主子,柳飞是白鹞从抱月楼里追出的,您说抱月楼的幕后真主,会不会……” “柳心。”明胤言简意赅,秋廪即刻会意。 二人刚打滴水檐下马,追月犇忙上来请罪:“主子,属下,他,属下马疾了些。” 秋廪看眼她迭忙上前,灯火之下廉衡早已昏厥,脸色死白,性命危浅。明胤亦踱步走近。施步正虚着汗忙不迭地弓腰探探小鬼的薄弱鼻息,挠挠头作侥天之幸说:“主子,他倒,还吊着口气。” 明胤心底忽生微澜,万没想到他心思诡谲身份神秘,竟镶在这么副虚壳子里。 明胤:“药鬼,何处?” 白鹞回禀:“正好在谯明山庄。” 明胤:“别让他死了。”言讫,不疾不徐负手离开。 秋廪瞧一向飒爽英姿的追月怛然失色样,额头跟着铺了层褶子,却温和依旧:“责有攸归,命令是我下的,你无须不安。” 孰料追月秀眉一拧,铮铮道:“我追月也不是一退六二五的敷衍塞则之人,事由我出,倘若主子归罪,我追月绝无二话。” 秋廪付之一笑,吩咐说:“白鹞,速写信到庄上,叫药鬼星夜赶来。” 谯明山在帝畿东南郊三十里外,药鬼披霜冒露,也只在卯时昏早才赶到世子府。下马喘息未定,便被施步正、追月半架半扛抬往东厢房。“哎呦喂,药爷爷这一把老骨头都要被你们这些猢孙儿架散了。” 追月瞪他眼,攥紧手里长鞭:“别趁机占老娘便宜。” 三十啷当依隐玩世的扁鹊,依旧优游不迫道:“火急火燎天塌了?天塌了不也有你们家牛高马大的主子先撑起来!” 追月再瞪他眼,施步正却脆脆接话说:“有个仇家死不得,这会死了有些早。” “仇家?!”药鬼顿时机灵,涎瞪瞪问:“那便是说,老鬼我边治还能边试新药咯?!”说话间,人已被架至东厢房,假扁鹊立马挣脱二人,清风明月、四五四六地走入里间,未瞧病患先将一箱新研制的药瓶药罐摆满一大桌,哼哼唧唧又满脸嘿嘿堆笑。适时明胤进来,扁鹊收了收坏笑嘚瑟瑟道:“啊呀,世子殿下来了,啧,放心,老鬼保管他一针坐直。”明胤依旧幅静水流深高岸样儿,不疾不徐踱至榻前,望眼肤色近乎透明的小鬼,转身再作昂首天外。药鬼稍微装了装仰扳他高山流水好模样,随之就摇头翻白眼,明明白白嘁了声。 “老鬼,你一定要治好他咯,后天殿试若是陛下问起来,他人死了我就不好咯。”施步正再三叮咛。原他心虚,是因他刚刚策马缀追月身后,不仅夸大其词煽风点火,还数白论黄好一通告刁状,说这小子日前如何如何戏弄秋廪和主子。追月竖起两只耳朵光知道听,也不量力作弄,将原本奔脱的马鞭作离弦之箭。廉弱鸡这小身子板,本就跟张脆饼似的,颠来簸去到了世子府,便近乎风中残烛,要活不活脸色瘆人。 “放心放心,保管这进士爷一针醒。”药鬼端具银针,走近床塌,瞥眼廉衡随口先抛句:“呵,这本该粉妆玉琢的小孩,怎一副风烛残年棺材样。”瞧着瞧着瞳孔遽然放大,身体顿然扳直,端具银针来来回回上上下下地翔查,似要号脉又不敢号脉好一通扭捏作态。末了还是没绷住好奇心撺掇,探手去搭脉,未几就跌出一声嗤笑。 “你这老鬼,笑哪门子笑,倒是治啊。”施步正狼忙催促。 药鬼敛了方才的矍然惊愣样,似笑非笑问他句:“你方才说,这小……儿郎,考中了进士爷?” 施步正:“昨儿个刚放的榜,俺亲眼去瞧的。” 药鬼咳喘下悠哉游哉失笑道:“老鬼倒是活新鲜咯,自负一绝的千面少宫主,这脸面哟,啧啧。”听得千面名号,在场主仆皆作讶异,秋廪看眼明胤,探手就往廉衡苍白的鹅颈去,药鬼盯他眼“啪叽”一声将他长手打一边,鄙薄道,“你们主仆听话,听得可真够鞭辟入里哦,老鬼提句千面你们就觉得他易容了?你看他像吗?”扁鹊撤去廉衡脉搏,拾起银针在他水沟、百会、中冲、涌泉四穴布了四针下去,搓捻片刻,才道,“得睡个一天半载,才能醒来。” 施步正:“为啥?” 药鬼流露出一缕医者该有的正经,神色严肃道:“小小年纪,尊体糟蹋得够差。” 施步正:“为啥?” 药鬼瞟他眼,想了想,兀自从怀里掏出一小只药瓶,取了粒药送他口内,对追月道:“喂他点水。”追月也未推辞。药鬼站起身,自顾自道,“我得去煎几服药。” 秋廪突然拦停:“你认识他?” 药鬼眉毛一抬:“怎么?” 秋廪:“你怀里那瓶药,各宫的少宫主,你都未必肯给。” 药鬼:“你这意思,我该见死不救咯。” 秋廪尴尬:“我并非此意。” 药鬼淡漠一笑:“你了解他吗?了解我吗?不了解别说话。”言讫,扁鹊推他一边,晃晃荡荡去煎药。 秋廪尬在原地,施步正愣头呆脑站床边,对着昏死不醒的廉衡,自顾自道歉:“抱……抱……抱歉啊……俺……” 追月放下水碗:“他听不到。” 施步正挠挠头,转向明胤:“主子,俺现在就去暗房。” 明胤并未吭声。 追月掖好被子,亦道:“我也去暗房。” 世子府有世子府规矩,六英之所以是六英,不仅仅是武功高。品性素质个个千里挑一,这也是其盛名在外的原因,也是明胤光辉万丈的台基。 廉衡一躺两天。仿佛借机睡了个饱觉。 睡梦里,他跪在一座金银遍地却白骨累累的山脚边,膝盖千斤,无法直立。而在他身后,亦跪着一人,扭头回望时,人便醒了。窗外尚黑,遽然惊醒的廉某人,不会知道,此时此刻,百丈开外的孤衾独枕内,明胤亦遽然惊醒。在世子爷睡梦里,影现的,是一幅烙在心底的真实的阴暗肮脏。他们被下了药,他们的后背被“拓”上了乌头刺青,他们有口难辩,他们被刀起头落,鲜血淌下时,拓上去的刺青被冲刷得一塌糊涂,死不瞑目,火光冲天。秋廪抬手盖住他眼睛捂住他嘴巴,告诉他天未亮,得继续装睡。可溅在他靴子上的那个人的血,和千里关山外,傅宅泄烛浇油的大火,至今洗不掉扑不灭。日引月长,反记忆难磨。 想轻易忘,也得有那个能耐才行。 廉衡眼皮翕合,翻了个身,竟再次睡去。再次睁眼,已日上三竿。从暗房回来、守他一夜的施步正,正天雷滚滚打着呼。他探手摸只鞋,使了好一会劲,才将鞋扔趴桌而睡的大块头身上,草莽登时站直:“你醒了。”药鬼闻声凑近,明胤适时进来。施步正擦掉哈喇子,满面羞愧:“你小子可算醒了。吓死俺了。”说着他拍了拍药鬼,夸句嘴:“他一条腿还真从阎王殿里退出来了,神医就是神医呐。” 听闻神医二字,廉衡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绵力,撑起来往床角躲,坐在床沿的药鬼被他惊得直紧张:“莫用蛮力莫用蛮力”。正欲探手扶稳他,廉衡哑声低斥: “别碰我。”突如其来的一幕,竟起到骇人视听的作用,惊得施步正狼毫眉都一高一低。 “不碰不碰。”药鬼忙往远处躲了躲:“老鬼擅医理,这两日只为小进士爷扎了几针煎了服药,别的甚都没做,小进士爷不用如此慌张。”防备过当的廉衡惮目钳口死死盯着他,盯得药鬼不寒而栗再次心虚咳喘句,“老鬼素擅‘望闻问’,就不善‘切’,观你恹恹病色,可是身体不豫?体内可宿有寒气?” “干卿何事!”病老虎反唇相驳。 “嘿,你个小没良心。” 廉衡无视掉他,抬眼四望,才明白身处何方。他看眼秋廪施步正,看眼烈女子,神色卒然警备,再看眼肃立窗口的颀长背影,搓搓牙花子不卑不亢:“世子殿下请草民来,可也为恭贺小子?!”明胤一默如雷,廉衡矢口一笑,勉力起身下榻,顾自倒杯冷茶,咕噜一口撸起袖子擦掉唇边茶渍,远远退至门口,一脸缟素躬身告退:“草民马也坐了,茶也吃了,跪谢世子爷礼贤敬士的心意。只恐家父舍妹寒窑苦等,不便久留,这厢先行告退。”言必扶着火辣辣余痛尚浓的小腰,夺门而去。 施步正挠头直喊:“哎你……这……这就走了?” 不走,难到等你主子吊起来拷问:你谁嘛?! 秋廪目送着赳赳然狷介背影,转问药鬼:“前日就见你有异,他可有何不妥?” 药鬼咳喘几声,铺平脸色岔话道:“谁还没个难言之隐了?你就没?我也不做那挡人仕途的药棍!还有,再怎么着,他也不过个半大孩子,好汉都架不住马颠,何况他……你们这些草寇下手也忒重了。” 明胤由始至终未置一词,澹然离开。而病老虎则虚汗涔涔,趵趵趵地拖着两条筷子腿望家里挪,直挪至申牌三刻,才五劳七伤回到家。廉父盘剥半晌,他也只是恨恨的隐隐藏笑的挫着牙花子咒骂句:“被一群邋狗追到了城外头,差点给咬断腿。” 然后径自昏睡,一睡一天,次日准时殿试。 第十二章 虚张声势 时值殿试。打早儿一众青衣儒巾的新科贡士,由礼部恩官领着至谨身殿丹墀内,分东西两列面北而立,文武百官各具公服侍立大殿内外,举国上下选贤与能,场面蔚然壮观。廉衡观眼身前有远图公垂立,身后有敖顷鹤足,放心托胆做足逆鳞准备。余光儿扫眼菱花窗柩内的敖马两党,盘恒着最坏打算。思虑间,闻鸿胪寺官员奏请明皇升殿,司职太监挥鞭三响后,众人诚惶诚恐地行足五拜三叩头大礼。 “科考历来为朝廷抡才大典,关乎人才选拔、国家兴旺、政治安定,讲究立心为公,讲究公平取士,不得偏私。”微闻大殿内金玉之音响起,明皇话到此处停歇片刻,看眼满殿大臣,沉沉再说:“不偏私是什么意思,诸卿知道么?”大殿内外始终鸦默雀静,明皇逡巡一凡话锋旋即一转:“你们不知道。你们若明白,何以致一个小小史翰林、两个区区春坊官,竟能如此手持倒板、狼子野心,挤占皇榜科位,坑挖我朝人才?!你们若明白,何以致这为国选贤的朝廷大事,成为受贿敛财、等价换权的捷径?!” “臣等有罪。”百官执笏垂首。 “不,诸卿们怎会有罪,有罪的是那些贩官鬻爵、朋结党援的贼人,爱卿们怎能与那些贼人相比。”话到此处,百官面面相觑,而殿外躬身候着的廉衡,心里止不住佩服这皇帝心思真是够缜密。还说迟迟等不到周鼐及纪瑾三兄弟一事的后续处理是为何,原是要等到今日,等到在他们三百贡士面前,亲自处理。思量间,闻明皇再道:“贼人伴食其位,陷我朝于不公、不平、不仁、不义的窘迫境地,令百万举子失望寒心,如此贼人,有一必惩有一必罚,以正我朝纲,以平我民心。待今科结束,史翰林一党移交三法司鞫谳问罪,右相协理,所有涉事官员及贿银入仕举子,一律严惩。众卿可有异议?” “陛下圣明,臣等谨遵圣谕。”百官随声附议。 礼部尚书周邦仪看眼敖广,瞧其泰然居之根本不闻不问,只好长叹一声匍匐跪倒:“陛下,微臣教子无方,令其作出失德之事,恳请陛下降罪。” 户部尚书纪盈看眼敖广,亦沉沉叹气出列跪倒:“陛下,老臣失察,本以为小儿胸怀锦绣,不料他们竟也纷纷参与到科考舞弊之中,实乃有愧皇恩。今已撤掉纪瑾太仓大使一职,纪同、纪添二子亦退学国子监,皆圈禁于家中面壁思过,只待陛下发落。” 明皇掩藏了眼里清晖,恩威相济道:“两位爱卿日夜为国操劳,无暇调教虎儿,朕理应宽宥他们。但恐大殿内外贤良不服,姑念其年幼,遂对爱卿们各罚奉三年,令儿们终身不得科考,以平民心。爱卿们可觉妥当?!” 纪、周二人互视几番,深知明皇时隔半月才在这满殿贡士面前提及此事,此行此举,分明就是不给他们任何驳辩机会,只能老泪相涌,憋满一腔子悲愤齐齐跪安说:“臣等谢主隆恩。” 最怕君王笑面刀。一众大臣缄口垂立屏息凝神,哪个不知,周鼐不过为人所用,那等自打自招的书信分明是有心之人趁机塞入其怀中加以构陷罢了,合该他们平素品行太差也算是报应不爽了;哪个又不晓,明皇意在杀鸡儆猴。朝堂日陷党争,明皇早欲打压,此番不过是顺水推舟,借着有心之人煽起的东风做个警示,教化大臣们切莫再敖马站队。 垂立殿外的廉衡心底不住盘算:观这明皇,果真狠辣有余啊,堪堪不似坊间传颂!不过他既有如此手段,又何以受制于左相,连个左右相虚名都摘不掉,当是有何把柄?!忽闻净鞭三响,群臣跪地叩恩,明皇退殿乘辇。廉衡同众进士,忙忙跪地埋首不敢直视天颜。 明胤、明晟退出大殿后,心照不宣地皆往贡士队伍里瞥眼,各怀心思相视一笑,彼此无话并肩前行。 清明断雪谷雨断霜,最后的一波寒潮甘雨蓄势待下。众贡士端坐谨身殿两侧廊庑,列班跪接了试卷后,就纷纷提笔冥思。粉雕玉琢的廉有才,不做思量挥毫就洒,只因月前草拟作就,此时端的个行云流水,字字光园体大,不足半柱|香|功夫就从廊庑里霍然出列,手执对策直奔东角门受卷官处,作揖交呈,又转身对廊内瞠目结舌的敖顷、远图公等冥思儒巾们,叉手道个相安,便在一众灼灼目光里邋邋出门,背影赳赳,阔步昂昂,走得叫一个六亲不认。直惊得受卷官儿目瞪口哆,定睛恭送他神仙远遁。 待受卷官回转神思,正欲观览这狂小子试卷,墨卷已被杨鸿礼利手抽走。 虽说明皇降旨,此番殿试名次由他一人乾纲独断,但照旧要先由读卷官们将文章分出个一二三等来。这太子太傅鸿儒饱学,又颇具崇门风采,人皆仰敬,周鼐案后由他作主考官儿倒也个个心服,不怕再失公允。可谁曾想到,好官儿这次偏巧剑走偏锋。那炳炳烺烺却故逆龙鳞的试卷儿,若隔给正常阅卷官儿,管保见不得圣面,可这杨鸿礼却巴不得双手奉上! 雨星子有一点没一颗,要下不下的搅着所有人情绪。明胤和太子在御花园正吃茶闲聊,闻得匆匆走过的宫娥皆私议纷纷,交头接耳,太子微作示意,邝玉厉声喊住几名宫娥:“宫城禁地,尔等为何私议纷纷,不知深浅。” 宫娥们连忙跪拜谢罪:“奴婢们知错,望太子责罚。” 明晟退开邝玉,轻声问:“莫怕,且说说你们在议论什么。” 领头宫娥知太子秉性醇厚待人宽善,便大着胆子答话说:“回禀太子,奴婢们听大殿回来的公公们议论说,今日开考刚足半柱香时间,就有位小相公离席交卷。据说他词藻绝代风华无双,太子太傅未经糊名就将他策卷儿藏起来,不叫遗露半分内容。各读卷官儿们要看皆不给看,便愈发神秘了,未及一个时辰,大内就都在传唱这事了。” 明晟失口一笑,见明胤依旧泰然居之,慢品口茶问秋廪:“秋廪,你说说看。” 秋廪作揖恭答:“回禀太子,卑职以为,这小相公应该是弘文馆小孟尝没错,至于其殿试异举,要么天降大才,要不视为儿戏。” “邝玉,你呢?” “属下以为,蓬头稚子,不足为惊。” “邝玉你这厮,平白辱没我好兄弟是为何啊?”唐敬德撑着骨扇,从一簇红花儿后风流现身,几步走近水亭,削眼邝玉继续调侃:“有本事,你也惟务直陈,给大家半柱香功夫写出个千字儿策论来,让我们瞧瞧看呐。” 邝玉被刷扫一通,好没脾气句:“那小孟尝何时认公子作了哥哥?” “这个,”唐敬德吱溜口气,耳热面烧道:“他既叫的我好兄长,我不得护着他些?!”众人听去纷纷鄙夷,那小子仗着年纪,不见谁都口口声声儿“姐姐兄长伯伯爷爷”的套亲近?! 而这仗着岁轻的小子,此时正溜溜点点披着雨星子,赏着碧瓦琉璃在宫城前殿里到处乱晃,满腹心事:昨日添满了米瓮面缸,倘使不测,家里人暂时应饿不着,攥取的银钱都藏在炕厢背后,小大也是知道的。 转念又嗔怪自己:怎就像安排后事一般了?好歹自己也算是为民请命了!明皇如何昏聩也不至砍他脑袋,最多关顿牢房打顿板子,以示惩诫。想他故意从速写就,首个离场,只求物议哗然。噪声愈大,明皇翌日让他亲自“读卷”的可能性就愈大,如此就愈不好收场。而自己逆论议的又是百姓最为关心的满街满兜的贱薄纸币,明皇素来爱惜他在百姓及贤俊心中的声誉,因而他既不能也不会下令让满殿的贡士缄口闭嘴,如此,不消一日,满殿贡士定将他诓论“钞法”之事传遍京畿,甚至四海举国,民情沸然间,明皇就更不能剐杀了他这“为民请命”的狷介狂徒! 其次,那字字文章虽未明确表陈,却但凡是个长耳朵的,皆能听出矛头不仅直逼权倾朝野挟朋树党的敖广及其党附,还同时责难了积银藏金敛财无度的马万群太子党。明皇不正愁没些个手段由头打压敖马两党、分化党争嘛,自己再借他东风,岂有不赏反惩之道理?! 再者,这片龙鳞,就算他不逆,日久天长天下人也得逆。这一点明皇比谁都清楚。他不过率先垂范直戳痛症,自己抬自己去祭旗罢了。这等勇气,可褒可奖! 然他不知,明皇心里是有一根刺的,二更天三更鼓的午夜梦回,那一缕银魂素魄,目今还是不容任何人碰触的。 如他盘算,不消半日满皇城确实都在物议他冰雪神童。 然他亦不知,言论的飞速传播,还要多亏那位浩然正气的太子太傅杨鸿礼浇油吹火。想此人也是沉敏,见廉衡竟猖狂到将为期一天的殿试,戮力浓缩为半柱香的眨眼功夫,头个离席自扎明火,立时更变了心中对策,将自个借势摘得个干干净净。原本答应乌叔,逆文要由他保着送呈明皇,但那势必要被明皇迁罪。本想迁罪就迁罪吧,只要目的达成又有何妨。熟料这小子平地惊雷,巍巍大殿上引得是众目睽睽,他岂能不借势吹火举臂成全?!想他看似保护文章,不教旁人多窥一眼,却更能鼓噪声势勾发明皇好奇。如此,明日读卷,明皇必要钦点这廉衡,为显今朝光德,更会让其亲自唱卷,孺子狂言阙词,牢狱之灾自然就板上钉钉。 而那位将来大殿保他的人,自此就算沾了水了,夹背气之下,不怕其不远离京畿,不怕其不弃离弘文馆。 拳头大人心,尔虞我诈,你死我亡。 神童思绪乱飞,脚根也便乱滚,下坂走丸直蹿到谨身殿西侧的崇楼外敞亭,方被一阵猫狗互峙的嘶怒声给拉回神明。却见那狗,是条通体雪白的牡丹犬,而那猫,乃一只黑首白身蓝眼的进贡波斯猫。谨身殿是前朝三大殿最北一座,亦最近后宫,想来是六宫娘娘们爱宠追逐乱跑,经后右门才跑到了这巍巍前殿。他佯佯个眼,傍柱而立抱膊看戏。好一刻钟,名猫利爪子直给贱狗子几巴掌,狗吃了亏,欲还击却又怂包,试探几番便露怯退避,愈退愈怂。 廉衡长吁短叹,指狗就骂“枉你一条大狗”,再骂句猫“你个猫仗人势的东西。”说时左右抡拳袖底运风,大喊句“看打。”花拳绣腿圆瞪眼,吓得阿猫阿狗直接狼奔豕突。假把式这才收了毫不伶俐的、余痛尚存的腿脚。 只见他伫立无言,盯着铅云神思缱绻,眼底更是搁着悲凉:都说恶人自有恶人磨,经年经月,这群狗官们不还是官威赫赫?!公道哪里去寻?! 第十三章 明旻公主 神童凄风苦雨,正对贪吏们敲骨吸髓,忽得就被俩太监架牢了,连拖带拽往外抬。几丈开外,十几名锦衣宫女垂眸侍立、簇陇着两女娇娥:一个新月笼眉,春桃拂脸,意态幽花未艳,肌肤嫩玉生香,碧玉年华十七八;另一个丱发黄衫,清眸可爱,分明豆蔻尚含香,疑似夭桃除发蕊,揣摩年纪应与他相仿,皆是青梅绿杏十三四。 廉衡心下思忖:两娇娥不是外戚便是公主,可好端端为何要绑了他?总不至于是缺驸马! 丱发少女杏眼圆睁,娇纵发问:“就是你这狗奴才,打了本公主的猫?” 哦!原来阿猫仗的人势,是这金尊。廉衡忙装臀筛腿颤花鳖样,缩头缩脑讨饶道:“公主饶命,小子打猫不看狗主人,吓了您爱宠,惟望恕罪。” 经年以后,少女才突然想明白,神童的“打猫不看狗主人”,竟是在胆大包天骂她狗。单纯的孩子反应阴暗的弧度也比较长。 “哼,你个陋民,小琉球是你能吓唬的。” “旻儿,他既认了错,就放他离开。这里是前殿,女眷不宜涉足,更不宜逗留滋事。” 叫明旻的小公主虽贵为皇脉,终不过个左家娇女,刁蛮任性时倒不乏菩萨低眉,宛转蛾眉间又总是踢天弄井,原本与廉衡是臭味相投的一花两枝,奈何终落得个“明知天意渺难测,苦投世网长相羁。”此时的她,对上彼时的廉衡只能是头不喝水牯牛,犟着下巴全然不理那长她五载的明昱公主,只大步上前细细瞧摸眼廉衡的粗衣麻服,秀鼻子里搓团棉花气,哼哼一声儿出谷黄莺鄙薄道:“看你这寒酸相,必是私混进来的野民咯。” 廉衡:“小子并非野民,本是随爹爹进宫运送金汁的民户,不巧分心,跟丢了路,才会在这里乱闯惊了公主的犬猫,只求公主饶了小的则个。”明旻支起玉耳只作一听,也不想这巍巍前殿他一运送金汁的民户岂能蹿入溜达。连神童自己也没想过,森严大内,他是如何隐身遁形一路杀到这崇楼边上,还无侍卫阻拦的。 道明由来,小金枝气焰自然也就日出雪消了,撅个嘴转溜下眼珠:“那好吧,小耗子你替本公主赏他个大嘴巴子,就放了他。” 叫耗子的抡起袖子,正准备赏廉衡两耳刮子,便被匆匆赶来的太监喊了停:“使不得使不得啊,我的小主儿,这可是刚在殿前写完策卷的下凡神童,小进士爷爷呐,打不得打不得啊。” 众人听着皆是一愣,只廉衡顿时没了脖子,生无眷恋地望向乌云遮月的小公主,待她回转神明,果然一副蛾眉倒蹙口鼻生烟的夜叉样:“好你个刁民,竟敢诓骗本公主。来人呐,给我拖下去先打他二十个板子。” 明昱:“旻儿不得胡来”。 明旻:“昱姐姐,他骗人,方才你也听到他说他自己是个掏金汁的,这会倒成了天上神童。我明旻最恨棍骗了,今天非把他贬成个凡人不可!”小祖宗愈说愈来气,双手叉腰宛如一颗发酵膨胀的白馒头,“刚巧本公主缺个狗奴才给琉球铲屎梳毛,黄公公,将他拖到敬事房变成和小耗子一样的,送我母妃那里给我听差。” 廉衡一听“敬事房”,脸色骤然惨白,稳住心神赶忙向她递好话:“公主饶命,草民一时嘴欠,并非诚心欺瞒,还请……” 明旻架起膀子就是通伶牙俐齿的指摘:“看你同我一般年纪,却谎话连篇没句真心,枉你以男儿之身读了那许多圣贤。都说文以载道,你竟还有脸去殿前笔试。本公主今日‘现身说法’,你就当小惩大诫了,活该。” 一向自居能令顽石点头的神童横遭呛白,一时无善可述,愣头呆脑间黄公公忙替他陈情讨饶:“小主子,老奴猜他也是无心的,您借他两胆儿他也不敢欺瞒您呐,您海量,今日就先放了他。” “黄公公说的极是。若是陛下明天问我们要人,而公主却把他变成了和小耗子一样的,奴婢们可就难逃廷杖了。”明旻贴身宫女红苕亦跟着百般抚慰。奈何小祖宗固执起来,真成了头油盐不进的牯牛。 “不怕。父皇向来依我,我今日只跟他讨个奴才而已,他定然不会生气。”金枝说着就令左右太监,架着廉衡往敬事房奔。 廉衡四蹄凌空乱扑,言语卒然铿锵:“公主,小子大小也将个七品进士,见官不跪的,你这般目无法纪,岂不伤却殿前的三百举子之心?!”小祖宗岂肯理他的干篇言论,逗弄下宫女怀里的波斯猫,便翩翩飞去。廉衡色若寒灰,千死万死也没想过是这种死法!一会若去得净身房,被强扒衣物,阖家被斩都平不了他扰乱朝纲的大罪。存亡绝续的关头,他再次稳住心神,看向明昱公主不卑不亢申辩说:“容禀公主,今日贤俊登庸,本乃国朝大典,若为三百贡士闻得小子在这前殿,却被后宫女眷拖到净身房羞辱折杀,物议哗然,恐生民怨。” 明昱自然晓得这话中利害,便温言抚慰:“小先生不必害怕。”转身便吩咐黄公公,“明旻性子你我了解,此时放了他徒惹麻烦,你先将他带下去,好生看着,我到皇后娘娘那里去求情,待旻儿气消了自然无事。” 廉衡这才放脱口气,揩去虚汗。想自己这算什么命数,吓个猫狗都能招致“净身”,喝酒穿貂嚢真是里外发高烧,观此流年,明日也讨不了多少甜头呐! 黄公公将他带去敬事房,倒也守在边上一直好茶好水伺候着,管不齐这神童明日头榜,哪敢怠慢。廉衡枯耗半日实在浪不起光阴,便问内监借来几本书,直看得五迷三道。转眼薄暮沉沉,殿试截止的钟声訇訇敲响,休憩在檐牙底的雨燕又作凌空翱翔。明旻哼着小曲儿踩着小雨点,未经通禀忽然造访敬事房,原本是喝了碗皇后娘娘特制绿豆汤,泄了火气儿来放人的,甫一进门入眼的却是好茶好水读孔孟的神童,气血登时上头,玉指直戳着他,牙花子上下哆嗦道:“你……你……” 廉衡看书三到时,向来惊雷不闻,偏巧他这副灶王爷上天的神气样,愈发气的小祖宗咬牙跺脚加咯血:“黄公公,黄公公你给我出来,你给本公主出来!”老太监听喊声,滚葫芦似的从房里跌出来,瞧眼廊内正看书吃茶的进士爷,心里堪堪作苦。“黄公公,你竟敢,你竟敢联合他欺负本公主,可也要讨大板子吃?!”说时她虎起两条嫩嫩新月眉,吩咐左右太监道:“小耗子小鼯鼠,你俩给我将那小斑鳖吊起来。” 忘情书本的小斑鳖,浑然不知间便被倒挂在一棵遒然古槐下。廉衡倒看着世间颜色,倒看着面前金枝,长叹口气,不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明旻:“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廉衡自失一笑,视死如归道:“公主可知,女子有三美,大美为心静,中美为修寂,小美为体貌,草民察您应属那第四美。” “什么?” “朝天小辣椒。” 明旻粉颊顿然红嫣嫣,接着两眼一翻怒突突道:“将他给我挂足三天三夜,三天三夜。谁敢私放了他,我叫父皇砍了他脑袋。” 黄公公恭送小祖宗离去后,看眼苦命的进士爷爷好不无奈道:“奴才对不住您哩,您就先这么挂着吧。”廉衡坦然无言,此时雨点子依旧将下未下,还做雨星子碎洒。待得天黑人定灯火尽灭后,竟悄声绵密淅淅沥沥泼起来。古树新叶初生,遮不住多少雨水,一夜淋雨吃冷,加之日前遭追月蹂|躏,犯病受疼是在所难免了。昏沉沉间,却还在算计着明日朝堂读卷一事。 翌日清晨,明皇在奉天殿结束早朝后,乘辇携众臣往谨身殿来。 唐敬德乃两班之外的皇亲国戚,素日不参朝。是此选贤大日,明皇下令文武百官、元勋外戚皆俱公服列队谨身殿,才得以见这终日逛逛游游的富贵闲人正经严肃一刻钟。游神踏入谨身殿,环视词目也未在贡士堆里找到神童影踪,蓦地拉住正往大殿里跨足的明胤,百思莫解问他句:“瞧见那小子没?” 明胤自然也发现了贡士列队里不见了小鬼,又瞧敖顷和周远图四目惶惶不住张望样,便断定小鬼今日必生事端,可惜他依旧雾里看花尚未猜透,只能凉凉打发句:“我非渔父,安之鱼踪。” 唐敬德臊了一鼻子灰,挑他一眼,太子见状宽笑宴宴接句茬:“昨日明胤说,也许大有文章,如今看来,当是怯场逃了。”原是昨日水亭内,唐敬德被邝玉反问无语后,太子追问明胤作何想法,明胤静默半晌,末了才风轻云淡凉凉句:若非草包怯场,明日必有文章。 唐敬德闻言“呃”了声,横挑鼻子竖挑眼,于大殿里骂咧咧道:“这不丢我唐家人么!” 明皇坐定,百官侍列,读卷官依着阶品垂立御前。自然先由杨鸿礼读卷,每读一份交由司仪监官呈送御前,由明皇钦点名次。待读罢十份,三鼎甲已出,便下令停止唱卷。明皇神采光耀声音朗朗:“此次殿试,既由朕钦点,不若在传胪放榜前,先叫贤俊们登庸,与朕殿内叙叙话,彰显我朝抡才决心。” 众臣附议,杨鸿礼当廷拆卷,司职太监尖着个公鸭嗓子高唱道:“宣,状元周远图,榜眼孟延儒,探花敖顷,觐见。” 闻得敖顷列名三鼎甲,敖广气焰遽然高涨,众臣尽皆低语恭贺。明皇内心虽有不快,但素闻敖顷与其父性情截然相反,秉性醇善高情远致,便不作多想。常言道举贤不避亲仇,何况这是他御笔亲批。 苍髯公周远图,携敖顷和孟延儒信步入殿,近身御前稽首叩地谢主隆恩。明皇瞧远图公比自己还见岁长,不觉失笑,可这人物还是他御笔亲批,再薄不能薄了己面啊,又想他着实文笔贯绝满腹韬略,当属那大器晚成老龙头,便顺随天意,龙颜和悦道:“状元连中两元,德厚流光老而大器,教化后生们读书无尽,真乃我朝福分啊。即日起,必要捐智效力,助我朝野归美、官清民靖。” “老儒不才,蒙圣主厚爱,必效犬马之劳。” “状元年齿虽大,却也是弘毅多年的博学之才,朕甚欣慰,不知你有何额外请求,朕自当满足。” “老儒杖乡之年,承陛下之宠光,缀公卿之身后,已是鸿恩,只求冯唐不老,为朝廷效力为生民立心,并无他求。” 明皇欣慰点头,再夸奖两句榜眼探花,便面露疑惑询问侍立下阶的杨鸿礼:“爱卿,朕昨日听闻,有一少年神童半柱香时间就交了策卷,今日唱卷怎不见他啊?可是写的太好,被你私藏了?!”明皇说罢,众臣跟着低笑,可这笑听到鸿儒耳朵里却分外尖刻。试想今朝,除儒父崇门,有谁能与他论才学较高低?是此小儿,算作什么! 杨鸿礼揖首答话:“回禀陛下,那卷子走马龙蛇,不堪淬读,上不得这朝堂。” 明皇立时不怒自威:“无妨。若果真依卿所言,定叫这戏弄恩科的小儿,赶出朝堂。”杨鸿礼闻言,便看似不情不愿地从官袖里掏出份策卷,递呈给司仪监官。明皇正欲阅览,转念想这少年神童——谭宓新近查实的弘文馆小孟尝——月前抱月楼门外指摘敖党的鬼难缠——麒麟之才气节刚猛,人皆好奇,亦想令敖党金殿之内面子难堪,明皇遂金口一开禀退司监道:“宣这卷子主人,进大殿来。” 司监正待喧唤,远图公垂首站出,神色凝重道:“启奏陛下,这策卷主人,乃唤廉衡。但自他昨日递呈试卷后,便不见了影踪,直到夤夜也未归家。听宫门守卫说,昨日并未见他出宫,如今消息全无,恳请陛下明查。” 明皇讶然,立时召唤禁卫军首领:“狄武”。 “末将在。”魁梧黧黑、胸脯横阔的大统领恭站出廷。 “速在宫中查出这廉衡下落。”大统领领命退出,少停,就匆匆进殿,一副唇齿难启的模样。急得侍立一侧的唐敬德火苗直窜,若非大殿,他定踹这彪形大汉几靴子。明胤泰山不动眼神微澜,敢在大内撒野,不得不佩服他狗胆包天的“活腻了”。明皇见狄武扭捏,沉着眉头吩咐句:“狄卿但说无妨。” “陛……陛下,他,他被明旻公主抓去了净身房。” “胡闹!”明皇震怒而起,群臣紧忙躬身。 “净……净净身……这这小子作何惹到了明旻那小祖宗?!”唐敬德咬紧牙床子,万分费解地低撮句。立他身侧的明胤自不会回答,只因世子爷亦被惊呆。 “人……现今如何?”明皇按捺住肝火,坐回髹金龙椅上无奈追问。 “陛下,他人倒还是全乎的”,狄武话刚脱嘴,挂肠悬胆的百官尽皆松泄口气,毕竟命根子这东西,承揽着传宗接代续香火之重任,攥一下尚且辛辣又敏锐,何况挑卵去势!狄大统领顿了顿再道:“就是昨晚在敬事房吊了一夜,淋了一夜雨,人虚脱了,末将已派人去接。” 时逢选贤大日,横生此节,明皇为给殿内外青青子衿一说法,也不便祥究起因经过,看眼朝臣便无奈降旨:“敕令公主禁足半年,敬事房总管杖责五十。” 唐敬德松口气,油然低嘲:“能令明旻禁足半年,这小子是个人物。” 而明胤心事重重,依旧声气不吭。 一盅茶功夫,神童便被御林军架裹至殿外,通禀之后廉衡理正衣冠,步履绵软径自往殿内来。本就身形焦瘦,此刻面色更白,加之青衣儒巾俱湿,蓬头乱发哪哪都一副凄风苦雨惹你怜。打眼一望,分明一黄口稚子,恍惚间却又像罩着天大冤情的老牧。待他行至御阶,稽首叩拜行足君臣大礼后,才哑个嗓子仰惟九五至尊道:“草民参见陛下。” 明皇观他年岁甚小,却堪堪一老成持重的矩儒宿学,即使身处巍巍大殿也不见多少兵荒马乱,倒好一派将相风骨,宽免一笑十分欣慰道:“你且起身,朕已责罚了公主,还了你公道。”廉衡谢恩起身,静站阶下躬等明皇继续发问:“你叫廉衡?” “是。” “哪个衡?” “衡门之下,可以栖迟。” 明皇点头宽笑,再道:“朕闻你学综九流,才映千古,小小年纪,倒是我朝之幸。” 廉衡诚惶诚恐:“草民惶恐。所谓‘黄口小儿初学行,唯知日月东西生’,小子胸无磨盘文不经考,承蒙陛下盛誉。” 明皇再作点头:“此番你虽未博取三鼎甲,但能将为期一天的殿试,戮力浓缩为半柱香功夫,写出一篇花团锦簇的千字策论,倒令众进士们纷纷瞠目,更叫众臣们引颈而望。感念我大明人才济济,朕本欲你读卷,但念你淋雨受寒,将由太子太傅读了,若写得好,朕额外授你头衔。” 廉衡身体飘忽,神思却分外精明。自月前乌叔激他殿试述写天命赌坊私印宝钞案,他便顺势调整了自己步伐。它不仅要写天命赌坊,他还要写更大的,且不论明皇与百官会作何反应,他必要抗住威压竭力将卷子唱完。他要让那个十四年前,在殿前舌辩群臣一心为民的人物,再次蹦进他们脑海里。 廉衡:“陛下,草民薄文恐污他口,自不敢劳烦太傅,恳请由我自读。” 明皇思虑片刻点头允了。待司仪监官捧着玉案走近,廉衡拾了试卷,再次埋首叩头,叩足三响。明皇此时高兴,便不拘这些大礼,牵忙抬手:“朕一贯爱才好士,不必再行此大礼。你且站起身来。” 廉衡坚执:“恳请陛下,容草民跪着读卷。”他的执拗,令一贯远山远水的敖顷腹内直直蹿火,心知他又要闯大祸,但大殿前又不容自己出声阻拦,只能垂眸祈盼他见好就收、悬崖勒马。唐敬德失口冷笑,桃花眼一翻作看戏姿态,而静水流深的明胤和不明所以的太子皆作壁上观。 明皇只道他空口谦虚,实则恃才傲物,遂生出一丝不悦:“那你就跪着读。” 第十四章 殿试逆鳞 廉衡将策卷铺展在前,却并不看那文章,只面额贴地,词气苍凉似在状告却又陈情: “吾皇德隆望重,内外皆敬,观宇宙政治宽和,体孝廉爱恤民命。今天下太平,尧年舜日。流逋四归,兵甲生尘。童子何幸,躬逢其盛。然,青霄白日帝辇之地,竟有魑魅横行,藐视王法,目无纲纪。视百姓为羭羊,轻人命为草芥。草民逆鳞进谏,只为状告三大鬼。” 闻得此话,满朝皆惊,明皇昨日圈定的试题乃是论“粮储”之道,这小儿不仅离题万里,更是妄图陈冤,心虚的心不虚的、平日干过缺德事没干过缺德事的,都悄悄观摩着圣颜,见明皇笑容渐散,个个缄口凝眸埋低身子,张着双耳朵往下听。 “这第一大鬼,长年蟠据‘天命赌坊’,权倾朝野挟朋树党,不仅出入扈从如云,秉性更是贪婪娇纵。多年来不仅操纵赌坊私铸宝钞,更是挟迫良民以金银换宝钞,剥削百姓凌驾国法!去岁九月,协同户部命官,联合盐商克扣百姓金银,百姓不从,竟于交州府衙门口乱棍打死八条人命,悄然隐没欺瞒天耳,此其一罪也;今岁上元之夜,‘云液坊’胡氏烧锅兄弟,因赌输后只赔宝钞拒不交银,便双双遭棍棒暴打。恰逢五城兵马司西城副指挥赵英经过,入内救出,孰料顺天府衙滥用职权,强行从其手中将胡氏兄弟掳去,协同老贼,杀人灭口夤夜抛尸,此其二罪也;” 话到此处,“老贼”敖广早已阴云密布,而马万群及其党羽却掩都不掩那喜悦之情。户部尚书纪盈、顺天府尹胡惟仁连忙出列,双双叩地齐声鸣冤:“陛下,微臣们冤枉啊,狂儿胡言乱语无端构陷,望陛下明察。” 明皇并未答话,廉衡亢声继续:“月前,恶贼借兵部移送武器之由头,贿通漕运,于洪水饥乱之后,民力衰微之际,私建牙市,从台州椒江一带贩得满船幼女,掠卖于秦楼楚馆烟花柳巷地,令人发指发寒,此其三罪也。” 兵部尚书熊韬略闻言出列,亦匍匐跪地鸣冤叫屈。 敖广已然不顾明皇威仪,朝堂之上竟厉声呵斥:“尔等竖子,大殿之内课语讹言,理当即刻赐死。” 廉衡似作耳聋,埋首继续咬人:“这第二大鬼,多年雄踞‘银楼’,勾连朝中大臣,操纵富贾商人,利用职权大肆屯金积银,乱吾民生伤吾百姓。” 闻言,吏部尚书马万群适才一脸的喜悦,转瞬扫荡干净,瞧他迭忙出列,对廉衡那叫个怒目相视:“陛下,小儿血口喷人,切莫信他一面之词。” 孰料敖广一声冷笑:“马大人,他还没说什么呢!”马万群看眼敖广,便又巴巴看向明皇,奈何明皇面无波澜,依旧是定定盯着匍匐在地的廉衡。 廉衡察情继续控诉:“去岁荒年,吴越地区浊浪滔天,四望烟绝。吏部豪言请命,亲赴台州勘察灾情,却伙同巡按察使造册谎报,套取国库白银八十万两,至今期瞒吾皇,此其一罪也;我朝银脉稀薄,下令勒石禁采,然诸官却争相私矿。其中犹以这恶贼独大,伙同刑部,擅自徭役各地囚犯为其免费采矿,仅去岁一年,仅河南嵩县马槽山银矿,就为其及其党羽敛银上万两,损我银脉伤吾国法,此其二罪也;自先皇起,就有片板不得下海之禁,为防倭寇,为防金银流入乱吾民生,孰料恶贼猖獗藐我海禁,会同工部,连年累月借由东洋、南洋海运以茶叶瓷器私下互市诸番,不仅套取白银扰乱市制,更是暗通倭国动吾国基,此其三罪也。” 适此,刑部尚书佘斯况、工部尚书丰四海纷纷出列跪倒。一个说“陛下明鉴。老臣克己奉公,绝无贪夺之迹啊。”一个说“陛下,老臣自奉廉能清正,狂悖小儿蓄意胡诌,污蔑朝臣,恳请陛下当即杖杀了他。” 满庭静寂时,人人自危间,狂儿再道:“朝廷重臣乃国之栋梁,何以都人头挂在鬼项。二鬼及其党羽,斑斑罪恶罄竹难书。小儿智浅,只知买卖经营,为富在仁,绝非巧取豪夺;但懂官之拔擢,在于护民,绝非白日剽杀。” 大殿内外寂静无声落针可闻,“清流做派帮”帮主相里为甫,敛眸看着除昨日刚被罚俸三年的礼部尚书周邦仪之外的余下五部尚书,尽皆鸣冤跪地,以及向来傲立群臣的敖广、阳奉阴违的马万群,皆一个个怒火攻心虚汗涔涔,不免吃惊吃笑。而明皇平静面皮下,亦藏着深深冷笑。 廉衡挺身跪直,将言继续:“吾皇抱德炀和,顺承天意。察万物仁厚礼贤,治四方轻赋省刑。今天下安定,文修武偃。公无负担,民业有经。童子何幸,躬逢其泰。然,乾坤之下海北山南,却见饕餮污官,坑绷拐骗四处喋血。区区小儿情愿戴罪获刑,也要诓论‘钞法’这第三大鬼于御前,求达圣听。” 百官再次阒然,一个个仗马寒蝉。 明皇脸色骤沉,适才其攻击敖马两党的快意,很快被其逆言遣散:是此小儿,又欲何论?! 敖广不禁哂笑,马万群亦作冷嘲,这黄口竖子倒不必他们收拾了!再多说一句,明皇定让他死无全尸! 敖顷腹内焚火,罔顾威威朝堂,出声低斥:“廉衡,注意分寸!” 闻言,敖广急瞪敖顷一眼。亦咂摸明白,日前抱月楼给他们上眼药的就是眼前这竖子。 唐敬德咬紧眉毛,心说这小子就是想登天,也先摸清这朝堂水深水浅再胡来!不沾是非的他一忍再忍,末了委实不愿这小子上赶着赴死,身首异处,便在唐卧仙眼神阻碍下出声低斥:“廉衡,朝堂重地,适可而止。” 两位贵室接连壮胆发声,制止其到处咬人,倒让一众大臣心下一惊,这狂小子究竟是何来路?其背后靠山怕是只大不小了! 太子明晟,亦神色严肃的盯着这横空出世的孺子! 只明胤一人,朗月无边看似四海波靖。 而从头到尾表着副诚惶诚恐、万死难辞其咎的太子太傅杨鸿礼,瞥眼闲云野鹤十多年、刚刚入京面圣的轻裘大带,见他随百官一样惊诧,惊诧之下隐藏着微不可察的滔天盛怒,薄薄一笑,心说:很好!很好! 廉衡哑着嗓子,双手撑在那份明知晴天都会叫明皇打霹雳,何况现在阴雨天的文章上,无视项上脑袋无视旁人劝阻,逆言再进:“比岁钞法不通,百姓料钞十锭却斗粟不可得,皆有因可寻。其一,钞纸、印钞二局大肆滥发宝钞,朝廷出钞甚多却收敛无法,致物重钞轻,是此宝钞信用日降,阻滞难行;其二,户部昏聩,泄露铸钞铜锡比例,出卖火漆镟边之术,致民间私铸之风日益猖獗,由是物价涌贵,宝钞更遭百姓排斥;其三,‘倒钞法’下,旧钞贬值快于新钞,奸商贪吏利用新旧价格差异,乘机渔利。而民间为防贬值,宝钞非昏软者也是当即揉烂以换新币,是以新钞供不应求,旧钞愈发贬值;其四,钞贱银贵,坊间交易皆私相用银,是以纸币日贱;其五,钞法政令不一,如官帑出纳仍用银,百姓却用钞,然鱼课盐课、班匠关税无一不以银缴税,以致民情沸然,钞不为钞;其六,今朝廷大臣,上不能匡主,下亡以益民,皆尸位素餐,令政不能行,法不能施。” 龙颜阴得能挤出水。 众人恍惚间仿佛看到了十几年前朝堂之上,那学比山成又辩同河泄的砚石之骨,他也是此般囊尽百官,施以苛责。 “钱银钞皆用,令天下俱疲,草民身处当中,惟察两件弊病:一,积银之风日盛。南北藏镪至百万者,犹数富商大贾、皇室宗藩,是此,富者愈富贫者愈贫,伤吾民心;二,破坏及扰乱市制。譬如郡县藩地皆以货易货,然米不能久,钞太虚亦复有浥烂,百姓为其所累疲于应市,耗吾国运。”廉衡停歇一句,再道,“小儿才薄,但懂‘为人臣者,以富乐民为功,以贫苦民为罪。’何以六街三市万千门户老百姓,金银皆被搜刮替换干净?何以官富民贫、百姓终日惶惶以匮银为虑,致民业凋瘵?只当这钱钞银皆用为虚,窃换百姓金银为实!试想,民虽愚,谁肯一金买一纸……” “大胆!”明皇厉声喝止,终于出声。他能由头到尾容廉衡狂言,不过是借他揭露群臣短处而叫他们心怀畏惧,自行收敛。本以为沉默将一以贯之,孰料天子訇然一声霹雳,吓得百官油然寒颤,腰弯得更低,只敖广一人还端住架子,鏖站大殿形如护国柱石。并非这圣天子沉不住气,而是这句“民虽愚,谁肯一金买一纸”与傅砚石当年,当庭指责未差一字,一瞬间仿佛那人又站他面前,直言不讳。 廉衡强自按捺住发抖发颤的声音,再次深深叩拜,在天子盛怒里说完最后一句:“何以今朝似刀俎,百姓为鱼肉?泱泱大国,与民争利,竟似戕民之贼!” “大胆!大胆!”明皇拍案而起,“禁卫军呢?狄武?” “末将在。”狄武狼忙进殿,想他赳赳武夫,亦被廉衡的狂言惊出一身冷汗。 谨身殿鸦默雀静,所有人屏息凝神。只道会听个嫩嫩口气的策卷,孰料是这般刮刀子下冰雹的咬人文章。未提一人名讳,却将半个朝野摘控干净,好一个“上天少张梯”的皮佬小!而使人真正心悸的,是你不知他下句还会再道出哪些掩藏在夜幕里的腌臜交易,以及,区区小儿究竟从哪里获悉如此多的惊人秘密。 敖顷脸色缟素,唐敬德冷气森森。 明皇坐回龙椅,道:“朕钦定恩科,铨选人才。小儿不知高低,诓论国道,将他打入天牢!” 闻言,廉衡埋首苦笑,堂堂一帝,竟也这般稳不住心性,不辩因果就将他直接喂牢!这就是生杀予夺的皇帝,表面是光风霁月的终南山上雪,转个身不过盏粉饰太平的黑漆皮灯笼,若非他当年以耳代目,偏听偏信,怎会生出血溅白绫的滔天巨冤。 因早就做好了牢狱之灾的准备,也深知明皇绝不会刻时刻日就要他小命。廉衡施施然三叩其首,抬眸直视巍巍天子,平心静气谢恩道:“草民谢主隆恩。” 过分冷静,反让旁人自惊自怪。 杨鸿礼迭忙出列请罪:“陛下,微臣有罪。臣明知他文章狂悖,却未能先行阻拦,致此情此景,惹龙颜大怒,臣首当其罪。臣甘愿辞去太子太傅一职,回乡思过。还请陛下息怒,保重龙体。”说得个感天动地忠贞不二,撇得个干干净净天衣无缝。廉衡那一刻特别想看眼这位与父亲同袍同泽的太子太傅,脸上的表情。明皇自顾上生他闲气,略略挥手让他平身。然无人知晓,此时此刻杨鸿礼是何等腹热心煎,他瞥眼轻裘大带,便巴心巴肝地瞅向殿外,望眼欲穿地等着那个人来。送廉衡入狱可压根儿不是他目的,他耍的杂技可是出“醉翁之意不在酒”! 敖顷和周远图眼瞧着廉衡被禁军拖走,枷锁下狱,忙双双跪地求情。 周远图:“陛下,念其年幼懵懂,皮猢狲性,且是为民请命,才偏离策问诓论他事。所谓不以一眚掩大德,还望陛下息怒,轻饶了他。” 廉衡与他会试的那点新鲜事,一老一少的“忘年祖孙交”早已遍传京都,成为佳话谈资,明皇自然是知晓的,因而只是深看他一眼。 敖顷埋首叩地:“求陛下宽恕了他。” 他到底年少,不比远图公阅尽沧桑,且对眼前事态又十分害怕,以致语调微颤。可他这一跪令架海擎天的敖广形如怒猊,铜眼大瞪,罔顾明皇威仪,劈头盖脸就低斥:“逆子,站起来。” 明皇渐渐平复王忾,看着当廷与他爹对干的少年麟儿,皇家颜色再缓和三分。但他到底被刺疼了,心中存有的那根刺,百官讳莫如深的那根刺,今日不设防被廉衡狠狠撮摸下,才致他殿前失态,来不及权衡利弊就赫然下令。冷静后不免又变回那位观衅伺隙的王,借二人求情之阶梯,将原本难堪到冰点的脸色慢慢融化成这三月春风,沉沉道:“你二人起身说话。” 周远图:“陛下刚问末臣,有何要求。末臣斗胆在御前向陛下要个恩赏,求您宽恕了他。” 明皇凛凛一声:“状元。” “陛下,草民暮年淹蹇,为世所弃,幸得廉衡小相公抬举看起,令老夫胸中点墨尽自抒发,才得垂圣眷。老夫无以为报,眼下小相公遇难,只愿因风吹火,小效区区,恳求陛下,念他序齿不深,饶他一条性命。”周远图再次稽首,敖顷跟着叩地。 “朕不过令他到牢里反思一二,研习周礼律制,勿再年少恃才朝堂无礼,卿等无需过忧。”明皇再次回缓口气,明胤眼睫不觉轻轻一动。明皇看着群臣,心想廉衡这份逆卷议的虽是他心头大忌,却也是他心头大事,更不说他指摘了满朝官员,两党皆控,尤其那言之凿凿的桩桩件件,令人惊异更是惊心,正是他因风吹火、打压两党的绝佳时机。即便其黄口言论不足为凭,但起码能略略制衡这愈发贪婪的朝局,令他们适度收敛。计策上来,便不准备轻放了他,但也不会重惩。看眼跪在大殿的几位朝臣,金口再开:“小儿诓论国是,朕自会罚他思过。但就其文中所指‘天命赌坊私铸宝钞、草菅人命、贩卖幼女’、‘台州赈灾饷银造册谎报、私矿采银及罔顾海禁’等动吾国本之事宜,责令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三法司协理查办,勘察虚实,限期一月。” “陛下,童言荒诞,何以当真。若叫天下人知道,陛下仅以黄口市棍一面之词,就下旨审办朝廷命官,有失人心,望陛下三思。”敖广陡然发问。 “望陛下三思!”马万群同声附和。 “陛下,小儿言之凿凿,定是身负冤屈,才敢在这大殿之上触怒天颜。微臣以为,倘若诸官当真清白,自不怕三司审查。微臣枉为都察院右佥都御史,监管不力,在此愿意领命,定在限期内查办虚实,不负皇恩。”耿介有余的曹立本,赫然出列,端的这御史还是个硬骨头。奈何敌不过朝堂上下一股股势力,这些年便只能对蝇营狗苟诸事情干瞪双眼睛,今日不设防被廉衡灌了碗辣姜汤,顿时精神一振。 明皇打量眼这位四品中官,慨叹尚有敢出言对干敖、马两党的大胆人臣,心里竟生起股怀念,口气亦跟着欣慰:“爱卿锐勇,朕很欣慰,那就由你主导此事,各司积极协理。”明皇绕过都御史汪善眸,直接任命曹立本为主审,虽有越制,但天子之言谁敢违抗,何况牵藤带蔓兹事体大,人人难脱干系,躲都躲不急谁还傻的往上冲。因而都御史汪善眸也就默默无言心底恨恨,但廉衡,自此是揉进了这位心机深沉的御史眼仁里。 曹立本揖手谢恩:“微臣定不负皇恩,” 静默片刻,刑部尚书、都御史、大理寺卿这三法司首脑,觑眼彼此尽皆出列,同声附和:“臣等领旨”。 眼见要作退朝,那位该来替廉衡说理求情的贵人却迟迟不见影踪,杨鸿礼瞥眼轻裘大带,心急如焚。然他这颗自作聪明的局中棋,只能是干瞪双鱼泡眼,看着操盘人一颗一颗挪卒子,自己却甚都不能做。所以说“事贵制人而不贵见制于人”,没有金刚钻还想揽罗瓷器活,笑话,不过这也恰恰成了廉衡日后冷嘲杨鸿礼“何不以溺自照”的笑柄。 明皇游目端详着跪满一地的品级要员,也未降旨令他们起身,而是再次沉沉发话说:“朕今日铨选人才,本十分高兴,孰料小儿莽干,当殿控诉诸卿,斥我朝政,令朕心情十分沉重。诸卿都是朕早年求贤委任的朝廷栋梁,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朕此番亲策亲定,拔擢人才,旨在遴选出与诸卿一般无二的贤臣良将,为我朝继续效忠效力。朕关他天牢,非朕昏庸,朕是为顾我朝颜面,顾诸卿颜面。朕都能听懂他‘为人臣者,以富乐民为功,以贫苦民为罪’,诸卿更应当听懂。稚子尚能有此觉悟,何况诸卿!” 明皇言罢,百官再作谢罪,司职太监察眼明皇脸色,喊话退朝:“有本奏来,无本退……” 未及喊完,禁卫军统领狄武再次匆匆入殿,张口结舌道:“陛……陛下。” “又有何事要报?”明皇愠容陡生,满腹烦闷。 “陛……陛下……门……殿外……”这武人遇事,人倒不慌偏偏口齿不利,听得人十万火急,然而就这三五个口吃字,令百官再次悬起一颗吊胆心。各怀心事间,无人注意那垂立御前、与世无争的太子太傅杨鸿礼眼角眉梢微微渗着的阴笑:他来了,他真的来了,可“乌叔”究竟用什么“秘方”将他请来这朝堂大殿,他倒有些迷惘了。 “从速禀报。” “陛下,崇……崇门老先生候在殿外呢。”武人话刚脱嘴,满朝皆惊。 “谁?”明皇遽然起立。 “哦……”武人憨声憨气地指向殿外,叙叙道:“崇老先生正在殿外候旨呢。” “快请。快请。”明皇急急走至阶下。 少停,便见那硕望宿德的一代鸿儒,迈着步子走进大殿。庞眉皓发,黄冠草履。人如泰山,才似北冥。雪鬓霜髯,犹比那麟子凤雏;耄耋之人,强于那百万青衿。 “老儒见过陛下。”崇门揖手,将将一躬。 “恩师不必多礼。”明皇忙令杨鸿礼下殿扶起崇门,儒父清清看眼杨鸿礼,直看得其心惊肉跳,讪讪神情。明皇和颜悦色再叙话说:“恩师近来可好?” “老夫年齿虽增,但矍铄如旧,不劳陛下挂心。”崇门言语犀利,不馋不媚。除却太后,当今世上也就这耆宿大贤敢对明皇如此耿介了,而明皇还依旧要克恭克顺,也情愿受他言语。想这满朝上下,包括那殿外列队排开的今科贡生,半数出自于老先生门下,堪堪耄学备受世人景仰。 “恩师突访大殿,可有事要朕代劳代办?”明皇恭敬询问。十四年前,儒父执意离开皇宫别苑,对他更是失望无言,即便后来他亲去弘文馆,儒父亦称恙拒见。本以为师徒从此缘尽,孰料其今日竟亲临皇宫,还是这早朝大殿,明皇着实吃惊。 “老儒却有一事,相求陛下。” “恩师所为何事,朕一定勉励效劳。” “故人曾孙,不知深浅,在这朝堂哓哓置辩,论了他不该论的,曲学诐行以致婴麟获罪。老儒念他曾叫我一声祖父,闻讯特来向殿下求个人情。带他回去,日后必严于管教,防其苗而不秀。” 崇门道明来因,率先讶异的是敖顷和明胤,廉衡从未涉足弘文馆乃凿凿有据之事,何以儒父竟替他求情?廉衡是何身份,连敖顷都开始茫然费解了,何况他人!明皇一时厘不出头绪,惊诧之下也只能顺嘴答允:“恩师所求,合情合理,朕即刻……” “陛下,”左相侃然正色道:“小儿藐我朝纲,诓我国是,大殿之上又公然顶撞陛下,若就这么轻易饶恕,礼法岂不空谈虚设?!” “臣附议。”马万群亦出列进言。 敖、马两人头次劲往一处攒,俨然日出西方。明皇从儒父进宫的错愕里回转神明,看着敖、马二人,不禁面露哂笑。心下不住盘算,对廉衡不予惩处委实有损龙颜,罚吧又伤及儒父门面。原打算关他半年,一来树立他天子威仪,二来是给众臣提个醒,令其触角自行收短。可敖马二人突然的齐心协力,倒让他忽然明白,这廉衡他还当真关不得。关久意味着罚重,罚重说明他论的不对,那他想借机整饬朝纲的政令自然成无稽之谈。 当此时,唐敬德悄声挪到儒父身边,将方才之事大略说与他,崇门一听廉衡的狂人狂语,远比密札里详述的胆大包天,愠容之下却是深深哀念,未几平复思绪,揖手请旨:“陛下,小孙儿既冲撞朝纲礼法,未经考证又擅自指摘百官,伤了朝廷颜面,薄加惩戒自是情理。” “恩师所言极是,薄加惩戒即可。”明皇顺着儒父台阶再次降旨,“传旨,责令廉衡,在天牢反思十日,引以为戒。” 敖、马二人对视一番,虽不服气,却也奈何不得。毕竟崇门是他们得罪不起,也不必得罪的闳儒。便钳口挢舌裹紧牢骚,宛如识时务的俊杰,在司职太监的散班声中,双双橐橐的退出大殿。 明皇邀儒父到乾清宫暖阁叙话,儒父依礼未再推脱。明胤、明晟会同唐敬德三人一直恭俸暖阁内,聆听教诲,待得一盅茶工夫,崇门就十里长亭作话别,明皇深知难以挽留,道几句寒暄便令人恭送崇门。 “老儒欲去天牢见见受惊孙儿,陛下可允了老朽?” “天牢阴暗,朕叫狄武护恩师前去。” “老儒耳聪目明,腿脚灵便,无需侍从扶掖。”崇门直言婉拒。 明皇拊掌无奈时,明晟牵忙插话:“父皇,不若由儿臣陪儒父前去好了。”见儒父未再推脱,明皇点头答允,令其谨慎随同不得有失。 历来步态安详的崇门,居然袍角生风直往天牢赶,邝玉和儒父的座前书僮青蝉亦是走及马奔。 明胤瞥着儒父的急切身影,敛眸从速归府。 唯有难得糊涂的游神,一步三摇笑看着世间风云,原本是“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到头来只落得“万年常醉万年梦,一朝酒醒事事空”。 第十五章 弃暗投明 瘦竹园南临西沿河,北靠“清淡衙门”通政司,东壤“祝祷卜筮”的太常寺,因而即便是位于棋盘街与朝天街的腋窝之下,抱月楼的繁弦急管、银楼的倡条冶叶、抑或春林班里假凤虚凰的狎昵语,在这里也几不可闻。这一份难能可贵的清寂,在侑觞宴乐的紫陌红尘里不啻于一块沁色古玉。 按惯例,只有四品及以上京官才有资格入午门听朝,适逢殿试大典,七品及以上京官才有幸朝服加身挤入午门,齐齐跪列在奉天殿前的广场前,瞻仰圣颜。待两班散朝后,时任五品京官的户部郎中尤孟頫与通政使司的四品右通政赵自培,看着被黄口孺子钳了一口又一口的忙三迭四的六部尚书等一众权柄大臣,二人相视一笑,言有尽意无穷,走地鸭行鹅步慢腾腾,出了左掖门各乘两人抬蓝昵小轿,经一条松木森森的青石甬道来到瘦竹园。 二人坐定后,赵自培点了壶六安瓜片,屏退茶道小厮,自己斟起茶来。尤孟頫赏着松竹蒙翳的曲径游廊、停停下下的雨丝风片,慢腾腾笑道:“上等六安瓜片,赵大人可好久没这么大方了。” “尤大人取笑了。”赵自培呷口热茶,心情舒爽道,“难道你就不为之振奋?” 尤孟頫思忖片刻,却是苦笑一声,沉沉叹口气:“我一个五品京官,若非今日是抡才大典,又岂能站到黄盖伞下瞻仰天子威仪。”赵自培正要接话,尤孟頫微微拦住他说,“我明白元晦兄要讲什么,无需多说。我俩幸为同年,更贵为莫逆之交,你理应明白我这话绝非埋三怨四,准备声讨什么人或什么事,急景流年,不过句感慨罢了。” “可上爻兄未免过于哀伤了,你是个稽古揆今之人,也晓得这窳败之势长久不了。”赵自培说时凑近他些,慢声低语,“你不觉得,陛下关于‘钞制’的态度松软了嘛?” “他像不像一个人?”尤孟頫突然一问。 赵自培立时整襟危坐,眉毛微攒,眼里含着股盈盈怀念:“像。一样的风神玉立,一样的黜邪崇正。”见尤孟頫再次陷入沉默,赵自培斟满一盅茶,一仰而尽,“只可惜故人已乘黄鹤去,昌明盛世难再来啊。”赵自培掷盅有声,意气也随之激昂,“不过,相爷既将吾等存续保全,包括致仕在家的邵邕、杨孔岳、叶岐和邓英章诸位大人,总也是,都在等着‘昌明新政’的再来。枯苗望雨,我看这小儿啊,兴许就是相爷的探路棋。” “不是。”尤孟頫沉沉缓缓道出个否。 “难道真是崇老先生?” “更不是。”尤孟頫再次沉沉缓缓道出个否。 “上爻兄可是知道什么?”赵自培说着倾斜下小小一颗西瓜肚,觑眼四周道:“难道有什么事还不能对仆说?” 尤孟頫观着赵自培忽闪忽亮的楔子眼,失口一笑:“愚兄要真知道就好咯。你也是个揆理度势之人,就没发现今日大殿之上相爷都是被怔在原地的,恐怕,便是手眼通天的明胤世子,也未必清楚这小儿来路。” “不论他打哪冒出,总也是个谠然直声的人物。文死谏,武死站,也是你我上疏求变的时候了,我明日就加紧上道折子论钞……” “不可”,尤孟頫阻拦道,“一口吸不尽西江水。何况你一个管帖子的右通政,焉能越俎代庖理论户部的财政大制,何况吾等韬养十多年,并不急于这一时。”见赵自培再欲争辩,尤孟頫晓得他是太久未见敖、马两党冷水浇背的稀罕场面了,才如此情绪激昂,便不疾不徐往深了解释,“相爷叮咛说‘未来可期’,目今陛下春秋基本无恙,而朝堂风向却不定,切不可操之过急。” “那得等到什么时候?!” “这行事做人,如同这煮茶。茶之道在水,八分之茶遇水十分,茶亦十分。八分之水,试茶十分,茶只有八分。” “上爻兄你就别卖关子了,你也知,这大明已到了不可不治的时候,继续坚挺,只会积重难返。” 尤孟頫三缄其口,末了沉着眸子低低缓缓流淌出心意:“陛下‘肝阳上亢’也有好几年了,鼎柞渐变,意气虽没以前那般风发,但脾性却愈发躁激易怒,眩晕昏扑也好多回了,夜尽明来,大权旁落总是慢慢要来的。等吧。新水煮新茶,等。”缓如溪水的几句话,乍听是不忠不善,细品却是人臣珍藏多年的极度的失望,直听得赵自培默不吭声,热辣辣的心旌逐渐冰镇,再次跌落到厚厚寒灰里,隐鳞藏彩静待光明。 明胤甫一入府,沉沉问犇忙迎上来的追月施步正:“不招?!” “主子,这煮熟的鸭子他就剩了个嘴硬啊。”俗话讲听鼓听声听话听音儿,奈何施大侠向来是肚子里吞得下擀面杖的直肠子,只自顾自地嘻喇喇笑出一排狼牙,完全无视他主子片片寒眸。 “明日点卯前,未招,自去暗房。”明胤言毕,径自往书房去。草莽委屈着两道狼毫眉,巴眼巴肝看向追月再看向秋廪,企图获取一丝两同情。 “呵”,追月哂笑:“上赶着找死。” 秋廪看眼石头打的锁,微微摇头便往问询室去了。方才四英在左掖门静候明胤散朝时,瞥见匆匆驰往大内的儒父马车,尽皆诧异,还未厘出头绪就从云议纷纷的退朝官员口中探得了大殿之事,叶昶不比秋廪追影及白鹞沉稳,听了个大略后,喉结一滑脱口就是句“这不上赶着找死。”明胤嘱托说他必有后手而且很快,却不曾料到是这“点金手”。以廉衡及机敏,无利可图断不会如此以身试法,可又是为何呢? 在秋廪思前想后之际,明胤郁郁沉沉吩咐了六个字“找出送信之人”,可就这极简六字,令四人头皮登时发麻,面面厮觑。若说世子府“长耳”“树明”之手段,今天下世子府第二,无人敢称第一。且不说神秘莫测、江湖敬怕的九宫门对其的鼎力协助,单说棋盘街之东的万卷屋“狸叔手底经营笼络的上千名遍插四海的耳报神”,和街西的瘦竹园“几十名坐于茶园特定角落、受过特训的顺风耳瞽目琴师”,将这京城的一草一木了若指掌就足矣让人洗目相对。但百密一疏,或者说出于尊敬和压根儿没想到,包括明皇的金翼、太子的线报、敖马两党的探子,皆未想过将耳目插到杏林里桃花环绕的弘文馆,因而突然要他们找出送信人,谈何容易。想到此,秋廪将唯一的希望寄托于三日前被擒获的柳飞身上,步速不由加快。 世子府上下皆不是什么暴虐恣睢的人物,因而柳飞被吊起来三日也未遭多少皮肉之苦。明胤的最后通牒让追月对这位好说好商量的汉子大为光火,手起鞭落厉声拷问:“说,葫芦庙小鬼倒底什么人?为什么要安排他进京?你们要干什么?”奈何铜汉子铁骨铮铮,之字不语,急的追月落鞭子如雨。 “追月。”秋廪进来拦住她,踱近柳飞身边沉缓而有力道:“你叫柳飞。好奇我们如何查到的你吗?不巧,你们盟里一兄弟,让无间门一小索命往葫芦庙送了封密信,那小索命招出来你们盟里这兄弟,你这兄弟又招出了抱月楼。不妨告诉你,你们自以为潜滋暗长的‘永夜盟’,不过块砧板上的滚刀肉,未被世子府放眼里罢了。现将你们逼出来,你若不招,自然是不能善了了。” 柳飞先是一愣,少顷又恢复成硬骨头:“大丈夫横竖一死,休得废话。” 秋廪缓缓一笑继续说:“你们能请动崇老先生,说明廉衡身份异于常人,而你们行事处处假借于小鬼、假借无间门之手,无非是要撇清自己,乌叔可真是个登龙有术的人物。”秋廪顿了顿,目光如炬盯着柳飞一字一板道:“乌叔是谁?让廉衡大殿上兴词告状究竟意欲何为?你招还是不招?” 柳飞咬紧钢牙,依旧豪气云龙。 但兵以诈立,秋廪和缓一笑徐徐再道:“你们能掐准时辰往弘文馆送信,怎就没算到会被人盯上?”柳飞闻言神色惊变,秋廪瞄准他情绪变化,知主子说的“送信人”果真存在且要被钓出水面了,心下松懈口气,表面却还是春风和煦,“你不招也可以,过段时日世子府自会查清,但,这样一来,抱月楼‘柳心’,我可就不能保证她安然无恙。” 柳飞遽然失色。原这柳心是他胞妹,亦受迫于乌叔,深藏抱月楼当得个蝶使蜂媒,刺探并传递各色信息。乌叔心思诡谲,更懂拿捏人之短处,遂使了些手段,不仅叫柳心甘入抱月楼当歌姬,更掣肘了柳飞腿脚令其不敢反水。类似的狭义人士,永夜盟里不乏少数,是以这七侠五义的江湖帮派才未遭致世子府翦除。柳飞回缓脸色,出言便吼:“原来世子府也是个残害忠良的地方。” “忠良?”白鹞哂笑一声,“世子府什么样,还没轮到你来置喙。” “去年十月,从郓城开出的六艘运粮商船,是你们弄沉的吧?”秋廪目光似铁盯着他,“那可是北地百姓的口粮,你们弄沉它是为了欣赏饿殍遍野?” 当然不是。沉粮百万,只为制造社会动乱。 “那……”柳飞无以言对,蓦然耷拉下头,“我没参与,那是江左、江右分舵的兄弟们干的。” “有区别嘛?!”白鹞再次诘难。 秋廪:“入冬后,运往古北口的十万守城兵将的棉衣,也是你们纵火烧毁的吧?是为了欣赏边境良将一个个冻死在冰天雪窖里?” 当然不是。冻死官兵,只为引发军心不稳。 柳飞声色凄然:“柳心只负责传送消息,她什么坏事都没做过。” 秋廪两道温和的目光依旧犀利地盯着他,整个人不恶而严,施步正看眼他大兄弟不禁吞咽口口水,打个寒颤。“抱月楼地下暗殿的松骨奴,那些乞儿丐僧,也是你们带进去的吧?” “我不是故意的,我们也不愿这样。”柳飞卸掉了浑身硬气,痛心失声道,“都是少主下的死令,如若不从,就不给解药,柳心和一众兄弟便会四肢厥冷、腹痛心悸直至呼吸衰竭。我们也不愿意做这些丧天良的事,真的不愿意,因而……” “因而你们利用骡马市街、猪市口西街的粮档,施舍些米面粮油给穷苦百姓,以求心安,妄图赎罪?!” “我……” “区区‘乌蛊丸’,不过些乌头附子小蛊虫罢了,就叫你们如此听话?” 柳飞神色惊异:“您知道少主用的什么毒下得什么蛊?” 秋廪并未接茬,只抄直问:“你的话还未说尽呢。” 柳飞一脸丧气,瓮声瓮气道:“我说,我什么都说。即便不说你们也能查清楚不是嘛,但你们能答应我不为难我妹妹嘛?”见秋廪微微颔首,柳飞铿言继续,“乌叔是谁,廉衡是谁,小的真不知道。各分舵都是直接听命于乌蓬少主,他只叫我们盯紧弘文馆。三日前,少主叫柳心给我一封火漆密信,命我在三天后,也就是今日务必将这封信送到崇门老先生手中。但那日偏巧柳心在抱月楼遭人欺侮,一怒之下我领着手底两兄弟跑去抱月楼,去教训那帮狗贼,事后刚出楼门,便被大人们剿杀了。” 白鹞:“信呢?” 柳飞:“不在我这。”追月闻言,大鞭子又准备抽来,秋廪忙拦住她。柳飞也不闪躲,只将言继续,“小的句句属实。那日行动前,我怕有甚闪失,担待不起,便将秘信给了手下马能,叫他今日务必准时,将信交到崇老先生手里。” 白鹞:“你可有私窥信件?” 柳飞:“有些事知道越少越好。小的们卖命盟里,也是被迫,自不会干私窥密信这种自寻死路的事。至于乌蓬少主,他从未露过正脸,很难猜出他身份。” 秋廪蹙着眉头,缓缓再问:“你们可还有联系什么人?” “少主只叫我们盯紧弘文馆。小的们分舵之间,都是各自为营、单线联系的,所以旁的一概不知。” “你们如何传消息给乌蓬?”追月刚插问句,叶昶进来附秋廪耳边低语几句,秋廪清眸一抬嘴角微微一笑,叫他将人带进来。原是被叶昶秘密劫持来的柳心,鉴辨出他是明胤身边的六英后,主动要求面见世子。叶昶去请示明胤时,明胤菩萨低眉只盯着眼底宣纸,说了句“交由秋廪处理”。 秋廪深谙主子习性,因而在兄妹二人哭泣重逢后,瞥眼顾盼生辉、泪目姣姣的佳人,便语气凉凉:“世子府从不借靠女人,姑娘不必降格相从。” 柳飞闻言便猜到了柳心七八分心事,攒眉看着她,柳心避开他目光,姣容悲戚:“民女自知身份卑贱,不堪入世子慧眼。可民女也绝非昧己瞒心之人,这几年身处抱月楼屡屡传递残民害物的勾当,夜夜惊魂难安。素闻世子宅心仁厚,恳请世子殿下施以援手,助我兄妹二人摆脱乌叔控制,民女做马当牛,必报世子恩情。” 秋廪:“徒说无益,世子府从不借靠女人。”他口气和缓眼神却十分犀利。 追月嗤笑声儿,眼角眉梢抖落着她特有的辣劲,硬邦邦道:“世子府从不利用女人,柳姑娘的心思最好寄放别处。” “姑娘难道不是女子之身?!”柳心眉眼怯弱,浑身上下却不乏韧性,将追月反诘原地,再掉转目光看向秋廪,“还请大人容民女把话说完。世子殿下此番请民女来,无非是想探知少主身份,尽管他身藏暗阁,但民女自有办法探清他真身。” “呵,口气挺小!”追月语气讥诮,算是对她方才的反诘予以“回礼”。 “民女既敢应承,自家必有法子。”见秋廪有听下去的意味,柳心看眼出声喝止他的柳飞,思路清晰道:“少主会在每月的朔、望之日定期莅临抱月楼,届时各家姐妹、厮役会去逐一上报消息。每次各家走进既定房间后,会由侯在屋内的侍从蒙住双眼,经过长长一段暗道带往少主所在的房间。虽说七绕八转会使人晕向,但民女有信心,数月之后通过铭记方向和步数找到少主所在房间。不管他是隐匿于人群里的哪位显贵,亦不管他是前门进或是后门出,事后总也要下到一楼,不出半年,民女定将他找出来。” “若是没找到呢?姑娘难道会以死谢罪?”追月依旧是一句一枚利钉子。 柳心垂着扇睫,丽容哀婉言辞却不乏锐意:“那又有何不可?!”她退回柳飞身边,眼泪不由泉涌,“兄长,自小爹娘就告诫说‘一人作恶,千人遭殃’,您还曾立志要‘日行一善’,可如今,我们每月为那颗解药,干过多少昧良心之事,爹娘泉下有知又怎能瞑目。少主他们是虎,虎定伤人,若我们继续为他们卖命,无异于为虎作伥。世子殿下国士无双,若能相助于他扳倒少主,你我二人也就不必再受制于人。” 她的铿锵措辞和通明事理,倒让六英略生敬意,不再只将她当个风尘女子看,而秋廪亦变更了心中打算。原本想通过廉衡勘破乌叔,奈何廉衡老龟难烹揉不烂捣不碎,若能勘破乌叔,廉衡自然也就勘破了,逆向破冰不失为一种方法,于是他擅作主张,答允了柳氏兄妹的弃暗投明,随后命施步正将赖在府上的药鬼找来。 这药鬼眼眶极高,只好奇难杂症和只给看得上眼的人瞧病,素擅见死不救,本不是什么合格郎中。但因施大草莽语言功底十分地薄弱,三言两语竟令药鬼误会地两眼直放绿光,叨叨着:“试新药咯试新药咯”直奔问询室来。 秋廪临出门时看眼喜眉乐眼的药鬼,再次想起日前他眼里那抹一闪而逝的惊疑和多余废话,忍不住再作盘问:“药鬼,你真没瞒我们什么?” “我怎敢欺瞒世子殿下呢。”药鬼嘻喇喇句,推开秋廪直往柳飞身上扑。 叶昶看他饿虎扑食穷忙样儿,忙拦身上前,坚介又不乏恭敬道:“少宫主,这是友军,不可试药。” 赤脚大仙掏了掏耳屎,纠起一只耳朵问:“啥玩意儿?” 叶昶扫眼柳心:“友军。” 药鬼看眼柳氏兄妹,盯眼施步正,败兴欲撤,秋廪伸手拦住一只脚已迈出门槛的大仙,低沉沉抛句:“可要主子亲请?!”药鬼闻言五官齐刷刷向右上方提拉一寸,整张脸扭曲的不忍直视。半晌后他挪回方方迈出去的那只脚,一边看病一边拿腔拿调地嘟嘟囔囔埋天怨地,不消半个时辰,就查探清了同乌头配伍在一块的那味药和那一条小小的蛊虫究竟为何物了。 第十六章 老龟难烹 自过清明,历来天干物燥火烛难防的京畿皇都,竟陷入了恒雨少日的怪天气里,哭一阵儿,刚做“雨过天青云**”廓然清明样,不消一眨眼功夫又开始愁云惨雾的扯声闷雷、打个瘸闪,要下不下、将泼不泼的搅得人五心烦闷。 忽然起了阵风,溜着乾清宫的廊庑飒飒吹来,直吹得刚踏足乾清宫的司礼监秉笔太监汪忠贤抱在怀里的拂尘,半数扬到他光滑水流的下巴上,仿佛扑面给了他一巴掌。汪忠贤针缝眼闪过一抹子不快,优雅地抬手掸去尘拂白须,理顺尘拂,抖落下忽然就降了一身的菊豆大雨点子,瞥着汲汲忙忙远逝的崇门背影,膏药般的白面盘上闪过几丝丝阴戾,再瞪眼忙忙迎上来的俩值房太监,待他们半跪着擦干他鹅绒靴面上的水渍后,才笑面虎似得踽步往西暖阁去了。 这位光溜水滑、优雅无双的大太监,可不是什么简单人。表面上永远笑呵呵,人前也从不争扯一句,你就是唾他面,他也会不温不火优雅无双地用绢帕拭干。可转身,转身他绝对会下狠手、下黑手、下死手。没这身本事,昌明十年的鲜血兴许能少淌些,他也当不上这呼风唤雨的权监、大明朝“内相”。 大明王朝的前朝若说是交由左右相、大九卿、小九卿黼黻皇猷,替明皇燮理天下,那后廷则是由司礼监掌印太监董矩,统驭内廷二十四衙门(十二监、四司、八局)。然而自昌明十年开始,因汪忠贤检举及时、谄功甚佳、舔功了得而分外得明皇宠信,是以司礼监掌印太监董矩不过个名义上的内监,实际统领二十四衙门的正是这位秉笔太监,所谓“一朝把令掌,便把令来行”,说得就是这位溜光水滑的大太监。又因董矩谨言慎行谦卑不争,是以汪忠贤也没有“除之而后快”的心思,如此,两人就这样“和光同尘”相处十四年。 “汪公公来了。”董矩兢兢恳恳问了声。 “嗯。皇上呢?”汪忠贤压低些公鸭嗓子往里阁瞧了眼,心里十分享受董矩这位“内监老大”对他的尊崇。 “陛下在暖阁小憩。” 汪忠贤眉目略低表示他知道了,董矩揖了一礼便蹒跚退出。他将傲睨的眼神转瞬切换成低眉低眼的乖觉样,捏手捏脚地往暖阁里走去。明皇见他进来,本是半眯的眼睛又睁大了些,汪忠贤忙忙走近,恭顺如羊道:“这刚晴了半把个时辰,这会子啊又扯雷打闪的下起了谷雨。五风十雨的,皇上福荫四方,这正是风调雨顺的好兆头呢。” “朕本来觉着这雨闹得人五心烦闷,被你这么一说,倒不觉得阴晦了。” “皇上本就德隆望尊,奴才就是不说,理儿还是这个理儿呢。” 明皇半倚在盘龙绣榻上,屏退从旁捶腿的宫女,长声一叹:“哎,朕今日心情本来很好,却叫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儿给搅得一塌糊涂。” “再怎么着,皇上您千万先注意自个儿的身子,不值得动怒的时候,伤这份闲气做什么,有什么不顺心的,交给奴才去处理就好了。”汪忠贤观摩下明皇脸色,犹疑片刻才轻言细语道:“皇上啊,这崇老先生在殿上也太不给您面子了。” “恩师一贯如此,不奴权威,谁人不知。” “嗯,这倒也是。奴才刚刚听说这事时,就想啊,这小儿定是老先生紧要人物。先皇在世时,老先生就已经不再涉足宫城,这今日,他不仅进了宫,竟还入了大殿早朝,真是叫人感慨呐。” 这本来是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情,人人心知肚明,汪忠贤绵里藏针地将此再轻描淡写地挑拨一下,明皇心里果真就不痛快了,却还是不以为然道:“恩师爱才,这小儿除却写的是篇逆文,当有几分才学。敢说敢论,此等风骨意志可不是你能比的。” 汪忠贤心下不悦,却还是装出副简单愚昧样继续弄舌拨唇道:“奴才哪敢与进士爷攀比呢!只是陛下,既然老先生如此爱才,为何要叫他写这篇逆文来呢?” 明皇眉头一簇:“你这话什么意思?” “老奴就是想啊,老先生来的可真是及时,陛下刚刚把小进士爷打入天牢,老先生就望风来了,若非神谋妙算,便是知他会这般胡来。而且那文章听着就十分厉害,指摘了半个朝廷的官员呐!黄口小孩,除非天生天长,不然万不会有那些玲珑心肝。”阉宦见明皇不言语,佝偻着背继续鼓噪邪风,“今朝钞法制定的十分妥当,推行的也很顺利,百姓爱钞甚于爱银。可这小孩呢,满口声声控诉陛下您一手制定的钞法这不好那不对的,着实可恶。再细细想那利弊得失,分析的头头是道,而那些骇人听闻的秘密,他更是罗列的条清缕析,若非有高人指点、撑腰壮胆,谁敢在殿试策卷里写这篇儿逆文!”汪忠贤观眼明皇脸色,尖儿个公鸭嗓子再道:“若叫奴才想,只当是老先生要重新教导陛下了呢?!” “大胆”,明皇喝斥一声,汪忠贤紧忙跪地,但他知道明皇一旦动怒,那心思就是被撩拨到了。“恩师德高望重,素爱清修,是你这狗奴才能诋毁的。”明皇骂完,同这乍晴乍雨的天气一样,一惊一乍一早上早就乏了,便颇不耐烦道,“你下去吧。”汪忠贤起身刚倒退两步,明皇又吩咐道,“叫淮王来陪朕说说话儿。” “淮王爷知道陛下有诸多心里话要与他讲,散朝后就一直侯在谨身殿西侧的茶室呢,奴才这就去传旨。”汪忠贤见明皇摆了摆手,唱个喏躬身告退。明皇支颐躺回龙榻,兀自闭目养神。 然而,汪忠贤倒底挑动了他一些机括。明皇不愿往深了想,却忍不住往深了想。耳根软的人,蛙鸣之声也似苍雷贯体。 药鬼探明配伍药材后,开了个解药方子交柳氏兄妹。柳心看着处方,问秋廪不怕他们骗得解药后便隐匿无踪,秋廪唇角挑起一抹笑,未置一词,倒是白鹞凛凛补了句“你当世子府吃素的。”柳心心间苦笑,腹诽世子府怕是吃肉不吐骨头的,但她还是温顺点头再三致谢,在叶昶护送下又悄然返回抱月楼。 “哥,为什么选他俩?”追月看着消失的衣香鬓影,语气酸中掺辣,“那么多敌手,他俩总得有什么特别之处吧?总不成是因这柳心姿色出众。” “抱月楼‘舞姬头牌’,出入的都是王侯权贵家,探的密就更多。再说这柳飞身手不错,也不是滥杀无辜的恶人。主子和秋廪看人,总没错。”追影稍加解释句,追月虽有不悦,倒也无言。 秋廪看眼小辣椒,微微摇头,心事重重走进明胤书房,他将柳飞的话凝练成简单几句加以汇报。可就在他念及乌蓬这个名字时,廉衡在落英亭吟风弄月般的“乌云乌贼乌蓬乌首多不过乌合之众”再次翻进了主仆脑海,秋廪一时生出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不爽,反观明胤,早已度过不爽阶段,递进成了不安、惶恍甚至噬心的状态。见主子始终盯着案前那张宣纸出神,秋廪缓步走近,瞧得果真是那张被小鬼狂评的宣纸,不由得出声责备:“这‘老龟烹不烂’中的老龟,何尝不是在形容他自己。” “秋廪,你可想到了谁?” “秋细心”近日已从初见小鬼的熬浆糊状态,恢复到原始的眉眼黑白分明、言必有中的谨慎谦虚样儿,闻得问话,他慢咳一声,握拳抵了抵鼻翼,条清缕析道:“能让老先生入宫入谨身殿,廉衡必系他重要故人之孙。虽说老先生门生故交遍及天下,但能让他如此做的,屈指可数。” “若是十四年前呢?” 秋廪眼睫微动,旋即恢复平静,他是个有再一没再二的人,十四年前的血膻味儿月前既被提及,如今再提,他自然不能再惊怕,便沉缓回答:“昌明十年,翦杀的,除云南余孽袁町玺和段氏顽匪外,就剩几位朝廷大臣了,包括前太傅傅砚石,前户部尚书温献,前户部左侍郎晁荣,以及兵马大将军姚定坤和滇黔制台王骥。”秋廪觑眼明胤,再道:“主子怀疑他是,几位大臣的后代?” “是肯定。” “可当年涉案官员都属叛臣,儒父怎会包庇叛臣?而且除太傅一家阖门火葬外,其他几位大臣的九族亦全被连夜抄斩,未留一个后患。” 明胤原本无力的双拳骤然攥紧,骨节上的青筋宛如绷紧的琴弦。那个人说,最痛苦最绝望的那一刻也是最难熬的一刻,熬过去了,便是新的辉煌的开始,他依言行事一熬十四年,原以为将自己熬成了铜心铁心,可那最柔软的一刀每次都能将他捏成粉碎。杀死一个人,原可那么柔软,仿佛尖刀刺入的是一块豆腐,只一下就直抵心脏,伴着细细的肌体撕裂声,血膻味袅袅渗入空气中,朱砂似的血液在那人月白儒袍上绘出一幅铁血丹心图,近乎一幅招魂幡。而伴着他轻轻一刀,十几个金翼跟着手起刀落,让盛极一时的一帮壮志良吏从此成了千里关山外的孤魂野鬼。 “你当真觉得他们叛国?”明胤眼睑低垂,看不见一丝情绪。 偏这无山无水更让秋廪心悸,他吞咽口口水,思量着如何措辞。那年,他主子五岁也许记不全所有事情,可他记忆犹新,那年他已十岁,尚且懂了是非。自小被明皇挑在明胤手底,追随其长大,那年的苍山龙泉峰深处,他也是在场的。他清楚记得几位大臣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他就是不信他们叛国,明皇也会叫他信,叫天下信。 “卑职不敢妄议。”秋廪良久挤出一句,为了让明胤能露出点情绪,哪怕一点,他咬了咬牙关再道:“主子,推来算去,只有傅砚石和晁荣两位是老先生门生,可他二人的子女均不符合条件。死者为尊,卑职实在不愿猜想,廉衡是两位大人中任何一位的私生子。” 一句不着调的私生子,倒真让无山无水的明胤抬起眼睑,无声失笑,半是问他半是问自己:“你说,还查不查他?” “查。”秋廪铿然回应,他深知昌明十年是主子的死结,也料到主子会作如是问,回答的便毫不犹疑。“主子,恕属下直言,不管昌明十年究竟真相如何,眼下才是最重要的。主子心里的乌叔和卑职心里的乌叔,应为同一人,细数永夜盟种种行径,无非想捣乱太平天下,引发恐慌和民乱,动摇国本。其人目的不言而喻,可若查无实据,谁都不敢怀疑到‘他’头上。因而不论是借廉衡摸出乌叔,还是借乌叔摸出廉衡,都是当务之急。最重要的,”秋廪突然停顿,嚼在舌根的狠话终究难道出,要他如何道出呢,说廉衡若真是两位大人的私生子,世子府无疑是他头号仇家,必须先下手为强嘛?! 明胤确实不想再听到“斩草除根”这四个残酷无情的字眼,秋廪截话截的很睿智,沉默片刻,见主子无意再听,即使他满腹疑问满腹忧虑,还是识相地退出门外,就在房门即将合上时,屋里人徐徐吩咐:“叫药鬼来。” 秋廪眸子一亮,忙应了声“是”。 少顷就听药鬼那兴抖抖的声音飘进来:“世子爷可是身体欠佳啊?” 明胤眉目幽静,语调平平:“我知你通过号脉能探出人年龄。告诉我,那日你摸的脉,是何年纪。” “老鬼哪有那本……”扁鹊甫一迎上明胤深寒的目光,立时知趣详述,“初初摸去,像是患有重度寒疾的六十老牧。细细品摸,再观他筋骨和……应该不到一十五岁。” “具体。” 老鬼为难道:“我最多摸出年,哪月哪日可没那本事,就是大罗神仙也未必能够。想知他具体的生辰八字给他聘个小娇娘,世子爷直接问他不最简单。”秋廪早想踢这浑郎中两脚,却又不敢,而明胤更懒理他惫赖样。扁鹊见他们个顶个心烦,生怕他们给愁云压死了,没法跟老宫主交待,又想自己已瞒了不该瞒的,便诚心道:“瞅你们一个个……愁云惨雾跟儿子死了老婆又跟人跑了一样……他身上的寒气,是在出生没多久就种下的。世子只管往冬岁里找,能不能找着对应人物,就看你们缘分了。”言罢晃荡出门,可扁鹊这话说的轻巧,谈何容易,何况他还隐瞒了最重要一点! 想他加以隐瞒,原因极简,看不分眼这些个天潢贵胄处处以“大局为重”为借口而冷漠的赶尽杀绝。他是个江湖郎中,心中是存着正义的。 药鬼出去后,秋细心旧茬重提:“主子,依他脾性,绝不会没缘由提及千面,您看要不要我去……”见明胤拦住他话,秋廪只好再问,“那接下来要?” “派暗卫跟紧一人。” “谁?” “杨鸿礼。” “他?”秋廪愕然,“这位太子太傅,不是同崇老先生一样,不涉朝政不涉俗事吗?” 明胤缓缓一笑:“暗室亏心却不知神目如电。皮囊之下那一拳人心,可非看去那般简单。” 秋廪:“那他图什么呀?” 明胤反问:“换作你是主考,看到逆卷,先作何反应。” “撕了。” “杨鸿礼如何处置?” 秋廪顿悟:“他故意的,他故意让那份卷子出现在陛下面前,他想……”言及此处,他不禁胆寒恶心,“他竟想着把崇老先生……也牵连进去。” “你能想到这层利害关系,儒父亦能,可他接到密信,还是入了谨身殿,你说,乌叔的这封密信,现在有多少人在好奇?相信他杨鸿礼,知道的也未必是真的。你我心中那人,今日也在震惊之列,不过,他更多的应该是愤怒。”明胤顿了顿,再次缓缓一笑,“呵,小鬼悖行致大鬼惊怒,不妨猜猜,葫芦庙佛脚的信里究竟写了什么。” 秋廪跟着他思路将近日种种极速理了个脉络出来,言必有中串起来道:“小鬼同敖广不共戴天,大鬼栽培他数年,本想借今日之事扳倒敖党,并顺手将他作为见面礼送给太子,再借太子和小鬼之手扳倒主子,最后由他收拾掉太子,实现篡位夺权。”秋廪失口一笑,“说他登龙有术还真是登龙有术!利用永夜盟四处捣乱,引发民愤;利用唐卧仙的无间门拉拢云南余孽,借云南乱党窃权拥势;利用杨鸿礼的私心促成今日之事;利用太子和您同室操戈,最后坐收渔利。这棋下的够精够细。”秋廪言讫一手冷汗,双拳握住散开再合上,半晌再补句,“好在小鬼弃邪从正,半道上将他抖落出来。” 明胤默然。 秋廪小心翼翼道:“他能保证小鬼最后会将矛头指向我们,只能是,小鬼只能是几位大臣的遗孤。” 明胤对其鞭辟入里的分析未置一词,靖默片晌才缓缓问:“你觉得所有人围绕的点是什么?” 秋廪:“权、财、名,三者并行不悖。” 明胤:“不止。” 秋廪“哦”了声,道:“太子为权,左相、大鬼为权,马万群为财,杨鸿礼为名,至于国舅爷……”他顿了顿道,“至于廉衡,应该是……冤……” 明胤缓缓起身,将桌上那张笺纸夹入《鬼谷子》一书中,走近一面书墙将其复归原位,低低沉沉嗫嚅句:“昌明十年。” 第十七章 牢狱之灾 比政治和人心还阴暗的地方,当数牢房。当然,对于现今的廉衡,他觉得牢房更阴暗恶心些。殊不知经年后,二者的比较关系,其实是反过来的。比牢房更阴暗的,其实是政治和人心。 牢中无历日,寒尽不知年。 罪狱昏昏,不过待了一炷香,就仿佛过足一整年。三月料峭,近日又淫雨霏霏,霉臭味浓的像国公府的游神打翻了所有香粉盒,稠得像加了明矾的芡粉锅。吃了秤砣的廉大胆抱坐在寒气森森的墙壁边,冥然沉思。淋了一夜雨,新冷旧寒正一寸寸捻着他遍体关节,脸色开始一层层透明,可再是芒刺在背,也挡不住他心眼开孔:明皇能容他将整篇文章念完,说明其对“钞法”的态度已不再那么坚介顽拧。 转瞬又想:乌叔说的那个贵人是谁?能顶多大用? 如今世道,即便还存有循吏良臣,又有谁肯词气激荡的为他这狂悖小子进谏求情。他将拿的上称的品级官员,用那颗小脑袋筛来筛去,筛下的只剩明晟这颗大头钉。以他直觉,乌叔意在天下,因而其想通力协作的必是某条潜龙,以明胤性情,断不肯与此宵小之辈合作,那明晟便是不二人选,且明皇素以慈孝标榜天下,哪怕太子贸然承揽指使他廉衡乱来的罪行,明皇也不会过分降责亲儿子。何况,将他这只到处咬人的狗子放脱了,总会搅的那些莳花尚书、养鸟御史没什么好日子过。 然而当脚步声簌簌响起,来到面前的,是一个他万万没想到的人。廉衡缩在角落,愣怔地看着眼前的庞眉皓发,钳口挢舌绣眉脱色。 “皇天垂眷。”崇门仓迈浑厚的声音略显轻颤,难得他如此激动。可眼前这青眉青眼的孩子,同昔日那初初入他坐下的爱徒十二分相似。可巧他还是男子装束,极易令明皇从那逆论里联想起往事故人,也可巧他一身男子装束,叫人攀扯不上半分关系。儒父动容片刻,再上前一步,重复道:“皇天垂眷。” 明晟虽想留听,但待狱卒打开牢门后,还是依礼避退。 廉衡捏紧铁链,对乌叔恨不能敲骨吸髓。他自墙角爬起,憋住两大泡泪。明白儒父能来的唯一原因,是所有人都勘不破的那一点点真相,也只有这真相,能令他涉足天牢。恨不能将头顶阴天挖三个窟窿的小鬼,此时此刻只有满腹惊惧和愧疚,他蹒跚至牢门前,双膝跪地,哽咽埋首:“师公。” 青蝉将牢门拉开,立在外头恭守。崇门走进去扶起他,好半天只道句:“白首如新,倾盖如故。” “孙儿不孝,徒惹师公伤心。” 深知暗墙有耳,不宜多言,一老一少便只做浅浅教训和深深认错。 崇门:“孙儿聪敏,头角峥嵘,何以莽撞行事?” 廉衡:“孙儿自恃才学,却连累师公,望师公莫怒。” 崇门叹口气,沉沉道:“不知不可为而为之,愚人也;知其不可为而不为,贤人也;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圣人也。孙儿可晓得这话。” “孙儿知错。” “老儒不便在此苛责,你且在这天牢反思十日,待时出狱,再来弘文馆思过。” “孙儿谨记。” 廉衡满腹言语却惜字如金,不过是想让儒父从速抽身,莫涉入水中。崇门亦深知不宜久留,也晓得廉衡心意,好生看他一番瞧他数眼,嘱托句“安心定志,静己思过”便抬步离去。廉衡望着离去的仓硕背影,再次跪地,沉沉磕了个头。 金翼首领谭宓,在廉衡埋首地砖之际,跟着悄悄隐没。待他将天牢的点滴经过,无有遗漏上禀明皇后,明皇将“白首如新,倾盖如故”这八个字反复咀嚼了几回,从榻椅上盘腿坐直,捻着大拇指问侍立一旁的董矩:“董矩,你说,恩师这话,是在表达‘有人相识到老还是不怎么了解’呢,还是‘有人初次见面却一见如故’呢?嗯,你说说?” 董矩这位宽心胖胖的老太监,人如其名,懂事规矩,本本分分侍奉明皇三十年,历来话少,长话必然短说,短话必然干净,不牵不攀不粘任何人,看上去就是个长寿人,因而明皇总在心事最深的时候,将其留在身边,有一嘴没一嘴,同他解解孤寒。 “老先生德高望重,穿透名利,境界宏远,老奴自不敢臆测他箴言。但,以老先生性情,有话未尽,在西暖阁就作直言不讳了,何需在天牢对着一黄口小儿言有尽意无穷。因而老奴以为,他只是堵人思人,看见故人之孙想起了故人,才生出这‘一见如故’的慨叹罢了。何况,陛下又是老先生得意爱徒,既是爱徒,必是最疼爱最了解的,陛下何需多虑呢。” “你这老东西,今儿倒话多。”明皇看眼他,长长短短叹口气,“恩师什么人,朕心知肚明,不然,何故要将他强留京畿,将胤儿和太子交由他管束。”明皇半躺回绣榻,眼神悠远,在宫女舒缓有律的捶腿节奏中,追忆石火光阴,“朕十五岁才回到京城,受教于恩师座下。刚从穷僻的甘州蕃地回来,万事不懂,性子又躁,没少被皇兄皇弟们嘲弄,更没少同他们殴斗。这也是朕掌朝后,让子嗣尽皆留守京都,不再封往蕃地的主因。哎,规行矩步,不得擅离封地四十里,不得预四民之业,仕宦永绝,农商莫通,条条框框藩王摇手触禁,太苦了,太苦。如果当年没他们几个在朕身边扶持,朕何能坐上这把髹金龙椅。”伴着一抹温水似的苦笑,明皇摇摇头继续说,“想想当年,每次惹下祸事,都是由他向恩师辩解,谁让他懂得最多又最会说,待他申辩完,恩师总会让相里为甫再详述事情经过,这老家伙,那时还没现在这么会和稀泥,好在他每次都会抠掉关键字儿,将一坛子烈酒描述的跟碗白开水一样。恩师虽洞察幽微,但法不责众,末了罚我们几个抄写整本《道德经》,事情也就过去了。” 董矩早听明白了往事里的“他”,遂不敢轻易接茬。 明皇看眼他,问:“你怎么不吭声了?” 董矩躬了躬身,知明皇想听的,正是他既不敢说且明皇实际上并不想听的,犹疑片刻,才慢吞吞接句:“三十多年过去了,老先生罚抄经史的习惯倒是未变。” 明皇失笑一声,慨叹道:“物在变,法在变,人亦在变,独恩师教化万民的衷愫和方法,还真是可‘一涂以应万方’啊。” “是啊”,董矩随声重复:“独老先生教化万民的衷愫和方法,可‘一涂以应万方’呐。” 明皇倏然坐直,董矩赶忙上前一步扶稳他,明皇先说句“不碍事”,思忖一刻便盯着董矩沉声道:“你代朕去趟天牢,问那小儿两个问题。”董矩眼皮微微动了动,正要凑近明皇细听,明皇却是命人拿来纸墨,御笔一番龙动,雪白的笺纸上就呈现出铁画银钩的两个大字:日、月。董矩温薄的眼皮往内敛了敛,侧耳听命,“一问,朕写的这‘日月’二字,如何?二问,墨磨多了,如何?” 董矩领命躬退,片刻未敢耽误,捧着笺纸就往昏昏罪狱赶来,厚着声音复述完两个问题后,看着跪在面前的稚子,慢腾腾问:“你可听明白了?!” 廉衡冁然一笑,对这位富态公公礼敬三分,微微颔首后,亢声回答:“罪臣荣答上问一:陛下的书法鸾飘凤泊,除圣祖外无人能及。尽管无人教导,但草民亦自小熟背《易林·巽之井》,不但坚信‘昊天白日,照临我国’,更坚信‘在天者莫明于日月’;罪臣荣答上问二:偌大白纸,不过八画贪墨,除掉了,就如一场瑞雪笼罩大地,白纸之明净犹如天地之明净。” 董矩听完答语,晓得他是真听明白了,白胖胖的脸上无声地灿出一朵小莲花,也未多话,接过廉衡捧在头顶的笺纸,抱紧尘拂,便疾往乾清宫复命。 施步正将暗桩送来的狱中密报,呈送明胤后,明胤览毕,嘴角不由得翘出一抹温笑,这抹笑,还真不啻于烽火戏诸侯换来的美人一笑。施步正浪起两条狼毫眉,跟着瞎乐道:“主子开心,是有啥好事?” 一语就将美人笑给拍回去。明胤倏然正色。秋廪盯眼施步正,带着他一同躬退。甫一出门,草莽就大喇喇问:“秋廪,俺又说错了啥?” “没有。” “那你剔我一眼?!” “若你平日也有这分眼色,倒能替主子分忧不少。” 草莽一听,立马就准备当个精猴为主子解惑:“陛下为啥要写一个日一个月,这么简单的字,也显示不出来多少书法么。” “……”秋廪摁摁眉心,着实不想打击他一腔上进心,忍了忍润声解释,“这日月二字,一要分开看,看出日月山川及天地天下,二要合起来看,及明及大明王朝,三要与暗相区别,陛下第一问,是问他统治的这个大明王朝够不够明德?” 草莽眉毛一提,嘴跟着变形,挠了挠空空如也的脑袋,“啊”了声后又“哦”了声,不懂装懂道:“那第二问,问的岂不更高深了。” “是啊。墨磨多了,就看你是理解‘墨’了,还是理解‘多’了,或者究竟是‘谁’把墨磨多了。”秋廪顿了顿,忽问草莽,“若是你,墨磨多了将如何?” “倒了呀,管他谁磨的。” 秋廪……原本他将话都解释到这份上,原本他以为施步正能明白“多动脑勤思考”的处世哲学,奈何……秋细心一口气半天才提上来,咬咬牙床说了句“对牛谈琴”便远远走开,施步正却恬不知耻地跟上,聒着解释自己为啥要直接倒咯。 若是廉衡如草莽,若无儒父撑着,这会脑袋恐已搬家。可小鬼毕竟是鬼,他在第一问里既恭维了圣德仅次于圣祖,又表明自己的“坚信”,潜意思告诉明皇,正因这份坚信他才要在殿试胡来,无人授意,与儒父无关与旁人无关;在第二问里,既不言墨也不言多更没言谁磨的墨,因他深知,墨是明皇的驭术之道中不可或缺的东西,只是圣人没把控好节奏才不小心磨多了。但明皇绝不容忍他在私问时还要受到别人的指摘,因而廉衡将问题高抛,只说除掉几画,世界即白,而非除掉所有墨,这正中明皇除掉敖马两党中几个“典型”的心迹。 以是,当董矩一字不漏详禀后,明皇竟失口一笑,完全躺回了榻上。 儒父回到弘文馆,静坐“阖庐”,待杨鸿礼回来,便命青蝉叫到自己房内。 说起这太子太傅,傍身薄技无外乎“东施效颦”:明皇赐府不受,赐婚不受,平日不是住在太子东宫就是寓居弘文馆,至今未娶,道心向学,乍看之下,颇有第二个崇门的趋势。 掌灯之际,守在书院门口的青蝉,才见杨鸿礼马车嗒嗒驶来,忙抬袖恭迎,“杨师叔,师公让你到他房里叙话。” “知道了。”杨鸿礼从速回房换件道袍,往阖庐去。 “徒弟扰师傅清修了。”杨鸿礼进来,揖手跪坐崇门面前。 崇门靖默一刻钟,才将书简置在一旁,看向这位清誉满天下的太子太傅,很是开门见山地责问道:“为何不拦着他?” “弟子缴藏试卷,本就不欲那卷子得见天颜,孰料还是……” “既作缴藏,何以闹得呜呜泱泱,让人以为他是少年神童?” “弟子见那卷子内容干系甚大,遂不敢展示旁人,奈何小儿风头过盛,大家以讹传讹,才招致了陛下好奇。” “既知内容凶险,便藏个干净,何以陛下要这卷子,信手就从袖兜取出?” “这……”杨鸿礼敛了敛眸,再作辩解,“殿试策卷,弟子就是有十个胆子也不敢擅自销毁。” “你一太子太傅,恩科主考官员,竟不能拦下一份逆卷?!”杨鸿礼一时无言,崇门却再作咄问:“小儿不懂世道深浅,你也不懂?!” “恩师息怒。弟子当真没想过他如此胆大泼天,敢在大殿上忤逆龙鳞。” 崇门厚慧的鹤眼直盯着他。杨鸿礼孝其膝下三十八载有余,比傅砚石还早两个年头,可经年历月,却愈发看不懂这徒弟了,他既不像傅砚石那般聪颖通透,也不像明皇那般张扬激进,亦不似相里为甫的圆润和滑,他总是暮气沉沉暮气沉沉,这一份暮气沉沉同廉衡与明胤的暮气沉沉有着“质”的区别:他二人多不过年纪轻心事重,又总想着匡夫天下拯救苍生,当英雄。而杨鸿礼,确是因资质过差、努力过累、嫉妒过盛,却又一心想着也像傅砚石一般明经曜秀光震朝野,以是才温温顺顺伺机蛩伏数十年。韬光养晦四个字还算抬举他。 在崇老眼里,杨鸿礼在一众弟子里虽显愚笨木讷,但贵在勤能补拙,如此才成了庸中佼佼,倒也不无欣慰。老先生收起慧辨的目光,自责引导无方,末了叹气:“罢了,罢了。” 杨鸿礼恭退后,走在阴影交错的廊庑竹影下,脸色深不见底。然而此刻让他上心的,不是崇门对他的训斥,正是所有人都开始好奇的秘密:那孩子是谁?真是段氏余孽吗?若真是,乌叔又是以什么“秘密”令崇门马不停蹄奔赴朝堂?儒父和段氏,以他多年了解,当真无半分干系。一瞬间,他觉得乌叔利用了他。杨鸿礼笃笃的脚步戛然停住,蒙垂的双眼骤然睁亮:廉衡段氏余孽是假,所谓“秘密”才是真啊! 遭此利用,戛然停步的太子太傅,疾步往房里去,脱下道袍正待穿上常服去找乌叔理论,一眼瞥见茶桌上的一封火漆密信,杨鸿礼四下警视,汲汲忙忙拆开信件,却是短短一句:汝已暴露,欠莫自寻死路。 这算是对他的警告了。 明胤派来的暗卫仿似没有影子的鬼,正夜鹰一样盯着杨鸿礼一颦一簇。杨鸿礼将信件遽然揉作一团,骨节铮铮。末了平复心绪,重新穿上道袍,慢慢踱去经舍看书。 昏蒙的天牢内,廉衡再次冷醒时,已是将晓未晓的次日时分。恍惚间觉得牢门外站着两人影,寒蚓一般蜷作一团又欲睡去,闭眼没几分便听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温蔼和润的声音接着便萦绕耳际:“衡儿,衡儿。” 廉衡勉力睁眼强自清醒,看清是敖顷,方勉力爬起,拖着脚镣走到牢门边,心底不由暖和:“兄长。” “衡儿,你寒疾可又犯了?”廉衡微微摇头,他便又说:“我去给你添床被子来。” “兄长不可。皇上命我牢里反思,可没命我在牢里享福。” “可你。” “死不了的。” 敖顷兀自皱眉,越皱越气,待要责备又见他可怜,末了只能无奈叹气:“你可好本事!我打点奔走一夜,才进得这地方,你倒好,上赶着将自己送进来!” 廉衡微赧,悻悻道:“爹平日里骂我是‘上天少张梯的皮猢狲’,兄长可莫要信他,我上天根本不需要梯子。” 敖顷气笑,又想起了他朝堂上不要命的唱卷,嗔骂句:“你还有闲心说笑!若非儒父来得及时,你吃一年牢饭甚至是斩首示众,都消不了罪。” “兄长也认为我控诉的官爷们个顶个‘清廉’?!” “即便真如你所说,又如何?”敖顷苦笑,“贪戮腐败,根骨难治,这最明的王朝不正往最暗的……” “兄长。”廉衡赫然打断他,微使眼色。 “陛下曾明令,不得私议‘钞法’。你倒好,竟在殿试里舞弄这事。你可知十四年前‘铁砚公’一案后,所有人都不敢再提这‘钞法’二字。两年前新科会员钱辂刚提几句就被贬谪,你竟敢提个长篇大论,便是几条命,也容不得你这般折腾。” “我哪知道什么铁砚公啊铜砚公的,十四年前我指不定还没出生呢。”站在暗处的两人影,听到此处皆神色有异,而说话人却啷里啷当,面无多余表情。 “不知道还敢提?” “喔”,廉衡十万分委屈:“这不花不开了嘛!我一天赚‘一布兜’宝钞,却不够在巷口买‘两根’油条,穷啊!” “你?!”敖顷气结,“那你倒说说,你哪来的钱交的‘恩银’?” “喔”,廉衡又作赧容,溜蹭下鼻尖,“这个,左相家门口不有对鎏金铜狮子嘛,我每日黑天儿都偷偷摸摸跑那去刮蹭点金沫沫,久了,就将那些金沫沫,拿到金链银姐姐他们家的铺子里,融了一小块金元宝出来。” …… 隔墙双朵自然不信,但温良恭俭让的敖公子却当了真。当天回去,绕着那两鎏金铜狮子,细细端摸果真磕磕巴巴。抿嘴一笑,转身就勒令火浣奴、锦衣奴交出几锭子元宝,又问管家要了十几锭,本想溶成汁再浇往那铜狮子身上。转念觉得不妥,汁少狮子大,都不够薄薄糊一层,以是聪明万分地带着小厮去钱庄换了上千吊铜钱,在俩狮子的八条长腿、脖子脑袋上上缠了个密密匝匝,并吩咐几照门牙子说:日后若在这对铜狮子附近见到任何形迹可疑之人,莫管,莫呵斥,谁若是多管闲事轰人走,他见一次罚一锭银子。 敖广敖放每每出门看见那富气无比的铜狮子,万分无奈,但看在敖顷从来都中规中矩的份上,忍了没管。 廉衡自然是随口胡编,他可从未刮蹭过,只不过踹了几脚罢了。但左相家门口鎏金铜狮子身上绑缚的上千吊铜钱没几日就被人扯得鸡零狗碎。小鬼可还在狱中呢?祥究原因:不过是刮金子的人,乃是受过他点拨的城南一溜小乞丐! “你还有闲心说笑!”敖顷是真被他气糊了,羞愧之外八分生气,“那,那些贪吏秘密也是你从风中听来的?!” “知我者莫若兄长啊!”廉衡笑喇喇道:“我天天巷口卜卦,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收获自然颇丰。” “我怎就没听到?” “我耳朵大嘛!”敖顷再被他气笑,下意识探手去摸他头,廉衡却轻巧躲开,“戴罪之身,晦气,兄长莫要摸得好。” 敖顷正欲说什么,忽又想起件紧要事,忙问:“那日在磨盘巷,你说,如若你身陷囹圄让我护住老爹、小大和大小,可是料到了今日一切?” “我就一巷口神棍,兄长别扣我‘天算子’高帽。” “你这一闹,必要结下很多仇人,可曾替家里人想过?” 廉衡立时收了混不吝姿态。儒父是他唯一没算到的,但也正是儒父,让他确信了乌叔当真是“暗礁险滩”“毒泷恶雾”。好在他这人,弹性十足,不是条帮虎吃食的忠犬,风里杨花似的谁牢靠就往谁身上死黏,不自行散开爪子,任谁都抠不开拍不掉。而被他黏上的人,大多时候,不愿将他往开扒。这大概就是,天生长了张十分占便宜的脸的缘故。小鬼嘴角微微一翘,心想:好在他即时反水,将葫芦庙廉家堂四口安危,巧妙地交到了世子府手里。 但还不是十分地把握。 以是片晌出神,他收起眼睑,昧着心,将最不愿做的一件事,今日做了。 瞧他慨叹一声,哀毁骨立十分地难过:“恨我入骨的,莫过左相,我与他处处针锋相对,焉能高枕而卧。”说着再叹口气,垂睫无视敖顷愈发难堪的脸色,撇着嘴继续,“兄长现在大小也是个翰林修纂,手底有了人,可否派几个家丁去护着他们,莫让左相这奸人害了。” 面无血色的敖顷,凝滞一刻才吞吐道:“自然,我定会拼死护佑,衡儿只管放心。” 角落里的人,嘴角凉薄的冷笑,仿佛廉衡此刻心间的那把刀。可无论他廉某人有多疼,对自己如何得不耻,也还是要挤出微笑,退离牢门几步,弯腰致谢,仿佛赎罪。 敖顷哽咽几回,岔句别的:“我去给你拿床被褥。” 然而未及他转身,就被几个彪形大汉架拽出去:“公子,大公子命我们带你回去。老爷说……” “住口,我让你们住口。”敖顷急急堵住了话头,一脸惊恐地看向廉衡,廉衡弓腰面地,迟迟不肯抬头,敖顷未及多言就被人拖出天牢。“干大事不拘利用人”的廉某人一瞬间软下来,跪坐牢门前泯然不动。适才敖顷脸上的那份惊惧令他一阵恶心,恶心自己,直觉胃气上逆,发肤生寒,万千汗毛一根根揪扯起来,颤颤粟粟。 双拳紧攥间,面前站来两人。等了一天一夜,终于来了。 第十八章 正面交锋 廉衡徐徐站直,脚镣抖拨的叮咣作响,低眉顺眼也不瞅看面前人物,只将将一躬道:“大旱望云霓,世子纡尊降贵,罪民心田倍润。” 秋廪诧然:“你在等我们?” “昨日一闹,小子也算半个红人。”廉衡这才抬头,却仍旧摆一幅悬悬而望的表情。 秋廪不以为然,看眼敖顷被拽走的方向,问:“小先生当真不知,敖顷是什么身份?!” “有些人,我不惮以最大恶意去揣测。而有些人,我从不揣测。” 秋廪沉默间,静水流深的大人物终开尊口,内容却不怎么讨喜:“周鼐怀中之物,你的?” 廉衡佯装一脸惊愕,脸色冤枉成六月雪花瓣:“殿下这是何故,我与您素无嫌隙,无凭无据,何要如此冤枉草民?” 秋廪:“小先生莫装。” 明胤眼神冷冽,甫一迎上廉衡的剪水秋瞳,旋即避开。原本,他对面前拳头大的灵慧小鬼,存着一线认可,但就在适才,其对温恭谦让的敖顷,近乎佛口蛇心的演技,让他对这位不择手段的人物很想唾面。可不论如何鄙弃,他站这牢门前当真是难以就那么拂袖离去。 这还真是莫名其妙的纠结! 廉衡察情,失口一笑,摇摇头再作失笑,事不关己道:“我这人吧,身无长物,唯独弹性十足,又不是条帮虎吃食的忠犬,风里杨花似的谁牢靠就往谁身上死黏,不自行散开爪子,旁人一般抠不开拍不掉且舍不得。这怪我,怪我。” “小先生别太过自以为是。”秋廪瞥眼明胤渐次发黑的面皮,咳嗽一声,再道:“世子府从不冤枉好人。” 廉衡嗤笑,知自己已当不成光吃饺子不拜年的傻敦敦,便肃然正经,开始与世子府正面交锋:“打条狗而已。恶犬伤人,碍眼。他爹既不是世子殿下的狗,殿下又何必计较真相。” 明胤:“真相?” 廉衡:“真相!” 明胤:“何为真相?” 廉衡:“有些真相真的不如假的,譬如此番打狗始末。而有些真相,假的就是假的,便是鼎烹斧挫,也得寻其真实。” 明胤羽睫低垂,良久:“你要的又是什么真相。” 是昌明十年嘛?! 廉衡:“真相都是从泥沼里打捞出来的。殿下何必脏了脚,离远即是。” 明胤:“我若不呢。” 廉衡:“两害相权取其轻。殿下是个聪明人。” 当此时,廉大胆不会知道,比起打狗或脏脚,十四年前灰烬底埋藏的真相对世子殿下才是真诛心。若他当真两害相权取其轻,廉衡这只“大害”,自然要被“宁可错杀绝不错放”了,哪还容得他此般活灵活现辞气铮铮。 明胤:“你当自己很聪明?” 廉衡:“就怕聪明反被聪明误。” 明胤:“趁你手脚干净,奉劝离开京城。” 您是在开玩笑么?! 廉衡避实就虚:“小民虽说五毒俱全,但还未曾造孽。” 敖顷不是你正在造的孽么?! 明胤双眸如炬,语调疏缓却字字直击要害:“敖顷的确好用,你挑了颗一策万全的棋子。你很会演。” 廉衡面色覃寒,一字一顿:“我从未,从未在他面前掩饰过对敖广的憎恶。” 明胤:“何需掩饰。你越表现,他越不会承认身份。你不过想在真动了敖广后,利用他欺瞒你的内疚之心,让他宽宥了你。你倒算无遗策。” 高悬的烛火,令廉衡的脸色乍明乍暗。他对敖顷的内疚真实不虚,初识之日,只当萍水相逢,处交一月,才由些蛛丝马迹推测出他真身,亦在那时尾随了他,待敖顷抬靴跨进鎏金铜狮子镇守的崔嵬府邸后,他冷笑三声,本想就此断袍断交,端的这敖顷只是个善缘星君,根本无法恶言相向。久而久之,各抛仇怀,成了莫逆之交。若非乌叔擅动崇门,他一时又无法确保世子府保护葫芦庙的真心,怎会如此赤|裸|裸地利用他。 可他分明清楚,敖顷背后使力,已非一次两次。 廉衡:“殿下看山是水,草民确实打得一手银算盘。不过,”他轻笑一声,“不知殿下的金算盘底,派人守住葫芦庙的心思有几分真?” 秋廪再次诧然,尽管世子府已派暗卫守住了葫芦庙,可为的是钓出他背后的大鬼,但这小子凭什么狂人狂词:“小先生凭何如此自信?” 廉衡:“自不是有勇无谋,凭我是个有用之人。” 秋廪:“身陷囹圄鱼游沸釜,何谈有用?” 廉衡看眼秋廪,扫眼四壁,知晓这里的耳朵早被他们堵了个干净,便雄起狗胆走近明胤直看着他,眼底温笑,嘴底却凉凉地对秋廪说:“就凭你主子想‘大羿射日’,而我会帮他‘冯妇打虎’。” 话是真话。但说出来就是大逆不道株连九族之大罪,小鬼这是报了必死之心在挑逗面前人底线! 明胤探手一把攥住他细凉小脖子,嗡咚一声将他提拉近狱柱:“找死!” 廉衡微作挣扎便也不再反抗,小脸已憋紫,却还是犟着颈子死盯着他,寸视不让,当真一吃雷公屙火闪的主!混江湖不带怕死的! 许是卧在手里的鸭颈细脖子太过凉,许是那寸视不让的眼神太过刚太过蠢,世子爷哽凝一刻,稳定情绪,倏然松手。小鬼踮起的脚后跟这才着地,脚镣随之当啷坠地,清脆沉闷的一声打破死寂。奈何他眼底的那抹笑,还浅浅地搁在下眼睑上。 秋廪百思莫解,只能掩耳盗铃:“小先生休得妄言。” 乍红乍白的脸色犹未稳定,小鬼轻飘飘再道:“小子有无胡说,只道世子殿下当真被御赐了个好名好姓。” 话还是真话。奈何这圣瘼宫省风流事,及其意味深长振聋发聩的名字,世子爷人生十九载,还从未有人当着他面儿,提叙调侃给他上眼药!造死啊造死!英雄啊英雄! 嗡咚一声。心神不稳的世子爷被激得再次探手,攥紧他衣领将他提拉到牢柱边。 廉衡仰着头,忍着肩胛钝痛勉力微笑:“殿下不如往日镇定了。”明胤闻言,蹙紧的目光更冷了,廉衡看眼秋廪看向壁灯外壳的“獄”字,嘴底憨声憨气道,“秋恩人日前在抱月楼见义勇为,顺手捡走张纸,小子不慎瞥见了。怒猊渴骥,想那‘羿’字又大又韧,权猜他一猜,殿下何必认真呢。”说完他看回明胤,眼神怀诚。 明胤寒意渐消,复归渊流本色,松了手夷然不屑道:“从万卷屋,抱月楼,到落英亭,再到朝堂,你步步为营费尽心机夺得旁人注意,不就想攀条捷径,扳倒敖广,昭雪沉冤。” 廉衡捋了捋被捏疼的犟脖子硬领子,转弯抹角道:“世子殿下未免妖魔化了小子,草民破毡盖身何德何能。” “你故意激怒我,无非投石问路。不若我也权作猜测,乌叔动了他不该动的人,惹恼了你,你想反水,对吗?” “师公秉性,您比我更清楚。人心和政治再阴暗肮脏,都不应将他牵扯其中。不论是谁想给他泼脏水,不论是谁,意欲何为,望您念在他授业解惑的份上,守住他清修。” 明胤靖默片晌,疏缓道:“我若问你,儒父缘何搭救,你作何回答?” 廉衡:“黄梅不落青梅落。草民若说自己是个大才,儒父舍不得让我死,世子信几分?” 明胤:“一分不信呢!” 廉衡苦笑,拍打下肮脏不堪的布袍,挺身垂立:“世子殿下要做什么我知道,我要做什么殿下亦知道。您无需刻意招揽,得个智囊刁谋;小子不用曲意逢迎,寻个可倚泰山。双赢,您说是也不是?” “食言而肥己之人,要之何用?” “乌叔一‘暗礁险滩’,小子不卖了他难道要跟他一条路走到黑啊,我又不傻。再说您也不必全信我,就像我也不会全信您一般。皆非良辈,抱团各为目的。” “抱团?你当真以为自己是个东西。” “草民却非东西,不过南北往来的流客一枚。陛下的‘除墨’决心不定,殿下一日难安枕。我弄死他,对您有百利无一害不是嘛。” “小先生莫太猖狂。”静默观战的秋廪,突然插声。 “恩人好凶,小子好怕。”廉衡缩了缩脖装了装样,秋廪一口气堵嗓子眼上不来下不去,廉衡的鬼气可比施步正的傻气更让他噎食。好在小鬼并非以怨报德之辈,见他结气,忙替他顺气,“恩人吸气吐气莫憋气。试问恩人,这么多年敖党可曾向太子、世子任何一方摇尾示好过?” 秋廪被他吸气吐气撩拨的愤然撇开的头,挪转一寸,终究没忍住好奇抄直问:“为何?” “不敢赌!”廉衡瞧他跟他主子一样别扭,嗤然一笑,“恩人近玉似玉,颇得真传。”授以真传的本尊,蹙眉看他一眼,廉衡忙肃然正色有的放矢道,“但,再过半年,太子一旦及冠,定会请旨迎娶右相嫡女为正妃,彼时相里为甫这位和稀泥高手,怕不是要替东宫抹墙灰了。敖广虽是犟颈子,可他手底的鼠辈多吹两口耳边风,他怕不是也要迎风扬帆,驶向东宫。到时,殿下再是圣眷优渥,亦是彼盈我竭,细算当不是什么好事。” 秋廪撇开的脑袋已然扳正,不服道:“右相嫡女?还正妃?三公九卿满朝文武,哪个大臣家里没几个金枝,何况,太子早与唐后外甥女订了姻亲。” 廉衡失口一笑:“恩人难道不知,豢养深闺的公主小姐们,有时连颗棋子都不如。” 秋廪一时无言,看眼静定不语的明胤,犹疑三番再问:“那你将如何?” 廉衡:“挑拨呀。” 明胤、秋廪:“……” 廉衡:“君子尚可欺之以方,小人自然要以毒攻毒。” 明胤郁结的脸色间有温色,奈何依旧是一幅不想说话的高深样儿,秋廪只好继续代主询问:“小先生既恨敖广,何不照乌叔嘱托,单控天命赌坊,何用将五府六部咬个遍?” 廉衡虽惊异世子府主仆的洞察力,却是口气***:“谁叫他们空有乌纱,五行缺德。” 秋廪:“那‘第三大鬼’又为何?” 廉衡:“小子逢龙比干,为民请命,葫芦庙涌金巷的万民伞代表,自要……”话未尽,大人物眼睫微挑,小鬼极速蹦退一步,站在他探手捞不着自己的地方,心说句君子动口不动手啊。嘴底却十分乖巧道,“即刻起,草民有问必答。” 明胤方才“握冰”的指节无端捏紧,若非小鬼用致命两点来寻衅,他焉能出手。 秋廪再次追问:“你可是云南余孽?” 廉衡闻言色变,这云南余孽自指前朝余党和段氏顽匪,他可担不起,忙肃容正色:“恩人这顶高帽,草民不敢带,也不愿带,更不能戴!草民只识今朝,不知泥马乱党!”瞧明胤目光犹寒,只好对二人往深了解释,“如果是因乌叔,小子在此坦白,除潦倒之际受过他些许恩惠,考功名托他打点过些许试官,对其当真知之甚少。小子咬遍无府六部,目的不再动吾国本,只是出于保命考虑。试想,我若单控某党,出了天牢就会被送去见阎王,且我单控敖党,定叫吾皇以为我乃马党前锋,岂不是替人空作嫁衣裳。如此,小子既想为民请命又想保住项上头颅,最好的选择便是将两党皆控。如此一来,不仅借胆诓论‘钞法’的目的达到了,还叫陛下不愿杖杀了我。” 小鬼见秋廪一副小儿札眼样,失笑道:“恩人是想问,为何我断定陛下不会杖杀我?” 秋廪:“是。” 廉衡:“因为一旦杀我,就只能证明我控诉的朋党之争、铸钞积银之事纯属荒诞,陛下岂肯错失机会去警示那些莳花尚书养鸟闲吏;二来,如我方才所说,我可没动朝臣国本。所谓疮大难处理,草民一口咬一锅,法不责众,其结果必然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再说,我不是留着敖广的都御史和马万群的大理寺没咬么,两司互相妥协互不咬嘴,三法司调查到最终,不过捉几只替死鬼小咯罗,皆大欢喜一个狗官也没死。” 廉衡忽作失笑,摇头道:“而且,草民反觉得所有人都应感谢我,得亏我在大殿上将他们的烂疮掀起来叫陛下看,叫彼此看,谁也别嫌谁丑,谁也没谁把柄。最重要的,是让他们明白‘世上并无不透风的墙’,叫陛下明白‘隙大墙坏’。小儿黄口,仔细收集起来都能给他们写本传记,若他们再不收敛,陛下给他们写的可是生死簿上的寿命。” 明胤清冽批驳:“愚蠢”。 廉衡乜斜个眼,扬起小脸,心说我就自以为是了怎么滴。 秋廪接茬:“苦心孤诣,除意在钞法,可还有什么?” 廉衡:“恩人难道看不出,小子赚了个盆钵满盈。”他甩甩脚镣又作顽劣。 秋廪:“赚在这天牢?” 廉衡:“恩人细心如发,这会学什么我家槐树顶上的‘风雷火炮仗’。”秋廪峻脸不由得拉下来,小鬼却自顾自道:“恩人试想,一则殿试之前小子如此虚张声势,叫朝野上下满京城都道我好个才华,楞个名动四方,白白赚个‘神童’称号岂不快乐!二则殿试之上宁愿忤逆龙鳞也要为民请命,必然贤名远播百姓喜爱,自此出入市井,买卖东西还怕没人照拂!三则在陛下眼前露个脸,待他气消,日后腰金衣紫怕是只早不晚!四则,”小鬼不禁赧笑,这丝赧笑挂在他透明面皮上颇为失调,却分外地动心娱目,“四则,借此不是已经招徕了世子殿下的探狱求贤嘛!” 秋廪哑口结舌,心说真是机关算尽非你莫属啊!怪不得主子晓星初照就往这天牢赶。 明胤:“你倒机关算尽。”他绷紧的肩膀不觉松垮一寸,“本世子若不成全你呢?” 廉衡:“那不会,”他不无自恃:“殿下眼里无我,便不会来这天牢。您若狠拒了小子一腔心意,为防太子利用就得咔嚓我。”小鬼说时吐舌翻眼作死状,“草民愚见,认为‘杀’不若‘用’简便些。” 昏蒙的牢狱一阵死寂。 良久,明胤温沉沉问:“寒疾,怎么落下的?” 廉衡先是愕然,猛然想起药鬼那日的“望闻问”,轻咳一声避开他话头,真心真意道:“殿下可见过,将寿命化作聪明的人。” 明胤羽睫再动,靖默几分,便携了尚存惊愕的秋廪和暗里防卫的施步正追影白鹞叶昶,拂袖离开。出得天牢大门,秋廪紧忙撑开雨具,明胤望着檐角滴答滚落的雨珠和铅灰色长天,神思沉远。小鬼那凉如冰凌的脖子,令他指节两次翕合,末了吩咐句:“命狱卒添两床被子给他。” 秋廪勘破其言外之意,补充问:“可要派人守着?” “无需。东宫调查不出什么,便不会擅动。敖马二人,还不至于作出不打自招的事。看好葫芦庙即可。” “主子方才,他挑衅时,可有发现不妥?” “他未易容。” “药鬼无事提及千面,卑职总以为他是使了易容之术的老奸之辈,故意扮成个粉头少年郎。”秋廪说时叹气,“主子可信他所说?” “小孩讲真话,大人真话假话一块说。但他,鬼话连篇。”白鹞抄直一句。 明胤未置可否。几人出天牢不足一刻,太子眼线狼忙往东宫复命。 第十九章 画虎画皮 明晟晨起到坤宁宫觐谒唐后时,唐后的满面虑色明晟不用猜都知是为谁,因而不待母妃吩咐,便跪安往明旻寝室去“面授机宜”。这位踢天弄井、东游西逛的“后宫一霸”,已被禁足了一天一夜,然这才只是漫长半年的开始。原以为会听到砸锅卖铁的声音,可小祖宗的寝室却出奇安静,明晟眉毛微挑嘴角浅笑,屏退忧思冲冲的红苕,走近窗榻,看着四目发直、白日挺尸的少女,环眼满坑满谷的古玩玉器,粲然失笑:“旻儿怎未砸一两件出出气?” 少女不哼不哈,明晟失笑再说:“若舍不得砸这些珍品,皇兄把东宫的摆件寻来让旻儿出气,可好?” 少女依旧金口蔽舌,明晟长吁口气,松缓道:“那,皇兄代你去趟天牢如何?” 明旻双瞳倏然聚光,但她挺尸的决心尚未动摇,明晟挡住笑意继续说:“将他吊起来如何?” 明旻顿然坐直,伶俐出声:“砸过了。” “哦,”明晟环视词目,笑问:“茶盅还是茶托?” “画像。”明旻吸溜下鼻子,玉指直指着拐角玉屏上被坚果时蔬砸的个花花绿绿、磕磕巴巴的臼头深目、百拙千丑的神童画像。 明晟起身几步,踱至屏风前,凝息一刻方说:“旻儿画虎类犬,改日得找个先生好好教你琴棋书画了。” 明旻躺回窗榻上,摆开一大字,伶俐道:“‘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便是‘画圣’顾恺之,也画不好他这下凡棍骗。” 明晟蹙眉一刻,转瞬面露微笑,盯着画中丑人缓缓问:“听旻儿口气,好像并未生他气。” “旻儿恨不能揉碎他。”明旻犟着嘴眯着眼攥着拳,顷刻后翻身趴榻上,支着脑袋呆呆嘟囔,“怎么会有这种傻子呢?竟在殿试上逞能。三年一举,书生们都是挤破脑袋想在黄榜上挂名,求父皇封官赐银,他倒好,把自己往牢里送。” “旻儿也觉得他傻?” “哼,他是太过聪明了!” 明晟泯默几许正待说话,红苕恭声通禀,“太子殿下,邝护卫托人告禀,有急事奏报,望您从速回宫。”明晟挥了挥手,踱至榻前摸了摸明旻硬邦邦脑袋,嘱托道:“父皇禁你双足,原也在你不对,后宫任你游走但前朝可非你能胡来的地方,这次就当做教训。还有,日后离他远些。”明晟自顾说完,就抽身离去,待明旻回魂儿后,听着屋外啁啾莺语,推开窗子闻着雨露草香,哼了声道:“那等登徒子,自然要离远些了。” 十二金翼的小首领韦杰,自天牢秘潜回来,一直惴惴不安,明晟回到东宫后他连忙躬身低眉,满脸刻着自责和谨慎。明晟温峻的五官依旧一反这阴落落天,终年晴天丽日暖若安阳,唯独那语气冷比祁寒:“无果?!” 韦杰再躬低两寸,吞咽口口水仓忙解释:“殿下,六英里外围合的水泄不通,末臣很难探到信息。”明晟有一下没一下磋磨着手心的命线,韦杰只能硬着头皮再说:“不过,世子进去一会后,敖二公子便被家将拖了出来。” 明晟磋磨命线的指节戛然止住:“又是敖顷。”旋即转向邝玉,“要你调查的如何了?”邝玉不觉将头垂下,明晟再次清清冷冷的反问,“还是无果?!” 邝玉:“卑职无能。” 明晟:“算了。也不是什么存亡绝续的关头。明胤都难探究竟,何况你们。” 邝玉:“殿下意思,是世子也一无所知?” 明晟:“一无所知倒不至于,至少心中无数。”太子继续磋磨着掌心的命线,不紧不慢道:“倘若他有数,就不会亲自跑去天牢了。” 邝玉:“殿下,卑职昨日将廉衡底细翻了个底朝天,确实无甚异样。” 明晟:“无异?无异儒父能进宫!”明晟冷冷盯着他,“邝玉,遇事要多想。” 邝玉:“是。” 明晟:“叫汪忠贤抽空来趟东宫。” 邝玉:“是。”尔后不无犹豫道,“殿下,廉衡可能已被世子囊入羽下了,他既如此危险,要不要将他……”邝玉比划个抹脖子手势。 明晟:“不急。” 恭默下位的韦杰这才低低出语:“殿下,属下还是一事奏禀。”说时从怀里掏出一封火漆密信,“属下待明胤世子离开天牢一刻钟后,正要隐退,忽从暗处射来一封密信。心知内容紧要,便赶忙回宫奏禀太子。” 明晟示意邝玉将信拿上来,邝玉两步作三步,步子压得十分稳当走到韦杰的面前,将其深深看了眼,大意是“下次有任何事都要预先知会我”,韦杰忙忙低头谦卑万分。明晟接过邝玉捧来的信封,缓缓打开,莹白的宣纸上,是朱笔书写的猩红醒目的四个大字:昌明十年。 明晟失口一笑。 原来如此。 而那双将密信射到韦杰身侧墙壁的第三双眼睛,在他犇忙离开后亦悄悄隐没。 与此同时,意态神闲从乾清宫迈步出来的、彻夜为明皇宽心解愁的悠游显赫轻裘大带,正仙风道骨地赶往郊外桃花坞赏雨赏花。可惜他刚坐进马车,容不下万物的善眸,立时变得又阴又毒,仿佛揽尽天下戾气,人前人后云泥霄壤也难怪无人察觉。细细抽剥,相较明刀明枪的敖广,相较阴谋不阴的马万群,相较手段浅薄的杨鸿礼,相较不懂遮掩的唐卧仙,相较笑面虎似的汪忠贤,此人真可谓“无色无味大毒物”。他转身离开,背地下的黑手死手,远比汪忠贤毒辣几倍,若说汪忠贤转身磨出的是把舔血舔肉的又短又利的刀,那他转身打磨的,绝对是令你尸骨无存还魂飞魄散的大刀。 可大鬼再毒再阴,愣是被小鬼掼了个迷魂掌。 好在琢磨一夜后,他将局面重新掌控到手里。 第三双眼睛向乌蓬复命后,便飞身而逝,形容冷硬的乌蓬站桃花坞内叉手请示:“义父,他已倒戈,可要灭口。” “不急。”轻裘大带冷声一笑:“本王调|教他四年,轻易杀了,可惜。” “可,今日狱中,他大概已倒向世子,留之终成隐患。” “秤砣虽小压千斤。现今只有崇门手里有东西,非这傅钧预,旁人休想从这老牧口里套出秘密。” “不还有个段明吗?” “他?煌煌帝胄,大理段氏,已经消失于这历史长河了,焉能成就气候。” “义父原本要借他控诉天命赌坊,翦除敖党,并顺势将他送到太子身边,再借二人对付世子。如今事与愿违,我们?”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义父这话,何意?” “太子内阴外宽,但这恰恰最好对付,他手底的金翼比起胤儿的六英相去甚远,处理起来也容易多了。可胤儿及他背后的九宫门、云南王却极难对付,廉衡有本事让他引狼入室,何不成全了这出养虎为患。” 乌蓬:“义父是想在太子倒台后,再告诉廉衡十四年前的真相,令他和世子反目,最后坐收渔利?” 轻裘大带凝眸一笑,缓缓端起茶盅抿了口茶,耳畔就传来一阵辘辘马车声。 唐卧仙跪坐乌木画几边,看着悠游林下的轻裘大带,心想:任谁能想到他呢?唐卧仙自认持重,可他对明皇的恨还是流于表面,但他对面的人不同,其对明皇所有的“恨”尽皆化作对明皇的“忠”,鲁肃服孔明,此般隐忍不得不叫人佩服地五体投地。 唐卧仙直接了当:“你能招来崇门,这廉衡,不是什么简物吧。” 轻裘大带:“侯爷不必知道。” 唐卧仙:“本侯也不屑听。但本候有言在先,不管你是否真心真意要辅佐那草包,本侯概没兴趣,但,别将我无间门扯进来。上次相助,仅仅是因你我目标一致罢了。道不同不相为谋,日后,若无紧要事,最好不见。” 轻裘大带沉沉答允:“好。” 唐卧仙摄衣起身,未出桃花坞转身庄肃一句:“你不该动崇门。” “侯爷过虑了。”唐卧仙冷哼一声负手离开,轻裘大带放下玉盅,宕然一笑:“乌蓬,信,可都送到了?” “都送到了。杨鸿礼这鼠辈见信后已不敢擅动,至于太子那边,这会估计也看到了。”乌蓬说着追问:“义父,您既容忍了廉衡倒戈世子,又为何给太子提供线索呢?” “以他心性,出狱后无人管束必要兴风作浪。除了敖党,太子和马万群,以及储秀宫和那位大内总管,没一个能落跑。提点太子些秘密,廉衡的命就金贵多了,孰轻孰重他自会权衡。”轻裘大带眸子一聚,唇底的茶汤随着散开一波涟漪,“最重要的棋子,必得留到最后,留到四野廓清,才算物尽所值。” 乌蓬心领神会,片晌后问询句:“棋局已布,那,接下来义父准备去何方游历。” 轻裘大带:“纵然有‘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终归是盛世难长呀。本王不若就去彭祖山,替陛下瞧瞧,如何才能万岁万岁万万岁。” 第二十章 明镜高悬 次日例朝,大殿上明皇的脸色依旧阴落落的,百官亦战战兢兢。敖广看眼户部尚书纪盈,再看眼兵部尚书熊韬略和顺天府尹胡惟仁,三人谦默点头,依昨夜商议,循序出列跪地,挨个铿锵假撇清:一个说老臣清白如欺雪傲霜,一个说下臣方正如毛笔大字,余下那个说微臣清廉的两袖走风。三通自摘自揽搅得庞人当面咏赞背地笑,直觉得莫名其妙。 原是前夜,除礼部尚书周邦仪外,余下敖党尽皆聚集于天命赌坊,商议突如其来的灾祸。最先说话的自是有勇无谋的、武将出身的熊韬略,瞧他阴鹫个眼,熊罴一样嚯地站起来怒怒懆懆道:“小子猖狂,不若神不知鬼不觉鸩杀了他,以泄我等怒气。” “不妥不妥”,汪善眸忙忙拦话。 每一个天长地久的团伙里,必然要有那么一两个鼠目精光、诡计多端的阴缩缩刁谋。敖党里若说是这位都御史,太|子|党里一半是那位主掌官吏拔擢升迁的“天官”马万群,另一半则是大理寺卿冯化党,而躲夜幕里执棋纵盘的乌叔党自然是以乌叔为谋幄了,至于世子府,前事不论只往后了看,必然是鬼鬼溜溜的廉衡莫属。 “这有何不妥?” “现京城上下都在谈论此事,若叫小儿猝死狱中,等于不打自招。” “他咬了那么多人,谁知道是我们干的。” “虽未实名却胜似实名,倘若他真有不测,陛下指不定借此将六部尚书全加贬谪。圣上现在巴不得打压六位大人啊。” “那我连夜绑了他一家,要挟这小子,明日到朝堂作个翻供。” “不妥不妥”,汪善眸再道:“小儿如此大胆,背后定有高人。擅动他家人,万一有诈,岂不正落话柄。” “这高人,不会真是崇门吧。”纪盈盘摸一句。 “这尚难定论。以他身份真要议说此事,岂需小儿探路,但敢在大殿上谈论‘钞法’的,他也难排除可能。”汪善眸思忖一刻再力排众议,“鄙人愚见,这小儿呢倒不急处理,要紧的是后天的例朝。” “想必马党鼠辈,此刻也在银楼蜂议呢。”胡惟仁出声。 “枉吾等一个个朝廷命臣,竟叫一小儿牵制欺侮。”纪盈慨叹。 “哼!竖子欺吾年老,可吾手中宝刀却不老!”敖广随声拍案而起,黄花梨插肩榫酒桌上的茶杯跟着跳老高,不愧是马上猛虎,征战天下的枭将,巍然几语就令一众下首神色冷怕。 “依相爷雄谋,应如何处理?”胡惟仁忙忙恭询。 “老夫手握半壁兵权,当真查出什么,陛下又能奈我何。” “相爷有所不知,怕只怕陛下借此唱一出‘杯酒释兵权’,首先拿掉您一半兵权啊。”汪善眸缜密再道。 “怎么讲?”敖广眼皮一抬,硬绷绷问。 “陛下早就觉得相爷拥兵自重,苦无计策打压,此次稍有不慎,陛下定会借机削减相爷手中兵权,甚至会将您统领三部的权利撤走。” 众人听得眉头直皱,敖广腔膛子更是蹿火:“老夫十岁从军,为这大明,南征北战浴血厮杀几十年,哪个不知哪个不晓,岂是他想罚就罚的!” 汪善眸:“相爷功若丘山,天下皆知。可您别忘了,陛下最忌惮什么人。当年铁砚公一案,若单凭旁人构陷,哪能令其倒台,可陛下不也借东风杀了他,还给他坐实了‘矜功恃宠、里通外国’的滔天罪名,不就是因他功高盖主嘛!” 胡惟仁嗅觉灵敏,问:“构陷?大人这话,是铁砚公当年,并未叛国?” 汪善眸意识到嘴误,兀自懊悔。 敖广沉默未吭,末了捋着胡须撇开话头:“那依你之言?” 汪善眸:“依微臣看,明日早朝,诸位大人们要先主动认罪……” 话未尽,熊韬略再嚯然站直:“汪大人这话什么意思?难道要我们几个揽了所有责任!这么多年,这天命赌坊印出的宝钞您可也没少拿,白银您也没少换!” “熊大人莫急,听鄙人逐一细说。”汪善眸缓声降调。敖广示意熊韬略莫插话,虎背熊腰的兵部尚书只能作一声闷哼,汪善眸软簌簌一笑,继续进言献策,“小儿的狂言瞽说,真假已无足轻重,陛下要的是态度。吾等态度若足够虔诚,比马党更为碧血丹心,陛下心中的那根戒尺就打不到大人们身上,相反,衬的马党一个个不僧不俗不识相。” “陛下万一借势削我等官职,如何?”纪盈问。 “纪大人过虑了,”汪善眸软簌簌再笑:“所谓疮大难处理,民怨再浓,朝臣才是国本。眼下南蛮乱党未平、东夷倭奴觊觎,陛下的太平盛世焉能离得开诸位。” 众人颔首附和,纪盈捋了捋那绺瘠薄的胡须,再道:“汪兄可有何良策?” 汪善眸:“仔细盘剥,贪墨事小,压制党争为大,陛下至高无上的威仪更不容人挑战。因此后日例朝,诸位要先行出列认罪,但切莫把话说死。大人们尽皆投诚,其他人自然争相叩地,满殿请罪大臣,必然能满足陛下尚能掌控一切的心迹;届时再由相爷出面,提议组建一个三法司之外的部门追查此事,请旨严办,反而彰显相爷胸襟。” 纪盈疑问:“这前者倒能想来,也可办,但这后者是何意?” 敖广亦问:“老夫也有此惑,本相安静听命,已是胸襟开阔,何以还叫老夫请旨严办?” 汪善眸:“小儿告刁状不假,我等借花献佛亦未尝不可。” 纪盈促狭着眼,沉吟:“汪兄是指金翼?” 汪善眸眼窝半陷,再诡谲地缩了缩脖:“对,金翼。陛下手底的上百个金翼,一直抬不到明面,不就因当年铁砚公三番死谏,道什么‘任人之道,要在不疑。宁可艰于择人,不可轻任而不信。’结果如何,叫一阉宦联手……”汪善眸咳了声,瞥眼敖广脸色转话道:“陛下谁都不信。金翼不过是他撒在朝堂之外的耳朵眼睛。迟迟不端出明面,终是碍于傅砚石朝堂余音儿,怕落了不信百官的口实。相爷若能助金翼正身,陛下岂能不体念相爷。” 纪盈:“真叫金翼去查,事情不都得水落石出?” 汪善眸:“不论金翼查出什么,陛下只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还是那句‘疮大难处理’。”说时他抖了抖两道稀疏的胡子,十分地看穿古今,“戴上纱帽嘴就歪,无贪哪来清。邀名射利,何曾稀缺过;除旧更新,哪朝哪代能避免。岂是陛下能涤荡干净的。” 众人听完,倒全信服了他,敖广思忖一刻道:“那诸位先自求多福,还有,迅速将各自门面扫干净,每件事情,找几个小官顶罪。” 众人依命:“是。” 俯首下位的胡惟仁忽道:“相爷,周大人今日不来,可是在生气?” 敖广冷诮一声:“他那蠢儿子没我儿才学,去博个三鼎甲光耀门楣,还非要买个进士身份自取其辱。那贡院取才的地方,真以为是钱就能解决的。” 话是真话,亦不刻薄,但际遇相近的纪盈委实下不来脸面。毕竟他三个儿子终身不得再科考,堪比一道天雷砸身上。他一口恶气本就噎在嗓子眼,经敖广无心一刺,更是面色发黑。汪善眸察情,忙拆补几句场面话,纪盈只得闷声不语。幸亏他尚不知,周鼐怀里的东西乃廉衡塞入,若叫他知晓真相,葫芦庙一整条街铁定一把火烧旺。 狸叔将敖党耳报内容,深夜递入世子府时,明胤对小鬼惹下的这桩遗祸不免直揉眉心。藏在夜幕里十多年的金翼,可不是那么好对付的。末了只能吩咐秋廪,看好葫芦庙,守好天牢。毕竟时机未到,动用资源翦除敖党,是一种十分愚蠢的行径。这京城的平衡,现今还不能打破。 一夜浅眠。 今日大殿,一切如诸人料算,明皇龙颜大悦。虽说降旨查处贪吏,语调却分外宽和:“左相禀议十分中肯,依左爱卿之言,朕不日就从二十六卫里挑些智勇双全的翊卫,赐名‘金翼’,位于三法司外,走访稽查,以正吾朝纲,肃清浊气。” 右佥都御史曹立本一听这话,立马出列:“陛下,三司法天,若由翊卫夺权查处,岂不败坏大明律法。且其尽皆武职出身,未曾深入研习律法,由他们查案定罪,恐生不妥。” 闻此,龙颜虽有不悦,但谅他是个直臣,明皇闷咳一声道:“组建‘金翼’,为的就是公道,求的就是公平,维护公道公平哪里不妥了。” 曹立本正欲说什么,立他身侧的赵自培低低咳了声儿。 当此时,马万群迭忙出声。三法司总括“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刑部尚书佘斯况乃他左膀右臂,大理寺卿冯化党是他刚刚重金笼络的,三司权限,何能叫金翼分走半杯羹。心底本就不服,又没料到敖广会来这手,脑袋一昏铮铮道: “陛下,三法司审理方为正道,不衷古制另立衙署,难免物议沸腾。” “陛下,当真清廉,哪怕万民稽查,影子自正。户、兵两部尚书都能虚心请旨,马大人焉就不能?难道有何隐情不成?”敖广一席话令马万群半晌无言,只道个“你你”。 恭肃御阶的明晟眉目攒簇,心想亏这马万群朝堂老臣,竟看不开明皇意图。只能急递眼色令他缄口。 马万群瞪紧牙根,末了执笏请罪:“老臣无意忤逆圣麟,望陛下息怒。‘金翼’既在三法司外、朝堂外,确实可起到公平公正之作用,老臣定当配合督办。” 曹立本见马万群都俯首妥协,心间绷紧那根弦也就訇然断裂,两眼一闭不再争。 明皇连日阴落落的脸一时阳光普照,心悦神怡,看眼敖广不禁微微颔首:“左相明理通事,朕十分欣慰啊。” 敖广:“老臣不敢,为陛下分忧,乃臣本分。” 明皇环视群臣,不觉王气蒸腾,这种天子一言万民同呼的感觉熟悉而陌生,多年之前,那位明经擢秀的亦臣亦友,满腹甲兵却总要将他堂堂一帝的想法当堂驳回,不留圣面。如今这敖广再是嚣张跋扈,不也是他的阶下蚁臣,巍巍天子就该说一是一。想必,他清冽再道:“‘金’乃烈火验真金,‘翼’乃飞鸟之双翼,金翼之寓意,旨在为我大明,守在三法司背后,固好最后一道金汤。既为大明之镜,建构部门就诏命为‘明镜司’,众卿觉得如何?” 百官附议:“陛下圣明。” 自此,这一专|制|独|裁、不衷古制的直接听命于明皇的机构正式繁衍横行,羽翼日丰。 明镜司成建首日,要务绝非跳上蹿下排查贪墨真伪,其正身首日,从阴影底跳太阳底的首日,就是在四海五湖、人稠物穰的地方遍插耳目、遍建衙枢。老百姓一个个鸭颈赛过鹅颈长的等着菜市口有大官爷伏法,奈何三法司会审,明镜司上百金翼风动,满城闹得风风雨雨之际,半月就“落锤定音”。 可打雷不下雨也是常有事,百姓盼的甘霖,一滴未落,真正的贪官污吏一个未除,可明面上,今皇还是给了平头百姓一天大的说法,闾阎哀叹间还得感念皇恩。民怨盈涂里,神童的刀笔闹剧,终究是泥牛入海。 不过他本就没期望什么。 可惜了的,是曹立本、赵自培、甚至卢尧年,原本想看翻船的。 第二十一章 重见天日 日出月落,捻指十日。 廉衡出狱时,候在天牢门外的是唐敬德和青蝉。这位抹月秕风、逛逛游游的富贵神仙自在他意料中,他却还是拿腔拿调排侃句:“呦,哪里有热闹哪里就有花师兄芳踪,天牢都不放过。” 唐敬德瞧望眼小崽子苍白菜鸡的面色,没忍给他一扇柄,却不忘跟着他抛声调嗓:“这十天你倒挺滋润的,把进天牢当成进花楼,你小子头一个。”廉衡呲牙一笑,唐敬德翻个无法理解的白眼,清滑道:“行了麻溜走了,敖顷和那老胡子状元,还在外头守着马车呢。” 廉衡却忽然止步,问:“史相隆关哪了?” 唐敬德:“我管他史香龙还史臭虫,这又谁啊?” 廉衡挖他一眼:“给我粒碎银。” 唐敬德既怕他惹事又特想凑热闹,心底微微纠结,毕竟这小子钻天打洞的本事他已领教一二,扭捏一会方从袖兜里掏出粒碎银给他,廉衡接过转身踅回牢房,直奔典狱长处。唐敬德“勉为其难”地兴抖抖跟上。青蝉“哎哎”喊几声,二人已消失在嘿唆唆通道里。典狱长看眼唐敬德这块行走的活金牌,心知惹不起,廉衡问啥他自然就答啥了。临了廉衡递他粒银子,道:“给佘大人捎句话,想让他活,新供状立马呈送陛下。” 典狱长望着直奔地牢的俩身影,一刻不敢怠慢,命人火速到刑部衙署向佘斯况传口信。 如果天牢满是阴暗,那地牢就只剩肮脏。臭气熏天湿气森森,一声伴一声的受刑之人的低低呻|吟声,幽幽荡荡像鬼啼。脚步声惊动了角落里一群啃死骨老鼠,刷拉拉一声乱蹿乱跑,吓得唐敬德直接跳廉衡身上。谁能想象一八尺男儿活生生背在一五尺女儿的身上……的惨不忍睹?若非狱卒拦着,廉弱鸡完美一个狗吃屎。 唐敬德从他背上落地后,因光线昏黑,也看不出脸是粉是红,连心虚咳喘都没得,想来是颜面大损,惊魂未定。可惜狱卒不长眼地“噗嗤”一声,唐敬德自然“吧嗒”一扇子给他。狱卒忙道:“小的什么都没看见。” 廉衡鄙视摇头,跟着狱卒望前方走,对身后战战兢兢小心翼翼的唐小胆不温不火句:“师兄将来,最好娶个追月一般的女将军,胆肥。” 唐敬德立马回嘴:“我才不娶那类母夜叉。” 廉衡:“哦。那,师兄想娶什么样的?” 唐敬德脑海刷的闪过一身形,自己都怪不好意思,便直接冲廉衡后脑一扇子,道:“多大点人,等你这小身板开化了再跟爷论道。”挨打之人油然“嘁”了声。 狱卒领二人至目的地后便识相退避。廉衡抬手轻轻弹了弹牢柱,“叮叮”两声脆响,尔后趣味十足打量着蓬头垢面、缩在角落的马万群的连襟,吃吃一笑:“史大人好啊。” 史翰林缓缓转头,一脸悲伤满脸冤枉,有声无气慢吞吞问:“不知阁下?” 廉衡:“都一个月了,马大人还没将您捞出去。” 史翰林猝然紧张:“你究竟何人?” 廉衡:“想活嘛?” 史翰林沉默未答。望眼身份尊崇的唐敬德,复又沉沉盯着面前的黄口稚子,一时不明所以。春闱事发后他直接枷锁下狱,神童的风头他自然不晓。廉衡嘻咪一笑,倚牢柱上不紧不慢道:“寒门学子呼声高,陛下盯得紧,你姐夫就别指望了。将功补过,咱得自救。” 史翰林:“将功补过?” 廉衡:“大人入职翰林院前,当过几年北监典簿。可有?” 史翰林点头:“有。” 廉衡:“北监的生员,‘贡监、举监、荫监和例监’现今都什么素质,大人最清楚。可是?” 史翰林未置一词。 唐敬德扯廉衡一把:“你小子想干嘛?”言毕附他耳边,再低声,“周鼐一案,原来是你搞出来的?”廉衡嘻咪一笑。唐敬德“啧”的一声手抬起落下,要打没打,凶相毕露。 史翰林走近牢门:“你想让我将北监生员的拔贡内幕,写状纸上?你觉得本官会写嘛?” 廉衡失笑:“本官?您还以为自己是个官!” 史翰林:“本官与你无话可讲,烦请离开。” 廉衡:“翻翻您老底子,啧,满纸辛酸泪呐。科考二十五年,年年名落孙山,若非机缘巧合结识了马万群胞妹,焉有今时的顺风顺水。” 史翰林:“那又如何?” 廉衡不紧不慢:“举秀才不知书,举孝廉父别居。”廉衡说时凑近他,阴森森道,“既然如此恨这制度,如此恨荫监、举监,临死将他们拖地狱,不也挺好?” 史翰林铁目沉沉盯着他,廉衡腰板挺直看回去,二人对视片刻钟,史翰林才毫无希望道:“搬不倒的。” 廉衡:“大人只需将知道的一五一十写纸上即可。” 史翰林:“他们岂会让状纸出现在陛下面前。即便马万群,宁可杀我,也不会让这份状纸,出现在龙案之上。” 廉衡:“大人只管写就行。”他顿了顿,凑近再道,“当然,最好将您手上的账本名册一并附上,效果绝佳。” 史相隆大惊:“你怎知……怎知……” 廉衡心说妈耶,真有?果然兵不厌诈!他溜了溜鼻尖,让唐敬德速去找些纸墨来,夜游神竟听话的去了。一炷香|功|夫,史翰林就将北监拔贡内幕,及监生们买卖代笔文章完成考核的详细经过写纸上。果然心头最在意的东西,最了解,廉衡倒是挑对了卒子。小鬼将他诉状收走后,叮嘱他再写一份专门咬告敖党一众读书子弟的状纸,待佘斯况来后交付于他,转呈明皇他铁定乐意之至。临走,史翰林喊停他:“当真,能推翻?”言讫声色哽咽,再道,“罪臣并非贪财鼠辈,收受贿赂,只因看不惯他们徇私舞弊,才想着狠狠勒索一笔,出口恶气的。” 唐敬德哂笑:“解恨的方式那么多,您偏挑恶心到自己的。” 史翰林泪目涔涔,望着二人离逝背影,悔不当初。 二人临见天日,唐敬德突拦身在前,表情十分严肃,与方才他从地牢望地面走的东躲西怕天壤之别:“汝之风格,想一出是一出么?!” 廉衡掏出怀中诉状,语气冷静:“待刑部诉状递进大内,将此诉状,与之调换。” 唐敬德觑眼身侧,末了指指自己:“你在跟我说?” 廉衡再道:“找个高手,比如世子府那只跳来跳去的蝙蝠,去史翰林家里翻出名册。还有,让杨鸿礼凑巧进趟宫。” 唐敬德再看看身侧,再指指自己:“你在跟我说?” 廉衡挖眼他:“派你来,你总得发挥些余热吧。” 唐敬德即刻反驳:“谁说我是他派来的?” 廉衡狡笑:“我有说是他嘛?” 唐敬德……“我是怕你小子没人接,哭泣,才勉为其难看眼你,别蹬鼻子上脸啊。”廉衡懒得搭理。唐敬德却开始喋喋不休,“话说,你怎知道他是马万群妹夫?”“你怎确信他会写诉状?”“又如何知道他有小账本?”“还有杨鸿礼,这太子太傅可不是你想请就请的?”“找他能顶啥用?他一明哲保身‘老好人’。”“你怎什么都知道?”“你以为你是京城百晓生么?”“还有啊,你这一闹万卷屋代笔生意基本得跑光,万银会掐死你!”“……” 廉衡想知道的,乌叔不吝提供。 除那真相背后的真相。 选择史相隆,无外乎这位马万群最瞧不上眼的妹夫,是位曾头悬梁锥刺股一步一脚印、意欲规规矩矩走仕途的人,这种人最恨的,自然是饱食终日无所用心、却总能平步青云的世家子弟。杨鸿礼境况虽比他强,但所得所有也是用坚韧意志和无尽功夫换来的,走得亦坎坷崎岖。二者本质上是一路人。因而,明日他一旦入宫,明皇自会盘问这位将继承崇门衣钵的大家儒学,有关史翰林状词所诉。不出意外,这位太子太傅应该是很乐意促成“取消北监监生优先拔贡资格,实现真正的公平取士”这件事,而明皇不出意外也将欣然同意此举。周鼐一案最完满的结果,归根到底,就应该是这一“于满庭官员或功勋外戚之子弟是一道天雷,但对他对大明却是有益无害”的精准猎杀。 祖上造罪儿孙赎。这才只是开始。 廉衡迈出狱司两丈高围墙,甫一瞥见伫立马车边的老少鲁儒,肃然起敬犇忙跑近。躬身迎前行君子礼,见二人面色略阴,心知他们要开始啰唣教育自己了,先一步卖萌:“我廉衡自知烜赫一时,盛名远播,但诸位夹道欢迎,上赶着结交我这红人的步伐有些过分了啊,作为饱学鲁儒,吾等还是要低调。” 敖顷和周远图被他逗得不免发笑。教训只能雪消。 唐敬德一步三晃踱过来,翻个无法理解的白眼,啐句:“臭小子,对花爷怎就没这么热蓬蓬热麻麻的。爷方才说了一路,愣是没换回你一声响屁。” 廉衡:“你本一热灶,不若他俩需小子冷庙烧香。” 唐敬德:“热锅炒菜,不挺香。” 廉衡:“万一我俩纯洁的友谊串味咯……” 敖顷低咳一声:“衡儿,你又……” 唐敬德:“又没皮没臊。” 周远图失笑接茬:“小相公身陷囹圄,心态倒是极好。” 唐敬德:“他是身陷花楼,滋润着呢。” 几人就这样溜腿溜狗有一搭没一搭,边聊边走,青蝉默默架车尾随。闻得周远图并未按律封为“翰林院修撰”,而是与孟延儒、敖顷一道封为翰林院编修,廉衡不由笑讽:“吾皇度量还真是‘高山大川’。” 唐敬德肃然正色,低斥:“有几颗脑袋够你踢着玩?你可知有多少金翼尾随?” 廉衡哑然:“金翼?”见闲人神色冷峻,缄口未再多言。行至半道方各自分手,廉衡随青蝉赶往弘文馆正式挨训,敖顷周远图则忙着去翰林院供职。只有唐敬德这逛逛游游的富贵闲人,在廉衡眼神示意下,不情不愿地前往万卷屋找狸叔,尔后才拐进抱月楼白日吃酒。 游神刚拐至朝天街,余光儿就锁住了跟在他身后的一只轻燕,金翼跟的是廉衡,他这一无是处的散仙谁肯青眼相看?!一瞬灵光乍现,仿佛发现了多么了不得的趣事。两瓣桃花眼札了几札,嘴角便挑抹风流,步姿是愈发袅娜,整个人愈发地有碍观瞻大街上走。而他的青玉腰带上,不知觉间已挂了块乌木雕上去,一晃三摇中,起起落落徐徐拍打着绯袍。 身后那只轻燕在盯见乌木雕时,双眸满天寒霜,姣容如冰似雪。 游神先自万卷屋进去,交代狸叔小鬼讨求的三件事,一一照办即可。 狸叔:“探取名册、替换刑部送呈诉状,及让杨鸿礼进宫,皆轻而易举。但公子应当明白,一旦陛下取消北监监生们的优先拔贡资格,万银的生意恐将……” 唐敬德:“燕子笺生意,赚的本就是我零花钱,我都无所谓,万银哭一哭闹一闹也就得了。” 狸叔:“好。” 唐敬德转身几步再转身叮咛:“先别告诉他,就他那颗水晶心……” 狸叔:“温水煮青蛙。老夫会在事发之前,一点一滴渗透给他。” 唐敬德心说你个老狐狸,恬然一笑,转身离开。刚刚踏足抱月楼汉白玉石阶,几个红妆缦绾就蜂涌蝶扑。也难怪,闲人可是抱月楼尊贵无比的常客之一,即便孤标独步的柳心,还是落落难合的苏尚清,尚不敢薄他粉面,遑论这些个红绡不长、缠头不多的迎来送往。 一女:“公子可好久没来了,您就不想念奴家弹琴,柳心姐姐软舞嘛?” 一女:“就是,公子莫不是去了银楼,或春林班,便忘了抱月楼众姐妹了。” 紧跟不辍的轻燕捏紧手里幽冥刀,盯了片刻便恨恨遁隐。唐敬德梢眼她,提了提眼睑,这才一派风流说:“花爷爷这不来了嘛,银楼的庸脂俗粉,爷怎屑于。世子府的巧匠怀素,又托人给爷送来了好多兽筋绳,过几日爷就给你们逮只小野猫来。” 一女:“世子爷?” 一女:“世子殿下一年不来一回,终究是咱姐妹化不进他眼里。” 一女:“公子与世子爷相交甚好,倘能邀约齐来,姐妹们定精心准备歌舞,必娱君目。” 唐敬德合拢骨扇,瞧不入眼道:“那尊冷锅冷灶,爷可烧不暖。爷还是逮猫好了。” 一女:“奴家们不稀罕猫猫狗狗,就稀罕公子。” 一女:“可不,就望着公子多来两回呢。” 方才还掂着世子府的冷锅冷灶不收心,这会一个个演得云愁雨怨跟多稀罕他似得,游神嗤然一笑却毫不计较,只乐津津道:“爷日前认回个兄弟,他闯了祸,爷当真替他料理了几天家事,是以无暇分身。有机会爷把他带来,那可是个钻天打洞的妙人。”他说时坏笑,“别说,那小子流光水滑的,你们一准喜欢。” 红妆缦绾们只顾捂嘴偷笑,嗔他没个正经。 但不正经人这些天是当真正经了几日。敖顷和远图公不是琼林宴推杯应付便是翰林院忙着奉旨,葫芦庙三口便只能由他这闲人临忙照拂。不知算敖顷的恳求,还是世子府不动声色的嘱托,亦或他自愿罢了,总而言之廉大胆狱中十日,游神屁股后头没少跟着小大、大小两毛孩,游荡各铺子到处买点心。一个大孩子两个小孩子,玩日愒岁翻波戏浪,快活地心想廉衡不若永远牢里蹲好了。 春意盎然,杏林落英缤纷。 廉衡下了马车,一步三疑迈进书院,穿廊过舍,候在阖庐外静待青蝉通禀。少年神思飘远,凝望着一砖一瓦一草一木,满目凄惶。若父亲大人康在,儒父兴许就颐养在皇家别苑了,就不会有这御赐弘文馆。仿佛他的凋逝,除了将那未竟心愿留给自己,更将那一缕银魂素魄化作这书院一切。一座他夙夜梦寐的书馆。 青蝉缓缓拉开阁门,彼时日正,暖黄的光晕透过窗柩碎碎倾洒一地,陈设清简的阖庐内竟生出浮岚暖翠的山川隅影。廉大胆呆头呆脑畏眉畏眼,止步难前。 青蝉温而有仪,刚而不媚,是个平流缓进的人物,与敖顷又私交甚好,自然知晓其日挂嘴边的这枚精分鬼,便正派一笑,说:“敖顷道你呆里藏乖,依我看是呆里撒奸。” 廉衡脖子缩着,却忍不住回嘴:“师兄是儒父坐前爱徒,殊不知我将成他坐前红人,莫妒。” 青蝉不痛不痒依旧正派一笑,知他心虚害怕才故耍嘴皮,便温声道:“莫怕,师公从不吃恼。” 廉衡啃啮番下唇,方抬步进去。行了顿首大礼后,看着面前闳儒不禁鼻酸,哽咽一刻才道:“孙儿见过师公。” 青蝉说儒父从不吃恼,但之前不代表今后,何况陈伤深堑,焉能明霁。一番天长地久的沉默和一番地久天长的怀缅,老先生便开门见山地责备。当然,话自然非常隐晦:“故琴存弦,理当清静无为。” 廉衡:“有子存焉,了犹未了。” 崇门:“可知力有不逮。” 廉衡:“孙儿唯从心志。” 崇门:“可记得牢中劝谕?” 廉衡:“‘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圣人也。’孙儿在师公尊前,万不敢架起膀子自称是圣是贤。” …… 崇门无奈:“芳兰遗爱,奈何一样犟。” 廉衡俯首贴地,一声不吭。 崇门一时心酸,慨叹几许再问:“这些年苦楚几何?” 廉衡:“孙儿命硬,蒙大罗菩萨庇佑,未曾吃苦。” “焉有不苦之理。”崇门细细打量他一番,作最后的苦口婆心,“并非老儒痴延,要再三再四苦口规劝,只是这考功名、谏时弊,非你能为。” “爹爹亦曾警劝,可孙儿自恃为志气男儿,不达目的势不休。” “‘抬眸四顾乾坤阔,日月星晨任尔攀。’孙儿当真执而不化?!” “不是孙儿顽梗不化。只是信而见疑,忠而被谤,屈夫子尚能作怀沙赋,抱石投江为后世仰。何以……师公,孙儿不愿他一生背污。” “老朽年迫日索,怕无力护你长久啊。” 廉衡抹掉眼角打旋的清泪,强自挤笑,伏地上烈铮铮道:“孙儿无意拖累师公,更不会叫旁人扰您清修,唯望师公椿龄无尽,好让孙儿孝您膝前。且孙儿答应您,功成之后立即抽身退隐,复归田舍。” 崇门再度无言。心知,若非下足决心岂敢混进科考并在殿试乱来,便是被人利用,也是他自己报了必死之心,劝说当真无意。末了他长声一叹:“罢了。老朽也不再无味阻挠,但你需答应一事,且不得食言。” 廉衡:“师公请讲,孙儿一定照办。” 崇门:“自明日起,入馆听学,且……”老先生话未尽廉衡就点头直捣蒜,崇门厚慧的目光不觉浮上慈晖,摇摇头将余下的半截子话一字一吐,“且,五年内不得涉足朝堂。” “嗯。嗯?” “静养五年,届时,作何决定老朽都依你。” “不行,五年不行,师公。”廉衡猴急,口不择言,“五年?五年都够我生一窝儿子了!” …… 崇门肃容:“五年。无需争辩。” 廉衡:“不行师公,五年太久了,三年行不行?!”见儒父沉默,他近乎恳求,“三年,就三年如何?!” 三年一会试,三年后又一轮春闱取士。若是五年,实际上就是等六年。他等不及。 崇门:“这是老朽唯一能为你做的!” 廉衡镇定片刻,收起他翻黄倒皂的卖懵,十分认真道:“孙儿等不及。” 崇门:“你年岁尚小,待你……” 廉衡:“来日方长,只对那些有来日的人有用。”他顿了顿,抿紧嘴巴,“师公,我没有来日。” 崇门胡子似乎都抖了抖,要说什么,终归没说。 廉衡再道:“三年一会试。三年之后,若孙儿朱衣点额,师公就莫再阻拦。若我一试不第,从此放弃仕途。” 屋顶上的捕风油然钦佩他狠绝。话说这位九宫门少宫主,之所以以身犯贱,飘崇门屋顶探秘,还不是这放狠话的小子身份油然难浸,撬不开一条缝,让他脸面无存,才亲自出马! 崇门知晓四周皆耳,最想问的,终究不能问。沉默片刻,方慢沉沉道:“老朽答应你就是。” 廉衡俯首:“孙儿叩谢师公。” 崇门:“孙儿天赋异禀但杂念未清,髫岁之年缺人调教,经史无章,老朽留你在此,是因你心智未熟。待你想透人事,即便要翻云滚雨应对魑魅魍魉,老儒尚且安心。” 廉衡:“孙儿明白。” 崇门感念他十四载孤灯苦雨饱尝艰辛,心下愈发不忍,思忖一刻又道:“你可愿唤我‘祖父’?”见他呆滞无言几经哽咽,崇门再道,“怕连累老朽?” 廉衡点头。 “老朽既无能劝止,将这余光护你周全,倒也无憾。” “可弘文馆,是师公暮年心血,孙儿怕……” “日月更迭,门生易代,这书院都将无虞,孙儿莫忧。” 廉衡坐直,半抬的眸子跟着聚光:“孙儿相信祖父。” 崇门:“老朽弊衣疏食,馆内又极清薄,你若不嫌,可长居于此。” 廉衡嗯嗯答允,突然像掉进了蜜罐,这同廉老爹严禁他涉足弘文馆所带来的感受,天差地别。待他一步三浪乐淘淘离开,崇门命青蝉将阖庐边上的“显阁”收拾出来,青蝉依言,却忍不住发问:“师公很喜欢他吧?”崇门闭目不语,青蝉略显内疚,耿着性子再道:“他比青蝉小六岁,学识胆量却远胜青蝉,徒儿在师公座下多年,却未沾得师公半寸风采,很是惶愧。” 崇门缓缓睁眼,语调仓迈:“慧极必伤。天各有命,无需艳羡他人。青蝉,做学问,不在急不在燥,问事弥多眼见弥博,古人学问无遗力,定心凝神去杂为上。” 青蝉:“是。徒儿谨记。” 第二十二章 引狼入室 廉衡甫一出馆,浑身上下兴抖抖的劲儿悉数漏尽。他很累,很不安,觉得迷惘不堪。崇门到底被他拉水里了,被明皇在心里揣测琢磨过的人,下场一般惨淡。他想让世子府捞他出去,明胤都力不能逮。此外,三年,三年后万一一试不第呢?当真放弃仕途?忽又想起俏麻子那句“女子十五不嫁,家人坐之”的玩笑话来,金匠家的金链银姐姐因这话现今看见俏麻子就放狗,看见他廉衡恨不能将他这颗生米煮焦了……再有半年他也十五了……再有三年小大也十五了,是不是该提前为她置备嫁妆了……也不知唐敬德那厮将事情办妥没……世子府今夜应该会找他吧?应该会……胡思乱想间找了颗大石头,他连爬带跳躺上去,磨磨蹭蹭不回家。 回家难逃一顿打。不打就不是你爹了。 红轮西坠,饥肠雷鸣之际,他才从石头上坐直,嘟囔句“爹的脖子是望长没望长啊”,脑袋一耷,慢吞吞跳地上,拍拍屁股一步三|退望家走。一入院门,廉老爹大拐杖果真劈面迎来。敖顷和唐敬德虽瞒瞒昧昧的知情未报,可隔壁那位稔熟天|朝八卦的范家麻哥,嘴可是能长莫短的。添水加醋,有一说十。 这不,一听到驴嘶一般的一声“爹”,麻哥扔了筷子麻溜爬墙头看戏,见廉衡东躲西跳好一阵,才乖乖趴板凳上挨揍时,颤幽幽为他接了句:“啊呦呦好疼。” 捕风捏颗石子,正待弹开范麻子,施步正狼忙拦住,智慧异常道:“这种好事,见者有份。”捕风犀利的眼神不禁晃了晃,未几颇为赞许的点点头。 廉老爹:“你当让老汉等长脖子,就不会打死你这孽畜?看我不打死你!” 知子莫若父。你爹永远是你爹。 庭院安静,小鬼未像平日那般吱哇乱吠的求饶,而是闷不吭声挨着打。他拿着全家的命去逆龙鳞,挨揍是基本的。然而廉老爹两拐杖下去后,就再没忍心打。小大和大小像受惊孤雁,见此,忙哭倒在廉老爹脚跟替他求情。 廉老爹骨节如蚓,气得直颤:“让你恃才,让你逞能,让你不知死活,一家子人你害不死一个不歇心。”老先生一气骂完,掉头回屋。廉衡刚欲爬起,廉老爹凌空又一句:“以为装死卖活就行了?抄一百遍‘清心咒’。” “啊?!”廉衡爬起复趴下,“您还是打我吧。” “晚饭不准吃。抄好明早给我,少一字再抄百遍。” 俏麻子笑得地动山摇扢抖抖,廉衡拧眉演个“扳碎”他的动作,其人呲牙一笑溜下墙头。 院内大戏竟如此草草了事,施步正不禁嘟囔:“这就算完事了?” 捕风冷冷道:“你想看血肉横飞?” 施步正:“这要是俺爹,得挂起来毒打三天。对了,捕风你咋来了?” “你呢?” “哦,主子怕他被杀咯,命我守着。” “好自为之。”捕风言讫,匿影而去。 施步正捋着他额前两绺髦,继续躺树干上无所事事。 捕风来到世子府后,明胤沉檀凝香不说话,他也懒得先说。秋廪拧紧川字眉,替主子率先开口:“帮忙调查的,进展如何?” 捕风眉头扬起落下,在怀里从容掏出封信札,递明胤案几上,道:“上面详列了当年涉案人员及他们亲眷子嗣,包括斩杀和贬谪的。依世子提点,十四年前,冬末出生的有兵马大将军姚定坤之子姚铮,和被贬赤水的文渊阁大学士李仪之子李璟。”捕风有口难言,再道:“但,事发后,姚铮及其家人连夜被斩于宣武门外的菜市口,而李仪被贬三年后痰症身亡,其子李璟与母一直寓居赤水,寸步未离。” 明胤似听非听,盯着笺纸上的“傅”姓依旧一言不发。 “他肯定是昌明十年的旧人之子,或私生子,怎能毫无线索?!”秋廪无奈再问。他本是位恭默守静的臂膀,可上峰过度寡静,逼得他只能寻消问息呱呱不休。就像他与施步正同处时,他成了静门静户,草莽却被逼得嘴淡嘴苦挠腔子四处抠话头,主仆间波起波落的性情传递,叫人很想捏鼻。 “我只能查出这些,无有遗漏。男女老少高矮胖瘦,尽在这上面呢。”捕风凑近明胤书桌,指着朱笔圈点的几个人名,再道:“不管是头年冬末出生的姚铮李璟,或再早些出生的崔文直,抑或当年开岁出生的傅钧预,都不符世子所求。我尽力了,除非线索有误。” 秋廪:“崔文直、傅钧预又怎么个不符法?” 捕风一脸嫌弃:“崔文直天生残疾,跛子。” 秋廪不满他眼神,追诘:“傅钧预呢?” 捕风眼神冷冽:“她是傅砚石之‘女’!”说着瞥眼登时萎萎衰衰的秋廪,毫不客气道,“当年傅家的那把火烧得满京城都知道,你不知道?!太傅之女满月喜宴阖家上下被杀得个干干净净、烧了个片瓦不留,这事你是不知道还是没听说?!”捕风卒溜急剌的尖言尖语,不过江湖人义忾罢了,然他的三言两语令龙泉峰深处久存不散的血膻味再次翻进了明胤脑海。 芝兰玉树的那个人死前犹自慈笑,在他将剑轻轻刺入其胸腔时,那个人探手再次爱怜地摸了摸他,自此长眠,自此银魂孤荡。 秋廪铿然出声:“捕风。” 捕风未理会他,心想十四年前这位静水流深的世子爷究竟做过什么,他虽一知半解,但肯定是什么寝馈难安的腌臜事。他眉峰再一次扬起落下,叉手告退:“我先回九宫门,殿下若有吩咐,让白鹞联系我。”言毕,就飞身而遁。 “主子”,秋廪看着明胤滴水成冰的脸色,想说什么。可他主子已陷入了往事漩涡里,纹丝不动。 那日临进山前,大将军姚定坤攀鞍上马后,万夫莫敌地说:“大文豪啊,今日你可一定要找对地方,找到那金穴银穴咯,过几日你‘儿子’满月,你这当爹的再找不着,还怎么赶的上‘弄璋之喜’。” 户部左侍郎晁荣接话:“春海兄莫再取笑他,大夫糊涂误诊,你跟着凑什么嘴趣。我看啊,廉幨兄心里欢喜着呢,闺女可要比儿子强多了。” 姚定坤黧面噙笑,朝滇黔制台王骥努努嘴儿:“王大人,日前你念得那首诗啥来着,再念一念给咱开开怀。” 户部尚书温献故作严肃,盯他一眼:“姚大将军,几天几夜没合眼,您还是不缺觉。”转而同其他人一般,目光殷殷地看向王骥。 王骥颇懂眼色,在几位操劳承重的良吏们的虎虎环视下,开始正经巴板地吟诵:“去岁相邀因弄瓦,今年弄瓦又相邀。弄去弄来还弄瓦,令正莫非一瓦窑?” 一众哄然放笑。傅砚石跟着哑然,日夜劳碌并未削减他多少隽气,片晌他收笑,弯腰摸摸明胤小脑瓜,问:“胤儿,不论找到与否,你可愿跟师傅一道回京,为小妹过‘弥月之喜’?” 小明胤点头:“嗯。我想同师傅回京。” 傅砚石:“回去之后,师傅就致仕。我们盖一座书院给太师傅,让他全心全意地传道授业,你说好不好?” 小明胤:“好。不过什么是致仕?” 傅砚石温和一笑:“‘君以恩御臣,臣以义事君,贪以是息,而让以是作。’师傅早该如此,勘破的有些晚罢了。胤儿长大就懂了。” “主子。主子。”秋廪连喊两声,明胤方醒过神魂,形容分外孤寒,秋廪察情,捏紧双拳铮铮道:“主子,不可不查。” “无需再查。”明胤暮气沉沉,终开尊口。 “主子,不可引狼入室,更不可养虎为患。” “将他带来。” “主子!”秋廪再三|反对,奈何明胤孤执不可抗。末了,这位心细如发的秋大侠,丧偶般的嘟囔问:“明的么?” “赶着府里马车。” “万一太子借机,将主子变作这廉衡背后的推手,向陛下进言呢?” “过忧。” “各方牛鬼蛇神都在盯着他,属下这一去,可就……” “无妨。” “那乌叔呢?抱月楼呢?也不查了不管了?” “今日之后,该云游四方的照常云游四方。狼被养大,自会现身,不必再查。” 秋廪矢口一句:“您还知道他是一头狼。” 明胤眼睫一抬。 秋廪赶忙躬身:“属下口不择言。” 明胤:“下去吧。” 秋廪杵在原地,犹疑再问:“那唐卧仙呢?还有那棋舞,一心盯着……盯着乌头刺青……万一……” 明胤:“没我允准,不许他听到有关乌头刺青的任何事。” 秋廪心说瞒嘛?能瞒到什么程度,又能瞒到何时?还不如将他一刀杀了永绝后患。但这话何其残忍,他说不出口也不敢出口。思忖一刻,逆着胆子最后进言:“主子,大鬼肯把小鬼转送世子府,就等着世子府和东宫龙虎相斗后,把他变成对准您的一把刀。” 明胤:“那也得这把刀够利才行。” 秋廪:“那他真是一头狼呢?” 明胤:“那就拔掉他牙齿,脚趾,一切锋利的部位。” 秋廪无奈:“主子,非得这样……” 明胤:“无妨。” 秋廪心说:无妨无妨,早晚要被这廉衡插心一刀! 明胤末了再道:“告诉杨鸿礼,别打弘文馆主意,别动崇门。他若再行不轨,世子府必逐他出京。” 秋廪:“待他明日出宫入馆,属下就派人递信进去。”细头发顿了顿再道,“小鬼交办唐公子的事宜,我已叫狸叔着手准备了。” 明胤点头。秋廪恭退。待狸叔的具体的安排事宜,遣送入世子府。秋廪未再打扰明胤,径自做主,允准了狸叔所有安排。国子监那帮监生,饱食终日无所用心,也是时候被浇瓢凉水,同天下士子公平竞争了。尽管难保绝对公平,但好的开始,是昌明盛世再现的基石。 第二十三章 良禽栖木 秋廪未消一个时辰就现身葫芦庙,推鞍下马敲门静待。等待间无意瞅见大门上挂着的榆木楹帖“入我廉家堂,送你状元郎”不禁锁眉,再看眼高悬的横批“老鸹窝出凤凰”直接拉脸:张狂无二的小子,不知谦虚。 施步正鸟窝里蹬蹬腿儿轻巧落地,先绕马车转看一圈,正待问秋廪这是闹哪出,“吱呀”一声大门打开,洗尽牢霉的廉大胆提着灯笼,抬起就照往秋廪施步正脸上,语调奇横:“来啦!” 草莽躲开刺目灯笼,浓眉好奇:“你咋知道他会来?俺都不知道。” 针对弱智,廉衡向来耐烦,凉幽幽先道:“金鳌上钩,好似太公一钓么。”接着葱指点着施步正冰嘶嘶再道:“你,在俺家槐树上坐窝坐地很开心嘛,赶明儿能不能把俺也拽上去,让俺也欣赏一下俺家全景。”施步正脸红脖臊间,廉衡溜蹭下鼻尖再道:“俺洗个澡还得给浴盆,里三层外三层罩麻布,俺知道俺比春林班滴小哥哥(guo guo)们还长(zang)滴好,但你们也不能这(ze)么欺负俺呀。” “……” 秋廪压制了郁怒,伸出二指将近面灯笼徐徐摁下去,睁了睁被灯笼晃晕的眼睛,方正气凛然道:“我家主子请先生一去。” “俺武功那么高,藏得恁个好,你咋发现的?”秋廪未及阻拦,草莽上赶着丢人现眼。 “啧啧,可真个世子府现世宝”,廉衡倚门板上直叹息:“我廉某人一没内力二没武功,看不见听不着屋内屋外究竟有多少人,自然不知世子府独步天下的高手在俺家槐树上坐窝的事情。不过随便猜猜,你这大兄弟就一脸害臊得上赶着承认,跟你主子请俺‘一去’一样,真是让人盛情难却。” 秋廪未及盯瞪施步正,草莽一个晃眼,笨鸟玩先飞,夜澜中愤愤然留句:“你爹就该多打你几拐杖!” 廉衡直笑得腿肚子转筋,欺负敖顷那聪明温润的老实人已使他人生七彩纷呈,不成想欺负脑子单薄的老实人是这么一件五光十色的开心事,咳喘了声,捋顺气儿冲夜暮回喊句:“我爹的拐杖断没世子殿下的铁棍粗!” “咣啷”一声,远处传来脆脆的瓦片落地之音。 廉衡笑得见牙不见眼。 秋廪堵心坎的郁气已升到了嗓子眼,但他仍极力维持威仪,重重嗽声:“还请先生与我速去速归。” 廉衡收了笑说句“稍等”嗡咚掩牢大门。不长的等待,秋廪将堵心坎的那口气强行摁回丹田。主子既敢引狼入室必有防狼绝技,他何必皇帝不急急死太监。可想归想,他焉能六封四闭听之任之,不悄冥冥秘密调查也不符他坚壁清野的作风。片晌回神,又总觉哪不对,静悟半天眉头突皱,原是这小子一改常态不再毕恭毕敬称念他“恩人”。 这是要给世子府下马威不是,然而最糟的,是他们竟无法还击! 廉大胆悄声开溜,廉老爹掩耳盗铃,父子二个也不知谁骗谁。掩紧大门,待秋廪嘱托暗卫密切提放后,小鬼才放心托胆爬上驷马轩车,奈何抬胯未果、弹跳未果,末了一个蛙跳趴到车辕上,蚯蚓一样一节节地滑入高盖车内。自知丑态百出,临落下帷帘前,刮噪了句替自己找补面子:“世子府铺翠销金,十王府街又一琼海玉畔地,打个金凳不能行?!”秋廪闻如未闻,而小鬼在看清马车内景后旋即又是“嗷呜”声儿。尔后,他十分自觉地脱掉泥靴扔车厢外,未几趴马车上,探出颗蒜苗脑袋嘻咪咪道:“这车老大了。” 虎目剑眉话不多的追影和叶昶互视两眼,终于,不约而同笑出声,低沉不傲,掺在辚辚马车声里,伴着枣骅骏马的几声响啼,缓辔而去。 敖放、纪瑾这才携人马从阴影处现身,猛狼毒蜂,凶相尽露。 敖府一府兵问:“公子,世子府轩车相接,说明他真是世子的人,还要再捉他回去嘛?” 敖放沉默良久,方冷森森道:“走。” 纪瑾却恶煞缠心,目光犹狠:“怕什么?!” 敖放:“没必要开罪明胤。” 纪瑾:“开罪他怎么了?世子府就了不起了?本公子还没怕过什么!他不过是皇上不敢认的私生……”话未尽,人已被一道影子抓着后背心,拎至半空中,纪瑾“谁谁”的乱扑腾惊忙质问。 施步正冷然一笑:“你爷爷。”接着手一松,毒蜂惊嘶坠地,尔后生气不闻。草莽轻若鸿羽,落纪瑾金辔骝马上居高临下睨着一群人冷声道:“杂碎。”言毕,向屋脊之后暗中窥测的金翼纵身飞近,拎鸡仔似得将其拎到地面,踱近手指微颤的“摊地杂碎”跟前,蹲下身道:“一字不漏告诉谭司监,这杂碎说了什么,让陛下也听听。”金翼喏喏答允,咽口唾沫,未敢迎视敖放寒森森眼神,直接飞身离去。施步正跃上屋脊,冷梆梆再道:“再说一次,葫芦庙,世子府罩。”言毕飞遁。 廉衡在马车内四蹄乱扑比划着究竟有多敞,忽的“嗷呜”声儿,愁眉锁眼忙忙揉向屁股腿窝子,廉父日暮时分的几拐杖当真打疼了他。狱中十日,本就元气虚耗,焉能承受那几闷棍,好再廉远村再是生气也没舍得下重手,否则他半死不活躺床一月,徒惹家人伤悲。仔细盘算,纵管他上房揭瓦纵管他往来乌叔,廉父皆忍言吞声,这次若非他直逼圣谟宫省,老先生焉忍下手。他趴车内熬油费火涸思干虑,思想却总落不到实处。甚至一时不知,自己究竟在算计什么!原本双拳支颐,末了一声叹息,脸直直朝下,吧唧杵绣垫上,趴地周周正正趴地服服帖帖。 马蹄铁敲石板上的韵响宛如更夫手里的锣梆,八音迭奏,安枕无忧,树大果真凉又爽啊!昏昏然犹饿,却还是闷沉沉摇睡过去。近半月一梦难安呐。 待到世子府,一众推鞍落马,香车却毫无动静,秋廪心说好大的谱儿,掀起帘子意欲恭请大架子,孰料入眼的竟是一齁齁酣睡的痴儿。正不知如何是好时,赶巧明胤与唐敬德从书房出来,行至府门,秋廪瞥见飞身通禀。 唐敬德难得没笑,冷言冷语问:“你还当真要将他扯进你这洼泥潭里?” “他本一潭水。” “我无意你们的大事,但有一语奉送”,唐敬德合上骨扇,一派林寒涧肃,“善不可失,恶不可长。你俩别把彼此往更坏了带就行。”跨出府门,他近身马车掀起帷帘,瞅眼齁齁憨儿摇头苦笑,转身对明胤说:“得,他真睡实了,今晚怕是不能同您玩什么阴谋艺术了!就让他少使些心眼,多睡会吧,倒底还在长身体年纪呢。”唐敬德言毕,摇开扇子蹬上自家马车,哒哒消失于夜色中。 明胤盯眼马车里的人,瞥眼秋廪,秋廪垂眸心想:他要睡死卑职岂能拦住。 大人物微不可查叹口气,看向率先飞回来的施步正,沉沉吩咐:“拎到西苑。” “啊?!”草莽面有难色,被他主子再扫了眼,忙忙改口“属下这就拎。”言讫,廉大胆就被他一个公主抱。形影如电,却不显得粗手大脚,四平八稳飞身一纵稳稳当当奔西苑去。果真是二哥有二哥式温柔。这也是廉某人,初见他时,觉得其可亲可敬的原因。有些人,真的是,乍见之欢久处不厌,譬如眼前这位光风霁月的草莽草大侠,譬如温良恭俭的敖顷,譬如赤子之心的唐敬德,譬如不久出现的乖巧伶俐的蛮鹊,譬如纯素活泼的明旻,还有小大大小和菊九姐姐……这是他廉衡三生有幸,庆相逢的一群人,也是他辜负真心的一群人。 话休絮烦,说回眼前。 施步正“公主抱”这一壮举,这一温柔,兴许不想弄醒他;兴许他太瘦太小捧起来就跟捧起条冬眠小毒蛇似得,根本无需扛;再或许出于善良本性,对人对事唯从良心。可他这一举止,却搅得秋廪几人面面相觑。明胤更是黑目沉沉。 草莽却兀自鄙视着怀中人,临飞纵前嘟囔句:“睡这死?当世子府自己家啊?” 月亮又大又圆。 草莽离开后,明胤沉寂片刻,忽问:“鞋呢?” 秋廪一脸迷茫:“鞋?”未几恍然醒悟,忙看向车辕,残存的一只正悬在辕上,孤独求败。 草莽将小鬼摆西苑厢房里,懆懆句:“睡得可真够死的,也不怕俺主子将你吊起来打。”秋廪进来后他撅撅嘴儿又说,“他咋跟张纸似得,也太轻了。得学俺,多长些肉才扛冻啊。” “份量虽轻,心思却重。”秋廪不咸不淡的点评,草莽闻之一颤。 翌日未及鸡鸣,清夜尚黑,廉大胆便被饥肠叫醒,小两天滴水未进他还真是烧心烧肺地饿啊。眼还未睁呢,就开始嘟囔嚎奶吃:“小大啊大小,给兄长去拿块饼来啊,不要告诉拐杖呐。” 一声鞭响:“想吃饼,先问我这鞭子答不答应。” 小鬼囫囵个吓醒,顿然坐直,鉴辨出性烈如火的追月,咽口唾沫道:“女……女女将军”,环目四顾,急速反应身处境地,一万个蒿恼自己怎就睡成具尸体。忙爬起身整肃袍服,揖手告罪,“草民困乏,不自知竟睡死过去,还望女将军息怒。” 追月收紧鞭子,不屑废话,只道:“我家主子书房等,速度。” 廉衡下榻就是“嗷呜”一声,追月瞪过来时他将捂屁股上的手狼忙交叠于身前,读书君子道:“鄙生的君子舃履呢?”追月冷“嘁”了声,面背着他,将施步正刚放门口的弓靴,用前脚尖一蹬,弓靴就双双扑过来,廉衡忙忙躲开,摆个受惊的小表情,尔后看着眼前的庞然大物一时无从下脚。追月将鞭子在手心里一下一下地掂着,廉大胆没胆再追问他的鞋究竟在何方以及这双朝天大靴子又是哪路神仙的,恹恹穿上,跑鎏金盥盆边快速净手净面,跟随她奔往明胤书房。 一路走得坎坎坷坷,拖靴子噪音四处回荡。 沿途揽景,果然:尽瞻宏丽。 位于宫城东安门外、十王府街正中心的这片阔近百亩的崔嵬楼宇,本是圣祖宠眷一时的辽王府邸,皇家禁囿,明皇在夺嫡之争中胜出后,辽王幽囚古北口,这座恢弘煊赫的府邸便由内阁管辖十余年,尔后赐予明胤。辽王乘势前风雅无双却也极尽奢靡,修建此园时请来一批苏州的建园高手,班匠用暗道勾连惠通河,耗时八年方修建成:寸壤因势导利,高者为台深者为室虚者为亭曲者为廊,黄山假石峻峭凌云,芭蕉修篁翠色掩映,藤萝蔓挂曲桥花榭,莫不错落有致。真是,蔚为大观。 廉衡四目发直,吞咽口口水,折拐半柱香的藻井游廊才入眼座闳宇崇楼、神霄绛阙。这座碧耸入云的楼殿,本是辽王赏曲听戏的雅地,明胤入主后,将内里的彩云幔帐兰膏银烛等奢靡布景,悉数裁撤,另行藏入几万卷古籍书简,辟成座独一无二的庞大书房。 书房外五英昂耸在晨曦暗光里,个个如猛虎插翅,廉衡一丢昨日拽哼哼架子,耸脖缩肩板鸭子似得频频点头示好,呲牙一笑,摸了摸身侧将军柱,环眼碧瓦朱甍,再嘿嘿一笑,奉承道:“听荷风瞻霁雪,寄情鱼鸟品藻英华,想不到,世子殿下也是位吟风弄月的雅人儿,藩邸更是蟹屿螺洲,箬竹被覆,处处疏朗雅适,真可谓移步换景呐。” 施步正抱着刀油然不屑道:“酸。”廉衡闻言,滴溜地转下眼珠子转向他,草莽却防备十足狼忙问,“你又想搞什么鬼?” 这话说的,多么难听!廉衡呲牙一笑眯着眼道:“昨晚误会,误会。”施步正哼了声昂首天外,廉衡凹下嘴,四下打量六英,油然感叹,“秋恩人身形纤长,双眸黑白分明,心细如发而行事谨慎,言必有中,果然是能为世子殿下坚壁清野的六英魁首。日后,若有看不惯我廉某人的地方,莫憋着,当讲则讲,还有,莫逼我太甚留我条狗命,大家共同进退嘛。” 秋廪神色惊变,哽凝无言,廉衡却阅兵似得转向草莽继续道:“至于施大侠嘛,河目海口身形魁颀,虽说心拙嘴夯常常着三不着两,倒也吕端大事不糊涂,是俺喜欢的嚼倒泰山不谢土、刚肠嫉恶的硬汉。嗯,老伙子,不错不错。咱哥俩以后继续背着世子爷喝黄汤便是,听说云液坊的酒又贵又好喝。” 施步正语无伦次:“俺……俺从……不……不喝酒。” 叶昶听到他的钝舌申辩,嗤然一笑,而廉衡也收了哗啦啦的笑,转向他继续吸溜下鼻子道:“至于这位英雄,小子不甚了解,但论及施大侠只有您在笑,想必,您与他性情相投,亦是位云龙豪气的正性人物。不过您眼力劲要比他‘五十步’强多了,是个平流缓进的好剑客啊。不过,咱能不能别像他额前留两绺髦,飘来晃去蟋蟀似得。” “谁谁像蟋蟀了,你小子把话说清楚?!”施步正铜眼大瞪再装凶狠。廉衡忙缩脖缩拳佯一声“好怕”。 “五十步?”叶昶追问:“何以称他五十步?” “小子自称‘百步’。” “‘百步穿杨’嘛?!”白鹞不无嘲讽。 廉衡:“错。是‘五十步笑百步’。” 白鹞冷笑半声,诘问:“你倒挺会相面,本大侠什么样,你倒说说看呐。” “唉,岂敢,大侠跟您肩上的那只鸟一样,明眉锐眼,骁勇善斗,小子焉敢乱评。” “这是雀鹰!” “鹰也是鸟么,鸟纲卵生。” 施步正、叶昶和追影笑得擞擞而颤,还不敢放声让屋内人听到,追月本想给他一鞭子让他快些滚进去,但不知为何,观他条条点评切中要害,油然张口问:“你倒说说看,姑奶奶我如何?!” 廉衡一步三|退。一脚退入门内,一脚留在门外,趴门框上缩脖缩脑道:“姑奶奶撮盐入火的,眼犄角儿都洒着股辣劲儿,小子不要命了评价你。” 追月柳眉倒蹙,手中的玉穗红鞭不由散长,千钧一发间,屋内一瞬力逮的大人物,屏息凝神冷沉沉道:“莫嘶。” 小鬼挠挠脖子,啃着下唇耸肩缩脖低着头走进去。为防不测,六英尾随他守在门口,密切注意他动静:万一他是个技冠群雄的武林高手呢?!而“高手”正兀自低头寻摸着如何招这世子爷喜爱,甫一抬头就是一声“咦”,咦的个婉转悠扬惊天动地。六英迅疾进门,见他四望惊呆,合不拢嘴,纷纷摇头,便在追月“大惊小怪”的鄙薄声里次第退出,草莽则碎叨叨念句“没见过世面。不过咱主子的藏书比弘文馆都多,除了文渊阁谁敢相抗。” 纵然书多不代表读书多。 但这书山书海书墙书梁对廉衡震荡之大,那一刻只有他自己知道。小鬼三咽唾沫,末了一声嗤笑心底自嘲“他还真是个随风膨胀的猪尿包。”原以为极尽豪奢的世子府,便是书房也要彩云幔帐兰膏银烛,事实却截然相反,除两扇厚重的雕花大门和一扇轩窗外,余下墙壁镶满书籍,而这,仅仅是北面二楼深处成排成列的书架剪影罢了。原本学问深藏者,大多厚重不言稳重规矩,譬如儒父、远图公和敖顷,以及,眼前这位,知识于他们是秤砣,压得愈来愈稳,于他则是炫富。 半晌回神,看着端坐于沉香书案前,对他的大惊小怪置若罔闻的山清水秀,温吞一笑。不管眼前人是喜欢书,还是喜欢这坐拥书城的感觉?那一刻,廉某人心口倏然怦动。末了踱近他低低喃喃道:“好多书。书好多。” 明胤本待他继续耍花腔,尔后冷然制止回归正题,然而就这低低喃喃的五字,竟叫他五心不稳,静寂片刻才对环顾词目的小鬼温温沉沉道:“坐吧。” 廉衡“嗯”声应坐,旋即却“啊”一声惨叫,接着蹦豆儿一样蹦天三尺,六英闻声再次冲入,却瞧他赧着脸揉着屁股害羞句“被我爹打肿了”。追月冷着脸捏紧长鞭瞪向他,大意:再一惊一乍扰主子清静老娘我给你几鞭子。 廉衡满脸无辜地抿紧嘴巴,耷脑片刻复又抬眉四处瞅,未几便逛逛游游如入仙境,钝憨憨念叨,“原以为南充的员外郎书舍,是天底下藏书最多的地方,后来觉得是万卷屋,再后来觉得是弘文馆,尽管还没进去过呢,不过今日,我觉得自己应见到了真正的文山书海。” “喜欢这里?” “嗯。”廉衡摸出一卷书万分乖巧地看向他,几经犹疑生怕被拒,问:“我……还能再来吗?” 明胤垂下眼睑,不置可否,“坐吧。” “喔。” 天长地久的沉默。 “仇敌,是谁,你当真知?!”明胤一字一顿,抬眸端详着落座下首的稚子,越看越像:芳兰遗爱,芳兰,是那个人嘛?当真是他的沧海遗珠? 他盼着是,又盼着不是。 “嗯,知道。”廉衡笃定颔首。 又是番天长地久的沉默。 “金翼,了解多少?” “金翼?难道,除陛下甄选的保护四子安危的十二金翼外,还有?”明胤微微颔首,廉衡眉头直攒,不由捏紧袍角:“我曾听说……” “不假。”明胤瞥着他搓捻布袍的手,先一步作答,尔后唤秋廪进来。 第二十四章 滇黔试水 秋廪将一张密密匝匝的名单铺书案上,瞥着屁股粘着凳子、突突突地连人带椅地凑上来的廉衡,鼻息略沉,凉幽幽解释:“这是你在狱中短短十日,陛下亲选的上百名金翼名单及其分布。”见廉衡月眉紧锁满腹疑问,秋细心再道:“这只是陛下遴选的上台面人物,明镜司羽翼正在极速扩张,势不可挡,将成大患。” “明镜司?明镜高悬?大明照妖镜么?吾皇不是说他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么?” “……” “明镜司司监乃谭宓,但实际掌权的是陛下近侍,汪忠贤。” “阉竖?” “……” “谨言。”明胤暮沉沉叮斥。 “喔。” 话是真话,就是难听了点,秋廪再瞧他时倒爽快很多:“最大问题,是汪忠贤与太子一直‘精诚合作’。因而金翼,间接成了世子府敌人。小先生日后,对金翼及明镜司务必当心。” “太子和一阉狗合作,也不嫌掉了身价。” “……” 明胤:“谨言。” 廉衡:“喔。”顿了顿再道,“既是条狗,回头我替殿下包个鸩肉包子,一劳永逸。” 明胤……“莫躁。” 廉衡再次乖巧应允:“喔。” 明胤沉默良久,方问:“为何不选太子?” 廉衡口直心快:“有些人披着一张皮,有些人披着一张又一张的皮。太子外宽内冷皮有多张。殿下外冷内冷皮仅一张,我比较喜欢表里如一的人。” 秋廪出声呵斥:“放肆。” 明胤却冷然一笑,反问:“你又如何?” 廉衡:“我廉衡皮倒一张,披一张如花似玉的脸足矣,不过心有几颗罢了。”言毕惨淡一笑。他这人,游走江湖养家糊口,活得很是丰富多彩,却独独没活出自己,这是不争的事实。若他能活出自己,最大梦想,应是同敖顷终身伴读弘文馆了。 天长地久的沉默。 明胤:“你说陛下用人还疑,那,如何看待本世子四处布线?” 廉衡搓手直道:“殿下‘拳头上立得人,胳膊上走得马’,正气浩然,千张耳朵万只眼,只能彰显您的气魄和胸襟。” 门外一干人:这马屁拍得,震耳欲聋! 明胤深看他眼,廉衡忙补充道:“殿下熟读万卷,自然知晓‘长目、飞耳、树明’这三个锦囊,讲求的便是君主启用下臣的三种措施:长目自然是安插耳目,殿下这点目今做得很到位;飞耳则指建立特殊通讯渠道:关于这,草民尚不知殿下如何缜布的;至于树明,旨在建立举报制度,这对吾皇对明镜司,权抬举为‘重典治乱’,但殿下备而不用即可,免得过度涉政招太|子党记恨。” 明胤无奈再道:“谨言。” 廉衡吐吐舌头,旋即抿紧嘴巴趴书案上,下巴撑拳头上,笑弯眼睛问:“殿下一改前态,对草民包容、温柔许多,是为何啊?” 明胤略窘:“……” 廉衡得寸进尺:“不知殿下,能否一以贯之?” 秋廪:“话多。”看眼他主子,收起名单折好递给廉衡,再道,“这份名单是抄录给你的,熟记后自行烧毁。” 廉衡挺直腰板,亢声道:“是,遵命。”旋即笑呷呷丢眉弄色卖乖道:“恩人未免戒备过当,要学会放轻松,我又不会将你心爱的主子给抢去,便是抢了,不消几年一准还你。” “……” 明胤踱近朝东轩窗,少顷才问:“你所有消息,都来自万卷屋?” 廉衡:“多半是乌叔,少半来自万卷屋。” 明胤夷然浅笑,盯着熹微天光里几株盆栽木棉,再问:“你可知,万卷屋,谁做主?” 廉衡闻言立马明白人:感情他朝堂扣各家项上的屎帽子都不够世子府玩剩的。脸红脖臊间,抬头正欲争辩,彼时第一抹光线破云而出,浇洒在几株盆栽花苞上,画面福禄呈祥安心恬荡,小鬼拔腿走近,惊诧道:“木棉?” 明胤眉锋轻晃:“认识此木?” 廉衡:“嗯。幼时躲避追杀,爹爹曾带我一直流窜滇黔一带,那里生长此木,每到三月大片大片开花,景致出众。不过,爹爹说他以前去过南境,那土司麗川之地的木棉才叫漂亮,温度适宜雨水充沛,往往花叶同存,不似黔南干热地区,只能先花后叶。” 难得明胤不深究“追杀”、不盘剥他爹以什么身份能去滇南,反而眼神甚为柔和地看着面前稚子,再问:“喜欢此木?” “当然咯”,廉衡伸出指尖点着嫩叶说:“春日一树橙红,盛夏绿荫掩翳,深秋青楚萧瑟,朔冬孤枝寒影,四季四种风情,美哉。不过啊对我来说,景之外是‘暖’,所谓‘衣裁木上棉’嘛,花谢后果实开了,我可没少捅棉花下来填棉衣填被子。” “捅棉花?” “不捅难道爬啊,如今我牛高马大尚爬不上弘文馆的墙,树比天高,岂敢肖想。”他撅个嘴再道:“殿下长于北方,想不到也喜欢此木,可惜此处岁暮天寒,无法瞻睹‘复之如铃仰如爵,赤瓣熊熊星有角’的美景了。气候不可违呐,遑论小小盆栽。” 秋廪看眼明胤,打断他絮叨叨:“小先生。” 廉衡知自己又长舌无当了,忙扎住嘴。 明胤便也岔开话:“万卷屋自有规矩,无论探听何事,莫逆狸叔。” 廉衡:“喔。”进而转溜下乌珠,满眼财气地讪讪问:“殿下意思,是,草民日后,无需将银买消息了?!” 明胤:“狸叔若查不出,告知秋廪,找捕风协助。” 廉衡:“喔。逮风?逮风谁啊?” 明胤:“……” 秋廪拖着长音,强调并警告:“是捕风。”尔后望眼他主子,才盯眼廉衡,耐着性子解释说:“他是‘九宫门’八大少宫主之一,他的‘天机堂’握有天下秘密。上次为你瞧病的是主司医理的药鬼。” 廉衡:“‘九宫门’为何不是九大少宫主?” 秋廪:“……” 廉衡:“那假扁鹊竟还是个药草头头,是‘见死不救堂’还是‘活体试验堂’?神农尝百草济世以仁爱,他怎的不自个儿尝?” 秋廪:“……” 施步正忽然跨进一只脚,兴冲冲跟着问:“俺也一直好奇,为啥九宫门只有八大少宫主?”言讫,便在秋廪如刀似剑的眼神逼迫下讪讪退出。 廉衡笑得见牙不见眼。笑得屁股直跟着抽得疼。 秋廪黑着张脸:“烦请先生注意言行举止。” 廉衡假咳一声,敛藏笑意,转向明胤:“殿下坐拥万卷、经天纬地,何不让孤独求败的高手也跟着熟读万卷,增长智慧。” 门外,施步正捅捅叶昶,愣眉愣眼问:“他啥意思啊?高手是指我们嘛?” 叶昶憋着笑骂道:“闭嘴吧你。” 白鹞依旧一派高冷:“蠢。” 草莽反呛:“你才蠢。” “小先生”,秋廪语气倏然尖锐,“既然择靠世子府,烦请心无旁骛,莫一味油腔滑调。” “秋廪,你处处忌惮我,是草民与世子府曾有过节不成?还是你怕引狼入室?还是真相并不是真相?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么?”廉衡锋棱似的一串追问,让秋廪结舌之下面如土灰。而明胤蓦地攥紧袖内双拳。以及门外,方才还松松爽爽的六英,登时如上了严刑峻法不恶而寒,风声鹤唳的气氛让屋内屋外人皆屏息凝神。秋廪的川字眉越描越黑时,廉衡嗤然一笑拍拍他胸膛,道:“放轻松。我说过,你家主子我不跟你抢,但你也别再三再四盯着我不放。方才还论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至此你再戒备过当,可就当真不厚道了。这样吧,我廉衡指天为誓,从今以往,绝不做任何不利于世子府的事,如何?” 秋廪卷舌吞声,面颊犹自轻颤。廉衡猝不及防的犀利令他寒毛桌竖,而满腔心思被其洞若观火,更让他颜面尽失。 尴尬之下,反观搞事人,却别开目光,慢吞吞踱至书墙边,再逛逛游游到盆栽边,舒缓道:“殿下,小子有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 天知道,那一瞬间,明胤有多忌惮他问出“昌明十年究竟跟你有没有干系”这句话来。明胤攥紧的拳再攥紧三分,短促的沉默后,方说:“问。” 廉衡:“您觉得,陛下目前就‘钞法’的态度如何?” 明胤肩膀一瞬间垮下来三寸。他微微哽咽,沉默片刻方道:“无能为力。” “确实无能为力,不仅无能为力,即使深知钞法弊病,好于君面还不愿承认其弊。” “积重难返。” “有病不治自成沉疴。” “如何治?” “大夫既被赶尽杀绝,殿下替陛下再栽培一批便是。” “收效甚微又将如何?” “有我廉某人,不将白银推上神坛推成‘银本位’,绝不咽气。” “如此执着当为谁?”明胤问完即作后悔,从来三思方出口、挑不出一丝破绽的人,一时有些慌促,找补句:“这无关本世子。” 廉衡耸眉一笑,将他瞬间的慌促当成了应激,毕竟方才锋棱似的追问已将秋廪钉在原地,一声不吭,他挠挠眉毛自讨没趣道:“恩人好啊。”秋廪岂肯睬他。他便悻悻然转头,看向明胤看向花苞,再道:“陛下有意革故鼎新,毕竟事关民生福祉。可陛下执拗于他无上权威,不容任何人任何事挑战否定。‘倒钞法’‘钱钞银三用’是他盛年时一手推出的顽政,无人指摘阻拦,尽皆奉迎推行,以是钞不是钞钱不是钱,是以钞弊如沉珂宿疾,贻害无穷。”他顿了顿,冷静提问:“草民斗胆一问:他日殿下若与陛下独处问政,可愿‘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你想以滇黔为首试地?”明胤瞥眼盆栽,踱回案前。 “嗯。”廉衡追过来坐他对面,笑容可掬,“跟殿下聊天,果然毫不觉累。好像您永远都知道我下一句要讲什么。” “钻营既深且久,那你心中有何良医?” “钱辂。”廉衡撅撅嘴道:“草民目今能想到的只有他,他在户部待过两年,对钞制必有研究。且他敢当庭论辩钞法,说明他是个为民请命的硬骨头。滇黔乱地,只有硬骨头啃得了硬骨头。正巧他被贬西北寒地,殿下使些手段调他过去就是。” “除他之外,我再说两人,你听听看。”廉衡嗯嗯点头,明胤不疾不徐道,“曹立本、尤孟頫。” “曹立本意在什么我明白,但这尤孟頫,草民不甚了解。” 明胤忽想起什么,眼神再次柔泛起来,却故作语调平平:“户部衙署门前,曾现一稚子,声称户部为空部,调侃六部各吹各的调,若非尤大人呵斥及时,恐怕……” 恐怕什么恐怕?! 廉衡嘻眯一笑,顾左右言他:“老黄牛尚且想着尥蹶子,这年头调皮孩子多又多,跑衙门门前放风筝也不是不可理解。” 秋廪这算听明白了,原来月前狸叔信里的狂口稚子就是这廉衡。空部,也只有他既敢又狠,但碍于刚才锋利的揶揄,只冷冷插句:“此地无银三百两。” 廉衡又是嘻眯一笑。 而明胤耐着性子,竟是话多起来:“尤孟頫当年,同……同几位良吏皆辏力于‘钞法’,时任户部左侍郎,后因钞法实行不力退居户部主事一职,不再出声。”廉衡眉头忽攒了两攒,明胤将其神色变化尽收眼底,知其心理活动无外乎“这尤孟頫当年是如何明哲保身的”,但他只能知之为不知,继续道:“滇黔烟瘴苦地,钞法亦最为混乱,你当真,觉得他们肯去?” 廉衡:“您既能熟稔其人,其人必是肯去了,何况……” 秋廪:“何况什么?” 廉衡犹疑一刻,方看向主仆二人:“草民绝非危言耸听,钞制再不鼎革,假以十年,我朝必被拖垮。”明胤拦住意欲辩驳的秋廪,眼神示意廉衡,继续但要谨言,廉衡微微颔首将言继续,“大话里讲,朝臣为国本,可真正的国本是经济民生。草民自小流窜滇黔,深知那里积弊甚久,又一向混迹市井,深感百姓所累,因而这并非危言竦论。世人看待南境之乱,首归袁、段两党,殊不知,最大隐患和急症,却是钞制不当导致的日益凋瘵的民业和叫苦不迭的百姓。民为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十年之内钞制若还未找到平衡点,万民先反。届时,袁、段两党俟时煽动,塞外鞑靼与东夷倭国乘机来犯,只怕战火会烧断大明后仓。” 门外一干人面面厮觑,没来由四下警戒。末了,叶昶未经吩咐,将两扇厚重高挺的大门轻轻合上,廉衡瞥着消逝于门缝的寸寸光晖,咂了砸嘴悻悻道:“又长舌无当了。” 明胤看着紧闭的房门,却问:“方才你将他们,逐个解读,岂是为卖弄相面玄学。” 当然不是!他又不是吃饱了撑的! 小鬼依旧嘻眯一笑,跳了几跳从书墙上抠了本《周易本义》下来,眉开眼笑地拉开门将书塞施步正怀里:“钻研钻研,问人不如问己,看完了你就粗粗知晓为何九宫门是八位少宫主了……还有你们几个,平常悠着点欺负他。真是的,你们敢说自己参透了九宫八卦的一隅?!”摇摇头尔后退回房门,郑重其事道:“我还想见一个人。” 明胤眸深似海,对眼前的这个“觅缝钻头”施以深深无奈,亦明白了为何连儒父都觉得力不从心了。滑不溜秋、古灵精怪的岂是他们凡人能降得住的。片刻沉默,在他扑棱扑棱的眼神祈盼中,无奈沉沉吩咐:“白鹞。”白鹞闻言入内。“飞书,叫怀素来。” 白鹞:“怀素?” 门外,施步正搂紧书、捏紧刀,不无好奇小声道:“叫怀素来,是设陷阱要抓谁嘛?” 叶昶挺直腰杆:“我哪知道。他一会人一会鬼的,谁知道他玩什么战术。”白鹞在明胤首肯后领命退出,与一众面面厮觑,显然,除了屋内主仆对其人鬼切换的模式无有惊异外,余下五英尚需时间适应。 白鹞紧绷绷嘟囔句“小看他了。”写好信函,一声“去吧”,便放飞了与他“同名同姓”的鸟兄白鹞。然而片刻,肩头便蹲了只灰鹞鸟,真是只见新鸟来不见旧鸟回啊。 明胤看眼天色,道:“我得去旁听午朝了。今后若有事,可托暗卫递信予我,抑或,”明胤转盼看他,“亲自来找我。” 廉衡眼睑低垂,抠着手指,突现一丝羞赧:“那……若是没事,我……我能来……来您书房么?!” 明胤默不吭声,似有纠结。 秋廪却亢声回击:“想多了。” 廉衡见明胤死生闷气不出声,翻眼秋廪,嘟囔道:“不让来就不让来么,横什么,反正也没比我家书房大哪去。”言讫,他昂首阔步,蹭蹭蹭跨出书房,踏出一步却又退回,铮铮道,“临别薄见两句。南境苦地,苦过西北,突然调派钱辂,不知情时必会令他伤心。再忠的人,一味寒心也会死心。所以,望您事前知会他一声。以及那曹立本,也望您给他通个口风,让他自己找个由头被那个汪善眸贬去云南。”他顿了顿再道:“还有,殿下再是孤峰孑立,也需知,独木难成林。” 秋廪:“焉用你教世子府上下,处世做人。” 廉衡嘴角抽抽:“草民自作聪明,该死该死。那,曹、尤两位大人临去云南前,烦请世子府让我和他们见一面,地点嘛,抱月楼好咯,美女环绕,国家大事说得就更开心。” 秋廪:“你当世子府……” 廉衡深知自己已成为汹汹崛起的偏房,十分谅解地望眼秋廪这个危在旦夕的正房,温和地打断他,似挑衅似卖乖,道:“贡院一事,谢咯。”言毕,戏眼施步正,剌剌远去。 秋廪好不气呀。再观他主子,平湖秋月,甚至眉峰里藏着一丝丝笑意,更是气晕。 从来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啊。世子爷殿下身边的红人眼瞅着要更换啊。 而局外人似得世子爷,这才站起身问:“宫内可有消息?” 秋廪再是怨情,也只能恭谨回禀:“刑部递进去的折子,已经替换好了。杨鸿礼也已进宫。此刻,估计正和陛下商议呢。” 明胤微微颔首,表示认可。 秋廪终绷不住了:“主子,不是属下多嘴。他也太嚣张了。即便知道,贡院一事,我们会帮他,他也该默默知足。这算什么?明目张胆地表示世子府正为他所用么?嚣张跋扈,岂能重用。若不压制他的气焰,日后……” 明胤抬手止停,温肃道:“该进宫了。” 秋廪默然。 拖着双朝天大靴子,荡荡悠悠的廉某人,沿途观景沿途叹息,不停地摇头慨叹“哎呀呀呀”“啊呦呦呦”“啧啧啧”“天哪”“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啊”“……”一路行至正门边的小侧门。见无车恭候,廉某人直接两眼倒吊眼珠发绿,心说这哪路子待客之道,来时香车蹬蹭,去时侧门一关就算送?他紧忙没事找事地将一只脚退回门槛里,阻止门子送神:“叫你们管家,来同我聊聊。” 门子观他绝非善茬,没辙,忙叫扫院小厮搬来福伯送神。远远瞧见风神矍铄的老管家,廉衡尾巴一夹未敢过度造次,躬身道:“老管事,小生有一事不明,望不吝赐教。” 福伯人如淡松,瞥眼他卡住门槛的腿,颇为慈祥道:“小先生请讲。” 廉衡:“小可也算贵府新进客卿,客卿出门,贵府理应车马恭送。世子爷大鹏展翅九万里,不拘府中小节,可您老坐镇百亩名园,焉能忘了这礼。” 一声鞭响。“想死早说。” 廉衡墨眼骤圆,拔腿便跑,可再快快不过鞭子。再一定睛,人已被追月裹成个粽子,急拖到铁蹄边,与枣骝骏马近距离地大眼瞪小眼。 施步正一万个费解:“你就不能长点心,俺都没你话多。” 白鹞看眼肩头灰鹞:“不知深浅。” 明胤掀起帷帘,不咸不淡:“尤孟頫常去‘瘦竹园’,若想见他,去那里寻。” 廉衡离长马脸远点,玩味句:“是‘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么?嗬,谁起的这名,真够雅骚。” 明胤原本迎春花似的开水脸,立时泼了碗墨。六英一时凝言,短促的安静后,追月看弱智似的收回了鞭子。施步正则拱手示意:“领教领教”。 廉衡活络下筋骨朝草莽还礼:“承让承让”。 帷帘沉沉落下。辚辚马车,冷冷地驶向了光明远方。 而廉某人,饿眉饿眼地拖双软腿刚入院门,小大就迎上前,怯怯地说:“清心咒不足百遍,爹爹收了兄长早饭”。待他再软沉沉踏入弘文馆时已近日正,甫一入院,便被青蝉截住:“师公原话,‘入馆首日,迟到。学业散漫,矜伐。令其跪坐墨庐,抄写整本《道德经》,午膳不得食。”廉大胆面无血色,心说这是靠山不理、爹爹不爱、爷爷不疼的苦命运道来了嘛?! 第二十五章 东一榔头 九宫门拥蔽贵阳府黔灵山,鲜少人烟,除素湍绿潭、回清倒影的胜景外,亦是坛罗虺蜮伏虣藏虎的积险地,绝壁峭崖崩榛古道,乃其天然屏障,以是该宗门愈发神秘,愈发不可相抗,成为江湖第一势力。要说将宫阁隐匿于这鬼哭狼嚎的地方,最高兴的自然是数那神神叨叨的药鬼了,有事没事抓几只爬门过户的蛇蝎蜈蚣和壁虎,玩死的、纯活的,啥啥都敢扔其他几位少宫主房间里,甚至是枕席之上被窝之内,自称其乐无穷,结果往往是自作孽不可活。 这不,此时此刻,假扁鹊正一只脚倒吊房梁上,垂下的袍子已完全盖住他的脸。听到“京都来信”四字后,撩起袍子,倒吊着眼紧紧盯着怀素,见他看完白鹞鸟飞越千里关山送来的信函后,略一收拾便轻装而去,扁鹊连忙大喊:“怀素你等等,你去哪,你是去京城嘛,我也去,放我下来,放我下来啊,你别走啊,你给老鬼我站住,站住,来人呐,救命。” 怀素甫一下山,便屏退几名坐下弟子,孤身前往京城。 七天后。 人如其名的捕风,快过八百里加急的驿传,竟已风驰电掣地赶回九宫门,告安老宫主后,信步踱到怀素房间,瞥着依旧吊在房梁上的药鬼一本正经道:“哟,练功呢。” “你小子快放我下来。立刻马上。”药鬼撩起倒垂下来的袍子,看清面前来人急作命令。 “哟,辟谷术又精进了,七日水米未进,气息依旧绵远。” “快放哥哥我下来,要不然我一锅药死你几百只信鸽。” 捕风……碍于信鸽毫无甄别坏人的能力,他咬咬牙根,自腰间掏出匕首飞断兽筋绳,药鬼当啷坠地啊啊两声,尔后盘腿坐地,捏捏眉心:“这几天出出入入,都是些见死不救的,没个好人。” “天道好轮回,你不也喜欢见死不救。” “这能一样嘛?!”药鬼站起,摇了摇冲顶的脑浆,喝口凉茶,“若非老鬼我身上装着一瓶大补丸,你小子看到的就是具白骨。”捕风摇摇头不瞅不睬,药鬼喝口茶再问:“你可从京城回来?世子爷召怀素去做什么?他可五年没出山了,深居简出臭道士一个,不,道士还云游四方呢。说说看,京城风云几何?” “无事。” “可跟那位进士爷有关?”捕风不语,药鬼眉毛一挑嬉皮涎脸,“哎呀呀,果真天道好轮回呢。老鬼我收拾收拾,也上京玩一遭。” 二十天后。 葫芦庙,槐树底,夕阳苍翠,阊闾映红。 怀素眼里的半大不大的廉某人,黏着假胡须正摇头晃脑地为一小娇娘看手相。“姑娘掌厚背圆,十指不纤不方,呈鹅蛋形,五指根部略显浅窝,肉润骨细皮滑,此为贵人之象。且木星丘、土星丘和水星丘皆有**突起,更乃大贵之象啊。姑娘日后,必将嫁个举世无双的好郎君呐。” 一席吹捧令娇娘喜上眉梢,掩帕高兴一阵,索性又挑了三五荷包,再扔串铜钱到钵里说:“借小道长吉言,钱无需找零。” 廉衡喜眉乐眼方收好钱,甫一抬眼,见街前壁立着一位衣素白道袍、温冷两相宜的清华男子,正安详肃穆地捡勘着自己的一颦一簇一举一动。知其人绝非简物,他立时抿紧巧舌,将缝有阴阳图案的纯阳巾摘掉,扯掉胡子换上儒巾,起身揖礼。 怀素礼敬回去,稍稍瞥眼远处垂落的马车帷帘,安缓走近他:“小道士可愿为在下推衍命相。” 廉衡:“小生岂敢班门弄斧。” 怀素:“哦,你认得我?” 廉衡:“原本不知。”说时他顺着世子府马车看去,再看回来,“现在半解。” 怀素:“听闻小先生,找鄙人有事相商。” 廉衡看着面前人物,心说此人不仅擅长奇门六壬太乙,更是将鲁班机巧玩了个炉火纯青,原以为是个活龙鲜健的四目灵动人,孰料是位温恭自虚的慢调调慢动作。廉衡拱手再是一礼:“台端既肯涉足葫芦庙,那,可愿到寒舍喝杯简茶。” 怀素微微颔首,廉衡弯眉一笑,转身踹脚大槐树,抬头嗷呜:“收摊了收摊了,大哥你别睡了,快下来。五十步,五十步,醒醒。啊,你头猪。”廉衡说时从地上抓颗小石子,扔睡汉身上,“睡这死,敖放将我掳走,你都不知。” 草莽挠挠腔子,一跃落地,诧异:“怀素,你咋来这了?” 怀素温恭求教:“五十步?何解?” 施步正不爽地指着廉某人:“这根小豆苗说他叫‘百步’,俺看他千步不止。开始我不知啥意思,后来问主子借书,主子给俺本《孟子》,我一翻就翻到了。他才逃兵,俺战死原地绝不怂退一步。”说着拎地瓜似的将廉衡儒巾摘走,扔进其褡裢里,“文人帽不适合你,脑后拴条布就成。”廉衡睨他眼,三人不消一刻钟便拐至廉家堂。 怀素入院前,盯着大门上“老鸱窝出凤凰入我廉家堂送你状元郎”的榆木楹帖眉峰略挑,草莽察情,笑说:“你也觉得狂是吧,俺跟你说,他自称‘廉家堂’堂主,说啥天机堂、毒草堂、木匠堂都不如他这廉家堂雄壮。天哪,听听,都说俺蠢,我看他蠢。” 怀素:“木匠堂?可是在说……” 施步正:“对啊,就你‘孤虚堂’啊。” 怀素:“……” 茅棚,井水,陈茶,黑釉碗。小大忙里忙外端上来时,兄妹二人仿佛做贼心虚,廉衡揉着眉心侧颈低声问小大:“小大,家里……不有套上好白瓷茶盅嘛?!” 小大啮着下唇,也不抬眉,瓮瓮道:“兄长将敖长兄送的茶盅上次送给了王二媒婆,让她挑到似西子浣纱的姐姐了,再来说亲,您还说咱家用不着这些华而不实的物件。” “……” “无妨。”怀素君子一笑,端起黑茶碗掩面半口。 草莽随他仰面一口干尽,抬袖擦掉茶渍,不屑道:“碗挺好,一口喝饱,茶盅不够俺塞牙缝,穷讲究。”廉衡冲他无奈摇头,就像旁人冲自己无奈摇头一般。三人一言两嘴浅聊几句,草莽忽说:“哎怀素,你不都五年没出山了,主子怎么将你逼下山的?” 廉衡一时诧异,再而受宠若惊,进而心头涌蜜。心想,看来自己拿起的这个“榔头”,明胤当真是在意的,也全心全意准备帮他了。或者更准确说,是帮天下。 怀素却是清浅一笑,辞气跟着老碗陈茶亦亲和许多:“不知小兄弟有何请托,鄙人竭诚帮忙。” 廉衡将心头的蜜蜂拍退,咳了声看向施步正:“要你帮忙弄的宝贝,可弄来了?” 草莽点了点头,飞身门口的槐树顶,取了个包裹下来,尽摊榆木矮几上。怀素的反应毫无疑问地“由不明所以到心如明镜”。施步正将八九个宝钞版模拨拉成两堆,道:“这几个印版是户部提举司的,这几个是天命赌坊的。” 廉衡:“其他的呢?” 施步正:“各省府的野模子,我已叫手头的兄弟去顺了,天大地大的他们一时半会还回不来。” 怀素轻缓拾起一个版模,端详良久,明知故问:“为何要集齐各州府印版?” 廉衡:“前辈有所不知,我朝两京十三布政司,各设‘宝泉局’铸钱以应官俸和军饷辎重,‘通行宝钞’只由隶属于户部的‘宝钞提举司’印制。然而,两京十三司,竟活跃有上百种宝钞,就连提举司自制宝钞,都可笑到不是尺寸不同就是铅铜不对,混在野制宝钞里更是难辨雌雄。朝廷无定格,以是私铸之风禁之难禁,在野模子,更是层出不穷。” 怀素看罢三四个拙劣不堪的版模,略略摇头微微叹气,鄙夷都鄙夷地君子不争。末了轻问:“这些,可是借来的?” 小鬼和草莽互觑一眼,末了由小鬼解释:“偷来的。不过您放心,提举司最不缺的就是印宝钞版模,别说少几个,就是少一筐亦无人察觉。” “哦对了”,草莽忙打开制作精美的漆金乌木扁长匣子,扑面就是一股脂粉香,“这是你托唐公子收集的钞票,他说京畿内市面上但凡流通过的宝钞,不论面值不论真假都在这盒子里了。他还说,原话是这么讲的,‘告诉那小不点子,爷为集齐这些鬼东西,可误了不少春林班南曲戏文,回头他必须给爷扮成个男旦,粉墨补上。” “嘁。”廉衡捏紧鼻子,端起木匣子,语调不由得怪声怪气:“五十步,俺问你,花鬼师兄是有腋臭怎的?何以他东西都浸透了脂粉味,以及他囫囵个人,跟个逛逛游游成精长腿的香囊?” 怀素君子一笑。 施步正则咯咯咯笑得母鸡直下蛋:“要他听到了你这话,非得给你梳个堕马髻,骑上毛驴,拉着你串便七十二坊供人观瞻。”廉衡再嘁了声,草莽又道:“不过他的脂粉味,哪比得过春林班里的‘天香’。” 廉衡将乌木匣子,双手捧给怀素:“前辈过目。” 怀素接过,翻看了约有一刻钟,才道:“要费些功夫。” 廉衡:“不急一时,前辈有三年时间。” 施步正一脸懵懂:“啥三年?干啥啊这么久?” 廉衡本想说“二哥你事都干了近一月了还不知道自己在干嘛么?”临了却无可奈何笑了声,看眼怀素,耐着性子引导:“二哥啊,我央你囊尽天下印版,求花师兄搜罗各式宝钞,为的,可是让怀素前辈,比对钻研,造出谁都私铸不出的宝钞,以肃清钞乱。” 草莽哦了个余响绕梁,问:“你不最不稀罕宝钞么?” “不稀罕也得用啊,银脉稀薄,便是白银成了主币,铜钱、宝钞也得辅助交易。”草莽闻言,想了想没想明白,廉衡拦住他急于求知的表情,“回头细细讲予你,前辈跋山涉水远道而来,你让他安静些。” “无妨。”怀素浅笑,再道:“难得坐对随性之人,两位畅聊即可。” 廉衡:“不知前辈,可有额外叮嘱?” 怀素略一沉吟,道:“九宫门远离庙堂,此番归你我私交,受你私托。明白?”廉衡颔首,怀素再道:“通行宝钞,兹事体大,涉猎范围亦广,余我三日思考,整理好诸项疑问,届时再来找你。” 廉衡:“静候前辈佳音。”瞥眼矮几上的宝贝,再道:“待我集齐各州府的野钞和版模,同矮几上的物件,一并托人送到黔灵山。” 怀素略略颔首,摄衣起身。廉衡即刻书信一封,央施步正稍给狸叔。次日,狸叔便筛出位老实巴交又天然无害、在提举司悄无声息梳理宝钞三十年的未入流小吏,童安。在“鼠疫”横行的户部、提举司和宝泉局,其人真可谓一出世高僧,以是常遭银鼠们群欺群嘲。老实人有老实人的坚守,却也有老实人的心酸。 怀素于世子府避尘三日,再次涉足葫芦庙。与廉衡,及老实憨厚的童安密谈近两个时辰,方白衣而去,回归九宫门。依然尘俗未沾,云心月性。 怀素离开后,廉衡再三揖谢,童安施礼回应:“在下无甚墨水,在提举司干了一辈子,所见不多,但小先生再有所惑,差人到城东的草场胡同唤鄙人即可。今日一事,在下自会守口如瓶,小先生不必扰心。” 施步正望着背了一身夕阳余晖的老秀才,问廉衡:“俺一会回去,跟主子说啥?” “沉默是金。” “不妥吧。” “啥都跟你主子讲,不累死他。” “哦,那主子万一问起来,俺怎么说。” “那俩暗卫又非吃素的,用得着你通禀?!” 廉衡挥挥手让他速归,葫芦庙清汤清菜可养不壮他。草莽挠挠头,心说在俺跟主子之前,也是吃过糠窝窝的。他一步三回头地看着小大端出锅的白馒头,舔了舔上嘴唇,直觉主子也没给他留饭呐。 是的,他跟葫芦庙走太近了,甚至再二再三瞒着主子替小滑头办事。所谓的主子俨然成了个虚架子,实主悄无声息渐变成了葫芦庙小鬼。尽管无有不妥,总觉哪里不对。 第二十六章 西一棒槌 风雷火炮施步正,暮尽回到世子府,眼底的曲桥水榭芭蕉修篁,倏然幻化为葫芦庙的蓬牖茅椽家徒四壁,短促的脑海换景,令一向乐天达观的莽汉子心坎上扯起了一层死皮,如换水土,生出各种不适,果真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么?!他将廉衡手札递呈明胤后,静水流深的大人物,眉心直起褶皱,尔后寒森森地瞪他眼。世子爷难得这么尖锐地瞪人,草莽不明所以地吞咽口口水,在秋廪授意下一道躬退。 秋廪退出书房,摇摇头失口一笑:“他可真是冬天的炉子,一刻不得闲。贡院那帮富家子弟,还没缓过气来,这就准备给太子殿下上眼药了。” 施步正:“啥意思啊?” 秋廪冷笑一声。能是啥意思?还不是夸他“好手段。”春闱一案,到底以最完满的结局收官。史相隆坦白从宽,将功补过,由斩刑改为流放黔州。而蓦然失去优先拔贡资格的世家子弟们竞相将刑部尚书佘斯况当作活靶心。一致认为正因他两儿子都已拔贡,他才断人仕途地递上史相隆状纸,令明皇彻底废除国子监监生们的优先拔贡资格,同天下士子公平竞争。佘斯况有口难辩。毕竟,史相隆那份诉状,好死不死谁都咬了,偏偏没咬他佘斯况的俩儿子,偏偏诉状是他亲力亲为递到龙案的。叫外人一看,能不是他刑部尚书一手策划?以是,就连马党内有子未入仕途的官员们都在背地里个个骂他祖宗,敖党一众更别提了。此外,这一举动,竟引得一贯沉寂的士林子弟们,个个开始愤愤不平,从而为将来的“书生闹事”埋下好大一颗雷。可他才搅得世家子弟们一团糟,就急切切地把手伸向了东宫。相里为甫?设若这颗棋子被化掉,待太子缓过神来想明白,不知可会剥他皮! 施步正见他出神良久,追问:“秋廪,主子为啥瞪俺啊?” 秋廪看眼日渐生疏的大兄弟:“你不和廉衡关系好么?他做了什么,你能不知?” 细头发的怨气太浓,施步正到底感觉到了,可他也只能摆出一脸委屈,表情十分无辜。他却实无辜,毕竟,照应葫芦庙是主子默允的,至于他同廉衡走地愈发近,是因,开心。葫芦庙的接地接气,让他浑身通泰,这是寒蝉仗马的世子府无法给予的。施步正也未争辩,只悄悄默默退回自己房里,睡觉去了。翌日早,他依旧是逾墙入院。 廉老爹闻得动静就起身回房,厌客明显。廉衡讪讪个脸,便挖眼草莽:“门是用来看的?!” 草莽挠挠头:“俺……飞惯了。” 廉衡再剜眼他:“你主子见信作何反应?” 草莽:“就瞪了俺一眼。” 廉衡:“果然。”顺手扔他个包子,“白菜的。”边嚼边道,“孤寡需知绝后啊。” 施步正瞥着廉衡从怀里掏出的手札,鲸吞了包子一脸防备道:“这又啥?俺跟你讲,再是啥着三不着四的信札,我可不给主子了。俺就怕他瞪我。” “一会去给狸叔,让他尽快办妥就是。” “喔”,草莽接过信刚应承完,吱溜吸口气,“不对呀,你咋把俺使唤来使唤去。” 哎哟,天。廉衡心说俺使唤你使唤了近一月才反应过来,这反射弧堪比九曲黄河呐。“不想跑腿,那替我去弘文馆读书好咯。” 草莽闻言起身,抄起手札,抄走俩包子,扔下句:“俺还是跑腿好了。”尔后飞遁。 廉衡看着消逝于晨曦的雁影,笑得温婉真心:“人傻是福啊。”言罢将咬剩的半个包子塞大小嘴里,叹声叨叨,“哎,月圆云遮,他偏好凤只鸾孤,佳人就只能送予旁人,温衾暖枕喽。” 万卷屋地阁,狸叔肃眉看着信件内容,道:“他这是要给相府小姐择婿?老夫这辈子,还从未干过为闺阁小姐匹配生辰八字的事。”白胡子辞气虽愠,未几却还是漏出了严肃而板正的笑容,末了捋了捋胡须叹口气,“亏他想得出。抢占太子先机,中庸掉右相全家。” 草莽这才反应,喇喇道:“怪不得主子瞪俺,原来纸条上‘相里萱’三字,是在问主子纳不纳妃。而他明知主子会拒,老早就写好了给您的信,一俟拒绝,着手就将相里萱嫁与旁人。这算他择主后,送咱世子府的第一份礼嘛?!”草莽头头是道“分析”完,忽觉自己聪明绝顶,慨叹道:“俺咋这么聪明。” 狸叔并未睬他,着手就布备安排。未出两天便将相里萱生辰八字、喜怒哀乐和情趣爱好东搜西罗列满几大张,条条陈陈事无巨细,再未出三天,便将在京簪缨世族的当龄子弟的德貌品性、礼乐御数书射,罗满几十张。 这一天,弘文馆讲学结束,廉衡攀着唐敬德,在狸叔匹配好的八字基础上,躲显阁里,耗时半日几经筛查,方将几十张纸戮力缩减至三张,挑选出了三位备选公子:一是宗人令张可法第三子张传安,一是太师石开寿嫡孙石磐,再就是通政使兼文渊阁大学士陆荃幺子陆啓仁。 小鬼躺地席上,盯着三张世家子弟的简介,眼神空洞:“师兄可熟识他们?” 唐敬德:“不熟。” “您成日逛逛游游,出入相公堂子楚馆秦楼的,醉生梦死,能不熟?” “怎么说话呢,爷那是陶冶情操。”花鬼抬手给他一扇骨,卧佛僧似的仰在地席上,“出入那些地方的都被你的大筛子筛掉了,这三个乖雀儿,趴笼子里不出窝,爷上哪认识去。哎我说,你怎么不考虑你那视如珍宝的敖兄长呢,他可是位如琢如磨的淑人君子,万里挑一。” “我昨儿找过他了,甫一出口,他脸直接黑成了四更天,凤眼瞪成个灯笼。再说了,”廉衡黯然道:“他俩的爹八字不合。” “又非你终身大事,随便挑一个得了。” “那不行,良心难安。” “嘁。”唐敬德鄙薄他两眼。在青蝉不可疾走的制止声里,十分喧哗地拎着小鬼叛逃弘文馆,奔袭春林班,并叫花蝶前往张、石两府,通知张传安和石磐二位公子,务必到春林班听曲儿。花爷爷会亲自给他们点出好戏。 今朝戏曲,乃由南戏和杂剧嬗变而来,囊为传奇戏曲和杂剧。因传奇戏曲为南戏衍生物,又称南曲戏文,是今朝的主流戏曲形式。但明王朝禁戏,圣祖鄙弃戏剧轻贱优伶,一统山河时就曾严旨将曲本戏文清汰禁毁,正所谓“犯上诬贤、诲淫诲盗”。时交今日,戏曲却成就出了京都紫陌红尘里最旖旎浓郁的风情长卷,一应刑律形同虚设,加之五年前刑科给事中联名上奏,建议将百姓倡优装扮的杂剧,除律法规定内的神仙道扮、义夫节妇、孝子顺孙、劝人为善以及歌颂欢乐太平之戏不加禁止外,其余有亵渎帝王圣贤之词曲、驾头、杂剧,或收藏、传诵、印卖的,再一概挐送法司究治。明皇允旨。以是,戏文发展如荼如火,犹如一夜东风,千树万树繁花竟开。京畿除大大小小戏园子的流丽清腔,各大缙绅士大夫亦开始豢养家乐班子。筝阮匏琴娇俏相公,一时甲于天下。欲禁难禁。 春林班能坐落抱月楼对面,其背景自不容小觑,其京畿第一戏班的名头更无需分说。 廉某人自见识过世子府的蟹屿螺洲神霄绛阙,入园后,对流光溢彩的荼蘼豪奢也就不足为惊了。薄暮初灯,台上“佳人”正弄腔,楼上普通包间陆续的迎来显贵,而楼下池子里亦是满坐着鼎食钟鸣的商贾子弟。他尾随着唐敬德摄衣上楼,溜口句:“奢华。” 唐敬德“嘁”了声,不屑道:“论豪奢,谁比辽王。明胤虽尽可能去伪存真,但他的府邸,还是巫中之巫啊。” 雅间坐定后,廉衡扫视着楼下池子,见有些着急来睹“佳人”风采的襕衫儒生,儒巾都忘了摘,扎人堆中诙谐不堪,失口一笑:“古帝王圣闲,不入氍毹场,台上没了,台下扎堆。” 唐敬德:“这年头,除了云心月性的真君子,谁能免俗。”他半仰于座榻,一双粉头皂靴搁蝶几上,晃啊晃的,并递小鬼个眼色,油腔分外犀利,“看着吧,一会宗人令和太师爷家的乖雀儿,是骡子是马,一试便知。” 廉衡未置可否,转问:“师兄,这戏园子,真主?” “你猜。” “你。”廉衡故作调侃。 “爷是正经人,这种逼良为娼、糟践男儿的地方,爷不屑。” 廉衡一手支颐,一手手指尖滴答滴答地敲着黄花梨蝶几,言必有中道:“天命赌坊是敖党,银楼是马党,万卷屋是世子爷,抱月楼虽神秘难测但绝对是三公九卿里某位,这春林班,能与抱月楼一同傲踞朝天街与棋盘街的丁字口,位于大明门外的正南,想必,亦是煌煌帝胄开的了。” 唐敬德:“哟,抽丝剥茧蛮厉害哦。不过,你投靠的那尊冷锅冷灶也不屑开这地儿,他可比你想的更手眼通天。” 廉衡:“那又如何?‘银道’说到底是‘王道’!不论鲍鱼之肆、闾阎桑巷,还是这侑觞宴乐、娼条冶叶,只要是能赚银子的路子,管他王公将相功勋外戚,苍蝇见屎似得哪一个肯拱手相让。禁官吏从商,禁官商勾结,都屁。” 唐敬德“啧”了一声,咬着牙花子将磋磨于指尖的一枚坚果,疾飞他脑门上,响声不比骨扇敲的轻:“兔崽子,你一天到晚跟朝廷有仇是不是?如今这帝都金翼愈来愈密,猖狂过头,小心明胤都保不了你!” 廉衡撅个嘴,作了个封嘴手势,余光儿却忽地瞥见了立于身后的两“小相公”。 相公,本是对年轻读书人的尊称,也不知因何,演变着演变着,就成了“男优”的另一种代称。以是廉某人走街串坊时,偶尔被人尊为小相公,兀自挠挠脑袋,也不知该将他自己往读书君子里策列,还是该往绕腔男优里归结。也许,兼而有之吧。他可不是读书之外,只剩机关算尽、日日同朝廷同百官同世子同太子们唱大戏了。 唐敬德顺着廉衡视线瞥见门边人,忙热情招呼:“瑶倌、蛮鹊来了,进来进来,杵外边干嘛。”廉衡忙起身避退一边,可他这没来由的动作让唐敬德油然“嘁”了声,亦让慢慢入内的蛮鹊,眼睑又低垂一寸,丹唇更是紧抿。唐敬德骂向廉衡:“你躲什么,他们又不吃人。”廉衡眦他眼,静气凝息依旧是不吭声,非礼勿视一般,君子端方地站一侧。 瑶倌嗤然一笑,辞色清脆宛如出谷黄莺:“这位小公子,怕是嫌弃我们了。” 廉衡刚欲辩驳,瞥见低眉垂眼、怯生生避退一边的蛮鹊,堪堪像生怕做错任何一件事的小大,不禁酸涩,再次缄口。 唐敬德再弹一颗坚果到廉衡脑门上,廉衡识相的配合以“啊哦”一声,试图打破尴尬。游神则先指向瑶倌,细细解释道:“瑶倌,一十五岁,比你大不了一岁,能翰墨,工牙拍,喜行令诸局。至于蛮鹊”,花鬼说时飞了颗苹果给那个乖孩子,蛮鹊抬眸惊忙接住,小心翼翼地看眼廉衡,再垂下头,而唐敬德依旧自顾自介绍,“蛮鹊还未及一十四,小你半载,精于声律,兼通文墨,生旦并作。” 廉衡在花鬼的侃侃声气里,终于抬眸看向“佳人”们。这一看,真是了不得啊了不得:一个艳夺明霞、朗涵仙露,嬉戏自出天真,娇憨百态风趣;一个明珠出胎、眉目天然,仪态婉娴犹如未绽白莲。说通俗些,瑶倌似朵牡丹,蛮鹊,像块晶莹剔透的古玉。要说春林班相公,比他廉衡大的没几个,多与他同龄,甚至比他还见小,在男性体征出现前,十二三四五是他们的黄金年龄,设若长到明胤明晟唐敬德这么个年岁,就算是“美人迟暮”了,恩客日稀糊口难济。 廉衡轻咳一声,在唐敬德目光逼视下,不再局促,缓缓坐绣榻上。 瑶倌上前一步,为二人斟茶:“公子今日来看我们,奴才们真是高兴,每次只有公子来,奴才们才觉自己是个人。” 唐敬德坐端整,接过茶道:“说过多少次了,别在我跟前称奴才。你们也不是奴才。”瑶倌莞尔一笑,游神则望着楼下戏池子,再问:“蒲柳呢?” 瑶倌:“蒲柳和天香,都被纪大人家的公子唤去伺候了。” 廉衡闻言,摇身一变就成了枚锥子:“纪瑾?他倒还没死。”刻薄犀利的话,令瑶倌蛮鹊互视两眼,皆未吭声。小鬼却毫不以为意,抿口茶苦笑道,“生来含金,便是麤秽浊膻也能当个公子君子什么的,可若生来含土,断难成为全碧。若非不得已,你们又怎堪,堕入这凡间,游走于卑污从中,强笑假欢赚取缠头呢。男儿被逼作女儿,女儿被逼作男儿,真不知是什么,让众生这般欢欣鼓舞。” 蛮鹊明眸忽地汪满清泉,瑶倌更是哽凝。 片晌,瑶倌深深施礼道:“公子这话,令瑶倌感激不尽。这厢有礼了。” 廉衡抬袖回礼:“小生方才得罪了,但绝非二位以为的‘鄙夷’。不过是手足无措,想表现得,君子非礼勿视,仅此而已。” 话刚说完,人便被唐敬德一脚呼蝶几上,脑门磕得叮当脆响:“怎么走哪都让你搞得跟西天取经似得,不是狂地要降妖除魔,就是唠唠叨叨念心经。行不行啊你,不行了出去,将他俩念出来眼泪,爷打断你腿。” 廉衡狠狠地挖他眼,唐敬德亦挖回去。直逗得瑶倌转阴为晴,花容舒朗:“公子,及这位小公子,正戏还要好一会才开呢。奴……我和蛮鹊新谱了首曲子,公子们可愿到兰室指点品评。” 二人互视一眼,双双眉毛跳起落下,便满面噙笑跟去兰室。廉衡甫一进门,看到凤首箜篌时“啊哦”就是一声,唐敬德睨他眼“大惊小怪”,瑶倌则笑着解释:“这是唐公子在去年,帮蛮鹊从一兵马司指挥手里,讹来的。” 廉衡:“哪个兵马司指挥?” 瑶倌:“还能有谁,那位不可一世的伍力彪伍大爷。” 廉衡知伍力彪是马万群小舅子,冷然一笑,对唐敬德恭维道:“可以呀,年轻人。” 唐敬德再睨他眼:“闪一边去。” 香炉袅袅,兰室安宁和谐。瑶倌弄筝,蛮鹊弹拨箜篌,一丝一弦余韵绕梁。唐敬德合上桃花眼,躺舒服了惬意听着。在箜篌的庞大阴影下,蛮鹊显得瘦小单薄孤立无援,廉衡心口忽又一阵艰涩,他这人,心硬起来堪比磐石,软起来却如柿子。显然,蛮鹊的怯缩,让他仿佛看到了谨小慎微的小大,小丫头的过度懂事,让他这位极不懂事又四处惹事生非的长兄日日良心难安,愧疚之下他也只能常常自我唾面。然他要做的,依然坚执不放。 曲牌结束,廉衡还未还魂,半躺不躺的唐敬德“唉唉唉”喊着他,未果,再次伸腿踢了踢他:“别学明胤那厮,老一副心事重重臭德行,行不行?” 廉衡蹭溜下鼻尖:“那你老一副半身不遂的样子,学什么醉玉颓山卧佛僧。” 瑶倌对二人无时无刻的嗔拳打笑面,很是羡慕,跪坐一边微笑看着。蛮鹊却忽地怯生生站直,欲说还休。 廉衡瞧他有话要说,示意唐敬德坐端闭嘴,尔后转向他,温和一笑,道:“蛮鹊,你可有话要讲?” 蛮鹊:“哦……喔……呃……嗯……” 廉衡:“不着急,慢慢说。” 蛮鹊:“我……我想……想……想让公子帮我题……题个字。”磕磕绊绊,终归说出了心中所求。 廉衡粲然失笑:“蛮鹊,你可是‘生旦并作’,磕磕巴巴小心被听众扔瓜子。” 蛮鹊垂下眼睑,抿唇:“对……对不起。” 廉衡望着面色绯红的低头少年,语调尽显温柔:“蛮鹊。你不要总这般害羞,没什么可脸红的,也没什么可歉疚的,每个人都有不顺心的时候。我有个妹妹,她如你一般乖巧,我常对她说,大胆些,不妨事,不怕,有我呢,有我们呢……尽管我也不是什么靠谱人,但有我们呢……”廉衡忽然失笑,他的语气,自以为是地仿佛蛮鹊已是他什么人了,忙挠挠鼻翼岔话问,“你想让我题什么?” “扇面。” “扇面?” 蛮鹊迭忙从角落柜子里取出一个素绫团扇,巴掌之圆,精巧雅致,白净扇面上除边缘处绣有一只栖枝喜鹊外,余皆空白。廉衡接过来细细端详,赞叹道:“好精巧的一枚纨扇,如此珍藏,必是紧要之人相赠。” 瑶倌接茬解释:“公子所言不虚。这枚团扇,是蛮鹊已故阿姐绣给他的,可惜尚未绣完,官兵就抄了他家。他姐姐被卖到官窑,而他被变卖到一缙绅家为奴,缙绅瞧他长相灵秀出众,转手又将他高价倒卖于春林班。一晃三年,这枚团扇,如今是他唯一念想,所以甚是珍爱。” 廉衡咋舌,半晌无言,也不追问前因后果,只是郑重问他:“你当真让我题?” “嗯。”蛮鹊亦郑重点头,寻出笔墨毫不犹疑递他面前,“公子题写后,蛮鹊会依样绣好。” “好。”廉衡未再推辞,想了想,提笔细细小小写了两行诗。但他那刻心里想着的,却是,少年蛮鹊,本应该提笔读书,不应拿针绣花的。 瑶倌拾起团扇清声吟诵:“嫣然一笑竹篱间,桃李漫山总粗俗。”尔后放下扇子,浅笑吟吟,“甚妙,甚妙。” 廉衡望着郑重其事拾起小团扇的少年,柔声道:“蛮鹊,这两句诗,旨在要你嫣然含笑。别跟我妹妹似的总一副做错事模样,你们没错,什么错都没。不过,我真正想题给你的,其实是这首诗的‘诗名’。” “什么诗名?爷怎么不知道。”唐敬德翘着二郎腿看着屋顶,潇洒不羁随口问。 “怪你文化程度低。”廉衡挖他一眼。 “再不说爷可走人咯,你自己去应付张传安和石磐那两只呆鸟。不过他们认你谁啊?” 廉衡抽搐下牙关,粗喘口气,念经一样道:“寓居定惠院之东杂花满山有海棠一株土人不知贵也。” 唐敬德一直哆嗦嗦的二郎腿陡然停滞,终不再晃人眼了。未几,游神咬着鼻音道:“你狠。”末了坐起身追问:“你小子,使什么妖法了,我几次追着要给他题,都未果,初次见面,你何德何能?” 廉衡不语。 唐敬德鬼鬼溜溜上下扫着他,再道:“连明胤都开始巴着你不放,该不会,你小子对他也施了什么妖法吧?!” “其实,”沉默一贯的蛮鹊忽然插话,两个斗嘴之人立时四目盯向他,“其实,我……我……并非初见公子,那次,三……三个多月前,公子在街上,仗义执言见义勇为,当时,我在场,我,我在楼上看到了,很……舒服……解气。做的好。” 斯室安静,廉衡唇角几番翕合,尚未找补出一句话,突传一声巨响。 第二十七章 围而不歼 菊室阁门的门板随蒲柳绵薄的身体一并飞躺于过道:少年四肢发颤唇角渗血,满目惊惶却依旧傲骨铮铮。兰室四人推开房门入眼此幕,倏然皱眉,尽皆起立。臂缠绷带、手拄单拐的纪瑾,毒蜂似得盯着趴门板上的蒲柳,走近他骂道:“他妈的,你个ji巴攘的,活腻了不是,信不信老子现在就阉了你,让你他妈真正的男不男女不女。” 看客愈攒愈多,仿佛见着了什么年代大戏。廉衡拦住意欲出头的唐敬德、瑶倌和蛮鹊,先一步踏出兰室,站过道正中心,冷冰冰道:“纪瑾。” “谁他妈叫……”甫一转身,辨识廉衡,皱眉毒蜂立时变成了要命黑煞:“是你?!你竟然还敢出现在老子跟前。” “有何不敢。” “老子现在就要你命。” “呵”,廉衡双手负背,扫眼愈攒愈多的五湖四海特地赶来“看戏”之人,可还真不想让他们错过一出好戏。冷笑一声,道:“前三十年看父敬子,后三十年看子敬父,以为人人尊你声爷尊你声君,是把你当什么东西了嘛?!还是将户部尚书当什么人物了?!” “你他妈……” “您除了他妈和老子,可还识得其他脏话?!颟顸无能粗俗不堪,目不识丁胸无点墨,烦请家里拴好,别跑出来乱吠。”纪瑾一个拳头直接呼来,廉衡犇忙退开,“嚯,还能行凶。怎么,施步正上次没摔死你,还想再摔一次。” “你他妈……” “我他妈挺好。就是不知,纪大人可好啊?哦,忘了,这大儿子三年前将些脏银买了个进士出身供职于太仓,如今叫人一举揭发罚俸三年,二儿子三儿子又被吾皇终身取缔了科考资格,得是气得下不来床了?嗯嗯嗯不对,他焉敢气病在床,这个月的京官俸禄可还迟迟未发呢,纪大人屁股底应坐了个火盆才对!要草民说呢,这户部连年积欠,太仓库人形老鼠又多,纪大人上顿揭不开下顿,应该的,寝食难安,也应该的。”说时他哎呀叹声气,“你说这人鼠银鼠到处拉屎,是你爹这户部尚书本是个病猫呢?!还是他这位小眼老贼也是只鼠?!” “我他妈弄死你。”纪瑾牙眦欲裂,恨不能将他磨成齑粉,抡起拐杖就冲其呼啸而来。当此时,飞来一颗坚果,纪瑾哐当倒地,拐杖飞躺一边。廉衡紧忙循望,却并未瞧到什么侠义人物,只当是寸步跟着他的俩暗卫。 但唐敬德已然捕捉到,那消逝于人群中的倩影。游神捏紧他手底本欲飞出去救场的一枚坚果,忽而温柔一笑。 廉衡睨着趴地上的纪瑾,失笑道:“嚯,这么大跪礼,小民还真是收受不起。” 纪瑾攥紧拳头,鸷眼喷血:“你……你给我等着。” “等着?等什么?”廉衡蹲下站起,看着扶起蒲柳的瑶倌、蛮鹊,冷然道:“我还告诉你了,若敢动我身边人一指头,敢再来这里携仇报复。那日晚上,金翼没胆子上报的话,我替他上报。我叫你阖家上下吃不了兜着走。明白?!” 自始至终躲屋内大气不出二气不吭的周鼐、纪同和纪添,皆面无血色地吞咽口口水,忙叫家仆将纪瑾搀起,连跌带绊的逃出春林班。瑶倌、蛮鹊和天香搀着蒲柳则忙往兰室里去。蒲柳负伤在身,却还是挣扎着谢恩。廉衡扶稳他,略略探了探他脉,道:“小子略通一丁点医理,只怕那贼人一脚,踹伤了你的肝腑。蛮鹊,速去请郎中来,不可耽误。” 蛮鹊乖巧点头,临出门前,退回来又问:“公子,你手臂?我见那拐杖蹭到了你。” 廉衡:“无碍,快去吧。” 蒲柳再三致谢:“小公子大恩大德,昊天罔极。” 廉衡:“不过逞了番口舌之利,无需再谢。”言讫,他思忖再道,“听闻这戏园子背后藏有贵主。却何以叫他们如此猖狂,任意揉搓你们?” 瑶倌:“贵主深不可猜,谁敢叨扰。而我们,不过些婉颜承欢的贱民罢了,能赚缠头便是,讨些吃骂,本就无甚惊奇。” 唐敬德面色不霁,凉薄接茬:“‘天命赌坊’隔壁的‘群芳园’,是这位户部尚书的大舅子开的,懂?” 原来如此。 敢情,上头竞争,下头代过。 人群四散,尽皆回雅座品茶听戏。而夹站于人流中无心瞧戏的花蝶,及随他同来的张传安和石磐,已然面面厮觑,碎步望茶室去等着见面。要说这两位公子,真是一言难尽:张传安甫一听到洒脱不羁的国公府公子邀他到“春林班”听曲,畏惧惊喜担忧激动在他心底上上下下搅拌几十回,末了才跑去请示其父——宗人令张可法,该如何应对。张可法踟蹰徘徊几来回,方叮嘱他“速去速回,切不可同唐敬德学坏”。以是,察小慎微毫无主见的张公子虽一路表现地君子有仪,但传闻中的春林班“佳人”,早已让他内心的涟漪疯狂激荡,眸光更是春深似海。哎,想这些习惯于听从家人安排布备的世家子弟,确实禁不住唐敬德这老毒物拐带,张可法的担心不无道理;至于石磐,从始至终怯怯缩缩,形影动作猥琐不堪,倒不是他长得不端,相反,他身形颀长五官周正的很。可一拳下去一个坑,那种感觉,很难形容。他周身上下的怯缩,与小大或蛮鹊的截然不同,他二人是因顾虑旁人、顾全大局而生出的天生防御,此人的怯缩,是真正的怯缩,笼里的金雀,焉敢面对风雨。 四人静坐茶室,张传安不停地张望着戏池子方向,扫了一眼又一眼来叙茶的瑶倌,而从头到尾不停啮指的石磐,防备过当地将廉某人扫了一眼又一眼。 两颗空心假石头叫廉衡没来由嗤笑半声儿。他与花鬼互视一眼,一个:这两货色。一个:焉用试探。就这样,两位被莫名招徕的公子,未及深入欣赏春林班传闻中的明眸善睐皓齿流芳,就又被莫名其妙地施礼送客了。 安妥好蒲柳,二人也作告辞,蛮鹊在廉衡临行前,递他瓶擦伤药水,廉衡无奈摇头笑着接过,温言道:“我家,在城南葫芦庙街的涌金巷生财口,得暇,欢迎你们去做客。”言毕,晃晃药瓶,“谢谢阿蛮。” 一句谢谢阿蛮让阿蛮谢谢了终身。 走出春林班,廉某人望着万卷屋方向,道:“我回寒窑。” 唐敬德撩拨下腰间乌木雕,四下逡巡着那一闪而逝的倩影:“我乱转转。” 二人“就此别过”“就此别过”的在春林班门前,齐刷刷丢人现眼施君子礼,叫暗卫都开始摇头鄙夷。唐敬德摇着扇子浪里啷当望人流混杂的朝天南街走,漫无目的,也不知要他自己究竟要寻什么。而廉衡,三步并作两步地望万卷屋奔。狸叔见他,白胡子不由飘起,而廉某人依旧腆着脸迎上去。如果说之前,狸叔对他客客气气长髯有礼,是将他当做陌生人座上宾,那如今的吹胡子瞪眼睛,则是将他视作了“家人”。 狸叔:“小狐狸,亲自跑来,又没安什么好心吧?” 廉衡点了点鼻尖:“嘻嘻。原本呢我是想让您老,歇息个把月的,可谁知,户部家的毒蜂今日非要蛰我一口,您说说,他上赶着让我捅他家的马蜂窝。我若坐视不理,不对不起他全家嘛。” “你再胡来,主子让老朽断你消息时,别怪老夫没作提点。” “所以要赶在他封我耳目之前。” “说吧,又要勘察什么?” “找个人接近纪盈身边的师爷,李蹇,吹两口邪风。” “譬如。” “譬如,圣祖在位时曾有实例:一御史受命清查内库,见各库纻丝绫罗、缟缯布帛衣衾褥,及椅杌画几、铜锡瓷木诸器皿,尽皆落尘生腐,遂上疏请旨充俸,圣祖批旨允准。既有先朝实例,现今做起事来,就有据可依。” “那今夕要以何物折俸?” “国库里何物最珍贵,何物又最多?” “自然是绫罗绸缎。” “狸叔玩我不是?” “胡椒、苏木如何?”狸叔顿了顿,方峻肃道,“这两样东西,一来国库收藏甚丰,足够供应;二来,胡椒、苏木历来由榷场专营,民间不许散卖。拿此二物折俸,官员容易变现。如此,纪大人才肯接招。” “无招之招。狸叔不愧为狸叔。” “百官领到本色俸、折色俸之后,又当如何?“ “储济仓的闹事人,光有一些挽袖捏拳头、捅娘骂老子的军爷武夫可不够。” “你想让马党也掺搅进去?” “听说马万群的小舅子不是什么省油灯,吹口小风,火苗就能燎上天。他的东城兵马司,离储济仓正巧挺近。” “你可真是……”狸叔话说一半,沉默惯之。 廉某人自然明白他吞掉的半截子话是什么,嘻眯一笑:“那我先走咯,万事仰仗狸叔。”从地阁出来,他奔到万银柜面,靠柜台前交叉着腿,晃悠悠问:“万银叔好啊。” 燕子笺生意基本跑没影后,万银消瘦一大圈。他瘦了多少,对廉衡的怨气就有多重。可他却不能表现出来,因为不敢,因这小子现今已然是他主子身边的红人。尽管,还红得不是很明显。可就是觉得他将很红很红。万银瞥眼他,心说你个得志便猖狂的兔崽子,但他生性胆小无人能治,遂对眼前的世子府红人也不敢造次,只软着声怨着调,道:“今日什么风,把红人吹来了,日里不都是施步正跑腿么?” 廉衡转身趴柜台上,丧丧道:“万银叔,我想赚钱。” 万银:“赚钱?燕子笺生意都被你小子……都被小先生你搅黄了,没生意可做。” 廉衡:“燕子笺生意不过你们的冰山一角,当我不知啊。” 万银一时警觉。 廉衡再道:“以我辞藻,稍加培养,市面上最畅销的小|黄|文,定能掺他一脚。” 万银:“……你才多大……” 廉衡:“有些阅历知识,同年龄无关。” 万银:“……叫主子知道我让你写这些东西,我还能活……” 廉衡:“不叫他知道不就行咯?笔名我都想好了,就叫‘正-气-郎’。”他一字一顿竖一根指头,十分地光明坦荡。 万银稍加迟疑,尔后十分决绝:“不妥不妥。您还是走好吧。” 廉衡挠头:“好吧好吧。那我继续当代笔咯。” 万银:“燕子笺一落千丈。没文要你代。” 廉衡:“国子监去的是拔贡资格,又不是入监资格。课业照多不误,待这两月风头一过,该来买文的照买不误,万银叔且等就是。” 万银倒是很认可这话,毕竟,燕子笺生意,从被连根拔起至今,已慢慢长出些嫩芽。但他还是防备十足道:“那也不成。现今弘文馆、国子监上下有谁不知你就是那追命阎罗‘小孟尝’。” 廉衡:“花师兄这大嘴岔子。” 万银畏畏脖子,公平公正道:“这可怨不得唐公子。您现今是崇老身边的红人,老先生对你一举一动那是尤为关注。设若叫他知道你代人写了课业,这人还能再入仕嘛?且就说你,万一再留藏‘文眼’作物证,哪日心血来潮再跑朝堂告刁状,谁担得起这险。” “我是那种人嘛?” “你不是嘛?” “万银叔,你不要这样嘛!”他将“嘛”字拖得老长音,溜了溜鼻尖道:“事在人为,我不改名为‘正气郎’了么。” 万银不吭声。 廉衡:“‘燕子笺’生意若不能起死回生,你就不怕你主子冰你一眼?” 万银闻声哆嗦,瓮声解释:“主子并非贪财之辈。燕子笺和楼上的那些乱七八糟,都是唐公子的主意,跟主子无半分干系。主子只叫我密切配合狸叔,管照好书本的印刷、卖好书籍尺牍。” 廉衡三刮太阳穴,对眼前衷心不二却又天生胆小的人物,不知该如何是好。思忖一刻,乌珠一转,开始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万银叔,小子之所以筹银,是想帮个半大毛孩。他跟我家小大一样,乖巧懂事,奈何身陷春林班前途渺茫。我这人十恶不赦惯了,难得有颗真心,你就当成全我了。你也知春林班赎金绝不会低,小子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也只有这笔杆子值几个钱,算我求您。” 万银几番挣扎,各种纠结。 廉衡趁热打铁道:“相较代笔,写书来钱更快,咱不叫人知道了就行。” 万银重重呼口气:“还是不妥……万一……” 廉衡:“没有万一。就这么定了,半月之后,我给您带一篇短小精悍的‘世情小说’来,包插画。” 万银:“……你叫我说你什么好呢……” 廉衡:“叔,走咯。”言讫,大步流星。 狸叔从地阁上来,瞥见他乐乐涛涛的背影,对万银道:“这小狐狸,主子估计要关笼子俩年,磨一磨爪子了。” 万银油然叹气:“那也得关得住才行。” 狸叔将廉衡意欲搅弄京官发俸一事的具体情节,送呈世子府后,明胤看着信札,没来由扶额。春林班他尖酸刻薄的一席话,暗卫才刚禀报完,大人物还未及卷眉,狸叔的信这便到了。末了,明胤支手撑书案上,闭着眼,食指有一滴没一嗒的敲着案几,又开始沉檀凝香。也不知在想什么。 秋廪恭站下首,语气似酸似甜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再这般兴风作浪、穷巷追狗,人人得而诛之。”这话乍一听,仿佛廉衡是什么夤缘钻营、无恶不作,干尽了伤天害理的事情却又能左右逢源、步步高升的恶人。 明胤沉默了大半时辰,方心事重重道:“告诉狸叔,找人提点李蹇时,额外提点他‘本色俸,最好多折一石米。” 秋廪:“为何?” 明胤:“‘胡椒苏木’虽属上等供品,满京官吏变卖,必将一文不值。六品以下清官,如此流年恐难售出。米是百姓日需,于他们,更易变卖,不致断源。”秋廪闻言惭愧,直觉自己火候尚浅,思虑欠周。而明胤再道:“储济仓那边,派几个便装跟着,武夫闹事时,谨防人命。” 秋廪答允,旋即短叹:“他倒好,四处惹事生非,却叫主子善后。” 明胤未置一词。 秋廪再道:“您看,要不要顺势……” 明胤:“穷巷追狗,巷穷狗咬人。围而不歼,才可避免鱼死网破。” 秋廪:“他这一围,纪盈的户部尚书之位,怕是保不住了。敖马两党,必将为空缺职位争到不可开交。太子那边,估计也会使力。” 明胤起身,近窗盯紧圆月,末了淡淡吩咐:“护好葫芦庙,即可。” 从“盯紧”到“护好”的辞气转变,秋廪已不再抗拒,毕竟,廉衡的过度颖锐和洞悉人心,对世子府当真有利,且他上次在小鬼面前吃了个闷亏,他若再三再四咬着其“真身”不放,无疑让明胤最难堪。好在他近日的兴风作浪,每一件都心向百姓心向世子府,比起“配合”,“戒备过当”显然不适合局势走向。一番退一步海阔天空,秋廪也就释然了。 然而明胤却又冷不丁一句:“莫再涉足地牢。” 秋廪闻言一颤。但他明白,廉衡狱中十日时,他悄悄审问段昌一事,明胤总会知道,冷静一刻便平复语调道:“属下并未向段昌透漏,傅家尚有骨血残存。便是残存,又非他段家那位外甥。” 明胤深知秋廪只是一心想着为世子府坚壁清野、肃清道路,便未作责怪,只沉沉道:“有些人,该永远沉在地底;有些事,不该一提再提。提多了,他会嗅到味。明白?” 秋廪垂首:“明白。” 当此时,施步正粗声粗气的叫喊从远处刮来,飘进书房,秋廪没来由气恼:“主子,施步正摔伤纪瑾,金翼究竟未敢上报什么,他对我们竟只字未提。不知不觉,他倒换了东家。” 秋廪一脸醋意。明胤却微不可查地笑了。 狸叔能被明胤尊称狸叔,自有他大智若愚的钢铁手腕,一番精密快捷的布备,未消两日,云衣店的莫大老板便和纪盈的师爷李蹇牵线搭桥“好上了”。二人在抱月楼推杯换盏,莫兄李兄的聊南说北,话题很快就有口无心地扯向了“焦头烂额又火大起泡、痔疮一并发作”的纪盈身上。是夜,刚遭廉衡刺激谩骂的纪盈,想都没往深了想,蒙头就将李师爷急忙熬出的“绿豆汤”喝了碗。粗粗禀知下敖广,就连夜召见了左右侍郎章进和卢尧年。章进老滑头,上头说什么是什么,反正决议非他定,降罪也降不到他身上,而卢尧年更不消说,有跟无没区别,因而他不管嗅到了什么不妥的气息,也只是耳朵一耷眼睛半眯,死声默气。 以是,汪善眸未及阻止,户部的奏章便加急递进了大内。次日开朝,深知太仓银已趋向拮据的明皇,只能批红允准。纪盈喜刷刷领旨之际,傍朝听政的明胤,微不可查噙抹笑。至于太子明晟,情知胡椒折俸,必引动荡,自然是静站一边,惬意看戏了。 论及明王朝俸禄,主要包含皇室宗藩之俸禄和文武百官之俸禄。后者简称“官俸”,百官私底斥其“最薄”,倒也并非“真薄”,首先是庞大的宗藩群体,寄生滋长,总要造成狼多肉少的局面;其次,要明白法定正俸并不薄,就文职而言,九品十八级,各级俸禄皆有明确标准。自先朝起,正一品九百石至从九品五十石,按米石计俸,逐月发放,无有违制,但就是令百官怨声载道,究其主因,正是在实际支付俸禄时,朝廷并未依照法定标准支付本色俸米,而是实行繁杂的折色----及俸禄的支付,总是由禄米折为钞、绢等物。其中尤以宝钞折俸,遭百官厌弃。通行宝钞一日一降,所谓折俸完全就是变相削俸,自然人心惶惶。因而,这俸禄制度和俸禄制度的执行的严重脱节,才造成如今的“银道为王道”的悲哀,才造成百官寡廉鲜耻、巧取豪夺的贪婪局面。 厚禄未必养廉,但薄俸,必然会导致“臣尽行私”。官场堕落,贫富分化加剧,社会矛盾愈演愈烈。这是不争的事实。也是明胤,真正协助廉衡的原因。 因而在秋廪论说,廉衡东一榔头西一棒槌没个中心时,明胤只是暮沉沉道:“有人曾朝堂直谏,‘百官所受俸,或米,或折以钞,钞不行而代以银,以是粮之重者愈重,而俸之轻者愈轻,其弊,就在以钞折米,以布折钞,以银折布。百官几经折腾,到手之钞却如废纸一张。故今日贪取之风,所以固胶于人心而不可去,以俸给之薄而无以赡其家也。’”明胤顿了顿再道,“一切症结,脱离不开宝钞。从始至终,他盯着的,都是钞政。” 秋廪已然猜晓,明胤引鉴的这段话乃出自傅砚石之口,因而犹疑片刻,才道:“所以,他才一而再再而三地对户部尚书下狠手。” 明胤冷冰冰道:“这才只是开始。” 一切才只是开始。 秋廪:“狸叔已将事情安排妥当。伍力彪,怕是吃不了甜头。纪盈,估计要伤筋动骨。” 明胤:“纪盈尚未穷途。他要做的,也绝非扳倒一个户部尚书。” 第二十八章 户部尚书 退朝后,户部迅速咨文在京各大衙门,因战事吃紧、河道修葺和春荒赈灾诸事宜,致太仓银短暂告缺,本月在京文武百官的月俸银,改用实物胡椒、苏木支付。告示一出,谩骂四起。而位于皇城东总布胡同之侧的储济仓,仓场前翌日一早就人山人海,车马箩筐,吵天闹地,啐口水的吐唾沫的扔石子的,既有狸叔安排妥当的人煽动,又有躲在人群中的世子府高手谨防人命,一攻一守配合得天衣无缝,闹哄哄乌泱泱直吵得人头疼。拿俸的一个个乌头黑脸赛阎罗,看戏的一个个说笑乐道戳脊梁。 “哪个王八蛋提的胡椒折俸?” “还能是谁,户部的堂官连夜想的妙计。” “妙他妈球,老子天天刀林里捡命,就巴望着这二两俸银呢。” “上个月拖到月末,末了给老子一麻袋宝钞。这个月又拖到月末,结果给领些什么鬼东西,银子呢,我要银子。” “我跟你们说,太仓银空了,听说他儿子当太仓使那会,太仓库全是人形老鼠,人鼠银鼠满地拉屎。” “银鼠?” “可不是,不然太仓银能空?” “我日他祖宗,狗官们喂饱自己,不管老子们死活。” “管我们死活?吾等为这二两命银,在这辛辛苦苦地论情说理,他们呢,正躲在抱月楼歌舞升平呢。” “可不,在下昨儿个还见户部的几个狗官们聚一块在群芳园吃酒听曲呢。” “操他大爷的,拿俺们钱逛窑子嫖婊|子日相公,还他妈有理了。” “拒绝胡椒苏木,我们只要钱!” “拒绝胡椒苏木,我们只要钱!!” “拿钱来!” “拿钱来!!” 人声鼎沸间,蹄疾脚忙的马万群小舅子,伍力彪,率着几十个兵丁,如狼似虎地骑着马来到储济仓栅栏外。矛头直指户部,言语无比粗俗,辞气极其蛮横,堪堪火上浇油。他手下人马,跟着他亦狠狠地戳着纪盈、章进以及卢尧年的脊梁骨,直至戳向敖广,戳向敖党,尔后才带头呼吁闹事者,说什么冤有头债有主,户部的堂官才是那罪魁祸首,一众听着他话,尾随其直望户部衙门奔。扔石头扔烂菜扔瓜皮,一向清净无尘的户部衙门大门前,一时成了鲍鱼之肆。 章进静坐衙门值房内不吭一声。卢尧年自昨日就抱病称恙。 纪盈急得团团转,嘴角的燎泡越长越大。他料到会有人闹事,胡椒苏木折俸,不闹才属异常,但却没料到伍力彪会乘机使绊子。思忖来思忖去,情知不给伍力彪眼色瞧瞧,闹事者气焰只会愈长愈高,折俸一事断难推行,差事办不好,明皇怪罪下来,谁能脱罪。几经绸缪,方叫衙内兵丁,布好栅栏,持枪列队,维持秩序。 伍力彪见齐刷刷涌出来的几列红缨长|枪,排兵布阵躲尖头栅栏后,不觉眉开眼笑,他还就怕这老乌龟缩头不出来。好啊,他就等着把事闹大了,捅到圣上耳朵里,扒下他那身官服。 也不知是谁先开始的,户部兵弁同兵马司武弁一时间就互相殴斗起来。人群该躲躲该闹闹,该起哄的照常起哄。突然间,伍力彪的枣骝大马受惊一嘶,四蹄凌空乱跳,原本呵呵看戏的伍力彪根本不设防,摔马而下,直直插在了尖如钢钉的木栅栏上。 为时半日的沸反盈天。一时死寂。 吵闹声突然消逝时,章进蓦地站直:“出事了。” 纪盈游宦二十年,再是淡定,也抵不住近日的腹背受敌,被人追到角落的无助。冷汗一层一层,却依旧硬声道:“能出什么事?本官领的是陛下的旨,折俸一事,他们乐意也好,不乐意也罢,都得接着!谁有本事把太仓银库填满了,本官第一个上旨,给他加俸……” 当此时,李蹇跌跌撞撞跑进来:“出……出……出……” 纪盈:“慌慌张张,怎么了,说。” 李蹇冷汗一颗接一颗滚落,毕竟“胡椒苏木折俸”乃由他首提,出事之后,跑得了纪盈却跑不了他。“出人命了。” 章进:“谁?是谁?” 李蹇:“是……伍力彪……” 章进一屁股坐回椅子上。 纪盈却忽地苦笑一声,光天化日人命官司,心知他这户部尚书,做到了头了。那一瞬间,他亦明白他是钻进了套里,一切都是被人算计好了的。而算计他的人,不用想,自然是那位折了他三个儿子的廉衡。那一刻他恨不能将此小儿投畀豺虎,可他却力不能逮。世子府挡在那里,他连其头发都碰不得一根。一口血气上涌,憋得其老脸紫红紫红。那一刻,他亦在想,为何廉衡如此憎恨并针对他?为何?他手上是粘着些人命,可那些人大多被翦除干净。余下的不成气候,难有今日作为。思来算去,他始终不曾去想,昌明十年,他的落井下石有多恶心;以及十四年来,他将“新钞法”“新税政”搞得又有多臭。那可是傅砚石协同温献(昌明十年户部尚书)、晁荣(昌明十年户部左侍郎)等废寝忘食、筚路蓝缕推出的新政。眼见新生的制度,被他这些年活活掐死。廉衡未逼他悬梁自尽,已属良善。 伍力彪之死,出人意表。 马万群一党,一本一本弹劾着纪盈。顺道,举荐着“贤良。” 而敖党一众,一本一本上奏力保。顺道,推出了“替补”。其中,纪盈自请罪书中,力荐的不是他得意下属章进,而是敖广的新进门生。章进如同吃了只苍蝇,却也只能独自恶心。 至于明皇,因今朝财政屡屡入不敷出,户部连年亏空,早生不满,纪盈受贬其实是迟早的事,此番不过一个合理的契机。但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这位观衅伺隙的王,岂会错放良机不去削减党争。权衡之下,他既不能让敖党损失大员,难与马党相抗,又不能让朝堂再起山头。末了,也只将这位二品堂官贬为三品右侍郎。顺理成章,原右侍郎卢尧年,荣升为户部尚书。 常年摆设卢清流,天降便宜,令相里为甫、尤孟頫、赵自培等失口一笑。 朝堂风云际会时,廉某人却笑如春花地坐弘文馆游廊尽头,同“偶遇”到的通正使陆荃之子陆啓仁,侃侃而谈,并商定两日后在离右相府邸最近的游园“听雨园”,泛舟弄琴。 唐敬德:“你小子,问他‘可通水性’,没安什么好心吧。” 廉衡嘿嘿一笑:“英雄救美永不落俗。”他望着陆啓仁背影,再道,“师兄,这陆啓仁风骨当真不错。不过二十啷当岁,就能在太医院供职,闲暇时间还跑来弘文馆听学,品貌德性、礼乐御数书射,样样出彩,不错,不错。” “又不是给自个挑媳妇,精力过甚。” “非也。促桩好姻缘,也是件无量功德嘛。” 唐敬德也未睬他,碍于讲学即将开始,拎起小鬼后衣领,就将他扔垃圾似得扔入讲坛边右侧的小隔间,哐啷闭上门,径自坐到了锦帐底。 话说这小隔间,原本是崇门存放经讲案几和书简的地方,自廉大胆入馆后,儒父为防他听学之际因看到“双龙”而神思摇荡、心有旁骛,光想着谋篇布局摆弄机关,荒废学业,便命人将小隔间腾空将廉大胆置内,既能听到自己经讲声,又能隔绝明胤和小鬼目光的碰撞,两全其美。果然,收效甚佳,廉衡听学日渐认真。而儒父为绝后患,也只在讲学结束,四子全部离馆后,才允许他推开槅门见太阳。因而,虽说三日一听学,廉大胆与世子爷,已然一个多月未相见了。 不见就不见吧,反正也没多稀罕他。 但今时今日,他急于促成相里萱和陆啓仁姻缘,就必须跟随相里康走一趟右相府。此时此刻就必须要同相里康目光相撞,求其带走。当真一刻等不得。卢尧年荣任户部尚书,作为“清流作派帮”帮主的相里为甫,必然要成为明晟急欲争揽的对象。相里为甫再是中庸,女儿都成了太子妃,他不替东宫抹墙灰都不行。廉衡在狱中虽提醒过明胤,但明胤一向不屑于此,因而未必肯在意。可他不在意他在意啊。他既择主而事,就不能眼睁睁看着不利主君的事滋生。 事急从权,便顾不得儒父罚与不罚。待经讲一半,硬着头皮将槅门慢丝丝抠开一寸。明胤眼睫微动,抬袖翻页书。槅门再慢丝丝抠开一寸,唐敬德凤眼一挑微微“嘁”了声,习惯性地哗啦啦撑开桃花扇坐歪咯,但旋即,在儒父厚慧的余光里羞答答合上并坐端整。而廉衡,漏出的一条“缝脸”,也在唐敬德乖乖顺顺人模狗样时,识相得悄悄隐没。只见他吞咽口口水,槅门,亦被慢丝丝合上。 廉衡:不行,不能硬来,否则又得罚禁足。 抓耳挠腮,穷思竭想。正不知该如何是好。 当此时,院内有一儒生,高声提问。 聒噪声让拥立墙边、伫站听学的人堆之中,寒泉浸玉的蛮鹊,止住了正欲离开的脚步,他不无艳羡地再次驻足,转身望回院内的襕衫儒巾们。 少年此时并不知晓,去岁欺他辱他的伍力彪,今已被魂断九霄。伍力彪之死,出人意表,却也意料之中。地痞、恶霸、官僚、淫棍,仗着马万群胡作非为凌虐百姓,迟早要被天收。没什么可惋惜的,也没必要歉疚。 廉衡闻悉他死讯,率先想到的竟是蛮鹊。也不知,他这出借花献佛的杀伐,会不会吓着他。 第二十九章 蛮鹊别枝 白白净净一读书种子,站起来辞气激荡:“先生,所谓‘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兵乃国之利器,何以‘其次伐兵’?如今我朝,北有鞑靼南犯,东有倭国觊觎,南有蟊贼搅扰,若不能以百万雄师树威边远、干戈止乱,如何得太平天下?积极出兵有何不妥?” 槅门内的廉衡与锦帐底的唐敬德,同时低嘲:“哪来的傻大个。” 崇门却和缓回应:“乃知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柔远绥怀,羁縻人心,方为上策。” “既是‘利器’,怎就不能称之为上策?”该生不依不饶。 “那何为‘器’,你可知道?”崇门辞色始终温润。 “子曰‘君子不器’,乃是讲……” “我知道我来。”周鼐倏然站起,打断了傻书生,睨眼满院儒巾信马由缰道:“器,皿也。象器之口,犬所以守之。就是说有用之物得让狗守好,防人偷窃。” 哎呦,没脸听。 唐敬德冷嘲:“蠢材。”尔后睨眼这位礼部尚书的单传独子,心想周邦仪还真是贼心不死,自打周鼐被剥夺科考资格,老头子上蹿下跳最后听信了汪善眸主意:让他天天来弘文馆听学而非在国子监混世,态度摆正不消二三载,待周鼐充盈学识而周邦仪树立功德之际,再向明皇请旨科考。以是周鼐两月来风雨无阻磐石不移地出入弘文馆,回家亦禁闭书舍内,子曰孟曰,当真翻看了两本书,方有今日的迷之自信。 丰四海三儿子丰泊桥出言戏谑:“溺壶也是有用之物,你们家溺壶难道二半夜还要拴条狗看着?!” 周鼐本欲反唇相讥,见儒父慈目沉沉,出乎预料地竟识大体地忍气坐下。丰泊桥自鸣得意间,明晟千里冰封的盯瞪,令他忙忙闭嘴,噤声冷汗涔涔。 借着“狗咬狗、主打狗”嘶鸣盯瞪之际,天赐良机的廉某人,悄嗦嗦地将门抠开五寸,赤足滑溜溜地爬出来。 儒父居正中,面南而坐,青蝉跪坐其右后方,四子则恭坐其左前方。廉衡甫一爬出,四子最先瞧到,相里康正欲出声,小鬼急忙“嘘”停,缩脖缩头蚯蚓一般爬行没三步,青蝉便发觉,未及回眸,口鼻已被他乱手迭忙糊住。众生窃笑。而蛮鹊黯淡的秋眸立时星辉斑斓,少年心下失笑,怪不得一直未瞧见他,原是被关在了小隔间。 崇门起疑:“何故轰笑?” 当此时,望他左后方开始直立猫行的廉某人,忽地摔了个狗吃屎,原是青蝉一把扯住了他脚踝。嘹亮的钝物撞地声,磕得其月牙骨疼到脸抽筋,亦惊得儒父握史书的手,都擞了两擞。院内青衿笑得一个个横七竖八东倒西歪,而廉某人自尊遭受重创,索性四肢一滑,原地翻白眼装死。 “成何体统!”向来平湖静月的崇门,白髯虚空吹起。 “祖父,都说陟罚臧否不宜异同,您独独对我这么严苛作甚?您可是不疼孙儿了,动辄罚饭罚抄书,还不若将我吊起来打一顿!”廉衡爬起身,顶着两道红鼻血,凄凄哭诉。崇门沉着脸正不知如何教导顽孙,唐敬德起身揖礼,两步跨近。 “顽弟神智不清,惹儒父生气了。”言讫他拉起廉衡一条腿,拖扫把似得直接拖入锦帐底。时机恰恰成熟。相里康憋笑递他块素帕时,小鬼却顺势塞他一张纸,上书:求带走。相里康悟性极佳,知他定又被禁了足。唐敬德不靠谱,明胤明晟不妥当,只有他这与世无争的相府公子在儒父面前说话能获允,思虑片刻在廉衡祈盼的目光中默然点头,堪堪一救死扶伤的淑人君子。目的达成,小鬼便不愿跧坐二子冷幽幽背后,用帕子塞住鼻孔止停鼻血,瞥眼儒父,一副委屈不堪,尔后才胆子肥肥地嗖嗖嗖跪蹭到他身侧,与青蝉一左一右,形成俩大护法。 青蝉辨识大体,自觉自律地将他鞋子从隔间里拎出来,默不吭声递予他。 崇门瞥眼身后正在穿鞋的“洋相出尽”,似无奈似无助:“若你懂‘君子不器’,焉会如此莽撞。” 廉衡恹恹道:“有人想当鼎,有人想当碗,追求各有不同嘛!” 崇门:“做学问便有做学问模样,恃宠而骄,终成莠苗蠹木。” 廉衡登时坐正,将鼻孔下吊着的沾血素帕扯手里,咳嗽半声忙人模狗样道:“孙儿以为,‘器’从犬从四口,犬在此并不指狗,而是泛指狐、狼、豺等野物。浑言犬、狗不分,析言则狗为家养、犬为野生。器中四口分布在犬之四周,当为捕犬陷阱,意指活捉犬狼后,加以驯化从而用来看家护院、捕猎驱兽。狗是人类最早成功驯化又极有用处的动物,故‘器’之本义,是捉犬驯化为人所用,引申,则泛指有用之具。” 众儒纷纷点头,廉衡却好死不死地朝一众摁个猪鼻头,再次引发轰笑。崇门簇眉回看,小鬼已正襟危坐铿然再道:“《易·系辞》曰‘形而上者为之道,形而下者为之器’,意指若将有形之物抽象上升为规律就是道,而具体下用作某种功能就是器。人而有用,称为‘成器’,人而无用,称为‘不成器’。但‘君子不器’并非说君子不成器,不过是其追求的境界不同而已,因‘器’分大小,小器小用,大器大用。所以君子不器,是指有志之人并不急于成为某一方面的具体小用之器,而是要努力成为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大用之器,所谓‘大器晚成’,亦及此也。” 一众再纷纷点头,交口称赞。 唐敬德却不无鄙薄道:“虚套子。” 崇门却峻肃道:“千条万端,不若铭守一条。” 廉衡点头如捣蒜:“嗯嗯。所以‘君子不器’与孙儿无关,孙儿只想做个具体有用之人,哪怕是您使的吃饭碗也行。” 满院再次哄笑,以是廉某人首次,明着现身经讲现场,却很快以罚站一侧、面壁思过为结局。奈何,罚站他都没一丁点定力,不是挠腿就是抠手,惹得院内一阵接一阵窃笑。 周鼐边上一狗友附他身边,鄙夷道:“就这怂样,如何能懂那么多?” “你也说,我现在成天背背背,怎就背不过这小杂碎。”周鼐咬咬牙根,“老子的事都是他惹的,回头看我不收拾他。” “周兄不可,你便是不看儒父的护犊之心,也得看锦帐里四子和他关系,他呀,你可万万惹不得了。”周鼐直直盯着廉衡背心窝,本想再放句狠话,给自己赚些面子。却转瞬想起,趴春林班过道里吃尽羞辱而末了大气未吭的纪瑾,和受贬受难的纪盈,真正的狠角色都偃旗息鼓了,他,要不就算了。何况,他爹周邦仪早就暗暗叮咛他,京城要变天,规规矩矩做人、好好用功读书才是正途,莫再与敖放纪瑾等厮混惹事。而且他这人本身,虽蠢,但还真是个记棒子吃教训的人。一通自我开导,末了再狠狠瞪眼挠腿抠手的小杂碎,这事也就先过去了。 可被人盯着背心窝,尤其是千双眼睛万张脸,廉某人那叫一个烧心烧肺地不爽。于是循着那道尤为犀利的目光瞟过去。这一瞟,直接将周鼐吓得缩脖子,廉衡摇头失笑间,一眼瞥见了人群中,出落凡尘的蛮鹊,他惊诧一刻旋即高兴到手脚狂舞。 蛮鹊亦咧开笑容,远远冲他一再点头。廉大胆异举,引得众人齐刷刷跟他回望,蛮鹊被一众盯得,习惯性地怯眉赧首,头都要埋到肚脐上。 人群中忽传一声:“这不春林班蛮鹊嘛?嗨呦!” “他怎么跑这来了?” “这里又没戏台子红氍毹,跑这来做什么?!” “难不成来寻‘恩客’的?” “哈哈,麻雀儿,栖错枝,寻错地方了吧,哈哈哈。” “就是,攀你枝的那些忘恩负义白眼狼,可不是能来这地方的。” “……” “……” 蛮鹊原本的怯赧,被潮涌的讥讽击打地体无完肤,他死死攥着袍襟,垂头闷不吭声。而引起哄笑的始作俑者廉某人,自顾自向儒父揖了一礼,跳下讲坛,面色覃寒,一步一杀地走入了“贱嘴圈”。他先踱近了兴致正浓的、率先辨出蛮鹊、又头个号丧的首杀。 “这位大哥。” “干啥?”首杀回过头,瞧是廉衡便热络道:“廉……馆……小先生,小先生有何贵干呢?” “唤我‘院霸’就成,廉衡、馆花、小先生小孟尝,皆不及吾新封的院霸生动。” “小先生不面壁,何故下来?”首杀见他气场不对,咳喘声坐端正,君子威仪。 “嗨呦,找茬来了。”院霸假笑两声,指着小他半载的蛮鹊,“我他大哥,刚是你先鉴辨出我家阿蛮的是不?怎么,你觉得坐这的君子能去春林班,困居春林班的君子就不能来这?你比得上他嘛!” “本公子岂屑和他比。那种腌臜地的人物,也配和我等同席。” 真好!直接挑中个硬茬。 廉衡:“乞儿丐僧可配?” 首杀:“焉配!” 廉衡:“敢问令尊?” 首杀气势腾腾,语调燥炕:“我父亲乃刑部员外郎,孟芜瞻。”明显的,他在鄙夷廉大胆平民身价。 院霸却不理会他讥讽,兀自挠挠脑瓜,迷惑道:“哎那个,那,那银楼二楼的拐角处,摆的是木雕花鼓还是哥窑定瓶来着?啥来着?” 南北不着调的打岔,令他看上去颇像傻子,众人嘘声和鄙薄声也次第起伏:“原也不过如此,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小时了了大未必佳”“我看是被孟公子吓住了”“……” 首杀冷嗤一声,望眼众人,夷然不屑道:“是古铜花尊,蠢。” 唐敬德哂笑:“自掘坟墓。” 明胤始终沉檀凝香。 明晟则对他提及“银楼”颇为不悦。 院霸嘻眯一笑:“敬谢指教。” 首杀再次冷哼:“新学小生。” 院霸不以为然地走开两步,望天朗朗道:“尊兄既辨识蛮鹊,又清楚银楼摆件是古铜花尊,看来尊兄是两地方都爱涉足。不仅擅攻‘前门草’还好一口‘后|庭花’!” ……人群立时嗡隆隆,尽皆看向崇门,纷纷议说如此污秽不堪的言辞,委实不该出现在经讲圣坛上。儒父面色深沉,却仍未吭声,嗡隆隆私议声也只能戛然止停。 首杀脸红脖粗:“你……卑污之徒!” 廉衡:“尊堂既为刑部员外郎,想必尊兄要比我更谙熟大明律,廉某人若未记错:圣祖虽立富乐院于秦淮河畔的乾道桥,于富乐院之外又建有‘醉仙、鹤鸣、轻烟、翠柳、梅妍、鼓腹’等十六楼专营俏酒歌妓。但,只容商贾出入,是严禁文武官吏及舍人的!这千里之外的官治销魂地,尚作严禁,遑论摇手触禁的‘银楼’乃十六楼之外的法外之地。尊兄这算‘知法犯法’么?!” “你……休得胡言。” “圣祖讲求‘重点治娼’,律法明陈‘无论官员或读书士子,凡有宿娼或稍有邪行者,轻则贬谪重则加以褫革,永不录用。’尊兄这是‘以身试法’咯?以你才学尚未中举吧,这还没踏入贡院门,就要被褫夺资格,可满意?” “你闭嘴,闭嘴。休得满嘴喷粪。” “喷粪?!方才可是尔说,乞儿丐僧不配与尔同席?!你可知圣祖开疆拓土打天下前,曾龙游浅滩落魄街头?!” 首杀语无伦次脸色大变:“不……我不是那意思,我是说……” 廉衡:“耳听小士,穴见小儒,不知五五之开方,跑弘文馆来现眼,糟践别人前也不掂量掂量自己。” 院内死寂。 院霸走开两步,伫站另一舍人子弟前,冷冷问:“方才是你嚎我家阿蛮攀错枝攀错了忘恩负义白眼狼?” “不不不……不是我。”怂包道。 “别怕啊,”廉衡嗤然失笑,四目环视,问:“昨儿个你也坐这?” “哦,是是是。” “前天呢?” 怂包犹疑几许,不知他要下什么套,可又不敢不吭声,末了嗫嚅道:“是是是。” 廉衡:“这地儿你包圆了嘛?” 怂包:“是是是……啊不不不。” 廉衡走近另一儒巾问:“这地儿你也包圆了?” 儒巾澹然迎向他目光,不惧不抗:“小生中规中矩,跪坐听学,未曾染嘴半句是非,院霸质问小生,恐有不妥。” 院霸嗤然一笑,走向院中,再次环顾词目朗朗道:“祖父温厚不争,不代表我这孙儿不爱挑毛拣刺。弘文馆乃读书识字、扬清厉俗的地方,讲求公道大明,讲求有教无类。莫说箪食瓢饮、赤贫子弟,便是乞儿丐僧,便是困居银楼、春林班里的向学男女,亦可听之。” “对,箪食瓢饮、乞儿丐僧皆可听之。”“对,对,本就该这样。”俩墙头趴着的桑巾草履,赫然接话。 众人循声而望,廉衡冲二人点了点头,再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谁敢说他屁股底的一亩三分地刻着他名字。既然不刻字,何以‘今日你帮我占位明日我帮你占坑’‘这地儿是本公子的’‘小生一直坐此’‘……’敢问,谁给你们的特权?坐着的诸位,不乏来的早的,但墙里墙外站着的儒巾里,来的不比诸位晚,何以他们就得站?馆外如何高低贵贱等级分明,小子不论,但弘文馆,一应平等,平等懂吗?”廉衡环视占据大半院子的东侧院,冷冷一笑,再道:“既平等,何以华衣锦服能占据大半个院子?何以锦袍坐东寒素跪西?何以锦袍前后有距而寒素密密匝匝挤一堆?谁给你们定的规矩?还是你们,意欲跟锦帐里的煌煌帝胄比?” 院内死寂。 廉衡:“成见是坐山,小子撼不动,但在弘文馆,规矩说了算。”院霸忽然俯身拍了拍周鼐,问,“你说对也不对?!” “对对对。”周鼐迭忙回应,言毕觉得自个儿怯缩得有些丢人,咳了声再道:“谁来得早谁坐,本公子就来得很早。” 廉衡赞许的拍拍他,既因他方才的识大体,亦因他秉性尚未坏透。其日里的骄横,多半是被敖放、纪瑾拐带的,如今远墨多时近朱日长,竟渐渐生出一丝人样。廉衡瞧他的眼神虽不再寒冬腊月,但也不会有多少温度,以是周鼐勾头不再看他,样子委实滑稽。廉衡摇摇头再次亢声道:“自明日起,弘文馆寸土公平,来早之人自寻良座,而院霸我,将蹲守讲坛上监督,任谁乱规矩摆阶级,一概清退。” “好!”墙里墙外桑巾草履们齐齐响应。 “凭什么?”人群中有人反抗。 “就凭院霸我有耳听八方、洞烛秘密的能耐!诸位想必都已耳闻,我廉某人就好逞‘嘴仗’,想让我继续抖落你们摸大同‘婆娘’、骑扬州‘瘦马’、欺少年‘婉娈’的卑污事,乐意奉陪!” 院内死寂。 无人异议,院霸这才望蛮鹊碎步踱去:“小家伙,头都快埋肚脐眼里了,抬头了抬头了。” 蛮鹊垂首,低低嘟囔:“我……不是故意……要来……” 廉衡温言道:“喜欢书院?”蛮鹊微微点头,尔后摇头。廉衡迟疑一阵,随后捏紧他袖子,半拉半拖地带着他大步穿越人群,望台上去,双双向儒父行了大礼,便齐齐跪坐于儒父身侧。崇门暗沉的旁眉,此刻依旧风尘不见。青蝉辨识大体,再次起身,未几捧着两本《楚辞集注》递于跪坐前侧的俩少年。当此时唐敬德端本书跟过来凑兴,盘地上扇子摇开又忙合上。 短短两幕,闹剧的走向和儒父的态度,不言而喻。 院内华服鸦默雀静,墙头草鞋大为振奋。 崇门翻开书籍,接讲经史。 廉衡在儒父铿然的经论声里,几经犹疑,方转眸看向明胤,奈何大人物始终垂着眼睑,心无旁骛聚精听讲。可其越是平静,越是不理会他,廉某人觉得自己“大限”就越近。扮一副尖酸刻薄的嘴脸本就令他很累,无人理解,更让他肩膀垮下一寸。可,哎,管他呢,毕竟占座弊病和等级排挤,是祖父从不明说的愠怒,如今借机扫除,哪怕自己即将迎来漫长的“禁足”和夸张的“罚抄”,哪怕迎来明胤的封耳封目,又有何悔。 红日衡山,经讲结束。 相里康君子一诺,果真向儒父请说,意欲带廉衡去相府半日,讨论史学。崇门望着居下首早已变得死声闷气的院霸,言辞谆谆:“适才辩口利辞,何以变乖静了?!”廉衡勾头不语,崇门再道:“老儒留你三日时间,安顿好家,就好生来弘文馆待着。” “哦。”廉衡丧丧答允,随相里康施礼躬退。 “嗨呦,又被软禁了,恭喜哦,这回日子不短吧?!”唐敬德侯阖庐外,谈笑乐道。 “对……对对不起。”蛮鹊垂首吞吐。 “你再一幅做错事模样,老低着头,我可要挑你下巴咯?!”蛮鹊倏然抬头,廉衡嗤然失笑:“这才对嘛。你没做错什么,相反,你帮了大忙,我正愁没机会给这些簪缨子弟立立弘文馆规矩,今儿个一举歼灭,普天同庆。” “可……” “可什么可,你俩麻溜走了,相府马车还在外边侯着呢。”唐敬德剔眼二人。 相里康温恭有仪,候在一侧:“蛮鹊与唐兄同车,廉弟与我同坐,且去相府新火试茶。” 廉衡诧然片刻,望眼蛮鹊,方出声感谢:“小弟代蛮鹊承请,敬谢相里兄。” 相里康反问:“谢从何来?”可这轻轻一问对蛮鹊无疑是无上尊重。蛮鹊几经哽咽,唐敬德却合上扇子,推搡着几人嫌弃道“走走走了”。四人方拐出游廊,便瞥见沉默互视、正打眼仗打得不可开交的明胤和明晟。廉衡急忙敛步。东瞧西看的唐敬德不设防廉衡驻足,自顾望前走着,结果必然将廉衡砸到廊柱上。嗡咚一声。廉衡便眼冒金星。 明晟转盼望来。其人明明一股春风,却总是透着习习凉意。 廉衡咽口口水,转望明胤求支援。明胤却熟视无睹,稍眼他撞得通红的额头和鼻底残存的血痂,便默然无声地向明晟告辞。长腿大步流星。 廉衡心底酸涩,却还是硬着头皮上前揖礼,道:“太子殿下。” 明晟:“你很擅长舌灿莲花,出口成章。” 廉衡:“草民惶恐。” “提及银楼,可是去过那里?” “未曾。” “既未涉足,焉要提叙。” “草民惶恐。” 明晟本想再说什么,但看他吞舌噤声,知深入追究毫无意义,正欲离去,倏然忆及金翼的小首领韦杰,从天牢带回的“昌明十年”那四个猩红大字,复转过身,再次深深凝视他一眼,要说什么末了没说,方举步离开。廉衡勾头尚在深思,唐敬德惯性给他脑门一扇骨:“落英亭曾告诫过你,嘴巴能钝莫利能短莫长,将那话吃了不是?” 廉衡也未理他,拎起蛮鹊袖子便往外走:“我俩坐你车,劳您和相里兄挤挤。” 廉衡一路靠在车厢壁,假寐,仿佛很累,蛮鹊声气不闻宛若无形。直到马车停在相府,他才倏然睁眼,轻声一问:“蛮鹊,可想天天来弘文馆?”蛮鹊点头却很快摇头,廉衡摸摸他脑袋,柔润道:“敖兄长喜欢摸我后脑勺,我却喜欢摸我家小大和大小前脑门。” “公子很累?”蛮鹊怯缩缩问。 “公子这种雅称不适合我,我大你半载,你不若随我弟妹,叫我兄长好了。” “不……不好……” “那哥哥好了。” 这软软糯糯的称谓再次逼地蛮鹊赧容闭月,廉衡掀帘正欲跳下车,蛮鹊忙再追问:“公子,你是不是很累?!” 廉衡沉眸苦笑,末了道:“大辩不言。我若能像世子爷那样,不喜欢说话就不说,该多好。” 蛮鹊几番吞吐,方道:“我真名叫陈应时,乳名是蛮鹊,除了阿娘阿姐,再未有人唤过我阿蛮。”言讫,他抿唇再问,“公子为何……对我照拂有加?” 廉衡:“你呢?” 蛮鹊支吾道:“就是……觉着……觉着……你人好……” 廉衡失口一笑:“巧了。我也是。”他跳下车,望着落日夕景,忽而沉沉道:“‘夕烟澹秋水,寒鹊附空枝。’但寒鹊非我们蛮鹊,空枝亦比不过高枝。我们阿蛮,要附也是附巢。” 如玉蛮鹊,要附也是附巢。 第三十章 红丝暗系 右相府是一四进院落,布局规整楼阁清素,廊腰缦回甬道相衔,有佳木茏葱却无奇花烂漫,且不说这与相里为甫的“清流”“和稀泥”性格匹配度多高,亦不论这规规整整的四进院落与富丽堂皇衔水环山的左相府差距有多大,单说这“尚朴去华”的一草一瓦,还真是像极了引导带路的相里康:端庄有仪。 弘文馆答允廉衡后,相里康便借出恭机会,先一步遣仆从回府通禀,以是四人薄暮入府时,宫灯已高照。宾客绕过照壁,直接经垂花门过穿堂,望三楹正厅举步。相里为甫回府后听得管家禀报,意味深长地“哦”了声,脱下官服换上道袍,瞑坐正厅候着来客。以是当管家迎来,干干脆脆的一句“老爷在大厅静侯”,竟使三位宾客齐齐敛步。尤数蛮鹊仓惶。 廉衡似料到又未料到。不过,在他决定中庸掉右相一家时,便时刻准备着同这位和稀泥高手玩太极。 唐敬德扯起蛮鹊,似笑非笑道:“相爷坐镇,我俩这闲人就不去大堂当摆件了。先行一步,自去后花园逛一逛玩一遭。”言讫,拖着陈应时,就直望后花园逃窜。 “师兄?”廉衡忙喊一声,言有尽意无穷。 “放心好了。”唐敬德背着他挥了挥扇子,拐带着张惶无措的蛮鹊,便一同去绸缪那伟大的计划。廉衡深知,唐敬德此番的多管闲事,并非出于好玩,而是,因为明胤,这浮皮潦草的贵公子对明胤的情谊异乎寻常的深厚,或者说,依赖。因而,他决计不会看着相里为甫替东宫抹墙灰,进而对明胤造成威胁。 相府正厅落针可闻。 高手过招,通常脑海打架。 廉衡自步入正厅,揖礼一声“草民见过相爷”就闷不吭声,而相里为甫除略略点头示坐外,便金人缄口。一个不卑不吭,一个不威不寒,却让傍侧侍立的老管家和下首就坐的相里康无所适从又莫名其妙。若说廉衡真身,除廉老爹、乌叔、崇门及药鬼之外再无第五人知晓,对亦不对。相里为甫对眼前稚子的来历,倘若世子府掌握五成,他就是七成。但最后三成的验证,他既不会做也不愿做。相爷有相爷的打算。 诡异的静默,让性度恢廓、有礼有节的相里康始终未说出半句“暖场”话来。直至唐敬德使命完成,携蛮鹊侯在穿堂,廉某人这才恭默起身,揖礼退出。 唐敬德看似浮生醉梦,却永远是个心境澄明的人。这一点,单看他与廉衡不点明不道破的多次精密合作,对其聪悟,便能窥晓一二。因而好嘻好戏的他望后花园疾步奔赴后,从下人三言两语的答话中,直接猜摸出相里萱正在书房练字,书房距琴房又不远,便将计就计,附蛮鹊耳朵嘟囔句“想帮那小子大忙,一会听我指挥。”蛮鹊自是连连点头。 二人自下人指引下,踱入琴房,唐敬德将蛮鹊推到古筝旁,自己则落座于蕉叶古琴前,示以蛮鹊眼色后,二人便开始同时弄弦,合奏着名曲《醉渔唱晚》。如鸣佩环的绕梁余韵,很快将书房里援笔练字的相里萱吸引过来。这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英闱秀,虽深深吸引于琴筝合鸣,却又碍于闺阁礼数,几经犹疑,才大着胆子出现在琴房门口,待一曲结束,才在侍女通禀后走入琴房,意欲攀谈琴韵。 唐敬德同她有过几面之缘,便没局促,兀自尽兴地将五律不通的廉衡吹捧为能使“昆山玉碎芙蓉泣露”的轸琴高手,但他大吹特吹之际,心间是挂着一丝愧意的。毕竟将一位娉婷婉约的女子,拿捏成一颗棋子置棋盘上,摆布安排,当真不是什么君子遗风。 而毫无疑问,喜好乐理的相里萱,对三日后“听雨园”的琴筝相斗兴趣极浓。唐敬德必然再因势利导,说相里康届时会去,这也算暗示她可放心托胆跟着去。闻言,相里萱不无机敏,果问:“若家兄前去,小女可否,跟去凑雅?” 唐敬德:“那是自然,能有小姐助兴,吾等莫大荣幸。” 耗时半个时辰,完成任务的游神才匆忙赶回前厅,拯救廉某人。相里为甫的气场,他都畏惧三分,何况小鬼。 相里康看着急欲告辞的三人,盛情挽留:“家慈已备好简餐,诸位用过再走。” 唐敬德稍眼落针可闻的大厅,哪还有心思吃饭,撑开扇子推辞道:“跟我们用不着瞎客气,今日先免了,我带他俩去见识一下纸醉金迷的抱月楼。” 相里康早已察觉廉衡同其父,模式奇怪气氛诡异,却一时道不明所以。末了,也不再强行挽留。于是乎,匆匆来访的三人,又匆匆离去。一切看似无异,却已有事发生。 国公府香车足够大,可惜唐敬德总躺得半身不遂,廉衡同蛮鹊只能挤坐角落,惺惺相惜。因出来整日,蛮鹊未敢继续逗留,至目的地,跳下马车依依惜别了二人,就迭忙望春林班去。 唐敬德望着少年汲汲忙忙的背影,凉凉问:“你想为他赎身?”廉衡默认。而蛮鹊临进门时,又转身冲二人揖礼,二人忙招手回去。唐敬德放下手凉凉再道:“我曾为他们仨赎过身。一,金主不放人;二,他们不愿牵累人。” 廉衡:“事在人为。” “呵。好一个事在人为。上次,你猜真主乃煌煌帝胄,如今我明确告知你,背后金主是储秀宫那位。” “宠妃?” “别不屑,能被荣宠多年,独步六宫,手腕绝不会俗。” “什么来历?” “简单:蔺妃之妹蔺贵妃,草包王明昊之姨母。” “吆,飞燕合德啊。” “怎样?是不越深入明胤,越觉他活得没意思?” “游戏嘛,人多好玩。” “廉衡”,唐敬德猝然认真,“你当真知,你在掺和什么?” “师兄不也未能免俗?您自认心若顽石,不也终非草木!” “懒得理你。” 唐敬德撑开扇子正欲进楼,廉衡再一把拉住他,追问:“蔺贵妃身居大内,想要经营这戏园子,跑腿的,得是哪只阉狗?” “最大那只。” “哦。阉帮帮主。” “呵,可是你说的,但凡个赚钱路子,都他妈苍蝇见屎。” 靖默片刻,二人才忽地相视假笑。一个“唐公子请”一个“廉弟先请”,刚要携手,双双踏足汉白玉石阶,施步正从天而降。 “豆苗,主子要见你。” “不见。”廉衡拧着罥烟眉,一想到明胤傍晚那冷冰冰的无视,就委屈不堪,便再哼哼道:“上次俺做小伏低问你们,无事之时可否去世子爷书房一瞻宏丽,秋恩人可硬梆梆地否决了小子。” “你不去俺交待不了。”草莽挠头。 “兄长,再不进楼,莺莺燕燕们可是会捶你的小肝花。” 唐敬德闻言,搡开施步正,啐句“没眼色杠子。”尔后同廉衡刚迈上石阶,草莽便撂了句“秋廪说你不吃软就让俺给你吃硬的”,言毕就听一声“救命啊”,人已被草莽拎小鸡似得拎飞,唐敬德来不及抢夺,只能“哎呀”一声好气的。 拎一大活物,施步正飞檐走壁本不在话下,奈何肩上活物,堪堪一条滑不溜秋的土泥鳅,中途几次搅得二人差点堕地面。草莽满头大汗、费尽心力地拎着他落明胤书房后,廉某人本想表现得高冷傲娇些,奈何,甫一踏入书房,就作魂游太虚:卷帙浩繁的地方,魅力总是无穷。 明胤沉默一贯。任其游走。 关于眼前这位,沉檀凝香的静水流深式人物,廉衡曾试图窥刺他内心,并深入分析了他话少表情少原因:一,言多必失(即话多没命);二,君子讷于言敏于行(即少说多做);三,君子耻其言而过其行(即不乱放空话);四,仁者言也讱(即不毛里毛躁);五,君子之道暗然而日章(即注重积累);六,不言而信存乎德行(即人格魅力,不消说话大家亦会坚定跟着走);七,大道无言。 罗唣半天,就一句圭臬:古之成大事者,莫不胸有激雷而面如平湖。 能装,会装,守心,守默,焉能拐卖不了妇女儿童。 明胤不想吭声,廉衡也懒得吭气,二人各行其是,一个案头写写画画一个四处游游逛逛。 末了,秋廪在廉某人弹跳够书之际,率先开口,辞色铁沉:“日后,你可随意出入世子府。” 廉某人远山眉飘起落下,心说双龙傍晚在弘文馆眼仗打得还真是难解难分。自吹点,就是他廉某人话多音噪、贩舌膏唇的看家本领,让俩潢胄当真起了争揽之心,以是才决定放任他世子府幕僚身份,宣告他是他的人。但下午的眼仗也恰恰警示了世子府,明晟已嗅到了昌明十年的血膻味,亦恰恰明示了廉衡,太子爷嗅到了什么味以是绝不会动他,他可在其容忍范围内,翻搅点浪花。 明晟确实不会再轻易动他,自打韦杰从天牢带回那四个字,邝玉可没少蹄疾马奔隐秘查探,纵使没查出什么,但,明胤在“云南王”府邸生养到五岁,才被白龙鱼服的明皇顺道接回京城,那年可正是昌明十年,明晟怎能轻忘:雪后的鎏金歇山式瓦顶,不再那么熠熠晃光,六岁的明晟在银妆素裹的皇后坤宁宫前院,同小太监们正玩着雪仗,无知无觉的嬉笑里,一大一小的足印子便近他身后,明皇将五岁的明胤推到他面前,慈父慈祥道“晟儿,这是你弟弟”,明晟看着眼前的傲雪寒梅,攥手里的雪球自此攥进了心底。唐后虽万般怨憎,终不过是躲在寝宫抱着明晟,饮恨吞泣。只因,那年是昌明十年,那一月明皇的脸色堪堪滴水成冰,上上下下贬谪杖杀了多少人,谁敢吭半声。那一年那一方南蛮之地也算是血流成河,冤魂何之多,而明胤偏是从那白骨枕籍的尸山走出来的。如今有人作提点,想必廉衡,是其索命鬼了。 好一个昌明十年。 廉衡端本书兀自出神,心想:太子爷已盯他如盯狼,相里萱和陆啓仁的红线他不仅得从速系上,还得系牢。赶在明晟察觉行动前,必得让通正使陆荃,奠雁传书遣媒提亲。 见他出神甚久,秋廪踱近他咳咳两声,重复:“日后,你可随意出入,这里。” “嗯。” “遣施步正带你来,是有事要说。”秋廪无奈,从严不行从软不行,末了只能将铁沉沉的狼皮卸掉,回归他平流缓进的温沉模样,“敝人同先生说话呢,烦请认真对待。” “嗯。” 秋廪咬咬牙根,无力感激增:“陛下已首肯尤、钱、曹三位大人赴职云南,尤、曹已接到密旨,至于钱辂,叶昶已亲赴甘州。此外,主子方才,叫白鹞望曹立本府邸送了封密札,这会,他估计正望尤宅赶呢。” “嗯。”小鬼澹然翻页书。秋廪耐心将尽时,他识相地补充句:“肝脑涂地,死犹效忠世子府。” “我看你死犹效忠金花银。”秋廪言毕,负气出门。哎,他这泰山崩于眼前而面不改色的火候还是没练到家,忍耐力同明胤比,还有一定的进步空间。 廉衡捧书,搬椅子,恬不知耻坐明胤对面,自然而然地无视掉礼节及等级,多不过,是想为心中所求提前撑撑面子。闷声读书没几许,始觉鼻尖幽幽渗香,第一反应“哎呀天,原这世子爷同唐敬德一样也是个香囊,这都些什么情趣”,再一细闻,东西南北嗅啊嗅的,才发现香味儿缘自案几,无甚世面的廉某人一吸一吸嗅近桌面,声形并茂宛如条犬,还不自知。入鼻气息,温醇沁脾五心安宁,半沉半浮绵绵屡屡,上佳。一瞬间,他仿佛发现了多么了不得的事,惊道:“呀,这木头有体香?” “……” “药水泡香的么?是那假扁鹊泡的么?” “……” “啧,这水泡过的木头,难得有这么成材的。”廉某人边说边闻,还边敲。 “沉香。”不堪忍受噪音的明胤,终于开口。 “嗯?” “沉香。” “咦……这大桌子全是沉香木么?” “沉香。” “那岂不是很贵?” “辽王旧物。” “喔,俺就说,殿下咋看咋不像那隐藏的奢华君。” “闻够,便走。”明胤站起身,就望外走。 “等等”,廉衡急忙唤住他,“等等”,明胤驻足,廉衡望着他颀长背影几经犹疑,才吐出心中所求,“我想为,阿蛮赎身。” 明胤举步再走,廉衡三步追上,拽住即将跨出门槛的人物,的衣袖:“我不是想问世子府借银,我有银子,只是,光有五百两,背后金主岂屑理我。” 明胤沉默一阵,依旧背对廉衡,冷冷清清道:“你可再借狸叔,囊尽金主秘密,凭借如簧巧舌,说服金主。”不咸不淡连讥带讽的提议,宛如拿针戳人,令拽紧他袍袖的手顿然松落,铮得一声,宛如弦断,令他自己都眼睫轻颤。 廉衡哽凝片刻,失口一笑:“草民惶恐,此前诸多僭越,还望殿下海涵。”言讫,擦过他背,将手里书籍塞回书墙,月凉风清地望屋外走,笑着问恭站门内的秋廪,“恩人,我们是坐马车去呢?还是?” 明胤:“站住。” 秋廪敛眸退出,极速关上房门。以他敏锐,先不说他主子难得对一人连讥带讽,更不说其倏然就变得深不可测的脸色,单就廉衡一声“恩人”,就将他们之间的关系直接撕裂回天牢之前的猜忌和猜疑。 廉衡转身,揖礼垂首:“殿下有何嘱托?” 明胤绷紧额头,一默如雷。 “殿下若无叮咛,草民先……” “你就这点能耐?!” “是啊。出息不大。” “如此德行,妄图昭雪?!” “怎样。” “呵。” “殿下随意鄙弃,我廉某人无所谓。” “你既懂‘大辩不言’,何以……” “何以?瞧瞧草民听到了什么?”廉衡这才抬头,瞻视着面前的高山仰止,反问:“敢问殿下,贱民除这一张臭嘴,浑身上下哪还发光?若非铁嘴钢牙哓哓置辩,在抱月楼在殿试上,扯嗓子造口孽同人嚷,您会注意到我?应该不会吧……我廉某人蝼蚁贱民除了用贱嘴贱舌卖弄学识招您收揽,难不成还能学六英御剑?您不喜说话,可选择不吭声,大家皆看您脸色便成,可我不行,贱民若不拿着招儿,蹲涌金巷口卜卦骗人就没钱使,生计面前焉敢一默。” 明胤修唇几翕几合,情绪到底了,也只剩下了沉默。 廉衡微微哽咽:“我也想嘴下留德,不愿天天摇舌。说话极累的,殿下不信试试。”言讫,他摇摇头拉门疾去。 施步正粗糙的石头声,远远飘来:“豆苗,豆苗,你会骑马么?秋廪非让俺给你找一匹马来,我说你肯定不会骑,没人牵,缰绳铁定拽不住,可他不信俺。” “马什么马?车呢?”仿佛没事人似的声音,跟着远远刮来。 “呀你还不知道啊,药鬼昨个刚来,没人请他,他倒自个儿跑来了,一来就乱搞,府里上上下下有几十个仆人中了他招,拉稀拉了一天都躺床上了,几个马夫都拉脱了水。” “也不知道治治他?” “咋治?”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呐。” “俺曾试过,但不论我给他下啥药,他一会就解了。” “解药没藏好?” “他自个配药。” “还是毒性不够大!” 声音愈飘愈远,伫站门口的人,心尖仿佛被火苗燎了下,心头最软一块肉仿佛被人狠狠掐了把,良久的靖默,最终还是选择了烟不出火不进的如常表情,以应残局,噤声闭气,一默如雷。秋廪白鹞等人,看脸色行事,皆跟着表情肃穆。只施大草莽兀自跟廉豆苗屁股后,攒一块神神叨叨好一路。 “毒性再大他也能解,俺还没见过比他更厉害的投毒高手和治病高手。” “那就投让他发现不了的无色无味慢性毒嘛,譬如……譬如……哎呀没害过人,一时对毒药,无甚研究。” “那也没用。若真解不了,他会反毒你,逼着你交出解药,到时,非但没教训成,还在你给他解药时,颇不领情得想法扎你两针。” “一假扁鹊,还真难搞。” “你以为。除了老宫主和主子,都怕他使阴。” 草莽自顾自说着,廉衡却突然驻足,溜蹭下鼻尖,目光森森道:“二哥,你方才说,投毒之人和解毒之人是同一人,所以他才不领情的倒扎你两针。” “对啊。” “那若是投毒之人和解毒之人不同,正常人是不都会领情?” “肯定啊!” “假扁鹊投毒一绝?解毒也一绝?” “嗯。”施步正挠挠脑门,“你要干啥?” “你当真没见过比他还厉害的?” “没。”草莽防御性地摇摇头。 廉衡冷凝一笑:“有了。” 施步正惶惶看向他:“啥有了?你又想搞啥?” “二哥,我问你,救命之恩当如何报?” “当牛做马。”草莽言毕,脑海里飘过他主子的盛世容颜和秋廪的挺鼻薄唇,再道:“以死相报。” “假如你是女的呢?” “以身相许?”草莽再挠挠后脑勺。 廉衡颇为欣赏地看眼他:“我得跟药鬼弄点毒,二半夜后,你帮忙投到一小姐闺房里。” 施步正一时色变:“那那那不成,俺俺目前不想找媳妇。” “想什么呢!”廉衡挖眼他,凉凉道:“你有你主子和秋廪,足够伺候了。” “丧天良事,俺不做。” “若能博你家主子,红颜一笑呢?” “万一主子不笑呢?” “废话真多。”廉衡跳起来给他后脑勺一下,颠颠跑远。 第三十一章 暮夜访友 “真没马车?”廉衡出府,甫一瞧见七匹大骏,嘴歪道:“假扁鹊真敢撂倒世子府婢仆?” “俺说的话你竟不信?” “真敢指望我会骑?” “看吧,你就不会骑,秋廪不信俺,反正我说啥你们都不信。” “好马。” “那是,不看他们的主人都是谁。俗话说‘行天莫如龙行地莫如马。’我施步正最喜欢的就是我家‘大宝’了,俺这辈子就它一匹马,千金都不换。” 大宝,多么平凡就是美的名字;一辈子就它一匹马,多么从一而终的感情。 廉衡憋笑:“‘骏马如花妾’,你倒挺有曹彰曹子文遗风。”小鬼顿了顿,再道,“我可真想看你为了它,将书房那俩‘妲己’换出去。” 草莽自没听出来俩“妲己”是谁,更不知他在讲后魏曹彰,以爱妾换宝马的奇闻轶事,磨着石头嗓子兀自说:“那是,我跟你讲,为了它俺啥都愿意干,挑马粪刷马毛修马蹄我都会,俺家大宝可是从小就……” 在施步正聒噪声里,廉衡绕着七匹大骏穿梭一圈,最后站在一匹肌腱壮实、骨骼锋棱、通体油光放亮似黑缎锦、唯有四蹄赛白雪的马跟前,问:“它叫什么?” 施步正:“哦,它是夜雪,它可了不得了我跟你讲,当年主……” 在施步正聒噪声里,廉衡探手摸了摸它马鬃,它倒乖顺地歪了歪头,廉衡再探手摸摸它马鬓,其又乖顺地歪了歪头,廉衡嘻眯一笑,喊:“它在对我笑哎。” “傻了吧你,马怎么会笑呢,最多喷鼻子尥蹶子……”施步正突然闭嘴。 “它真的在对我笑哎。”廉衡说时扫扫它睫毛,簇起眉毛撅起嘴,跟它比眼大,“你叫夜雪是吧,来比比看,俺俩谁(sui)眼大。”尔后咯咯咯哈哈哈,边望向府门口的施步正,边吹牛道:“二哥,我跟你说(suo),它刚说(suo)它的眼睛没俺……大……”廉某人猝然收笑,恭站一侧。 明胤烟不出火不进,依旧一默如雷。 秋廪不无无奈地自顾上前。廉衡的乖顺让他倍加怀念其随意扎人的钉子劲,由此可见,真实不装之重要性,起码不会置氛围诡异彼此尴尬。秋细心缓步走近,指着匹枣骝大马,轻声问:“可会骑马?” 廉衡:“小民惭愧。” 秋廪:“……那你坐施步正马上。” 廉衡婉拒:“恐有不妥!” 秋廪反问:“有何不妥?” 廉衡:“有碍观瞻。” 秋廪耐着性子再问:“那你想如何?” 廉衡头垂地极低:“小民岂敢给世子府凭添麻烦。”言讫,他望向明胤背后的施步正,低喊,“施步正,你把我扔马背上,牵着我走呗。” “好咧。”草莽剌剌回应。他本就这么想的,因而答允地十分干脆,都忘了看他主子脸色了,只狼忙上前,形影如电,抛瓜似得,将廉衡抛马背上:“俺亲自挑的马,很温顺的,放宽心骑哈。”言讫他攀鞍上马,拽了拽大宝缰绳,一并接过小仆从手里的缰绳,吆喝声,“坐好咧。” “出发。”廉衡扬起手,气吞山河刚喊一嗓子,就紧忙伏低身体,找重心。 施步正哈哈哈地笑他怂样子,打头先走,后扯着胳膊,牵紧身后的马和人,在马蹄铁哒哒敲更的伽蓝里,再后扯着脖子说:“这马还没名儿,你给起个呗。” 廉衡思虑片刻,砸了砸嘴:“嗯,就叫,五花,五花吧。” “五花?”施步正鄙弃道:“五花肉啊?” “俗!”廉衡亦鄙弃道:“没听过‘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嘛?” “没听过!哎你坐好了。” “这可是俺四岁就会背的。” “没听过又怎样,又不是没胳膊没腿,哎你坐好了别掉下去,俺跟你讲,我施步正就是没了胳膊没了腿,照样是英雄。” “哈……你牛你牛你最厉害,嗨哟,不就一苇渡江武功高嘛。你会点石成金嘛?” “你不也不会么?要不然,你还用得着在涌金巷摆摊摊算卦卦,还什么八卦九不准,听上去就是个神棍!” “骗人我会,可你会嘛?” “我从不骗人,小时候俺师父常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按我的理解,就是‘真诚会让俺武功增进,削断金子劈开石头’,我现在能劈开这么大颗的石头,金子嘛倒是没削开过,太硬了那玩意。” “哈哈哈哈哈哈……哥啊,这话可真不是你理解的那意思……” “笑啥么?别以为就你会文人话,我也会!什么‘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千里送鹅毛礼轻情义重、酒香不怕巷子深、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怎样?” “佩服佩服。”廉衡佯佯叉手。 “承让承让。”草莽拧着身子回礼,“哎你坐好了,说你几遍了,掉下去摔断你一条腿。” “怕啥,假扁鹊不来了嘛。给他个起死人肉白骨机会。” “俺跟你说,那老家伙,我都没法说他,俺曾经……” “二哥,俺早就想说了,咱能不能‘我俺’统一下步调。要么一句话全是我,要么一句话全是俺,这样听起来更有韵感。” “是吗?” “是啊!” “哦,那我统一步调好了,俺跟你说那假扁鹊……” “……” 长长一段路,一路瓜子皮,直听得后边的五匹骏马,都耳朵倒挂。 素爱清净的世子爷,玉耳也许已经过劳损,也许,并没有。 至抱月楼,草莽看着眼前的雕梁画栋,挠挠脑门:“早知道主子要来这,俺还把你背回去干啥嘛,瞎折腾!”大人物想折腾就折腾,小人物被折腾就折腾,话多。廉衡默然地恭站在抱月楼门口,待明胤推鞍下马,不声不吭垂眸跟着直达踏月阁。途中,在游廊阴影处,浓郁的草药味儿令他蓦地驻足,尔后才在明胤微微侧视中,急脚跟上。唐敬德喜眉乐眼、吃惊无比地“难得啊难得”的迎上来,廉衡刚想摆与他,自己方才严重受人欺侮的表情,人已被施步正罩上一黑披风,再一定睛,已无声无息地飞遁于天地间。明胤嘱托句秋廪“看好这里”,亦消失在暗夜中。 两道黑影三个人,宛如夜鹰。 唐敬德撮口茶鄙薄道:“将这儿当幌子打掩护,未免糟蹋了这销金窟,不,蛤|蟆海。”摇扇子正要出去。 秋廪拦截:“烦请公子,静呆两个时辰。” 唐敬德俩眼直翻抱怨句:“将那小子抢走咯,我还没说什么呢,这就要拘禁我了?” 秋廪闷声再道:“公子将他领进春林班,主子很生气。” 唐敬德扇柄挠挠眉心,心虚道:“我那是带他观光民生。” 秋廪闷声再道:“公子今日,领他擅来抱月楼,亦不妥。” 唐敬德坐回桌面,乖觉道:“本公子不出去总行了吧,但你得将什么柳心啊自家人啊带来一个,不然我会疯。”言毕小声嘟嘟,“这也不对那也不对,还怕我带坏他不成?他俩不把彼此往更坏了带,算烧高香!” 抵达尤府,施步正轻轻巧巧地落院墙外的阴影里,向明胤点个头,便隐退到暗处监察动静。廉衡掀掉大黑帽,将身上大袍子抖了抖,心说怪不得某人日日身穿玄袍,月黑风高行踪难觅啊!转身四望,大门在何方,刚一抬脚,一声:“站住。” 廉某人闻声站定,缩回脚,大气未吭。 明胤犹疑一句:“还在生气?” 这是听到了什么?幻觉? 明胤:“鼎革钞法,刷新吏风,绝非儿戏。一味逞能,事终难成。若连讥言,都承不得两句,遑论他志。” 廉衡一瞬心酸,咬着唇憋闷道:“旁人说一千道一万,与我何干,您干嘛讥讽,敖兄长和花师兄,从不。” 明胤轻轻一叹微微摇头,滴水成冰的脸色终于滴水是水,峻容上甚至掺着缕心力交瘁的疲惫,掩埋在夜色里无人察觉。他上前两步,站他面前,看着勾头不语的少年,抬手拉好他披风帽,叮咛道:“不得摘下。”廉某人丧丧地“哦”了声。明胤再紧了紧他适才抖开的披风,靖默片刻,方问:“施步正,拎你何处?” 廉衡:“他那是扛,跟扛白菜似的。” 明胤再沉默几许,方拎起他后背心,眨眼就巧捷万端地落尤宅内。松开手后,廉某人一边拽平月袍,一边钦佩:“想不到殿下,也深藏不露。啥时练的,可否也教我两招,我是有慧根的。”廉衡借机下台阶,毕竟,跟人上人置气,委实是活腻了才会干的事。不过,这样一来,蛮鹊的事就有戏了。哎,真不枉他吃顿讥讽啊。 明胤:“先莫吵。” 廉衡:“会不会有狗啊?要不要投石问路?” 明胤倏然止步,左顾右盼的廉衡不诚心撞上去,闷咚一声颧骨一阵疼,明胤转身,无奈叮咛:“先莫说话。”廉某人这便扎嘴,点头默应,乖静随后。明胤领着累赘,避开婢仆,直达尤孟頫书房。这才正式现身。他对着一脸惊愕的门生,语气平稳而有力:“我乃明胤世子,特来拜会,你家大人。” 门生惊慌中未作通禀,就跌跑进去,尤孟頫蔼润的斥责声随之飘来:“何事如此惊惶,冒冒失失毫无礼数,曹大人与我,正在商论国是,不是让你守好房门么。” 门生磕磕巴巴道:“老……老……老爷,世……世子殿下……在门外……”尤、曹闻言赫然站直。二人彼此互视,尽皆错愕。 曹立本失神一刻,旋即反应:“今日那封密信,原是由世子爷遣人相送。”言讫,他与尤孟頫迅速交换个眼色,双双出迎,避退一旁。廉衡尾明胤身后,颠颠跟进,脑海里止不住回旋“出则舆马,入则高堂,堂上一呼,阶下百喏,见者侧定力,侧目视’的人上人滋味。殿试逆鳞,因一心盘桓算计,未曾细品山呼万岁的威仪,今日跟龙种背后,倒匝实体验了把什么叫天家威仪人上人!哎,什么十年寒窗文战告捷,什么南征北战封疆大吏,一与天家比,真真算不了什么! 尤孟頫嘱托门生,谨言,谨行,守好房门,门生自知轻重,添茶添水后便静护外边。 尤孟頫躬站下首:“世子深夜造访,微臣不甚荣幸。” 明胤虽不擅笑,倒也春风和煦:“两位大人,不必多礼,冒然夜访,还请担待。”言讫,示意二人落座,尤、曹这才居下首坐定。“曹大人府邸密信,由我遣人相送。来访目的,二位想必,也就明晰。” 尤孟頫温吞一笑,疲颓而不见光芒的深褐色眼睛,忽然绽放光芒:“原来,想对钞法革故鼎新的,是世子殿下。” 明胤:“我这次来,一则,仅代陛下,询问困难,不知二位,可有难处。” 尤、曹互看一眼紧忙跪地,三顿其首:“臣等叩谢皇恩,定当不负所托,整饬滇黔乱象,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明胤同廉衡相视一笑,笑完廉某人直觉抹面子,心说他要高冷,他要受他尊重,他要有点骨气,于是他迭忙面无表情地移开目光。明胤微微一笑,微微摇头,也无时间理他,自顾起身,将尤、曹扶起,道:“我来此处,并非是要消受二位大礼,二位莫再行此大节。”尤、曹这便坐定,明胤顿了顿再道:“我与大人们素无交集,亦不欲让人误会,你们同世子府有染,累带几位名声。” 话到此处,尤孟頫、曹立本又是互看一眼。 尤孟頫率先承情:“世子这话折煞了微臣,皆知殿下洁身自好,从不笼络朝臣,吾等能蒙您青睐,自然荣幸之至。” 曹立本接过尤孟頫话尾,铮铮道:“吾等一生,一心一意为圣上为百姓办事,不论世子爷今莅临与否,滇黔圣命都义不容辞。” 明胤虽听出了话中音,但依旧静水流深不温不火。廉衡却将披风帽抬手掀掉。 尤、曹望向他先是狐疑,未几辨识出他乃那殿试逆鳞少年,皆作大惊。 曹立本:“我当是世子爷护卫,不料是廉衡廉小相公,曹某人有眼无珠没认出来,失礼了。” 廉衡:“小子一介布衣,焉受得起曹大人这话。”他皮皮一笑,再道:“曹大人好不威风啊,在殿下面前,铮铮然傲骨嶙峋。”曹立本一通脸红,心知适才的话是有些冲,但他委实不想参与到党争之中,方才不过想表明立场。他正想着如何下台,廉衡皮皮再道:“殿下携小民深夜造访,还以去抱月楼当幌子避开金翼耳目,二位就无需激浊扬清,忌惮笼络了。” 曹立本不无惭愧:“世子爷高风亮节,吾等小人之心揣度,还望恕罪。” 尤孟頫双眼生涩血气上涌,半晌才闷沉沉道:“我朝还有救啊,有世子心向民生,还有救啊。”朴素的话朴素的心愿,大概是这位年过半百的老臣,搁在心底最深处的言语了。一位曾拔葵去织、黾勉从事的纯臣,淹蹇成如今的碌碌无为、无所适从的庸臣,也真是够让人唏嘘大明。 明胤:“陛下密旨,再无旁人知晓,大人们放心革办,即可。曹大人因,”他说时看眼廉衡,廉某人自觉地避开他目光,“曹大人因‘殿试一案’,结案有功,陛下不日,将升你为云贵按察使。原本,陛下想将,现任总督潘仕汶撤掉,将你委任为云贵总督。但我进言,将你职位,拦为了三品按察使,大人还请见谅。” 曹立本闻言会意,拱手称谢:“世子思虑周全,末臣不无钦佩。突然从小小五品右佥都御史升为二品总督,平步青云,定遭人耳目,如此一来,掣肘之力自然有多没少。况且升末臣为按察使,已属皇恩浩荡,小人得垂圣眷方委以重任,已感激不尽,劳烦世子,代吾再向陛下谢恩。” 明胤:“说到谢恩,我倒希望,诸位能在,两年之内做出成效,亲到御前,表陈佳绩。” 曹立本壮志激荡、铿然保证:“苟利国家,不求富贵。不破楼兰誓不还。” 明胤略略颔首,转向尤孟頫:“至于尤大人,品衔虽未降未升,但调往滇黔苦地,相当于降。” 尤孟頫温吞一笑:“殿下有所不知,老夫退隐下位十余年,眼睁睁看着钞制、看着税政拖垮我大明,内心犹如刀割,只因势单力薄才眼不见为净,苟全性命。如今陛下,肯锐意改革,万不说是调往滇黔,就是要老夫上刀山下火海,捐躯济难,老夫犹自无悔。” 闻言,明胤同廉衡再相视一笑。 明胤:“临患不忘国,忠也。”他沉寂片刻,再道,“一则已尽,二则,是要知会二位,此番赴职滇黔的,还有钱辂。” 曹立本:“钱辂?可是两年前,被贬甘州府的那位耿介刚肠?” 明胤颔首,再道:“我已命人,携陛下密旨亲赴西北。”尤曹对视一眼,千言万语化作忖掌称快,躬身再听。“三则,时间。陛下批示的试行时长,本为两年,但我将时间宽到三年。三年后,不论如何,大人们都要给个结果,倘若滇黔依旧乱象丛生杂币通行,届时,诸位自去领罪。” 尤、曹揖手请旨,齐声:“三年内若无成效,自请死罪。” 明胤:“罪不至死,但,三年后若无效灵,中原绝无试行新政的契机,到时,真乃万民同哭。”尤、曹面色沉重,肩头不觉千斤。廉衡亦脸色铁沉,明胤瞥眼他,再温稳补充:“上下同欲者胜,诸位,明白?” 尤、曹:“臣等明白。” 明胤:“具体开展,大人们自行布备。但,我有三点叮嘱。” 尤、曹:“臣等恭听。” 明胤:“一,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二,忌,新官上任三把火;三,天下之大,道藏之深,并无标尺。” 尤、曹:“臣等谨遵世子教诲。” 明胤靖默一刻,抿茶再道:“滇黔之地,襟楚带粤,犹以安顺为滇南通行孔道。作为中原进出云南的咽喉要道,此地尤为藤杂,诸位,或可以此为据点,施展拳脚。且,最好实地考察、掌握了翔实情况,再行绸缪。一旦实施,务必快、准、狠,不留阻挠之辈,一丝喘歇。” 阻挠之辈指谁,在座心知肚明,无外乎上蹿下跳的袁段余孽、地头盘结势力、敖马两党及其背后庞大的巨室。“为政不难,不得罪于巨室”,他们现在恰恰要得罪巨室,焉能容易。尤、曹深知滇黔是最不好啃的硬骨头,啃不好,甚至会被人反啃得骨头渣渣都不剩,可,既然选择就纵然无悔。 明胤见二人沉默,深为理解道:“都说‘为政不难,不罪巨室’,我世子府也算一脉巨室,我若妥协,旁人,也难上蹿下跳。此外,我的人马,已在滇黔盘桓两年,当地豪绅及地头蛇尽在鼓掌,有些,甚至能为我所用。所以,诸位不必过忧。且,世子府实有八英,在此三年,我会让六英之外沉默多年的二英,追随三位。诸位,放手大干即可。” 尤、曹一时哑然。 而廉衡失口苦笑。所谓“默而成之”,一声不吭就把大事给办了,说的,便是便是眼前人物。他忽然发现,自己就是个笑柄,愚不可及,蠢出天际,话说的最多、最响,事却办得最少、最挫。 明胤:“至于潘仕汶,诸位无需理他。半年后,我会以他谋杀‘崔文植等八条人命’为其定罪,送他入牢,届时,总督之位再由曹大人补缺。尤、钱二位,待机升迁。” 尤、曹起身领命:“臣等明白。”尽管他们很是好奇,去年轰动一时的、普定新任县立崔文植悬案是如何被世子府堪破的,但他们明白,不该问的就不问。 明胤言尽,回归沉默,末了看向廉衡,眼神刚柔并济,神情公事公办:“你说说吧。” 廉衡眼睑低垂,低沉乖巧:“能想到的,没想到的,都被您说了。” 明胤冁然一笑,收起公事公办的神情,语调温和:“总站着,不累嘛?” 廉衡:“您又没让我坐。” 尤孟頫连忙站起,道:“老臣失察,竟让小相公干站半天。”正要唤门生再搬把椅子摆放下首,明胤拦道: “不必。”尔后示意下他手边空座,“他坐此处,即可。”廉衡犹疑一下,便撩袍坐下。 尤孟頫看眼二人,不无慨叹:“想不到,廉小相公竟是世子府智囊,难怪敢在殿试上陈情请命。世子早欲革故鼎新,老臣们糊涂,竟未能体察您良苦用心。” 上首二位,既未否认也未承认。因这一切,已皆不重要。 曹立本:“小相公也是当真勇猛,这要说不好咯,那可就……”说时他哀叹一句,“可恨你敢朝堂进言,我却,什么都做不了。” 廉衡:“长夜难明。我本就不欲拖死他们,目前也拖不死。大人自然使不上力。” 曹立本:“不欲惩治,那你为何?” 廉衡垂眸,软沉沉道:“不管初衷为何,如今落脚点很好,足矣。不过大人放心,三年后您事成归来,我保证让您给他们一个个,按律量刑。”尤、曹皆惊了惊,曹立本想问什么终究没问出来。沉寂片刻,尤孟頫同廉衡就钞法税政,聊了些许见解,方才散场。 曹立本临别前,望着飞身而逝的黑影,自顾自道:“这二位,绝非简物。” 尤孟頫亦自顾自道:“都是绝顶聪明之人。岂可当少年看待。” 第三十二章 长夜难明 唐敬德待三人回来,撇个冷眼迤逦而去。廉衡望着他背影,边解披风边嘟囔:“好好一块和田玉,夜长,也只能装成一块泡菜石。” 明胤闷声一刻,才吩咐道:“弄桌饭来。” 秋廪:“这都快三更天了?主子不是已吃……这就准备。”细头发退出后,瞥眼屋内勾头不语的少年,再吩咐追月,“去备辆马车。” 廉衡埋首桌前,显得很累,仿佛方才,是他扛着施步正纵跃个来回。就在一众以为他会沉默到底时,他忽道:“殿下早就意在钞政,而我,一直在自恃聪明。”明胤不语,廉衡自顾自苦笑半声,将脑袋搁桌上,木然地盯着茶盅。明胤挥了挥手,尚在门口恭站的柳心,默然退出。“我总在想,那日,太子作壁上观,是因他想要笼络所有人。而您按强扶弱,总不是因我特会骂架。您招募我,除了乌叔,到底还有什么。” 明胤一默如雷。 廉衡:“以乌叔能量,栽培我四年,自然是我有特殊价值了,不知殿下,可也因这份价值。” 明胤一默如雷。 忽然环佩铃铛,饭香送爽,死气沉沉的廉某人倏然坐直,两眼乌溜放光:“鸡鸭鱼肉来了吗这是?” 一穿戴考究的大管事哈腰迈进,恭站门口:“世子爷,酒席都备妥了,让您久等。柳心、尚清几位姑娘,都侯在门外呢,可要她们进来助兴?” 廉某人急急回应:“要要要……要的要的……” 明胤不冷不淡:“无需。都退下吧。” 待秋廪推开隔门,廉衡两眼发绿、饿虎扑食地扑饭桌上,绕着桌子左三圈右三圈大惊小怪道:“啊八宝鸭啊飞龙汤啊煲鹿筋……” 追月冷嘲:“没见过世面。” 廉衡嬉皮一笑:“世子乾坤独秀,小子见过了世子,就没必要见什么世面了。” 追月睨眼他:“巧言令色。” 廉衡耸了耸肩,转问明胤:“能吃了吗?”明胤默允,然而他当真拿起了筷子,却不知想吃什么,索性罢筷。他心里添了件事,这事让他一度明确的仇家变得一再模糊,真相更成了千重水万重山。 施步正见他放下筷子,问:“你咋不吃呢?俺刚可是听到你肚响了。我跟你讲,抱月楼的饭,可是一绝。” 廉衡摇头,毫无食欲道:“我想装得开心。可我装不下去了。” 明胤知他满腹疑虑、满腹惊惧,也知他在往自己最怕的那方面去想,靖默片刻顾左右而言他:“想多做少,大忌。” 廉衡却直直盯着他:“我俩约法三章,如何?” 追月:“你以为你在跟谁说话呢?!” 廉衡依旧直直盯着明胤:“大节大义上,绝对,互不欺瞒,如何?” 明胤还是沉默,仿佛他除了沉默,就会是个一无是处的人。 秋廪上前插话:“不如何!” 明胤:“秋廪。” 秋廪闻言退下,廉衡端起明胤放下的茶盅,不咸不淡敬给他。然而俩人皆未喝那一盅茶,以是这一约法三章显得那么苍白。廉衡松缓些表情,觑眼满桌食物,赧然一笑:“让我狐假虎威再卖弄一会会聪明呗。”言讫兀自开门,望向游廊尽头、弯腰静站阴影里的一老仆役,喊道,“那位叔伯,您能过来下吗?”老仆役不过一站岗奴才,闻得踏月阁尊客喊声,以为听错,廉衡顿了顿再喊,“那位叔伯,您能过来帮个忙吗?” 大管事忙奔上前:“贵人有什么需要?吩咐小的即可。” 廉衡冷冷瞥眼他:“又非喊你,闪一边去”。管事虽不高兴,脸上却不敢显露半分,只能退居一边。老仆役见踏月阁贵人一再招手,这才忙忙躬身上前,跪地行礼。“叔伯干嘛虚这么大礼,这不折煞小子。”廉衡忙扶起他,瞥眼他手腕淤青,温吞道:“叔伯,小子想打包些吃食,您能帮我觅几个食盒嘛。” 老仆役:“老奴这就去。” 廉衡这才睨眼大管事:“叫你们肖二老板,就方才在门口站迎的黄皮寡瘦,叫他速来见爷。”大管事抬起正眼,将面前硬茬扫量几番,窥眼明胤,方喏喏退离。 施步正:“豆苗你真不吃啊?”见他摇头,“你找肖二老板干啥?” 廉衡软糯糯一笑:“仗势欺人,感受一下你主子的王忾。”言毕顿了顿,问,“带银子没?” “给你。”施步正大方无比的从怀里掏出贯宝钞。 “我要碎银。” “哦。”草莽再掏向怀里,“五两。够不够。俺可攒了大半年。” “你主家可真抠!” “还……好吧?”施步正挠头。 秋廪重重咳嗽声儿:“你俩!”两人闻言立正。 施步正见他将五两碎银揣荷包里,挠挠脑袋嘟囔句:“要……还……” 廉衡:“还还还,真是,你我情谊,还不敌五两银子?” 施步正面有愧色:“不是……俺是说……俺……” 廉衡赧然一笑:“知道知道,你想攒钱娶媳妇嘛。就当我替你保管咯。三年后我发迹了,必当奉还宝钞百贯。” 施步正听话不听音,避开重点问:“三年,太久。” 廉衡憋笑,头头是道为他算账:“二哥你想啊,如今一两等于宝钞十贯,五两即宝钞五十贯。三年后,我还你百贯,相当于你整整赚了一番。这可比放‘通汇钱庄’这些扒人皮喝人血的地方生利、划算多了。你银子搁我这越久,我奉还你愈多。比如说它十年八年,待俺封侯拜相,兴许会奉还三百贯四百贯,届时,要啥美人咱娶啥美人。” 施步正听到“通汇钱庄”时不由紧张,冲小鬼急递眼色,奈何廉衡算账算得兴正上头毫不察情,待他话停,草莽也已听得眼睛雪亮,忘了要眼色示意,而是跟着他直接了当:“十年,十年好了,十年后你还我百贯就行,俺也不多收你利息。” 且不说小鬼妄自谴责“通汇钱庄”,单就他捉弄施步正,秋廪已然看不下去。末了细头发只能瞪眼施步正,硬邦邦道:“你还十年?人把你卖了你还帮人数钱!他上赶着整饬钞法,你就没想过为啥?宝钞一日一贬,今天一贯尚能买一石米,一年后兴许连一斗都买不来(一石等于十斗)。你还十年,十年后怕你连碗水都买不……” “秋廪。”明胤温沉打断。也不知为何,他更想看到他,古灵精怪神气活现的天真可爱,其若暮气沉沉,必令他心口憋闷。可怪就怪在,小鬼在他面前,却总是暮气沉沉。他忽然明白,廉衡其实厌憎于说话,但很多人很多事,迫使他必须说不停说,所以他沉默下来往往难掩倦态。也因此,他今日的几句讥讽,才招致其强烈反感。 明胤出神之际,秋廪亦心里盘算,他主子现在不仅在引狼入室养虎为患,更是要为虎作伥助纣为虐。但他深知,明胤其实在弥补,竭诚补偿,可陈伤深堑,焉能愈合。主仆出神之际,廉衡同施步正吵吵闹闹间,便将草莽怀里一瓶跌打药顺到手里,一并装荷包里。 施步正诧异:“你还有这手?” 廉衡嘿嘿一笑:“薄技傍身,江湖好混。” 施步正突然面容峻肃,不当他万年二哥改用板正大哥的语气,质问:“谁教的你这些不三不四、偷鸡摸狗的本事?” 廉衡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涌金巷神来手,我大哥。” 施步正:“谁?” 当此时,老仆役拎着两食盒请安入内。廉衡迭忙上前:“您老看着打包。”老仆役也未多言,埋首认真打包。橐橐橐的七八个脚步声传来时,廉衡将荷包冲施步正晃晃,边说“叔伯,八宝鸭您囫囵个包好”边将荷包巧捷万端地塞老仆役怀里。秋廪、追影不无诧异,毕竟见惯了他使坏,突然向善略不适应。可施步正却恍然大悟地笑了,嘿嘿嘿的。这小子,一贯坏得有滋有味,他倒没看错人。 抱月楼二东家肖弭志,门口揖了揖礼,抬腿迈进,恭问:“世子殿下叫小的来,不知有何指示?” 廉衡一马当先:“指示在我这呢。” 肖弭志一脸狐疑:“敢问阁下?” 廉衡:“肖弭志肖二老板是吧?” 肖弭志:“正是。” 廉衡恭维顺带调侃:“肖弭意肖弭志,真是久仰大名如雷贯耳。瞧您兄弟二人,将这抱月楼打理得灯火荧煌井井有条,难怪显贵们都爱跑这来消弭意志、浇愁浇苦。” 肖弭志闻得调侃,面露不悦,再次追问:“不知阁下?” 廉衡:“城南,葫芦庙街涌金巷一哥,发财是也。” 一听城南贫民窟,肖弭志腰板立马挺正:“你找我来,所谓何事。” 廉衡对此势利眼见怪不怪,依旧面含微笑,菩萨心肠道:“议正事之前,小生闲话一句。不知肖老板,近年出恭难易?可是多食易饥?”肖弭志闻言凝神,袖内双手一时收紧,廉衡察情,心说自己倒是猜对了,便不冷不淡继续道,“眩晕几何?视线可佳?” 肖弭志神情紧张,转瞬恭敬:“先生字字中的,想必是隐士高人,敢问先生,高就何处?” 廉衡:“小生不才,一为世子府客卿;二为世子府在用医仙,华佗第三十二代传人,华仲景不假。” 明胤浅浅一笑,抿口茶。 施步正一脸抽搐,心说这小子啥时候还懂医理了?说大话咋就从来不带打草稿? 肖弭志心想能入世子府必然是有真本事了,保不齐他沉疴可愈,便放松戒备,再恭敬一分道:“先生既为世子府在用医仙,医术必然一骑绝尘。在下沉疴久缠,先生已然瞧望清楚,不知,可否,替在下……”说时看向明胤,准备奏请不情之请。 廉衡:“肖老板罔顾大夫叮嘱,便是师祖再世,又有何用?” 肖弭志:“先生此话何意?医药膳食,在下并未有一丝差错。” 廉衡:“酒和那方面呢?”见肖弭志一时语塞,廉衡奸猾一笑,“肖老板若想长寿,一,酒必戒;二,这房事,能逃即逃,以免jing尽ren亡。” 这话一洒,明胤失口咳嗽。追月乌目沉沉。 廉衡被明胤一声轻咳搞得怪不好意思,看眼众人尽皆面面相觑,才知自己过于刚过于猛了,忙拆补句:“俗话说‘酒是穿肠毒药,色是刮骨钢刀’,戒酒戒色,人人有责。” 肖弭志脸面难堪,便找补句:“先生此言,岂非在作弄在下?” 廉衡:“有无作弄,老板自知,何需反问。” 肖弭志尴尬片刻,情知遇到了真人,索性放下身段面子,真心求药:“先生若肯悬壶济世,我肖弭志倾我所有,在所不辞。” 廉衡依旧一派高冷:“‘清胃泻火,养阴生津。’老板遍寻名医,奉送您的多不过这话,多不过那几个方子。归根结底,在您自己。”药仙说得狠绝,肖弭志也就无甚希冀,头颓然垂下,廉衡摆正坐姿,这才又道,“不若这样,今夜回去,我为老板细心开副方子,老板明日来府领取。而你,保证戒酒戒色半年。如此,半年后不见效果,且到世子府唯我是问。” 肖弭志:“当真能……”见廉衡脸色如水,转口道,“若遵了先生之言,在下能恢复体格富态如初,必当奉上黄金百两。” 廉衡:“小生不缺银。” 肖弭志:“那,先生若有请求,肖某定当竭诚相助。” 廉衡并未接茬,目指明胤,大言不惭朗声道:“世子殿下乃我结义三哥,唐敬德乃我结义四哥,小生地位,老板已然知晓。” 肖弭意腰再躬低三分:“自然知晓。敝人方才,有眼不识泰山,望贵人海涵。” 廉衡:“都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避退门外的仆役,是小子邻家叔伯,您看,他继续当班站值,合适嘛?!” 肖弭志忙道:“既是贵人邻家叔伯,起码得当个分管膳事的。” 廉衡:“肖老板悟性通透,冲这,您消渴之疾,来年可愈。” 肖弭志:“借贵人吉言。” 廉衡:“言归正传。小生深夜叙话,乃出于好心,想着给老板俩建议,您且听听。” 肖弭意:“贵人请赐教。” 廉衡望眼明胤,见他河清海晏依旧品茶不语,四方波静单调到影子都呈浅灰色,咳了声自顾自搅风搅浪道:“一,关于地底‘松骨奴’。” 松骨奴是暗夜里的生意,不管是“吃饭的”还是“被吃的”,任何人,从不抬在明面上说。廉衡骤然提出,令肖弭意眉毛直拧了拧,但碍于他药仙身份,语气也只能略显不悦:“关于地底,贵人倒是有何指教?” 廉衡面色跟着覃寒:“听说银楼松骨奴,‘吃一次饭’,不死银二两,死了银十两。何以京都第一楼的抱月楼,吃一次饭,不死银一两死了银五两?” 肖弭志:“行有行规,五两已是大价。” 廉衡:“那将银子折成宝钞,给付亲属,也是行规?” 肖弭志:“朝廷明旨,通行宝钞通行天下,严禁以金银交易。” 廉衡:“哦。那,贵地结账,只收银不收钞,算不算知法犯法?” 施步正噗嗤一笑。而肖弭志明霁的脸色再次铁青:“先生此话,目的为何?” 廉衡:“‘空壳子空架子视人命为草芥子,肖势眼肖利眼待银子为亲儿子。’银楼编排的笑评,肖老板可曾耳闻?”言讫,他捎眼肖弭意,见其已被撩拨得额头起筋,心说这二东家确实要比他哥肖弥意好对付些,便将言继续,“以美色惑人,他银楼有何资格,同抱月楼比肩!” 肖弭志辞气激愤:“我抱月楼源清流洁、郢中白雪,岂是他们想比就比的。” 廉衡:“因而小生不明,肖老板何故伤自己阴骘,替人捂紧口袋?” 肖弭志:“此话怎讲?” 廉衡反问:“那肖老板不将松骨奴身价涨到银十两银百两,又怎讲?” 肖弭志:“这……” 廉衡:“首先,这钱由富家子弟出又不是老板您,您替他们捂紧口袋,转身他们在银楼说您抱月楼主子廉价以是奴才廉价,您何故受他们闲言碎语;其次,肖老板情知,愿当松骨奴的,不是家里急灾就是亲人急症,您涨银权当是劫富济贫,积攒功德不好么;再者,您细细品,这伤势越重银子越贵,富家子弟施起虐来是否就会掂量轻重?松骨奴是否就不易致残更不易致死?其死伤程度大幅降低,不正好保证了您的‘供’嘛?据我所知,肖老板为保证‘货源’可骗了不少乞儿丐僧。要我说,与其担着风险四处寻找货源,不若好好保护手上这些甘心情愿签字画押的穷奴;最后,也是关键一点,银楼谁开的用不着我道破吧,他们可恨不得扳倒抱月楼一枝独秀。刑部尚书佘斯况,每天派多少双眼睛盯着你们,您可得知道啊,设若哪天,你们往乱葬岗送尸首时被捉个现行,到时候不管老板背后由谁罩,人命官司前佘斯况想定您什么罪可就定您什么罪,而您背后大树,了不起赔掉您这棵门面松,回头再栽棵便是。抱月楼还是抱月楼,肖老板可就不再是肖老板了。” 肖弭志眉头紧锁,不仅其句句直击要害,更在他挑破了自己不过一棵“门面松”的事实。心悸之下他看眼廉衡,再看眼明胤,方俯首道:“承先生美意,在下竭诚办妥。” 廉衡干脆利落道:“这建议二,随心一想亦随口一提。老板听听即可。” 肖弭志:“贵人请说。” 廉衡:“抱月楼佳肴日日有九成剩余,肖老板不曾想过物尽其用?” 肖弭志:“您的意思?” 廉衡:“锦上添花不觉美,助人为乐众称羡。” 肖弭志略一沉吟,点头又做摇头:“施舍好是好,就怕……” 廉衡:“您是担心,乞儿丐僧穷苦人排队领食,损伤门面?” 肖弭志:“是啊,家兄最好面子,恐怕他不会答应。” 廉衡:“小生建议,是贵楼于门前增设‘施食档’,每日正午、昏暮时分施赠佳肴。此行好处,抱月楼‘达则接济天下’的美名,将远盖以色娱人的银楼。倘若说,之前出入贵地是为追求高雅,而今后,则是变相周济天下。恻隐之心人皆有之,贵楼生意必将如日中天。”廉衡顿了顿,道,“言尽于此,肖老板自行考虑。” 肖弭志沉默片晌,郑重其事道:“感谢先生仗义提点,两个建议,必当……” 廉衡只手托额,闭着眼,单手摆了摆示意他退下,累烦了的样子与方才长篇累牍的心机少年出现质的区别。肖弭志不好再说,向明胤躬了躬身,识相退出。可被他三寸不烂之舌惊在原地的四英,开始接连发问,并不准备给他安静。 追影:“小先生当真会诊病?” 追月:“三斤的鸭子两斤半的嘴,厉害啊。” 追影:“为何说肖老板是棵门面松,难道他背后?” 追月:“银楼编排的顺口溜,是你随口编的吧?” 秋廪:“煽动肖弭志,撩拨银楼,小心惹火烧身。” 追月:“小时偷针,大时偷金。” 秋廪:“为何将银子塞给那仆役?他是你的暗桩?” 施步正在一连串发问中,见明胤悄然斟杯茶,推廉衡面前,亦插嘴道:“豆苗,你要不喝口茶,刚说了挺多话,怪累的。” 廉衡缓缓睁眼,嘴角渗出一丝笑,问他:“你可信我会瞧病?” 施步正挠挠头,想了想:“俺见你家里好多医书,就问小大,小大说你身体一惯不好,没钱看郎中成天尽糊弄自己。不过现在药鬼来了,咱也就不怕了。” 廉衡赧然一笑:“二哥,你信我。我就是偷,偷的也只是女子芳心!” 追月自然听懂这话是冲自己来的,可追月虽噎食,却不是因噎废食的主,反唇冷讥:“你以为你在积德行善?” 施步正难得敢瞪眼女将军:“追月你咋跟秋廪一样,老针对他干嘛?”尔后瞪回廉衡,道:“还有你小子,没事干啥老摸人姑娘手啊,这都被人揍几回了,咋就不长记性。” 廉衡赧然再笑,也未喝面前那盅茶,起身走近施步正,问:“他们好奇的,二哥当真不好奇?” 施步正剌剌一笑:“俺不好奇,你天生聪明,不管说啥做啥铁定有你自己的打算。” 廉衡嘻咪一笑:“二哥永远是二哥。”言讫却转向其他四英,“既然你们好奇,那我现在解释给你们:以肖弭志身份背景,肥头大耳更适合他,然他形容消瘦,必然患疾。作揖问安时,他不停抿唇,说明口干。又不时揉眼,说明视线不佳。消渴病,膏粱肥甘之变,酒色劳伤之过,富贵人病,贫贱者少有。因而我大胆一猜。而消渴病者慎三,一饮酒,二房事,三咸食及面。以他身份,酒和女色很难禁缺。因而我猜什么是什么,他才信我是药仙。”他顿了顿,再道,“抱月楼背后人物,非友即敌,且是大敌。肖弭志再是门面松,作为二东家,令他对世子府放松警惕,有益无害。所谓‘信而安之,阴以图之。备而后动,务使有变。’外示友好,麻痹敌方,不能说内藏机谋,但绝对暗伏杀机。‘施食档’和‘松骨奴’,利民,但中间毫无平衡,终将反噬抱月楼,瞧着好了。” 他盯着秋廪,不咸不淡再道:“艾叶消肿消炎、杀菌止血,那老奴一身艾叶味,腕口又全是淤青,因而我猜他,到地底被人‘吃过饭’。我塞他银子,是因,我爹,至于为什么,多不过以前穷却总能想法设法活下去,你大可不必再调查他,给他惹灾。撩拨银楼,那是因我敢撩拨。既然太子都开始因我独一无二的价值,不想把我怎样了,我为何不能乘机翻点浪?你大可不必警示!” 再盯向追月:“积德行善?”他拎起食盒,凉凉道,“长夜难明。我是怕黑夜里待久了,作恶太多,死后被发配到‘无间地狱’。” 施步正这时上前一步,将他手里的两食盒拎过去,嘿嘿一笑先走一步,廉衡凉凉扫眼四英,橐橐跟他身后。明胤踱出踏月阁,看着一高一低离开的背影,竟生出了关草莽小黑屋冲动。廉衡对施步正太过信任,对他们太过防备冰冷,强烈反差,这让他极为不爽。很不爽。 抱月楼真主是谁,只有明胤和秋廪知晓,因而廉衡凭借敏锐的触角,断定其非友即敌且为大敌,确实令人钦佩,亦令毫不知情的其他几英咂舌。小鬼的聪敏,不容他们置喙,愈接触越是如此,因而也在后来,他要干什么,他们才潜意识地愿听他指挥。 马蹄寂静敲石板上,廉某人默坐下首一路假寐不语。 将近葫芦庙街时,施步正倏然一嗓子,问廉衡:“豆苗,是不是先去葫芦庙?” 廉衡:“嗯。” 秋廪:“去庙里干嘛?” 施步正:“去了你就知道了。” 秋廪虽然无奈,也只好嘱咐马夫望破庙去。马车止步后,施步正掏出火折子,拎起俩食盒望庙里去,小鬼亦跳下车跟他身后。借着幽暗光光,破庙里横七竖八大大小小的乞儿丐僧,令追月斜飞云鬓的柳眉直接皱了几皱,待二人悄悄安放好食盒出来,女将军瞥眼施步正,首次放软语调对廉衡说:“你又能帮了多少人。” 廉衡耸耸肩,也未答话,径自爬上马车。 追影却望向庙里,接话道:“不以善小而不为。” 车内,明胤缓缓传令:“回府。” 第三十三章 对症下毒 寂静永巷,马车辚辚。离开葫芦庙,一炷香的靖默,车内才飘出对话声。 廉衡卖乖,尴尬先道:“殿下,您看什么时间合适,我俩勠力同心,赎出蛮鹊。” 一方靖默,一方再道:“五百两银子,我会问花师兄借。但是人情,得您帮忙。” 一方靖默,一方再道:“我想过了,等他被赎出来,就送他到弘文馆。蛮鹊颇有灵性,比我家大小,有过之无不及。” 一方靖默,一方再道:“我爹喜欢热闹,我若给家里再添口人,指不定他高兴到眼睛复明。” “你可知,春林班赎人规矩?”明胤金口终开。 “嗯?” “除五百两黄金,不论是谁,想赎走‘百花谱’上前十,都得遵最后一条规矩。” “什么啊?” “明媒正娶,八抬大轿,迎回府。” “啥玩意?” “勘探不清,就罔自逞能,唐敬德都没胆魄能耐办妥,你能?!” 廉衡沉默良久,忽地气赳赳道:“不就八抬大轿明媒正娶嘛,我能,我娶。” 明胤:“你……” 廉衡:“越是不让愈是刁难,愈加说明蛮鹊他们乃是被迫。我廉某人最不怕啃硬骨头,抬他回去又如何?京师‘小唱’闽中‘契弟’,男色早已习尚成俗,哪个得志士人缙绅大夫,不是钟情年少。准他们大把大把私养男伶小唱,伤风败俗,就不准我廉某人养一个?!” 明胤:“你……” 幽若灯火下世子爷滴水成冰的脸,令小鬼难以直视,末了他五指一张一把糊住自己脸,透过指缝看着面前人,放低姿态道:“苍天呐,不喜欢男人还非得逼得俺喜欢上男人!”明胤滴水成冰的脸依旧滴水成冰,廉衡挪近他些,勾头再道:“要不,把他先接世子府,尔后再接回葫芦庙?” “你要脸,世子府不要?!” “那我找小大压轿子,就当招入赘女婿咯。” “廉衡。” “小大才一十二岁,旁人一看就是闹剧,如此一来,蛮鹊和我,脸面或能保全。” “愚不可及。” “这是迎难而上。” 马车再陷沉寂,车外五英个个脸抽。施步正打马靠近秋廪,受惊道:“他他他……豆苗这小子,不会真是……哎呀,我天。” 秋廪侧他眼:“闭嘴吧你。” 赎出蛮鹊,他廉衡势在必行。若非要问个为什么,只能说眼缘这东西……就像初识敖顷、初识唐敬德及施步正,但凡他廉衡上心之人,都将成刎颈之交。而事实证明,他确实很会相面看人,当然,摘除眼前这位。 “求您。” “求求您。” “求求求您。” “您若答应,小子当牛做马上刀山下油锅……” 明胤:“话莫要再多。” 廉衡:“您这算答应了?” “放手。” “喔。” “离远。” “喔。” 廉某人松开激动之下抓紧的玄袍,嘻嘻地退出车外,盘坐车辕上,望着凉莹莹玉盘无声笑得欢。施步正打马走近,跟着乐道:“主子答应帮你赎蛮鹊了?”廉衡嘿嘿一笑,草莽鄙视两眼,难以置信地摇摇头,“看把你乐得,亏俺一直以为你是个纯爷们。” 待到世子府三更天已尽。廉衡跳下马车,再是心急见药鬼也只能按下不表,随秋廪望客房去。在他百般央求下,头皮发麻、亦心怀歉疚的秋廪,终将他带到了距明胤书房最近的一处客室,一再叮咛他只此一夜莫要喧哗。 施步正:“不回家,你爹明天保不齐打你?” 廉衡跳起来给他后脑勺一下:“都说了莫要喧哗。”尔后两人一前一后追跑开。 睡梦清浅,倏然天光。 廉衡是个点卯即醒的读书人,这是他多年孜孜不辍的习惯。待他粗粗洗漱毕,转到明胤书房前,果不其然,五英已在房前的偌大空地上,活动拳脚。廉衡瞧着五花八门的杂技,“啧啧”几声才慢慢挪入房内,难得五英原地未动,不再守房门口防他行凶,感觉极佳。今日非例朝日,亦非逢三日,以是燃糠照薪的世子爷得以赋闲书房,凝心看书。廉衡瞧见昨晚被自己强搬书桌对面的椅子,并未放归原地,索性抽了本书,恬不知耻毫无礼节地大屁股再坐下去。照例,他先细细嗅了番、敲了敲绵绵缕缕的沉香书桌,尔后才读书三到。 直到药鬼的一声长嘶,打破晨曦下的宁静。要说这擅凑热闹的扁鹊,沿途那叫一逛逛游游,慢斯条理的怀素都快要回到了黔灵山,他这才游到京。扁鹊一来,终日寒蝉仗马、死声闷气的世子府势必要鸡飞狗跳。有些人真的是人人得而诛之。 药鬼明知故嚎:“是哪一只菜青虫找我?老鬼我很忙的。” 廉衡闻声放下书,抄走书桌上两块点心,靠门框上,望着一步三挪的药鬼凉幽幽道:“本仙。” “吆”,药鬼东摇西晃的步子摆正了些,声音依旧是拿腔拿调:“原来是小进士爷,找我贵干呐?” “投毒呗。” “毒谁啊?阿猫还是阿狗呐?” “相府小姐。” 药鬼脚底生绊了下,五英亦停止干戈,独廉某人悠游不迫地吃着果酥。沉寂片刻,药鬼没等来下文或多余解释,先自着急走近他:“真要给相府小姐下毒啊?要达成什么效果呢?是这还是这?”药鬼比划个翘辫子比划个癫狂病。见廉衡面如平湖,老鬼再道:“吭声啊你?再不喘气我可走了。” 廉衡:“不送。” 药鬼拂袖便走,负气三步,眉毛扭曲好一阵,旋即又退回来:“你小子到底想怎样?信不信我拆……” 廉衡:“要拆早拆了,今儿倒想装颗大半蒜。” “你你你。” “让相里萱半死不活,能办到?” “能。”头次碰上天敌的药鬼,好不丧气地答允。廉衡看眼他,摇摇头掩面一叹。药鬼吊起双眼珠:“不,你什么意思啊?我是长得恶心到你了还是咋的?”廉衡长长唉了声兀自望书房东向的小山包凉亭去,药鬼跟他身后一路刮噪,“我跟你说啊,我的俊颜也算得上‘看杀卫玠’级别了,你别当我三分钱韭菜,老想着拿我一把,把我惹急了我跟你讲……” “惹急又如何,你能神不知鬼不觉,将春林班一锅药瘫么?” “咦……”药鬼嚎了个宛转悠扬惊天动地,“这可是个伟大的计划,得容我慢慢绸缪。” 两人静站凉亭,廉衡沉闷片刻方严肃道:“一:相里萱情况危急,除通正使陆荃之子陆啓仁外,无人能医,自此缘起,丝萝共结。明白?” 药鬼亦沉思片刻,狡黠道:“想让他们喜结连理,危急情况是不得特殊点?” 廉衡:“譬如。” 药鬼:“老鬼有种毒,食之五日后,才会昏软无力以致水米不进,犹如封住了三十六个致命穴。回阳方法,辅以药物,全身针灸。” 廉衡哽凝一刻:“全身?” “良心过不去了?” “除你之外,旁人可会?” “我自个钻研出来的东西,你说呢?” “不会有失?” “我拿怀素仨弟子,试验过三回。” 廉衡心说,您没被吊梁上风干,那也是因怀素慈悲。油然鄙视他两眼,再道:“二:殿下意欲帮我,从春林班赎出一人,但宠妃条件绝不会低,我不想让他陷入被动,得让对方先来求情,反制。明白?” 药鬼:“这简单。” “不能留一丝把柄。” “老鬼我谁啊?除老宫主世子爷,谁没着过我的道!” “瞅把你嘚瑟的。”廉衡饶有兴趣看向他,问,“九宫门,为何这般关照世子府?” “他母妃可是老宫主得意大弟子。” “啊哦。” “更是云南王沐安的胞妹。” “啊哦。” “瞅你孤陋寡闻样。” 凉亭和书房轩窗之间空无他物,廉衡凝视着远远端坐桌前的大人物,忽又想起昨夜“大节大义绝不欺瞒”的约法三章,和那一盅谁都未喝的茶。垂眸片刻,终对药鬼言谢:“谢谢您,替我守口如瓶。” 药鬼闻言一推六二五:“我可什么都不知道。” 廉衡睨他眼:“你怕什么?” 药鬼哆嗦一下:“这要被他知道,我还能活。” 廉衡耸耸肩,冲兔起鹘落的施步正招招手道:“傍晚上我家找我玩。” 施步正喊回来:“你干哈去?不是说放你三天假么?俺还准备带你去……” 廉衡挖眼他,喊回去:“假什么假,读书要紧。”言讫,推着药鬼去房间取了药,并问他要了治疗消渴症的独家秘方,交予府门司阍,叮嘱抱月楼二东家肖弭志来取时给他便是,尔后便疾步望弘文馆奔。途经万卷屋,颠颠跑进去,戏眼万银就直奔地阁。狸叔最近见他就怕,这小子搞事能力让他这只老狐狸很难受之泰然。 狸叔:“既然不想扳倒一个,老夫劝你,最好消停会。” 廉衡:“扳倒不急。仨瓜俩枣,逗他们玩,挺爽。” “逗?你当朝廷官爷们都是蛐蛐?” “若他们克己奉公,小子焉能逗弄!” “已有几波人马来盘查你了,触角别太长。” “嗯。”廉衡勾头再道:“狸叔,今年‘夏税’尚未征缴入库,户部还是空部,您一定要帮忙盯紧,他们预备从哪挪银,以发下月官俸。” “好。” “狸叔”,廉衡搓摩着拇指螺纹,再问,“桃花汛已过,决堤几处?” 狸叔眉头微动,转盼认真瞧了瞧他:“今年你还是头一个,问我打听水患的人。”廉衡假笑半声,狸叔再道,“桃汛一如往年,该决的不该决的,总要决那么几处。” 廉衡:“菜花汛将来,工部什么动向?” 狸叔:“没什么动向。事不到眼前,烧不着眉毛,大可逍遥自在,并非人人愿意,未雨绸缪。” 廉衡:“是么?”少年冷冷一笑。 狸叔警示:“工部尚书可是太子的人,你可别擅动。” 廉衡呲牙假笑,着南不着北的又道:“抱月楼和银楼,您老要能挑拨的水火不容,最好不过。” 狸叔睨眼他,要气难气直轰他走。廉衡扒住门框,涎皮涎脸哦哦道:“京都名楼别馆,多年太平无恙,平衡维持的也太好了,狸叔你说是也不是?” 狸叔吹起胡子,气吼吼道:“走走走,没你不想挑拨的,眼限想翻天。今后别再踏入万卷屋。” 小鬼嘿嘿一笑,兀自道谢:“谢谢狸叔。” 出了万卷屋,半柱香|功夫他便拐到朝天街,摩擦下鞋底呼呼地奔到春林班门口,站园外将昨夜写好的一封书信亲自交付蛮鹊,言有尽意无穷地对他说:“不论信中所托何事,阿蛮一定要答应我,不得反悔。”蛮鹊也未拆信,兀自点头应允:“不论何事,蛮鹊都答应公子。” 待他急惊风似得跑弘文馆时,青蝉诧异:“师公不是放你三天假么?” 廉衡还是那句:“假什么假,读书要紧。” 青蝉扫视着眼前,成天到晚被禁足、老想着爬梯子溜出馆的人,费解地摇了摇头,径自往藏书阁去。廉衡的显阁紧邻崇门的阖庐,馆内常驻儒生,鲜少涉足此处打扰儒父清修,安谧静逸的光景,伏阁埋读的时光便显得尺壁寸阴,转瞬暮染烟岚,小鬼在青蝉三叫吃饭的喊声里,方收起书卷。然他鲸吞颗肉丸子,噎得慌又急得喝了口白菜汤,尔后叼了个红薯一声“祖父我回家,明日请个假”就飞也似地跑了。儒生们都觉得他好忙,却不知他在忙什么。 青蝉一众看着他不雅相,尽皆罢筷,直待他飞不见,一儒生拿起筷子,看着上首崇门,多嘴多舌道:“儒父,偭规越矩,毫无礼仪,您得约束他了。” 青蝉瞥眼该儒生,不温不火道:“正人正己,不渡他人。” 果是敖顷的好兄弟,关键时刻,得帮着护犊。 儒生面损,看向崇门,崇门之字未予。可老人明白,他再约束,廉衡会急得将睡眠时间全挤掉。他将一天,永远当成一年用。明胤亦明白这点,因而能不设限就不设限,让他想做什么尽可能能做什么。廉某人自然揣摩到了这点,以是愈发肆无忌惮。 葫芦庙,施步正悄无声息蹲槐树上,对廉衡悬悬而望。甫一瞧见他身影,草莽大气始出,嗖嗖落他身前。草莽惧怕廉老爹,大抵是受了廉某人传染。小鬼瞥眼受惊的九尺大汉,吃吃一笑,将怀里药包递给他。施步正犹豫三番才接过手,嘟囔道:“这事有点丧良心啊。” “你愿意右相扶持太子?” “当然不愿。” “你主子都装不知道了,你还扭捏什么?” “可这事,好好一相府小姐,我们这……” “放心,解药不日上门。” 是夜,相里萱毫无悬念地饮下了独步天下的施步正,悄无声息投了药的茶。 是夜,廉衡当着廉老爹的面,有心无心逗了逗小大:“小大,兄长给你招个入赘女婿好不啦?长得忒好看,著粉则白,施朱即赤……”小大难得敢瞥眼他,气鼓鼓跑开。廉远村信他有鬼,以是并未理会。 翌日午后,蛮鹊依约来到“听雨苑”,未说出口的话被廉衡直截了当拦回去。“你已答应了我,便不能反悔。”“可是,公……”“你会入住弘文馆,从此安心读书,信我。”“我信,可是我……不行公子。”“我自有雷霆手段,别担心。”“会给您招麻烦的。”“我廉某人麻烦多了去了,从未嫌多。”蛮鹊埋首,滴答掉出一颗泪却悄悄蹭去,“蛮鹊何德何能。” 廉衡嬉皮一笑:“说过了,哥哥我喜欢你。” 这没羞没臊的轻浮话,也就廉某人敢光天化日,说得那么娓娓动听。 赭日当空,风清云淡,“听雨苑”没雨可听却有琴筝可闻。唐敬德领着赋闲在家的相里康,迤逦而来时,廉衡就知道:没胆跟兄长提议来听雨苑赏曲的相里萱,绝对会悄悄跟来。一位酷爱音律的闺英闱秀,怎肯错过他这位被唐敬德胡天乱侃的轸琴高手。好在悄悄单行,机会正好。 而特意调换了太医院值班时辰的陆啓仁,匆匆赶来时,正巧同面戴素纱、手执纨扇的相里萱在曲径交汇处正面相迎。相里萱礼节性避让,陆啓仁君子还礼,非礼勿视地侧身离开,望画亭去。相里萱略略抬眸看了看面前人背影,听着湖心深处的画亭传来的琴音,不自觉一步步踏上湖廊,望画亭靠近。 暗中潜藏的施步正挠挠腔子,几经犹疑,终向盈盈挪步的相里萱足底飞去颗小石子,力道有重没轻,相府小姐自然被直接送入湖中。草莽看眼落水人,良心不安地单手遮住眼。当此时,正与相里康互通台甫的陆啓仁,闻得相府丫鬟呼喊声,瞧到水中挣扎的倩影,直接奔作离弦之箭,跳入湖中。这类救死扶伤的郎中,跟正在房内认真钻研、如何一锅药瘫春林班上下几百号人的药鬼,品质云泥霄壤。 相里康辨清丫鬟后,大惊失色,喊了声“萱儿”亦踉跄奔去。唐敬德望着湖中湖外一干人,抬手就给廉衡后脑勺一下:“爷为何要伙同你,干这么蠢的事。” 廉衡:“为她将来,不被搅进战火里。”言讫,亦大惊失色地望人群奔去。 陆啓仁将相里萱救上岸后,出于医者本能,未及考虑,先将相里萱吸入肺腑的湖水挤压出去,方让相里康抱着相里萱直奔相府,心怀鬼胎的廉衡唐敬德携着懵里懵懂的蛮鹊,假模假样跟去相府表关心。药鬼的医技毒技,陆啓仁自然望尘莫及,因而他在探脉时,虽觉有异却难以名状,又不敢抓着相府小姐腕太久,末了先开了副祛寒祛邪的药。直待柔心弱骨的相里萱惊魂甫定,一众方在相里康的再三言谢里打道回府。 马车上,唐敬德已懒问廉衡,后招是什么了,只兀自靠紧车厢壁,慨叹着“交友不慎”。 未出两日,风寒渐好的相里萱,开始有些不思茶水。 而闷房里鼓捣折腾近两日的药鬼,终于跑去了春林班听曲。逛逛悠游间他将上下三层香案里的熏香,皆换成他自制香片,袅袅香烟一缕一绵,同一园子的言笑嘻怡和泼声浪气搅和在一起,根本无人察觉,直至次日晨起,一个两个浑身疹子奇痒无比,人们才惊觉,花柳病?瘟疫?玩弄小唱特有病?满园子吵吵嚷嚷、惊慌惊忙的嚎叫声里,旷学的廉某人好巧不巧地跑来寻蛮鹊,蛮鹊未及推他出园,廉某人脖颈上已然染上了疹子。传染如此厉害,顺天府尹自然得包围了春林班,一时间风华无双的春林班成了人人避怕之地。春林班老板梁班主,无奈之下只能望大内去信求救,自个则领着人到处撒“避瘟疫药干散”;而楼外人,不是围着春林班里三层外三层地“设醮除疫鬼”就是到处“打醋坛”,短短三日朝天街到处弥漫酸醋味。 足见药鬼狠起来多么的天诛地灭天打雷劈。 虽说这手段,有些过头,但不如此,蔺贵妃不知会向明胤提什么条件,不如此,玩弄“小唱”“契弟”的风气只会日益高涨。 遭罪三日,世子府马车才将廉衡、蛮鹊强行接出园,这令大内一筹莫展的贵妃娘娘,将目光迅疾转向世子府。是夜,汪忠贤就捧着皇贵妃信牌,来寻明胤交易。明胤并未接见这位大太监,而是由秋廪领着直接去见了药鬼。汪忠贤捂紧口鼻,踏进房门先望药鬼屋里瞅了瞅,甫一瞧见满脸疹子、躺榻上纹丝不动的廉衡、蛮鹊时,“哎呦”一声惊忙退出去。 汪忠贤:“还请药先生出来同咱家说话。” 药鬼黑着脸走出来,粗声粗气:“有话快放。” 汪忠贤呛一鼻子灰,虽不舒坦,但知晓这些举世高人皆有怪癖且不买官账,轻咳了声,捂着嘴巴尖着个公鸭嗓道:“不知药先生,将他俩治得如何了?” “明儿就好。” “哦?” “你在质疑本仙的医术?”当此时,榻上装死的廉某人心说,仙是我,你是鬼,别窃取我药仙名声啊。 “不不,药仙误会了。您既能救活他俩,想必春林班上下人等,亦不在话下,可否请仙人移驾春林班……” “我为什么要去。”药鬼转头正要离开。秋廪忙喊住他。 “主子有令,务必救治。” “你主子想卖人情却要我出力?”见秋廪目光炯炯,药鬼骂咧咧道,“都什么世道啊,那小哑子小聋子我还没开始治呢,这就又扔我一大摊,世风日下,这好人呐都没什么好报啦……”他碎叨叨地哐啷闭上门。 秋廪向汪忠贤微微点头,致歉:“他就这幅脾气,汪公公还请见谅。您自请回禀贵妃,春林班上下,不日痊愈。” 汪忠贤优雅点头:“好,咱家这就进宫回禀娘娘。承世子殿下的恩,日后若有需要,知会咱家就是。”言讫,抱着尘拂缓步离去。 药鬼进屋后,望廉衡蛮鹊脸上,一人糊块湿抹布:“行了行了都别挺尸了,那老太监走远了。”闻言,榻上并排躺着的两小鬼倏然坐直,抹布应道儿掉落,这时秋廪走进来,廉衡忙笑呷呷站直,蛮鹊则下意识避退一步。 秋廪瞥眼两张不堪直视的花脸,铁目沉沉:“洗干净脸,同我去书房。” “是。”廉衡亢声遵命,尔后温言叮咛蛮鹊,“你随施步正在园子里先四处逛逛,不想逛了,就让他带你去琴房,听说辽王之前珍藏的古琴都被收到了那间屋子里。”蛮鹊闷声摇头,廉衡坏笑道:“不去逛园子,那就跟我去见世子爷,敢嘛?”蛮鹊再惊忙摇头。廉衡看向秋廪,“瞅瞅你们主仆,将俺们这些平民吓得。” 秋廪:“话多。” 廉衡再对蛮鹊道:“要成为真正男子汉,先从胆子练。刚好这寒蝉仗马的世子府,供你练胆子。” 大步流星迈进屋的施步正,剌剌接话:“是啊,刚好练胆子。”秋廪被他气得直抖了抖,眼睛直想喷火。但原本一提相公堂子、名花小唱直接就毛骨悚然的施步正,此时对着水清木华、淑明浣净的蛮鹊倒是生不出什么鸡皮疙瘩来,更是全然忽略了他大兄弟,嘿嘿一笑,径自走进俩窗花少年,说白道绿。在廉衡授意下,他领着蛮鹊逛园子没几刻,就带去了练武场,一声“学着点”就开始卖弄他飞檐走壁踩高跷顶板凳绝学,末了还伙同追影演了出胸口碎大石。 廉衡自进到书房后,就开始淹淹闷闷装闷墩儿。关于他的处世哲学,初步确立为:对待温良恭俭的敖顷要“得寸进尺”,对待慈悲肃穆的崇门要“赖皮赖脸”,对待逛逛游游的唐敬德要“邪魔歪道”,对待实心疙瘩的施步正要“孔融抢梨”,对待璞玉浑金的蛮鹊要“霸气侧漏”,对待自命不凡的药鬼要“爱搭不理”,而针对静水流深的明胤就得坚持“以静制静敌不动我不动”。 天长地久的安静后,明胤终放下书简,将一块玉牌推过来。 “贵妃信牌,自己善后。” “嗯。” “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嗯。” “相府,见好就收。” “嗯。”廉衡不无赧容,再道:“相里萱的药已经下了,等一切尘埃落定,我怕相里康会反应过来,到时,您帮我撑着点,别让他不理我。还有,等那事成了,我就禁足弘文馆。” 明胤深看他一眼,大概知他在打什么主意,末了告诫道:“点到即止。” 廉衡揣好玉牌,溜蹭下鼻尖拨拉开书,闷闷道:“您这般放纵我,我可真是怕啊。”怕自己无法无天闯大祸啊。然他得意着小脸嘿嘿嘿的,自顾自看起书来,未几就投入到书中的大千世界里。 又及两日,春林班疫疾在药鬼操持下自然是趋于稳定。廉衡携蛮鹊,尾随唐敬德离开世子府。蛮鹊临进园门时,道:“公子,蛮鹊,当真不想给你添麻烦。” “毫无麻烦。” “可蛮鹊什么都不能……” “又来……都跟你说了,我爹就喜欢儿子,尤其是如花似玉的乖儿子。” 唐敬德忽而插嘴:“本公子花容月貌的,不若把我也招去葫芦庙得了。” 廉衡:“嗨哟,您这一身贵气,可别晃瞎我们一街人。” 唐敬德:“小兔崽子,和尚打伞你还无法无天了。” 临钻入马车前,廉衡隐隐听到园门口传来句:“哟,蛮鹊回来了,听说你攀上了世子爷这朵高枝了呀,了不得哟。” 廉衡嗤然一笑:“挺好,世子爷脸面,真没我脸面金贵。” 唐敬德吩咐车夫,转去相府,坐稳后睨眼廉衡:“相里萱已开始水米不进了,你自个看着办吧。” 第三十四章 好事成双 相府素日紧闭的垂花门大敞着,行色匆匆的大夫、江湖郎中、乃至太医皆进进出出,一向清净无尘的前厅后堂,亦纷纷穰穰。廉衡跨入相府门后,先三刮太阳穴,再摸摸隐隐发痛的良心,无视掉唐敬德尖恰恰的目光,径自同相里康低声慢语,询问着相里萱情况,后又礼节性地退到后堂,小辈万分地安勉一番相府夫人。 相府夫人说着说着就慈母泪两行,廉衡恭坐下首闷不吭声,却看似无意地挠了好几回脖颈。神情倦怠却始终心细如尘的相里康,不免关心:“廉弟脖颈上的红色斑点,有无大碍?” 廉衡颇为羞赧地溜溜鼻尖:“逛园子逛的,叫相里兄笑话了。” 相里康一时语塞,不知该接什么话。唐敬德合上扇子,顺着小鬼的意,抛出了药鬼。 “春林班前两日沸沸嚷嚷的疫疾,相里兄岂无耳闻?这小子,要不是药鬼,他这条小命,兴许就搭进去了……”唐敬德说时“哎呀”一声,“怎么就忘了那假扁鹊了。” “假扁鹊?”相里康闻言追问。 唐敬德:“明胤千里飞书,叫九宫门的药鬼来京,治这小子的聋哑弟弟,叫什么小大还是大小的,他已经来京好些天了。”游神尽兴说着,甫一瞥见怔在原地的廉衡,失口一笑,“该不会……你小子都不知道?嘿哟,我们这位世子爷,从来都是,闷不吭声做大事啊,这一招笼络人心,绝啊。” 相里康迭忙站起:“这位药仙名望,愚兄早有耳闻,我这就去找世子殿下。” 当此时,身着一品仙鹤补服的相里为甫,从衙署办公回来。亲闺女都气若游丝了,这位素日养鸟莳花的相爷,倒是格外地忙起来。也不知是巧合还是心大。 唐敬德:“晚学见过相爷。” 五味杂陈的廉某人,哽凝一番,方回缓神明,随唐敬德起身见礼:“草民见过相爷。” 相里为甫款款点头,将纱帽放置桌边,宽心胖胖喝口茶,方不咸不淡道:“有劳二位。” 这话,就看怎么听了。听在相里康耳里,是他爹还是那个中庸处事的爹。但听在廉衡和唐敬德耳里,就格外要擞一擞了。唐敬德装得个听不懂,兀自喝着他的茶,而廉衡嘴角悄然翘出一丝影踪难觅的笑,手搭腿上,微微叩击两下,低声恭道:“晚辈甘效绵薄之力。相爷厚德载福,小姐必将无虞。” 相里为甫抬眸望向廉衡,眼神明明温和却分外掺着股犀利。 挨坐小鬼的唐敬德,被余光逼得不由呛了口茶。故作镇定的廉衡心骂句“这个怂包。” 相里康却自顾自忧心忡忡:“素闻这位药仙,脾气执拗,轻易不与人瞧病,为兄怕他……” 廉衡借机转盼:“有殿下呢,相里兄且放宽心。” 相里为甫再抿口茶,对下首几人道了句“去吧”,几人说时迟那时快,旋即动身。 相里康:“我去知会一声陆兄,唐兄、廉弟稍安。” 廉衡明知故问:“陆兄?” 相里康:“廉弟这便忘了。日前在听雨苑,那位救死扶伤的陆啓仁,可是你邀来弄琴的。” 廉衡一拍脑门:“瞅我这记性。” 唐敬德看着演技浑然天成的小鬼,嘴角油然一抽。一瞬间竟怕起他来。心说这家伙让明胤再养几年,那还了得。 相里康满脸刻着感恩戴德:“得亏陆兄是太医院院判,近日处处仰仗了他。且不说那日他奋勇相救,单这几日,全靠他夙兴夜寐守在萱儿病畔,萱儿才能撑在此时。” 廉衡:“这位陆兄,可真是位菩萨心肠、不可多得的翩翩公子。”慨叹完,再道,“小姐吉人自有天相,相里兄切莫悲伤。” 唐敬德:“的确,有什么病是那扁鹊治不了的。好了都别啰嗦了,先请他出山要紧。” 相府马车疾奔世子府。第一天无果。第二天无果。直到第三天,在相里萱生气全无,而相里康面如寒灰,意欲跪倒于扁鹊门前时,廉衡一把拉住他,内心先对自己一阵不耻,尔后才将门擂得个锣鼓喧天: “差不多得了,人都三顾茅庐了,还端什么臭架子?再不见好就收,答应你的我将通通食言,反正你小人一个,我何必再道德君子。此外,殿下耐心可是有限的,你若继续冥顽不化,小心他抽你。” “你答应他什么了?”唐敬德油然追问。 “能是什么,还不是做这老毒物的试验品。” “廉弟”,心力交瘁的相里康忙拦住他,“廉弟莫要莽撞。” “针对这种老不死的老毒物,我看就是好言好语喂多了。” 门吱呀一声大打开,药鬼怒发冲顶,瞪向廉衡:“你小子说话别太过分!”心底对他必然是骂足千遍,心说是谁让我投的毒,是谁让我演好了抵死不救、医术传男不传女的。这会装什么菩提圣果。廉衡言有尽意无穷地横眼假扁鹊,附相里康耳边低语两句,便大步离开。胸口气的滋滋冒气的扁鹊,背好药箱尾随相里康来到相府,直奔内院。然而相里康的心口大石落地不足一时辰,就被诊完脉象的药鬼,一句直接抬到嗓子眼。 “没治了。” “不可能。”陆啓仁、相里康同时出声。相府夫人则直接晕厥。 “若是再早几天,老鬼我还能喂她些药,慢慢缓气。现滴水不进,让我如何救治。” “定有他法可施。”陆啓仁情绪波动,再道,“吾等皆茫无头绪,唯先生敢断言、敢开药,想必是已知病根。” “知道又如何?人现在滴水难进,撬开唇都喂不进去。”药鬼说时将陆啓仁扫量一番,“要不这样,我把方子开好,你有本事你喂。” 相里康颤着声音,望眼家母:“先生,晚生恳求您,施以援手。”说时便欲下跪。真是被逼到了头,都忘了男儿膝下有黄金。 药鬼狼忙拦住:“别,受不起。” 陆啓仁:“医者讲究悬壶济世,先生既已……” 药鬼再狼忙拦他:“停停,你可别给我念这些大慈大悲咒。”尔后着实是面有难色,又浑然不屑道,“就是能治,老鬼我也得要脸呀。” 相里康、陆啓仁齐齐追问:“先生这话何意?” 药鬼“哎呀”一声:“问得好。”转对相里康道,“烦请唤醒令慈,都什么时候了,还晕,叫她别晕了。” 相里康哪顾得上计较这油嘴郎中话好听难听,忙去唤醒家慈。 药鬼将陆啓仁东摸摸西看看,仗着大其那么几岁,对人是削头削脸,跟看牙口买骡子似得。半晌才问:“你通医理?” 陆啓仁不明所以:“略通。” 药鬼:“会针灸嘛?” 陆啓仁:“略通。” 药鬼:“娶媳妇了嘛?” 陆啓仁哑然,片晌支吾:“还……未曾……先生这话,何意?” 药鬼:“老鬼我勉为其难,收你为徒。” 陆啓仁一惊:“这,不合规矩,亦不符常理。” 药鬼心说哎呦我天好一只鹌鹑,转他身后,忽地给其腿窝一踹,陆啓仁应声跪地,掷地有声。药鬼两步绕前,直直站青俊面前,居高临下夷然不屑道:“根骨太差。不过就这么着吧。”言讫,转对相里康,“我去内厅,静候尊父尊母。” 不明所以的相里康与相府夫人,问又不敢问,还不敢怠慢,便忙派人去衙署请回相里为甫。不消一刻,右相爷才宽心胖胖落轿回来,从始至终的不着急,旁人看去以为是哀怒不行于色,却只有廉衡早早就嗅出了天衣无缝的配合味儿。 相里康侯在门外,屋内对话他几不可闻,直待相府夫人高声一惊“什么?!您说要怎么治?!不可,这不可!”相里康原本提到嗓子眼的心,直接冲上了天灵盖。片刻功夫,其母才面如土灰地打开房门,吩咐相里康去将陆啓仁请来,陆啓仁揖礼进去后,房门再次紧闭。这一幕幕,直逼得怡然有礼的相里康,来回转圈打旋,并想骂娘。 一炷香后,陆啓仁方打开房门,药鬼最先晃出来,未行三步,方高声知会所有人:“最多两日,再迟,大罗菩萨都难救回。诸位好商好量。” 相里康望着药鬼背影,追问陆啓仁:“陆兄,商量什么?他怎么走了?” 陆啓仁有口难言:“我……在下……在下并非,趁火打劫之鼠辈,”说时他搓搓额头,惊喜里掺着羞愧和无奈,“真是一言难尽。”尔后回望眼上座两位长辈,揖礼告辞,“晚生这就回去,同家严、家慈商议。” 次日,通正使陆荃,三茶六礼备足盛聘,亲自登门提亲,直怕贻误病机。 老实说,能巴结上相府这门亲,这位不进不退的通政使,心里到底还是乐开了花。而对于相里为甫,廉衡替他遴选的这位女婿,倒也相当不错。俩家也就一拍即合。后知后觉的明晟,这才反应过来,他未在相里萱生病期间,前往右相府关询慰问,是多么大的失误。可他再是骨节铮铮,相里萱与陆啓仁婚讯,已然一日千里众口传唱。如此情形,叫他如何插足抢亲。右相阖家,自此,怕是再难揽入东宫。 提亲当夜,药鬼就静坐于相里萱闺门之外,隔着门,边授边教,陆啓仁边听边往只着薄纱的相里萱玉体上落针。耗时整宵,相里萱鼻息,方重新起伏。 廉衡钻明胤书房一夜,直待天明,方合上书踱至窗前,推开窗子听小鸟啁啾,缓缓对身后人道:“天终于亮了。” 明胤却冷沉沉道:“一民之轨,莫如法。” 廉衡对人一旦心存感念,其人是嗔是恼,他只会嬉皮一笑。小鬼转头收笑,嘟囔道:“和稀泥高手?传言果然当不得真!好在相爷对我安排的这门姻亲较为满意。” 明胤:“去睡。” 廉衡:“我得赶回弘文馆了,祖父宽我三天,我旷旷逃逃已逾期多日。啊,罚抄经,我现在闭着眼,都能抄出一整本道德经。” 明胤无奈,再次重复:“一民之轨,莫如法。” 廉衡:“知道啦知道啦。”他抄起两本古籍,用帕子包好塞怀里,皮皮一笑,“走咯,书半月后还您。” 刚一出门施步正石头嗓子就飘来,“豆苗,秋廪让俺给你找了辆小马车,正侯在府门外呢。” “咦?秋如发这是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咯?” “秋如发??这这这外号,要叫他听到,不得气炸。” “那就别让他听到。” 适时拐出游廊的秋廪,冷邦邦道:“已经听到了。” 闻声,小鬼脚底板一摩擦,逃也似的飞出世子府。 待药鬼步履沉沉眼皮涩涩回来后,先望明胤书房踱来,没瞧到小鬼,语调懆懆:“人呢?” 秋廪:“走了。” 药鬼:“走了?本仙还没回来他就敢走?就不怕我医死了人?这小没良心,连声谢谢辛苦也不说,下次决不陪玩。” 明胤待他聒完,推他一张纸,道:“信。” 薄薄纸张,字迹浮皮潦草歪七扭八,态度很差说。药鬼看着看着不顺心的嘁了声,跳过虚情假意的言谢,直接读到最后乞求,眼皮一挑,碎叨句:“什么涕乞下次来,带点无足无毛无骨无毒鳞目爬行物,有足有毛的人不遍地么……” 明胤闻言蹙眉,生出股孺子不可教也的无力感,半晌才道:“葫芦庙,廉归舟,如何?” 药鬼在上京前,捕风将携带的信札交付予他,内容出乎意料的,竟是命其诊治大小,扁鹊当时那一顿嘲讽哦简直如滔滔黄河,连连慨叹廉衡好个本事是个人物哦。末了他拍拍捕风膀子,自顾自道“世子爷越是上心,结局就越是惨烈,我可真不忍心往后观呐。”捕风虽不是特懂这话,却大致知道是为什么,挥挥手让他快滚,并告诫他,从今以往别碰他鸽子。 药鬼闻言一笑,明胤眼睫一抬。药鬼忙收了讥笑,嘿嘿嘿道:“那小聋子小哑子,得费点神。”扁鹊说时心想,世子爷您自问绝顶聪明,能断定捕风回来老鬼我会来京凑热闹,却绝料不到,我要凑的真正热闹是什么。 明胤毫无温度道:“那你先回黔灵山。找到方法,再来。” 药鬼呲牙咧嘴无声骂句脏,尔后才咳嗽一声:“那不成,我还没跟小鬼玩够呢,再说了,过几天不是……反正我要跟你去谯明山。” 明胤:“出去。” 药鬼:“以为我多稀罕呆你这。” 七八日后,相里萱病见大好,其缠绵病榻二十天,陆啓仁前前后后医治照料二十天,自古患难出真情,何况陆啓仁相貌堂堂君子有仪,相里萱知书达理窈窕淑女。原本的性命攸关生死疲劳,倏然化作命中注定天假良缘。 当此时,廉衡逮了个时间偷偷溜出弘文馆,在蛮鹊栖上世子府高枝的余音里,携着那枚信牌,携着备足五百两黄金的唐敬德,齐刷刷迈进春林班,昂站梁班主面前。梁班主承世子府大恩,也未敢刁难,在廉衡三番游说下,方点头同意,将“八抬大轿迎回府”这一折辱人的规定更换成了“用府邸马车接”。小大谨遵廉衡吩咐,将新嫁娘一般的蛮鹊从瑶倌、蒲柳的手心接过,橐橐橐得牵上马车。而那俩标有“世子府”三个大字的国公府马车,在爆竹声里辚辚远去,叫看热闹的人好一阵唏嘘: “这小唱真被世子府迎回去了?” “马车灯笼上不写着‘世子府’嘛!” “这上流人物真是敢作敢当啊!” “大人物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小人物能做就做什么!” “简傲绝俗的世子爷原来也好这口?” “比不起啊!” “现今谁不好这口……” “……” 马车行至十王府街,才掉头望城南去。施步正身轻如燕落车辕上,撩起帘子瞅眼里边四人,忧心忡忡道:“主子会生气。”蛮鹊闻声低头,继续擦着浓妆艳抹的胭脂。 廉衡没理草莽,只对懵然不知的小大轻声道:“叫他哥哥。” 小大抿抿唇:“哥哥。” 廉衡:“乖。从今往后,他就是你阿蛮兄长了。” 小大乖巧点头,想了想问:“阿蛮兄长会跟我们住一起嘛?” 廉衡:“当然咯,他是家人嘛。不过”,蛮鹊闻声紧张,“他是要跟着兄长,日日去弘文馆读书的,家里的经济大权啊,还得小大管着。” 小大:“嗯。小大一定照顾好爹爹和大小。” 唐敬德由衷赞美:“小丫头可真乖。”尔后睨眼廉衡,摇摇头摇摇食指,一言难尽。 廉衡这才看向蛮鹊:“阿蛮,不擦了,一会回家洗,生擦,脸多疼的。” 施步正放下帷帘前,不屈不挠道:“主子会生气。”廉衡眦他眼,随他一同盘坐辕外,草莽犹疑片刻再道,“明天我们去谯明山,你去不去?” 廉衡兀自慨叹:“真好啊,真好。” “好事成双嘛?” “嗯。相府小姐得良婿,我家阿蛮归巢里。”少年望着横陈夕阳和漫天烟岚,心旷神怡。 “问你话呢,去不去谯明山。这一去,可要半个月呢。” “有家焉需去远方。” “回头找你。”施步正摘走写有“世子府”三字的红灯笼,便作云中燕远遁。 廉老爹对蛮鹊的降临,一声没吭。但他握拐杖的手,和太阳穴如蚓的青筋,让廉衡还是擞了擞,连同唐敬德,都跟着咽了口口水。不说气场这东西。 第三十五章 棋舞之死 唐敬德自葫芦庙回到国公府,甫一踏入房门,便觉气氛非比寻常,旋即抿嘴浅笑,一挂下水便从头坏到脚。他消消闲闲宽衣解带,老着脸扒掉外衣扒里衣,逼得梁上女侠直红脸赤颈,末了委实没眼看,寒眸一拧,身如幻影直冲他后背飞来。就在凉幽幽刀锋即将抹近他脖子时,唐敬德一个黄龙转身,扇骨再一个推窗送月,便将幽冥刀弹开。棋舞未设防这“酒囊饭袋”竟有如此身手,诧异间,花鬼再使出招上步摘星,便用扇头将她面巾,十万分骚包地挑走。 “长得可真是水灵!姑娘两次夜访,今儿又躲梁上偷窥本公子宽衣解带,当是属意我唐敬德了?正巧本公子尚未婚配,不若我二人……”话未尽,棋舞早已是春笋怒发,一记连环鸳鸯拳直扫其门面,唐敬德避开她招招利拳,退居一侧朗月无边盯着她,将那块双鸾菊乌木雕忽地晃手心里,嫣然一笑,堪堪个“祸阳城、迷下蔡”人物。棋舞怒火愈烧愈旺,游神却兀自笑得开心,“这小木雕,姑娘寄放我这儿如此之久,可是为传达你浓浓相思?” 棋舞双拳一攥,又是一招上来,唐敬德武功虽高,与施步正相比倒底差那一截子,碰上这无间门女索命,俩人十多个回合,也没分出个子丑寅卯来。末了,唐敬德拨开亵衣将乌木雕毫不要脸地揣怀里。 棋舞愣眼,片晌反应,这才秋风黑脸骂他句:“下流。龌龊。” 唐敬德:“姑娘这话好不过分,我又非将姑娘揣怀里。” 棋舞袖底再欲运风,忽闻丫头敲门:“公子,您要的泡脚水。” “泡什么泡啊,你先下去。”唐敬德话毕,丫头委屈不堪的“是”了声,快步退离。 “今日算你狠”,棋舞瞥眼唐敬德衣冠不整的亵衣,夺窗而去。 “哎别走啊,我……”唐敬德瞥着一溜即逝的人影,索然无味道,“爷跟你再喂喂招,就打算还你的。”言讫兀自坐榻上,自怀中掏出乌木雕,细细端详半晌,狐疑道,“不过一朽木雕,值得三番五次地违规,跑这来送死?这究竟什么东西?” 棋舞从唐敬德房间飞出,本欲极速离开,门规毕竟是门规,然而刚纵跃屋顶,就瞥见匆匆两人影,姑娘眉头一簇便悄声跟去。自上次被唐敬德活捉后,她于白日里侦测过几番兽筋绳分布,因而才能轻巧避开机关,跟着黑影直达唐卧仙书房。尔后悄悄揭开一块瓦。 唐卧仙:“本侯有言在先,王爷何故再来?!” 轻裘大带:“本王想托侯爷,最后一件事。” “本侯若不答应呢。” “敬德是个好孩子,可就是喜欢同侯爷唱反调,你我看着他长大,也知他心性,看似不羁实则脆弱,侯爷你说,若叫他知道身世,他会如何?” “褚心虑……你竟敢威胁本侯。” “好说。” 唐卧仙捏紧袖中拳头,太阳穴突了几突,方平复气息,问:“不知王爷,又欲何为?” 轻裘大带撩了撩袖子,缓缓吐纳:“相里为甫。” 唐卧仙顿然站起:“谁?” “侯爷何必惊惶。” “褚心虑,我唐卧仙虽非良臣,但也非滥杀无辜之辈。我要的,是他的天下消亡,而非天下消亡。构陷忠良戕杀循吏,我无间门,不做。” “你没得选。” “你奈我何?” “设若叫明晟知道,敬德这好孩子,还能好得了嘛?” 唐卧仙脸色紫青,末了失口冷笑:“洛妃忌辰,王爷真是不怕,故人魂魄难安。” 褚心虑亦作哂笑:“侯爷多虑了。恪尽任务即可。” 唐卧仙沉默良久,心知贼船易上却难下,末了冷邦邦道:“三日后,由王爷引他出城,我无间门十大索命齐出,胜败只此一回,之后,王爷再来相犯,就休怪本……”唐卧仙话未尽,棋舞佩刀无心碰瓦片上,轻微叮光一声,令二人大骇。唐卧仙抬头瞥向屋顶,喝问:“谁?” 褚心虑紧急一声:“乌蓬。” 乌蓬早已听到动静,先一步跃上房顶。棋舞深知她闯了不该闯的,更听了不该听的,极速撤离,奈何乌蓬紧追不舍欲取她命。唐卧仙大略猜摸出屋顶飞贼后,眉毛一拧,瞥眼褚心虑,提起配剑亦追了上去。棋舞一记环燕轻功虽好,但也抵不住乌蓬舍命紧追,两人直飞到城门外十里远的万亩桃林里,棋舞精疲力竭,只能坠地与他对打,乌蓬招招致命,棋舞艰难敌挡,刀光剑影没一刻钟,肩膀后背便尽皆中刀,就在乌蓬致命一剑刺来时,唐卧仙追云逐月地赶上来,拦开他的剑。 乌蓬语气棱锐:“侯爷这是何意?” 唐卧仙瞪眼重伤在地的棋舞,肃容看向乌蓬:“她既是我无间门门徒,自然由我无间门门规处置。” 乌蓬看眼棋舞的幽冥刀,这才反应,犹疑一阵才叉手避退:“那就有劳侯爷处理了。” 唐卧仙捏紧霜剑,看着棋舞冷冷道:“孽徒,屡犯门规焉能留你性命。你我师徒缘尽,休怪为师薄情。” 棋舞苦笑,跪直受死:“铭谢门主养育之恩。徒儿既已见到师傅真容,死犹无憾。” 唐卧仙手起剑落,毫无迟疑。 乌蓬看眼血泊中人,抱拳:“卑职无意忤逆候爷,事急从权,逼不得已。” 唐卧仙:“答应王爷的,本侯会做,烦请王爷,恪守诺言。”乌蓬听毕,恭退飞逝。唐卧仙望向凉幽幽冷月,低声告诫,“记住为师的话,你我师徒缘尽,无间门亦再无棋舞,自求多福。若能活着,就重新去做人。”言讫,袖中悄然脱落一瓶丹药,孤山远去。 棋舞眼皮翕合,看着远逝的孤山,昏沉沉死过去。远处暗窥的乌蓬,这才跟着隐退。 唐卧仙一剑看似直刺棋舞心脏,却悄然偏离一寸。待她后半夜疼醒时,四野冷寂。姑娘攥紧药瓶,捂着胸口强行挣扎至一颗桃树底,喘息片刻,取颗药丸勉强吞咽,又将随身带着的金疮药浇洒创口上。深知淮王绝不会善罢甘休,忍疼强行跌走,尽可能将沿途血渍处理掉,逃行二里,方倒于一破庙中,用尽最后一丝气力,飞藏佛像后。临明昏沉沉间,果然听得匆匆一阵脚步声,一番烛火洞照,脚步声再次远去。 打早儿,廉衡同蛮鹊穿戴整齐、各背书箧,拐出街口直望弘文馆去,迎面碰上花团锦簇、大袖交衽的唐敬德,廉衡唇齿一抽搐:“花师兄妖艳绝伦,志在惑国,得是把春天穿身上了?” 唐敬德吧嗒一扇骨敲来,廉衡照例没躲开,也没想躲:“爷今儿心情好,不与你一般见识。” 如获新生的蛮鹊,温妥妥问:“今日并非逢三日,公子,也是要去弘文馆嘛?”每每瞧见二人,见面就掐的场景,少年既觉温暖又觉安心,自被抄家以来,昨夜,可是他辗转难眠的第一个安宁觉。 唐敬德:“才不去嘞。鹊儿,想不想跟爷一块去郊外踏春,游游逛逛散散心?” 廉衡:“踏春?秋老虎都快来了,春天兄活得可真够精明。” 唐敬德“啧”一声瞪眼他,拉紧蛮鹊先一步走,扭头诡诡撂句:“来之前,我让花蝶给青蝉去了封信,称你病重,告假半月。” 廉衡右脸一抽。 唐敬德将蛮鹊半拎半拽,大步子一晃三摇,向后挥了挥扇子道:“你昨儿个用来爬墙开溜的梯子,已被青蝉砍断当柴烧了。本公子奉劝你,多活一天是一天呐。”廉衡双足登时生风,不一刻呼啸着超越二人。唐敬德迭忙将扇柄插他脖颈里,将其后扯回来,笑骂,“哎呦你个没傲骨的东西,准备望哪里走?” “城外。” “就用你两根麻杆?” “不然呢?”廉衡赧容,“殿下暗赏我的小马车,已被我昨晚连马带车卖人了。” 唐敬德左脸一抽。 廉衡自袖内掏出帕子,将包好的五十两白银,呈递于他:“廉家堂目前只有这么多。师兄先收下。” 唐敬德放开蛮鹊,一脸不悦:“你在侮辱我唐敬德?!” 廉衡嘁了声,郑重解释:“金银比例目今一比八,我廉衡再是能耐也凑不齐黄金给师兄,但也不打算不领师兄的情。所以四千两白银,我们只打算还师兄两千两。只是时间要长久些,师兄别收利息就行。” 唐敬德脸色一再难看:“收回去。” 蛮鹊低声:“唐公子,蛮鹊昔日得您照拂,已是感激不尽,当真不能白受您黄金。” 廉衡将白银强塞他怀里,铿然道:“师兄,你若不收,阿蛮心结就不得解,你就当积德行善,将这银子收了。倘若你真觉钱多,那就好好攒着,哪日我廉某人再发力,定帮你把瑶倌、蒲柳赎出来。” 唐敬德撇开头:“人各有命,你又能有多大能量。” 廉衡:“不做,焉知不行。” 唐敬德将银子扔给二人,冷冷道:“别拿这东西恶心我。”尔后大步子离开。廉衡同蛮鹊面面相觑,碎步子跟上。未敢再提这茬。只一个缩背后乖呼呼问“公子准备去哪”一个跟背后大剌剌问“是去城外截车嘛?” 蛮鹊惊停:“截车?” 唐敬德驻足转身,瞪眼廉衡,末了失笑:“没你不知道的,是吧?!” 廉衡溜蹭下鼻尖,嘿嘿一笑:“聪明如我,再是鸡零狗碎的讯息,亦能拼出一整幅孽海情天。” 游神“嘁”了声:“多大点人,你还孽海情天?孽海情天?” 廉衡敛笑,神色莫名怅惘:“可惜北方不适合木棉,他看不到,洛妃最喜欢的一树橙红。”唐敬德眉骨微耸,卡在喉头的调侃终是未能出口,只能心叹:明胤这厮,成日里烟不出火不进孤灯青影的,倒老夫子般的不言而信不比而周,身边人个个对他坚贞无二深情相对。包括自己,不也未能免俗。真不知其何德何能! 三人疾步出城,以防路途困饿,廉衡在唐敬德一再鄙夷的目光里买了三大烧饼包好装书箧里。 连月来紧跟不辍的俩暗卫,互相示意后,一个继续紧跟,一个直飞世子府出城路线提前通禀主子。枣骝大马上的施步正闻言,嘿哈一笑:“我就知道他会来。俺多了解他。” 秋廪侧他眼:“你了解他?!”心说等你探出他真姓名,再放大话不迟。望眼闷声未吭的马车,屏退暗卫,夹紧马腹率众继续前行。直待出了城门,远远望见三人,赖狗子一样追逐嘻戏着赶完早市正在出城的瓜农的小土狗时,这根细头发,旋即将一贯清和平允的俊脸拉成张驴脸。 唐敬德领着俩抱瓜崽子,后跟着瓜农土狗,朝阳预热里,四影呼呼望队伍这边来,率先嬉皮涎脸道:“啊呀,好巧。” 秋廪看眼汗涔涔俩崽子,再看眼呼哧呼哧的土狗,不冷不热道:“公子是出城遛狗嘛?” 溜三条狗。 廉衡脑子多颖锐的,闻言嗤笑半声,望着秋廪铁沉沉脸色摇头失望道:“想一语双关,奈何汝之段数跟汝家主子比,差一截子。哎我就纳闷了,都说汝一贯清和平允,俊脸犹如迎春花娇艳,为何一见我廉衡就换成张驴脸,得是我廉某人抢了汝爱妻还是夺了汝爱妾?” 秋廪峻脸白里透红,红里透紫,紫里透黑。余下四英擞擞憋笑。 马车侧窗适时推开,明胤望眼抱瓜俩崽,瞥眼唐敬德,明知故问:“挡道,何事。” 唐敬德矫揉造作地实话实说:“咳咳,是这,吾想去谯明山。光吾舔脸恐不够,就拉他俩跟吾一块舔,三张脸舔上去,兴许能舔顺世子爷,让吾等跟着去。” 啊呸! 廉衡同蛮鹊嘴角皆抽了抽,末了小鬼捅了捅他,抱紧西瓜道:“春天兄,汝到底是不是国舅爷亲生,怎这怂?!” 玩笑话令明胤和秋廪修眉尽皆一簇,唐敬德呲牙咧嘴刮瞪他眼,拧住其后衣领望边上走了走,碎碎道:“我跟你讲啊,这脸皮厚一寸,万事就皆能成。你可知谯明山风光多秀丽?你可知那里藏着多少绝代美人?还有那满坑满谷的金银珠宝异玩奇珍,不去你可别后……” 廉衡单手抱瓜,抬手扣住他嘴,没让他将“悔”字道出。双眸雪亮,如同这朝阳喷射着万丈光芒。唐敬德快憋死时,他才放下手,将手背上的涎水望其衣服上蹭了蹭,低声慨叹: “金屋藏娇!想不到世子爷外表正经内心摇曳,举止君子行为外放。” “你倒底去不去?” “去。”廉衡微微后瞧眼,旋即回转头,有些为难道:“可是,他那凉叭嗖嗖的眼神,看眼那未谢桃花花都得谢,看眼我我立马委顿,如何与美女畅游嘛。而且,”他小声再道,“他八成知道了我卖了他马车。” 唐敬德一脸贱笑,突然声情并茂:“其实吧,他越是寡默越是耐看,比起明晟菩萨似的脸,更有舒适度。” “春天兄乃一妩媚风情的主,和他也不是一条线上的好汉呐,天天巴跟前,就为讨白眼?” “那汝呢?” “吾巴权巴势,巴财。” “爷吧,有点怪癖,几天不受他眼神刮打,浑身就痒。” “汝那是贱。” 吧嗒一声。土狗吓跑。 秋廪勒紧马缰,放弃抵抗道:“尔等演够了没,吾等不聋。”言毕,发觉他也被带沟里,忙找补句,“演够了没,我们没聋。” 俩人转身嘻眯一笑,唐敬德径自望马车里钻,廉衡攥紧蛮鹊抱紧瓜,跟着望车上爬。他先将两瓜溜进车内,大瓜自然双双滚明胤脚底。尔后其才一个蛙跳,趴车辕上两脚临空乱蹬,蹬上车。蛮鹊没脸瞧他,只能扯扯他袖子,低低道“阿预。”廉衡却在众嘲里急吼吼道:“春天兄,你倒是拉我们一把啊。”唐敬德闻言掀帘,将二人拉上马车。蛮鹊坚持待在车外,廉衡没勉强他,说句“乖”便钻入马车。与花鬼对视一眼,二人旋即齐刷刷地向明胤呲牙卖笑。 追月失笑鄙薄:“两笑具。” 施步正安抚秋廪,方头方脑道:“秋廪,他可能还没过人不嫌狗都嫌的年纪。你不要生他气哈。” 秋廪未搭理他,只吩咐追影道:“速去找辆马车”。 马车辚辚前行一刻,车内就传来刮噪。 “你就不能往他那挤挤?怂包!” “那您腰瘫了嘛?!” “哎你这忘恩负义白眼狼!” “没我和阿蛮舔脸,你不也遭人厌贱!” “好好,农夫与蛇的故事。”唐敬德说着直起腰窝子,捋顺气,烧火浇油道:“既然你同你口口声声称叨的‘表面正经内心放荡,举止君子行为放浪’的人,感情比我深,那你就自个好好地,消受他哇凉嗖嗖的眼神!本公子上外头骑马去。” 廉某人一把攥住他衣袖:“殿下震慑寰宇,包揽乾坤,草民焉敢妄评,春天兄莫要信口开河。” 唐敬德挖他一眼,拍掉他手:“咱男人一点行不行?!” 廉衡:“有些交情,岂是春天兄三言两语能挑拨的?!” 唐敬德:“嘿哟,听听多新鲜的!”花鬼风情万种地笑了笑:“我唐敬德烧冷灶烧了十九年,自不敢攀扯你四个月雷霆手腕。不过,世子爷不近男色,你还是悠着点撩。”言讫,带着蛮鹊直接飞去了紧忙赶来的追影身边。遥远的聒聒声随之传来,“可总算来了,爷终于不用忍那俩邪门神了。” 追月再次失笑鄙薄:“狗咬狗。” 一嘴毛。 秋细心则望天长叹:世界终于安静了。 而被嘲弄不近男色的世子爷和雷霆手腕小手乱撩的廉某人,一时尴尬。 第三十六章 菊九之生 盛夏木华,处处显莘莘翼翼、靡靡绥绥之祥和景色。摆脱唐敬德,尴尬车内的廉某人始得安静,从书箧里掏本书,兀自缩角落怡然自得,书里有万千世界,万千人物,万千思想,稍不留神就深陷进去。而明胤,亦堕入他的世界,互不相扰。直待马车攀爬缓坡时,俩西瓜滚来滚去,明胤才放下手底书卷,望着过分安静的少年,瞥眼他伴读不离的书卷,没话找话:“喜欢此书?” 小鬼充耳不闻。 马车又是一个下坡,西瓜咕噜噜向车辕冲锋,即将夺帘而出的千钧一发间,廉衡眼疾手快撇掉书,虎虎趴倒挽留住它们,奈何其一还是粉身碎骨浑不怕地冲出去,“啪叽”一声,施步正哈哈哈笑声随之传来:“豆苗,你瓜摔死了。” 廉衡用脑门拱起帷帘,痛惜道:“它是就义。落瓜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瓜。懂?” 草莽不满地摇头:“不懂。” 廉衡嫌弃一声缩回脑袋,见明胤正翻看着他的书,忙将西瓜堵书箧后,坐端整待他问话。明胤语调柔缓,果然再问:“日日伴身,很喜欢?” 廉衡:“嗯。”他刮了刮鼻子,犹疑片刻才嘻咪咪问,“问您一问题,但您不能生气。” 明胤默肯。 廉衡:“史记所载,大凡三皇五帝王侯将相,出生皆伴有异象,且雷同之处颇多,不是头生龙角、身长龙鳞,就是五彩云腾、异香弥室。敢问,殿下出生时,龙、蛇、日、光、气、异香、雷电里,择一还是全部?” 明胤要恼难恼,啼笑皆非,末了合上书,沉沉道:“莫闹。” 廉衡嘻眯一笑,剌剌道:“嘿嘿!所以说正史也玄虚掺假,像《容斋随笔》这些涉域广阔、经世致用的亲和书史,才更博小子喜睐。” “这三句?”明胤盯着封皮背面用簪花小楷誊写的三段文字,再问。 “目今喜欢前两句。”廉衡不是滋味道:“一,‘明主可为忠言也。’即英明的君主才可向他进献忠言。父亲尽了忠,陛下未守忠,这是警戒我要学会择主,好在我择了殿下您;二,‘虫鸟之智,自谓周身矣,如人之不仁何?’即虫鸟智慧虽可自保,但却难抵抗不仁之人的有心陷害,这是我同敖党势不两立的主因。而我又自谓虫鸟,才要钻殿下羽底,寻求庇护。” 明胤一默如雷。 廉衡又想起抱月楼那盅谁都未喝的茶,便自顾解释道:“至于第三句,‘以真为假,以假为真,均之为妄境耳。’是我廉衡每日生存的状态,不知殿下可是?”说时,他忽地凑近明胤,笑咍咍问:“我瞒着您的,是不能说的,一说就死无葬身之地的秘密。您瞒着我的,究竟是什么嘛?” 一阵短促马嘶,车夫在秋廪授意下勒住马缰,廉衡忙扯住明胤胸口衣襟捕获重心,待车厢稳定,他才极速撤回小手,略生赧容,溜了溜鼻尖,自顾退出马车。 “阿蛮,饿不饿,吃饼嘛?” “我吃。”唐敬德道。 “阿蛮,渴不渴,吃瓜嘛?” “我吃。”唐敬德道。 “咋哪都有你。” “咋你不满嘛。” 俩人说时上演狼追狗,望万亩桃花坞的万亩桃林里乱跑,蛮鹊正要跟去,明胤掀起帷帘落地,蛮鹊急忙避退一边,颔首噤声。明胤看着淹没于蓁蓁桃林中的身影,示意秋廪,秋廪会意,望蛮鹊走近:“我家主子,有事相问。” “是。”蛮鹊尾着秋廪近明胤身侧,颔首待答。 “你称他阿预?” “是。” “哪个预?” 蛮鹊毫不犹疑道:“璞玉的玉。” 明胤:“抬头。” 蛮鹊咽口唾沫,微微抬头,仍是不敢直视。 “哪个预?” “回禀世子,阿预说他是一块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如金如锡如圭如璧的润玉。”蛮鹊心头虽颤,但牢记着廉衡教他的答语,一字不漏解释给了最可能询问的人听。如其所料,今日他不设防只叫了一声,便被最可能询问的人察觉。虽不知廉衡有何隐秘过往,但他说“这个称呼是最真实的我,谢谢阿蛮能如此称呼。得亏你兄长不叫,哥哥不叫,才生出这么个真实无二的名字。”既是最真实的廉衡,他陈应时,便是对着世子爷睁眼说瞎话,又何妨。 明胤深知蛮鹊答语,皆是小鬼已教熟的,追问亦徒然,末了屏退他。 这一边,廉某人边跑边回头,就是这副走跑不认真模样,才致他不是撞人撞柱就是摔成狗吃屎。在游神小心的余音里,已噗通一声华丽绊倒。唐敬德仰天大笑,见其趴倒后良久都不动不惮,方收了贱笑踢了踢他瘦臀:“哎哎,不就摔一下嘛,是爷们就自个儿爬起来。不会摔断了腿吧?还能动吗?下半身可还有知觉?伤到要害了嘛?……” 廉衡沉声:“师兄。” 唐敬德闻声蹲下,顺着他手势盯向一滩血渍。廉衡爬起身拍掉尘土,拾了根木棍将掀翻在侧的沾血土块挨着翻个个儿。俩人对视一眼,顺着搅乱的血迹一路追至破庙,却并未发现不妥。就在廉衡转身欲去时,唐敬德猝然拉住他:“里边。” “哪?” “泥像后边。”唐敬德瞥着泥塑侧臂的一抹血色,轻轻一纵,便飞身佛像后。甫一瞧见棋舞,花容大骇,连忙探其鼻底,尚存的残息,令他松口气苦笑半声:“真有本事,一夜之间,把自己伤成这副德行。” “师兄,是何状况?”廉衡搬着倒地拦路的香案木凳、断梁断门,急吼吼问。 “有救。”唐敬德飞身出来,一块将倒地房梁挪一边,犹豫道,“我擅自抱她合适嘛?” 廉衡:“女的?”游神点头,“那我抱。” 唐敬德扯住他大步子:“你就不是男的?再说你这小身板。” “你啥眼神?” “你说我啥眼神?” “那我去叫追月。” 花鬼再次扯住他大步子,犹豫道:“她是无间门索命,明胤不会多管闲事。” 廉衡犹豫几许,望佛像后头轻轻走去,甫一瞧见棋舞,迅速鉴辨出她是月前同狸叔交换“乌头刺青”的冷厉女侠,蹙眉蹲身,看眼她浑身上下七七八八的创伤,撇撇嘴,大着胆子轻轻叫唤:“姐姐,姐姐。”棋舞眼皮几番翕合,旋即拿刀防身,奈何手无寸力。“姐姐莫怕,我……我应该是好人。”廉衡双手上举,拇指扳向唐敬德,“他他他也没那么坏。” 唐敬德拍他一脑勺:“兔崽子,别胡说,我是好人。” 棋舞焉有精力理这俩大小浑球,挣扎欲起,奈何毫无站立体能,三试未果。 廉衡挠挠脑门问游神:“师兄,她伤势多重?” 唐敬德:“药鬼。不接上手筋,就废了。” 廉衡:“啊?”叫唤完,瞥眼棋舞苍白如雪的面容,方咽口唾沫,“师兄,你看着她,我去搞定犟牛。” 唐敬德:“演好一点。苦情。叫他无法抗拒。” 廉衡:“知道。” 小鬼风雷火炮地蹿路边,明胤甫一瞥见他灰头土脸狼狈样,刚簇起眉头,其人就哭天抢地抹鼻涕地直接扑过来,抱住他大腿,并且,探出颗脑袋冲四英及蛮鹊竖指嘘声,以叫他们淡定。难得画风如此清奇,就连秋廪都选择沉默。明胤愣怔片刻,微微侧眼身后人,五人急忙低头,尔后他才睨着脚底刁民,抬脚甩了甩,廉衡跟着他动静扭了扭狗皮身子,索性搂更紧。 施步正实在忍不住,哈哈笑抽。 明胤肩膀垮下一寸,语调不明:“何事,如此?” 廉衡:“草民找到了失散多年的亲姐姐。” “所以。” “您一向菩萨低眉,起死人肉白骨舍你其谁。” “唐敬德教你这么演。” “自出真心。” “无间门索命?” “她乃我失散多年的亲姐姐。” “先起来。抱着……成何体统。” “您先答应我。” “起来。” 廉衡这便站直:“药鬼呢?她右手筋被挑断了,身上七七八八十多处伤。” 施步正接茬:“他早溜去了谯明山。” 廉衡无比投诚地望着明胤,四目交睫不一刻,就以明胤避开他目光败下阵来,怎么说来着,天生一双占便宜泉眼占便宜杏脸,作用愈来愈明显。明胤从袖兜里取出手帕递予他:“脸,灰,擦了。”尔后才道,“追月。” 追月叉手领命,旋即望桃林深处去。 明胤:“追影,去官狱寻具女尸。酌情处理。” 追影叉手领命,旋即望京城官狱去。 廉衡刮了刮鼻子,千言万语一字难表,平素灌迷魂汤的看家能耐被他的沉着冷静反衬得低俗不堪。若说前几次明胤完美善后他不知道,那是装糊涂,可若不装糊涂他就得识大体,识大体就干不得跳蚤一样诸事情,而眼下他又即将兴风作浪,这也是他此次,跟来的主因。设若卖乖,除了虚伪和食言,就剩一而再再而三了。按下葫芦浮起瓢,顾了这头顾不了那头,沉默是金,索性谢谢二字亦沉默掉。挠挠后脑勺,勾头离开。 廉衡:“阿蛮,去收拾车厢。” 蛮鹊点头钻进马车。不消一刻,追月背着棋舞从蓁蓁桃林中现身,一步一近。唐敬德瞥见明胤,率先将那柄幽冥刀藏背后。半眯半醒的棋舞甫一瞧见明胤,使劲力道从追月背上滑下去,她胸口剑伤堕地瞬间,又作撕裂。追月盯着汩汩新血拧眉道:“逞什么能,世子府不避嫌,你倒作上娇了。” “追月不生气,不生气。”唐敬德忙捋女将军乍起的毛。旋即蹲下身轻斥,“伤这么重,你就乖一点了。不过低次头罢了,人不能总傲着颈子。” “谁要你们管。” 唐敬德望向廉衡,小鬼咳了咳喊:“师兄,女人嘛,柔的不吃,用强。” …… 施步正虔诚求教:“怎么用?” 唐敬德瞪眼草莽,转而怯怯地望向棋舞,宛如情场新雏,廉衡瞧见,不无鄙薄道:“点穴,直接抱起来扔马车。” “你敢。”棋舞闻言,冲唐敬德柳眉倒蹙。 “啰嗦。”追月利落封了她穴,瞟眼唐敬德,“公子看着办。”言讫大步走掉。 唐敬德慌得一匹:“追月追月……你等等……” 廉衡翻个白眼,金刀大马望前一站,双肘一开,捶捶左臂肌捣捣右臂肌,粗声道:“是男人,就征服她。” 唐敬德那一瞬间,特别想冲上去压住他捶顿。末了,涩涩地用扇骨戳戳眉心,尔后自腰间一别,抄手将棋舞横抱,直待将她平放车内,方解了她穴。廉衡问施步正要了金疮药一骨碌爬进马车,会同蛮鹊一个上药一个包扎手腕。廉衡呲牙一笑,认错伏低道:“姐姐,世子府上下,皆是外冷内热,不坏。您与我们萍水相逢,但既得见,就是缘分。我不知您惹了谁,但不论谁,以我寡见均不敌世子府能量。此外,殿下已叫追影去官狱寻了具女尸,我虽不懂这出偷天换日是为何,但他一向慎始善终、虑周藻密,理由想必您自己清楚。所以啊,您就安心睡会,我和阿蛮守着您。”话尽,手腕亦包扎妥当。 棋舞是认识小鬼的,以是她紧蹙的眉头,慢慢铺平,片晌沉默,姑娘探出健全左手,拍了拍幽冥刀,铿然道:“扔掉。” 廉衡略忖,颔首答允。“哐当”一声湛湛锐刀便被扔路畔。众人诧异,他却双手合十出家人慈悲为怀道:“南无阿弥陀佛”,言讫复钻车内。 唐敬德打马近前,敲敲车窗:“她也就大你们三岁,你俩小子,别仗着姐姐姐姐的就吃人豆腐?!” 廉衡推开车窗,轻飘飘道:“夯货。” 碍于棋舞受不得颠簸,队伍行速甚缓,暮夜才抵达谯明山。老鬼佯闹通别扭,在小鬼连哄带骗下,先清理了棋舞各处伤口,尔后接上了其右手筋。棋舞伤势没三日便见稳定,期间除唐敬德不时来晃荡侦探,明胤宛如蒸发。直待第四日,他才屈尊一现。 气氛一时凝滞。 廉衡只能尬问:“还不知姐姐芳名?” 棋舞瞥眼唐敬德明胤,语气不明:“无名。” 廉衡料她会如是说,嗤然失笑:“姐姐既扔了那把怪沉的刀,想来是要拿绣花的针了。所谓‘不迁怒不贰过’,姐姐心里既没了恨,又不想一再犯错,委实高姿。” 棋舞哑然一笑,末了才说:“你一贯伶俐,能说会道,不若替我取个名。” 廉衡愣怔:“姐姐认得我?” 棋舞再次苦笑:“弘文馆小孟尝,岂敢不知。” 廉某人臊红脸,扭头看明胤,又觉得看他没什么用,转看游神,唐敬德双手一摊表示你献的殷勤你自己担。小鬼扭转头,末了咳嗽声,观她眉梢坚毅腕骨刚瘦,眼珠子翻了翻便道:“姐姐眉目如菊,筋骨健美,少不得豪气云天。九月金风一起,群芳零落,惟黄花开于深秋,敢与秋霜鏖战。小弟不才,倒还真想了个名字给姐姐。” 棋舞:“什么?” 廉衡:“且叫‘菊九’如何?” 唐敬德接茬:“菊九?” 廉衡扬起小脸:“嗯呐。九月菊花初开放,十月芙蓉正上妆嘛。” 唐敬德:“不能光徒好听呀,六月溽暑天,你叫她九月做什么,凉飕飕的。” 廉衡:“姐姐让我取又不是让你取,你管我,我就喜欢戌九月,怎样?”廉衡冲他吐了吐舌头,样子十分欠揍,旋即又看向棋舞,正色道:“姐姐有所不知,所谓‘待到秋来九月八,你花开后百花杀。’惟这九月菊花,可衬你气魄和容颜,您觉得可好?” 这马屁拍的,这高调唱的! 棋舞沉默片刻:“好。” 廉衡嘻嘻追问:“菊九姐姐家住何方?待您伤愈,我……” 菊九利然截断:“无家。” 廉某人尬原地,扭头再看向明胤旋即又看向游神,唐敬德双手再一摊表示你问的蠢问题你自己解答。廉衡将站他身后的蛮鹊拉近床边,几番咳嗽,方壮着胆子道:“嗯……那个……我……倘若姐姐不嫌,在此歇息数日,便随我和蛮鹊到我们家里,将养恢复如何?小弟在葫芦庙街涌金巷的生财口,有一茅椽蓬牖,家中除我二人,尚有一失明老爹和俩伶俐弟妹。庭院不大倒也干净,如若不嫌,我们……” “不嫌。” “啊?!”廉某人这回自个把自个怔原地,挠挠额头挠挠腔子,再挠挠眉心,嗤然一笑:“哦……喔……好啊,真好,很好,阿蛮你说是不是很好。” 蛮鹊:“哦……喔……好,是很好。小大大小,会很开心。” 廉衡:“对对,那俩崽子,一天到晚就想要个姐姐。” 蛮鹊:“哦……喔……是是,就想要个姐姐。” 菊九一瞬哽咽,忽然泪眼婆娑,一举惊得廉衡和蛮鹊手足无措面面相觑。 廉衡再次转看明胤,明胤不出所料地摇头无语,显然其无力感已抵达顶峰。 护在门口的施步正不禁嘴方,脱嘴问追月:“这这这就就把把无间门索命,骗成了姐姐?!” 追月冷笑:“人可是三斤的鸭子两斤半的嘴,你比得起嘛!” 明胤完全无意小鬼四处寻亲、自造软肋的缺心眼画面,抬脚正欲离开,菊九出声喊停:“世子殿下,小人有话,要同您单独讲。” 唐敬德望眼明胤,同其他人识相退避。 菊九:“民女自此只叫菊九,感念您不计前嫌出手施救。”姑娘撑起身体,意欲谢恩。 明胤拦停:“是他执意,欲谢,谢他。” 菊九犹疑片刻,再道:“因门主恩遇,有件事我不能全数告知,只能说,小心长辈。” 明胤四海波靖,颔首出去。 是夜,廉衡安顿好蛮鹊,查看了菊九伤势。在藤架底的躺椅上寻得药鬼,坐他身边靖默半晌,方说:“我给蛮鹊下了点药。” 药鬼明知故问:“然后呢。” 廉衡哽凝一刻,再道:“这孩子受了几年苦。正好您在,帮忙检查检查,看他有无受伤,再开些调理的药。” “这不难。”药鬼拧头看他,“那你呢?” “我很好。” “你这早起,手麻脚麻可是比两年前严重很多?” “我很好。” “现在是好。过得了三十嘛?” “别废话。” “滚滚滚。” 廉衡依言滚开,指了指蛮鹊房间,拳头抵掌江湖人义谢。路遇追影,问:“事办妥了?” 追影:“嗯。我已找人,替女尸易了容,加上那把幽冥刀,没问题。” 廉衡:“谢谢追影大哥,辛苦你了。” 追影可没施步正那么缺心眼,在廉衡自认明胤他三哥、唐敬德他四哥的份上,心安理得地敢承着他一口一声的“二哥”,惊忙道:“职责所在。小先生不用言谢。” 廉衡失笑:“你家主子呢?” “书房。可要带路?” “我自己找吧,来此四日,还未曾欣赏一番。” “小先生”,追影喊住他,“主子他,其实,逢忌辰,辄三日不食,已可。但主子每次都要闭食十多天,我们没人敢劝。” “知道了。” 书房。秋廪恭站下首,回禀道:“主子,右相已由暗卫护送回城。” 明胤:“大鬼呢?” “昨日已出城,望滁州方向去了。”秋廪顿了顿再道:“这棋舞,哦,是菊九了,不会是又恰好跑去国公府,听到了什么不该听到的?” “猜她今早,说了什么。” “小心长辈。” “所以你猜,前日那封密信,由谁相送。” “唐卧仙。可,无间门九大索命昨日被我们重伤一半,唐卧仙这算闹哪出?他和右相,交情可一般啊。” “唐敬德。” “您是说,王……大鬼竟用这事,要挟国舅爷?!” 明胤默肯。 秋廪:“将唐公子扯进来,真够手段低劣。”秋廪说时川字眉再皱紧几分,顿了顿道:“右相的中庸,让他们就这么忌惮嘛?!” “让你探查的如何?” “如您所料,康王(明昊)日前宴请宾朋,永夜盟有数人化名去做客,柳心已将其人信息提供给狸叔,狸叔正在细查。”秋信失口哂笑:“原来大鬼,名义上扶持的是康王。他还真是会挑选傀儡。哦,对了,柳心已确认了‘乌蓬’真身,请示您,可要接触?” “无需。让她兄妹,注意自身安危。” “是。”秋廪略一思忖,问,“主子,我不明白,他们为何要将相里为甫,大费周章引出城?” “右相府,犹如铁桶。” “以无间门九大索命的实力,难道攻不进去?” “城内,除五军都督下设卫所、五城兵马司,还有金翼。谭宓直接听命于陛下,不受汪忠贤管束,风吹草动,一国大相,他们焉肯涉险。” “这位阉帮帮主。”明胤闻言盯他眼,秋廪忙改口,苦笑道,“就是觉得小鬼这总结很到位。这位大内总管,一边攀着蔺贵妃康王,一边与太子精诚合作,甚至妄图攀扯我们,也真是分|身有术。” “墙头草,无需费心。” “嗯。那右相这事儿,可要同他讲?毕竟是他捅的马蜂窝。” “无需。” “他倒好,成日随心所欲,却要主子一次次替他善后。” 书房门适时“笃笃”敲响,秋廪口中的“随心所欲”脆声请示:“殿下,我能进来否?” 秋廪失口一笑:“说曹操曹操到。” 明胤:“你先下去吧。” 秋廪恭退,廉衡恭踞门外嘻嘻一笑:“你家主子借我聊聊”。秋廪装得熟视无睹,廉衡却抬腿拦截,“去弄些清粥小菜。”秋细心正待驳斥,廉衡望屋里人努努嘴儿。 细头发态度果然斗转,凑近他低语:“你可别一人吃独食。” 廉衡拍拍胸脯:“信我。”尔后接过侍女春雨手中茶点,望里间去。 “夜深了,还不休息啊?” “坐。” 廉衡应声放下茶点,抱把椅子喘口粗气儿,落坐对面,支颐出神。 明胤:“有话要问。” 廉衡:“嗯。满腹困惑,却不知从何讲起。” 明胤:“那就一件一件问。” 廉衡摇头,趴桌上闷不吭声。 明胤看眼他,道:“叶昶甘州回来,已同白鹞前去云南,尤、曹均未携带家眷,不日也将到任。钱辂亦是,你不必再操心。” 廉衡托起脑袋,不无憧憬道:“三年后,我们一道去云南,览看他们成果如何?就选在春二月,正值木棉花期。” 明胤搁笔,半晌方说:“心事过多,未必是好事。” 廉衡歪头调侃:“彼此彼此。” 明胤从案头抽本书给他:“心浮气躁,就看书宁心。” 廉衡摇头躲开,反递他一块点心,结果无外乎各自收回手里东西。廉衡刮了刮鼻子,思虑一刻才道:“我四处认亲,是不,很蠢?” “嗯。” “我爹估计想打死我。”说时他挠挠头,“我自个都没,没缓过来。” “嗯。” “你觉得我,撩拨脏吏的行为,也很蠢?” “嗯。” “您还认为,敖兄长是我故意结交的么?” 明胤沉默未答。 廉衡:“秋廪方才又告我刁状了?” 明胤嗔他一眼。 廉衡突然袭问:“乌头刺青是什么?” 明胤风尘不动。 廉衡挑挑眉毛:“看来是个大秘密。其实,我会问是因菊九姐姐,初见她时,她正巧跑狸叔那里,用无间门秘密交换什么乌头刺青。您既不便说,我也就不便问了,反正姐姐已弃名弃刀,估计不会在意什么乌头附子鬼了。我又何必多嘴盘问。” 明胤自然保持他的一声不吭。 第三十七章 福禄祯祥 秋廪亲自端着两粥两菜进来,廉衡伸长鸭颈觊觎眼粥食,砸吧下嘴:“难得我也有份。” 秋廪揶揄道:“你若乖巧一些,日日都有。” 廉衡皮皮一笑,转口就道:“发兄,可想看工部户部,同时被咒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秋廪夺走他筷子勺子,藏于身后,顾不得其如发如发的调侃,直问:“你又要兴风作浪?!” 钻天打洞廉某人:“不然我跟来谯明山干嘛?舔你主子脸啊?” 秋廪……“粗俗。” 明胤……黑着脸瞪他眼:“戒急在忍。” 廉衡托腮赧笑,晃晃他月白广袖,忽然着南不着北的道:“殿下尚玄黑,我尚月白,我两并一块,得是黑白无常咯?”说时他趴近明胤,语调温吞,辞气阴森,“专索人命。”言讫,还嘚瑟的挑了挑眉。气氛极具挑逗。 儿子(施步正)丢了老婆(明胤)也要跑了的秋廪,终忍无可忍上手了。只瞧他拽紧廉衡后背心,将其扳端正,丑凶丑凶道:“离远。”尔后才劈面质问,“同时咒?你有多大能耐?知道追月怎么说你,三斤的鸭子两斤半的嘴!京城小孟尝,您这嘴啊别太利。祸从口出,劝你安分一些。” 廉衡对他情敌般的丑凶和时有时无的锋利,已逐渐适应,定定待他说完,才缓缓道:“来之前,我去找过狸叔:一,户部下月俸银,意欲挪用河道修缮例款。二,今年桃花汛菜花讯虽不算严重,漂害人户不多,但真正会造成流民四起的伏秋大汛,才开始蓄势待发。” 秋廪:“尤、钱、曹三位大人,才去云南,若把主意再打到太子工部,万一招他反扑,岂非得不偿失。” 廉衡:“有刀可借,焉需自己动手。” 秋廪:“借刀?” 廉衡:“工部叫户部挪不了银子,百姓叫工部过不了好年。”少年冷冷再道,“在其位不谋其政,不知什么是吃进去一斗吐出来三升,不知什么叫天道好轮回,焉能长记性。” 秋廪思忖片刻:“你想给工部去信?” 廉衡摇头,搓摩着拇指螺纹,道:“天下人,十之八九逻辑薄弱、情感丰富,极易受冲动钳制,更易被击中软肋,随波逐流。”小鬼顿了顿,尔后撮着拇指螺纹,不疾不徐再道,“极具煽动性、说服力的话,会让他们群起而攻。” 秋廪哑口,看向明胤,大人物静水流深的模样更像一种默肯,秋细心蹙了蹙眉,问:“想让我怎么做?” “沿河州府,包括京城,传几首童谣,再找些说书先生。” “就这么简单?” “不出半月,待事态发酵,你就会看到,人类共情能力有多强。” “这极易引发民众恐慌。” “恐慌与否,平头百姓日子照过。但,官爷们,将对水患高度重视。” 秋廪心神难安,只能看向明胤:“主子?” 明胤:“照办。” 秋廪:“是。” 明胤盯着廉衡,沉缓道:“只此一次,之后,弘文馆静心向学。”见其乖巧点头,大人物破天荒地开始大肆引经据典、费唾沫教喻:“你可知‘齿刚则折,舌柔则存。好斗必伤,好勇必亡。百行之本,忍之为上’;可知‘善游着溺,善骑者堕,各以其所好,反自为祸’;可知‘目见百步之外,不能自见其眦’;可知‘多欲亏义,多忧害智’;又可知,‘逐鹿者不顾兔’。” 受宠若惊的廉打洞,觑眼秋廪,点了点鼻头,赧色:“啊哈哈……原来殿下喜欢《淮南子》。” 秋廪接茬:“主子喜欢《政论》《昌言》。” 廉衡抿耳,再次赧色:“这倒挺符合殿下的气质。” 明胤盯瞪他眼:“论正事。” 廉衡咳喘声肃容正色:“虽说逐鹿者不顾兔,但若是玉兔,喘口气功夫,停下来打一只亦不是不可。陛下心头有四件病,一党争,二边备,三钞法,四水利。一且不论,二三四弊病,殿下就不想在十年内整饬干净,铺稳日后社稷江山?” 秋廪:“陛下心头病,你又如何得知?”细头发顿了顿再道,“你非政治中人,何以论政时总能一条一缕?你背后究竟还有谁?” 廉衡哑口,目视明胤。 明胤:“秋廪。” 秋廪默然。 廉衡苦笑半声:“发兄,我在您这,动辄得咎,也是怕了。” 秋廪:“我就是觉得,陛下心头病你又如何能肯定,没别的意思。” 廉衡挠挠脑门,勾头解释:“党争钞法且不论。边备松弛,鞑靼年年越过长城,南犯抢夺粮畜,人人心知;河道不安,黄河三年两决堤,江淮动辄成泽国,平地引舟,流逋遍地,有谁不知。徭役苦不堪言,这些需要多解释嘛?!我不过说了四件病,陛下心头究竟五件六件七八件,只他自个知道。” 明胤:“谨言。” 廉衡:“喔。” 秋廪抿舌不语,道歉没可能,反正他俩互呛也不是一两回。闷骚片晌,才道:“主子尚未涉政,你也没入仕,弊病再多,又能如何?” 廉衡:“棋呢,要边布边下,既有三五年长局,亦要有一时短棋。我保证,这回,看似短棋,绝对是为给将来铺路。信我。” 秋廪:“主子信你,我岂敢不信。” 廉衡:“嘿嘿,那是因你主子深知,俺心里只有他一个,没别的高枝。” 明胤修眉微动。 秋廪却吸溜下鼻子,郁郁道:“就会蹬鼻子上脸。要散播什么,快说快吃,粥都要凉了。”意识到是两碗粥,忙又恭谨道,“从速说与我,饭菜都要凉了,不可影响主子进食。” 廉衡心说你这根欺软怕硬的细头发啊,咳了声:“能说会道的说书先生,最能支配凡人的恐惧,叫他们编排些水难故事,穿插散播三条消息:一,今年‘春汛’不严重,是因将洪峰都攒到了伏秋大汛上,更攒到了‘凌汛’上;二,工部尚书丰四海与‘总河都运使’何道壅,作为总理天下水利的父母官,已早早预料此事,正俾夜作昼地制定水患良策,除向户部申请银子外,他二人甚至菩萨心肠,要捐出一半家产来救苦救难;三,朝廷意欲,发动一场庞大的‘官捐’。” 秋廪:“可还有?” 廉衡摇头,自怀内掏出一荷包,内里抽出三张纸,精精巧巧写着三首歌谣:“这是童谣,坊间传唱即可。” 秋廪嗤笑接过:“你还真是,早就绸缪了?” 廉衡嘿嘿一笑,转看明胤:“虽不能保证他们会吐出多少,但能保证两点:一,自身难保的户部,绝对会咬紧国帑裤腰带,丰四海只会当消息是由敖党故意放出,两党僵上再僵,就让他们先内耗两年吧,元气有损没补,届时易收拾;二,陛下及河道百姓,都盈盈望着丰四海何道壅呢,他二人若再无建树,伏秋大汛死伤如旧,陛下不撤他职,百姓保证掘其坟。之后半年,乃至三五年,工部自要殚精竭力疏理黄淮。太子忙于操持他们,也就再无精力盯着云南。” 秋廪:“一石二鸟?” 明胤:“想一石四鸟,也得看看,天时地利人和。” 廉衡避实就虚:“饿,吃吧。”言讫一把薅起明胤桌前书纸,推开砚台,将粥菜摆开。 秋廪见状,不再多问。正待恭退,明胤再嘱托句:“待陛下过问此事,将丰四海何道壅,近年凭借天堑所得贪墨,挑拣一些,秘赠纪盈。”如此,两党互相咬紧,焦点只在党争,就无人肯去探究,歌谣究竟从何而来。秋廪领命退出,临关房门,再看眼一大一小俩身影,又酸又甜。老实说,这二位拢一块,龙虎并行,一时瑜亮。自己失宠就失宠吧。 可廉衡这头“虎”,却又分明是养虎为患。 蛮鹊那一声“阿玉”,瞬间激起主仆心间,牢牢搁浅的傅氏一门傅钧预,可主仆二人当即否定了他们自己。毕竟廉衡进士出身,科考暗房搜身,可不是闹着玩的。 明胤并未有动筷子打算,廉衡挠挠眉心,拾起汤勺强塞给他,皮皮一笑道:“殿下就吃一丁丁呗。您若肯吃,我就告诉您,我的秘密。” 明胤微微摇头,并不信他。廉衡却蓦地握住他意欲放下汤勺的手腕,拦道:“我说真的。” 明胤肩胛一瞬紧绷,心知廉衡这是要跟自己摊牌了,他既紧张又抗拒,又很想知道他埋藏心底的秘密究竟是哪个,纠结半晌,方松了松廉衡握着的手腕,廉衡适时放手。世子爷照理闷不吭声,末了,竟然象征性地薄吃两口。 薄吃也是吃啊,廉衡刮刮鼻子,依言道:“我本姓傅。” 明胤纹丝不动。廉衡却拎起只筷子,脆脆敲下他粥碗,世子爷垂睑,再薄吃两口。天知道,那一刻,世子爷咽下去的是钉子还是粥。 “我父亲,字廉幨,号衡翁。”廉衡言讫,抬眸再次敲了敲他碗,被牵着鼻子的大人物始终乖如绵羊,毫无反抗能力地,再次薄吃两口。那一刻,廉衡心底吃笑,这一头狼皮羊啊,平时倒装得个清锅冷灶简傲绝俗,多累,应该比他这只羊皮狼,更累。 “您和秋廪,早猜到了我是,前太傅,私生子,对嘛?”廉衡说时苦笑,连笑三次。筷子再次敲响世子爷粥碗,“再吃点呗。” 大人物依言再吃两口,好在秋廪不在,若他在,岂由他主子如此遭人摆弄。可无论如何,意愿,皆来自于他主子不是?! “您怎么跟小孩一样,哄一句吃一口。”廉衡放下筷子,趴桌上说:“即便狸叔、捕风什么都查不到,以您智谋,肯定会猜到我姓氏。” 明胤放下粥碗,一默如雷。 廉衡从桌上爬起,托腮再道:“我父亲,可曾对您有恩?” 明胤哽凝一刻,终问:“为何这么说?” 廉衡皮皮一笑:“您对我好啊,过好。这平起平坐的,谁敢肖想。” “去睡。”明胤掩饰住所有情绪,意欲屏退他。 “我给您磨墨吧。”小鬼拾好粥菜,端起送出门外,交给守夜的追影,捶捶胸膛,指着下去一半的粥碗悄声道,“厉害吧,叫你们心爱的主子吃了一半呢。” 鬼晓得,他叫明胤咽下去的,是粥还是钉子。 追影看着另一碗,问:“小先生没吃?” 廉衡:“不饿。这里有我,你去休息会。” 追影:“无事,今夜本就由我值夜。” 廉衡推他几步:“去吧,就没见你们休息过。你家主子身手不凡,又有侍卫巡夜,贼人来了保证直接摁案板上。放心放心,快去快睡。”追影挠挠头端着饭盘离开。小鬼退回屋,见明胤依旧沉檀凝香纹丝不动,耸耸肩未以为意,只将方才囫囵收起的笔墨纸砚重新摆开,加倒些水拿起磨条拾本书,边看边磨。光阴清浅,不知不觉墨汁就溢出砚池,他还浑不知地在那磨。 明胤探手止他:“足矣。” 廉衡回神:“啊哦,好稠。” 明胤抽走他手中书卷:“去睡。” 廉衡嗯嗯地摇头抢回来:“我一随溜儿,您不睡我不睡。”说时又兴致勃勃看起书,不消一刻又没了反应,钻入他万千世界万千思想里,眉目时而微蹙、偶尔舒展,忽又洞悉什么似的淡淡偷笑,仿佛他正行走于墨色世界,与书中各色人马侃侃泛聊。明胤凝眸望着他,一边心生惶恐一边涌份安宁,惶恐来自于昌明十年的血膻味,安宁却是眼前人切切实实带来的福禄祯祥。他忽然明白,为何敖顷宁愿弃了国子监宁愿不去弘文馆,也要坐涌金巷槐树底同他看书论道了。他在书本面前,凿凿实实是块玉。 翌日早,卯时即醒的廉某人,捧着本《尔雅》敲响蛮鹊房门。被下药的蛮鹊,尚显晕沉沉软绵绵,缓缓打开门,不料廉衡探手就是一毛栗,给他醒神,道:“吃早饭前,必须看到‘释亲’第四。这部书不仅是辞书之祖,还是典籍,方便我掌握你学识程度。” 醒神的蛮鹊,看着故作严肃的廉某人,“嗯嗯”答允。 廉衡旋即捧着自己的《帝国野史》,乐乐陶陶望山庄的后山顶去。那个水灵灵的丫鬟春雨说,山顶尽头,是处会当凌绝顶的悬崕峭壁----功过崖----犹如斧削,临渊止步,云缠雾绕,浮翠流丹。景色一绝。他岂能不去。 蛮鹊盥洗毕,三清水秀刚坐藤架底翻开书卷儿,施步正忽地倒挂他眼前,两绺蟋蟀毛飞流直下,吓得他一激灵,道:“施施……施领刀。” 草莽:“大清早看什么书啊,走,哥带你到山顶上蹲马步打毛拳。”言讫,不待蛮鹊辩驳,拎起他后领子,似跑似飞,四条腿呼啸过岗。 廉某人大气不接二气,爬上山顶,揩掉额间沁汗,喘吁吁地问追影追月:“就你俩,他们呢?” 追月虽未睨他,却也不作搭理,但这种态度委实也算一种进步。 追影则温顺道:“秋廪,回京办事去了。施步正,刚下山,说要训练蛮鹊,会飞树。” 廉衡失笑:“这直筒子烟囱。” 天青水绿山蓝,侧耳又有隆隆涧响。云深林深处,施步正有心喂蛮鹊几招防身术,倒也挺美。廉衡颔首离开,望山顶平台去,追月正欲阻拦,追影拦住她,眼神示意无需。小鬼短腿一步作两步,悠悠荡荡,未几,就瞥见一龙飞凤舞的长影,“啧啧”两声呆看片刻,便拾起根木棍,小偷小摸跟着人花拳绣腿胡比划。 明胤视若未视,犹自龙动,颇有卖弄之嫌。直待余光瞥见其不再随他狂舞,方敛了剑铓,望向他,问:“怎么了。” 廉衡丢掉木棍:“没什么,扎根刺而已。” “过来。” “喔。”小鬼垂头捏着手心望他走近,道:“我将它尾巴挤出来,殿下帮忙抓出去。” “这是一根嘛?”明胤沉眸。 “量词而已,说多了夸张。” “拾起倒刺木棍,就没知觉?” 廉衡不想被他苛责,便打马虎眼道:“嘿嘿,殿下飞龙在天白鹤舒翅,我看呆了嘛。” “话多。”明胤拍掉他抠抠挤挤的手,伸出二指将他手掌托近,细细黑黑几根刺,也不是什么内力花把式能搞定的,末了短叹一声,“下山去找药鬼,挑出来,敷点药。” “嗨呦。又非万金之躯,三五根刺而已,找郎中您不嫌丢人我嫌现眼。” “下山。” “时不我待,去看书咯。”言讫,抽回手,急溜溜就跑。 明胤跨前一步,一把拉住他:“听话。” 廉衡嘚瑟瑟地摇头摇尾道:“不听。我要去后山,听说‘功过崖’斧削四壁云缠雾绕的,一绝,我要去。”他将尾音拉得又俏又长,可见心情大好。能不俏不长嘛?药鬼神乎其技,菊九日渐一好,痊愈在望,而蛮鹊亦没伤着什么根本,性情又逐渐开阔。他廉某人没俏上天那也是因为含蓄。 明胤没辙,索性攥紧他后衣领,半拎半拖,拽着“哎哎哎哎哎”的人直望山下去。 追影追月互视一眼,意味深长。 树杈上的施步正蛮鹊互视一眼,表情更耐人寻味。 至半路,廉某人乖巧安分了,明胤才放开他后领子。二人交叉废话。 “昨夜子时才出书房,这才卯时,上来做何?” “赏景啊”,廉衡拽平后翘到脑勺的衣领,嘻咪咪道,“花师兄说了,祖父看管过严有损我野性。” “信他,愚蠢。” “别说,花师兄可教会我不少深奥学问呢。” “是么。” “吃喝嫖赌逛,坑蒙拐骗偷,打骂犟顶横,馋懒奸滑蹭。” “……” “您觉不觉得,这闲人探看菊九姐姐过于频繁了?” “嗯。” “我老觉得,他俩曾有一腿。” “……谨言。” “喔。我觉得,他俩会成为莺俦怨侣。” “为何?” “直觉!”廉衡拦他面前,忽问:“殿下,明年您就及冠了。陛下铁定会赐婚,您心中可有合适人选?” 明胤瞪他眼:“多虑。” 廉衡嫌弃道:“待西施、毛嫱而为配,则终身不……”话未尽,明胤已将他拨拉到一边,兀自望前去。 蛮鹊被施步正练到一身大汗才回来,回来后揩了揩脑门汗将书藏背后,我我我的半天不敢同廉衡讲,他只看了一页书,廉衡则故作拧眉,递他碗黑乎乎苦药,丑凶丑凶道:“喝。” 蛮鹊:“这是?” 廉衡:“长个的。” 草莽看不下去:“长个?骗谁呢!”廉衡瞪他眼,擀面杖只好挠挠脑勺,同情眼蛮鹊,尔后望向白云。 蛮鹊喝完后苦着个表情,廉衡叮斥道:“男子汉大丈夫,日日一碗。” 草莽再大惊小怪:“日日?!” “看不到‘释亲’第四,早饭不得食。”廉衡端着药碗,大步子离开。甫一转身,人就笑得见牙不见眼,直拐进明胤书房,比划着说欺负蛮鹊要比欺负敖顷施步正好玩多了,因为更听话呐。简直,在蛮鹊眼里,他就是神,他即是佛。 “没毛病吧。”草莽望着鼻孔朝天的犟颈子背影,拍拍蛮鹊垮下去的肩膀,道:“惜命,别听他的,吃饭要紧。” “不可。”蛮鹊捧起书道:“阿预是为我好。” “阿什么玉,俺还阿铜阿铁呢。” “施领刀先去吃饭,蛮鹊看书。”言毕,少年就乖乖顺顺地坐藤架底,全神贯注。 谯明山管家叫禄伯,按廉某人自我解读,就是他与世子府福伯,是福禄双全两兄弟。禄伯两年前收留了山脚猎户两闺女,春雨和秋雨,作为谯明山唯一两女婢,苍翠中点缀出两抹嫣红。廉某人自来熟没两日,就借教俩姑娘识字、写字之契机,数次握紧俩姑娘小手,成功撩拨熟了姑娘们芳心。让同在一旁的蛮鹊无奈外无奈,让远观的唐敬德无语外无语,让四英鄙薄外鄙薄。唯有明胤,沉默外沉默。 第七日蝉鸣,菊九在春雨秋雨扶持下,庭院中一步两步。唐敬德远远望着,神思安然。 第八日蝉鸣,秋廪再次返京,这根“细头发”行事高效靠谱,沿河州府、京城逐渐喧哗。 第九日蝉鸣,蛮鹊随施步正已能打出一套不像样毛拳。少年毕竟是簪缨子弟出身,自小有书本熏陶,一本《尔雅》他倒理解通透,廉衡满意噙笑,尔后直接上了本《吕氏春秋》,美其名曰测试他家国情怀。自己则拿着本《后宫野史》逍遥自在。 第十日蝉鸣,年年闭食半月的世子爷在廉某人痴缠下,早已被迫荤素不挑。而二人舒适平等、近似鱼水和谐的相处模式,自此奠定。 第十五日蝉鸣,药鬼将专为廉某人调配的药方递予他,难得沉默,廉某人亦沉默接过。尔后,谈不上悬壶济世的药草堂头头,归途黔灵山。一行人,亦车马辚辚望京城去。唐敬德死乞白赖钻菊九马车,并厚颜无耻、极尽手段地将廉衡蛮鹊排挤走。落地的廉某人,只能乖乖爬明胤马车内,而抵死徒步的蛮鹊,被施步正一把捞枣骅大马上,借机授骑马绝技。 画风统一谐俪,和乐且湛,终将一辈子铭心。 第三十八章 伏秋大汛 日暮途穷廉某人,恹恹跳下马车,先叫草莽飞槐树上勘察情况,尔后才橐橐地上前敲门。 “小大,大小,开门哪。”小鬼溜蹭下鼻尖,瞥眼菊九蛮鹊,再道,“乖孩子们,我知道你们在大门口前,快开门哈,兄长给你们捡了个姐姐回来,水葱一样。” 小大比划了下,大小明白后意欲上前开门,小大看眼石桌前乌云沉沉冬雷阵阵的廉老爹,攥住大小,摇头表示不能开。草莽冲廉衡摊了个无奈手势,廉某人挠挠眉心,拉近蛮鹊,示意他敲门。出入廉家堂未足两日的小麻雀,低低涩涩全程只平无仄:“开门,开门,开门。”宛如秋蚊叫魂。 然而,大门竟吱呀一声。 小大攀住菊九,大小扯住蛮鹊,独廉某人孤家寡人地挠挠头,觑眼院内,冲身后轩昂人马摆摆手道“都散了散了啊”,生怕不久爆发的吱哩哇啦惨叫声,挫贬他君子仪容。五人次第跨进院门,唐敬德正欲跟进,吱呀一声一碗闭门羹,游神合拢扇子骂咧咧道:“小兔崽子。”无奈之下,只能攀鞍上马,望春林班去蹉跎长夜,这一绺被迫游游荡荡的落拓灵魂,焉不想有家可栖。“鹪鹩巢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纵管你凤子龙孙封疆大吏,所需终归那点点微乎其微,有谁不懂“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又有谁肯轻易放下坚执,若都能勘破人情世事,焉会有光怪陆离的悔不当初,和,时不知归。 寂静甬道,施步正突问:“秋廪,天生聋哑还能治不?” 秋廪:“怎么?” 草莽挠挠头:“哦。大小才八岁点人,听不到说不了,让俺看着怪难受的。哎你说,药鬼老吹他医术天上有地下无,他是不能治好啊?” 秋廪:“手太长了。恪尽你本分。” 施步正:“哦……喔……”他的两绺蟋蟀毛忽然就软塌塌耷下来,遮住河目,夜风都撩不起来,那一刻他对秋廪的失望,秋廪焉能不知。 静行半里路,一贯梆梆梆的有声擀面杖,变成根闷棍,让他大兄弟终败下阵来。秋廪捏紧缰绳,几经挣扎道:“主子已叫药鬼瞧过了。若非发育畸形,应该有方可施。” “真的?!”草莽瞬间回光,活灵乍现,亢声追问。真是近鬼似鬼,跟好人学好人,跟巫婆跳大神!三英齐齐摇头,车内人唇角浅浅泛抹月辉。 追月:“招三惹四自身不保,有什么资格,到处收留孤魂野鬼。” 施步正不满她话,道:“不有主子嘛,还有俺。” 廉家堂,廉老爹完全阴着张脸:“这半月,去哪了?” 廉衡虚着汗:“弘文馆,闭门思过。” 廉远村:“听说你病了。” 廉衡揩汗:“不重。” “一病半月。” “好……好利索了。” “青蝉来找你两次。” “……爹我错了,再也不敢了,绝对不敢了,若敢再犯罚我没饭。”狡辩不过立马服软,这是他廉某人生存绝学。 “看我不打死你。”廉老爹藜杖端天举起。菊九、蛮鹊正欲阻拦,小大大小急急拉住二人,坚定地摇头,表示不用,二人不明所以,只能静观其变。 廉衡瞟眼安定团结的看戏四人组,急痛攻心,开启自救预案。只瞧他登时搂紧廉老爹大腿,痛定思痛道:“爹,孩儿再也不犯了。若非城南十八号家的菊大娘突然与人私奔,留下菊九姐姐孤女一枚,无人照拂,孩儿也不会待她家,为她拭泪十多日。都怪孩儿心太软,太软。您放心,即日起,孩儿一定变成枚硬汉。” …… 廉老爹顶天的藜杖缓缓颓落,声气苍凉悲怆:“不送掉这条命,你不罢休,不罢休,你以什么身份,将他们领回来,领回来是害人家,害人家,你害俩不够还要害四,害四个……”廉衡默然站直,捏紧袍角。老先生兀自望东閤儿去,念念喃喃道,“害俩不够你害四,管不了你,管不了你,管不了……” 一个伤痕累累的老人的绝望,焉忍怪他,是因对生活又有了希望。 蛮鹊噤若寒蝉,踱近廉衡,生怕自己会被扫地出门。 廉衡对他苦笑半声,望向菊九,菊九将他剩下的那半苦笑补上,主持四方道:“都睡吧。” 相对寒蝉仗马世子府,和冷冷清清的国公府游神,廉家堂短暂的晴夜霹雳后,便是长达三年的福禄祯祥。 日月更迭,进入雨季。 蛮鹊以陈应时本名,正式入学弘文馆。而六封四闭、禁足弘文馆的廉某人宛若一局鼃,焦心燎神间还得对崇门的严束甘之如饴,装足十多日,终得释放回家一日。拐带着蛮鹊直奔万卷屋问狸叔探听“棋舞后事”,得知那具尸体已由无间门大索命棋翼领回去厚葬,心石落地,方畅畅朗朗一路听着流谣回到家。不觉跟着哼哼,自觉抑扬顿挫: 流谣一:北宋有个范公堤,今朝便有丰公塘。黄河大水猛如虎,不比丰公腰子牛。江淮洪浪漂千里,比不过丰公功德厚。丰公治水鬼见愁,不治江河祖坟丢。 流谣二:汴水流,泗水流,漫灌瓜州古渡头。何道大使说河道,河道若壅何道堵。 流谣三:乌纱,乌纱,官官戴。不戴乌纱不卖呆,卖呆随他卖。千贯万贯卖他呆,敢赊我敢买。 流言止于智者,大多数人觉得自己是个智者,以是流言支配了他们的恐惧,恐惧支配了他们的呼声。听着呼声嘚瑟瑟归家的廉某人,将狸叔所说述与菊九,菊九肃色道:“你当真不问我来历?” 廉衡:“无间门是什么存在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因它与我无干。姐姐既叫菊九那就是菊大娘女儿了。”菊九失口苦笑,廉衡看着她难得一见的笑容皮皮再道,“姐姐笑起来堪堪落雁,咱家以后屋顶飞来鸟,姐姐你笑一下,咱就有鸟肉吃了。” 终日持刀的凌霜女侠,嫣然浅笑:“数你嘴甜。” 廉衡憨憨再笑:“我说真的。难怪花师兄喜欢你笑,姐姐笑起来,堪堪你花一笑百花杀。” 菊九:“别学那无赖。” 廉衡嘿嘿:“过些时日,待你身体好利索了,绾个寻常女子的桃花髻随云髻什么的,慢慢就能出入六街三市了。” 菊九点头应好。自怀中摸出唐敬德归还的双鸾菊乌木雕,环顾陋室清壁,望着屋外正趴石桌上练字的蛮鹊、小大和大小,以及拄着拐杖、摩挲着收拾庭院的廉老爹,和那挎着书箧蚤出夜入的忙梭梭薄影。潮涌的暖流,渗酸她鼻子渗红她眼眶。素门凡流的生活,就像一个温暖的怀抱,扑进去就不想挣脱。大索命同她语重心长一次次讲“刺客永远是刺客”,但五索命棋舞已死。她是菊九,她是菊九,门主既放她生路,她就放自己一条生路好了。乌木雕,厚藏就好。 “下雨了……” “收衣服……” “收干萝卜……” “慢点跑小心摔……” 踢踢踏踏远远近近的尖叫声、收摊声、吆喝声,堪比伽蓝。大旱望云霓,不,最近雨水充沛。落汤凤凰唐敬德,湿漉漉蹿进门时,廉衡一脸鄙弃地递蛮鹊把油伞,蛮鹊三步做两步跑大门口迎接富贵闲人,真害怕廉家堂稀薄的油花花被此游神一勺舀干净。隔三差五的淅淅沥沥中,游神成了廉家堂常客蹭了早饭蹭晚饭,小鬼成了世子府常客蹭了书房蹭客房,两人的司马昭之心一个在人一个在书,将死乞白赖各自发挥到淋漓尽致。 而“伏秋大汛”在雨水中、谣言中渐成鼎沸之势:黄淮州府的民众,一传十十传百,因这干系他们生死飘摇。帝京百姓,吃饱了干看也是意难平。宁夏府、河南府、开封府、归德府及淮安府等沿河大府日日一道奏章,上疏京城,工部压都压不住。 敖党乍听丰四海何道壅这“青天父母官”,不仅预判洪汛,还准备将身家捐出来拯救黎民,起先骂愚民愚蠢痴人说梦。未出几日,在汪善眸的指拨下敖党一改坐视画风,不仅添油加醋更是大肆擂吹,甚至又找了好些个说书先生,在天命赌坊、茶舍、酒庐、梨园乃至陋巷街衢传播,将噱头推送到舆论顶峰。以是诚惶诚恐的百姓们能不天天为他们烧香祈福?!而日日受着百姓香火的父母官,仿佛那香火点在了他们屁股底,一个个坐立不安神色仓慌,不是求马万群支招就是呼太子救命。 冶叶倡条的银楼,喧嚣之下的鎏金密室。丰四海勾头呆坐下首,苦着张驴脸倒着满腔苦水:“太子殿下,那坊间传言无一句真话啊,微臣又不是钦天监的五官灵台郎,哪懂天象变化,焉能算出今年的桃花汛菜花汛洪峰低,伏秋大汛就会高!” 总河都运使何道壅,沉眉道:“殿下,这些童谣,一看就是有心之人无端构陷。敖党聘请说书先生大肆胡说,明摆着是刁难我们。” 明晟沉闷片晌,先看向丰四海,道:“你身为工部尚书,主管四方水利,河道年年水患,河官年年无罪,若真无罪,黄淮何以年年难民潮?治与不治,你如何推脱责任!”明晟叹口气,再看向何道壅,“何大人愿辅佐本太子,本太子自是十分高兴。但,你们如何贪墨,我不插管,可也不能太过放肆了。”下首一众面面相觑,马万群脸色尤其难看,明晟虽不愿薄他颜面,又不能不敲山震虎,便继续捏着丰四海痛处道:“丰大人,自你当了工部尚书七八年来,年年问陛下问户部要银子治水,可黄淮两河,年年浊浪滔天难民遍野,你当真以为陛下不想治你的罪?吏部是我们的,父皇不过是觉得撤了你职,马大人再推个文官依旧是我们的人罢了!父皇那么精明,会杀掉头饱狼,再栽培只饿狼出来,继续坑藏银子?!” 丰四海急欲跪地,其他人亦浑身冷汗,明晟吸口气再道:“别忙着跪,先说说你,想如何解决这事。” 马万群瞥眼丰四海,肃容接话:“是啊,为今首要,是如何应对。不出十日,陛下定要过问此事,伏汛日甚一日,黄、淮这边不拿出个应急措施,陛下当庭问责,你要如何作答?!沿河州府的刁民若再闹出事端,孰能压制?!且不说吴越地区,去年刚遭水患,今年若再遭洪涝漂害,长江治理不当又是一顶帽子扣你丰大人头上,适时,你这工部尚书,必然首当其罪!” 丰四海道:“微臣岂能不知,可这消息,眼瞅就是敖党煽风点火故意滋放的,那纪盈老匹夫自身难保,又岂会拨银子让微臣治水,没有国帑支持,治水岂非空谈?!” 何道壅跟话:“是啊殿下,卢尧年聋子的耳朵----摆设一个,纪盈虽被贬为右侍郎,但户部还是由他说了算。这户部现在,连俸银都发不出,上月底的胡椒苏木折俸,已呜呜泱泱闹出了人命,这次请旨拨银,恐怕他们一两不给……” 明晟微然冷笑。 丰四海瞥见连忙再道:“是,我们是年年向户部向陛下要了不少银子去治理河道,可这柳枝、秸秆和石料搭建的河工修起来快,黄河一决堤、淮河雨一大,它被冲垮的也就越快啊!修的快塌的快,大家都只看到我大把大把问朝廷要银子,可谁知老臣难处?文官主管物料,武官主管土方工程,从征买物料、运送物料到河工修建,哪一个环节不是下属官员们口中的肥肉!我们管不到每一层,到了最后,真正用于工程开支的钱自不剩多少,偷工减料,自然都成了豆腐渣,自然就无法阻挡那洪水猛兽。”他观眼明晟脸色,一幅有苦难言,“微臣知道,朝野私下都叫我‘四海豆腐’,这等辱名,微臣担得也确实很痛心很难受呐!” 何道壅跟着苦情:“下臣兢兢业业跟着丰大人治水,不遗余力,奈何……” 刑部尚书佘斯况,不愿听二人对唱苦情戏,截话道:“丰大人何大人难处吾等岂能不知,大家同乘一条船,风浪来了自然要守望相助。但……”佘斯况狡谲道,“流谣里的两位大人可谓是高山仰止呢,倘使户部拨不出银子,大人们难道就不治了?要我说啊,二位何不借机,捐些财物自觉摘掉‘四海豆腐渣’高帽,不仅积德行善,还能格外修整好河堤呢!” 丰四海瞧他隔岸观火样,油然金刚怒目:“佘大人的守望相助,就这般水准?!” 何道壅跟着忿恚,只是官大一级压死人,语气便分外软和,以是听上去委屈不堪:“如此事态,难不成真要我何道壅,依了流言去堵了河道不成?!” 明晟适时开口:“都少说两句吧。陛下尚未过问,洪峰尚未搅起,你们却先吵起来,岂非亲者痛仇者快,令敖党称心。” 一众噤声。 丰四海半晌后哀诉:“说来说去,还不是想让老夫依了谣言,捐出家业救大河大江,可说得轻巧,老夫哪来那许多闲钱?!” 明晟闻言颇显不愠,厌憎他不识大体,道:“‘食驼峰、吸猴脑、烹鹅掌、猪背肉’说的是你们吧。”他冷冷一笑,再道:“金翼秋毫必查,两位大人年年借水利、海事克扣了多少白银到腰包,真以为陛下不知道?!” “可水患乃系天灾,就算微臣捐出万两,亦不过杯水车薪!”丰四海再作狡辩,事到如今他不仅不思如何治理,还想着一毛不拔。 明晟怫然不悦道:“天灾?!丰大人之前的工部尚书,在其位时水患可没这般严重。祖陵在丹凤,父皇成日忧心祖陵被淹,您是装作不知嘛?倘若祖陵再遭水淹,我看您这脑袋也就别想要了!” 丰四海急忙叩地:“微臣无意顶撞太子,还望太子恕罪,宽囿了微臣言辞过激之罪。” 明晟示意他起身说话,别动辄下跪,心事凝重看着下首几位心腹大臣,心底慨叹这几人确实能为他所用,可就是太贪了,欲壑难填,再这般贪下去,终要被陛下褫职回籍,届时,他多年潜心培养的力量无疑付之东流。想到此,这位被明胤压制的、日日如坐针毡的太子爷,不觉沉沉叹气。 当此时,规规默默的大理寺卿冯化党,终于出声:“二位大人啊,这大河大江不实心治理,已然行不通了,但吾等不能怕更不能躲。下臣有几个建议,您二位且参考斟酌:一嘛,就是银子。这钱呢,二位自然要添补一点,起码让陛下洞鉴汝等心意,陛下一旦体念汝等苦楚,乌纱就能落保,有了这二品锦鸡官服,何愁日后不能风光‘乞骸骨’。”见丰四海又作急杵捣心,冯化党忙安抚道:“丰大人且听我说完,再作反驳。这银子呢您二位出一些,老夫也愿出一些,想方设法令户部挪出一点,剩下的,不还有你手底的那些河官嘛,河工不利他们首当其罪,大人都捐出己财了,问他们化些银子来又有何难,若真遇上个宁要银子不要脑袋的,大人不若顺势,成全了他们脑袋;二嘛,就是人才。您得真心实意找几个懂水利良臣去治河治江,现任的几个河运使,大都为捐官的仕宦子弟,不论其有无能力,这些年河道不见半分改善反而愈发严重,千言万语只能说您用人不善,您不若趁此机会招募些实用干才,一旦河道见好,陛下对您即是厚赏,届时,黄淮百姓对您,是真心地祈福诵经了。”话到此处,冯化党油然微笑,余下几位跟着干笑。 丰四海油然苦涩,道:“冯大人莫要再笑话老夫了,吾今日这般狼狈,焉不是这些刁民烧香诵经给害的。” 冯化党望向明晟,见其正目光深炯望着自己,垂首继续献策:“这三嘛,还是人。修筑河道需上万人力,除物料花费,就是这脚夫成本,虽说历年征用的都是沿河百姓,一日一人钱不到五分,但归拢起来亦是笔巨大开支。因此,要设法弄些免费劳力。” 闻得此言,佘斯况心知这是要打他囚犯主意了,登时不悦道:“免费劳力?冯大人莫非意指我刑部大牢的犯人?” 冯化党微微一笑:“自然不止。自打三月殿试,京城小孟尝咬了大人偷采私矿一事,佘大人几个私矿为避风声,不都暂停了嘛,采石犯人闲着也是闲着,何不借两位大人一用。再说,河事凶险,沿河脚夫们都十有七死,这牢役不得十有九死,如今举国囚犯甚多,将他们送去治河,岂非不是给大人的刑部减少饲管压力?!” 佘斯况亦欲反诘,见明晟正瞧着自己,只能沉默贯之。冯化党便将言继续:“这脚夫除了民、除了牢役,剩下的就得问他熊韬略的兵部借了。而今四海波静戈甲生尘,他熊大人年年问户部领那么多军需军银作何?不是说他的戍军、屯军及班军,能充分自己自足嘛?只因户部与他兵部一条连裆裤,就敢年年大把拨银子?以为陛下不懂其中猫腻?”冯化党说时眼里闪着精光,“丰大人若能当庭提出,借兵修筑河道,不论敖党心意如何,其结果,要么兵部借兵要么户部拨银,若都不肯,那就顺势让天下百姓知道,他们的无情。” 丰四海长叹口气:“上嘴唇碰下嘴唇,说的轻巧。熊韬略焉肯借兵筑堤,他的那些兵可都是‘屯田良将’,能借一卒算他抬举我!何况各州府的‘卫’‘所’早就自立山头,一个比一个难管,是我能轻易调动的?就是他熊韬略,也未必能将这苦差使发配到各个卫所。征兵筑堤,谈何容易!” 明晟思忖一刻终又开口:“冯大人这三个主意皆属良策,依本太子看,两位大人私下商榷番,不日陛下在大殿上问及此事,将此三点依依提出即可。另,二位,还请填补些银子进去吧。”明晟转看马万群,再道,“至于马大人,依流言依民意,准备好发动一场盛大的‘官捐’,官、商、民三捐鼎力,都好好想想,如何戮力治理,河道这烂摊子吧。” 明晟话都说到了这份上,丰四海一万个不情愿,亦只能化作一声长叹。 这位内峻外和的太子殿下,临走又高抛句良言:“诸位大人皆是国之栋梁,为民谋福才是根本,亦才能长久。时势在变,诸位亦该跟着变,固步自封难免沦为困兽。连抱月楼都晓得施舍饭菜,博万民赞誉,你们,和这银楼,当真也要‘取大视远’,才行。所谓‘思上之所思,而虑共无所思;为君谋利,不如为君求安。思之深,而虑之远。锦上添花,不如雪中进炭。’明白?!” 一众颔首噤声。 第三十九章 治水鲧禹 雨歇梧桐泪乍收,一场场断虹霁雨将一出刻意营造的“流言蜚语”推到了舆论顶峰,上达天听。欣上厌下的凡夫禅,正信因果,人类的共情能力就是这么伟大。当然,若无世子府巨大能量,以他廉某人,断没此掀风鼓浪的能耐。 太|子党银楼商议后的第三日,明皇就于早朝大殿上皱着眉将此事提出。丰四海何道壅互视一番,又各自望眼明晟,双双出列,次第提出应对之策。明皇对“河官自出财物”和“全国举荐干才”两项措施甚为满意,愁眉解开两道,对太子亦满意地点点头。但他对于用“牢役”和“戍兵、屯兵”代替部分“佥派、征募”,并未明示。而是目视兵部尚书熊韬略,道:“爱卿觉得,抽调部分卫所兵丁,去筑堤,如何?” 熊韬略当庭罗列出种种让人无法驳斥的理由,仿佛高人指导,末了道:“自先帝起,就诏令卫军,实行屯田制度,全国要地皆设卫所,军丁世代相继,给养和税粮无一不仰赖屯田,目前军队勉强自给自足,哪有多余兵丁去帮丰大人挖河筑堤。” 马万群闻言出列:“熊大人既说军屯能够自己自足,保证给养和税粮,那何以年年向户部申领上百万两‘年例银’,不是用去购军粮就是用去发军饷?难道熊大人的各地卫所,种的粮草不够自己吃、不够换盐铁嘛?卫所多余粮草,变卖的银子不够你们发军饷嘛?” 熊韬略一听他抖落自己老底子,急急如令,武人性子就蹿出,说话就格外粗俗:“你一双腿夹蛋的文官,知道个球!我朝军队主力是募兵,招来的兵不用发军饷么?军队是需要大量粮饷的,那卫所只产粮食不产银子,他们能把各自喂饱,能给当地军队填补些军粮已经很不错了,晓得?!” 权柄无二的“天官”马万群,噎得通红。几列文官虽有种被连骂错觉,心态各异,却都很爽。 丰四海作为当事人,不得不站出来替马万群挽面子:“熊大人既然只能保证‘卫所’自给自足,何以张口闭口说‘军队’能自己自足,弹空说嘴,往自己脸上贴金?!” 敖广赫然出列,衣袍角都想扇倒丰四海:“那丰大人的工部,年年问户部问陛下要上百万两银子治河道,何以大河大江年年决堤?年年荼毒百姓?何以都似豆腐堤,一冲就毁?大人不也是每年向陛下保证,来年堤坚水患少嘛?这话看来也是弹空说嘴了?!” 明皇刚刚疏散的眉毛再次拧皱,道:“诸卿都少说几句吧!”他环顾群臣,见相里为甫朗月舒眉站一侧,超然避世的高洁样,心想你可真是一颗“好青松”“好轻松”啊,比朕这皇帝过得还滋润!想罢,眉头皱地更紧,出言问,“右相有何见解?” 相里为甫闻言,缓缓出列:“启奏陛下,臣以为,丰大人何大人提叙的河官自筹财物筑堤义举,可敬可佩,臣亦愿效仿他们,捐献财物造福水利;关于举荐干才,两位大人既有冲锋陷阵的前扑决心,后继人才自然就得补足,臣以为除推荐和自荐外,亦可发榜,广招天下智士仁人;至于‘官捐’,臣以为,秉承自愿原则即可;最后,是否启用军丁代替佥派和征募去挖河道、筑河堤,臣以为尚需考量。圣祖在位时曾有言‘吾京师养兵百万,不费百姓一粒米’,以圣祖之光德,尚不能做到这点,何况今朝募兵人数翻倍,就更难确保不费官帑、不借百姓税粮了,今朝能做到大部分自给自足,已是德昭四海了。” 和稀泥高手就是和稀泥高手,温流言辞令在场人人皆不扎耳,既抬举了丰四海,又为熊韬略军队不能自给自足铺足了台阶,更重要的,是他维护了明皇君面。总有人想将明皇与圣祖作对比,方方面面令明皇难堪自惭,如今他给明皇一个“圣祖都做不到,今朝在如此劣势中,尚能保持较大程度的自给自足已经很不错了”的梯子,明皇焉能不高兴。这就是这位相爷的过人之处,相比激进耿介的傅砚石,这看上去并不高明的君臣处交方式,更能博得这位极好君面、皇权至上的九五之尊的喜爱依赖。 明皇蜷曲的眉头再次舒展:“右相所言极是。那就依诸卿言论,就河道银需,户部先尽力而为,除河官外,诸卿能捐就捐,总说商捐、民捐的这次就搞他个官捐,正如坊间传言‘商捐民捐不如一个官捐’,诸卿也要为朝廷出份力啊;至于治河人才,朕即日就发榜,昭告天下,爱卿们皆可推荐自荐,只要有好主意,朕当即钦派;最后,关于治水的脚夫兵丁,诸卿下去商议几……” 明皇话未尽,刑部七品给事中潘禹水,作为一名小小侍朝官,竟赫然出列跪地,朗朗道:“启奏陛下,微臣刑部给事中潘禹水,愿自荐前往黄河,治理天堑。” “你?”明皇望着殿下已近不惑之年的小小给事中,平素讷言敏行,今日倒好个锐勇,“你一个刑科给事中,钻研的是律法刑法,有何能耐接此大任?” “回禀陛下,微臣自小长在黄河水畔,双亲亦早年殁于洪水猛兽中,臣察河甚久,笃志治水,本想入职工部分管水务,奈何入仕即被分配刑部,一经十年未曾调岗,原以为要抱憾终身,孰料陛下今日,号令百官自荐,微臣方斗胆请命。恳请陛下允准。”潘禹水不卑不亢,叩首进言。 “卿之心志,足矣令朕宽慰,但,要朕委以重任,不能空有抱负,需有过人之才,才行。” “微臣自不敢空口白牙,申领皇命。” 明皇见他高姿,微微颔首,再问:“既如此,简说几句治,水思想。” 潘禹水:“筑堤束水,以水攻沙。” 丰四海何道壅齐声发问:“何法?” 潘禹水:“以河治河,以水攻沙。” 明皇目止了疑问层出的二人,再问:“那朕问你,针对治河人丁短缺,除佥派、征募和调军,你可有他方?” 潘禹水思忖一刻,不疾不徐道:“回禀陛下,微臣以为,佥派、征募和调军皆非最佳方案。” 明皇:“继续。” 潘禹水:“佥派‘按田起夫’,虽只涉及有一定财力的百姓,但百姓役重,便花钱来免除自身徭役,于是产生了‘民募’。自古有‘民募不如官募’,这民募不仅不及官募省银,乍看之下,反而像朝廷变相地给百姓加赋,因而臣以为,将佥派‘强行出人’适当过渡到‘按亩征银、以抵雇值’也不失为一种解决方式,用收回来的钱财,由官府统一征募沿岸贫民及流民,以工代赈岂不更好,所以说佥派不如征募;但,征募‘量给雇值’看似安民,‘以工代赈’虽似仁政,一逢紧急工程,很难快速募集数量庞大的民夫。且,雇募的河工民夫技术不熟、组织散乱,又未经提前训练,十人不得三四人之用,其结果,只能导致工程潦草工期延误,因而亦非万全之策长久之计;至于‘免费牢役’或‘临调军队’,微臣以为,人数及技术亦是不能保证。以是,”潘禹水顿了顿道,“臣斗胆提议,组建专门的‘河兵卫所’。” 明皇:“河兵?” 潘禹水:“河兵。圣祖在位初期,因开国不久军队素质依旧强劲,即便临时从沿河卫所抽调军夫,参加治河也极具战斗性,以是效果极佳。及至如今,因陛下仁政四方,天下安定久无战事,以是军队纪律和素质大不若从前,治水能力亦跟着下降,因此近年来才再未抽调军队治水,治河人力,也才全由佥派、征募组成。”潘禹水叩头再道,“微臣冒大不韪对比军队实力,并无他意,只想让陛下从中反观,一定能力和组织的军队,在治理河道中所发挥的作用,是普通民夫不可企及的。” 明皇:“朕懂你意,爱卿继续。” 潘禹水:“因而微臣以为,在佥派、征募基础上,沿河设立专门卫所,是必要的。河兵们精于训练和组织,专攻于卷埽下埽、镶填钉椿等危险、但极其重要的工事,辅以高额报酬;而民夫负责风防雨夜、搜寻猎洞、观瞻水势及填土运料等较为安全工作,辅以正常报酬。河兵、民夫各司其职,形成互补,假以三年,河道水患必见成效。” 明皇及百官,皆听明白了其利国益民的远谋,皆想这一小小七品刑科给事中,竟对水利如此钻研,油然令人刮目。明皇甚是欣慰,但仍旧问:“专门兴建河兵卫所,是否过费?从军队里训练一支,即需即调,不可吗?” “陛下,远水解不了近渴,江河决堤既不能由人预测又是一瞬间的事,远了只会于事无补。”潘禹水再次埋首叩头,道:“陛下,河道治理实乃国之头等大事,并非微臣竦论,请容末臣解释:一,漕运为国脉,帝辇和北境将士的粮草,皆由河道自南方运至北方,南粮北运历来为国之大事,倘若漕运稳固,北方民生就稳,但目今黄河时时夺淮入海,屡屡冲毁河道,已严重影响漕运;二,现今黄河三年两决堤,江淮逢雨又多暴发山洪,淹没良田冲毁房舍,漂害千里致流民四起,地方时有动乱,影响朝局安定。因此,河道必须重治,狠治,更得长久治。微臣愿捐献己身,穷尽一生,守住河道。” “难得卿有这番心志,令朕十分感动啊。”明皇深思良久,再道:“朕特命你为河道总督,总理黄淮水务。三五年内,拿出点成绩给朕瞧瞧吧。”明皇言讫,不觉看眼明胤,再看眼明晟。 “微臣谢主隆恩。肝脑涂地,定不负皇恩。” 丰四海、何道壅虽说极不情愿,但日甚一日的流言中,治理黄淮水患确属当务之急,何况明晟的余光都瞟过来了,他们就难再吭声。 明皇环顾满殿朝臣,道:“增设河兵一事,左右两相,会同兵部先作讨论,分析利弊尽快给朕一个决议。至于是‘罪犯充役’还是‘调派军队’,工部、兵部和刑部各自协商,回头给朕个结果就行。”明皇头困体乏,虚汗渐渗,末了道:“黄河干系百万民生,江淮又关乎漕运,河道于我朝之重要性,卿们应当明白。借此契机,就由太子总理,左右相协理,工部挑起担当,万民同治,早日实现‘十年九不决’。” “臣等谨遵圣谕。” 散了早朝,明胤明晟同出大殿,俩人沉默并走,日月同辉。直待走完台基,明晟方说:“父皇让我同两位相爷协理此事,为兄还真怕干不来呢。你我皆未体验过民瘼,亦未参与过任何实务,唯恐辜负父皇嘱托。” 明胤望着刚作放晴的碧空长天,微微一笑道:“陛下任命一国太子治理河道,可见他对河道的重视,可见河道对江山社稷之重要。有左右大相协理,皇兄无需过忧。且,这位潘禹水,是位治水干才,皇兄用人惟才,即可。” 明晟:“是啊,他确实是位贤良方正的纯臣。” 明胤:“臣弟以为,诸位大臣的提议中,铨选人才不失为重中之重。陛下既要广招天下,皇兄若亲自坐镇,遴选干才,无疑替陛下抓住了治水要门;其次,皇兄高洁傲岸,不代表旁人洁身守道,此番‘官商民’三捐,若由皇兄亲盯,必能一分不差、如数交付于前线抗洪的河督、兵丁手中,钱到位,万事到位;最后,臣弟愚见,当真觉得‘增设河兵’乃一利国益民的嘉议,皇兄若能力排掣肘,保全此想法,黄淮终得安澜。”明胤言讫,揖手告退。 明晟望着昂霄耸鹤的背影,不禁苦笑。如此一槃槃大才、烛智碾玉的人物,若为臂膀而非争储之敌,大明,焉能不为,最明王朝。 明胤归府,穿过藻井游廊瞥见半掩的书房门,便知小鬼来了,内心油然涌出安宁。廉衡平素只在傍晚时分、弘文馆闭馆才得空跑来,今日来早,若非翻墙偷溜,就是佯装生病。 大人物蓦然无奈,询问追影:“几时跑来。” 追影:“主子早朝刚走,他就来了。小先生说,崇老先生,放他一天假。” 明胤:“鬼话连篇。” 追影憋笑:“他说,梯子已被青蝉劈成柴烧了,手无缚鸡之力,他总不至于打洞。” 明胤清浅一笑:“端盘龙须酥来,都去休息,无需再守。” 追影追月听命告退。刚拐出游廊的秋廪,自觉驻足。傍他身边的施步正,替他酸溜溜道:“秋廪,打从谯明山回来,豆苗一来,你就完全失宠了。” 秋廪冷冷侧他眼:“话多。” 第四十章 由河入海 明胤踏入书房并未看见小鬼,便望二层深处瞧去,影影绰绰半大黑点,猫在书架纵深处,像一只腼腆的狼——披着羊皮的狼。仆从送来龙须酥后,明胤捎眼洁白绵密的细丝万缕,安宁的心田不觉又蘸层糯米粉,眼睫底丝丝蔓蔓的浅笑,藏亦不藏。难以名状的情愫,密针细缕纳鞋底儿似得,日益一层,直到鞋底儿厚重、坚固到双方皆承载不了它分量,然而,旧日伤痕却依旧固执地散发着浓郁血膻味。 泛着日晖的人,认真端详着白鹞从云南传来的几封信。 几柱香后,廉衡才从二楼深处钻出头,甫一望见楼下人,眼睛皎亮,蹬蹬蹬地蹿下来。 “今日例朝,陛下可有讲河道之事?”廉衡坐他对面,捏起一块龙须酥,照例先递与他,见其摇头,下嘴就是一口,唇齿留香。 “我可有告诫,莫再过问朝堂。” 廉衡狼咽了软酥,嬉皮皮道:“我对殿下,不应是‘输肝胆效情愫’和‘绝无二心’么。” 明胤瞅他眼,倒杯茶水,推他面前,沉声道:“戒急在忍。此乃陛下相授,而今我再次……” 廉衡伸手拦挡,呲牙一笑:“且住,住。我懂,懂。这不,呐,祖父日前教诲半日的训喻”,他自怀中掏出荷包,取出张纸铺明胤桌前道,“‘破执如莲戒急在忍’,怎样,比殿下叮斥的还多四字呢。” “冥顽不化。” “嘻嘻。” “你若懂得儒父用心,这三年就该……” 廉衡再次伸手拦挡,呲牙一笑:“佛家不有句颠扑不破的名言嘛,叫‘阅尽他宝,终非已份’,我廉某人也不能天天埋读死书吧?马谡赵括光说不练,有损身心康健!适当动动脑筋,敲一敲这些位冠人臣的主意,让他们……”见明胤脸色冷凝,廉衡咽口唾沫,咳嗽声改话道:“我保证,最后一次探听朝堂之事。” “当真?”大人物问出即后悔,奈何话如水泼,只好岔话,“食言而肥己,屡教不改”。 廉衡惯来敏锐,立马察觉他别扭劲,终逮着机会反诘这位高高在上的谪仙:“殿下不是曾说,等不及我与祖父‘五年之约’嘛?何以现今总要小子弘文馆待足三年?怕我不成才啊?时机未熟嘛?还是,也想维持现今的安宁?” 明胤一默如雷。 廉衡瞥着桌角几封信,道:“三位大人来信了?白鹞那只鸟蛮肥的哈!”言毕,细爪子一寸寸挪近信封边,明胤盯瞪眼,细爪子再次一寸寸退离开,撇撇嘴道,“不看不看!殿下气吞虹蜺,单单防幕僚跟防贼似的。” “你说为何?” “怪我太优秀了呗。” “怙恶不悛”,明胤摇头再道:“三位大人已在云南踏勘一月,诸事顺利,莫再伸长脖子。” “噢。” “你。” “在。” “他们既与万民有三年之约,我与你,理应定个三年之约。明白。” “明白!您都说了上万回了,婆婆妈妈也不嫌啰嗦。” “放肆。” 廉衡意识口误,忙正经致歉:“无心僭越,殿下恕罪。”见他只愠不怒,小鬼喜眉笑眼打哈哈道,“殿下可要将云南来信收好咯,三年后小子一气读完。”稍作停顿,他溜蹭鼻尖方恳请道,“看来今日,热议了河道之患。殿下小说几句呗,毕竟,这事也算,我借您能量滋闹的嘛。” 明胤本就准备应付他几句,浮于过场,而今见他泉眼澄澈,委实生不出糊弄之心,末了竟条分缕析、简明扼要地将朝堂之事尽数诉诸。 廉衡含笑含思,支颐慨叹:“这位毛遂自荐,倒取了个吉利名儿。” 明胤:“嗯?” 廉衡:“潘禹水,盼个大禹治水啊。” 明胤无奈。 廉衡一笑即敛,脸色转瞬缟素:“殿下可知,小子以前最怕什么?” 明胤:“缺银。” 廉衡苦笑:“是怕缺银。但并非是怕吃糠咽菜,而是徭役。殿下苦楚草民只知一二,而草民们苦楚殿下亦只知一二。” 明胤沉默一阵,不低不沉道:“民所患苦,莫若徭役。” 廉衡再次苦笑:“是啊。单看北境防鞑靼长城有几万人在修,皇陵有上万人在修,大堤大坝有上万人在修,可这几万万死伤补充,岁岁年年是如何保证的?!我自小最怕官府来征役。但凡有个紧急工事,州府率先惊扰闾阎。说是按亩按财征丁,可上边这么定的下边可没几个这么干的。我和爹爹身无立锥之地,还要应役,不应役就抓人,末了只得凑银子自雇脚夫,但,正如潘大人所言‘民募不如官募’。居南充那会,山洪决堤三天两头,沿江疲民根本无力应付重役,民募愈多,那些流民游民就愈发坐地起价,当真是卖了我还不能应付朝廷的两次佥派。秋廪日前问我,为何要管河道闲事,当时心想,在你们看来,皇权之外其余皆是闲事嘛?!我曾讲过,八岁时给一员外郎作过倒插门女婿,就是这佥派给害的。如今能借殿下力量,让河道治理略微好转,不也算成全过往?!” 明胤想说什么,话却只能卡在嗓子眼。 廉衡挤出丝笑,皮皮再道:“说起我那小发妻,当真是如花似玉……初见她,三月暮柳絮漫天,这位三十有二的姐姐,勾头坐天井内一颗刺槐底,手底捏着根黑唆唆的软鞭,衣衫褴褛满脸污渍,却玩得很开心,见到我时,开心地又蹦又跳,尔后拿着鞭子逐着我满院子跑……我像团柳絮,像团柳絮……在员外家的大院里,飘飘荡荡,飘飘荡荡,可墙太高了,我飞不出去。” 廉衡垂眸抠着拇指螺纹,抿唇失笑:“哎,州里人目光短浅,对我爹指手画脚恶言恶语,说他豺狐之心说他要遭天打雷劈,说我不是他亲生的才会卖给员外郎当倒插门。”廉衡深呼口气,撇头看向书墙,故作轻松道:“就说我爹干不了大事吧,因这么些闲言碎语就要抱着我投湖自尽,勾践还卧薪尝胆呢,我怎会甘心死!大雪天我在那篮子里在那深井里、困了三天三夜都没能死掉,莫说学猪学狗大鞭子伺候,就是那姐姐剜了我心,我也会像颗无心菜一样好好活着。我要让那些双手沾满鲜血的人,为我一家子陪葬,为千里关山外、成百上千的银魂素魄们陪葬!” 明胤一默如雷。 不知几时出现门外的秋廪,拦住前来续水的追影。 廉衡转盼,故作一笑:“殿下日后,要不对我再好点?” 明胤自始沉默。这人,有时真得还不如大小——药鬼口中的小哑子小聋子,大小多少会给你些肢体语言面部表情,这个人,说沉默,就只剩沉默了。你永远看不透他在想什么,又意欲做什么。 秋廪适时敲门通禀:“主子,周远图先生,候在东配殿。” 廉衡惊站起身:“谁?” 秋廪:“周远图。” 廉衡看眼明胤,拔脚就欲跑去东配殿,明胤探手拉住他:“不必疾走”,旋即松开,吩咐秋廪,“他既来府,并非单单来寻小鬼,将他请到此处,即可。” “这里?”秋廪诧异一刻,便令追影速去引请周远图。自个儿则依旧紧守门口,原以为他将廉衡啃得差不多了,如今却觉得窗户纸后边还有层窗户纸。 “我才不是小龟。”廉衡存心与明胤闹“满拧”,心下猜摸着远图公来访目的,嘴底却继续较劲道:“我是千年老龟。” 明胤:“茶。” 廉衡:“我难道不是只烹不烂的老龟?秋廪天天釜底添柴,千方百计想炖烂我,真个好耐心!” 明胤:“莫要话多。” 廉衡:“要我说呢,您才是只烹不烂的万年龟。”他溜蹭下鼻尖再道,“不过啊,我廉衡可是烹饪高手,等哪天洞悉了殿下小秘密,哼哼哼,定当锣鼓喧阗昭告四海。” 明胤:“喝茶。” 廉衡:“我知道,在您心里,乌叔才配称大鬼,可他自打殿试结束宛若人间蒸发,他在怀恨我入您麾下?瞧不起我吕布一个三姓家奴?呵,他想拉祖父下水,我还没跟他对峙呢!以及弘文馆那只水鬼,当真叫我,百思不得其解!” “你才入馆几日,切勿一叶障目。” “暗室亏心却不知神目如电,‘假道学’就是‘假道学’,以为披张羊皮,就能蛊惑人心?!” “你能想到他,儒父自能,当心即是。” “可我不懂,他缘何?敦品励学,弘文馆自由他主坛,何必明弃暗取、欺世钓誉?!” “何以见得,弘文馆,将由他主坛?” “自有人猫说九道。何况大家皆这般以为。” “也许他曾做过,什么违心事呢。”明胤不咸不淡。 “殿下是在提点我什么嘛?”廉衡趴回桌前,定定望着他,“我知道有些强人所难,但,设若殿下心有余力,可否帮衬我一把?真相水千重山千重,我怕自己绕路,再绕回来时间已告罄。殿下若肯施助,小子来生,衔环结草必报恩德。不,来生虚妄,今生吧,小子今生,命归殿下,如何?” 秋廪咳嗽声儿,敲了敲门:“周远图先生,马上到了。” 明胤避实就虚:“带他去侧室。” 廉衡没讨到承诺,神情一瞬落落难合,跨出门时冲秋廪扬起下巴,挑挑眉峰哼哼道:“你这根细头发,真叫人,啊!”小鬼略微抓狂,却韧性十足道:“看紧你主子,千万别让我这小滑头,钻了空儿!” 秋廪乌目铁沉。 寒暄声一老一少。 周远图:“小相公别来无恙。” 廉衡:“敖兄长隔半月,还会来葫芦庙探看一眼,老先生却只去寻过一次!翰林院那‘清水衙门’晚学进不得。老先生也不知主动来觅我磕牙。” 周远图:“老朽失察,致小相公伤心了”,周远图哈哈失笑,“小相公随崇老先生再进益两年,来年,状元及第不在话下。” 廉衡口气满满:“那是。” 拐出游廊的追月半嘲半讽:“海龙王打呵欠,好大口气。” 廉衡歪头呲牙:“追月,咱俩赌一局如何?” 追月:“好啊!!!” 廉衡:“倘使我廉衡,当真状元及第,大茶小礼三媒六证,娶你如何?” 追月:“好啊!!!” 施步正看不惯插嘴:“你俩玩笑过头了。” 廉衡:“你不信俺?” 施步正挠头,十分为难道:“俺是怕你考上了咋整?追月一看就阃政极严的,而你小子又是个不肯服软的……” 廉衡笑地见牙不见眼,揉着岔气的小腹:“哎呦我天,笑得我腿肚子直转筋。” 明胤缓步出来,叮斥半声:“莫闹。”尔后徐徐走入侧室,廉衡周远图缀其身后,秋廪跟进,三英据守门外。 周远图:“下臣见过世子殿下,贸然来访,恳请降罪。”老先生揖手正欲跪礼,廉衡急忙搀住。 明胤:“先生不必大礼。” 周远图见他身份尊崇,却毫无架子,不由欣慰,心说难怪廉衡愿择他而栖,奉天格物怜贫悯农,是个善主。他今日借胆来访,倒来对了。正欲开口,看眼倒茶结束后一直躬站一侧的秋廪,略生犹疑。 廉衡察情,率先开口:“老先生有话,直说就好,仗剑这位是殿下忠实爱将,能为其抛家弃子三肋插刀!守这,无非是怕您万一身怀机关,伤了他心尖尖。” 明胤秋廪同时出声:“放肆!”“小先生!” 廉衡勾头闭嘴。 周远图这便恭肃道:“不瞒殿下,下臣前来,确实有事相求。”远图公看眼菩萨低眉的小滑头,再道,“言及正事前,老朽想说,我同小相公幸为忘年交,老夫亦非奸邪鼠辈,因而恳请殿下宽宥,宽宥他曾告诉了我些,与世子殿下密谈的国事。” 明胤微微颔首。 周远图双手置于膝上,思忖一刻方道:“月前小相公曾言及,钱、曹、尤三位大人奔赴云南清肃钞法一事,下臣对诸位义举十分感动,奈何吾对钞法一无所知,只能佛眼相看。本以为余生只能待翰林院仰看殿下和诸位,殚精竭思兴利剔弊,然就在今日,潘禹水潘大人激发了老朽斗志。其与我同为七品小官,却敢当庭自荐,临危受命,然下臣竟准备于翰林院颐养天年,实乃惭愧!老朽始终记得,小相公春闱贡院说与我的,不以年老而自弃。因而老夫此番前来,并非是要沾世子光德,惟求借您力量,请命尽忠。” 明胤开门见山:“先生想履任何处?” 周远图不卑不亢:“漳州。” 明胤:“理由。” 周远图:“不瞒殿下,下臣不懂治河术,并非要请命治河,吾能效力的是海。滔滔江河,令老朽想到的是汪洋大海。” 秋廪跟念:“海?” 第四十一章 海禁之弊 廉衡明胤四目交接,尔后凝神静听。 周远图不疾不徐,言必有据道:“小相公多次论说,圣祖开展海禁,不仅弊大于利,更是造成银钞乱象、民业凋瘵的一大主因。下臣从来举耳一听,未作他想。而今不愿服老,更不愿困守翰林院永为编修,位卑未敢忘忧国,才来唐突殿下,欲去踏勘海禁乱象。” 明胤肃然无声。 远图公垂眸继续:“下臣乃漳州人,那里惯来是继台州、福州等地,官商私通倭国极为严重的一隅,大凡从倭国流入的白银,及至南洋诸番汇入的白银,多数先汇聚于此尔后再流向内陆。老夫在那里生养六十年,对此乱象历历在目件件熟悉,因而才敢主动请缨。” “我怎没想到老先生呢?!”廉衡失口一笑,惭愧道:“晚学已晓得老先生来意。”廉衡望向明胤,眼里闪着耿耿星河。 明胤沉默一刻,方道:“先生深明大义,世子府自然鼎力成全。”见周远图公意欲叩谢,他示意廉衡,小鬼心领神会又迭忙搀住。 廉衡:“老跪,膝盖多疼的。” 周远图:“言有常度,行有常式。礼法不可逾。” 廉衡:“万般皆浮云。处久了,您只会发现殿下他人很好,特别好。” 好到当事人压根不敢接他这声“好”。明胤心窝一会一刀子一会一勺蜜,旧日、今昔来回掺搅着,折磨得他脸色旋冷旋暖旋黯旋明,难以招架,而小鬼却浑不知他方才松松落落的童养婿之苦情牌已一招制敌还不带商量。 明胤避开他热糊糊目光,良久方温肃道:“先生不必拘礼。我既决定鼎革钞法,与此相关事宜,亦皆世子府分内事。您只消在翰林院,静待一段时日,届时便让先生以知州身份前往漳州。” 廉衡:“就一五品知州啊?” 周远图紧忙道:“知州身份已然过高,老夫荣任同知或判官足矣。原本翰林院供职三年,才有资格论‘留馆’‘散馆’,老夫进翰林院未及半年,今借世子抬举,出馆到地方任职,已然是一岁九迁的仕途。何况,愈是一步登天,愈易招人注意。” 廉衡:“可老先生独自过岗,打虎擒狼,官印不大怕受夹板气。” 周远图:“无妨。老朽蹬蹭人生六十载,还从未与人较过真,这一回,正好体验体验。” 廉衡:“瞧您老这境界!我爹天天吹胡子瞪眼睛,他要有您一半觉悟该多好。” 周远图大慈大悲地笑卷了几十道褶子,接话道:“还不是你捣蛋撩拨的。” 秋廪瞥眼廉某人,心说我要是你爹,老早打断你一条腿。 惟明胤摆出副谆谆教子的慈眄,耐心耐意道:“动静有节,进退周旋,咸有规矩,此乃君子之贵,明白?!束身修行,手执珪璧,足履绳墨,是你最当进益的品质,明白?!” 廉衡一脸懵逼。这位世子爷,现今是迷上了引经据典教育他了嘛?想不通之际,矢口乱言:“我这是要多个爹么?!” 秋廪:“放肆。” 周远图尴尬一笑,觑眼廉衡,语重心长道:“小相公啊,人道经纬万端,规矩无所不贯,你呀,言行也该有度了。” 廉衡勾头不语,犟驴犟脾气。心说这是又多了个祖父么?! 未几,明胤抿口茶松缓神色,语调不明:“对牛弹琴。” 可不是对牛谈情。 明胤望向周远图再道:“以先生才学,知州不免屈才,但规矩就是规矩,先生提前散馆,留任地方知州,是最平缓的决策。但先生放心,时机一俟成熟,自会助您升任知府。”见周远图再欲推辞,明胤温肃再道:“先生莫再推辞。您既有奉事君上、牧养百姓的决心,就该有铁肩扛大任的勇气。” 周远图万分动容,揖手拱礼,一时无言,末了才道:“老夫敬谢殿下厚爱,余生定当捐智效力、肝脑涂地。” 明胤再道:“世子府不涉党争,不揽羽翼,此番相助先生,自会找位中间人出面,先生无需有任何负担。” 廉衡嗤然失笑。明胤堪堪直中周远图下怀,他深知来访世子府老先生定然会添件心病,这心病也是其今日到访超乎他意料的主因。周远图虽大器晚成,但风骨嶙峋绝非党附之辈。明胤坦言,不过为去他心病,不得不说这位世子殿下,更是沧浪水清。 周远图大为感动,半晌无言。末了道:“云南三位大人,既与万民有三年之约,老朽今食万民俸,理应与万民也定个三年之约。三年后若无结果,自断漳州。” 明胤:“先生严重了。” 廉衡:“你们这些上年纪的,动辄自断,几条命够折腾?不若学我,脸皮厚实些,无人能咬动,永葆青春!” 明胤反问:“那你,又有几条命够折腾。” 廉衡牙疼:“又拐我头上。” 秋廪直言:“我看你是皮得发荒。” 廉衡不忍了:“我看您是醋海翻波。” 明胤敛眉:“议正题。” 远图公咳嗽一声,接话道:“殿下不问能耐根由,可下臣不能仅凭一张嘴就套个知州做。当然,老朽并无潘大人‘增设河兵’‘束水冲沙’这种灵醒主意,但正如适才所言,寸有所长,我在海边养长六十年,乱象及乱因倒能‘如数家珍’。” “您想通过问题,溯源,找出原因,各个击破?”廉衡问。 “正是。对海事海民的熟悉,利用妥当不仅能节省精力,更能直逼盗巢。”远图公停顿一句,“言及此,老朽斗胆插句:云南苗瑶杂处、山高滩险,更别说那重重瘴气了,甚至有些地方还处在刀耕火种的蛮化阶段。尤、钱、曹三位大人对南境一望无知,若仅靠他们取证调查,只怕困难有多没少,效果还未必见佳。小相公说殿下在那里认识些老虎地头蛇,老夫愚见,殿下不若挑几个可塑地霸,直接拉拢提携到三位大人麾下,究本源、捣黄龙、追穷寇时,他们钻山拔寨言语沟通能力可要比中原师爷得力百倍。” 明胤:“以匪治匪。” 周远图:“借力打力。” 廉衡:“大谋不谋,老先生原也是腹中兵甲千万。深藏不露,骗得俺好苦!” 明胤淡淡扫他一眼:“挈瓶之智,强装天纵奇才,你当人人同你一般。” 小鬼登时寡面。 周远图秋廪蓦然互视,彼此心迹透明。远图公打了打腹稿,揖手再道:“旁话磕尽,该言及下臣自身了。自葫芦庙到世子府漫漫一路,关于海禁弊病及成因,老朽大略先想了想。殿下和小相公不妨劳神听听。” 明胤颔首。 周远图恭谨道:“敢问殿下,您认为圣祖实行海禁的初衷为何?” 明胤:“政治目的,维稳;经济目的,获利。” 周远图:“小相公以为,因何名存实亡?” 廉衡望向明胤,明胤道:“谨言即可。” 廉衡撅了撅嘴,一针见血道:“为换秩序稳固,牺牲民间活力,致民心向背;一味与民争利,垄断海上贸易,致民心向背。” 周远图顿了顿道:“二位皆点到精髓。老朽在二位之上,添枝加叶补充些细由。论及初衷,太祖禁海,维稳目的:一是因那些推翻前朝的义军余党皆逃往海上;二是倭寇早期的兵戈扰攘;三是吸取前袁灭亡教训,不欲民间或地方官员通过海外贸易形成有组织力量,冲击政权。而经济目的:一,海禁禁商禁民,独独不禁官控贸易,以是朝廷可利用朝贡贸易获取巨额利润;二,推行宝钞需要,起初防金银外流,尔后防金银流入。” “至于造成与禁海初衷大相径庭的结果,原因亦不外其上:海禁政策断绝沿海无地少地民众生计,民众为求生存,最终会铤而走险私自对外贸易。长此以往平民尽皆逼成海寇,以是倭患愈演愈烈,可见所谓‘倭寇’大多为亦商亦盗的我朝庶民,地主、官绅、逃犯、僧侣、书生良莠掺杂。一言以蔽之,海禁难禁在于‘扰民’。倘若多加个原因,再就是为官不为,沿海地方官中饱私囊,大多会接受海商贿赂,尔后默许他们出海。以是禁若未禁。” 周远图停顿一刻,呷口茶:“老朽长篇累牍空唱半天,不知小相公以为何?” “老先生说到了根上:一日禁海一日倭患,二者是个死扣。” “设若要小相公劝说陛下‘开海’,将如何?” 廉衡垂眸,嘴角旋即半翘:“不难,为陛下算笔经济账就成:一,朝贡贸易与民争利,确实能为朝廷带来好处,但它同时是一种政治行为,往往额外负担着朝贡使团的所需花销等诸多费用,这可大大摊薄了朝廷既得利润,甚至扭盈为亏,进而使财政不堪重负。这不用小子举例,殿下随便翻开本户部账本子,即可心知肚明;二,毫无疑问,逼走合法明贸就只剩暗地私贸,但这民间私生的海贸,可不向朝廷缴纳一厘税,获利的只有贪贿受贿地方官。倘使这些地方官再与武装海商精诚合作,实际上让消灭民间有组织力量的政治目的又落了空。” 周远图慈眉一笑:“小相公果真聪颖。” 明胤道:“陛下这边,交给我。” 廉衡望向秋廪:“秋廪,负责朝贡的沈宗满、叶茂,皆是丰四海亲族。让狸叔藻密布排,三年后我要看到朝贡的明细账本子。” 秋廪望向明胤,明胤默允。 周远图:“老朽以为,此去三年,可小打,不能大闹,二位以为?” 明胤默肯。 廉衡亦点头:“若您能掌握些‘命门’,三年后,我必定能干翻一船人。” …… 周远图无以言对,也便岔话:“老朽此去漳州。但不知,通州、台州、福州及南洋诸州,可有人去?” 明胤:“邵邕、叶岐、杨孔岳、邓英章,先生可曾听闻?” 周远图:“老朽略有耳闻,几位大人,皆是退隐林下的纯臣。想不到殿下,竟与他们保有联络,真是可敬可叹。” “熟人推荐而已。”明胤道。 “相里为甫嘛?!”廉衡问。 “右相爷?”周远图接话。 “不怪老先生吃惊,他可是位熬清守淡,却能调和鼎鼐的揆宰。无人匹敌。”远图公闻言讶异,明胤则沉默一贯,廉衡望向大人物,痞痞窝坐椅子里,双手一摊道:“您说说您,多好一岳丈,拱手送人。” 明胤:“坐好。” 廉衡依言坐正。 周远图:“有几位大人守在东洋、南洋,最好不过了。殿下澄思渺虑,下臣惭愧的很。” 廉衡:“老先生才是意外之才,有你们守住海壤守在滇南,不怕钞弊,不能革除。” 周远图:“小相公过抬,老朽虽能干拌嘴,谈论些问题成因,但真正如何入手尚无头绪,不若几位大人潜藏蟠伏,胸怀出奇主意。单说这位潘大人,增设河兵、束水冲沙的理念一旦贯彻,必将前无古人。” 廉衡:“增设河兵,近年根本无可能。” “小相公这话缘何讲起?” “老先生太不了解圣上了,以吾皇性格,断不会开天辟地废除徭役。自周秦起,徭役名目,苛严繁多,有增无减,‘里甲役、均徭、杂泛’这三项差役在造桥修路、治理河渠、转输漕谷及戍守边防上为我朝输出了无限人力、节省了巨额财政。一旦河道这项征徭大头转由兵丁守筑,余下工事定然逐一效仿。您说陛下能答应敢答应嘛?!” “募银取代募役,有何不可?” “三天两头敢征役,借口‘工事、灾害、外攘’多。但谁敢三天两头来征税,敢说国库空虚嘛?!” 周远图一时无言,沉默良久,几经犹疑方望向明胤,揖手道:“下臣,有句话虽不当讲,但又委实该讲。” “先生但说无妨。”明胤道。 “老实讲,厘革钞法、开海贸易、减少田赋徭役,终极目的在于减少民生压力,充沛国帑增加财政。十五年前,傅砚石,”明胤下意识看向廉衡,小鬼却悠游不迫啜着茶仿佛局外人,周远图顿了顿继续道:“铁砚公上承唐朝‘两税法’,提出重新清丈全国土地、重汇鱼鳞图册,意欲将各州县田赋、徭役及其他杂征,总为一条,合并征银,按亩折缴。这一创革性举措甫一推行,便伴着他的消亡胎死腹中。老朽冒韪提他,并非寻衅滋事,只想表明,臣等所做所有事,核心思想所围绕的,皆是前干臣们所围绕之事,因而,殿下若能将那些胎死腹中的所有良政重新推行,我朝必将,迎来盛世大明。” 秋廪这才明白,廉衡从始至终都未跑偏。 说是专注钞法,不若说专注消灭统治阶级们聚敛金银的压榨;说是疏浚河道,不若说意在税役意在那胎死腹中的财政改革。种种行为所有举动,专注的原也不过,铁砚公未竟心愿。 廉衡放下茶盅,失笑道:“老先生想让殿下做什么?” 周远图微笑:“那小相公里里外外忙活下棋,想让吾等做什么?” 廉衡:“您不若问,右相爷里里外外忙活下棋,想让吾等做什么?” 明胤:“右相该做什么,你这棋盘操盘手,不知道嘛?” 廉衡嘿嘿一笑:“右相能做什么,不也得殿下说了算?” 明胤:“那也得,你听话才可。” 周远图眼睫几动,显然,明胤对廉衡的包容已逾越了阶级和法度,近乎于宠溺,否则,就凭方才的指摘明皇就够他俩这一老一少行杖毙罪。若非明胤有君子难齿的“龙阳癖”,就是廉衡的先辈于他有恩。当然,当事人廉某人老早就洞悉了这点,以是才愈发肆无忌惮地享受着这一尊宠。 可自以为得天独厚,终不过鱼游釜底、糖衣砒霜。究竟谁在执棋,很难定论。 远图公心下一阵思量,这才岔话问:“否认‘河兵’,若只是因这些弁兵卫所挤占粮秣、增加军费负担的话,不可以实施军屯嘛?卫所自己自足。” 明胤:“先生无须多虑。我与太子若争取不来河兵,自然要协力争取‘征募为主、佥派为辅’,一改过去弊中掺弊的‘佥派为主、征募为辅’。” 廉衡:“‘军屯制’早就烂了,老先生虽非军户,亦能有所感知吧。陛下一大特点就是不愿直面问题,”廉衡肆无忌惮絮絮着,周远图看眼明胤,腹诽这小鬼头委实有些恃宠而骄了。“目今军队的屯田不是被军官、豪右占就是被内监占,真正落到军护手里的地可就寥寥无几了,可他们除了要交屯田粒子,更要承担额外差役,甚至是官僚豪强的私役,军户不堪压榨而四逃,军队能不是只剩些老弱病残嘛?这些老弱病残能守得了长城?能抵御倭寇?能治理河道嘛?如此敲骨吸髓的制度陛下宝贝一样护着它做什么。圣祖能‘养兵千万不费百姓一粒米’,那是因人口和土地在当时情况下,允许有这样豪言,而今土地被四处兼并人口又急剧膨胀,新瓶装不了旧酒,可陛下固执逞强、食古不化,能奈他何?!” 明胤蹙眉呵斥:“放肆!你在弘文馆,儒父就没告诫你,什么叫当讲不当讲嘛?再这般口无遮拦,休得踏入世子府半步。” 廉衡憋红脸,面子下不去就犟着颈子忿忿还嘴:“不踏入就不踏入!放着敖广不凶放着马万群不凶,竟来凶我。您又觉得我多嘴才会说‘屯田制’,那您敢说您心里不是这么想得嘛?若非也觉得朝政已到了不得不改革的程度,您会和右相爷突然勾搭在一起?您吼我,怎不去吼熊韬略,他把多余的屯田养兵粮尽数变卖、中饱私囊,却没孝敬您一两,您不该更生气嘛?您是选择性眼盲嘛?!” 静室沉默。 远图公愣怔片刻,受惊之下失口大笑:“老朽那浑家,早年若不弃我,孙儿也该小相公这般大小这般淘气了”,远图公捋着胡须继续说:“老朽仗年纪,不若说句公道话,殿下诫饬中肯,小相公天纵奇才也要学会收敛,何况那是天子。且小相公既与崇老先生有五年之约,不若就踏踏实实在弘文馆锤炼意志,待稚气褪尽,再玩弄袖里玄机。” 明胤沉眉,语气不明:“童言无忌。本世子自不会计较”。 廉衡依旧气鼓鼓:“殿下年方十九,真是雅量”。 秋廪受惊之下又看不惯:“并非人人都可有勇无谋,小先生莫要以己度人。”细头发瞥眼廉衡炸起的毛,顿了顿再道:“熊韬略作为兵部尚书有出兵之令,而五军都督府握有统兵之权。二者皆是敖广走卒,相当于敖广既有出兵之令又有五军统兵之权,正因如此,陛下再忌惮敖广也不敢轻易动他,动辄军变,何况我们。” 廉衡道:“哦,有什么嘛,想法一锅药死五军都督府,不就完事了。” …… 明胤:“愚不可及。” 第四十二章 蓬荜生辉 周远图拜别离开后,廉衡拾起书箧亦欲离开。 明胤:“去哪。” 廉衡摸摸脑勺,欲遮还羞:“想去赚两卦钱。菊九姐姐三瓜俩枣这贴一两那补一贯,岁岁年年有多少也经不起花。我领她到葫芦庙,又岂为占她便宜。” 明胤明知故问:“给你的月银呢。” 廉衡倚门板上,垂睑捻着拇指螺纹,避开话头道:“殿下,您自己讲过‘为政不难,不罪巨室’,您一旦沾手这些事,登顶阻力,可就犹如洪水。太子深谙‘和光同尘’的君臣驭术,您岂能不懂。” 秋廪心底正压着同样隐忧,闻得廉衡言语,抄直喊:“主子!” 廉衡:“当年那一干循吏惨局,就是最好实例。” 秋廪:“主子!” 廉衡:“您若继续沉默,我就只能拉太子垫背了。” “莫乱来。”明胤终于出声,“莫再指使唐敬德。” “他为您可是甘心情愿趟浑水呀!” “廉衡。” “他聪明着呢,您放宽心,再说有危险的我也不舍得让他去冒险啊,他可是我准姐夫呢。” “廉衡。” “走咯。”话毕,小鬼刚跨出房门,就被突然现身的花蝶逼退一步。 花蝶:“小先生,我家公子如是说:今日是爷生辰,爷就想在葫芦庙过,可菊九小娘子不但不让爷进门还跟爷大打出手,这日子没法过了,小舅子你得速归评理。” 廉衡喜谈乐道:“今儿个他又出什么幺蛾子了,姐姐一般对他视若无睹。” 花蝶羞于启齿:“公子见……小先生家,西厢房空置浪费,便……便把行李都搬了进去……想要小住……” 廉衡表情陡然肃杀:“小住?有病吧他,西厢房秋天水淹冬天漏风,找虐没处找是吧!” 花蝶硬着头皮再道:“趁,小先生禁足弘文馆半月,公子,他,他顺势将所有厢房都翻修了遍。” 廉某人登时转怒为喜,春光灿烂,抚掌搓手直不好意思道:“哎呀呀,早说嘛,翻修得花不少银子吧?花师兄有没有再添几件檀木家具进去呢?” 花蝶:“公子已将家具全数换新。” 廉衡双眼放光,边吸溜鼻子边三刮鼻尖道:“哦,那,可有给他准岳父准弟妹,贴补些衣物?” 花蝶:“有的。专门请了云衣店头牌绣娘,去葫芦庙量体裁衣。但廉老先生和菊九姑娘抵死不就,便只给蛮鹊、小大和大小置了几身衣物。” 廉衡点了点鼻头道:“哦,那米面油……” 花蝶不待他一一细问,兀自一股脑儿道:“米面油盐、丝绒丝线、绸缎布料等该置办的公子都让我们置办了,小先生请放心。” 廉某人抚掌大笑余响绕梁,勾手套住花蝶细脖子:“放心,放心,花师兄真是太客气了,不冲别的就冲我跟他磁铁一般的生死情义,他吃我家喝我家住我家,俺只会觉得蓬荜生辉。”言讫大步直去,小书童被套得脚步踉跄,跟着他直望葫芦庙去评理。 施步正自觉缀后。 “施步正,你去哪。”秋廪喊。 “一会,一会就回来哈。”草莽敷衍句直逃。 世界回归安静。 真当吵吵闹闹的小鬼头离开,书房就显得格外清冷。仿佛他在时,那万千书本万千知识万千世界,随着他一颦一笑一言一行是鲜活的饱满的,温暖而赋予了生命,更甚者,他在时,明胤就不再是那孤灯青影高不可攀的潢胄,连添水仆役都生出了这份感觉,遑论当事人自己,这也是光阴走过时,小鬼不可缺失的主因。 临出世子府正门,廉衡瞄眼捧着封手札正下车的锦衣女婢,眉峰挑起落下未作多想,勾着花蝶爬上马车。 在唐敬德恬不知耻而廉衡见财起意的无缝配合下,国公府贵公子自此下榻葫芦庙,一改从前斗鸡走狗寻花问柳的陋习,尤其在菊九逐渐散发出持家有方的贤妻品质后,更是变成枚痴情阔少。 眼看着仆从将两车马衣物搬进西厢房,廉衡同花鬼蹲踞在正门外台阶上,堪堪一对看门狗,二傻子似的盯着嬉戏乱跳的小大大小和正在墙角逼蛮鹊倒立的施步正散散聊: “师兄,你这‘生辰计’都用了多少回了,咱追媳妇能否追地智慧点?” “这回真的。” “嘁!” “别不信,一会你就知道了。” “夜奶哭太多,真饿时亲娘也会掼你两巴掌。” “无碍,在我眼里,那巴掌就似清风拂面、春柳撩眉。” 啊呸! “姐姐心愿你可知?” “除了那小木雕,大概再就是嫁给爷这等沈腰潘鬓又极致温柔的美男子。” “啊呸!” “欠收拾你?” “除了神秘莫测小木雕,她另一个心愿是‘家’,鹪鹩巢林不过一枝。” “爷的心愿亦如此,刚好登对。” “给你出个主意呗。” “洗耳恭听。”花鬼凑近大耳朵,眼犄角却望向流云,腹诽:爷使劲浑身解数都未能博红颜一笑,你一童男处郎,能有屁的主意。 “您得先把您这身粉皮、红皮或绿皮换掉,穿得贤淑端庄点。” “是真欠打啊你!”唐敬德说着就冲他后脑勺叮咣一掌。 “你死乞白赖搬我家,不就想着近水楼台先得月嘛?!但姐姐不待见你时,你就是长她眼角的毒瘤,一睁眼,哎嘛,没眼看。” “臭小子乌鸦嘴!我家小九九岂能长毒瘤,要长也是爷替她长。” 廉衡作呕,没眼看他只能望向天边的流云苍狗道:“你这些俗招对她压根无效,要学会一招制敌。” 唐敬德:“怎讲?” 廉衡:“不有那什么药吗?!”小鬼说着故作满脸淫邪。 唐敬德愣怔一刻,转瞬亦故作一脸淫僧样儿:“你是说?!” 廉衡搓摸着手,“嘿嘿嘿”地看着几丈开外突然一脸惧意的蛮鹊施步正,自顾自浑然得意道:“等她叫天天不应,生米炊熟了,还怕她不乖乖就范……” “廉……衡……唐……敬……德……” 赫然出现在石阶上、一字一咬的声音,吓得二人臀筛腿颤皮黄唇紫,讪讪扭头,慢慢看向后上方人物,奈何脑袋还未完全转过去,人已经屁股着力先飞了出来,宛如两只并行跳远、却又突然同时劈叉掉地的蛤蟆,扑通一声飞落院中央时,将一众大汗淋漓搬东西的仆人直接吓懵在原地。 “馊主意之前就不能先看看四周敌情,小九窗子还开着呢?!”唐敬德呲牙瞪眼,廉衡亦呲回去,“说我呢,你干嘛去了,你不懂武功嘛,姐姐出现在背后你就没发现?”“还不是你策略太诱人,爷一时分神。”“分明是一时好色想入非非,龌龊!”“说谁龌龊呢?”“说你,下流!”“你……看爷不扒光你腿毛!”两人趴地上说时扭作一团,廉某人正处下风时,叮呤咣啷一阵笑响彻大门口。两人同时抬头,一看先是一愣,尔后迅速交换了目光,心思共鸣。 观站门外的不是别人,正是太子明晟和明旻、明昱两位公主。 廉衡放开唐敬德的大耳朵、粉衣领,腹诽游神还真是言出必行,让他将太子送自己跟前给明胤垫背,果然就送来了。小鬼爬起身拍掉身上浑尘,忙小跑近前,诚惶诚恐躬身道:“草民见过太子殿下和两位公主,不知小子所犯何事,竟劳三位金躯,莅临贱地面授机宜。” “虚伪。”明旻哼哼一声儿擦他而过。 端坐石桌前的廉老爹听得廉衡通禀,拽紧从旁嬉戏的小大、大小,领着蛮鹊,直接往东閤儿里避退。以菊九之敏锐,老早就嗅到这一家子对朝廷、对天家的排斥和厌憎。若非唐敬德缺心少肝纯然无害,廉老爹岂肯让他踏足这院子一步。可又有谁懂,廉老爹苦苦捱着的那份私心:允许唐敬德胡闹甚至入住,无非是想在廉衡横冲直撞惹事生非时,多个贵人守在背后护住一家子安危。菊九心下思量“你们和这朝廷,究竟什么仇什么怨呢?”她瞥眼门口的华衣锦服和院内院外手持弯刀的十二金翼,寒眸一缩,亦转身退堂屋里。 一家子的退避消失,而非诚惶诚恐的跪地迎接,令明晟明昱顿生困惑。 唐敬德只好走三位金贵跟前解释道:“我媳妇儿,戊月小辣菊,味甘,却也刚烈十足呐,莫怪莫怪!这不为了她,我和我小舅子刚都打趴在地上了。” 廉衡亦狼忙解释:“家父与舍弟妹,从未见过八品以上的大人物,三位金贵突然造访,他们许是吓坏了,躲屋里不敢示人,还望诸位见谅。” 心存狐疑的明晟,这才宽笑宴宴,挥手屏退横刀金翼,道:“来访突然,才造成尔等慌乱,你也无需自责。” “你,小刁民,还记不记得本公主?!”明旻扬着脑袋站廉衡身后,黄鹂突然鸣翠柳。 廉衡苍茫转身,颔首认错:“月前惊了公主犬猫,造成诸多误会,还请公主海涵。” “误会?”明旻杏眉倒蹙,“若非你滋事,父皇也不会将我禁足半年,今日我非得讨回个……” “旻儿,你又任性。方才路上,你同皇兄保证了什么?”明昱公主耐心劝说。 廉衡:“小子那日,当真无意冲撞公主,还望公主莫再执怨。如此,小子也不会注意,彼时距离三月殿试尚未足半年。” 明旻哑口无言,想她今日当真是千求恩万求恩才求得明皇解禁一天,出宫来为她最喜欢的花鬼哥哥过生辰,唐后亦多番叮嘱万事低调,莫要被人拿捏她禁足期间出宫的把柄,孰料她猛虎刚出山,就被廉衡一语给戳穿。脸红脖臊间,扭头望堂屋里去,尔后却被戴上面纱的菊九寒气森森的目光直接逼出门,末了,一屁股坐廉衡方才蹲踞的石阶上,满脸颓丧。 明晟望眼胞妹再看向廉衡,失口一笑,心说果然是个不畏豪强、反应过人的小鹰隼,奈何不为己用,终成劲敌! “小先生别误会,旻儿只是因唐敬德兄长的生辰,特别请旨,出宫一天罢了。”明昱看眼明旻,柔声再道:“原本皇兄领着我们去了国公府,孰料唐兄长放着国公府不住,借着生辰搬来了这里。我们随皇兄才追着过来。” “蓬荜生辉,不甚荣幸。”廉衡嘴上奉承心下却又在开骂:花师兄这闲杂碎,央他带太子来可没说带来葫芦庙!回头廉老爹不得打断他的腿! “不请我们进去坐坐?”明晟看眼蓬牖茅椽,虽显寒陋,但经唐敬德豪钱一掷,短短数日小破院竟被翻新得青瓦白墙、流光溢彩,清贫里带着舒适,简素中蕴藏温馨。 “太子请,公主请。”廉衡避退一侧,明晟大步迈进,明昱张望眼远处跟着踱进。廉衡随她目光瞅向远处,这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两队带刀金吾卫肃守门外、包抄小院,而街口更是呜呜泱泱万头攒动、邻里观瞻。 廉衡觑眼唐敬德苦中作乐低声道:“得嘞!咱也要成为被人巴结的人咧!” 唐敬德亦道:“赶明咱小大的荷包,一个包卖十两。” 廉衡:“俺可真怕富过石崇,财赛范蠡。” 明昱挽着气鼓鼓的明旻随明晟坐于凉棚底。唐敬德张罗着花蝶端来两张画几和两套茶具,沏了上等曲毫招待金贵,站棚底垮着腰抻在廉衡肩膀上,自豪万分道:“若非我有先见之明,这小子就只能用大黑碗凉井水,招待三位了。” 明旻逮着机会毫不客气道:“破落之地,我们能来是他祖上荣光。” 廉衡忙道:“是是,全家蓬荜生辉。”他嘴上逢迎心底直说“多稀罕呐?!” 唐敬德:“您三位坐一坐就得咧,这破落地儿消受不了诸位太久,亦辱没你们身价。”游神看眼堂屋,再道,“再者,我家小九九腼腆害羞,今晚我可是准备和她好好花前月下卿卿我我,你们可别给我搅黄咯。” 明晟懒理闲人,望向邝玉:“去看看,相里康和敖顷是否快到了。”邝玉听命离开。廉衡愣怔,敖兄长?这什么情况?明晟再转看明昱,“你的手札,可送到了?” 明昱恭答:“送到了。” 唐敬德闻言一笑:“得,吃不上了国公府酒宴,是准备好在这讹我一顿呢。”言讫他踢脚干杵在原地的廉大胆,“今儿个葫芦庙群英钟萃,你小子躲是躲不掉了,还不跟我一道准备去,伺候不好这群爷,当心我们一家子脑袋。” 廉衡被他拎出锦帐外,两人唧唧咕咕低撮道:“让你制造机会,没让你带家里来。” 唐敬德:“爷也不乐意啊,这不时机成熟刚好显得滴水不漏嘛。人我反正带来了,接下来你自个儿演吧。” 廉衡:“太子熟识敖兄长?” 唐敬德:“算熟,何况他可是……”游神欲言又止。 廉衡亦顺坡岔话:“敖兄长冰魂雪魄,可从不提你们。” 唐敬德难得不同他唱反调:“他倒当真一冰魂雪魄,如今像他这般认真钻营学问的,也没几个了。”他顿了顿忽苦笑道,“真他妈一个比一个会打算啊!你让我招来太子,太子借此招来敖顷,今日敖顷若肯来,看的绝对是你的面儿。你这小鬼,搬山倒海挺厉害呦!” 廉衡倏然正色:“太子爷想让敖兄长牵线搭桥,以勾搭敖广,想多了吧。” 唐敬德:“逼急了呗。”游神勾住他脖子直望堂屋走,“行了,先别废话了。” 菊九自顾自收拾着堂屋,面纱之上泉眼犹如寒潭。两人各自吞咽口口水,一个“姐姐”一个“小九”,挪挪蹭蹭还没蹭人姑娘身边,小辣菊复踱到院里。 廉衡一把拉住她:“姐姐,我又不能像赶隔壁俏麻子一样赶他们走,你忍忍好不好,仅此一次下不为例。话说俏麻子最近还有来偷看你吗?” 唐敬德:“那小子再来,爷打断他的腿。” 菊九瞪眼俩弱智,径直走到院内,与童仆一道将东西扔进西厢房。唐敬德嘻眉乐眼追出来屁颠屁颠道:“娘子这是答应我入赘了?”“娘子你轻点扔,那东西贵贵重的……”菊九一个眼神扫过来,唐敬德忙改口,“扔,扔,娘子若开心咱就天天扔。”“小心别划伤手。”“呀呀呀,那东西沉,沉……”唐敬德甘之如饴缀菊九身后,在相里康、敖顷到来时挥挥手就算尽了宾主之谊,徒留廉衡一人,汗涔涔地应付着这些牛鬼蛇神。 明胤来时,定睛看眼大门口榆木楹帖,阔步迈进小院,环顾词目将小院扫量一番。三英紧随其后,当此时,施步正狼忙从墙角阴影底奔出来归队。明昱起身恭迎,娇憨羞涩宛若春桃,柔声道:“兄长来了。”明胤略略点头,径自走到凉棚底新支起的画桌边,向明晟揖了揖手,便居于上位。 廉衡蹭近游神,捅了捅他:“这明昱公主,什么情况?” 唐敬德:“呦,这就看出来了。” 廉衡:“神目如电。”小鬼拎起二指,直指自己的剪水秋眸,旋即又直指凉棚底的一撮人。 唐敬德故意调侃:“吃醋了?!” 廉衡:“我又不是秋廪!” 唐敬德:“情况,就这么个情况呗。” 廉衡:“世子爷真身,她又不是不知。” 唐敬德:“她不愿承认,谁能奈她何。” 廉衡:“自欺欺人尚可。可别耽误终身。” 游神挖眼他:“咸吃萝卜淡操心。搬你的东西。” 原本教学生子读书识字的尺寸简帐,此刻高朋满座。明胤明晟居上位,相里康端坐明晟对面,敖顷静坐明胤对面,两位公主跪坐于侧边的另一张画几旁,被强行招徕过来的廉衡,则跪坐于下位,场面协调肃穆。 施步正望着简帐底坐着的不简单人物,油然慨叹:“这小子何德何能!” 退出帐外的邝玉亦跟着说:“何德何能!” 相里康望着缀菊九身后乐乐陶陶的唐敬德,失笑道:“他依旧是那个自在神仙。” 明晟则瞥眼东阖儿门口一晃而隐的蛮鹊,转向廉衡道:“你如何将他赎出来的?” 廉衡避实就虚:“唯真情最打动人。” 明旻:“不知羞。” 一语搅得在座所有,油然往那方面想。 明晟只好品口茶,瞥眼菊九,云淡风轻再岔话问:“你还有个姐姐?” 廉有才最不怕的就是这种旁敲侧击。他梢眼明胤这才望向明晟,故作沉沉一叹:“这小孩没娘说来话长啊。我这姐姐其实是个外出,小民耗尽心力才将她寻回来。别看我爹现今一瞽目树皮糟老头,年轻时也曾是个风流倜傥玉树临风的逍遥仙,成日里拈花惹草莺莺燕燕,留下不少风流债。原本殷实祖业没几年也给他败干净,后来又遭了两次洪水、几次流寇,阖家便穷得叮咣作响。可恨我啊,刚出生就是这蓬牖茅椽,一天清福都没享!好在我找回了姐姐,裁衣缝纫贴补家用,又骗个傻大个,成天荡悠在我家里捐金捐银,要不然草民这日子委实寒酸。” “说谁傻大个呢?”唐敬德远远走来瞪双桃花眼。 “谁觉得他是,他就是。”廉衡温吞回应。 明晟初次与廉衡正面交锋,不知他最擅这跌倒黑白胡编乱造,又因不知菊九真容,便亦信不信地,凝视他半眼终步入正题:“你素来关心民瘼,而今洪水肆虐流言漫天,你对决堤在即的黄河,难道无甚想法?” 廉衡微微一笑:“太子当真想听草民讲?” 明晟:“自然。” 第四十三章 请君入瓮 明晟的醉翁之意廉衡一清二楚。 廉衡的别有用心明胤洞若观火。 小鬼先瞥眼静水流深世子爷,尔后一改畏葸窘态,抬眸直视明晟道:“那草民就斗胆一讲。”言讫径直站起,望东阖里喊小大蛮鹊拿些纸墨出来,配合着将宣纸钉众人面前墙壁上,解释道,“草民这里没有沙盘,亦没图册,空讲又显得鸡零狗碎不知云云,画出来能一目了然些。”说时便在宣纸上蹭蹭蹭地画了些曲曲折折、由西向东的黄河、长江及淮河。在相里康、敖顷诧异注目中,幽幽再道,“自打月前人言藉藉,传告黄河汛情危急,草民这心不禁揪作一团。联想到儿时,几番洪泛逃亡史,心底更是悲悯,以是,私下研究了好几本山川物志,想着凭我聪睿,及无双智慧,定能……” 邝玉赫然掐断:“好自矜夸!” 明旻跟道:“就是!废话连篇,大话精!” 明晟亦头次碰上,此等亮莹莹的刺儿头,不仅一改往日畏葸,更是逞异夸能、骚破天际。对其不卑不亢、不惧不忧的态度虽说甚为不解,但也只能用眼神稳住邝玉,道:“看来你胸有成竹。” 廉衡懒理明旻,自我膨胀:“响鼓岂需重锤。” 恭默守静的敖顷终于出声:“衡儿,外人面前,岂容你恃才无礼。” “嘿呦,叫得可真亲。”唐敬德斜靠在棚外柱子上,捎眼明胤,嘚瑟瑟地晃着脚。可他凉津津一句,直逼得敖顷面如重枣。 “兄长莫作担心,太子怀瑾握瑜世子渊渟岳峙,相里兄温文尔雅,而两位公主又蕙质兰心,我老在他们面前装地四五四六,自个受累不说,又有欺人之罪。再者,没有金刚钻我也不会揽这瓷器活。”言罢咳喘声,便面容清肃正正经经论起道来,“长江四季丰美,灾害较少此处略去不提,因而两河一江一运,小子只讲两河一运。先说黄河:西起乌斯藏,经朵甘入宁夏府北上入河套,南向流经延绥,经潼关卫,东向进入河南府、开封府、归德府等,最终在清口与淮河相接,过淮安府直奔大海。这一路曲曲折折又可谓浩浩荡荡。奈何流经的中上游——西北荒蛮地——土质稀松使其一路刮沙,也就有了黄河‘一碗水半碗沙’说法,是以下游河床愈高而堤坝屡决,所以这‘沙’是关键所在。历来治河经验,都是加高加固堤坝、挑挖河底淤泥,但小子觉得,潘大人‘束水冲沙’——即令水带走沙而非沙沉底是解决问题的根本途径,太子若解决了‘沙沉底’,黄淮问题就解决了一半。” “其次,不能固守一地。潘大人请命河南,是因河南、开封两府河道决堤最为频繁。依小子薄见,大人虽握住了黄河咽喉却忽视了这片区域,”廉衡直指江淮流域,紧锁眉头再道:“淮河始于大复,见于阳口,地跨河南、武昌、庐州、应天和济南五府,且不说这五府多是鱼米富庶之乡,最紧要的,是国脉漕运。京杭运河八成漕道淌在这淮河流域里,而黄河夺淮入海屡屡发生,因而淮河一旦出了问题,相当于北境边防和京师粮仓出了问题。以是,除黄河治沙之外,更急需干才,驻守淮河流域,尤其黄淮交接点‘清口’和屡成泽国的应天府‘徐州、邳州、淮安’一带,以及平地引舟的庐州府‘阜南、泗县、怀远、凤阳’等地。”廉衡忽然矢口一笑,“当然,比百姓更重要的,是圣祖先陵——凤阳——也在这易遭水患的湖泊洼地中。” “再者,小子想啰嗦下大家皆未在意的凌汛。不知诸位可曾听过‘玉关九转一壶收’的壶口,最近的一次凌迅决堤,是在昌明二十二年的上元节,因流凌甚密,壶口一带直接冰封为一条白色巨龙,冰层甚至厚达三丈,未及两日直接冲垮了孟门、龙王辿等上下游沿河河堤,毁田舍无数夺万人性命。自古有‘凌汛决堤,河官无罪’一说,以是从未有人去钻研其成因,致其年年贻害生灵。可小子并不认为这一切取决于上苍垂悯,经过人为起码能做到防预。在野高人有一宏论,主张凌汛成因,乃是由下河段结冰或冰凌壅塞,使河道不畅而引起河水上涨进而造成的决堤。小子适才有讲,黄河自宁夏府掉头向北,经河套又掉头向南,又自河南一路向东,过淮安府而入海。众所周知这河流,北段封冻一般会早于南段,而解冻时南段却早于北段。且看这图,一旦季节交替外加天气反常,解冻时,南段融出的冰凌势必要流到北段,可此时北段却尚未解冻,南段上游冰凌一旦流向北段下游堤坝、闸道、桥口,必然造成冰凌堆积,从而决堤。吾等难以管控黄河封冻解冻,但却能在堤坝决口前撤离沿堤百姓。譬如,在凌汛易发的‘宁夏府’‘河南府’两地向北折拐的河段处,专设几处卫所,于河流开冻期保证上下游能够实时的侦查沟通,一旦上游冰凌漫滩而下游尚未解冻,卫所便及时通知两府通政使司,做好提前撤离下河段百姓的准备,减免损失。” 廉衡垂眸一刻,再道:“诸位也许对孤悬塞外、华夷杂居的宁夏府无甚在意,更对宁夏府入北的河套地带,这一叛服不常的戎夷之地难存好感。但不论诸位如何看待,小子也想额外赘述几句:圣祖在位初年,曾诏令‘屯田宁夏’,修筑汉唐旧渠,引河灌田开屯数万顷,兵食饶足。及至今朝早期,仍是冬操夏种屯卫兼顾,堪堪‘四卫居人二万户,衣铁操戈御骄虏’。然这一盛况,随着屯役浩繁及军将内监的过度侵田,而日渐糜败,以是丁壮力富者尽皆守望相逃,原本的‘塞上江南’慢慢又成了黄灌区,更甚时竟难以接济自身口粮。若假以类比,不知诸位以为‘军屯制’日渐松弛的原因可一样?陛下一心想守住圣祖留下来的鸿业,造福百姓昌明万代,若太子能借此契机,决心督修水利、严防凌汛伏秋汛侵虐,必能将宁夏这片黄灌区重新整治为‘一方之赋,尽出于屯’的千里沃野,届时,岂非为举国军屯卫,做了一复兴标榜?岂非为陛下了却心愿?更甚者,太子殿下可曾想过,作为九边重镇的宁夏卫,所能发挥的更重要作用,将为何?” 明晟抄直问:“为何?” 廉衡:“后援保障。”他说时望纸上画出长城和沿边几所重要卫所,再道:“如今边备本就废弛,而东胜等五个卫所又因地处遥远,粮秣供应愈发困难,致西北的镇守军将屡屡将粮草辎重等缺乏,作为边防线后撤的主因。进而导致鞑靼和瓦剌不时越过阴山,侵犯河套地区,扰民扰田。经年累月,他们更将河套作为进攻我朝的阵地和兵马补给处,‘河套之患’若继续听之任之,将退避后撤作为唯一的抵御手段,难保气焰熊熊的胡虏不会挥戈南下直捣中原腹地。”廉衡食指点了点宁夏卫,再道:“《宁夏志》载道‘宁夏地方千里,有中路有西路,虽古戎狄域,亦实雍州之地。左黄河右贺兰,山川形胜,鱼盐水利,在在有之,人生其间,豪杰挺出,后先相望者济济。况今灵州之建,靖虏渠之边开,利边亦博远矣。乘今昔胜慨之地,塞北一江南也!图纸之作,岂可少哉!’既不可少,太子若将此一隅再次督造为田畴膏腴、稻菽飘香的塞上小江南,那宁夏卫,无疑将成为西北边境的上百万大军最近的粮秣保障处,西北边备之粮草,焉需再仰赖京杭漕运?如此,那一封封以粮秣匮乏为由而节节溃退的八百里邸报,焉能再成为将帅惧死沙场的借口?” 言毕,廉衡环顾词目,才觉原本嚣攘纷杂的庭院,此时鸦默雀静,就连仆役亦都候在一侧屏息凝神,惯来厚脸皮的他,赧然一笑,挠挠眉峰道:“以上,小子一点敝见,劳诸位费神,噪听半日。” 明晟静默半晌,追问:“你倒了解不少。这般在意水利工事,何故?有谁教你这么说?” 廉衡矢口一笑,望向明晟:“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太子殿下是在问我,何为匹夫么?” 邝玉:“放肆!” 敖顷:“衡儿。” 廉衡再道:“小子适才讲了,不过翻看了几本山川舆志,世子府别的不说,书多。” 明晟虽有不悦,但比起意外发现,这丝故意寻衅的狗胆包天就显得无足轻重。他思忖好一会,目光深不可测,瞥眼一默如雷的明胤,瞥眼眉头半锁的敖顷,漫不经心道:“信口拈来,看来你已向旁人,这般侃侃而谈过。” 旁人?哪个旁人?无非意指明胤!廉衡心底冷诮,嘴上敷衍:“也就太子雅量,肯听草民唠叨。旁人,岂屑一顾。” 明晟眼皮一抬:“哦?!” 相里康出声慨叹:“所谓‘秀才不出门尽知天下事’,用在贤弟身上,再贴切不过。愚兄较你多吃几年盐,家国情怀却远不及你一二。”廉衡羞臊间,相里康再道,“贤弟既是大才,何不自荐,追随太子治理河道、督修水利,促兴昌明盛世。” 明晟顺势接话:“何如?” 未及廉衡作答,穆穆纯纯的敖顷不抗不卑再接茬:“衡儿年岁尚小,焉能同诸位比肩。儒父命他弘文馆静心修学,心智醇熟才准予科考,入仕为官,此时此刻他自然不能答应了。再者,他适才已讲,长篇阔论不过因研习了几本山川物志。他能做的,无非是空说些新颖点子,太子既获悉了这些关键点,统领四方抓紧治河方为上策,真让他这黄口稚子去行辕里指手画脚,又有几人肯听。” 庭院一时哑静。 敖顷的护犊,并未招致明晟的恼羞,反令这位外宽内冷的太子爷兴趣大增。可惜,他自以为的意外发现,不过是正好钻进了廉衡故意设的套。他廉某人长篇累牍故露大才,又稍稍抱怨句明胤这个旁人,这位太子殿下果然就嗅着味儿开始拉拢人心。得廉衡者得敖顷,得敖顷者得敖广!他心底的算盘,廉衡焉能不明。但,这个套他还非设不可,一方面因体恤明胤不久将面临的力扛众议的压力,想要为他拉个垫背,一方面也真心希望,困政能够被纳谏如流付诸实施,此中,明晟的力量,不可或缺。 秋廪不设防太子爷会堂而皇之地招徕,对廉衡的朝秦暮楚亦怒不可遏,双眉骤紧,先是瞪眼廉衡尔后望向他不哼不哈的主子。明胤却依旧自顾吃茶,闻若未闻。末了,这位皇帝不急急死太监的细头发,擅自出声:“小先生!” 这一声呵斥,意味很明显了。 志虑忠纯的相里康,已然意识到自己无心引发的争端,满面愧色。 邝玉一笑即敛,道:“秋兄何必激动。” 置身事外的廉某人望向秋廪,眨巴眨巴下上眼皮,故意挑衅他一下,心说平时待我头不是头脸不是脸,小子甫一要佯装弃离,就舍不得了?!他咳嗽一声,不僧不俗道:“草民焉敢攀扯太子!也就敖兄长知我草腹菜肠,不过一只‘能言鸟’罢了,叫诸位看了笑话不要紧,耽误太子医时救弊的鸿志,才是大罪。” 明晟微微一笑,道:“既如此,那你弘文馆听学三年,再相助本太子,何如?” 廉衡刮了刮鼻尖咳喘声,便面无惭色开始大放厥词:“太子殿下不知,小子自恃腹笥便便、胸罗斗宿,又有副能使玉环失宠、杜女无华的天上地下好皮相,因而,得见世子府六英甚丑,巨丑,善心大发,月前便同世子殿下商量妥当,甘为‘世子府门面’十年,十年内每日蹲距世子府门口,任由万民赏摸,以叫天下人知道,世子府除世子殿下外,还有一个能叫人看着下饭的下属。” 无故遭牵连的院内四英,个个秋风黑脸杵帐外。唐敬德和明旻笑得东倒西歪,相里康敖顷亦憋得面红腹胀,独明晟不皦不昧似笑非笑,明昱则目光灼灼望着由始至终不声不响的明胤,强行端着玉容,正经雅坐收紧笑意,免其难堪。 唐敬德拎紧廉衡后衣领,将他拖出帐外,道:“我这小舅子就欠他姐姐收拾,这便将他送我媳妇跟前,领疼去。”蛮鹊亦躬腰九十度,紧紧跟出。敖顷亦起身踱外。明旻鱼贯而出。唐敬德瞧他牵一发动半身,无奈耸肩,“差点忘了,诸位想吃些什么,好叫肖老板早作准备。” “无需。”明晟清肃回绝,语气里的不甘不适,促使唐、廉二人迅速交换下眼色。 “太子哥哥,就在这里用膳好不好?明旻还从未有过这种……”小公主顿了顿想了想,补充,“这种寒酸体验。” …… “是啊,皇兄。此处明窗净几,正是偷闲躲静、体验民生的地方。”明昱款款接话,她巴不得同明胤多待几个时辰。 “陋室兰馨,在此推杯换盏,确实让人耳目一新。”相里康举目环顾着丹垩炳焕的四方庭院,除唐敬德新入住的西厢房里,有三四个仆役来来回回奔忙收理外,处处齐蓁蓁闲夭夭,净几明窗素壁秋屏,尽显春景常安。 明晟见众人心意,也不欲扫兴,何况他亦觉新鲜,便说道:“好吧。” 唐敬德闻言叫唤一声:“好咧。这就叫抱月楼准备好宴席,遣送此处。”游神言毕,看着棚外凑作一团说私密话的廉衡敖顷,油然啧啧地摇头。这位廉好看,踮脚不够还将本就侧耳倾听的敖顷一直拉低拉近,唧唧咕咕喁喁哝哝,毫无君子仪容。蛮鹊见一院子大人物纷纷侧目,心里甚为不适和紧张,正欲上前扯开二人,唐敬德瞥眼几丈开外的明胤,先一步上前,拨拉开二人从中穿过,不三不四道:“都是些子曰孟曰的君子,想吹枕边风,干脆睡一块得了。” 素来君子端方的敖顷,原本就被廉衡极近的耳边风,吹得面红耳赤,再被唐敬德这么一撩,迟眉钝眼手脚无措,尬在原地。 廉好看却心平气和,撮了撮鼻子狡笑道:“多亏您言传身教,教得好。” 唐敬德一退二六五:“别,爷只近女色。” 廉衡嘁了声,削了削蛮鹊垂头丧气的脑袋:“干杵着作甚,干活去!” 第四十三章 请君入瓮 明晟的醉翁之意廉衡一清二楚。 廉衡的别有用心明胤洞若观火。 小鬼先瞥眼静水流深世子爷,尔后一改畏葸窘态,抬眸直视明晟道:“那草民就斗胆一讲。”言讫径直站起,望东阖里喊小大蛮鹊拿些纸墨出来,配合着将宣纸钉众人面前墙壁上,解释道,“草民这里没有沙盘,亦没图册,空讲又显得鸡零狗碎不知云云,画出来能一目了然些。”说时便在宣纸上蹭蹭蹭地画了些曲曲折折、由西向东的黄河、长江及淮河。在相里康、敖顷诧异注目中,幽幽再道,“自打月前人言藉藉,传告黄河汛情危急,草民这心不禁揪作一团。联想到儿时,几番洪泛逃亡史,心底更是悲悯,以是,私下研究了好几本山川物志,想着凭我聪睿,及无双智慧,定能……” 邝玉赫然掐断:“好自矜夸!” 明旻跟道:“就是!废话连篇,大话精!” 明晟亦头次碰上,此等亮莹莹的刺儿头,不仅一改往日畏葸,更是逞异夸能、骚破天际。对其不卑不亢、不惧不忧的态度虽说甚为不解,但也只能用眼神稳住邝玉,道:“看来你胸有成竹。” 廉衡懒理明旻,自我膨胀:“响鼓岂需重锤。” 恭默守静的敖顷终于出声:“衡儿,外人面前,岂容你恃才无礼。” “嘿呦,叫得可真亲。”唐敬德斜靠在棚外柱子上,捎眼明胤,嘚瑟瑟地晃着脚。可他凉津津一句,直逼得敖顷面如重枣。 “兄长莫作担心,太子怀瑾握瑜世子渊渟岳峙,相里兄温文尔雅,而两位公主又蕙质兰心,我老在他们面前装地四五四六,自个受累不说,又有欺人之罪。再者,没有金刚钻我也不会揽这瓷器活。”言罢咳喘声,便面容清肃正正经经论起道来,“长江四季丰美,灾害较少此处略去不提,因而两河一江一运,小子只讲两河一运。先说黄河:西起乌斯藏,经朵甘入宁夏府北上入河套,南向流经延绥,经潼关卫,东向进入河南府、开封府、归德府等,最终在清口与淮河相接,过淮安府直奔大海。这一路曲曲折折又可谓浩浩荡荡。奈何流经的中上游——西北荒蛮地——土质稀松使其一路刮沙,也就有了黄河‘一碗水半碗沙’说法,是以下游河床愈高而堤坝屡决,所以这‘沙’是关键所在。历来治河经验,都是加高加固堤坝、挑挖河底淤泥,但小子觉得,潘大人‘束水冲沙’——即令水带走沙而非沙沉底是解决问题的根本途径,太子若解决了‘沙沉底’,黄淮问题就解决了一半。” “其次,不能固守一地。潘大人请命河南,是因河南、开封两府河道决堤最为频繁。依小子薄见,大人虽握住了黄河咽喉却忽视了这片区域,”廉衡直指江淮流域,紧锁眉头再道:“淮河始于大复,见于阳口,地跨河南、武昌、庐州、应天和济南五府,且不说这五府多是鱼米富庶之乡,最紧要的,是国脉漕运。京杭运河八成漕道淌在这淮河流域里,而黄河夺淮入海屡屡发生,因而淮河一旦出了问题,相当于北境边防和京师粮仓出了问题。以是,除黄河治沙之外,更急需干才,驻守淮河流域,尤其黄淮交接点‘清口’和屡成泽国的应天府‘徐州、邳州、淮安’一带,以及平地引舟的庐州府‘阜南、泗县、怀远、凤阳’等地。”廉衡忽然矢口一笑,“当然,比百姓更重要的,是圣祖先陵——凤阳——也在这易遭水患的湖泊洼地中。” “再者,小子想啰嗦下大家皆未在意的凌汛。不知诸位可曾听过‘玉关九转一壶收’的壶口,最近的一次凌迅决堤,是在昌明二十二年的上元节,因流凌甚密,壶口一带直接冰封为一条白色巨龙,冰层甚至厚达三丈,未及两日直接冲垮了孟门、龙王辿等上下游沿河河堤,毁田舍无数夺万人性命。自古有‘凌汛决堤,河官无罪’一说,以是从未有人去钻研其成因,致其年年贻害生灵。可小子并不认为这一切取决于上苍垂悯,经过人为起码能做到防预。在野高人有一宏论,主张凌汛成因,乃是由下河段结冰或冰凌壅塞,使河道不畅而引起河水上涨进而造成的决堤。小子适才有讲,黄河自宁夏府掉头向北,经河套又掉头向南,又自河南一路向东,过淮安府而入海。众所周知这河流,北段封冻一般会早于南段,而解冻时南段却早于北段。且看这图,一旦季节交替外加天气反常,解冻时,南段融出的冰凌势必要流到北段,可此时北段却尚未解冻,南段上游冰凌一旦流向北段下游堤坝、闸道、桥口,必然造成冰凌堆积,从而决堤。吾等难以管控黄河封冻解冻,但却能在堤坝决口前撤离沿堤百姓。譬如,在凌汛易发的‘宁夏府’‘河南府’两地向北折拐的河段处,专设几处卫所,于河流开冻期保证上下游能够实时的侦查沟通,一旦上游冰凌漫滩而下游尚未解冻,卫所便及时通知两府通政使司,做好提前撤离下河段百姓的准备,减免损失。” 廉衡垂眸一刻,再道:“诸位也许对孤悬塞外、华夷杂居的宁夏府无甚在意,更对宁夏府入北的河套地带,这一叛服不常的戎夷之地难存好感。但不论诸位如何看待,小子也想额外赘述几句:圣祖在位初年,曾诏令‘屯田宁夏’,修筑汉唐旧渠,引河灌田开屯数万顷,兵食饶足。及至今朝早期,仍是冬操夏种屯卫兼顾,堪堪‘四卫居人二万户,衣铁操戈御骄虏’。然这一盛况,随着屯役浩繁及军将内监的过度侵田,而日渐糜败,以是丁壮力富者尽皆守望相逃,原本的‘塞上江南’慢慢又成了黄灌区,更甚时竟难以接济自身口粮。若假以类比,不知诸位以为‘军屯制’日渐松弛的原因可一样?陛下一心想守住圣祖留下来的鸿业,造福百姓昌明万代,若太子能借此契机,决心督修水利、严防凌汛伏秋汛侵虐,必能将宁夏这片黄灌区重新整治为‘一方之赋,尽出于屯’的千里沃野,届时,岂非为举国军屯卫,做了一复兴标榜?岂非为陛下了却心愿?更甚者,太子殿下可曾想过,作为九边重镇的宁夏卫,所能发挥的更重要作用,将为何?” 明晟抄直问:“为何?” 廉衡:“后援保障。”他说时望纸上画出长城和沿边几所重要卫所,再道:“如今边备本就废弛,而东胜等五个卫所又因地处遥远,粮秣供应愈发困难,致西北的镇守军将屡屡将粮草辎重等缺乏,作为边防线后撤的主因。进而导致鞑靼和瓦剌不时越过阴山,侵犯河套地区,扰民扰田。经年累月,他们更将河套作为进攻我朝的阵地和兵马补给处,‘河套之患’若继续听之任之,将退避后撤作为唯一的抵御手段,难保气焰熊熊的胡虏不会挥戈南下直捣中原腹地。”廉衡食指点了点宁夏卫,再道:“《宁夏志》载道‘宁夏地方千里,有中路有西路,虽古戎狄域,亦实雍州之地。左黄河右贺兰,山川形胜,鱼盐水利,在在有之,人生其间,豪杰挺出,后先相望者济济。况今灵州之建,靖虏渠之边开,利边亦博远矣。乘今昔胜慨之地,塞北一江南也!图纸之作,岂可少哉!’既不可少,太子若将此一隅再次督造为田畴膏腴、稻菽飘香的塞上小江南,那宁夏卫,无疑将成为西北边境的上百万大军最近的粮秣保障处,西北边备之粮草,焉需再仰赖京杭漕运?如此,那一封封以粮秣匮乏为由而节节溃退的八百里邸报,焉能再成为将帅惧死沙场的借口?” 言毕,廉衡环顾词目,才觉原本嚣攘纷杂的庭院,此时鸦默雀静,就连仆役亦都候在一侧屏息凝神,惯来厚脸皮的他,赧然一笑,挠挠眉峰道:“以上,小子一点敝见,劳诸位费神,噪听半日。” 明晟静默半晌,追问:“你倒了解不少。这般在意水利工事,何故?有谁教你这么说?” 廉衡矢口一笑,望向明晟:“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太子殿下是在问我,何为匹夫么?” 邝玉:“放肆!” 敖顷:“衡儿。” 廉衡再道:“小子适才讲了,不过翻看了几本山川舆志,世子府别的不说,书多。” 明晟虽有不悦,但比起意外发现,这丝故意寻衅的狗胆包天就显得无足轻重。他思忖好一会,目光深不可测,瞥眼一默如雷的明胤,瞥眼眉头半锁的敖顷,漫不经心道:“信口拈来,看来你已向旁人,这般侃侃而谈过。” 旁人?哪个旁人?无非意指明胤!廉衡心底冷诮,嘴上敷衍:“也就太子雅量,肯听草民唠叨。旁人,岂屑一顾。” 明晟眼皮一抬:“哦?!” 相里康出声慨叹:“所谓‘秀才不出门尽知天下事’,用在贤弟身上,再贴切不过。愚兄较你多吃几年盐,家国情怀却远不及你一二。”廉衡羞臊间,相里康再道,“贤弟既是大才,何不自荐,追随太子治理河道、督修水利,促兴昌明盛世。” 明晟顺势接话:“何如?” 未及廉衡作答,穆穆纯纯的敖顷不抗不卑再接茬:“衡儿年岁尚小,焉能同诸位比肩。儒父命他弘文馆静心修学,心智醇熟才准予科考,入仕为官,此时此刻他自然不能答应了。再者,他适才已讲,长篇阔论不过因研习了几本山川物志。他能做的,无非是空说些新颖点子,太子既获悉了这些关键点,统领四方抓紧治河方为上策,真让他这黄口稚子去行辕里指手画脚,又有几人肯听。” 庭院一时哑静。 敖顷的护犊,并未招致明晟的恼羞,反令这位外宽内冷的太子爷兴趣大增。可惜,他自以为的意外发现,不过是正好钻进了廉衡故意设的套。他廉某人长篇累牍故露大才,又稍稍抱怨句明胤这个旁人,这位太子殿下果然就嗅着味儿开始拉拢人心。得廉衡者得敖顷,得敖顷者得敖广!他心底的算盘,廉衡焉能不明。但,这个套他还非设不可,一方面因体恤明胤不久将面临的力扛众议的压力,想要为他拉个垫背,一方面也真心希望,困政能够被纳谏如流付诸实施,此中,明晟的力量,不可或缺。 秋豪不设防太子爷会堂而皇之地招徕,对廉衡的朝秦暮楚亦怒不可遏,双眉骤紧,先是瞪眼廉衡尔后望向他不哼不哈的主子。明胤却依旧自顾吃茶,闻若未闻。末了,这位皇帝不急急死太监的细头发,擅自出声:“小先生!” 这一声呵斥,意味很明显了。 志虑忠纯的相里康,已然意识到自己无心引发的争端,满面愧色。 邝玉一笑即敛,道:“秋兄何必激动。” 置身事外的廉某人望向秋豪,眨巴眨巴下上眼皮,故意挑衅他一下,心说平时待我头不是头脸不是脸,小子甫一要佯装弃离,就舍不得了?!他咳嗽一声,不僧不俗道:“草民焉敢攀扯太子!也就敖兄长知我草腹菜肠,不过一只‘能言鸟’罢了,叫诸位看了笑话不要紧,耽误太子医时救弊的鸿志,才是大罪。” 明晟微微一笑,道:“既如此,那你弘文馆听学三年,再相助本太子,何如?” 廉衡刮了刮鼻尖咳喘声,便面无惭色开始大放厥词:“太子殿下不知,小子自恃腹笥便便、胸罗斗宿,又有副能使玉环失宠、杜女无华的天上地下好皮相,因而,得见世子府六英甚丑,巨丑,善心大发,月前便同世子殿下商量妥当,甘为‘世子府门面’十年,十年内每日蹲距世子府门口,任由万民赏摸,以叫天下人知道,世子府除世子殿下外,还有一个能叫人看着下饭的下属。” 无故遭牵连的院内四英,个个秋风黑脸杵帐外。唐敬德和明旻笑得东倒西歪,相里康敖顷亦憋得面红腹胀,独明晟不皦不昧似笑非笑,明昱则目光灼灼望着由始至终不声不响的明胤,强行端着玉容,正经雅坐收紧笑意,免其难堪。 唐敬德拎紧廉衡后衣领,将他拖出帐外,道:“我这小舅子就欠他姐姐收拾,这便将他送我媳妇跟前,领疼去。”蛮鹊亦躬腰九十度,紧紧跟出。敖顷亦起身踱外。明旻鱼贯而出。唐敬德瞧他牵一发动半身,无奈耸肩,“差点忘了,诸位想吃些什么,好叫肖老板早作准备。” “无需。”明晟清肃回绝,语气里的不甘不适,促使唐、廉二人迅速交换下眼色。 “太子哥哥,就在这里用膳好不好?明旻还从未有过这种……”小公主顿了顿想了想,补充,“这种寒酸体验。” …… “是啊,皇兄。此处明窗净几,正是偷闲躲静、体验民生的地方。”明昱款款接话,她巴不得同明胤多待几个时辰。 “陋室兰馨,在此推杯换盏,确实让人耳目一新。”相里康举目环顾着丹垩炳焕的四方庭院,除唐敬德新入住的西厢房里,有三四个仆役来来回回奔忙收理外,处处齐蓁蓁闲夭夭,净几明窗素壁秋屏,尽显春景常安。 明晟见众人心意,也不欲扫兴,何况他亦觉新鲜,便说道:“好吧。” 唐敬德闻言叫唤一声:“好咧。这就叫抱月楼准备好宴席,遣送此处。”游神言毕,看着棚外凑作一团说私密话的廉衡敖顷,油然啧啧地摇头。这位廉好看,踮脚不够还将本就侧耳倾听的敖顷一直拉低拉近,唧唧咕咕喁喁哝哝,毫无君子仪容。蛮鹊见一院子大人物纷纷侧目,心里甚为不适和紧张,正欲上前扯开二人,唐敬德瞥眼几丈开外的明胤,先一步上前,拨拉开二人从中穿过,不三不四道:“都是些子曰孟曰的君子,想吹枕边风,干脆睡一块得了。” 素来君子端方的敖顷,原本就被廉衡极近的耳边风,吹得面红耳赤,再被唐敬德这么一撩,迟眉钝眼手脚无措,尬在原地。 廉好看却心平气和,撮了撮鼻子狡笑道:“多亏您言传身教,教得好。” 唐敬德一退二六五:“别,爷只近女色。” 廉衡嘁了声,削了削蛮鹊垂头丧气的脑袋:“干杵着作甚,干活去!” 第四十四章 官捐下鸩 相里康望着帐外四人,尤其混不正经那两个,摇头叹息正欲同太子闲聊,这才注意到站他身后,方才经廉衡差遣、捧送纸墨出来尔后就一直恭默棚外的小大。他转身而坐,蔼润一笑,招手示意小丫头近前,问:“你叫什么?” 小大青眸扑闪,怯怯乔乔走近他,奶声奶气道:“我叫小大。” 相里康探手点了点她额头:“我知你叫小大,我是问,你大名,是哪几个字。” 小大:“廉归菱。” 相里康:“归菱?可是取意于‘燕送归菱井’?” 小大:“非也,是‘渡头烟火起,处处采菱归’。我是在莲塘边被父兄捡回来的,兄长说夕阳西下时,群凤还巢际,人若有家可归才是最美晚景,因而叫我归菱。但兄长说了,最喜欢我的小名,我也觉得自己小名好听。” 相里康柔润再道:“哦?那小大讲讲,为何喜欢自己的小名?”小大环顾帐内外人,抿唇不知能否多言,相里康察情,摸摸她脑袋,再道,“不怕,有我呢,小大随心说话便是。” 小大颔首再道:“兄长说,我和大小的小名意义最为深远:小大是‘小中见大’,大小是‘大中见小’。‘古之达人,推而通之,大而天地山河,细而秋毫微尘,此心无所不在,无所不见。是以小中见大,大中见小,一为千万,千万为一,皆心法尔。’” 相里康讶然一怔,末了一笑:“你竟通晓此话?” 小大:“小大虽未理解话中深意,但兄长说了,多读书总没坏处的,且他还说,‘立身以立学为先,立学以读书为本。’小大虽为女子,要立身,不受男儿轻视;要立学,不作自轻自贱,因而就要多读书,读好多书。” “你兄长才品出众,将你教得很好。”明昱温婉接话,言毕看向明胤,她侧面夸奖廉衡,无外乎是夸赞明胤的慧眼识珠。 “十岁出头的小孩,比你我都强。”追月撮眼施步正,似酸非酸,对廉衡态度再转好一分。 施步正勾头不语,霜打焉瓜。此时此刻,这位心源落落胆气堂堂的豪侠确实有一些惭愧,两绺耷拉额前的蟋蟀须底下,那粒粒分明的睫毛迅疾地瞥眼清清谨谨的蛮鹊,尔后又丧狗似地望向他不声不气、宛若禅定的主子,寻求肯定。奈何他主子仿佛得了眼疾,自始至终扇睫半垂,装得个世外高人。想他本就一只会“床前明月光”的问鼎高手,要他通晓诗书,也确实显得求全责备,毕竟,如他主子这般严于律己、对自己近乎苛刻的文武完人实属稀缺。 相里康自怀中掏出他那本寸步不离的《孟子》,递予小大,道:“这是多年前别人赠予我的,而今转赠于你,小大可要继续地不遗余力,读书识字。”小大推脱不就,相里康将书塞她手心,辞气平温,“你兄长言切言尽,教导有方,你自当同他看齐。通习文理好学善思,将来啊准能当个女秀才,递升女史女宫官,以至六局掌印也未为不可。” 小大这便乖顺点头。搂紧儒书。 玉立帐外的明旻,对廉某人的偏见和厌薄本就不浓郁,此番接触,且不论方才那一大摊将她听得云遮雾罩的“国事”,就小大三言两语的见地,已足够让她明白,为何他敢殿试豪言进谏,又为何这破落贱地,能潢胄齐聚。仔细观他,竟发现他还真是个琼花珠胎,眉目天然。 从智子疑邻,到爱屋及乌,这位长乐永康的娇宠公主,变化只在一瞬间。但,小女孩心思一旦露个眼裂条缝,心就会愈扯愈大愈扯愈深,直到将一颗心剥地血肉赤诚,然为时晚矣。 明旻逮视到东閤儿门里若隐若退的大小,娇俏一笑玩性便出,一丢公主大架子,拉起小大唤出大小,令侍女端来好些盒宫廷点心,坐于石桌前,道:“这些可是本公主最喜欢的点心,都赏你们俩吧。”小大示意大小致谢,明旻示意他俩坐下,不及一刻就语笑喧阗,央着大小教她比划日常手语。本就没什么架子的黄鹂,携着两涉世不深的毛孩,一时“一只黄鹂鸣翠柳两只白鹭上青天。” 躲退西院墙的廉某人,油然侧眸含笑。 明晟看眼明胤,忽道:“你倒慧眼识珠。”明胤只是轻轻浅浅笑了笑。这么多年,明晟对他的一贯沉默向来没辙,亦不爽,末了只好对邝玉道:“将他带过来。” 未及一刻,退避三舍的廉有才再次被“请”到棚底。他看似怯缩不情愿,然他心底等着的,却正是这一刻。想让这位明哲保身、朋结党援的太子爷参与到后续行动中,分担明胤压力,还真是不容易。成败既在他两张薄嘴和粗糙演技,更在于这位太子本质。 明晟不咸不淡:“你与敖顷倒是情同手足。” 廉衡笑而不语。 相里康含笑调侃:“贤弟与他辟空趣聊,将太子、世子和愚兄凉置一边,有失妥当啊。” 廉衡再傻憨憨地笑回去。 明晟观他将拘谨扭捏收得不到两分,顽劣又展现出五分,倒也跟着他自在些了,虽说心底依旧忌惮不爽,却还是辞气温和笑问他:“你不喜欢我?” 嗨呦,这问题蠢中带刁、棉里带刀、俗中带肉,将明胤都怔得扇睫上抬,何况相里康和不放心跟过来管照廉大胆的敖顷,何况衷心事主的邝玉。 廉某人心底一万声哈哈哈,故作浑不吝地接茬:“不不不,喜欢喜欢,草民就喜欢男的。” 明晟已然意识到他短短一句所影射的诸多含义,亦承受不住四面八方惊异目光,咳嗽一声拆补道:“本太子的意思,是你为何避退棚外,难道是不喜欢,与吾等同席?” 邝玉悬嗓子眼的一口怨气,终得释放。 廉衡半痴半笑,道:“诸位个个霞姿月韵,肃肃似林下风,高而徐引。小子自负葫芦庙一枝花,与贵体甫一同席,立即相形见绌,奇丑无比。该逃还得逃,岂能无自知之明。” 明昱掩口失笑。 神似哑巴的明胤世子,终于出声:“莫要话多。” 明晟却道:“坐,本太子还有话要问。你但说无妨。” 廉衡依言跪坐。一个莫让话多一个但说无妨,他是该说还是不该说?进退两难的窘境让旁人都替他捏把冷汗,他倒闲然自得。反正他豹子进山浑身是胆的名号得来也非一朝一夕,大不了回去被明胤吊起来打。 明晟开口前,敖顷先道:“衡儿,说话切记分寸。” 廉衡点头答允,但他肚里的那些弯弯羊肠却是纷纷摇头。明晟要问的无非是“官捐”,而他老早备好的、看似天下太平的鎏金建议,又是蘸着毒汁的。任他巧舌如簧,也难保持住分寸。 明晟道:“此番河道募银,你有何想法?” 想法?历来国库亏空,要么打百姓主意要么打商人主意,能有什么想法? 廉衡:“进言前,太子可愿相信,小民不想伤及任何一位官员的真心?” 明晟犹疑接应:“自然。” 假话。 廉衡内里一阵鄙弃,小脸却装得感激万端,揖手再道:“敢问太子殿下,丰四海丰大人,准备捐化多少银子?” 明晟半晌再应:“白银三千两。” 廉衡失口一笑:“丰大人真是‘感天动地’。一人出了几万脚夫大半月征募钱。” 讥讽意味明明白白,使得敖顷眉头再蹙,然而不待他讲话,明晟接话问:“你觉得少?” “草民斗胆再问太子,您觉得他该出多少两?” “三万两。” “草民以为他荣任工部尚书七八年,三十万两也是顶少的!” 明晟脸色一瞬难看,相里康敖顷同时出言:“廉衡!”“贤弟!” 廉衡垂眸,兀自继续:“但,草民建议丰大人捐出七百三十二两,已足够!再多,即便太子殿下能让他吐出来,吐的多不过是老百姓血汗,他面儿难看,吾皇脸面更难看。何况,再多只会让百官以为,这‘官捐’成了工部、成了丰大人一人之事,反让他们袖手旁观。” “继续讲。”明晟寒色退去,目露悦色。 “我朝一品官员月俸八十七石,即岁贡一千零四十四石,二品月俸六十一石折合岁贡七百三十二石,余衔依次递减。彼时官捐尚未开始,文武百官皆作瞧望态度,不知捐化多少‘才算合适’,那就给他们一个明明确确的标准,谁也别多谁也别少!今天下无官不贪,贫民膏而富百官,虚国帑而肥文武,这已无需小子再指摘,既如此,太子殿下何不开源节流,将这肥大的官捐利用起来,为陛下为国库为财政,省笔钱呢?!” 相里康接话:“贤弟所谓的标准,是将年俸‘石数’,直接变作白银‘两数’?” 廉衡:“对。” 明晟:“倘若此次官捐,由本太子亲持,真能替陛下替国库省出银子?” 廉衡微笑:“省是自然,若方法凑效,反能充盈国库。” 明晟惊异:“不亏反盈?” “对。” “你想让我怎么做?如何开源节流?” “小民主意极简:就是劳烦太子将‘捐银处’由户部衙门,移至午门门外——这一文武百官进进出出必经地,设专人征募,征募捐单,除了誊抄给陛下,并在午门及各大宫城门口随时随刻张榜更新,内容只书‘某品、某职位、某官、岁贡某某石、捐白银某某两’,即可。”廉衡狡猾一笑,再道:“当然,开捐之前,太子若能先找足一十八个识大体京官,从‘正一品’‘从一品’一直到‘从九品’一个也不少,让他们开捐第一天、第一波按岁贡来捐,即刻捐完,即刻将捐单张贴到各大城门口,给成千上万无所适从的官儿们立个标准。” 明晟沉默一刻,失笑一声,再笑一声。 廉衡坦坦荡荡再道:“人嘛,大凡都要个脸面,何况是官。何况陛下还远远看着。” 相里康无语凝噎:“贤弟可真是……机敏过人。” 廉衡:“相里兄谬赞了,我这分明,是老奸巨滑!”小鬼含笑再道,“诸位不妨猜猜,此法若真效灵,光是官捐,能募集多少?” 人人腹内一阵捯饬计算,便是自小有受教算学算术启蒙,又尽皆牢记“一一如一、九九八十一”的九九珠算歌,说到底不是户部的官判,价算盘珠子拨不得太响。 一阵沉默后,相里康试探性道:“大抵约十万两?!” 廉衡狡笑,道:“相里兄何不自信些。” 明晟:“难道更多?” 廉衡:“草民不多说,光这帝京,但凡有个品级拿着俸禄的,就有近万人。或者小子给你们这么算”,廉衡说时从袖兜里掏出他从不离身的、久经风雨的巴掌大算盘,小手飞快扒拉、小嘴麒麟吐玉,“所有皇宫抚臣,假使每个职位都只有一人奉职,且都慷慨解囊,粗算三公三孤就能募集一万零五百两、宗人府五千四百两、东宫辅臣五千二百两、詹士府三千两、太医院一千二百两,单这皇宫抚臣累计近,两万五千多两;再到权利中枢,假使官儿们都识趣,假使每个职位就一人,只一人奉职,粗略一算光户部官捐足六千二百两、工部三千五百两、吏部两千六百量,以此估计其余三部,仅六部就近乎两万两;都察院一万两千两,通政使司两千两,承宣布政司两千五百两,外加太常、鸿胪、光录五寺合计近一万两,五军都督府四千两,京卫指挥使三千两,三卫所一万两千两,外加教坊司、道录司等,光这些明面上入流入品的中枢京官,合计能有十万两。”口若悬河葱指如飞的廉某人,铿然再道:“合计以上所有,约达十三万两。” 他停顿一刻,抬眸四顾:“诸位是否觉得,以上数字似大非大?首先,大家别忘了小子的前提‘一职只供一人’,究竟一职供养着多少人,想必大家比我更清楚;其次,小子可是将宗室藩王、外戚功臣一个都没考虑,若是将这些巨室群体考虑进去,集齐百万,毫不为过。” 百万两? 朝廷财政赋税一年也不过三四百万两,着实敢夸海口! 所有人屏息凝神,等待他自圆其说。廉有才却轻咳一声,不慌不忙再道:“诸位稍安,小子再给诸位算一笔帐——即基数最大的地方官捐。府、州、县累计起来小子没敢去算,单知千府万县加起来绝对是个惊人数字。不若我拿,陕西承宣布政使司下辖的八府、两直隶州、二十一属州及九十五属县,给诸位举例说明:倘若一县只收知县、县臣、主簿、巡检的岁贡,达二百两;一州府衙门仅收知州、同知、判官、吏目等入品小官,将达五百两;一知府衙门仅收知府、同知、通判、推官及经历、知事,将达八百两。合计以上,仅陕西布政司便能募集近四万两。按全国两直隶十三布政司算,近乎六十万两。但,诸位可别忘了,这个数字依旧是在一人一职的基数上核算的最少数字,真正募集时人数将是以什么数字参与,不如拭目以待。” 相里康失语片刻,惊诧道:“按贤弟这般计算,官捐当真能达百万两?” 廉衡:“相里兄始终,规矩保守。” 明晟接话:“如此,还算保守?” 廉衡:“文官两万员,武官八万人。殿下还认为我是夸口么?!” 院内再次哑静。 至此,明晟才心觉他才是漫天流言的始作俑者,否则,何以盘算得如此清楚。但他已无暇深究,究竟是不是面前草民,顾自忧心忡忡道:“纸上得来终觉浅。倘若他们执意不捐,或捐不起呢?” 相里康:“太子所言甚是,贤弟你可要知道,并非人人皆贪,即便贪,也并非人人能贪到。” 廉衡:“小弟斗胆问相里兄,若让你捐一百两,能捐?” 相里康直言:“自然,一百两不在话下。” 廉衡:“那小弟冒昧再问,以令尊一品相位,却异常清正廉洁的作风,要他捐出一千零四十四两,可是难事?” 相里康失笑:“你可真是个小滑头啊。”他顿了顿,补充道,“家父从政多年,又官居一品相位,虽说不贪不侵,若要捐出千两,确非难事。” “是一点都不难吧?!”唐敬德不知何时凑过来,坐简棚边沿,双手后撑双腿垂地,凝神盯着他心爱的小九九倩影,不咸不淡插了句。 廉衡:“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既如此,让二品大员捐六七百两多嘛?!让一个七品知县捐九十两多嘛?!且恕小子直言,他们一年贪墨可是这个数字的千百倍,甚至万倍。莫说相里兄捐一百两不在话下,就是没见过三两银子的草民我,自打开始给世子府撑门面,拿起了月银,此番民捐,小子都能捐出它五十两。” 明晟看向明胤,明胤终于接过他目光,二人相视片刻,明晟方道:“你的意思我们已听懂。如何说服陛下,让宗藩、外戚、功勋捐钱,如何为百官设立标榜及如何调动举国四海,本太子会协同明胤世子,一起督办。”言讫,他忽然盯着廉衡,再道:“你可还有,未尽之言?” 廉衡:“有。” 明晟:“讲。” 第四十五章 所谓银荒 廉衡:“草民薄见,以为此番官捐必须硬性收银。” 明晟:“何故?” 廉衡:“敢问太子,若央您用两字,来总结我朝煊煊赫赫的繁荣,您意欲用哪两字?” 明晟思虑片刻,违心道:“富庶。” 廉衡转盼明胤,问:“世子殿下,作何回答?” 明胤不咸不淡,违心道:“昌明。” 廉衡转目相里康,再问:“相里兄呢?” 相里康思忖一刻,亦违心道:“阜盛。” 廉衡嫣然一笑:“诸位还真是出奇一致,草民原本也这般认为。”言毕,他接过敖顷悄悄递来的茶盅,小抿半口,面无表情补充道:“不过草民,尚有他字替代。” “什么?”相里康追问。 “银荒。” “银荒?” “这两字合适与否,诸位见仁见智,草民不做赘释。” 明晟思忖一刻,又道:“那你先说说,官捐为何要硬性收银。” 廉衡:“国帑有多少白银,百姓手中有多少白银,人人心境澄明。既然‘银道是王道’,既然都喜欢贮藏真金白银,那充盈国库,自然就要用这最为珍贵的真金白银,而非版模宝钞,如此,方能体现文臣武将们对陛下的尊崇。”他顿了顿再道,“也许这样一竿子扫过去,难免对现存不多的清官,造成极重负担,但清官一般位低,位低岁贡就少,影响就能轻微些。何况,清官一般都倔,倔到头的,多不过是有多少捐多少。借此,说不定还能捞出一二好官。” 明晟盯着他心底默想,你终归意在白银,是为昌明十年的事嘛?再联想他殿试种种逆鳞猖言,浅墨色眸子渐渐凝成深黑色瞳仁,反被利用的错觉已不再是错觉,虽说恼火,但却不得不一步步跟着他走、跟着他话走。没人逼他们听他鬼论,他们甚至可以一刀剐了他,可明胤没这样干,他也不会这样做。迫切的建功立业的雄心,和证明他这个太子有浴日补天的能耐,既是他明晟的短板,也是他明晟的当务之急。廉衡敢乘隙而入,不得不说其胆肥,但正是这种没有求生欲的聪明,才更让双龙无可奈何,以是才任其,在夹缝中畸态膨胀。 末了,明晟不愠不火盯着他:“将你没说的,都说出来,本太子概不论罪。” 廉衡忽揖手叩地,额头直抵地面,万分真诚道:“草民恳求,太子将捐来白银,半数缴入国库,半数用作征募工钱。” 明晟讶异:“此话何意?” 廉衡:“官捐结束,户部定会提出以钞换灾银之建议,甚至……”明晟不是明胤,廉衡到底不敢将九五至尊抬出来,末了顿了顿继续,“不论殿下压力多大,亦不管国库是空是虚,草民求您,务必将一半银子,直接用作募夫工钱。贫苦百姓,穷尽一生都未见过二两白银,因而哪怕一两,哪怕一人一两,也求您发到他们手上。” 如果说这一祈求是单纯为民,倒也不是真心。毕竟,他廉某人要的是白银流窜坊间所带来的微妙效应。但归根结底,所有行为串联起来,又终为民。 明晟一瞬沉默。他虽不是个“民为上”的太子,却也不是什么视民如草的藩王皇亲,对于廉衡的隐忧他自然是听懂了,却也只能长叹一声:“本太子,只能尽量。” 相里康敖顷一左一右,同时将他搀起,廉衡:“草民谢过太子殿下。” 庭院再次鸦默雀静。 唐敬德望向流云苍狗,有心和缓忽然就沉重起来的院内气氛,跨近小鬼利落探手,直接拉起其跪坐半晌、渐已酥麻的一只脚,拖扫帚一样将他拖出凉棚,咚嚓一声,死命抠紧凉棚边沿的廉某人,在唐敬德撂掉他腿的一瞬间,直接华丽丽地落到了半米高的地面上,看着很疼。敖顷迭忙离席,跑去搀他。廉衡半爬起来,冲敖顷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指自己这折了那断了,一通无声地假哭假嚎。演正尽兴,敖顷正心疼,小鬼忽然就止住假哭,在明胤深不可测的注视下利索站起,拍屁股走掉。尔后与唐敬德一个厢房里面喊、一个厢房门外应,上演着大懒指小懒: “小舅子,你去大门外照应照应,看抱月楼送饭队伍来了没。” “阿蛮,你去大门外,帮姐夫照应照应,看抱月楼送饭队伍来了没。” “小舅子,再去看看花蝶回来没?我派他去‘景和居’讹几张紫檀饭桌。” “阿蛮,再去看看花蝶同景和居老板到了没。”廉衡忽转头问,“哎姐夫你有没让花蝶,多讹几把椅杌?” “讹了。” “醉翁椅呢?” “我岳丈的椅子,能少?!” “姐夫龙马精神!” “小舅子宝刀不老!” 两人巴三揽四的一唱一喝,菊九便是想拍飞他俩,但满院子眼睛耳朵,她连劈叉都不能更别说运掌挥拳了。末了只能咬牙闭眼睛,耐,忍。毕竟浪得了一时浪不了一世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等大人物们都走了再收拾不迟。 伤势接近痊愈的姑娘,简单收拾罢庭院,便进到东閤儿里坐廉老爹对面,沉默半晌方低声道:“原本,不知该如何称呼您,但衡儿方才在外人面前,信口胡诌,菊九便想着借此机会,随蛮鹊、小大和大小,一道唤您一声‘爹’,希望您别介意。” 廉老爹沟壑纵横的脸上,不觉泛着祥和:“老朽岂会介意。我那大儿子若活着,比你还要大两岁,闺女好啊,闺女乖顺,不像他,成天到晚惹是生非,这家留都留不住,说不准还要拖累你们。” 菊九:“有什么拖累不拖累的。再说他是男儿,也不能窝家里屈才。至于惹是生非,菊九虽有耳闻,倒也觉得不失豪勇。日后我会慢慢约束他,先生……爹……您也不用太担心。”菊九矢口苦笑,“记事以来,还是首次唤人作爹,仔细想想,还真是苦不堪言。” 廉远村:“慢慢就叫顺咯。” 菊九点头:“嗯。” 廉远村:“万别说他豪勇,给他再长气性。他将捅出什么篓子,他自个儿都不晓得,哎,孽障啊。” 菊九犹疑:“爹您是否过忧?我看明胤世子,待他很好。” 廉远村冷笑一声,尽管廉衡瞒瞒昧昧从未说过他攀结的人物是谁,但老先生早已猜到。他握着犁杖的双手青筋渐起,表情渐恨:“这些皇家人,半个都不可信,现在能生死相依,以后更能转身一刀。” 到底曾是位绿林好汉,尽管淹蹇数年,失明数载,性情始终如竹子般,直中曲宁不弯。 菊九一时语塞。 廉家人究竟和皇家何仇何怨,廉衡兴许都未必知,所以她绝不会问,就像廉衡从不刺探她一样,毕竟有些事真是知道不如不知道。姑娘思忖一刻,方道:“此刻人多嘴杂,有些话有些事我不会问,您也不必说。还有,为了衡儿好,为了不招人注意,您就是忍,也得到院子里去给那群皇亲国戚,叩个头。” 廉老爹平复心绪,意识到自己过分激动,拧眉一刻才软下语调:“好。” 菊九:“我搀您出去。” 皇亲国戚来了半日,廉家堂老少才四搀五扶走出门,跪棚外行大礼,堪堪别有一番风味,行事分外独树一帜。 而权贵们自然不缺人三拜九叩,便在廉远村刚要跪身时,就由唐敬德搀起来带退。明胤四平八稳的目光紧紧锁着这位初次照面的瞽目老先生,企图获取些额外信息,却未果。 明旻拉起小大大小道:“以后你俩再见到我,不用跪的。” 廉衡收了盯向明胤视线的视线,扭头望向明旻,心说:嗯?您还要来么?可别! 明旻利落接上他目光,扬头“哼唧”一声拽着小大踢毽子去了。 蛮鹊这时挪近廉衡道:“阿预,花蝶回来了。” 一通紧锣密鼓的铺排,廉家堂小院新铺就的灰白青砖上,便铺上了几张提花地毯,“景和居”老板亲自带着人马哈腰哈背地摆布着檀桌椅杌,尔后便诚惶诚恐地退出门外。不及一炷香,抱月楼两位肖姓老板亲领送宴队伍,浩浩汤汤由富北向贫南驶来,环佩叮当的女婢在恩准后拎着食盒有序出入,山珍海味端出一一摆放:飞龙脯、狍子脊、鲨鱼皮、烧鹿筋、鲍鱼盏、万福肉……乾果蜜饯、应时果盘、烹龙炮凤堪堪宫廷宴。太子近侍一一试毒,并作一一品尝后,众金躯们才捏起筷子。 廉家堂蓬荜生辉的一天,在瞠目结舌的小大、大小和蛮鹊的隐形窥视下就这么圆满结束,包括菊九和廉某人,尽皆没见过世面似得,避退堂屋里“啧啧啧”干看! 干看!! 话说这是他们家哎!!! 极少沾酒的明胤不过小酌一盅,敖顷相里康陪酒三盅,明晟若有所思中亦喝掉几盅,唯唐敬德一人穷开心到连灌两大坛绍兴花雕,直至醉成条泥鳅。虽说少年人的生日宴不为重视,但这当真是其一十九年来最为隆重和最有诚意的一场生日宴。富贵闲人被花蝶和蛮鹊扶进西厢房后,一众牛鬼蛇神才出舆入辇地离开葫芦庙。 红日衡山暮烟四起,松掉一口气的廉大胆,着手呦呵着敖顷、蛮鹊和花蝶,将潢胄们用过的四碗八碟玉盅玉盘、坐过的檀桌椅杌及至踩过的提花地毯,尽皆摆放到廉家堂大门口,于墙壁上赫赫张贴了一张纸,上书:走过路过不容错过,瞧一瞧看一看,凤子龙孙用过的碗,包您吃嘛嘛香,坐过的椅包您舒筋活络,踩过的毯包您步步高升……竞价拍卖价高者得,街坊邻居们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 廉大胆自个嫌累,便恐吓着蛮鹊敲着铜壶一遍遍高诵。邻里街坊们观瞻自多,而囊中羞涩的他们自然是买不起的,毕竟廉衡想喝的血,是来自那些个钱多烧的慌、善溜须拍马的官贾。 敖顷与他胡闹不多时,便被敖放遣来的家仆带离。 暗中窥察的金翼,亦飞身皇宫,将葫芦庙见闻一五一十翔禀。明皇先是一声“胡闹”,尔后才问伴身一侧的董矩:“你说胤儿和太子,可会采纳他意见?” 董矩颔首道:“太子殿下和世子殿下,都是才德兼备之人,他们若觉得有理有据,自然会采纳。” 明皇思忖一刻,方道:“你别说,他有些话,倒挺鞭辟入里。” 董矩:“那也是陛下恩泽万民,教得好。” 明皇斜眼董矩,末了失笑半声,躺回龙榻,自顾自道:“朕还没那么糊涂,你也不用光拣好听话。唉,老咯,倘若再年轻二十岁,朕也许还真能搞出个昌明盛世,可惜……” 董矩:“陛下春秋鼎盛,怎么能说老呢。” 明皇:“可朕的身体,却一日不如一日。”九五至尊停顿一刻,盯着他,忽问,“你说,朕是否,做错了事?” 董矩知自己不能再敷衍恭维,但也不能实话实说,便躬身道:“陛下所做一切,都是为这天下。功与过,留不得奴才评论。但奴才以为,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陛下领着这天下人,望前走就是。” 明皇斜在榻上,忽而就犟着语调道:“朕之功过,确实由不得旁人置喙。” 皇帝还是那个皇帝。 明旻坐黄盖车里,撩起帷帘看眼衢肆观膜的民众,撇撇嘴趴明昱大腿上。明昱轻柔地拨拉着她耳鬓前的发丝,问:“不开心?”明旻摇头。明昱又问:“那是,不想回宫?” 明旻点头:“旻儿还想玩。” 明昱失笑再道:“你是一国公主,动静咸有规矩,很多事可随性来,亦有很多事,不可。这出宫自由,就是‘不可’里的一项。” 明旻爬起身:“明旻什么都不缺,就缺这自由!” 明昱苦笑,也未接话。 身在皇家,得到也多失去亦多。 明晟甫一回到东宫,邝玉便问:“殿下当真要督修水利?” “不然呢。” “此人摇摆不定,居心不良,殿下如果碰了水利,相当于碰了丰大人的工部。” 明晟眼皮一抬:“摇摆不定?设若能将他从明胤身边挖走,也算你有能耐。” 邝玉:“可他……” “还有,工部是我大明的,不是他丰四海的。” “卑职失言。” “你先下去吧。” 至于明胤,回到府邸就直接扎入书房。脑子里却不住回旋着廉衡对敖顷毫无君子仪容的拉拉扯扯,一页书一个时辰都未见翻动。临上宫灯,秋豪才进来不放心地问:“主子有心事?” 明胤翻页书:“我为何要有。” 秋豪不明所以,只好再道:“廉衡虽拒了太子,但他这朝秦暮楚的特质,可是一点未改,主子可是在生他气?” 明胤再翻页书:“我为何要生气。” 秋豪抻抻眉毛,才又心事重重道:“太子若信了他鬼话,重视了官捐和水利,功绩可就朝野目睹。” 明胤:“不过糖衣砒霜。” 秋豪诧异:“他要使诈?” 明胤:“倒也不是。日后自见分晓,旁观即可。” 秋豪忽然又无奈道:“小鬼正在高价竞卖主子们用过的桌椅碗碟,也真有他的。还有,暗卫说,他刚刚离开了葫芦庙,望这里来了。” 明胤不语,就在秋豪退离时,忽问:“敖顷呢?” “喔,他被敖放近侍带走了。” “是么?!” 秋豪很不明白他这声反问,意欲何在,却也只能回答“是”。 明胤沉默片刻,不知从哪摸出颗乌溜溜算盘珠子,放桌面上,道:“照这珠子大小,去订制一副凤首轴玉算盘。”秋豪愕然,却没敢多声,正要捏走那颗珠子,明胤却抄手捏回自己手心里,简单打发,“去吧。” 秋豪再次丈二和尚,顾自比划了下算盘珠大小,甫一迈出书房,突然就灵光乍现,想起了廉衡中午噼里啪啦拨算盘的精明样,亦想起了他一贯随身携带的那副巴掌大小算盘,那副因缺了颗珠子、以是不伦不类又串了颗自雕自琢的柴木珠上去的寒酸小算盘。与此同时,秋细心亦想起了,半年前的抱月楼踏月阁里,那颗滑溜溜扑落到他主子玄袍上腿根处的算盘珠。一瞬间秋豪心觉,他主子从抱月楼开始,就被廉衡装进了小算盘。走下台阶的细头发不禁驻足,回望书房,目光那叫个意味深长。 一个时辰后,廉衡气喘吁吁钻来世子府。 明胤:“去找狸叔了?” 廉衡坚定摇头:“没有。” 明胤:“在你之前,秋豪先找他谈了谈。” 廉衡溜了溜鼻头干咳两声:“哦,那个,狸叔纯属无辜,是我逼着他将百官职俸等诸信息告诉我的。他并不知晓我要做什么。” “自身不保,妄图替他求情。” “他年纪大了么,爱面子受不了您批。我脸皮厚,扛训。” …… 明胤:“你和敖顷……” 廉衡:“我和他有染,不代表我和敖广有染。”小鬼讪讪抬眸,“再说,兄长和敖广除血缘外,可找不出半点干系。” 明胤黑着脸问:“有染?!” 廉衡挠了挠头,呲牙一笑拆补道:“我只喜欢女的!跟他纯粹的君子交,殿下可别往歪了想。” 明胤懒得再跟他废话。 廉衡却不依不饶道:“我说真的。便是春林班的小相公,也不见得有几个真喜欢男人,譬如说我家阿蛮吧,别看他乖顺的像只羊,乍一看一副任人揉捏的小姑娘模样,那心眼深处,蕴藏的可全是铮铮男儿该有的气节。我让他叫我声大哥他都嫌吃亏,难不成我会叫他大哥么?!” “话多。” “哦,对了正事正事。我前日有心揭了下阿蛮伤疤,竟发现他父亲是宁波府‘市舶司’里负责鉴定朝贡勘合的官吏。四年前轰动浙中的‘争贡事件’,最后只以抄斩了市舶司主管太监宋恩及负责鉴定勘合真伪的陈言录等几位末品小官而结案,我总觉背后有大猫腻。再说以阿蛮玉质,他父亲品行理应不差,您看能否得空,将他爹的案子翻……” 明胤目光灼灼。 廉衡挠挠眉心:“当我没说。” 第四十六章 心猿意马 -----------------------各位书友们,因添加序章,而递次调整了章节,请见谅……然而这还不是最可怕滴,听说俺在调整过程中,将主要配角,就那个六英首脑“秋廪”,那个心细如发的男人,那个老婆跑了儿子亦跑了的男人,给更名了,更成了朗朗上口容易识别的“秋豪(不过好在他依然姓秋,名豪,字仓廪,不过是换了个更紧身马甲)”,大家万万别出戏啊,俺也是看萌新作家攻略里千万强调,不要起拗口且不易识别的角色名,而及时幡悟的,虽然廪这个字并非生僻字,只是同‘仓’拆开来就自家人不认自家人了。已自跪榴莲,刀片你们就不要寄了,以和为贵----------------------- 未及半月,周远图调离翰林院奔赴漳州,廉衡敖顷长亭送别时,远图公辟开廉衡单独对敖顷良言参劝:“虽说学而优则仕。但依老夫看,经史之外你并无多余精力。弘文馆是你能一门心思搞学问的地方,崇老先生亦会让你进益终身。” 老先生简短几句,无疑是对正似迷途羔羊般的敖顷,寻求自我的一种最大勉励。 极目老先生登车远逝的辚辚声影,廉衡酸溜溜道:“辟开我,老先生可是悄悄告诉了你,他在翰林院埋银子秘地?” 敖顷失笑:“对,他是告诉了我,埋金银宝地。不过,并非翰林院,而是衡儿最钟爱的地方。” “书院里?” “嗯。书院里。” “那我一会回去就刨地三尺!” …… 与此同时,邵邕、叶岐、杨孔岳及邓英章四位褫职回籍多年的循吏,于风雨钓鱼亭、会稽山山顶、黄鹤楼观景楼以及桑榆晚景的藤椅上,次第接到明皇密诏,纷纷含泪跪旨,尽皆以半老之身出任钦差大臣,分别奔赴通州、台州、福州和琼州。梳理海政与番邦朝贡及倭患猖獗的因果关系及其他乱象。 自然,让明皇刊发密诏的人,是明胤。这位永远默而成之,不声不响的大人物,廉衡真是又敬又怂又依赖又无语。 爬墙送别的廉某人钻洞回来时,崇门正手持戒尺亲守洞口。廉某人第一反应是缩头,掐算几许,又讪讪钻出洞,看似伸出手心预备乖顺受诫,奈何戒尺还未下去人却已山呼“啊疼”,耳后就疾风骤雨奔回屋。 …… 崇门:“何时挖洞又何故不封?” 青蝉:“师公,这是一群十岁左右的在野小孩,因想凑听师公经讲,而自行刨开的洞。徒儿见他们兢兢治学,便不忍堵上拒外。” 崇门静默片晌,望廉衡逃窜的显阁踱去,先道:“少不如小”,再道,“无法无天。” 老先生亲守狗洞捉他现行,原也事出有因。 要知道,自打凤子龙孙们纡尊小坐葫芦庙,京畿百姓们始知殿试上敢作尧鼓舜木的一十四岁麟儿原来困居于葫芦庙涌金巷。原本早已撤出了茶余饭后谈资的“神童”,一时又力压黄淮水患再上谈资头条:什么来日状元非他莫属啊,什么将成皇室东床快婿啊,什么隆中小诸葛再续三谒茅庐之佳话啊,什么小儿终成宰辅之人啊……当然,不管风传什么不着边调调,廉某人都甘之如饴。明胤盯他一眼沉默贯之,小鬼却呲牙一笑“反正我就一个一吹就胀的猪尿包,您又不是头回明了。”敖顷嗔他不该故露锋芒招不白之祸,小鬼亦呲牙一笑避实就虚道“明旻公主璞玉珠胎,正是美人定骨时,将来啊一准冠压群芳,俗话说‘皇帝的女儿状元的妻’,我现在呀盼不得魁首拔筹,被钦赐驸马!” 来日方长,谁曾想戏言一语成谶! 然而流言既是糖,也是矢,乱矢之下难免有几支冷箭射在神童心腔子上。崇门对他的“贼心不死”“心猿意马”旱天响了声闷雷,已是刚刚解禁复又禁足,仿佛一个死循环……直至老先生气到没辙蹲狗洞捉现行……廉大胆以为躲回房里即没事,大气一喘四仰八叉刚躺下,崇门笃笃笃的脚步声沉沉传来……儒父此番对他的“无比执着”得益于唐敬德的挑灯浇油,他将廉衡是万卷屋暗手“小孟尝”亦即“正气郎”一事捅的国子监和弘文馆再次人尽皆知,先不说早已无人再敢找小孟尝,就是文笔冠绝的新秀“正气郎”也没人敢再光顾。廉某人换个名号再起财路的愿望还没怎么开展就一刀断流,而儒父听闻他歪门邪道卖弄才学,更是眉一横,后果自不堪设想。 门外。 崇门:“青蝉。” 廉衡闻声一骨碌爬起。 青蝉:“是,师公。” 青蝉携两儒童推门而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廉衡室内的上百册书籍搬腾出去。廉衡头次心生恐慌,眼巴巴地看着他们进进出出凄言哀告:“留一些……留一本……就一本,禁足不也为用功苦读么,没书如何读,师公……师公……” 清理干净书籍后,青蝉强行面无表情地端来一沓子文眼,道:“三日内交文。” 廉衡接过,乍看傻眼再看泪崩。命题一百道,有策论有五经有八卦,包罗万象天上地下,却限期三日,还腾空书籍不给他一丝丝可抄之机!分明是要让他神童搜肠刮肚蘸着苦胆水写完一百篇千字文。廉有才一瞬涕泪交加,哭腔:“青蝉哥青蝉爷,哪怕就一本,您给俺留一书能不能行?” 青蝉对崇门的仰敬磐石不移,以是任廉衡如何抱紧他大腿拖地三尺,也是一脸肃穆道:“师公之命恕难违抗”。言毕,他眼底掠过一丝狡黠,快步踱近廉衡的书箧。廉有才急忙饿虎扑食扑过去,青蝉却早已利落地将那本揉揉皱皱的《容斋随笔》捏手心,晃了晃,扬长而去。 “不……” 嚎声悲惨悠扬。 三日刚满,青蝉就跑来“收租”。“只进不出”的日子,廉某人草鸡一般面如缟素。当真是搜肠刮肚蘸着苦胆水吊着自己命。 青蝉捧起厚厚一大沓文章,代崇门问:“如何。” 廉衡丧着头:“再也不代笔了。再也不了。” 崇门也算狠角色,一次性治妥猴子,青蝉憋着笑捧文离开。未几便再次返回,廉衡躺木地板上,闭眸听着人来人往搬腾书,一瞬委屈地想嚎。他将儒童不小心掉他腿边的一本书摸手里,紧紧搂怀中道:“俺想你们。想你们。” 儒童掩口偷笑。 青蝉站他身前:“睁眼。” 廉衡:“不睁。反正我写不动了,打死我好了。” 青蝉:“睁眼。” “衡儿。” 廉衡反应一刻,倏然睁眼,看清面前人,一骨碌爬起来,指天指地一通假嚎假哭:“兄……一百篇……一百……三天……一本书不留……一本不留……呜呜呜……哇哇哇……” 敖顷笑地眉眼弯弯。 周远图离开的第三日,鉴于廉衡已攀上世子府高枝、无性命之忧,这位君子端方的雅致公子便毅然决然辞离翰林院入主弘文馆,其与敖广敖放执拗相抗的细节无需详述,反正结果总会是这位不声不气的棉花糖赢,廉衡的棉花糖永远是那团棉花糖。今日既是敖顷真正意义上的入馆日,亦是他成为弘文馆常驻儒生、成为崇门坐下弟子的首日。青蝉、廉衡的高兴自然不言而喻,崇门接受他大礼时,亦是青眼有加。 弘文馆和乐且湛。 廉某人禁足不解。 唐敬德次日逢三日前来探看他,廉衡隔着门缝将游神看得扁扁长长,出气不匀唾弃道:“尔等叛徒,叫吾如何将菊九姐姐托付于你。” 唐敬德骨扇一收故作讶然:“小舅子这话从何说起?” 廉衡挖眼他:“水仙不开花装什么大瓣蒜!月前到处宣扬我廉衡就是‘小孟尝’害得我饭碗不保也就算了,我这‘正气郎’才刚赚出一零丁名声,财路还没打开,你就检举揭发,叛徒。” 唐敬德笑不可支,隔着门缝把里边的神童看得扁扁矮矮,他自不会说最初的散播不过是他嘴闲找乐子进而招其搔痒,更不会说此次散播乃明胤授意。至于明胤为何要将这偷偷摸摸的新秀‘正气郎’扼杀在襁褓中大抵也是为了他一心向学,不为生活所累成日里蝇营狗苟,毕竟世子爷要培养的可是有大格局的宰辅之器。以是大人物真想断他后路时,万卷屋胆小如鼠的万银开始见他如见鬼,狸叔见他更是四封六闭视若无睹。 唐敬德将廉衡强塞他手心的信封插回门缝里:“对不起您咧,我怕自个青鸟传书,回头也被儒父锁笼里。”言讫一步三摇晃荡开,手心里却分明捏走张纸条。 枯站一侧的蛮鹊始终忧心忡忡望着他。 廉衡道:“我从不骗阿蛮,阿蛮信我么?” 蛮鹊坚定点头:“信。” 廉衡:“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心有旁骛逃出去,阿蛮信么?” 蛮鹊坚定点头:“蛮鹊去找梯子。” “阿蛮。”廉衡失笑喊停,“一你偷不来这房间钥匙,二你青蝉哥哥早把梯子劈成柴烧了。” “那……那要?” “智取。”蛮鹊凑近门缝,廉衡满脸吊诡道:“爹今日生辰对也不对。” “嗯?” “爹今日生辰。可对?” “不是过了……”蛮鹊止声儿。 “你心性纯良,也从不做逾矩事,找祖父求情让我回去团圆,他必然信你。” “我这就去。”蛮鹊转身离开。 “阿蛮。”廉衡再次喊停他。 “嗯?” “没事。”廉衡道:“就是,谢谢阿蛮信我。” 蛮鹊腼腆一笑,笑容知足。 廉衡是他的天、是他的地,他将他奉若神明,他对他言听计从。他对他的敬重,始于醇善,陷于才华,忠于人品。不知不觉,短短数月,他已达到了为他无利的付出,廉衡的暇丝,在他眼里不足为意。 可这,并非什么好兆头,更非好现象。 敬重一个人最好的姿态是平等,没有卑微,没有崇拜,有的,是竭力成就出一个更好的自己与其并肩齐行。这才是珍贵友谊,正确打开的王道。 第四十七章 一石四鸟 自葫芦庙高朋满座而廉大胆再被禁足的这大半月期间,明晟慎思之下诚邀明胤与他一道筹划了“官、商、民”灾银捐募和水利人才的选拔分配。 原本的廉衡给明胤找垫背,翻转成了太子爷自以为是自己拉了明胤当垫背,不仅暗暗心虚还略有歉意。不过,即使一分微不足道的歉意,足以照透明晟这位太子爷,心性本纯。 以二人尊崇身份上赶着捐银献衷心的人一抓一大把,以是两位潢胄各自挑选出一十八个各品衔官员,按岁贡俸禄石数各自捐足金花银,由户部职方郎亲自誊抄数十份,一份递呈明皇,其余则张贴各大城门要道。北至安定门南达永定门,东西直门、便门等无一不在张贴,文武百官卯出酉归,抬眼就能看到那日日更新的白纸黑字,就算是街头乞丐,都知道此次官捐标准是什么了。 虽说数目不大,可狠就狠在捐银而非捐钞,人人肉疼但又无人伤及筋骨,满京文臣武将、宗藩亲王、元勋外戚,但凡吃俸禄的无一不得按着“标准”来,面子事小被同僚指摘事小被万民指摘更不足挂齿,关键是明皇看着呢。京畿如此开头,南直隶和十三司,自然更得照着来,白纸黑字外加八百里邸报,让他们一个子儿不敢少。 一切如廉衡预估,官捐结束,单单帝京就募集近四百万两雪花银,地方募集超一千一百万两,这个数字廉衡并不诧异,但明皇和百官被震骇到了。所有人,除了共同意识到大明王朝宗卿藩王的数目之众、世袭之弊和官职辐辏、官位冗设外,更意识到,削藩削俸甚至削官的暴风骤雨不久将搅得人心惶惶。 这,正是他廉衡在初打官捐主意时,悄悄掺进的那一盅鸩酒。而这杯鸩酒,无色无味,直到官捐结束直到百官还好还好的喝下去了,直到赵自培四平八稳地恭维后,它才显现出它该有的毒性,黑红黑红。尤其是烙在明皇心上的颜色,黑紫黑紫。 官捐结束当日,明晟在午朝上傲然挺立报备着官捐数字,待马万群、丰四海及佘斯况依次出列恭维一番太子后,赵自培便四平八稳地出列,先缓缓夸了两句太子世子处事有方,尔后才温吞道:“如此惊人数字,足见陛下德昭四海,足见我朝人才济济一职供养着无数良臣良将,更可见宗藩济济如恒河沙数。人丁之盛,实乃我朝大幸!”明皇明晟及文武百官却渐渐失却温色。这赵自培就差明说“就是这数万官吏,挖空了国帑!就是这数万宗藩,吃白俸挖空了江山啊!今日从他们手里收回来的银子,还不及朝廷恩赐他们的万分之一!” 明皇郁郁退朝。 百官唧唧聒聒。 募集灾银、充盈国帑、削藩削俸、削官削俸这一石四鸟的官捐落幕次日,屏蔽掉日甚一日的呱呱噪噪,明晟在东宫长信殿踱步来去,神情凝重。他分明立了功又分明罪了人:奇功没令明皇多开心,暗过倒惹遍了两万文官八万武将。用邝玉话讲,这叫什么事么! 邝玉:“这叫什么事么!殿下劳心伤神大半月募集千万两白银,陛下不说赏赐您什么,反而脸色沉沉。” “邝玉。” “卑职失言。”邝玉俯首认错,“殿下,方才长公主驸马都尉来求见,被我称恙拦回去了。” 明晟点头。 邝玉再鄙薄道:“他倒鼻子灵敏,三公亲王还没出头,他首个跑出来鸣冤。” “明胤那边呢?” “一样。藩王宗亲各个跃跃欲动。” “草木皆兵。” “可不是。陛下又没说什么。” “邝玉,你说这会是他故意设的套么?” “不太可能。那日在葫芦庙,按他思路演算,撑死不过三四百万两。现今可是一千五百万两!” “多出来的,究竟多在了哪里?” 邝玉犹疑道:“恕卑职妄言,我们从未想过宗藩数目如此庞杂。此外,官员扩充的速度堪比雨后春笋。” 明晟驻足,转身道:“他仍在禁足?” “是。” “书信一封,带给他。就问拨出二百万两,作为脚夫征募钱,如何?”言外之意,这一千五百万两该如何归存,才能将意外引发的浪潮平复! 好在明晟将一切当成意外,要不然他廉某人脑袋保准异位。是夜,廉衡接到密信后,若有所思一刻钟便奋笔疾书。金翼夜归后,明晟就急急拆阅,阅毕矢口一笑,尔后渐渐茹苦。显然此番左手倒右手、口袋里掏出再揣进的神操作,更像是一场预谋。 关于廉衡的一石四鸟,明胤至始至终眉头微攒,心间只有四字评价他“怙恶不悛”,近日只要一想到这小子,世子爷太阳穴就疼。今日正逢三日,经讲结束,四子离开后,蛮鹊才战战兢兢跑崇门面前,磕磕巴巴撒谎说廉老爹今日寿辰,崇门看在蛮鹊从不主动“撒谎”的份上,便暂允廉大胆出馆一日。当他忙三跌四追上世子府人马,爬明胤轩车里时,明胤太阳穴疼得差点就是一声下去,末了只能置之不理。 “您怎么不理我?” “昨晚太子派金翼带了封信给我。” “我也回了封信给他。” “您不怕我变节?” “喂喂喂。殿下殿下。” “您当真不想同我说话么……” “为何你们都……我只讲只问几句,尔后就下车,不再妨碍您。” 马车毂毂行进,廉衡垂眸兀自絮絮:“太子问我如何处理那一千五百万两,我给了他两建议:一,各地方募银尽数入各州府公库,无需押解京城,一来防流寇抢夺,二来也绝了那些挖空心思想鲸吞这笔灾款的脏吏,更避免他们路上自作手脚;二,入库白银直接充作各州府官员来年俸禄,如此,贪不贪都是他们的,不怕他们不尽心照顾。” “但我担心陛下不允准。明日早朝大殿,太子提议后,望您加持他一句。” “当然,这主意背后,草民另有目的,想必您已猜到。” 明胤终于出声:“我不知道。” 廉衡失笑:“那最好了。” 明胤:“你可懂,各司其职?” 廉衡:“很快,再给我一天一夜的时间,不要都上赶着逼我。” 明胤:“无人逼你。” 廉衡:“但我自己没那么多时间么,错过现今一日即可能错失未来一年。我错不起。”廉衡哽凝一刻再道:“云南三位大人,及至刚刚奔赴沿海的五位良吏,他们是皆各司其职,确实未来可期。但相里为甫至今不露头……是,他有他的大局但我亦有我的大局,大家的目的殊途同归,统归是为将殿下将来做主的江山勾勒得更美。以是殿下又何必在意我一小小谋士未来发展。我也不可能真当什么宰辅伴您一生,我们共同进退的时日撑不破十年,飞鸟尽良弓藏,殿下为万民景仰之日就是我廉衡下船之际,不是么?!” 明胤一默如雷。尔后忽道:“不是说只讲两句。” 廉衡……“是您岔开话题的好么!” 无以应答的世子爷末了再道:“放肆。” 廉衡蹭近他几寸,将其手里书卷利落夺走,道:“半天一页么翻,装也装得像些。” 明胤:“放肆。” 廉衡:“我还放炮呢。您怎跟弘文馆老头一样,一个动辄禁足一个动辄放肆,能不能来点花哨新鲜的。” 放肆被活活噎住。 “据说太后她老人家的七十寿辰在下月初。” “据谁所说。” “自然不是狸叔。据说,周邦仪为表忠心日前向陛下进言,在仁寿宫南侧修建一座三层佛堂以供太后礼佛,听说还要供奉南海舍利子,得花不少钱吧?” 明胤盯视他道:“那不是你该伸手的地方。” 廉衡避开他目光:“陛下以孝标榜乾坤,自然是要修了,估计马万群也没敢拦着。鎏金翡翠汉白玉……鸿图华构碧瓦朱甍,初步预算要花近百万两。”廉衡嗤笑一声,冷冷道:“这礼部尚书还真会拿着灾银表忠心。户部前脚将灾银收入太仓库,礼部后脚就将手伸进去,这种掐万民脖子做事的行为不合适吧?!陛下将国家的太仓库当成他自己的内廷供用库,亦不妥吧?!” “你可知自己身份?我说了那不是你能伸手的地方,你真当凭借我,可为所欲为?” “嗯!”廉衡斩钉截铁。 “愚蠢!” “蠢人有蠢人的好处!” …… “别再让我得知,你踏足万卷屋。” “您别磨牙吮血的,狸叔会怕。都说敬老尊贤,他秋鬓如霜年纪大了么就该被原谅。再说,他避我跟避瘟神一样,不知者不罪,若非着了道,他也不会三番五次马失前蹄。” “督修河道、充盈国帑、削藩削俸、削官削俸,自以为一石四鸟,你以为太子看不出你左右倒右手的最终目的?” “哎他还真没您灵性,况且我又没跟他交心,我是癫是疯他焉能知晓。”廉衡顿了顿再道:“再说,当初是他上赶着问我,如何筹措灾银,我不过本本分分出了个主意而已。当时当日以我算盘,预算顶饱也没超四百万两,谁料得掀出股浪花。” “你没料到?” “嘻嘻。这可不怪我,当时我可都手把手教他们如何估算了,他们自己回去不细算,焉能怪我。”见明胤眼神犀利,廉衡只好补充道:“太子以为我不知道,不就行了。” 第四十八章 鸡同鸭讲 马车辚辚前进,秋风乍起,马车帏帘在金风里旋起旋落。廉衡打个寒噤,搓了搓青汁似的手望向窗外道:“真快。初见殿下还是落英缤纷的阳春二月天,眨眼秋阳杲杲秋雨绵密。” 明胤下意识探手将车厢门推上,难得慨叹:“逝者如斯夫。” 廉衡冁然赧笑:“难得殿下伤春悲秋。” 明胤:“此次官捐,你想告诉陛下,‘银荒’一大原因来自这囤积居奇?” 廉衡点头。 明胤:“区区一千五百万两,你当能撬动什么。” 区区? “我没想撬什么,不过是刮颗沙子到陛下眼窝里。”小鬼畏冷似得缩了缩,将留有缝隙的马车推门拉严实,擞了擞道,“又要下雨了。” “你当自己在行善?!” 廉衡垂眸哂笑,失口再笑:“不可否认,有时岂非人们自己的痴心妄想,觉得自己在做好事或当好人,但是总有一半的时间一半的人,令你做不成好事当不得好人,因我们局囿于自己的经纬自己的世界里,焉懂旁人世界!所谓的评判标尺,说不准某时某日訇然就断。有人一年后昭雪有人百年后平反,亦有人隆重厚葬末了落得个刨坟鞭尸磨为齑粉。”廉衡望向窗外,喃喃道:“什么是好人?我不敢说父亲大人的未竟心愿纯粹无私,亦不敢保证我在懋成他所有未完成时,所行进的每一步皆能避免伤及无辜。我从未觉得自己是好人,但,也没坏透。” 明胤肩膀一瞬垮下来。 廉衡自怀中掏出一封半指厚信笺,递予他:“劳烦殿下将此信交予尤孟頫大人。明日起我也该真正禁足书院了,总这般吊儿郎当也不成,草民可是志在状元的人物。走了。” 明胤一把拉住他:“去哪。” 廉衡讪色:“哦,没哪。” 明胤半晌艰难开口:“我……本世子对钞法、对财政,并不及你,通透了解,若不将你百般绸缪,悉数告知,我如何信你,又如何帮你。” 廉衡佝偻着背退回一步,凑近他细细密密盯了好一会,噗嗤一笑。 明胤:“笑什么。” 廉衡摇摇头自怀中再掏出一封一指厚信笺,捻手心里皮皮一笑:“这封是给殿下的,本想着一会下车,交给秋豪再转给您。不曾想耻于下问的世子爷竟突然不耻下问。” 明胤嗔他眼:“莫笑。议正题。” 廉衡似有若无吐了吐舌头以示鄙薄,自信封中先掏出一张四折纸,展开铺二人脚底,跪坐道:“光线昏昧,殿下可能看清。” “可。”明胤凑近道。 “我大致捋了捋思路,既有遗漏,勾稽关系又未必妥当,殿下先姑妄听之。” “嗯。” “一国国力之昌盛,在于繁荣经济。殿下赞成与否。” 明胤点头。 “经济民生仰赖于它背后的‘体制’及‘支付手段’,也即‘财政体制’和‘钱钞银’。”廉衡自右上角点着国力、点着钱钞银诸字,依次望左递进解释道,“本该成为流通主币、朝廷法定货币的白银,却屡屡成为被禁用货币,原因:一是我国本身贫银,二是朝廷推行铜钱宝钞的政策影响。但推行钱钞的原因无外乎还是我国银脉稀薄缺少足够量的白银充当交易货币,此外也因圣祖开国初期,国帑缺银,圣祖为使财政充沛而强行推行宝钞,以钞换银进而充盈大明国库。以上,殿下认同否?” 明胤沉默一刻,点头。 廉衡肃容再道:“问题就在这里,因为缺银而大肆铸造钱、钞,解决了一时却影响了长久。虚假繁荣下的真实情形,殿下从税赋、兵力、农业、商业诸方面可窥一斑,殿下可曾窥过?” 明胤再次沉默,再次点头。 廉衡:“鉴于以上真实,意欲繁荣昌盛,必须鼎革‘支付货币的主次位’和‘现行财政体制’。” 明胤:“白银交易合法化,作为主币流通?”见廉衡点头,他继续道,“你想借周远图、叶岐诸大人钦巡沿海州府的契机,破除海禁,大行贸易,输入白银?” 廉衡点头。 明胤再道:“钱、钞作辅币。这是你找怀素的原因?” 廉衡:“嗯。开海贸易同诸蕃互市,不仅可激发沿海民生活力、减少倭患,更能输入大量白银。我查过旧史,圣祖未禁海之前,每年从南洋和倭国流进的白银数目,高达举国赋税的五到十倍。白银数量一旦得以保证,作为流通主币的基础也就得以保证。但,大额交易中白银又存在不便携特质,宝钞作为辅币的作用刚好凸显出来,这也是宝钞不可偏废的原因。可想要宝钞作为辅币,配合白银存在,一是国帑白银丰沛、朝廷无需大肆印刷宝钞去兑换百姓手中金银,二是必须杜绝伪钞去扰乱币制。” 明胤理着思路,重复道:“为解决‘一是’而开海贸易,增加税收保证银需;为解决‘二是’找了怀素,新铸版模严防伪造。” 廉衡乖巧点头。 明胤思忖一刻,再问:“财政体制,又如何?” 廉衡:“两点:盛世减税和统一征管。” 明胤看眼他一撅一撅的屁股:“坐稳。细讲。” 廉衡:“先说盛世减赋。从文景之治到汉武盛世,从贞观之治到开元盛世,纵观汉初、唐初形成‘两大盛世’的成因,经济繁荣是其最重要基础,而创造经济繁荣的不是加重税收,而是轻徭薄赋。这是因税赋高不等于实际税收多!甚至高赋税会促生反作用,因它达到一定程度时,劳作成本就会增加、人们的劳作积极性随之降低、投入劳作领域的商贾规模随之减少,使得税基减小,进而导致总体税收减少。” 明胤:“减赋,很难。” 廉衡:“《论语》载有鲁哀公和有若一段对话:鲁哀公问有若,收成不好国家财政开支不够,当如何?有若说可以试试‘什一税之’,即十份收成里抽取一份税收,鲁哀公说十份抽两份尚捉襟见肘,只抽一份岂非雪上加霜。有若说‘百姓足,君孰与不足?百姓不足,君孰与足?’” 明胤沉默良久,才道:“鉴于前袁灭亡经验,圣祖才要重农抑商严防民间武装力量,因而即便是牺牲民生活力,也得换取政治稳定。想要陛下越过旧制,减少赋税,并鼓励商贾,谈何容易。” 廉衡:“时势在变,一国又焉能守旧不变?今已民怨载道,若继续苛捐杂税,万民先反!” 明胤摇头:“很难。” 廉衡:“不求鼓励,起码不再政策抑制。” 明胤沉默良久,也不知其究竟在想什么,天长地久的沉默后,大人物这才又问:“你让三位大人,跑去滇黔,是为,尝试改变税收征收制度,实现统一征管?” “嗯。这是我给尤大人写信主因。”小鬼忽凑近他,“哎,殿下不一直洞悉,我在耍什么杂技么?” “莫闹。”明胤抬手摁他脑瓜上,将他一撅一撅很不安稳的屁股摁实在马车棕垫上,“慢慢说,为何,统一征管?” 廉衡索性盘腿坐他面前,将密密匝匝、勾勾画画的四折纸直接铺明胤膝上,嘴底叽叽咕咕,边指边说,而大人物则侧耳倾听,边思边想。 “财政之关键,在于税制。开海输入白银、活跃经济后,征税充盈国帑,是相当重要一点。首先,我朝目今,税收分散且混乱,严重缺乏朝廷统一调配。” “譬如,地方州府收缴税款,一般就近分配给地方各大衙门,而朝廷各部亦都各有府库,户部虽总揽财政大权,却并非一个真正统领全国国库的存在,因而在具体处理财政事务时,往往东一脚西一耙,纪盈老匹夫年年四处挪银发俸,就是活生生例子。朝廷无法有效掌握财政,就难以高效运用税收,自然就谈不上统一调拨了;其次,因重农抑商,我国商税十分有限,以是田赋税占据主流。但田赋缴纳多以粮食、绢布等实物为主。可怪就怪在,对于广大农户,普遍情况却是实物税与白银皆要交,且越穷的地方所交白银越多,而经济富庶之地所交实物税则越多。” “造成这一现象主因,是因缴纳实物税作为祖制,始终难以动摇,白银在税收中的名义始终是补充实物税的‘折色’。江南之地富庶,粮产高、漕运便,作为正色的实物税征集较易完成,但偏远之地往往粮不足额、运输不便,以是只能缴纳白银,地方用这些白银再就近买粮上缴……如此,愈是贫困之地赋税压力愈大。对于农户而言,白银并非保值品,粮食才是。然而,白银愈是屯积居奇,愈是银贵米贱,以是使用白银交税迫使百姓利益进一步受损。同时,由于转运需要,官府收到的实物税中,有一部分还要折银以节省运输损失,于是就要通过商人和市场进行买卖,此时把持粮食和白银的地主商人就会从中套利,此为一剥;当官府将白银运送到目的地后采购粮食又被盘剥一通。关键点,缴纳折色时的米银比价是官方定死的,所以银价高腾,农户只会被二次盘剥,政府亦损失税收,地主商人却大套其利,绝大多数白银就这么沉淀在了他们手里,或买地或窖藏,使得白银很难流进国帑。” “然而白银并非官方货币,没法依靠增发货币解决财政危机,以是,朝廷只能继续加派税收。如此一直,恶性循环,直至今日。因而,改变征管方式,重中之重。” 廉衡一气说完。 明胤声气不闻。 小鬼收声那一瞬,有些出神的大人物,特别想像敖顷一般,柔柔摸一摸他脑袋,问,如此操心上心,是否很累?然后小鬼借机给他卖个萌。 然他没有。理智告诉他,不想成为下一个敖顷,不想为其套牢,能远不近。末了,大人物面无表情,声音冷冷,故茬重提:“三位大人才在云南施展拳脚,周远图也才刚去漳州,一切尚无眉目,你搅扰朝堂,反成他们掣肘之力,最终只能令他们毫无建树还落得个致仕贬谪。” 廉衡嘴巴略抽,心说“得,白瞎我一通唾沫,真个鸡同鸭讲,啊不,对猪弹琴。”一瞬他只想跳车。 明胤察觉他心思,知晓自己又将他推远了,一瞬不安,甚至惶恐。一番纠结,他再次被逼出手,温热的掌心扣在其冰凉的脑门上,将其摁实在棕垫上,以防逃走。语调不明道:“说不得你一句?!” 嗨哟,您那是一句么?! 廉衡瓦凉的心情被那只温热的手掌一瞬就捂暖了,他叹口气,对眼前人突然没辙。肩膀油然垮下一寸。 一份感情面前,谁怂谁陷得深。 在廉衡以为自己先怂先吃亏之际,他并不知,世子爷肩膀,早早就不由自主垮下过多次。 廉衡捏了捏眼眶,无奈道:“‘银为主’的思想,如果不事先渗透到陛下意识里,生根发芽酝酿两年,他还是会把满大街的宝钞当成个宝贝。此次官捐一千四百万两雪花银,如果陛下还没意识到银子究竟去了哪里,如果三年后云南稍有成效而陛下依旧执念不改,算我输。” 明胤见他坐老实了,方说:“后宫此次,亦募集了三百万两。” “咦!” “狸叔未告知你?” “狸叔只说妃嫔争宠,效仿百官争相捐银,以博陛下欢欣,并未说孰多孰少。”言讫,廉衡鬼鬼一笑,“后宫募集,您是推手咯?!” “永和宫德妃,是我母妃故交,我去信,拜托了她几句。” “喔。” 明胤望向他:“你不问,谁捐的最多?” 廉衡眨巴眼:“您这么问,铁定不是皇后娘娘独大了。谁啊?蔺贵妃?新欢?旧宠?” 明胤略盯他眼:“明旻。” “嗯?” “明旻。”明胤耐心耐意道,“明旻素爱稀奇宝贝,又最受陛下宠爱……” “陛下不是最宠爱您么?”廉衡先插嘴后陪笑,“您继续继续。” “近年番邦进贡的稀罕物件,都被陛下赏给了她,准确说都被她要到了自己寝宫,就连皇后太后、乃至太子手里的珍玩宝贝,亦都尽数被她糊弄回去。”明胤语调平平,廉衡却早目瞪口呆,心说这明旻公主当真个敛财高手啊。明胤瞥眼他涎头涎脸样儿,嗽声再道,“此番捐募,她倾其所有,尽数变卖,折银近二百六十万两。” “咦……” “她邀齐京城四大古董商,在皇城边高价强卖,不是你出的馊主意?!” “哦……”廉衡恍然大悟,“原来花师兄日前是受明旻小主所托,来问得主意。哎呦喂,她倒还真是个妙人。三月殿试初相见,丱发黄衫,便觉分外灵醒,可爱有趣,果然独当一面。” 明胤眼睑半垂:“思无邪。你如今不过……” 不过一十四,当以学习为重。明胤难能可贵的劝慰未及出口,廉某人点着鼻头兀自失笑道:“您说我要是有此艳福,博她青睐,以我二人同心同德,会不会青史留名成最富驸马?” 明胤一默如雷,末了道:“鸡同鸭讲。” 廉衡呲牙岔话:“殿下以为这三百万两作什么用途最合适啊?” 明胤不哼不哈。 廉衡不依不饶:“殿下殿下?” 明胤不声不气。 廉衡不屈不挠:“殿下殿下?” 末了廉某人实在无味,便将铺展在地的宣纸收起折好,塞回信封,恭递予他,正待下车,明胤又再次不咸不淡开口道:“用作佛堂修葺银如何?” 小鬼再次坐稳屁股,内心一万声唾弃,但他也只能忍,耐,并包容。针对其似是而非的建议,他直接摇头否定。 明胤肃容道:“大内不比地方州府,想让这三百万两银子充作后宫开支,不现实。” “后宫开支可不在小子考虑范围内。” “别打内廷库主意!” “您一口一个那不是我该伸手的地方,诫我别打歪主意,您倒说说我要打什么歪主意?内廷库为陛下私库,户部一年拨银八十万两,此规制雷打不动,现将三百万两白花花银子直拨内廷库,为陛下三年用度难道不够?三年本为二百四十万两,如今附赠陛下六十万两,陛下难不成觉得有亏?!难道陛下每年朝太仓库额外伸手的数额要远远大于这附赠银数?!” 明胤:“放肆!” 廉衡:“怎样?” 明胤:“下车!” “喔。”廉衡推开车门,掀起帷帘一个趔趄跳至地面,蹭了蹭鼻子甩袖便走。 施步正狼忙道:“就到府邸了,豆苗你咋下车了?” “你咋又黑了?” “哦……那……还不是秋老虎毒得很么。” “走了。” “去哪你?” 廉衡皮皮一笑:“喝花酒。” 施步正咋舌,上上下下扫量番:“就你?小心被喝了!” 廉衡挖眼他,挺起胸膛:“被就被呗。” 施步正道:“明天我们要去谯明山回避那些天天来糟扰主子的亲王郡君衍行公什么的,可能要去大半月,你去不去,主子刚跟你说了没?谯明山秋天可凉快了,景色又好。” 廉衡摇头。 施步正推鞍下马:“摇啥头,俺跟你说我准备带你和蛮鹊一块去泡潭,逮野鸡套野兔子,谯明山野味特别多,俺保证我烤肉能耐御膳房厨子都比不上。” 廉衡坚定摇头。 追月:“热脸贴冷屁股,骚情。” 施步正晒得黧黑的阔面盘顷刻黑中透红,俨然颗酱色卤猪头。廉衡闻言挖眼追月,直视施步正,道:“施步正你既能叫施领刀,就要有个领刀样儿,谁若出言不逊先跟他较量个高下,咱不是欺负人咱不过拳头底说话。若在武道上分高低,别说车外的就是车里的,打不过也得尊你声老大!” 秋豪面色铁沉。 追月红缨长鞭左手倒向右手。 独施步正害羞欲滴道:“嘿嘿,不敢不敢,俺就是腿脚功夫比他们好点,别的还真都不如他们。”言毕再追问,“哎你到底去不去啊,谯明山秋天泡冷水潭里,那滋味,啧啧,爽。” “泡冷潭?就我这畏寒小身板不把俺泡死了去!” “那哪会,俺跟你讲……” 马车内词气沉沉传声道:“走。” 廉衡避开一侧,望施步正佯佯拱手:“二哥玩好,告辞咯。”言讫,望抱月楼疾行。 秋豪面色不霁,望向施步正:“一口一个二哥,你倒自立了门户。” 施步正嘿嘿嘿:“他非喊,俺没辙。” 第四十九章 草包傀儡 -------------------------------------------考研成绩出来一周了,一聪明无敌小学妹高高兴兴向俺报喜,418,哇,好棒,搁着屏幕我的吻都令她窒息。然后俺惊忙微信一特别欣赏看重的小小小学弟,关心切切咨询他成绩,小DD十分腼腆,不疾不徐,慢悠悠说,半年前他已保送了清华……扎铁了老心……搁着屏幕我都能感到小DD微风细雨的笑容,这就是姐姐你迟到半年的欣赏看重和关心---------------------------------------- 马车内,明胤自袖内掏出副巴掌大的凤首玉轴算盘,搓磨在手心,默然叹气,滋味十分的一般,特别的一般。一度以为,廉衡不过他五指山下一半颗棋子,如今看来,阳春二月的抱月楼,沿着黄花梨桌面滚落到他玄袍上的那一颗算进不算出的算盘珠,无声无息间已将他算进去,且他已抽身无能。 因为抽身无能,以是马车未行进半里,就改道了瘦竹园。 以小鬼灵醒,定会拜访于大殿上道破官员冗多、宗藩庞杂的赵自培,一同擘画经营。然而金翼遍地,一着不慎,落进明皇眼里的就是党同,此乃大忌。廉衡不会知道,为让云南三位顺利出征,他费劲多大心力,为让周远图等人钦巡沿海,他同相里为甫又耗尽多大心力。他不知道,他也不会告知他。纵然他聪明绝顶,可到底年少,从心所欲,无知无畏。可你又很难苛责于他,因他同时深谙“将欲取之必先予之”的道理,他心怀赤诚,他很少剖心,然一旦剖心,就是真心。 天牢的初次正面交锋,他冷冷的“抱团各为目的”“彼此不必全信”,旁人话犹在耳,未及半载他自个倒忘了个干净。也不知是心大,还是想让旁人也陷殁进去。 唐敬德本在抱月楼门前摇着骨扇闲闲洒洒等着廉打洞,眼一挑,一眼瞥见个面着素纱的菊九拖着小大和大小望此方来,不用猜,铁定是俩小崽子缠着她来“酥懋公”买软酥来了。游神登时悚容,宛如被捉奸在床,扇子狼忙遮住脸,贼眉贼眼一步一退,望抱月楼门里躲。心里更对他那钻天打洞小舅子一万声唾弃,悔不该手长,在弘文馆接过他递自己的破纸条。他躲得稀奇,按理,他花天酒地出入欢娱场,本是件稀松平常事,但现今不一样了,游神渐渐不再是游神,花鬼更不是花鬼了。何况,他原本就不是。 当此时,恰逢康王——草包王——明昊吆三喝四醉汹汹地晃出来,唐敬德无心撞人,转身正欲致歉,却又立时僵容。明昊酒嗝一喷嗷呜一声:“这……这不国舅爷家的花……花小子么……不不在葫芦庙种野花,跑来这干甚?” 唐敬德避之不可,只能肃容佯恭:“康王殿下。” 明昊晃头晃脑道:“成天跟跟明胤和太子屁屁股后,当他们的狗不如当本王的,本王保证……” 唐敬德冷眼静对,声色不动。 明昊近侍忙赔礼道:“我家王爷喝醉了酒,言语有失分寸,公子可别多心。” 明昊搡开近侍,道:“爷没醉。爷清醒得很,清醒得很。”草包拍了拍唐敬德肩膀,喷个酒嗝再道,“本王跟你说,明胤是可怜你才收留你。可怜你,可怜,懂吗?”说时,还上手在其脸上拍了拍。 唐敬德咬紧牙根,若非不想给明胤平增麻烦,早就一拳头上去。 动静迅速惊扰了四周,抱月楼寻常达贵,焉敢出头劝阻,何况有戏不瞧岂非傻,以是尽皆作壁上观。 大小最先瞅见了抱月楼门口,形容冷峻的唐敬德,忙拽了拽小大衣袖,指向前方。 小大瞥见,便急急拽了拽菊九衣袖:“姐姐,那边,唐姐夫。” 菊九对“姐夫”俩字,向来横眉冷对,闻言转头蹙眉:“谁是姐夫,不许乱叫。”尔后目不斜视,凑近酥懋公货档,顾自挑着软酥。 小大紧紧望着斜对面抱月楼门前的严峻情形,再次拉了拉菊九道:“姐姐姐姐,他们在,欺侮唐哥哥,真的。” 欺侮?天潢贵胄谁敢欺侮?姑娘虽这般想,到底还是转盼望去。 明昊正借着酒劲将唐敬德推了再推,再拍了拍他脸,颠三倒四道:“说话啊?了不起了,你他妈哑巴了?都看不起我是不是?以为仗着他俩就有多了不起是不?都他妈看不起我,看不起我……” 近侍看眼唐敬德冰天雪地的脸色,心生恐慌,忙劝道:“王爷您醉糊涂了,奴才这就搀您回去。” 刚要令护卫将他主子架走,明昊却再次挣脱,扑近唐敬德骂咧咧道:“别别他妈用那种眼神看着我……明胤要睥睨天下,明晟想睥睨众生,都以为自个儿很厉害是吧……你他妈还看……”草包说时抬手扑来。奈何人未近前,菊九远远飞来的一块果酥,直接给他一耳光。醉汉一个趔趄,摸着脸道,“谁,谁,不想活了是谁……” 大小拽了拽菊九,小眼睛瞪得圆鼓鼓的,浑身散发着家人受欺负的愤慨和急需站出来为准姐夫撑腰壮胆的豪气。唐敬德出入葫芦庙的高频率,令其俨然成为了个“家人”的存在,菊九对他的反感多不过流于表面,因而出于本能,姑娘紧了紧面纱便拽紧两孩子,大步向前,踱近人人避之不及的是非中心。 唐敬德瞥向菊九,示意她莫再近前。奈何姑娘刀口舔血十几年,也没怕过什么。且跨出一步,就断无再退缩的道理。游神无奈,只得上前几步,拦身在前,做足保护。 大小松开菊九,小腿三步跨前,复站游神身前,张臂保护,小圆眼炯炯地望着明昊。 公鸡护母鸡情势,小鸡护老鸡场景,令急急奔来的、刚与蛮鹊碰面的廉打洞,利然刹步,抱膊远观。 施步正凑近,一脸不解:“豆苗,你们咋不过去解围?” 蛮鹊亦道:“阿预?” 廉衡拦道:“难得姐姐把他当回事,为他出头,别去瞎搅和。” 施步正:“哦。” 廉衡:“你怎么来了?” 草莽:“喔。主子让俺跟着你,你们不去谯明山我也去不了。” 廉衡:“破山山有什么好去的?” 草莽:“破……破山山?” 廉衡:“别吵。” 施步正倏然扎嘴,微微翻个白眼,同望前方。 廉衡却又对他低嘱:“这大明门外的轴心、朝天街棋盘街的丁字口,势力交错,根系盘杂,明里暗里眼睛不知有多少。大哥你可得给咱盯紧咯。” 施步正铿然点头:“放心。” 这一边,唐敬德瞥眼刚到自己腰窝的大小,对视眼菊九,蹲身扭转巴掌大毛孩,噗嗤一笑比划说:你可知对面醉鬼是谁? 大小摇头。 游神矢口一笑,道:“廉衡和你姐姐,将你倒教得有勇无谋。” 菊九回瞪一眼。 明昊酒意冲顶:“哪哪来的小哑巴,哪冒出来的你们?刚是你扔的本王?” 菊九冷然点头。 唐敬德挠挠眉心,凑近菊九低语:“我知你为我好,但此处人多眼杂,九儿你别乱来,当心暴露身份。” 菊九:“谁为了你?!” 唐敬德:“娘子总是心口不一。” 菊九:“谁是你娘子?!” 明昊再被无视,眦眼看着面前的打情骂俏,急怒攻心:“凭你们些庶民,也敢无视我?敢无视我?”一贯懦弱怂包的草包王,凭着酒劲开始上手上脚,仪态全无。菊九怕暴露身份未敢擅动,由着唐敬德袒护一边。 明昊近侍忙挡在前,吃着他主子的拳脚,苦口相劝:“爷我的爷,您好端端的这是做什么?”言毕,忙喝令扈从小心扶持着主子,上车回府。 明昊不依不饶道:“凭你唐敬德也敢无视我,凭你,你连自己是不是国舅爷亲生的,都不敢保证你敢无视我?!” 这一骂信息量过大,人群陡然哑静。 唐敬德眉目冰寒,指节嘎嘎作响。 明昊摇头晃脑继续道:“我,明昊,可是一字王,一字亲王,你们都他娘算什么东西……算什么东西,尤其你,你,你还敢这么看我,你个来路不明的野种胆敢直视我……” “来路不明”四大锐字,直击菊九心腔子,姑娘攥紧手底的藤条编篮,上前一步,铿然道:“王爷贵体,何故出口伤人。” “我就骂了怎么着……他个来路不明的野种……国舅爷带着顶绿帽子……哈哈……绿帽子……哈哈哈……” 菊九自篮内捏块软酥,直接飞明昊大笑张开的嘴里,醉鬼登时被噎得紫青紫青。 抱月楼内,人丛之中冷眼旁观的柳心,瞥见乌蓬亲信——负责抱月楼食材采购的小管家刘贵,神色忧恐地从围观人群里抽身而退,意欲去找乌蓬,她亦跟着轻轻退出,眼神微微示意世子府安插进来的暗桩,暗桩便悄然领命。未及一刻,想去通风报信的刘贵,就被神不知鬼不觉地一掌拍晕在自己房间,挺尸床上。 草包再是草包,也是乌叔将要扶植的王,便是傀儡,也不容这般愚不可及的自戕。 然他这般造作,又喝了个酩酊大醉,还不是因近期廉衡“相助”了太子,促成了官捐一事,虽说结果未尽如人意、遭文武怨怼,但明晟的能力还是朝野可观。尤其,他在选拔水利干才、督修兴建河道一事上,推行良措任人唯贤,博得不少赞誉。这突然的浴日能耐,让储秀宫的蔺贵妃娘娘,大为光火,特地叫明昊进了趟宫,训诫他莫再一味花天酒地,资质本就不佳,别与明晟、明胤再落个天差地别。 旁人不论,自小将其捧在手心的姨母,突然地训诫、对比,能不让其烈酒浇愁,满腹牢骚。 柳心甫一回到房间,明胤手札,已被悄悄置于桌上。 姑娘款款落座,静等小鬼来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