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梦境起源 传说千年前,在亚安大陆上,还没有人类发现梦境中储藏的巨大能量,每日的梦境都是随时间的流逝逐渐被人遗忘。直到一位复姓澹台的女子,偶然间发现了山间的一块石头有储存梦境的奇效,每日枕其而眠都会进入相同的梦境,其一睡三年间竟毫无衰老之相。 大喜之下,澹台女潜心钻研多年,竟真的通过这块奇异的石头发现了梦元之力的存在,并继而研究出了储梦、取梦、织梦、幻梦、凝梦之术。 澹台女终其一生心血,在晚年期间昭告天下,世间真有长生不老之道。 凡,人之梦境均源于每个人的本源精气,其中蕴含的两种元素灵元与精神气,就构成了另一种存在,称之为“梦元之力”。人的衰老也正是因为每日每夜的梦境会一点一点地吞噬你的本源精气或梦元之力。 最终,随着时间的流逝,梦境的消散,人也就逐渐走向死亡。反之,如果人能吸收回流失而去的本源精气,自然就能延长寿命,当补给大于流逝时就可以无限接近百年,甚至无限制的生存下去。 澹台女的伟大之处,不仅在于她揭开了关于梦元之力、本源精气甚至长生不老的秘密,更在于她研发并成功推广的储梦、取梦、织梦、幻梦、凝梦之术。正是这五大术法的诞生,让人类有了克服不治之症、延年益寿的可能。 但因其恐于这项伟世之能过于庞大,被邪魔外道所掌握,借此能力祸乱人间,亦或引起帝国皇室的战争动乱,最终殃及万千无辜的平民百姓,故其特在弥留之际,引动心头最为精纯的一抹梦元之力,将记载了其一生心血的修梦录封存交给了唯一的弟子保管。并以幻梦之术隔离出一片秘渊,嘱托弟子在其离世后,向全亚安大陆找寻在掌控梦境方面有天赋且品格良善坚毅之人,隐于秘渊,潜心修行五大控梦神术,直至真正掌握这项能力方可出世,造福人类。 澹台女的一席话在引起尘世众人一番轰动后,很快又重新归于沉寂。 大多数平凡人苦于生存而不得,更无时间精力去研究这虚无缥缈的梦境是否真的可以治百病、延百寿。帝国的皇室、高官权贵表面上未发一言,无人论其真,也无人论其假,但背地里派遣过多少人马去追寻澹台女的遗迹和秘渊之道就不得而知了。 翻开史册,你会发现,唯一被载入其中的,不是澹台女离世的那一天,而是百年之后织梦渊降临亚安大陆,黑夜不再,漫天五彩梦境笼罩无边天空,这一刻,所有亚安人一同见证了创世织梦神的诞生。 第一章:萍水温江入梦来 “老张!去外边儿把儿子叫回来,仔细让他把手洗干净了,整天搁泥巴地里玩,不爱写字,就跟你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赶紧着,菜都好了。” 响亮的女声时不时地从小屋堂里传出来,房顶的烟囱里冒着阵阵饭菜香气,门外的粗衣男人听着了屋里女人的话音,大声应了,身子却是没动弹,还坐在一把木凳上把玩着什么小物件。 “老张!你也讨打是不是!再不把那劳什子木人放下,看我不收拾你!”屋里的女人像是猜到了会这样,拎着铁勺就走了出来,横眉怒目,直指着屋外的男人说道。 “诶诶,得令!”男人一下弹跳而起,手里的木人小心地揣进胸襟内,虽是被骂着小跑出了门,脸上却毫无不快,反倒挂着笑,让人看着那脚步都轻快。 “真是,大的小的都一个德行……”女人回了屋,烟囱里的猪油香气飘的更远了。 没一会儿,一身麻布衣的男人就拎着一个“泥球”回来了,“泥球”还扑灵着,飞溅出好多泥点。男人二话没说,走到盛满清水的大水缸旁,用大半个葫芦瓢舀起一瓢水就是往“泥球”上一倒。 霍,就这一下,“泥球”一下子化出一张俏生生的人脸,可不就是一眉飞色舞的男童,不过七八岁模样,却与男人足有七分相像。 “爹,你这水也太凉了,我要是着凉了,你看娘揍不揍你!” “嘿!你小子还有脸说我,你是属泥鳅的吗?成天哪儿有泥坑就往哪儿钻,不是刨土就是上树,你娘要是看见你这幅样子,还不把你洗脱层皮。” 小男孩儿吸吸鼻子,像是想到了什么,两条弯弯的眉毛害怕地缩了起来,赶紧自己动手扑水抹起来,“我自己来!自己来!嘿嘿。” “这还差不多,赶紧拾掇完,你爹我还有正事儿要跟你说。”男人放下了男孩儿,说着话,自顾自走到一旁的晾衣竿,抽了干爽的新衣服和粗布,回过身,看着被水冻得呲牙,左扭又歪的儿子,又哈哈笑起来,拿粗布仔细给他抹了手脸,替他换了干净衣裳。 “爹,你是不是给我买了小礼?我就知道你不会忘记我生辰的。” “臭小子,跟你爹我一样聪明!” “老的小的都一个样儿的顽皮才是。老张快搭把手,这鱼汤可烫了,待会儿趁热喝,小豆儿去屋里把碗筷拿齐整了,咱这就开饭了。” 屋里的女人一出来,整个小院里立即都飘满了温馨的味道,伴着篱笆外的晚霞与狗吠声,一个小家的人都活络了起来。 “呐,小子,这是你最喜欢的大将军,看看喜不喜欢?”男人从前襟里掏出把玩了一下午的木人,递到男孩面前。 “是大将军!拿着大剑的将军!和大街上卖的铜人一模一样,我最喜欢爹爹了,我就说爹爹雕木人的手艺是整个温江城最厉害的!”男孩儿接过木人,兴奋地举过头顶,手舞足蹈起来。 桌边的女人和男人不约而同地笑起来,饭菜的热气烘的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满足的暖意。 转眼间,满天星斗映着乌黑夜色,一缕如烟如云的白色光芒缓缓集聚,升起在这家陈旧的屋顶上。 如果不仔细看,根本不会发现临座小屋的屋脊上还坐着一位全身黑衣的女子,宽大的衣帽遮拢了她的身形,只影影绰绰地可以看出她四肢纤长,凝白的颈项顺着一弯下颌线,隐隐露出她的唇角,似被这一家人感染了那温和的笑意,久久上扬。 透过小屋的窗沿,还可以看到不大的热炕床上,男孩儿就睡在那男人和女人的中间,微张着嘴,似梦到了心爱之物,甜甜地沉浸在梦乡里。那男人也是一模一样的神态,已生出褶皱的眼角都隐隐弯起。 床边就放着男人的衣物,一个尚未完全成形的木人就静静地躺在一边,被遮住了一角。明日朝阳起,晚霞落,男孩儿就能向他父亲期望的那样,结束一天的嬉闹,回到家吃上热饭热菜,收到喜爱的生辰小礼了吧。 如是想着,再看去,临座屋脊上的女人已经飘然不见。 一座一进室的宅子里围着四方的院子,不大的空地上立满了竹架子,架子上全是各色草药,浓郁的药气充斥着整间屋子,阳光洒进来,亮堂堂的好像可以看见空气里的尘埃。 和药草们共同享受暖阳的是一把老藤椅与一位花白长须的老爷爷,右手摇着蒲扇,左手端着把锃亮的茶壶,晃晃悠悠的,好不自在。 “长敬啊,枸杞要放在左起第三列第五行第七格的位置,党参在右起第一列第五行第四格,你要记着最常用的药都放在最顺手的位置。” “长敬啊,你今儿是不是要去东街买米啦?” “长敬啊,院子里的草药要在正午翻身,一刻晚不得。” “长敬啊……” “爷爷,您再唤两声,我恐怕就要升天去啦”,一道与花须爷爷声音截然不同的男声响起,语气里带着无奈和笑意。掀起堂屋的帘布,热腾的药气就与一身灰蓝色长衫的男子一同溜了出来,男子不大的年纪,高挑的个子却竟是与门框顶格,略弯着头,方才一步跨出门栏。 唤作长敬的男子两三步走到正院儿里头,熟练地穿梭在各个药架子间,左右手分别在不同的药篮上抓腾,替药草们翻身。 待一个篮子不落后,才腾出空在腰间的围兜上擦了擦手,走到先前说话的花须爷爷边上,一下抢过他手里摩挲地瓦亮的紫砂壶,拎起地上的水壶重新灌了滚水,晃两晃,摇匀里面的茶叶,姿势娴熟地为爷爷倒好了一杯热茶。 干完这些事儿,男子方才抬起头,望了望正头顶位置的大太阳,作势抹汗,佯叹一声,“爷爷,你说自那织梦渊百年前忽然出现,说了那虚幻的梦事,便在全亚安大陆,东西两大帝国境内设立织梦阁,还不分平头百姓、贵族皇室地兑换长梦丸,咱这药铺还有什么生意呢?人人都盼着做白日梦换药呢。” “你这小子,从你六七岁刚会读书分药开始呀,到现在都十七八岁的楞头了,还会问这傻问题哟。”藤椅上的花须爷爷嘬了口茶,眯拢的小眼神瞧着说傻话的孙儿。 “织梦渊以及其分设在东西两大帝国各地的织梦阁之所以受全大陆人的尊崇,并不是因为千年前澹台女研发出五大控梦神术,这些术法并不能直接解决百姓的温饱问题。” “事实上,人们很快就接受并推崇它的原因在于,每个人都可以不分贵贱地在织梦阁以梦换药,织梦阁只以梦境的质量决定对价,任何人都是相同标准,七场白云梦或是三场黄粱梦即可换领一颗长梦丸。” “百姓们通常将长梦丸戏称为长命丸,虽然不是真的可以使人延长寿命,但是每个人在服用的那一刻都仿佛洗去了一身的疲惫,神清气爽,偶有的风寒胆热都会较往常更快散去,夏日用时可避暑气,冬日用时可保四肢温暖。换你,你想不想要?” “长梦丸就是一颗小拇指甲盖一般大小的淡黄色药丸,若拿近了看还会发现每颗都有浅浅的金色纹路,各不相同。照那织梦渊的说法,长梦丸的原材料都来自于普通人的梦境,通过秘法屏除梦境本身携带的气息以及贪嗔痴恨爱欲恶念,提炼出不掺任何杂质的梦元之力,而梦元之力正是澹台女所说的本源精气,以元补元,以气补气,自然是百利而无一害的宝药。” “虽然每颗长梦丸蕴含的梦元之力都不会太过庞大,但因其足够精纯,所以任何人都可以服用,且不会有副作用。这是天大的福事儿,可惜我这老不死的年纪哟,连梦都没精力做咯,也没法给你换颗长梦丸尝尝。” “爷爷,您好歹年轻的时候尝过那滋味,我别说是那长梦丸,就是连一个梦都没做过呢”,男子说着丧气话,脸上却是一点没有抱怨、遗憾的模样,反倒一副笑嘻嘻的样子,仰脸照着阳光,一横长眉,炯炯有神的眼,高挺的鼻梁都顺着嘴角显着年轻的朝气,说不出的舒服。 “你小子也真不知道是随了谁……” “反正我这性格是随了您了,天大的事都没有活的自在重要,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是你个粪球,再不去买米,咱爷俩今天就搁这喝西北风吧。” “听爷爷令,长敬这就去也!”说着,就只见原围在男子腰间的药兜就甩在了半空,又稳稳落在了竹架顶上,一看那人影儿早已跑远了。 温江城坐落在西岩帝国的东南角,隔着一条温江与东文帝国遥遥相望。但实际上,温江城只是因为整座城池被一条温江的支流从城中穿流而过而得名,因其并未紧邻着温江的主河道,故其农作业亦或是船运业都比不上傍着温江主河道而生的朔方城,城里的百姓虽说不上富的流油,但也算得是自给自足,安定祥和。 温江城内沿着那条支流分建了东西两条商铺街道,并每隔百余米在温江上横建桥梁,便于东西畅通,每日里都有全城半数以上的人穿行其中,好不热闹。 “长敬,又出来买菜啦,今儿个老李头想吃肉啊还是鱼呀,我这都新鲜货,刚上来!” “爷爷都被王叔您喂胖了,说是要吃菜粥消消腰间肉了。”长敬打趣得回了东街上热情的肉铺老板,挥挥手向对门的粮铺走去。 “陈叔,来十斤大米,三斤小米。” “陈叔?” 粮铺老板陈叔长着一张老实人的脸,磅圆的身材,矮实的个子活像一只白胖的米虫,虽然这么说不太厚道,但长敬每回看见陈叔都会飘过这个念头,然而今天显然有些不同。 老实的陈叔扒着自己铺子的门框,猥琐地向外面探头张望。 长敬忽然大感好奇,便学着陈叔的模样,扒起门框来。 “陈叔,你在看隔壁枕月舍吗,你是要买新的储梦枕吗?” “嘘,人马上就要出来了!” “什么人呀?” “当然是织梦阁的……,咦,长敬你怎么来了?”陈叔总算发现了长敬的存在,长敬无奈的笑笑,“我来粮铺自然是买米的。陈叔你刚说你在看织梦阁的谁?” 陈叔又恢复了老实人的模样,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解释道:“嗨,我就是看着觉得像是咱是温江城织梦阁的阁主,我看她走进了枕月舍,这不在等她出来,瞧瞧是与不是嘛。” “哇,陈叔你还见过织梦阁的阁主?” “没有没有,我也未曾见过阁主的真面目,只是上月我老母亲病重,时常陷入梦魇,醒不来,我就去了织梦阁找阁主,想求她看看我母亲,能不能治一治这梦魇。毕竟织梦阁掌握着五大控梦术,怎么也会有办法的。” “没想到,我那天运气还真好,真让我碰见了阁主,她听了我说的,毫不犹豫地答应我晚上会来看看我母亲。虽然那天我等了一晚上也没看见阁主上门,但我母亲那天晚上真的就没有犯梦魇,连着七天都睡得老香了,连病也好了许多。我就知道一定是阁主来过了!” “竟真有这么神奇?” “当然真的了,我一直想当面谢谢她,这不好容易再次遇到,想抓紧机会嘛。”陈叔的表情万分诚恳,更令长敬的心里产生了无尽的好奇。原来,控梦术真的存在啊。 “诶,出来了出来了!” 长敬还沉浸在陈叔刚描述的场景里,反应远不如碰上救命恩人的陈叔快,等到反应过来时,只看到拐入巷口的黑衣背影,似是高个窄肩细腰,端的好身材,长长的黑发如瀑垂直,未作任何装饰,让人一眼入神。 “唉,阁主走的太快了,我这把年纪了真是连影儿都追不上。”陈叔刚追了几十米就垂头丧脑的回来了。 “陈叔,织梦阁的阁主怎么也该是稳重如山、术法精妙的大男人吧,我听说隔壁朔方城里的织梦阁阁主就是一位五十岁开外的老爷,平日里都高高在上的吩咐别人做事,从没人见过他到哪位人家里去过。刚那一个背影一看就是个姑娘,还很年轻的样子,怕不是你认错了吧?” “不会有错,上次我就听见织梦阁里负责换领长梦丸的小道恭敬地唤她阁主。我打听了下,她是咱们温江城织梦阁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一位阁主呢,搞不好和你差不多大!但我每回见她不是戴着面纱就是大兜帽,从未瞧见过正脸,摸不清她的实际年龄。” 长敬听着有趣,悄悄附在陈叔耳边轻声说道:“不是都说长梦丸有延年益寿,缓解衰老的功效嘛,或许这位阁主呀,吃多了自家产的长梦丸才显得小姑娘似的,其实说不定早都七老八十咯。” “嘿!你小子讨打是不是,敢这么说阁主,信不信我不卖你米了!”陈叔倒竖起眉头,作势真要动手似的。 “我错我错,好陈叔快卖我米,我要回去喂家里的爷爷嘞,改天你来买药我给您买一送一!” “诶谁家买药希望多拿啊,小子放下我家的米,别跑!你倒是把米钱给我留下呀……” 长敬右肩上扛着十斤重的大米,左手还拎着三斤的小米,该带回来的一个没落下,一阵风似的出门,又一阵风似的回了药铺。 刚走进门,长敬就发现爷爷竟斜斜地端着他不离手的紫砂壶就睡着了,还有一小片衣襟被倾倒出的茶水濡湿。长敬赶忙放下米,快步走上前,蹲在藤椅前仔细盯着爷爷瞧。 爷爷最近总是这般毫无声息地入睡,也不再向往年那般打震天响的呼噜,连呼吸都弱得几不可闻,长敬每每看着爷爷这样的睡态,一颗心总是莫名空悬。 小心得从他手中拿下茶壶,重新倒了温热的水,放在他手边的矮几上,这样爷爷一醒来就可以摸到。长敬把新买来的米搬进侧屋,烧上滚水煮饭,又来到院子里逐个收拢药篮,再一样样摆进药柜,里外来回数趟。 直至夕阳落过围墙,周围家家户户都亮起烛灯,燃起菜香,玩倦了的孩童笑闹着回到家中,碎碎的人声响起。 长敬一样一样地往小院里端出饭菜摆上矮几时,太阳早已没了影儿,换上月亮高高挂在夜空上。 “爷爷,月亮都晒脑门啦,再不起来,我要连你的紫砂壶都收走了。” “爷爷?” 长敬一连唤了多声,依旧没有得到回复,空悬的心猛地一颤,一把抓过爷爷的手,紧盯着他的脸。 爷爷满是皱纹的脸上毫无波动,眼睛依旧闭拢着,眉头放松,嘴角微张,轻轻吐气,虽然幅度不大,但依旧能看到生命的迹象。 长敬这一瞬间似是忽然明白了什么,就顺着半蹲的姿势坐在了地上,双手还握着爷爷枯瘦、褶皱的大手,这手和自己年轻、光滑的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像是在昭示着永恒的时间隔阂。 长敬知道,爷爷在这间药铺里守了一辈子,他没有老伴也没有子女,就像他自己没有父母一样,他们就像是天上的两颗孤星,彼此用自己的光辉照亮着对方,直到有一天一颗陨落,另一颗继续守在原地,照着自己的一方天地。这一天也许还有很久才会来临,也或许很快就要来了。 长敬就这样坐在冰凉的地上,头轻轻地枕在爷爷的手背上,看着饭菜逐渐失去热气,只剩院子里的草药味道盈盈绕绕。不知道过了多久,长敬忽然想要抬头再看一眼月亮,却一下在堂屋的屋脊上看到了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 “你是在偷窥吗?”长敬直愣愣地望着,忽然提问道。 屋脊上的人影听到这话,似乎晃了晃,宽大的衣帽都微微颤动,遮掩在帽檐下的神色似乎也有了变化,很轻地弯了嘴角,但也只是一瞬,很快又恢复了原来的平静。 她原是寻常的夜巡而过,偶然看到这户从前几乎从未有过梦境显色的药铺今日忽然有了变化,便好奇地驻足,不曾想竟看到长敬跪坐在地上,神色平静而又动容的模样,一看便是许久。是个有趣的人。 “你今天也偷窥过我,我们扯平了。” 第一次听到人影说话的长敬也已经从刚刚的沉思里走出来,挂上了平日里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这声音很清脆,同时又很有力,就像声音的主人一样,纤长的身影柔弱的仿佛会被夜风吹散似的,但好像又隐隐透着力量,像坚韧的树干,风雨不侵。 “你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我家的屋檐上?”长敬站了起来,像是无意地挡住了藤椅上的爷爷,面朝着屋脊上的女子,抬着头,好奇地问道。 “你是谁?为什么要管我是谁?”女子回应道。 长敬第一次有气结的感觉,但还是决定好男不跟女斗,高声回答:“我是李长敬,木子李,长命百岁的长,敬畏生命的敬。你闯入了我家,所以我要问你是谁,该你了。” 女子忽然轻声地笑了,没有一丝恶意,令长敬莫名产生了一种错觉,这笑声就像是二八年华的姑娘遇到喜爱的物件时无来由地发自内心的笑,脆脆的,很好听。 她不会真的是织梦阁的阁主吧,居然真的这么年轻?这也太不可思议了。 “你想不想看看你爷爷在做什么梦?”女子没有向长敬要求的那样报上姓名,反倒问出了一句两人都意想不到的话。女子似也不明白自己竟然会鬼使神差地邀请一个不相识的凡人共享幻梦术,但已经说出口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根本无法收回,于是下意识地想要调头就走。 “我想看!我知道了,你是织梦阁的仙女姐姐是与不是?你能带我看看爷爷的梦吗?他好多年没做过梦了!”长敬一下子兴奋了起来,控梦术啊一定是控梦术,也只有织梦阁的人才会,千载难逢的机会当然不能错过。虽然还是不太相信面前的女子就是织梦阁的阁主,但是管她是谁呢,没有恶意就行。 “只此一次,你上来吧。”女子轻咬贝齿,勉强一点头,心想谁是你姐姐,你比我还大呢。 还要上来?上屋顶?长敬看着高高的屋檐和站的更高的身影,默了一瞬,但很快又活络起来,小跑起来去侧屋里搬出积灰的竹梯,小心地斜倚在西北角两处屋檐的连接处。 接着伸出一脚试探得踩了踩,竹梯立马灵敏地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长敬只犹豫了一息的时间,屏住一口气两脚都迈了上去,心里默念:只要我爬得够快,你就摔不到我…… 不知道是不是祈祷起了作用,在阴暗的角落里沉寂了不知道多少年的竹梯竟然真的将长敬送上了屋顶,说实话,在这里住了十八年,这也是长敬第一次爬屋顶,明早一定要告诉爷爷吓吓他。 想到爷爷,长敬也顾不上站在易碎的瓦檐边的心惊了,三步并作两步,左摇右晃地踏上了约有两只手掌宽的屋脊上,勉强站稳后方才看向近了许多的身影。 离的近了才发现,原来仙女姐姐穿的黑衣不是完全的黑,而是绣着细密金线的黑底绸衣,虽然一眼看不出是什么纹路,但一看就很有质感,穿着一定很舒适,尤其是每天在黑夜里穿梭来穿梭去…… “我的衣服上没有花,你再看也变不出来。”清冷的声音忽然近在咫尺地响起,吓得长敬一个激灵,猛地一晃,眼看就要摔下楼去。 “诶仙女姐姐救我!” 女子显然比长敬镇定很多,早看出了长敬的局促,一直堤防着,只伸出一只手就拉住了险些失去平衡的长敬。 “不准再叫姐姐,不然就推你下去!”女子恶狠狠地说道,拉着长敬衣角的手还巧妙地使出了一个向前推的劲儿,但随即又用力回拉。这一推一回的力道着实又吓了长敬一下,站稳后似老实不少,竟还深弯了腰作了一揖。 “谢仙姑相救。” 其实此时长敬的心还扑通扑通的狂跳,不仅是因为刚险些坠楼的失重感,还因为自己大摇大晃时,身边的女子挥起的衣袖,那一小截藕臂和被气流吹拂起的帽檐,微抿的红唇,光滑的下颌,白皙的脸颊……稳重的少年这一刻竟也没来由得举手无措,只好突兀地作揖,好掩盖这一瞬的尴尬。 女子听到“仙姑”两字似乎比听到“姐姐”更加恍惚,好看的眉头在帽檐下皱了起来,但却没有说什么,转回身,看向下方院子里一个人躺在藤椅上的老人,左右手虚空朝下画了一个圆的模样,而后双手向上轻微抬起。 长敬目不转睛地盯着爷爷,很快就发现爷爷花白的发顶竟隐隐顺着女子的向上抬手的动作,引出一道如浮云般的光团。这光团折射在月光下,仿佛是半透明的状态,又似白云又似云雾,轻飘飘的上浮着,来到与长敬和女子平行的高度。 “这光团的颜色就是人梦境中所蕴含的梦元之力的浓度,可以区分不同梦境的情绪起伏程度和内容复杂程度,我们称之为梦境显色。” “通常,一个简单空洞的梦境被释放出来时呈现半透明的白色,意味着其蕴含的梦元之力较少,易隐于黑夜,似云烟般消散较快,我们称之为“白云梦”;一个复杂且充满情绪的梦境显鹅黄色,在黑夜的空中仿似一颗明星,越是明亮,其蕴含的梦元之力就越多,我们一般称其为“黄粱梦”;” “若是梦主可以自己掌控的梦境,便呈亮金色,其蕴含的梦元之力最为纯厚,但这种梦境也最易被梦主的情绪引导,发生变异,若是恶意充盈,则转变为绛红色,可以轻易击碎低阶储梦枕,释放于外界,短暂地感染、蒙蔽、甚至控制到附近的人,通称“暗境”;” “若是善意占了上风,则显橙金色,这便是最高层次的梦境,极其少见,只有人在极其满足、达到纯粹无憾无怨的状态时才可能出现,我们称之为“赤境”,赤境所产生的梦元之力就是梦灵珠的主源。” 女子自然而然的就向身边的长敬解释道,似是自己也没想到会说这么多话,讲完这些就忽然安静了下来,等待长敬理解。 其实长敬比女子更为诧异,他原以为织梦阁的仙姑都高高在上,看不起普通人,没想到这位年轻的女仙姑虽然表面上看起来高冷,但实际上却如此平易近人,好说话,竟还会向自己讲解这么多平凡人根本没机会了解的关于梦境的秘密。 这么好的机会怎么能不抓住? “什么是梦元之力?” “梦元之力其实就是人的本源精气,分为灵元和精神力两部分,灵元主人的血气、是一个梦境强弱的根本,灵元弱小,梦境的稳定性、真实性都会大打折扣。精神力主人的意念,决定了梦境的内容、善恶美丑,精神力强大的人,其梦境往往内容丰富,记忆清晰,甚至蕴含控制潜能。” “梦元之力含量越高的梦境,吸收后补充的能量越是充沛,有大补之效。特殊的梦境,补给于特殊的人甚至会产生变异效果。” “那我爷爷现在做的就是梦元之力比较少的白云梦?” “是。”话落,女子的右手忽地在长敬眼前一挥,长敬只来得及看见五根白花花的手指,接着就感觉眼睛一片清凉,仿佛滴入了冬天的泉水,初时有些刺激,但很快就转变为舒爽。这种舒爽的感觉一路从眼睛蔓延到整个脑海,眼前的一切都豁然变化。 首先最大的变化就是,天亮了。 原本还是月黑风高的夜晚,转眼就成了伴着鸡鸣的清晨时分,但下方的院子还是长敬住了多年的药铺样子,连爷爷的躺椅都摆在一模一样的位子。 但是爷爷却不在原来的位子上了。 这就是爷爷的梦境吗? “长敬,长敬?” 是爷爷的声音!长敬在屋顶上听到爷爷熟悉的叫声差点下意识的回应,但仔细一听,爷爷的声音似乎年轻和活力了不少。 “哈哈哈……爷爷,长敬在这里。” 忽然,从长敬正下方的堂屋里,晃晃悠悠地跑出一个小小的身影,后脑勺乱糟糟得扎着一个发球,插着一只摇摇欲坠的发簪,身上的衣服似乎还有些宽大,两只手的袖口都高高地挽起,露出两只胖乎乎的小手,手里还端着一个比脸还大的木盆。 木盆里装满了热水和一团黑乎乎的草药,小人晃悠悠地小跑出来,木盆里的水就跟着晃悠悠的荡出来,在来路上留下一地水渍。 长敬简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过任谁一下子看到缩小版的自己活灵活现的出现在眼前都会吃惊地掉下巴吧。 “诶唷我的祖宗诶,这可都是上好的药材啊,顶咱爷俩一月吃食了!全给你浪费了!” 爷爷也跟着从下方的堂屋里跑了出来,原先佝偻许多的背脊也挺了起来,连头发都多了许多黑丝,因为背对着自己,看不到爷爷的脸,不知道是不是皱纹也少了许多。 “爷爷,泡脚。” “小长敬”终于停止了奔跑,站在了爷爷的躺椅前,转回了身。 “噗嗤……”没想到,是身边一直保持高冷的仙姑突然一声笑了出来。女子看着转回身的“小长敬”,竟一下没克制住情绪。 实在是太傻……地可爱了。 “小长敬”似乎还是四五岁的模样,脸颊上还有两团婴儿肥的痕迹,可能是因为热气熏蒸,脸颊上显出两团红晕,圆溜溜的眼睛带着长长的睫毛扑闪着,黑色眼珠子纯净无暇,笑呵呵的嘴角似乎还有一点口水垂涎欲滴,再配上含糊不清的奶音,简直就像是真人版的年画宝宝从不知道谁家的门板上跑了出来。 长敬捂住脸,非常想直接原地踩碎屋瓦,从天花板掉下去,谁也不看见自己。实在是太丢人了…… 但下面的画面即使他原地消失也不会停止。梦境里的爷爷与白日里成天与长敬互相斗嘴取乐的样子大相径庭,应该说年轻时候的爷爷就是单方面遭受“小长敬”的暴击,打不下手,骂不起劲儿,只好接受现实。 爷爷心疼地看着这一大盆的珍贵药草,又看看“小长敬”纯真无邪的脸蛋,乖乖地坐到了躺椅上,无奈地看着“小长敬”。 “小长敬”看爷爷如此听话,不禁咯吱咯吱笑得更开心了,就像是在玩过家家一般照着他安排的情节继续给“目标人物”,洗脚。“小长敬”像模像样地把木盆放到一旁,蹲下来,伸出短手去脱爷爷的鞋袜,脱着脱着还竟皱起了眉头,一副被要被臭晕的样子。爷爷看到这一幕,也开始忍俊不禁。 “爷爷,这个黄芪要放在哪一个药柜呀” 一声突兀的呼唤打破了眼下的画面,而且这声音分外耳熟。 又是自己? 果然,又一个“长敬”走来出来,左手抓着一把党参,右手捧着一把黄芪,腰间还寄了一个大药兜,满满地装着一筐药草。 好像是已经十二三岁的样子了,脸上没有一点婴儿肥的痕迹,个子拔高了许多,但衣服依旧宽大,而且略显陈旧,声音虽然没了奶音但还是稍显稚嫩。 此时的画面已经可以模糊地在长敬脑海里回想起来,这都是真实发生过的场景,最先出现的“小长敬”因为过于年幼,儿时做过的蠢事没有在脑海里留下一点印象,反倒是现在出现的长敬充满了熟悉感。 这是自己刚开始学习药性、药理,学习打理药铺的时候,每天接触最多的就是各种各样的中草药,也一直都是爷爷在耐心地教导他分辨、抓取、晾晒、保存、配药。直到现在,长敬都还在吸收着爷爷几十年的智慧。 而且从小,爷爷都是好吃的先给长敬,衣服都是街坊邻居来买药的时候用家里穿不着的旧衣换的,所以大多陈旧且不合身。 正是因为织梦阁的出现,百姓们的身体素质大幅度提高,小病小灾少了,需要买药的时候也少了,药铺的生意就一落千丈了。爷爷几十年来都一直过着清贫拮据的日子,但每天却都乐呵呵的,像是没有一点烦心事,连带着长敬从小到大也都没有多少烦恼,即使有,跟爷爷说说也就没了。 “小长敬”和“大长敬”的身影交叉着出现在院子里,来回走动着,干着每日生活里最琐碎的事情,而爷爷就静静得躺在他最喜欢的椅子上,手里也忽然多了最喜欢的紫砂壶,眯着小眼睛,晒着太阳,看着大小长敬忙碌着,笑闹着。 一切都是最真实的模样,真实的仿佛不像是梦境。 第二章:昨日风雨又归卷 “汪!汪汪!” 一声声狗吠由远及近,逐渐叫出震耳欲聋的感觉,长敬的意识也逐渐清晰起来。清晨的太阳暖洋洋的,照的人一点都不想起来,一起来就…… “啊!!”诶,我怎么还在屋顶上! 这就是长敬从睡梦中清醒过来的全过程,被险些摔下屋顶的一个翻身吓出一身冷汗,别说慵懒的起床黏糊劲儿了,一整天都精神的不得了。但好在最终没有真的摔下去,而是正好翻在了翘起的屋檐。 咦?我怎么睡着了?我不是在看爷爷的梦吗? 对了,爷爷呢! 长敬立即探头往下看去,院子里哪还有爷爷的影子,连躺椅都收起来了。不安感又一次涌了上来,长敬迅速而又小心的翻起身,摸到屋角,顺着来路和竹梯赶紧爬了下来。 长敬跑进堂屋和侧屋都没找到爷爷,焦急愈甚,直到走进药铺堂子里才终于看到了期待的身影。 爷爷正佝着腰,两只手搭在药柜子上,身体都要倾出药柜了,一脸兴致盎然地与人唠嗑,那笑声爽朗硬气地与昨日判若两人。 “爷爷,你起了怎么不叫我呢?害我好找。”长敬佯叹了一口气,脸上却是笑的灿烂。 “臭小子,你大半夜的跑楼顶上去做什么,我早上叫了你老半天,你睡得跟吃了迷魂药似的,喊都喊不醒,我这老头子难道还能爬上去逮你下来吗?还怨我呢。”爷爷转头就是一顿臭骂,变脸速度之快令长敬大为叹服。 “那您就一点都不担心您孙子我跌下来吗?养我长这么大费了您多少心血呀,我可就是您这药铺里最值当的宝贝了!”长敬装模作样地委屈起来,想起昨夜爷爷的梦境,心里感动着,嘴上玩笑着。 “谁是这里最值当的宝贝?老朽来瞧瞧!” 听到一声陌生的附和,长敬诧异地望向门口。 背对着朝阳走进来的人高度不高,横宽却是与高度差不多了,整个人形成一团巨大的黑影从门框处“挤了进来”,屋子里有片刻的黑暗,仿佛整个太阳都被遮挡住了。 “哈哈哈哈,老李头你这门做的忒小气,难怪没生意,有空该去我们枕月舍参观参观。” 来人竟是枕月舍的人?好像还与爷爷熟识,可长敬却从来不识这号人物。 来者走进大门,阳光又得了空隙照射进来,显出他的脸来。 怎么说,这是个五官极其普通的中年大叔,如果换一身衣裳丢进人群,忽略这身材,绝对是看过一眼就会忘记的相貌。但他这一身打扮和身份显然就是让人记住他的决定性因素。一般权贵人家都爱穿紫色或青色的衣服。 这人也不例外,一身昂贵的绛紫色长衫,光滑的绸缎上精致地绣着各色的锦花,艳丽致极,偏腰间还系着一条古朴的玉腰带,不知加长了多少才堪堪圈住了他的腰身,华贵的着装一下子就突显了他的“气质”。 看起来,他的岁数似与爷爷差不多,但精气神却是截然不同,他似是天然带着一股上位者的从容不迫,没有向爷爷一样蓄着长胡须可以抚,但却有一把白扇,带着巧劲儿摇着,扇下的翡翠玉坠就跟着晃荡起来。 “小子,你可就是这宝贝?”来人再次开口了,和蔼友善。 “就看您与什么对比了。”长敬不慌不忙地答道。 “此话怎讲?”老者似来了兴趣。 “您若是将我与这屋子里的药草相比,在人命关天的时刻,我的价值或许还不及小小的一味丹药,但若是与您铺子里的储梦枕相比嘛……” “比之如何?” “有过之而无不及。”长敬老神在在地回答,似是没看到旁边爷爷使劲儿挤兑的眼色。 “哦?小子哪儿来的自信?”老者笑得讳莫如深,一眼不错地盯着长敬看。 “死物自是不能与人相比的,储梦枕储的是人的梦境,如无人的精气温养,它不过就是一块石头,最多是块好看些的石头。而一旦有了人类的陪伴,它与梦主就像是相伴为生的一对伙伴,梦主的本源精气越是强盛,就越能激发储梦枕的威力。” “反过来,储梦枕的品阶越好,越能帮助人类积蓄力量,长年累月下来,人的灵气也就愈发强盛,两者便在无痕的岁月中互相成就。如此一想,我们人可不就是更有价值的宝贝吗?” “说得好。”老者的眼睛都笑眯成了一道缝,连连点头。长敬向爷爷回敬了一个眼色,像是孩子般讨赏。爷爷却是笑着摇了摇头,不说话。 “可是据我所知,你是一个无梦者,那你又如何开启储梦枕的智慧呢?”老者忽然向长敬凑近了脸,轻声说道。 长敬一下就明白了爷爷为何笑而不语,这人居然知道自己的秘密?而且爷爷也一点都不惊奇眼前的人会点破这一事实。 长敬不服气道:“不会做梦,又不代表就没有梦元之力产生了,或许只是以另一种方式开发和积蓄罢了。你们枕月舍也可以研究一下,专门针对无梦者做一个储梦枕,说不定还可以再发一笔财。” 这回老者却是摇了摇头,“这是笔亏本买卖,我花再大功夫研究出来也是白费。” “为何?”长敬奇道。 “因为,你是我见过的唯一一个无梦者。” 这回换长敬实打实地来兴趣了,虽然这是他的秘密,他原以为只有爷爷知道,现在显然又多了一位,而且最难以令人置信的是,原来奇怪的只有自己。 小时候长敬不说,是因为害怕小伙伴们嘲笑自己,长大了倒也觉得无所谓,也不会有人主动问起便也无从提起。他一直以为有会做梦的人自然就会有不会做梦的人,每天晚上都做梦难道不累吗? “枕月舍垄断着全亚安大陆的储梦枕生意,谁家有,谁家没有我们是一清二楚,所以像老李头家一个储梦枕都没有的特例自然是会被我们登记在册的。老李头的年龄已有近百,梦境数量稀少犹可理解,但小子你,正值青年,无梦无境,甚是奇怪,老朽早想抓你回去研究了。” 老者说出了实情,长敬爷俩确实没有任何一块储梦枕,但着实未曾想到枕月舍会记录。 “行了,老虞,在我这臭显摆什么呢,这么大年纪还欺负我孙子,堂堂枕月舍舍老,说出去丢人不?有话说话,不说赶紧带着你的人滚蛋!”爷爷看长敬吃瘪了,自然而然地站出来开始挤兑眼前的老者。 然而,爷爷的话又一次震惊了长敬,枕月舍的舍老是什么人?舍老可是在全亚安大陆的枕月舍都有发言权的掌权人物啊。要是谁攀上了舍老,这辈子的高阶储梦枕都享之不尽了。 要知道,枕月舍可是比两大帝国的皇室都有钱的人,自控梦术和梦元之力的说法降临亚安大陆以来,储梦枕就成了平凡人通往长寿、康健人生最重要且唯一的载体。 只有储梦枕才可以帮助普通人提取梦境中的梦元之力并储存在内,待到储梦枕的空间蓄满时,再将其拿到各地的织梦阁,用其中的梦境换取长梦丸,方能实现固本培元、治百病的功效。 虽然长敬也不知道枕月舍到底有多少位舍老,但眼前这一位绝对是长敬人生中遇到的第一位,而且好像还与爷爷是旧友。仔细一回想爷爷的话,长敬才突然发现,原来虞老还带了人来。 视线往角落一扫,长敬方才看到,原来就是一开始与爷爷在药铺内谈天谈地正开心的那位。但此时,这人不说话站在一边儿,竟与先前的模样完全不同,安静沉默地仿佛隐匿了一切属于他的气息,令人自然而言地忽略了他,特意观察之下才可能发觉还有一号人物静静聆听了所有的对话。 “这位便是我在温江城枕月舍的掌柜,我唤他薛二。” “长敬,叫薛掌柜。”爷爷在虞老介绍过此人后,还郑重地吩咐长敬施礼,长敬怎能不明白这人对爷爷的重要性。 “薛掌柜好,我名李长敬,多谢您这些年照顾爷爷了。” “小生无需多礼,薛二当是如此。” 爷爷听到长敬话,欣慰地点了点头,长敬心中更有了底,果然是于爷爷有恩的人,否则也不会让爷爷如此敬重。只是薛掌柜此人,显然是虞老的得力手下,而且定是身怀绝技,单看他与爷爷交谈时的风趣自如,刚刚的静默无息以及现在沉稳如斯的状态即可见其底蕴之深,不可轻视。 “老李头,你就这般忘恩负义,我也可没少接济你,怎的没见你让长敬给我施礼?忒的偏心咯。”旁边的虞老看到这一幕露出不满的样子,但话语间却毫无责备的意思,实与爷爷极为熟稔。 “你多少年才来看我一次?好意思说嘞,这么多年可都是人家薛二明里暗里地帮我,你早不知道在帝都的哪个销金窟里快活哦。”爷爷显然对虞老的脾性十分熟悉,分毫不让地拌起嘴来,活像两个老顽童。 “好你个没良心的,我今日可是专程来给你送储梦枕的,你还这般数落我。” “你阴阳怪气啥,娘里娘气的,就一破储梦枕,老子我年轻的时候枕一个,抱一个,脚下还垫一个呢!” “那你这是不要了?高阶储梦枕哦?” “要要要,虞老,我替爷爷收了,大恩不言谢,要啥药咱这药铺管够!”长敬见这两个老顽童大有斗嘴到天黑的迹象,赶紧出来打圆场,一手抱住薛掌柜放在药柜子上的大木盒。仔细看,还能看到这木盒朴实的纹路和右下角精雕的小字“枕月舍”。 这是长敬第一次亲手接触储梦枕,还是昂贵的高阶良品,虽然还未看到它的品貌,但一想到爷爷可以在晚年拥有一块上等储梦枕温养本源精气,也许爷爷这颗星便可以亮的更久一些,长敬的眼神中不自觉地就流露出了知足。 长敬并未看到,此时的薛掌柜早已隐身告退,身旁的爷爷未发一语,只笑着、叹着、摇着头,一摇三晃地往堂屋里走去。而虞老则是收起了手中的白扇,若有所思的看着长敬,那神色像极了一只老狐狸。 一月后,温江城东街。 长敬如往常一般,神色坦荡,脚步轻盈地闲逛着,想着今日是给爷爷买点猪颈肉炙烤着吃爽爽口,还是买点猪骨炖汤喝养养筋骨,不知觉的,脸上总是漾着和煦的笑意,似春风似暖阳,令东街上的姑娘偶见了,都忍不住回头看一眼。 自一月前爷爷得了虞老相赠的储梦枕,竟真的恢复了每日一梦,次日清晨醒来,都比昨日的精神更好一分,腿脚仿佛都利索了些,与长敬拌嘴也更起劲儿了,长敬见爷爷爽朗了自是更是加倍开心,本就无忧的生活愈发祥和安宁了。 说起那储梦枕,长敬从未见过一块石头能够通体莹白如玉,触手仿佛羊脂高玉一般舒滑。最为惊奇的是,它还与一般冰凉的玉石不同,它竟自带温度,与人类的体温无限接近,枕于其上丝毫不觉有物,宛如自枕其臂一般。 听爷爷说,高阶的储梦枕一般都至少可以储存一个月的梦境,直到产生梦境重复,并且一般都会附加一种特殊功效,具体因储梦石自身的特性而定。相比低阶储梦枕最多可以储存七日且无任何其他功效附加来看,高阶储梦枕确实是财力条件允许情况的上上选,而低阶储梦枕则是满足绝大多数平民百姓基本需求的首选。 爷爷的储梦枕附加的功效虞老在赠与时没有多说,只让爷爷自己细加体会,但爷爷似是对此毫不在意,也未对这块储梦枕表现出多大的喜爱之情,其在爷爷心中的地位可能还不如院子里的藤椅和紫砂壶。但经长敬多日研究,得出结论,这块储梦枕的附加功效应当是比普通储梦石加倍的梦元之力提炼和反吸收。 研究结论源于长敬锲而不舍的实验,实验对象自然就是爷爷。他曾让爷爷仔细说出每日清晨醒来时的感受和身体变化,并与多年前使用过的低阶储梦枕相比较。虽然爷爷拿拐杖狠狠敲了长敬两下屁股,表示回想不起来,但最终奈不过长敬的皮糙肉厚和耐心,终于告诉了长敬答案。 这块储梦石每晚都可帮助爷爷在睡梦中补气养神,促使梦境的产生,并从中提炼精纯的梦元之力反哺给爷爷自身,而仅保留少部分存储在储梦枕内。 如此,爷爷每日醒来才不再向以前一般,因一日夜的沉睡空耗精神,随时间流逝逐渐衰老,反倒一日日地恢复本源精气。但毕竟年岁已大,身体机能的消耗已不可逆的产生,绝不可能返老还童,但仅是如此,长敬也甚是满足了,对虞老和薛掌柜的感激之情更是潜藏于心。 如此想着,长敬眼前便又一次出现了只有一面之缘的“仙姑”。自那一晚的偶遇后,长敬便再未见过她,不过想来也正常,人家毕竟是织梦阁的阁主,哪那么容易见着,虽然长敬是绝不会承认他曾连着在药铺的屋顶上守了好几个晚上的。长敬现在能理解米铺陈叔想要报恩的心情了,如果真能再见着“仙姑”一次,长敬定要好好谢过她。 不如去找陈叔聊聊,也许他那儿有“仙姑”的线索呢。长敬精神一振,大快步地向陈叔的米铺走去。 “陈叔,长敬来看你啦!”长敬一步跨进米铺,人未到声先响亮地传了进去,结果进到堂里,竟是一个人影也没见着。 “咦,人都哪儿去了?”长敬疑惑地嘀咕了一句,话音未落,突然从角落里冒出一个灰头土脸的脑袋。 “客官,客官,可是买米?今日陈掌柜的不在,您只管跟我说就好。” “阿诚?我是长敬啊,陈叔不在吗?你可知道他去哪儿了,我有事儿找他说。”长敬眯着眼辨认,好一会儿才发现从角落米堆里冒出来的正是陈叔米铺里的小二阿诚,想必是今天陈叔不在,大小事都需要他管,这才忙的灰头土脸的。 “是长敬啊,快来搭个手,我差点没给这一麻袋压死。”阿诚一句一抽气的,累的一脑门汗。长敬哈哈一笑,上前帮阿诚搬开了杂乱的米堆。 “可算有个人来帮我了,你是不晓得这两日米铺和陈掌柜家里乱成什么样子。陈掌柜的母亲前夜里又犯梦魇了,整整两夜没醒来,陈掌柜一边要在床前侍奉,一边又要管着这里,两头来回跑差点自己也急出病来。结果请了好些个郎中,施了许多偏方都没让陈老太醒过来,陈家下人都在悄悄准备丧事了,今日陈掌柜的也没再来过米铺。” 长敬一惊,他着实是没想到会突然发生这样的事,先不说仙姑的事,长敬打小在温江城长大,东街的陈叔米铺不知道来过多少回,小的时候实在拮据,也向陈叔赊过不少账,陈叔从来都是嘴上笑骂着,但从未真计较过,二话不说就给长敬家里搬去好几袋米粮。 长敬和爷爷都与陈叔交好,不为这份人情也为这份善心。听到陈叔家出了事,长敬也顿时心焦起来,立时就想赶去陈叔家看看。 也顾不上和阿诚多说,长敬手里一松,人就往外跑去。 “诶!长敬你怎么走了啊,不是来帮我的吗……” 长敬边往陈叔家赶去,边回想陈叔跟自己说过的话。按理说一月前仙姑便帮陈叔治好了陈大娘的梦魇症,怎么又犯呢?或许是上次没有根治?还是说有什么事情又诱发了梦魇?难道上次缓和根本不是仙姑的原因? 长敬紧皱着眉头想各种可能,突然一停步,拍了下脑门,发现自己太着急走错了路,忘了陈叔去年刚搬了新家,说是找了间采光和风水都更好些的宅子赡养老人。长敬赶忙又回头往新址走,这一耽搁,走到陈宅时,天色都已擦黑。 陈宅门口的灯一盏未亮,连大门也是半开着的,长敬见门口都无人看守,只好未打招呼,自己进了来,朝着记忆里的位置摸索陈叔可能会在的地方。 奇怪的是,无论是长敬怎么走,四周都是一片昏暗,整个宅子里都没有点灯。即使陈老太出了事,也不该如此才是,心下越是焦急,长敬面上越是冷静下来,慢慢地停下了脚步。 不对,陈宅长敬已是来过不下三次,虽说不上熟门熟路,但大小和主屋的位置还是有印象的。 长敬从进屋到现在已是过去了一盏茶的时间,这普通的陈宅仿佛是一下变成了深宅大院,怎么都走不完似的,路过的小房间一间又一间,全是没有点灯的黑屋,连点人声都听不到,四下只有长敬的脚步声在来回轻响。 长敬走出长廊,来到一处小院,抬头能看到高悬的月亮,映着那深黑的夜色,像是已经进入深夜,刚刚长敬进屋时还是傍晚时分,时间绝不可能过的这么快。 长敬站在原地沉思起来,现在最为要紧的是找到陈叔,找到他便能解开这所有的离奇之处。长敬从不相信鬼神,定是有人刻意的布置。 “儿子!你在哪儿!娘好害怕!”说什么来什么,原本寂静无声的四周突然响起尖利又苍老的女声,仔细一听,竟好似陈老太的声音,一遍遍重复在长敬耳边,却是怎么都分不清从哪个方向传来。 突然,头顶一暗,月光被片刻的遮挡,长敬一抬头,只看见一片黑色的衣袖一拂而过。长敬正想伸手抓取,只闻到一阵清冽的香气从鼻尖擦过,一只有力但不大的手掌抓上了自己的右腕,一提而起。 “跟我来。”熟悉的女声赶在长敬反抗前响起,长敬的心瞬间落回原处,任声音的主人将自己带离地面,一跃至屋顶。 真是好巧妙的缘分,又在屋顶相见。 长敬刚在屋顶站稳,身边的人就已经放开了抓着长敬右腕的手,定睛一看,果然是一月未见,毫无踪影的“仙姑”。 “仙姑,我们又见面了。”长敬这时候竟还笑的出来,两眼顺着眉峰自然一弯,和煦地打起招呼来。 将长敬从黑宅子里拉起的人便是上回在长敬家药铺有过一面之缘的女子,仍是那一身黑衣,大大的帽檐遮掩着面容,只露着一张小嘴和下颌,却来去自如。 “仙姑是不是也来看陈家老太太的?我听闻您上回应陈叔的诺,来过陈宅一回,帮陈老太太治那梦魇,这回可是复发了?”长敬见到仙姑就觉得这回陈叔和陈老太都有救了,立即将自己的疑惑抛出,只希望仙姑确实救过陈老太一次,那这回便也有底。 “嗯,应是复发了,但有蹊跷,她这梦中的梦元之力过于强盛,不符合她的身体状况,整个梦境显色已经从白转黄。”说着,她的右手轻轻抬起,指向前方。 长敬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顿时一惊。 原来他们现在站的位置还只是陈宅的大门处,方才长敬兜了许久都未走进内宅,而这中心也就是主屋的上空已经肉眼可见地形成了一团鹅黄色的光晕,而且大有深厚沉浓的趋势。 “仙姑,这就是黄粱梦?” “是。” “仙姑,那这间屋子怎么会变的这么奇怪呢,我怎么也走不进去,四周一片漆黑,根本不像一间正常的宅院。” 女子听长敬一声一声地唤“仙姑”,眉头皱了又松,似在忍耐什么,最终还是回道:“是幻梦,我们在她的梦境里。” “有人施展了幻梦术?”多亏了上回仙姑的科普,长敬对控梦术和梦元之力的理论知识长了不少。但长敬心中还是暗惊,不是只有织梦阁的人才会这幻梦术吗,难道是织梦阁想要谋害陈老太太,可是那“仙姑”怎么会来? “不是幻梦术,是她的梦境力量过盛,而且隐隐有负面情绪流出,导致梦元之力外溢,形成幻梦,影响到了身边的人。我们看到的就是她在梦境里所看到的。” “那岂不是有形成暗境的可能?”长敬疑惑道。女子似被长敬的话引动,认真思考起来,片刻未语。 “不排除这个可能,我要去看看,将她从梦中激醒。”说完,仙姑便一提气,准备往主屋跃去。 “诶,仙姑且慢!带上我!”长敬没想到“仙姑”如此雷厉风行,说走就走,看样子又是要把自己丢在原地,自己下屋顶,这才赶紧拉住“仙姑”的袖子,止住了她的步伐。 “带你有何用?”仙姑面无表情地看向长敬,直白地问道。虽然仙姑没有说下一句,但是长敬知道自己只是个平凡人,带着自己也许还添麻烦,帮倒忙。 “我与陈家相熟多年,也许我知道她梦魇的根源,可以帮助你激醒她!”其实长敬也说不好陈老太太病症的缘由,但想来找到陈老太太,就能找到陈叔,长敬得亲眼看到他们平安才能安心离去。 “仙姑”又默了一瞬,也不知道是在思考长敬所言的真实性,还是在衡量负累和获益可能性。 “跟紧我,别说废话。” 长敬见仙姑首肯心下大喜。只见仙姑手腕一转,掌握主动权,又是隔着衣袖一把抓住了长敬的右腕,作势就要奔跃。 “好的仙姑。” “不准再叫我仙姑!我叫吴杳。” 吴杳?长敬还没来得及细想是哪个杳字,就如一只木偶般被轻飘飘地拽起,往陈宅中心那一抹黄色光团的方向高高跃去。 长敬心中暗叹:仙姑的力气可真大呀…… 第三章:燎原烽火隐现出 越到陈宅的中心位置,长敬越能感受到一种无形的压迫感在向他逼近,似让人不自觉地想起一些陈年旧事,情绪也渐渐被引动起来。 往脚下一看,整座陈宅就像一团深黑色的漩涡,没有丝毫人的生气,唯一的光亮就来自于中央主屋上空宛如满月的光团。 越是靠近主屋,身边“仙姑”吴杳的脚步就越是轻缓,直到跳下屋檐,站到了主屋门前。 吴杳显然没有贸然冲进去的意思,只静静地站在原地警惕地环顾四周,就像是一只伺机而动的猎豹。 “仙姑……” 吴杳在长敬又冒出“仙姑”两字时就狠狠地一转头,黑金的帽檐一下就晃到了长敬眼前,吓得长敬赶紧就换了称呼。 “吴姑娘,我们在等什么?”长敬受这死一般的环境影响,不敢大声说话,只好轻轻地以气声询问道。 “幻梦最可怕的地方就是梦境的不可控性,连梦主都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出现什么,更不用说误入幻梦的人。”吴杳瞥了一眼长敬,淡淡道:“下一秒就出现一只豹子向你扑过来,你怕不怕?” 长敬听到吴杳说“豹子”第一反应还以为仙姑有读心术呢,但仔细一想才明白她是在提醒自己误入他人梦境时必须时刻小心,但好学宝宝长敬还是弱弱的发问:“那在梦境里我们也会真的受伤吗?” “对于梦主来说,梦里发生的一切都不会直接对她造成伤害,但如果被自己所幻想出来的情境掌控住了情绪,逃脱不出,就形成了梦魇,久了就会对自己的精神造成影响,轻则精神萎靡,重则精神失控,成了失心疯,甚至一夜猝死。” “对于误入他人梦境的人来说,梦境里所出现的事物不会直接造成肉体上的伤害,但因为躲避梦境而自己造生的伤害都会真实地影响到自身。例如现在豹子向你冲来,即使他咬住了你,你也不会受伤,但是你若为了躲避它,而撞到柱子或是吓得三魂没了两魂,那你的身体和精神都会真的受到重创。” 吴杳还是那种清冷的语气,但听得长敬却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仿佛黑漆漆的四周真的会突然冒出什么来吓自己一跳。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自身灵元不稳固,精神力不强的人,往往分辨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自受其害。” 长敬点了点头,如果不是遇到了吴杳,他也无法想象自己竟然进入了陈老太太的梦里。咦,如果我是因为进入了陈宅而入梦,那本来就在陈宅里的人呢? “那陈叔他会不会也在梦里?”长敬一想到这漆黑的宅子里竟然还有这么多真实的人,就又有些焦急起来。 “离梦主越近,应当是越早受到幻梦的影响。按他们事先所在的位置来看,他们很可能就在主屋附近。”吴杳和长敬都正对着紧闭的主屋大门,所有未知的力量都来自于此。 “我们准备进去,我在前,你在后,小心一点。”也不见吴杳有做什么准备,就这样两手空空地往前走去,仿佛闲步逛园子般随意。长敬作为男子,自觉不能落了下风,便也坦荡荡跟着前行。当然,最主要的原因还是空荡的宅子里也找不到什么武器防身。 “咯吱……”吴杳单手推开了屋门,一步跨过门槛,外间的月光斜斜地映照进屋子里。 “奇怪,好像没有人。”虽然有月光的照拂,但整间屋子还是大部分笼罩在黑暗里,只影影绰绰地可以看到一些家具的位置,但最关键的陈老太太却好似不在屋内。 长敬落在吴杳身后,部分视线被遮挡着,直到整个人都进到房间里后,才勉强看清了全屋,听到吴杳的话,他下意识地就开始环顾四周。 “这不是陈老太太吗?”更为奇怪的事发生了,长敬第一眼就看见了坐在床边角落里的陈老太太。 “嗯?”吴杳顺着长敬的目光看去,只看到空落的床铺和窗下阴暗的墙角。为避免灯下黑的情况出现,吴杳又向里走了两步,仔细又看了一遍,还是毫无人影。 长敬也诧异,难道是自己眼花了?可是当长敬刚往前走了一步时,他就清晰地看到地上的“人影”动了。 “人影”是抱着双膝坐在墙角的,鬓发散乱遮住了脸,但看衣着应当无错。“人影”见长敬走进,原本环抱着双膝的手忽然捂向双耳,将脸更深地埋进了膝间。 “你能看到她?”吴杳的声音虽然已经刻意地降低,但依然透出了惊奇。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形,一个普通百姓竟然可以一眼在梦境中看到梦主,而她却看不到。要知道,她从小学习五大控梦术,可以轻易识破幻梦,其灵元的稳固和精神力的强盛远不是一般凡人可比,更何况她还有着天赋能力…… “你看不到?”长敬的表情立刻怪异起来,在他眼前,陈老太太是如此明显,而吴杳却看不到,他不禁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 “相信你自己所看到,不要动摇。”吴杳在关键时候给了长敬一针强心剂,长敬慎重地点了点头,一步步向角落靠近。 “陈奶奶,我是长敬,不要害怕,我就跟你说说话。”长敬在距离“人影”一步远的位置蹲了下来,轻声问道。吴杳虽然看不到陈老太太,但是她能听到长敬温柔谦恭的声音,隐隐对长敬多了一丝新印象。 “陈奶奶,地上凉,我们一起去床上坐着吧……” “床!床!我的床上没有我儿子!我儿子去哪儿了!”陈老太太的尖叫声毫无征兆地从四面八方穿透而来,长敬眼前的“人影”也突然抬起了头,向长敬扑来。 长敬虽然也吓了一跳,但他一直谨记着吴杳在屋外和他说的话,只要自己不要吓自己,不要伤害自己,就不会有事。所以,长敬没有躲避,反而主动伸出手,搀扶住了陈老太太。 近在眼前的陈老太太终于露出了面目,两眼空洞洞的,好像在盯着长敬看,又好像是透过了长敬,看向背后的吴杳,枯皱的脸上毫无光彩,整个人都仿佛被抽去了生气,只一声一声地尖叫着“我的儿子”。 “陈奶奶,我是长敬,我带您去找儿子,您先冷静下来,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好吗?”长敬尝试着让陈老太太平静下来,耐心而温和地和她说着话,还抽出一只手轻轻地拍着她的背。 “我的儿子,我的儿子本来躺在床上的,是,是陈祥忠那个混蛋抢走了他!他抢走了我的儿子,给那贱人养!那是我的儿子啊!……”陈老太太的手紧紧地抓着长敬的胳膊,一会儿似在回忆,一会似发狂,不停地说着重复的话。 长敬跟着陈老太太的逻辑回忆起来,“陈祥忠”就是陈叔的父亲,早在十年前便因病逝世,只留下陈老太太一个人,好在彼时陈老太太的儿子也就是陈叔早已娶妻成家立业,陈家米铺也在温江城扎根,生活稳定,逐渐富裕起来,不仅是吃穿不愁,还有富余的钱买了田地,雇佣了下人。 陈叔父亲的事长敬也是道听途说,毕竟十年前他也不过才八岁而已,但长敬从未听说陈叔父亲逝世时还有什么小妾,坊间还一直夸赞陈老与陈老太太感情和睦,互相扶持才有今日的家业,陈叔是陈老唯一的儿子,因此陈家也少有风波。 可是听眼前的陈老太太所说,陈老仿佛与长敬所了解的完全是两个人。长敬似乎有些了解眼下的梦境为何有如此深的怨念,以致于梦元之力外溢形成幻梦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 “陈奶奶,您慢慢说,您的儿子好着呢,他一直跟着您长大,如今也娶妻生子啦。” ‘’我的儿子……他还这么小,才刚会爬,就被他那狠心的爹给抱走了,就在这里,从未手里生生地抢去了……那个负心汉喜欢上了一个穷女人,他忘了当年他家徒四壁的时候是我死心塌地得跟着他,陪同走南闯北找活路,他发达了就忘了我,喜欢上了别的女人,因为她不能生育,便要将我的孩子抢去给她养……我不甘……我不甘啊……” 陈老太太就这么死死地揪着长敬的手,絮絮叨叨地说着,时而愤慨,时而落寞,眼神飘忽在这间屋子里,旧人旧事似都在她眼前浮现。 就像变戏法一般,周遭阴暗的屋子忽然明亮起来,但与此同时也迅速变得陈旧,似完全换了一个地方,长敬觉得颇为熟悉,就像是……原来的陈宅!屋子里也不再只有他们三个人,陈老太太所说的陈老“陈祥忠”浮现了出来,就站在屋内唯一的一张床前。 长敬的位置只能看到陈老的背影,另一个“陈老太太”就匍匐在床上哭泣,陈老手里便是尚在襁褓中的婴孩。陈老抱着孩子看向正门处,那里站着一个面容模糊的女人,缓缓地伸出了手,似是马上就要接过孩子…… 一念而过,长敬明白过来,幻梦本就是梦主的梦境投影,一切景象均随梦主的心意发生变化。长敬和吴杳眼前看到的一切都是陈老太太此时此刻的所念所想。 “那后来呢?”长敬耐心问道。 “后来……那女人病死了!跟我没关系!陈祥忠那负心汉又回到我身边了……我像没事人一样原谅他,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可是我的儿子也被那贱人传染了恶症!我求遍了郎中,我求他们救救我的儿子……呜呜……还好我的儿子回来了,回来了……自那之后陈祥忠觉得有愧于我,就对我百般好,哈哈哈哈但是老天爷还是惩罚了他!” 景象又是一变,还是这张床,但是躺在床上的人换成了陈老,而陈老太太则是坐在床前,手里拿着一个药碗,轻轻地舀着汤药,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依旧相敬相爱。 “我儿十二岁那年,他染上了和那女人一模一样的病,上天眷恋我儿,赐他重生,但却没给陈祥忠这个机会,他马上就要死了,就要为他所做过的一切承担责任!” 与陈老太太激动的言语说不同的是,坐在床前的她眉目没有一丝情绪波动,也不看陈老,只重复地舀着汤药,还时不时地轻轻吹过汤匙,似是怕汤药烫到陈老。 而床上的陈老,同样未感到一丝即将离世的悲痛,苍老的双目静静地望着陈老太太手中这一个小小的药碗,他的所看所想皆无人可知。 长敬看着眼前的这一幕竟不知道如何作语,此时同样处于梦境中的吴杳也只是无言站默。他们作为局外人,自无法评价陈老的行为,更无从了解“那个女人”,他们所能感受到的只是一个垂暮之年的女人回顾过往时的悲愤、绝望以及现在的无措。 陈老死后的几十年里,陈老太太一个人支撑了一个家,不仅养大了儿子,还扶持儿子继承家业,如愿看到了他娶妻生子,故事的结局本该是她幸福美满地安养天年。谁曾想,陈老的事情给她带来的伤害,直到她晚年依旧没能痊愈,当年她没有抒发出来的那口气积攒成了怨念,甚至形成了一个黄粱梦,缠绕于陈宅多日不散。 “娘!”一声带着哭腔的呼唤打破了安静沉痛的氛围,也唤醒了长敬和吴杳。 “我的儿啊!” 陈叔像是从黑暗中突然走出来一般,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众人眼前,原本平静些了的陈老太太再次恸哭起来,扑向自己守护了大半生的儿子。 “娘啊,您怎这般偏执呢?爹都已经走了四十年了,您为何就是放不下呢?” “您可知道,当年爹离去时如何跟我说的吗?爹怕自己走后,您仍是无法释怀,告诉了我当年那件事的真相。那年,我的出生让身体本就不好的您一下子病重,精神也变得异常,时常认不得人,只会抱着我呓语。爹找来了一位女郎中为您诊治,可您一直拒绝治疗,我也因此染上了病,爹只好狠下心,从您怀里抢过我,交给了那位女郎中暂养。没想到,您在本就不甚清醒的情况下记住了那一幕,误以为是爹移情别恋,抢走了我给别的女人。” “那日之后,爹一边更努力地找其他郎中为您治疗,一边还要照看我,可是那时的我太小了,普通的病症在我身上恶化,传染给了那位好心的女郎中,但她一心研究药物给病情更加严重的我,以致于她自己拖延了诊治。最后,当爹终于治好您的病,您恢复神智时,那位女郎中也因为救治不及时去世了。” “之后,您抱着我一家家苦求医者的时候,是爹变卖了家里所有值钱的物件,为我千金寻药,这也是为什么后来他病重却无法医治的原因之一啊,我也是在他即将离世的时候才知道,他已经病了十几年了啊……” “早在他为您和我寻医问药的时候,他就被我传染了相同的病症,只是他发作的较为缓慢,此后数年都在悄悄吃药压制,但也因为拖延的过久,以致于无法根治了。爹他早已将所有的资产变卖,为您和我购置了现在的陈宅,也为我铺好了道路。” “最该死的应该是我,我害死了那位郎中,也害死了爹,我不想再因为这件事害死您啊!这么多年,无论爹怎么做,您都不再相信他,我恳求您相信我,求求您,不要再恨爹了。” 陈叔的出现,是长敬没有想到的,陈叔的话更是给了这个世俗故事另一个意料之外的结局,长敬甚至要怀疑这是不是另一个梦境,是不是长敬自己假想了一个故事结尾? “是我病了?疯了?妄想了?错怪了?”陈老太太已不再哭了,这个故事对她来说更加震撼,她怨恨的这四十年仿佛忽然没了目标,没了缘由,有的只是茫然,是错愕,是愧疚。 一个女人在为自己的爱人生育子女后,身体陷于虚弱,下意识得想要保护孩子,于是即使生了病,也不愿意放手。因为爱,她害了自己的儿子。一个男人,在看到发妻和幼子饱受病痛折磨的时候,他选择狠心做抉择,他付出一切想要护妻和子周全。因为爱,他被自己的妻子误会。一个医者,被病患感染时,第一时间做的不是救治自己,而是用尽全力去找寻救治病患的方法。因为爱,她失去了自己的生命。 在这个真实的故事里,谁都没有错,只是一场无妄的灾病带给这个家庭的厄运,让怨念错误的存在,让心爱的人抱憾离去。 “罢了罢了!一切应我而起,应当因我而去。” “老陈啊,我会来找你的,你再等等我,我们再说说话,好吗?” 陈老太太依旧是散乱的头发,佝偻的身躯,苍老的声音,周围的景象不再变化,变化的只有陈老太太的眼神。 数十年的怨恨、误解、执念都在那一双浑浊的眼睛里,忽明忽暗,一朝夫妻,一朝梦。 梦醒,屋亮,人散。 长敬依旧站在原地,吴杳站在长敬的背后,不知道在想什么。 “仙姑,你说陈老太太真的放下了吗?”长敬没有转身,像是自言自语般问道。 吴杳似也因这个梦境受到了很大的触动,也没去计较长敬的“仙姑”,默了一瞬,回答道:“有的梦醒了是不舍,有的梦醒了是解脱,但不管如何,对于梦主而言,这终究是黄粱一梦。” 是啊,这依旧只是一个梦而已。真相来的太迟,陈老早已离去,一家人终究无法再回到当初,重新来过。陈老太太回到现实中,仍要背负无尽的愧疚、悔恨,梦境只是解了她的执念,给了她一个多年不得的结局,但故事已经发生,已无可更改,人无法变生死,亦无法跨现实。 最重要的人都应在有限的生命里倍加珍惜,用更多的快乐留存在记忆中,活在当下。 长敬释然的一笑,眉间已无怅然,忽然回头看向吴杳。 “仙姑,你说的真对,我好崇拜你哦。” “……滚。” 吴杳的眼睛依旧掩盖在宽大的帽檐下,但这丝毫不影响她视物,长年修习控梦术,让她的五感都早已超越普通人的程度,即使闭上眼,她依旧可以感知万物。 可是,长敬忽然回头看向她的这一瞬,即使吴杳知道长敬看不到她的眼睛,她依旧有种被看透的感觉,她也能感受到长敬眼中真诚的笑意,那似是与生俱来的豁达,又似是源自内心的无畏。 “对了!陈叔和陈老太太呢!”长敬忽然想起正事,幻梦破了,梦醒了,梦主呢? 四周的环境早已变化,依旧是夜晚的天空,但头顶的那抹象征着梦境能量强弱的鹅黄色光团已经消失不见,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仿佛这只是一个普通的夜晚。 长敬和吴杳所站的地方也不再是主屋的位置,而是在正门和主屋位置中间的一个小房间内,这才是他们真实的站位。 长敬收拾好了心情,便和吴杳一路向主屋走去,梦主和陈叔应该就在那里。 陈宅依旧没有太多声音,但总算有了一点生气,也能看到一些下人走动,整个陈宅都点起了烛火,增添了现实的烟火气,与梦境的死寂截然不同。 “陈叔?”因为也没人拦着,长敬就径直走到了主屋前,轻轻地敲了敲门,听到陈叔的声音后就推开了门走进屋内。 入门一看,整个房间内的布局和梦境并无二致,只是明亮许多,依旧是那张大床,陈老太太就躺在上面,仍闭着眼,看不出状态如何。而陈叔就坐在床边,看到长敬等人进来,有些怔楞。 “长敬?真的是你?我还以为我在做梦。” 走近了,长敬才发现陈叔脸上还有泪痕,但并不十分悲恸的样子,看来陈老太太的状态应该有所好转。 “是我,陈叔。刚刚我们在陈奶奶的梦境里见过。”看到陈叔的反应,长敬才确信,方才梦境里突然出现的陈叔和他们一样,都是真实的,都是误入了陈老太太的幻梦。但陈叔毕竟没有吴杳在一旁指点,一定是在幻梦里迷失了很久,因为陈老太太突然的情绪波动,才顺应着陈老太太的心念出现在她的身边。 而陈叔,甚至不知道自己身处陈老太太的梦境里,以为自己只是做了一个梦而已。对于大多数普通老百姓而言,幻梦都是极其少见的,更遑论自己发现并走出了,事实上即使是吴杳遇到的幻梦数量,也是两只手就可以数完了。如非遇到极大的情绪波动和执念纠缠,一般人的梦境都是平和而稳定的。 “我们在我母亲的梦里?”陈叔显然有些不可置信,一听长敬说是陈老太太的梦,就下意识地又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陈老太太,也顾不上到底是怎么回事了,关切地握住母亲的手。 “刚刚我娘短暂地醒来过,看着我也不说话,就是默默地流泪,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好像跟我娘说了一通话,她就忽然醒了,但是没一会她就又睡了过去。我是不是该去请郎中来看看啊?” “她应该是累极睡去,多日的梦境消耗了她太多的精力,她需要时间恢复。但她已经从梦魇中走出来了,心结也解了,应是没有问题了,静养即可。”长敬还没来得及说话,他身后的吴杳就突然开口了。 听到吴杳的声音,陈叔这才发现长敬背后还有一个人。 “阁主?!竟真的是您,我刚还不敢相信,原来真的不是梦,这次又是您救了我母亲,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感谢您了。”见到吴杳的陈叔显然比看到长敬激动多了,也恭敬多了。虽然长敬很想告诉他,其实刚才还是梦,但我们又是真实的,一下子解释不清,长敬干脆也不开口打断陈叔了。 “不必谢我,是你自己唤醒了你母亲,也解开了她多年心结,之后如何都看她自己了,逝者已逝,活着的人总归是要往前走,向前看。”吴杳仿佛默认了陈叔的称呼,坐实了自己的身份。 吴杳面对陈叔也是一副清冷的样子,与年轻的声音相比,成熟稳重许多。长敬开始有些好奇宽大的帽檐下,仙姑到底长着怎样一副面孔?会不会也很高冷?或许长的很着急? “阁主,慢走。” 长敬只是在心里打了个弯,一回神吴杳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了,只剩陈叔恭敬地鞠着躬相送,也不知道后来他们说了什么。 “咦,仙姑什么时候走的?怎么总是消失地这么突然?”长敬自言自语道。 “臭小子,你怎么会跟阁主在一起的?也不早告诉我,害我娘受这么多苦!”陈叔见吴杳没影了,收起了崇敬感恩之心,看着长敬又恢复了往常的模样。 “诶唷,陈叔,您别打我呀。我也是今日晚上才刚遇到的仙姑,还就是在您家里遇到的……”长敬简单得解释了下来龙去脉,陈叔这才恍然。 “还是多亏了阁主啊,不然都不知道我娘还要受这梦魇折磨多久。”陈叔依旧有些心有余悸,他甚至以为母亲可能熬不过今晚了。 长敬回想起之前的一幕幕亦是唏嘘不已,有些话就让它们都消匿在虚无的梦境里吧,就像是吴杳所说,人总是要向前看的,旁人说再多也无用,只有陈老太太自己想开了,才能真的好起来。 此事就在无波无澜的日子里翻篇了,陈老太太醒来之后并无多大变化,只是平静了许多,身体也健朗了一些,时常会在陈宅里走动,像是在回忆陈老还在时的日子,又像是在与陈叔在新陈宅里创建属于他们母子的回忆,但不管怎么说陈叔一家总算又是过上了祥和的生活。 而长敬又是一个月未见过吴杳了,他也不知道该上哪儿去寻她,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着寻她,就是会忽然在晒药的瞬间想起那一抹黑色的身影,或是在凝视着爷爷的时候脑海里不自觉地闪过那一晚在屋顶的奇妙相遇。 另一头,回到织梦阁的吴杳依旧做着每日都在做的事。身为织梦阁的阁主,她的职责在于维护一方领域内百姓的安定生活,不仅是照看他们的身体康健,还要排除一切来自于梦境的隐患,例如幻梦,甚至暗境。 具体来说,织梦阁作为织梦渊分设在两大帝国境内各大城池中的分支机构,他们需要为每位民众提供以梦换药的机会。民众首先从枕月舍购买符合自己财力的不同品阶的储梦枕,再根据储梦枕的最大数量决定他们几日来织梦阁兑换一次长梦丸。 通常来说,最低品阶的储梦枕也可以储层一个人七日的梦境,而七场白云梦即可换领一颗长梦丸,如遇到黄粱梦,三场即可价值一颗长梦丸。百姓们只需要带着他们的储梦枕来到织梦阁,就会有专人带他们来到静室,一对一地在他们面前施展取梦术,取出储梦枕内储存的梦境,通过梦境显色验证梦境质量,再收入专门的容器之中,最后根据梦境的质量和数量交换长梦丸。 一般人也不会去关心他们的梦境被织梦阁收取后究竟作何处理,作何用处。但织梦渊曾在多年前公开演示过一次取梦、凝梦,利用普通梦境里的梦元之力制成长梦丸的全过程,以示公正和安全,绝无猫腻。 当然,普通人光是这么看一遍也学不会如何制作,千百年来,五大控梦术都掌握在织梦阁手中,即使是枕月舍也只是掌握了储梦术这一种术法。且只有天赋异禀之人或是心智过人的才可能加入织梦阁,成为“织者”,学习术法,并宣誓永远效忠织梦阁,不可外传术法之秘,一生只为民安,绝不可滥用神术。宣誓之后才能了解到织梦阁运作的全过程。 事实上,织梦阁收取到民众的梦境后,会将这些梦境都沉入“灵渊”。“灵渊”其实就是一个大池子,装满了梦境,通过特殊的秘法将梦境炼化,提炼出其中的梦元之力。 “灵渊”的上方会持续氤氲着乳白色的雾气,偶尔也会有少量鹅黄色的光雾混杂其中,这些雾气其实就是梦境显色的实体化,浓郁的白色昭示着这里集聚了大量的白云梦和少量的黄粱梦。气雾下方沉淀着相同颜色的池水,这便是液态化后高浓度的梦元之力。 待“灵渊”内的梦元之力积攒到一定程度,就会由织梦阁的阁老和阁主出手,施展凝梦术,将梦元之力摈除杂质,浓缩炼化成指甲盖大小的长梦丸。 并不是所有加入了织梦阁的人都有机会和能力修炼全部五种控梦术,大多数织者学习和修炼取梦术便要耗费他们数年的时光,且只有通过考核确认他们的能力可以修习下一种控梦术的时候才能被获准修行。因而整个织梦阁内也只有少数人掌握着凝梦术,成批量制作长梦丸的任务也就落到了他们头上,成了他们的职责所在。 此时,温江城织梦阁内,围着“灵渊”站着五人,皆着黑衣,呈闭目状,双手伸出,略高于头顶置于“灵渊”浓郁的气雾之中,许久均无任何动静。 不知过了多久,五人齐齐一动手,似乾坤挪移一般,大量的气雾就顺着他们手掌运转的方向移动起来,并不断浓缩加深着气雾的颜色,不再是纯净的白色,而逐渐变成了淡黄色,气雾的体积也越缩越小,分成五股缠绕于五人的手中。 也不知道他们究竟做了什么,只见他们的口中轻轻的念着什么,手中的气雾就沿着顺时针的方向盘旋起来,形成一个掌心大小的淡黄色气团,仔细看就会发现细密的雾气逐渐固化,竟在自己凝结成一颗颗指甲盖般大小的药丸。 许久,众人的动作都停了下来,睁开眼,每个人的手中都多了数不清的淡黄色药丸,细看之下还会发现这些药丸表面有许多金色的纹路,透着若有若无的香气,引人忍不住地想要将其吞入腹中。 他们的神色似都有了一丝疲惫,将手中的药丸悉数放置到身边的药格内后便常舒一口气。 “阁主,今日共炼化白云梦三百零八场,黄粱梦九十二场,制成长梦丸两百颗整。” 其中一位黑衣人恭敬地向最中间那一位一拱手,平静无波地汇报了此次凝梦术的成果。令人惊讶的是,说话这人竟是一位女子,声音说不上年轻,但很沉稳,似经历过多年风霜。 “好,各位阁老辛苦,都先回去休息吧。”站在中央的黑衣人终于说话了,如果长敬此时在场,一定会立刻听出这便是那位仙姑姐姐,吴杳。 “是,阁主。”其余四人听闻都作拱手状,略一弯腰便各自退下。 “时玉,你留一下。”吴杳忽然叫住了方才回话的那人,其余三人仿若未闻,未作停顿径直离去。 “阁主。” “时玉,你发现了吗?最近三个月温江城的黄粱梦多了太多。”吴杳看着眼前已经恢复平静,只剩少量气雾和池水的“灵渊”,皱起了眉头,语气有些沉重。 “是的,从前黄粱梦最多不过二三十,如今却整整翻了三番,确实有古怪。”唤作时玉的灰衣女子也盯着眼前的“灵渊”,若有所思。 “前几日,我发现温江城里一些因年岁过长,已多年未做过梦境的老者也开始有白云梦出现了,还有的老人和小孩忽然出现了黄粱梦,甚至形成了幻梦。”吴杳似是想起了一些事,将自己这三个月来每日巡夜时的发现告诉了织梦阁内最亲近的下属。 “竟有这等事?”时玉大为吃惊。要知道,一般年过九十的老人因为灵元和精神力都已经到了尽头,很难再形成梦元之力,连做梦都难,更别说黄粱梦了。而年幼的孩童因为身体正处于高速成长的时期,而他们的精神力又不足以控制这些不停繁殖衍生的力量,便容易在梦境中积蓄爆发,形成黄粱梦。 但即使放在以前,黄粱梦的数量都是有限的,如今毫无征兆的激增一定有古怪,很难说没有人为的作用在其中。她们都明白黄粱梦并不是越多越好的,人如果掌控不了自己的梦境,就会反噬梦主,严重的时候甚至可能危及性命。 吴杳思前想后都不得其解,但无论如何,这都不是一件可以一揭而过的小事,她一直思忖着是否要上报上一级的织梦阁。 “温江城怕是要起风了。”吴杳望着织梦阁的穹顶,轻叹。 第四章:古道新人旧相识 温江城因为地处西岩帝国的东南边境,又临近国内第一长河温江,故而每年的降雨量都十分充足,一个月里少说也有十天在淅淅沥沥地下雨。立冬的寒意也悄悄随着滴雨降临这片土地。 今日,温江城便又将是听雨的一夜。东街和西街的店铺都早早关上了门,路上偶有一两个人奔走,溅起片片泥泞,此时待回到家唤声婆娘,洗上个舒舒服服的热水澡,一家人再围着炉子吃着热腾的饭菜,任是七八岁的孩童或是七八十岁的老人家都要叫上一声惬意。 长敬与爷爷一起坐在药铺的大门口听雨,不同的是爷爷依旧是躺在那张老藤椅上,盖着薄毯,双手端着温柔紫砂壶,在雨声里摇摇晃晃。长敬就简陋多了,一张小板凳就是他的全部装备了。 高挑的身体略弯着,两条大长腿都收敛着并拢坐在小板凳上,竟有些莫名的和谐和可爱,那一双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便是在朦朦的夜里都依旧炯炯发亮,似是与他的人一般,永远活力四射,积极乐观。 “长敬啊……”爷爷慢悠悠地开口道。 “诶,您是又要些什么?热水还是坎肩?”长敬也是慢悠悠地回道。 “臭小子,我有这么麻烦嘛,我是突然想起一件正事儿。”爷爷佯怒,白了长敬一眼,被长敬顽皮的一笑带过。 “您说呗。” “你想要怎样的媳妇儿?” “……”长敬正想伸一伸腿脚,一听老爷子的话差点没坐稳跌到门槛下的大水坑里。 “爷爷,我才十八呀,您这就是传说中的皇帝不急太监急?” “嘿!臭小子,又找抽啊?”爷爷举起手里的紫砂壶作势就要砸向长敬,想想又觉心疼地放下,“我这个做爷爷的,关心下你的终身大事怎么了?难不成你还害羞了?” “我一个男孩子有什么好害羞的,又不是姑娘家家的,哪来的终身大事。真要说我的终生大事呀,就是照顾爷爷您,吃好喝好,乐乐呵呵地活过一百岁!”长敬虽是一副拍马屁的欠打模样,但话却是真的。 爷爷笑骂,心里却是温温的。 “说正经的!你也大了,就没对哪家的姑娘有点意思?爷爷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哟,还有姑娘倒着追呢!你可争点气。” “我的魅力哪比得上您呀!我说不好就孤独终老咯。”长敬毫不犹豫地说道,说完却有个身影忽然在心间闪现,一瞬而过,捉摸不住。 “忒没用!还要老头子我给你张罗。”爷爷一本正经地撸了撸没几根的胡须,像是真在琢磨,“我倒是有几家要好的,但大多生的儿子,要不然就是孙女,但年岁小了些,估摸着还没半个你大……” 长敬听得一阵寒毛,半个我岂不是九岁?这做我妹妹还差不多。 “诶有了!我记得城西吴刚家有一个独生女,算起来应该跟你差不多大,不是大你一岁就是小你一岁,正正好!就是我这十几年也没见过她几回,也不知道她上过学没有……”爷爷一拍手,还真上了心,絮絮叨叨地念叨给长敬听。 长敬搓了搓手,压根没仔细听,也不是他不喜欢女孩子,就是单纯觉得时机不对,没有遇到那人,便没有共白头的念头,就算自己三四十岁了,也是如此。 “吴刚一家都是极好的脾气,教出的女儿想来也不会差,也不需要多有学识,只要你俩互相看得上,孝顺长辈、真心待你好我就放心了……对了,你三四岁的时候吴刚还常来咱这里陪我下棋呢,你还老往人家吴刚媳妇儿怀里凑,要抱,抱起来竟还尿裤子,脏了人家一身哟……” 爷爷讲着讲着便哈哈大笑起来,长敬眼前好像又出现了爷爷梦境里那个像是年画娃娃似的,傻笑着扑楞的小子,不忍直视地扶额。 “诶,吴刚前阵子还问我什么草药泡热水温脚好,好像是他媳妇儿天一冷就有些痛风,你正好有空帮我去送几包红花,去!运气好些也许就见到你未来媳妇儿了!顺便拜见拜见你丈人丈母娘,你也好些年没见过他们了……” 长敬不知道爷爷这又是哪根筋忽然搭上了,想的门儿清,赶着长敬去送药,一脚就将长敬踹的站了起来,连伞都给长敬备好了。要不是已经和爷爷在这门口坐了大半个时辰了,长敬真怀疑爷爷是早就想好的。 “爷爷,这还下雨呢,我明早再去也不迟吧?”长敬又躲开一脚,得意地冲爷爷摆鬼脸。 “送药和看媳妇儿都是宜早不宜迟的,懂不懂?你去不去,不去我这就跌雨里去,吓死你个不肖孙子!” “别别,我这就去,就去!”长敬一看爷爷动真格的,就虚的不行,也是服了这老爷子了,一把年纪了居然还学会了拿自己作威胁,可偏长敬还真就吃这一套。 一听长敬答应了,老爷子又稳稳地躺回椅子,仿佛压根没挪过窝,那得意的笑比长敬有过之而无不及,精明的很。长敬大叹姜还是老的辣,无奈的摇摇头,回屋取了几包红花,接过爷爷早早递出来的纸伞,一步三回头地出了门。 直到长敬走的远了,药铺门口的爷爷被雨幕糊了身形,长敬才不再回头,认命地在雨中踢踏起来,不装烦恼的心很快又占了上风,想来最差不过吃个闭门羹,好些也许还能喝上碗热汤,也是不赖。于是脚步便又轻快了起来,直到他想起来一件事……他忘了问吴刚家在城西哪儿? 出都出来了,再回去又是一段路。长敬只好选择问路,好不容易在冷僻的巷子里逮着几个街坊邻居问了,一路磕磕绊绊地走到了目的地。 夜雨渐缓,城西木屋。 “孟娘,我那酒热好了没有呀?你看我这哆嗦的,咱女儿也不管我,天可怜见的,我实在是太惨了……”精致的小木屋外传来一声声男子的呼唤,那语气仿佛真的下一秒就要冻晕过去。 但实际上,仔细一瞧,这男子正安稳地坐在院子的小瓦间里,瞧着不过四十左右的样子,保养得当,硬朗的眉目显着年轻时的恣意。男子左手里捻着一把圆润光亮的木珠,右手里竟还握着把小扇,优哉游哉得扇着,仿佛身在夏日的竹林,而不是立冬的寒雨夜。 “吴刚,你再瞎叫唤,我就把这酒壶子兜头给你浇下去!我才好清静清!” 暖烘烘的主屋里随着响亮的声音旋出一抹翠绿色的身影,瞧着更是年轻,许是三十出头,大眼红唇美娇娘,便是男子口中的孟娘,一看即是熟知男子的套路,上来便是用力地一揪男子的耳朵,接着又抢过他手里的扇子,折上不重不轻地敲在他手板心上。 “诶哟,好娘子好娘子,饶我饶我,是我错……”男子完全没了先前的架子,干脆的求饶,但一看他嬉皮笑脸的模样,就知道其实女子根本没有下狠劲,也只是装个样子吓唬吓唬他罢了。 “咱女儿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我正煲汤呢,就听你这闲人大冬天摇蒲扇瞎叫唤,你说来气不来气?还不进屋给我打个下手,多弄个菜。”孟娘又将折扇扔回男子的手里,转身就要回屋里。 “好嘞,诶娘子,等会儿,我给你打伞!”男子蹭的从椅子上弹起,捡过一旁的雨伞,赶忙撑开,给妻子挡上风雨。孟娘低头一笑,满是小女人的幸福之色,一旁的男子也是,似是就习惯了这样的打打骂骂,还乐在其中。 两人正撑着伞从院子里穿过,忽然听到门口处传来一阵敲门声,混在雨声里听得模糊。 “好像有人敲门,你去开个门,我先进屋看看汤。”孟娘吩咐道,男子应了声,将孟娘送回屋内后,就向门口走去。 一开门,先是看到一把油纸伞,伞下的人见门开了,抬起头来。 霍,好一个俊俏的后生,单就这一双眼睛就格外引人注意,亮晶晶的黑瞳眸,眼尾似自带着温和的笑意,说不出的舒服,第一眼就让人心生好感。 一身蓝白色长衫不知道是在雨里走了多久,肩口湿了一小片,衣衫下摆也沾了不少泥泞,但见他样子毫无窘迫,自然的仿佛那泥点和濡湿的地方都不过是衣服的花纹一般。 “您好,请问是吴刚吴家吗?”长敬见是一男子开的门,无端的舒了口气,轻松了不少,至少不会无功而返,又被爷爷说道一顿了。 “我就是吴刚,小子是?” “我是城南李氏药铺,李运弘的孙子李长敬,是爷爷托我来给您送草药的。”长敬简单的自我介绍了一下,开门的吴刚立即明悟,忙要将长敬请进屋里去,打破了长敬想要交了药就走的计划,一脸不好意思的随吴刚进了门。 “孟娘,是城南老李的孙子来送药了,多备副碗筷。小子快进来,进屋里暖暖去。”吴刚热情的将长敬引进了主屋。 长敬刚在门槛外抖落了纸伞上的雨水,一回身就见屋子的女主人手里托着木盘并好几个精致的瓷碗从厨间走出来。长敬一眼看到孟娘也是心下惊奇,这一对夫妇看着好年轻,不像是家中女儿都快双十的样子。 孟娘和煦地对长敬一笑算是打过了招呼,将汤碗都放在了桌上,引着长敬落座。长敬推辞了一下只好颇不好意思的坐下,没想到还真让爷爷说中了,碰上热汤了。 “老李身体还好吗?上回我去看他,见他精神状态好了许多,就是那棋下的,还是一个字,臭!”吴刚也在长敬身边坐下,自然地问候长敬爷爷,说起爷爷的棋技,一脸饱受迫害的模样,说完又是自己哈哈大笑一声。 “您是耐性好,我是宁愿晒一天的草药也不愿意和爷爷下棋的。”长敬煞有其事的回应,两人仿佛都看见了爷爷那走错子还要悔棋的样子,相视一笑。 “有你这么个能干的孙子,老李也省了不少力气。说来也奇怪,我每回去老李那儿,都不怎么见你。”吴刚边说着边招呼妻子也做了下来,一张不大的四方桌很快就坐满了三个位子。 “我是顽皮好动的性子,晒完药我就喜欢去东街或者西街上逛逛,买买菜,淘淘宝,回家逗逗老爷子。有回我在路边捡到一只鹦鹉,等了许久也不见主人来寻,便先带回了家,爷爷一开始还距鸟于千里之外,结果我就去烧了顿饭的功夫,出来看他正偷摸着逗鸟呢。” 长敬本就活泼,说起话来也不会胆怯,加上讨喜的模样,吴刚夫妇很快都被吃长敬逗笑起来。 “诶对了,杳杳呢?快叫她出来喝汤了。”吴刚与长敬聊了一会儿,发现女儿在房间里换了许久衣裳都未出来,便示意孟娘去唤。 “大约是好久没着家,要多和她那一屋子的泥娃娃讲讲话呢。”孟娘嘴上虽是打趣,但还是站起身穿过走廊往左侧的屋子走去。 “我家有个女儿,唤吴杳,你还没见过吧?说起来你们应该差不多年岁,你今年应是有十八了吧。” “是的,吴叔叔,过完年就满十八了。”长敬回完话,忽然间觉得自己似乎听错了话。刚吴叔叔说他女儿叫吴杳?哪个杳? “我家杳杳是正月里生的,过完年正好十七,都是同龄人,你们也可以多走动走动,说说话,交个朋友。”吴刚说完,向长敬挤了挤眼,像是怕被妻子听到,特意靠近了些轻声说道:“我女儿脾气随她娘,外冷心热,看起来冷得相块冰,相熟了就知道她风趣幽默了。” 长敬做恍然状,心想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冷幽默? “吴叔叔,您女儿的杳字是‘窈窕淑女’的窈吗?”鬼使神差的,长敬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有些冒昧地问出了这个问题。 没想到,吴刚一听,哈哈大笑起来,大摇其头。 “是杳无音信的杳。”回话的声音从长敬身后传来,而不是眼前的吴刚,也不是孟娘,反倒让长敬瞬间想起了一个人。 “仙姑!”长敬心中抱着八分惊讶和确信回头,结果又收获了两分惊吓和五分不确信。 长敬的身后站着两个人,一个是刚刚离席的孟娘,看着长敬有些疑惑,应是在想长敬忽然脱口而出的“仙姑”源自何处,但看着长敬傻愣的样子又觉得有点可爱便又噗嗤一笑。站在孟娘身边,被孟娘挽着手的也是一个姑娘,是一个长敬从未见过的姑娘。 女子今日着的是一身鹅黄色的长裙,裙上没有繁复的花纹,只有纯色的绸缎衬着白色的底衫,形成渐变的纹路,简单的样式映得其上那张小脸更显白净天然。圆滑的下颌线上是微抿着的唇角,未施口脂,是淡淡的粉色,再往上就是一双摄人的眼睛。 若说长敬的眼睛是天生带笑的,这女子的眼睛便是天生带着寒意的,分明是圆圆的杏眼,本该极易让人觉得可爱俏皮,却不知何为,望进那澄澈的瞳孔里,便觉得自己仿佛被一眼看透。 长敬从未想到“仙姑”这般年轻好看,不是真认错了人吧?可是这声音…… “李长敬,你在想什么?”眼前的女子开口了,没有蹙眉,没有怒喝,就是淡淡的一句话,一下惊醒了长敬。 真是仙姑!真是那个长敬认识的吴杳!还真是“杳无音信”的杳,还来去无踪,但又总能在最奇妙的时间里相遇。 “在想仙姑组的好词……”长敬傻愣愣的回道。 “哈哈哈哈……”这回连吴刚也忍不住笑了,说起吴杳的取名经历,吴刚还真有话说,当年他好不容易追到了孟娘,以为幸福日子来了,没想到孟娘却是在怀孕后一走了之,杳无音信,找的他好苦。当然,最后两人还是回到了一块儿,吴刚为纪念这段奇葩的经历,便给女儿取了杳字。 吴杳似是也没想到长敬的回答,嘴角刚一上扬又消失不见,也不再看长敬,走到唯一的一个空座坐了下来,孟娘又瞧一眼长敬坐在了吴刚旁边,长敬的对面。 吴杳旁若无人地端起汤碗,一勺勺舀着热汤喝起来,长敬也发觉自己刚刚的模样实在太傻了,于是使劲儿埋头喝汤,心想:我是男子,她是女子,男子看好看的女子,不丢人,不丢人…… 吴刚看看长敬,又看看吴杳,最后又和同样有些好奇的妻子一对视,孟娘一挑眉,吴刚立马明白了还是要自己开口问。 “咳……长敬啊,你和我们家杳杳原来认识呀?为何叫她仙姑呢?” “嗯?因为……我觉得吴姑娘很厉害!厉害的仿佛仙子一般!”长敬本想说因为吴杳是织梦阁的阁主啊!但也不清楚吴刚夫妇是否知晓这件事便没有贸然揭露,“至于姑嘛”,长敬有些不好意思的摸了摸后脑勺,“我以为厉害的人年岁都长,没想到吴姑娘女中豪杰、年轻有为……” “哈哈哈哈,她那哪是英雄,就整天替人家守夜罢了。”吴刚又是爽朗一笑,无情的拆穿了吴杳。 结果那头的吴杳见父亲如此评价自己的工作竟是毫无反应,像是听得多了般不在意,继续淡定无波地喝汤,倒是孟娘又心疼地看了一眼女儿,给她多舀了一碗热汤。 长敬这才恍然,原来吴刚夫妇也是知道吴杳的身份的,但丝毫不以织梦阁阁主父母的姿态自持,不过将阁主辛劳的每日巡夜比之为城墙底下最普通的守夜兵就有些奇特了,长敬越发觉得吴杳与吴刚夫妇的相处模式有趣。 之后便是长敬和吴刚两人有说有笑的打来回,倒也缓和了气氛,四个人一边喝汤,一边漫无边际地瞎聊,听的吴杳也多次莞尔。终于,大家都喝的全身暖烘烘的,肚皮鼓鼓的。 “娘子,你煲的汤真是太好喝了,好像还每回都有不一样的味道?”吴刚摸着肚子感叹。 “不好意思,是完全一样的底料和做法。”孟娘瞥一眼吴刚,熟练地拆穿丈夫的马屁。 “诶,对了,杳杳你可以带长敬去看看你房间里的泥偶。长敬,你一定要去瞧瞧,何谓壮观!”吴刚同样熟练的转移话题,并无情地将话题抛向自己的女儿,“这可都是杳杳她娘的杰作哦?想买都买不着!”吴刚又怕长敬推辞,又转头对长敬说道。 “是孟夫人的亲手之作?莫非孟夫人就是西街上传闻一偶千金的孟千手!” 吴杳本没多大反应,觉得长敬大约会推辞几句便准备离去,没想到长敬竟是一副大感兴趣的模样。 “咦,竟有这种说法?”孟娘也像是第一次听说。 长敬一听,孟娘也没有否认,那说明还是真是! “孟夫人可能一心制作,没有发现,大家伙都在讨论孟千手制作的泥偶个个都是活灵活现,神态、着装堪比真人,若谁家能买到一个,都要被别家艳羡,就连温江城城主的女儿也是托了好些人才抢到一个,可见热手程度啊。可惜了孟夫人在西街的铺子都是不定期开门,曾有人连等了三天三夜都未见过店铺开门。” 孟娘确实没有听说过这些传闻,一时间听到也是觉得有些好笑,但想想也是大家对自己的肯定。 “孟娘的泥偶确实是鬼斧神工,我当年也是大为叹服,比起来,我的折纸扇是差远咯,只有一个买家。”吴刚说道,点点头,又摇摇头。 “你有一个全亚安大陆的首富,枕月舍的舍老光顾还不够?嘴上说着服我,心里还不知道怎么乐呢!”孟娘一眼就看穿了吴刚心里的小九九,虽是拆台,但眼神里却有着对丈夫的自豪和夸赞。 枕月舍的舍老?难不成是那天在爷爷药铺里见到的虞老?!长敬今晚真是收获巨大,信息量一波比一波大,先是见到了织梦阁阁主的真容,后又是见到了西街最有名的孟千手,现在又知道了枕月舍的舍老最钟情的纸扇出自吴刚之手,在座的恐怕只有自己最平凡了吧。 “各位大佬,这是城南李氏药铺最最最普通的红花,爷爷叫我送来给孟夫人治腿喊的,我临出门从药柜里随手抓的,请笑纳。”长敬拿出了此行的最重要的物件,恭敬的将药包放在了桌子的中药。 屋子里有片刻的安静…… “噗嗤……”这回笑出来的不是吴刚,也不是孟夫人,而是一直没怎么说过话的吴杳。 “你这红花倒是比我娘的泥偶,我爹的纸扇都要牢靠管用。” 咦,仙姑好像很高兴?好像真的是在夸我?长敬看着烛光下还带着笑意的吴杳,一时又不知道如何接话,就光顾着傻笑了。 “对对对,还是这红花最实用!长敬你回去替我谢谢老李,改天我就去找他下棋!”吴刚大手一挥,豪言许诺。 长敬简直要感动的落泪,吴刚一家真是好人。 “你现在就和杳杳去看看她娘给她做的泥偶吧,也让让你开开眼哈哈哈。” 长敬准备站起身告辞的动作又僵在了原地,得,又回到了原话题。这第一次来,怎么好意思去一个姑娘家的闺房呢…… “走吧。” 长敬震惊的回头,看到吴杳正斯文地擦了擦嘴,起身就要带路。 仙姑竟这般豪放? 长敬还在愣神,吴杳已经走到了屋外,回头诧异地看他,“还要我带你飞一下?” “不用,不用,我来了来了。”一想到吴杳轻盈如鬼魅一般的轻功,长敬眼前就立马出现了那晚陈宅的屋顶和自己被吴杳提着一跃一跃的傻模样。 这厢长敬刚追着吴杳出去,正帮忙收拾着碗筷的吴刚就朝着妻子神秘的一笑,孟娘也是笑着摇摇头,两人打着哑谜,却好像心里都知道了答案。 吴家木屋,左厢房。 长敬原就没抱着吴杳会喜欢一些小女生物件的念头,所以一进到她的房间,发现主要是淡雅的布置也觉得意料之中,连床铺也是纯白的底色,绣着小朵的鹅黄色雏菊。 整个房间内最最亮眼的无疑是摆在吴杳梳妆台上的一排泥偶,一眼望去,至少有十几个穿着不同颜色衣服、梳着不同发髻的“小娃娃”。 长敬走进一看,仔细瞧着每个泥偶的脸,然后惊奇地发现每个娃娃的五官都大致相同,又因为有些许不同而使得最终的相貌看起来各有特色,或笑着的,或耷拉着眼的,或神气活现的,或摇摇欲哭的申请。但是每一个都有些奇怪的熟悉感,像是…… 长敬忽然惊喜的回头,像是发现了一个大秘密:“这些娃娃是不是以你的脸为模板的?” 吴杳淡淡地回答道:“不是以我为模板,就是我。” 长敬立即恍然!难怪每个娃娃的模样都与吴杳有七八分相似,白嫩嫩的脸蛋,细长的眉毛,小巧的嘴巴,圆圆的眼睛清亮透澈。咦,七八分?长敬又重新观察起来,发现各个娃娃的大小还有区别,从左往右逐渐长高长大……1、2、3……16! 长敬这才真正明白,原来是孟夫人通过这种方式记录了吴杳每一年的成长,一年一个,直到今日正好十六个,等过了今年正月,就该是十七个了。 此时的吴杳,看着面前的这一排“小吴杳”,也是柔化了神色,脑海里浮现出每一年的元日,娘亲送自己一个个精雕细琢的泥偶时的模样。父亲说,娘亲总是花足了一整年的时间去制作,这一年里,这个泥偶就代替了吴杳自己,陪伴父母,它倾注了父亲和母亲对自己最深沉的爱意和支持。 吴杳从八岁意外被织梦阁发现了在控梦方面的天赋之力后,便常年被上一任织梦阁阁主带在身边培养、学习控梦术,一年里在吴刚和孟娘身边的时间不过一月左右。但即使如此,他们都没有说过任何不满的话,只全力支持着吴杳去做她想做的事。 在她疲惫的时候做一大桌子菜,让她知道家人永远在身后等她陪她;在她灰心的时候教她一起做泥偶和纸扇,让她明白没有一件事是简单易成的;在她担负起整个织梦阁的重任后,在每个晚上为她祈祷,祝愿今夜又是一个平安夜,让她知道即使整座城市都没有人知道她的付出,但他们永远都在背后默默地关注着她。 她何其有幸,有这样的父母。 吴杳看着眼前弯着腰仔细看过每一个泥偶的长敬,这个加上今晚也不过只见过三次面的少年,逐渐有了些陌生的情绪。 因为阁主的身份和每日事务的繁重,她几乎没有一个可以谈心的朋友,除了父母和织梦阁里最信任的阁老时玉外,她甚至很少与别人说话。可眼前的这个少年却总让她不自主的说话,即使只是给他科普一些对自己来说再基础不过的知识,或者是打趣、反讽,他都总能接上话,甚至频频让她发笑。 这……应该就是传说中的朋友了吧?吴杳这样在心里问自己。 “仙姑?仙姑?” 长敬仔细看完了眼前的一排泥偶,又发现吴杳的梳妆台简直不可以称作是梳妆台,因为上面根本没有多少这个年纪的女孩子爱用的脂粉或是首饰,反倒更像是一张书桌。 最靠近桌面的一层是泥偶,而环绕着泥偶搭建的木架上摆放的则是一排又一排的书籍。因为堆放的十分整齐和紧凑,所以长敬一下也看不出是什么书,但又不好直接去翻拿,便想回头询问吴杳,没想到吴杳竟像是想出了神般,连叫两声也没反应。 “……”吴杳其实已经在长敬叫第二声的时候便回神了,但她看着突然凑近的长敬,着实有些无语。 “李长敬,我姓吴名仙姑吗?” “啊啊,吴姑娘,我,我又忘记了,我纯粹是因为您在我心中的地位太高了,太厉害了,所以总是下意识地唤您仙姑,您不要在意。”长敬感受到吴杳的一记眼神杀,立即明白她的意思,忙改口。 “您?”吴杳挑起了右眉。 “吴姑娘。”吴杳放下右眉。 “多叫几遍长长记性。” 这回轮到长敬扬眉了,仙姑这么睚眦必报的吗…… “吴姑娘……吴姑娘……”长敬委屈的重复着,声音有气无力,像是家中有只母老虎,日日监视着他背药理一般。 吴杳看着长敬这般听话的模样,莫名产生了一些名为“开心”的情绪,随着血液从流转,身心舒爽,带的嘴角无意识的上扬,自己却未发觉。 然而,门外一米的廊柱旁,两条鬼鬼祟祟窥伺的身影确实看的明白,捂着嘴憋笑。 “架子上的那些书都是我闲暇的时候看的,大多是些乡间话本,不是什么高深的学理。” 吴杳满意了,便主动告诉了长敬先前想问的答案。 长敬猛地一抬头,刚刚的委屈都烟消云散,眼里忽然又充满了光彩,真真的笑起来,那开心的情绪一下子就传达到了吴杳的眼中。 “真的?那我可以借两本看看吗?一本也行!” “嗯?”吴杳没想到长敬竟会对话本感兴趣。 “不行吗?”长敬又摆出了一副十分遗憾的表情。 “也不是不可以,但我事先说明,有些书是并不是我挑选的,里面的所有内容都不代表我个人的品味和意见。”吴杳似是回想起了书间的什么片段,但又不能直说一般。神色变得有些怪异。 “当然,仙姑在我心里永远高尚,不食人间烟火!”长敬见吴杳答应了,立即拍着胸脯保证表示相信吴杳的品味,但得意忘形过了头,仙姑两个字又冒了出来。这回不用吴杳提醒,长敬自己说完就反应了过来,疯狂补唤着“吴姑娘吴姑娘”。 吴杳看着眼前的这个有时候成熟地仿佛看尽人间世故,有时候又幼稚地仿佛邻家弟弟的大男孩,低头无奈地笑了 可惜长敬没看到这一瞬,他光顾着回身去挑选话本了。一想到他可以偷偷地以话本代替药理书籍,在爷爷眼皮子底下偷懒就兴奋地简直要跳起来。 这一晚,远在药铺里悠哉闭着眼听雨的爷爷,近在门外的吴刚夫妇以及屋内映着烛光的吴杳和长敬都有了一些开心的小事,生活这般宁静,好似狂风永不降临。 又是半个月悄然溜走。 自那晚长敬拜访吴家,从吴杳处借走一摞话本,回到药铺子里头闲散快活后又是十几个日升月落,这段时间里,几乎所有温江城的人都无病无灾,平安祥和的过着小日子。 吴杳继续每日巡夜,观察城中百姓是否还有出现异常的梦境。奇怪的是,这段时间里整座温江城都异常平静,不仅数万民众均做着无波无澜的“白云梦”,无一场黄粱梦出现,而且连原先出现过异常梦境显色的人都恢复了应有的状态,甚至有些人精神状态变得较往常更好。 一切仿佛都在稳中前进,百姓康健安乐本该是织梦阁最想看见的一幕,但却成了吴杳每日愈渐担忧的源头。 物极必反必有妖。先前猛然增长的黄粱梦数量绝不可能是偶然事件,人的生长和精神状态都是有规律的,就像是一条小幅度波动的下行线,如果期间某一段波动剧烈起伏,定是事出有因,并对自身造成影响。吴杳要做的就是找出这个“因”,这是她的职责,也是整个织梦渊的意义所在。 线索出现在三日后的正午,城南后山树林。 长敬与爷爷的药铺便在城南一角,距离后山的树林不过几里路,徒步一个时辰便可以到达,早些年爷爷腿脚好的时候,还时常带着长敬一起去后山摘些常见的草药。这些年药铺的生意逐渐平淡,爷爷也不再有精力去采药,只剩下长敬几月才独自去一次。 这日,吴杳便是早早地来到了药铺附近蹲守,只待一入夜便要潜入其中一探究竟。最早发现这片树林出现问题的还不是吴杳自己,而是时玉,她发现近日城内有个别居民在家庭人口没有增加,储梦枕品阶也没有变化的情况下,前来兑换长梦丸的次数较以前频繁许多。 时玉仔细问了为这些人取梦的织者,发现从这些人储梦枕中取出的梦境都是最简单的白云梦,其中的梦元之力极其低微,就像批量产生、滥竽充数一般,可是其中又窥探不出任何虚假的成分,只好照单全收。 但时玉又通过幻梦术将这些梦境全都幻化出来,身临其境地观看了这一场场无波无澜的梦境。她发现了这些梦境中的一个共同点,就是都出现了城南后山的这一片树林。 此后,时玉又特意命人在他们下次来取梦时隐晦地询问他们的住处和近日都去过哪些地方,发现这些人分别来自温江城的东南西北各处,互相之间并不相识,且没有一丝联系点。那么,唯一的蹊跷之处就在于为何他们会同时梦到这片树林。 于是今日,吴杳决定亲自前来,深入这片树林看看其中是否真有什么牛鬼蛇神,可以诱导普通百姓梦寻此处。但因为这片树林人烟稀少,村屋农舍更是少见,如若就这么直愣愣地在大白日里站在外面等待入夜,未免太过显眼,吴杳思来想去,这才想到了先到长敬的药铺等待。 对于吴杳来说,这是深思熟虑后的战略安排,但对于长敬来说就是意料之外的天降之喜了。毕竟在长敬心中,他们根本是两个世界的人,他只是一个平凡的老百姓,而吴杳却是掌握着整个亚安大陆最为崇尚的五大控梦术的人。 所以当吴杳不轻不重地敲开药铺与后面内院的隔门时,长敬着实吓了一跳。 “吴姑娘!你是来买药的吗?你生病了吗?”长敬站在原地连珠炮似的发问。 要说起来,长敬的个子其实要比吴杳还要高上一些,他就这么直直地站着就能看到吴杳的发顶,而吴杳还要略微抬头才能看到他脸上那真切的笑脸。 “我没有生病,也不是来买药,就是……来看看你读完我的话本之后有没有什么心得感悟。”吴杳的话在口间打了个弯,又不好直说此次是为了任务前来,便开始瞎诌。 “你是专程来看我的?!” “是来考察的。”吴杳干脆不和长敬废话了,直接一迈腿就要进门,长敬见吴杳忽然上前,他要是不让开就要挤在一块儿了,这才忙不迭让开路,引她进来。 一进门才发现别有洞天。 李家的药铺已是开了有六七十年的老字号了,也没挪过地儿,因此外间的药铺便一直是那个陈旧、散发着浓郁药味的样子,换了外地的人进城搞不好还会以为是个报废的收容所。但一进了这与内院的隔门就一切都不一样了。 传统的四合院一进室,已不知经历了多少个年头的砖墙屋瓦都是最普通的样式,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不同之处。 要说最不同的便是中央的院子可以完美地接受到正午阳光的照射,不大不小,刚好将四方的院子周围的三间屋子都包在其中,仿佛一个天然的吸光处。有了一年四季的暖阳,这里便没了陈旧的霉味,反倒是给人干净清爽的感觉。 虽然院子里也摆满了晾晒药物的竹架子,只留下一块不大的空地摆放一张躺椅,一张小木几和小木凳,但依旧让人觉得很有生活的生气,是家的气息。这与上次吴杳在深夜时分夜访所看到的景象完全不同。 长敬看吴杳站在院子前,半晌没挪步,担心她是觉得这里有些寒酸,便主动引她往前走,走到阳光下,感受正午时分的温暖。 “我家也没什么好招待你的,爷爷还在里屋睡午觉,不如我们就在院子里聊聊天吧。” “嗯。”吴杳仿佛看出了长敬心中所想,主动走到了小木几旁的凳子处,与长敬平时一般模样地径直坐下,尽管这个小马扎有些小,却依旧坐出了太师椅的感觉,也不管长长的衣摆直接拖在了地上。 长敬想也没想,直接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正好可以和吴杳平视。 今日的吴杳又是换回了黑金的袍子,照例带着大兜帽,大半张脸都隐于其下。长敬问了一个自己好奇已久的问题。 “吴姑娘,织梦渊这么正气的组织,为什么要穿黑色呢?”在长敬的心里,好像江湖中的正派人士都好穿白色,彰显凛然正气,而那些邪魔外道就喜欢穿黑色,趁黑夜下黑手,于是有了这一问。 吴杳:“……谁告诉你正气就不能穿黑色,黑色头上写着我代表邪恶吗?黑色是夜晚的颜色,织梦阁内修习了全部五种控梦术的人都会穿黑衣,代表他们是可以守护梦境的使者。织梦渊内尚未有资格修习全部五种控梦术的织者就会穿灰衣,意味他们还不能驾驭黑夜。” 长敬恍然,像是打开了知识的大门,又好奇地问道: “吴姑娘,那为何你们都总是带着这么大的帽子呢,是不是怕有人认出你,不方便行事?会不会看不清路?”说着,长敬还拿手在吴杳眼前摆了摆。 吴杳清晰地看到了这愚蠢的挥手,忍住了拍醒这傻子的冲动。 “因为从小学修习控梦术,我们的五感都会比常人敏锐,甚至可以不受到外物遮挡的影响视物、听闻。” “原来如此。”长敬心下暗想,果然是“仙姑”啊。 吴杳其实也有一句没说出来的话,修炼控梦术不仅会带给身体正面的影响,同样也有负面的。正因为五大控梦术都是以人类真实的梦境为基础和载体,因此修习术法的人需要通过接触成千上百的梦境来感悟修炼之道,提升自己的掌控力。 在梦境中,他们会尽览世间百态,看遍各种男人、女人、老人、小孩的面孔,摒弃自己的一切情绪去感受梦主的精神波动。最终,所有织者的面目都会在长年脱离现实的梦境中逐渐模糊化,也逐渐麻痹自己的七情六欲,性情变得寡淡无波、修习的时间越长,这种情况越是明显。 吴杳修习控梦术已经有将近十年了,她的面孔其实已经潜移默化地发生了变化。她第一次在铜镜前盯着自己的脸,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面相模糊时便明白了为何织梦渊从地位最高的渊老到最低的织者,人人都常年穿着长袍,戴着兜帽。 你说不清自己是眼睛变了还是鼻子变了,亦或是所有五官都变化了,就是一种忽然虚无的感觉,让人看不清这个人的真实样貌,仿佛刹那间看到了另一张脸,一眨眼又好似没有变化。但这种变化其实只是在视觉上造成的一种假象,并没有真的改变修习者的样貌。 吴刚夫妇发现这件事后,曾无声地抚摸吴杳的脸流泪,每一下摩挲都像是在心里刻画她的模样,这也是孟娘坚持要为吴杳每年制作一个泥偶的原因之一。他们无力阻挡和逆转这种变化,他们能做的只是永远记住自己女儿的真实模样。 “吴姑娘长这么好看,遮起来也好,少些麻烦。”长敬自言自语一般的说到。刚思绪有些飘远的吴杳一下又清醒过来,蹙起了眉。 “你……不觉得我的脸有些奇怪?”吴杳想起半月前在吴家长敬第一次见到自己相貌时的反应,当时长敬直直地盯着,脸上有惊奇有呆愣,吴杳一直以为他当时也发现了自己面目上的变化。但听他此时的话,又好像不是这样。 “不奇怪啊。”长敬诧异的说道,但想了想又有些不好意思说道:“真要说怪的话,大概是怪好看的吧。只是我看到你的眼睛的时候,觉得自己好像被你一眼看透了一般。”说完,又无意识地挠了挠头。 “你没有觉得……好像看到的我不是我,好像会变化一样吗?”吴杳直接忽略了前半句。 “会变化?”长敬大大的眼睛里透着大大的疑惑,隔着吴杳的兜帽凑近了些看着吴杳说道,“人的脸怎么会变化呢?你不就是你吗?” 这下轮到吴杳真实的诧异和吃惊了,她犹豫了一瞬,还是没有将方才心中所想告诉长敬,今晚任务在即,日后有空了再找他仔细问问吧。如果他真的可以看透控梦术的视觉假象,那他是否也有某种天赋之力…… “话本好看吗?”吴杳直接转移了话题。 长敬果然被吸引,又恢复了精神奕奕的兴奋样子。 “吴姑娘,这些话本真的很有意思。就说我看的第一本《烟火与青竹》,书中讲了一个富家女子偶然在上元夜赏烟火时偶遇了一个英俊的男子,我一开始以为是一段世俗的爱情故事,没想到这个女子第一眼便发现了这个男子是她的仇家,骗了她买药的钱间接害死了她病重的生母。” “但是这个男子却没有认出她,还想再敲她一笔,女子也装作没有发现的样子,但暗地里却在筹划复仇。男子先是邀请女子与他一同做青竹的买卖,女子假意答应,并豪爽的拿出了不小的一笔钱交给男子,但要求男子帮助自己骗过父亲和继母,逃出管教甚严的家,与他一同走买卖。” “男子一听,觉得或许可以骗到更多钱,便真的帮她瞒天过海逃了出来。没想到……” “没想到女子偷偷将买来的烟火爆竹藏进了男子准备好运输的青竹里,在途中借口买干粮,点燃了爆竹,一把炸死了男子,完成了复仇。”吴杳缓缓地接道,像是这个故事已经烂熟于心。 长敬也不介意吴杳直接说出了故事的结局,神秘的笑了笑,继续说道:“没想到,男子死后,女子没有回到自己原本安逸的生活,而是真的做起了青竹的买卖生意,不仅如此,还竟真的干出了一方天地,积累了大量财富。” “她在多年后的上元夜,包下了全城的烟火,点亮了整片天空。她宣告自己所有的青竹都将冠以那个男子的名字,从此销声匿迹,有人说她是回到了自己原本的家,还有人说她其实是重新做起了烟火买卖。” “我猜都不是,她早已在与男子假意相伴的过程中爱上了这个男子,男子也被女子的才智和善良吸引,并且发现了这是自己从前欺骗过的人,悔不当初,因此放弃了一切恶的念头,真心想要娶她为妻,一生为伴。当男子发现女子点燃了爆竹时却没有逃开,而是最终选择以命偿命的方式了结女子的仇恨。我想,那女子最后也应是想明白了这一点才会以其之名冠青竹,视为纪念。” 吴杳听完诧异地想要拿回这本书仔细看看后面是不是长敬自己加了什么情节,怎么与她看过的不一样。 长敬见吴杳没有说话,又解释道“其实我也是读了两遍才发现的,作者在写到女子借口买干粮离开的时候,特意写了男子忽然放声的三次笑,分别是与女子告别时、她转身时、她走后。女子当时虽然已经爱上了这个男子,但她依旧放不下心中的仇恨,故还是点燃了爆竹。” “男子其实早已发现女子的举动,但他没有任何阻拦和逃避,他以笑示爱,以笑告别,以笑赴死。女子直到多年后才明白这一点。所以说到底,这还是一个爱情故事。” 吴杳仔细听完长敬的话,又认真回想了书中的片段,发现确实如此,但自己当时亦看过这个故事数遍却一直没有发现,误以为那三声笑都是男子在女子离开前的打趣玩闹。最后的命名也不过是为了让自己永远记住青竹买卖的由来,纪念自己的胜利。 如此一来,这个故事竟是与原来与自己所想的截然不同的结局。 “我倒是没有想到这一层,你的心思很细腻。”吴杳默默点了点头,中肯的评价。 长敬得了鼓励,讲述欲更盛,继续讲起了他近日看过的第二个、第三个故事。 吴杳未再插言,静静地听长敬娓娓叙述,感受着他在每个或激情、或惊奇、或乏味片段的神色和语气变化,暗自在心中想怎会有一个人将最普通不过的话本讲出了亘古奇遇的故事一般,简直比茶楼里的说书人还要有声有色。 长敬也不知道为何,即使看不到吴杳的脸,依旧讲地起劲,好似只要她这一个听众便足矣。 讲到最后,太阳都已西斜,在院子里洒出一片晚霞,映着长敬眉飞色舞的脸,熠熠生辉。吴杳真诚地鼓了掌,结语:“李长敬,如果你将来不开药铺了,去做说书人了,我定每日去捧场。” 长敬一听,笑地嘴角都要咧到耳根了,正要说话,突然身后传来了一声熟悉的“叫骂”。 “长敬你这个臭小子,嘀嘀嘀咕咕了一下午,说什么呢,吵的我脑仁疼。” 长敬回头,果然是爷爷精神充沛地睡醒起床了。 “爷爷您也好意思说,您都睡了一下午了,我都孤独寂寞地想要跟太阳公公一起西去了。”长敬自然的站了起来,一边一脸凄苦地说道,一边朝着主屋的方向走去,小心地扶爷爷走出了门槛。 “臭小子,我……”爷爷看着长敬正想再说两句,忽然眼神一转,看到了院子里多出来的一个人影。 吴杳听到声音的时候就已经离开了凳子,待爷爷看到她后才礼貌地点了点头。 “这是……” “爷爷,这就是吴姑娘,吴刚叔叔的女儿。”长敬正式向爷爷介绍道。 “您好,突然拜访,多有打扰。”吴杳想了想,还是翻下了兜帽,露出正脸,表示尊重,毕竟李老是吴刚的旧交,也是长辈。 爷爷惊讶了一瞬,立即喜上眉梢,笑的脸上的皱纹更多了。 “是吴丫头!没想到都长这么大了!还出落的这么水灵了。”爷爷边说边由长敬搀着快步走进,仿佛眼前的是亲孙女一般。 但走进一看,爷爷就发现了吴杳的面目似乎有些变化,但吴杳的目光坦荡透亮,微微笑着也没有再说话。爷爷好歹也是近百的人了,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对吴杳的身份自有些猜测,丝毫没有露出一丝异样的神色。 “快来坐吧丫头,长敬这小子是不是一下午竟叨叨了,也没给做些好吃的?” “无妨,我正好也要告辞了,今日扰您清梦了。”吴杳与长敬一同搀了老爷子坐下后,就施了礼准备前往后山了。 “诶这么快要走了吗?是不是……老头子我打搅你们两个小年轻谈天了?” 长敬看着爷爷眼里的怪笑,忽然想起了那晚出发前,爷爷说吴家的女儿可能就是他未来的媳妇儿的话,脸一下蹭的就红了。 “我们本就是闲聊,已经结束了,我也该走了,下回再来正式拜访您。”吴杳并没有听懂李老的这句话,也不知道为什么长敬会呆愣着红了脸,她的心里又重新开始摒弃琐事,进入任务状态。说完,也不待爷爷再说什么便已回神向门口走去。 “诶长敬,你今日是不是该去采药了,正好出门去送送人家吴姑娘!”爷爷忽然一拍大腿,又推了长敬一把,挤了挤眼。 “嗯?”今日不是采药的日子啊,就算是,这天都要黑了……哦!爷爷这又是在想长敬的“终身大事”了。长敬明白过来,虽然压根没觉得这事儿有实现的可能,而且只是在脑海里想一想都觉得是玷污了仙姑,但送一送还是应该的,便匆忙拿了身边的竹篓追上了前面的吴杳。 “吴姑娘,爷爷让我送一送你,我正好要去后山采药。你要去哪儿?” “你要去后山?” “嗯……对呀。”长敬说的有些心虚。 吴杳此时又已经带上了兜帽,长敬看不清吴杳的表情,但隐隐有种预感,感觉这趟路程似乎并不会太顺利。 吴杳此时又想到了先前对长敬能力的猜测,忽然做了个决定。 “我也去后山,一起吧。”吴杳说完,就自顾自往前走了。 “你也去后山?吴姑娘去后山做什么,天黑了,路不好走,可能还会有危险的。”长敬赶忙跟上前,万万没想到爷爷随口想的一个借口,竟然成真的了。 吴杳:“没关系,我会保护你的。” 长敬:“……” 第五章:圆月夜照林间血 酉时三刻,天色已然全黑,但山间却也不是完全看不清路,且越是往上走,越是明亮些。 长敬抬头看去,发现今日竟是十五,正圆的月亮仿佛就挂在眼前,温和的照射着整座小山。 他们先是走了一个时辰来到后山脚下,后由徒步登了一个时辰,才堪堪走过了三分之一的山路,四周皆是树林,除了偶然的几声的鸟鸣与不知名的小兽动静,就只剩下长敬和吴杳的脚步声了,静谧异常。 长敬已算是常年锻炼的人了,也因为熟悉这片山域,所以方才走来,并不觉得十分累,但他没想到吴杳还要走在他的前头,如履平地般轻松地走着,且似是有着明确的目标,丝毫没有停顿。 长敬一开始还装模作样地采采药,但后来发现吴杳根本没有关注他的举动后,便也不采了,专心跟着吴杳前进。 长敬不知道的是,吴杳此行本来是没有明确的目标的,她手头只有模糊的一条线索指引着她来到这里。但没想到,一进入这片后山和树林,她便感受到了浓烈的梦元之力包围着整座山体。 吴杳闭上眼,屏气凝神地感知着周围,随即便发现了有一抹隐隐散发着金黄色光芒的微小光团隐藏在前方的密林里。但随着她不断向上攀爬,这光团的位置仿佛也在随之拉远,始终与她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她几乎已经可以肯定近日来温江城发生的所有怪异事件都与这抹光团有关,而且绝不是自然形成的现象,定是有人在背后筹谋策划。 可是,此时的境况已是超出了她的预期,灵敏的第六感告诉她,危险就伏击在他们周围,一个不小心就可能被吞噬其中。她甚至有些后悔此行带着什么都不知道的长敬,万一…… “小心!” 吴杳一直警惕着周围的变化,但她没有想到突然打破这诡异平衡的是身后一直安静跟随的长敬。 长敬毫无征兆地突然前扑,将吴杳推倒在地,吴杳虽然心下惊讶,但并没有反抗,而是匍匐在地上放大自己的所有感官,像只遇到危险的猎豹,蓄势待发。 忽然,她发现了不对,问题不是来自于周围,而是背后。 方才长敬以全身的重量扑向吴杳,那一刻吴杳分明感受到了长敬的力量瞬间包围了她的背后,但此时,重量和力量都消失了。 吴杳小心的蹲起,原地四顾,硕大的圆月清晰地照亮了吴杳身侧十米的空间,然而静谧的树林里除了落叶就是树,哪儿还有第二个人影? “李长敬?” 没有任何回应。吴杳此时已是真切地感受了危机四伏,凭她的能力,她竟是对长敬的去向毫无思绪,偌大的树林里空寂地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而对于长敬来说,完全是同样的状况。 分明还是刚才一模一样的树林,长敬上一秒还能感受到怀中吴杳传来的体温,但下一秒当他睁开眼的时候,吴杳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仿佛他方才所看到的和感受到的都只是一个错觉。 时间回到长敬扑向吴杳的前一刻,长敬望着前行的吴杳背影,正想询问她是否需要休息时,忽然他的眼前就出现了一只长着尺长獠牙的猛兽,眨眼间就要用它那血盆大口咬向吴杳,而吴杳却似是毫无察觉般依旧在往前走着,他想也未想地前扑而去。 而现在吴杳和猛兽都不见了。长敬迅速地站起身,倚靠在了最近的一棵大树旁,警惕地观察着周围。 没有任何风声和兽声,长敬四顾一周后,小心地迈出一步,忽然感到脚下有异样的触感。 视线往下一看,诡异可怖的画面一下出现在眼前。 长敬的脚边不知何时已经汇集了一滩血红色的液体,浓稠而鲜艳的颜色与血液毫无二异,在黑夜与明月下显得异常诡谲。长敬下意识地收回了脚,顺着液体的流向往上看去。 铺满枯叶的泥黄土地上,有无数条细细的小血流在汩汩流动,无一不是朝着长敬,或者说是顺着山体的坡度自上而下的涌动着。 恰巧长敬正好站在一个土坡下,脚下是一个个被踩踏出来的小路,与周边原始的山面形成一定的夹角,就像一个凹陷的滑滑梯一般,所有血红色的液体均化小为大,刺目地出现在长敬眼前。 这条山路,长敬与爷爷走过许多次,脚下的这条山路便是温江城的百姓一步步踏出来的,而眼前仿似人血的液体就好像来自于这些人,每一步走过都留下一个血脚印。 长敬用力地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痛感迅速传遍全身,眼前的人影和血脚印消失不见,只有无声的血流依旧在流淌。长敬眼前的假象消失了,一个念头也清晰地在脑海里浮现出来。 “是幻梦?” 正因为长敬对后山这片树林的熟悉,长敬从未在这里见体积如此之大的猛兽,吴杳更没有任何理由会突然消失在他眼前,如果换了普通的百姓在这里,甚至会惊吓到尿裤子也说不定。唯一合理的说法,只有梦境。 但长敬目前还只有一次面对幻梦的经历,如果算上他在屋顶看爷爷白云梦的那次,勉强可以算两次。但两次都有吴杳在他身边,为他指点,而此时他孤身一人,这是谁的梦境、什么显色的梦境,如何破梦都无从判断。 现在唯一的能做的就是往前走,找到梦眼所在之处,方有可能破梦而出。 长敬顺着“血流”的方向一步步往树林深处走去,不知是不是长敬的嗅觉也出现了幻觉,空气中逐渐出现了血腥气,同样是约往上走越浓烈,直到他走到了半山腰处,他看到了一个身影。 “吴姑娘?” 头顶的月亮似是明白长敬心意一般,原本隐匿在树林深处的身影缓慢地披上了月光,显出一身黑衣的女子身姿。 女子听到唤声便转过身来,并没有带着大兜帽,而是干净地露着一张素脸,看到远处的长敬,脸上闪过一瞬疑惑,但很快消失不见。 “李长敬?” 此时的“血流”已有三步宽,长敬在山间重遇吴杳,自是欣喜,但奈何没有那一手飞檐走壁的功夫,只好老老实实地绕过地面上的“积血”,走到了吴杳旁边。 “吴姑娘,刚刚……” “你看。” 长敬原想与吴杳确认他们是否在梦境之中,但吴杳打断了他的话,直直地看着不远处。 与刚刚长敬一路走来的光线明亮不同,眼前竟是不知何时凝聚了大片的雾气,遮掩了前路,只影影绰绰地可以看见一节节的树木。长敬下意识地往前走出了一小步,脚尖的土地一松,瞬间土石崩落,连带着长敬身形一晃。 万幸长敬这一步迈的极小,很快稳住了身形,他定睛一看,心中不禁余悸。 视线所及的是一个直径约有十米的大坑,先前因为浓重的雾气遮挡,竟是没有发现。但是近距离看之后方才发现这些雾气仿佛就来自于这个大坑,且仅盘旋在坑面上方。 坑底有什么东西却是完全看不清了。 “吴姑娘,这里怎么会有这么一个大坑?” 吴杳依旧站在原地,没有拦着长敬走近大坑的边缘,也没有出手拉住差点掉下大坑的长敬,脸上的神色冷若冰霜。 “我也是顺着血迹走到此处,发现了这个埋尸坑。” 吴杳说这话时是看着长敬的,长敬同样在看着吴杳,他忽然在心间起了一跳。长敬盯着眼前的吴杳,莫名觉得吴杳此时的相貌竟是与第一次在吴宅所见有所不同。 长敬也说不出是哪里变了,就是一种完全不同的感觉。不仅是五官,连眼神也变化了。如果说第一次相见时,吴杳的眼睛仿佛能一眼看透万物的睿智冷静,此时就是毫无感情波动的冰冷死寂。 “埋尸坑?” 吴杳伸出右手,做出了一个缓慢握拳的动作,奇异的是,围绕在大坑上方的雾气就像是随着吴杳的动作,被吸拢进了她的拳头中,淡化开来,显出坑底的景象。 坑面上有明显人工开凿的痕迹,留下一片片不平整的斧印,但却不是泥土的黄色,而是黑红的血色,整个大坑如一个盛满了人血的池子,其中还隐隐绰绰地露着一截截躯体,或是胳膊,或是大腿,或是一个尚未闭上眼睛的头颅。 饶是长敬,看到眼前的这一幕也是瞬间感到头皮发麻,而吴杳却缓步走到长敬身边,语气平淡地说道:“你知道下面这些都是什么人吗?” “都是温江城的百姓,有你的邻居,会雕木人的老张,有西街上卖布匹的婆婆,还有东街常送你肉丸的肉铺老板……” 长敬不自觉地在坑底寻找那些熟悉的面孔,吴杳则是一边低眼看着坑底那些残破的肢体,一边像是在介绍菜谱般逐个逐个说出他们的姓名。 “对了,还有你最熟悉的一个人。”吴杳忽然转头看向长敬,嘴角微扬。 “你的爷爷,城南药铺,李运弘。” “李长敬,你想去陪他吗?” “吴杳”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错愕的神情,茫茫地看着自己落空的右掌和失去平衡的身体。 而长敬依旧站在原地,他方才仅是做出了一个闪身的动作,避过了“吴杳”突然袭来的掌风,反手轻拍了一下她的背脊,她便像是一个失去发条的玩偶,保持着攻击时的姿势跌进了两人身前的“埋尸坑”。 从“吴杳”的面目不断模糊变化,到她冷漠无情的眼神、话语,长敬一直都在仔细观察,即使他心中也有惊疑,但直觉已告诉了他结论,眼前的这个女子并不是真正的吴杳。 因此,当“吴杳”悄无声息地贴近他的背后,用言语诱导他注视着坑底时,他早已做好了准备,全身心注意着背后的动静,才可能躲过那一险之又险的一掌。 “长敬,救我!” 假“吴杳”跌入“埋尸坑”时还发出了一声惊叫,她的声音与吴杳一模一样,脸上的惊恐神色也毫不似作假。若是换了旁人,也许真的会相信她就是吴杳,或是以为自己真的作出了错误的判断,但正因为站在这里的是长敬,所以不论假“吴杳”如何言语,他都没有动摇。 他认识的吴杳,是任何时候都不会惊慌失措的,是永远冷静自持的,同时也是善良正义的,她可以数年如一日地整夜来回于温江城的每个角落,只是为了确认城内的百姓都安然入睡,她也可以毫不犹豫地答应陈叔去救他陷入梦魇的母亲。 她绝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温江城的百姓惨死的景象而无动于衷,更不会如此时柔弱地像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唤着长敬救她。 假“吴杳”眼见着长敬眼中毫无怜惜之色,便如死心了一般,放弃挣扎,缓缓沉入深不见底的血池,与周边不知道是谁的躯体化为一体,只露着她半张脸与一只眼睛,无尽怨毒。 长敬又一次感知到了危机。 果然,自假“吴杳”沉入血池后,池面就像是瞬间吸收了数百人的鲜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涨浮起来,不过眨眼间就要漫出坑面。 地面上,先前还只是细细的血流,很快也演变成了血河,汩汩地涌出,淹没过了长敬的脚面,染红了他的布衫。 以“埋尸坑”为中心,形成了一个涌泉,奔涌而出的不是澄澈的泉水,而是散发着浓郁血腥气的血水,像是打开了地狱的大门,数不清的冤魂都流着鲜红色的血液朝长敬包围而来。 即使长敬知道眼前的景象定然不是真实发生的,但他却真实地感受到了脚面的濡湿,闻到了令人作呕的腐尸味,以及那扑面而来的煞气,本能地想要躲避。 “长敬,你在哪儿?救我……” 长敬正逆着血流的方向往山坡上跑去,背后突然传来一声极为熟稔的声音,他每日都会听到的声音。 是爷爷! 长敬蓦然回头。 爷爷出现“埋尸坑”的边缘,苍老无力的手只勉强地攀在地面上,下半身都浸在血池中。他的整个发髻都散乱了,脸上满是惊恐,看到长敬时就像是看到了唯一的救命稻草,破败颤抖的声音直直地传进了长敬的内心。 长敬保持着半回身的姿势,双手紧握在身侧,遥遥地望着那边迫切呼喊着他的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不过瞬息,长敬便已坚决地转回身,背朝着爷爷的方向,向上跑去。 “长敬!” 爷爷最后一声凄厉绝望的呼喊顺着风声响彻在长敬耳边,一遍又一遍地回响,像是要用声音挽留住长敬一般。 长敬咬紧了牙关,机械地穿梭在杂乱的树林间,脑海里没有任何目标和路线,只有一双倒映着他背影的眼睛,那是“爷爷”被血池淹没前的最后一眼。 这里的一切都太过于真实,长敬方才还触摸到了温热的血液,那粘稠的触感刺激着他的神经,他只有不断向山上跑去,将身后的所有都远远抛下才能喘上一口气。 直到月光重新照亮了山间小道与山顶的那一座石亭。 石亭中矗立着一人,黑金的衣袍包裹全身,隐隐可以看出玲珑的身段,如瀑的长发只简单得扎成一束,但不知何故有些凌乱。左手中是一把银光的软剑,锃亮的剑身上沾着许多印记,远了看不清晰。这把剑是长敬从未见过的,但这个人却是一炷香前想要将他推入死地的那个人。 又是一个“吴杳”吗? 长敬平复了自己的呼吸和心中的杂念,谨慎地环顾一圈四周,发现山顶处只有一亭一月两人影而已,没有其他任何异常的景象或是事物。静下心后方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有夜晚微凉的山风轻轻拂过他的衣袖和脸庞。 缓步走上小道,临近石亭,长敬停住了脚步。 “你是谁?”长敬轻声开口。 话音未落,原先毫无动静的人影忽然回身,左手软剑带着凌冽的气息瞬发而至,冰凉地贴上了长敬的颈侧。 “你又是谁?” 果然是吴杳。 回过身的吴杳眉宇冰凉,丝毫没有因为看到长敬的脸而有变化,锋利的剑锋只要随着她的心念一动,便可以立即将长敬斩于此处。 长敬从未见过吴杳使剑,也从未见过她如此肃然,浑身杀气的模样,但他却在她的身上感受到了熟悉。 “我是李长敬,木子李,长命百岁的长,敬畏生命的敬。” “你是吴杳,杳无音信的杳。” 长敬平静的说道,对面的“吴杳”直直地盯着长敬的眼睛,薄唇微抿。 下一瞬,颈侧的冰凉触感消失不见,吴杳左手不知如何挽了一个手花,银色的软剑便收进了衣袖间,想来是一直盘绕在左手臂上,需时亦可立即抖落,如臂使指。吴杳心道:“只有这呆子喜欢这么傻气的介绍。” 方才长敬看到了剑上沾着的血迹。 此时吴杳收了剑,几不可闻地泄了一口气,身形微微放松,长敬这才发现吴杳的衣袍竟是有几处破损,露出了雪白的肌肤。 “吴姑娘真的是你?你还好吗?” “嗯。” 听到吴杳淡淡的回应,长敬也是大松了一口气,关切地看着吴杳。 “吴姑娘,你可曾在林间看到了一个埋尸坑?方才我在坑边遇到了另一个你,好在我聪明机智,发现了不同,逃脱了出来。”长敬邀功似的说道,吴杳上下打量了下长敬,不自觉地有了笑意。 “浑身浴血,杀出重围?” 长敬低头看了看自己,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一身蓝白色的长衫早已沾满了泥泞,混杂着大片大片的红色,果真如一个书生闯出了修罗战场一般。 “那个人与我有什么不同?” “她的体型、相貌、声音均与你毫无二致,但她给我的感觉很不一样,而且我总觉得她的脸看不真切,像是隔着一层面纱。” “那现在的我呢?”吴杳诧异地问道,竟有了些期待。 “你就是你呀。” 长敬笑了起来,月光照见亭中的少年,眼里都是光彩。 吴杳心中的疑惑解开了,也知道了为什么他一个平凡人可以轻易挣脱幻梦的险境。 “方才,我也遇到了一个你。” “哦?有我这般英俊潇洒吗?” “没有,比你现在还狼狈。” 吴杳看向山间唯一的一条的小道,之前长敬也是从此处走到山顶处。小道的一头连着石亭,一头延伸进漆黑的树林间,如野兽的血口,如天神的黑瞳,引人目不转睛。 原来,就在长敬落单后决定跟随地面的血流往山上走的时候,另一头的吴杳也做了同样的决定。 吴杳也看到了那诡异的血迹,但她入山时便已经发现自己身在梦境之中,出现什么她都不会过于在意。然而她依旧顺着血迹谨慎地逐步往山林的深处走去,因为她发现了另一件事。 入山时,她看到的那抹象征着梦境显色的金黄色光团已经转为了绛红色,且与地面上血迹的延伸方向惊人的一致。 梦元之力荟聚之处必是梦眼所在之处,这是不变的真理。因此,想要破梦必须先到找到梦眼。 吴杳走了一会,发现越是到了山林深处地面上的血迹越是明显,但并没有形成长敬所看到的血河,这血量充其量不过是一个人半身的血。正如此想着的吴杳,就发现了血迹的来源——空中。 吴杳抬头一看,便看到了被倒悬在高树上的“长敬”。 地上都血都来自于长敬,他的左右手腕都被割开了一道口子,身上的衣服也被划破多处,被血液浸湿了,看上去就是一个“血人”。 “仙姑……救我……” 长敬虚弱地睁开了眼睛,气息微弱,恐怕已经失血过多,即将陷入昏迷。 但吴杳并没有贸然出手,因为绛红色的光团消失了,她需要确认眼前的这个人是假象还是…… 宽大的衣袖遮住了吴杳手中的动作,只见她的左手用力地向下挥舞,一柄只有手臂长度的银色软剑便出现在了她的手中。吴杳轻轻一跃,轻松地斩断了吊住长敬的绳子,右手一托,卸掉长敬坠落时的力道,他便稳稳地落在了地上。 每一个动作看似简单,但吴杳的精神却是高度集中,谨防生变。方才触摸到长敬的身体,吴杳简单的探测了一下,发现长敬的身体并无致命重伤,身上的伤口都不深,只是看着可怖罢了。 所有幻梦中遇到的事物都与可以通过五感令梦境中的人感知到,因此仅凭触感是无法判断一个人是幻梦中的假象还是真人的。 “你是谁?” “仙姑,我是李长敬啊,我们第一次见面就是在我家的屋顶,你用幻梦术让我看到了爷爷的梦境……” 听到此处的长敬不禁吃了一惊,他万万没想到,这个“假长敬”不仅知道他曾经叫吴杳“仙姑”,而且居然还知道他与吴杳之间真实发生过的事? 与长敬的反应不同,吴杳听到此处立刻做了一个回避的动作,大步后跳。 迷惑的话语一定是为了遮挡杀机,长敬曾经遇到过,吴杳此时同样遇到了。 三声利物破空的声音在吴杳耳边闪过,与她的脚步同时落地,正是三枚锋利无比的铁镖,擦着她的衣袖而过。 上一秒还虚弱地要断气的“假长敬”弹地而起,直取吴杳首项,动作狠厉毒辣,吴杳的左手软剑挥舞地密不透风才勉强抵挡住了他的攻击。 按理说,梦境中的假象并不会对人造成真实的伤害,但躲避攻击,害怕受伤是所有生物的本能,就像她发现那三枚隐蔽的铁镖超她飞射而出时,她的第一反应就是后跳躲避。 幻梦的可怕之处也就在这里,它可以轻易在梦境中杀死误以为在现实中的人,也可以逼迫已经发现是幻梦的人进入危险,对自己造成伤害。 吴杳心中虽是看的明白,却依旧需要小心应对攻击。她曾尝试刻意减缓自己的防御动作,直迎对手的攻击,但此时的“假长敬”不仅功夫了得,计谋更是层出不穷。 他巧妙地利用每一次攻击改变着吴杳的走向,每一次都是险之又险,曲起的指尖多次指向吴杳的瞳孔,令其不得不朝着他期望的方向躲避,而她的身后就是山崖。 衣袖撕裂的声音夹杂在软剑挥舞声中,吴杳摒气一凛,猛然回抽左手,将软剑甩得笔直斜斩而下,逼退对手一步后,自己不退反进,立即押着软剑前冲。“假长敬”森然一笑,竟直接空手抓取住吴杳的软剑,用力折向吴杳自己。 两人的交手本就在瞬息之间,动作都快而尖利,吴杳不防,被自己的软剑划破衣袖。但这反倒是激起了她的战斗欲,她本就是遇强则强的人,此时若落了下风,死在了梦境里,她还有何脸面去地下见师父,又有何能力去保护整个温江城的百姓。 吴杳集中全身的注意力于自己手中的剑,压制自己去关注对手的动作,深吸一口气直冲“假长敬”而去,势如破竹。 “假长敬”故技重施,两掌都弯成鹰爪状,一手袭向吴杳腰间,一手就要抓取吴杳的眼睛。 如果此时吴杳闭上眼,自然可以减免心下想要躲避的念头,但却可能刺不中对手。更重要的是,若想提升自己的控制力,就务须克服自己的本能,不躲不避,使得内心坚如磐石,无惧任何危险。 吴杳就是怀着这样的信念,一剑刺穿了“假长敬”,此时他手间的利甲只堪堪停在吴杳的瞳孔前,如果不是梦境,再进分毫都将落得瞎眼的境地。而吴杳硬是没有眨眼,亲眼看着自己的银剑白进红出。 长敬听完吴杳平淡的描述,有些胆寒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刚刚那把杀了“假长敬的”银剑就贴在颈侧,如果当时吴杳不相信自己,误以为是又幻梦制造的假象,自己岂不是也就交代在这了? “你是怎么发现他是假的,我就是真的呢?”后怕的长敬如是问到。 “说多错多。越是想要证明自己是真的,说的便越多,若真是熟悉之人,何须多言?” 原来如此,“假长敬”急于搬出两人之间共同发生过的事吸引吴杳的注意,没想到倒成了破绽。 “可是我们到底是入了谁的梦境呢?哪个吃撑了没事干的跑山上的来睡觉?”长敬已经确定他们身处幻梦,但却依旧有许多疑惑。 吴杳想起了那抹诡异的绛红色光团。 “是暗境。” 一个复杂且充满情绪的梦境显鹅黄色,在黑夜的空中仿似一颗明星,越是明亮,其蕴含的梦元之力就越多,这便是“黄粱梦”;若是梦主可以自己掌控梦境,便呈亮金色,其蕴含的梦元之力最为纯厚,但这种梦境也最易被梦主的情绪引导,发生变异,若是恶意充盈,则转变为绛红色,可以轻易击碎低阶储梦枕,释放于外界,短暂地感染、蒙蔽、甚至控制到附近的人,通称“暗境”; 暗境本就是所有梦境中,最危险的虚无幻境,其中充满了梦主的恶劣情绪和黑暗执念,非但不会有好事发生,还极可能随时出现现实中不存在的危险。 今晚长敬与吴杳遇到的都是针对他们两个人的杀局,甚至将他们两人分开,设置了不同的险境,相同的是都刻意制造了一个假象,让他们不得不自己走向陷阱。如此刻意的幻梦,绝不是自然形成的…… 一个念头在吴杳的心中徘徊已久,当她竭力找寻的其他可能都被一一否决时,剩下的答案无论如何令人难以置信,它也是唯一的真相。 “有人编织了这个暗境。”吴杳转过身,望向天空中的圆月,手心发凉。 “编织暗境?”长敬仍然有些迷茫。 “是织梦术。”吴杳收敛目光,心中五味杂陈,“梦境只有两种情况会幻化成境出现在除梦主以外的人眼前,一是梦主梦境中的梦元之力过于强盛,自然外化形成幻梦。二是通过幻梦术原样复刻一个人的梦境或是幻化术者编织的全新梦境。 在这个世界上,只有织梦渊同时掌握着五大控梦术中的织梦术和幻梦术,也只有织梦术可以从千万普通人类梦境中提取出各种各样的情境,再随术者的意愿编织成或善意或恶意的幻梦。” “那岂不是说明……”长敬同样想到了吴杳心中的那个假设。 今夜他们的遭遇如此地有针对性,绝不可能是自然形成的真实梦境,只可能是人为编织的。但如果真的是有人在背后刻意操纵,也只能是织梦渊体系内的人,而且还不会是一般的织者,而是有一定等阶,有资格修习织梦术的人。 但是织梦渊的渊老早在百年前,明令禁止所有织者用织梦术编织有可能危害百姓安危的梦境,更别说是充盈着浓烈恶意的暗境了。 织梦渊有内鬼……即使吴杳不愿意承认,但这却是眼下最有可能的猜测。 长敬见吴杳一直紧皱眉目,微低着头沉思,知道她身为织梦阁的阁主,定是责无旁贷地要去追寻真相,这是她必须承担的责任和义务。 “不管怎么样,我们先从暗境里出去,再仔细调查,也许背后另有隐情。”长敬下意识地伸出手,拍了拍吴杳的肩背处,柔声说道。 吴杳点了点,竟也没有排斥长敬的动作。倒是长敬自己先发现,迅速地收回了手,背在身后,望天。 长敬的视线自然而然地看向唯一的光源——月亮。 这轮圆月确实比往常任何一个夜晚都要圆润、巨大、明亮,仿佛一伸手就可以触摸到。若不错眼地注视着,仿佛还隐隐地显出了一丝丝绛红色的流光…… 最初他们刚开始登山时,以为是月圆之夜的缘故。然而,当他们遭遇了一系列变故再静下心来后,一些细节逐渐浮出水面。这轮月亮是他一路走来所能看到的最清晰的事物,但山间因树木枝叶茂盛,暗处远多于亮处,可是每当他们需要看清什么事物时,月光就会像得到感应一般自动照拂而去。 或者说根本不是自己想去看什么事物,而是月光选择了他们可以看见什么事物。 长敬的心中似乎有一根弦忽然绷紧,将所有怪异的巧合都串联了在一起。 “吴姑娘,你相信我吗?”长敬认真地对吴杳说道。 “嗯?” “我好像找到破梦的关键之处了,但我并没有十足的把握,你原意相信我一次吗?”长敬与吴杳并肩站着,说来也奇怪,长敬只是看着吴杳透亮的眼睛,心中便有了奇异的坚定。 吴杳的瞳孔里同样倒映着长敬的样子,长敬的眼角是自然上扬的,像是永远带着笑意,让人如沐温和的阳光,说不出的亲切和信赖。 “我信你。” 简单的三个字,让长敬最后一点不确信也随着完全舒展开来的眉目消失不见,没有一丝犹豫,抬起左手稳稳地抓住了吴杳的右手,不待她反应,便拉着她向前跑去,一步跃出山崖。 之前都是你带着我飞檐走壁,这回换我带你奔月吧,长敬心道。 山风迎面扑来,天空毫无云雾,唯有一轮圆月在他们眼前放大,山脚下的整个温江城万籁俱寂,只剩下两人的心跳声,在坠空的失重感里扑通、扑通。 第六章:云陵远来入乾坤 吴杳记得,她是八岁那年遇到师父的,就在她自己的床前。她还很清晰的记得,那晚她做了一个噩梦,是一个她从前做过的噩梦。 按理来说,储梦枕在空间尚有富余的时候并不会释放相同的梦境,让梦主重复做同一个梦境,但她确实做了。但正因为她记得她做过,所以在梦中,她避开了所有的危机,将所有的选择重新做了一遍,成功翻身把歌唱。 然后,梦境就平淡地结束了,她毫无征兆的睁开了眼,像是假寐一般。于是,她就看到了站在她床前的人。 那是一个全身黑衣,带着大兜帽的男人,帽檐下露出的皮肤都有着数不清的褶皱,苍老如百岁老人,初一看比她梦里最可怕的地狱阎王还要可怕的模样。但也许是方才梦境里的胜利,给了她天不怕地不怕的自信,她竟是一点都没有慌张害怕,静静地坐了起来,问他是谁。 那人露出的嘴角笑了起来,显得褶皱更多了,但声音却和喜欢晒太阳的普通爷爷一样,慈祥和蔼,让人觉得亲近。他说,他是造梦的人,他觉得吴杳根骨清奇,非常适合造梦,想要收她为徒。 如果换了一个成年人听到这话,保准是要嗤笑一声,将此人视作江湖上的三流骗子打出门去的。但听到这话的是刚刚打了胜仗的小吴杳,她觉得造梦的老先生一定是看到了她刚刚威风凛凛的样子,所以非常爽快地就答应了,还学着话本说的那样,规规矩矩、恭恭敬敬地在她的床上施了拜师礼。 黑衣人看着这么一个小小的人儿一本正经却歪歪扭扭地拜师动作,笑的更开心了,连说乖徒儿。 但吴杳没想到,那一晚看到的和蔼师父都是假象,不过是为了把她骗上贼船罢了,此后的每一天他都是拉长着老脸一眼不错地盯着吴杳练功,从简单的基本功开始——控制情绪。师父每晚都会幻化出数十个幻梦来教吴杳自己克服自己的情绪。 这些梦境大多都是从踩空阶梯到掉下山崖,从被野狗追逐到被雄狮追咬,从被刺客追杀到被恶鬼缠身,无所不用其极地让她感受惊吓、害怕、无助,直到她可以准确判断、面不改色地从万丈的瀑布飞身而下,冷静沉着地应对一切未知的危险。 吴杳没想到,九年后的今天,师父已经不在了,她却又一次体验了从高空坠落的失重感。 长敬要说完全不害怕那是假的,跃出山崖前他以为这不过是很简单的一件事,就像是陈宅里那次,迈进梦眼所在的主屋。跃出后他才明白梦眼万千变化,是生门也可能是死门,足有一百种方法让他心生绝望。 他原先想的简单,既都是月亮捣的鬼,那破了这月亮,就是破了梦,但这看着仿佛触手可及的月亮却是望山跑死马的遥不可及。坠空的感觉着实不太好受。 不会就这么栽在这了吧?而且还带着仙姑一起…… 长敬歉然地看向被她一把拽在身边的吴杳,却发现吴杳直直地看着那轮月亮,眼里洒满了月光,像是在回忆起什么有趣的事,整张脸都柔和起来,嘴角的笑意传到了眼尾,倏地转头看向长敬,四目相对。 “李长敬,谢谢你。” 长敬一脸疑惑,还没等他想没明白,脚踏实地的感觉又突然幸福地降临了。 吴杳似是早已知道结局,不仅没有坠空的惊慌,也没有平安落地时的庆幸,又恢复了淡然的神色,没有说话,只瞥了一眼长敬的左手。 长敬立即会意,松开了紧握着的吴杳右手腕。 吴杳自然地抚过那处手腕,心中有一丝丝陌生的暖意流过,但很快被织梦术的事掩盖而过,眉心微蹙。 虽然吴杳完全没有逃出生天的感觉,但长敬却着实有种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乐天,他环顾了下四周,发现他们竟然又回到了后山山脚下,正是他们出发的地方。 “你是如何想到月亮就是破梦的梦眼之处的?”吴杳若有所思地问道。 长敬又是习惯性挠了挠头,赧然一笑:“其实我也不知道,只是觉得这月亮有些异常,直觉它就是出口,就是这个念头带着我们奔月了。” 吴杳联想到先前在梦境中,长敬看到的那个会变脸的“假吴杳”,心中已有一个九成把握的结论——长敬应是有破梦的天赋。 师父曾说,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这世上隐藏着许多对梦境有天赋之力的人,譬如千年前的澹台女,譬如吴杳,也譬如长敬。许多人因为终其一生也遇不到一次幻梦,故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发现自己还有这样的潜能。而像吴杳这样的人更是幸运,她遇到了一个伯乐,是师父带她打开了梦境的世界,开发了她控梦的天赋。 因此,在五大控梦术中她最擅长的便是织梦术。织梦术首先要求术者有过人的控制力,不仅是控制别人的梦境,更难的是可以控制自己的梦境,如此才可以随心所欲地从任何人类梦境提取所需片段,编织一个全新的梦境。 而长敬所展现出来的能力并非控制力,而是洞察力。虽然长敬自己对此没有一个明确的认知,但他总能在关键时候发挥作用,助其脱离险境。第一次是在陈宅,他可以看到连吴杳都看不到的梦主所在,这固然有梦主刻意隐藏的因素在,但他一眼便可以发觉绝非运气而已。 第二次是在吴杳自己的家,长敬第一次看到吴杳的相貌,竟丝毫不受控梦术修习者必然产生的视觉幻象影响,可以清晰地看到她的本貌,这非天赋不可做到。此次梦境的编织者定然是漏算了这一点,聪明反被聪明误,他制造的“假吴杳”自然是会变脸的吴杳,没想到却成了长敬发现的破绽。 第三次就是最后的破梦关键了,吴杳并非完全没有想到月亮的诡异之处,但她却没有那样的直觉和信心可以令其作出奔月的决定。 不得不说,长敬的天赋是独天得厚的。 吴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第一个发现长敬破梦天赋的人,但她既然发现了,自然不能隐瞒,所有织梦渊所需的人才都应当得到相应的重视和培养。她心下做了决定,此次暗境事件和长敬的事都必须上报上一级织梦阁。 十日后,温江城枕月舍。 自织梦渊入世以来,便是以不成文的规定将东西两大帝国分为两个最大的区域,各设立一个总管该区域的织梦阁,内称东殿和西殿,其下是再将帝国内的全部疆域划分为上下左右四个分阁。每个分阁平均统管六座城池左右,有些分阁虽然管治的城池数量较少,但土地面积与百姓人数都是相当的。 最后才是每座城池各自设立一个织梦阁,最直接地管理百姓日常的梦境事务。其等阶总得来看便是织梦渊之下东西阁,四分阁次之,以城池为单位的织梦阁最末。吴杳便是这末端的阁主,有何重要事务她都务须上报分阁决策,例如人才吸纳,阁内叛鬼。 与织梦渊按照城池和区域划分分支机构不同,枕月舍的每家分店都无任何等阶上的分别,反倒是看产出的储梦枕品质和销出的储梦枕数量决定着他们的影响力。例如帝国都城因富人云集,高阶储梦枕销量更好,则都城的枕月舍分店掌柜提出的建议便更有分量。 也因此,枕月舍内只有掌柜和阁老两个等阶,掌柜的负责枕月舍的日常经营,阁老负责重大事项的决策。无论大小的织梦阁都分别设有五长老制衡权力,民主决策,枕月舍则是只有七大长老共同谋定帝国全境内的一切事务,一旦做下安排,便是通达全亚安大陆上的每一家枕月舍统一贯彻实施。 两大组织不同的管控模式都各自有其背后的原因在。枕月舍的身份更像是一个单纯的商人,制作和销售的储梦枕是如柴米油盐般的必需品,没有太多政治因素和维稳要求掣肘,因此可以使用统一的管理模式。 织梦渊则不同,上到帝国首脑,下到市井乞儿,每日都会有梦境产生,有梦境就需要织梦阁的织者管理和分配资源,更需要日夜保护百姓平安度过每夜梦境,而澹台女发明的五大控梦术全部掌握在织梦渊手中。 换言之,若织梦渊变恶了,全亚安大陆人的性命都可以轻易被捏在手中。因此,织梦渊需要保证全境织者恪守入渊盟誓,绝不滥用五大控梦术,任何一次的术法施展都必须为民益、为民安。如此一来,分层设阁,分权而治双管齐下更能确保不会因一人之恶而致使大局陷危。 然而,自吴杳上报温江城分属的右分阁十日后,她依旧没有得到任何答复。如此要事,按说分阁得到消息后没有立即作出决策安排也属正常,派人到温江城探查虚实亦无不可,但毫无动静就属异常了。 吴杳没有想到的是,分阁其实对此事早有定夺,只是这第一手消息先是到了温江城的枕月舍。 温江城的枕月舍排面并不如何富丽堂皇,走的古色质朴风格。面客的堂屋后有一间不起眼的暗室,一盏烛灯,一摇椅,一白纸扇,一老者已独坐了一刻钟,似是等人,又似是自娱。 忽而烛灯芯火一闪,有一黑影不知从何处闪现,径直无声无息地落在了廊柱下,单膝跪守,掩在烛光照不见的阴影里,椅上老者依旧闭着眼摇着纸扇,似是毫无感知。 “禀舍老,右分阁已确定派出一支七人小队前往温江城,名义上是阁内术法交流,实则是为了追查那件事,此举一虚一实皆出自那人之手,恐其早有对策在心,不会轻易让我们动了他的手脚。” “另外,右分阁已经首肯李长敬进入织梦阁,只要其通过首次织者考核再歃血宣誓即可。” 黑衣人的每一个字都极轻,但又清晰可闻,只是语气毫无起伏,一身死气,也不管老者是否听到,说完便顾自原路消失,未留下一丝痕迹。 老者微不可见地弯了弯嘴角,轻声念叨了两个字,无人听见,看嘴型却是“长敬”二字。 又是半月时光匆匆而过,吴杳早已回到织梦阁处理日常事务,她虽依旧每夜巡游,却未再发现任何异常。 那日后山暗境一事发生后,吴杳并未声张,最有可能在温江城内设下暗境的人便是她织梦阁的人,寻常织者亦无此能力编织暗境,那么首当其冲的便是除她之外的四大阁老之一。当然,也不排除是其他城池的织梦阁阁老特意跑到了温江城的后山做出此事掩人耳目。 吴杳秘密地写了一封信条,连带着举荐长敬一事一并说了,动用了阁老的特权,单章盖印飞鸽传信于右分阁。只有阁主在必要时有此权力,如其他事项需上报则必须经五位阁老共同盖印方才生效。 书写前,吴杳仔细梳理了此件事的来龙去脉。首先,最初是她发现城内百姓无端出现许多异常的黄粱梦,如陈家老母年过九旬突发梦魇,缠身数日不得解,吴杳助其苏醒一次,一月后又再次陷入梦魇,并形成幻梦外化,无端使旁人误入,若不是长敬和吴杳发现及时,不止是陈老太太恐将就此丧命,也可能对其他无关的陈家数人产生不可逆的影响。 此类事项还有许多,认真说起来,长敬的爷爷李运弘,一个数年未做过一梦的近百之人忽然又开始每日正常做起白云梦也算一件怪事,只是目前只有益处并无坏处,暂且不论。除此之外,吴杳还遍走各巷探查过大大小小十余次黄粱梦,并无十分危急的情形,但又说不出的怪异。 此后便是织梦阁的另一阁老时玉发现了一批古怪的百姓,他们无端增加了兑换长梦丸的次数,并且从其储梦枕中取出的梦境都奇异地出现了一个相同的地点,也就是城南后山的树林。为此吴杳特地走了一趟后山,竟让她发现了暗境的存在。 最奇怪的便是这个暗境好像就是专门为她和长敬而设的,也就是说有人知道他们会来后山,也知道那些人做了何梦,或者说是刻意让吴杳发现这一点,并引诱她来到了后山,掉入某人布置好的陷阱。 可是长敬的到来,不过是吴杳一时的突发奇想,并非早已决定。难道是有人临时编织的暗境?可是幻梦中如此针对的安排却像是深思已久,甚至知道长敬和吴杳因何事相识以及仙姑的戏称…… 那么,这个暗境真的是想要将吴杳和长敬置之死地吗?如此做有何好处?一个平民一个织梦阁阁主看似毫无牵连。如若并不想谋害吴杳和长敬,那设置这个暗境又有何意?岂不是故意露出马脚,刻意让吴杳发现织梦阁内出了内鬼上报吗? 吴杳思前想后,仍觉得眼前一片迷雾,但越想心中越是不安,仿佛有一张巨网早已编织完成,她的每一步都被对方先行料准,如何都逃脱不过。 而且这张网里,还不止她一人。吴杳与长敬的相识本是偶然,但却被对手利用其中,无辜牵扯他人本就不是吴杳的作风,她本想与长敬保持距离,避免将危险殃及他,但未曾想到长敬竟有破梦的天赋,这让她出于织梦阁阁主的身份,如何也舍弃不下人才。 最终,吴杳将事件的前后因果,以及自己的所思所惑都写进了密信,恳请分阁能予以重视,尽快派人支援处理,以免事态扩大危及百姓。同时,也提到了长敬,既然他已入局,便希望借其天赋,愿能化险为夷。 终于,在此信传出的第二十五天,温江城迎来了一支出人意料的队伍。 今日的温江城早早地打开了城门,往常最热闹的西街早市竟空无一人,一消息不太灵通的哥们拦街问了一个行动不太便利的大叔问询,原来今日有贵客远来温江城拜访本城织梦阁,大家伙都上直通城门的东街瞧热闹去了。这哥们才一拍脑门恍然大悟,赶紧也放下手上活计跑去了东街看看到底来了什么稀罕人物。 “哥,我们为什么要来这种穷乡僻壤做术法交流呀?这么个破地方能出什么厉害的人物。” 正说着,东街上就有十余人骑着高头骏马缓缓从拥挤的东街中央走过。虽说这一行人都骑着马,但明眼人一瞧便知道骑在最前头的七人才是这支队伍的核心人物。 这七人均穿着织梦渊统一制式的黑金长袍,宽大的帽檐遮掩着大半张脸,但却好似丝毫不影响他们视物。除了这七人,跟在后面的几人均是穿着灰色的长袍,虽然也都戴着兜帽,乍一看除了服色差异外并没有什么差别,但前头七人却像天生自带磁场一般,引人往他们身上瞧去。 方才说话的便是这七人中,骑马走在最前头的三人中靠左的一位姑娘。听声音格外年轻,似最多不过二八年华。 “师父如此安排,必然有他的道理,我们只管照做便是了。”此时说话的正是骑在首位的黑袍男子,他并未回头,但语气间却颇为宠溺。 “师妹,待会儿你莫要乱跑,与我在一块便好。”右侧的第二位黑袍人也是一位年轻女子,她见身旁的女子不满地撇了撇嘴角,便又开口柔声说道。 “谁要和你在一块,没的又让你读了往梦,去师父那告状。”最先说话的那位姑娘赌气般的回嘴,也不管队形了,自轻拍了马匹,快骑两步,与最前头的那位男子并排骑行。 那男子显然也是听到了身后两位姑娘间的对话,无奈的一笑,未再言语。 先前被回绝了好意的那位女子也未露出任何不满的神色,像是早已习惯对方的脾气,也不在意自己一人成行,依旧缓缓骑着。 除了这三人,队伍中便再无人说话,隐隐有以这三人为主的架势。 另一头,没事就爱往东街上瞎跑的长敬今日却是乖巧地呆在药铺里,一边摆弄着药草翻晒,一边估摸着时间,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长敬啊,换好衣服了吗?今天你就要参加织者的首次考核了,可得穿精神点……” 爷爷从主屋里走出来,一瞧长敬,果真穿了与平时半旧的蓝布长衫不同的纯白月衫,这套衣物显然极为合身,衬得长敬长身玉立,面润如玉。若是长敬不开口,手中再拿个坠玉的纸扇,便像是大户人家出来的文气公子哥了。 “爷爷,反正我就算通过了考核也是要换织梦阁普通织者统一的灰色长袍的,现在就算穿成皇帝老儿也没用呀。” 这话还要说回三天前,吴杳提前得到了右分阁的回复,告知她分阁特遣的交流队伍会于今日正午前到达温江城,而她举荐的长敬也将在同一天接受织者考核。 吴杳收了信,知道这是分阁变相地派了自己人来选人,如果资质一般,也就顺势留在了温江城的织梦阁,如果长敬真的天赋异禀,怕是就要直接把长敬带到右分阁去了。 当年,吴杳本也是有机会到右分阁去的,是师父一力要求将她留在身边当做下一任阁主培养。师父总说,有时候小池塘养鱼有小池塘的好,没必要非去那鱼龙混杂的地方求生存,反倒本末倒置,将精力浪费在无谓之处。 直到吴杳从师父手中接过了阁主之位,她才明白肩上的担子有多重。织梦渊入世百年,体系内有数不清的门道和规矩,并不是只要一心修习控梦术就足够的。 复杂的组织环境往往会使最简单的行为原则越施行越背离,就像中央下达的一条简单命令,当通过层层管事人传到地方上的时候就变了样。这也是为什么师父希望吴杳留在温江城最直接地管理地方事务的原因,他不希望吴杳将心思用在与他人的比较和等阶攀升上,只有心思专一的人才能将百姓的安危放在第一位。 但从整体来看,织梦渊需要源源不断的人才吸入,才可以实现这个庞大的组织长治久安,因此长敬对于织梦渊来说依旧是不可多得的。对于长敬自己来说,这也将是一个打开新世界的机会。如此想着,吴杳便第二次来到了长敬家的药铺,告诉了他这个消息。 刚刚得知这个消息的长敬,第一反应是眼前的这个人不会又是个“假吴杳”吧,我和仙姑怎么可能成为同一个世界的人呢?我连药理都记不全,我能有什么天赋?之前的事都是瞎猫碰上死耗子才对…… 吴杳还需要回去筹备分阁交流队的安顿事宜,也顾不上长敬内心有多震惊,告知了他今日要到织梦阁来参加考核就走了,留下长敬在风中凌乱。 倒是长敬的爷爷知道了这消息,乐的连拍了长敬三掌,中气十足地说有子孙能入织梦渊是祖上冒了青烟。长敬是个乐天派,无奈接受现实后便也不甚在意了,只有一件事让他颇放不下心。 “爷爷,你就我一个孙子,若是我走了,谁给你每日晒药、端茶倒水、洗被晒衣、做饭打扫?”长敬认真地说道。 爷爷一摆手,毫不在意道:“我身体好着呢,自己能做事,你就放心去好了,保准你月假回来,我还能抽棍子削你!但你要是今天不去,我现在就削你!” “别别,我去就是了,等我走了您老就可劲儿想我吧!”长敬嬉笑着,夸张得跳远了,心里知道爷爷哪会真打,不过是怕他放心不下自己罢了。 告别了爷爷,长敬深吸了一口气,向织梦阁走去。 结果被人潮堵在了半路上。 吴杳并没有跟长敬说今日还有什么人会来织梦阁,于是他一脸莫名的抓了个邻舍询问了,才知道他大概是除爷爷外,整个温江城最后一个知道这事的人了。 被长敬拉着问的那位大哥正巧是个话多的,不用长敬多问,就自己一股脑得全倒了出来: “小兄弟,你别瞧今天来我们温江城的这支队伍,只有十余人,那可都是最富庶的云陵城来的人,还不是普通人,都是织梦渊直属右分阁的织者,领头那个还是阁老呢,跟咱温江城织梦阁的阁主平阶!听说啊,他们这回来咱这里,是为了和咱们阁主切磋交流术法的。你瞧前头那七人趾高气扬的模样,定是瞧不起咱们呢,看阁主不给他们打趴下,挣回脸!” 长敬听着这位大哥一会儿夸云陵来的人多么厉害,一会儿又禁不住拿织梦阁阁主吴杳来比较贬低,自相矛盾,有些哭笑不得。 在普通百姓心里,其实只有最简单的心思,就是不能让人瞧不起去,他们并不知道织梦渊体系内是如何分等阶的,也不知道高阶的织者厉害在哪里,甚至以为他们切磋交流术法就像江湖人士打群架似的武斗。 再加上吴杳在温江城的低调谦和,做实事留下的好名声,街上随便拉个人怕是心里都会觉得这云陵来的人更厉害,但又顽固地相信他们的阁主一定不会输。 告别了这位兄台,得知了这行云陵来的队伍和自己是一个目的地后,长敬这个天生的乐天派都无端有些紧张起来,不知是因为自己,还是因为听了大哥话,假想吴杳今日要与人比试。 长敬一边想着,一边穿过层层人群,赶在队伍前来到了织梦阁。 作为一个在温江城生活了十八年的土著,他早已见过织梦阁无数次,但他却是近几个月才有幸进去过几回而已,还是托了爷爷又开始重新做梦的福,让他借着帮爷爷兑换长梦丸的功夫,好好打量了下这里。 织梦阁本身就是一个全木质搭建的阁楼,分五层,约十余米高,是整座城市的塔尖,可以俯览全城的景象。阁楼从外看来并不是十分宽大,但走进阁内就会发现内有乾坤。最初的织梦阁设计者将阁楼建成了外方内圆的结构,便是为了扩充它的容量,使其可以同时接纳数十名民众而不显拥挤。 因此,走进织梦阁的第一层便可以看到阁内设置了多间相隔的取梦室,安排有专人一对一接待民众去隔间里取梦,再按照梦境数量和品质兑换长梦丸。 站在第一层的中央,抬头往上看,可以清晰地看到整座织梦阁都是中空的,可以从第一层望见其上每一层阁楼的边缘都有雕着古朴纹路的扶栏,层层环绕而上,仿佛延伸出数十层之多。 最高处,则是阁楼的顶端位置,安置的多彩琉璃瓦,白日里可反射日光照进阁内,映得阁内五彩斑斓,如梦如幻,夜间则可吸收柔和的月光和璀璨的星光,无需一盏烛灯,阁内便如广寒仙境一般明亮清幽。 长敬走进织梦阁的时候正巧赶上吴杳携其余四位阁老从楼上下来,显然是准备迎接云陵来的同僚。 吴杳一行皆是黑金长袍,与东街上正往这里赶来的头七人一样。说来也奇怪,长敬总是可以在一片黑衣袍中一眼认出吴杳。事实上,对于织梦阁自己人来说,即使隔着兜帽也可以清晰地看见他人的相貌,但对于普通百姓来说,除了身材明显有差异的男女外,基本看不出太大区别,更不好区分辨认了。 “你在这里等我。”吴杳从阶梯上下来,略停顿了下,对站在门边的长敬说了句等我,便又带着众人走到门外去了。 长敬一向是既来之则安之的性格,也没有觉得有何不妥,便听话地站在原地等着。 原来长敬和云陵来的人只是前后脚的功夫,差不多一个时间到了织梦阁。 “终于到了,一路上被当猴子看似的,可憋死我了。” 长敬正想往外看看热闹呢,突然眼前的光线就是一黑,一个娇小的身影伴着清脆的话音轻快地进了门,一手掀开了连衣帽转过身,是个长相十分伶俐可爱的小姑娘。 跟在她身后进来的又是两个黑袍人,但并没有摘下兜帽,看身形应当是一男一女。听见前面女子的话,两人只无奈的摇了摇头。 接着又鱼贯而入了四个黑袍人,四个灰袍人,最后才是这里的主人吴杳五人,可以说是给足了他们面子。 最先进来的那个女子见所有人都到齐了,便又娇俏的说道:“这里都是自己人,戴不戴帽子都没区别,各位哥哥姐姐不如都摘了帽子说话吧,整天瞧着不是黑就是灰,也太闷了。” “林瑶,不能这么没规矩,这不是在家里,先过来见礼。”第二个进来的黑袍男子看似严厉地说了一句那位唤作林瑶的姑娘,但却没有让她把帽子戴上,只拉了她过来面向吴杳等人。 林瑶悄悄冲男子的背影摆了个鬼脸,不等男子说话,又抢先开口道:“你们这里谁是阁主呀?” 吴杳身后一位年长一点的阁老听见这小姑娘如此没礼貌,一脚迈出就想要出言训斥。吴杳不动声色地拦住了他,不卑不亢地说道:“我是温江城织梦阁阁主吴杳,欢迎各位来到温江城。” 男子怕林瑶又要无礼,赶忙开口道:“我是云陵此行的队长林奕,也是织梦渊右分阁的阁老之一。我们一路听说吴阁主是整个西岩帝国织梦渊西殿历史上最年轻的阁主,果不其然。” 吴杳听完只微微一笑,也未辩驳什么,朝林奕施了点头礼。 长敬皱了眉,林奕这人面上虽然谦和,但言语间亦是有些自持身份的高傲,先是以自己的右分阁阁老的地位压吴杳一下,又是特意夸了吴杳年轻,但又不提其他,仿佛料定了吴杳年纪轻轻无甚作为,花架子罢了。 “有我年轻吗?”林瑶似是没遮没拦惯了,兀自嘀咕了一句,又朝吴杳打招呼道:“你好,我是织梦渊右分阁的林瑶,林奕的妹妹。” 吴杳看着林瑶玩笑似的招呼,平静地说道:“据我所知,林姑娘只是右分阁的织者,既不是阁主也不是阁老。如此,你见我应当施全礼。” 是了,吴杳曾简单地跟长敬说过,织梦渊内只有阁老以上的人才有等阶之分。譬如东西阁阁老就要高于四分阁的阁老,四分阁的阁老自然也高于地方织梦阁的阁老。但下一阶的阁主是与上一阶的阁老平阶的,例如林奕作为右分阁的阁老便是与织梦阁阁主的吴杳平阶。 但是实际掌控的权力就大不相同了。据说织梦渊最早这样规定,便是为了防止各等阶的同僚争权夺利,欺压地方。但制度是死的,人是活的,织梦渊内如今仍是有不少人捧高踩低,地方阁主等阶虽高,有一定话语权,但终究不过是管治一城而已,分阁的阁老等阶相同却是可以与分阁阁主一并管理六城。 而阁老以下,统称织者,任你再厉害也无等阶之分,无任何实权,低于任何等阶的阁主和阁老。如此,若林奕作为整个云陵队伍的队长,等阶最高的话,队伍里的大多数人都是要对她施全礼的,包括林瑶。 “你!不过是一个破地方上的阁主,神气什么,等我以后做了分阁阁……”林瑶的脾气属于一点就着的类型,目中无人惯了,一听吴杳拿等阶压她就要跳脚。一旁的林奕显然极为熟悉她的性格,赶在她把话说完前将她一把拉到了身后。 气氛正有些尴尬的时候,先前与林奕一同走进来但一直未说话的女子忽然说道:“我是右分阁织者赵清语,见过吴阁主。” 赵清语的性格与林奕林瑶这对兄妹都不同,因为戴着兜帽,长敬未见其貌,只听她嗓音温婉,语气恭敬地朝吴杳作揖,真心实意地施了全礼。 吴杳本就不是刻薄的性子,人家待她以礼,她自以礼还之,略托了赵清语作揖的手,点头示意。 接着其余几人便顺势也介绍了自己。 “我是右分阁织者令冰,见过吴阁主。” “我是右分阁织者范铭瑞,见过吴阁主。” “我是抱山岭织梦阁阁主李思。” “我是照日堡织梦阁阁主徐明磊。” “……” 长敬听了这一通花名,只堪堪记住了这黑袍七人的名讳,没想到其中竟还有两座城池织梦阁的阁主,亦是与吴杳平阶,属于真正的同僚。但因为抱山岭与照日堡均未与温江城接壤,因此几人此前并无来往。看他们报名的顺序,也是隐隐以右分阁为尊。 吴杳一一客气地回了礼,也向云陵等人介绍了她身后的四位阁老。 “这几位是时玉,周老,陈老,文老。” 众人均点头示意。一般五十岁以上的阁老便仅以姓氏相称,以示尊重。 林瑶见吴杳背后有三位“老家伙”,便越发不把吴杳当回事,只觉得吴杳肯定是有什么后台才坐上的阁主之位,平日里定是全靠几位长辈管治手下。 “都见过礼了,可以把帽子摘了吧?”林瑶掐着大家说完话的时间,又撺掇起来。 林奕知道自家妹妹肯定是未如意的事便会一直吵嚷,故第一个主动摘下了兜帽,露出正脸来。他的五官与林瑶十分相似,只是更为硬朗些,也算是剑眉星目,仪表堂堂。林奕略有些歉然地看向吴杳,算是替林瑶的鲁莽道歉。 摘不摘帽子真不是吴杳会在乎的事,吴杳只简单道:“无妨,大家随意。” 赵清语等人这才徐徐摘下兜帽来。吴杳这侧的人却没有动手,主随客便罢了。 长敬所站的位子是楼梯口的夹角处,颇不显眼,又正好是在众人的背后,正想悄悄挪去看一眼他们后续要做什么,便突然被一句惊声止回了原地。 “呀!这儿怎么还有个人鬼鬼祟祟!” 长敬:“……” 第七章:人道英雄出少年 林瑶此言一出,众人的目光都瞬间投向了角落里的长敬。 长敬长这么大头一次遇到这么尴尬的场景,正不知该说什么好,就见吴杳从人群里走了出来,替他解围。 “这位便是我举荐参见今日织者考核的人,他叫李长敬。” 吴杳平淡无波地语气奇异地让长敬回了神,缓步从角落里走出,露出招牌笑容。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嘛。 林瑶见长敬微微笑着不说话,举手投足间也不慌促,倒露出几分风采来,便又动起了心思,“你就是要参加考核的人呀?哥,那我们也做考官好不好?” 林奕看着拽着自己衣袖撒娇的妹妹皱了眉,“别胡闹,我们是来交流的。”虽然师父在他们临行前是说了要顺便看看这家伙的资质,但明面上毕竟是在人家的地盘上,考校新人也是人家的职权范围,他们若是硬要插一手便是越俎代庖了。 吴杳虽然心下极其讨厌这种无谓的一语双关,但面上却不能露出分毫,“诸位都是贵客,也是同僚,都请上座吧。”她没有说可还是不可,只领了众人上了二楼,平时阁内织者的修习处。 长敬生出几分不知者无畏的勇气来,默默地走在众人的身后,最后一个上了二楼。拐角处,吴杳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隔着帽檐看了长敬一眼,几不可查地一点头。长敬心中没来由的一暖。 二层也有许多隔间,每间屋子看着都不大,但一走进去又是一番别有洞天,空旷的出奇。 屋内什么摆设都没有,四面环绕的不是墙壁,而是棱镜。层层镜面反射出无数的空间来,让人感觉好像一下误入了异世界,不知身处何地。 长敬克制住了自己东张西望,只看着吴杳一人,也只有吴杳能决定他将面对什么样的考核。 “我会让你进入沉睡状态,以幻梦术即时展现你的梦境,并在其中给你指示,你只需要按照我的指示尝试控制自己的行为,并走出这个梦境即可。” 五大控梦术分别是储梦术、取梦术、幻梦术、织梦术、凝梦术,修习其中任何一种术法都需要修习者具有较强的精神力,方能控制自己穿梭于各类梦境之间,施展作为。如若自己都控制不了自己,就更遑论控制他人的梦境了。 因此,织者的入门考核便是通过让考核者在自己的梦境中,尝试发挥控制力。 这与此前长敬在他人梦境外化形成的幻梦中或是暗境中控制自己破梦截然不同。在他人的幻梦中时,你的行为是自由的,而在自己的梦境中,梦主的行为是梦元之力控制的。 当人沉睡时产生的梦元之力有两部分组成,分别是灵元与精神力。灵元的强弱决定了梦境的内容平淡或复杂与否,而精神力强弱就决定了梦主对自己的梦境有多大的控制力。 但长敬是个特例,他不懂什么灵元和精神力,他只知道一件事。 长敬听完吴杳的试题,哭笑不得道:“我睡着时并不会入梦。” 众人乍一听都有些惊讶,但反应奇快的林瑶立即道:“人哪有不会做梦的,你定是记性太差,总忘记了自己做过何梦。” 长敬看向林瑶,没有辩驳,或者说他也不知道如何辩驳,这是个他自己都未解的秘。 “我可以试试吗?” 温柔如水的声音从林瑶身旁响起,是赵清语。她似有些羞涩,微微上前一步,朝向吴杳轻声解释道:“我的天赋是探梦,可以不借助储梦枕从人的记忆中探知往梦。” 此言一出,云陵队伍中的人都没有太大反应,显然是早已知晓,林瑶还有些不屑的神色,但吴杳这边的人皆有些惊讶。 果然是人外有人。 要知道,在澹台女发明五大控梦术之前,正是因为有了储梦石,才有了开解梦境之谜的第一把钥匙。在此基础之上,澹台女研究出的储梦术依旧需要以储梦石为唯一载体,方能记录下人的梦境,几日不散,这才有了取梦术施展的空间。 赵清语所说的探梦,可以说是一定程度是打破了储梦石作为载体的限制,可以直接从人的记忆中探知过往的梦境,如果再辅之以取梦术,即时读取,岂不是可以取代储梦枕? 在场的除了长敬,都是对控梦术有一定领悟的人,自然都能想到这一点。吴杳身旁的周老立即抚着一把胡须问道:“探知的时间限度如何?可否取梦?” 赵清语显然知道会有此一问,不无遗憾地回道:“最长可探知七日前的梦境,只可幻梦,不可取梦。” 众人了然,如此一来储梦石依旧是不可替代的储梦载体。赵清语的探知时限说长也长,说短也短,就看怎么用了。但无论怎么说,这天赋都是百年难见的,此前从未听说有人可以从记忆中读取往梦。 吴杳明白了赵清语的意思,她是想通过探梦的方式确认长敬究竟是做了梦忘记了呢还是真的不会入梦。 吴杳看向长敬,无声的征求他的意见。毕竟读取记忆是在侵入他人最为隐私的区域。 长敬坦然地一抬手,温和地对赵清语说道:“那就麻烦姑娘了。” 赵清语点了点头,朝长敬走去。众人都好奇她如何探梦,便默契地盯着她的动作。 赵清语的步伐就和她话语一般,轻轻柔柔的,不急不缓,整个人身上都流露出一种江南女子的柔美和温婉,让人生不出警戒之心。 她先是看着长敬微微笑了一下,轻声说了一句“冒昧了”,便双手牵起了长敬的右手,两只手的掌心包合住了长敬的手,闭上了眼。 长敬这时冒出紧张来了,倒不是怕赵清语发现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而是第一次被一个姑娘家这样亲密地牵住手,他的脑海里莫名想起了吴杳有力地握住他的手腕带他飞檐走壁时的模样。 完全不一样的感觉,赵清语的手让他无措,吴杳的手让他安心。 长敬还没来得及多想什么,赵清语就忽然松开了手,睁开了眼睛,满是疑惑的神色。 长敬心里早知道答案,若他只是忘记了自己做过什么梦,那他早去买储梦枕了。 赵清语默默转了身,走回了队伍中,在众人问询的目光中答道:“确实无梦。” 竟然是无梦者,吴杳有些犯难,她也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形。此前与长敬的接触中并未发现这一点。不,也不是完全没有踪迹。她第一次落在城南药铺屋顶看长敬爷爷的梦境就是因为这里很久没有梦境出现过了。 后来长敬屡次展现他在破梦方面的能力,以致于她竟忽略了他未做过梦这件事……可是没有梦境,何谈控制自己的梦?但是他偏偏又有过人的洞察力,……他的精神力到底是强还是弱呢? 原先林奕等人并没有对长敬抱多大期望,毕竟想在普罗大众中找到一个对梦境有天赋之力的人实在是太难了,而天赋是可以遗传的,因此大部分有天赋的人都会出自织梦渊中的“世家大族”。比如,他们林家。 但此时的长敬却引起了林奕的好奇,无梦者他也是第一次听说。 “长敬小兄弟,果然不同寻常,不知道吴阁主举荐他的原因是什么?”林奕大约已有二十三、四的模样,直接将长敬当做小辈称呼。 吴杳沉声答道:“他的天赋是破梦。” 这回连林奕一侧的人也都露出了惊讶,周老等人事先也未听吴杳说起过,亦是惊奇。原以为今日就是走个过场,没想到惊喜层出不穷。有天赋的人,当然是嫌少不嫌多了。 林奕问道:“哦?如何破?”这话问的是吴杳,而不是长敬。 吴杳想了想,暗境的事不能说,陈宅的事两三句说不清楚,只好先简单答道:“他可以看到我们的本貌。” 林瑶第一个产生了兴趣,几步跑到长敬眼前,好奇地盯着他看,反倒好像长敬才是那个会变脸的人。 长敬突然看到放大的俏脸,两只忽闪忽闪的杏眼直直地盯着他,连忙退了几步保持距离。这事儿其实也是吴杳在暗境事件之后才解释给他听的,他自己也觉得惊奇,原来他看的和别人看到的还不一样。 也难怪织梦渊里的每个人都习惯性地带着兜帽了,普通百姓要是看见了这么多会变脸的人,搞不好还以为是自己眼神不好了。 吴杳忽然想到了解决办法,“不如我们换个考核方式,就由我们随机编织一个梦境,你从中破解,只要破梦成功,便算考核通过。” 长敬其实依旧对自己有什么能力一知半解,但只要不是让他自己做一个梦境,对于他来说都不过是回到了起点考核,也没有更难或更简单的概念,当下爽快地回道:“好。” 这个方式可以说是专项考核了,十分的有针对性,其他阁老或是林奕等人也想好好看看长敬的“破梦”到底值几分,便均无意见,好整以暇地看着长敬。 吴杳上前一步,走到了长敬正前方十步远的位置,依旧是带着兜帽看不清神色的模样,小巧的唇角微启,无声地说着术语,双臂开展,渐渐有淡黄色的光芒出现在她的掌心。 接着只见她的双手上下两分,逆向画了个圆,手心的光芒就如烟火一般以光成线,化无形为有形,呈现出了一个巨大的光环,照亮了整间屋子,复又通过四面环绕的棱镜折射,映出了无数的光圈,亦梦亦幻,所有的圆心都是长敬眼眸的位置。 众人皆不知吴杳会编织怎样的梦境,长敬也是第一次见吴杳施展除幻梦术以外的术法,心道这应该就就是织梦术了吧。 吴杳在长敬眼前消失不见了。 紧接着,林奕等人也不见了,这个光怪陆离的房间里只剩下长敬。 吴杳所画的那个光圈忽然光芒大盛,隐隐还有热浪传来,长敬下意识地一抬手遮在眼前,微眯了眼,所见除了手下一片阴影便全成了光的世界。 不过瞬息,光线又减弱了,长敬周遭景象全然改变。 缓缓放下遮挡光线的手,依旧有温暖的光感传来,长敬眯着眼适应,逐渐看清了光源不再是那个虚幻的光圈,而是高悬在空中的太阳! 他也不再是站在织梦阁里,而成了他最熟悉的地方——东街。 街上嘈杂的叫卖声,过往三两路人的交谈声,小孩子嬉闹着跑过传来的笑声,车马经过时车轱辘碾压石子路面的嘎吱声全都混杂在一起清晰地传进了长敬的耳朵里,激醒了他记忆里关于东街的一切记忆,熟悉感扑面而来,仿佛他一直站在这里,从未离开过。 “长敬,今天给你了留最新鲜的猪骨,拿回去炖给老李喝,算我谢他上次那副膏药,我贴了一夜,嘿!还真灵,我这腰好多了!” 东街头上第一家铺子的肉铺老板每回都会第一个招呼长敬,响亮热情的嗓门每次都喊得长敬想听不到都不可能。 方才他一开口就唤回了长敬还有些飘忽的思绪,转头一看,他说话时的动作、神色都那样熟悉,好像一模一样的对话真实地发生过,有这么一瞬间,长敬都有些分不清中这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了。 好厉害的幻梦,好厉害的织梦术! 吴杳没有给他任何提示,长敬只能按照自己最本能的反应行动。 “王大叔,猪骨先放您这儿,我待会儿走的时候再来拿。爷爷跟我说了,您那膏药还要继续贴,明天我再给您拿两副来。” “好小子,再多拿几两肉去!”肉铺老板王吉听了长敬的话,也不客气,豪爽地又用油刀割了块猪肉,和要给长敬的猪骨一块儿,拿干净的布裹了放在一旁。 长敬低头看着王吉熟练地把着硕大的油刀,一切一回流畅至极,似乎与往常并无二致,但长敬却忽然感受到了一丝不同。 “您这右手是怎么了?” 王吉不防长敬忽然有此一问,怔楞了片刻,不自然地回缩了下右手:“哪有什么事,你小子不一直知道我是左撇子嘛,今日忽然犯傻啦?” 长敬和善地笑了笑,他知道王吉切肉是惯使左手,但不像一般的左撇子,他的右手同样灵活,生意好的时候,时常可以看见他的左右手同时忙活,几乎看不出差别。 但今日,王吉用左手切了肉,去拿切好的猪骨和油布的时候没直接用更近的右手,而是用左手放下刀再去拿,右手就微屈着没动弹。 王吉见长敬没追问也没走,一时有些语塞,下意识地摆弄起摊子上的猪肉来。 “王吉!今日猪肉好卖吗?赚了几个钱呀?够不够还了啊!” 突变横生,长敬身后走出了三个大冬日里赤着膀子的男人,各个都壮实如牛,言语间毫不客气,上来就随手掀了王吉摊子的一角,平白弄掉了许多零碎物件。 走在最前头的这人脸上横陈着好长一道疤痕,不知是被什么利器划的,显得格外凶相,他看了眼站在摊位前碍事的长敬,不在意地推了把,又冲王吉说道:“昨日说好了啊,今日你还上钱,老婆孩子还你,还不上钱,你老婆孩子就归我。” 此时的王吉全然没了跟长敬打招呼时的热情和气,双手不自禁地有些颤抖,面上满是惊恐,“几位爷,这才正午,我马上就可以卖完,我保证今日一定能凑够钱还您,求求你们不要伤害我的家人。” 长敬被推到一旁站定,听明白了这伙人的来意,刚刚王吉还要送给他的猪肉就显得那么突出。 “就你这破摊子,我看是赚不到什么钱了,干脆也别摆了,使刀的左手也别留了,算利息先给我了。” 这三个大汉摆明了是故意来砸场闹事的,也不指望从王吉手里拿到钱了,蹭的一下各从背后抽出一把三尺长的砍刀来,比王吉的杀猪刀还要锃亮,接着就一脚踢翻了他简陋的肉摊。 王吉的右手依旧不能动弹地横在身前,十有八九就是被群家伙打伤的,仅剩的一只左手赶忙藏到了身后,扑通一声就跪下了,大声说着不要。 长敬的动作还要快过大脑的反应,想也不想地就从地上掀起掉落的长木摊,用力往这群人身上翻去。 未曾想,木板被当头的人下意识的一挡,只拦住了两人片刻,最边上的一人未受阻拦冲进了铺子里,砍刀斜斜一挥而下,虽没真将王吉的左手砍下来,却在他背后划出老长的一道血口,迅速染红了层层衣衫。 鲜血的颜色一下显在长敬眼前,长敬也顾不上想梦境里的伤是真是假了,趁那两人被木板拦了一步的空当,闪身也进了铺子,什么顺手就抓什么,一股脑全朝那把沾血的砍刀上扔去。 长敬还腾出一只手拽起地上的王吉,前门是出不去了,只能带着他往铺子里跑去。 好在东街上所有的铺子都是一个制式,有前门就有后门,王吉也被激发了逃命的本能,配合地引路开道,后头三人骂骂咧咧地拿着砍刀追着两人到了温江的河道边。 谁知,后门处也早已安排,只是没想到前边爆发的这么快,安排的打手还差了一段路,正晃晃悠悠地走来,见着同伙追着王吉和长敬出来,这才赶忙也抽出刀来,疾跑而上。 长敬和王吉一下子就陷入了左右两路的包围,身后就是温江河道,只剩下身前两间铺子夹缝间的一条小道可以选。 王吉看两边的人追近了,强忍着背后的伤,就要往那条小路冲去,刚跑了几步,却见长敬没跟上来。 “跟我来!”长敬看着阴暗的小道,什么都没有解释,拉住王吉那只没受伤的手转身就毫不犹豫地跳进了温江河道。 王吉万万没想到长敬会选择拉他跳河,有一念甚至要怀疑长敬也跟他有仇。正值年关的温江即使只是一条小河道的水也早已冻上了些碎冰,此时跳河且不说能不能游到别处上岸躲过追杀,光这水温就能冻死个人。 长敬先一步落入水中,瞬间如坠冰窖,未冻结实的河面一下破开一个大口,惊慌的王吉一落溅起大片水花,冰冷地拍在刚从水里冒出头的长敬脸上。 岸上追杀的人已经靠近了河岸边,正指挥着人手去几个有石阶的岸边蹲守,长敬不敢怠慢,忙稳住王吉,托着他的头吸了几口气道:“准备闭气,我带你游去一个他们不知道的出口。” 王吉此时就算不相信长敬也晚了,只能选择相信,幸好他也会水,勉强稳住心神,挥动完好的左手,与长敬对视了一眼,便深吸了一口气随他潜了下去。 从小长在温江城的人,没几个人不会水的,大多都是打小在河边玩耍着长大的,长敬也不例外。王吉因为只有一只手可以划水,背上还有一道可怖的伤口,游得颇为费劲,长敬便一边在水中辨别方向,一边落在了他的侧后方,借力推动王吉前进,时不时引着王吉拐了几个弯。 王吉此时是难受的脑子都不会转了,只麻木地顺着长敬游动,也不知道长敬带他去了哪个隐蔽的岸口,只觉得一口气实在憋不住了的时候,长敬忽然用力地在他身后一推,他的头就冒出了水面,本能地吸了一大口气,身体却实在是软的动弹不得了。 东街的这个街口本就靠近城南长敬家的药铺方向,长敬选的这个岸口就是他小的时候偶然发现的一处“桥下黑”,不亲自到桥下看是绝对发现不了的,也没有凿出石阶,一般也不会有人下来浣衣,只是因为有些造桥时留下的废石料才堆出了这么一个小小的岸口。 想来,那群人也发现不了这里。 长敬心里的绷着的一口气算是松了大半,这一松便觉得肺里憋的生疼,咬紧了牙关才没有喝进冰凉的河水,他的双手已经冻得有些发抖,险些撑不住王吉的身体。 他的四肢百骸都在疯狂叫嚣着难受,比上回与吴杳在那暗境里还要痛苦上万分,这哪里是梦境,这比现实还现实,仙姑也太狠了,这梦眼选的…… 长敬的意识越来越模糊,最后一丝清明让他用在了手上,一把将王吉完全推出水面,手脚便不听使唤了,眼皮重地睁不开,只觉得河水的冰寒好像侵进了他全身的骨缝,想要颤抖却没有力气,午间的太阳透过水面映射进来形成一个小小的光圈,照在他逐渐闭合的眼睛上…… “在幻梦里,最重要的是秉持住自己的心神,自己不伤害自己,就没有人可以让你受伤。” 一道熟悉的声音忽然出现在长敬的脑海中,那声音如温江水一般冰凉,却那样熟悉,有一个人也总是这样冷冰冰地说话,喜欢抿唇角,但却善良正义地好像天职所在。 长敬霍的一睁眼,脑海里的声音不知怎么的就给了他巨大的生的信念,完全凭借本能的一用力,抓到了岸边的石块,一鼓作气从水中一跃而出,仰躺在了石面上,强盛的日光晃着眼,却那样温暖。 梦醒了,肺里缺氧和手脚冰凉的感觉依旧在。 吴杳等人又重新出现在了长敬的眼前,吴杳离他最近,于是他的目光也首先落在吴杳身上。 吴杳不知何时已经摘下了兜帽,修长的眉尾舒展着,晶亮的眼睛里难得的没有锐利的冷静,而是温和的赞赏。 “恭喜你过关,欢迎加入织梦渊。” 长敬心中吊着的那最后半口气才真正地放下了,忽然觉得吴杳主动摘下帽子露出本貌就是对他最大的认可,不再是永远隔着一层屏障。 “长敬小兄弟的胆色着实让人敬佩,我第一次见到有人明知自己是在梦境中,遇到生死抉择时依旧可以这般果敢、坚决地选择先救人的。”毕竟,在梦境中幻象如何也不会真的死伤,但长敬会。 林奕同样是赞许的神色走上前来,认真地对长敬说道。但他的眼里没有惊才绝艳,长敬看得出来,他也并不觉得自己的能力有多出众,这是事实。 方才所有出现在长敬眼前的景象都由吴杳通过幻梦术展现在了众人眼前,林奕看着吴杳纤细却沉着的背影有过一瞬赞许,但也仅仅是一瞬,因为他也可以同时做到编织梦境与幻化梦境,即织梦术与幻梦术的结合。 林瑶也凑了上来,疑惑道:“你怎么会知道要选择水路,而不是那条小道呢?” 长敬无奈地笑道:“我只是觉得再跑也跑不过,不如赌一把快的,念头一闪就跳了。” 林瑶有些不相信,哪有这么好的运气,却没有再说什么,算是勉强认可了长敬确实有些敏锐的直觉,但那也不过是直觉罢了,离天赋还差的远呢。 吴杳却不是这么想的,她是编织梦境的人,她可以隐隐感知到长敬在梦境中的每个举动看似都是仓促而就,但却都有异于常人的细心和坚定,一般人或迟疑、或恍惚、或犹豫的瞬间他都总能很快从细节中发现端倪,并立即作出最有利的决定。 譬如王吉没有动弹的右手,譬如夹缝中看不清前路的小道是死胡同远大于生天的可能性。 吴杳的右手又是一翻转,凭空在长敬身前变出了一张薄薄的古旧纸张,上面的字也像是书写了数十年,有些模糊,但依旧可以看清。 “这是我们织梦渊百年前就定下的契约,所有通过考核的织者都需要歃血立誓,此生绝不利用所学控梦术作恶,每一次控梦术的施展都是为民益,为民安,如有违背,自愿终生陷于罗刹梦魇,不得死不得生。” 吴杳看着手中的契约,这样的仪式她已经做了数十次,但依旧庄重的彷如第一次师父将契约摆在她面前时的模样,在她的心中,织梦渊就像是师父的背影,只有崇敬与信服。 长敬眼中的织梦渊也是一个人的背影,那个每晚守在温江城屋瓦间的身影。 毫不犹豫地咬破自己的食指,看着凝出的血珠像有吸引力一般地稳稳落于契约之上,转瞬连同契约一起消失不见,其上的每个字都清晰地烙印进了长敬的脑海间。 誓约已成,织梦阁往后就是他的第二个家。 “好啦,考核都结束了,咱们什么时候开始切磋术法呀。”林瑶就像是只布谷鸟一样,一刻停不下来叽喳,精力异常旺盛。 “我为诸位安排了住处,舟车劳顿,不如先休息一晚,明日我们再召集织者,一同切磋交流。”吴杳什么样的人都见过,从善如流的答道,显得极有耐心。 “我们这些人几天不睡觉都行,哪需要什么休息,吴阁主快叫出最厉害的人来,我要与他好好比试一番!”林瑶一副胸有陈竹的模样,直接回绝了吴杳的好意,扬着眉,潜台词似在说,我知道你不是最厉害的,也不屑与你比较。 林奕几乎要扶额,但又无可奈何,好在队伍里的其他人面上也无任何抱怨或不满的神色,反倒隐隐有些期待的神色,他这才止住了阻拦的话语。 “如此,需要休息的人可自去休息,外间会有织者领路,想要留下看比试的就留下吧。” 长敬心中一个赞叹,虽然吴杳看起来像是不近人情的样子,但事实上她将阁主的位子做的极好,不失脸面亦不失周全。 “林姑娘,一会儿输了不要哭鼻子。”吴杳又凉凉地补了一句。 长敬默默收回了心中的话。 “好呀,我倒要看看能让我哭鼻子的人生出来了没!”林瑶露出了计谋得逞的笑容。 林瑶看着也有二八年华了,明明是实际年纪相仿的两人,但吴杳看她莫名就像看小孩子一样。 “阁主,我想与林姑娘过过招。” 林瑶从进门到现在,吴杳身后几个年长的阁老早都按捺不住想要教训教训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姑娘了,但毕竟辈分摆在那,不是自己直属的织者不好直言,也不好自降身份去与她动手,赢了是应当,输了就是打整个温江城的脸了。 其他阁老这样想也没错,但时玉就不这么想了,她看出了吴杳的难处。他们织梦阁里的织者什么水平她们心里都有数,林瑶只要不是蠢得太过,就是真有两把刷子,绝不是好相与的,如果随便找个织者与她比试,输了头阵便是之后都要先被对方看轻一等了。故此时,要赢也要赢的有技巧。 说话的正是吴杳最亲近的一个阁老,也是除那三位辈分较高的阁老外最年轻的一位。但年轻也是相对的,时玉今年已是二十六七的年纪,大了吴杳十岁,等于大林瑶十岁。 时玉自然地掀开了兜帽,看向林瑶的目光没有不屑也没有挑衅,与吴杳是一脉相承的不动声色,平静无波。她的相貌虽不是吴杳那般一眼就让人觉得惊艳的,但自有一种成熟的风韵,眉宇间是看淡俗事的沉静。 吴杳自是与时玉心意相通,略一点头便是默许,该说的原则还是要说下:“切磋比试是为了淬炼术法,更好的守卫百姓,点到为止,不可伤人”之后便退到一旁,将场地让给了她两人。 在场的看着这一幕竟是都没有走,每个人都自找了一个观战的好位置,好整以暇地等着看“嚣张跋扈”的林瑶到底有什么真功夫。 林奕和赵清语这些对林瑶知根知底的则是观望时玉作为温江城第一个出战的阁老能有多高。 “我虚长你几岁,你选择比试的内容和方式吧。”时玉淡然道。 林瑶心底嗤了一声,面上也是毫不客气,“好呀,那要我说,就比……凝梦。” 话音一落,诸位阁老的心里就是一跳。凝梦术是什么?它排在五大控梦术的最末,并不说明它是其中最简单的一种术法,而是因为凝梦术通常在一系列梦境控制手段的末端环节使用。织梦渊一般是将其用于凝练梦元之力,凝虚幻为实体,制造如长梦丸等能量衍生品,反哺人类。 凝梦术修习到一定境界后,其威力甚至可以胜于织梦术,除了制造长梦丸,还可以用于短暂地封闭一个人的梦境,使梦境中的幻象从动态瞬间化为静止,必要时刻便能制止致命危险的发生。 可以说,每一个织者的目标都是将五种术法融会贯通,但如果只能专一而习的话,恐怕选凝梦术的人还会多于修习织梦术的。 一个不过十几岁的黄毛丫头就敢和一个阁老比试凝梦术了?莫非…… 林瑶似是猜到了众人心中所想,不无得意地说道:“也不怕告诉你,我的天赋便是凝梦,我用我最擅长的和你比,你也不必让手于我,我们公平比较!你可以用任意一种术法尝试破坏我的凝梦结界,只要你破坏了一处就算你赢,如何?” 长敬一下听到了好多从未听说过的术语,大为好奇接下来的比试走向了,如此难得的场面恐怕别的织者都是做梦也想看到。 时玉看着林瑶肆意挑衅的模样,面上依旧不为所动,只微笑说了声好,既林瑶说了她要使用凝梦术,那便是默认她出先手,好比攻防两方,她为攻,林瑶为守。 也不见时玉如何动作,四面环绕的棱镜忽然一暗,像是突然失了光源,只影影绰绰地在灰暗的镜面中反射出在场众人的身影,矗立的黑影层层折射倒像是有些像是黑夜里的森林,那人影便是树干。只这一下,周围的环境就陷入了诡异的静谧,显得危机四伏。 长敬正好站在时玉的背后,也就是林瑶的正前方,他第一个看见了时玉制造的“危机”。 就在此时,林瑶的背后无声地跃出一只绿眼幽幽的黑豹,它的毛发根根紧贴在矫健的四肢上,助其冲破一切阻碍,起跳的速度达到了极致,这一跃便是普通人六七步的距离,尖利的犬牙已清晰地陈列在林瑶那小小的脑袋之上。血口只要轻轻一合,便能轻易地咬碎她脆弱的脖颈。 长敬心中一紧,一句“小心”险些脱口而出。 林瑶却像背后长了眼睛一般,既未回身也未躲避,只轻蔑地一笑,手中灵活地使了一个凝梦术起手式,只瞬间,场间画面骤变。 长敬眼见那只黑豹保持着原先血口大开的动作,凭空又升高了一米,现出完整的身躯来,竟是一动不动的凝固住了! 仔细一看,便会发现这只黑豹的周身凝结着一层透明的结界,仿如一个巨大气泡中囚禁着一只猎豹雕塑。 好快的手法,好准的时机! 在场的除了长敬,皆着黑袍,这意味着他们已经修习了全部五种控梦术,凝梦术他们也会,会凝结梦境的也不少,但他们在林瑶这个年纪可以做到这种程度吗? 吴杳身侧,那个先前想要斥责林瑶目中无人的陈老扪心自问,他在这个年纪尚无法做到。林瑶确实有骄傲的资本。 他们那个年代,织梦渊虽也已入世数十年,根基已稳,但大多数织者思想陈旧,一辈子都只是恪守职责的守在一方土地,不要说各地间的织者交流术法,就连同阁内的同僚都不一定时常切磋。每日都碌碌于凡事,反倒没了现在这些年轻人的冲劲,术法修炼不说下乘,最多也不过中流水平。 反观现在,织梦渊里老一辈的阁主阁老都相继培养出了自己的接班人,也渐渐衍生出“世家大族”来,那些得天独厚的天赋都通过强强结合,传承了下来,有天赋的织者频繁现世,为织梦渊往后的长盛奠定了基础,也为他们这些资质不过平平的人打开了眼前的路。 他不得不承认,如今该是这些少年当道了。 第八章:幻影如梦如随心 林瑶知道方才时玉不过是试试水而已,她表面看似自负,但只有她自己知道,方才她在全神贯注地注意对手,没有放过她任何一个细微的动作,才能将凝梦的时机抓的如此准确。她才不是傻子呢。 这不过才刚刚开始。 第一个幻梦如此轻易地凝结丝毫没有影响时玉的节奏,她双手上的动作逐渐开始繁复,灵巧的不似人手。 与她手间动作同步变化的是环境。众人的脚底都感到了些微的动静,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他们脚下呼之欲出。 果不其然,一一株无名小草坚韧地破地而出,仿佛有花仙子赶走了黑夜,带来了早春,在这片不大的土地上悄悄撒下了生命的种子,只要一束光便全争先恐后的生长出来,眨眼间便铺满了整间屋子,带着众人来到了无尽的北疆草原。 忽起一阵微风,从辽阔的草原边际拂来,引动了每一株小草听话地朝一个方向倾斜,轻轻嗅一口气,好像就能顺风闻见青草和泥土的气味。 就在此时,林瑶也动了,她的动作倒是出奇的简单,微风也拂过她的鬓间碎发,遮拢了她忽闪的杏眼,狡黠一笑间,风息瞬止。 上一秒还兀自惬意飘扬的发丝从她眼前不可置信地落回原地。 所有青青小草都维持着一个方向的倒伏状态,静默不动,就像是被那阵轻柔的不像话的微风给压弯了腰,一倒不起。 时玉的幻梦术精确地控制了每一株小草,每一秒的风息,甚至真实地模拟出了气息和触感,但林瑶的凝梦术也同样精确地凝结了每一株小草,每一毫厘的风息。这里的青草何止万千,她们两人对细节的把控又何止表面上的这一点动作。 时玉手间的动作越来越快,就以不再变化的草原为背景,又幻化出了许多奔腾的骏马,懒散的羊群,随意走动的牧羊人,调皮的孩童,甚至空中的云朵,草地间的蚂蚱都逐一生动地出现在了众人的眼前,真实的不像幻象。 林瑶看着眼前活灵活现跑过的娃娃,眼中光芒愈胜,掌心渐渐凝出光相来,双手拢出一个完整的圆,盛满了透亮的珠光来。她缓慢地抬起手将光球摆到眼前,轻轻说了一声“破”,两边掌心分离,光球发出轻微的破碎声,所有光芒都化为了透明的结界。 奇异的景象就发生在这一刻,那些生动地不似假象的活物都一下原样复刻进了透明的光球里,像是缩小的世界一下到了林瑶手里,永久保存在了最灵气的那一秒。 而眼前真实大小的骏马、羊群、牧羊人都与那些倒伏的小草一般,静止不动,了无生气。 若说时玉的幻梦术令人身临其境,林瑶的凝梦术便是令人叹为观止。 “姐姐,你的本事就到这里了吗?”林瑶得意的话音笑到了最后。 时玉依旧未语,在林瑶看来就是丢了面子,输了比试的羞愧,仍在细微调整变动的手势便是不甘心的垂死挣扎。 场上第二个露出胜利笑容的不是林奕等人,而是吴杳。 刚开始时,吴杳也确实惊讶于林瑶小小年纪便可以如此熟练地掌握凝梦术,但如果因此就小看了时玉那就要吃苦头了。 时玉作为织梦阁的阁老如果没有一点真本事,如何服众? 吴杳看到时玉最后几个暗藏锋机的动作,便明白这场比试结束了。 林瑶的笑如凝梦结界里的幻象一般冻结在了她的脸上。她分明看到四周景象的边缘都如最劣质的画幅一般被吹动,她原以为是时玉的幻梦术出了漏洞,但很快她震惊的发现她的眼前出现了一个一模一样的自己。 不敢置信的表情同步出现在了另一个林瑶的脸上,她的身前也飘浮着两个凝梦结界,结界中分别是一只张着血盆大口的黑豹和一个微缩版的北境草原。在她的周围还有一个不断细微调整着术法的时玉以及神色不一的林奕、赵清语等人,他们所有人的脚下都是那片被她凝结倒伏的草原。 直到这一刻,一场从时玉站到林瑶面前起便开始布局的幻梦才算完整揭开了帷幕。从第一只出现的黑豹,到后来的青草、微风、羊群都不过是迷惑林瑶的小角色,时玉真正制造的是一个与她眼前景象分毫不差的幻象,在这个大背景里,林瑶不断凝结着那些小角色,以为自己稳操胜券,殊不知那个自己也是幻梦。 这才是真正的幻梦术,完美的复刻,欺骗了所有人的眼睛。 时玉没有什么所谓的天赋,她只有稳扎稳打的基本功,日复一日的修习和独属于她自己的,对梦境的理解。她的资质可能并不如林瑶,但她比林瑶多了十年的领悟,这是天赋所不能赋予她的岁月积累。 胜负已分,林瑶的凝梦结界遗漏了她自己。 林瑶在原地喃喃自语道:“怎么可能……我明明一直在观察你的动作……” 时玉收回了所有幻象,屋内又恢复了原来模样,她看着一脸疑惑不解的林瑶,像是看到了过去某一时刻的自己,真心地出言提点道:“你确实很仔细,但术者自己才是控梦术的核心,如果你将全部的心神都用在了对手身上,那你自己便成了术法本身最大的漏洞。” “我自己?”林瑶呢喃地重复了一遍时玉的话。 她从前在右分阁,仅凭一手凝梦术,就不知道打破了多少人对幻梦术的掌控,她总是可以第一时间洞悉对手的意图,在最佳时机释放凝梦结界,这些都基于她对对手细致入微的观察,她并没有轻视任何一个对手。 可是如今,她就在最擅长的领域被打败,被告知术者的心思不应该全放在对手上。 时玉明白,她的话或许给林瑶带来了短暂的冲击,但是真的想要明悟更高的控梦境界唯有通过她自己千百次的磨练和挫败后的经验吸取方可能实现。她不再等待林瑶的回应,径自默默走回了吴杳的身侧,就像来时一般平静无波。 林奕上前安抚了林瑶,这样的结果倒是正合了师父的意,对于此时的林瑶来说,一场败仗的收获将比一场胜仗更多,即使是观战的林奕、赵清语等人亦是从这场比试中得到了一些自己的感悟。这也是他们此行的目的之一,提升自己。 “吴阁主,林奕不才,想向你请教一下织梦术。” 就在大家还沉浸在方才时玉展现的完美幻梦时,林奕的话又将今日的比试提到了一个新的高点。原本林奕向唯一与他平阶的吴杳要求切磋比试也属正常,但织梦术与幻梦术不同,幻梦术只是原样复刻他人已有的梦境或者编织好的全新梦境。 例如时玉方才便是将她此前吸取过的梦境画面如黑豹、草原原样展现。织梦术则要求术者有丰富的梦境阅览经验,脑海中储存足够的场景素材,方可即时编织一个完全按照术者意愿组成的梦境。这不仅要求术者对梦境有精准的掌控能力,还要求术者有灵活应变,巧妙设计情境的逻辑思维。 一般情况下,施展一次织梦术就会消耗术者大半的精神力,如果同时使用了幻梦术即时展现,即时编织,则更加耗费心神,无力再续其他控梦术法。 因此,术者通常会挑一个精气神充沛的时间,全身心投入地施展织梦术,编织一个满意的梦境,留待他用或者辅之以凝梦术制成千世香这类可以储存幻梦的衍生品。 吴杳先前凭一己之力轻松地为长敬临时编织了考核梦境并灵活复刻呈现,已经在一定程度上展现了吴杳织梦术与幻梦术的水平,此时林奕还提出要求比试织梦术,难道他也有织梦术的天赋? 这倒是勾起了吴杳的兴趣,认真回应道:“请教说不上,互相帮补的机会确实难得。” “吴阁主是否需要再休息片刻?”林奕礼貌地询问,先前设置给长敬的那个梦境虽只有短短一刻时间,但其中耗费的心神却不会少。 “无妨。” 长敬听出了吴杳语间的兴奋,有一个念头悄悄在他心里生根发芽。 吴杳与林奕各自走到场间,此时吴杳心中想的不再是输赢、身份等阶,而单纯是棋逢对手的期待和兴奋。 吴杳无疑是漂亮的,但她最吸引人的是那双不知看过多少故事的眼睛。她与你打招呼的时候,你会觉得自己被一眼看透;她与你说话的时候,眼里的浮光流转,你会猜测她联想到了什么;她遇到对手时的时候,你会在她眼里看到尊重,以及与她年龄完全不相符的沉稳和神秘莫测。 林奕现在就是这样的感受,他一扫先前的杂念,告诫自己不能因为她与自己妹妹相仿的年纪,便轻视了她可能的实力。 “如何比?”吴杳开口道。 林奕似是早有计较,“你我各在这里编织一个梦境,并同时以幻梦形式展现,梦境的内容、品阶均不作限制,评判的标准只有一个,就看谁的梦境能打动更多人,在场的人除你我外皆为判官。如何?” 吴杳直接爽快道:“好!” 林奕默数了一圈人数,补充道:“我妹妹林瑶也排除在外,如此便是正好你这边五人,我这边五人。” 长敬算是吴杳一方的人,一想这样安排也算是公道,最多不过是各自不动摇站在己方队伍不变,打个平手罢了。但若真能撬动对方阵营的人,其实力便可见一斑了。 众人见自己的领袖都无意见,自是乐得做一回裁判,好好看一场酣畅淋漓的比试。 “吴阁主先前已有损耗,我也就不自谦了,不如就我先开始。”林奕虽然面上是照顾吴杳,给她更多时间调整休息,同时也是给了她“看菜下碟”的优势,但他并不在意此间的一点差距,自信可以先发制人,压力之下,吴杳未必可以织造更动人心的梦境。 吴杳点了点头,心中自有计较,已经开始思索。 林奕也不再多言,只挺直了背脊,不动如山,双手伸出袖袍,露出骨节分明的大手来。他的手与他刚俊英武的面孔稍有不同,手面白皙,无痕无疤,五指纤长,更像是一个秀气书生的握笔手。 但若仔细看,当让他露出手心时,右手虎口间的厚茧便突兀地显露出来,拇指间的细纹都有些磨痕。会武的人可一眼了然,这是一只使剑的手。 织梦术的起手式讲究术者心静无波,自如地将过往梦境片段转闪于脑海间,不受其中的任何一种情绪影响,双手要稳固如山地起转抽叠。 它不似幻梦术的灵活,凝梦术的繁复,起初只需两个动作,结合术语便可引动。若是女子做来,大多柔拳似水,百转千回,但林奕做来却是完全不同的端正平和,抽刀断水。 四面棱镜的房间便在他的控制下,开始了变幻。 周遭尚处于黑暗向光亮转变时,便有热闹的人声先传了出来,长敬忽然起了熟悉感。 这是个月明星稀的夜晚,月辉衬着满街的彩灯投映在静谧的河面上,冬日里冷冽地北风带起层层波纹,偶然吹落了树上的细微冰霜,落下来也很快融在了人群的热浪里。 河道两边是两条同样熙攘热闹的街市,时不时地跑过几个裹着喜庆新衣的孩童,被冻得通红的小手里有握着糖人的,有吃着糖葫芦的,还有些个拿着硕大的金元宝傻乐呵的。走在后边的大人脸上也难得地露出了满足的笑容,辛勤劳作了一整年,终于放松下来,好好拾掇了一番出来,陪家人一同庆新年。 这是温江城的东街和西街。 长敬第一眼便认了出来,熟悉感就来自于此。林奕艺高人胆大,仅凭先前吴杳短暂展现的东街场景以及他们一行进入温江城时的所见,便完整地还原在了他的梦境里。 他想用温江城人最熟悉的景象打动从小长在温江城的人。 “走咯,回家过年咯!”王吉一如既往响亮的吆喝声忽地从嘈杂的群声中冲出来,只见他利索地收拾了铺子,今日的生意总是一年里头最好的,家家户户都要较往常多烧道肉菜,三头整猪都卖了个精光,连块肉骨头也没剩下。 王吉走出铺子,看到角落里早早地站了一个小小的身影,稚嫩的脸上满是期待,看到父亲便两眼都放出光来,一扫等待时的沉闷,伸出胖乎乎的肉手抓向王吉的裤脚,半旧半新的衣裳有些短了,这一伸手就露出里头的绵衫来。 王吉一把抱起小娃娃,高高地举过头,忽然松手,又立即抓住,逗得娃娃呵呵笑起来,脸颊上泛起红晕,小胖手紧紧抓住了父亲的脖颈。 “爹爹坏!小虎要吃雪饺!”怀里的宝贝儿子发话了,报复似的把冻红了的小手伸进王吉的衣领下,大肆汲取温暖。父亲的大手总是有力的,可以轻易地托起他,也总是温暖的,时刻可以保护他不受寒风僵冻。 “好嘞,爹多买一点,给小虎吃到明年!”王吉宠溺地抓过儿子的小手,包裹起来,满口应着。 “还要给娘带一点,她就不会和我抢了。”小虎认真地说道。 王吉哈哈大笑起来,哪有父母跟孩子抢吃的,不过是担心他吃多了零嘴,不好好吃饭罢了。他也不戳破,依旧应了,带他走入热闹的人群,找着卖雪饺的小贩。 小虎便觉得过年的时候是最幸福的时刻,巴不得每日都是过新年,爹爹什么都会答应,娘亲会烧好多好吃的,还有热乎的被窝。 雪饺其实就是满满裹着糖霜的酥饼,几文钱就有七八个,便宜又好吃。王吉买了一大包裹,拿了一个给馋嘴的先吃,小虎吃的手上嘴上都是糖霜,三两口吃完了,还恋恋不舍地吮着手指。 王吉看着小人儿吃成了大花猫,也不管他,又将他高高举起来,跨坐在他的肩上,越过众人看到更远处的杂耍,小虎激动地忘了吮手,一个劲儿兴奋地鼓掌。 街市上的哄闹声传出去老远,传进家家户户通亮的门窗里,又沾染上色香味俱全的饭菜香气飘荡进寒风里,悠悠荡荡地笼罩了整座温江城。城门处的守城兵听见了,也闻见了,但他们依旧尽忠职守地守着这一道古旧的城门,静默地迎接着新岁。 有一个小兵实在被挠的心痒,踌躇了好一会儿,这才一跺脚鼓起勇气,走到卫兵队长的身边,期期艾艾地说道:“队长,我,我老婆今日生产,我,我想去看看她。我保证孩子一落地,看到母子平安,我马上就回来,守城门到天亮!” 那队长长着一张国字脸,蓄着络腮胡,眉间因为时常紧皱着,形成了深深的纹路,不怒自威。他微微转过了头,看着小兵没有说话。 小兵本就有些心虚,不敢擅离职守,一看队长皱着眉不说话,吊着的心就只好继续吊着,认命地低下头,准备回去继续看守。 “站住!”队长忽然严肃地开口,吓得小兵赶紧站直了,队长继续沉声说道:“正值年关,人手紧缺,有这种事为什么不早说!赶紧给我滚回家里去!天亮了再来!” 小兵没想到严厉的语气里说的却是让他又惊又喜的话,一下欢喜地不知该说什么了,便梗了嗓子,大声道:“是!谢队长!”又恭敬地看了一眼依旧板着个脸的队长,这下猛地回了身,脚步轻快地跑远了。 队长一步未动,仅将头又摆回了正位,一丝不苟地巡视着这座烙印在他脑海里的小城。人群中突然响起一阵叫好声,一簇烟火噌的上了天,炸的粉身碎骨,却映出了一片五彩的花团,照亮了阴暗城门下的卫兵队长。 他的目光也不自觉地望向了灿烂的夜空,烟火绽放在他的瞳孔里,故乡的年味也传进了他的鼻尖、耳间,想到家中的妻子定然也看到了这烟花,日日在家中等候着他归来,心中的满足与平和也像这烟花般冲了上来,化成了嘴角隐隐泛起的笑意。 温江城上的天空亮了又暗,明月终于也功成身退地隐到了浮云下,喧闹的人声渐渐平息,岁岁朝朝,日复一日,百姓们的安乐如此简单,又如此难能可贵。 林奕的挺拔的身影显现出来,鬓发间悄然划过一点薄汗,很快藏匿在了浓密的发间,眉宇间是轻松写意的自信,即使众人不言语,动容的神情却在宣告着他的成功。 吴杳坦然地望向几步远的林奕,黑白分明的大眼里毫不吝啬地流过赞赏,轻轻地鼓了掌,献给这场温江城的温暖回忆。 他将这座第一次见面的小城刻画的栩栩如生,里面的人物都平凡普通地仿佛刚刚才在他们身边经过,最先出现的王吉还是众人已经熟悉的角色,但他却挑了一个截然不同的角度去描绘他。 市井中人没有高官权贵的珍馐美酒,也没有皇亲贵胄的礼仪气度,他们所拥有的不过是一个简单的家,三两亲人,平淡无味却长长久久,无论如何都会继续顽强过去下的生活。他们一生所求不过安定二字。 这两个字也深深地刻印在吴杳的心上,于她而言,一生中最重要的事便是守着温江城的安定。 长敬望着恢复冰冷的棱镜,脸上仿佛还残存着方才梦境里的热气。他的记忆中,温江城的街市是四季都热闹的,王吉确实有一个半大的儿子,他没有见过,但大约就是那个可爱的模样,好性情的王吉定是宠他的,林奕所描绘的场景也许就曾真实的发生过,并勾起了一些更远处的回忆。 还是那间老旧的城南药铺,年关时爷爷会嘱咐长敬挂上红灯笼,拿正正方方地红纸剪窗花,爷孙俩围坐在小院里,笨手笨脚地裁剪,互相嘲笑对方的“杰作”。 待长敬端出热乎乎的小酒,爷爷都会“未喝先醉”地眯起眼,捧着小杯盏舍不得,说喝一口又少一年。长敬就会反说道,明明是庆祝爷爷又靠近百岁寿仙一步,越喝越精神。 每个人都有独属于他们自己的回忆,不变的是家乡的模样,恒久地矗立着。 长敬回了神,看到几位阁老脸上还有未平的动容,云陵来的几位也各自想起了往日的人事物,林奕的这场幻梦无疑戳进了每个人心中最柔软的角落。 现在轮到吴杳了。 没有人知道吴杳会编织出怎样的梦境来回击林奕的“完美回忆”,如果是吴杳来造刚才的那个梦境,也许会更真实、更动情,但是林奕没有给吴杳这个如果的机会。 吴杳又恢复了往日的淡然,隐隐还带着些少见的温和笑意,似将她整个人都柔化了几分,但她背影又是那样不可撼动,纤细却坚毅,如高山上的一朵雪莲,洁白纯净,不惧风雨,不畏孤寂,四方天地,何处皆可往。 她的手忽然动了,与林奕相同的织梦术起手式,她的左手间亦有类似的厚茧,贴身软剑就隐在她的衣袖剑,给了她只进不退的勇意,双手辗转起承间,是亘古的泉井,沉水无纹,又是百变无形的卷云,神秘莫测。她的幻梦术来的稍迟些,让人更加难以揣测她的所思所想。 画卷展开在一阵山风之中。 山峰并不高,寻常的林木林立,郁郁葱葱,看不出季节,风从山的另一头吹来,拂在脸上只觉清爽宁静。 往山下看去,城墙化成了一线,兜住了家家户户的房檐,温江绵延不绝分出数条支流,其中一条就从城门处贯穿而过,将这座小城分成东西两岸,有几条隐约的黑线横贯在河道,那便是方便居民通行的小桥,将东街和西街串联了在一起。再往南些,房屋逐渐减少,最靠近山脚的地方是一个独门的四合院,看着与小山那样亲近,就像忠实的守山人。 依旧是温江城。 吴杳并没有像众人猜想的那样另辟蹊径,她固执地选择了已接近众人心中完美的温江城。 视角逐渐拉近,一间早早升起炊烟的小屋出现在眼前,轻轻推开半合的木门,屋内只有一个女人,着碎花的布裙在厨间切菜,锅上咕噜地炖着热汤。 她盘着寻常的妇女发髻,两鬓已初现些许白发,姣好的面容上也有了细纹,她的眼神只专注地盯着刀尖,起落十分利索熟练,刀工齐整地切好了菜,又立即去看炖锅下的火,见火有些小了,便转头向门外唤道:“阿吉,添些柴火。” 门外隐约有男人应了声,不一会儿便走进了门,手里抱着一摞刚刚劈好的木柴,正是王吉。 “阿眉今日煲汤了?闻着好香。”王吉凑近了妻子,看她手下忙活着,又去掀了锅盖往里瞧,用力地一吸气,满腔热气,令人食欲大开。 “你要是得空,就逮只院子里的鸡清理了,待会儿我给蒸上。”唤作阿眉语间带着骨子里的温柔性子,也许是做母亲多年又多了几分驾轻就熟的周全看顾。 王吉从灶边取了一把他用了十来年的杀猪刀,掂了掂,又换了把剔骨尖刀转出屋去。一阵鸡飞狗跳,他逮着了一只健硕的公鸡,掐着它的双翅,一刀割喉放血。 三年前,他便不再做卖猪肉的屠夫了,将东街的铺子租了出去,收点租金,又自己圈养了几只近些年十分受富家小姐喜爱的长耳兔,专卖给东街上收兔的店家,也算丰衣足食,稍有富余。 儿子小虎去年就及冠了,今年二月便上京考武试去了,家里只剩了他和阿眉,小虎前些日子来信说是不日便要回来了,没提考试的事。阿眉今早起床,神神叨叨地说感觉儿子今天就回来了,于是早早地炖起了汤,这不,还让他杀了只鸡。 小虎不再是那个可以坐在王吉肩膀上的胖小子了,他五六岁时,王吉还将他送去书院念了两天书,结果这小子压根不爱习文写字,成天就喜欢打架闹事,可把王吉气了一阵子。他自己是个没文化的,杀了十几年的猪,就想要儿子出息些,混得更像样些。 许是天意使然,小虎偶然间习得了耍大刀的功夫,便一发不可收拾,大他三四岁的的孩子都打不过他。有一天,小虎就突然跑来跟王吉说,我要做大将军,我要去都城皇城殿前考武试。王吉想了一宿,第二天一早什么也没说,就让阿眉为他收拾了行装。小虎就一个人上路了。 正想着茬,王吉的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响过一声的铜锣,间隙还放起了炮竹。这离年关还差着十万八千里呢,谁家办喜事了? 王吉疑惑地站起身,上了年纪眼神也不好了,半天没看清热热闹闹敲锣打鼓的一群人都有谁。 “老王!老王!诶快放下那腌臜的鸡仔,你儿子回来啦!”隔壁没事就爱瞎蹿门的老婶子果然消息最灵通,小跑着到了王吉家门前的栅栏,比喇叭还响亮地报讯:“这可是你老王家的大喜事!小虎成御前亲封的武状元啦!你还不快去看看!” 王吉差点以为自己大白天发梦了,手里刚升天的公鸡歪着脖子看它,鸡血全流在了他的鞋子上,还有些鸡毛沾了满手,他愣是站着不知道该先做什么。 屋里的阿眉也听见了,快步走了出来,锅勺还紧紧握在手里,像攥着庙里求来的锦符。 他俩还在怔楞的空当,有一人戴着红绦铁盔骑着高头骏马来到了简陋的小屋前,全新锃亮的铁甲反着日光有些晃眼,腰间还别了一把尺长大刀,好不威风。周围人群热闹的锣鼓声默契地停下了,显出马上那人有些哽咽的声音。 “爹,娘,小虎有出息了,小虎回来了。”高头宽肩的男人早已褪去了儿时的稚嫩,脸晒得黝黑,手掌上全是练刀磨出的老茧,并好几道陈年旧疤,本该是英武硬气的男人红了眼眶,像那年新岁在父亲的肉铺前冻红了手,还要父亲抱。 山风又起,吹落了日光,吹来了晚霞,温江城的天空不是雨便是晴,少有不干事的阴云。 无论一天里发生多少事,炊烟总会按时袅袅升起,一日三餐的吃食成了推动每日时光快快流转的轴轮。到了月亮高挂正中的时候,城里除了几声犬吠就了无声响,冰冷的瓦檐间缓缓透出白云似的或是鹅黄色的光团,昭示着梦主或平乏或起伏的梦境。 新生的孩童蹒跚着长大,正值壮年的当家人也白了须发,秀丽的少女含羞寻觅良人,苦读的书生熬没了时光,各有各的过法,就如此度过了一生。 织梦阁琉璃的塔尖静默矗立在无数个黑夜,如沉睡的雄狮,如醒悟的弥勒,看顾着满城的百姓,整夜的云梦,五彩流光聚了又散,织梦渊的守梦人代代传承,永不离守。 幻梦落幕,棱镜反射人影,竟有人泪流满面尚不自知,也有人在心里悄然抹去了岁月留下的惆怅、遗憾,那些年做成了的事,空想着一直没去做的事,儿时向往着的生活都一一在眼前返现,梦醒时分,按时长大的钟声敲醒了众人。 林奕编织了一个梦境,让人们回忆了过去的美好,留念在了最平凡又最温暖的一刻。吴杳编织了一个梦境,让人们看到了值得期许的未来,人人都有一个盼头,朝夕等待,日月往复,终等到一刻圆梦。 两人都以王吉的儿子小虎为主线,一个模拟了儿时,一个构设了成年,带大家观览了一家人的故事,所有思绪都顺着虚无的幻梦传递到了听梦人的心中,勾起万千共鸣。 能判出谁优谁劣全看判官自身的经历。 第一个作出选择的是一直沉静独思的赵清语,她缓缓走到了林奕的身侧。 时玉早已在心中作出选择,她坚定地走到了吴杳的身侧,同样未发一语。她在吴杳的梦境中看到了她们数年的凝望和坚守,这座小城的未来就是她们的后半生。 林瑶无需做选择,但她的面上却露着苦思,似是真的忽然间长大不少。 周老和文老对视了一眼,默契地走到了吴杳的身侧,他们花白的须发里有许多留念的过往,但同时也是从前留下的许多关于未来的承诺,他们也有子孙可以期许。 陈老一下下地撸着长须,皱着眉闭着眼,好像遇到了什么大难题。右分阁的另两位织者趁着空隙走到了林奕的身后。 随即走出的照日堡和抱山岭织梦阁阁主成了第一个从己方阵营投向对方阵营的人。他们事先并无交流,但两人眼神中都有着奇异的坚定,这个比他们年轻许多的阁主与他们有太多相似之处了。 小城不像云陵那般人来人往,各有归舟,它们都是偏居一偶的守乡人,可能一辈子都与家乡的小城绑在一块了,即使看厌了守累了也不会走,他们还要见证许多人的未来。 就在他们在吴杳身后落定的时候,陈老终于睁开了眼睛,负着手昂首走向了林奕。周老和文老都有些惊讶,不敢相信最是偏执守旧的陈老居然会选择林奕。 吴杳却向陈老点了下头,了然地目送他走到了自己的对面。每个人心中都一段舍不下的过去,也不必舍,谁的今天不是过往累积而成的,记得来时的路让人有归宿感,也让人有勇气继续往前走。 此时,只剩下长敬还没有作出选择。若他选了林奕,吴杳就会与他打成平手,若他选了吴杳,则胜负已定。 长敬心中其实已经做好了选择,他并不优柔寡断,也不杞人忧天,他能想到的都是爷爷从小打到与他说过的无数“李氏名言”。 汇总起来,其核心思想大概就是“花会谢,人会死,太阳第二天照常会升起,想做的事就去做,做错了就改,改不了就将错就错,船到桥头自然直。不想做的事就不做,非做不可就埋头做完,退一步海阔天空。” 长敬受这些至理名言熏陶十八载,免受了不知多少无谓的烦恼和苦痛,他可以坦然面对过去,也可以尽情畅想未来。现在,他已经选择了那个背影追随,那便是未来。 吴杳像是感应到了一般,身躯微凝,随即昂首望向林奕,自信从容,坦荡无畏。 林奕真诚地回敬了吴杳掌声,但仍有一惑:“你可曾看到过王吉或小虎关于未来的梦境?” 吴杳轻轻摇了摇头。 林奕沉思了一瞬,终于了然,重新以郑重的目光看向吴杳。他必须承认,自己依旧轻敌了,他从见到吴杳起,心底便有一丝因她的年纪和阁主身份的质疑,他与林瑶都有着得天独厚的天赋,从来不缺自信,只缺少对手。他以为他给了吴杳足够的预期,没想到她的天赋还要胜于他。 一般情况下,织梦术的基础是术者曾经阅览过的真实场景或梦境片段,比如他编织的所有关于温江城的景象都来自于他的过目不忘,小虎的相貌不过是他嫁接了其他梦境中的孩童,年关时的人群也不过是仿照云陵的熙攘,而吴杳的梦境却打破了这个规则。 她无需凭借既有的阅历,可以随心意任意编织任何她想要别人看到的画面,俯瞰的温江城如是,武状元小虎亦如是,都不过是吴杳脑海中的构设。 她曾无数次在黑夜中眺望静谧的温江城,这里的一砖一瓦都印进了她心底,这里的每个人都有被她守卫过的安稳梦境,她愿意为这座城编织无尽的日升月落,平安喜乐。 第九章:明争暗斗探虎穴 淅淅沥沥的雨声滴答滴答地敲打在砖瓦上,待屋檐上积蓄得满了又汇成了小流直落而下,哗啦啦的流水声不停歇地响着,温江河道的水位也悄悄上涨,将小船顶到了桥墩底下。许是晴空连日高挂地累了,这几日便都是缠绵的阴雨,闹得人心忽静忽躁。 长敬算是正式在织梦阁住下了,在三层有自己的一间小屋,每日按部就班地跟着其他三十二位织者一起在二层的修习室里修习,从最简单的储梦术开始。 他原先以为储梦仅需依靠储梦石便可,直到系统地学习了《修梦录》中关于梦境理论的部分,才知晓储梦石刚开采出来时仅可储存一个梦境,如果长期枕睡便会每夜重复做相同的梦境,施加了储梦术后方可根据矿石的特性赋予其一定的存储空间及特殊功效。 这也就揭示了一个半公开的秘密——枕月舍曾经是织梦渊的一部分。普通人去枕月舍购买储梦枕的时候并不会深究储梦枕是如何从储梦石制造而成的,更不会关心它与储梦术的关系,所以对普通人来说枕月舍与织梦渊的牵连关系是秘密的。 而对于织梦渊的所有织者来说,《修梦录》中已明示了枕月舍在几十前曾是织梦渊中专门负责储梦石开采和加工制造的一个分部,它们只会一种术法,那便是储梦术。但后来不知基于什么原因,织梦渊进行了一次组织结构的大改革,不再分为各部,所有织者可以通学每一种术法,并将原有的枕月舍分部全部割离出去,成为一个独立的专司储梦枕制造和销售的组织。 此后经过数十年的发展,才逐渐有了皇室掌权,织梦渊掌势,枕月舍掌钱三足鼎立的说法。 长敬想起他第一次在东街陈叔的米铺里看到吴杳时的情境,那时她便是进了枕月舍,说明枕月舍和织梦渊只是表面上完全独立开来,各自发展的两个组织,但私底下可能仍有交流联系,互帮互助也说不定。 不过这都不是最紧要的,令他最头疼的是,别的织者修习术法都可以通过提取自己往日的梦境试炼,而他就成了只能埋头啃书的理论派。好在,吴杳记起了这件事,便主动找到长敬,将他带去了织梦阁的五层。 他经过第四层的时候只看到了五个房间,便大概明白这是阁主与阁老休息和修习的地方。第五层的结构与前四层都不同,没有任何一个房间,只有一个烟雾缭绕的“大池子”。 吴杳告诉长敬,这便是熔炼梦境,提纯梦元之力的灵渊,温江城所有从百姓处获取的梦境都最终汇聚到了这里。灵渊底端沉淀的液体便是液化之后精纯的梦元之力,其上形似烟雾的气体则是多重梦境显色叠加后所呈现的景象。织梦阁塔尖的琉璃瓦投过日光照射进烟雾里,反射出了晶亮的水波,更显得此处仿如瑶池仙境一般。 “今后你就在这里修习吧。”吴杳站在灵渊池边,目光投向虚无的烟雾中,光彩便全都像有意识一般流向她的双瞳,连带着她的整个身影都虚幻起来,长敬一开始还以为自己幻听了。 饶是长敬自己也没想到,他居然可以以所城百姓的梦境为修炼的基石,还有阁主亲自在旁边督教。不知道会不会看到爷爷的梦,或者…… 吴杳像是猜到了长敬心中所想,瞥了一眼长敬,开口道:“所有织者的梦境都交由他们自己处理,自己提炼梦元之力反哺自身或是拆分开来用作修习。织者需对灵渊内的所有梦境保密,不泄露给任何人。” 长敬乖巧地点了点头,听到保密两字忽然脑间闪过了一个疑惑,那会不会看到什么不该看的呢?比如春梦……长敬的神色瞬间怪异了起来。 吴杳灵敏的感知自然而然地探觉到了长敬的变化,不再看他,负手站立的身影好似又更挺直了些,倒有点像是师父的模样了,清声道:“你可知道储梦术作何用了?” 长敬像是被爷爷抽到了医理突查,十分自觉得认真起来,“储梦术用作储梦石的开发改造,使其具有多次储梦、安眠舒缓等功效。” 吴杳:“还有呢?” 长敬又下意识的抬手挠了挠后脑勺,答不上来了。 吴杳便接着道:“储梦术除了赋予,还有剥离,缺一不可。一块可以交给百姓使用的储梦枕不仅需要具备基础的储梦功能,还需可以做到自动摒除不应被记录的内容,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长敬吃惊,“这也能做到吗?” 吴杳白了他一眼:“不然你以为储梦术就这么简单?” 长敬心中的那个疑惑忽然也就解开了,神色却更怪异了,试探地问道:“吴姑娘,不是,阁主,你真的没有读心术吗?” 吴杳多年平静无波的情绪突然多了一点想动手的冲动,“李长敬,你心里想什么都写在脸上了。” 长敬煞有其事地摸了摸脸:“竟有这么神奇?” 吴杳:“……” 真正神奇的事情还在后面。吴杳仅是伸出了一只手,便有一团半透明的白色烟雾自动从灵渊上方分离出来,化成纤长的烟丝萦绕于吴杳的手中,她轻轻一转手腕,便将这团烟雾推向了长敬。 “闭上眼,摒除杂念,什么都不要想,心中默念‘无风起,缘自来‘,梦境自会展现。” 长敬一一照做,想起这是《修梦录》写于首页的术语,第一次不借助他人的幻梦术,仅凭自己的能力去看一个梦境。 眼前的黑暗逐渐散去,呈现出一片白茫茫的雪地来,温江城是南城很少落雪,这大约是梦主思念中的另一处地方,画面长久地停驻在落满雪的城墙上,那冷气也渐渐传到了长敬的身上,似真的站到了这座高大的城墙下,静默凝视。 天空上没有太阳,也没有闲散的云朵,与白雪成了一色的茫茫,仔细看去,竟又落起雪花来。起初只是小小的一片,轻飘飘地荡着,似不愿降落无趣的人间,左右摇摆着反抗,最终还是拗不过去,认命似的一叹气,加速放大在长敬眼前。紧接着,便是三三两两的雪花结伴下凡来了,越落越多,直要晃花了眼。 忽然,一抹黑影突兀地出现在了一片白芒里,他就走了两步,停在了高高的城墙边上。长敬是仰视的视角,隔得太远,也看不清那黑影长的什么模样。心中暗想大约是城里的守城兵,不想转折突降。那人影竟忽然跳出了城墙边缘,追随那雪花而去,直直地落下来,身影在长敬眼前迅速放大。 最可怕的是,长敬只能一动不动地看着,心中警铃大响,揪心的坠空感充斥了他全身,脚心一阵发麻,生出不可遏制的恐惧来,一时间竟分不清自己是害怕摔死还是害怕被砸死。 长敬本能地就要睁眼,想要结束这个噩梦。一阵冰凉的触感忽地出现在他闭合的眼睛上,一碰即走,就像是一朵结了冰的雪花落在他的眼睑上,迅速融进他的身体,瞬间直达心底,在最关键的一秒止住了他的动作。 吴杳清冷的声音就在耳旁响起:“不要睁眼,尝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正视它。” 长敬就如一只被安抚了的小兽,仍有些许几不可查的颤抖,与心中的恐惧做着抗争,眼前依旧是那白雪覆盖的城墙,零落的雪花,和那又回到高墙上的人影。一模一样的情境,乍然重演,那人影跳落下来,心口被揪紧,手心也不自觉地握紧。 “无风起,缘自来”六个薄薄的字眼在长敬的脑海间隐隐冒出了头,他一遍遍地默念起来,强迫自己去看那落下的雪花和人影。 坠空的感觉依旧存在,但就像一声闷雷,只在最初的一瞬牵动着长敬的情绪,之后便无任何雨滴地放晴了。如此一遍一遍地重复,那雷声也便不在了,雪花露出晶莹的棱角来,城墙显出破旧来,细微的苔藓藏在雪下,那人影被吹起的衣袍,所有事物都好似拉近了距离,放缓了速度一一呈现在长敬的眼前。 原来这就是织者所看到的世界,分秒瞬息,微观静止,五感通灵。 一个普通的白云梦打开了长敬的眼界,让他感受到了从前从未有过的体验。梦境中的寒气逐渐远去,长敬缓缓睁开眼,吴杳依旧负手站在原来的位置上,方才眼睛上那冰凉的触感仿佛从未来过。 “咦,你居然跑到灵渊来修习了?我可都没享受过这么好的待遇,看来无梦者也很吃香嘛!” 林瑶的声音突然从背后响起,长敬回头一看,果然是林家兄妹和赵清语。 林瑶大摇大摆地走到了灵渊旁,点评道:“你们温江城的人可真少,我们云陵右分阁的灵渊比这个大了一圈不止,那烟雾笼罩地人都看不清了……” “瑶瑶。”林奕见妹妹又管不住嘴了,不轻不重地喊了她一句,止了她的话头。林瑶瘪瘪嘴,浑不在意地去瞧别的地方。 林奕又向吴杳道:“吴阁主别介意,舍妹被家里宠过头了,缺些教训,这几日要是见她有什么不得体的地方,你就直接指出来。” 吴杳只轻轻点了头,表示自己不会跟林瑶计较这种小事,但也没接林奕的话茬。长敬听到那声“瑶瑶”,倒是忽然想起了吴刚夫妇唤吴杳的“杳杳”。 赵清语又适时地在气氛有些落冷的时候接口道:“这几日,吴阁主安排的比试,我们的几个织者都说学到了很多,温江城果然是能人辈出。” 自那日比试之后,吴杳又安排了几位织梦阁的织者分别与云陵来的织者一对一地切磋,各有胜负,倒也和和气气。 陈老、周老还有些技痒地主动向照日堡和抱山岭的阁主请教,一团迷雾中谁也没看清发生了什么,只听见陈老爽亮的笑声传出去了老远,也没留下话,就回自己的房间里继续修习去了。周老客客气气得与抱山岭的阁主施了礼,说一声受教便也就回去了。留下的两位阁主也是一脸沉思,想来也是颇有感悟。 吴杳对赵清语印象良好,便也温和地回了话:“都是同僚,能携手共进,守望相助便是最好。” 林奕静了一会儿,郑重地说道:“吴阁主,还有一事,家师想我们与你一同商讨,也看看我们能不能帮你到什么。”语毕,一个眼神飘向长敬,长敬自觉地走向阶梯,准备回避。 吴杳猜到他们终于要说此行的重点了,喊住了长敬,“你留下。” 诧异的长敬与林奕尴尬地对视了一眼,还是长敬心理比较强大,也不纠结,听吴杳的,又走了回来,站到她身侧。 吴杳想了想,还是向林奕解释道:“此前发生的怪事,李长敬多有参与,也许他有不同的发现。” 林奕这才了然,长敬反倒一头雾水。 什么怪事?后山的暗境事件吗? 还好还有一个藏不住话的替他开了口,“哥,什么怪事呀,师父怎么只跟你说,不告诉我!赵清语,你是不是也知道?” 林瑶本来发闲地在一旁溜达,耳朵却灵,一点没落下,咋咋呼呼地插入话题,他们三个虽师承一人,林瑶却对同门师姐赵清语有些莫名的敌意。 赵清语一看就是个好脾气,也习惯了林瑶的恶语相向,微笑着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是第一次听说原来此行还有隐藏任务。 林奕看这里也没外人,便直说了:“家师接到你的密信,让我们借着切磋交流的名头,到温江城来助你探查近段时间发生的异事。因为关系重大,故而知道的人还是越少越好,相关信息我们都不会再对他人提起,探查的结果我也会直接向家师汇报,由他做决定下一步如何处理。” 吴杳点了点头,向林奕等人从头讲述了一遍近几个月来温江城发生过的可疑事件。 长敬听完吴杳的话,过去那些被自己过滤掉了的隐忧瞬间忽然都重新涌上心头,仔细一回想,似是一条若有若无的丝线将这些事串联在了一起。但那最关键的线头却滑溜地在脑海间闪过,抓之不住。 “我们可以再去一次后山。” 长敬意外的开口,让林奕皱了眉,下意识觉得有些莽撞。 吴杳却觉得确实有必要再探一回:“上次我在后山看到了一团绛红色的梦境显色方才判断为是暗境,但等我一直追着那光影到了山顶,却一无所获。” 按理说,如果真的是有人刻意编织的暗境,并以幻梦术神不知鬼不觉地笼罩整座山体,那么施展术法的人定就在附近,也许再仔细地探查一遍后山会有新的发现。 林奕也无其他更好的思路,便也就默许了,林瑶是个爱凑热闹的,虽然性格上有些骄纵,但灵敏的凝梦术在关键时候有大用,赵清语温柔寡静,遇事沉着,有自己的看法,也可看着些闹腾的林瑶。如此便定下了他们五人一同再探后山。 温江城的雨不通人言,丝毫没有因为吴杳等人的探山计划而有转歇的迹象,未减反增,斜斜地雨丝在寒风中拉长,密集地砸在衣袍上,不一会儿便淋湿了大片。 “我说,就不能挑个天晴的时候吗,非要趁雨夜做什么,说不定下雨天坏蛋也休息……”林瑶嘟嘟囔囔的抱怨声响在上山的队伍中间,可惜没有得到任何回复。 走在最前面的是吴杳和长敬,他们对地形更熟悉些,且需按照上回的路径原路探寻,故由他们开路,中间是两位姑娘,林奕断后。 连绵的雨水将山间的土地润湿了个透彻,一脚踩下去便会留下一个深深的泥脚印来,一不小心还可能踩出一个滑坡,摔个大跤。 长敬走在吴杳稍后一步的位置,低头注意着自己脚下和吴杳的位置,两手时刻坐着紧急准备。吴杳突然一个停步,他也立即停下,后面的林瑶正在心里骂天,一个没注意差点撞上长敬后背。 林瑶:“怎么又停下啦?” 吴杳的声音混在雨声里:“这附近应该就是上次我和李长敬被暗境分隔开的位置。” 长敬在四周的地面上环视了一圈,想要找当时他为躲避野兽攻击而扑压过地面的痕迹,无果。大雨冲刷掉了大部分人为痕迹。 当时的野兽是幻梦所化,更不会在地面上留下痕迹。想来,当时他们看到的血流和埋尸坑应该同样没有留下什么线索。 吴杳:“我们再往前走一点。” “这么大雨,还能留下什么……啊!”林瑶的嘟囔声本来大家都习以为常了,但她的一声惊叫瞬间将众人的心跳绷成一线。 林奕就在林瑶的身后,眼疾手快的抓住了林瑶的胳膊,林瑶的下半身却突然不见了。 四人都围了上来,赵清语搀住了林瑶的另一只手,止住了她下坠的势头,和林奕一合力将她拉了出来。 “吓死我了!哪个缺德鬼在山上挖这么大个坑啊!”林瑶惊魂未定,仔细一看,原来她方才与众人错开了一步,走了旁处有植被覆盖,少些泥泞的土地,不妨这草木只是虚掩,下面居然是个深不见底的大坑。 林奕大笑,打趣道:“缺德鬼撞上走运鬼,我们这趟就不算白走了。” 林瑶瞧自家哥哥不关心自己就算了,还要开损,瞪了一眼林奕:“那我发现的地方,就我来瞧!你站一边儿去。” 林奕摇头低笑,当真一伸手请林瑶上前察看。 长敬忽然伸出一只手虚挡了林瑶上前,另一只手拨开了坑边遮掩的草木:“你们看这周围的土。” 与其说这是坑,不如说更像一个洞穴口,周围的断根草木一看就是人为的刻意遮掩。穴口不算大,五人正好围成一圈,顺着长敬所指的位置,蹲下仔细看土面。 从上顺流而下的雨水一层层地冲刷过穴口,露出边缘深处的土壤来,泥黄的土水中赫然掺杂着部分鲜红,就像凝固了的血液沉积在了土壤中,遇水又融化而出。 泥黄的水流渐渐被混杂的红色替代,成了红流,瞬间让吴杳和长敬回想起了上回在暗境中看到的“血流”。长敬还要多想到一处“埋尸坑”,当时所见的血流就是从坑内涌溢而出。 难道他们又进入暗境了? 吴杳同样想到了这种可能,沉声道:“我并未在周围感受到梦元之力外溢,也未见梦境显色,应当未入幻梦。”如此,眼前的一切就都是真实发生的了。 长敬想了想,说道:“既然不是幻梦,那我们下去看看就知道这红色的是什么了。”说完,便径直往坑中跳了下去。 吴杳皱了眉,就要跟着下去,林奕一拦,“危险的地方自是男子先去,姑娘们稍后。”语毕,也就跟着长敬钻入了黑漆漆的洞穴。 地面上的三人无奈地对视一眼,只好等在上面。 洞穴里,长敬跳出后立即落地,可见洞内与洞口落差不大,洞内有多深就不好说了。后头的林奕刚进来,正两眼一摸黑,就突然见眼前一抹火光闪过。 “噌!”长敬从怀里摸出了火折子点燃,两人在逼仄的空间里四目相对。 “小兄弟机灵啊,我怎么没想到。”有了光,就好探路了,林奕盛赞道。 长敬笑了笑,“这后山我来过许多次,时常遇到天黑还没下山的时候,此后上山便知道带火折子了。” 上头三人自然也看到了长敬的火光,皆是在心中一叹,他们一群织梦渊的天赋能者,却是连一点生活经验都没有。 长敬也不多言,谨慎地环顾了一周,便往洞穴深处走去,消失在吴杳三人的视线内。 许久也不见他们的说话声,火光也被遮挡住了,想来这个洞穴有一定深度,不知道是谁开凿的,又作何用处。 不知道过了多久,吴杳一动不动地等着,雨水打湿了她整个后背,兜帽边缘都淅淅沥沥地挂起水来,才终于重新看到了那火光出现在洞口。林瑶忽地往前一探身,衣袍上的雨水哗地就倒进了洞穴里,正巧全都劈头盖脸地砸在了仰面要说话的林奕脸上。 “……林瑶你这是在报仇吗?” “哈哈哈,我是走运鬼,你就是倒霉鬼。快说说你们有什么发现。”林瑶一笑又是许多雨水倒进了坑里,长敬机灵地退了一步。 林奕叹了口气,“你们进来一起看看吧。” 林瑶本就想当先锋来着,闻言第一个跳进了洞穴,真人比雨水还要重地砸在林奕身上,好在林奕这回早有防备,稳稳地接住了她,顺便狠狠地揉了揉她的头发。 兄妹俩打闹归打闹倒是也知道不堵着洞口,赵清语第二个进了洞,动作轻飘许多,一点没沾上周边的泥泞。长敬忽然想到,或许她也会些功夫。 吴杳在最后干脆利落地跃了进来,由长敬在前带路,往深处走出。众人的目光都顺着火光往前看去,谁也没有注意到就在他们的身后,洞穴外一个黑影无声地一闪而过。 走了大约二十余米,方才走到尽头,是个封闭洞穴,并未连通后山某处。但谁也没想到洞穴深处竟然是一具尸体。 林瑶当下就咋呼地跳到了林奕身后,赵清语也微皱了眉没有靠近。 只有吴杳走上前,蹲下身仔细查看。长敬就在一旁举着火折子,火光映出了已经腐烂地不成样子的尸体,勉强还能看出应该是一具年轻的男尸,胸腹间有一处明显的伤口,似是被锋利的凶器刺穿内腑致死。他的身下积了一滩干涸的血迹,还有些凌乱的血脚印。 他的面目已经看不清楚了,但身上的衣物保留地十分完整。款式简单,通体深黑,没有明显标志,袖口收紧,不像日常穿着,倒是特别适合夜间做些偷偷摸摸的事。 吴杳也不避讳,就要伸手去翻他身上是否还有什么能象征身份的物件。长敬忽然抓住了她的手腕,止住了她的动作便立即抽回了手,从怀间又掏出一物递给吴杳。 “这是探物钳,我采有毒的草药时用的,以防万一。”长敬自然地笑笑,吴杳明白过来,他是怕尸体上有毒。 吴杳点了点头,接过探物钳小心地翻开尸体的胸襟。干涸的血迹有些黏连住了衣服,需用些劲才分得开,吴杳一用力,便有一物“跳”出了衣襟。 林瑶正聚精会神地看着,还以为是什么活物,吓得原地一跳。 吴杳眼尖,一眼便看到了那跳出的东西是个滑溜的玉石,大约是先前被衣物阻住了下滑的路径,衣物一被掀开就顺势掉落出来。 捡起一看,那玉石比掌心还小些,虽粘上了许多血迹,但仍能看出它的品质上乘,通体是透亮的翡翠颜色,表面光滑无暇,没有任何刻痕,但有一处孔心,像是折扇或什么环饰的吊坠。 吴杳从袖中取出一张干净的手帕,将玉石裹了收进怀里,未出言判断,但心里隐隐有了猜测。 长敬本应是第一次见到这玉石,但却莫名觉得有些眼熟,好似在哪儿见过。 “这人是谁呀,洞口的血迹就是他的吗?”林瑶扒着林奕的后背瞧,见吴杳看了半天也没句话,忍不住问道。 吴杳顺着血脚印看了一圈,“应当是凶手杀了此人后,在此处逗留了一会,脚下无意间踩到了流出的血液,之后一路走到洞口,出洞的时候又印进了边缘的泥土里。死者的身份目前还无法断言。” 林奕接道:“那这人和这个洞穴跟上次你们遇到的暗境有关吗?” 吴杳示意长敬将火光照向洞穴的内壁上,“这就要看这洞穴里有什么值得他们进来了。” 壁面上有明显的人工开凿的痕迹,但除了尸体之外好像就没有其他东西了,杀人也不过一个斗大的埋尸坑罢了,专门挖个二十米来长的洞,显然寻物或者藏物的可能性更大些。 众人都四下看了一圈,确实没有什么发现。 长敬拿着光源,看得更加清晰些,左支右转间,似乎看到了火光一晃,好像有什么反光之物。 他忽然道:“会不会在尸体下面呢?” 众人一愣,长敬不好意思地解释道:“话本里不是常有这样的场景吗,有的人死也要遮掩着不想被人发现的东西。” 显然这个话本,正是从吴杳那借的,她自然也看过,立即了然,上前与长敬一起挪开了尸体,露出他身后的土面。 果然,一块半开采状态的石头露了出来。方才反光的正是开采过的那面。 林瑶快言快语:“李长敬,我现在有点认同你那诡异的直觉了,你怕不是个半仙吧?” 那石头街上随便拉个人可能不一定认识,但却一定用过,织梦渊和枕月舍的人对此更是熟悉,这是储梦枕的原料储梦石。 储梦石的矿脉所在最早传说就在织梦渊的发源地,自从澹台女创立织梦渊开始,为避免世人为了控梦术而发生争斗,甚至引发战争,便用幻梦术封闭了那一带的山路,将整个织梦渊藏匿了起来,连带着储梦石矿脉所在的位置一并消隐了。 世人只知道大约位于东文帝国和西岩帝国交接的边境位置,那里的山脉便称之为无名神山。 此前只有无名神山一带发现过有储梦石的矿藏,没想到小小的温江城后山居然也会出现。 如此,这个洞穴存在的原因很可能是有人发现了这里的储梦石,便悄悄地自己挖掘开采,后来不知何故,发现储梦石的人被杀害了,但他临死时还用自己的身体掩藏住了储梦石,杀害他的人也许并没有发现,便径自离去,并用草木遮掩了洞穴,全当他的墓穴了。 这是目前最合理的猜测。 长敬一直盯着那出于半开采状态的储梦石,它只露出一个光滑的切面来,非手工不可及,定是有锋利的器具切割过才显露出这一面来,但是洞穴里却没有看见任何器具。 鬼使神差的,长敬伸出手,轻轻地抠动了一下那块储梦石。 “咕噜噜……”那石头竟然就这么轻易地从土墙上剥落了,滴溜溜地滚到了长敬脚下。 林瑶:“真是李半仙啊……” 长敬捡起石块,拿到众人眼前,只见这储梦石是个已经早已开采完成的原料,只是还没有进行下一步加工,所以才不完整地包裹在原生的土质里,与放置的位置不那么贴合,轻轻一抠便掉落下。而那位置旁边并没有任何其他储梦石,显然是被人刻意安上去,假装是矿脉的。 这下谜团更大了,究竟是谁将这块储梦石放在这个洞穴里假装矿脉?储梦石的原料掌握在织梦渊和枕月舍的手中,他又是从何而来?这么做又有什么意义呢? 从入山开始就没怎么说过话的赵清语忽然说道:“如果这人死亡尚未超过七天,我或许还可以探下他的往梦。虽然可能即使有梦,也不能说明什么。” 赵清语说话的时候很轻柔,像是足不出户的深闺淑女,也很容易让人忽略她的存在,但她总能在气氛转冷的时候适时地开口缓和解围。此时也没有更好的办法验证死者的身份,获取更多信息了,只好让赵清语一试。 吴杳让过身,露出那具腐烂了大半的尸体。赵清语一步步走上前来,好像有些害怕,在尸体一步外蹲了下来,正要伸手触摸,林奕忽地递出了一张男子用的手帕,“清语,不介意的话,用这个包裹着会好些。” 赵清语感激地看看林奕,她的手帕之前给林瑶擦衣服了,正有些为难,林奕就善意地伸出了援手,她轻声谢过,拿手帕裹了尸体的左手才将自己的双手轻轻的握了上去。这是她探知往梦的方式,不论生死。 林瑶看到这一幕,哼了一声,气呼呼地看着林奕。 赵清语闭上了眼,并没有很快睁眼,说明应当是有往梦尚未消散。 不一会,她微微启唇,用幻梦术将她所见都幻化在了众人眼前。 起初只是些杂乱的景象,一会儿晃过东街,一会儿晃过城北,出现了好多无关的路人。后来景象变成了后山的树林,正是他们上山的路径。画面是以梦主为第一视角,所以并不能看见他的相貌,但他并没独自一人上山,而是带着三个男子,对话时便露出对方的相貌来。 吴杳微微皱了眉,这三人她见过,正是那批无端增加兑换长梦丸次数的人。可是为什么会这么巧的,都梦到了这后山呢? 梦境有些断断续续,画面时常突然转变,并不是连贯继续,隐隐还有些话音传出:“……等这批储梦石挖掘出来,我们就发财了啊……不枉我跟你走这一趟……你不怕被……这石头我用过,绝对货真价实……” 画面刚出现这个洞穴便结束了,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人来过这里,又从此处发现了多少储梦石。按照方才他们的猜测,这些储梦石如果是有人刻意放置在此处的,那么便是放置石头的人故意透露了消息,引人来挖掘,再趁机杀害,或者放置石头的人就是带那三人来这里的人,其中一人被杀害在这里。 如果梦境中所说属实的话,那么就可以解释为什么这些人都梦到了这片后山。因为尚未经过储梦术加工改造的储梦石带有天然的属性,如果直接拿来做枕,会自然引动梦主记忆中最近出现的地点和看到的画面,并直接记录在储梦石之中。 那些前去织梦阁的人很有可能都拿到了流露在外的储梦石原料,并以此为枕储梦兑换,故而都出现了后山的景象。因原石未经储梦术开拓,便只能记录一个梦,于是他们就凑了其他的储梦枕一起去兑换,最终致使大幅增加了兑换的次数。 此时已经可以确定,这个洞穴,甚至这个无名尸体都与暗境事件相关。因这具尸体死亡尚未超过七天,那么在吴杳和长敬遇到暗境之后,林奕等人来到温江城之前,还有人不断地在此处搬挖储梦石。 长敬手中的储梦石便是最后一块。 林瑶突然道:“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吴杳等人本来都在沉思案件线索,没有注意周边,站在离尸体最远,最靠近洞口的林瑶最先发现了一些怪异的声音,好像是有什么东西砸在地面发出的声响。 林奕耳根一动,瞬间想到了什么,“坏了,好像有人在填洞!” 四人闻言皆是一惊,快步向洞口跑去。长敬抱着那块储梦石走在最后。 他们来到洞口一看,果然是有人在上面不断往下扔石块,已是扔了不少,眼看着洞口已经被遮掩了大半。因雨声浩大,先前的动静都被遮掩了,方才林瑶听到的就是两块巨石砸击在一起的钝响。 吴杳最先动起来,左手一抖,软剑便直落而下,紧握在手,快步踩在了最近的一块石头上,也不怕上面的人兜头就要砸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出了洞口,挥剑直指那人胸口。 那人也穿着一身黑衣,扔了手中石头,便躲闪起来,与吴杳的黑衣交错在一起,动作竟快地分不清敌我。 因洞口窄了许多,吴杳身形纤瘦还可冲出,林奕高大的身影就不行了,搬了几块石头走这才出来,一眼便看到了吴杳和那黑衣人打斗的画面。 黑衣人只有一个,林奕便也先不去拉底下的林瑶等人了。黑衣人显然不是好与的,也不见他手中有什么兵刃,却有比游鱼还要敏捷的身手,比虎爪还要锋利的攻势,林奕大喝一声便冲上前助手。 他也无兵器,但从小习武,掌法深厚凌厉,一加入战局黑衣人便有些左支右拙起来。 洞底下的三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但总归出洞要紧,长敬赶忙把储梦石一下先抛了上去,又动手一块块地搬起底下的大石头来。赵清语和林瑶着急但又帮不上什么忙,只好站远些不碍事。 外面的打斗声一声响过一声,长敬总算搬出了路,先送两位姑娘上去了,这才满脸雨水的爬上来。 林瑶是个狠脾气,都给人家欺负到头上来,刚才憋的一口气当下就要发出来,娇喝一声便也要加入战局。 “小心!”吴杳正挡过黑衣人一拳,不料那拳头忽地展开,飞出一把锐器,混在雨丝中直朝林瑶面门而来,当即出声示警。 林奕回护不及,目眦欲裂,只见林瑶身后柔柔弱弱的赵清语忽然一凛,脚步翩飞,瞬间来到林瑶身后,一转其腰身,堪堪避过那把飞针。 长敬落在最后,看到这一慕,不禁大叹做个半仙不如做个武林高手,活的长久些。如果有命下山,他定要好好学功夫。 黑衣人趁众人的注意力都在那暗器上,捉了个瞬间飞快地施展了一个术法,此时只有长敬一人正对着黑衣人,也只有他一人可以看到黑衣人的动作,立即高声提醒:“是幻梦术!” 最可不预测的危机就是梦境。 吴杳和林奕闻言立即离身躲避,心下同时泠然,会幻梦术说明是织梦渊的人,果真是有内鬼! 第十章:刀锋火影魂归去 雨幕骤密,声势瓢泼,简直如兜头泼水一般,眼前皆是水淋一片。 五人逐渐靠拢位置,分别警惕一个方位。那黑衣人早已遁走在幻梦术之后,浓郁的梦元之力包围了他们,明摆着告诉他们身处幻梦之中。 长敬不停抹着脸上的水迹,全身被淋了个透,忽然想到一事:“等下,那块储梦石还在洞口!”随即便要跑去洞口取石。 吴杳见雨声太大根本喊不住他,只好提着剑一同跟上,其余人为了保持不分散便一同前去。 长敬顺着来时的方向走回洞口附近,还要防着自己掉洞里去,便走的慢,也无声息。正好看到一个黑影蹲下捡起了那块储梦石,回头正想唤吴杳等人,一抹剑光就噌的从他的脸侧滑过。 长敬反应极快,默契地一转身,让出位置,眼睛却一直盯着储梦石。 那黑衣人已闻剑声,却不躲,将那石头捡了方才不慌不忙地站起来,间隙还看了长敬一眼,诡异的一笑。 隔着雨幕的对视,分明看不清对方的样貌,长敬却突然一凛,仿佛被针扎了一下,下意识地伸手拉住刚好错身而过的吴杳。 吴杳也看到了那人诡异的笑容,顺着长敬的力道止住了剑锋,提起防备,不想骤变横生,想要阻止已是不及。 黑衣人在吴杳脚下虚幻设了一处景,引她到了山坡边,她急停不止落势,匆忙间只收了剑,避免误伤。长敬抓着吴杳的一只胳膊没松手,堪堪将她拽住了,没整个人滚落下去。 此时黑衣人又一次消失在了山间,只剩下他们狼狈的五人。 长敬将吴杳从山坡边扶起,低声道:“是我将储梦石丢在洞边。”储梦石是它们此行最重要的物证,他们都还没来得及查看其中是否留有什么线索。那洞穴里的尸体过了今日也不一定能再探知往梦了,一切又都成了他们的片面之词和猜测,无法证实。 吴杳静了一瞬,对长敬说道:“没有你我们甚至发现不了储梦石,而且我们还有那块玉坠。”是了,还有一块从尸体衣服里找到的玉坠,或许能证明他的身份。 其他人并没有听见他们的对话,林奕沉声问道:“接下去我们该怎么办。” 吴杳收了剑未语,眼下的环境根本不知道梦眼在何处,随处乱走还可能掉入陷阱。 长敬已回了神,没有再想前事,那一瞬的懊悔已经消失无踪,静下来心观察四周。 此时,雨势已经无法分辨真假,几乎也没有其他事物可以再参照,能信任的只剩下身边的人。 人……对啊!怎么没想到呢? 长敬脑海间如电光一闪,对林瑶道:“林姑娘,可以用你的凝梦术恢复原来的雨势啊!” 众人先前被黑衣人打了个措手不及,又被对方的身份所影响,竟忘记了以其人之身还治其人之道。 林瑶也是一拍脑门,“何止啊,敢欺负到姑奶**上了,他这幻梦我都要给他破了去!” 术者术法的精通程度决定了凝梦术的施展范围大小,当时那黑衣人情急之下释放的幻梦范围想来不会太大,更难以控制住整座山体。 因此,吴杳等人都没有动手,而是将林瑶围在了中间,令其专心设置凝梦结界,尽可能地探知幻梦范围,他们则保持警惕,以防那黑衣人没有走远,正躲在暗处准备偷袭他们。 这是长敬第二次见识林瑶的凝梦术,第一次毕竟是同僚之间的切磋交流,点到即止,且范围仅局限于织梦阁内的修习室,此时则扩大到了未知的山林内,所需的精神力不可同日而语。 然而上一瞬还冰冷地拍在他们脸上的雨滴就与那日时玉幻化出的风息一般,分毫不差地凝结而止,犹如冰凌一般停滞在了空中,仿佛连时间一并停止了。 “不对劲,雨应当没有完全停止!”吴杳冷静沉着的声音瞬间点醒了众人。幻梦应当只是加大了雨势,凝梦术也只能凝结幻化的雨滴,并不能影响真实的天气状况,而眼下所有雨滴都静止了…… 吴杳心中闪过一个可能,下意识地脱口而出道:“双重梦境……” 长敬不过刚入门的新手,自然没有听说过什么双重梦境,但是林奕等人却是知晓,心下惊叹与吴杳敏捷的反应外,更震惊于那黑衣人的手段。 所谓双重梦境,是指术者在布置下第一重梦境的同时,在其上覆盖另一层梦境,只有当第一重梦境被凝结或是打破时,才会显现第二重梦境,令深陷幻梦的人误以为自己已经破梦而放松警惕,此时再趁机以第二重梦境攻其不备…… 长敬没有去想双重梦境是什么,他的注意力一直都在周围的环境中,当周围一切都处于静止状态时,极其细微的动态变化都会被放大,如针刺般反应到视线内。 “小心右边!”他的眼前刚晃过一个黑影,他甚至来不及分辨,立即高声提醒。 他的右边正是赵清语的位置,赵清语的反应不可谓不快,她同样没有去分辨冲她而来的是什么牛鬼蛇神,此时相信同伴的判断才可以在第一时间作出躲避或反击。 赵清语脚踏迷踪步,身形极快之下连衣角似都出现了幻影,与先前接应林瑶回避暗器时的绝妙轻功如出一辙,转瞬便消失在了原先的位置,露出中心的林瑶来。 林瑶霍然睁眼,脸上毫无惊慌之色,反提起一笑,“等的就是你!” 出手反击的不是林瑶,而是林奕和吴杳! 论感知和反应,吴杳和林奕绝不会在赵清语之下,他们像是约好了一般,同时冲向赵清语原先的位置,一剑一拳极凌厉地迎向那黑影。 那黑影感受到强势到剑锋与拳风,以极其诡异的角度倏地一偏攻势走向,避其锋芒,转攻最弱的长敬。 长敬当然不会站在原地等挨揍,正是黑衣人的突然出现,他才突然灵光一闪,发现了梦眼所在。试想,当术者身处自己所设的梦境中时,还有什么比术者自己更清晰更易掌握的梦眼?这一刻,死门就是生门! “毒粉,闭气!” 长敬的右手突然从怀中摸出一把细腻的药粉来,冲着近在咫尺的黑衣人迎面一洒,细小如雪沫的药粉瞬间侵占大片空间,遮住了黑衣人的视线,长敬口中还同时高喊毒粉,提醒同伴闭气。 黑衣人当下本能的就要避退,然而他身后便是吴杳锋利的剑刃。吴杳岂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左手软剑毫不手软地直奔他的要害。 不料,那黑衣人竟在险之又险的一瞬还不可思议地旋了半身,向侧后方倒去,雪亮的剑刃擦着他的胸腹平移而过,似是撞击到了他怀间的一个硬物,猛烈的力道将其推出了衣襟,掉落在地。 储梦石! 黑衣人此时也顾不得捡石头了,双手在背后一点地,一个后翻而起,双脚扫过吴杳和林奕的身前,止住了他们一瞬的攻势,他也不恋战,径直就窜入了漆黑的树林,消失不见。 林奕当即就要追去,一个豆大的雨滴就突兀地点到了他的脸上。 静止在空中的雨滴与那黑衣人一同消失不见了,空中又现出了真实的雨水。 林瑶道:“咳……咳,他收回了幻梦。” 四周又变回了他们来时所见的山道和树林,到处都是他们凌乱的泥脚印,而那黑衣人却是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林奕皱紧了眉:“竟让他逃了。” “咳……李长敬快拿解药来,我好像吸入你那毒粉了!”林瑶一边猛咳一边猛拍长敬的后背。 长敬刚弯腰捡起地上的储梦石,回头一笑,“哪来的毒粉,我唬他的。” 林瑶立即不咳了,横眉叉腰:“半仙,你怎么自己人都骗?” 长敬笑着摇了摇头,未答。林奕接口道:“这里就你一个傻丫头,不先骗你,怎么骗那黑衣人?” 林瑶脑筋一转,明白过来,又大气,跑去山坡边上打林奕了。赵清语在一旁静静地笑看,总算是脱离险境了,这一趟也不算白跑。 只有吴杳还皱着眉,心思重重。长敬地走到了她身侧,将储梦石递与她,故作轻松道:“属下不才,还有劳阁主了。” 吴杳看了长敬一眼,接过储梦石,微微扬了嘴角。 五人回到织梦阁灵渊后,立即通过取梦术从那块储梦石中提取出了唯一被记录下的那个梦境。 他们没有猜错,这块储梦石虽然还只是半开采的状态,但却已经留下了使用的痕迹。 吴杳双手平稳地放于储梦石之上,唇间轻语,便见有一缕半透明的白色云雾从储梦石光亮的那一面钻了出来,自发地顺着指引汇入灵渊之中。吴杳右手在前方一抹而过,梦中景象便展露在众人眼前。 “喂,霍老三,你可别给我说漏嘴了!”是梦主的声音,他在对面前一个胡子拉碴的男人说话,只见那男人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催他赶紧开锁。 梦主的视线这才转向他们身前的这扇门,门上锁着两把锁,他掏出钥匙一把把打开了,推门前又看了一眼旁边的霍老三,得意地说道:“你可瞧好了,这些全部都是我们的了!” 只见那门一打开,就出现三口木箱子来。箱子的盖子是翻开的,里头的东西忽然见了光,映出金黄耀眼的色泽来,个个有成人拳头大小,规格大小都一样,堆地高高的,三个箱子都差点放不下。待两人进了屋,合上了门,才显出那东西的本来面目。 竟是三大箱黄金! 霍老三冲上来,猛地扑到中间那个箱子上,两手展开分别揽住左右的两个箱子,他这一碰,堆在高处的那些金元宝便都滚落了到地上,嘴里还高喊着:“老子发财了!发了!什么织梦渊、枕月舍都滚一边去吧,老子要比那皇帝老儿还要有钱了!” 梦主就站在他的身后,一个个捡起掉落的金元宝,“哎,其他人就没这个福分了,一个个胆小如鼠,拿个一块储梦石回家就知足了,都是没脑子的傻货,不知道钱生钱的道理。等我们把后山那批储梦石都开采出来,再高价卖给东边的人,还会有更多钱!“ 霍老三听到身后的话音似是顿了顿,随即又大笑着站起来,“你说,要不是我老霍给你在枕月舍那演了一出好戏,让你假死脱离,你也留不到这手是吧。” “那是自然,但这话你不能再说了,藏的越深越好。” “朱星你怕啥,不就是怕那陈……” “住嘴!”梦主似在梦里发了火,一把宽刀不知从哪儿抽了出来,噌的一下就架在了霍老三的脖子上,那霍老三双目圆瞪,用力地哼了一口气,吹的胡子一抖,一拳就朝梦主面目挥了过来。 梦境在一阵惊吓中结束。单从梦境内容而言,似是为他们提供了很多关键信息。梦中出现了两个人,做梦的人叫做朱星,另一人被称作霍老三,不知本名。 这应当是一个“发财梦”,梦主梦到他们成功开采并卖出了部分储梦石后,得到了一大批黄金,并决定由两人分赃。假设梦境中所说的话都是真的,梦主因为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地将曾经发生过的事或者担心被泄露出去的事做到了梦里,那么后山洞穴埋储梦石一事、黑衣人偷袭一事、暗境一事都将与枕月舍和一个陈姓人扯上关系。 他们在梦境中所说到的其他人很可能就是那批已经到织梦阁兑换过长梦丸的人,他们手中应当是至少有一块储梦石原石,而其他的部分都掌握在朱星和霍老三手里。 按照他们所述,朱星很可能是在霍老三的帮助下,从枕月舍脱离,从而才与霍老三一起干起了挖矿的事。什么样的身份需要从枕月舍脱离?枕月舍的掌柜或是负责储梦石开采和制作的门徒?难道枕月舍中也出了叛徒? 那霍老三很明显有想要独吞这笔钱财的念头,甚至不惜与朱星撕破脸,而朱星提起了大刀先发制人,那么洞穴中的那具尸体会不会就是两人因分赃问题而产生的另一个恶果?是朱星还是霍老三?那黑衣人又是否是他们二人之一? 吴杳等人对着这个不过半刻钟的梦境来来回回看了数遍,各自说出了自己的想法,逐渐搭出了一个事件雏形。 首先,不论是在后山布下暗境的那人,还是在后山袭击他们的黑衣人,都毋庸置疑地掌握着只有织梦渊织者才有可能修习到的控梦术,并且在明知他们也是织梦渊织者的情况下,设下恶意梦境攻击同僚,违背了织梦渊千年来的守则,说明织梦渊内必有叛徒。 其次,后山中发现的储梦石来源不明,但枕月舍负责全亚安大陆的储梦石开采,有储梦石流落在外,必有枕月舍内门徒参与,但他们只掌握着储梦术这一种控梦术,意味着枕月舍内也有内鬼与织梦渊叛徒联手犯案。他们攻击吴杳等人极有可能是因为担心事情泄露,而要杀人灭口。 其三,结合朱星和洞**尸体的梦境,可以推测已有不少人参与其中,并各从中获得了至少一块储梦石,目前到底有多少储梦石流露在外尚不明确,但基本可以确定他们盗取储梦石的目的在于自用和出售获利。 现在还有几个关键疑问,布下暗境的人和黑衣人是否是同一人,在这场利益掠夺案中处于什么身份地位,除了牟利是否还有其他目的?以及那具尸体的真实身份…… 吴杳从怀中掏出了那块从尸体身上搜到的玉坠,摊在手心中,织梦阁塔尖的琉璃瓦混着月光撒在光滑的玉石表面,透亮的翡翠玉内散出细碎的星光来,煞是好看。 “我只在一个人身上见过这种品质的翡翠玉坠,但我不确定是否是同一块。”吴杳凝视着掌心的玉石轻声开口道,眉间满是沉重。 林奕三人都投来询问的眼神,长敬越看越觉得心里有个答案就要呼之欲出了。 吴杳:“是枕月舍……” 长敬:“虞老!我看到过他的白扇下有一块这样的翡翠玉坠。” 吴杳吃了一惊,一时间竟有些怔楞。 林瑶左右看了下,疑惑道:“谁是虞老?” 长敬心里那个藏在烟雾中的名字终于显露出来了,但他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缓慢地回答道:“虞老应当是枕月舍的舍老之一,近日就在温江城。” 吴杳心下虽惊诧于长敬竟然也认识枕月舍的舍老,但此时显然不是问这个的时候,她顺着长敬的话补充说道:“不仅如此,他还是枕月舍七大舍老中排名前三的一位,这三位舍老年岁都已近百,在枕月舍从织梦渊分离出去前就已经歃血立誓成为织梦渊的织者,所以枕月舍并不是所有人都只掌握着储梦术一种控梦术的。” 吴杳顿了顿,皱着眉说出了事实,“这三位舍老精通所有控梦术,而且能力远在我们之上。” 林奕等人都听出了这句话之下的含义,虞老的身份和能力都与这场阴谋巧妙地牵扯上了。 长敬依旧存有疑虑,虞老滚圆的身材、和煦的笑声、与爷爷之间数十年的紧密联系、他送爷爷的储梦枕都一一在他脑海间闪过。他真的会出卖织梦渊,出卖枕月舍,将储梦石交给一群唯利是图的市井小人吗? “他会看不出朱星这么一个小人物的假死吗……”长敬下意识地将心中的疑问呢喃出了口。 吴杳四人都听见了,同时想到了一个更可怕的猜测,如果幕后黑手真的是虞老,那目的绝不会是简单地以储梦石牟利,还有什么东西能影响到一个财与势皆得的人? 林奕毕竟年龄更长,心性更沉稳些,且他的师父是整个右分阁的阁主,掌控着全西岩帝国人四分之一的梦境,其所见所学都要比吴杳更加复杂和广阔些,思忖了一会,慎重道:“此时还不宜下结论,我们首先要确认这块玉坠是否真的就是虞老的,其次要探究是有人利用他的玉石造势图利,还是他在背后参与了整个事情。” 四人皆是点头,林瑶的脑筋比较直,不像她哥那样弯弯绕绕,脱口道:“那我们现在就去找虞老,问他玉坠的事?” 林奕瞥了一眼妹妹,叹气:“当然不能这么直接,旁敲侧击懂否?” 赵清语了然地点了点头,默契地接口道:“还是要从那具尸体入手,假装不知玉石的事,将尸体抬去枕月舍看看他们的反应。” 林奕挑眉笑着看向赵清语,似是在说“还是你懂我”,吴杳和长敬亦觉得这是目前最稳妥的办法。 林瑶看着赵清语那副“假知己”的面孔就来气,偏偏自己老哥就爱吃这一套,与林奕对视一眼,双方都觉得对方是烂泥扶不上墙,朽木不可雕也。 五人又说了几句,一致认为此事宜早不宜迟,便定下了今日黎明破晓前就三探后山取尸。他们先前没有妄动那具尸体,只重新遮掩了洞穴避免他人误入就先下了山,既然现在已经决定从尸体入手进一步发掘真相便需要尽快去转移尸体,以防那黑衣人抢了先手。 此时已是丑时过半,五人稍作收拾,备了些工具便不再耽搁,又直奔后山而去。 幸运的是,尸体依旧在原地,也没有其他人再进来过的痕迹,他们四人也是第一次干黑夜摸尸的事,难免有些抵触和磕绊,折腾了好一会儿才将尸体装进一个大麻袋,让林奕和长敬轮流抬下了山。 等他们五人到了温江城的枕月舍前,天边不过刚亮起鱼肚白,整条东街商铺都尚未开门,他们也不白费劲敲枕月舍的正门,拖着麻袋就径直去了枕月舍的暗门。织梦渊私下里本就与枕月舍有诸多联系,此时到访倒也不显得奇怪。 守在暗门的枕月舍门人听到动静立即就警惕了起来,看到是吴杳方才放下防备,恭敬地唤了一声“阁主”,便自退去找掌柜的了。 温江城的掌柜长敬认识,是那天在药铺里见过的薛二,是个八面玲珑的妙人。他从枕月舍的楼上下来,不知是一夜未睡还是穿衣迅速,脸上毫无睡意,衣着整齐地走到众人面前,目光几不可查地瞄过一眼林奕手中的麻袋,朝吴杳拱了拱手,“吴阁主,今日这么早来寻,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吴杳等人来前便简单商量过了,此番要演一场戏,万不能够打草惊蛇。只见吴杳脸上显出急色来,郑重道:“薛掌柜,昨夜我带着云陵右分阁的诸位去后山切磋交流,不想却发现了这个。”语毕,吴杳让开一步,露出林奕脚边的麻袋。 林奕也先施了一礼,“在下右分阁阁老林奕,薛掌柜请看。”薛掌柜立即回了礼,满脸疑色的走上前查看。枕月舍内尚未未掌灯,只隐隐有些天光从窗间泄进来,正好落在那麻袋的开口,露出一个面目已经腐败的尸头来。 薛掌柜似是骇了一下,脚下退了一步,缓了缓又定睛细看向尸体脖颈下的黑色衣领。 “这是……我枕月舍的人。”吴杳一直在观察薛二的神色变化,许久他才沉重地说出了一句话,是肯定的语气。 吴杳:“薛掌柜可看清了?” 薛掌柜收回视线,朝着吴杳又是一拱手,低头道:“在下确定这具尸体是我枕月舍门人朱星,但有一事不明,还请吴阁主详释。” 吴杳虽讶于薛二仅凭穿着就确定了死者身份,并直接道出了朱星的名字,但面上却没有表现出分毫,而是一副恍然的模样,虚托了下他的手道,“薛掌柜不妨直言,我等必一一说明。” 薛二敛目极为恭敬的模样,语间却露出了锋芒,“在下想问,吴阁主是在哪儿发现的朱星尸身,为何先想到送到了我们枕月舍呢?” 吴杳收了手负在身后,早有准备:“此事起因是我们在后山无意间掉入了一个人为挖掘的洞穴,进而发现了这具尸体。至于为何会先想到枕月舍……” 长敬拿出了那块洞穴里发现的储梦石,递到薛二眼前。薛二见是长敬,也无惊讶,似是早就知道长敬入了织梦渊,他看着这块只有半面开采的储梦石点了点头,了然道:“原来如此,吴阁主可探过了?是否有梦境储存?” 吴杳摇了摇头,半真半假地说道:“未曾发现,不过朱星在洞穴里紧紧抱着这块储梦石,我们方才觉得应先来知会薛掌柜一声,看看您这是不是有遗失的储梦石原石。” 薛二沉凝了一瞬,开口道:“不瞒阁主,枕月舍确实遗失了一批未加工过的原石,并且已经报备过七位舍老,但因为毕竟是丑事一桩,所以此前未曾多言,还请阁主多担待。至于这朱星,说来也是有些难堪。” 吴杳未接话,薛二自叹了一口气:“朱星原是我们枕月舍的门人,入舍已有五年,算是一个小管事,专司储梦石原石的运送,平时做事勤恳认真,倒也未曾犯过错。但一月前,他有一债主突然找上门来,在枕月舍着实大闹了一场。” 林奕等人暗自对视了一眼,想着薛二这人说事便像讲故事,先扬后抑,不紧不慢,说的这债主要是没猜错,大约便是那粗犷的霍老三了。 “那债主口中说着欠债还钱,手里拿着一把威武生风的大刀,也不听朱星辩解,上来就一刀将朱星砍死了,鲜血将地板都染透了。那日,他穿的便是这件黑衣,乃是我们专司储梦石运送的门人统一的服饰。”,薛二闭了眼,似那画面就在眼前,又好像痛失人才颇为扼腕。 林瑶听得入迷,插口道:“那耍刀的债主可报官了?以命抵命了?” 林奕拉了林瑶一下,向薛二笑笑:“舍妹冒昧。” 薛二忙摆手,说无妨,看着林瑶答道:“当时我正好在舍内,亲眼所见朱星横死,当即报了官,将那凶恶的债主带去了府衙,未料城主亲自出来跟我解释了,说这人是个疯子,又颇有背景,杀不得,平时就关在府衙内,算是终身圈禁,以抵其罪孽。” 这倒是出乎意料,霍老三竟还有府衙的人撑腰,说是圈禁,背地里却行动自由,想来众人都是知情,睁一只闭一只眼罢了,如此说来,此事不仅牵涉了织梦渊、枕月舍,还与府衙有关? 薛二又感叹了几句世事无常,人命如草芥,朱星的事最后就不了了之了,虞老听说了也只是叹了口气未追究。半晌,他抹了抹眼角,又话锋一转,“可是眼下又看到朱星的尸身就太奇怪了,按说他已经被其家人带回家乡,下葬也该一月了,怎么又出现在了后山?而且看起来好像死亡不过几日……” 他的问题是抛向吴杳的,眼睛却看向林奕,似是无声地询问“为何云陵来的贵客会这么巧地也发现了这件事”。 吴杳面上也佯装感叹,心下却在冷笑,这薛二比他们还能演,嘴上顺着薛二的话道:“我们也是满腹疑惑,最初看到尸首只觉惊异,听了原委更是觉得此事大有蹊跷,不知虞老今日是否在舍内,可否请出一叙?” 薛掌柜猛地一拍手,眉头一皱,双眼却睁地晶亮,唇边的两撇小胡子还抖了两抖,“虞老前日便离境去往都城议事,不在温江城了。否则今日也不该是我出来接待各位。” 论品阶,枕月舍虽与织梦渊的组织结构大不相同,但同样是一座城池的首要负责人,薛二理应是与吴杳平阶的,他此时虽一副招待不周了的客气模样,但更多的却像是搪塞。 吴杳的脸色也逐渐沉了下来,“也是我们来的太不巧了,此人既是枕月舍的人,我们织梦渊也不便多管,就交由薛掌柜处理了。” 薛二忙道应该,挥了两下手,便有两人从暗处出来,径自将那麻袋抬走了。 吴杳看今日也从薛二嘴里问不出什么了,便准备回织梦阁再细究,告了辞正要转身,忽又回身,认真道:“那些丢失的储梦石还望薛掌柜仔细找寻,若误入小人之手,利用其做了些伤天害理的事,就有违先人千年遗愿了。”说完不待薛二答复便要离开。 薛二若有所思地一拱手,脸间晦暗不明。就在此时,枕月舍的大门忽然被人从外间打开,一个穿着枕月舍统一服饰的人匆匆跑了进来,身形狼狈,砰地一声单膝跪倒在地,抱拳对薛二禀道:“掌柜的,城南失火了,虞老不知怎的赶了回来,正巧碰上那杀了朱星的债主,两人动上手了!” 吴杳等人猛地止住了步伐,屋里的人的目光全在那人身上。 “你说哪里失火了?!” “你说虞老动手了?!” 有两人异口同声地问道,前者是长敬,后者是薛二。 吴杳眉心紧皱,心也悬上了来,也不管薛二了,拽了长敬的右手飞纵而出,话音缥缈地落在晨曦之间:“城南乃我温江之尾,断不容他人毁损。”林奕等人提气跟上。枕月舍中就只剩下薛二一个人的独角戏,本以为一切尽在掌握,却还是露了马脚,还让那畜生砸了场。 东边的红日正冉冉升起,宣告着雨夜的结束,晴日的到来,但对于长敬来说,他却觉得浑身比昨日被大雨浸透了的衣裳还冷,耳间一直回荡着那句城南,城南。 再没有人比长敬更熟悉温江城的城南了,那里的房屋大多都是破旧的,总有一股子霉气,再好的正午阳光都驱散不尽,因为那是深埋在桩木之间的岁月痕迹。这些房子都老了,里边的人也老了,快有百年了。 长敬任凭吴杳拽着手腕飞快的纵越在屋瓦间,只恨为什么自己没有向吴杳、赵清语这样的轻功,不能再快一点回到那熟悉的药铺间。 东街到药铺的这段路,长敬走过无数回,却是第一次在高高的屋檐之上俯瞰,远远的火烟直冲上云霄,赤红的火光点亮了大片黑漆的瓦房,李家药铺的位置就在其中。 落得近了,能看到两个人影正交错着动手,一边是银白的刀光横闪,一边是滚圆的身躯灵活的格挡,正是虞老和霍老三。 长敬根本不去想为什么前日就已经离开的虞老会出现在城南,也不想知道霍老三来城南做什么,他飞快地脱下衣衫,在一处人家常年放在门口的大水缸里浸湿了,披在身上,谁也没招呼,就直直地冲进了被火苗吞噬的药铺。 爷爷肯定还在里边,他腿脚不方便,难以第一时间逃出,虞老身边也未看见他,那最有可能的就是虞老尚未来得及救援。 外间的药铺横梁已经倒塌了,长敬搬开被烧得火烫的碎木,就从横梁上垮了过去,穿到了四方的院子里。 因为昨日下雨,院子里的药架子都收起来了,空荡荡的,但三面的房屋都烧出了浓烟,根本看不清哪间屋子里有人。长敬凭着直觉冲进了正前方的堂屋,大声唤爷爷。 屋里多药草,易燃的东西已经全烧着了,长敬的湿衣已经变得温热,扑面而来的热浪还掺杂着火苗,想要将长敬也吞噬在这里。长敬正搬着遮挡视线的杂物,忽然就看到了熟悉的身影倒在窗下。 长敬脱下身上的湿衣罩在爷爷的头脸上,替他挡去浓烟,也不唤了,用力背起气息微弱的爷爷,一口气悬在胸间,连带着那些不敢想象的画面、不敢猜测的结果都压在气息之下,一口气冲到了院子里,没注意到脚下的碎瓦,一下被绊倒在了地上。 “长敬……”爷爷咳了起来,像是恢复过来一点意识。 “爷爷,你先不要说话,我带你出去。”长敬小心的将湿衣缠好了,就要再将爷爷背起来。 “长敬,就是今天啦……”爷爷的声音在颈侧传来,没头没脑的,长敬却一下就听懂了。 他们都知道会有这么一天,这一天总会到来,但长敬从未想过会是以这样的方式。 “你不要难过,难过无用,爷爷只是换个地方喝茶、晒太阳……” “长敬啊……从今以后你就是一个人了……” “长敬长大了……可以做的比爷爷更好……” “长敬啊……” 爷爷还是向过去的十八年一样,总是碎碎叨叨地念着“长敬啊”,后头跟着做不完的事情,要在正午晒药,要每日学药理,要将每一样药都按几十年的规矩放在指定的柜子里。 往后,还有谁会这样唤着长敬? 长敬的衣摆处不知道什么时候沾上了火苗,一点点的蚕食着衣物,甚至有些烧着了皮肤,混着摔伤的地方痛地他站不起身,身后的身躯好像一下沉重地压弯了他的背脊,怎么也直不起来。 “长敬!” 是吴杳的声音,她翻过同样烧得滚烫的屋瓦,落进院子里,一把搀起长敬的手。长敬下意识的抓紧爷爷垂在他胸前的手,枯瘦冰凉。 “长敬,我帮你送爷爷出去。”这回是林奕的声音,他接过长敬背后的爷爷背到自己身上,吴杳灭了长敬衣服上的火苗,用力地提起他的手,一起跃出了即将烧毁的药铺。 长敬的眼神一直追着林奕背后的爷爷,见他被安放在了远离火源的地面上,忽见一抹刀光在右侧一闪,红的跟火焰似的的鲜血就洒了出来,霍老三的人头落了地。 虞老看到紧闭着眼的爷爷,终于不再留手,借着霍老三的刀就将他一刀斩落。 长敬抽回手,一瘸一拐地走到了爷爷身旁跪下,不去唤,不去抚,不哭不动,像被抽去了魂般就这样怔怔地跪着,眼里只有爷爷安详的脸,耳朵里所有喧闹的声音都远去了,只剩上一秒还温热吐气在他耳畔的“长敬啊……” 天上相互守望的星星只剩下一颗了,他李长敬,往后就只有一个人了。 第十一章:黎明破晓故人醒 连绵的阴雨过去了,温江城在最温暖的冬日里迎来了新岁,家家都有爆竹声响起,东街和西街上的商铺全都大开着门,熙熙攘攘的人群摩肩擦踵着前进。 有那顽皮的孩童从大人们的脚间穿过,跑去看那会喷火的铜人,吃那黏嘴的糖画,还有那腼腆的书生向富家小姐递了书信,旁边的丫鬟捂着嘴直笑。 这些画面就像那日林奕编织的梦境一般,热热闹闹,整座温江城都在鲜活的人气里活了过来。 只有一个人与往常不同,他没有去东街,也没有呆在织梦阁里不眠不休的修习控梦术,他在全城最寂静的后山脚下,他生活了十八年的家,现在可以称作废墟的地方静静伫立,身后的热闹似都与他无关。 那日的大火已经是一月前的事了,但走过焦黑的土地仍能想象烈火烧过发间,烧过肌肤发出的焦臭味。 长敬亲手收殓了爷爷的尸身,但他没有将爷爷封入棺木,埋入地下,而是用大火烧了一天一夜,化为一盅细碎的骨灰,在众人欲言又止的目光下全部洒在了被烧得一点都不剩的城南李氏药铺漆黑的焦土之上。 爷爷在这一小方天地里生活了近百年,他的根就在这里,他哪里也不去。这里的每一寸土都有爷爷的痕迹,那就让他长眠于此,像是从未离开过。 长敬不知道爷爷会不会又佯怒着骂他臭小子,毕竟他是为了私心,他想要每次回家都还能看到爷爷。 这块地是完全属于爷爷的,他们家没有田地,就世代靠一手医术活着,可惜长敬在从前的时光里荒废了太多,没有学到李家医术的精髓。如今他也不打算重建房屋,重开药铺,他一头扎进了织梦阁的灵渊中,整日与那些虚无的梦境作伴。 一开始他心下还有些隐隐的期待,期待能遇到爷爷做过的梦境,虽然明知可能性小之又小。后来便也作罢了,只随缘地看过一场又一场的梦境,心竟也慢慢平静下来了,正应了那句,这个世界少了谁,太阳都会照常升起。 他每日按时吃饭,碰见人了就礼貌的点头致意,有人与他说笑,他也会认真地倾听交流,他看起来好像只是更用功了一些,但好像也正常,毕竟他起步晚,笨鸟便要自觉加倍努力。 年前那件事也终于落了回音,是吴杳来告诉他的。她说那日是府衙的官爷亲自来给霍老三收的尸,一把年纪的人了竟还哭了。 说这是为百姓尽忠到死的前任县令唯一留下的一子,从小有些疯癫,但念在他父为温江城呕心沥血六十几载,临死前托府衙多加照顾,没想到却屡次犯下弥天大错。 此次霍老三是发现洞穴里的朱星尸首消失,而且洞穴里根本没有什么储梦石矿脉,全是朱星那小子诓骗他的,他才惊觉事情定然已经败露。 恐怕也有人发现了他因为分赃不匀而杀了朱星的事,便将手头的所有储梦石都就近埋在了人烟稀少的后山脚下。 不想,他搬运的过程中让边近药铺的李家爷爷瞧见了,他一下慌了神,便决定一不做二不休,干脆一把火烧了附近,就没人会来此处了,也就更不容易暴露储梦石的所在了。 他顺利的放了一把大火,就从药铺的门间烧起,爷爷腿脚不便就被困在了药铺里。正当霍老三要逃之夭夭的时候,不知道从哪儿飞出一个浑圆的身影阻了他的道,看见那火便二话不说动起手了,但又没下狠手,想要生擒了他。 霍老三自然不肯轻易就范,便一直挥舞着大刀抵挡。直到那人见到了李家爷爷的尸身,才真正发功,反夺了他的刀横颈而过,送他上了西天。 府衙现任县令悔不当初,与枕月舍一同下令彻查此事,再不包庇。这才抖落出霍老三的全部罪行来。 原来是枕月舍的门人朱星看着手里每日运送的储梦石起了贪念,与霍老三设计了假死一法,骗其说他知道一条隐藏的矿脉,要他帮助自己先脱离枕月舍。待朱星假死成功后,他便又隐藏身份截了枕月舍固定的运送队伍,抢下了一批储梦石原石埋入后山之中,谎称发现储梦石矿脉,引来霍老三等人分一杯羹。 但最后贪念更盛的霍老三起了独吞的念头,便杀了朱星自己私藏了所有储梦石。 所有遗失的储梦石都已经被枕月舍回收,两大主谋也已身死,对于温江城里普通的老百姓来说,那只是一桩骇人听闻的纵火大案,火灭了热度也就过了,三两天后就再无人提起。 对于吴杳等人来说,却成了无法彻查的断头案。那块玉坠他们无法再去向虞老核实,也没有由头再去追查那黑衣人的线索,更遑论枕月舍和织梦渊的叛鬼,说到底还是他们手中无权,掰不过树大根深的幕后黑手。 很快,林奕等人也结束了交流,返回了云陵,林奕如何向家师汇报此事他们不得而知,但几人之间的短暂情谊却生根发芽地留存了下来,为往后的长行种下因果。 长敬每日看着好像没事人一样吃饭、修习,每当夜晚降临,他也不离开灵渊,就睁着眼盯着塔尖的琉璃瓦,猜想如果他像一个正常人一样做梦,会梦到什么呢? 他还找吴杳学起了功法,他原先想要第一个学轻功来着,被吴杳一眼看穿,冷漠地让他扎了两个时辰的马步,险些闭不拢腿,如不了厕。 为了避免他在阁内出丑,吴杳主动将练功的地点选在了长敬最熟悉的后山脚下,那片焦土附近。对此,长敬并无任何抵触和异样心理,欣然前往,甚至还有些积极主动。 时间就这样一日日过去,他的马步扎的越来越牢,走起路来好像也带起风,身型越发灵活。这日,他又到了每日接受阁主淬炼和考核的时辰,自觉自发地先扎起了马步,静候“师父”到来。 他正望着后山的密林发呆,忽然一阵细微的空气波动拂动了他左边的衣裤,还没等他细想,身体就已经做出了最快的反应,猛然的一收左脚,单脚站立住回头看去。 吴杳在帽檐下一挑眉,好像不是她挥出的绊脚似的,翩翩然从长敬身后走出。 “今日不练扎马步了,选把趁手的兵器吧。”吴杳负手在身后,还真有一番大师风范,略抬了下巴向长敬身后一扬。 长敬顺势往后看去,原来吴杳不知什么无声无息地在他身后放了许多兵器,刚那一脚明显是故意放出风声来的。 长敬挠了挠头,不好意思道:“我连群架也没打过,也从没使过兵器,不如我就像林奕那样学掌法好了。” 吴杳却无情地指出:“他至少是六岁起开始学习功法,基本功扎实,身体强健,内息深厚,方才学得了掌法,你年岁太大了。” 也是,新岁一过,他都十九了,无所谓地一摊手,蹲下身认真挑选起趁手的兵器来。 地上摆着一剑、一刀、一鞭、一枪、一暗器,各有其厉,各有风格。 吴杳也是从小习武,一把左手剑使的威风凛凛,他现在学剑恐怕只能望其项背还是算了,那刀一看到就让人想起万恶的霍老三免谈,鞭子更像是姑娘家用的也罢,长枪足有两把剑长,不方便携带不行,暗器太过阴险不好不好,如此竟是没有一样可以挑的下手的。 吴杳看着长敬踌躇的背影,虽猜不到他心里挑剔的理由,但也看出了他的茫然,缓步走到他身侧,沉吟道:“选不出也无妨,兵器不过武力施展的方式之一,有的人行动如风,杀人于无形,还有的人一手幻梦术使得犹如鬼魅,同样可以困毙敌人,你随心就好。” 长敬长舒一口气,站起身轻松道:“那我们今日练什么?” 吴杳:“就练轻功与情绪掌控。”轻功类属武术功法,情绪掌控却是控梦术的基本功,看来是要考核混合运用。 长敬自信地一点头,最近他可是下了苦工修习,正是检验的时候,顺着问道:“如何练?” 吴杳未言,负在身后的双手轻挽了一个手势,四周环境便忽然大变。 天色还是那个天色,脚下却不是黑土,而是后山最高处的山崖,身后便是那座独亭,寒风从四面八方刮来,吹得衣袖鼓鼓,像是一个小孩儿使劲在脚边推你向前。 吴杳并未隐藏身形,只转了身,背朝长敬,脚步飞快地走动起来,话音顺风传来:“跟上我。” 长敬了然,一眼不错地紧盯着吴杳缥缈的步伐,下意识的仿照,步步跟进。 吴杳也不回头看长敬,就按照自己的节奏步步加快,绕着山崖边缘兜圈。起初离高悬的崖边还有两步左右的距离,长敬跟起来也不算吃力,也不担心会坠崖。两圈过后,吴杳便加速了,离崖边也更近了一步,山风呼呼地刮过脸庞,有些刺痛。 长敬开始吃力,总觉得离吴杳更远了一些,眼睛却是一秒也不肯放过紧盯着,倒也逐渐跟上了吴杳的节奏,还摸出了些门道,如何让身体受到的阻力更小,如何利用风势省力,又如何精准地踏出每一步。 四圈过后,吴杳的脚步就像是踩在崖边最外间的一块石头上,半个脚掌似乎都是悬空的,好像不需要使力就会顺风前行一般。 长敬有些吃不准着地的力道,好几下都差点打滑,险险地歪扭在崖边,身体下意识地有些偏向内侧,害怕掉下山去。 吴杳像是背后长了眼睛,头也不回地说道:“害怕说明你的基本功还不行。” 原来这就是考的情绪控制,明知道是幻梦,为何还是会怕? 长敬只问了自己一秒,就强迫自己往崖边靠拢,脑海间一直反复着提醒自己这是幻梦,脚步是出去了,却打乱了原有的节奏,反倒踉跄了一大步,差点直扑到空中。踩空一瞬的身体反应真实地传达到了心底,慌张的情绪不可遏制地产生,这是再怎么心理暗示也没用的,否则幻梦也就不足为惧了。 “环境可以随意变换,你却是不变的。”吴杳的声音又轻轻地散在风中,好像说了又好像只是长敬的错觉。 长敬收了神,重新观察起吴杳的步伐来,一点也不气馁,沉心静气地重头来过,感触和先前又有不同。 将视线放松一些,不去刻意地模仿,也不去找吴杳的节奏,他开始将注意力放在自己的双脚上,先是找到正常走路的感觉,再是小跑前进,再逐渐找到最舒适的方式,竟慢慢也有了自己的节奏,而且意外地与吴杳的节奏相贴近。 虽然他与吴杳之间的距离依旧是不远不近的十步,但却不像开头那样让人无力了,进而再尝试着去感受风向,细微地调整自己的身形,去适应风的角度,只用脚尖点地,每一下都用最轻的力道踩在最恰好的位置,不去看脚下是什么路,只管前进。 第八圈,第十圈,吴杳已是像此前带长敬纵跃在黑夜的屋瓦间一般身轻如燕,快的看不出落脚点,衣抉翻飞之间尽是自在自如。长敬也不再是学步,算是自己摸进了门槛,找到了适合的方式移动,像模像样起来。 正跟着,吴杳在一个本该转弯的拐口,毫无征兆地直跃而出,跟在他身后的长敬讶然间竟也保持着原来的速度步了后尘,脑海间有瞬间断线,不知该如何举措。 吴杳在空中还轻巧地转了个身,面朝着长敬,山风一下逆向袭来,微微吹开了她黑金的帽檐,露出她透澈的眼睛来。 “李长敬,看看脚下的温江城。” 长敬真的往下看去,那化得渺小的房屋、河道还有如黑点般的路人,是他们构成了这座小城,即使看不清一砖一瓦,一桥一船,一人一影,但记忆中的样子会自然而然地填补空白,满满地润色完整眼前的景象。 长敬心想,当我走在城里时,当爷爷还在的时候,当我也站在黑夜中瞭望全城的时候,如果有一个人站在山顶这样向下望,是不是也会看到我这一个小黑点,日日上蹿下跳,东奔西跑,快活地忙碌着。 这一刻,所有本能的恐惧,甚至长敬以为深深埋藏的悲痛感伤都弱化了,只觉世界这么大,小小的温江城只是他一生中的一个缩影,它不是全部,也不是终点,视线放远些,他还有更广阔的天空。只要他不逃避,不消极,他终将走遍全大陆,去成为爷爷期待的,那个更好的长敬。 一年后,温江城织梦阁。 “阁主,听说我们这回要到云陵去交流?” 一个初见磁性的声音从五层楼上传下来,是个黑袍黑帽的年轻男子,宽肩窄臀,高高的个子撑起宽松的袍子倒有几分干净利落。这人身上好像自带阳光气息,虽穿着一身黑,却丝毫不见低沉死气。 反观正走上五层的另一个黑衣人,也是一身黑袍,身材高挑窈窕,背脊挺得笔直,那并不十分宽厚的肩膀也没有寻常女孩家的瘦弱,反倒有种距人于千里之外的寒气,令人心生敬畏。 那年轻男子自然就是长敬了,他花了一年的时间学会了全部五种控梦术,从灰袍换成了黑袍,再也不是当初那个无梦又毫无能力的普通人了。 “有没有那个‘们’还要看你的表现。”女子清冷的声音从帽兜下传来,依旧是那样不近人情。 “又要考核吗?我大概是接受考核最多的织者了吧。”长敬夸张地叹了口气,却不见塌肩垂臂,显然早已习惯阁主大人时不时的考核,并非真的抱怨。 “我师父教我那会儿……”吴杳悠悠地走到烟雾缭绕的灵渊前。 长敬被勾起了好奇心,吴杳很少提起她的师父。 “每日一小考,三天一大考,通不过就罚我在灵渊值守一夜,不可以睡觉。”好像又想到那个还没围栏高的小姑娘站着打瞌睡,摇头晃脑的,好几次差点跌进灵渊里去的样子,吴杳弯起了嘴角。 “那还是阁主对我好啊,不过是三天一小考,五天一大考。”长敬认真地点了点,煞有其事的说道。 这一年来,长敬真可谓是起早贪黑、没日没夜地修习控梦术,每日还要抽出两个时辰跟吴杳学习武术功法。但他好像在这方面真没什么天赋,除了日益精进的轻功,其他都是一塌糊涂。 若是不允许躲避,只能硬拼的话,他还没在吴杳手下坚持过十招,这几乎成了全织梦阁的笑话。但长敬一点也不在意,每次都会习惯性地摸摸后脑勺,插科打诨地逃开,任大家说笑。 人总要知足才好,他已经得天独厚地被许可在灵渊旁修习,旁的什么总要有些“不如意”的地方,才可以调节其他人的心理平衡,总不能什么好处都让他占了吧。 吴杳收了笑,也不打招呼,伸手就随机抓取了一个梦境幻化,没说考核什么,也没说如何算通过,便开始了。 长敬同样收了玩闹的心思,认真观察起周围的景象变化。 与他第一次凭自己能力所探查破解的雪中城墙不同,这回他来到了海边。梦主大约是外来的居民,并非温江城本地人,因为西岩帝国地处内陆的关系,除非他们穿过边境走到东文帝国沿海的几座城池去,否则根本不会见到大海长什么模样。 海浪的声音仿佛近在咫尺地拍在耳边,扑面而来的就是一阵海水的腥咸气,蔚蓝色的海水无边无际地延伸到天边,与天空连成了一线,除了海浪声涌起回落的声音,就只剩下了一派祥和宁静。 忽然,一个不过四五岁的女童从远处跑来,提着一个小篮子,没穿鞋子,赤脚跑在柔软的沙滩上,时不时还会停下脚步,看潮水淹没过脚面。似乎是很喜欢被冰凉的海水包围的感觉,她呵呵地笑起来,满脸天真浪漫。 她又走了几步,蹲下身开始用手刨开沙面,挖着什么东西。 “找到了!”她兴奋地举起了胖乎乎的小手,小小的两根指头捏着一块金黄色的贝壳。她对着阳光欣赏了一会儿就小心翼翼地放进了她的小篮子,又继续在原地刨坑。 看来这是一个小女孩在海边挖贝壳的故事,长敬心中暗想。 小女孩乐此不疲地又挖出了七八块形状、颜色各不相同的贝壳,海水潮涌的时候就会灌满她挖的小洞,没过她的小腿肚。 她见那个小洞穴里没有更多贝壳了,便想要站起身往前走两步,不知道是不是她蹲的久了,还是因为脚掌被一次次被冲上来的沙石淹没,她一下没站稳,只抽出一只脚来就摔倒了。 正好又是一波潮涌,高高的海浪在远处堆起,转瞬就带着势不可挡的力道冲刷过来,小女孩却一直没有站起身。 长敬心中忽然升起一阵不安,径直向那个女孩走去,时间不等人,海浪比他的脚步更快,一下就淹没过了女孩的全身。 那海浪将女孩从沙面上带起,对于大海来说,她不过就像是一只小鱼,轻飘飘的,就那么被完全包裹在了海水里,毫无抵挡之力地随着海水前进后退。 长敬飞快地跑向那个女孩,他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好像那个被海水淹没快要窒息的是他。 女孩的身影已经完全看不见了,蔚蓝色的海洋看着不再宁静,反倒像是一只蓄势已久的猛兽,一张口就带走所有。 长敬直直地扑进海里,一脑门扎下去,仔细找寻着那个小小的身影。 不知游了多久,换了多少次气,他终于找到了那个小女孩,一把抱起她的身体托出海面,酸痛的胳膊好像不是自己的了。 手上的重量一轻,他知道这个梦境结束了。 始终推挤着他的海水也消失了,但他却没有回到熟悉的织梦阁。 他来到了一艘渔船上,四面环海,除了他再没有任何人。 “双重梦境……”长敬轻轻对自己说道。一年前,那个黑衣人曾试图用双重梦境将他们困在后山被吴杳一眼看透,如今她也会了。 现在就看他能不能破去这第二重梦境了。 长敬在不大的渔船上走了一圈,船上只有一些普通的渔具,并一些不是很新鲜的小鱼小虾,连干净的水也没有。 他一掀衣摆,也不在意船面湿嗒腥臭,就径自枕着自己的手臂躺了下来。眼前从深蓝色的海水变成了湛蓝的天空。 长敬在想,如果他是吴杳,会将破梦的梦眼设置在哪里? 没有太阳,没有过往的船只,没有饮用水、逃生工具,有的只是海。 渔船晃晃悠悠地飘浮着,波光粼粼的海面似有些刺眼,长敬忽然眯着眼睛笑了起来,弯起的眼角里盛满了自信的朝气。 长敬一个咸鱼翻身,像伸了个懒腰似的一下翻进了大海,浸了个满头满脸。也不去费力游动了,卸下全身的防备,惬意得仿佛这不是冰冷的海水,而是热乎的温泉,任由自己往深海沉落。 等到他再睁眼时,看到的便是织梦阁塔尖的琉璃瓦。 长敬嘚瑟地跑到吴杳身侧问道。“阁主,如何?” 吴杳瞥了他一眼,走开一步拉开距离,苛刻地点评道:“马马虎虎吧,第一重梦境里危机发现的太迟;第二重梦境里发现了却不动弹,浪费时间。” 长敬又摸摸后脑勺,不在意地笑着,“得令,下回利索点,绝不浪费阁主一丝精力!那我可以一起去云陵了吗?” 吴杳看着长敬满脸期待的样子,老神在在地微点了下头,忽然想到以前师父那个严苛的老头子会不会也是这样色厉内荏,刀子嘴豆腐心? 还没等长敬来得及欢呼,一声慌张的叫喊就从阶梯处传来。 “阁主不好了!云陵右分阁传信说抱山岭、照日堡去云陵交流的两支队伍都遇到了袭击!” 第十二章:重重迷雾绕朔方 整个织梦渊右分阁管辖的区域可以看作是三山一江,三山均在辖区北端,呈一个半包围的态势。最高一座山脉所在的城池就叫作抱山岭,位于正北方向,在它东侧的就是照日堡,因正好处在两个两座山峰之间,阳光满照而得名。最西侧的是长月峡,人口稀少,且封闭在群山之间,对外交流极少。 那一江自是指的温江。温江从西岩帝国的西北角长流而下,经过了右分阁辖下的三座城池。分别是地势居中的云陵,左下的朔方以及最南角的温江城。 因照日堡和抱山岭到云陵路途遥远又多山路,故两城的交流队伍都在约定日期前一个月便出发了,而距云陵较近且多平原地带的朔方城和温江城就不着急,只要在约定日期前十日出发即可。 因此,当右分阁传来照日堡和抱山岭队伍遇袭的消息时,朔方和温江城的人都还未出发。此时,右分阁快马加鞭地将消息报至城内的织梦阁,必然是希望提起他们的重视和防备,以免再遭不测。 但此行仍要按期出发,故吴杳在沉思一阵后便点了人手,轻装上阵了,一路也不多作停留,以最快的速度赶往云陵。 不过三日,他们便已经到了邻城朔方。 向朔方城出示了织梦渊通行的手令后,吴杳一行七人轻易就入了城,并未受到任何搜查和怀疑。如此顺利,反倒让吴杳有些隐忧。 “阁主,我们是否需要先去朔方的织梦阁拜会?”此次随行的阁老有两位,说话的正是时玉,陈老跨在马上撸着胡须不知道在想什么。 吴杳点了点头道:“顺便打听下照日堡和抱山岭的消息。” 长敬骑着马左顾右看了下,见周围的街市毫无异样,热闹寻常,像是并不知晓有危机潜伏。反观吴杳在出城前,特意嘱咐另两位沉着稳重的阁老加派织者加强全城的巡逻,谨防有人暗设梦境,攻击普通百姓。 和朔方一比,温江城就像是受了刺激的刺猬一般,竖起了全身的刺,朔方则是温吞的盘龙,呼呼大睡毫无动静。 长敬想了想道:“若不是这朔方城的阁主太过自满,根本不惧任何攻击,便是这阁主心比城门还宽,什么毒蛇毒蝎都往里放。” 陈老一听朔方阁主可能是个骄傲自满的家伙,立即胡子都撸直了,不满地哼了一声,他最不耐烦的就是自负的年轻人和不负责任的同僚。 吴杳也未皱了眉,倒不是因为长敬说的直接,而是越发担心那群动手的袭击者有更为可怕的计划和目的。他们是否也会想到朔方城戒备松懈,而选择下一个袭击朔方? 正想着,便迎上了朔方城织梦阁前来迎接的织者。 来方共三人,一个黑袍,两个灰袍,同样都坐在马上。远远地看着吴杳一行了,也未加快步伐,就这么慢悠悠地驱着马前进,直到跟前了那黑袍织者方才随意地一拱手,自报了姓名,告知是前来迎接的。 对比去年,吴杳并五位阁老一起去迎接林奕一行人的架势,朔方可谓简陋至极。吴杳知道,他们这是觉得温江城地偏城小,也未出过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不值当罢了。 吴杳回了礼,也没说什么,就由着他们带路了。 长敬悻悻道:“看来是前者的可能性大一点。”这回连时玉也皱起了眉头。 朔方是仅次于云陵的第二大城,地域面积虽大不了温江城多少,人口却是多出许多,借着更宽广的温江河道,河运发达,交通便利,庄稼人也富庶许多。再看那织梦阁,简直比府衙还要气派,足有七层楼高。 入楼一看,满是亮眼的金色涂漆和雕花,虽不是真金的,但看着也差不太多了。长敬正估摸着这阁主不会也是大腹便便的暴发户模样吧,就见那阁主缓步从楼上走了下来。 与长敬想象的不同,朔方的阁主是个精瘦的中年男人,嘴角有深刻的法令纹,不说话的时候看着还有点凶相,一说话又是一派和气。 “吴阁主来得可早呀,我招待不周了,赶紧坐下喝杯茶。”早先他们边了解到了这位阁主大名唤作赵永屹,三十五岁的时候坐上阁主之位,距今已有五年,任职期间朔方城从未发生过不太平的事,颇有些几分要升驻右分阁的意思。 赵永屹往一楼的茶水桌瞟了一眼,就有识相的织者快步上前倒了数杯热茶,像是做惯了这些琐事。 吴杳客气地摆摆手道:“赵阁主不必客气,我等特意提前出发是有一事想与您探讨。” 赵永屹哈哈一笑道:“是说想与我们朔方的队伍一同前去云陵吗?我们此行准备了三辆宽敞的马车,诸位就是全坐上来也绝不会拥挤!”说完,他还信誓旦旦地一拍胸脯。 吴杳想说的自然不是这狗屁不招的蠢事,心中莫名想起了长敬对他城门一般的评价,就觉得他那一掌拍开的是朔方城门。 吴杳按捺下心中的不耐,就事论事地说道:“赵阁主真会说笑,不如我们找个静室仔细说下照日堡和抱山岭的事吧。” 赵永屹听明白了吴杳的话,却没收笑,依旧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无可无不可地将吴杳等人带去了二层的一间静室,又吩咐人重端了热茶上来。 与他一并留下来的是一位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和一位满头白发的老者。 赵永屹随口介绍了一下像是这才想起来,介绍道:“吴阁主,这位是我的儿子,赵蒙,十八岁便修满了五种控梦术。他身侧那位是我们朔方织梦阁最德高望重的阁老徐先徐老。” 他介绍赵蒙的时候满是骄傲的神色,到徐老就有些皮笑肉不笑了。 吴杳一一看过去,也依此介绍了时玉等人,对那赵蒙着实没放在心上。 “赵阁主,您是否也收到了右分阁的传信,言明照日堡与抱山岭遇袭一事?”吴杳开门见山道。 赵永屹一扬眉,毫不在意道:“收到了啊,但听说就是群不知所谓的山贼,自家人打了自家人而已,也不知道右分阁为什么还要专门传书信。” 吴杳等人见堂堂一个阁主言语间满是对照日堡和抱山岭的轻视,甚至将他们视作了山贼一般心底莫名都生出些窝火。 “我见右分阁的信上有说道他们是先向云陵发了救援信息,并且好像袭击的人里面有会幻梦术与织梦术的……” “就说他们垃圾嘛,几个山贼也对付不了,还要谎称那些人会控梦术,岂不是笑掉大牙,织梦渊的人怎么可能攻击同僚?怕不是他们白日里自己发梦了!” 说话的正是赵永屹的儿子赵蒙,他双手插在胸前,和他父亲如出一辙的轻蔑。 赵永屹见儿子突然插话,也没有责怪,反倒是他身侧的徐老微斥了一句,赵蒙还不满地小声嘀咕。 吴杳算是看清了这家人什么德行,也不白费口舌了,直言道:“那我等也就不打扰阁主了,我们会在朔方城休整一晚,明日就出发去云陵。” 赵阁主说了几句挽留的话就任凭吴杳等人出了织梦阁,见人走远了便头也不回地上楼去了,嘴里还道:“都是些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一点小打小闹就怕成这样……” 这头的吴杳等人自找了一处驿站休息,几人也没那闲心去逛街市,便聚在一起修习,间或讨论起受袭一事。 已有一年前的暗境和黑衣人事件在先,他们实在是不得不小心行事,也难免怀疑会不会是同一伙人做的。对于上回的“内鬼”,吴杳心中其实已有五分确定,只是没机会深查,如今又让他们遇到了,必然是斩草除根,清理门户的。 “阁主,我看我们到了云陵要不再将此事问的仔细些,看看是否真的有……内鬼在其中。”时玉心里其实仍有一丝犹豫,毕竟所有织者都是歃血立誓过的,怎会轻易违背誓言? 吴杳明白她的疑惑,“也好,此前照日堡和抱山岭两位阁主发给云陵的救援信号中言辞简短,想来必是十分凶险的情境来不及多言。可是他们都明确提到了有梦境缠绕做阵,应该不会有错。等过几日我们到云陵就知道了。” 陈老又哼了一声,“我看啊,这朔方就是过得太安逸了,又自视甚高,什么都不放在眼里,要是那袭击的人马来朔方肯定是一击一个准。” 长敬盘腿坐着,发表意见:“虽然我也觉得那赵阁主和赵蒙有些托大了,但是那徐老不知道你们发现没有,他的手一直在动着,一会儿是半个幻梦术的起手式,一会儿又是凝梦术的收息式。” 吴杳等人倒是没有注意得这么细致,顺着长敬的话回想了一下,那徐老好像确实要看着靠谱多了。 长敬接着道:“我在书上看到说啊,有些织者因为时刻保持着高度集中的注意力,便会下意识地摆出各种脑海间出现的术法手势,其实是在心里模拟梦境,可以做到一心二用,与人对话的同时在控梦,也算是修习方式的一种吧。” 一同跟来的几个灰袍织者都一脸崇拜地看着长敬,显然是第一次听说还有这样的说法。 吴杳道:“这种修习方法我也听师父说起过,一般都是修习了数十年的织者才可以达到的境界,对于精神力稳固的人来说不失为一种好的修习方式,但是若是精神力尚不稳定的人练,就容易发魔。” 有织者好学地问道:“阁主,什么是发魔?” 吴杳耐心地解释:“就与练功走火入魔一般,神智全失,在自己编造或模拟的梦境里发狂,无差别攻击,直到把自己也折腾死了。” 众人听得都心有戚戚,果然收益越大,风险越大。 长敬敏锐地作出了判断:“我看那徐老颇为年长,没有发魔的迹象,应当是正向修习,是个高手。” 吴杳认同,思忖着明日是否需要特意与徐老说明下事情的严重性,望他们提高警惕,若无事最好,万一…… “啊!有鬼啊!” 一阵尖利的惊叫声破窗而入,一下将众人的精神拉到了高处,纷纷跃出窗外查看。 只见空荡的街上只有一个妇女抱着怀中的幼儿在奔跑,时不时惊恐地回头望,似是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追赶她。 此时已近亥时,街上早没了白日的喧闹,各户人家都已紧闭房门准备休息入睡,故眼下的街市上只有这一个女子,并无其他任何人影,也不见她身后有什么恐怖的事物出现。 她就这么一路跑进了众人的视野。 吴杳沉声道:“是幻梦,我感受到了梦元之力外溢,正在向我们这个方向靠近。” 众人在各自的位置上严阵以待,随时准备下去救人。 那女子很快便跑到他们所在的这个驿站下方,可以清晰地看见她凌乱的发髻和怀中稚嫩的婴孩,脸上已经竟已布满了泪痕,不知究竟是看到了什么,嘴里一直喊着鬼啊鬼啊。 陈老见时机到了,便纵然一跃,进入幻梦范围,想要将那无辜的妇女孩童带离梦境。 吴杳心中忽然感到一丝不对劲,却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便没有贸然开口,想来陈老的控梦术亦是精湛,如有危险应当可以随机应变。 就在陈老即将触碰到那女子衣领的瞬间,吴杳身后的长敬忽然大喊道:“小心!” 陈老在听到身后的话音时,已经提住了那女子,正要飞纵带起,顿时便是将目光都看向了女子的身后,谨防突袭。 不料,危机就来自于手下。 长敬眼见陈老错过了最佳的躲避时间,再出声提醒也无用,不如直接下去救人。 他比吴杳还要早一步感受到异常,那女子为何会带着幼儿在深夜独自出行?女子如此剧烈的奔跑,为何不见那孩童哭泣?明明慌措至极,为何还会目标明确地跑向驿站,亦未出声呼救? 那妇女见到陈老忽然从天而间,并没有感到任何突变的惊吓,也未有任何得救的惊喜,反倒是不呼喊了,目光紧盯着陈老的手,就像是对猎物最后的捕捉。 问题就在这里!危险的是这个女子! 陈老仍在关注着周遭,不防手间突然感到麻痹的痛感,就见那女子颈间哪里是衣裳分明是一排毒针! 抓取的右臂瞬间失去知觉,此时方才近距离地看到了女子阴狠的眼神和怀里那个根本不会动的玩偶。 陈老震怒,立即要用左手拍开女子。 女子方才还满面泪水的脸霎时化为一张诡异的鬼脸,嘴角一咧,露出血红的尖牙来,张口就往陈老在她颈侧不能动弹的右手上咬去,陈老的右掌便呼地向女子的后脑勺拍去。 长敬正好就在此时落地,他没有去动那女子的任何一处,也没有去回拉陈老,而是出人意料地双手抓向她怀中的假人偶。 女子正低头咬合,让长敬夺了个正着,原来那怀中的孩童才是梦眼所在! 女子感受到怀中一空,便登时僵在了原地,恐怖的血口大张着却没有咬下去,仿佛被施了定身咒一般。 陈老这才后知后觉收回双手,远远跳开,戒备地看着从弱妇突变厉鬼的女子。 长敬拿了那假人偶没多看一眼,便用力地摔在了地上,那人偶明明看着不是瓷质的,也不是玉质的,却摔了出极为清脆的声响,四分五裂开来。 随着它的碎裂,女子的身影便由实转虚,转瞬消失不见。 长敬和陈老相视一眼,都感到了后怕。 要是长敬再晚来一步,要是长敬没有发现那人偶的关键,不知道陈老会受到什么伤害。 正当他们要松一口气的时候,吴杳等人也落了他们身侧,眉心紧皱道:“不要松懈,我们被暗境包围了。” 竟又是暗境,而且是在朔方城内! 长敬这才注意到,此时梦元之力比先前还要浓烈数倍,并且已经扩张了范围,将他们视野所及的位置全部涵盖。 七人逐渐围拢成圈,各注意一个方向的街市。此时街上不仅看不到人,连房屋阁楼都逐渐模糊,像是起了一阵大雾,以他们为圆心蔓延。 就在长敬的这个方向,浓雾中逐渐显出一个人形来,正向他们疾跑而来。 “在我这边!”长敬立即将情况报给众人。 吴杳与两位阁老交换了下眼神,由吴杳来到长敬这个方向,他们负责身后。 那人越跑越近,露出完整身形来,长敬看清了,惊讶道:“徐老?” 来人不是敌人,反倒是友军?难道赵永屹他们也陷入梦境了,还是说这个徐老也是幻象…… 长敬等人都没有放松警惕,直到徐老走到近前,一只手的衣袖被割破了好几条口子,花白的胡须竟也别削去了些许。 “吴阁主,恕在下冒昧,恳请诸位前去救援我织梦阁!”徐老开口了,说的话同样令人意想不到。 “织梦阁……遇袭了?”吴杳本想说沦陷了,话在舌尖打了个弯,换了个委婉的说法,如果连徐老和赵永屹都对付不了来人,岂不是整个织梦阁都极有可能陷入危机? “是的,就在半个时辰前,从城门处开始起了一阵浓雾,我派了织者前去查探未料竟无一人回返,那浓雾很快就笼罩了半城,包括织梦阁在内,许多人都没看清发生了什么就全晕过去了!后来有一个黑衣人冲进织梦阁,我和阁主动了手却是不敌!我这才出来搬救兵……” 徐老沉重地说道,脸上显过一丝没有及早防备的懊悔。 陈老一听,急脾气就上来了,赶忙对吴杳说道:“阁主,那我们现在就赶去救援吧,事不宜迟啊!” 吴杳点了头,又补了一句:“还烦请徐老带路。” 徐老感激地看了吴杳一眼,二话不说就转头朝来路奔去,吴杳等人在他身后三步远的位置跟上。 长敬知道,吴杳是在防着眼前的“徐老”,毕竟有刚才的鬼女作为前车之鉴,他们谁也不知道即将面对什么。 他们走了还没一盏茶的时间,视线所及之处无不是弥漫的烟雾,可见度极低。吴杳无声地抖落缠在左臂上的软剑,心中估算着距离,应当是到织梦阁附近了。 徐老果然停了步,众人的脚步一停,静谧的四周就突显出了一阵轻微的打斗声。 徐老一听,立即往前跑去,等近了才看到声音原来就从织梦阁内传来。 “阁主!”徐老怒喝一声便冲了上去,也不见他使武器,右手一挥就是一阵幻梦瞬发而出。 他的幻梦极范围也不大却极具针对性,只包围了攻击赵永屹的一个黑衣人,是朔方城常见的枫叶,密密麻麻地从屋顶开始飘落,就像一阵大风刮过无数的枫树,遮挡住了黑衣人的视线。 赵永屹趁机躲开一击,吃力地靠在了一边的墙上。吴杳此时也走进了阁内,却没有看见攻击赵永屹的究竟是什么。 如果他人看不见,那就只有一种可能,说明与徐老施加在黑衣人身上的幻梦一样,是针对单个人的攻击手段,必是那黑衣人趁浓雾遮掩视线的同时,布下幻梦想要偷袭赵永屹。 那黑衣人在间隙间看到吴杳等人赶到,便知寡不敌众了,登时就转身撞破窗户逃了出去。 徐老还要去追,就听他身侧的赵永屹猛咳了一声,喘着粗气说道:“徐老……快去看看我儿……”语毕,一只手艰难地抬起指向阁楼二层。 徐老看着重伤的赵永屹,眼里闪过犹豫,对他来说保护阁主比保护一个普通的织者重要万倍。 吴杳环顾了一周,发现了徐老的难处便好意道:“徐老照看好赵阁主,我们上去救人。” 徐老回头看了一眼吴杳,满是褶皱的眼睛里竟泛起一点泪光,他虽什么话都未说,感激之情却清晰地传达了出来,之后便径直带着赵永屹去另一处治疗了。 长敬的轻功终于有了用武之地,轻松地跃上了二层,没有冒进而是小心地选了一个高处观察着四周。 吴杳等人也没有拖延,默契地分了工,各自找了一个方向缓缓推进二层,找寻赵永屹的儿子赵蒙。 半晌,吴杳这边的一个灰袍织者便传来信号,告知找到了赵蒙。 吴杳赶去一看,那赵蒙竟已经倒地昏迷了,不知道是受了伤还是中了迷药。此时还没有确定危机已除,也没有时间就地诊疗,吴杳便安排了那三个织者一起将赵蒙送下楼,找徐老汇合。 留下吴杳、时玉、陈老以及长敬四人继续排查整座织梦阁内是否还有黑衣人潜藏。 城里的浓雾并未散去,反倒是顺着敞开的阁门一点点灌进来,并逐渐积蓄,一层一层往上蔓延,以长敬的位置视线很快就被遮挡了大片,便又跃了下来。 正巧他一换位置,就看到了一个原先的盲点里出现了一抹黑影。 “在那里!” 吴杳听到他的声音,顺着他的指向,立即也看到了那个黑影,果然还有同伙。 此时离得最近的就是吴杳,她提着软剑就悄无声息从黑衣人背后摸进,时玉和陈老两人默契地分了左右,准备包抄。 那黑衣人好像丝毫未察觉,仍在地上摸索着什么,时不时地还往背后的袋子里装东西。 其他人都在防备黑衣人暴起反击,长敬自觉三脚猫的功夫就不要上去帮倒忙了,挑了个隐蔽的角落,更关注黑衣人手里的东西。 那黑衣人好像是敏感地发觉背后有异动,抓取的动作慢了下来,却没有转身。 吴杳见再等待可能就要失去最佳时机,便先谨慎地施了个幻梦圈在黑衣人四周,不是什么显而易见的遮挡,反而是与四周雾气极为相近的晨雾,刚好在吴杳等人的位置加深了雾气的浓度,遮掩了他们的行踪。此时即使黑衣人回头也看不到他们。 吴杳没有再等,提着软剑无声地直袭黑衣人背后要害,时玉和陈老也同时发起攻击。 眼看着吴杳的剑尖就要碰触到黑衣人背后的衣服,那黑衣人不知怎么就突然原地一滚,手中的物件直扔向最前方的吴杳。 吴杳并未看清朝着她面门袭来的东西是什么,当剑一挥,就挡开了这一击,反手就向黑衣人直刺下去。 那物件撞在剑上就是一声沉闷的声响,掉落时更像是一个重物砸在了地上。 长敬的目光一直追着,定睛一看竟是储梦石! 黑衣人是来偷盗朔方城织梦阁内储存的储梦石的?去年的事件也与储梦石有关…… 长敬还在惊疑,吴杳的剑已经毫不犹豫地斩落,躲避不及的黑衣人正撞在剑尖上,腰间顿时划出一条血口。 时玉和陈老抓准了时机,各施展了一个幻梦封住了黑衣人的退路,他的左边顿时就挤压过来一块巨大的岩石,右侧则化成了一个巨洞,仿佛砸破了二层的地板,露出了未知的深渊,而他的背后也没有可以逃脱的窗户,前方就是吴杳凌厉的剑锋! 黑衣人顿时陷入了退无可退的境地,但他却未见慌张。只见他毫不犹豫地扑向那个破洞下的“深渊”,手中还甩过背后沉重的囊袋,一并重重地落下。 如果是个普通人或者学艺不精的织者,定然是不敢贸然进入他人设置的幻梦的,一是不知幻梦背后是什么,二是不知幻梦里还隐藏着什么。 但那黑衣人却没有任何顾虑,他知道身侧的深渊不过是个幌子,实际上依旧是那块地板,而他背后的囊袋里装满了储梦石,猛然带着他九分的力道砸在地上,竟真的将完好的地板砸出了一个大洞! 他就这么遁地逃到了一层是众人始料未及的,吴杳没有犹豫,也向那个人为砸出的破洞里跃了下去,势要留住一个活口。 长敬却先摸向了那块地上的储梦石收了起来,又找到黑衣人原先蹲起的位置仔细探查。 他的双手在地上一寸寸摸过,却根本没有摸到任何可以储藏储梦石的地方,别说储梦石了,连块石子都没落下。 这里是织梦阁的二层,通常都是作为织者的修习室,为什么会放储梦石? 长敬忽然道:“糟了!”,也不顾自己打群架的功力有多烂了,连忙从那个洞里追了下去。 刚在一楼看到吴杳三人围攻黑衣人一人长敬便高声示警道:“小心他有诈!” 吴杳三人本就一直谨防还有其他同伙或者什么未知的招数,听到长敬的话自是明白他应该是又发现了什么关键之处,故当下就提起了一百二十分的注意力。 黑衣人的右手本已经准备好释放一个幻梦,见吴杳等人阵形变化,看似攻势依旧凌厉,却有意无意地拉开了与他的距离便知道这招发挥不了效果了,只能硬抗伤害,且战且退。 刚到门边,外间的浓雾就好像他天然的接应人,几乎化为有形的实体冲卷而来,将四人完全包拢。 吴杳眼前瞬间就消失了目标,甚至连同伴也不看见了,便无奈收回剑锋,避免误伤,但目光依旧紧紧地盯着前方。 黑衣人本就不是想要利用这阵迷雾重伤吴杳等人,单纯是为了逃跑而准备。因此吴杳等人被困没一会儿就见浓雾逐渐消散,显露出黑夜中的街市来,黑衣人早无踪影。 一刻钟后,全城的迷雾都驱散地一干二净,像是从未出现过,只有织梦阁内的一片狼藉可以证实今夜真实发生的一切。 吴杳等人简单地在全城巡逻了一圈,确认无任何异常存在后方才回到朔方城的织梦阁内。 此时徐老已经为赵永屹诊过了伤,万幸只是有些内伤,并无大碍。其他诸如赵蒙等织者也只是中了黑衣人事先布置的迷药而短暂地昏迷了。 赵永屹看到吴杳等人,一时间竟有些难以启齿,他管辖下的织梦阁居然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遭到了袭击,而且惨败到需要其他织梦阁的同僚来救援方才击退敌人,这让他这张老脸往哪儿放。 吴杳并未出言讥讽,只淡淡道:“幸好没有无辜百姓受难。” 赵永屹低下头了,惭愧道:“是啊,真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如果有百姓因此遭难,他恐怕不仅是这辈子晋升无望,甚至可能将被贬谪…… 长敬依旧有些疑惑:“这些黑衣人好像只攻击织梦渊的人……” 不管是一年前对他们的袭击,还是照日堡和抱山岭乃至朔方的遇袭事件,好像都是在针对织梦渊的人。 而且这些黑衣人不止一人,并且都会幻梦术,也就是说织梦渊的内鬼也不止一人,这背后究竟是原因在推动,又是为了什么? 吴杳想起之前长敬的示警,便问道:“之前你说小心他有诈是为什么?可是在二楼发现了什么可疑之处?” 长敬点头,拿出那块黑衣人掉落的储梦石,凝重地说道:“这次又扯上了储梦石。起先那人蹲在地上往囊袋里装的应该都是储梦石,可是我仔细看过了那片区域,根本没有什么储存储梦石的地方,那么就只有两种可能。” “一是那个地方不知什么原因先在地上堆放了一些储梦石,黑衣人只是在装取”,长敬顿了一下,“二是那黑衣人故意蹲在地上,假装是在盗取储梦石,其实储梦石早已在他的囊袋里。” 语毕,长敬看向赵永屹,用眼神询问织梦阁的二层是否有放置储梦石。 赵永屹紧皱着眉摇了摇头,众人的心下都是一沉。 为什么黑衣人会故意让他们以为是在盗取储梦石?遗落下的这块储梦石又是否有什么玄机? 吴杳接着向赵永屹问道:“赵阁主,敢问贵阁最近可有从百姓处采集到什么异常梦境,或是城内曾无端出现过的幻梦?枕月舍又是否有向您报告过有储梦石遗失?” 赵永屹被这么一通问,一张老脸顿时有些挂不住,只讷讷地说“枕月舍并没有告诉他有储梦石遗失”,其余问题竟都不知如何作答。 徐老跟了赵永屹快二十年了,自是清楚他从不过问这些小事,便代为回答道:“近几个月来,织梦阁收取的白云梦、黄粱梦数量均与往年无太大差异,也未曾发现什么特别怪异的梦境。不知吴阁主为何会这么问?” 吴杳最先联想到去年在温江城发生的一连串怪事,为了排除类似情况的出现方才有次一问,但之前的事却又不好向徐老等人说明,便只轻摇了头,表示没出其他问题便好。 如此,众人又是好一阵忙活,才将织梦阁的众人都唤醒,赶在黎明破晓前将织梦阁基本恢复原样,避免引起百姓的恐慌和猜测。 因为出了这次的事件,吴杳等人便在朔方城多留了两日,直至第三日清晨,才与朔方的队伍一同出发前往云陵。此时隐在暗处的敌人已经是接连攻击了右分阁下照日堡、抱山岭、朔方城三座城池,不知他们下一步的目标又是什么,云陵是否安全…… 他们还仔细研究了那块储梦石,结果证实这确实是一块完全未经开发的原石,并没有任何梦境储存,线索在此戛然而止。 吴杳在出发前,又传了紧急密信给温江城中留守的三位阁主,希望他们近日严加防备,目前除了云陵,便只有温江城尚未遭受过袭击了。 她必须去云陵获取更多信息才可能从源头制止这场深不见底的阴谋,无法立即回到温江城守护,只好将时玉和陈老也安排回去,多一个也算是多一重保障。 长敬自觉回去也起不了太大作用,或许跟着吴杳去云陵会更有帮助,便一同随行北上了。虽然主要还是长敬死皮赖脸地要跟着,但吴杳也越发觉得长敬的破梦天赋正在逐步被发掘出来。 他的直觉比一年前更敏锐,洞察更细致,总能最先发现危险和端倪,助他们破解了一次又一次的险境。 对于长敬来说,其实他还有一层私心,他想知道最后的真相,究竟是谁间接害死了他的爷爷…… 就在他们一行人小心翼翼地北上云陵时,一重更大的阴谋正笼罩在云陵上空,他们就仿如无知的羊群,缓缓走入狼口,必然有那无辜的,将永远留在异乡。 第十三章:长月有峡望入山 刚到云陵的这天,是个阴天。云陵城的大小与朔方相近,只城门更加厚实古旧,城墙上留有许多战争的痕迹,其下就是引温江水而成的护城河,远远地隔开了远道而来的客人。 “在下朔方城织梦阁阁主赵永屹,还请云陵城守查验通关手信,开城门放吊桥。” 吴杳一行人中,虽赵永屹与吴杳是平阶,但毕竟赵永屹辈分较长,且其内息深厚,更适合这种远距离的传唤。 赵永屹雄厚的传音几乎可以达到破墙而入的程度,远在城门背后的城守都听到了他的话,更遑论城墙上头早隔了百来米就已经看到一行黑袍人马的踪迹的守城兵。 古怪的是,守城兵明明听见了却充耳不闻,毫无反响。 赵永屹这下有些坐蜡了,一张老脸险些挂不住,咳了一声正准备再次传音。 “爹,这云陵的人都耳朵不好吗?”赵蒙十分没有眼力见儿地拆台。 徐老不愧是跟了赵永屹近二十年的老人,十分有分寸,开口道:“阁主,要不我去城墙上走一遭?” 赵永屹想着自己好歹是个阁主,总不能一直丢份儿,便觉得徐老的建议尚可,然而还没等他开口,又来一个拆台的。 这回是长敬道:“赵阁主,我认为或许是云陵听说了各城遭受袭击的事,特意布下的守防。” 长敬说话的时候眉宇谦逊,手上的礼也没落下,且并未直接言明徐老的方法不妥,而是委婉地解释了为何无人回应赵永屹报请的问题,提出了当下最有可能的猜测,就像是军师提点难以决策的守将。 如此一说,众人自然也明白了若是徐老直接冲上城墙,搞不好还有可能引起云陵一方的怀疑和戒备。 吴杳也想到了这种可能,面上却不好驳赵永屹,长敬先开了这口,也是为她解了围,看长敬心有成竹的样子,便知道他不仅是会提问题,故接口道:“赵阁主,我阁下的织者李长敬颇有些天赋,或许可以让他一试。” 赵永屹先前还真未正眼看过吴杳身后这个儒气好像书生一般的织者,更未见识过他此前的种种“半仙时刻”,一时间还真有些惊讶。 “我看他比我还小呢,能有多大本事呀,别到时候丢了咱们的脸,人家还以为是我们朔方城的……咳!咳……徐老头你打我做什么啊!”赵蒙在一旁阴阳怪气的说道,还没说完就被徐老一巴掌不着痕迹地拍断。 赵永屹会意,自遇袭那夜后,他也知道是自己小瞧了吴杳等人,自己儿子什么德行他也清楚的很,看徐老的反应就知道估计又是他们先入为主了。 “那还真是要麻烦这位小兄弟看看有什么妙计了。”赵永屹客客气气地朝长敬说道,也算是给自己儿子打了个圆场。 “妙计实在不敢当,不过是个笨法子”长敬倒也没托大,他看了一眼云陵高高的城墙,“我们本来就是接右分阁的邀请来参加交流大会的,他们没有理由拦着自己邀请的人,只是怕我们是不请自来的敌人罢了,故我们只要让城内右分阁的人看到我们接受邀请的信件即可。” 他这一说,倒真让他们想起了“正事儿”,这一路众人的神经都被黑衣人屡次袭击的事件绷紧了,反倒忘了此行的本来目的。长敬的意思就是让云陵不得不检验他们的身份,至少有回应了总比都不搭理强,见着同僚就都好说了。 吴杳想通此点,便立即道:“我可以以幻梦形式出示信件。” 赵永屹先是看了一眼吴杳,以他的阅历很快便明白吴杳的意思来,知道吴杳有他们这群老家伙没有的本事。深深地看了一眼吴杳和长敬后当下一拍掌,爽朗一笑,也不在意之前被无视的事了,又高声传音至城墙之上,同上双手左右分展,幻梦术便如行云流水一般出现在城墙里侧的天空,顺风飘落而下的可不正是朔方城标志性的枫叶。 吴杳的双手在袖下一落,指尖轻动,便有一封加盖了红漆印的书信遥遥在纷飞的落叶中展开。两人制造的幻象中都加设了特殊的术法,只有修习过控梦术的人可见,也免去了城中百姓无端的骚乱。 徐老等人见那信中的内容与他们收到的别无二致,心知这样的情境恐怕也不会是出自梦境,便也明白过来吴杳是临时编织了一个幻象,且无需凭借过往梦境片段,可直接随意念而设。 赵蒙还在诧异呢,频频回头看了好几眼黑金帽檐下好似冷若冰霜的吴杳,没待他想明白为何一个看着只有十七八岁的小姑娘竟能有如此“好运”时,便见那吊桥在古老陈旧的嘎吱声中缓慢地沉降下来,就像巨人的双足平落在宽阔的护城河之上。 城门后走出五位同样身穿黑袍的人来,显然是右分阁的人。 赵永屹等人也拍马上前,又是一番介绍,对方像是根本没有听见过之前第一次的传音,礼貌地揭过这一章,将他们迎入了城内,直到了右分阁所在的织梦阁内方才言明缘故。 “在下右分阁驻守阁老张承,诸位同僚远道而来,一路辛苦了,因此前右分阁接连接到了照日堡、抱山岭阁主的紧急传信,这才不得不加强了城防,让各位多有耽搁,实在抱歉,望诸位不要介怀。” 说话的人是方才迎接的五人之首,是位比赵永屹还要年长些的黑袍长者,言语间十分谦逊,毫无自持身份的意思。 众人自然谅解,赵永屹忙道:“其实说来惭愧,我朔方城在几日前也遭到了黑衣人夜袭,虽无人员死伤,却是造成了一片大乱,在下这才紧赶慢赶地来到云陵向右分阁汇报此事。” 张承听闻也是一惊,没想到连南方的朔方城也遭此不幸,忽然想到温江城的阁主也在此处,便看向吴杳道:“不知温江城……” 吴杳答道:“温江城目前尚无变故,我已留守了全部四位阁老加强防范,如有风吹草动必会第一时间报信于我。” 张承点了点头,眉心依旧紧皱,半晌才缓缓道:“诸位有所不知,自右分阁收到北边两城的救援信后,我们派出了三支队伍前去勘察皆无回音。可距他们遇袭之日已过半月有余,阁主恐他们遭遇不测,便在昨日点了人马亲自出发去北边了。” 赵永屹等人都是吃了一惊,长敬也是这才回想起先前张承已说明了自己是驻守的阁老……那云陵城内现在莫非只有一位阁老在职? 吴杳也想到了这点,直言道:“敢问张老,此时云陵城内守备如何?” 张承明白他们的忧心之处,摆了摆手道:“诸位放心,右分阁知道此次兹事体大,断不敢空放一城,徒留我一个老头看守。阁主在出行前特意向左分殿禀报了此事,殿前已经回信说派了一位殿老前来云陵助守。阁主还留了另一位阁老与我在城内等候。” 众人这才放宽了心,左右两大分殿本就是最接近织梦渊的人,功底资质均不是他们这些基层阁主阁老可比的,有他们帮忙危机也算化解了大半了。 长敬也是开了眼界,他一个不过刚入织梦渊一年的新人,不仅能与阁主随行,还来到了右分阁所在的之处,现在竟然还有可能得见分殿的人,这是底下多少织者做梦也不敢想的事。 赵永屹顺口问道:“不知左分殿的先辈何时会到?” 张承估算了下,“约莫今明两天内也该到了。” 众人正说着,就见格外突然有了骚乱声,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 又过了一会儿,有一黑袍织者敲了门,进来禀报。 “张老,方才城守看到距云陵约三里外的山谷内燃起了织梦渊特制的救援信号,接连三发,有许多百姓也看到了,联想到前段时间的两次信号便有了些慌乱,现下已经安抚住了,只是城守还在门外等待您的指示。” 这织者单膝跪在地上有条不紊地说着,一点未见慌乱,素养品行都要比朔方甚至温江城内的织者要好上许多,想来外面的动乱也定是处理得当。然而,他的话依旧如入潭巨石,掀起了在座各位心中的波浪。 张承毕竟是久居上位的阁老,面上虽也是惊骇,却还是冷静地分析了各种可能,沉着地将一条条指令吩咐下去。 那织者领命退去了,问题依旧存在。此时会在云陵城外发送救援信号的,十有八九是右分阁的人,也就是说连右分阁也出事了。 赵永屹犹豫了一瞬,还是宽慰了下张承,现下除了派人增援似已是别无他法,可是要派谁去呢? 左分殿的人尚未到达,城内仅有两位驻守的阁老万不能离守,朔方和温江的人还是他们应当守护的同僚,更不能…… “张老,恕在下冒昧,吴杳敢情一愿,请求右分阁选派三名好手,与我一同前去城外支援分阁!” 张承还在愁着呢,就见他们之中最年轻的一人单膝跪在了身前,双手抱拳诚禀,言语恳切坚定,毫不避讳地直视,光亮的眼睛内没有踌躇不定,没有虚与委蛇,只有满心热忱和信念。 不止是张承愣住了,赵永屹与徐老等人亦是相同反应。什么时候连一个小他们三四轮的小姑娘都如此有胆有识了? 长敬没有任何犹豫,直直地跪在吴杳身后,无需言语,所行即所意。 赵永屹心中的热血仿佛也在这一幕中被激发了出来,曾几何时他也敢如此奔赴,为了织梦渊不顾一切。 “在下赵永屹亦愿自请前去支援,望张老首肯。” “属下徐先,定不负使命!” “属下赵蒙,定不负使命!” 铿锵的话音与沉重的跪地声都一一映进了张承的脑海深处,他亲自扶起了每一个人,眼中似有水光闪动,转瞬又深深隐藏。 “诸位的心意张某都已谨记在心,但此事非同小可,更不知我们的敌人究竟是……” 吴杳知他要婉拒,忽然插言道:“张老可能有所不知,温江城曾在一年前遭遇极其相似的一次袭击。” 当下,吴杳便将一年前的暗境事件、储梦石事件均简明扼要地阐述了,这些事她只在当年密信传送给右分阁过,后来的林奕等人想来也不会在阁内到处宣扬,赵永屹等人更无从得知,想来张老都不一定知晓。 因此吴杳特意以此些事件说明,她并不是做面子功夫,而是真的掌握更多的信息,更适合眼下的紧急救援。 赵永屹等人没她这些“经验之谈”,一下不好接口,只能等待张承回应。 张承沉思许久,又在阁内来回数步,终于推开门,唤来先前那名黑袍织者,耳语了几句。 很快,那织者就受令跑远了,张承走到吴杳近前,郑重地一抱拳,施了全礼,真切道:“我选了阁内最优秀的五位织者与吴阁主同去,此行凶吉未定,还望吴阁主千万小心。” 吴杳没有接礼,同样抱拳,“定不负使命。” 赵永屹自知没有这些年轻人的天赋,他能坐上阁主的位子,更多地还是靠的运气和资历,与徐老对视了一眼,向吴杳道:“希望徐老能助吴阁主一臂之力。” 徐老没有任何怨言,径直就走到了吴杳身后,也不管她接不接受了。 吴杳知道此次恐怕要比他们前几次的经历都要凶险,便也不推辞了,道了声谢,外间张承点名的织者也都到齐了,各人各整理了些装备便从云陵城出发。 那赵蒙呆在赵永屹身后,嘴里还有愤愤:“就知道出风头……” 赵永屹遥遥地看着护城河上放下又吊起的索桥,心中万千思绪又起,第一次真正发觉自己这些年最大的疏漏,是没有在新一代的潮流涌来前做好后浪推前浪的准备,他的孩子落后太远了。 往后的织梦渊,该是这些年轻人撑起来的。 吴杳一行刚到云陵不久便又出了城,从七人变为八人,皆是快马加鞭疾行而去,不过一刻钟便到了城外的山谷口。 此处的山谷位于云陵西侧,与他们原先北上的路线并未重复,故吴杳、长敬、徐老三人也是第一次来。 张承选派的四名好手里就有那位行事稳重的织者,他拍马赶上吴杳,在前带路,直到一处架着长木桥的河口方才勒马停下。 “吴阁主,这处山谷两侧就是长月峡的支脉,从北段绵延而下的琼河水就穿过山脉一路往南汇入温江之中。我们眼下看到的就是琼河中下游,地势平坦,水流偏缓,但我们越深入山谷,水流就会越湍急,山路也要崎岖弯绕数倍。吴阁主是第一次来,我会在前面带路,还请各位一定要小心。” 吴杳从前也听说过琼河,但了解不多,只知这条河流最早被长月峡的人自嘲为“穷河”。因为正是这条又宽又急的河,还有长月峡的天堑阻断了他们与云陵等城的交流,经济发展水平落后,而仅有一山一河之隔的云陵城却是西岩东境最富庶的城池。 后来还是右分阁的一任阁主亲自为长月峡上报知府,为他们将“穷河”更名为“琼河”,取琼浆玉液,自饮其乐之意。 吴杳等人放眼望去,只见斑驳长木桥下的河水映着刚过头顶的阳光缓慢流动,犹如在池边浣纱的温柔姑娘一般婉约静美。顺着水流的方向向上看去,能看到有一截突兀横断的山体将河水折成了落差十一二米的瀑布,在外上竟还有一层接一层的小瀑布,有十几层之多,比东文帝国境内传奇的“梯田”还要令人叹为观止。 “那是长月峡的奇景之一,断崖十三瀑。” 长敬歪着头看那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向带路的织者问道:“小哥可是长月峡人?” 那小哥忽然笑了,露出一口洁白的大牙,脸上透出与做事风格大相径庭的腼腆来,“我叫亓勒格元泰,就来自于那座大山后,阿娘和兄弟们都唤我阿泰,你们也可以这样叫我。” 他的手遥遥地指向最高处的瀑布,那仿佛要耸入天际的山峰。 吴杳不知想到了什么,莞尔一笑,“阿泰,那就麻烦你带路了。” 阿泰的脸好像变得更红了些,赶紧应了声,掉转马头,就朝长木桥骑去。 吴杳三人跟在其后,另外四名右分阁织者断后。 八人的马匹陆续踏上不知建了多少年的长木桥,桥身立即有嘎吱嘎吱的声音传来,随着左右马蹄的踏动竟还剧烈摇晃起来,荡地马上的人都有些心慌。 阿泰在前头最先到岸,回望过来,高声喊道:“诸位莫慌,这桥稳当过好几代人了!” 然而,他的话音刚才落到桥头,桥尾的最后一匹马便高声嘶叫起来,在山谷里荡出层层回应,像是直喊到人心底。 此时吴杳等人都还没上岸,不用回头也能从脚下失去平衡的木桥上猜到身后发生的事情,连忙就催赶着马往前奔走,他们能早一步上岸,后面的人就能多走一步。 但是他们再快也要时间,身后旧得发白的系桥绳比他们还要争先恐后地崩断着,“啪”地抽落在平静的河水中,惊起一道道催命符般的水花,受惊的马儿再也顾不得上头的人,各自慌乱地踏在偏倒的木板桥上。 五个、六个、七个!已有七人惊险地赶在整座木桥坍塌前踏上了岸,回头一看,最后一名织者还差三步之遥。 “吁!”训练有素的织者一声未吭,仍在拼命保持平衡,惨烈的马叫声却在最后关头打破了他的希望,连人带马随木桥翻入水中。 阿泰急道:“糟了,袁力他不会水性!”,说着就跃下大马,直跳入深不见底的琼河水。 同时跃下的还有长敬,他并不认识那落水的织者,但这一刻他的心中就和当初梦境中他带着王吉跳入温江逃避追杀一般,只有一个念头。 不知是不停挣扎的马搅动了河水还是整座塌陷的长木桥加快了水速,那河水底下远比表面上看到的湍急,直带的人往下游去。 长敬和阿泰默契地从两处分别向袁力游去,因阿泰是顺流,故游速更快,他正尽力向袁力靠近。长敬靠近下游,便等在下游拦截。好在袁力虽不会水,却也明白越动被水流推得越快,还越给救援增加负担的道理,他控制着心中的恐惧任由河水摆动着他的身体,直到终于在长敬和阿泰的联手下上了岸。 期间长敬还被水流冲下的马儿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脚下一滑就沉了水。 三人气喘吁吁地瘫倒在地,其余众人也是吓了一大跳,就差挂上“出师不利”的旗子了。 长敬仰面望着郁郁葱葱的山谷,耳边仿佛还有凄厉的马叫声一直回荡,自己说的话听着都有些不真实,心中的疑惑纠缠在一起想不分明。 “我刚刚好像在水底看到了桥桩上有利斧砍过的痕迹。” 吴杳等人都听清了他的话,下意识地望向对岸唯一幸存的桥桩。桥桩上还留有陈年的绳痕,下端部分在河面中起起伏伏看不清晰。 究竟是意外还是人为的事故已经很难证实,但众人心中都已经随着这一句话埋下了不安的种子,他们的敌人在暗,而且总比他们先行一步,身边任何一处都可能有他们埋伏的陷阱。 既然这座桥是通向山谷的唯一道路,且在他们来之前并无任何断裂痕迹,那就说明敌人很可能是知道会有援兵,特意在此处设伏。 吴杳没有说话,只皱着眉和徐老一起扶着长敬站了起来,示意继续赶路。众人出来的急也没有带换洗的衣物,只能就这样将就着。落水的袁力没了马,便和阿泰共骑一匹马,依旧走在最前头带路。徐老此时却是主动走在队尾断后。 就在他们走后,身后的琼河水就仿佛化冰冻结,若是再往远处看,就会发现连那断崖十三瀑都诡异地静止了,只有最高处的长月峡山峰依旧静静地矗立在云端,像是在无声地俯视着走入山谷的渺小人群。 第十四章:谷间寻人思前路 拐过第一个山口,就是绕到了“断崖十三瀑”的第一瀑背后,哗哗的水声就隔着道弯儿传来,四周都是丰茂的灌木,高叠的山林,深吸一口气都满是清新的味道,好像能洗尽人一身的疲惫。 正是盛夏后金秋来临的好时节,山谷中的景象隔绝了世外的喧嚣,让走进山谷的人都想下马缓步前行,一路赏着美景过去,找一处稳当之处搭房建瓦,长长久久地住着,再不用管什么凡尘俗世。 然而吴杳等人不仅没有赏景的兴致,还被一阵秋风吹得浑身泛凉,不得不警惕地环顾着四周。 走了片刻,长敬忽然道:“你们有闻到山谷里一种奇怪的幽香吗?” 众人一听,都下意识地深吸了一口气,仔细感受着。 阿泰回头道:“春天的时候,山谷里百花盛开,会有溢鼻的花香弥漫,入谷半日便能留香三日不散,但是现在季节不对,应当没有花香才对。” 吴杳盯着山间的一处,沉声道:“不对,这不是花香,反倒有点像北边儿常用的迷香……” 长敬疑惑,“北边?” 徐老摇摇头,表示他也不知道,他虽长了这把年纪,却是土生土长的朔方人。 阿泰从小生活在长月峡,出山后也只呆在云陵城,并没有去过西岩帝国的北境,并不知道吴杳所说的迷香,但仅听字面意思就让人心生警惕,当即捂住了鼻子。 长敬看右分阁的几个织者都用手捂起了口鼻,笑道:“不用慌,我家原先开药铺的,这香里没有迷药的成分迷不倒人。” 吴杳略点了头,收回视线,解释道:“我说的北边就是都城,那里的富家子弟都喜欢用一些迷香熏衣,可以避蛇虫,防霉防蛀。” 阿泰等人这才松了一口气,“吴阁主还去过都城吗?” 吴杳:“不曾去过,只是家师是都城人,我听他说起过。” 长敬一直觉得吴杳的师父很是神秘,原先还猜测过是织梦渊隐世的得道仙人,或是温江城低调的民间高手,没想到竟是来自帝国最繁华的都城。 转念一想,长敬突然向阿泰问道:“阿泰,前日右分阁都带了哪些人?可有来自都城的人?” 阿泰先是愣了一下,仔细想了想才道,“前日是阁主亲自带了他的三个关门弟子,就是林阁老、林瑶师妹和赵清语师妹,并几个黑袍织者。阁主是哪里人大家好像都不知道,但我知道阁主的发妻来自都城,她做的一手京都菜肴,人也很随和,时常会给我们带一些小吃食。” 林阁老说的应该就是林奕了,果然这三人一个都没落下。 吴杳道:“你觉得可能会是林奕三人?” 长敬点头。此时先前落水都没未说过话的袁力却突然道:“赵师妹身上从没有这种香味,她常与林阁老一道修习,我也从未见林阁老身上有这种迷香。” 袁力见众人都有些好奇地望着他,他又不好意思地解释道:“赵师妹轻功了得,我,我偶尔会去找她请教,所以知道。” 长敬这下也不确定了,“难道是林瑶?” 吴杳等人一时也猜不出这迷香的来处,但既然无害便也暂且搁置不论,又加紧驱马往前赶去。 令人在意的是,这股不知来处的幽香随着他们走进山谷深处,变得愈发浓郁。长敬甚至闻出了些熟悉的感觉,好像在哪儿闻过似的,但又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一直处于这种香氛下的缘故。 一个时辰后,日头已经偏西,天边染出落霞来,长月峡的第五重瀑布泛着炽火烈焰的颜色出现在吴杳等人眼前,溅起的水花仿佛红宝石一般从身边落下,引人伸手接取。 脚下的山谷山道已经窄了许多,众人只能成列前进,一个个单独通过,稍有不慎的,还极有可能一路就这么跌到底下的琼河水中去。 阿泰一直边走边注意着山谷与云陵的相对位置,按照救援信号升起的角度来看,应当就在附近才是,可是他们在周围仔仔细细绕了好几圈都未见到任何可疑之处。别说林奕等人的踪迹了,甚至连一点过路人经过的痕迹都没有,好像这里的山谷真成了世外天地,从无人到访。 吴杳让众人停了下来,下马稍作休息,顺便再探查下有无其他线索,阿泰说再过去一重就要偏离预测的位置了,他们一旦错过便可能错失救援的最佳时机。 长敬站在瀑布旁,没往下看,倒是望起了内侧的高山,摸着下巴沉思。 吴杳靠在他对面的山墙下,轻扬了下巴:“半仙,想出什么了没有,可别想着想着倒走一步摔下山去。” 长敬苦笑,“阁主,你怎么也学林瑶叫半仙,我要是真有两撇山羊胡,撸着撸着就能想出门道来就好了。” 阿泰啃着干粮好奇:“吴阁主,长敬兄,你们都与林师妹相熟吗?” 长敬:“去年林奕带着林瑶、赵清语还有两个织者,我记得好像是叫令冰和范铭瑞,一起到的温江城切磋交流。” 吴杳低声补充:“照日堡徐阁主和抱山岭李阁主也是在那时相识的。” 话音一落,先前好不容易烘托起的一点轻松氛围又消散了,那些鲜活地出现在他们身边的人如今都下落不明,生死未知。 长敬依旧望着吴杳身后的那处山坡出神,脑海里莫名想起温江城的后山。 后山没有瀑布,温江水也没有流过后山,更没有这般仙气的景色,唯一相同的大概是相同的泥土地。 泥地? 长敬那奇妙的灵感忽然又搭上了线,他看向脚下,瀑布边缘的地面。 “你们看,瀑布边的泥地都是干的。” 果然,连着瀑布的一侧山道都是干净平整的土面,没有一点被水浸湿的样子。先前他们骑着马,都是靠着山道内侧走,避免马儿失蹄滑落,望外看时也都是看的瀑布或是俯望山下,竟一点也没有发现此处的异常。 长敬正想着,忽然他脚下的土壤就是一松。 “小心!” 吴杳之前的话竟然真的一语成谶,长敬身形一偏眼看着就要摔下瀑布,她隔了整条山道,想要援手也来不及。徐老为了断后,便一直远远地坐着,此时更是遥远。 然而长敬这一刻却是一点也没有慌张,他盯着对面的山墙终于看出了端倪。吴杳本是靠着山面,她这一离身,竟从背后掉下许多泥石来。 他没有去控制自己的身体,只伸出手指着吴杳说道:“在你身后!” 吴杳没有浪费哪怕一秒的时间去疑惑,她凭着同伴之间最基础的信任,抖落左手剑就朝身后看似凝实的山体挥去。 阿泰等人本想去拉长敬,听到他说的话又下意识地往吴杳处看去,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如何举动。 长敬险之又险地一晃,瀑布水溅了满身,双脚却是极稳地控制着没有移动。奇怪的是,就在吴杳的剑锋扫过山面,斩下一片飞土的同时,长敬脚下就诡异地出现了坚实又湿润的土面,上身不过一荡就定了下来,仿佛只是往后轻仰了头去接一捧冰凉刺骨的水花。 长敬哈哈一笑,“原来是幻梦!” 吴杳一剑就轻易地斩断了大半山面,自然不是因为她天生神力,而是因为这山本就是虚假的幻象而已。但那沾染在剑身上的泥点却是真实存在的,说明此处本就有山,有人刻意捏造了一个幻象覆盖在上面,为了掩盖…… 阿泰失声叫道:“林阁老!” 幻象消失后,出现在他们眼前的赫然就是林奕、林瑶、赵清语三人。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原来他们找的人就在他们身侧,清晰地看着他们经过又停下,交流谈话,却无论他们弄出什么动静,两方始终互不相见。也难怪吴杳等人在此处兜兜转转数圈也没有发现他们经过的痕迹,原来都是被幻梦所掩盖。 林瑶两只泪汪汪的大眼直直地盯着长敬,偏偏手脚都被绑了起来,连嘴里也塞了一大团布条,只能“唔唔”地发声。 再看林奕和赵清语两人就踏实多了,虽是一模一样地捆绑着,靠着山,姿态疲惫却端正,但眼里也满是喜色。 吴杳等人赶紧将三人松了绑,这才说上话。 林瑶:“李半仙,你那脑瓜子是不是一年没用了,这么半天才想出来!害本姑娘差点没憋死!” 长敬看林瑶精力旺盛地简直要冲上来咬他的架势,连忙脚步轻快地跳远了。 赵清语虚弱地笑笑:“你的轻功好像见长,应该是吴阁主教的吧。” 长敬害羞地挠头笑,吴杳瞥了他一眼,无情地拆穿:“他就学会了这个,逃命倒是好用。” 林瑶逮住了长敬的弱点,嘲笑道:“那这么说,你还是像一年前那样不禁打。” 林奕咳了一声,示意林瑶适可而止,谢过吴杳等人后,直奔正题:“吴阁主这一路上可看到家师了?” 吴杳也严肃起来,“不曾,你们究竟遇到了什么?” 林奕眉心紧皱,叹了口气,“说来话长。” “前日,家师,也就是右分阁阁主带了我们三人以及两名织者一同出了云陵,本想走更平坦些的北路,绕过崎岖的长月峡直达照日堡附近的,但同行的一个织者李政启却谏言走这山谷,说他来自长月峡,知道一条小路路程更短。” “我们便由他带路,一直走上了这断崖十三瀑。途中我们闻道一股奇异的香味,他告诉我们是谷间的毒瘴,要我们赶紧服下他随身携带的避毒丸,我们万万没想到的是竟被这药害惨了。” 林瑶嫌林奕讲地太委婉,直接接上道:“李政启就是织梦渊的叛徒!他骗我们走山谷,又骗我们吃药,让我们全身无力,神经麻木,根本施展不了任何一种控梦术,不然就凭姑奶奶我的凝梦术,怎么可能让他有机会用幻梦术困住我们!” 吴杳也没想到竟会发生这样的事,按下心中惊疑,问道:“那令师怎么会……” 林瑶嘴快,想也不想地回答:“师父都是被那人的表象骗了!那人跟了师父许多年,师父一直很信任他,没想到他就是个吃里扒外的东西。” 林奕拉住咋呼的林瑶,“我觉得此事还有蹊跷,我怀疑那人根本不是李政启,很有可能是有人假扮了他,利用他的身份,借机对我们下手,师父才会……” 长敬听着感觉依旧有些不对劲,一个人扮作另一个人需要扮演多像才可以骗过相处了多年的师父和同伴?而且用这种北境常见的迷香就可以骗过他们了吗? “那人将我们都麻痹之后,本想将我们都扔在此处,用我们身上的救援信号骗来云陵城的救援,再逐个击破,最终一网打尽,但是他没想到师父当时仍留有余力,打斗间重伤了他。他见势要退,师父就一路往上追杀而去。但我们三个就被留在了此地,师父也一直没有回来。” 长敬追问:“那还有一个织者呢?” 林奕脸上露出痛色,“因为反抗,被那人推下山了……” 阿泰、袁力和另外几个织者一直低着头听着默不作声,林奕所说的李政启、还有那个被推下山的织者,都是他们朝夕相处的弟兄,谁也没想到会有今天。 长敬也不说话了,心中疑惑愈盛。 吴杳最先打破沉默,冷静分析了现状,决定再往山谷深处前进,寻找右分阁阁主的踪迹,如果顺利或许还可以发现照日堡、抱山岭众人的线索。 林奕等人本就急着去找师父,自然没有意见,还很主动地与吴杳一并走在前面,讨论着防备对策。 长敬有意落在了最后,跟在徐老身侧,坐在马上沉思不语。 徐老对长敬颇有好感,便避开前面的阿泰等人,低声问道:“我们顺利找到了林阁老他们,也算是小松了一口气,小兄弟怎么反倒更发愁了,在想什么?” 长敬闻言抬头笑了笑,“没事,就是在想右阁主会在哪儿罢了。” 徐老摸摸花白的胡须,不再追问。 长敬望了望依旧不见顶的山头,好似真的在想右阁主会出现在何地。但若是仔细看长敬的眉目,便会发现他的余光一直在身侧。 长敬忽然问道:“徐老一直走在后边儿可有发现什么异常?” 徐老的双手在马上也不停歇地翻转着,模拟着各样的控梦手势,普通人看着好像手抽筋了一般不自然,内行人看了却只会猜测他在演练什么梦境片段。 徐老手上没停,回答却很顺溜:“没什么动静,没人跟踪,也没人落队。” “我看徐老您的控梦术修习方式好像很独特,能教教我吗?” 徐老偏头看了一眼长敬人畜无害的笑脸,忽然收了动作,淡淡道:“老夫这功夫不适合年轻人,需得静心,了无杂念方可学得,你还嫩着呢。” 长敬:“也是,但我一直有个疑惑,不知道徐老能否为我解答一二?” 徐老不作声,等着长敬的下文。 长敬也不急,似是真的很苦恼这个问题,措辞了半天才道:“大多数织者都是先拿自己的梦境练手,毕竟每过一晚都会有新片段产生,但偏偏我这人想的事情太少,做的梦也都简单的很,我修习的时候就总是觉得少了些什么。于是我就疑惑究竟是人在掌控梦境,还是梦境主导了我们的行为?” 徐老看向长敬的目光忽然凌厉起来,不是前辈看小辈的严厉,反而更像是被猜到意图的人想要…… “你们看前面!” 走在最前面带路的阿泰突然高声说道,打断了徐老与长敬之间的对话,方才所想仿佛都成了长敬的错觉,徐老摸着胡须又变得与原先毫无二致。 徐老:“我们也快去前面看看发生了什么。”说完便驱马加快前行,长敬落在了最后没有跟上去。 阿泰发现的是一座小木屋,屋顶上还冒着炊烟,似是有人家在做饭,屋外有间小小的院子就挨在山边上。隔着不远就是第六重瀑布,有山有水,真是世外桃源般的住处,竟与他们刚进山谷时的想法不谋而合,简直就是将他们心中所想的景象搬了出来。 吴杳等人都停在木屋外,没有轻举妄动。 林奕轻道:“我们的功力还没有恢复。” 吴杳没有说话,她明白林奕的意思,目前不知道敌我双方的力量对比,轻易出击恐怕他们这边会落有掣肘。 徐老此时已经赶到了吴杳身后,忽然出声道:“老夫好像见过此屋。” 林奕惊讶,“哦?那徐老可记得是在何处?” 徐老摸着胡子,摇了摇头,“我也说不清是梦境中还是现实中。” 吴杳:“眼前的也不一定就是现实。” 林奕:“但我好像没有在四周发现特别浓烈的梦元之力。” “如果我们一开始就进入的就是梦境呢?” 长敬此时才从后边拍马走到近处,出其不意地开口道。 林瑶道:“半仙,你又打什么哑谜呢?你是不是发现什么了?” 林奕:“是啊,长敬兄弟,莫非我们进入的整座山谷都是假的?” 阿泰等人听得也是一惊,难道还有人有这通天之力,幻化出了一模一样的断崖十三瀑和长月峡。要知道此处方圆至少十公里,想要幻化如此之大的梦境绝不是一个人能轻易为之的。 通常来说,施展地越快的幻梦,直径范围越小,其中的精细程度则取决于术者自己的精神控制能力。如果是蓄力展现的幻梦或是事先编织好的梦境一般也就在百米内,若是想要扩大至数百米开外至少需要两个人合力展现,更别说眼前偌大的山谷和山峡了,想要骗过他们这些本就是修习控梦术的织者,恐怖必须要在近身布置幻梦,并时刻调整变化,才有可能不露破绽。 长敬幽幽道:“不一定是整座山谷,只要有人一直跟在我们附近,随时变幻出现在我们眼前的景象便可。如此,假设我们打从一开始就身处他人静心设置的梦境之中,便难以发现梦境的浓烈程度,甚至根本发现不了区别。” 这种猜测显然已经超出了众人的预计范围,若是有人真的能做到此种程度,其控梦术功底就高的可怕了,在织梦渊内的地位必然也不会低…… 吴杳:“想要破梦就只能从梦中找到突破口,眼下并不是最坏的情形,我们还有尝试的机会”,她看向宁静祥和的小木屋,仿佛她们才是一群不速之客。 没待吴杳等人动手,那木屋的门忽然就“嘎吱”一声自己推开了。 林奕惊道:“师父!师娘!” 木屋里走出一双人影,男子穿着与吴杳等人相同的黑金衣袍,却没有带着兜帽,露出一张刚毅俊朗的面孔,剑眉星目,本该是有些年纪了,却丝毫不见中年人的衰老痕迹,看着竟似没比林奕大多少。常年挺直的背脊此时却微微下弯,去搀扶着一旁的女子。 那女子应该就是林奕口中的师娘,也就是阿泰之前所说的来自都城,擅长做京都菜肴的那位,此时只见她眉目低垂看不分明,一手搭着男子宽厚的手掌,一手挡在身前,似在捂着胸腹间的伤口,缓缓从木屋中走出。 林瑶、赵清语自也是认出了眼前的两人,赵清语本就不是热情的个性,神色总是内敛文静的,林瑶则不同了,她直接越过林奕,口中叫着师娘,就要冲过去。 男子好似现在才看到眼前众人,一个眼神轻飘飘地掠过跑近的林瑶,不怒自威,“瑶瑶。” 林瑶当即就停了步伐,恭敬地站在院子里,低声唤了声“师父”,一看便是很怕男子,更亲近那女子。 林奕听到那声“瑶瑶”,心中的疑虑打消大半,起初他也担心会是幻象,但男子的身型神色、语间习惯都与他相处了数年的师父别无二致,故已是确认他的身份。 林瑶不敢对着师父造次,只站在离女子五步远的距离,关切地问:“师娘,你怎么了?” 女子抬起头,一张白净的小脸,柳眉轻蹙,像是在忍受着痛楚,看到林瑶勉强挽起嘴角,还没说话,就听男子代她回答了:“我们在山间遇到贼人偷袭,她替我挨了一掌,受了内伤。” 林奕、赵清语听闻都是立即上前看望女子,柔声询问伤情。 吴杳站在远处下马,平静地看着她的直属上司,右分阁阁主张远山,与他的发妻楚盈。在她师父还在任温江城织梦阁阁主时,就曾带着当时还只有十二岁的吴杳去拜见过云陵城的张远山。吴杳只记得那时张远山高坐在右分阁内的太师椅上,严厉地打量着她,像是看着一个未经许可进入他领地的异类,从头到尾就没有与她说过话,只与她师父密语了几句便走了。 在吴杳印象里,那便是张远山的样子,与眼前这个体贴照顾妻子的男人大不相同,他唤林瑶时虽也是严肃的,却能让人感觉出他对弟子的亲近和信任,仿佛只有院内的是自己人,院外的都是外人。 长敬也是相同的感受,他虽是第一次见张远山,却也感受到了强烈的亲疏感。但仔细一想,也无可厚非,温江城只是右分阁下属最南端的一个小城,甚至还不如照日堡、抱山岭与云陵的往来多,织梦渊内织者成千上万,他们在他眼里或许与普通的百姓真的没有什么区别。 吴杳带着长敬走入院落,不卑不亢地拱手施礼:“属下温江城织梦阁阁主吴杳,这位是我阁下织者李长敬。” 徐老看着张远山就要恭敬许多,“属下朔方城织梦阁阁老徐先,拜见分阁主。我等救援来迟,让贵夫人受伤了,还请分阁主责罚。” 阿泰等人哗啦啦地在院外跪下,齐声认罚。 这便是规矩,吴杳懂,她仍弯着腰拱手,等张远山回令。 长敬本就是新人,不懂这些规矩,他只知道吴杳没起他便不能起,可或是直觉使然,他感受到了一道目光冰冷地注视在他身上,鬼神神差地,他微抬起头,与张远山对了个正着。 张远山没有收回视线,平淡地问道:“你就是李长敬?” 长敬心下吃惊,没想到远在右分阁的张远山竟会认识自己,当下也来不及深想,便答:“正是。” 张远山点了点头,“我听虞老说起过你。” 吴杳看了一眼长敬,自从上次长敬认出虞老的玉坠,她便知道他与虞老相识,但一直没有机会问过他们究竟有何交集,也没想到虞老竟会向张远山说起长敬。 别说吴杳了,长敬自己也是满脑袋问号,按理说虞老只是与爷爷交好,与长敬不过几面之缘,无甚交情,可张远山说到这也就没下文了,他自然也不好追问。 张远山扶着妻子在院内的桌椅前坐下,又对林奕说道:“你们可有碍?” 林奕摇摇头,表示并无大碍,只简单说明了功力依旧没有恢复。想来如果张远山也吃了敌人的药剂,武功与功力俱减,也难怪会让妻子在对方手下受伤了。可之前不是说李政启在张远山手下受了重伤? “你们到山谷附近巡查一番,安排好人员值守,我已通知左分殿阁老直接带人上山支援,应当是快到了。” 阿泰等人直接听从张远山号令,利落地化零为整,警惕地列队巡山。 张远山又对徐老道:“还要麻烦徐老为我妻看看伤势。” 徐老应了声,这才站起身拱手走近,似是比对赵永屹还要恭敬。 张远山对徐老好像很信任,并不去看他如何诊断,径自就走到了吴杳身前,亲手扶起了她道:“当年我没赶上泰维的最后一面……这些年你做的很好。” 吴杳依旧是淡淡的,没有什么情绪,“师父走的很安详,您不必介怀。” 长敬这才知道原来吴杳的师父叫泰维,而且好像还与张远山是故交。 林奕在一旁有些焦急,“师父,你之前追到李政启了吗?他还有没有同伙?” 张远山眼里的那一点柔和都渐渐散去,“我教过你许多次,遇事莫慌乱,都已经是阁老了,还这个样子怎么做表率?” 林奕低声道:“是,师父。” “那人不是李政启,是贼人借了他的皮相易容的,真正的李政启已经死了。” 张远山的话不冷不热,好像死的不过是一只野狗,而不是跟了他多年的下属。 林奕不知是不是因为张远山先前的话,此时也没露出太大的情绪变化,“师父与那人交手时,可有什么发现?” “那人的武功十分怪异,不使兵器,也看不出是哪家的拳法或掌法,行止间角度刁钻诡谲,我也看不出他的底,至于控梦术,哼。” 张远山望着远处宁静的山谷和逐渐阴暗下来的天色,冷声道:“不过都是障眼法罢了。” 吴杳在一旁听着,没有插言,却已经肯定此人必定就是一年前在后山袭击过他们的黑衣人,同样的路数同样的手段,包括在朔方城时也是如此。 长敬的注意力则一直在徐老和楚盈处。他原先以为徐老只是一个功法深厚的术者,却不知道他竟还是一个神医圣手,难怪在朔方城时他见赵永屹受伤便决定留在他身旁,而不去找寻其他人。 他只伸出了一只干枯瘦削的右手放在楚盈细弱的手腕上,又问了几句受伤的经过便兀自摸着胡子沉思。 林瑶是个急性子,看不得徐老这般不着急的模样,“你这老道,怎凭的这么木讷,也不说到底怎么样了。” 赵清语此时也站在楚盈一侧,两个姑娘都似与楚盈关系亲密,她安抚了林瑶两句,林瑶不领情地甩开他的手,就要去抓徐老。 徐老只一挡就拦住了小姑娘毛躁的手,不疾不徐地朝远处的张远山回禀:“分阁主,令夫人应是被伤到了胃腑,万幸没有伤到要害,只是这几日会饮食上会有些困难,间隙伴有绞痛感,但不日便会痊愈。” “嗯,多谢,也劳烦徐老多注意四周,不要再让那贼人靠近了。” “是,属下这就去。”徐老说完朝张远山一拱手便领命朝与阿泰等人的反方向去了。 林奕思前想后,仍有许多疑惑,“师父,那人还在山谷内吗?难道真要将我们一网打尽才肯罢手?” 张远山不答反问:“若是你,明知自己的行踪已经败露了,甚至很可能被我们抓住,却依旧要留在原地执行任务是为何?” 林奕想了想道:“因为完不成任务的结果还糟于自己被抓住……” “还可能是因为他们知道自己绝不会被我们抓住。” 说话的是站在吴杳身后的长敬,张远山偏过身看向长敬,等他的下文。 长敬先看了一眼吴杳,才缓缓道:“此前我们在朔方城的织梦阁碰到了两名黑衣人,身手段数都相似,一个负责吸引我们的注意力,一个负责完成真正的任务,目前来看应当是与储梦石有关。” “如果我猜的不错,此次也极有可能是有两人协作,一人引我们来到山谷,另一人则在暗处,利用我们被困住的时机达到某一种目的。” 林奕听得入神,问道:“他们的目的难道不是攻击我们吗?” “如果目标是我们,我们的死伤应当会更多,而且主动向我们出手必会暴露他们的身份,并不明智。若是将这么多事件连在一起看,我觉得他们攻击我们更像是因为我们拦了他们的路。” 听长敬这么一说,林奕瞬联想起在温江城,吴杳和长敬第一次被暗境袭击是因为他们跟着线索上山探查梦境异常的原因,第二次则是因为他们发现了洞穴里的尸体和储梦石。此次他们被下药,毫无还手之力时那些黑衣人亦未直接向让他们下杀手。 林奕似乎抓住了关键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想明白,下意识地问道:“他们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长敬看向负手站立,眺望山谷的张远山,“那就要问分阁主了。” 林奕、林瑶、赵清语听到此处俱是一震。 此时,吴杳无声地往后退了一步,与长敬站在一侧,院子里就奇异地空出了一块地,只有张远山一个人站在中央,黑袍在渐起的风声中呼呼作响,诡异而神秘。 第十五章:天罗地网破梦时 西岩帝国因为靠近内陆,多山少平原,矿藏丰富,常年开山挖地造成的灰霾积聚在每一座城市的上空,因而这里的天空时常是灰暗的,天气好的时候还算得上月明星稀,但越往北边走越是朦胧,像是永远罩着一层薄纱,半遮半掩着看不分明。 东文帝国则不同,因为临海多海风,又地处多条重要河流的中下游平原地带,耕作业发达,同时兴旺的船运业又带来了许多商机,百姓们丰衣足食,国家掌握的几条矿脉大多藏而不挖,生态环境就要好许多。 长敬虽是西岩人,但因温江城位于帝国南端,与东文帝国边境仅一山之隔,他与爷爷身上都没有太多本国人剽悍而强硬的性格特点,反倒沾染上了许多过往平商的烟火气和豁达气。 看着眼前高大威武,更像是西岩人的张远山,长敬的思绪无端地就有些发散,直到张远山忽然开口。 “知道我为什么要将你留下来吗?”张远山负手背对着长敬,不过三四米宽的院子也被他站出了高堂大殿的气势。 长敬老实道:“不知。” 一刻钟前,张远山听了长敬的分析,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将林奕、吴杳等人都派出去巡山,又将楚盈扶回了屋内,独留下一个长敬,显然是有些话需要避人耳目。 张远山也不介意长敬的回答,自说自话道:“虞老曾与我道,李长敬这人有些小聪明,是好也是坏,就看怎么用。” 长敬低头看着山谷,不接话。 “我手下有不少聪明的人,并不缺你一个,吸引我的是虞老另一句评价。” 张远山转过身来,看着长敬,黑漆的眼瞳里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他说你是亚安大陆上唯一一个无梦者,可对?” 长敬脑海里闪过虞老第一次在药铺里说起这话时的样子,那时爷爷还在,爷爷去世时他也在。他无所谓地耸了下肩,笑道:“原来您也会听些不靠谱的传闻。” 张远山扬眉,“难道不是?” “是,也不是。” 长敬上前一步,走到张远山近前,像是说秘密一般轻声道,“我确实不会做梦,可是不是唯一一个我就不知道了,而且……”,他故意顿了一下,泛起笑意,“对您来说,我不会做梦更好不是吗?别人就无法控制我的梦境,也就不会泄露一些不该泄露的。” 张远山的神色渐冷,“你对我好像有些意见。” 长敬从善如流地一拱手,“不敢。只是有些话想要问分阁主您。” 张远山极轻地哼了一声,带着上位者的高傲,“你说。” 长敬依旧拱着手,没有抬头,“长敬有三问,一问分阁主是否已经知道黑衣人身份,二问眼下梦境是否有您的配合,三问……”,长敬忽然看向张远山,依旧是笑着,却失了温度,“三问您手上可有血腥?” 张远山:“李长敬,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长敬收了手也收了笑,“知道,我也知道您很清楚我们派去巡山的人都不会有任何发现,只要您不现身,黑衣人就不会动手,他们得不到想要的就不会走,所以关键之处就在于您会怎么做。” 张远山冷笑了一声,似是嘲笑长敬的无知无畏,“你的依据呢?” 长敬看向亮着烛火与寻常人家一般的小木屋,轻声道:“听说您与您的发妻结缘近三十年,日夜相伴,从不曾分离,她为了您从都城远嫁至云陵,虽没有任何天赋入不了织梦渊,却也甘愿做您背后的那个人,每日只关心您的寝行吃食,不问其他。我想您定是与夫人海誓山盟,情比金坚,熟知对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 张远山猜到了长敬要说什么,面上却依旧不动声色。 长敬抛出了最后一句话:“可是连我都看出这个楚夫人是假的了,您没理由看不出来。” 是的,长敬从张远山扶着楚盈从木屋里走出时便开始观察。张远山看起来好像对楚盈无微不至,甚至弯下了他永远高挺的背脊,看着楚盈的眼神里也满是温柔疼惜,可是再怎么假装也与真人在眼前不同,越是刻意便越是容易遗漏显眼的细节。 “您只在最开始出现在我们眼前的时候看过令夫人,之后几乎全是背对着她,甚至徐老近身问诊的时候,您也是背着手与我们说些无关痛痒的话,您刻意与我说话、提起虞老、与吴阁主提起她的师父、训斥林奕慌乱等等,都只是为了让我们相信眼前的所有事物都是真实的。” “然而,其实真实的只有您一个人罢了。徐老说他好似在哪儿见过这木屋,却忘了是见过的梦境片段还是现实,目的只是为了引我们先入为主,让我们下意识地在脑海里找寻熟悉的画面,去配合您营造的这些似是而非。林奕看到您便打消了疑虑,林瑶赵清语看到您扶着夫人出来,就也自然而然地将那人匹配了记忆中的楚夫人。在他们心中,您就是不可被推翻的真理。” “我们在山谷间问道的迷香是都城最常见的熏香,您夫人就来自都城,您没有理由闻不出来,更不可能会被手下的三言两语谎骗吃下药丸。最合理的解释便是您主动配合假扮李政启的黑衣人吃下药丸,让林奕他们也相信自己中了迷香。如此,你才能正大光明地脱身,躲到这山谷深处,操纵全局。这也是为什么林奕他们虽然行动受阻,却没有受到任何实质性伤害的原因,你想要的不是自己徒弟的命,而是借他们的手引我们进山。” “但我们进山后会如何行动却不是您可以完全掌控的了,于是您便安插另一个接应的人,让这个计划真正可行。” “分阁主,我说的可对?” 张远山直视着长敬,眼里闪过一瞬的杀意很快又隐去,许久后方道:“虞老说的对,你的小聪明用的不好,便是你的祸端。” 张远山没有正面回应长敬的质疑,反倒印证了长敬心中所想。 “我的脑袋现在还安稳地立着,是不是我的祸端还不好说,但无辜的李政启,还有差点被黑衣人害死的人却是不明不白地成了您心中的祸端。” 张远山依旧很坦然,丝毫没有被揭穿的慌张与愤怒,“你说的再天花乱坠有什么用,会有人相信你吗?还是说你觉得就凭你,就能破出生天去?” 长敬毫不犹豫的答到:“会有人相信我。”他知道,无论何时,有一人绝不会屈服于高权,即使所有人都变恶了,她的信念也会支撑着她去发现真相,不变不散。 张远山忽然大笑起来,长敬就好像天真的稚子说着不着边际的笑话。他的声音在高峦叠嶂的山谷间荡了一瞬便消散了,山风乍起,黑暗中随风落下一人,带着黑金的兜帽,只露出一截花白的胡须,昭示着来人身份。 长敬:“徐老,果然是你。” 落在张远山身后的人正是被派去巡山的徐先,先前长敬就曾试探过他,如今见他毫无征兆的出现,便是说明长敬猜的没错,徐老就是那个在圈中里应外合的人。 最先让长敬怀疑到徐老身上的起因是在朔方城遇袭那晚,徐老抛下敬重的阁主赵永屹以及一干织者,独自一人跑到城中,并准确无误地在浓雾中找到正巧解决幻梦攻击的吴杳等人。 等他们回到织梦阁一看,赵永屹正与黑衣人交手,可徐老一加入战局,黑衣人便败退撤走,如果如此轻易便可解决,为何他还需要向吴杳求援。再者,吴杳与时玉、陈老曾三人联手与另一个黑衣人交手都未占得便宜,赵永屹一人如何能长时间支撑,并只受了一点小伤? 最有可能的便是徐老的目的只是将吴杳等人引入织梦阁,黑衣人与赵永屹动手不过是装个样子,拖延时间罢了。但此后黑衣人也未对他们下杀招,而是故意抛出一块储梦石引他们猜忌,说明储梦石才是关键之处,他们的目的并不是杀伤某一个人。 最让长敬怀疑的便是徐老主动请缨要随吴杳一同去救人,如果徐老真的忠于赵永屹,就不会在云陵城轻易离开他近侧,远赴他处参与救援,毕竟那时云陵城遇袭的可能还没有百分百排除。在进入山谷之后,徐老又主动要求走在队伍末尾断后,可是每有事端发生时,却未见他有任何作为,他所起的作用甚至还不如带路的阿泰。 按理来说,以他深厚的功底和奇异的控梦术修习之法,应当是随时都出于梦境感知力和注意力高度集中的状态,会比常人更易发觉危机的潜伏,如果走进幻梦更会因为梦元之力的波动而发现异常。然而,他却始终未提出过任何异议,甚至在发现林奕等人被藏在幻梦之下时,他也没有露出任何惊讶之色,以他数十年的修习经验实不该如此。 真正让长敬猜度到徐老与黑衣人有关联的也正是他时刻不停的梦境模拟手势。如果真的有一人能幻化山谷之貌,并随时根据众人的行进速度、所思所想变幻场景的,那最合适的人选便是徐老。 他跟在队伍末尾,没有人关注他的举动,他却可以轻易地看到每一个人的举动,他完全可以在不被众人发现的时机下与另一人配合布下天罗地网,只待他们一步步走进设好的圈套。当他们遇到需要“引导”的时刻,便再由他出手助推一把,化梦境为现实。 他们利用了控梦术主导了人的思想,这也是长敬问徐老的那个问题的答案。控梦术是把双刃剑,既可以控制梦境反哺人类,也可能让人最终受制于梦境。 木屋中的烛火不知何时灭了,屋里再也没有“楚盈”这么一个人,空荡的山谷里,好像只剩下了他们三个人。 长敬忽然出声,不是疑问,而是陈述一个事实:“一年前你收到密信,让林奕他们来温江城探查暗境事件的时候,就知道这件事会不了了之。” 张远山居高临下地看着长敬,理所当然地回答:“林奕没有那个能力查到我头上去,那时候的你和吴杳也没有这个能力。” 张远山会如此回答,甚至让徐老暴露身份地出现,便已是决定了要对长敬下杀手。长敬在这种情况下,居然还淡定地点了点头,像是请教了一个小问题,并得到了满意的答复。 长敬:“我来云陵就是为了得到这个答案。我不知道你们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但我知道你们都是助燃温江城南那场火的风。” 张远山不屑再多言,徐老明白他的意思,当即就闪身朝长敬冲来,不再是友军的身份,而是他们一直在找的敌人。 第十六章:寒端乍现巨龙隐 徐老手中并没有任何兵器,但他的掌法却如刀剑般锋利,左劈右斩,大开大合间竟有一股移山断河的气势,逼的长敬不得不集中起百分百的注意力去闪避。 他没有攻击的手段,只能凭借尚可的轻功左支右拙地躲闪。可徐老不是空长了长敬几十岁,扎实的基本功和老道的经验都在这一刻成了长敬的夺命符。 唯一值得庆幸的大概只有张远山没有出手,对他来说,长敬再怎么受虞老赏识夸奖,依旧不过是一个刚刚进入织梦渊的小辈,而他则是稳坐右分阁阁主之位,掌管西岩帝国四分之一国境的人,杀鸡焉用牛刀之理? 长敬惊险地避过直击咽喉的一掌,上身以不可思议的角度一旋,脚下已是飞快的走步,试图绕到徐老身后,双手藏在宽大的衣袖间,一个幻梦起手式已然完成。 山谷间如世外桃源一般的木屋顿时分崩离析,消失不见,出现在徐老周围的是一条宽宽的河流,水流湍急奔走,直冲徐老。 徐老冷哼了一声,木屋并不是被长敬制造的幻象破坏,而是因为徐老在长敬施展幻梦术的第一瞬便获取感知,原先一直在他配合掌控下的幻象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影响,打破了虚假与真实之间的平衡。 这也证实了长敬所说,他们一路走来的所见都有徐老的手笔在,他不停歇的手势并不是单纯地在修习控梦术,而是真正在不断释放调整梦境的过程。 大浪一般的水声在静谧的山谷中猛然袭来,任谁都要吃上一惊,分出片刻的注意力去关注,徐老也不例外。但他并不是惊讶于这幻梦,所有修习控梦术的人都历经过万千梦境去克服本能的恐惧,到了他这年纪,什么景象没有见过,会怕这水? 真正让他吃惊的是,长敬不过刚刚入渊的新人,却可以在短短一年时间内穿上黑袍,掌握全部幻梦术…… 徐老的右手猛然一挥,就只见汹涌奔腾地即将冲过他头顶的河水在瞬息之间定格,连一滴水花都没有落下。 是凝梦术。长敬眼神一凛,他本就没有想依靠一个简单的幻梦术就破解徐老的攻击,他的目的是…… 张远山忽然感到了不对劲,暗叹徐老坏事。 就在此时,一道凌厉的剑光乍然划破黑夜,从长敬身后斜斜刺出,未伤及长敬分毫,却是以不可阻挡之势冲向黑袍须发的徐老。 吴杳的左手剑到了! 长敬的目的就是打破张远山和徐老精心布下的局面,没了那木屋,又有突然其来仿佛要淹没整座山谷的水声传来,吴杳与林奕等人必然会发觉不对。 只不过没想到吴杳会来的这么快,恐怕连长敬自己也想不到,对徐老心存怀疑,对张远山抱有敌意不止他一个人。吴杳其实压根没有走远,她不过是假装听从了张远山的指令,绕到了瀑布之后的山道,隐而不发地处在山下的阴影之中,将长敬与张远山的对话一字不落地听取在心。 吴杳心道:张远山,受你之害的何止几个织者,除了长敬的爷爷,还有我的师父! 长敬也不是第一次见识吴杳的剑法,这一年他都是在吴杳不留空隙,招招直逼要害的剑光里学习如何找到对方的漏洞,如何结合自己的优势。他们是最熟悉对方举止的敌手,也是最懂对方心意的搭档。 吴杳左手持剑朝徐老而去,右手也没闲着,轻巧地一转手腕,幻梦便已成型,长敬福灵心至一般地立即撤回被凝结的水流,双掌合十,嘴间轻动。 徐老这处并不是完全没有防备吴杳突如其来的一招,只叹吴杳小小年纪,却是已将她师父谷泰维的星灵银剑学到了八成,逼的他不得不双掌应剑,浑厚的掌力齐发才挡住了这锋利的一剑。 此时,他已没有余手再去管身后的幻象了。 整座山谷都在黑夜间虚晃了一瞬,仿佛不过灰云遮拢了一角月光,揉揉眼再看好像什么都没有变化,实则梦境就在这一刻破去,当下所见方才是真正的断崖十三瀑和长月峡山峰。 徐老心下暗道一声糟糕,普通人或许发现不了什么,但林奕等人都不是第一天修习控梦术了,必然会第一时间回返此处,他必须速战速决了。 他这几十年也不是虚度的,两个毛都还没长齐的年轻人就想击败他,真是痴人说梦! 巨大的水花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圈圈将徐老困住的火地,腾腾燃烧的草料源源不断地增长,扑起的火苗转眼便有数丈高,热气顺着长敬幻化的山风直扇在徐老的面上,花白的胡子都险些烧着。 徐老却是一点不见慌色,夹住剑身的双掌猛地一使力,便将剑一并拖进了火场,银白的软剑很快便成了火石的颜色,滚烫的温度顺着剑身传递到了吴杳的左手上。 徐老此时用的并不是凝梦术,而是同样以幻梦术回击,吴杳手中的银剑眼见着就成了寻常铁匠铺里可见的赤红铁精,冒着“呲呲”的声音,仿佛下一秒就要断裂开来。 吴杳似是真被烫到了一般,迅速的一松手,常年不离身的软剑就此分离,徐老的力道一收,便稳稳地将剑夺了过来。 徐老心道一声,果然是气候不足,还没学到家呢,保命的兵器都让对手夺去了,看你还能用什么伤我。 长敬早在吴杳的剑被火光染上时,便看到吴杳嘴角几不可见地一扬,能从她手下夺剑的人除了她师父还没有第二个人! 只见徐老周遭的火光猛然一盛,扑面而来的热浪熏蒸地人下意识地眯了眼,长敬手间的山风也就在这一刻忽然大起,所有火势都如听话的草芥般齐整地向徐老身上倒伏而去,竟是将他围了个水泄不通,大有引火上身之势。 徐老的双手早已解放,正要施展凝梦术破了这风火,就见眼前忽然又有一道璀亮如星的银光一闪,凌厉地直逼着他的双目袭来。 不可能!吴杳的剑分明在自己手中,她哪来的第二把剑?! 不待徐老深思,吴杳的身影已经穿过她自己布下的火阵,出现在他身前,连带着出现的便是那柄熟悉的银剑。徐老当即就要转身躲避,可他这一侧身,就让持剑的右手暴露在了吴杳近前。 吴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虚晃一招,实际目标是徐老手中真正的星灵银剑,攻击徐老双目的不过同样是她设下的幻象罢了。吴杳惯使左手,不代表她的右手不灵活,趁徐老还未回过神,一把便又重夺银剑,一个旋身学着徐老空拍出一掌,逼退徐老半分,左右手就在此刻交换,银剑回到熟悉的位置,必然剑无虚斩! 在火圈外的长敬被强盛的火光遮掩了,只模糊地看到有一抹银光自下而上的挥过,长虹一般高傲地扬起无匹的剑身,仿佛一颗极快的流星划过天际,连月光都为之失色。 风息渐止,火苗渐灭,山谷重回黑夜的静谧,两人一尸便是全部,哪还有什么世外桃源,连张远山也不知所踪,遥远的瀑布声千年不变地流淌着,这片土地上又新增了一人的血液。 徐老死在了吴杳的银剑下,那遮挡视线的火光、助长火势的山风都不可能伤及徐老分毫,真正让他将命都搭在此处的是他的轻敌。 吴杳不过是制造了一个相同的剑身假象便让反击得手,夺过兵刃的徐老从自持得意的高处瞬间陷入不可置信的茫然,高手过招往往胜负就在瞬息之间,他那一刻的晃神就足以决定败局。 可是,徐老的死就算破开眼下巨大的黑幕之局了吗? 张远山未伏,所有事情都尚无定论,他们的任务究竟是什么…… “我们在山谷深处发现了储梦石!” 是林奕、林瑶、赵清语三人回来了,说话的正是林奕,可是当他看清此时的山谷地貌,看清倒在地上的尸身,他手中的储梦石一下没抓紧,沉闷地砸在了地上。 长敬看到那块漆黑的储梦石原石,心间忽然电光一闪,先前被其他问题阻挡着的答案终于显露出来。 长敬急道:“快回云陵,他们的目标是各城储存的储梦石!” 长敬的话一下拉回了林奕的目光,还在怔楞间,吴杳便用衣袖擦干了剑身上的血迹,将软剑收回,走到林奕等人近前,简单说明了事情经过。 林瑶一听,第一反应便是不相信,“你说我师父是黑衣人背后的主使?这怎么可能,他……” 本该更加难以置信的林奕却忽然镇静地开口,“瑶瑶,此事我们回去再说,现在任务要紧。” 赵清语明白林奕的意思,无论如何,此地都不适合讨论张远山究竟是好是坏,别说他们身后还有来自右分阁的织者,就算真能说服所有人,也敌不过眼下阻拦更坏的结果发生。 林瑶还要辩解,就见一向宠她的林奕冰冷而陌生地看着她,那些就要冲口而出的话全都被堵了回去。 “林阁老,吴阁主!我们遇袭了,阿泰他快不行了……” 又一声凄厉的叫唤从另一个方向传来,正是此前阿泰等人被张远山派去巡山的路线,从远处踉跄跑来的是与吴杳一同入山,还曾在长木桥处落入琼河的袁力。 长敬上前扶起跌倒的袁力,“是谁袭击了你们?阿泰在哪儿?” 袁力似也受了重伤,喘着粗气,身上还未干的衣裳上摸着湿漉漉的,分不清是水还是血。 “是两个黑衣人,设了幻梦误导我们跌入瀑布……阿泰熟悉地形,才躲过一击,可是当我们几个人从瀑布里爬起来的时候,就看到他已经倒在了山坡下……身上有好多被利器破穿的伤口,血怎么也止也止不住……” 袁力先前在路上说起赵清语的时候还是一个腼腆的大男孩模样,自己不会水性落了水也一声不吭,不叫喊不拖累,此时说起阿泰却是着急地语无伦次,甚至带出了哭音。 长敬用力地将他背起,走向自己的马匹,将他放在马背上,自己也翻身上马,与吴杳对视了一眼,便率先赶马朝着袁力跑来的方向而去。 吴杳随即骑马跟上,林瑶此时也知道事急从权,没有再多说,跟着林奕等人一起朝漆黑的山谷追赶摸索。 等他们好不容易在袁力的指路下找到他们遇袭的地点时,阿泰早已没了气息,冰冷地躺在山地上,再也不会骄傲地向他们介绍长月峡的断崖十三瀑,红着脸说他的姓名。 围在周围的还有三名受伤的织者,与袁力一样全身湿透,既有自己的鲜血,也有同伴的,只是他们至少还活着,而阿泰却不在了。 长敬和吴杳走到阿泰身边,静默了一瞬没有开口,半晌才蹲下仔细查看他身上的伤口。 只见他身上的黑袍至少破了七八处,皆是要害位置,伤口都不大,只有两个指腹大小,但却极深,几乎全部击了个对穿,像是极为锋利的暗器用深厚的臂力挥出,并且是在近身后出手。 林瑶站在远处看了一眼,便失声道:“风云镖!” 吴杳回头,蹙眉看着她轻声道:“风云镖是他的成名之技。”吴杳没有直说这个他是谁,可在场的人却全明白了。 除了吴杳和长敬,其他人都来自云陵右分阁,有谁会不知道分阁主的成名技? 只是张远山收回了所有风云镖,只留下一个个整齐的创口,除非烧了尸身,否则就有可能被人认出。林瑶等人都是师从张远山,自然能一眼认出,可是这就直接说明了是张远山对自己人出了手。 林瑶在心中问自己,难道师父真的是个恶人吗? 长敬站起身,环顾四周,自有一番思绪。 张远山在他们与徐老交手的时候,不知不觉地退走,确实极有可能会选择背对他们的反方向,可是此处是去往更深的山谷,而不是下山的路。 如果说他是要绕路下山的话,为何见到阿泰等人要出手?大可正面现身调离他们,或者悄悄从他处绕离,毕竟阿泰他们并不知道张远山的真实身份。什么事会让他必须灭口? 他们现在所在之处正是第六重瀑布附近,有一处缓坡被瀑布冲出了一个深潭,袁力他们应当就是在这里被幻梦误导跌入潭水。 长敬转向袁力问道:“阿泰为什么会带你们来这里巡守?左分殿的支援要来也不应该是从山谷深处来,而是从山下来才对。” 袁力似是突然想到了关键之处,不顾自己身上的伤势,大声道:“阿泰发现此处有异常才带我们来这里探查的,他说这瀑布水声和以前不一样,好像小了许多!” 众人的视线都看向身后深不见底的潭水和飞流直下的瀑布。他们并不了解以前第六重瀑布的水量如何,但从他们一路从第一重瀑布走来所见,本该是越往上水流越集中越急的瀑布此时却比第二、三重还要小。 果然不同寻常。长敬小心地靠近潭水,吴杳走在他身侧,防备着还有黑衣人躲在暗处偷袭。 因是黑夜,月光照不清这潭水到底有多深,连他们的倒影都映不分明。再顺着汇入深潭的水流往上看,长敬忽然发现了端倪。 “水流好像是被东西阻挡了,流到背处去了。” 这么一说,众人才关注到瀑布的背后去,那里本该是天然冲刷形成的岩石层,但此时却有些巨大的石块凸出来,将水流导向了其他位置,还有一部分都流进了石块背后露出的空隙里,并且没有溢满的迹象,说明其后的空间应当很大。 这回可不是幻梦,而是真实的景象,但谁也不知道里面有没有人为的因素。 吴杳道:“我进去看一下。” 长敬还没说话,林奕就从后面走上来,不容他人反驳地说要一起进入,有人帮忙当然好,吴杳自然不会反对。 吴杳进入瀑布的方式很是简单粗暴,剑也没抽出来,就这么直接一个踏步跃上高处的一块石板,越过潭面,任由瀑布从头浇到脚,一步就进到了瀑布背面。 林奕没有犹豫,以相同的方式进了瀑布,留下面面相觑的长敬、林瑶等人。 长敬身上被琼河水浸湿的部分都还没干呢,里边儿路是窄是宽也不知道,还是不进去凑热闹了,照自家阁主和人家阁老的架势,想来也吃不了亏。于是,长敬便大大咧咧地在潭边坐下了,细想还有什么遗漏之处。 林瑶是个最耐不住静的,焦急地绕着水潭走圈,时不时看两眼瀑布,赵清语几次想劝慰,都被她一个眼神打回来,赵清语脾气再好也没办法了,不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她即使做得再好也无用。 林瑶走了一会儿忍不住道:“李半仙,你说……” 长敬看她一眼,直接打断她,“我什么也说不了。” 林瑶如同炙火上被浇了油,一下就炸毛了,“嘿!你自己吃我哥的飞醋,为什么要把气撒到我身上?” 赵清语不防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立即发现不合时宜赶紧举袖捂嘴。 长敬无奈地看着林瑶道:“姑奶奶,你的逻辑在下真的服气”,见林瑶要开口,立即又道:“我知道你想问他们怎么进去这么久还不出来,会不会有危险,还有你师父到底是不是真的……做了坏事,这些问题我都回答不了你,只有你自己亲眼看见,亲身体会才知道,或者说才愿意。” 林瑶顿时一泄气,她也知道长敬已经很委婉了,但她就是忍不住想要与人说说话,让她感觉这个世界还是她熟悉的世界。怎么会一夜之间,师父变坏人跑了,哥哥变冷漠了,连李长敬这个半仙都能欺负她了…… 长敬见林瑶一副被打击了的模样,又有些不忍心,她不过才十六岁。长敬叹了一口气,又主动找话题道:“你们现在身体感觉如何,恢复了几成?” 林瑶没好气道:“脑子是清楚了,行动也便利了,就是控梦术还是施展不出来。” 赵清语在一旁也点了点头,显然也是相同情况。 长敬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问道:“此时如果遇到修习水平、功底都比你们弱的人,你们有没有把握对付?” 林瑶一瞥长敬,“比如你?” 长敬:“……好,比如我。” 林瑶想也不想道,“如果是使兵器、会掌法、拳法的人,或许还有办法可以暴力应对,但是依然有可能掉入对方的幻梦陷阱,因为此时我们对梦境的感知能力都丧失了,和普通人没两样。如果是像你这样只会轻功的,就更不好说了,指不定就一头栽里边儿了。” 赵清语听完又补了一句:“主要还是看对方的手段和目的,真想要置于你死地,不用兵器也能轻易解决。” 长敬猛地一拍手,吓了林瑶一大跳,差点跌潭里去,正要骂长敬,就被他精神十足地抓住了双肩,听他兴奋地说道:“我知道他们袭击照日堡、抱山岭的方法了,就和朔方一样啊,我之前怎么没想到。” 林瑶第一次被除了哥哥以外的男子靠的如此近,脸颊飞起红晕,说话都有些磕绊了,“你说什么啊,我听不懂。” 长敬还没发觉,自然道:“那些黑衣人攻击朔方城的时候是借用迷雾下药,让大部分人丧失战斗力,对你们也是如此。我们先前一直猜测黑衣人的身份、能力必然不低于我们才能做到同时攻击照日堡、抱山岭众人,其实根本不需要多厉害,只要一点特殊的药物就够了。” 林瑶:“那又怎么样,能说明什么?” 长敬:“说明此时照日堡和抱山岭的同僚们很可能也无大恙,只是行动受限。因为黑衣人的目标不在杀伤,只是为了囚困或者拖延。而且我们还可以从药物方面下手,找到黑衣人的踪迹。” “你说的不错。” 最后一句话从长敬背后的瀑布处传来,林瑶则正对着这个方向,见到来人当即唤道:“哥!” 长敬回身就见到一脸冷色的吴杳正盯着他的手。长敬这才如被电击了一样,飞快地抽回手背在身后,却依旧感觉如芒在背,心中暗道自己得意忘形了。 还好林瑶此时也没工夫跟他计较,她三两步跑到林奕旁,追问瀑布后的情形。 林奕沉声道:“正如长敬所说,照日堡和抱山岭的弟兄们都中了与我们相同的迷药,而且中药时间更久、分量更多,不仅无法施展控梦术,甚至连站立也无法做到。” 长敬听出了话外音,“也就是说他们现在就在这瀑布后?” 吴杳应了声,“瀑布后是个天然形成的洞穴,以前应当是被巨石遮掩住了才没有发现。但不知道是谁挪开了巨石,露出后面的洞穴,并将他们藏了进去,变成监牢一般的存在,还不用担心他们会逃走。现在问题是他们人数较多,就凭我们几个人没办法将他们一次性解救下山。” 这确实是个问题,眼下他们只有十个人不到,而且有的受伤、有的功力尚未恢复只能自保,就算把他们全都带了出来,如果他们在途中再遇到黑衣人恐怕难以护得周全。 赵清语想了会儿,提出建议道:“不如我们放信号给左分殿的救援队伍,让他们来接应我们。” 长敬摇了摇头,否决了这个方案,“说左分殿的人会上山的正是张远山,不一定能信,也不知道来的人是敌是友。我们上山前,听驻守云陵的张老说,左分殿的人应当是先去云陵城才是。” 赵清语也想明白了此法确实不妥,便未再多言。 林奕却道:“那我们不如兵分两路,一部分留在这里照看同僚,一部分返还云陵城搬救兵。” 长敬依旧觉得不妥,担心分散人马易被逐个击破,可是吴杳此时却支持了林奕的提议。 “我觉得可以,但是我们现在的人手实力不均,为了防备留守的人或是返程的人路上再遇袭,我们可以拆分搭配一下,分为我、林奕、赵清语、袁力四人一组回云陵,长敬、林瑶和几位伤重的织者就留在此处等我们。” 林瑶听到她要被留下,而大哥林奕,还有即使讨厌但毕竟相熟的赵清语也要走,顿时就有些不乐意,“我为什么要和这个只会逃命轻功的半仙一起留下,也不知道谁照顾谁……” 林奕皱了眉,就想训斥妹妹,吴杳抢先一步,难得的和颜悦色,“长敬功夫虽差,但总能第一时间发现危机,即使有幻梦陷阱也能及时破梦化解,而且你们还可以躲进洞穴休整,你与他在一处也算安全。” 长敬听得一愣一愣的,不知道吴杳到底是在夸他还是贬他,竟然忘了反驳,等他反应过来了的时候,此事显然已成定局,吴杳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颇有托付重任的意思,长敬也无法再多言,只能以大局为重,目送吴杳、林奕一行远去。 长敬带着剩下的林瑶并几个行动不便的织者一起进了瀑布,往洞穴深处走了不过数步,拐过一个天然的弯口,便见到了他们一直在寻找的照日堡、抱山岭众人。 长敬走上前,扶起一年前曾有几面之缘的照日堡阁主徐明磊,简单的检查了下他的身体,见确实无大碍才道:“徐阁主,你们之中是否有人受伤急需救治?” 徐明磊本是面无须发,儒质彬彬的模样,如今被困半月有余,早已变得胡子拉碴、浑身脏污,他虚弱地摇摇头,勉力伸出一只手抓住长敬的衣襟,气若游丝地说道:“我们的储梦石都被抢走了……动手的是云陵枕月舍的掌柜孔器,他带人等在我城储梦石运输的必经之道之上……劫走了全部储梦石原石……还有右分阁的彭阁老,他们都是一伙的……云陵城必将有难……快去……快去拦着吴阁主和林阁老,他们是自投罗网……” 长敬的手脚瞬间僵直,他这才明白为什么吴杳和林奕从瀑布里出来后均是满脸沉重。原来内鬼真的不止一人,而且是织梦渊和枕月舍联手抢夺储梦石。 他们刚到云陵城时,接待他们的是张承张老,但当时守在阁内的确实还有另一位阁老,很可能就是徐明磊所说的彭阁老,一旦张远山假装脱困地返回云陵,与其他黑衣人同伙共同进行下一步计划,那么云陵城必将遭难。 吴杳和林奕回去不是为了搬救兵,而是为了救云陵!她将长敬和林瑶留在这里,是不想他们涉险! 长敬突然眼前一黑,气血上涌,险些栽倒在地。 长月峡的黑夜终于要过去了,朝阳渐起,却不知何时能照亮一山之隔的云陵。 第十七章:光拂云散露筹局 吴杳、林奕一行四人到达云陵城外时已近卯时,正是城中百姓睡得最沉的时刻,也是城墙上的守兵最困乏之时。 林奕伏低身体藏在城外的灌木丛中,低声道:“不知道师父……张远山是否已经回城,轻易以我们的身份入城容易打草惊蛇,不如我们趁他们不注意,摸到守备相较松懈的西城门,翻墙进去。” 吴杳与赵清语是女子,身型本就比高大的林奕和袁力要娇小一点,此时蹲伏在草丛中隐藏地更为彻底。吴杳微眯着眼远望,沉声道:“不,张远山应该已经回来了,你看城墙上的巡城人数。” 听吴杳如此一说,林奕再细看城墙上的守城兵,果然发现了异样。 林奕也感到棘手:“平日应当是三人一组,一刻钟巡游一遍城墙,现在居然安排了六人一组,不间断查巡。看来,西城门必然也是加紧了防备。” 吴杳盯了一会儿,又道:“还是有机会的,你们看,城门处因为有连接护城河的索桥,外人难以侵入,所以他们反倒不会在索桥位置停留。” 赵清语有些惊讶,“你想从正门破入?” 吴杳不语,但心里确实是计划利用索桥的锁链爬上去,只是这个方案需要有一个人先去引开城墙上巡逻组的注意,说白了就是诱饵。 林奕也猜到了吴杳想怎么做,但这个方法太过冒险,如果巡逻组只派了一小部分人去处理诱饵,或是城内还安排了换防的人手可随时上城支援,再或是爬索桥的人失手了…… 一直没有出声的袁力突然道:“我七岁被张老赏识,从抱山岭带到云陵城,进入右分阁,我虽然没有什么过人的本事,但从小爬山越岭,手脚快。” 林奕皱了眉,以为袁力是想去爬索桥。 袁力却接着道:“我可以从西城墙爬上去,尽可能多地引来守城兵,你们再趁机从索桥处上去,不用管我,直接入城。” 吴杳看着袁力突然不知道如何作语,方案是她提出来的,可是要冒生命危险做诱饵的却是他们四个里实力最弱的袁力,而且她不得不承认袁力的建议很可能就是眼下最合适的选择。林奕、赵清语也明白,可是袁力也是他们的同伴,他越是尽力,越有可能回不来,这让他们如何应答? 袁力本是坚定地看着远处的城墙,随时准备奔赴,见吴杳、林奕俱是沉默,心下一暖。 “我知道吴阁主和林阁老的顾虑,可是现在时间紧迫,万不可以犹豫,你们放心,我有办法回来与你们汇合。” 林奕咬了牙,一狠心道:“好,那就拜托袁兄弟了,我们……等你回来!” 谁都知道,这是九死一生的局。 袁力用力地一点头,直起半身准备往西城门而去,忽然顿了一下,回头看了一眼赵清语。 “赵师妹,多谢你这些年愿意教我轻功,袁力谨记在心。” 赵清语看着袁力嘴唇微张,显然有些吃惊,在她的印象里,袁力不过是每日都会见到的师兄弟之一,偶然有些交流也会很快结束,她从未想过她随意的教授会让对方如此放在心上。她看着袁力被冻得有些发白的脸,还有那双竭尽全力隐藏着紧张情绪,刻意表现出冷静沉着的眼睛,真诚的一笑,轻声道:“等你回来,我还要考察一下你的轻功学的如何了。” 袁力能听到此句话,已是心满意足,再无任何遗憾,头也不回地朝着僻静的西城墙而去,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黎明将最晚照亮的角落。 林奕看着有些感伤的赵清语,轻轻握了一下她的手,赵清语不经意地抬手抹去了眼角的湿迹,让自己集中注意力去看城墙。 很快,袁力就顺利地爬上了守备相对较为少的西城墙,但还没等他在城墙上站稳,就有一组巡查兵发现了他,也不问是谁,毫不客气地就提着兵器冲上来。 袁力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随即与他们站成一片,他怎么说也是有资格进入右分阁的织者,控梦术基底稳固,不是他们这些只会耍冷兵器的普通人可比的。只见他瞬放了几个阻挡的幻梦,以一敌六也未落下风。 但是幻梦的出现,也引来了更多的巡查兵,一组接一组地加入战局,迅速将他围了个水泄不通,十几把长枪齐齐地攻向他,竟是一点也未留手,而是要将他立斩于此。 袁力即使再强,也难以同时解决数十人的围攻,再加上他在山谷里受的伤,眼看着就被数柄长枪限制住行动空间,更有那惊险地差点就直戳他心口。 他一遍一遍地在心里道:“再撑一会儿,再闹大一点动静,再引更多一点的人……” 时间一分分过去,他早已力透,却还是在一个个地释放光影强盛、声响巨大的幻梦,不求能抵挡攻击,只求能将此处的情境传的更远些,最好连张远山也亲自出来查探,那吴杳他们就有机会了…… “噗……”,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把长枪刺入他的身体,他仿佛已经感知不到痛觉,手指也不再灵活,嘴中的口诀还在念着,手势却慢了,幻梦一个个破散,就如他的躯体一般。 他望着只有百余米之隔的南城门,不知道是血糊住了他的眼睛,还是因为黎明来的太慢,日光迟迟照不进他所在的阴暗角落,他只能模糊地看到有三个身影顺着索桥爬了上来,在高处停留了数秒,好像在注视着他的方向,又好像没有,再一眨眼,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我……我是织梦阁……右分阁织者……袁力……” 终于将入侵者斩杀在地的守城兵只看见袁力的嘴唇嗫嚅了几下,却听不见他说什么,生怕他突然再放出一个梦境阻挡,下意识将贯穿他前胸的长枪用力地往前一推。 那个满身是血的人,睁着眼,跪在地上,保持着被刺穿的扭曲姿势,再也不会动弹。 吴杳、林奕和赵清语也终于进入了云陵城,他们不敢回头去看,只能全力朝着城内最显眼的建筑——织梦阁奔去。 张远山,我们所有新仇旧恨一起算。 另一端,长敬看着洞穴里皆是瘫倒在地,痛苦不堪的同僚,眉心紧皱。 “喂,李半仙,你说怎么办啊,我哥他们会不会有事啊,我们现在是赶去帮他们还是,还是先救他们……”林瑶心里着急,可是看着地上一击就倒的同僚,也实在狠不下心抛下他们不管,只能不停地催问长敬。 与他们一起进来的一个织者强撑着内伤,靠在洞穴边上,好心提醒林瑶,“林师妹,你不要着急,长敬兄弟一定会想出办法的。” 林瑶想到自己这种时候什么忙都帮不上,气地直跺脚,“我,我干脆跳潭水里去冷静下好了!”说完就要朝瀑布外走。 不料,长敬听到林瑶的话,突然伸出手抓住了林瑶的胳膊,眼神直勾勾的,眉头却还是皱着,“你说什么?” 林瑶吓了一大跳,“我说气话呢,不当真……” 长敬:“不是这句,上一句。” 林瑶愣了,讷讷地回答:“我去潭水里冷静一下……” 长敬手下不知觉地加重了力道,捏痛了林瑶,他却高兴起来,“你之前吃的药都有什么特征,仔细说给我听?” 林瑶从小都是被宠过来的,噌破个皮都要叫唤半天,现下被长敬用力捏着了皮肉,当即就跳脚了,抽回手大声道:“谁吃药了?你才吃药呢!” 先前说话的那个织者见长敬好像是有了思路,又看这两人打打闹闹的,鸡同鸭讲一般,便又主动回答道:“长敬兄弟可是说我们被黑衣人喂下的药?那个药我记得是黄褐色的一颗,比指甲盖还小些,我因为怕吃药,就迟疑着拿起闻过,并没有很浓的草药味,反倒有点果实的香气,像是……” “像什么?” 那人有点不好意思,“像小时候肠胃不好,家里人逼着吃的打虫药,说是吃了驱虫防虫,估计大半是假的,口耳相传的偏方罢了。” 长敬却是不认同,“若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确实有可能感染一些难诊断的疾病,但往往吃些家常的药物就好了,老一辈说的打虫药并不完全是偏方。我记得我爷爷的药铺里,就有一种南瓜籽磨粉制成的药剂,就有驱虫养胃的功效……” “你还记得有什么特征吗?” 那织者不懂医,自从有了长梦丸强身健体,更是少去药铺,还担心自己说错话,误导长敬,便谨慎起来,也想不出什么特别明显的地方。 林瑶瘪着嘴,心里不想搭理长敬,但毕竟知道轻重,便冷冷地补充道,“那药尝起来不苦,还有一点回甜,沾舌便化,我未配水就咽下去了。” 长敬摸着下巴沉思,脑海里闪过好几种相似的药物,只恨自己看过的医理书籍不够多。 “我大致能想到药方是什么了,解药的草药也都常见,或许这山里就有,我不知道能不能成,但眼下也只有这一个办法了……”他们既然无法抛下同伴去云陵,也不能拖着无力的他们下山,就只有治好他们一途了。 徐明磊靠在山壁上,宽慰道:“长敬小兄弟,你只管试,我们不怕吃错药,只怕成为织梦渊的罪人……” 长敬:“徐阁主不要这么说,储梦石丢失罪不在你们,我们现在能做的就是尽快恢复身体,回援云陵。” 众人一听,想到这几日什么都做不了的憋屈、同伴死别的苦,心下都涌起热血,“长敬兄弟,你放心去配药,我老黄第一个吃!” “我也吃!反正怎么都比现在强!” “我也吃!” 一声声激愤的应答在洞穴里响起,长敬一个个看过他们的脸庞,用心地记住了他们的模样和此刻的心情。 越是关键的时刻,长敬越不敢松懈,他仔细地在脑海里排除掉几种药性较猛的草药,选出最有把握的组合:“好,诸位稍等,我这就去配药,稍后还需要你们全身浸在冰凉的潭水中配合治疗。” 大家都一致地没有去问为什么要泡冷水,无条件地相信长敬。长敬却还是主动解释道:“先前我和阿泰和袁力,都曾落入过琼河,入水初感冰凉,但却不伤肺腑,出水后反倒刺激精神亢奋,手脚产热更快,有利于血液流通,我猜测应当是水质原因。此处的瀑布水就是琼河的上游,很可能有相同的功效,可以帮助你们吸收药力,加速恢复。” 长敬又在洞穴里绕了一周,还真让他找着了一种苔藓类草药,待走到瀑布外,山地边缘缝隙间仔细摸索一番,又找到了两种通气排淤的,但剩下的几味药却是直走到第八重瀑布处才找到。等再回到洞穴里,长敬已是满头大汗。 此时也顾不得干净不干净了,路上顺手就捡了块中间凹陷的石块和细长的板石,就地取材捣药,挤出汁水倒在他们随身带来的水囊里装好。 长敬和林瑶合力将同伴们一个个扶出山洞,扶着深潭的边缘浸泡,挨个喂下药水。还安排了伤势较轻的织者去较远处望风,看着周围的动静,以防黑衣人折返。从他们这里望下山去,还能远远看到云陵城。 林瑶没有下水,嘴上说先看看他们的疗效,一副好像很怀疑长敬医术的样子。长敬忙的焦头烂额,正一个个地询问感受,也没时间去管她,便随她自己了。 直到众人泡在冷水里却冒出热汗,可以完整清晰地说完一句话,手上也有力了,他才松了一口气说明用对了药。 徐明磊身体底子本就不差,又常年习武,成了恢复最快的一个人,大喜道:“长敬兄弟,你这医术堪比都城的御医啊。” 旁边一个阁老不服,反驳道:“老徐,你见过御医吗就搁这瞎比,要我看啊,长敬这是比神医还神啊!” 长敬挠挠头,只笑不语,知道他们不过是夸张地表达谢意。 又过了一会儿,直到红日完整地露出山头,暖洋洋地照进山谷,十来个大汉才终于可以利索地自己翻出水潭,徐明磊还尝试着释放了一个简单的幻梦。 长敬衷心道:“大家能恢复真是太好了。”忽然看到一旁扭捏的林瑶,疑惑道:“你确定不要试试?” 林瑶看了一眼潭水,别过脸,哼了一声,“才不要,我还是等回云陵再慢慢治好了,反正现在也不差我一个,我也绝不会拖你们后腿的!” 徐明磊看着小姑娘闹变扭,好意道:“林姑娘,长敬兄弟的方法确实有效,你早一点恢复也好早点去帮你哥哥。” 林瑶心里明白,却还是不吭声,心道:这些臭男人就是缺根筋,就她一个女孩子怎么可能就这么泡进去…… 长敬实在摸不透这个姑奶奶的想法,总不能把人按水里去吧,只好道:“那我们再休整一刻钟,就出发去云陵吧。”他心里总是吊着根弦,怕它突然崩断了,又怕它一直悬着不安。 他的直觉准得诡异,默道千万不要再传来什么噩耗…… 结果怕什么来什么,长敬一口气还没喘下来,就听见站在山边瞭望的织者急匆匆地跑了回来,口中还唤着“不好了”,犹如晴天霹雳一般。 “不好了!云陵城破了!” 第十八章:灵渊之境掀白骨 “远山不知二位殿老已到,有失远迎,还望莫怪。” 云陵织梦阁顶层灵渊旁站着五人,皆是黑衣黑袍,背对着琉璃窗口,看不清楚面目,但说话的那人分明正是吴杳他们此行的目标——张远山。 吴杳三人轻功都是上乘,在一盏茶前有惊无险地避过阁内所有织者,悄然无声地攀在了织梦阁的屋瓦之上,静待片刻,果然就见阁内所有重要人物都出现在了灵渊处。 右分阁的灵渊乃是全云陵百姓梦境汇聚之处,其中还不乏右境其他城池上呈的高阶梦境,可以说是整座织梦阁最为关键的处所。通常阁主、阁老也均会在此议事,一是可免无关人员偷听,二是可随时取梦查漏,确保灵渊稳固。 若是灵渊有失,毫不夸张地说就可以视作云陵城破,一旦所有梦境失控外溢充斥全城,其后果不堪设想。 只见此时右分阁内的灵渊上方,纯净浑白的梦元之力有序地袅袅盘旋,无风自动,形成无数个小圈,忽而化成绕指揉,忽而凝冰珠滴落,百态频出,说不出的壮观美妙。吴杳想起去年林瑶看到他们温江城的灵渊时那副不在意的模样,暗道右分阁的灵渊果然不同凡响。 然而,此时站在灵渊旁密谈的五人却与这般神圣的氛围格格不入。从长月峡山谷逃走的张远山此时衣着整齐、神态自若地向远道而来支援云陵的左分殿殿老告罪,可任谁听到他的话音都能明白他与对方之间的关系匪浅,所说不过场面话,接下来才是关键。 张远山收了笑,痛声道:“不瞒殿老,我自前日带队绕过长月峡,奔赴照日堡、抱山岭同僚救援信号的发射之处查探,不料还未发现他们的踪迹反倒先碰上了一伙黑衣人。” “那些人各个仗剑无言,不由分说地攻击我们的人,招招狠辣,其中还有两人会控梦术,在断崖第五重瀑布处设下暗境偷袭,致我阁内的一阁老重伤不治……惨死于长月峡内!” 旁边一位黑袍人听到此处,面露激动之色,双拳紧握,出声道:“殿老不知当时情景是何等紧急,我们阁主为了援救阁内织者还差点挨到三刀六剑!其中一剑我看的清楚,分明就是谷泰维的星灵银剑。谷老早已仙逝,能使出这剑法的除了他唯一的弟子吴杳绝无他人!这吴杳就是温江城织梦阁现任阁主,没想到她竟是我们织梦渊的叛徒!” 吴杳此时就隔着一道墙瓦听屋内的人胡说八道,把脏水一股脑得全往她身上泼来,她攀着屋脊的右手青筋乍现,白皙的皮肤因为用力过度显出红痕来。不为她自己,只为她一生清苦,只求道义,为民安为民益的师父。 林奕也是满脸痛色,他没有想到会从他师父的口中,亲耳听到另一位阁老身故的消息,更没想到他会纵容他人如此颠倒黑白地污蔑同僚,难道这才是从小教导他、培养他的师父的真面目吗? 按捺下心中的万千思绪,林奕无声地比了个嘴型,告诉吴杳方才背对着他们说话的人正是那位与张远山同气同出的彭阁老,彭世怀。如果照日堡阁主徐明磊所说不假,此人亦参与了劫掠储梦石一案。 张远山身侧的另一人听到此处存疑道:“不可能,吴阁主昨日方到我们云陵,见我们的人在城外三放救援信号,又恰巧阁内人手不足,是她第一个主动请缨前去支援。她年纪虽小,可我看着绝不是那狠毒之人。” 原来是张承张老。 彭世怀显然与张承历来意见不合,见他不相信,当即重重地哼了一声,“张老也活过半载了,怎么还不明白知人知面不知心的道理?我与阁主亲眼所见那吴杳带着人在山里向我们动手,这还能冤枉了她?黑衣人前脚刚设下埋伏,我们放出信号,她后脚就主动跑上山,无缘无故地哪来这么好的心呐。她与那黑衣人明摆着就是一伙的。” 张老还想说什么,就见张远山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似在告诫不要质疑他的威信。 正在双方争执不下时,那一直未说话的殿老突然开口了,“远山,你最早派出的三批探查队伍人马呢?可有找着?” 张远山顿了一下,没有立即回答。在他眼里,那些人不过是他计划中一个不起眼的配角,装装样子罢了,哪能真让他们发现黑衣人的线索。最安全的法子自然是让他们永远张不了口。 彭世怀被激起了情绪,顺口就道:“我们穿过长月峡的十三重瀑布都没见到他们的踪迹,怕是也遭毒手了。” 那殿老哦了一声,忽然诧异道:“你们不是说黑衣人的暗境设在第五重瀑布吗?怎么你们后来还通过了十三重瀑布?” 彭世怀一下说漏了嘴,在心里拍了自己一巴掌,忙道:“许是我记……” 张远山一拱手,打断彭世怀的话,朝殿老道:“是远山失职,让弟兄们白白牺牲,也没找到照日堡和抱山岭的同僚”,说着他竟噗通一声单膝跪地,抵掌颔首,“请殿老代殿主责罚!”他身为右分阁的阁主,本与左分殿殿老平阶,此时说跪就跪,言语之恳切,若不是吴杳等人亲眼所见、亲耳所听他在山内的作为,真要信了他的话。 彭世怀哪还敢多言,生怕多说多错,连忙也跪下告罪。 意外的是,那殿老却没有马上扶起张远山,只负手站在一旁不语,任他们跪着,双手均掩在宽大的衣袍内,袖襟微动。 吴杳看得清楚,却捉摸不透这殿老到底是个什么态度。 四人各说了一巡,只剩一人还没有出声。那人就歪歪地靠在木墙上,身形耷拉,像是随便来阵风就能将他吹倒,可是看张远山跪下的角度,竟是将他与殿老一同涵盖在内,难道这人也是左分殿的人? 张承突然道:“殿老,请容我多说一句,此时责罚无谓,找回失踪的同伴,抓住作乱的黑衣人才是当务之急,我恳请殿老与我等一同出城再探长月峡,势要翻出真凶,祭奠我渊内亡魂!” “远山愿同往,不论生死!” “属下愿同往,不论生死!” 张远山、彭世怀就算心里千万个不愿,也不能在殿老面前显露出分毫来,当即就表态要与殿老再探长月峡。不过,他入了山也正好有机会处理徐明磊等人,只要他们一口咬定吴杳等人是叛鬼,先下手为强,还怕她们翻出花来? 殿老点了点头,认可了此方案,正要纠集众人准备出发,就听那靠在墙上,几乎没有存在感的人突然厉声道:“谁在外面?!” 吴杳三人本正避了身,准备等阁内的人先退,他们再原路返还,找机会传信殿老,告知真相。可谁知他们不过刚挪了一步,明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却被角落里那人敏锐发觉。 林奕当下就要破窗而入,与张远山当面对质,吴杳却伸手按在他背后压下他的动作,轻轻摇了摇头,又指了指自己。 林奕明白过来,吴杳是怕他们三人同时现身,会一并被泼脏水,到时三人再怎么说也都是狡辩,还不如留着林奕和赵清语是张远山弟子的身份,在关键时候再就他们漏洞百出的说辞予以重创。 吴杳挑了相邻的一块琉璃窗利落地破窗而入,身影翻转之间,左手软剑抖落,人还未落地,清冷的声音先一步传到阁内。 “张阁主和彭阁老说的可是这把星灵剑?” 彭世怀属于背地里说人坏话被抓了个正着,心下一惊,面上却还摆着谱,激愤道:“好你一个吴杳,竟还自己送上门来,我这就为弟兄们报仇!” 吴杳银剑斜指地面,不慌不忙道,“吴杳不才,谨遵师父教诲,手中剑绝不指向自己人,不像彭阁老,一把年纪了,人字两撇都不知道往哪儿写。” 彭世怀气极,“你!在殿老面前还敢如此嚣张,果然是谷泰维那老家伙教出的好徒弟,上梁不正下梁歪!” 吴杳本就是耐着性子在为林奕和赵清语争取时间,听彭世怀这个伪君子满口喷粪,心中也是无名火起,握剑的手渐渐加重力道。 吴杳不再理彭世怀,只对殿老道:“殿老,叛鬼这么大顶帽子吴杳担不住,想要与分阁主对质一二,也请诸位做个见证,不知可否?” 殿老依旧负着手,如看好戏一般,不置可否道:“可以。” 张远山剑眉一挑,先是长敬,现在又是吴杳……眼下当着殿老的面,若是矢口否认,恐难以取信。 吴杳得了首肯便率先沉声质问道:“吴杳敢问,张阁主一年前收到我的密信,遣使林阁老等人来我温江城探查暗境事件始末后,可有将此案的来龙去脉都报于左分殿知晓?” 张远山没想到吴杳不问山谷之事,反倒说起一年前那件不了了之的事,“我自然是……” 吴杳知道张远山必然是将所有有可能怀疑到他身上的疑点都略去,做足了准备才回禀的左分殿,她也懒得听张远山扯谎,直接追问道:“如果我是织梦渊的内鬼,为什么我要在自己管辖的范围内发动如此显而易见与织者身份相关的事件,还主动汇报于您?无论此事处理结果如何,我作为温江城织梦阁的阁主都必然脱不了干系,您觉得是我太蠢还是织梦渊的人都愚不可及?” 张远山还从未被人这样打断话,毫不留情面的反问,当下就沉下脸来,眼神冰冷无度。 “我还想问您,如果有一个人能直接管控甚至约束我的行动空间、权限,决定我能否继续追查此事,这个人会是谁?” 温江城是分属右分阁管辖,吴杳作为织梦阁阁主,右分阁的阁老都只是与她平阶,她所有呈报的事件都必定经过一个人的手,那就是右分阁的阁主张远山自己。 在场的人都听明白了吴杳的暗指,彭世怀眼里简直要喷出火来,要不是有左分殿的殿老在场,他早就出手封了吴杳的嘴,让她这辈子都没有为自己正名的机会。 张远山未答,吴杳就继续道,依旧未说长月峡,而是说起了更久远的事。 “我最想问您的只有一句话,您还记得八年前,与我师父最后一次的交手吗?” 吴杳的右手在身前凭空一抹,壮观的灵渊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空旷的天景,他们就站在一座不起眼的小山头之上,山风阵阵。 靠在墙上的那人终于站直了身,忽然对吴杳起了兴趣,还没有一个晚辈敢在他面前这么旁若无人地施展幻梦,有意思。 同样身躯微动的是一直负手的殿老,看向吴杳的目光也有了探究。 他们都看出了一点,眼前的幻梦并不是普通的梦境复刻,而是一个编织已久的梦境,不知道多少次都被重演,才会如此熟稔。 梦中的山头有一座小亭,没有什么出自名家的牌匾,只有许多剑痕的石柱。亭中站着两个人,皆是黑金衣袍,在风中猎猎作响,有一人手中拿着一柄光亮如银河星辰般的长剑,岿然不动。 另一人手中没露出任何兵器来,却听见他的周身泛着一层黑光,仿佛披上了黑夜的光布,若是盯着看久了,连他的身影都虚晃起来。 持剑的那人显然要比另一人年长许多,胡子拉碴的,褶皱横生,一开口就是沙哑的嗓音:“老夫今日要好好见识下你的风云镖和阴阳钟,不玩那点到为止的虚头巴脑,使出你的全力来!” 在场的人都不是刚冒头的小年轻了,亭中的两人他们都认识,持剑的就是久负盛名的谷泰维谷老,一手星辰银剑使得出神入化,而另一人此时就站在同一个位置——风云镖的开创人张远山。 年轻八岁的张远山比现在看着还要俊朗些,脸上没有积年累月的威严,眼里透着几分毫不遮掩的自傲和不服输的劲儿。 他的“阴阳钟”并不是真的钟,而是一种独创的幻梦起手式,发动时能在人的心中模拟出一下下撞击的钟声,引动人最本能的情绪,即使是有防备的人依旧极易陷入他设下的幻梦之中,可谓防不胜防。 谷老的话音一落,张远山便不客气地连甩三枚飞速破空而过的风云镖,直击谷老的面门。谷老手中银剑一扬,准确地逐个击落。 就在此时,那如敲在人心尖上的钟声在每个人的身体中响起,仿佛他们也都成了张远山的攻击对象。 一声彻响过一声,牵动着藏在最深处的记忆,或痛或悲或死寂。 一声又沉闷过一声,仿佛濒死之即,奈何桥边,阴阳相隔,再无生机。 第十九章:阴阳钟起星河落 “好一个阴阳钟!” 谷泰维站在亭中分毫不动,屏气凝神地去感受张远山的阴阳钟,早已练就铜墙铁壁般的控情能力竟也崩出了一丝裂痕,一股名为“争胜”的欲望就要显露而出,却又在谷泰维的一个呼吸间被强行压下。 外界对谷泰维的评价多出于他手中锋芒毕露的星辰剑,很多人都忽略了他作为织梦阁阁老的身份,控梦术必然不会差,且能坐上阁主之位的通常都有些不俗的天赋,例如吴杳无需凭借过往梦境片段的织梦术。 但谷泰维的天赋并不像吴杳这般显眼,甚至很少人知道他对梦境精纯的控制之力来源于他对情绪的完美掌控。 别人或许不知道,在场的殿老却是与谷泰维同时代的巅峰,他轻声道出了谷老盛年时期的最高成就。 “情绪之神。” 这个名号连吴杳都从未听师父说起过,她只记得师父传授控梦术的方法与被人不同,他花了整整三年的时间教吴杳收敛情绪。童年的吴杳不再留恋玩伴、玩具,所有在她那个年纪最感兴趣的东西通通与她再无关联。随着她一日日长大,甚至那些连成年人都无法抑制的情绪她都可以轻易控制。 师父告诉她,人唯一的敌手就是自己的情绪,不止是喜怒哀乐,更有贪嗔痴念,只有术者自身不受任何一种情绪影响,才能将幻梦的控制之力展露到极致,达到可以随心布控幻梦中人意念和思绪的程度。同样的,他人亦无法再将你随意拿捏在手中。是之谓,“织者无情,织梦大成”。 在阴阳钟下的谷泰维就是如此,哪怕张远山用尽所有爆烈的情绪去干扰他,他都不为所动,连手中剑都未再有一寸移动。 张远山施展的幻梦已经将整座小山都包拢在内,忽而晴空万里骤转狂风暴雨,忽而孩童大笑转大哭大闹,仿佛搬来了一个活灵活现的小城在眼前。谷泰维并没有闭上眼去排斥视觉冲击,反而专心地阅览这平凡生活中的万千景象,如一个孑然一身的过客,停驻却不停留。 直到眼前的画面变为了一个青衣女子,柔柔弱弱的站在一间房屋的窗棂前,不知道在看些什么,静静地出了神,连手中的暖炉褪尽温度,化成一捧刺骨冷水都不自知,就那样从手心一路冻到心角。 她的身后响起一个声音,冷漠而无情,“他不会来的,永远不会来。” 女子似是没有听见,亦或是这个声音本就不存在她的世界之中,只是一句旁白,一句她后半生的注解。 张远山看着谷泰维,嘴角露出一抹讥诮,“谷老可认识这个女人?” “她每日就在这间又阴暗又逼仄的小屋里望着窗外,没有仆从,没有朋友,没有父母,没有夫君,没有子孙,只有她一个人孤独地度过一日又一日。” “外面的人都说这里住着一个疯女人,相貌奇丑,性格孤僻,谁对她越好反倒越受冷落,渐渐地,便再没有人与她说话了。” “也有人说她是个可怜的哑巴,被人抛弃了扔在这里,她在等人接她回去。” “还有的人说她原来长相尚可,曾是都城里有名的富家千金,可是因为家道中落,被迫南迁,在远程的路上,她自己亲手毁去了这张脸,药哑了喉咙。”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只知道她在这里生活了,也不能算是生活,就是活着,活了整整二十年,死的时候不知道年岁几何,只知道满脸皱纹,枯瘦如骨,发如白雪。尸骨也没人收,就这么烂在了地里,生死都与那间屋子牵挂在一起。” 张远山说一句,画面便随着他的话变动一下,短短一盏茶的时间,就走完了这个女人的一生,无尽的悲凉不知从何而起。 “谷老,这个女人与你有何干系?你为什么看着如此悲怆呢?” 谷泰维从这个青衣女子出现开始,就没有再转移过视线,苍老的眼里露出了万千情绪,心中仿佛破开了一道口子,几十年亘古不变的自持都在那一瞬崩溃。 张远山的话里没有一丝关心,只有胜利即将来临的兴奋和喜悦,他就要打败声名远盛于他的前辈了,此役之后还怕坐不上右分阁的交椅? 他抛出最后一句话,“谷老,是你辜负了她吗?” 话音一落,画面忽然从一抔糟乱的白骨变幻回了那个柔弱的青衣背影。 张远山得意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对面的谷泰维双眼微合,再睁开时沉寂而透亮,干净的像是一个新生儿,对这个世界没有任何感知,又像是一个将死的垂暮老人,对这个世界再无留恋。 沙哑嗓音再次响起,“你败在了最后一步,你太过得意,以致于你的情绪影响到了对梦中人的掌控。” 张远山当即反驳道:“不可能!我的梦境没有一丝瑕疵,我明明找到了你的弱点,你不可能逃脱的!” 谷泰维叹了一口气,一点也没有棋逢对手或是激战之后酣畅淋漓的痛快,“她与我没有任何关联,她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她,我只是那些评价过她的人里的一个。” 张远山还是不服气,自言自语道:“可是,我是从你……”,像是发现了自己失言,没有再往下说。 谷泰维却不在意地替他把话说完,“我不知道你是如何探知到我的往梦的,但这确实是我这些年最常做的一个梦,她在我的梦中站了几十年,我自己也很疑惑。” “但是就在刚才,我突然想明白了,她应该算是我的一个遗憾,我为我当年没有上前关心过她一句,没有为她送一点吃食,或是为她最后收起尸骨而感到悔恨,我与那些不明真相却自以为知道一切的过路人一样,满口胡话,到处宣扬,就是这些流言害死了她。我是凶手之一,这就是她入我梦的原因。” 张远山此时已是满脸震惊,他没有想到他费尽心思找到一个有探知往梦天赋的人去帮自己偷偷窥看谷老的梦境却依旧没有取胜。说他违背道义也好,揭人伤疤也好,他都在所不惜,他只想赢过眼前的这个人,为往后的前程垫上一块足够高的垫脚石。 可是,他却败了? 梦境从脱离张远山掌控,变回青衣女子时起,就宣告破灭了,他自以为必杀的梦境,对手连剑也未出手,连一个幻梦也没有释放,就这么破了。 不,他不相信! 谷泰维本已转身,准备离去,张远山却疯魔了似的,左右双手齐甩,无数枚尖锐的风云镖齐齐地朝谷泰维而去,如同一面密不透风的针墙,瞬间轰倒在谷泰维的背后。 谷泰维没有转身,手上的银剑就在身后急速翻飞,“叮叮叮”地声音不绝于耳。 可是,不知道是谷泰维对自己的剑术太过自信,还是方才的那个梦境终究还是影响到了他的心神,有一枚风云镖错开了银剑一毫,没有一丝声音地钻入了谷老的背脊。 他的身影几不可查的一滞,仿若无异地收起银剑,头也不回地离去,徒留张远山满脸不可置信地站在原地。 吴杳的右手缓缓落下,织梦阁内的灵渊就在原处袅袅环绕。 之后的事情,众人都有听闻,谷泰维八年后在南城温江溘然长逝,没有人知道他的死因,只知他死时面带笑容,似是放下了多年的遗愿,未留遗憾地走了。吴杳接过了他的位子,也接过了他的星灵剑,但他“情绪之神”的名号却再无人传起。 吴杳平静地说道:“师父与你交手时,是收我为徒的第一年,那年我八岁。一年后你就坐了上右分阁阁主之位。我没有亲眼见证那次对决,只在师父逝世前口述了那日的经过,他说他本该在那日就以死谢罪的,可是温江城的百姓还没有一个可以依靠的守护者,他还不能走。” “直到八年后,师父逝世,我接替他成为温江城织梦阁的阁主。我遵他遗愿火化他的尸身时,我才在他的身体里发现了这枚风云镖。他一直没有取出这块击中他后心的铁镖,就是为了偿罪,这也是他的身体一年比一年差的根本原因。” 吴杳从怀中拿出一块铁镖,表面有些锈迹,四角却依旧锋锐,就像他的主人。 “我不敢说是你害死了我的师父,因为师父死时没有责怪你,反倒感谢你了结了他几十年的遗憾,让他找到了根源。” 张远山从吴杳开始质问他,到看到那枚风云镖,心中的情绪几经翻涌,甚至曾有一瞬想要直接击碎她的幻梦,将她细嫩的脖颈掐在手中,把他所有不堪的过去、不为人知的野心都掐灭。 可是他又想起那个苍老却宁静的眼神,那个人好像又站在了他眼前,告诉他,人的敌手只有自己。 难道我从一开始就错了吗?我输给了自己的贪念? 张远山的脸上再无威严,只有疯狂,“你以为你是谁?谷泰维的弟子?你连他的一点皮毛都没学到就想这里打败我,将我苦心经营起来的一切都摧毁吗?我告诉你,做梦!” 吴杳珍重地收起手心的铁镖,那是除了星灵剑外,师父唯一留给她的东西,那尖锐的棱角也是在时刻提醒着她,这个位子的分量。 “我确实没有学到师父的精髓,但你张远山,更不配作为一个织者,你的心里没有百姓,你违背了织梦渊千年来的盟誓,残杀同僚,滥用控梦术,只为了一己私欲,你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你自己。” 张远山冷哼一声,“我不配?你有证据吗?黄口小儿的话谁会信?” “我信。” 在场的殿老、张承等人均未开口,眼前的事情已经完全超出了他们的预期。此时说话的,正是与吴杳一同前来的林奕。 他与赵清语一步步走上织梦阁的顶层,手上还拖着一个人,踉踉跄跄的,似是极为害怕,瑟缩着不敢抬头。 林奕与赵清语在吴杳身侧站定,第一次站在了他们的师父,张远山的对立面。 张远山气道:“林奕、赵清语,你们什么意思,是要叛出师门吗?” 林奕看着张远山气急败坏的模样,眼中只有悲悯,为那些无辜惨死的同僚。他没有回答张远山的话,将手中的那人拖起摔在众人面前。 “他是云陵城枕月舍的掌柜,孔器。他就是你们背叛织梦渊的证据。” 阁内除了殿老和吴杳,其他人自都是认识孔器,张承突然知道了这么多超出想象的“真相”,眼下见枕月舍也掺和起来,不禁又惊又怒道:“孔掌柜,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孔器早已被林奕与赵清语联手修理了一顿,什么的都招了,被强行拖到织梦阁中,就知一切都完了,再不赶紧将事情都说出来,恐怕张远山就要把黑锅都套他一个人头上了。 他当下就生出一股勇气来,指着张远山和彭世怀道:“是分阁主和彭阁老教唆我的!他们制定了劫掠照日堡、抱山岭、朔方城、温江城四城储梦石的计划,利用自己的心腹为他们做事,先后劫取了储梦石原石数万吨,都藏在了长月峡内。我,我只是被迫,被他们要挟了才替他们做事的!” 殿老上前一步,厉声追问道:“每座城池的储梦石数量都是固定的,由枕月舍七大舍老统一调配,你们为什么要私藏储梦石?” 孔器抖了一下,一狠心就要全盘托出,“是因为张远山说……” 然而,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一枚飞镖正中咽喉,鲜血汩汩地奔涌在他的喉间,发出“嗬嗬”的声音,他恐惧地看向张远山,就这么在绝望与惊恐中带着秘密永眠。 真相已出,张远山罪无可恕。殿老就算与张远山有私交,也再不可能为他的罪行开脱,他也无法原谅一个残杀同僚的叛徒! “张远山,我命你即刻随我回左分殿认罪受罚!” 殿老的黑袍无风自动,一身戾气爆燃周遭,大声对张远山喝道。可是张远山敢出手灭口就说明他并不打算束手就擒。 只见那方才还在梦境中出现的钟声赫然重现,“咚”的一声猛然敲响,林奕与赵清语因为本就未恢复功力,当即就被震出了一口鲜血。 “没有人可以命令我!我毁了,就让整座云陵城为我陪葬!” 第二十章:万象圣手双重引 张远山大笑一声,数十枚风云镖就从袖中飞出,目标不是任何一个人,而是端设在织梦阁中央的灵渊。 灵渊并非牢不可破的虚体,其边缘乃是赤金所铸的钟鼎,只是平时都掩藏在了梦元之力所化的白雾之下,看不分明罢了。此时灵渊突然受到大量的风云镖攻击,虽未完全破裂,却也显出了数道裂痕,沉积在底端的液态梦元之力顺着裂缝处流出。 众人心下都是一震,从织梦渊入世百年来,任何一处城池的灵渊都未遭受过如此重击。看似清水一般的梦元之力带着尚未提纯干净的梦境外溢而出,接触到外界自然的氛围,很快便外化形成幻梦,一个接一个地交叉在一起,改变了周遭所有的景象。 张远山却还不停手,风云镖向着织梦阁外墙一道道如闪电般射出,他自己也趁着梦境遮掩众人视线的片刻,从吴杳打破的那扇琉璃窗出纵掠而出。在房间内达到饱和状态的梦境像是找到了一片更广阔的天空一般,也争先恐后地散播到了织梦阁之外,云陵城之内。 就在这时,靠在墙上的那人忽然动了,根本没有人看清他如何动作,只一瞬间,织梦阁就恢复成了原样,灵渊完好无损,连那扇琉璃窗都无一丝破口。 吴杳看见那殿老始终负在身后的双手不知何时也已经露出衣袖,偶然一瞥间看到那双完全不似人手的十指,凛然一惊。 紧接着,就看到殿老和那黑袍织者一前一后地冲着完好的琉璃窗而去,直追逃逸在外的张远山。诡异的是,两人就像是穿过一阵烟雾一般轻易,根本没有第二声破窗声。 吴杳心道:“是幻梦!” 原来是那黑袍织者极快地布下了一个与他们所处环境一模一样的幻梦,覆盖在灵渊之上,就好像一切都是原来模样。但幻梦依旧只是梦境,现实中已经被打破的窗户依旧是破的,所以他们才可以如此轻易地穿透而过。 但是幻梦一般都是来自于梦境的复刻,难道他们两人还曾梦到过眼下的场景?亦或是,他们与吴杳一样,有织梦天赋,可以随心念编织? 来不及多想,此时追拿张远山,控制外溢的灵渊梦境才是最关键的。故,吴杳、林奕、赵清语也随着殿老和黑袍织者追了出去。 还在阁内的张承张老却是还记着有一个彭世怀没有伏法,便率先对彭世怀出手,指尖联动,一座坚不可摧的牢笼便突然从四周墙壁轰隆现出,其坚硬和大小程度堪比野林巨兽的监笼,瞬间就将没有防备的彭世怀和地上的孔器套了个正着。 这是右分阁为防有人想破坏灵渊而设,没想到今日第一个破坏灵渊的人就是分阁主自己,然而彭世怀毕竟也是阁老之一,他能不知道这牢笼如何破? 彭世怀悄然摸到一处暗角,想要从内部将其破坏,但就在他即将得手之时,他的双脚忽然感到一阵巨大压迫之力,低头一看,竟是孔器从地上爬过来整个人缠住了他。 彭世怀大怒:“孔器你发什么神经!我是要救我们两个出去!” 孔器听见了却没有松手,反倒抓的更紧,他狰狞地一笑:“彭世怀,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和张远山的腌臜心思吗?你们早想着事成之后,就把所有罪过都推到我头上,再一脚把我踢开。你现在出去了,根本不会管我死活,我怎能甘心!” 彭世怀见心思被戳破,手间一运力,就要当头将孔器一掌打死,可是他的手才刚刚抬起,就看到孔器的双眼一亮。 糟糕,中计! 张承放下牢笼后并没有离开,而是抽出他的兵器蒙巨刀,隐在了彭世怀的视线死角,只待他移动到合适的角度,一刀砍断他的希望。 他没有直接杀死彭世怀,而是利落地两刀,自上而下地齐根斩断了彭世怀的双臂,他再也不可能触碰到牢笼内的机关。 彭世华在惨叫声中一脚踹中孔器心口,孔器大吐一口鲜血便晕了过去,彭世怀自己也倒在了一地血泊中,用狠毒的眼神看着张承。 “张承,总有一天你也会是这个下场……” 张承根本不屑再与彭世怀多言,留下两人在不可脱逃的牢笼,也奔出了织梦阁。 灵渊梦境外溢的速度远超吴杳想象,更为可怕的是张远山并未远遁,而是在引动所有梦境笼罩全云陵,同时双手间风云镖不停,阻滞着殿老的步伐。 城中的百姓突然看到他们的阁主出现在半空之中,还有些讶异,有些人甚至站在原地抬头看热闹。 本已被新日照的大亮的天空忽然昏暗下来,金秋时节下赫然飘落起了纷扬的大雪,伴随而来的是一阵阵呼啸而起的寒风,令人如坠极冰之地。 如果说落起的雪花还让城中百姓在新鲜劲中没有缓过来,接下来的画面就成了噩梦一般的存在,狠狠地激起了每个人心中最深的恐惧。 云陵建城数百年,历经无数战争,脚下的黄土里埋着不知多少冤魂白骨,日日被无数人践踏着,遗忘着,而此时就是他们重见天日的时刻。 “啊!鬼啊!”第一声惨叫就惊现于繁华的街市之上,熙攘的人群都看到了一双白骨手爪破土而出,抓住了那人的脚踝,还在拼命地往下拖拽,仿佛要拉他一起下地狱陪葬。 上一秒还在看热闹的人们立刻就如蜂散去,可是地下的白骨何止一具,越来越多的惨叫声传来,有的人甚至因为太过害怕,慌不择手地抓过周边的利器疯狂地砍向自己的双脚。殊不知,幻梦为虚,利刃为实,一刀落下,鲜血四溅,伤害一旦造成就无法挽回。 还带着温热的鲜血似是让白骨手爪更为兴奋,只一滴就足以让它们的力量疯狂成长,不止是一只手,甚至还不断生出头骨和身躯来,果真如厉鬼一般。 天空上飘下的雪花,就成了他们大肆进攻的旗帜,平静了数十年的云陵城就在没有任何外敌进攻的情况下,从内部开始溃散,死伤无数。 吴杳、林奕等人在高处都是看的双眼赤红,那都是活生生的人啊。林奕此时根本顾不得去追张远山了,他和赵清语一起跃入人群,高声呼喊着:“不要拿刀!不要伤害自己!这些白骨都是假的,是幻梦!是幻梦!” 可是恐慌的情绪已经充斥了每个人的大脑,他们根本听不进林奕和赵清语的话。林奕着急地一个个去阻止,在他们耳边大声叫喊,希望挽回哪怕一条无辜的生命。 赵清语已经喊出了哭音,她只恨自己此时为什么连一个控梦术都施展不出来,她空有一身绝顶的轻功和鸡肋的探梦天赋有什么用? 吴杳咬紧了牙关,她深知此时只有控梦术能解决梦境带来的灾难,于是她义无反顾地冲向了风云镖组成的生死阵。 比吴杳更靠近张远山的是那位左分殿殿老和不明身份的黑袍使者。 黑袍使者落后殿老一步,可是但凡他经过之处,天空就退去阴霾恢复了光亮,积雪的屋瓦都尽数化净,连地上那些白骨都突然消失,连一丝破土的痕迹都没留下。 吴杳知道,这依旧是幻梦之下的视线掩盖,虽不能直接修复所有实质性的破坏,但至少可以破除部分视觉幻象带来的恐惧。然而,他的速度依旧比不上大肆蔓延全城的梦境。 更快一步的殿老早已露出了完整的两双手,他的手不似一般男子那样宽厚结实,而是如同地上那些白骨一样瘦削,薄薄一层蜡黄的皮肤紧紧地贴在手骨上,青筋尽显。极具反差性的是,就是这样一双枯瘦的手却在有力地翻转出令人眼花缭乱的的各种手势。 以吴杳敏锐的五感都不能看清他究竟施展出了多少个控梦术起手式,好像是三个幻梦术连放,又像是同时配合了一个凝梦术,而且越是想要看清就越是觉得自己产生了错觉,分不清到底是幻梦乍现的那一刻模糊了边界,还是他的动作快到混淆了视线。 随着殿老手间不停的动作,张远山刻意引导向四周扩散的灵渊梦境真的滞缓了下来,像是一端被蛮力往外推动,一端被强行阻挡的白沙,在最外圈的边缘位置高高堆起。 张远山的飞镖即使落空了依旧会回旋到他的手上,形成了用无不竭的循环,其功力与八年前已不可同日而语,他看着恍若徒劳的殿老大笑道,“众人皆知西岩帝国织梦渊左分殿有一位阁老使得万千幻化之术,且有过目不忘之赋,只需看过一眼,就没有他复刻不出的景象。他无需任何武器,他的双手就是他遇神封神、遇佛化佛的不败利器。他成名之日甚至要早于情绪之神谷泰维,是无名神山下五大渊老亲封的万象圣手。” “可是,谁又能想到,万象圣手其实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是与不是,范临兄?你的弟弟范冢永远都只是跟在你身后,做为你补缺遗漏的影子。” 张远山的话无疑是直接向天下宣告了万象圣手的真实身份,而且一并拆穿了身为左分殿殿老的范临其实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万象圣手,只有他与范冢联手之时才能发挥百分百分战斗力的事实。 或许张远山说出这句话只是为了扰乱范临的思绪,令他露出破绽,可是范临不仅没有回应,甚至手间动作愈发加快,所有幻梦几乎全部信手拈来的瞬发。他身后的“补漏机器”范冢虽没有那样大名鼎鼎的头衔,可他手上的功夫却决不低于范临,他从未出过差错。 吴杳根本不在意这两人究竟为什么会是这样奇怪的组合,她心里只是想到原来范临和范冢以梦克梦的修复方式是基于他们过目不忘的复刻能力,也就是说他们与她一样,不需要凭借过往梦境的支持,可以即时编织梦境,甚至达到百分百还原的程度,相似到令人完全无法区分。 但吴杳不知道的是,在范临、范冢看到她幻化的谷老与张远山山峰对决一战后,他们都萌生出了想要将她纳入麾下的念头。她这种可以完全不依赖梦境片段甚至脑海中所记忆的景象,直接随心任意编织任何幻梦的天赋,其实比他们单一复刻的能力要更胜一筹,如果能再加上他们的万象圣手秘术岂不是可以更上一层楼? 但眼下显然不是讨论这个问题的时候,张远山说话的时候也未放松对灵渊梦境的控制,他见大部分的白云梦都被阻挡在了界外,便开始逐个抽取梦元之力更盛的黄粱梦。 天空之中泛起点点黄光,并逐渐放大,像是同时出现了数十个月亮,可这光芒并不如月光般柔和,而是越绽越强盛,很快就几乎刺的人睁不开眼来。 殿老范临大喝一声,所有受他阻挡的白云梦都猛然向张远山回弹而去,形成一张巨大的白雾网,兜头向所有黄炽光源遮拢而去,他道:“张远山,看看你的子民,你造的孽够多了,还不肯收手吗?” 张远山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不屑道:“子民有什么用,能助我长生不老吗?他们拿来兑换长梦丸的梦境不过都是些力量微弱的白云梦,制成的长梦丸也如同鸡肋一般食之无味,我守护他们做什么?” 他似是想到了什么,直勾勾地盯着范临道:“修炼到我们这种境界需要耗费多少精力,其间付出了多少代价,割舍了多少心爱之物,范兄必然也懂”,他轻飘飘地掠过一眼影子人一般的范冢,继续道:“与其永远带个拖油瓶,不如加入我,与我共谋大业,只待我们的控梦术大成,永生之力就触手可得了。更何况,我还有一个关于储梦石的秘密……” 什么是永生之力吴杳并不知道,储梦石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她也不知道,她只知道张远山定然是入魔了,如若不制止他,她真的难以想象今日的云陵会是什么结局。 吴杳的大半身躯本就遮掩在范临、范冢两兄弟身后,张远山并不能看见她的动作,她就趁张远山言语蛊惑之时,悄然释放了一个梦境…… 有一个黑袍白须的人影出现在张远山背后,手中无任何兵器,可其身戾气却浓重地形成了一把利斧,高悬在张远山的头顶,只要轻轻一落,就能牵引所有恶气倒灌入张远山的脑海中,须臾之间便可将他完全控制。 张远山看似张扬大意地说着话,实则注意力高度集中,他怎会愚蠢到忽略自己的背后? 张远山极为轻蔑地哼了一声,迅速转身,连甩七枚风云镖,个个都近到避无可避,任谁也不可能毫发无伤地全部躲开。 可是,真就有人做到了。张远山看着眼前的白须老人,下意识道:“徐先?你不是死了吗?” 第二十一章:重山万纪赴当归 “张远山,我忠心跟随于你,你却不管我死活?” 突然出现在张远山背后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应该已经死于长月峡山谷的徐先。只见他面目狰狞,满目憎恨,颈间有一道深可见骨的剑伤,那鲜血还汩汩地喷涌着,一字一句都带着热血溅到张远山脸上。 张远山本该很快就反应过来眼前的“徐先”很有可能是幻象,但是他昨日离开山谷时并没有亲眼看到徐先的尸身,只是因为方才看到吴杳的出现方才先入为主地判断徐先应当已经身死。毕竟他对徐先下达的命令是杀死吴杳和长敬,如果他们还活着,就说明徐先败了 张远山只惊慌了一瞬便又很快被心中强盛的欲望压了下来,两袖齐展,方才所有落空的风云镖全部回归他手,又以更加凌厉的角度高速飞出,他狠毒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就让我再送你一程!” 吴杳听到张远山这一句话便知他已经走入陷阱,当即就飞掠过范临、范冢两兄弟的身侧,轻声道:“我去引他出手,灵渊梦境和城中的百姓就交给二位前辈了。” 范临深知眼下控制住城中混乱,避免造成更多死伤才是重中之重,便朝吴杳略一点头,与范冢两人各自微调了站位,面向织梦阁的方向,隐于张远山此时的视线死角之处,将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被张远山引动出来的灵渊梦境之中。 而吴杳则是凌空一甩左手星灵剑,凛冽的剑气隔着十余米的距离就传到了张远山颈侧,逼他不得不回身应对。 “又来一个不知死活的。” 吴杳脚下步伐翩飞,轻功使到了极致,才堪堪避过连发的数枚风云镖,心中暗提了一口气,虽然惊险,却拉近了他们两人之间的距离,并且巧妙地挡住了张远山的视线。 他的镖能到的距离,此时她的剑也可以! 张远山见身后的“徐先”被击中退步,便优先招呼起吴杳来。铁镖与银剑碰撞的声音不绝于耳,但这些声响再激烈也无法掩盖那在心脏深处击撞而出的阴阳钟声。 吴杳的剑刚刚挥到张远山近侧,就轻易地被他一掌隔开,不仅剑失了力道,连吴杳自己的身体都好像突然被抽空了所有气力,虚晃了一下,差点从高空摔落。 “师父……”吴杳只觉那一下钟声将她眼前的景象都敲糊了,张远山与她之间忽然出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她想要收剑却做不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张远山隔开她的剑,反手就是数枚铁镖,就贴在那人影的后心飞射而出,直击心脏,透体而出。 “师父!”吴杳大喊一声,就要去接住那个被击落的人影。 张远山心下冷笑,暗道谷泰维的弟子不过如此,一个幻梦就能让她失了心神,连…… 他的颈间忽然感到一凉,不知是什么贴上了上来。张远山一侧头就看见了徐先歪裂的血脸,森冷一笑,张开了血口,就要咬住他的脖子。 他下意识地想要偏头躲避,却发现全身都被徐先禁锢住了,他的双手双脚都攀附在他身上,还有那沾血的胡须触感强烈地刮过他的脸,顿时让他恶心地想要挣脱。 张远山的手肘用力往后一撞,徐先却似没有任何痛觉,缠地更紧了,带着血腥气的利牙眼看着就要咬破他的皮肤。张远山立即改抓住徐先的双手,直接反方向将其掰折,这才移动身体,从他的禁锢中扭身。 此时他正对着徐先,单手掐住他的脖颈,瞬间溢出满手的鲜血,张远山恶狠狠地一笑,向右一转,就将徐先的整个脖子扭断了。 然而,下一秒他的笑就凝固在了嘴角,不可置信地低头一看,一小截银色的剑身从他的胸腹间穿了出来。 此时的吴杳就如方才的徐先一般,极近地靠在他的背后,如跗骨之蛆,嗜血而生。 吴杳面无表情地抽出银剑,一掌击向张远山的后心,就如他残忍杀害她“师父”时一般,即使那只是个假象。 张远山口中涌起鲜血的味道,这回是他自己的。他跌在了一处屋脊上,喃喃道:“你不是被我的梦境控制了吗……” 吴杳瞥了一眼被张远山扭断脖颈的徐先,冷声道:“事实正相反。” 张远山亲眼看着倒在远处的徐先忽然化作一阵寒风散去,便明白真正被一个幻梦所欺骗的人不是吴杳,而是他。 吴杳从挥着星灵剑靠近他开始,笼在右袖中的手就在不断调整“徐先”的动作,一心二用地配合攻击,甚至当他使出阴阳钟的时候,吴杳也是故意放松对自己情绪的控制,让张远山顺利找到她的破绽。她那一刻的恍惚和无力都是真的,只有这样才可能骗过张远山,让他敢把后背暴露在她眼前。 张远山越过吴杳,看到城中的暴雪早已停下,地上也再无白骨爬出,张承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已经来到人群之中,凝梦术大放,迅速地凝结着大片的幻象,制止了更大的暴乱产生。 而在天空的另一角,范临、范冢二人已经开始着手将外溢的灵渊梦境全部聚拢,形成了一个由大量白云梦组成的巨大“云团”,越聚越大,可是他们却好像陷入了一个骑虎难下的境地,所有梦境都缺少一个出口去存放。原来的灵渊载体已破,眼下除了不断消耗精神力去控制它不再外散,别无他法。 张远山毫无征兆地大笑起来,牵动伤口涌出更多鲜血也不管,大声地朝吴杳和更远处的范临、范冢喊道:“没用的!我早已将这些梦境中的属性恢复,里面不再是纯净的梦元之力,不可能再向原来那样任人摆布,除非……” 他猛咳了一下,抬手抹过嘴角,阴冷地说道:“除非用储梦石重新储存,可惜啊,全云陵城的储梦石都被我运走了,距离最近的照日堡、抱山岭也没有了……你们就等着为这群愚民耗尽精气,亲眼看着所有梦境都在高度凝集的状态下爆绽,化成一个巨大的暗境,笼罩整个云陵城,谁也逃不出去,全都为我陪葬哈哈哈哈!” 吴杳看着张远山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什么都没有说,头也不回地向空中那巨大的“云团”冲去。 只留下张远山在她身后嘲笑:“飞蛾扑火,自寻死路。” 吴杳越是靠近范临、范冢,就越是发觉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牵扯她体内的精神力,她不过是刚刚施展了一个凝梦术的起手式,就感觉自己全身的力量都顺着这一个口子流逝出去,如同泥牛入海,消失的一干二净。 而此时的范临、范冢也已是满头大汗,连说话都困难,勉力支撑着灵渊梦境不溃散,看到吴杳解决张远山朝他们奔来,非但没有喜悦之色,反倒皱紧了眉头。 吴杳很快也发现了问题所在。眼下已经不是他们在主动控制这些梦境,而是被动地吸附在原处,不敢撤手,也无法撤手。 所有梦境就像汇聚成了一个大漩涡,以气体的形态高速自旋着,其形成的巨大引力场正在不受控制地吸收所有靠近的人类精神气,并逐渐由云白转成绛红,眼下收集的梦元之力甚至还要超过原先在灵渊内的储量。 可是吴杳依旧没有后退,她咬紧牙关,摒除所有本能的恐惧和想要逃离的意识,深吸了一口气,竭尽全力施展出她能做到的最大范围的凝梦术,只求能延缓哪怕一刻的梦境爆绽。 所有人心里都明白,他们终有力竭的时刻,等到那时,这个蕴藏了足够制成上万颗长梦丸的灵渊梦境就将脱离控制,化成一个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的极端暗境,没有梦眼,只有死灭。 城中的骚乱已经逐渐平息,所有人都在抬头看着他们,以及他们头顶这个巨大的绛红色“炸弹”,人们逐渐安静下来,或许是被吓得不知所措了,也或者是已经放弃了逃生,梦境的范围无边无际,能逃到哪里去呢? 储梦石,如果张远山没有带走那些储梦石,或许他们还有一丝希望…… 突然好像有人听见了城门外索桥放下的声音,接着是厚重的城门缓缓推开的声音,有人诧异地望去,竟真的发现有一群人浑身湿漉漉的走来。 他们每个人的肩上都有两条足有手腕一般宽的藤条,背后拖着一个简易的木板车,没有轮子,就这么生生地靠人的力气拉动,肩上的衣服早已被磨得破开,露出的皮肤满是血口。 等他们一步步走进云陵城,才有越来越多的人看见他们费尽全身力气拉运进来的东西是什么。 “是储梦石!” 不知道是谁第一个认出了出来,但这个声音很快就一传十,十传百地传到了林奕、赵清语、张承甚至高处的吴杳、范临范冢的耳中。 吴杳两鬓的发丝都已经被汗水浸湿,粘在脸上,狼狈而乏力,她吃力地睁开眼睛,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在向她走来,还隔的那么远,她却一眼就认出了那个人。 李长敬,你终于来了。 事后,曾经有好多人问长敬,你在哪儿找到的储梦石?为什么会想到立即运回来呢?你怎么知道城中发生了什么,又怎么知道只有储梦石能解救这场危机呢? 每个人都想知道,他为何可以来的这么及时。 长敬却是习惯性地挠挠后脑勺,但笑不语,还是林瑶在一旁一边大呼小叫地说她身上磨出了多少道血口,一边鄙夷又酸气道:“还不是因为李半仙那神奇的第六感!我真是服了。” 吴杳却不这么想,她虽然依旧每日拿星灵剑磨练长敬的体术,看长敬狼狈的左支右拙,可心里明白长敬又在关键时刻救了大家一次。 长敬轻功快不过她,打也打不过她,却一点也不气馁,总是扬着脸说笑,不骄不馁好似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 其实最先在长月峡发现储梦石的还是林奕等人,那时他们刚刚揭穿张远山的阴谋,击败徐老,林奕拿着一块储梦石返还很快又被阿泰的死分散注意力,众人一时间都忘了去探究储梦石的事。 直到长敬他们看到云陵城的上空飘起大雪,无数的梦境显色混乱地出现在天空之上,才知道云陵城出事了。就当徐明磊等人都着急地想要立即下山赶去救援的时候,是长敬拦住了众人,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梦境取出后有可能再被装回去吗?” 当时长敬脑海里只想着如何才能最大效率地同时破解成千上百个梦境,答案是无解。如果不能破梦,是不是可以把它们都装回去呢? 从徐明磊处得到肯定答复后,长敬就想到那块林奕找到的储梦石。长月峡和温江城一样,都没有天然的储梦石矿脉,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有人刻意把它们搬上了山,具体有多少去看看便知。 于是它们就由林瑶带路,一路摸回最先发现储梦石的地方,果然发现了大量储梦石,极有可能就是张远山命人劫取的那批。但他们只有十几个人,每个人最多只能背负十块储梦石。 长敬当机立断,与众人一起挑选出其中储存量更大的那部分,就地取材制成了数个藤条拖板,就这么一路拖着储梦石下山,回援云陵。 没有任何一个人提出质疑,他们都无条件地相信了这个比他们还要小很多的年轻人,即使他只是个刚入渊的织者,没有任何实权可以命令他们。 连最喜欢呛声的林瑶都默默扛起了数块储梦石,即使肩膀勒出了血痕也没有抱怨一声。 万幸的是,他们赶上了,百年云陵没有在他们手上毁于一旦。可惜的是,张远山就在他们奔忙的时候不知所踪,没有人知道是有人来救走了他,还是他真的命大,自己活着逃了出去。 等到第七日的黎明重新照亮这座古城,狼藉不再,过往的街市又现出热闹的人群声,被破坏的织梦阁也修整完毕,西殿一道公开的指令也一并传来。 送信的是一名黑袍使者,皮肤黝黑,稳重无言,令长敬想起了长眠在长月峡内的阿泰。 等他回过神的时候,只看到众人都笑嘻嘻地看着他。 长敬一脸茫然,“怎么了?” 林瑶经此一役,早已真心地将长敬当做了朋友,她用力地一拍长敬的后背,装作前辈的模样道:“师弟,还不快叫师姐?” 长敬没反应过来,“我比你还大好不好。” 林瑶高深莫测的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不对,你入了我右分阁,就是我们的人了,自然要按入阁的辈分来。” 长敬听明白了,哑口看向吴杳。 吴杳难得抿嘴微微笑着,还没答话,林奕也凑了上来道,“从今以后就该叫吴阁老了,是不是听着好像还不如吴阁主?” 吴杳也学着林瑶打趣,“那你是不是也要我叫你师兄?” 林奕哈哈大笑起来,竖了个大拇指,表示吴杳很上道,一点就通。 长敬又是听林瑶一通嚷嚷,他才明白原来方才那封指令是封赏令。 范临和范冢两位前辈回到西殿后,如实汇报了此次云陵事件的始末,不仅详细揭露了张远山的罪行,也一并说明了吴杳、长敬等人的功劳。统领西岩帝国全境的织梦渊西殿四大阁老与阁主亲自商议决定将吴杳平调至右分阁任守,织者长敬也一并平调至右分阁。 虽然看起来等阶并未晋升,但右分阁毕竟是四大分阁之一,管辖四分之一国境,远不是一座温江南城可比的,这意味着往后他们就将直属西殿,也许再过几年他们就有可能成为右分阁的阁主与阁老。 而吴杳离去后,温江城的阁主就将由时玉担任。相较损失更为惨重的云陵右分阁,就由辈分更高,且在此次战役中力保百姓平安的张承张老代替张远山成为新一任阁主,吴杳的阁老之位则来自于被织梦渊依律惩处的彭世怀。 吴杳和长敬这回真可算是成了林家兄妹每日低头不见抬头也要见的同僚。 众人都在真心地祝福,他们以性命为底线的付出远比一次切磋交流更让众人信服,亦可谓不虚此行。 更加彰显此次吴杳和长敬荣耀的是,东殿特别要求他们前往帝国的心脏——京都,由殿主亲自加封。 在此之前,吴杳和长敬回了一次温江城。 往后他们就将在北方遥望这个他们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哺育他们长大的温江依旧在身侧不停歇的奔流,可是身边的人却不一样了,陌生又熟悉的云陵将成为他们的第二个家。 长敬知道,不论走到多远,他们终有一天会回到那里,即使故人皆一个个离去,那座小山,那条河流,那座阁楼都会在原地静守,就像他们守护过的无数个日日夜夜。 他处明月非故乡,重山万纪赴当归。 第二十二章:京都繁处皆妙人 吴杳和长敬远跨八城来到西岩帝国都城的时候,又是一年寒冬。 京都不像温江城或云陵,有高耸的山脉阻挡,有长年不冻的江河穿行,这里的温度更低,冷风灌起来就像丢盖的铁壶,没把儿的竹门,一吹就开,一倒就见底。 然而,这里人声鼎沸的热闹劲儿却生生将热气烘了起来,走在都城大大小小的街巷里,那无处不在的人群就形成了天然的屏障,挡去寒风;摩肩擦踵的平商小贩、男人女人们就将独属于人的气息都保留下来,聚拢成一团,让人一走进去就像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天呐,哥,我好想搬来京都啊!” 一道清脆的女声在人群中放声朝远处喊着,周边的路人听见了皆顺着声音看了一眼那说话的姑娘,有一富家的小姐听见了还捂嘴轻笑了一下,不是嘲笑,而是见怪不怪。 头一次来京都的人都想要留在这里,吃皇家人日日都吃的珍馐,喝从全亚安大陆各处运来的美酒,看五湖四海不同风味的女子,赏整个北境独一处的美景,还有象征西岩帝国五万万百姓气运的织梦渊西殿。 任谁来了,都要舍不得走。 远处的男子听见这话,无奈的摇头笑着,想要将那女子喊回来,以免被人群冲散了,那女子却是根本没搭理他,左瞧瞧精致的吃食,右瞧瞧稀罕的玩物,哪还肯搭理后头慢悠悠走的同伴。 “瑶瑶这丫头,早知道不带她出来了。” 说话的正是林奕,跑远的那人自然就是刚过了十七岁生辰的林瑶。 林奕的左边站着赵清语,方才的话正是对她说的。赵清语本就不如林瑶好动,如若给她一本书,她也能在屋子里呆上一整天不出来,但此时却也十分理解林瑶的心境。 他们三个都在云陵城长大,林家的势力虽广,但主要还是以帝国南端为主。家里长辈对林瑶极为宠溺,自是不放心她跑远的,这好不容易有了出趟远门的机会,林瑶心里自然是乐开了花。 而她不一样,她不过是张远山在需要时挖来的一块棋子。当年张远山想要打败谷泰维,偶然间在东文帝国边境找到了一个会探梦的女子,便收入麾下,为己所用。 这个人就是她娘,她因为继承了母亲的探梦天赋才一并被张远山收留,并收作弟子,与林奕林瑶一起修习。可无论她如何努力,依旧无法融入异乡。 后来,她娘在那一场对决后便忽然染上了恶疾去世了,只留下她一个人。如今,张远山也不在了,她在这里的同伴就只有林奕和林瑶,而且林瑶还异常地不待见她…… 林奕见她低着头没说话,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周围的热闹似都与她无关,路过的几个孩童追逐着跑过,差点撞倒了她,林奕下意识地就将她一揽,这才免去一跤。 赵清语一下晃过神来,礼貌地对林奕一点头便轻轻挣开手,保持一步的距离继续走着,面上毫无异色。 林奕这下真有些摸不着头脑,转头对另一人轻声说道:“这女孩子的心思都这么……”,他斟酌了下措辞,“都这么难捉摸吗?” “唔,我也觉得。” 说话的人看了眼唯一可以参考的女性同伴,被一个凉凉的眼神堵了回来,故而又立即改口,摸着下巴大声道:“定是我们的方法不对。” 林奕看他那怂样,一把揽过他的肩头,挤眉弄眼地笑道:“长敬小弟还是太过年轻,要不要向哥哥我求教两招?” 长敬夸张的跳到吴杳身侧,身体力行地表示拒绝“近墨者黑”,嘴上还不忘再补一刀,“林兄还是先过了自己那关再说吧。” 林奕看着走远的赵清语和还在远处咋呼的林瑶,一个头两个大,扶额叹息。 “话说,我们这回能有幸一睹京城风貌,还要托吴姑娘和长敬的福。要不是你们邀我们一同前往,恐怕我们几个这时候还守在长月峡脚下搬石头呢。” 长敬摆摆手,示意林奕不要客气,“那储梦石有的是人搬,不差咱几个,况且照日堡和抱山岭的阁主也都在那守着呢,这回大家都有防备了,上头也派了人手加强了整顿和警戒,想来是不会有人愚蠢到再往同一个坑里跳第二次。” 林奕表示认同,自那次事件之后,不论是云陵还是温江等城都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他们在出发前还与新任阁主一起重建了灵渊,将所有外溢的梦境都重新取出凝结,并一次性制作了千余颗长梦丸,无偿发放给城中受难的百姓,他们所有的医疗费用也都由枕月舍和织梦阁支付,虽不能挽回他们受到的伤害,但也算是尽力去补偿。 再者,他们此次一同随行前来,吴杳也是请示过西殿的,毕竟吴杳和林奕两位阁老同时离开守地,还是有些风险的。好在西殿没有异议,直接修改了指令,将他们五人都一同召进了京都,这才有了眼下的景象。 吴杳依旧有些忧虑,总觉得张远山在自己手下逃走,就如留了一个隐患,不知什么时候会爆发。吴杳想事的时候就是一丝笑意也无的全神贯注,边上偶有一个路人走过,瞥见她的脸,第一反应虽都觉得好看,但下一秒就被她冰冷的神色打退。 于是她的周遭就形成了一个诡异的怪圈,一步之内都没有闲杂人等靠近,她即使闭着眼走也不会撞到人。 但就有这么一个人不知好歹地以卵击石了。 吴杳的左肩被轻轻一撞,思绪会快收归心底,左臂几乎本能地一凛,星灵银剑随时处于蓄势待发的状态,她一抬眼,看向来人,不禁眉端一皱。 面前是一个黑衣男子,戴着夸张的鬼神面具,就是西岩最常见的驱魔人像,传说鬼不怕人,只能以鬼治鬼,谁厉害就有权决定自己的领土范围,故西岩人不信佛也不信道,只信强者为尊。 这人除了脸上有一个廉价的面具,两只手里还提着两把木剑,做工还算精致,但与吴杳的银剑自是没得比,顶多也就是十来岁的小弟子学武时练手的玩意儿。 吴杳在原地停住了,好整以暇地一抱手道:“李长敬,你今年几岁了?” 举剑的那人一偏头,手里的剑换了个姿势,竟伸出一剑点在了吴杳的下巴处,十足的调戏劲。 林奕不过远眺找了一下林瑶,一回头就看到如此劲爆的场面,一脸敬佩道:“长敬兄弟勇气可嘉,在下自愧不如,但为兄还是劝你一句,保命为上。” 那人压根没理林奕,还兀自往前走了一步,有些偏小的面具露出他下颌一角,隐隐能看出底下的人在笑。 吴杳却是眉心大皱,左手剑毫无征兆的落下,就要去挑开那不自量力的木剑。 林奕暗道坏了,吴杳要动真格了,长敬这回可玩大发了。 谁知,吴杳的银剑却意外地挑空了,木剑在即将碰上的那一刻极快的一转,那人的身形也随之一变,更靠近一步,近到可以看清他黑袍内的里衣颜色,举剑的双手看似随意地一伸一绕就躲过了吴杳的剑锋,从另一个方向转来放在了吴杳细嫩的颈侧。 一截黑发隐蔽地落下,在两人的黑衣下几乎看不出来,可吴杳却是心中警铃大响,不再试探,分秒未在原地停留,使出全力反身一击。 “你是谁?!” 那人手里的木剑瞬间化作四截掉落在地,他看着一脸杀气的吴杳无奈的一摊手,自己摘下了面具,悻悻道:“姑娘未免太过凶狠,难怪都没男子敢靠近。话我说前头啊,这木剑我还没付钱,也不是我弄坏的,就有劳姑娘了。” 林奕万万没想到自己也看走了眼,刚说的话原来全是放空响,要不是吴杳警觉,发现了这人不是长敬,接下来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吴杳的银剑一亮,周围的人群顿时散开一片,将他们三人露出在了道路中央。 那人就站在吴杳和林奕的对面,面具下的脸与鬼神差之万里,非但不凶神恶煞,反倒白净地像个书生,细眉凤眼,嘴角噙着笑,没有书生的文弱和清雅,而是典型的公子哥模样。差一把四季皆可使的坠玉白扇,就与“纨绔子弟”分毫不差了。 吴杳冷声道:“我们的同伴呢?” 林奕在看到对面的人不是长敬后,就立即在四周找了一圈,却没有看到长敬的身影,不止是长敬,连赵清语和林瑶也不见了! 那人还在表无辜,“姑娘的同伴走失了?这我可不知道,我就是看姑娘形单影只地逛京都实在太过可怜,这才主动来做个免费的向导,没想到姑娘脾气这般大……” 吴杳不想再与他废话,只见一个黑影一旋,冰凉的剑身就贴在了那人颈侧,此时可不是木剑,而是货真价实的利器,掉的也不会再是她的头发,一个不小心掉的就是他的项上人头了。 “我们不伤平民,你放了我的同伴,我就撤剑放你走。” 那人见吴杳一个瞬息就近了身,在他耳边说的话没有一点女子的娇婉,甚至比她的剑还要冷上几分,立即垮了脸,“姑娘穿着织梦渊的黑金衣袍,戴着兜帽不露脸,是织者?” 吴杳不语,剑身一侧,锋利的剑刃就立了起来,只要再近一分就要割开他的皮肤,吓得那人一躲,“姑娘听我说完呀,你要是伤了我,就是残害同僚了!” 林奕和吴杳同时一震,林奕惊讶道:“你也是织者?来自西殿?” 那人说完这话,就小心地用两指捏住星灵剑身,缓缓挪开几寸,见吴杳没追击这才一个闪身退出攻击范围,跳到了看起来比较好说话的林奕身旁。 林奕也摸不透来人路数,谨慎道:“兄台贵姓,为何要袭击我们?” “免贵免贵,鄙人姓方名航,我……西殿上头的人都叫我小航。咱话可要说清楚,我没想攻击那位姑娘,只是看她长得好看,套个近乎……” 方航说的一脸理直气壮,指指吴杳,又后怕地摸摸脖子,“你们是云陵来的吧,不是说南方姑娘个个都貌美如花,温柔似水……” 吴杳猛得一横剑,方航立即道:“别别,玩笑话别动怒,我带你们去西殿,或许你们的同伴是自己先去了。” 林奕与吴杳对视一眼,心下都明白长敬、林瑶和赵清语不可能一声招呼都不打就离开,但此时突然冒出来的这个人自称来自西殿,且还知道他们从云陵而来,又无法在大街上用控梦术验证身份,就只能随他走一探究竟。 如果真的是自己人,到了西殿也可以让大家一起帮忙找人。如果不是,林奕和吴杳两人也足有自保的能力。 吴杳也不想第一天来京都,就在大街上闹出太大动静,便收了银剑,率先往前走去,头也不回道:“带路。” 方航自觉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不过是被美人架了一次脖子,又没真掉块肉,或许以后还有相见的机会,立马又恢复了不正经的模样,屁颠屁颠地赶上去领路了。还不忘回头提醒林奕:“有劳付下木剑银子,一两!” 第二十三章:谁人仗剑走天涯 走了片刻,方航不知怎么左拐右绕地一带,很快就走出了人群密集的街市,来到了一处能远远望见织梦阁西殿的位置。 京都的西殿与皇宫各处一角,遥遥相望,皇宫在月色下显着独有的金黄色调,是全京都最亮堂的地方。西殿则是暗沉的砖红色,远没有皇宫气派奢华,却对每一个织者都有一种奇异的吸引力,让人看见了便忍不住去眺望那琉璃的塔尖,像引路的灯塔,又像记忆深处的家门。 方航一边在前头走着,一边如数家珍道:“我们西殿啊,建于祁穆五年,那时候织梦渊才刚刚入世,两边都那叫个民不聊生啊。于是,当时的一任殿主,也就是渊老之一的薛先辈,率先在京都皇宫的正西角落了根。” “薛前辈有言,西岩帝国兴不在田地,而在重矿。然,帝国虽将拜利于矿,却也将失利于矿。他早在一百年前就看出来我们这儿的矿迟早有一天是要挖完的,想要永保长盛久安,必须从用矿产换来的财富中去大肆获取我们没有的东西。” “你们知道是什么?诶,你们没听到吗?那就是兵器啊!” 方航在前头说的津津乐道,见没人搭话,回头一看吴杳和林奕还跟着,就放了心,又继续自说自话。 “圣人有言,落后就要挨打。我们西岩想要压过东文帝国一头,就必须有足够强大的兵力,这不仅要人多,更要人强!那不会控梦术的平民能靠些什么呢?自然就是兵器了。因此啊……” 林奕终于忍无可忍,“西岩帝国什么时候缺过兵器?”这不是扯淡吗,西岩皇室主导开矿近百年,不就是为了制造大量兵器,好屯兵,指望有一日挥兵东征嘛。 方航转过身来,神秘地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非也非也,林兄此言差矣。”他分明刚刚才知晓林奕和吴杳的名讳,这就开始称兄道弟了。 林奕抱胸看着他,只觉得手痒。 “普通的兵器已经落伍了,想要战无不胜,必须有一支奇兵。织梦渊有誓言在先,不可入伍征战,因此这依旧是一场凡人之间的争斗,那么手中的兵器就成了关键了。林兄可知东文帝国中,十人九佩剑一说?” 林奕一扬眉,这他倒是第一次听说。 方航可算找着显摆的地方了,“这东文人啊,虽喜舞文弄墨,但却个个佩剑,连那半大的孩童,筷子都还没拿稳呢也都开始学剑。因此,要说剑术大家,还得从东文帝国里数。诶我看吴姑娘就使剑,不知师承何人?” 吴杳不知何时已经落到了两人的后头,脚步不停,眼神却一直望向远处的西殿,也不知道有没有在听方航说话。 方航从没就怕过“冷场”二字,自己打了个哈哈就继续说道:“传说东文帝国发现了一种特殊的矿石,能造出比寻常铁剑还要坚硬上数倍的兵器,且不畏火烧,不惧寒冻,那重量还要更轻,即使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二八姑娘都能举起挥个来回。” 林奕也曾练过剑,不禁被方航说的起了些兴趣,“那你是说我们要以矿换矿?” 方航这回没再卖关子,“我们想要换还换不着,这东文个个都是人精,他们发现了这矿脉后就又埋上了,说是要作为战略资源,暂不开发,你说这不可就是存心膈应我们嘛。” 林奕摸摸小巴,认真想了想,“如此一来,我们就会忌惮于他们未知的兵力……那我们到底是要挖矿换什么?” 方航嘿嘿一笑,特意瞧了下四周有没有人,这才凑到林奕耳旁道:“我们就拿普通的矿石去换他们普通的剑!” 林奕皱眉,“此话怎讲?这不是瞎倒腾吗?” “你想啊,连我们都知道东文帝国有这种特种矿石,东文人自己会不知道吗?他们如此嗜剑如命,难道就不想自己去开挖开挖,铸造一下?皇家的人能拦住一个,却拦不住千万个,总有那么些个泄露出去的。” “但我们去买他们的剑却不是为了买这几率,而是重金买东宫里头那些人的一个疑心。” “只要他们觉得我们有可能借这种方法囤积了一批数量不明的特种矿石,就不会轻易对我们动兵,我们就能有更多时间去暗中找寻矿脉所在,建立一支真正的奇兵!让他们想玩心术的,都自己再掂量掂量。” 林奕听完,佩服地拍了拍方航,真心道:“还是咱们西殿的人有头脑。” 方航正要谦虚一下,就听一路都没说话的吴杳凉凉道:“我们能想到的,东殿未必想不到。别忘了,织梦渊是中立的,绝不偏帮。” 方航却不认同,“我们这不是偏帮,恰巧是为了均衡两国的实力,让战争无限期延后,最好就打不起来。” 吴杳忽然停了步,冷冷地看着方航,“那你又是怎么知道这么多的呢?你是西殿的织者?还是阁老?” 方航被吴杳这么一盯,突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笑道:“我没说过我是西殿的织者啊,我都不会控梦术。” 林奕:“你不会控梦术?这么说你根本不是织梦渊的人,你一直在骗我们?” 方航理所当然道:“我不是织梦渊的人,但我是西殿的人。” 林奕简直想要一掌拍开他的脑袋。 吴杳道:“你到底是谁?” 方航见瞒不过了,才不情不愿道:“我爹是西殿阁主。” 林奕大惊,“虚魔眼黄童!你是黄老的儿子!” 吴杳猜过方航的身份,但也没想到竟是殿主的儿子。 方航却一点也没有为自己有一个殿主亲爹而骄傲,只无所谓地一摊手:“他是他,我是我,我随我娘姓,因为他说我不配,我没有继承他任何一点天赋,甚至连个普通织者都不如。” 林奕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一直以为天赋都是会被遗传的,这才是近些年频繁有些“渊内世家大族”崛起的原因。就好比他和林瑶各自从父母身上继承到了一部分能力,赵清语也是因为她母亲有探梦的天赋。 吴杳倒觉得没什么,这本就是个双向概率,她的父母就只是个平凡人,也不是织者,李长敬也…… 吴杳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又看了一眼好像依旧遥远的西殿道:“我们还要多久才能到?” 方航也回头瞧了瞧,奇怪道:“按理说应该快到了啊,怎么感觉我们好像在原地打转?” 此话一出,林奕和吴杳顿时都警惕起来,眼下的情境在最近一年内他们遇到过不止一次。 吴杳:“西殿从一刻钟前就在那个位置,如果不是我们被困在了原地,那就是……” 林奕沉重地接道:“就是那西殿是假的。” 方航不会分辨幻梦,手上也没有趁手的兵器,只好干脆躲到林奕和吴杳身后去,放低了声音道:“这条路我走了没千次,也有百次了,不可能走错的。” 吴杳眯了眼,放眼远眺,仔细辨认那西殿是否有什么可疑之处,林奕则环顾四周,谨防偷袭。 难道说,是张远山…… 吴杳心中不免想起张远山,他还活着就意味着这件事还没有结束,如果当时是有人救了他,则说明他们还有同伙,必不会善罢甘休…… 林奕却是想起了长敬,如果长敬在这里,是不是就更易发现破绽所在。 谁也没想到,其实长敬此时就在离他们不过两百余米的位置。 话还要说回京都大街上,长敬、林瑶和赵清语突然的失踪。 对于林奕和吴杳二人来说,除了突然冒出来的方航,街上的一切都没有变,他们就这么莫名其妙的消失了,如大变活人无二。 可是对于长敬三人来说,却是除了他们自己,街上的所有人都在一瞬间消失了。 就如同走在无边无际的黑夜里,没有任何建筑、道路,你知道是梦,却如何也醒不过来。 长敬的第一反应就是与林瑶和赵清语汇合,三人背靠背站在一起,寻找梦眼所在。除了幻梦,没有其他可能。 可是是谁敢在京都皇室脚下,西殿门前大施幻梦?困住他们又有什么目的,或者说特意分开他们两边,有什么特殊的意义所在? 对于长敬他们来说,眼前的信息太少了,没有人趁机偷袭,他们皆处于行动自由、意识清醒的状态,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破梦的关键所在。 林瑶受不了这种死一般的寂静,仿佛他们到了奈何桥边,与阳世彻底隔离,对着一片虚无大喊道:“是人是鬼都出来打个招呼啊,你不出来,光困住我们有什么用!” 她的声音不仅没有得到任何回音,甚至刚说出口,话音就散在了周边的空气中,如同吞噬万物的黑洞。 长敬道:“我们试着往前走几步。” 三人就保持着背靠背聚拢的姿势缓缓前进,也无所谓方向了,就以长敬的正前方为前。 不知道该说幸运还是诡异,就在他们移动不过数步后,长敬的视线中就出现了两个不同的光点,一个是金黄色的,一个则是暗红色的,在漆黑的背景中越来越显眼,如同两个遥远的出口在等他们做选择。 赵清语看着那一点暗红的光芒,忽然有些出神,似是想起了什么,却又抓不住的记忆碎片。 林瑶用胳膊肘碰了一下长敬道:“半仙,选哪个?” 长敬没有立即作出回答,而是闭上了眼,让自己陷入全然的黑暗。 吴杳曾说,幻梦之中,最重要的是秉持住自己的心神。 于他而言,这两处光点所在都没有任何象征意义,他不知道这是否有人刻意设下的陷阱,或许一个是生门,一个就是死门,也或许这两处都只是虚招,但这重要吗? 人心最难透,有心算无心,必然无胜算,不如保持理智与清醒,遇攻则防,遇守则突,随机应变。 如此想着,长敬便也没有了之前的种种顾虑,就这么闭着眼往前走去。林瑶和赵清语虽然不知道怎么回事,却无条件选择信任。 长敬没有改变走向,笔直地往前,林瑶睁眼看着,奇异地发现原先保持相同距离的两处光点渐渐拉远,暗红色这一处出现在了他们的正前方,就像是他们刻意选择了这条路,只要他们再继续往前走,就必然到达。 越是走近,那暗红色的光芒愈盛,并逐渐显出轮廓来,上窄下宽,有棱有角,看着还有点熟悉。 就在他们一伸手就可以触得那光芒时,长敬的心没来由地猛跳了一下,毫无征兆地睁开了眼,左右手分别拉住赵清语和林瑶用力一闪。 就在他们眼前,一道锋利的剑刃从红光中破裂而出,亮出一抹银光来,擦着长敬的眼角而过,如若长敬没有睁眼,或是没有及时闪避,就必将斩中! 是谁的剑? 第二十四章:虚魔幻境入西殿 刚到云陵的这天,是个阴天。云陵城的大小与朔方相近,只城门更加厚实古旧,城墙上留有许多战争的痕迹,其下就是引温江水而成的护城河,远远地隔开了远道而来的客人。 “在下朔方城织梦阁阁主赵永屹,还请云陵城守查验通关手信,开城门放吊桥。” 吴杳一行人中,虽赵永屹与吴杳是平阶,但毕竟赵永屹辈分较长,且其内息深厚,更适合这种远距离的传唤。 赵永屹雄厚的传音几乎可以达到破墙而入的程度,远在城门背后的城守都听到了他的话,更遑论城墙上头早隔了百来米就已经看到一行黑袍人马的踪迹的守城兵。 古怪的是,守城兵明明听见了却充耳不闻,毫无反响。 赵永屹这下有些坐蜡了,一张老脸险些挂不住,咳了一声正准备再次传音。 “爹,这云陵的人都耳朵不好吗?”赵蒙十分没有眼力见儿地拆台。 徐老不愧是跟了赵永屹近二十年的老人,十分有分寸,开口道:“阁主,要不我去城墙上走一遭?” 赵永屹想着自己好歹是个阁主,总不能一直丢份儿,便觉得徐老的建议尚可,然而还没等他开口,又来一个拆台的。 这回是长敬道:“赵阁主,我认为或许是云陵听说了各城遭受袭击的事,特意布下的守防。” 长敬说话的时候眉宇谦逊,手上的礼也没落下,且并未直接言明徐老的方法不妥,而是委婉地解释了为何无人回应赵永屹报请的问题,提出了当下最有可能的猜测,就像是军师提点难以决策的守将。如此一说,众人自然也明白了若是徐老直接冲上城墙,搞不好还有可能引起云陵一方的怀疑和戒备。 吴杳也想到了这种可能,面上却不好驳赵永屹,长敬先开了这口,也是为她解了围,看长敬心有成竹的样子,便知道他不仅是会提问题,故接口道:“赵阁主,我阁下的织者李长敬颇有些天赋,或许可以让他一试。” 赵永屹先前还真未正眼看过吴杳身后这个儒气好像书生一般的织者,更未见识过他此前的种种“半仙时刻”,一时间还真有些惊讶。 “我看他比我还小呢,能有多大本事呀,别到时候丢了咱们的脸,人家还以为是我们朔方城的……咳!咳……徐老头你打我做什么啊!”赵蒙在一旁阴阳怪气的说道,还没说完就被徐老一巴掌不着痕迹地拍断。 赵永屹会意,自遇袭那夜后,他也知道是自己小瞧了吴杳等人,自己儿子什么德行他也清楚的很,看徐老的反应就知道估计又是他们先入为主了。 “那还真是要麻烦这位小兄弟看看有什么妙计了。”赵永屹客客气气地朝长敬说道,也算是给自己儿子打了个圆场。 “妙计实在不敢当,不过是个笨法子”长敬倒也没托大,他看了一眼云陵高高的城墙,“我们本来就是接右分阁的邀请来参加交流大会的,他们没有理由拦着自己邀请的人,只是怕我们是不请自来的敌人罢了,故我们只要让城内右分阁的人看到我们接受邀请的信件即可。” 他这一说,倒真让他们想起了“正事儿”,这一路众人的神经都被黑衣人屡次袭击的事件绷紧了,反倒忘了此行的本来目的。长敬的意思就是让云陵不得不检验他们的身份,至少有回应了总比都不搭理强,见着同僚就都好说了。 吴杳想通此点,便立即道:“我可以以幻梦形式出示信件。” 赵永屹先是看了一眼吴杳,以他的阅历很快便明白吴杳的意思来,知道吴杳有他们这群老家伙没有的本事,深深地看了一眼吴杳和长敬后当下一拍掌,爽朗一笑,也不在意之前被无视的事了,又高声传音至城墙之上,同上双手左右分展,幻梦术便如行云流水一般出现在城墙里侧的天空,顺风飘落而下的可不正是朔方城标志性的枫叶。 吴杳的双手在袖下一落,指尖轻动,便有一封加盖了红漆印的书信遥遥在纷飞的落叶中展开。两人制造的幻象中都加设了特殊的术法,只有修习过控梦术的人可见,也免去了城中百姓无端的骚乱。 徐老等人见那信中的内容与他们收到的别无二致,心知这样的情境恐怕也不会是出自梦境,便也明白过来吴杳是临时编织了一个幻象,且无需凭借过往梦境片段,可直接随意念而设。 赵蒙还在诧异呢,频频回头看了好几眼黑金帽檐下好似冷若冰霜的吴杳,没待他想明白为何一个看着只有十七八岁的小姑娘竟能有如此“好运”时,便见那吊桥在古老陈旧的嘎吱声中缓慢地沉降下来,就像巨人的双足平落在宽阔的护城河之上。 城门后走出五位同样身穿黑袍的人来,显然是右分阁的人。 赵永屹等人也拍马上前,又是一番介绍,对方像是根本没有听见过之前第一次的传音,礼貌地揭过这一章,将他们迎入了城内,直到了右分阁所在的织梦阁内方才言明缘故。 “在下右分阁驻守阁老张承,诸位同僚远道而来,一路辛苦了,因此前右分阁接连接到了照日堡、抱山岭阁主的紧急传信,这才不得不加强了城防,让各位多有耽搁,实在抱歉,望诸位不要介怀。” 说话的人是方才迎接的五人之首,是位比赵永屹还要年长些的黑袍长者,言语间十分谦逊,毫无自持身份的意思。 众人自然谅解,赵永屹忙道:“其实说来惭愧,我朔方城在几日前也遭到了黑衣人夜袭,虽无人员死伤,却是造成了一片大乱,在下这才紧赶慢赶地来到云陵向右分阁汇报此事。” 张承听闻也是一惊,没想到连南方的朔方城也遭此不幸,忽然想到温江城的阁主也在此处,便看向吴杳道:“不知温江城……” 吴杳答道:“温江城目前尚无变故,我已留守了全部四位阁老加强防范,如有风吹草动必会第一时间报信于我。” 张承点了点头,眉心依旧紧皱,半晌才缓缓道:“诸位有所不知,自右分阁收到北边两城的救援信后,我们派出了三支队伍前去勘察皆无回音。可距他们遇袭之日已过半月有余,阁主恐他们遭遇不测,便在昨日点了人马亲自出发去北边了。” 赵永屹等人都是吃了一惊,长敬也是这才回想起先前张承已说明了自己是驻守的阁老……那云陵城内现在莫非只有一位阁老在职? 吴杳也想到了这点,直言道:“敢问张老,此时云陵城内守备如何?” 张承明白他们的忧心之处,摆了摆手道:“诸位放心,右分阁知道此次兹事体大,断不敢空放一城,徒留我一个老头看守。阁主在出行前特意向西殿禀报了此事,殿前已经回信说派了一位殿老前来云陵助守。阁主还留了另一位阁老与我在城内等候。” 众人这才放宽了心,左右两大分殿本就是最接近织梦渊的人,功底资质均不是他们这些基层阁主阁老可比的,有他们帮忙危机也算化解了大半了。 长敬也是开了眼界,他一个不过刚入织梦渊一年的新人,不仅能与阁主随行,还来到了右分阁所在的之处,现在竟然还有可能得见分殿的人,这是底下多少织者做梦也不敢想的事。 赵永屹顺口问道:“不知西殿的先辈何时会到?” 张承估算了下,“约莫今明两天内也该到了。” 众人正说着,就见格外突然有了骚乱声,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 又过了一会儿,有一黑袍织者敲了门,进来禀报。 “张老,方才城守看到距云陵约三里外的山谷内燃起了织梦渊特制的救援信号,接连三发,有许多百姓也看到了,联想到前段时间的两次信号便有了些慌乱,现下已经安抚住了,只是城守还在门外等待您的指示。” 这织者单膝跪在地上有条不紊地说着,一点未见慌乱,素养品行都要比朔方甚至温江城内的织者要好上许多,想来外面的动乱也定是处理得当。然而,他的话依旧如入潭巨石,掀起了在座各位心中的波浪。 张承毕竟是久居上位的阁老,面上虽也是惊骇,却还是冷静地分析了各种可能,沉着地将一条条指令吩咐下去。 那织者领命退去了,问题依旧存在。此时会在云陵城外发送救援信号的,十有八九是右分阁的人,也就是说连右分阁也出事了。 赵永屹犹豫了一瞬,还是宽慰了下张承,现下除了派人增援似已是别无他法,可是要派谁去呢? 西殿的人尚未到达,城内仅有两位驻守的阁老万不能离守,朔方和温江的人还是他们应当守护的同僚,更不能…… “张老,恕在下冒昧,吴杳敢情一愿,请求右分阁选派三名好手,与我一同前去城外支援分阁!” 张承还在愁着呢,就见他们之中最年轻的一人单膝跪在了身前,双手抱拳诚禀,言语恳切坚定,毫不避讳地直视,光亮的眼睛内没有踌躇不定,没有虚与委蛇,只有满心热忱和信念。 不止是张承愣住了,赵永屹与徐老等人亦是相同反应。什么时候连一个小他们三四轮的小姑娘都如此有胆有识了? 长敬没有任何犹豫,直直地跪在吴杳身后,无需言语,所行即所意。 赵永屹心中的热血仿佛也在这一幕中被激发了出来,曾几何时他也敢如此奔赴,为了织梦渊不顾一切。 “在下赵永屹亦愿自请前去支援,望张老首肯。” “属下徐先,定不负使命!” “属下赵蒙,定不负使命!” 铿锵的话音与沉重的跪地声都一一映进了张承的脑海深处,他亲自扶起了每一个人,眼中似有水光闪动,转瞬又深深隐藏。 “诸位的心意张某都已谨记在心,但此事非同小可,更不知我们的敌人究竟是……” 吴杳知他要婉拒,忽然插言道:“张老可能有所不知,温江城曾在一年前遭遇极其相似的一次袭击。” 当下,吴杳便将一年前的暗境事件、储梦石事件均简明扼要地阐述了,这些事她只在当年密信传送给右分阁过,后来的林奕等人想来也不会在阁内到处宣扬,赵永屹等人更无从得知,想来张老都不一定知晓。 因此吴杳特意以此些事件说明,她并不是做面子功夫,而是真的掌握更多的信息,更适合眼下的紧急救援。 赵永屹等人没她这些“经验之谈”,一下不好接口,只能等待张承回应。 张承沉思许久,又在阁内来回数步,终于推开门,唤来先前那名黑袍织者,耳语了几句。 很快,那织者就受令跑远了,张承走到吴杳近前,郑重地一抱拳,施了全礼,真切道:“我选了阁内最优秀的五位织者与吴阁主同去,此行凶吉未定,还望吴阁主千万小心。” 吴杳没有接礼,同样抱拳,“定不负使命。” 赵永屹自知没有这些年轻人的天赋,他能坐上阁主的位子,更多地还是靠的运气和资历,与徐老对视了一眼,向吴杳道:“希望徐老能助吴阁主一臂之力。” 徐老没有任何怨言,径直就走到了吴杳身后,也不管她接不接受了。 吴杳知道此次恐怕要比他们前几次的经历都要凶险,便也不推辞了,道了声谢,外间张承点名的织者也都到齐了,各人各整理了些装备便从云陵城出发。 那赵蒙呆在赵永屹身后,嘴里还有愤愤:“就知道出风头……” 赵永屹遥遥地看着护城河上放下又吊起的索桥,心中万千思绪又起,第一次真正发觉自己这些年最大的疏漏,是没有在新一代的潮流涌来前做好后浪推前浪的准备,他的孩子落后太远了。 往后的织梦渊,该是这些年轻人撑起来的。 吴杳一行刚到云陵不久便又出了城,从七人变为八人,皆是快马加鞭疾行而去,不过一刻钟便到了城外的山谷口。 此处的山谷位于云陵西侧,与他们原先北上的路线并未重复,故吴杳、长敬、徐老三人也是第一次来。 张承选派的四名好手里就有那位行事稳重的织者,他拍马赶上吴杳,在前带路,直到一处架着长木桥的河口方才勒马停下。 “吴阁主,这处山谷两侧就是长月峡的支脉,从北段绵延而下的琼河水就穿过山脉一路往南汇入温江之中。我们眼下看到的就是琼河中下游,地势平坦,水流偏缓,但我们越深入山谷,水流就会越湍急,山路也要崎岖弯绕数倍。吴阁主是第一次来,我会在前面带路,还请各位一定要小心。” 吴杳从前也听说过琼河,但了解不多,只知这条河流最早被长月峡的人自嘲为“穷河”。因为正是这条又宽又急的河,还有长月峡的天堑阻断了他们与云陵等城的交流,经济发展水平落后,而仅有一山一河之隔的云陵城却是西岩东境最富庶的城池。 后来还是右分阁的一任阁主亲自为长月峡上报知府,为他们将“穷河”更名为“琼河”,取琼浆玉液,自饮其乐之意。 吴杳等人放眼望去,只见斑驳长木桥下的河水映着刚过头顶的阳光缓慢流动,犹如在池边浣纱的温柔姑娘一般婉约静美。顺着水流的方向向上看去,能看到有一截突兀横断的山体将河水折成了落差十一二米的瀑布,在外上竟还有一层接一层的小瀑布,有十几层之多,比东文帝国境内传奇的“梯田”还要令人叹为观止。 “那是长月峡的奇景之一,断崖十三瀑。” 长敬歪着头看那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向带路的织者问道:“小哥可是长月峡人?” 那小哥忽然笑了,露出一口洁白的大牙,脸上透出与做事风格大相径庭的腼腆来,“我叫亓勒格元泰,就来自于那座大山后,阿娘和兄弟们都唤我阿泰,你们也可以这样叫我。” 他的手遥遥地指向最高处的瀑布,那仿佛要耸入天际的山峰。 吴杳不知想到了什么,莞尔一笑,“阿泰,那就麻烦你带路了。” 阿泰的脸好像变得更红了些,赶紧应了声,掉转马头,就朝长木桥骑去。 吴杳三人跟在其后,另外四名右分阁织者断后。 八人的马匹陆续踏上不知建了多少年的长木桥,桥身立即有嘎吱嘎吱的声音传来,随着左右马蹄的踏动竟还剧烈摇晃起来,荡地马上的人都有些心慌。 阿泰在前头最先到岸,回望过来,高声喊道:“诸位莫慌,这桥稳当过好几代人了!” 然而,他的话音刚才落到桥头,桥尾的最后一匹马便高声嘶叫起来,在山谷里荡出层层回应,像是直喊到人心底。 此时吴杳等人都还没上岸,不用回头也能从脚下失去平衡的木桥上猜到身后发生的事情,连忙就催赶着马往前奔走,他们能早一步上岸,后面的人就能多走一步。 但是他们再快也要时间,身后旧得发白的系桥绳比他们还要争先恐后地崩断着,“啪”地抽落在平静的河水中,惊起一道道催命符般的水花,受惊的马儿再也顾不得上头的人,各自慌乱地踏在偏倒的木板桥上。 五个、六个、七个!已有七人惊险地赶在整座木桥坍塌前踏上了岸,回头一看,最后一名织者还差三步之遥。 “吁!”训练有素的织者一声未吭,仍在拼命保持平衡,惨烈的马叫声却在最后关头打破了他的希望,连人带马随木桥翻入水中。 阿泰急道:“糟了,袁力他不会水性!”,说着就跃下大马,直跳入深不见底的琼河水。 同时跃下的还有长敬,他并不认识那落水的织者,但这一刻他的心中就和当初梦境中他带着王吉跳入温江逃避追杀一般,只有一个念头。 不知是不停挣扎的马搅动了河水还是整座塌陷的长木桥加快了水速,那河水底下远比表面上看到的湍急,直带的人往下游去。 长敬和阿泰默契地从两处分别向袁力游去,因阿泰是顺流,故游速更快,他正尽力向袁力靠近。长敬靠近下游,便等在下游拦截。好在袁力虽不会水,却也明白越动被水流推得越快,还越给救援增加负担的道理,他控制着心中的恐惧任由河水摆动着他的身体,直到终于在长敬和阿泰的联手下上了岸。 期间长敬还被水流冲下的马儿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脚下一滑就沉了水。 三人气喘吁吁地瘫倒在地,其余众人也是吓了一大跳,就差挂上“出师不利”的旗子了。 长敬仰面望着郁郁葱葱的山谷,耳边仿佛还有凄厉的马叫声一直回荡,自己说的话听着都有些不真实,心中的疑惑纠缠在一起想不分明。 “我刚刚好像在水底看到了桥桩上有利斧砍过的痕迹。” 吴杳等人都听清了他的话,下意识地望向对岸唯一幸存的桥桩。桥桩上还留有陈年的绳痕,下端部分在河面中起起伏伏看不清晰。 究竟是意外还是人为的事故已经很难证实,但众人心中都已经随着这一句话埋下了不安的种子,他们的敌人在暗,而且总比他们先行一步,身边任何一处都可能有他们埋伏的陷阱。 既然这座桥是通向山谷的唯一道路,且在他们来之前并无任何断裂痕迹,那就说明敌人很可能是知道会有援兵,特意在此处设伏。 吴杳没有说话,只皱着眉和徐老一起扶着长敬站了起来,示意继续赶路。众人出来的急也没有带换洗的衣物,只能就这样将就着。落水的袁力没了马,便和阿泰共骑一匹马,依旧走在最前头带路。徐老此时却是主动走在队尾断后。 就在他们走后,身后的琼河水就仿佛化冰冻结,若是再往远处看,就会发现连那断崖十三瀑都诡异地静止了,只有最高处的长月峡山峰依旧静静地矗立在云端,像是在无声地俯视着走入山谷的渺小人群。 第二十五章:暗墙细闻透语声 西岩帝国因为靠近内陆,多山少平原,矿藏丰富,常年开山挖地造成的灰霾积聚在每一座城市的上空,因而这里的天空时常是灰暗的,天气好的时候还算得上月明星稀,但越往北边走越是朦胧,像是永远罩着一层薄纱,半遮半掩着看不分明。 东文帝国则不同,因为临海多海风,又地处多条重要河流的中下游平原地带,耕作业发达,同时兴旺的船运业又带来了许多商机,百姓们丰衣足食,国家掌握的几条矿脉大多藏而不挖,生态环境就要好许多。 长敬虽是西岩人,但因温江城位于帝国南端,与东文帝国边境仅一山之隔,他与爷爷身上都没有太多本国人剽悍而强硬的性格特点,反倒沾染上了许多过往平商的烟火气和豁达气。 看着眼前高大威武,更像是西岩人的张远山,长敬的思绪无端地就有些发散,直到张远山忽然开口。 “知道我为什么要将你留下来吗?”张远山负手背对着长敬,不过三四米宽的院子也被他站出了高堂大殿的气势。 长敬老实道:“不知。” 一刻钟前,张远山听了长敬的分析,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将林奕、吴杳等人都派出去巡山,又将楚盈扶回了屋内,独留下一个长敬,显然是有些话需要避人耳目。 张远山也不介意长敬的回答,自说自话道:“虞老曾与我道,李长敬这人有些小聪明,是好也是坏,就看怎么用。” 长敬低头看着山谷,不接话。 “我手下有不少聪明的人,并不缺你一个,吸引我的是虞老另一句评价。” 张远山转过身来,看着长敬,黑漆的眼瞳里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他说你是亚安大陆上唯一一个无梦者,可对?” 长敬脑海里闪过虞老第一次在药铺里说起这话时的样子,那时爷爷还在,爷爷去世时他也在。他无所谓地耸了下肩,笑道:“原来您也会听些不靠谱的传闻。” 张远山扬眉,“难道不是?” “是,也不是。” 长敬上前一步,走到张远山近前,像是说秘密一般轻声道,“我确实不会做梦,可是不是唯一一个我就不知道了,而且……”,他故意顿了一下,泛起笑意,“对您来说,我不会做梦更好不是吗?别人就无法控制我的梦境,也就不会泄露一些不该泄露的。” 张远山的神色渐冷,“你对我好像有些意见。” 长敬从善如流地一拱手,“不敢。只是有些话想要问分阁主您。” 张远山极轻地哼了一声,带着上位者的高傲,“你说。” 长敬依旧拱着手,没有抬头,“长敬有三问,一问分阁主是否已经知道黑衣人身份,二问眼下梦境是否有您的配合,三问……”,长敬忽然看向张远山,依旧是笑着,却失了温度,“三问您手上可有血腥?” 张远山:“李长敬,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长敬收了手也收了笑,“知道,我也知道您很清楚我们派去巡山的人都不会有任何发现,只要您不现身,黑衣人就不会动手,他们得不到想要的就不会走,所以关键之处就在于您会怎么做。” 张远山冷笑了一声,似是嘲笑长敬的无知无畏,“你的依据呢?” 长敬看向亮着烛火与寻常人家一般的小木屋,轻声道:“听说您与您的发妻结缘近三十年,日夜相伴,从不曾分离,她为了您从都城远嫁至云陵,虽没有任何天赋入不了织梦渊,却也甘愿做您背后的那个人,每日只关心您的寝行吃食,不问其他。我想您定是与夫人海誓山盟,情比金坚,熟知对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 张远山猜到了长敬要说什么,面上却依旧不动声色。 长敬抛出了最后一句话:“可是连我都看出这个楚夫人是假的了,您没理由看不出来。” 是的,长敬从张远山扶着楚盈从木屋里走出时便开始观察。张远山看起来好像对楚盈无微不至,甚至弯下了他永远高挺的背脊,看着楚盈的眼神里也满是温柔疼惜,可是再怎么假装也与真人在眼前不同,越是刻意便越是容易遗漏显眼的细节。 “您只在最开始出现在我们眼前的时候看过令夫人,之后几乎全是背对着她,甚至徐老近身问诊的时候,您也是背着手与我们说些无关痛痒的话,您刻意与我说话、提起虞老、与吴阁主提起她的师父、训斥林奕慌乱等等,都只是为了让我们相信眼前的所有事物都是真实的。” “然而,其实真实的只有您一个人罢了。徐老说他好似在哪儿见过这木屋,却忘了是见过的梦境片段还是现实,目的只是为了引我们先入为主,让我们下意识地在脑海里找寻熟悉的画面,去配合您营造的这些似是而非。林奕看到您便打消了疑虑,林瑶赵清语看到您扶着夫人出来,就也自然而然地将那人匹配了记忆中的楚夫人。在他们心中,您就是不可被推翻的真理。” “我们在山谷间问道的迷香是都城最常见的熏香,您夫人就来自都城,您没有理由闻不出来,更不可能会被手下的三言两语谎骗吃下药丸。最合理的解释便是您主动配合假扮李政启的黑衣人吃下药丸,让林奕他们也相信自己中了迷香。如此,你才能正大光明地脱身,躲到这山谷深处,操纵全局。这也是为什么林奕他们虽然行动受阻,却没有受到任何实质性伤害的原因,你想要的不是自己徒弟的命,而是借他们的手引我们进山。” “但我们进山后会如何行动却不是您可以完全掌控的了,于是您便安插另一个接应的人,让这个计划真正可行。” “分阁主,我说的可对?” 张远山直视着长敬,眼里闪过一瞬的杀意很快又隐去,许久后方道:“虞老说的对,你的小聪明用的不好,便是你的祸端。” 张远山没有正面回应长敬的质疑,反倒印证了长敬心中所想。 “我的脑袋现在还安稳地立着,是不是我的祸端还不好说,但无辜的李政启,还有差点被黑衣人害死的人却是不明不白地成了您心中的祸端。” 张远山依旧很坦然,丝毫没有被揭穿的慌张与愤怒,“你说的再天花乱坠有什么用,会有人相信你吗?还是说你觉得就凭你,就能破出生天去?” 长敬毫不犹豫的答到:“会有人相信我。”他知道,无论何时,有一人绝不会屈服于高权,即使所有人都变恶了,她的信念也会支撑着她去发现真相,不变不散。 张远山忽然大笑起来,长敬就好像天真的稚子说着不着边际的笑话。他的声音在高峦叠嶂的山谷间荡了一瞬便消散了,山风乍起,黑暗中随风落下一人,带着黑金的兜帽,只露出一截花白的胡须,昭示着来人身份。 长敬:“徐老,果然是你。” 落在张远山身后的人正是被派去巡山的徐先,先前长敬就曾试探过他,如今见他毫无征兆的出现,便是说明长敬猜的没错,徐老就是那个在圈中里应外合的人。 谷泰维站在亭中分毫不动,屏气凝神地去感受张远山的阴阳钟,早已练就铜墙铁壁般的控情能力竟也崩出了一丝裂痕,一股名为“争胜”的欲望就要显露而出,却又在谷泰维的 孔器抖了一下,一狠心就要全盘托出,“是因为张远山说……” 然而,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一枚飞镖正中咽喉,鲜血汩汩地奔涌在他的喉间,发出“嗬嗬”的声音,他恐惧地看向张远山,就这么在绝望与惊恐中带着秘密永眠。 真相已出,张远山罪无可恕。殿老就算与张远山有私交,也再不可能为他的罪行开脱,他也无法原谅一个残杀同僚的叛徒! “张远山,我命你即刻随我回左分殿认罪受罚!” 殿老的黑袍无风自动,一身戾气爆燃周遭,大声对张远山喝道。可是张远山敢出手灭口就说明他并不打算束手就擒。 只见那方才还在梦境中出现的钟声赫然重现,“咚”的一声猛然敲响,林奕与赵清语因为本就未恢复功力,当即就被震出了一口鲜血。 “没有人可以命令我!我毁了,就让整座云陵城为我陪葬!” 徐老手中并没有任何兵器,但他的掌法却如刀剑般锋利,左劈右斩,大开大合间竟有一股移山断河的气势,逼的长敬不得不集中起百分百的注意力去闪避。 他没有攻击的手段,只能凭借尚可的轻功左支右拙地躲闪。可徐老不是空长了长敬几十岁,扎实的基本功和老道的经验都在这一刻成了长敬的夺命符。 唯一值得庆幸的大概只有张远山没有出手,对他来说,长敬再怎么受虞老赏识夸奖,依旧不过是一个刚刚进入织梦渊的小辈,而他则是稳坐右分阁阁主之位,掌管西岩帝国四分之一国境的人,杀鸡焉用牛刀之理? 长敬惊险地避过直击咽喉的一掌,上身以不可思议的角度一旋,脚下已是飞快的走步,试图绕到徐老身后,双手藏在宽大的衣袖间,一个幻梦起手式已然完成。 山谷间如世外桃源一般的木屋顿时分崩离析,消失不见,出现在徐老周围的是一条宽宽的河流,水流湍急奔走,直冲徐老。 徐老冷哼了一声,木屋并不是被长敬制造的幻象破坏,而是因为徐老在长敬施展幻梦术的第一瞬便获取感知,原先一直在他配合掌控下的幻象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影响,打破了虚假与真实之间的平衡。 这也证实了长敬所说,他们一路走来的所见都有徐老的手笔在,他不停歇的手势并不是单纯地在修习控梦术,而是真正在不断释放调整梦境的过程。 大浪一般的水声在静谧的山谷中猛然袭来,任谁都要吃上一惊,分出片刻的注意力去关注,徐老也不例外。但他并不是惊讶于这幻梦,所有修习控梦术的人都历经过万千梦境去克服本能的恐惧,到了他这年纪,什么景象没有见过,会怕这水? 真正让他吃惊的是,长敬不过刚刚入渊的新人,却可以在短短一年时间内穿上黑袍,掌握全部幻梦术…… 徐老的右手猛然一挥,就只见汹涌奔腾地即将冲过他头顶的河水在瞬息之间定格,连一滴水花都没有落下。 是凝梦术。长敬眼神一凛,他本就没有想依靠一个简单的幻梦术就破解徐老的攻击,他的目的是…… 张远山忽然感到了不对劲,暗叹徐老坏事。 就在此时,一道凌厉的剑光乍然划破黑夜,从长敬身后斜斜刺出,未伤及长敬分毫,却是以不可阻挡之势冲向黑袍须发的徐老。 吴杳的左手剑到了! 长敬的目的就是打破张远山和徐老精心布下的局面,没了那木屋,又有突然其来仿佛要淹没整座山谷的水声传来,吴杳与林奕等人必然会发觉不对。 只不过没想到吴杳会来的这么快,恐怕连长敬自己也想不到,对徐老心存怀疑,对张远山抱有敌意不止他一个人。吴杳其实压根没有走远,她不过是假装听从了张远山的指令,绕到了瀑布之后的山道,隐而不发地处在山下的阴影之中,将长敬与张远山的对话一字不落地听取在心。 吴杳心道:张远山,受你之害的何止几个织者,除了长敬的爷爷,还有我的师父! 第二十六章:西岩之东黄金屋 “怎么,小子不敢吗?” 黄老的一句话将在场的六个人都说得怔楞了,包括方航也突然抬起头来,看向长敬,眼神晦暗不明。 长敬着实没有想到会得到这样一个答案,这已经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他不过是一个边境小城的织者而已,即使如今已能进入右分阁,可他的资历仍是在场所有人中最小的。别说他,就连林奕都不敢妄谈自己有一天能进入能掌管整个帝国梦境的西殿。 长敬看了一眼吴杳,见她没有异色方又重新找回声音,恭敬道:“长敬无能,恐不能担此大任。” 冰冷的镜面中发出一声十分生活化的气音,这才让人感到一丝人气,“哼,方才见你口气倒是大的很,还以为你有多大胆量。放心,我还没这么快死。” 长敬正暗自松了一口气,又听黄老道:“但我看你勉强也算有几分资质,如果能找对师父,走一条最适合你修习的道,或许你还真能成些气候。” 长敬的一口气又悬了起来,“谢殿主夸赞,我已有师父,即右分阁阁老吴杳。” “她与你的路不同,你就算是再练个一百年都未必能赶得上她的控梦能力。” 吴杳听到这么大的夸奖,脸也微微一红,未敢搭腔,只朝着虚空某处一拱手。 长敬却是有些明白黄老的话了,隐隐猜到了他口中那条“适合他的路”。 “怎么样,小子想做我的徒弟吗?” 方航听到这句话,拢在袖子里的双手已是因用力过度有些发白。 “如此便先谢过殿主了。” 长敬没有想到,是吴杳替他作了回答。林奕等人虽说心里着实有些艳羡,但依旧是真心地报以祝福。换个角度想想,如果云陵右分阁能出一个殿主,也算是“光耀门楣”了。 黄老虽然没有以真身站在他们面前,却是将每个人的一举一动都看在了眼里,他也不在意长敬自己怎么想,什么繁文缛节他也从未放在眼里过,只要是他看上的人就势在必得,他看不上的人,一辈子也别想在他这里得到一分好处。 吴杳的直爽亦是顺了黄老的意,心想不如也提携她一把。 “你的织梦天赋如果能辅以更为灵巧的幻梦技巧,或许还能更上一层楼。我听万象圣手说过,你和他们很有缘分。” 黄老说的是他们,便是指的范临、范冢两兄弟,也间接说明了其实对于真正了解他们能力的人来说,万象圣手从来就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这也是为什么范冢虽然活的像个影子,甚至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名讳,但他依旧甘之如饴的原因之一。 吴杳明白,黄老这是在为她引荐,可以说有了黄老这句话,即使万象圣手不愿意收她为徒,也要看在黄老的面子上教授她两招。 然而,如此好的机会,吴杳却干脆利落地拒绝了。 “吴杳已有师恩,难承此情,望黄老明悉。我身后的三位中,亦有过目不忘织梦天赋的林阁老,瞬发凝梦的林瑶以及可探知往梦的赵清语,他们都比我更值得这个机会。” 林奕三人听闻,大为感激,他们直到吴杳虽然面上看着冷漠寡淡,实则所有情谊都放在心中,直到这一刻,他们方才真正认识到他们是一个团队,而不是零散的个体。 而吴杳的意思,黄老自是明白,他与谷泰维也算的是同辈中人,谷老的做派和为人他亦是认可,故也不再强求。 “万象圣手是否愿意受他们为徒,要看他们自己了。如果他们能过关,西殿自有他们的一席之地。” 林奕三人均露出喜色,异口同声道:“谢殿主。” “不必谢我,我没有给予你们任何帮助,所有的成就都需要你们自己去获取,你们能走多远,某个意义上织梦渊就能做多远。” 他们是织梦渊的年青一代,或许是命好,老天爷赏饭吃,天赋异禀,可是仗着自己有点本事就骄傲自满,终日不思进取的也大有人在。织梦渊中从不乏有能力的人,可能真正带领织梦渊一代代走下去的,唯有那心志坚定,恪守信念之人。 “你们自去找吧,京都之广,西殿之阔,全看你们自己的本事了。” “李长敬,你留下。” “跪下。” 长敬看了一圈四周,反光的棱镜里全是他的身影,仿佛他一个人就组成了一个方阵。他忽然想起话本里傲气男主人公的一句话,“我只跪父母师长,不跪他人。” 没来由的一笑,长敬便施施然地跪下了,他不是那男主人公,也不是那样的人,于他而言,这与原则,与尊严均无关。 “师父。” “你不疑惑为什么我要独留下你吗?” 长敬摇摇头,浑不在意,反倒有另一件事吸引了他的注意。 “我在路上遇到了方航,他告诉我们他不是织者,但他却是西殿的人。” 黄老听到方航反应有些冷淡,一点也不像是在谈论他的亲生儿子,“你是想问为何镜中不会显示他的影子。” 长敬也没遮掩,“即使是个普通人,也不应该会在西殿受到别样的对待。” 黄老并未因为长敬的直言而露出不快,只是简单道:“他没资格进入织梦渊,如果有一天他令我满意了,自然会有他的位置。” 这毕竟是人家的家事,长敬也不好多问,只是单纯有些疑惑棱镜反象的原理,遂便转移了视线,研究其镜面来。 “你倒是个逆来顺受的性子。” 长敬无所谓的一摊手,“不过是想得开罢了。” 此时只剩下黄老与长敬两人,镜中一暗,显出一个人影来,不是长敬,而是一个陌生的老爷子。 那人白须长到胸腹之间,约莫也有近百岁了,脸上却是一点皱纹也无,露在黑袍之外的皮肤也并不显得如何苍老,一截小臂依旧健硕,还略有点古铜色,彰显着主人良好的保养和身体强度。 黑金的兜帽遮住了他的眉目,却挡不住长敬的视线。 黄老的长相不如爷爷那班和善,但也说不上如何威严肃穆,就是一个寻常的老头模样。 “怎么,我和你想象的不同?” 长敬歪头端详了片刻,摸了摸下巴道:“是有些不同。我以为你该是一副天下唯我独尊的面相。” 黄老听闻爽朗地大笑了一阵,似是被长敬的“口无遮拦”逗笑,更是与温江城常年会坐在东街头上晒太阳的老爷爷无二。 “天下第一我不敢说,但也差不离了。” 长敬扬眉,“那我以后岂不是也这么厉害?” 黄老在镜中踢踏着走近,一点也没有绝世高手的样子,又摆回了原来的殿主架子。 “小子你还差的远了,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在织梦渊的无名神山历练了八年之久,你起步太晚,要是没我教你,你指不定就这点本事了。” 长敬没在意前半句话,他自己有几斤几两还摸得清楚,倒是好奇黄老有多大了,心里想什么便问什么。 黄老停步在镜面前,依旧只是个幻象,“我今年是一百有六还是有七,我自己也记不清了,时间在我们这里,都不算数。” “那什么算数?” “你记忆的梦境几何,你守护的百姓几何。” 长敬跪得累了,干脆盘腿坐了下来,“为何以这些作数?” “因为梦元之力。” 长敬初闻诧异了一瞬,很快又明白过来。“因为织梦渊存在的意义就在于利用梦境的力量,助力人类治百病,延百寿”,想了想,长敬又问道:“我一直有个疑惑,其实制作长梦丸主要就是凭借储梦术、取梦术和凝梦术,那么为什么要发明幻梦术和织梦术呢?” “我们在温江、朔方、云陵三城遇到的所有困境均出自于这两种控梦术。如果我们的目的只是为了守护百姓,好像并无意义。换句话说,甚至有些像是……” “像是什么?” 长敬难得地有些不敢开口,顿了一会儿方才说道:“像是为了防备我们自己人。” 黄老也没有马上回答,负着手也学长敬盘腿在镜中坐下。 “你说的没错,就是了防备我们自己人。” 长敬撑着脑袋,有些百思不得其解。这就像是一个一环套一环的锁链,将所有织者都涵盖在内,从进入织梦渊开始形成一个存在天然缺陷的恶性循环。 幻梦术若说还有展现梦境,便于查探梦境好恶的作用,织梦术就像是单纯为了战斗而衍生。长敬在修梦录中看到,澹台女的第一人弟子曾最先研发出了除长梦丸以外的梦境衍生品,譬如千世香。 直至今日,千世香依旧由织梦渊每年出产固定数量,但只提供于两大帝国皇室使用,并未向百姓大批量投入。其中既有千世香炼造过程繁复困难,所需梦境要求高等原因,也有皇室与织梦渊的复杂关系原因在。 千世香最主要的作用在于凝练大量梦境于其中,并以焚香的方式展现,可以最大程度的保留梦境的原有情绪色彩,根据定制人的不同需求,还可以由制作者精心挑选数个有针对性的梦境进行改造,掩去所有与梦主身份有关的片段信息,并可混合其他梦境片段,全凭术者心意任意编造。 这与普通织梦术最大的不同便在于数量,千世香号称仅需一支便可燃烧三月不散,令闻其香者置身于极为逼真的幻梦之中,不仅对身体无害反倒有大补之效,且几乎没有任何副作用,堪称可以媲美有起死环生之效的紫金丹。 然而,早在织梦渊入世之日起,便与皇室约定,织梦渊绝不干涉朝政,也不可诱导民心所向,不主战,不敛财,一旦两方帝国发生战争亦不可参与其中或提供任何帮助。除此之外,还需每年进贡一定数量的千世香、梦灵珠等高阶能量衍生品。 相对应的,帝国将打通一切关卡,让织梦渊有一个合法的身份进入百姓视野,朝政同样不干涉织梦渊的管理,给予百分百的自治权力,为他们在全亚安大陆数百个城池建阁提供方便之手。 如此,才有百年后长盛久安,深得民心的织梦阁。 但就如一个皇室家族掌权已久后,不论其最初有多顾及民心,做了多少利于百姓的事,都有可能生出一个变数来。或许是佞臣,或许是昏君,也或许只是一群不学无术、荒废祖宗基业的子弟。 织梦渊同样如此。一千年的发展,即使织梦渊的盟誓和处世原则从未变过,依旧会出现一些有异心的人。比如张远山与徐先。 黄老的答案已是说明一个涉及织梦渊维稳的核心问题——织梦渊需要自控。 织梦渊会分离枕月舍之后令每一个织者都可学习全部五种控梦术其实也是一种无奈之举,有利亦有弊。 其利好之处便是可以发掘、培养更多全能的人才,作为织梦渊的新生代储备力量。弊端则在于令坏人极易做大,但凡是有能力的人一旦生出了异心便变得更加不可控制。此时如果缺少更多精确掌握每一种控梦术,尤其是幻梦术与织梦术的人,织梦渊或许就会像朝代更迭一般,在权利的斗争支离破碎。 所以长敬说幻梦术与织梦术是为了防备自己人也并未说错。 可是长敬还有一个疑问,“为何不在源头制止这种可能的发生?” 黄老叹了一口气,“你是想说将织梦术的修习法道进行封存?” 长敬点了点头,从黄老的神态中看出了此中方法并不可行。 果然,就听黄老道“如此只会酿造更大的灾难。这就会像是江湖中流传的武功秘籍一般,你越是藏着掖着,就引来越多人的好奇,谣言四起,异端横生,数不尽的争斗都在背后悄然发生,你可知这回酿成多大恶过?” “织梦渊不像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只需要从百姓出收集梦境,制作成长梦丸即可,他的背后,是全人类的气运,数不尽的因素在影响着结果发生。如果有一天,你有机会进入无名神山,或许你便明白了。” 长敬觉得自己似乎听明白了,又似乎并未真正体悟到其中的分量所在,只觉得自己太过渺小,也太过幼稚,总觉得所有事情都可以在前进中解决,殊不知这世间还讲究一个“制衡”。 黄老站起身,望向长敬的背后长久未语,久到长敬以为他已经走了,只留下了一个幻象。 半晌,黄老突然道:“出来吧,我与你之间的恩怨是该了结了。” 长敬一愣,诧异地回过头,就见在一面狭长的棱镜背后缓缓走出一个人,纤柔温婉,不发一言。 竟是赵清语! 第二十七章:黄金屋中红尘启 林奕第一个跑了过去,往坑里一看,发现坑口不过刚好可以容许林瑶这种娇小身材女子通过的大小,此时林瑶就站在底端抬头朝他招手,看着应当是没有大碍。 吴杳等人也凑上来看,一边想办法将林瑶弄上来,一边想着皇宫大殿里怎么会有这么一个深坑,而且无人看守。至于林瑶看到的什么黄金屋就更是不可思议了,在地面上无法看到她所说的景象,但地下埋着一座黄金制造的房屋这怎么想都不太可能。 方航也是一脸惊奇,“咦,这是哪儿来的坑?我怎么从前从未看到过。” 他们是从皇宫的西角偏门进来的,皇宫在京都的正东方向,而织梦渊西殿就在它的西方向,因此他们才选了这么个地方进入。 轻松从守卫手下进来后,他们沿路看到的建筑就与远观时的恢弘大气不同。周围的房屋或许是在早年期间就被废弃了,积满了灰尘不说,还有许多地方是残缺破败的。至于看守的卫兵和过路的侍女更是少见。 吴杳问道:“我们现在哪里?” 方航左右望了一遭,放低声音,神秘道:“这处的宫殿以前就是皇帝老儿的议事殿。你们别看它现在落魄的样子,听说以前是除了皇帝寝宫外,最奢华壮观的宫殿,没有之一。” 长敬看了一眼,发现这些殿宇的飞檐高高朝着四面八方的翘首着,方正的围墙远远地延伸开去,直有近百米远的样子,虽已剥落了大片红漆,但依旧能看出当年的荣光。 “那后来为什么废弃了呢?” 方航摇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我出生的时候议事殿就已经换到东南角去了。” 底下的林瑶见大半天都没人来拉她上去,气道:“喂!你们能等我上去后再叽咕呀,下面阴风阵阵的,吹得我瘆得慌。” 长敬听到说有风,便蹲在坑边伸出手仔细感受空气流动情况和地下温度,“有风说明底下的空间应当很大,而且很有可能有另外一个出口。” 吴杳干脆道:“那我们下去都一起看看吧,或许殿主说的线索就在这里面。”她看了一眼方航又道:“殿主也没有给过你任何提示吗?”毕竟方航怎么说也是殿主的儿子,就算不是织者,整日都呆在西殿里鬼混也应当有所耳闻,至少比他们所知道的要多才是。 方航一摊手,表示他确实不知情。众人一商量,就决定下坑,瞧瞧这座“黄金屋”是否就是他们想要找到的目的地。 可没想到,他们刚一进入这个深坑就遇到了一个大问题。 没有前路。 他们的正前方是一扇金光闪闪的大门,虽然不知道在地底下尘封了多少年,但凑近了看依旧能看出是百分百纯金打造,连门环也不例外,但其上没有雕刻任何花纹或图腾,表面光滑无比,简单到有些怪异。 门的最外侧连着的墙壁都是金黄色的,确实有几分深宅大院的样子,林瑶第一眼就将其称作石壁也有几分道理。 最关键的是,这扇大门之间紧贴到几乎没有缝隙,让人怀疑根本是死板一块,无法推开,也未见到其他什么机关可以打开,这着实让众人犯了难。 林瑶不满道:“什么嘛,不会就是在地下埋了块黄金吧。” 长敬站在门前仔细看着,没有回话,方航也在上蹿下跳地蹦来蹦去观察,吴杳和林奕则是站在一旁防备地注视着黑漆漆的四周,林瑶也没其他事可以做,只剩下赵清语可以说话,便道:“你之前去哪儿了,是不是又自己一个人跑到殿主那里说什么坏话了。” 赵清语本早已习惯了林瑶的恶语相向,可是这次却被她一语中的,那常挂在嘴边的微笑就不见了,背对着她们的长敬也微微僵直了下背脊,只有他知道真相。 林奕在一旁听见了也无从开解。其实的当张远山第一次将赵清语带到他们面前时,林瑶还很开心终于有了一个同龄的玩伴,又都是女孩子,总有说不完的体己话。加上赵清语性格乖巧文静,大多时候都是听林瑶这个话痨说话,林瑶便越发喜欢赖着他,连哥哥林奕也不怎么搭理了。 那时的林奕也不过是一个半大的孩子,心性远没有现在沉稳,也有玩心,便很快也因为有了一个漂亮懂事的小师妹而暗自开心,经常带着赵清语和林瑶爬山游河,即使有时候犯了错被张远山责骂了,三人也可以凑在一起说笑开解。 这些小小的事情都在他们的记忆里顺着岁月长河流淌在他们心里,单纯快乐的友谊本该是他们最珍贵的东西。 而对于年纪稍长,更早一步迈入青年阶段的林奕来说,多年的陪伴,也让他对赵清语有了一些不同的情愫,他不知道赵清语怎样看待他这个“大哥哥”,便一直没有说出口。 可是,后来发生了一件事,让他们三个人的关系瞬间跌入低谷。林瑶不在黏着赵清语说话,即使开了口,也全是变了味道的嘲讽。对于林奕来说,一边是妹妹,一边是心里那个不一样的人,他不能偏袒任何一边,于是三人就这么不尴不尬地继续在张远山手下修习,但也只限于修习了。 赵清语没有理会林瑶,却是对长敬的背影轻声道:“人心也有一道坚不可摧的门,一旦关上了便很难再打开,没有钥匙,外面的人进不去,里面的人也出不来。” 她说的那样轻,不注意甚至会以为是她在自言自语些什么,可长敬一个字不落地听清楚了。赵清语是不是在说张远山和黄老对她造成的伤害长敬不得而知,但他从这话里突然想到了开启黄金门的办法。 长敬回头说道:“清语,你过来一下。” 他的话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有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微微蹙了下眉,长敬此前都是唤赵清语为赵姑娘,为何会变了称呼? 吴杳和林奕也缓缓走进大门处,想要看看长敬叫来赵清语究竟是想要做什么。 赵清语也有些莫名,但还是依言走近。长敬说了一句冒犯了,便忽然抓过赵清语两手的手腕处,将她的手心按在了两扇大门的交接处。 赵清语下意识地就想要抽手,又听长敬在她耳侧以仅他们两人可以听到的音量说道:“想象你母亲的模样。” 人有一种奇怪的自然反应,便是别人越说不要想什么就会越想到什么,那画面会不受控制地出现在脑海里。长敬刚提到她母亲二字,她的眼前便自然而然地出现了记忆中的母亲相貌,那样年轻温柔。 所有人都在这一刻静默下来,同样静默的是这扇黄金大门。 长敬松开了赵清语的手腕,奇怪道:“难道不是?” 赵清语眼神中闪过一瞬落寞,双手也逐渐放下,离开了大门。 就在此时,大门在一阵古旧的机括声中抖落许多细小的灰尘,原本紧贴着的门缝有了松动的迹象,并且在逐渐扩展。 长敬露出喜色,“果然如此!大家快推开,门要开了!” 众人看着这扇黄金门有如神迹般自己开启,神色各异。 林奕和林瑶望着赵清语的背影,猜想为什么她的手能打开这扇门,而方航和吴杳则是看着兴奋的长敬,若有所思。 林瑶藏不住话,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赵清语,李半仙跟你说了什么?为什么你能打开门?” 林奕也在等着赵清语回答,可是赵清语却怔怔地望着巨大的门洞,像是入了魔般地站在原地,听不见任何人说话。 娘,你曾经来过这里吗? 长敬听到了林瑶的话,也看到了赵清语的沉默,但也没有替赵清语作出回答。此事着实有些难解释,她母亲与黄老、张远山的事虽然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但其中的缘故只有当事人自己清楚,连赵清语自己或许都不甚清晰,又让他这个局外人如何开口? 吴杳默默地一个人走到了最前面,第一个进入了大开的黄金门后,漆黑的洞穴。 与其说是洞穴,其实还真像林瑶所说的,黄金屋。 门后是一间不大的屋子,屋内有三面墙壁,也全是黄金饰面,但屋内空间与那扇大的离谱的门不太相符,也没有窗户,再加上这扇门奇异的开启方式和地下的位置,让人隐隐觉得这里更像是一个奢华却牢不可破的监狱。 方航在长敬之后走了进来,从衣襟里摸出了一个火折,噌地点亮四周。 赵清语走进来时刚好看见光亮的屋内景象,顿时怔在了原地。 “我好像也来过这里。” 林奕心中的疑惑更甚,为什么是也?还有谁来过这里? 温暖的火光照亮了冰冷的地下,这间不知道尘封了多少年的屋子。屋内有一些最基础的生活用品,一张石床,一张石桌,两张石椅,连衣橱和梳妆台也全是石头制成的。 房间里没有一样会随时间腐朽的物品,也没有留下一点屋主的东西,让人无法直接推测出其身份。 可是赵清语却有一种来自血脉的直觉,她的母亲就是曾住在这里人。可是,为什么会住在这里呢,或者说,是谁将她关在了这里。 就在他们都还一头雾水的时候,身后的大门忽然又自己关上了,这回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以致于他们没有来得及作出反应便已经被困在了屋内。 吴杳敏锐地感受到了一丝异动,沉声道:“是谁?” 方航手中的火折毫无征兆的熄灭了,取而代之地是犹如月光般的辉晕,从四角逐渐亮起,直至照亮站在中心位置的他们六人。 不,应该说还有一人。 而那人竟是应该远在西殿的黄童黄老。 “这里就曾经是你母亲曦敏,被囚禁了十年的地方。” 所有人都因为黄老的出现而感到震惊,只有赵清语一人只因为黄老的话而瞬间如坠冰窖,手心温度尽失。 赵清语随母亲的姓,所以她的全名应当是赵曦敏。 黄老的身影原来只是一道虚幻的影像,就立在石桌之上,他的衣摆甚至透过了坚硬的石桌,直到这一刻他们才恍然大悟,原来林瑶掉下的大坑、黄金门、黄金屋全都是幻象。 而方航此时又如在西殿内一般,低垂着头站在一角,完成了引路人使命的他,在黄老面前甚至没有说话的资格。 难怪他们会这么顺利地就进入了皇宫大殿,难怪林瑶会掉入这么奇怪的一个大坑,难怪黄金门可以轻易开启。 原来这一切都在黄老的掌控之中。 黄老的声音低沉地响起,回忆之门这才缓缓在他们眼前打开。 一个白衣女子缓缓出现在石床之上,她屈膝坐着,小巧的下巴就搁在膝盖上,没有窗户可以看向外面,便侧头盯着他们身后的石桌,也就是黄老的位置,两厢重叠之下,就好像那女子在痴痴地看着黄老。 赵清语下意识地唤了一声“娘”,吴杳等人这才明白原来这女子就是赵清语的母亲。 赵曦敏的面孔与赵清语相似,典型的江南女子,眉目如画,低头不语时便含着一种内敛沉静的气质,让人忍不住想要轻抚她的乌发,问一句安好。 而此时的赵曦敏静地全身都包拢在一阵忧郁的氛围内,她被长时间的禁锢在地下一座几乎不可能逃脱出去的黄金牢笼之中,有什么会是她生的希望? 是赵清语。 一个不过三两岁的小女孩出现在了石桌旁,黄老的脚边,好像抱着他腿撒娇一般。 “娘,抱抱。” 稚嫩的童音还正是在咿呀学语的阶段,咬字有些短粗,可听起来就暖到人心里去,床上的赵曦敏一下就动了,她满脸温柔之色的朝小女孩张开手,眼里除了她的孩子再无其他,坚固的囚笼也仿佛在这一瞬化作了温馨的庭院。 可就在她即将要将小女孩抱入怀中的时候,那扇黄金门又突然打开了,一个男人出现在门口,投下一片黑沉的阴影。 所有人都看到赵曦敏的脸上出现了极度的恐惧,身体也不可自抑地颤抖起来,她飞快地收回手,瑟缩着回到床角,将脸深深地埋入膝间,好像这样就能将心中所惧关在门外。 那男人缓缓走出阴影,露出一张端正的脸来。 不是黄老,而是一个陌生的男子。 “敏敏,过来。”他的声音里是不容拒绝的威严,光是站在那里,就有一种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压抑。 赵曦敏不仅没有听话的过来,反倒害怕地用双手捂住了耳朵,将一切都摈除在了自己的世界之外。 远处的小女孩怯懦地唤着,却没有得到任何答复。 那男人意外地没有再接近赵曦敏,而是走到石桌边,抱起小小的赵清语,头也不回地走了,黄金门就在他身后应声闭合,隔开了地上地下两个世界。 幻象结束,赵清语早已泪流满面。 那小小的女孩是她,可是正是因为当时还太过年幼,她没有留下关于这里的任何记忆。她不记得那个男人,也不记得曾和母亲生活在这个逼仄的地下小屋。 可是,如果他母亲真的被囚禁了将近十年之久,她也应该会记得一些事情啊…… 黄老的声音再次响起,“你刚出生,她便抱着你来到西殿找我,可是那时我正好外派出去巡查了,错过了她,而西岩帝国的皇帝却刚好遇见了她。” “她的真实身份是东文帝国的前朝公主,只不过是先皇的私生女,没有名分,且又入了织梦渊,东文皇室更管不着她,于是即使她消失在东文境内,也没有人管,皇室的人更不会为了她而来质问西岩皇帝。” “那个男人就是西岩皇帝祁珩,他将曦敏视作禁脔囚禁在这座黄金屋之中,他的议事殿之下,他知道只有留着你,才能留下一个活着的曦敏。而曦敏也因为害怕他伤害你,而不敢与你过分亲近,你们在这里生活了两年之久。” “等我终于得知这件事,并从皇宫后宇之中救出你母亲,你母亲却又带着你逃回了东文帝国。” “是我来的太迟,让你母亲不再信任我。” “我曾让张远山去东文帝国寻找你们母女,答应将你拜入张远山手下,也是为了补偿你们,希望能让你们的后半生过得更安稳些。” “我没想到,张远山会利用你母亲为他做事,事后还谎称你母亲患病,以替子之身下葬,连我和你都以为你母亲真的因病去世了。” “直到近日,我听万象圣手从云陵回禀,我方才得知那年是张远山让曦敏悄悄探知谷泰维的梦境,希望借此一举击败他,好扬名立万。可是对于张远山来说,那是一场耻辱的败仗,他不容许有任何人再知道这件事,便暗中将你母亲带回了西殿,再次用这座地下宫殿囚禁了她。” “整整八年,曦敏在无尽的黑暗和痛苦中走完了这一生。” “当我得知张远山心怀不轨,逃离云陵后,便从他从前的属下处得知了这一切,也在这里找到了你母亲真正的尸骨。” 黄老叙述的那样平静,好像不过是在讲述一个他人的梦境,可他的脸上却又流露出了真实的悔恨和遗憾。 “是我来的太迟了。” “娘!” 赵清语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痛呼着,再多的眼泪低落在地都没有留下一丝痕迹,对于他们来说,这座黄金屋只是逼真的幻象,可是对于她母亲来说,这里却是一辈子也逃不出的牢笼。 她这辈子遇到了三个男人,一个与她不过是露水情缘,她心甘情愿地为他生下孩子相依为命;一个以自私的爱之名,建造了这座地下黄金屋,囚禁她,伤害她;还有一个她以为的真命天子又以重重谎言骗走了她最后的真心,又将她重新关回了囚笼,至死方休。 第二十八章:梦灵珠心藏山河 黄金屋不在,冰冷的棱镜再现,他们所有人又重新回到了西殿,或者说从他们踏入这里开始,就没有走出去过。黄金屋不过是其中一面的棱镜的万千变化。 打从一开始的虚魔幻境,就是一场没有终点的梦境,每一面棱镜之中都藏着数不清的故事,只要黄老心念一动,镜中人便会走出来,与境中人相见,只是梦醒时分,刹那心寒。 连吴杳和长敬也没有发现,更没有机会逃脱。虚魔眼黄童掌控的梦境之力,他们今日才得以窥见冰山一角。 对于赵曦敏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死亡才是真正的解脱,可是对于活着的赵清语来说,锥心的痛楚这才席卷而来。 她一直以为母亲是开心的,因为遇到了张远山,她那看似平淡无波的心终于又有了起伏,即使她知道她永远不可能和张远山并肩,但她依旧知足地站在一旁,将过去的苦痛深藏。 直至梦境破碎,她在孤寂的岁月里醒悟,而她的女儿还在仇人手下无知无觉地生活着,尊敬地称那人师父,等到她知道真相时,又已失去复仇的机会。 无尽的愧疚如浪潮般包围了她,将她淹没地喘不过气。 有一双宽厚温暖的手将她揽进了怀里,她再也没有力气去挣扎,放任自己宣泄着,泪水浸湿了两人的衣衫,没有一句完整的话语。 林奕抱着赵清语,心疼不已,可是世间本就没有所谓的“感同身受”,他长在一个温馨的家庭,有宠溺他的父母,有顽皮可爱的妹妹,他这二十几年可以说过得一帆风顺。赵清语是他遇到的第一个槛,他忽然明白,也许就是这种生长环境的差异在他们俩之间造成了一层天然的隔阂。 林瑶在这一刻也沉默了,默默地陪赵清语跪在地上,像闹变扭的小孩一样,抓住她的衣袖,她想起了当初两人还躲在一个被窝说悄悄话时的场景,她们之间的心结在赵清语母亲悲惨的一生之前那样微不足道。 黄老依旧站在镜中,他知道,他与自己的女儿之间永远都不可能寻常父女那样。赵曦敏的死,他同样责无旁贷。 如果不是他为了自己的前途抛下赵曦敏独自一人来到京都,如果不是他为了巡查离开京都,错过前来寻他的赵曦敏,如果不是他让张远山去东文帝国寻找她,如果不是她让赵曦敏落入张远山的掌控,这一切或许都不会发生。 没有人知道,他同样将自己囚禁在这座冰冷地没有人气的虚魔幻境之中多少年了,也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会以折寿的方式耗费大量本源精气将整座西殿甚至整座京都城都纳入掌控范围之下。 甚至他自己也没有发现,是当年那颗小小的悔恨之子,让他变得越发偏执。他沉默无情的本性让他认识不到自己的心境变化,一直以为自己是为了织梦渊,为了百姓奉献一生,殊不知,那个柔弱的白衣女子也早已成为他的本心之一。 这一刻,他也明白了很多。 他第一次对着角落里的方航,以长辈的目光道:“方航,你过来。” 方航就这么低着头拱手走进,只有他自己知道此时的心境。 “你也大了,该知道真相了。” 方航手微微颤抖了一下,很快掩藏起来,这么多他一个人长大,早已学会隐藏自己内心的想法。 “我不是你父亲,所以才不让你跟我姓,你是我那年外出巡查时捡到的一个孤儿,这么多年我都没有找到你的父母。” “我将你带在身边,却不让你修习控梦术,一来是你确实不适合,二来也是希望你不要走我的老路,织梦渊没有你想的那么好。” “我从没有夸奖过你,甚至经常告诉你没有天赋,没有资格,但我希望你认清自己的优势,你远比常人聪慧,该找到自己的方向去努力了。我为你取名方航也是此故。” “从今往后,你不必再呆在西殿,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吧。” 方航弯着的腰久久没有直起,也没有说话,他闭着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或许是儿时躲在西殿一角得不到认可而委屈的泪水,或许是他跌跌撞撞地学做大人道理的笨拙,也或许是他日复日一日地在棱镜前看别人梦境时的麻木。 他的手脚上再无束缚,再也不用看别人眼色,凡是过往,皆为序章,他该开心。 许久之后,他忽然一掀衣袍,跪倒在地,真心实意地朝黄老施了一礼,无需任何言语。再站起时,他以自由人的身份,头也不回地离开这个他生活了二十年了的地方。 黄老看着长敬吴杳等人,眼神沧桑缥缈,与一个普通老人无异。 “我为你们打开虚魔幻境,都自行离开去摸索吧,京都还有很多你们可以学习成长的地方。李长敬,等到你觉得羽翼足够丰满的时候再回到这里,我会一直看着你,你可以凭一己之力破解我的虚魔幻境之时,便是你出师之日,织梦渊的未来便靠你们了。” 三日后,西岩皇宫门前。 门后是一间不大的屋子,屋内有三面墙壁,也全是黄金饰面,但屋内空间与那扇大的离谱的门不太相符,也没有窗户,再加上这扇门奇异的开启方式和地下的位置,让人隐隐觉得这里更像是一个奢华却牢不可破的监狱。 方航在长敬之后走了进来,从衣襟里摸出了一个火折,噌地点亮四周。 赵清语走进来时刚好看见光亮的屋内景象,顿时怔在了原地。 “我好像也来过这里。” 林奕心中的疑惑更甚,为什么是也?还有谁来过这里? 温暖的火光照亮了冰冷的地下,这间不知道尘封了多少年的屋子。屋内有一些最基础的生活用品,一张石床,一张石桌,两张石椅,连衣橱和梳妆台也全是石头制成的。 房间里没有一样会随时间腐朽的物品,也没有留下一点屋主的东西,让人无法直接推测出其身份。 可是赵清语却有一种来自血脉的直觉,她的母亲就是曾住在这里人。可是,为什么会住在这里呢,或者说,是谁将她关在了这里。 就在他们都还一头雾水的时候,身后的大门忽然又自己关上了,这回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以致于他们没有来得及作出反应便已经被困在了屋内。 吴杳敏锐地感受到了一丝异动,沉声道:“是谁?” 方航手中的火折毫无征兆的熄灭了,取而代之地是犹如月光般的辉晕,从四角逐渐亮起,直至照亮站在中心位置的他们六人。 不,应该说还有一人。 而那人竟是应该远在西殿的黄童黄老。 “这里就曾经是你母亲曦敏,被囚禁了十年的地方。” 所有人都因为黄老的出现而感到震惊,只有赵清语一人只因为黄老的话而瞬间如坠冰窖,手心温度尽失。 赵清语随母亲的姓,所以她的全名应当是赵曦敏。 黄老的身影原来只是一道虚幻的影像,就立在石桌之上,他的衣摆甚至透过了坚硬的石桌,直到这一刻他们才恍然大悟,原来林瑶掉下的大坑、黄金门、黄金屋全都是幻象。 而方航此时又如在西殿内一般,低垂着头站在一角,完成了引路人使命的他,在黄老面前甚至没有说话的资格。 难怪他们会这么顺利地就进入了皇宫大殿,难怪林瑶会掉入这么奇怪的一个大坑,难怪黄金门可以轻易开启。 原来这一切都在黄老的掌控之中。 黄老的声音低沉地响起,回忆之门这才缓缓在他们眼前打开。 一个白衣女子缓缓出现在石床之上,她屈膝坐着,小巧的下巴就搁在膝盖上,没有窗户可以看向外面,便侧头盯着他们身后的石桌,也就是黄老的位置,两厢重叠之下,就好像那女子在痴痴地看着黄老。 赵清语下意识地唤了一声“娘”,吴杳等人这才明白原来这女子就是赵清语的母亲。 赵曦敏的面孔与赵清语相似,典型的江南女子,眉目如画,低头不语时便含着一种内敛沉静的气质,让人忍不住想要轻抚她的乌发,问一句安好。 而此时的赵曦敏静地全身都包拢在一阵忧郁的氛围内,她被长时间的禁锢在地下一座几乎不可能逃脱出去的黄金牢笼之中,有什么会是她生的希望? 是赵清语。 一个不过三两岁的小女孩出现在了石桌旁,黄老的脚边,好像抱着他腿撒娇一般。 “娘,抱抱。” 稚嫩的童音还正是在咿呀学语的阶段,咬字有些短粗,可听起来就暖到人心里去,床上的赵曦敏一下就动了,她满脸温柔之色的朝小女孩张开手,眼里除了她的孩子再无其他,坚固的囚笼也仿佛在这一瞬化作了温馨的庭院。 可就在她即将要将小女孩抱入怀中的时候,那扇黄金门又突然打开了,一个男人出现在门口,投下一片黑沉的阴影。 所有人都看到赵曦敏的脸上出现了极度的恐惧,身体也不可自抑地颤抖起来,她飞快地收回手,瑟缩着回到床角,将脸深深地埋入膝间,好像这样就能将心中所惧关在门外。 那男人缓缓走出阴影,露出一张端正的脸来。 不是黄老,而是一个陌生的男子。 “敏敏,过来。”他的声音里是不容拒绝的威严,光是站在那里,就有一种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压抑。 赵曦敏不仅没有听话的过来,反倒害怕地用双手捂住了耳朵,将一切都摈除在了自己的世界之外。 远处的小女孩怯懦地唤着,却没有得到任何答复。 那男人意外地没有再接近赵曦敏,而是走到石桌边,抱起小小的赵清语,头也不回地走了,黄金门就在他身后应声闭合,隔开了地上地下两个世界。 幻象结束,赵清语早已泪流满面。 那小小的女孩是她,可是正是因为当时还太过年幼,她没有留下关于这里的任何记忆。她不记得那个男人,也不记得曾和母亲生活在这个逼仄的地下小屋。 可是,如果他母亲真的被囚禁了将近十年之久,她也应该会记得一些事情啊…… 黄老的声音再次响起,“你刚出生,她便抱着你来到西殿找我,可是那时我正好外派出去巡查了,错过了她,而西岩帝国的皇帝却刚好遇见了她。” “她的真实身份是东文帝国的前朝公主,只不过是先皇的私生女,没有名分,且又入了织梦渊,东文皇室更管不着她,于是即使她消失在东文境内,也没有人管,皇室的人更不会为了她而来质问西岩皇帝。” “那个男人就是西岩皇帝祁珩,他将曦敏视作禁脔囚禁在这座黄金屋之中,他的议事殿之下,他知道只有留着你,才能留下一个活着的曦敏。而曦敏也因为害怕他伤害你,而不敢与你过分亲近,你们在这里生活了两年之久。” “等我终于得知这件事,并从皇宫后宇之中救出你母亲,你母亲却又带着你逃回了东文帝国。” “是我来的太迟,让你母亲不再信任我。” “我曾让张远山去东文帝国寻找你们母女,答应将你拜入张远山手下,也是为了补偿你们,希望能让你们的后半生过得更安稳些。” “我没想到,张远山会利用你母亲为他做事,事后还谎称你母亲患病,以替子之身下葬,连我和你都以为你母亲真的因病去世了。” “直到近日,我听万象圣手从云陵回禀,我方才得知那年是张远山让曦敏悄悄探知谷泰维的梦境,希望借此一举击败他,好扬名立万。可是对于张远山来说,那是一场耻辱的败仗,他不容许有任何人再知道这件事,便暗中将你母亲带回了西殿,再次用这座地下宫殿囚禁了她。” “整整八年,曦敏在无尽的黑暗和痛苦中走完了这一生。” “当我得知张远山心怀不轨,逃离云陵后,便从他从前的属下处得知了这一切,也在这里找到了你母亲真正的尸骨。” 黄老叙述的那样平静,好像不过是在讲述一个他人的梦境,可他的脸上却又流露出了真实的悔恨和遗憾。 “是我来的太迟了。” “娘!” 赵清语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痛呼着,再多的眼泪低落在地都没有留下一丝痕迹,对于他们来说,这座黄金屋只是逼真的幻象,可是对于她母亲来说,这里却是一辈子也逃不出的牢笼。 她这辈子遇到了三个男人,一个与她不过是露水情缘,她心甘情愿地为他生下孩子相依为命;一个以自私的爱之名,建造了这座地下黄金屋,囚禁她,伤害她;还有一个她以为的真命天子又以重重谎言骗走了她最后的真心,又将她重新关回了囚笼,至死方休。 第二十九章:心魔梦魇朝日生 “这梦灵珠中到底有什么?” 长敬的疑问其实也是吴杳等人的疑问。 雷介没有答话,而是轻轻解开了锁扣,“嗒”的一声脆响,那名贵的宝盒就缓缓在他们眼前打开。 盒内有一层柔软的内衬,其上就放着一个不过两指指心大小的珠子,乍一眼看去好像并无什么特别之处。 凑近一看,就会发现整颗珠子呈现亮丽的橙金色,《修梦录》中说只有人在极其满足、达到纯粹无憾无怨的状态时才可能出现最高层次的梦境,我们称之为“赤境”,赤境所产生的梦元之力就是梦灵珠的主源。 而梦灵珠真正的作用其实就只有一个——幻化赤境。 赤境对于一个普通人来说,其中蕴含的巨大能量可以与其一年的长梦丸相比,普通的疾病甚至有轻易被治愈的可能,即使较为复杂的疾病也可以起到高效的减轻痛楚,缓和症状的作用。 而对于无病无灾的人来说,梦灵珠就如同海底的夜明珠,异国的珍稀宝石,不仅看着好看,更能经年累月的向外释放着精华,使得使用之人受益无穷。 “赤境难得,故梦灵珠难得。但《修梦录》中没有写的是,梦灵珠对于织者来说,还有一种奇效。” 众人皆是大奇,虽长梦丸这类衍生品织者自己也可以使用,但效果并不会比普通人更好,而雷介此时特意说是“奇效”,但想必是有异于一般的疗效。 “梦灵珠有进一步开启织者天赋的可能,也有可能就此打断织者更高修习境界的可能。这就像是一个赌局,每个人都不知道自己拿到的是否就是一手好牌,也不知道未来是突破既有瓶颈还是忽坠高崖。” 吴杳想了想问道:“进一步开启天赋的程度可能会有多高?” 雷介像是早想到有此一问,“例如一个资质平平的织者,说不上更擅长哪一种织梦术,但如果梦灵珠对其起到的是正影响,他就有八成的几率达到其中一种控梦术的高精境界,甚至有可能达到天赋异禀的程度。” 吴杳了然地点点头,如此一来,对于大部分织者来说其魅力依旧是无穷的。 雷介继续介绍道:“而如果是一个本就能力出众的人,受赤境中的巨大梦元之力冲击,也可能盛极必反,出现逆推效应,原先已经修习到一定境界的术法一夜之间倒退会最初的状态。” 长敬敏锐的发现了一个问题,冷不丁问道:“皇宫里那位不是个普通人吧?” 雷介没想到长敬会这么快发现关键之处,“确实,他与西殿和枕月舍都颇有渊源。” 林瑶插嘴道:“难不成他也是哪位大能的子嗣,天然继承有天赋之力?” 雷介不知道她这“也”字出自何处,只能就事论事地回答说不是,“其并非借助家族基因获取的原生能力,而是通过了一种极其古怪的术法。” 雷介似是想起了什么恐怖之事,眉头一皱,委婉地说道:“他许就是因为这种奇怪的术法,从而从他人身上汲取到了许多不属于他的能力,并且很好的融合在了他的身体之中。” “他在任二十年间共从织梦渊获取了十三颗不同的梦灵珠,还有些不知道去了何处,他也因此获得了至少十三种奇异的能力。若仅从技能丰富程度上来说,他甚至还要强于无名神山的任意一位渊老。” 林瑶惊讶地张大了:“你是说他使用了十三次梦灵珠,每一次都是正影响?这厮运气好到近乎成神了吧。” 长敬想到另一种可能,“也许,他也失败过,毕竟如果真有百发百中的概率,那这个赌局本身就难以成立了。” 雷介赞同地看了一眼长敬,“不错,我们也认为其很可能失败过,就在其余那些不知所踪的梦灵珠之中。” 林奕总结道:“也就是说,这个祁珩热衷于收集梦灵珠时为了壮大自己的能力”,转念一想又提出一个疑问,“可是他应当不是在册的织梦渊织者吧,他如何修习控梦术?” 吴杳看看那颗盒子静静流转着彩辉的梦灵珠补充道:“还有,他对这颗山河珠势在必得的理由。” 雷介只能回答第一个问题,“他不是真正的织者,他没有系统地学过控梦术,但他光凭吸取他人的能力,就等于自己完成了数年甚至数十年的修习。” 林瑶瘪瘪嘴,“吸血虫嘛这是?得来一切全不费工夫。” “至于这颗山河珠中具有有什么内容恐怕只有无名神山里的那五位制造者才知道了,毕竟梦灵珠都是特制的,不是随便一个人都可以打开的。” 长敬心中暗道,取名山河,莫非其中真有什么有关江山社稷,天下山河的密宝? 或许,这个答案他们能从盛安宫里那位得到。 很快,他们就有了探知的机会。 雷介如期进宫进贡各式各样的储梦枕给包含祁珩、后妃、权臣在内的达官贵人挑选,吴杳等人也就光明正大地混在此行之中,顺利地进入了充满未知的盛安宫。 吴杳和长敬走在前头,林奕林瑶则默默地与赵清语走在队伍末尾,他们时不时地都会关切地回望赵清语。于她而言,她即将见到弑母仇凶之一,那座地下黄金屋乃至整座暗藏鲜血的盛安宫主人。 他们第一次见到祁珩就在那个重新建造的议事殿里,祁珩穿着一身便袍坐在龙椅之下,长长的衣摆拖过阶梯也不在意。他的手中拿着一卷奏折似的的文书,就这么歪歪斜斜地靠着,遮挡住了他的脸。 长敬觉得这个举动很奇怪,一个为了杀伐果决,权势滔天的男人会拒绝象征至高权利的龙椅吗? 黄金屋不再,冰冷的棱镜再现,他们所有人又重新回到了西殿,或者说从他们踏入这里开始,就没有走出去过。黄金屋不过是其中一面的棱镜的万千变化。 打从一开始的虚魔幻境,就是一场没有终点的梦境,每一面棱镜之中都藏着数不清的故事,只要黄老心念一动,镜中人便会走出来,与境中人相见,只是梦醒时分,刹那心寒。 连吴杳和长敬也没有发现,更没有机会逃脱。虚魔眼黄童掌控的梦境之力,他们今日才得以窥见冰山一角。 对于赵曦敏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死亡才是真正的解脱,可是对于活着的赵清语来说,锥心的痛楚这才席卷而来。 她一直以为母亲是开心的,因为遇到了张远山,她那看似平淡无波的心终于又有了起伏,即使她知道她永远不可能和张远山并肩,但她依旧知足地站在一旁,将过去的苦痛深藏。 直至梦境破碎,她在孤寂的岁月里醒悟,而她的女儿还在仇人手下无知无觉地生活着,尊敬地称那人师父,等到她知道真相时,又已失去复仇的机会。 无尽的愧疚如浪潮般包围了她,将她淹没地喘不过气。 有一双宽厚温暖的手将她揽进了怀里,她再也没有力气去挣扎,放任自己宣泄着,泪水浸湿了两人的衣衫,没有一句完整的话语。 林奕抱着赵清语,心疼不已,可是世间本就没有所谓的“感同身受”,他长在一个温馨的家庭,有宠溺他的父母,有顽皮可爱的妹妹,他这二十几年可以说过得一帆风顺。赵清语是他遇到的第一个槛,他忽然明白,也许就是这种生长环境的差异在他们俩之间造成了一层天然的隔阂。 林瑶在这一刻也沉默了,默默地陪赵清语跪在地上,像闹变扭的小孩一样,抓住她的衣袖,她想起了当初两人还躲在一个被窝说悄悄话时的场景,她们之间的心结在赵清语母亲悲惨的一生之前那样微不足道。 黄老依旧站在镜中,他知道,他与自己的女儿之间永远都不可能寻常父女那样。赵曦敏的死,他同样责无旁贷。 如果不是他为了自己的前途抛下赵曦敏独自一人来到京都,如果不是他为了巡查离开京都,错过前来寻他的赵曦敏,如果不是他让张远山去东文帝国寻找她,如果不是她让赵曦敏落入张远山的掌控,这一切或许都不会发生。 没有人知道,他同样将自己囚禁在这座冰冷地没有人气的虚魔幻境之中多少年了,也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会以折寿的方式耗费大量本源精气将整座西殿甚至整座京都城都纳入掌控范围之下。 甚至他自己也没有发现,是当年那颗小小的悔恨之子,让他变得越发偏执。他沉默无情的本性让他认识不到自己的心境变化,一直以为自己是为了织梦渊,为了百姓奉献一生,殊不知,那个柔弱的白衣女子也早已成为他的本心之一。 这一刻,他也明白了很多。 他第一次对着角落里的方航,以长辈的目光道:“方航,你过来。” 方航就这么低着头拱手走进,只有他自己知道此时的心境。 “你也大了,该知道真相了。” 方航手微微颤抖了一下,很快掩藏起来,这么多他一个人长大,早已学会隐藏自己内心的想法。 “我不是你父亲,所以才不让你跟我姓,你是我那年外出巡查时捡到的一个孤儿,这么多年我都没有找到你的父母。” “我将你带在身边,却不让你修习控梦术,一来是你确实不适合,二来也是希望你不要走我的老路,织梦渊没有你想的那么好。” “我从没有夸奖过你,甚至经常告诉你没有天赋,没有资格,但我希望你认清自己的优势,你远比常人聪慧,该找到自己的方向去努力了。我为你取名方航也是此故。” “从今往后,你不必再呆在西殿,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吧。” 方航弯着的腰久久没有直起,也没有说话,他闭着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或许是儿时躲在西殿一角得不到认可而委屈的泪水,或许是他跌跌撞撞地学做大人道理的笨拙,也或许是他日复日一日地在棱镜前看别人梦境时的麻木。 他的手脚上再无束缚,再也不用看别人眼色,凡是过往,皆为序章,他该开心。 许久之后,他忽然一掀衣袍,跪倒在地,真心实意地朝黄老施了一礼,无需任何言语。再站起时,他以自由人的身份,头也不回地离开这个他生活了二十年了的地方。 黄老看着长敬吴杳等人,眼神沧桑缥缈,与一个普通老人无异。 “我为你们打开虚魔幻境,都自行离开去摸索吧,京都还有很多你们可以学习成长的地方。李长敬,等到你觉得羽翼足够丰满的时候再回到这里,我会一直看着你,你可以凭一己之力破解我的虚魔幻境之时,便是你出师之日,织梦渊的未来便靠你们了。” 三日后,西岩皇宫门前。 其实眼前这座恢弘的宫殿还有一个名字,叫作盛安宫,取长盛久安之意。可是或许是因为西岩帝国历代君王都秉承了西岩人剽悍好战性格的缘故,在一百年间打过无数场大大小小的战役,甚至这座属于帝王的宫殿也曾前后遭受过三次毁灭性的攻击。盛安宫并不如表面一般平安繁盛。 可不论如何,住在这城里的帝王都从未服过输,这里的每一个兵将依旧昂首挺胸守卫着他们心中的圣地。 而吴杳等人现在就要想办法从他们手下进入城内。 方航自那日离去后便再无消息,或许已经离开京都远赴他乡也不说定,他们也不能借助西殿的力量,这回就只能靠自己的“脸”碰碰运气了。 当然,回应他们的只有那无情的红戗。 林瑶叹了一口气,嘟囔道:“要是能用幻梦术就好了。” 可惜,这办法也在织梦渊违禁范围之内。 赵清语一言不发地望着那高高的殿宇,脑海中都是那个建造了地下黄金屋的皇帝祁珩。这也是他们决定一探皇宫的原因之一。 长敬试探道:“我们可不可以等到晚上,这些兵将最想睡觉的时候,助他们一把入眠……” 吴杳瞥他一眼,“不行。”这依旧是在利用控梦术钻漏洞。 “好的。”长敬丧气扶额,因助眠一法又联想到另一法,眼神一亮。 “我们不如去枕月舍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个舍老帮我们。” 林奕点点头道:“这个办法倒是有几分可行性,皇家的储梦枕也由枕月舍供给,应当有几分薄面。” 众人均无意见,便又转道去了全西岩帝国最大的一家枕月舍。 京都枕月舍位于城内最繁华的一条街坊上,铺面足有寻常店铺的三倍大,门口不用店家招揽,也自有许多达官贵人家的仆从或子弟出入,简直比那生意最好的酒楼青馆还要挣钱。 吴杳一行五人整齐地黑金袍子一走进枕月舍,便引来许多人的目光。西殿在京都的名声几乎与盛安宫齐名,无人敢冒犯,好在西殿织者的言行也都受过严加管教,比之云陵稳重有序的织者还有过之无不及,自不会有那欺行霸市的事。 长敬等人也是如此,低调地进入枕月舍便自觉地站在一侧,避免干扰枕月舍做生意。 很快,便有那眼尖的,去唤来此间掌柜雷介招待。 雷介此人也不过四十出头的中年男人模样,但他能一路做到京都除七大舍老之下最高的掌柜之位,显然不是个简单人物。 其见吴杳等人突然到访,礼貌地施了礼,不谄媚也不冷待,请了众人去三层雅间详谈。 上等的檀木桌椅,冒着热气却不烫口的茶水,用琉璃盒子装好的各色储梦枕整齐地摆在墙边定制的柜阁内,处处都彰显着枕月舍的气韵。 雷介请众人先喝了口茶润润口方道:“诸位此行可是有什么事需要枕月舍帮手?” 吴杳与林奕相视一眼,便知道遇到明事理的了。 明人不说暗话,既然雷介都诚恳的直言,他们更没有什么不好开诚布公的,便由林奕简单地说了下他们受西殿殿主历练要求,想要进皇宫一趟之事。 雷介听闻点点了头,没有露出什么难色,“此事不难,我每月都会进盛安宫一趟,再过两日便是本月的进宫日,你们可随我一并进去。” 吴杳等人一听,都松了一口气,能光明正大地进去便是最好。 雷介顿了一下,话音一转,“不过,我需提醒各位一事。” 林奕:“您请说。” 雷介想了想,委婉地说道:“当今圣上脾气有些古怪,喜怒无常,如果诸位是要去面圣,务必注意不要提及起梦灵珠。” 吴杳有些好奇,“皇宫里梦灵珠应当每年都会收到织梦渊提供的梦灵珠,对于皇室而言,此物应当不算太过稀罕,为何不能提及?” 雷介:“因各位来自南城,故有所不知。其实,盛安宫的梦灵珠里藏着一些东西,具体是什么除了圣上无人可知,但听说但凡有人在他面前提起梦灵珠,都会……” 他似是怕吓到在座的三位姑娘,便没有直言那些人的下场,但光是看他停顿时的表情便知道定不会是个好结果。参考他变态的黄金屋禁锢之法,其残虐心理可见一斑。 长敬是第一次听说梦灵珠,好奇感更甚,便问道:“敢问雷掌柜,枕月舍内是否有梦灵珠?” 本来梦灵珠应当属于无名神山织梦渊特供之物,不会流通在各大城池之间,可长敬这看似无知的一问却得到了一个出人意料的答复。 雷介大奇,“这位小兄弟怎知我枕月舍内有梦灵珠?” 长敬腼腆一笑,习惯性地挠挠头,“我见您说起梦灵珠时,下意识地往我身侧的柜阁看了一眼,便妄自猜测可能贵舍有珍藏。” “原来如此。”雷介恍然,并无反感之意,反倒起身真要取出梦灵珠给他们一观。 吴杳等人虽比长敬进入织梦渊时间更久,可以他们的品阶依旧没有机会得见过梦灵珠,只从《修梦录》中知晓其特性。 “梦灵珠虽宝贵,但毕竟都是定制之物,对于特定之人以外的人并无大用。我这里的这一颗,也是机缘巧合之下收藏的,倒也可以拿出供大家一赏。” 雷介背对着众人,不知扭动了何处的机关,那陈列着储梦枕的柜阁就自动分开了,露出其后的一个暗格。 雷介小心地从中端出一个朱红色的小木盒,放在了众人桌前。 “此珠还有个名字,乃五大渊老共同命名,唤作‘山河’。” “因为此珠意寓天下山河,东西两大帝国的国君还曾为了这颗珠子闹过一场,差点引发战争,最后两家都没得到,落到了枕月舍,东西两边轮流收藏。” “盛安宫里那位,对此物也颇有执念,听说他曾放言,此生必得此珠,即使流血万人也在所不惜。” 第三十章:以珠换人破往生 祁珩一走,整座盛安宫就成了一个巨大的囚笼。 吴杳的左手不知何时已经握上了银剑,站在大殿中央,不放过一个角落地查探。 林奕方才关心则乱,眼下赵清语已经被祁珩带走,着急也没用,反倒可能牵累殿中的数十人性命,便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长敬盯着那龙椅,歪着头若有所思。 雷介也是见过世面的人,况且阅历摆在那里,虽是第一次遇到此等情形,但也丝毫没有慌张,有序地安排好自己的手下人围聚在一起,避免走失发生意外。 林瑶有些不知所措,“现在我们怎么办啊?去哪儿找他们啊?” 吴杳沉声道:“现在我们只知道一件事,我们在祁珩布下的幻梦中。” 不错,祁珩在他们眼前消失,并不意味着此处脱离了他的掌控,相反的是,他们的一举一动很可能皆在对方的算计之内。 林瑶一听,立即就要施展凝梦术,冻结幻象,不待吴杳等人反应,她的双手就突然保持着起手式的样子停住了,仿佛她才是那个幻梦景象。 林奕大惊,“瑶瑶!” 众人走到林瑶身旁,就见林瑶的脸上挂着一个古怪的笑容,整个身体只剩下一张脸还能动。 林奕就要去触摸她的手,被长敬一声喝令制止。 “别碰!这种状态或许会通过肢体接触传染。” 长敬仔细盯着林瑶的眼睛看,发现林瑶的眼睛里根本没有他们的倒影,也就是说此时她看到的画面中并没有他们。 雷介见此情景,一种可怕的念头悄然爬上心头,不可置信地喃喃道:“往生幻境……” 长敬听见了,疑惑道:“什么是往生幻境?” 吴杳联想到另一个相似的名称,“是否与黄老的虚魔幻境类似?” 雷介沉重地点点头道:“只能说部分相似,两者都是由术者完全掌控的大范围幻境阵法,其中蕴含的梦元之力比暗境更甚。黄老的虚魔幻境主要源自他能看破万象的异瞳天赋,加之无名神山之中渊老的幻境修炼指点方才有此成就,可将掌控范围内的一切景象化作梦境展现。” “但这往生幻境,我只听说过一个人有此能力,祁珩不可能会……” 长敬听了半天,依旧没有听明白,便追问:“那这往生幻境究竟有何特征?” 雷介看着林瑶道:“你们仔细看她的眼睛,她现在应当是以精神虚体的状态置身于一个完全虚拟的幻境之中。” 林瑶依旧在笑,仿佛一个没有任何烦恼的孩童,她的眼里满是五彩的流光,只有细看才能看出几个模糊的人影。 林奕看清了,却有些怀疑自己看错了,“她好像看到了我们的父母……” 没有人知道,林瑶此时确实就在自己的父母身边。画面中是一个小小的摇篮,一个温柔万分的女子在一旁轻轻推着,口中还哼着家乡的童谣,催着入眠。 摇篮里是个还在襁褓之中的女婴,白嫩的小脸上一对圆溜溜的大眼睛,还有点婴儿肥,小嘴咧着笑呵呵的,让人看了便觉得喜爱。 她听着女人轻哼的童谣,非但没有睡意,还越发起劲儿地挥舞着小胳膊助兴。 女子身后站着一个高大的男人,蓄着短短的胡须,却一点也不显老,仍旧是一副青年才俊的模样,看稚嫩的女婴伸出了小胖手,便也伸出一根手指去碰,一碰即走,引她向自己看。 “瑶瑶,叫爹爹。” 哼歌谣的女子嗔怒地看了男子一眼,又回头对着摇篮细声细语地说:“瑶瑶乖,快睡觉,等明日醒来,娘亲带你去找哥哥,吃好吃的花糕。” 站着的林瑶笑意溢满了眼角,好像真的回到了婴孩时期,即使这段景象根本没有留存在她的记忆之中,可她却真切地以一个婴孩的视角看到了这一切,满心只有慈祥的父母和一个单纯至简的世界。 林奕在一旁大声喊道:“瑶瑶,快醒醒,那都不是真的!” 林瑶却恍若未闻,双眼逐渐闭合,嘴间依旧残留着尚未褪去的笑,她就是那个摇篮里含笑而眠的孩子。 长敬一直皱眉看着,就在林瑶即将完全沉睡过去之时,猝不及防地抢过吴杳的银剑,在林瑶的右掌掌心间一掠而过。 林奕乍然一惊,下意识地想要阻止,但长敬的剑更快,林瑶极其诡异地霍然睁大眼,茫然空洞地看向前方,掌心皮肤之下缓缓渗出一串血珠。 长敬自己也是捏了一把汗,“太好了,她要是睡过去可能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林瑶的视线逐渐清晰起来,看到了握剑的长敬和一脸担忧的林奕等人。 “我这是怎么了……哎哟我的手!” 林奕一把抱住妹妹,心有余悸,“你被祁珩的往生梦境困住了,差点就……” 对于林瑶来说,方才不过眨眼一瞬,她还停留在刚刚释放了凝梦术的时间:“哥,你在说什么啊?” 雷介看着长敬手中的银剑,赞赏道:“难得有如此果敢的少年,这右掌手心的血直连心脉,你这一剑就等于是斩断了梦主对她心念的控制。” 长敬把剑还给吴杳,依旧是有许多不明,“这往生梦境难道就是会让人看到自己的过去?” 雷介点头,“不错,所谓往生,即一个人的前尘,不论他自己是否记得,都可以被唤醒最深处的记忆。” 难怪林瑶会看到那么小的自己。 吴杳接着道:“那为何她好像不记得自己看到了什么?” 雷介:“这也是往生梦境的奇特之处,往生梦境可以让一个人回到过去,可一旦她沉陷其中,就很可能将所有的精神本源都留在了梦境之中,现实中的实体缺少了心智,便再也无法苏醒了。相反,只要她能醒过来,所有画面都依旧只是往生的黄粱一梦,不会有丝毫留存。” 林瑶听得半懂,只来得及补充一句,“你们千万不要用凝梦术,我刚才感到有一股巨大无比的吸引力封住了我的手脚,像是把我钉在了地上一样。” 也就是说,在祁珩控制的梦境之下,一旦有另一股梦元之力引动都会遭到反噬。 这究竟是怎样一种恐怖的控制力? 吴杳想起雷介方才没有说完的一句话,“雷掌柜,您刚才说您只知道一个人会这往生梦境,他是谁?祁珩是否就是通过可以吸取他人能力的术法复制了那人的往生梦境?” 吴杳的思路是,如果能找到往生梦境的破解方法,也许就可以用于破解祁珩的梦境。而唯一对往生梦境有所了解的,就只有雷介了。 雷介犹豫了一瞬,思忖半晌,省去了一些机密,简单道:“往生梦境蕴含的能量其实还要盛于虚魔幻境。我只能告诉你们,进入梦境的人不要尝试强行冲破,因为本质上,那是你自己的梦境,一旦伤及本源,就将无法挽回。” “而这往生梦境的开创者就在无名神山之中,具体是谁,我不能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往生梦境都只是一个传说,很少有人经历,因此更没有精准的破解方法。” 无名神山,难道是五大渊老之一…… 林奕道:“我们不可以都按照长敬那样的方法破解吗?” 雷介摇摇头,“不可。长敬小兄弟的做法其实严格说起来是讨巧的,因为林姑娘入梦不深,而且那个梦境的目的是拉她入眠,也就是屏蔽五感,因此以痛感的方式引其苏醒还有可行性。但若是梦到童年阴影的人,即使你砍断他的手都没用。” 吴杳总结道:“梦境因人而异,破解方法也因人而异。” 雷介:“正是如此。” 长敬道:“那我们不用控梦术是不是就不会被往生梦境控制?” 刚说完,他就发现了问题所在,不用控梦术,他们该如何破梦?他们根本不了解祁珩,又该怎么找生门? 眼下,他们等于处于完全被动的局面,就像是被祁珩关在笼子里玩弄的老鼠,出不去,也救不了同伴。赵清语就是他们的弱点,让他们处处受制。 等下,弱点? 长敬一拍手,突然道:“我们有弱点,祁珩也有弱点。” 吴杳不解地看他,等他的下文。 长敬兴奋道:“山河珠!我们可以用山河珠作交换,换回赵姑娘。他对山河珠势在必得,定然不会拒绝。” 雷介皱了眉,“且不说我没将山河珠带在身边,单是山河珠作为织梦渊交给枕月舍守护的藏品这一点我就不能轻易将其拿出来作为筹码。” 长敬当然明白雷介的顾虑,他走到吴杳身边,向介绍自己兄弟一般碰了下吴杳的肩膀,得意地说道:“我们阁主,哦不是,吴阁老的天赋就是不凭借梦境片段编织幻象,足可以假乱真。” 长敬的灵感来自于云陵城门外,吴杳幻化出的那封邀请他们入城交流的密信。一般的梦境因为借助了他人的梦境作为基石,因此附带的梦元之力就更为明显,更易被感知发觉。 但是吴杳不同,她编织的幻梦不仅没有内容限制,且因完全出自她的意念反倒更贴近真实,若非极其高深的术者,轻易不能发觉。 吴杳不防被轻轻撞了这一下,像是有什么东西也在她心侧撞过,思绪有一瞬地恍惚。 还没等雷介惊奇,林奕又提出一个关键问题,“可是一旦吴姑娘使用织梦术和幻梦术,她就可能陷入往生梦境。” 长敬也想过这个问题,虽没有十成十的把握,但依旧坚定道:“若我与她在保持肢体接触的同时一起施展控梦术,我们便可能进入同一个梦境,我相信我们可以破梦而出。” 雷介紧盯着长敬,严肃问道:“若你们进入了不同的梦境呢?” 长敬心中不是没有犹疑,吴杳比他更先一步作出答复。 “我相信长敬。我们的经历决定了我们都不会轻易陷于过去。” 吴杳语气甚至比长敬还要坚定几分,她说起我们的时候,让人觉得他们彼此熟知双方的过往,并坚信对方有相同的信念,只会往前,决不后退。 林奕被吴杳的话打动,一鼓作气道:“好!我们为你们护法,如有不测,也还有我们拉你们出来,我们几个人进这盛安宫,就几个人一起走出去!” 雷介其实也有私念,于他而言,眼下的危机感并不如林奕等人强烈,毕竟他是京都枕月舍的掌柜,祁珩断不会和枕月舍撕破脸。 而林奕等人不过是帝国南境一座城池内的织者,即使是阁老的身份也依旧无法与他一国之君的地位相比。他有的是说辞与织梦渊交代。 他更想借此机会看看这几个年轻人有多大能耐。 能得虚魔眼黄童青睐的人,真的有那么强吗? 第三十一章:有子但望顾长安 设想的时候豪情壮志,实践的时候突然感到害羞了,说的就是李长敬。 吴杳的左手拿着剑,他便盯着那只空着的右手,藏在袖子里的手握了下拳,再展开时便已将那只软软的小手牢牢地藏在了掌心。 长敬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吴杳看着他起伏的胸膛,忽然觉得手心暖洋洋的,她的左手上全是练剑磨出的茧子,而右手虽光滑却总是冰凉的没有温度。 长敬不同,他的两只手都是干燥而温暖的,她在温江城的时候便知道了。 闭上眼,她知道她一定会看到温江城,那是她的家,也是他的。 两道莹白的微光在他们的周身亮了一瞬便很快被黑暗吞噬,是一个最简单的幻梦术带他们进入了往生梦境。 所谓往生,一切皆为过往。 长敬和吴杳的过往,只有两个字——擦肩。 在过去的十七年里,他们在不大的温江城里相遇过无数次。有在东街转角的相向而遇,有在温江河两岸的眺望,有在邻家铺口的前后交错,唯独没有一次正面的相知相识。 长敬爱穿一身青色长衫,在药铺间穿来穿去,脏了也看不出来。长长的发髻就用一根筷子似的的木簪盘着,在洒满阳光的院子里落下一个道童般的影子。 爷爷喊他一声,便回头瞧见一个笑面书生样的人,眼里俱是春风。 小时候的吴杳不像现在这般冷僻,反倒爱动得很,常把吴刚的白纸扇画得一团鬼符,在她娘亲的泥偶上也非要添上几笔,好彰显自己的“创作天赋”。 得亏她长着一张水灵无害的脸,小嘴一瘪,蓄起一双汪汪泪眼,眉心皱出大大一个“委屈”,便任谁也下不了手教训她了。 直到八岁遇到师父,教她收敛起所有无用的情绪,用本事说话。能保护别人的是手中剑,心中梦。控梦术有万千变化,就像是人这一生会做无数个不同的梦境,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有的噩梦甚至会吞噬人心。 小小的她一开始只想自己不做噩梦,每晚都是美梦;长大些了,看到父母发间的白发,她希望自己有能力守护他们的梦境,有她在,就没有噩梦;最后到师父临终前将全城百姓交到她手中时,她忽然明白责任二字,不在自己,不在亲友,而在百姓。 一人安,此生平;众人安,天下平,则人人皆安。 在吴杳的记忆里,温江城的黑夜远远长过白昼。黑夜是她的衣色,也是她的护甲,更是她的战场。 长敬则更喜欢阳光普照的日子,那时爷爷会慵懒地躺在竹椅上晒太阳,买药的人少,意味着生病的人也少,走到东街上一如既往地热闹,走过他们身边,皆是家长里短,却分外让人感到安心,那是生活气。 明明是相同的一个梦境,吴杳和长敬却始终不在一个情景之中。 共同之处便是这里都让他们留恋。 吴杳有父母,那长敬呢? 周围的人群忽然加速流动,化作一道道光影飞速在长敬身边经过,伸出手想要抓住,却如探入空气,万物皆空。 有一个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他在问,“李长敬,你来自哪里,又要到哪里去。” 长敬回头,依旧没有一个熟悉的人,连那声音也找不到来处。 可那句话就像一颗小石子,砸入他的心间,激起大片涟漪。 这个问题,他小的时候曾问过自己很多次,但只问出口过一次。 那时候,爷爷是怎么回答他的? 哦,是了,爷爷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他没有父母,他是捡回的孤儿。 爷爷希望他长命百岁,平安喜乐,敬畏一切所有上天的赋予,便给他取名长敬。 那么,他究竟来自哪里呢? 长敬低头看着自己抓空的手,手心的纹路只有一条,从右划到左,像是断崖般突兀的断截。盯着看的久了便觉得那条线化成了一条细绳,从手上脱离落下,绕成一个圈,牢牢地捆在了他的脖子上。 窒息的痛感最先从被勒紧的喉间传来,接着就是胸腔,他被激起了一丝清明,模糊不清地开口:“我来自温江城城南药铺……我是李运弘的孙子……我哪儿也不去……” 那个声音似乎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再次在他耳边响起,像一道催命符。 “温江城不是你的家,你是个孤儿。你来自哪里?” “你爷爷死了,你离开了温江城,你要去哪里?” …… 对,爷爷死了,他再没有一个亲人,温江城也不再是他的家了…… 长敬眼前所有熟悉的景象都消失了,只余一片全然的黑暗,没有月亮,更没有星星,连空气都是冰冷的…… 黑夜是吴杳的世界,可她此时也同样觉得手脚冰凉,好似此生都不会再有温暖的时刻。 她看过无数个梦境,或平凡,或激烈,有东文的海,有南疆的林,还有北方的风。她破过很多噩梦,救起过许多被梦魇困住的人,那些梦境最终都汇集到了织梦阁的顶层灵渊之中,白茫茫一片。 而她现在就再一次看到了那些极度恐怖的梦境,来自梦主无尽的负面情绪包围了她,叫嚣着想要带她一起坠入万丈深渊。 她看到阴森的陈宅,陈老太太一个人坐在角落里,拼命地用额头去撞木床,披头散发有如厉鬼; 王吉在他自己的肉铺子里,有三个彪形大汉抢过他手中的屠刀,毫不留情地挥向他,有热乎的鲜血飞溅到她的衣服上,明明是黑色的衣摆竟被染成了大片的红色; 城南药铺的那场大火也是红色的,老远就能感受到一阵冲天而起的热浪,她用尽所有力气想要往前冲,却怎么也前进不了分毫,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个身影赤手空拳地跑进火海,瞬间被火苗吞噬。 这是她的噩梦。 那火好像烧到了她身上,炙热地疼,她却看也不看自己,只盯着那扇几乎要烧塌了的大门,心里回荡着一句话: 一定要活着出来…… 是谁呢……我在等谁? 意识逐渐模糊,连眼皮也沉重地难以睁开,她还想再看一眼,最后一眼…… “我是李长敬,我可以来自任何地方,也可以去任何地方,这世间从天涯到海角,我都要去看看!” 长敬咬紧了牙,猛地一下睁开眼,脖颈见的绳索不再,手心热的好像一块赤铁,再没有可以束缚他的东西。 他的眼前有一道光口,直觉引他上前,那光就在那里不远不近,他的心中泛起一阵无名的焦急,好像再迟一点就要来不及了。 他向前奔去,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一阵热浪打在他的脸上,身后忽然响起了一个沙哑地不成样子的声音,他忽然顿住了步伐,回头望去。 “长敬……” 是爷爷! 爷爷出现在满是火光和烟雾的堂屋里,缩在一角,被塌下的木梁压着,只能伸出一只枯瘦到只剩皮包骨的手,遥遥地伸向他,他就是他的救命稻草,一旦错过,便是一辈子。 长敬站在原地,好像又回到了那天。 爷爷趴在他背上,若有若无的气息喷在他的颈侧,他说,“长敬,从今以后你就是一个人了……” 长敬自己也不知道,他的双手已经紧握到指甲扎进了手心,他最后望了一眼那即将被大火淹没的人影,毅然决然地转回身,向那光口跑去。 爷爷,我一定会走好这条路的。我会好好的,请您也是。 他的身后火光冲天,他的身前也是一片火海。 当他跑出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倒在地上的吴杳。 他就像是那天冲进药铺来救他和爷爷的吴杳,只是这回换成他救她。 一把抱起比自己娇小好多的吴杳,那种真实存在的感觉一下全部涌进了身体,这才是活着。 “吴杳,吴杳……” “杳杳,杳杳……” 两道声音交替着在她的耳边响起,喧嚣不再,有的只有安心。 李长敬,谢谢你又一次救了我。 …… “总算醒过来了,我看半仙那表情,活像是要憋死了……” 长敬一睁眼,就看到林瑶这个大嘴巴一直在他眼前边晃边嘀咕。 他下意识地一动手,就发现他还紧紧攥着吴杳的手。 吴杳就在这个时候睁开了眼,第一眼便看到了长敬,怔了一下,发觉手心的温暖。 长敬赶忙松开手,“万幸万幸,我们的运气都好。” 林奕在一旁算是明眼人,评价一句,“也不全是运气。” 长敬惯性挠头,笑笑不语。 雷介忽然道:“对了,山河珠呢?” 长敬这才想起正事儿,他们冒着生命危险进入往生梦境,可不就是为了变出一个如假包换的山河珠吗? 吴杳慢悠悠地从袖中拿出一颗浑圆的小珠子,通体透亮,泛着纯碎的橙金色,与枕月舍里那颗真正的山河珠几乎一模一样,一点也看不出是个虚假的幻象。 长敬都不知道吴杳是在何时编织完成的,但混淆在往生梦境之中制作,相比更难以被发觉。 吴杳抬起手,让众人看得更清楚。雷介仔仔细细看了一圈,朝吴杳比了个大拇指,表示连他也分不出了。 林瑶忽然想到一个问题,脱口而出道:“我们都不知道山河珠里有什么,万一祁珩知道,我们不就是露馅了?” 雷介道:“此珠尚未解封,除了渊老谁也不知道里面有什么。至于能否骗过祁珩,就要看吴姑娘能否随机应变了。” 长敬心领神会,“但凡想要得到山河珠的人,定然都是听说了那个非明君不得开封的说法,也就说明他们都是有野心,志在天下的人,那我们只要……” 长敬勾起一个神秘的笑,没向众人点破,而是凑到吴杳耳侧轻轻说了句什么。 只见吴杳点点头,手间一动,那珠子的流光就好像瞬间停顿了一下,再一眨眼便又恢复原样。 吴杳盯着那颗珠子,清声道:“既然雷掌柜说这山河珠只有明君能开启,我看天下的明君不知何时才能出生,不如就由我们强行破了开去,瞧瞧里头到底有什么,值得两国帝君争得死去活来的。” 话音一落,众人神色各异,但都默契地看着那颗小小的珠子,眼里透着兴奋。 林奕第一个道:“让我试试。” 他接过吴杳手中的珠子,看了一眼长敬,便缓缓走向大殿高处,那把象征着皇权的龙椅。 那个位子不是谁都能坐的,可他便要试试,他坐不坐得。 长敬觉得祁珩虽能感知盛安宫内的所有梦元之力流转,但未必能像黄老那样将一切都收在眼底,连他们说什么,看到什么都一一掌握。 因此他们大胆地赌了一把,这个殿内,除了入梦,唯一能与祁珩联通感知的地方——龙椅。 他如此恋权,怎会容忍他人侵犯? 果然,就在林奕坐上龙椅的那一刻,祁珩的声音就从四面八方传来,震耳欲聋。 “你敢!” 第三十二章:权欲扑城天下尽 “你看我敢不敢?” 林奕两指捏住那颗山河珠,好像稍一用力就会将其捏碎一般,话音里全然没有了平时的沉着冷静,反倒带了一丝异样的戏谑,似在嘲讽祁珩只敢出声不敢露面。 空气静了两秒,就在龙椅前五步远的位置祁珩忽然阴着一张脸出现,赵清语就在他身前,被他用左手掐着喉咙,而他的右手此时正直取林奕颈项! 赵清语委顿的眼神中闪过惊惧,连呼吸也静止了,仿佛那手是向自己伸来,全然不顾自己细嫩的脖子还在祁珩手中,就要去阻拦祁珩。 而林奕却没有一丝恐惧之色,他大胆地盯着祁珩的双目,嘴角讥诮地扬起,拿着山河珠的手一展,便一把将山河珠牢牢地包在了掌心,严丝合缝。 祁珩如鹰爪般的手就停在了他的咽喉前,只差一毫就能轻易将它捏碎。 “祁珩,放了她,否则……” 林奕顿了一下,盯着祁珩,靠前一分,主动将自己的命门放到了对方手中。 “否则,山河珠就没了,你永远也得不到它,也得不到天下。” 祁珩横行半生,最忌讳别人忤逆他,臣下后妃几乎没有人敢说反话,更别说向林奕这样毫不避讳地反激。 “你找死!” 送上门来的羔羊没有不吃的道理,祁珩顺势就掐住了林奕的脖子,一用力便显出青筋来,林奕咬着牙没有露出一丝退意,一张俊脸迅速涨红。 远处的林瑶看得心脏高悬,下意识地就握紧了衣袖。 同时握紧的是林奕的右手,本已藏住流光的山河珠忽然从他的手缝处散出金色的光晕来,好似一个海绵在外力挤压下由内而外爆裂出的精华。 雷介在祁珩背后急道:“不可!山河珠不仅是枕月舍的藏宝,更是织梦渊的珍品,万万不可毁损!” 祁珩当然也知道山河珠的重要性,此时他看着不怕死的林奕简直想要一口生吞了他,可偏偏他手里拿捏着他最想要的东西,如果他死了,山河珠也就没了…… 他缓缓松开手指,如把玩猫咪一般,摸着林奕的颈项,语间轻佻鬼魅:“赵清语是我的女儿,你有什么资格威胁我?” 赵清语的身体好像僵直了一瞬,眼里满是痛色,她的母亲,在黄金屋里到底受过多少苦…… 要是林奕、赵清语没有在黄老的虚魔幻境中看过黄金屋,或许真会被祁珩这句话唬住,可是他们都知道真相,赵清语的生身父亲应是黄老,而不是眼前这个禽兽。 林奕忍下一阵恶心道:“你这个根本不知生命可贵的畜生又有什么资格坐在这把龙椅上?山河珠给你还不如喂猪。” 祁珩没有再动怒,看着林奕就好像在看一个未经世事的毛头小子,反笑起来,松开了他的脖子,拍了拍他的脸颊道: “你说的对,我确实不知道你们这些卑贱的命留着有什么用,如果可以,我真想把你们这些年修炼所得都吸到我身上来。” “这样,也算你们死得其所。你们根本不懂山河珠意味着什么,在我眼里,它远比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重要多了。” 祁珩说着,便将赵清语推到林奕面前,左手却未松开。 林奕懂他意思,“你先放了她,我就给你山河珠,反正我们在你的眼皮子底下也逃不到哪儿去。” 祁珩不置可否地一扬眉,左手不松反收,直掐地赵清语迫不得已用两手攀住他的大掌求息。 展示完了他的掌控之力,他便猛地将赵清语如破布般甩了出去,不是朝林奕,而是阶梯之下,只留林奕单枪匹马地对质着。 下面自有长敬和林瑶赶上前接住了赵清语,赵清语担忧地看着林奕,却无力再做任何反击,只能被搀扶着站到了吴杳和雷介身后。 祁珩展开双手,示意自己已经屡诺:“该你了。” 林奕曲着胳膊举着山河珠,坐在龙椅上好像脱力了一般,遥遥地望着祁珩背后,扬起一抹苦笑,那里站着他的伙伴和赵清语。 祁珩讥讽道:“怎么,知道自己的死期不远了吗?临死还不忘留情,真是个痴情种啊。” 就在这时,林奕握着山河珠的手忽然一紧,似是要赶在祁珩出手前捏碎山河珠,拼个你死我活,如何也不让祁珩得到它。 祁珩冷然一笑,早已料到会有此局面。众人根本看不清他是如何移动的,只一眨眼的功夫,他就闪身到了林奕侧后方。 一手重新掐上他的脖子,一手捏住了他握珠的手腕,咔嚓一声脆响,捏断了他的右腕骨。 “不要!”赵清语一声凄厉的呼喊在空荡的大殿里回响,却阻止不了祁珩的举动。 林奕想唤她的名字也做不到,他只能咬紧了牙关,不让痛苦外露一分。 祁珩看看赵清语又看看她身前的吴杳。 “啧啧,你和你娘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都这么好骗。” “吴杳,我劝你不要轻举妄动,在我这座盛安宫里,你们施展任何一种控梦术都逃不过我的往生梦境。难道你还想再进一次?这回可没有那个小白脸救你了。” 长敬眉心微蹙,心想林奕在他手上,是否能全身而退还很难说,如果此时被他发现了吴杳的术法…… “还不放手吗?下一个断的就是你的脖子了。” 祁珩玩味地贴在林奕耳边说着,手下不轻不重地抚过他颈侧跳动的血脉。 林奕像是充耳未闻,右手腕垂着,剧痛之下却依旧紧紧握着那颗泛光的山河珠。 长敬在祁珩失去耐心前,突然高声道:“祁珩,你知道山河珠的启封之法吗?” 祁珩看向长敬,没有说话,眼睛却危险地眯了起来。 长敬继续道:“哦连我们都知道了,你想必也听说了。可惜,你既非明君,即使得到了山河珠,也是白费……” 祁珩掐着林奕站直了身体,高高在上地睥睨着长敬道:“你想说什么?” 长敬不合时宜地笑了一下,踱了一步,正好挡在了吴杳身前。 “不想说什么,只想问你,如果我能解封山河珠,你当如何?” 祁珩哼了一声,极为不屑道:“就凭你?” 长敬反问:“堂堂帝国之君,让我试试都不敢?” 如此明显的激将法,祁珩简直要被这群毛都没长齐的小屁孩逗笑,可是转念一想山河珠,却又道:“好,我让你一试。如果你能解封山河珠,我就放你们离去。” 长敬一拍掌,“这就对了嘛”,接着便边说边向祁珩和林奕走来,“你可能不知道,我刚拜了个厉害师父,正是虚魔眼黄童。他教了我一招,我就觉得正适合破这劳什子封禁……” 祁珩听他讲的一本正经,倒真起了几分兴趣。区区小儿,不过最普通的织者品阶,却拜师黄老门下,相必有几分本事。 如果他真能解封山河珠,他自是受益无穷,再无功夫顾忌这几个人的性命,放了也就放了。 如果他不能……那就要让他们全都付出代价!做他的垫脚石! 长敬走到祁珩身前,看着强忍疼痛的林奕眨了下眼睛,旁若无人地握住他的右手。 林奕虽然不知道长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他相信,长敬一定不会无的放矢。 他吃力地松开手,山河珠稳稳地落在了长敬手中。 祁珩看似随意,实际上全部的注意力都已经转移到了两人的手心,看到山河珠的那一刻,眼神中便满是贪婪。 长敬就将山河珠坦荡荡地放在展开的手心中,下巴朝林奕一扬。 对于祁珩来说,林奕此时根本没有什么剩余价值,便看也不看地将他一推。 “哥!” 林瑶就等这一刻,赶紧上前接下林奕,警惕地退到一旁。 山河珠还是原来的模样,完好无损,没有一丝裂痕。 “看仔细了,别眨眼。” 长敬说完便闭上了眼,一点也不担心祁珩对他出手。 上钩了的鱼,怎会舍得到口的美味? 长敬缓缓将山河珠置于双手之间,嘴间无声地念着什么,好像是凝梦术的咒语。祁珩心下惊异,他不怕进入往生梦境吗? 山河珠在两手的阴影之下,光芒不减反倒愈加强盛,逐渐将长敬整个人都包拢在内,祁珩就站在一旁,真切地感受到了十分浓郁的梦元之力。 不可能……难道真的是山河珠要被打开了? 祁珩亲眼看到没有掌灯的大殿亮如白昼,四面黄金打造的壁画全都在光晕下被抹平,安静的宫殿内竟奇异地出现了鼎沸的人声。 仔细一看,那左面的黄金墙壁上竟出现了整副西岩帝国的国境图,而右面则是东文帝国,连闭合的大门上都出现了一汪蓝海,象征着他从未到过的远洋之境。 人声逐渐清晰起来,待他听清的那一刻,他甚至忘了他身前还有个长敬,他就这么上前一步,径直穿过了长敬的身体,看着大殿之上的景象,心中的权欲全露在了他赤裸的眼神中。 金龙柱下,浩浩汤汤地跪着无数人,他们虔诚地朝着他磕头,口中重复着一句话。 他们在说,“恭贺吾皇一统,吾皇万载!” 可还没等他走到万民之中,所有景象就如潮水般褪去。 祁珩猛地回头,厉声道:“这是怎么回事!” 长敬身上的光芒也逐渐淡去,手中的山河珠静静地躺在他的手中。 “山河珠的封禁我解开了,百姓们等的不过是一个明君,可是这个明君并没有一个明确的标准。我不过是钻了个漏洞,利用黄老的虚魔幻境,还原出了百年前京都城内,时任国君继位时,百姓的群贺之景。” “其中万民臣服带来的盛大民意让山河珠以为明君在前,于是封禁便自动解开了。就这么简单。” 祁珩一听已经解封,心中飘过的那一个小小的疑问——为什么长敬用幻梦术却不会进入往生梦境的疑惑也就被他轻易掠去了。 祁珩看着长敬,如看到饕餮仙兽,“好,好,那我现在该怎么做?” 长敬疑惑地一皱眉,随手就将山河珠扔给了祁珩。 “接着你要怎么用就怎么用,我只能告诉你山河珠的核心在于预知。” 祁珩如若珍宝地将山河珠捧在手心,自言自语道:“预知……如果我能预知未来,岂不是战无不胜?” 长敬走下台阶,与吴杳等人汇合,朝后摆摆手,就要带着众人离去。 就在他们即将走出大殿时,身后的祁珩忽然道:“站住!” 长敬拢在袖子里的手几不可查地一紧。 长敬露出一点不耐烦,回头道:“圣上还有何事?” 祁珩不知何时已将山河珠收了起来,又是那般居高在上的模样,“你为何这般轻易地为我解开山河珠,你可知这会得罪枕月舍和织梦渊?” 一旁的雷介果然是看也不看长敬,不过是维持着表面的素养,绷紧的嘴角似已经显露了他内心真实的想法。 长敬挑起一边的长眉,意味深长地看着祁珩,“谁管这天下与我而言都一样,但我既已入织梦渊,便只做有利于天下人的事,我想枕月舍也该是如此,圣上你说是不是?” 祁珩没有回答,却已经明白长敬的意思。 他祁珩做的事便是有利于天下人的事,长敬帮他,就等于有了他这个天下霸主的靠山,还有谁能动他?即使是不干涉朝政的织梦渊和枕月舍,也无可奈何。 妙。 长敬一行人就这么光明正大地走出了大殿,一路毫无阻碍地到了盛安宫的大门前。 所有人都微微松了一口气。 长敬默默走到吴杳身后,轻轻地用手臂挡在她的后背处,远看好像只是隔着吴杳去扶一旁的林奕。 吴杳表面上依旧波澜不惊,实则早已力透,所有冷汗都流进了他人看不见的地方。 整个过程里,祁珩都没有看出山河珠只是个幻象,根本不是实体,其中有他们每个人的功劳。 最开始林奕将山河珠握在手心,故意用力捏挤,是为了不让祁珩看到山河珠的全貌,而那从指缝中的光晕则是吴杳恰到好处的配合,就连雷介那句“不可”都是助攻,以此吸引祁珩的视线,引他产生危机感而忽略细节,让他们有了谈判的机会。 当祁珩掐住赵清语的时候,赵清语看似本能地用双手攀住他的手,其实是在趁机利用探梦术获取他的往梦,他如此渴求山河珠,渴求得到天下,那么他一定有关于此的梦境片段。 为何祁珩没有发现呢?因为从赵清语发现他从她母亲身上获取了探梦的能力后,便知道了两个掌握相同能力之人互相探梦,根本不会被对方发现。就像祁珩从她的脑海中获取关于她母亲的记忆一般。 而赵清语终于脱离祁珩,来到吴杳身边后,便立即将自己所取得的信息全数告诉了吴杳。此时祁珩的视线全在林奕身上,他只关心那颗山河珠。 当祁珩突然说起吴杳的时候,吴杳确实惊了一下,她看着林奕的断腕,林奕也在看她,而不是赵清语。 林奕的眼神告诉他,祁珩没有发现。因为如果他发现了,第一个没命的就是他。 之后长敬的举动确实是连雷介都没有想到的,因为他忽然发现或许长敬的办法真的可行,或许真的不需要一个明君就能解封山河珠。 接下来幻化的所有景象皆是按照赵清语所述的信息,按照祁珩内心中对山河珠的幻想所化。 为什么那么浓郁的梦元之力却没有陷入往生梦境? 因为他们已经进过了,施展幻梦术的不是长敬,而是吴杳。 她从最早开始故意施展控梦术与长敬一起进入往生梦境开始,所有的术法都没有停下,等于一次完整连贯,没有片刻间断的术法呈现,自然也就只会有一次往生梦境。 所有的一切幻象都由吴杳一手编织和幻化,甚至到她从大殿走出,一直走到宫门处时也没有停止。 她必须坚持到他们到达安全之所,在此之前绝不能让祁珩发觉。 走在最外侧的雷介看着长敬依旧是若有所思的,那个不能说出口的秘密让他如鲠在喉,他很想问长敬一个问题。 你怎么知道山河珠的核心能力是预知? 如果他真的问出口,一定会后悔,因为长敬会回答,他瞎说的。 但此刻,长敬对此毫无所察,他的余光一直看着吴杳,生怕她下一刻就会倒下。 在他心中,爷爷是全能的,那是因为他是亲人。 而从他跟着吴杳走进织梦阁,成为织梦渊的一员开始,吴杳在他心中便也是那样高大的一个形象,她挺直的背脊好像永远不会弯曲,她的眼睛永远坚定而清透,像是没有任何东西或是任何人可以摧毁她心中的信念。 她也总是独来独往,十六岁便扛过一座城的责任,一个人在黑夜里恪尽职守,迎接每一个黎明。 他萌生了一个念头,他想一直站在吴杳身后,告诉她,你可以软弱,可以依靠,我会一直在你身旁,陪你,助你,愿你一切都好。 然而,他们始终没有走出盛安宫。 最后一刻的平安,像阵风般飘散,这座华丽的宫殿里终将留下他们的鲜血。 第三十三章:自相残杀魔无解 周围的气压一沉,长敬等人不约而同地停住了脚步,抬头一看,整个天空都像是染上了晚霞的颜色,血红一片。 吴杳突然毫无征兆地一躬身,吐出一口热血,要不是被长敬和林瑶拉住,险些跪倒在地。 她捂住疼痛的胸腔,那种仿佛被人捏住心脏的感觉令她永生难忘,连耳边伙伴们的声音都忽远忽近,听不分明,许久之后,她才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山河珠……破了……” 所有的人心都是一紧,破的不止是一颗假的山河珠,还有幻梦,这意味着祁珩发现真相了。 长敬一把扶起吴杳,急道:“快走!” 盛安宫的城门就在离他们不过数十米的地方,只要走出这里……即使可能依旧会被祁珩追上,但至少不像在盛安宫内一般完全受他操控。 只要离西殿或枕月舍更近一点,他们就有救了…… 然而,就在他们身后。不,应该是说整座庞大的宫殿之内同时传来一个声音,带着千斤重压朝他压迫而来。 “欺君之罪,你们还想逃?” 希望就在自己眼前被打破是什么样的感觉? 祁珩以为自己真的得到了梦寐以求的山河珠,以为天下尽在他手,可是这个梦碎了。现在,他要这群胆大包天的人也尝尝这滋味! 城门处的守城兵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他们的意识却好像突然陷入了极度困乏的状态,身体也不再受自己控制,犹如行尸走肉一般,不听使唤地行动起来,先是集体走向城门,将重达千斤的城门缓缓推合。 接着,他们就举起长枪,背朝盛安宫,仰面于天,噗地一声将长枪贯穿了自己的身体。 锋利的枪头从背后穿出,牢牢地钉在了城门之上,血洒一地。 一个又一个,无数带着长枪的守城人用自己的身体封死了城门,也断绝了宫内,仅一门之隔的人的希望。 长敬等人停下脚步,眼睁睁地看着城门下的鲜血一点点向他们蜿蜒而来。 雷介被这一幕所震,回过头,朝着那金顶大殿高喊: “祁珩!你今日乃至此生所为,恣意妄为,草菅人命,皆有违天道,你枉为一国之君,你对得起天下百姓吗!” 祁珩依旧没有现身,可他的声音无处不在。 “呵,对得起天下百姓?雷介,你敢说你们枕月舍就对得起天下百姓了吗?” 长敬听得一愣,这是什么话? 枕月舍本就是织梦渊的分支,即使分离出去了,也依旧独立于皇室,其所行宗旨依旧是与织梦渊相同,为民安,为民益。 枕月舍怎么会对不起百姓?然后这个问题并没有像长敬以为的那么简单。 雷介两眼愤愤地站在原地,没有回答祁珩的话。 “你们织梦渊,枕月舍要是没有我们皇室支持,能有今天?” “什么狗屁天道、仁义,不过都是你们欺骗世人的花言巧语罢了。” “你们与我有什么不同?你们不贪权?不恋名?” “说到底,你们比我更卑劣,我祁珩所求,天下人皆知,我有什么不敢说,不敢做。而你们……” “穿一身黑衣,不过是为了掩盖你们同样乌黑的一颗心罢了!” 林奕再也听不下去,挣脱林瑶和赵清语的搀扶,朝着大殿激走数步,破声大呼:“祁珩!你休在那里泼脏水,你杀的人、造的孽还不够多吗!” “你想要夺那天下,除非踏过我的尸体!否则,你这一辈子都不过是偏居一隅的无能皇帝,百年后史载也不过寥寥!” 林奕的话在偌大的宫殿里甚至没有传出去多远,他们每一个人在这里都显得这么渺小。 他们知道,祁珩听见了。而祁珩所说的话也就如一把利剑,刺入了他们本以为固如磐石的心,那里放的是他们坚信不疑的信念。 “那就如你所愿,我会一个、一个地踏过你们的尸体。你们就在这里亲眼看着,自己和同伴是怎么死的吧。” 祁珩的最后一句话顺着豆大的雨滴砸在他们身上。太阳不知何时已经完全沉落,取而代之的是无边的狂风和暴雨。 长敬低头对吴杳轻声问了一句:“还坚持的住吗?” 吴杳放下捂住心脉的手,未答,只利落地握住银剑作为回应。 长敬再看向林奕被折断腕骨的右手。林奕明白他的意思,毫不在意地一笑,说道:“我这回倒是与吴姑娘一样,都要用左手战敌了。长敬你放心,控梦术我一只手也能施展。” 赵清语与林瑶笑不出来,但也同样是朝长敬重重点头。 这场战役,事关生死,而他们都无条件地选择相信同伴,相信他们一定都能活着从这里走出去。 长敬最后转向雷介的方向,他一个人站在大雨中,所有的枕月舍门人都在他们准备离开大殿的时候,就先一步撤离,那些人甚至可能不知道现在所发生的事。 “雷掌柜,我们可以兵分两路分头作战。我们负责与祁珩周旋,你趁机寻找其他出路。只要我们能破开他的梦境,我们大家就都能走出去。” 这分明是将他排除在外的方案,看似他的任务最轻,也最容易求生,可是也非常明显地说明了他们不再信任他。 雷介苦笑了一下,并没有反驳,只说了句好,然后认真地看过他们每个人的脸,最终转身朝着最西侧的角落走去。 接下来,就是他们五个人的生死局。 其实长敬支走雷介还有一层原因,在雷介和祁珩的对话时,他便隐隐觉得祁珩对雷介或者说枕月舍没有杀心,祁珩的敌意更多的是冲着他们五人。 因此,雷介更有机会逃出生天,如果他真的有心,出城后去搬救兵,或许他们还有一线生机…… 林奕道:“长敬,接下来我们做?去找祁珩吗?” 他们似乎都已经习惯了由长敬作破局的领袖,无关身份地位,单纯是基于信任和各展所长。 长敬遥遥地望着那些丝毫没有生气的宫殿,忽然抹了把脸上的雨水道:“不,祁珩不在这里,梦境已经开始,这里只有我们五个人,他躲在背后看着。” 是了,不仅是这场大雨有古怪,连那些黑漆漆的,连一个宫女侍卫都没有的宫殿都处处透着诡异。 难道祁珩就想和他们玩捉迷藏?没有其他人,也没有有关他们的梦境片段,怎么对他们造成伤害? 就在长敬感觉思路都只差一个缺口的时候,林瑶的一声惊呼打破了周围的死寂。 “赵清语,你做什么!” 长敬回头一看,就见原本扶着林奕伤手的赵清语忽然一口咬在了他的伤处,鲜红的血液瞬间就混着雨水低落下来,可见力道之重。 林瑶又惊又愤地去拉赵清语,却见被咬的林奕站在原地根本一动不动,只痴痴地看着赵清语。 “哥,你怎么了,你醒醒啊!” 长敬的思路终于连成一线,他赶忙上前把林瑶拽到身后,在暴雨声中大喊道:“别过去!是梦魔,祁珩的目的是想让我们自相残杀!” 祁珩之前已经在大殿内展示了他的三种能力,方才控制城门处的守兵自杀是第四种,如果他没猜错的话应该是一种可以操控小范围内的人还原一个梦境场景的可怖术法。 来之前便听说,盛安宫在百年内就曾发生过三次几乎破城的战役,那么京都城内,甚至盛安宫内很可能就有人亲身经历了某一场战役,并将那些鲜血淋淋的画面烙印在了脑海中,以致于入梦。 祁珩不知道从何处获取了这些梦境,并以不属于他的能力加以利用和控制,便有了一场真人屠杀的场景还原。 而现在,控制赵清语和林奕的则是他的第五种能力。《修梦录》中曾记载,人类除了在自己的梦境中陷入梦魇,被庞大的精神能力反噬受伤,导致失去神智外,还有一种情况便是梦魔。 所谓梦魔,即心志不够坚定的人在第三人布下的梦境和控制下,产生错觉,误以为眼前的人是敌人,并竭尽全力去反抗和攻击,直至对方死或者自己亡为止。 林奕和赵清语本不该是心志不坚的人,然而祁珩就利用了他们刚刚经历过一场足以对内心造成巨大影响的事件而产生的漏洞,才导致眼下的局面。 在赵清语眼中,林奕就被假想成了那个伤害他母亲的人。而林奕眼中的赵清语,依旧是他从少年时代喜欢到现在的姑娘,即使她再怎么伤害他,他都不会反击。 长敬拉开林瑶,就是担心万一林奕攻击…… 等下,林瑶是他们这里年纪最小的,会不会…… 肋下一阵剧痛给了长敬最直白的回应,他缓缓低下头,就看到一截银白的剑尖从他的右肋下穿出。 他看着星灵剑怔楞了一瞬,又很快排除了心中那个猜测。 不可能是吴杳。 他忍着痛回头,就看到笑得犹如疯鬼的林瑶正双手握在吴杳的左手上,利用吴杳对她的毫无防备,就这么用吴杳的手和剑刺向了挡在她们身前的长敬。 吴杳的右手立即就抓住了剑身,阻止剑再往前哪怕一分,而她的手也顿时如林奕般鲜血直流。 长敬在此时竟还笑得出来,心道:这下可好,还没战到敌人跟前呢,五个就伤了四个。 他猛地往前走了一步,脱离剑身,一手捂住伤口止血,另一手指间接连几变,是控梦术的起手式。 吴杳看清了,是凝梦术! 难道长敬打算以一己之力凝结祁珩能量庞大的梦境? 林瑶见自己的“仇敌”没死,就要再补一剑,可吴杳此时怎会让她再夺剑,可是她却也无法对同伴下手,正左支右转间,雨滴瞬止。 真的凝结了梦境? 吴杳微微偏头一看,就明白过来。 原来长敬凝结的只是她和林瑶周身不过十米范围内的幻象,可是这有什么用呢?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林瑶看到眼前冻结在半空之中的雨滴,竟真的突然停止了攻击的动作,怔怔地看着。 长敬的声音在她身侧响起:“一年前,温江城后山,是你凝结了那场雨,你还记得吗?” 林瑶盯着近在眼前的一颗雨滴,喃喃道:“是我……凝梦术……” “对,那时就是你救了我们,我们是你的同伴。” “同伴……” 长敬所想到的破解梦魔的办法其实很简单,就是与幕后控制人争夺对心智的控制权。 祁珩是通过激起他们心中仇恨之情的方法来促使他们将眼前人视作仇敌进行无差别攻击,而长敬则是通过追溯回忆,让他们重拾那些正义、友好、团结的信念。 正巧眼前的这场雨,和他们这些人,就与一年前后山他们遭到不露面的黑衣人攻击时的场景极其相似。因而才有了长敬凝雨这一幕。 就在长敬和吴杳以为能唤醒林瑶时,林瑶脸上忽然又挂上那个诡异的笑容。 “同伴……我要杀的就是同伴!” 第三十四章:此去经年辞过往 这回没有躲过攻击的是吴杳,星灵剑本已在她双手之中,然而发了狂的林瑶以十指为刃,竟根本不顾挡在身前的利剑,直迎而上,左右开弓,两手同时抓向吴杳的要害位置。 吴杳立即将银剑急挥向下,再朝自己身后回收,这才没有误伤林瑶。可她顾惜同伴的性命,此时的林瑶还会管这么多吗? 答案显然是否定的,林瑶见吴杳主动收了兵刃,当下便更加百无禁忌,右手锋利的指甲狠狠划过吴杳前臂,抓下大片衣袖,露出底下白皙的皮肤来。 而她的左手则是直击吴杳双目,此时如果再不回避,必将落得眼瞎的下场! “林瑶!你看看你哥!” 长敬在关键时刻拉了吴杳一把,趁林瑶被其话音迷惑间才堪堪躲过攻击,但林瑶的指尖依旧在吴杳脸上留下了痕迹。 一道红痕,一滴血珠,就此拉开了全面内战的序幕。 林瑶顺着长敬的话音看向林奕时,他的右臂早已被赵清语咬得鲜血淋漓,他的断骨不仅没有得到及时的救治,甚至还受到了二重伤害,其上所有肉眼可见的皮肤都留下了赵清语清晰的齿痕。 即使最终他们能活着离开,他的右手恐怕也将落下残疾。 林奕紧闭着眼,似在忍耐极大的痛苦,且不完全来自于皮肉之苦。 他完好的左手狠狠地锤击着自己的大脑,如有蚀骨之蛆在他的大脑里啃噬,又如有恶魔之声反反复复地在他的耳边说,杀了她!杀了她! 如果在林瑶眼中,所有的同伴都是仇敌,都是要杀死的对象,那么林奕会不会也是相同的结局? 长敬不了解林瑶和林奕之间曾经发生过什么,但至少从表面上看起来,他们就是一对友爱相助的兄妹,林瑶真的忍心亲眼看着林奕就这么死去吗?甚至是死于她的双手? 也许是血浓于水的亲情终于短暂压制了被梦魔控制的心智,林瑶不再攻击吴杳和长敬,而是缓缓向林奕走去,淋湿的长发遮住了她的脸,让人看不清她的神色。 林奕似是感知到了妹妹走进,微微睁开眼,想要喊她的名字,可出口却只有破碎的“瑶瑶”。 林瑶忽然停住脚步,冷漠的声音混杂在雨声中响起: “那天,你为什么选择救她,而不救我?” 除了林奕,谁也没听懂她这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林奕一震,所有痛感好像都远去了,只剩下林瑶绝望的眼神。 那是林瑶十二岁的时候,他们三个常常一起背着父母和张远山,跑出城,在他们的秘密基地——一片小树林里,玩讲鬼故事的游戏,看谁能将谁吓住。 幼时的他们,没有任何恶心,单纯地以为这个世界只有美好,以及身边的人。所有无论他们怎么讲这个故事,都没有足够威慑的情节,即使加上一些可怖的幻梦也同样击败不了对方。 有一天,林奕偷偷跑到右分阁的顶楼,在灵渊内偷取了一个梦境,再带着林瑶和赵清语来到小树林,玩相同的游戏。 可当他释放出这个梦境时,其中所蕴藏的力量和负面情绪,将他也吓倒在地,更别说年纪更小的林瑶和赵清语。 这是一个黄粱梦,梦里只能看清一个人的脸,那就是赵清语。没错,就是赵清语自己。 但这个梦却不是赵清语自己的,因为所有织者的梦境都可交由自己处理,无需放置于灵渊中提炼。也就说,有人梦到了赵清语。 可这个人却在对赵清语施虐。他的手里拿着一条牛筋皮鞭,甩在地上可以砸出一道深深的裂痕,那呼啸带风的声音传来时,让人即使知道这鞭子绝不会落在自己身上也汗毛倒竖,本能地瑟缩躲避。 可是在梦境中,这鞭子一下都没有落空,全部又快又准地抽在了瘦弱的赵清语身上。 赵清语捂住嘴,死死地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哭喊出声,眼睁睁地看着梦境中的自己被打到缩成一团,全身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所有的衣物都破碎开来,露出引人遐想的皮肤来。 而那挥鞭子的人似是越打越兴奋,不停地找着不同的地方抽打,鞭鞭见血,戾气冲天。 年幼的林瑶甚至被其中的爆烈情绪所染,混淆了梦境与现实,以为赵清语真的受到虐打,于是猛地扑到赵清语身上,想要帮她躲过厉鞭。 可此时的赵清语就如惊弓之鸟一般,林瑶刚一碰触到她的衣角,她便下意识地推开她,慌不择路地连连后退。 可谁知,她的身后就是一个陡峭的山坡,她这一退,立即便踩空失去平衡,摔下山坡。 林瑶伸出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衣摆,奈何她人小力量更小,根本压不住赵清语下坠的势道,连带自己都被拖了下去。 直到这时,被梦境所震的林奕才反应过来,可等他跑到山坡边时,林瑶和赵清语都已摔下山坡数米,全凭一颗长歪了的小树左右两处树杈止住了两人的落势。 可这颗小树也不足以支撑两个人的重量,“啪”的一声断裂开来,眼看着就要被连根拔起,将两人全部带下山去。 摆在林奕面前的只有两个选择,救林瑶或救赵清语。只要他救起一个人,另一个就很有可能因为失衡掉下山,而以他当时的距离和能力,他别无他法。 连时间也不允许他再犹豫。 林奕看了林瑶一眼,就在林瑶以为他会救自己时,林奕便朝着赵清语而去了。 他飞快地拉起赵清语,往山坡上爬去,将林瑶,自己的亲妹妹丢在了身后。 即使林奕用尽全力,以最快地速度和方法将赵清语带上平地,可当他再回头去拉林瑶的时候,一切都晚了。 林瑶最后看见的只有他离去的背影,之后便摔得失去了意识。 她不知道林奕也奋不顾身地顺着山坡滚落,只为找到她。她也不知道林奕作出这个选择是基于理性的分析,因为赵清语比她年长,体重更重,如果留下更轻的她,或许小树不会断,或许她能减缓落势,或许她能坚持他来救她。 最后的结果让林奕明白了自己作出了错误的分析,也许还作出了错误的选择,甚至连他自己也分不清是否在那一瞬间,心里对赵清语的小念头真的超过了妹妹的骨肉之情。 那天之后,林瑶虽万幸留了一命,但却摔断了腿,在床上养了足足半年的时间,整整六个月她都没有与赵清语和林奕说过话。 虽然随着年岁的增长,她已经隐隐明白在那件事情里,赵清语和林奕都没有错,可她依旧不能释怀,那件事也因此成了三人心中的结。 自她知道林奕喜欢赵清语后,那结便在她的心里种的更深,她再也无法对赵清语促膝长谈,交心相处,对林奕的信任也有了裂痕。 所有的一切一切都成了她的心魔,成了这一刻,被祁珩利用,伤害同伴的理由和利刃。 林奕艰难地开口,“瑶瑶,是哥哥没用……” 对妹妹造成伤害的悔恨、对自己促成这个结果的懊恼和无力,让林奕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 赵清语在听到两人的对话后,恍惚地停下动作,看着林瑶欲言又止。 林瑶抬起头,看着两人,那压制隐藏了五年的委屈、不甘、愤恨都在这一刻爆发,她不知从哪里抽出了一根长鞭,“啪”地一声抽在林奕身侧的地上,溅起的雨花模糊了三个人的视线。 那日小树林所看见的场景仿佛就在眼前重现。 “是你们欠我的,欠我的!” 长鞭再如闪电般扬起时,赵清语认命地闭上了眼睛,而林奕却睁着眼,一眼不眨地看着自己的妹妹,没有怨恨,只有无尽的愧疚和自责。 在鞭子即将落下时,他做出了最后一个动作,他翻过身,挡在了赵清语的身前。 这一幕何其相似,他再一次选择了赵清语。 林瑶心中最后一丝犹豫都消失不见,长鞭化作五指落下,直取林奕首项。 鞭子不过是她幻化出来的假象,伤不了他们,是她给林奕、赵清语解释的机会,也是给她们三个人重新来过的机会。 现在,这个机会没了,那就让他们一起毁灭吧。 “瑶瑶,过来,哥哥带你去看花灯,买你最喜欢的花糕吃。” “瑶瑶,来,哥哥给你当大马骑,你做大将军,我做小兵怎么样?” “瑶瑶,你慢些长大,重了哥哥就背不动你了。” “瑶瑶……” “哥哥,瑶瑶最喜欢你了!还有清语姐姐,我们要永远在一起,做最好的朋友!” 千钧一发之际,熟悉的声音,在林瑶背后响起,她不敢置信地回过头。 她的身后有一个穿着大红花袄的小女孩,长得与她一模一样,笑得那样开怀烂漫。她就坐在只有十几岁模样的林奕肩膀上,手舞足蹈地要把手里仅有的一块花糕分给另一个女孩。 眼前的三个少年少女都没有心事,都把对方当做至交好友,什么都可以分享,都可以诉说,这就是曾经的他们。 不止是林瑶,连林奕和赵清语看到这个画面也俱是眼神一清,那铺天盖地的阴霾都掀开了一角。 是幻梦。 三个快乐的小人消失,露出幻象背后的吴杳和长敬来。 长敬捂着肋下的伤口站在吴杳身侧,他的手臂是吴杳最后的支撑。 吴杳竭尽最后一丝精神力编织幻化的梦境阻止了林瑶可能后悔一生的残杀,也阻止了祁珩对他们三人的控制。 吴杳没有见证过他们的童年,更没有梦见过他们小时候的模样,这一切都是吴杳基于对同伴的了解所构设出的假象。 吴杳相信,即使这个场景没有真实发生过,也肯定能勾起他们对美好回忆的念想,勾起他们对彼此曾经的依赖和信任。 人这一生,做过无数个选择,要受无数伤,谁没有犯过错呢?谁没有无意间伤害过最亲近的人呢? 而这些选择和伤痛都不过是漫漫人生路上的一小段,重要的不是绊倒你的石头有多大,而是陪你走过这段路的那些人。 将过去说出口,释怀过往,重新建立信任,才是将人生这段路走完的正确途径。 她成功了。 于她而言,林奕、林奕、赵清语还有长敬,何尝不是她的伙伴呢? 伙伴便是能将后背大胆交给对方的人。 他们五人重新恢复神智,眼前的敌人就只剩下一个。 祁珩,到你了。 第三十五章:赌局之战揭序幕 “有意思,你居然是谷泰维的弟子……情绪之神么……” 祁珩的声音透着玩味,长敬感觉就像是在黑暗中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他们,他们的一举一动,甚至所思所想都逃不过祁珩的感知,这种感觉着实令人恼火。 “祁珩,有没有胆量和我们打个赌,我们正大光明地战一场。” 长敬盯着远处的黄金大殿,他知道祁珩一定就在那把龙椅上,看着他们如蝼蚁般寻生。想赢,他们就必须打破被动的节奏,掌握主动。 “李长敬,你别搞错了,你根本没有资格跟我谈条件。我想你们生,你们才有机会站在这里,我想你们死,你们连一刻也多活不了。” 长敬并不在意祁珩的轻蔑,继续道:“你说反了,是你没有资格。” “即使你掌握再多的控梦术,再多的术法,你始终都不是织者。” 祁珩像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大笑,语气间充满了不屑,“织者?我将会是一统亚安大陆的千古一帝,我还会在意一个小小织者的身份吗?” 长敬缓缓接道:“但你永远也找不到无名神山,进不了织梦渊。” 就是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奇异地让祁珩沉默了下来。 无名神山是什么地方?是织梦渊最高领袖五大渊老所居之处,更是千年前澹台女及其弟子开创和发展织梦渊的根源之地,那里是所有织梦渊织者都向往的地方,也是可以解开所有梦境之谜的唯一圣地。 澹台女千年前留下的那段话中,最最蛊惑人心,甚至可以让人倾尽所有去争夺的,只有两个字——长生。 祁珩想要这天下,怎么会不想要长生,只有这样他才能享受他所拥有的一切。他如此疯狂地追寻梦灵珠,也有此原因在。 然而,正如长敬所说,即使他通过吸取别人身上的能力从而掌握再多的术法他也无法加入织梦渊。 他不可能抛弃皇室的身份,因此永远成不了织者,无法进入无名神山,找不到长生的秘密。 “如果我赌赢了,难道你会带我进无名神山吗?” 半晌,祁珩的声音才再一次传来,不是反讽,而是引诱,意味着长敬有资格与他谈条件了。 吴杳和林奕四人皆看向长敬,他们都知道答案。 长敬斩钉截铁道:“不会。” 祁珩的戾气陡升:“你耍我?!” 长敬摇摇头,不急不缓道:“无名神山认人,所有织者都是经过歃血盟誓后才有可能走进无名神山的迷阵,从而达到织梦渊真正所在之处。而你,恐怕连无名神山都看不到。” “但是,如果有一天,我知道了你想要的那个秘密,或许我可以告诉你。” 祁珩冷哼了一声,“或许?你觉得我会信你这种模棱两可的说法?照你这么说,我随便抓个织者,让他们替我潜入织梦渊,不一样可以知道这个秘密吗,我为什么非你们不可?” 这回,连吴杳也不知道长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了,长生不老的传说确实存在不假,可连她都不知道织梦渊里是不是真的有什么长生不老之道,长敬怎么如此有自信? 长敬道:“答案就在我想与你比试的梦境之中,你自负拥有十三种天赋能力,甚至要超过五大渊老,那不妨就到我们的梦境中一试。如果你找到了答案,自然就会知道为什么只有我们能做到。” “如果你发现我们根本没有这个能力,那再杀我们也不迟,反正我们依旧在你的盛安宫之中。” “如何?” 祁珩终于道:“好!怎么赌?” 长敬见祁珩终于上钩,一拍手道:“很简单,我们各设置一个梦境,同时行进,看谁能先走出对方的梦境就算赢。如果我们率先破梦,你就放我们离去,我们自会去无名神山为你找答案。” “如果你先破梦,我们就任凭你处置。怎么看,于你都是百利无一害的,很划算的买卖。” 长敬尾音一落,祁珩便出现在了他们眼前,阴邪一笑,“成交。顺便告诉你一件事,双重梦境于我而言,不过是探手入囊一般,想要我因为设置新梦境,而疏漏盛安宫的幻阵,再等一百年吧。” 长敬心下一震,面上却未露出分毫。祁珩果然猜到了,他确实有这个打算。 早在云陵城时,徐先就曾因为他和吴杳的联手攻击,而疏漏了对山谷幻梦的掌控,以致于让林奕等人发现真相赶回。 既有梦境的存在也迫使他不得不分出部分精神力去维持幻梦的稳定,也让吴杳有了可趁之机。 而祁珩一句话却明白地告诉他们,他看穿了长敬的计划,他的能力远比徐先可怕。 “我们五人一体,各有分工,不介意吧?” 祁珩肯露面,便是要认真审视一番他们几人的真功夫,自然不会介意他们以五对一,故不置可否地看着长敬,看他如何安排。 长敬回过头,看着几乎全部负伤的伙伴。 “待会儿我们兵分两路,我和吴杳、林瑶负责破解祁珩的梦境,林大哥你就和赵姑娘负责编制梦境,困住祁珩。” 祁珩听到最后几个字,几乎要笑出声来,困住他? 林奕等人却没有心思笑,他看着嘴角依旧留有血痕的吴杳,已是明白长敬如此安排的用意。 在这场比试中,不仅要有针对性地为对手设置难以脱困的梦境,负责破梦的一方更要利用同伴创造的时间以最快的速度破解梦境。 在他们五人中,无疑长敬是负责破梦的,林瑶的瞬发凝梦也有利于在关键时刻躲避危险。 而吴杳明显更擅长编织梦境,如果由她和林奕联手编织幻梦,尽可能地想办法拖住祁珩,他们会更有胜算。 但是吴杳已经在高强度的山河珠梦境中耗费了大量精神力,后来更是为了救他和赵清语,耗尽了最后一丝本源精气,她现在已是连最简单的一个幻梦术都无法释放,完全无法再负担起编织梦境的重任。 他必须担负起这个责任,他不能做累赘,更不能再给同伴家中负担。 林奕站直身体,强忍右臂的疼痛,沉声道:“好!你们放心在前面走,我和清语就在你们身后,为你们创造时间。” 其余什么战术安排、梦境节奏都无需再多言,相信同伴便是他们唯一的后盾。 梦境之战就从这一秒开始拉开序幕。 盛安宫上的这场大雨依旧没有停,意味着控制它的术者完全行有余力,但所有宫殿都已被幻梦覆盖,消失不见。 此时,以盛安宫中心线为界,赫然分出了两块截然不同的天色。 祁珩这一侧是北境大漠高空的烈阳,淅沥不断的滴雨就成了太阳雨一般的景观。 而在长敬等人这一侧,则是吹着阵阵阴冷寒风的草原湿地,雨丝刮下来就成了锋利的刀刃,打在脸上、手上,俱是生疼。 “我们走。” 长敬带着吴杳和林瑶一走过那条泾渭分明的界限,林奕和赵清语的身影就消失在了茫茫草原厉雨中。 作为织梦者,他们都只需隐藏在幕后,祁珩就是他们唯一的目标。 而此时的祁珩站在大漠的烈阳下,放眼望去,以他为圆心,方圆一里内再无任何有生命的个体,只有被高温烤得滚烫的沙粒,再大的雨落下来也都化成了灰烟。 他抬起头,直视着那轮硕大的太阳。 呵,大漠孤途? 祁珩一眼便看穿了梦眼也即生门所在,想要将他困在无人的沙漠区,也太小看他了。越是没有可以参考的事物,反倒越是容易找到破绽,这群毛头小子还是太过年轻了啊。 可是就当他准备结束这场游戏时,他的耳边忽然传来一道鹰隼之声。如果仅是猎鹰飞过,倒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可随着这声简单的飞鸣,居然连脚下的沙地都轻微震动起来。 祁珩朝着鹰隼飞来的方向看去,就见在漫天的沙尘之中,与天际练成一线的地方,由远及近地出现了一排黑影。如同一道黑色的幕布,缓缓向上拉起。 什么东西能激起如此大的风沙?多大的重量才会导致地面都为之颤动? 他就如一个在沙漠中迷路的旅人,静静地等待着未知事物的到来,甚至被勾起了一丝好奇,而他的双手负在身后,时不时地变更着指尖姿势,显然是在控制着另一侧的梦境。 终于,风沙刮卷到了他的眼前,从天而落的雨珠都被吓跑了一般,迅速消失在半空之中,那是连大自然都无法阻挡的戾气。 唯有军队之中才有的爆烈肃穆之气。 那是一支庞大到有如举国之力的军队,清一色的高头大马,统一制式的银亮装甲,浩浩汤汤地一字排开,占据了整条天际线,一眼望不到尽头。 打头的将军,左手举着足有七八米长,近百斤的旗杖,右手拽起缰绳,傲气的战马发出响亮的嘶鸣,双蹄一抬,便挡住了大片阳光,投下巨大的黑影,将祁珩整个人都完全罩在了其中。 好像只要那将军一声令下,下一瞬,祁珩就会被万马践踏,尸骨无存。 然而祁珩的目光却完全不在那将军亦或是那危险的马蹄之上,他的眼里,只有那面丝毫未被风沙所染的鲜亮旗帜。 那是全军行动的指向,更是每个人军人心中不倒的信念。 上面只有一个字——“祁”! 这是他的军队?! 心中腾然升起的一阵狂喜甚至让他的手间的动作微微一顿。 另一侧的长敬立即敏锐地发现了梦境恍惚不稳的一瞬,心下稍安。 林奕的织梦术并不输于吴杳,他过目不忘的天赋使他有了更多的素材编织一切幻梦。即使他只有一只手可用,也绝不可小觑。 谁说用梦境困住一个人,只能用恐惧之心或是沉陷过去之景? 古往今来,最让人欲罢不能的,是未知的未来。 而赵清语是最清楚祁珩想要怎样未来的人。在盛安宫议事大殿内的一探,让她看到了祁珩的七日往梦。 其中一梦,便是他拥有了一支所向披靡,无人能敌的军队,横跨东西数千里国境,战无不胜。 并不是每个人都会记得自己做过的每一个梦境的,巧妙利用好梦主的心理,知己知彼,方能抓住先机。 林奕和赵清语费尽心思制造出的机会,长敬怎会放过? 与大漠强军形成鲜明对比的祥和草原湿地上跑过一只动作矫捷的白兔,一闪而过,消失不见。 “那里!” 长敬朝白兔消失的位置一指,林瑶便立即心领神会地一个凝梦术投射而出,精准地落在了目标位置。 然而,眼前的景象非但没有往好的方向发展,反倒危机陡现! 第三十六章:穿心之箭明真心 三支精铁打造的箭矢就朝着他们三人高速飞来,转眼便到身前,位置都极为巧妙,令他们避无可避。 就在长敬错失良机,心下懊悔不已之时,一道银光就擦着他的鼻尖闪过,那冰凉的触感甚至比刺骨的雨丝还要瘆人。 “叮!叮!叮!”三声刺耳的金属撞击声接连传出,那箭矢便俱一分为二断截在地,再无攻击性。 是吴杳的星灵剑! 是了,即使无控梦术可施展,她的手里也永远有一把护身之剑,佛神无阻! 吴杳低声道:“小心了,此处的梦元之力有古怪。” 吴杳毕竟比长敬修习更多年,对梦境的理解和感知都要强于他,她虽看似沉默,却一直在观察着四周,这才能在千钧一发之际斩断破空利箭。 除了那只突然出现的兔子和箭矢,她还发现周围的草地和大大小小的水塘中都隐隐有波动的梦元之力。 这意味着,他们在对手的包围之中。 如果他们方才被利箭击中,虽不会对本体造成真实的伤害,可是一旦落入对方的节奏,就将很难再脱身,接踵而至的危险会逐渐打乱他们的思绪,引起情绪的强烈起伏。 如此一来,祁珩想要找到他们的弱点就易如反掌,只要再来一次梦魔夺智就可以让他们自相残杀到死。 因此,他们一步也错不得,不仅不可以错,还要主动寻找漏洞,率先破局。 长敬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再去想林奕和赵清语的处境,也不再关注祁珩那侧的事端。 此时再仔细察看他们所处的环境,果然发现了异常。 原先他以为这里不过是一处天然形成的草原湿地,静谧无声,唯有那只动兔是其中的鲜明活物,故长敬才会让林瑶用凝梦术去冻结它,看会对幻梦产生何种变化。 然而,没想到那只兔子不过是诱饵,不仅是引诱他们出手,更是引诱潜在的另一伙人发动攻击。 什么人会对兔子射出弓箭? 狩猎人…… 长敬恍然,“是狩猎场!这里是人为布置设下的围猎之地。” 林瑶疑惑,“狩猎场一般不都是在树林里,或是开阔的平原草地吗?湿地算怎么回事?” 长敬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梦境之诡异,除了梦主,无人能揣度其全部。 吴杳相信长敬的判断,因为从方才利箭射出的方向,她明显感觉到了杀气的存在,射箭之人的箭术也十分老道,三只箭矢同时射出,看似方向相同,却各有针对。 吴杳沉声道:“兔子不是目标,我们才是这个猎场中的猎物……” 不错,所有杀机的核心就是他们三人。而他们所在的位置非但没有任何遮挡物,反倒还包围着多个深浅不一的水塘,令他们无法快速转移,简直就是三个活靶子。 但换一个角度想,这同样是一个有利于他们发现对手方位的设置。 长敬轻声提醒道:“此处林木大多矮小,藏身之处不多,注意观察,保持警惕。” 三人逐渐形成一个可进可退的三角之势,各朝着一处林木较为繁茂,可供人藏身的方向。 “这里!” 长敬突然一声低呼,便又有三支完全相同的利箭再次冲着他们极速而来,吴杳的利剑分毫不差地一一挡落。 可是藏在暗处的那人却好像耐心极好,也不在乎这一次、两次的失败,接二连三地又射出数十支箭矢,分别来自各个方向。 起初,箭势还不算太密集,大多是三支或四支一同发射,但三轮过后,便越发急促,每轮箭矢之间几乎间隔不到两个呼吸,在半空之中形成了一片密密麻麻的箭雨。 “小心!” 吴杳的星灵剑已是挥地密不透风,没有一刻停顿,林瑶和长敬也不是干站着,同样是不间断地施展凝梦术,去凝结那凌厉的箭矢。 但好像无论他们怎么阻挡,对方的箭就如会自动再生一般,根本没个尽头,难道是想他们耗尽精力,力竭至死吗? 不,一定还有别的阴谋…… 突然,正当长敬还在一心二用地深思对方的计谋时,身后的林瑶突然在一声压抑的痛呼声中单膝跪倒在地。 长敬连忙聚气释放出了一个范围较大的凝梦术,挡下数支流箭,蹲下身就要去扶林瑶。 可一看清插在林瑶右胸口处的利箭和鲜血,他伸出的手忽然就顿住了。 不可能……这是幻梦,不可能受伤的…… 难道说…… 长敬猛然抬头,看向林瑶正前方的一处灌木丛。 如果此箭为真,只能说明那里也有个如他们一般身在幻梦之中的人。 是谁?为什么要攻击他们! 又是一声闷哼在他身后响起,大片箭矢就擦着他的耳际呼啸而过,他的心一沉,回过头,就见这回倒下的是吴杳。 她的左肩和腰腹间也深深地插着两支相同的利剑,血水很快便浸湿了她的黑色的外袍,一滴滴落下来,染红了她脚下的水塘。 究竟是谁?! 莫名的焦躁涌上来,令长敬无法集中精力思考,甚至连施展凝梦术的手都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他无法离开同伴去抓藏在暗中的敌人,也无法停下这场潜藏真实杀机的箭雨。 他不是最擅长破梦吗?为什么他身边的同伴还会一个个倒下?梦眼到底在哪里,他该怎么做…… “林奕!” 是赵清语的声音! 难道祁珩破梦了?他对林奕和赵清语做了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他什么都做不了…… 他一个人根本挡不下这射之不尽的流箭,一支、两支、四支……越来越多的利箭穿过了他的身体,狠狠地扎在他身后的地上,又消失不见。 他的双手好像也越来越无力,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是了,以往遇到危机的时候,挡在他身前都是吴杳,她的剑术那样好。还有林瑶,她能用瞬发的凝梦术凝结一切幻梦险境…… 只有他,自以为是的站在同伴为他铸造的安全圈里侃侃而谈,而他所说的话,所作的判断有时甚至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缘由,都是那虚无缥缈的直觉,原来他才是最没用的那个人啊…… 是他提出的赌局,是他让同伴陷入了危机。 当这句话出现他脑海里时,眼前的流箭便再也无法控制地全部朝着他的心脏飞袭而来,原来万箭穿心是真的…… “李长敬,如果梦境都为真,你会希望梦到什么?” 忽然,一个声音在脑海深处响起,像是某个人在与他隔空对话,只有他能听见。 “让你爷爷复生,还是让你的同伴们离开这里,亦或是,让你自己不死不伤。” 长敬下意识地反驳,透着深深的无力感,“我不会做梦,我什么都做不到。” “对,正是因为你不会做梦,所以你才不会被梦境所控,所谓破梦,破的就是假象,包括你自己在内的假象。” “这个世上,只有一样东西不会骗你。你知道是什么吗?” 长敬的心在这一刻,忽然奇异地平静了下来,从前从未思考过的问题,让他摒除了一切无谓的情绪,第一次真正从内心深处探寻自己的能力和本质。 如果连我自己都是假的…… 那么现在在思考的是谁? 原来如此! 长敬猛地一伸手,徒手抓住了一只箭矢,手心的痛感似是激醒了他一般,他缓缓睁开眼睛,再无任何自责和困惑。 他看着手心留下的血珠,诡异地笑了起来。 他不再管那些看似凌厉致命的箭雨,而是蹲下来,看着失血过多,脸色惨白的吴杳,右手稳稳地抓住了那根插在她左肩上嚣张的箭尾。 他凝视着吴杳的眼睛,平静异常,什么话都没有说。 吴杳同样在看着他,许久她方轻轻吐出一口气,强撑着的背脊终于松懈下来,像是这辈子的无言伤痛都可以向眼前的这个人倾吐。 她说,“你拔吧,我信你。” 长敬就这么看着吴杳,手上一用力,“呲”得一下拔出了箭矢。 奇迹发生了,那么大一个血口在拔出箭矢后居然不再流血,连那疼痛的感觉也在渐渐消逝。 长敬看着吴杳略带惊异的神情,便知道自己猜对了。 接着同样快速地拔出了她腰腹间的流箭,双手按过她的腰间时,动作又轻缓下来。 深深地看了一眼后,长敬不再停留,走到林瑶身旁,熟练地握上箭身。 林瑶看着长敬的动作,吃惊又害怕,“李半仙,你……你要做什么……快躲开啊,有箭在你背后……” 长敬人畜无害地一笑,一抬手就拔出了箭。 林瑶当即就哇呀呀的叫起来,仿佛又被扎了好几刀似的,半晌发现根本没人理自己才停下来,诧异地摸摸自己的胸口。 “咦,怎么不疼了?” 林瑶站起身,摸摸胳膊又摸摸肚子,满脸疑惑。 长敬好笑道:“没残没废,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吴杳也回过身看她,不禁也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喜悦,“到那时,我们再一起谢过李半仙今日的救命之恩。” 林瑶这才敢相信她们竟然不治而愈了,一下扑到长敬身上,左右摇晃道:“半仙这到底怎么回事呀,你快说呀!” 长敬突然有些脸红,根本不好意思说自己刚刚都怀疑人生了,抓住林瑶不安分的手,将她扶好了,退开一步,站在吴杳身侧才道:“其实刚才的我们都是假的。” 吴杳看着长敬的小动作,心里没来由地一暖,语气也不自觉放缓了,不再像以前那样冷僻,“可方才我们明明都真实地感觉到了疼痛,也有血……” 说到一半,吴杳自己也发现了端倪,与长敬相视一笑,明白过来。 林瑶看看吴杳又看看长敬,一个头两个大,“你们打什么哑谜呀,我怎么一头雾水,我怎么会是假的呢?” 长敬解释道:“假的是痛感和鲜血,你想,幻梦之所以能迷惑人,是不是因为梦境所发生的一切都会带给你视觉、听觉、味觉、触觉甚至痛觉上的真实体验,让人误以为真实?” 林瑶像是又回到了小时候被张远山耳提面命地学习《修梦录》基础知识的样子,两条细眉都皱在了一起,“是啊,可是无论感觉多真实,梦境也不会对我们造成真实伤害,但刚才我分明流血了,还疼的要命,以为自己要死了……” “啊!我知道了!” 长敬欣慰地一点头,“还不算太笨。” 原来祁珩正是利用了梦境的这一基础理论给他们设计了一个圈套。一般的梦境通常难以骗过织者的眼睛,是因为他们知道悬崖摔不死,大水淹不死,炽火也烧不死。 但如果一旦梦境中的事物带给他们的感知超过了预期,便会让他们下意识产生混乱,误以为是真实存在的伤害。 祁珩的做法其实很简单,只不过是在箭矢击中吴杳和林瑶时,同时施加一个痛感和鲜血的幻梦,多个幻梦叠加在一起,便有了自己受伤的假象。 但只有长敬知道,祁珩其实还有一层更深的设计。 他利用同伴的受伤,来试探长敬的心理底线。不得不说,他差点就成功了。 长敬确实产生了怀疑自己的念头,那一刻的慌乱和无措都是真实的。 祁珩要的就是这个结果,只要他们三人都失去了行动的能力,便永远不可能走出他布下的梦境,他就赢了。 如果不是脑海里的那个声音点醒了长敬…… 谢谢你,师父。 这一刻,长敬才对黄老打从心底里升起敬畏之情,也很感激他,让他成为他的弟子。 没错,能躲过祁珩眼线和无所不在的感知联系到长敬的,只有对整座京都城都了如指掌的虚魔眼黄童。 他让长敬明白的最重要的一点,不是眼前困境破解之法,而是一个终生受用的道理。 这世上,唯一不会骗你的,是你的心。 只要你还在思考,它便永远不会停歇地跳动着,便永远还有万种可能等你去发现,这才是活着的意义。 也让长敬对破梦有了更深一层次的理解,不止是用逻辑去思考,用眼睛发现,还要用心去感知。 如此,方可破万梦,解万难。 第三十七章:绝地反击出盛安 “马下何人?” 扛着红巾旗帜的大将军在马蹄即将落下的前一刻才勒住马绳,在漫漫尘沙间厉声问那马下人。 祁珩听着这蛮横无力的话,却一点没有恼火,反倒有种很享受的感觉。 “我就是你们效忠的人。” 将军极为轻蔑地嗤了一声,“真是随便冒出来一个人就敢做老子,等我们的马从你的尸体上踏过,你再到阎王面前充大王吧。” 听到这话,方才还在笑的祁珩忽然就变了脸,满眼煞气。 “在我面前,不是臣服就是死。” 那将军刚从死人堆里闯出来,此时也被祁珩这一的杀气震到,一时间竟觉得自己好像应该下马跪着回话。 “哪里来的狂徒,挡了本将军的路,还……”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见刚刚在他马下的祁珩忽然到了他的眼前,再一转,便是他仰视着那人。 可他的身体明明还坐在马上…… 祁珩收回手,面无表情地将他的尸体推下马,那马儿似是见惯了血腥场面,见主人人头落地也不过是打了一个响鼻,接着便听话地让祁珩上了马背。 周围的人根本还没看清发生了什么,就见血光一撒,他们的将军就没了声,出手如电的祁珩接过那大旗,像是本就该他坐在这个位子上,引领他们一往无前,踏遍全疆。 “你是何人……” “说过了,我就是你们效忠的人。想征战天下,做人上人的人就跟我走!” “驾!” 祁珩有如天生神力一般单手举起百斤大旗,烈阳旱风之下,硕大鲜红的一个“祁”字便威风凛凛地飘舞起来, 万千将士均亲眼看到了祁珩轻而易举地杀了他们的首领,心生惧意,又见祁珩根本没有杀他们的打算,反倒是要带他们继续前进掠夺,当下就被激起一片热血。 “杀呀!驾!” 沙地之上的震动再起,掀起的风沙几乎遮盖了整片天空,比他们来时更甚。 那可怜的将军连尸体也没有留下,在万马践踏下永远地留在了北疆沙漠。 一将功成万骨枯,自古巾旗所到之处俱是血肉横飞,白骨成堆,每一座城池下都有无数条生命的累砌。 而这一切在祁珩眼中都是理所应当,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 正当他希冀势不可挡的大军冲入敌营搅他个天翻地覆时,眼前便出现了数个白色的营帐,在一望无尽的黄沙中分外显眼。 斥候在大军外围高声传递:“是左文帝国的人!是刘王!” 刘王?那不就是左文帝国号称战神的异姓王吗?来得正好!就用你来打响我祁珩的第一战! 祁珩心中那团即使在黑暗中也能燃烧数年的权欲之火在这一刻被爆燃,他甚至不愿意将写着“祁”字的大旗交给身后的旗手,就这么亲自扛着大旗冲进敌营,遇神杀神,遇佛杀佛! 祁珩的大军刚冲入白帐营中时,敌军就如一盘散沙,完全没有抵挡之力,甚至还没有看清来人的样子,便被一刀斩落,身首异处。 大军中的人便越杀越狠,如入无人之境所向披靡,军心大盛,喊杀声响彻整片大漠。 祁珩非但没有躲在亲卫兵的掩护中,而是一路冲杀在前,脸上溅起一道颀长的血迹从左划到右,更显得他犹如地狱之神一般。 所有人都杀红了眼,没有人发现一个更大的阴谋正在他们背后展露,等到他们再回过头时,一切都为时已晚。 “敌……” 围在白帐外围的斥候刚想出声示警,便被一刀割喉,洒在沙粒中的鲜血被贪婪地吸去,再无声息。 有一匹黑棕色的大马同样无声地潜伏在百米外的高地上,马上有一黑甲将军正在远远地观望着这端的杀戮。 祁珩像是突然感受到了他的目光,猛地一回头,危险的眯起眼,精准地找到了那人的方位。 “有埋伏!所有人随我离开,去抓那贼首!” 他一抹脸上的血迹,振臂一呼,当即就要驱马离开,然而他的马都奔出数十米了,也不见一个人跟随在他身后。 如果有人在一刻前就开始注意整个战场,或许就会发现这里根本不配被称作战场,因为这里根本没有真正的敌人,只有诱饵。 放眼望去,不知何时起,白帐早已被全部撕烂,穿着刘王麾下军服的兵将已经全部倒地,站着的只有他们的人。 可这些人依旧在不断倒下…… 大军外围的斥候和骑兵全部没了声响,重新站在他们位置上的,正是先前被他们屠戮的对象,刘王军! 他们一个个从沙地中站起,形成了一个漆黑的包围圈,如铜墙铁壁一般,没有放过一条漏网之鱼,所有祁珩的兵将都被牢牢地围困在了中心。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知道赢家是谁。 祁珩高坐在马上,眼沉如墨,第一次有了遇到对手的感觉。 “你就是刘王?” 远处的人没有回答,只缓缓抬起右手,朝下一挥。 所有黑骑大军就在这一刻齐齐发动,无数长枪加速俯冲挺进包围圈。而圈内的人就如池塘游鱼,再怎么反抗逃窜也逃不出敌军之手,不过瞬息之间,就倒下大片。 眼前没了那些碍眼的人群,祁珩才终于看到那人的模样。 “是你……” 祁珩勒马的手猛然一紧,胯下的马儿吃痛长嘶,却无论如何也挣脱不了这束缚。 那人像是现在才见到祁珩,双腿轻轻一夹,驱马赶近,脸上挂着胜利者的笑容。 “祁珩,你还是赢不了我。” “我早说过了,你不适合做这个位置。” 他穿过万千死尸而来,带来扑面的血腥气,唤醒了祁珩藏在脑海深处的记忆。 从他刚会走路的时候,就亲眼看到那个一身龙袍的人活活打死了他的母亲。等到他可以读书习字的时候也是那个人将马鞭塞到他手里,让他选一个宫女鞭笞,做不到就换他被打。 他只要迟疑一瞬,那抽在身上火辣辣的疼就落下来,他只要发出一点哭声,他就会被扔到没人的废弃宫殿里与一堆枯骨作伴。 他说,你不够果决,不够狠辣,做不了皇帝。 他说,等你有一天,能赢过我的时候,我就把位子让给你。 于是他将母亲的死,将自己身上所有挨过的伤痛通通埋在心底,发了狠地学武,学习一切能将人踩在脚底,玩弄在手心的能力。他要那个人臣服在他脚下,拱手将皇位让给他。 他做到了。 可是为什么这场仗他会输? “因为你太想要得到这一切了。” “你的所作所为,只配得到这样的结局。” 就像是在印证那人的话,祁珩身边最后一个亲兵也倒下了,死不瞑目地看着他,一只手攀住了他的腿,血红的五指在他的裤腿上留下清晰的印记。 “不可能!” 祁珩用力一甩腿,想要将那人的话和手全部甩在身后。 可是,如果真的能这么轻易甩去,又如何称作梦魇? 不错,眼前所看到的一切,都是林奕通过赵清语探梦所得的梦境片段所专门为祁珩所设。 他想要征战天下,好那就给他一只所向披靡的大军。 他想要看到敌军惨死在他手下,好那就给他一场畅快淋漓的胜仗。 可是,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人所执着追求的东西,往往都是深根于记忆的某一瞬,是某个人,某件事,某个物品让你起了贪求必得的念头。 而对于祁珩来说,这个起源就是他的父亲,他的残虐、暴戾、野心全部都来自于这个人。 他忍辱负重长成那个人的模样,只为打败他,告诉他我比你更强,我更适合做一统天下的皇帝。 可现在那个人又以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圈套,打破了他的幻想,再次告诉他那句恶魔之语——“你赢不了,你做不到。” 儿时所有的苦痛全部如海啸般冲毁了他的理智,祁珩双手高举那面属于自己的大旗朝那人冲去,疯症入魔。 “我要杀了你!杀了你!我才是天下至尊!” 他的手中没有刀剑,可他有十三种天赋能力,足以毁灭这片天地! 可失去神智的祁珩已经无法再驾驭他的能力,他暴喊出声的那一瞬,所有景象都出现了混乱,盛安宫的宫殿就在大漠深处隐现,空中大雨突熄,连在林奕控制下的烈阳都恍惚地失了光彩。 祁珩周身凝聚出一片浓郁的白光,那是梦元之力外溢的表现。 就在祁珩冲击到那人身前时,林奕受强烈的梦元之力对冲,猛地吐出一口黑血,再也无法支撑自己的身体,单膝跪倒在地。 可他唯一可以施展控梦术的左手依旧在变幻着,他死死地盯着祁珩的背影,心里反复地在对自己说,再一秒,再困住他一秒…… 赵清语的双眼里还噙着泪,可那恨意却从心底透出来,驱使她引动全身的本源精气去帮助林奕维持梦境,与祁珩一拼。 于她而言,这不仅是一场赌局,更是一场复仇之战。 娘,我一定会为你报仇…… 可是祁珩在没有失去理智前,单单使用梦魔夺智一法就可以同时控制住他们两人,在失去理智后,又岂是这么容易就被制服的? 发狂的祁珩举着大旗一挥,那幻想的人影便散了,连一击都没有挡住。 但当他再一转头,那人又出现在了他的右边。 不,左边,还有身后! 祁珩双眼通红,在强盛的日光下不停地在原地转动,挥出的大旗毫无章法可言,那人有如厉鬼,阴魂不散。 “你们……终于出来了……” 林奕的左手忽然脱力一耷,立即便有一双手为他稳稳托起。 “哥,我们来了。” 林瑶带着哭腔看着满身血污的林奕,还有强弩之末的赵清语。 不仅是林瑶,还有长敬和吴杳。 失去神智的祁珩如何能再控制梦境不出纰漏,又怎能再拦住顿悟破梦真谛的长敬。 他们终于破开了祁珩的梦境回归,现在是他们五个人齐心齐力对付祁珩一个! 吴杳虽没有余力再去编织更强的梦境,但长敬和林瑶也不是花瓶,既然能穿上黑袍就意味着他们都将五种控梦术学到了家。 此时,就是由林奕和赵清语主控梦境,林瑶和长敬辅助,不让祁珩有识破幻梦,恢复神智的机会。 而吴杳则是提着星灵剑,以极其刁钻的角度冲入幻梦之中,直击祁珩背心! 第三十八章: 疯帝王朝已倾覆 祁珩的警戒心已非常人可比,吴杳的剑气刚近身他就在第一时间回转躲避,锋利的星灵剑只在旗帜杆上留下一道剑痕。 “不知死活!” 祁珩狠厉一语,红旗倒转飘扬,遮住了吴杳的视线。 吴杳立即后退调整站位,可当她摸到旗帜背后时,祁珩却不见了! “在你身后!” 长敬同样在关注着这边的战况,吴杳看不到的死角,却正好在他的视线范围内。 吴杳看到祁珩不在原来位置时,第一反应便是,人绝不会凭空消失,只有幻梦能做到。 她的左手灵巧地一转,星灵剑就剑身朝己调转方向,紧接着就毫不犹豫地朝着自己的右腹划下! 从长敬的角度看去,吴杳的举动无异于自杀,可他却知道,祁珩没有消失,他就在吴杳的背后! 银剑贴着吴杳的腰间穿过,与祁珩只差一寸时猛然停住,剑身再次毫无预兆地上挑。 吴杳抬腿倒直,一招长虹破月堪堪避过祁珩的利爪! 原来祁珩也猜到了吴杳会反身攻击背后,他不惜以自己的真身做饵,诱使吴杳背身刺间,同时以长甲利指等在吴杳的颈后,只待她一回头便立即掐住她的咽喉命脉。 只需要轻轻一扭,手中人便立即香消玉殒。 祁珩一瞥腰腹间被刺破的衣带,森然一笑。 就在这时,消失的成了吴杳。 利剑不再,换做长鞭呼啸而来! 祁珩的前后左右分别有一人挥舞着带刺长鞭,如同天罗地网般将他围在了中心,就像儿时那些逃不过的鞭笞。 挥下的每一鞭都带着令人胆寒的声音,“祁珩,你该死,你不配……” 祁珩周身的梦元之力暴涨,他的束发都被冲散开来,长发在呼呼的鞭声中兀自飘扬,化身厉鬼与那声音纠缠不休。 “你困不住我!困不住我!” 可是无论他用什么方法瞬移离开那个包围圈或是斩断抽击的长鞭,那个声音都一直萦绕在他的耳边,好像是从他的脑海中生出,不止不休。 记忆中的那个人也一直阴魂不散的出现他眼前,还有血肉模糊的母亲、被他打死的宫女,这些年被他残虐致死的所有人全都一个不落地出现。 他们每个人手中都拿着一根长鞭,向他走来,杀不尽,驱不灭。 “不要过来!我要杀死你们!杀光你们!” 长敬远远地看着幻梦中的祁珩,已是无法再将他与第一次见面时高高在上的帝王模样重合在一起。现在的他,比疯子还要癫狂,比痴人还要愚笨,比乞儿还要落魄。 他的周身其实什么也没有,所见所闻皆不过他的心魔。 而吴杳就提着长剑,无声地站在他的背后,静待着最终的审判。 雷介带人回到盛安宫救援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他先让枕月舍的人挡住围观的百姓进一步靠近,同时联系京都城防守将打开城门。 可是当他们看见自己的弟兄们在没有人外敌的情况下,全部自戕在城门下时,无尽的恐慌和愤恨充斥了他们的心。 他们看着昨日还在一起喝酒打趣的人,强忍着眼泪一个一个从他们胸膛中拔出枪戬,合上他们死不瞑目的眼睛,踩着他们的鲜血推开了沉重的宫门。 他们的圣上就一个人站在空旷的大殿前,衣冠不整,披头散发地与空气搏斗。 就是这个疯帝虐杀了无数忠诚的兵士,寒了全城百姓的心。 没有人听清他在大喊大叫些什么,只看到他忽然跌倒在地,一掌一掌地击打在自己身上,已是完全失去神智。 或许是他的动作太大,他散开的衣襟内滚出一颗不过掌心大小的在珠子,滴溜溜地滚到了长敬等人的身前,赵清语的脚下。 也或许是这颗珠子有灵性,知道它终于可以逃离那人的魔爪,回到她应该去的地方。 赵清语静静地跪下来,双手捧起那颗赤红色的珠子,视若珍宝地贴到心口,两行清泪无声滑落。 “娘,孩儿来晚了。” …… 三日后,枕月舍内。 “听说京都城的安防加强了一倍,就这样还是让百姓三次冲开了最外围的宫门,要求推选新帝……” 林瑶掀开一角窗轧,看着街市上走过的一列官兵和议论纷纷的路人,不无感慨道。 林奕不太熟练地用左手倒了一杯热茶放在赵清语手边,“自食恶果罢了。” 他的右手腕骨刚刚完成接骨,还在疗养,也不知道是否会影响以后使用。但每当赵清语看向他手腕的时候,他都会下意识地将右手背到身后。 他不想看到她内疚的眼神,他甘愿她将齿痕留在他的手上。 林瑶接过第二杯热茶道:“也是,谁让那祁珩自己招惹这么多民怨。” 长敬从林奕手里拿过茶壶,给自己和吴杳也倒了杯,“现在官兵也不一定帮着皇室了,不然也不会拦不住手无寸铁的百姓。” 那日的场景已是深深烙印在了百姓以及兵将心中,如果一国君主得了失心疯,视人命如草芥,连自己人都不放过,还要他们怎么效忠? 吴杳握住赵清语冰凉的手,轻轻抚过她的背脊。 赵清语喃喃道:“锁情珠……” 就在他们面前的桌上,放着那颗从祁珩身上拿到的赤红梦灵珠。 他们研究了三天,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启它,而曾经感知过她威力的也只有赵清语一人。 在盛安宫内,祁珩就是用这颗珠子幻化出了赵清语的母亲赵曦敏,以及以她之血温养这颗珠子的全过程。 赵清语也正是看到这一幕后情绪崩溃,被祁珩轻易掳去。 长敬虽不知道祁珩是怎么做到的,但有件事是肯定的,“这颗梦灵珠已经变异了……” 梦灵珠本都是赤境所化,这意味着其中一定是完全不掺杂一点负面能量的,否则又如何起到滋补人体的作用。 可是眼前这个梦灵珠因为被祁珩施以巫法,以人血浸养改造,成为了一颗比暗境还要可怕的黑暗梦灵珠。 祁珩将它称作锁情珠,想必是与人的情感有一定关联,就是不知道具体怎么使用以及效果如何。 林瑶单手支着下巴百无聊赖,“我们不知道还要在这里避几日风头,就怕皇室的人找我们麻烦……半仙,你就没有办法破解下吗?” 长敬看看赵清语,又看看那颗珠子,欲言又止。 林奕知道长敬一定是有办法的,只是基于什么原因难以开口。而他这几日早以在心中认定赵清语,要一辈子护她平安喜乐,当下便坚定地开口道: “长敬,你只管说,需要什么我们都会去找来,只要清语她能解开……这个心结。” 赵清语眼中雾气又起,她知道林奕的心意,早在他一次次用自己的生命保护她时,她便知道了。 可是之前因为林瑶,她无法开口,再去与她争夺林奕。后来林瑶的心结解开了,她却又因为母亲的仇恨不愿放纵自己。 长敬有些为难地开口,“我只是猜测,既然这颗梦灵珠里有她母亲的血,会不会只要用赵姑娘的血就可以解开,毕竟……” 毕竟母女连心,且她们都拥有同一种能力。如果说祁珩就是为了获取赵曦敏的探梦天赋而借助她的血液和梦灵珠结合,从而汲取能力,那么赵清语的血就很有可能同样可以启封这颗梦灵珠。 林奕迟疑道:“有没有可能会反噬……” “我愿意一试。” 还没等林奕说完,赵清语便作出了决定。即使会反噬,她也想经历一遍母亲的苦痛,她总觉得母亲就在这颗珠子里,看着它就好像在看着母亲。 长敬想了想,谨慎道:“我去请雷掌柜来确认是否可行,以防万一,他毕竟比我们更了解梦灵珠。” 众人都没有意见,可就在这时,雷掌柜自己就推开门出现在他们眼前。 林瑶一拍手,“说曹操,曹操到,雷掌柜快坐!” 雷介有些被林瑶的热情吓到,自从那日雷介不知道用什么方法离开盛安宫,并且没有独自逃生,还带人来救他们起,林瑶便给他按了一个最佳盟友的头衔,见到他都甚是热络。 雷介受宠若惊地坐下,看看左右道:“你们发现了什么吗?” 长敬拍拍他的肩,宽慰道:“没事,您别紧张,我们就是想问问您看,我们有一个办法启封这颗锁情珠可不可行。” 雷介一惊,就要站起来,“你们要启封锁情珠?!” 林奕看雷介这反应,就觉得没好事,追问道:“雷掌柜,有什么问题吗?” 雷介好像也觉得自己反应过大了,又自己坐下,缓缓道: “也不是绝对不可以,只是古往今来,甚少有人能从皇室中拿到已经被启封过的梦灵珠,更没有人敢擅自开启有属性,有主人的梦灵珠……” 长敬道:“那雷掌柜不妨先听听我们的方法,再做判断。” 见雷介没有坚决反对,长敬便将他们的办法详细地讲解了一遍。 首先,他们需要赵清语摒除杂念,用血珠的形式点滴到锁情珠上观察反应,如果有暗境幻化,就由他们解决并暂停滴血,避免反噬。 接着,如果锁情珠有启封的征兆,他们就适当地加大血流,并在启封完成时,及时结束滴血。 林奕负责保护赵清语不受反噬,并提供后备力量支撑。吴杳、林瑶和长敬则负责应对一切未知变化,绝不让锁情珠祸害到无关人员。 雷介听完,沉默许久后道,“你们有没有想过,梦灵珠的力量可能是你们五人都掌控不了的……” 长敬一怔,他确实没想到。 赵清语轻道:“我相信我的母亲不会伤害我。” 雷介顿了一下,继续说道:“织梦渊将那颗山河珠交给我时,曾说即使枕月舍七大长老皆在此,也未必能承受住山河珠完全状态下的能量。” “而且那还是光明的正向能量,这颗锁情珠无疑已经变异,其中蕴含的黑暗能量……” 长敬突然打断雷介的话道: “我一直有个疑问,既然您和织梦渊都深知梦灵珠的威力,且您早已知晓祁珩的所作所为,那织梦渊的渊老也必然知晓,可为什么还要纵容祁珩异化十三颗梦灵珠?” 雷介一震,看着长敬许久未语。 而长敬就这么坦然地等待着雷介的回答。 从他看到山河珠的那一刻前,他便有了这个疑问。织梦渊为什么要特意制造一颗寓意如此明显,甚至可能引发两方帝国争夺的梦灵珠? 梦灵珠这种东西一旦被有心人利用,就可能在无形之中危害到天下万人,究竟是什么原因才会让织梦渊多年未停地向皇室提供梦灵珠? 半晌,雷介终于开口,“织梦渊如果没有皇室的帮助……” “没有皇室的帮助,它在亚安大陆就寸步难行,不仅织梦渊,枕月舍也是如此。” 长敬惊诧地回首,看向站在门口替雷介把话说完的人。 那人手里拿着一柄白扇,一身绛紫的宽松绸缎衣衫也遮不住他浑圆的腰身,脸上挂着和事佬一般的笑,让人提不起防备之心。 可长敬却默默在衣袖下握紧了双手,漠然地看着来人,眼前又现出那日的大火和神秘的玉坠。 雷介站起身,垂首恭敬地一拱手,自知多言了。 “见过虞老。” 第三十九章:赤血探梦破时限 “我可以帮你们护法。” 虞老走到桌前,随意地看了一眼那颗赤血珠便对长敬说道,显然已经知道他们所说的方法。 长敬的神色很快恢复如常,摆了个请的手势,让开位置。 林奕温和地对问赵清语道:“清语,你可以吗?” 赵清语执着地点了下头,也不用匕首,右手拇指的指甲在食指指腹上用力一划,便有那血滴稳稳地滴落在赤血珠上。 然而,赤血珠上的血滴就如滴在了透明地琉璃瓦上,顺着光滑的珠面上缓缓滑落,留下一条清晰的血痕。 长敬想过赤血珠会爆发出的可怕后果,却没有想到赤血珠会毫无反应。 赵清语不甘心地用力挤出一串血珠,滴满了整颗赤血珠,林奕想拦都没拦住。 赵清语愈加憎恶自己的无能,话音间带上哭腔,“为什么,为什么会没反应……” 赤血珠见血非但没有更加强盛地反馈出梦元之力来,颜色反倒愈加暗淡,如蒙尘的红宝石,在岁月中尘封。 “娘,娘……我该怎么做……” 赵清语的眼泪终于再也坚持不住,化作晶莹的泪线直直落下,混在鲜红的血液里,“啪”地一声滴在了小小的赤血珠上。 就在这时,赤血珠忽然亮了。 这是一种由内而外的光,就像是在镂空的珠心燃起了一小团火苗,照亮了整颗璀璨的明珠。 此时的红色不再是渗人的血液颜色,而是如家中点在床头的温暖烛光,如黑夜间高挂着指明前路的温和月光,令人心生暖意。 “娘!” 赵清语睁大了眼,仔细观察着赤血珠的变化。 积蓄在赤血珠下的血液都缓缓被吸收进去,所谓骨肉至亲,生体发肤,受之父母,如果这颗赤血珠真的有灵性,会不会就是赵曦敏在疼惜她的女儿,用这种方法唤醒它呢? 静静的屋子里,没有一点声响,所有人都在等待着赤血珠展现它的能力。 而预期中的各种场景都没有出现,众人只见赤血珠的红色光芒愈来愈盛,逐渐漫出本体,再化成一阵投射光,落在赵清语身上。 赵清语原本烦杂的心就这么奇异地平静了下来,好像小时候她犯了错,害怕地告诉母亲,却没有听到想象中的责罚,反而被母亲轻轻揉过头顶的软发,揽进温暖的怀中。 所有的不安、自责、痛悔都被抚平,了无痕迹。 连脸上的泪痕都消失不见,在与祁珩的梦境之战所受的伤也都在加速愈合,全身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舒适和安心。 接着不止是赵清语,还有林奕、林瑶、长敬和吴杳,甚至连虞老和雷介在内,这个屋子里的所有人都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平和舒畅。 外间街市上的喧嚣声都远去了,只觉得这个世界宁静地剩下鸟语花香、高山流水和平淡的生活。 林奕清晰地感受有一双温暖柔软的手在抚摸自己断折的右腕骨,在一层层解开他的纱布,如云般托起,再如轻纱般放下,他便能自如地转动右手了。 “孩子,谢谢你。” 他听到一个温和的女声在他脑海中响起,他惊异地看着赵清语,就见她闭着眼微笑着,似沉浸在这红光带来的温暖中,其他人也没有反应,显然只有他一个人听到了这声音,而且并非赵清语所说。 “清语,就交给你了。” 他忽然明白了这是谁,真心实意地在心中无声地作出回复,他相信,那个人能听到。 “林奕此生定不负清语。” 而长敬这边,感觉却很奇怪。 他看别人仿佛都很享受的模样,到了他这儿怎么就全身上下一阵麻痒? 最诡异的是,他居然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道红光从他的手臂中传入身体,在他的四肢百骸,万千血管中流转,所到之处皆如有一根小树枝划过的感觉。 说不上特别难受,但就是让人无法忽略的感觉,他甚至能通过这道红光了解到他自身的构造,就如同有一个内视镜,让他请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自己的五脏肺腑。 直到那道红光进入他的大脑时,他才忽然觉得所有的麻痒都化成了一种酥软,舒服地让人想要直接躺下睡觉。 可意识却十分清醒,前所未有的清醒。 从他第一次见到吴杳开始,他亲眼所见的第一个梦境就是爷爷的白云梦,梦到了小时候的长敬,顽皮的年画宝宝。 第二个是陈宅中的黄粱梦,那漆黑的古宅,阴暗的窗角,披头散发的陈老太太皆历历在目,连那声凄厉的呼喊都犹如在耳。 第三个是后山的暗境,他见到了幻梦中的吴杳,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能一眼分辨出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说起来,这一年他的经历不可谓不丰富,大大小小的梦境见识了许多,而且都是与吴杳一起。 可进入他身体的赤血珠,或者说是赵曦敏就很是惊讶了。 按理来说,她应该可以在他的脑海中看到他从小到大的所有梦境,也就是往梦。 可是事实上,这里空空如也,仅有的几个梦境也都是通过外部世界反向记忆存储在大脑中的。 也就是说,他没有属于自己的梦境。 于长敬而言,他早已习惯无梦一身轻。 反倒是经过红光这么一通梳理,他觉得浑身神清气爽,思路清晰,四肢有力,连空气中弥漫的细微梦元之力都能完全捕捉。 简直像是武侠话本中被人打通了奇经八脉一般! 他睁开眼,别的没发现,就发现自己竟握着吴杳的手。 他立即就要松开,可一看吴杳,却见她紧皱着眉头闭着眼,连手都在微微颤抖。 他回想了一下,好像是在红光经过他心肺处,他正痒的难受时,吴杳主动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心,柔软的触感抚平了他心中的不安,让红光顺利到达了脑海。 现在,难受的人换成了吴杳,他自然不能轻易放手……对吧? 不知道为什么,长敬与吴杳有身体接触的时候,他总有种冒犯了仙姑的感觉…… 可又不自觉地想要靠近她,替她冲在前头,挡下那些刀光剑雨。 长敬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吴杳,好一会儿才见她松开眉心,弯弯的柳叶眉平展着,便衬得那双眼睛分外大,嘴唇却很小…… 要是她睁开眼,定是如往常般透亮有神,好像一眼就能看到你心底去。 不对……比往常更亮,更直击内心…… 吴杳忽然睁开眼睛,就看到长敬直勾勾盯着她看。 长敬第一反应是偷窥被抓包的惊吓,吴杳的第一反应竟不是生气,而是…… 娇羞?? 这两个出现在脑海里的时候,长敬简直都有些怀疑自己被红光带到幻梦中去了。 仙姑吴杳怎么可能会娇羞……毕竟他的预期是拔剑…… 长敬不知道吴杳在红光中经历了什么,吴杳同样不知道长敬此时正在心里腹诽,她的脸上闪过可疑的红晕,在白皙的脸颊上便显得粉粉的,像是两团甜心糯米…… 红光在整间房内轮转了一圈后才逐渐黯淡下来。 最后在一个红光中醒来的虞老静静地注视着长敬和吴杳,他的胡须挡住了嘴角扬起的弧度,显得有些严肃,可他的眼里却隐隐藏着笑意,让人猜不透他在想些什么。 长敬觉得自己实在是不能再看下去了,再看可能有生命危险,便有些慌促地松开那柔软的小手,隐在宽大的黑袍下,打破沉默道: “梦灵珠果然名不虚传。” 众人此时都已醒转,目光不约而同地看向仅剩最后一点光芒的赤血珠。 它现在已经不再是刚从祁珩处得到时那样血红,只莹莹地透着一点宝红色,如一颗普通的串珠,不仔细感知,甚至感受不到其中蕴含的梦元之力。 赵清语看着它的眼神满是柔色,好像所有烦恼尽去,只余知足。 她猜的没错,她的母亲就在这颗赤血珠中。虽然仅留下一个影子,一缕魂魄,她也知足了。 她在母亲的脸上没有看到任何仇恨,于她而言,那不过都是生者的因缘片段,或幸或不幸,都与她再无任何干系。 她只想她的女儿在活着的时候不留遗憾,知足常乐地过好每一天。如有不快,便去找快活,若是快活了,便和能让你快活的人一直在一起。 所有仇恨都不过是人生中的一个片段,不是全部,因果轮回,该得报的终会得报,不该多活的,即使多活了,也会还回来。 母亲说的对,她该珍惜眼前人。 赵清语这次,没有再松开林奕的手。连林瑶看到他们交握的双手,还比了个鬼脸。 所有恩怨都在这颗赤血珠中化解。 所有隐藏的情愫也都在此时生根发芽。 一颗异化的魔珠并没有带给任何人厄运,反倒以她一身精血和善念洗去了这些年轻人身上的浮尘,为他们可期的未来推波助澜。 甚至虞老都在赤血珠的帮助下,再次延年益寿数载,这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结果。 虞老看出赵清语远不止心灵上的净化,“啪”地一声打开纸扇,和善地问道: “赵姑娘似是还收获了一个了不得的益处。” 赵清语心下暗惊,叹虞老作为枕月舍的舍老果然功底深厚,也叹母亲最终的选择。 她亲眼看着赤血珠最后一点光芒消散,意味着她母亲真正的在这个世界逝去了。 “虞老,清语有一个不情之请。” 虞老见她没接自己的话,反倒向他请求却一点也不讶异。 “赵姑娘想要这颗梦灵珠。” 赵清语深吸了一口气,笃定地看向虞老,“不错。” 雷介自从虞老来了之后便再没说过话,可当他听到赵清语要想要这颗梦灵珠时却忍不住道:“虞老不可,织梦渊已将此珠赠与皇室……” 虞老一抬手,止住了他后面的话。 赵清语继续道:“我想将这颗赤血珠一直带在身上,她是母亲唯一留给我的东西。” “而且,除了我,谁也无法再使用它。” 虞老轻巧地“哦?”了一句,等着她的下文。 赵清语拿起赤血珠,放在心口处,那红光便再次出现,却又与方才的投射光不同,这次只在她掌心出现了一瞬便消失不见。 长敬还在诧异,这究竟是什么功能,便突然见房内的景象变了! 无数梦境光影形成了一个光球飞速转动着,而他们,就在这球心之中。 赵清语如柔水一般的声音缓缓响起: “只有我,能打开这往生梦境。” 第四十章:皇权更迭枕月深 除了虞老和赵清语自己,在场的所有人都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 往生梦境?? 那不是祁珩的异能之一吗? 先前雷介还曾说他只知道这个世上只有一个人拥有这种大型幻梦阵法。可如今,不仅祁珩,连赵清语也可以了吗? 还是说,祁珩之所以可以拥有往生梦境正是依托于这颗赤血珠。而现在,赤血珠到了赵清语手中,便是赵清语可以施展。 那么,为什么说只有她能打开往生梦境? 赵清语自然知道长敬等人心中所惑,主动解答道: “先前祁珩正是靠着我母亲的探梦天赋与梦灵珠能量的融合,才可以布下往生梦境。但那时候我的母亲的魂魄被困在赤血珠内,其内蕴含的大量血腥之气导致往生梦境产生魔化趋向,因而会有噩梦缠绕。” “但现在,我母亲自愿将魂魄和血液中潜藏的本源精气全部赠与我们,净化了整颗赤血珠。它恢复了光明属性,保留了探梦之力与梦元之力融合的部分,所以留下的往生梦境将与赤境一般,纯净祥和。” “准确地说只有拥有探梦天赋的人才能使用,因为首先需要借助探梦之力作为钥匙,才能启动往生梦境。” 但目前已知拥有探梦天赋的只有赵清语,因此她才会说只有她能使用这颗赤血珠。 往生梦境的变异存在,应该说是将这颗梦灵珠的等阶有提升了一个档次,实属不可多得的宝贝。 而且对于赵清语来说,有了这赤血珠,她的探梦能力甚至可以不再局限于七日,真正做到打破时限,追溯至一个人出生起的第一个梦境。 但如果永不开启这个功能,那么这就只是一颗比普通梦灵珠能量还要低等的衍生品,其价值大打折扣。 与其让其作为一个观赏品蒙灰,或者重新交到皇室手中,都不如交给一个能真正发挥其作用的人。 况且,摒除了黑暗能量的赤血珠所能幻化的往生梦境再无任何噩梦存在,如同一个行走的赤境储藏库,可以将宝贵的滋补能源带给各处的人,何乐而不为? 唯一的问题在于,该怎样名正言顺地取得? 虞老摇着纸扇,拖长了话音道:“将赤血珠交于赵姑娘也不是不可以……” “只是,我们需要一个契机,让皇室心甘情愿地将赤血珠拱手相赠,如此姑娘拿着赤血珠方才没有隐患。” 赵清语凝眉不语,不知如何才能让皇室自愿赠与她。 长敬忽然明白了虞老的用意,却没直接点明,而是先问了虞老一个问题。 “虞老突然回京,可是枕月舍有什么要务处理?还是说,京都的动乱有什么地方需要枕月舍出面维护?” 虞老看破长敬的小心思,却也欣赏他的聪明,一点就通。 他佯叹了一声道:“这事儿还是要从你们进宫说起……” 虞老仔仔细细将他一路南上所听到的消息都讲了一遍,还连带分析了其中的利害关系。 总结而言,就是目前还不是所有人都知道是长敬他们与皇帝祁珩发生冲突,致使祁珩在幻梦中彻底失去神智,变成了一个疯帝。 但此时必然需要给天下人一个交代,两害相权取其轻,将他们所犯下的“错误”归咎与枕月舍比归于织梦渊有利。 毕竟枕月舍表面上不过是一个以赚钱为目的的组织,本质就是商人。 而织梦渊不同,仅说他掌握着五种控梦术就绝不可以出现有织者以梦境伤人的事件。 否则,谁知道他们为什么会攻击西岩帝国的皇帝祁珩?下一个会不会就是普通百姓? 因此引起的恐慌,不是他们五个人能承担的,甚至不是织梦渊能轻易解决的。 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以枕月舍的名义揽下责任,再由他们帮助皇室维稳,算是谁引起的问题谁解决。 即使有很多人早就希望祁珩下台了,长敬他们只不过是意外作了枪使。 林奕听完却还是有些疑问,“暂且不说我们能帮到皇室多少,但祸毕竟是我们闯下的,我们去收拾烂摊子也理所应当,皇室有什么理由再将赤血珠送给我们呢?” 虞老只笑不语,果然,长敬立即想到了关键之处。 长敬道:“除非我们额外帮皇室解决了一个难题……” “不错,这个难题就是……内战!” 林瑶一下子没转过弯来,“谁和谁打仗?” 林奕就比较了解时政,敏锐地问道:“是瑞王还是巍王?” 虞老摇摇头,又点点头,差点把林奕也搞糊涂了。 “皆是。” “他们一起谋反了??” 虞老终于说了句明白话,“正是。” 长敬虽然明白他们的大体的行动目标了,但具体该怎么做也是有点没头绪。 何况亲王谋逆这种大事,甚至可以上升到被东文帝国利用而演化到国家战争、帝国兴亡的层面,他们真的能帮的到忙吗? 可一看虞老这幅老神在在的样子,又有了点底。 没想到虞老立即就开始拆台,“枕月舍只能给你们提供身份上的便利,具体的办法还是要你们自己想,自己闯的祸,总得自己补吧?” 吴杳比较直接,“什么时候动手?” 长敬扶额,“先找皇室的人问问目前情况如何吧……” 林瑶眨眼,“问谁?” 林奕看向雷介,既然雷介常年出入皇宫,应该有熟识。 虞老在场,雷介自然以其马首是瞻,但凭吩咐。 雷介从腰间解下一块蓝色的宝玉挂坠,递给长敬。 “只要拿着它,可随意进出皇宫,祁珩的妹妹苪南公主见到这块蓝玉,也会明白是我们枕月舍的人,知道该怎么做。” 林奕还想问祁珩的妹妹会不会恨死他们了,他们去见她真的安全吗? 但却听长敬道:“这苪南公主定是个妙人。” 吴杳瞥了他一眼,长敬没瞧见,只光顾着研究那玉了。 林奕和赵清语转念一想,也明白过来,这苪南公主大概是与祁珩不是一个母亲所生,是两派人,祁珩倒台了于她而言正是机会。 而此时能想到和枕月舍合作的,定然也不是个没主见的,至于他们与这公主究竟能不能商量出个对策,就要见了面才知道了。 …… 再次进入盛安宫的过程很顺利,但与预期不同的是,他们从头到尾都没有见到苪南公主的面。 他们拿着雷介的蓝玉到了苪南公主的寝宫,发现这里除了他们还有其他人。 苪南公主就一直坐在珠帘后与几个朝臣说话,颇有点垂帘听政的意思。为避免不必要的纠纷,也为了少知些皇家秘辛,长敬等人特意等那些重臣走了,才从偏殿走出。 还没等他们开口,苪南公主就率先道:“瑞王和巍王两日前分别从西境和北境出发,各率五万精兵朝着京都而来。” “瑞王打的旗号是勤王,势要抓出迫害皇帝的乱臣贼子。巍王则是摆明了说要为民除害,改朝换代。其实他们葫芦里卖的都是同一种药,不过都是要坐那把龙椅罢了。” “哼,且不说现在祁珩还没死,就算他死了也轮不到他们。” “祁珩后妃三千,育有四子三女,最大的皇子便是皇后嫡出,他们这心未免也急过头了些。” “皇后软弱不敢言,我却敢。只要他们敢踏进这京都半步,我就要他们有去无回!” 苪南说的有条有理,也有气有势,可长敬听来却觉得乏味不已,他们都不是出自官宦之家,对于谁做皇帝根本不是他们要考虑的问题。 他们只需站在织梦渊的角度,站在维护百姓生活安稳的角度,将这场还未彻底爆发的内战扼杀在摇篮里。 长敬趁那公主停顿时,直接一拱手开门见山道:“请公主明言,需吾等如何将功补过?” 珠帘后的苪南公主许久未答,久到长敬都有点怀疑自己是太直接了还是太失礼了。 “我听闻枕月舍只做买卖,不参朝政,可对?” 长敬在心里暗骂了一句虞老,这十有八九是虞老和几个舍老的官方说辞,眼下要他们与皇室合作了,又不提前给他们打好招呼,显然是刻意要让他们自力更生。 “只做买卖与救国并不冲突,公主您说可对?” 长敬也不正面回答,又将难题抛了回去。 苪南公主一听“救国”二字,便知道这是织梦渊和枕月舍的态度了。他们帮的不是皇室,而是整个西岩帝国。 “你想用储梦枕解决?” 长敬摇摇头,“储梦枕能缓和一时的民心,却不能消去豺狼之心。” 现在摆在他们面前的是两个难题。 第一,给天下一个交代,祁珩究竟因谁、因何而疯? 第二,给皇室一个解决方案,平息亲王的叛乱。 这个交代难就难在不能说出长敬等人的真实身份,也不能说出先皇残虐亲子的丑事损了皇家的颜面。 这个解决方案难在如何以最小的损失,为皇室争取最大的利益。 储梦枕或许能使百姓原谅“枕月舍”的无心之过,但却不能打消亲王的谋逆之心,必须有人先一步坐上那龙椅,再让瑞王和巍王无由进京,自行退去。 苪南公主的话音里带上了明显的兴趣,“你意欲如何?” 长敬早在来的路上就有了初步方案,此时又已了解到局势信息,便直接将心中所想说了出来。 “自古有言,帝王乃天神的化身,有通天之能,更是天选之人,其所作所为皆是在代上天履行守护之责。” “那么,上天惩治失职的帝王便是天谴,非人力所能阻挡。上天选任新的帝王也无可厚非,名正言顺。” 不仅是苪南公主眼前一亮,连林奕、林瑶、赵清语这些自己人都被说动了。 吴杳却还有一个疑问,这个上天谁来做?总不能靠嘴说吧? 苪南公主问出了这个关键。 长敬一揖到底,声音明亮,眼角满是自信的笑意。 “不知公主听说过创世织梦神吗?我们这里就有一位。” “她名唤吴杳,最合适做这个上天,为皇室,为西岩帝国选一位合适的新帝王。” 第四十一章:齐天创世落神光 “诶你们听说了吗,瑞王已经到了暴风城外,离京都只剩一天的脚程了。” “你说盛安宫里会是什么反应?难不成要真要打仗了?” “打呀,肯定要打!巍王这一路又紧急征召了一万新兵,我二舅他儿子就去了,说是待遇好着呢,每月五两奉银,要是打了胜仗,还加二两!” “那你们觉得谁会赢?瑞王还是巍王?还是太子……” “都不说好哩,你没见前天枕月舍发榜了吗?说是那日例行进贡储梦枕的时候有枕月舍门徒亲眼看见皇帝发狂,今日就要将那日的真相公之于众!” “皇帝到底是怎么疯的啊?我侄子是城防兵,说是亲眼看到皇帝衣冠不整地躺在一个女人怀里,八成是被哪个妖妃给害了!” “我怎么听说是有重臣与皇后苟合,皇帝被气疯的?” “都别吵吵,我们去盛安宫前一瞧便知!” “走走,一同瞧瞧去。” 京都最繁华的街市上几乎每一个人都在谈论近日最大的两大事件——皇帝失智真相公布、瑞王巍王率兵临京。 而就在今日午时,枕月舍将在盛安宫前正式揭秘第一大事件真相,且皇室已宣布承诺无论真相如何,都将予以承认,并同时宣布下一任皇帝继任人选。 此时离午时还有一个时辰,全京都的人便已有半数都汇聚到盛安宫前,枕月舍外的喧嚣暂时停歇,里头的人也终于有了片刻的清净。 吴杳一个人站在窗前,望着正东方那座金碧辉煌的宫殿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她的身后有熟悉的脚步声响起,她无需回头便知道是谁。 “林大哥的手痊愈了吗?” 来人笑嘻嘻的,似乎心情很愉悦,“全好了,活动自如,都能牵赵姑娘了。” 吴杳又道:“林瑶呢?” “缠着雷介问还有没有其他宝贝呢,譬如什么红玉、紫玉的,好让她以后行走北地,畅通无阻,遍地高人相助。” 吴杳轻笑了声,似是能想到林瑶调皮耍赖的模样。 身后人看着吴杳微微笑着的侧影,便觉得自己也从心底温暖起来。 “那你呢,李长敬。” 吴杳转过身来,看着长敬的眼睛,前所有未有的专注和认真。 长敬似是被那眼神看得愣了一下,随即又打了个哈哈,无所谓地笑起来。 “我正准备舍命陪君子,不对,是舍命陪仙姑!去做一回欺世盗名的江湖大骗子。” “话本里不是说嘛,人生就要有一次轰轰烈烈,永生难忘的经历,等老了,好跟子孙吹嘘吹嘘。” 时隔一年多,再次听到长敬叫她“仙姑”,吴杳也不与长敬计较了,心知他是刻意说着玩笑话逗她。 他们即将要去做一件很可能会让枕月舍甚至织梦渊背上千古骂名的荒唐事。 而且这件事必然会违背织梦渊的盟誓,甚至直接冒犯他们的开渊之祖澹台神女。 可他们又不得不做,没有退路。 吴杳在苪南公主的寝宫里听到长敬说到创世织梦神的时候便知道他的计划为何了。 千年织梦渊,只有一个人可以配得上这个称号,那就是开创了五种控梦神术的澹台女。 传说澹台女向天下宣告梦境与长生之谜的那天,本是个阴雨天。可当她随意地在东西帝国交界处一个不起眼的小城选了一座小山头站立时,一切便都不一样了。 有一人正巧也在那山中,他亲眼看到澹台女的衣裙无风自动,明明全城都在飘着细雨,可只有她头顶没有乌云堆积,更没有雨丝缥缈。 日光唯独出现在她身上,就像是天仙下凡一般,令人移不开视线。 渐渐地,越来越多的人在雨幕中看到了那一束诡异的日光,不约而同地将视线都集中到了那座小山中,那个孑然的身影上。 没有人知道雨是什么时候停的,因为他们都沉浸在了一种难以描述的心境之中。 有的人在大街上抛开纸伞,席地痛哭,转而又笑得不能自已。 有的人就静静地站立着眺望家的方向,仿佛看到了早已逝去的亲人与自己的孩子一同向自己走来。 还有的人抬头怔怔地望着天空,心中所想即所见,所有无法实现的愿望都在这一刻实现。 准确的说,每一个人看见的都不相同,但又都有一个相同之处——他们看到的都是自己做的梦境片段。 他们是第一批进入幻梦世界的人类。 而将梦境呈现在人类非沉睡状态下的始作俑者便是那个山顶的女子。 美好的景象总是消失得很快,那短暂地如白日梦一般的神光转眼就重归云雨。 但很快,他们就通过各种方式确认了那天不是自己看花了眼,而是真实发生的一切。 他们也成了澹台女惊世骇俗控梦理论的鼎力佐证。 百年后,织梦渊正式全面进入人们视野的时候,全亚安大陆跨越千年再次见到了澹台女的真面目,共同见证了梦境的力量。 那日,漫天晚霞映红了整片天空,也照亮了每个人心中的一盏明灯。 这盏灯便是在此之前都不为人知的本源精气,也即每一个人从出生起就开始积聚的力量。 正是这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构成了变幻无穷的梦境,梦醒后再在不知不觉中流逝,推动着人类自然老化。 澹台女穿着一身黑金衣袍,如同巨大的上古女神像般盘踞在天空之中,身后绚丽的晚霞皆化为衬托的绿叶。 她的眉眼柔和似水,像是造人的女娲看着自己亲手捏造的人偶,双手齐展,便有五彩流光从云雾中透射而出,落到她的万千子民身上。 从西岩帝国最西角的卷沙堡,到东文帝国最东边的望日岛,不分贵贱,无一遗漏。 每个人都在流光中看到了自己最想要看见的人,最想要得到的东西,最希望出现的场景,所有执念都不再是妄求,全身病痛都尽数散去,有的只有世界停止在这一刻的念头。 行将枯朽的老人精神饱满地听到了新年的炮响,重症在床的病患终于进入安稳没有病痛的梦乡,正当壮年的将军彻夜守望无罪之城。 这场被后世称为史上最大赤境阵法的幻梦术,让那一整年全大陆人口的患病率降低至历史最低点,死亡率近乎为零。 这不是一场简单的幻梦阵法,每个人所见的真实梦境都源于储梦术、取梦术、幻梦术、织梦术、凝梦术的最佳组合。 她几乎是以梦境的方式创造了另一个亚安大陆,如同平行世界一般让所有人再活了一次,志得意满,了无遗憾。 创世织梦神,当之无愧。 也正是如此瑰丽弘大又令所有人都受益无穷的入世盛典才让织梦渊顺利地接手了全人类的气运,顺理成章地在这片大陆上立足,创建了全新的信念和秩序。 造就了织梦渊的第一个百年盛世。 没有人可以计算出那一日的赤境究竟释放了多少梦元之力,也没有人可以再次复制那日的盛典。 至少到目前为止,还没有第二个创世织梦神诞生。 而如今,他们就要做第一个模仿者,在西岩帝国的帝都上演一出有备而来的戏码。 织梦渊的盟誓曾言,不可以控梦术行骗,不可以控梦术参政,不可以控梦术谋利。 眼下,他们就要倒行逆施,全做个遍了。 可如果他们不这么做,西岩帝国就将很可能因为他们的莽撞,引发内战,甚至是东西两大帝国的交战。 同时,也将控梦术和织梦渊置于一个备受质疑的处境,没有人再敢把梦境交给织梦渊,甚至不会再让织者守护他们的夜晚。 “李长敬,你怕做罪人吗?” 吴杳的声音有些遥远,好像不是在问长敬,而是在问内心深处的自己。 身后许久没有回响,吴杳回过头,就见屋内除了她再没有第二个人影。 一丝失望悄然爬上她的心头。 果然是她期求的太多了吗? 她还以为自己终于有了一个可以并肩的伙伴,任何时候都可以共风雨,不离弃…… 就在这时,她的脚边出现了一个奇怪的“花圈”。 不是五彩鲜艳的芙蓉牡丹,而是各式各样的药花。 吴杳并不熟悉药草,她只认识最上头的那朵——是红花。 在温江城时,长敬就曾送过几包红花到他们家,娘亲用热水泡化了使用,有祛瘀止痛之效。 而在花圈的旁边竟然是一座坟墓! “这是夹竹桃,最毒之物,只需指甲盖这么一点就可以毒死一个成年人。” “这是五色梅,误食会引起腹泻烧热。” “这是虞美人,果实毒性大,可引起头晕昏迷。” “这是红花,本是利好之物,但若妇人在孕期误服,便可能导致出血小产。” 长敬的声音又再次在吴杳身后响起,耐心而温和,让吴杳忽然想起了私塾里熟练背诵诗文的小生。 “爷爷还在世的时候,曾跟我说他年轻的时候因为学艺不精,开错了药方害死了一个人。” “那人与我一样无父无母,也无子嗣,他死的时候没有人收尸,爷爷便为他在后山找了处向阳的位置,葬了。” “爷爷每年都会去祭拜他,并带上这样一个由各种药草编织成的花圈。” “他说,治病救人最关键的是对症下药,很多药用对了是救人,用错了就是害人。” “这些花圈便是他对自己的警示,警示自己曾是个罪人。但很多年后,他再次遇到相似的病症,他苦思冥想后依旧开出了相同的药方。” 吴杳听得入神,听到此处不禁疑惑地开口,“为何?” 长敬上前一步与吴杳并肩,拾起花圈,一朵朵地拆下来放在手心里。 “因为爷爷终于明白自己当年并没有开错药方,只是那人的体质不适合用其中的一味药罢了。” “他治好了新的病人后,回到那人的坟前痛饮了一夜的酒,对着一块石碑说了一夜的话。” “早上醒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坐在花圈上,把这些花草都坐烂了。” 说到这里,长敬也不自觉地笑起来,似是看到了与他一样年轻马虎的爷爷。 “他仰天大笑,干脆将花圈拆了,全都埋进土里,说是别浪费了,地底下或许还有病人可以用。” 长敬打开窗,将手里的药花药草都捏碎了一把洒向天空。 各色花草瞬间幻化为斑斓的鸟雀扑棱着翅膀飞走了,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他总跟我说,很多事你当下会觉得懊悔、犹疑、羞愧甚至觉得自己活着都是不该,但也正是这些事让你长成了现在的模样。多年后想起来,或许还觉得是趣事一桩,可以平淡地从口中说出。” “只有走到未来的人能评判过去的自己,现在的你不行。” 长敬的一字一句都落在了吴杳的耳间、心间,如一颗神奇的种子,无土无肥,自己就扎根了。 吴杳弯起眉眼,平日里的孤僻冰冷,战前的彷徨不安都化作一汪盈盈笑意。 吴杳:“李长敬,你这幻梦做得可真烂。” 长敬习惯性地挠挠头,自知班门弄斧,却依旧有一种心满意足的感觉。 长敬抓紧时机问道:“那你原谅我了吗?” 吴杳又想起了那日在苪南公主面前,他忽然叫到她名字的时候,她自己都没想到的惊诧表情。 吴杳板起脸,“我不是个妙人,不知趣,不知道该原谅你什么。” 长敬愣了一瞬,突然灵光一闪,想到了什么,嘴角都快咧到耳根去了。 “正巧,我也是个无趣的人,咱俩可以每日凑一块儿逗趣。” 那“每日”两字软软地戳进吴杳心里,化成不自知的依赖。 吴杳顺势道:“那这回就派你打头阵吧,全京都的人都在看着你。” 长敬的眼里映出吴杳毫无保留的信任,他便觉得前路不那么难了。 “好,这回就让我走在你前面。” 所有骂名我来背,所有风雨我来扛。 第四十二章:困局得解是天意 长敬说到做到,赶在正午时分第一个走到了盛安宫的英武门前。 皇室的亲卫兵皆持红戗肃立在宫门百米外,在围观的百姓之间形成了一道防止暴动冲击的人墙。 而宫门前,也不止长敬一人。 他的身侧就站着一袭繁重宫裙的苪南公主,她早已而立成家,但驸马英年早逝,只留下她一人,为避嫌她便一直带着珠玉面纱。 而她的身侧则是头戴金冠,着镶金红袍宫装的皇后。 还有刚及束发之龄的太子,依偎在皇后臂侧。 长敬看似孤立无援,可他知道他的身后就是一起几经生死的伙伴,还有虞老。 无论长敬心中对虞老有多复杂的情绪,都不得不承认他作为枕月舍七大舍老之一的手段和力量。 没有他,今天这场戏就唱不成。 祁珩当权时,满朝文武无一个人敢忤逆,更无人刚擅权,唯一有实力与其在朝殿之下一争的就是他的妹妹苪南公主。 什么瑞王、巍王在她眼里都不过只是如跳梁小丑一般的虾兵蟹将,不值一提。她手握皇室十之七八的兵马,何惧几个无权无势的亲王? 之所以要做今日的功夫,也不过是借他们的手,为她接掌帝国实权做基罢了。 因祁珩喜怒无常、残忍暴虐的作风,在他疯后竟是没有一人想要维护他的地位,苪南公主这才一举得势,拉拢了本就与她有私交的重臣,以及早就对祁珩心怀恨意的皇后与太子。 此时,她的话就等同于皇室的态度。 “熹武七年,先皇逝世,吾兄即当今圣上继位,在政十六载边境太平祥和,轻税重商,百姓安乐。” “然,十日前圣上突遭异端,虽性命无虞,却神智全失,无力再理朝政。” “俱幸得枕月舍门人亲眼所见当日之景,亲耳所闻当日之语,可以幻梦术法还原真相于众前,予天下一个交代,以绝贼人之心,稳我西岩安庾。” “今日,吾以皇室之名起誓,无论枕月舍所述之相何如,均无半分虚假,更无人从中作祟。祁氏皇族三百七十二人谨遵天人使命,佑我西岩天运长盛。” 苪南公主虽是女子,可其站于千军万民之前却无一丝怯懦,声音铿锵有力,清晰可闻地传到了在场的每个人耳中,无一人敢有异声。 这也多亏了她这么多年在京都的积累。她与祁珩不同,她深知如何取民心以用之,这些年撒出的金银皆在今日收获了成效。 民众的信服沉默无异于对她的支持,即使她只是个没有继位权的长公主。 而权力本该仅次于皇帝祁珩的皇后却聂然无声,只能紧紧揽着自己的儿子——她唯一的依仗。 接下来就该他们了。 长敬换下了织梦渊的黑袍,此时就是一身枕月舍门人贯穿的月色长衫,特意摆了张“我很诚恳,不会说假话”的脸,坦然地望向人群之中。 百姓远远地只瞧见一个长身玉立的男子清清沥沥地站着,与周遭的皇室格格不入,泾渭分明。 虞老依旧挺着他极具分辨性的大肚子,摇着虚白的纸扇一摇一晃地走到了盛安宫前。 皇后身后一个婢女低着头,双手捧着一个鱼白中带着一点金色纹路的储梦枕走了出来。 虞老一手接过祁珩御用的储梦枕,一手撑着纸扇。 他也无需自报家门,根本没有人敢质疑他的身份。 枕月舍七大舍老之中,只有排在前三位的舍老是从无名神山出来的,也只有他们精通五种控梦术。 这是长敬第一次看虞老施展控梦术,便看的格外仔细。 可也不见虞老手间如何变幻,只不过纸扇一摇、一扇,他手中的储梦枕就凭空飘浮了起来,逐渐上升到了半空中,让人所有人都能看到其中聘聘袅袅氤氲而出的白雾。 这就是祁珩的梦境,他是织梦渊入世以来,第一个被公开梦境的皇帝。 没有人知道储梦枕里有什么,连苪南公主也没有事先看过,除了虞老便只有祁珩自己知道了。 所有人都在好奇皇帝会做什么梦,连长敬都在猜测是否会是金戈铁马的战场。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第一个被释放出来,放大呈现在半空中的只是一个普通的白云梦,没有特别的情绪起伏,也没有引人注目的物件和事件。 长敬微微皱起了眉,看向角落里的一个隐藏光点。 梦境中的祁珩好像只是漫无目的地走在偌大的宫殿之间,黑夜遮掩了视线,令人看不清这是哪里。 皇后紧紧盯着那黑漆漆的梦境,双手不自觉得加重了力道。 太子被捏疼了,便扭转了下身体,想要脱离母亲的桎梏。 再抬眼时,第一个梦已经结束了。 第二、第三个梦境依旧只是普通的白云梦,依旧只有模糊的一个景象,与寻常人醒来便不会记得的梦境类似。 直到第七个梦境,众人才看出些许端倪。 祁珩出现在自己的梦境中,一个人站在盛安宫的议事殿前,时而举剑乱舞,时而激愤高喝,时而跌坐在地仰天长歌,全然没有一个君王该有的模样。 简直就如市井里喝醉了酒的糟汉发酒疯一般。 人群中渐渐起了些细碎的议论声,他们指着梦境的各处点评着。 难道说,他们的皇帝早就已经疯了? 所以他才会总是虐杀侍女兵将,夜间不眠不休地穿梭在各个宫殿间? 那个议事殿前的位置,不就是祁珩那日完全失去神智的地方吗? 这么说,根本没有人害他,是他自己疯魔了? 那起因是什么呢? 储梦枕接连又释放出了九个梦境,有他一个人走在荒无人烟的京都郊野,有他独自一人高坐城墙之上,猛地跳落下坠的场景,还有他将自己完全浸没在浴池之中的模糊水浪。 他没有梦到任何其他人,只有他自己。 长敬看向虞老,眉目紧皱不语。 最后一个梦境结束,虞老收回储梦枕,朝皇后身边的宫女亲切一笑,将储梦枕归还。 他没有对祁珩的梦境做任何点评和归纳,全凭各人各思,揣度猜测。 这时,苪南公主缓缓上前一步,走到了长敬身侧,朝众人开口道: “吾兄儿时曾与我在盛安宫奔走玩耍,但有一次意外在宫殿内走失,母后找到他时,他就摔倒在城墙脚下,御医诊断后说并无大碍,未曾想……” 苪南公主突然抬手掩面,传出低低的哭音来,似是真的在为祁珩儿时不幸的遭遇伤怀自责。 皇后此时也突然开口,“圣上他,他总在夜晚一个人走出寝殿……” 没有人说祁珩是因为小时候的摔伤致使大脑受伤,也没有人说祁珩长期就有梦游和失常的举动,但“祁珩因为旧伤发作得了失心疯”的结论就这么出现了每一个人的心中。 底下人群的议论声越来越大。 这就是苪南公主想要达到的目的。 在不损害皇家颜面的前提下,让所有人都觉得祁珩不再适合做这个皇帝,且没有任何谋害国君的贼人。 如此瑞王和巍王的起兵就失去了名头,即使打进了京都城,也不得民心。 现在就差一步了。 让所有人都坚信这个结局的办法就是让人觉得这是天意。 唯有天意不可违,不可逆。 长敬深吸了一口气,脑海里又出现了吴杳问他的那句话。 “李长敬,你怕做罪人吗?” 谁也不是圣人,孰能无过? “我是枕月舍门人李长敬,圣上失智时我就在他身侧。” “那日在盛安宫前,我见到了天降异象,是天神带走了圣上的神智。” 还没等大家感到震惊疑惑,这天色便是像在回应长敬所言一般,明明是在红日当头的时刻,却忽然飘来一朵巨大的乌云,遮盖了日光,投下的阴影将整座盛安宫与宫前的人群全部笼罩在内。 吴杳出手了。 每一个人都清晰地看到了第一滴雨地落下,好像是一个慢动作在眼前被无限放大展现。 紧接着,下一秒,淅淅沥沥地大雨就砸在了盛安宫的砖瓦上,连空气中的风吹来时都带着冷意。 这与那天的景象何其相似。 一声爆响的闪电突然划破长空,又在这片阴暗的土地上点上一道诡异的光线,光线所落之处竟然就是那日祁珩所在之地! 巨雷“轰”地一声将地上的砖石击得粉碎,留下一个焦黑的碎洞。 长敬“不可置信”地声音就在雷声后响起。 “那天圣上就是被这样一道雷电击中……” 寻常人被雷电击中的概率可以说是亿万分之一,但一旦击中后死亡的概率却近乎百分百。 他们的皇帝被雷击中了却只是引发头部的旧伤,导致丧失神智一定是因为他是天选之人吧? 可是,为什么上天又偏偏是击中了他自己选的人呢? “一定是遭了天谴……” 人群中有人说出了他们最想要听到的答案,并一点点传延开去。 这场突如其来的雷电雨并没有持续太久,却也没有很快为所有人重新带来温暖的日光。 巨大的乌云起初只是在远处隐隐有驱散的迹象,但偏偏乌云中心散开了一个小口,日光便从这个小口中直射下来。 准确无误地照在了一个人身上。 人人都仰着脖子去看,在毁灭性的雷击后,这被犹如神迹一般的光眷顾的人会是谁? 毫无疑问,那人就是祁珩的嫡长子,也就是太子。 只有一道雨后阳光还不够,还需要一个足够让百姓从心底里信服的理由。 乌云逐渐散去,露出湛蓝的天空来。 明明京都已入深秋时节,此刻盛安宫前的每个人却有种温暖回春的感觉,身上穿着的外衣都有些显得多余。 万里无云,却有一个巨大的黑袍身影在逐渐浮现。 她带着宽大的黑金兜帽,面容隐在阴影里看不分明,可就这一身服饰就象征了掌握人类气运的织梦渊。 “你们看天上!” “那是谁?” “是澹台女!织梦渊的创世织梦神!” “是天神降临了!” 不知道是谁第一个说出了这个身影专属的身份,很快所有人便都认同了这个答案,即使他们都没有真正见过的澹台女。 “刚刚的雷击一定就是澹台女释放的!那就是天谴!” “……” 别说在场的百姓了,即使是织梦渊的吴杳、长敬,甚至虞老,都没有见过传说中的澹台女。 能这么快将这个名讳喊出来,并将其与百姓心中的天神对号入座的人自然就是虞老或苪南公主特意安排在人群中配合他们的人了。 那么什么能证明澹台女的身份呢? 唯有幻梦。 且是能让所有人都产生共鸣的超大范围幻梦阵法。 往生梦境! 除了长敬,每个人都是有梦之人,都可成为被赵清语探知往梦的对象。 他们眼前浮现的就是他们烙印在记忆最深处的那个梦境。 梦里的人让他们仿佛都回到了自己最想要回溯的时光。 有老屋旧窗前的一点烛火,几样简单的饭菜,寒风从门缝间溜进来时为你盖好锦被的手; 有出嫁前母亲一梳到底,二梳到老的长发,有跨过火盆那一刻亲朋好友的叫好声,将你背在背上不肯放下来的俏新郎; 有熟悉的小宅院里你追我跑的嬉笑声,父亲将你高高举起做大马,弟弟妹妹围城一圈扮演最想成为的那个人; 还有更深夜阑还在殷切盼你回到家中的老父母、轻声细语问你衣可暖、粥可温的发妻; 所见的一切都缓缓化作一股暖流,流到了每个人的四肢百骸中,洗去一身疲惫,驱散慌乱不安,剩下的就只有平淡的幸福。 制造并控制雷电、暴雨、神光、澹台女神像的是吴杳,引出往生梦境的是赵清语。 那么长敬、林奕、林瑶在做什么呢? 第四十三章:寻梦顿悟闯虚魔 如果没有危机感,如何让百姓明白幸福的来之不易? 又是一声暴雷骤然响起,猛地唤醒了正沉浸在赤境之中的人们,那些人那些景都渐渐消散,徒留一种不真实的虚幻感。 “吁!” 烈马的痛嘶声比雷声更响地出现在宽阔的盛安宫前,仿佛有数千匹在急奔中的骏马被强行勒停在他们身前。 不,不只有马,还有万千铁骑! 就在英武门下,长敬的背后,有一匹浑身浴血的战马凭空出现,高高扬起前蹄,马上的人金甲破败,断臂飞血,红戗折戟。 一只飞箭“噗”地一声从他背后贯穿到前胸,狠狠扎到土地之中,犹自嗡颤着箭尾。 血腥场面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久未经战争洗礼的京都百姓面前,立刻就有那胆小的,脸色惨白,裤下微湿。 战场中,倒下一人,也还有千千万万地站起来。 数不清的战马长嘶,血抹铠甲的兵将涌入这片寂静之地,带来扑面的血气和死亡味道! “杀啊!” 喊杀声传来的时候一下震醒了还在惊吓中的人群,有那意志不坚定,被幻梦所误导的人转身就想要逃离,一片骚乱立刻如风般席卷。 “是瑞王的旗帜!” “还有巍王!” “他们杀进京都了!快跑啊!” “我们都是西岩人,不要杀我们,不要杀我们……” 战场上,通常最先被马蹄踩在脚下、被利剑贯穿的不是敌军,而是手无寸铁的百姓。 铁面无情的战将和染血的红戗转眼就到身前,有一人被人潮挤得摔倒在地,越是恐慌越是爬不起来,回头一看,那红戗已朝着他的胸口直直落下! “不要啊!” 他惊恐地瞪大了眼,破喊出声,然后眼睁睁地看着那戗头停在了他心脏前几分。 一并停下的还有那马蹄和死神。 厮杀声就如同被冻结了一般,戛然而止。 长敬从头到尾就站在原地没有动过,他的双手负在身后,藏在衣袖内,没有人看到他的动作。 林奕、林瑶,他们都在人群之中。 金戈铁马的战场就出自林奕之手,龙卷风般在顷刻间“摧毁”赵清语的往生梦境。 而在关键时刻将屠杀静止的,则是林瑶。 经历过死,才知生的可贵。 如梦初醒的人群渐渐止住了奔袭,满脸余悸畏惧地看向天空中唯一的神——织梦神澹台女。 就连苪南公主和皇后太子也不例外。 长敬在他们身边只做了一件事,封存梦眼,堵死生门! 凡是幻梦,必然就有破梦的梦眼。 “澹台女之梦”的梦眼不在别处,就在太子身上。 那道看似虚无,实则至关重要的神光就是破梦的生门,只要有人截断了这道光,便也打破了所有梦境对人的掌控。 长敬要做的就是配合吴杳以及林奕编织的幻梦景象,藏好这道光。 他们今日的行动并不是所有织者皆知,万一有尽职的织者发现了京都的异常源于人为操控的幻梦,便有了提前破局的可能。 一切都将功亏一篑。 他们必须将这场戏演完,让所有人都以为这是天意,是澹台女现世对他们的恩赐和警示。 让祁珩正序退位,让太子顺势继位,让瑞王和巍王不得民心,寸步难进,让京都乃至西岩都恢复安定。 他们做到了。 从温江城,到云陵,再到京都,一次次的配合,一次次的生死相助,使他们无需言语沟通,便能做到最佳配合。 澹台女的身影逐渐与万里白云相融,日光重新回归这片土地。 还有些微颤的皇后咬紧了牙关,强撑着自己绝不能在最后一步前倒下,狠心一推,将年幼的太子推出了自己的臂弯,让他独自一人站在了寂静无声的万民跟前。 “说,说你是太子,你是西岩的王。” 同样心有余悸的太子手心里全是汗,揪着自己明黄色的衣袍,慌措无依,迟迟说不出那句话。 苪南公主缓缓走到太子身边,牵起他的手,在他耳边以只有他两人能听见的声音细语。 片刻后,太子看着眼含希冀的百姓,站直了身体,挺起瘦弱的胸膛,强忍着没有回头看自己的母亲。 “本宫是,是熹武帝的嫡长子,是东宫太子……” “本宫宣布,今日起,正式登基继承皇位,承天意,佑我民,护西岩,千秋万载,虽死不止!” “吾皇万岁,万万岁!” 百姓的愿望很简单,他们只需要一个人守护他们的生活不受战争蹂躏就好,到底是太子或是其他哪个皇子,亦或是苪南公主都无关紧要。 只要有一个人能顺利坐上那个位子,兵不血刃,无纷无争。 太子就是眼下最合适的人选。 远好过带着铁骑,不怀好意奔向京都的那些人。 苪南公主听着久久未停的拜喝声,再也抑制不住即将掌权的得意。 太子年幼,皇后怯懦,而她手握重兵,又有重臣支持,实际掌权的必然是她…… 想起提出这个计策的长敬,她便微微回过头去寻,想要谢他一谢。 结果,长敬早已不在原地。 不止长敬,吴杳、林奕、林瑶赵清语以及虞老都不见了。 …… “哥,我们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阁主,让阁主向织梦渊汇报……” 长敬一行五人换回织梦渊的黑袍,趁人群都还集中在盛安宫前时,穿梭在隐蔽的小巷内。 林奕也有些心思重重,不知今日的举动到底是救民还是害民。 林瑶说的阁主便是他们云陵城自张远山叛逃后新继任的阁主张先。 毕竟他们隶属于云陵右分阁,按理说如此大的控梦事件理应报于阁主知晓,再由阁主层层汇报至左分殿、无名神山织梦渊本部。 林奕道:“不如我们直接向殿主黄老汇报……” 长敬走在最前面带路,头也不回道:“黄老早就知道了。” 林奕愣了一瞬反应过来,“是虚魔幻境……” 整座京都城都在黄老的监视之下,又有往生梦境如此大的梦元之力波动,他不可能不知道。 但他却没有阻止。 或许是黄老也默许了他们的做法…… 提到黄老,长敬这才有机会说起前事,“我们在与祁珩的赌局之战中,是黄老点醒了我,助我们先一步破梦。” 吴杳一边疾走着,一边还在等他的下文,冷不丁突然撞上了长敬的后背。 看着长敬突然停滞的步伐,吴杳疑问道:“怎么了?” 长敬站在原地,望着相隔不远的织梦阁左分殿,半晌未语。 吴杳、林奕等人也不是第一次见长敬突发灵感了,便也没催问他,就站在原地等他。 果然,长敬猛地一拍脑门,兴奋地转过身道: “我想到怎么破黄老的虚魔幻境了!” 林瑶眨巴眨巴大眼,一脸懵,转头看看林奕他们也没有出声,便知道这回不止是她一个人没跟上节奏了。 长敬似还沉浸在自己突发奇想的世界里,也没注意到伙伴们并没有反应过来,他兀自边笑边自语着什么,着急去左分殿一试。 走了几步发现吴杳他们没跟上来,他便又跑回来,抓了吴杳的手腕就往前走。 吴杳也被长敬一系列的举动整的有些迷糊,本来还沉浸在枉造澹台女现世的纠结自责中,看着被抓住的那只手又恍惚起来,乖巧地被牵走。 留下林家兄妹和赵清语在原地面面相觑。 林奕忽然对赵清语道:“长敬这儿开窍了?” 他指指自己的胸口。 赵清语举袖捂嘴柔柔笑起来,不语,脚步轻快地跟上长敬。 等他们一路赶到左分殿,能感受到梦元之力微微外溢的虚魔幻境时,长敬才停下来。 郑重道:“黄老曾对我说,我能破开他的虚魔幻境之日,便是我的出师之日。” “我原本以为我至少要练个三五年才行,但方才我突然想到,黄老虽说要我来破梦,但却没说只能由我一人进入虚魔幻境孤军奋战。” “我们五人几经生死,多次配合,每一次都能化险为夷,全身而退,这一次我想也与你们一同接受黄老的历练!” “向黄老证明,不止是我,还有你们都有这个能力!” 长敬的一席话不仅解开了吴杳等人的疑惑,还成功激起了他们骨子里不服输,不言败的血性。 他们本就是一方天地下的佼佼者,每个人都有得天独厚的天赋,年纪轻轻就入驻右分阁。 只是这一路上,从相识开始,他们就在不断地接受到别人可能一辈子也不会遇到的险境历练。 前有暗境,后有幻境,每一个都是生死局,不反击便要身首异处。 但也正是这样的逆境加速了他们的成长。 对于长敬而言,这一年的阅历更是让他大开眼界。 他正在像对爷爷承诺的那样,走出小小的南城,来到更广阔的的天地去闯荡。 他认识了一帮可将后背交付的伙伴,自己的能力也在一次次的配合和磨合中得到启发提升。 长敬心想,如果以他一个无梦者的平凡人身份都能到虚魔幻境中去闯一闯,为何他的伙伴不可以? 如果他能再次得到提升,他的伙伴一定也可以。 如此,他们的整体实力都可以再进一层,他们就是真正共进退的兄弟姐妹! 吴杳、林奕、林瑶、赵清语都从长敬的话中听出了真切的心意,那一刹的触动和感激之情无以言表。 唯有行动可以支持他们实现心中那个对未来的期许。 林奕第一个伸出手掌,振奋道: “好!我林奕绝不会忘记长敬你的每一次相助。你叫我一声大哥,我此生就绝不会抛下你这个兄弟!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就必保你平安无虞!” 长敬心下何尝不是感动到无以复加? “你早就是我的林大哥了!” 赵清语第二个伸出手覆在林奕手掌之上,同样坚毅不悔。 “我虽长你几岁,可一直都是你在帮我,如果可以,我希望以后我也能帮到你。” 林瑶是爱凑热闹的,也是个直爽恩义的,长敬这一路上帮过他们多少,她都记在心里。 伸出一手加覆,另一手激动地像哥们一样在长敬肩上拍了一下道: “李半仙,我早就发现你这脑袋瓜子贼灵,眼神也好,但你这控梦术修得着实一般,往后还要多跟我们学学啊!” 长敬被说得又想哭又想笑的,看向吴杳的时候便是一个奇奇怪怪的表情。 吴杳与他认识最早,身份也最多,长敬竟莫名有些紧张。 她与他相识时,他还只是药铺里一个连梦都不会做的小透明,而她却是织梦渊历史上最年轻的阁主。 后来他成了举目无亲的孤寡之人,是在她的一手提携下进入织梦渊,教他术法,教他武功。她是他的第一个师父。 可走到今日,他们却更像是心意相通的伙伴,没有高低之分,只有守望相助。 如果没有吴杳,他不可能在短短一年多的时间里,从温江城走到京都城,拜黄老为师,也就不会有今日闯虚魔幻境的机会。 她是长敬永远向前看的明灯,也是滴水之恩定当涌泉相报的恩人,还是……他一心想要变得更强大,有能力去保护他人的初衷。 她心中的他,会是怎样的呢? 吴杳没有看长敬,而是低着头凝视着交叠的手掌。 他们萍水相逢,不打不相识,最初比试时还带着年轻且幼稚的敌意。 谁能想到,他们会成为最好的伙伴呢? 第四只坚定的手掌缓缓覆盖而上,手心的温度在他们四个人之间没有任何障碍地传递。 长敬再无任何犹豫,放上自己的手,将他们的心都连在了一块。 他手下那温软的触感就是他无穷的动力来源。 今朝有友今朝会,未来有期亦有聚! 第四十四章:暴风之境再分战 他们五人之中,林奕年纪最长,其余四人便都喊他一声大哥。 赵清语其次,但她与长敬和吴杳相差不大,便说好了直呼其名。 吴杳和林瑶两人里,林瑶更小,她可劲儿嘚瑟称自己为老幺,坦然接受两个哥哥,两个姐姐的帮助。 然而,他们并没有来得及再次感受团结协作的力量。 他们原以为第二次进入黄老的虚魔幻境至少会有一点底气和经验,可没想到黄老却完全改变了棱镜世界的格局,变成了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 黄老的声音就在头顶响起。 “李长敬,你做好准备了吗?” 长敬抬起头,望着虚无的穹顶,斩钉截铁道:“我们准备好了。” 黄老问的是他,长敬答却是我们。 “别以为耍一点小聪明,钻个空子就能轻易破解我的虚魔幻境。” “既然你们五人都有这勇气来闯,那么我也就按照你们五人的能力提高难度,时间不限,生死不论!” “别说我没提醒你们,万象圣手都曾在这里被困足七天七夜,你们就好自为之吧!” 长敬听着黄老恐吓的话,反倒微微笑起来。 刀子嘴豆腐心。 如果真有危险,就不会让五人都进入虚魔幻境,更不会特意提起万象圣手。 他是在告诉他们,不用担心时间会让外面的世界如何翻天覆地,他们可以摒除一切杂念,专心致志地在这片天地里去感悟最高深的梦境变幻。 万象圣手擅长什么? 瞬发于无形的幻梦展现手法,如果连他们都会被困,意味着在这里你想要用幻梦阻拦未知的风险都是徒劳的。 只有用心,去思考梦境背后的东西,才有可能脱困。 异象渐起。 有如盘古开天地之前的混沌天地间,出现了一股小小的旋风。 旋风在远处兀自聚集着能量,不过瞬息之间便胀大许多,自然的力量往往最难以被控制,发展的态势也往往超出预期。 小股的旋风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变成了巨型龙卷风,并且还在不断壮大,笔直地朝他们包拢而来。 长敬道:“靠紧,不要被风吹散了。” 虽然林奕是大哥,但他们都已经默认团队合作的时候由长敬主控,可以有不同的意见,但在关键时刻必须听一个人的。 而长敬的长处就是既能在细枝末节处发现破梦端倪,又能全揽大局选择最有利的行进方向,无疑是掌握话语权和决定权的最佳人选。 五人取长补短,各展长技,才是打好配合的正确方式。 然而,黄老没有给他们这个机会。 就从他们有了移动开始,那飓风就对他们产生了影响,像是瞬间来到了他们的跟前,围困在风速最大的位置,寸步难移。 长敬与吴杳站在一侧,艰难地朝林奕他们一侧伸出手,在狂风中一出声,话立即就被风吹散了。 “快……凝梦……” 林瑶早就已经准备好了凝梦的起手式,可无论她怎么静心,始终会受到狂风的影响,一边要控制身形,一边又要施展术法,竟半刻过去了也没有成功。 不止林瑶,林奕和赵清语也在屡次尝试,可是依旧失败。 暴风之境下,凝梦术连施展的机会都没有,更遑论凝滞这场飓风。 他们最终也没有汇聚到一起,袭过的风眼隔开了他们。 宁静无波的风眼内是长敬和吴杳,风眼外狂风最为爆烈的一端是林奕三人。 耳边突然没有了风声,也没了林瑶的叽叽喳喳更显安静。 他们仿佛就在一个极端恶劣天下躲进了一个洞窟,把所有刮卷的自然之力隔离在外。 可是,为什么风眼没有再继续移动呢? 吴杳比长敬对梦元之力的波动更为敏感些,轻声道:“暴风带来的梦元之力全散了,我们好像……回到了现实。” 长敬皱眉,“我们一定还是在虚魔幻境中……” 然而,他们却找不到一处幻梦的痕迹。 这里没有他们第一次来时看到的无死角棱镜,也没有织梦阁常见的阁楼、灵渊,什么都没有才是最让人恐惧的。 只有将它们困在风眼中心,若隐若现的气旋。 他们这里是无碍了,不知道林奕那边会发生什么? 好在吴杳和长敬都不是个急性子,遇事沉着冷静,眼下最好的办法就是以不变应万变,敌不动我不动。 长敬干脆在地上坐了下,盘着腿静思。 吴杳则是沿着风眼缓缓走了一圈,观察有没有特殊之处。 时间在他们这里地流动似乎都慢了下来。 而林奕那侧却是截然不同的画面。 林瑶半眯着眼睛,正在放声大喊:“哥!你咋重影了啊!” 林奕压根没听清她在说什么:“你大点声!” 林瑶还想再说,刚张口冷不丁被灌了一口冷风,呛到了气管,一阵猛咳。 赵清语想去扶她,好围成一个圈,却被风吹的衣袍飞鼓,不用手拦着些整个人都有被吹跑的迹象。 林奕左右手分别拉着一个,发髻都被吹散了,一点余手也腾不出来去拂开,礼教再好心中也想骂娘。 就在这时,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在风中响起,异常清晰。 “你们的过关目标就是停下这暴风,走出暴风之境。” 林瑶没听过这声音,乍一听还以为是什么幻梦,当即破口道:“什么鬼玩意儿!这风里话都说不利索,还怎么凝梦!” 林奕和赵清语却是对视一眼,反应过来。 是万象圣手范临的声音! 难道说,他们的这场考核,万象圣手也有参与? 是了,他们第一次进入虚魔幻境的时候,黄老就曾说他们或许可以去找万象圣手,看是否能通过他的考核,拜师其下。 只是他们后来因为祁珩的事,耽搁了,一直还没有机会去正式拜见这两位久负盛名的殿老前辈。 这一定就是万象圣手对他们的考验! 林奕心中大定,但是想是一回事,做又是另一回事。 他现在是连手也不敢松开一分,生怕大风刮跑了这两个瘦弱的小姑娘。 一旦散开了,就成了孤军作战,难度必然再上一个台阶。 仔细一想,他们现在面临的困难何止一个。 无法有效沟通、无法协作、无法施展控梦术,连着飓风的起源、威力、旋转规律都还没搞明白呢,净搁这瞎吹。 林奕憋了许久的气,才吐出一口完整的话,“我们靠拢些……逆风站着……集中精神,再尝试一下。” 林瑶只听清了“靠拢”、“逆风”四个字,但这也不妨碍她理解。 毕竟是兄妹,从小一起修习,对彼此有足够深的了解。 靠拢是为了减少空隙间的散劲,可以相互贴着身体借力。 顺风站着需要花更多的力气控制自己不被风吹跑,逆风站着则只需要抵住风力站稳即可。 赵清语虽未言语,但却也明白林奕想做什么。 如果说这就是万象圣手对他们的第一重考核,那具体的考核内容就是想让他们在外界的强力干扰下,突破自己身体的限制,精准释放控梦术逃脱困境。 这话说起来简单,可实际有多大的难度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第一步,就是要让自己适应外界的环境。 今天是暴风,明天或许就是暴雨,不是每一次都遇到自己得心应手的环境的。 随便一个织者都可以在正常的生活状态下施展控梦术,但只有在逆境中也能信手拈来的人才有可能成为真正的强者。 这风打磨的不仅是他们的身体,更是他们的意志。 他们一步步挪移着,好半天过去才终于面朝风向站成了一线。 如网黑发在狂风中肆意地飘荡着,形象全无。 初时还不觉得有什么,可久了便觉得手脚都被风吹得十分僵直,脸更是惨白一片,鼻尖和脸颊都冻得通红。 且这风势一点也没有要缓和下来的意思,反倒愈加猛烈起来,刮过皮肤都是刺骨的疼。 没有人再说话,他们都闭紧了眼,凝神聚思。 不知过去了多久,林奕方才感觉自己的心静了下来,不用再刻意去调动手上和脚上的力量去抵挡狂风,只剩一点风轻飘飘地从自己身上各处掠过的感觉。 可是他尝试去念凝梦术的心语时依旧觉得全身空荡荡的,聚不起一丝本源精气。 就仿佛一夜间回到了自己第一次修习控梦术的时候,不知如何运转自己的身体。 林瑶和赵清语也是相同的情况。 他们都是天赋异禀之人,这十几年的修习可谓顺风顺水,何时遇到如此过力不从心的时候? 一丝焦躁和无助的情绪缓慢爬上心头。 越是徒劳,便越是焦躁。越是焦躁,就越是一无所成,稍不注意连风声都重新灌进耳朵。 林奕强行压下自己波动的情绪,深呼吸了一口气,让冷风吹醒自己。 《修梦录》扉页上只有一句话——无风起,缘自来。 最差的结果不过是重新开始,重头再来。 …… 再看长敬这头,依旧是死一般的寂静。 吴杳也已经停下了兜圈,盘腿坐在长敬对面。 两人也是闭着眼,回顾这段时间以来的感悟。 只是他们要悠闲很多,没有任何外力因素干扰。 长敬就这么闭着眼道:“你有没有觉得……” 吴杳等了半晌没听到下文,“觉得什么?” 长敬一本正经:“黄老这人挺奇怪的。” 吴杳:“……” 长敬自顾自接着道:“你说黄老每天在这虚魔幻境中都会想些什么呢?” 吴杳:“想你现在是不是皮痒了。” 长敬笑着睁开眼睛,看着对面一张清冷的脸。 “他会猜到我现在心里在想什么吗?” 吴杳:“那是读心术,不是控梦术。” 长敬单手撑着下巴,回想:“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以为你有读心术。” 吴杳不知道长敬正在看自己,下意识地蹙眉:“我什么时候猜中过你的心思?” 长敬却是不答,心中道:你就是太愚钝了才猜不到。 吴杳见长敬一直没有回答,便睁开了眼睛看他,不料一下就撞进了他那双天生带笑的瞳眸里。 里面只有她的倒影。 吴杳噎了一下,薄唇微张,想要说的话就卡在了喉咙里,耳后隐隐显出红晕来。 长敬赶紧错开话题道:“谷老是个怎样的人?” 长敬很少听吴杳说起她的师父,反倒是从别人口中听到的更多。 情绪之神,那该有多厉害? 吴杳垂下眼,看着两人近乎相抵的膝盖。 “他就是个凶老头。” 第四十五章:寂静之地再炼神 吴杳似是想起了很多过去的事,恍惚间竟不知从何处讲起。 长敬也没有催促,静静地等待着。 “我原先一直觉得师父是个很古板的人,一点也没有大师风范。每天就是叫我练站姿,什么也不许想,也不许说话,无论看见什么都不能闭眼。” 长敬心道:难怪吴杳的背脊总是挺的笔直,教他练轻功的时候也是让他先扎了一个月的马步。 果然都是“太师父”的一脉传承啊。 “他会给我设置很多不同的场景,吓我,踹我,推我,或者让我看着他吃饭,桌上都是我喜欢吃的菜。” “后来我才发现他也不是像表面看起来那么冷漠。” “有一年冬天,我十二岁,温江城下了我出生以来的第一场雪。” “我想回去找娘亲玩雪,他不许,就让我站在能望见家门的巷子里,一动不动,把我自己积成了个雪人。” 对于小时候的吴杳来说,那是非常煎熬和委屈的一天,可是对于现在的吴杳来说却是一段能笑着说出口的宝贵回忆。 “那时候我还不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绪,没忍住掉了眼泪,师父就很凶地对我说……” 吴杳板起脸模仿道:“难道你在雪中遇到敌人的时候,也要和敌人说我们一起玩雪吗!” 吴杳说着自己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眉眼弯弯,就像春天融化的积雪。 长敬从没听吴杳说过这么多的“我”字,她总是可以理智冷静地分析别人的情境,却很少提起自己。 长敬道:“那年的大雪我也记得,我一个人跑到后山上堆雪人,结果玩得太起劲,天黑了才想起回家,结果就在后山迷了路。” “最后还是爷爷上山找到我,把我拎回家一顿打!” “他很少打我,那次真是发了狠地拿藤条抽我。那时候我也哭,心想我怎么就没有父母疼呢。” 长敬也是笑着的,想起过去的自己便觉得时光那样快,人总是不知不觉地长大了。 “这么一想,你看我们挨打的时候都一样。” 吴杳反驳道:“我可没挨打。” 长敬拱手道:“是是,就我皮痒。” 吴杳望向长敬的背后,像是看到了那时候一直紧紧凝视的家门。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我的父母其实就在我身后看着我,我们一家人就站在同一条巷子里。” “他们给我堆了一个小小的雪人,等我看到的时候都已经融化得只剩下个小脑袋。” “我鼻子一酸,就又想哭。” 长敬听得有趣,完全没想到看似高冷孤僻的吴杳小时候居然会是个小哭包。 “结果我眼泪还没下来,天上就又落起了雪。” “你有给它再堆一个身体吗?” 吴杳摇摇头,“没有,我就蹲在地上望天上飘下来的雪花。” 长敬好奇,“为什么?” 吴杳道:“我知道师父肯定就躲在暗处看着我,这雪就是他幻化的。” 原来如此。 那谷老是否会欣慰呢,吴杳一眼看穿了他的幻梦,也终于学会了不惊不喜。 以前的吴杳或许还没想得这么深,她当时也赌气地认为一定是师父在考她,考她再见到雪是否还会有抑制不住的欢喜。 直到现在,她才明白过来,师父其实是在用他的方式安慰她,还她一个虽然只有枯燥修习但却完整的童年。 她已经明白师父那些年的苦心。 情绪不仅是一个人独有的心理变化,同时也是一个将你自己完全展现在对手面前的攻克口。 如今的她,虽然还不及师父那样万事无澜,无悲无喜,但她至少也可以做到处变不惊,少一个弱点便多一分把握和胜算。 不让自己迷失在他人的梦境里,才是做好守夜人的第一步。 “我想到了!” 吴杳收回思绪,茫然道:“想到什么了?” 长敬瞧瞧周围,特意压低了声音道:“我知道黄老将我们困在这样一个地方的用意了!” 吴杳挑眉,“哦?说说看?” 长敬像是做贼一样,用气声说道:“就与谷老一样,是在锻炼我们的情绪控制能力。” 吴杳不太相信的模样,“可是这里什么都没有,怎么锻炼我们?” 以往师父磨练她的时候,都是使尽花招,每天不重样地给她换着来,喜怒哀乐悲嗔痴念样样皆有。 可眼下这么安静算什么?孤独?这不还有一个精神小伙陪着吗? 长敬可不知道吴杳在想什么,一本正经地接着道:“寂静,乃是炼神的最高境界。” “你想啊,我擅长破梦,你擅长织梦。可破梦和织梦的前提都是有目标而为之。” “现在没有梦,我就无梦可破。你就没有编织梦境的必要。” 吴杳点点头,话是听明白了,可还是不明白黄老究竟想要他们在这里练什么。 “那你说的炼神是什么?” 长敬故作高深道:“所谓炼神,就是……” 吴杳:“说人话。” 长敬一点没噎着,转换自如:“锻炼神思,说白了就还是练控制情绪。” 吴杳忍住了翻白眼的欲望,但左手袖间的银剑就有点忍不住了。 长敬忙道:“当没有任何事物可以悲,可以喜的时候,才是情绪最容易失控的时候。” “我们不是也遇到过那种全然黑暗,什么都没有的场景吗?那时候你会想什么?” 吴杳这才认真想了想,忽然明白了长敬的意思。 “是幻梦!” “对!当我们没有失去目标的时候,就是对手趁虚而入,对症下药,设置幻梦的最佳时机。” 这道理其实可以换两种不同角度理解。 于长敬的破梦能力而言,便是要将自己时刻置于一个万籁俱寂,万物皆空的状态,才可以最大程度降低幻梦对自己的影响,以一颗至纯至净之心去寻找梦眼所在。 长敬的无梦特性正好就使他天然地比别人少了许多可攻之处,没有梦境,就无法探知记忆中对其影响最深的事,可以说就没有弱点。 那么剩下要做的就是保持一颗不为所动的心。 越是寂静的环境,要控制自己什么都不想就越难。 这也就是黄老对他的历练之处——在无中寻有,在将有变无。 而对于吴杳的织梦天赋而言,就是要做到不放过任何一个漏洞地去设置一个完美梦境。 她可能遇到的不止是那些有无数寻常梦境的普通人,还有同样掌握控梦术的自己人。 那么就不排除有比她更有天赋,经验也更丰富的人会不受她设置的幻梦影响。 她不仅要打破梦境的是来源限制,更要打破梦境的对象限制。 让无论谁进入到了她设置的梦境,都无处可躲。 黄老的对她的训练目标应当就是以梦破无梦,用织梦术和幻梦术破解他万物皆空的寂静之地。 吴杳的情绪控制要比长敬还好些,长敬是因为天生心大想得开,她则是归功于后天的磨练,且有更多的经验。 因此,吴杳现在要做的就与长敬不同。 两人都收了玩笑,各自重新闭上眼,将自己完全融入这片寂静。 人是一种神奇的动物,有思想,有情绪,但又受制于自己的思想、自己的情绪,甚至别人的话,别人的想法都能影响到他们。 如何真正做到只听自己内心的声音,是一门要学习很久的功课。 虚魔幻境后,黄老只有一个飘忽的半透明身影。 在他的身旁,还有两个人穿着黑金衣袍一前一后地站着,就像一个人与他的影子。 “我们真的是老咯。” “他们确实是这一代里比较突出的。” “只是比较突出?” “……范大脚,你二十来岁的时候好像还被我吊打来着?” “阿冢,你说我们要不要联手再打回来?” “可。” “哎哟,范大脚,范没气儿,你俩不会以为现在就能打得过我了吧?” “可。” “殿主,别倚老卖老,再过两年就该我们坐你这个位子了。” “呵呵,话别说太早,走着瞧吧。” “可。” “……阿冢,我们走!” “诶走哪儿去?不看了?” “他们迟早会出来的,时间问题而已。” 那一前一后的身影消失了,只留下一个撸胡子的老人。 他就像是被困在镜子里的倒影,看着真实,却无实体,触摸不着。 身上有荧光微微细闪,若影若现,不仔细看还会以为是衣袍上的金丝线在反光。 可这实际上却是他的生命线。 庞大的虚魔幻境就是他的本体,反倒这身人影是幻化的假象罢了。 老人自言自语道:“虚魔幻境需要一个更强大的主人了啊……” 正说着,他好像是突然感受到了幻阵中的一丝异动,就来自于那五个年轻人之中。 黄老原本还是舒展的眉心缓缓皱了起来,混黄与纯黑的双色眼瞳直直地看向暴风之境。 是谁闯进了他的虚魔幻境…… 竟还有人能掩盖自身气息,在他眼皮子底下钻入到梦境核心…… 就像是要在应和他那句话一般,来人卷起的梦元之力波动不亚于一场暗境,其实力竟连他也无法一眼看透。 他凝神感知了一瞬,浑身猛然一震! 不好! 是冲着长敬他们来的! 第四十七章:狂躁热火引争执 长敬聚气摒神良久,方才终于有了一丝异样感受。 他遇到的第一个难题是无思。 当人闭上眼睛的时候,往往大脑就会进入活跃期,眼前无序地闪过许多画面,也会冒出许多自言自语来。 长敬也不例外,最开始的时候,他眼前就一直都是他们一路走来的各种场景。 朔方城里的枫叶,那个怀抱人偶的女鬼,赵永屹那个大方脸。 云陵城外断崖十三瀑高耸入云的崖峰,冰冷的琼河,还有死去的阿泰。 第一次看到虚魔幻境时的惊奇,看到黄金屋时的悲愤,遇见方航时的怪事。 就像翻动了记忆的录像,那些画面都一帧一帧地在眼前重现。 他几乎无法控制住自己的大脑,即使一遍一遍地在心中对自己说“安静安静”。 于是“安静”两字便在他眼前无限放大书写,就连情绪也被调动起来。 直到他想起温江城的夜空。 十八年,他看了十八年。 他每次睡不着的时候就会一直抬头望,想要透过那被夜色染黑的云、被月光掩去光彩的星,猜想在天际之外会有什么? 夜越深,那黑晕便在他眼里印地越深。 渐渐地,其余的所有事物便都褪去了,只余全然的黑暗。 有一个世界是单纯而洁净的,没有经过任何人世间的事物沾染——那便是新生婴孩的内心。 他要达到的境界就是忘记这十九年的全部回忆,至空方至净。 吴杳此时与他正相反,她在尽全力回想自出生此所见过的所有画面,有她自己亲眼所见的,有自己梦中所见的,还有灵渊之中上千上万个不同梦境。 她需要足够多的素材片段,去弥补自己阅历不足的劣势。 虽然她编织梦境可以不凭借既有的梦境片段,但依然需要依靠自己的想象,如果思无一物或者尽是些寻常事物,又何谈创造一个没有漏洞的完美梦境? 一个是洗去铅华,一个是深潜尘世,皆是不易之工。时间就在这忘我的空冥中飞快流逝。 另一头的林奕三人也进入到类似的入定状态。 暴风之境的飓风声已经无法再传入他们的耳朵,他们所听能到的只有自己的心跳声。 每一下跳动都会带动一丝若有若无的本源精气从体内产生,他们能做的就是静思等待它们的积累。 当长敬吴杳终于有了一点进展时,他们这边已是蓄满了足够施展一次凝梦术的量。 林奕猛地一睁眼,精神大振,连发丝在风中的狂舞都停止了一瞬。 他缓缓聚拢双手于身前,掌心相对,屏息而后吐之,烂熟于心的起手式和心咒再一次尝试融合。 这一次,他终于成功了! 他面前本是无形的飓风突然就如遇冷结冰一般,变成了晶莹的白雾凝结! 但这还不够。 飓风不是只有一阵,也不是只朝着他袭来。 可当他尝试着再扩大凝梦术的范围时,那阵无力的空虚感再次充斥着他的身体,再多余的哪怕一点能量都没有。 幸而,林瑶和赵清语就在这时候齐齐睁眼,同样的凝梦术起手式同时施展而出! 林瑶的凝梦术更快一步,乃是瞬发直至前方数十米的飓风,形成了一条笔直的“冰窖”通道。 赵清语的威力虽没有林瑶这么强,但也不差,与林奕凝结形成的冰雾联合,化成一堵坚实的冰墙,牢牢地挡住了后面源源不断的旋风。 林奕大喜道:“我们成功了!” 可还没等他们高兴三秒,极其微弱的一道“咔嚓”声在暴风停止后的静谧空间响起,瞬间又把他们的神经高高提起。 林奕道:“不好!凝梦术要被破了!” 明明是集三人之力凝结的幻梦却转眼就要被打破,重新被梦主掌控,无论他们有多不相信,都无法抵过眼前的现实。 “咔嚓!” 林奕急道:“摒气背身!” 又是一声爆烈声近距离响起,林奕三人使出全力调转方向,站稳脚跟,呼出的气都变成了白雾,寒冷的感觉逐渐从手脚处爬升,僵硬的感觉遍布全身,无法再释放一个凝梦术去保护自己。 下一秒,冰墙就完全破碎开来,飓风带着所有冰渣一个不落地朝着他们席卷而来! 锋利的冰棱划破背后的衣裳,留下一条浅浅的血线,初时并不感觉如何疼痛。因为低温降低了他们血液的流速,也降低了他们的痛觉感知,但那血口就在无知无觉中越划越深。 “哥,我好冷……” 林瑶细碎的声音顺着风吹到了林奕耳中,林奕想要偏头去看,可脖子却不听自己使唤,艰难用力许久才转了半寸。 他们的颈后都已经结出了厚厚的冰渣,还有耳后,每一根发丝都冻成了冰条。 这样不行…… 这里寒冷的程度已经远超他们想象,就连背后的伤口都真实地不像幻梦,如果他们再不能破除梦境离开,恐怕就要被冻死在这里了…… “我……我们,再……试一次……” 除了自救,别无他法。 再一次闭上眼,这次想要进入全神贯注的忘我境界比上一次更难,身体上的痛苦让他们的精神力不断地被风声拂散。 除了越来越低的体温,没有任何改变。 难道,他们就要死在虚魔幻境里了吗…… 长敬,吴杳他们如何了……会不会也像他们这样深陷险境…… “林大哥!” 林奕很想睁开眼,他好像听到了长敬的声音,是幻听吗…… 可是眼皮似乎也结冰了,他睁不开…… “林瑶!清语!” 长敬的声音再次传来,真的是他们来了! 最诡异的是,长敬看到林奕他们三人的时候,他们身上并没有任何寒冰存在的痕迹,只有呼啸不止的飓风在掠夺着。 吴杳就站在他们三人背后,以一人之力幻化出了一堵高数十米,长度足以覆盖他们五人的石墙,严丝合缝地阻挡了侵袭的狂风。 长敬绕到林奕身前,不停的呼喊他们的名字,想要他们睁开眼。 “林大哥,林大哥,你们怎么了?我们来了!” “长……敬……” 林奕气若游丝地开口,话音轻如蚊蝇,且一出口就立即融在了风声中,长敬根本没有听见。 他现在感觉很奇怪,他的身体已经完全处于一种低温僵直的状态,别说睁眼了,他想蠕动嘴唇,连贯地说出一个完整的词都很困难。 可他的精神却异常清醒,一点也不像在低温寒冻之下,大脑都逐渐停止运转,逐渐陷入疲乏困顿的状态。 他能很清晰地听到长敬的衣袍在狂风中呼呼作响的声音,还有吴杳向他们走进的脚步声,都如放大了百倍一样传入他的身体。 难道是因为其他感知都被封闭了,所以听觉异常灵敏吗? 如果他是这样,那么林瑶和赵清语想必也是如此。 可思维再清晰,无法表达也是白搭,长敬压根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只知道林奕三人现在就像石雕一样一动不动。 吴杳道:“这是怎么回事?他们是被定住了吗?” 长敬顿了一下,猜测道:“江湖中的点穴手?” 吴杳看他一眼,暗道长敬智商不在线的时候与林瑶有的一拼。 “幻梦中哪来的点穴手。一定是什么特别的幻梦使他们无法行动。” 长敬摸摸林奕的胳膊,“什么幻梦能将人定住不能动弹……催眠?寒冰?” 林奕听到长敬猜到寒冰,顿时觉得有了希望,奈何他的兴奋劲儿一点也没通过身体表现出来。 看起来,他们依旧毫无反应。 林瑶此时就在狂喊:“半仙,半仙!答对了!快解冻!” 或许真的有一种多次磨合产生的默契,长敬和吴杳都觉得被冰封的可能性更大,便决定一起幻化一堆篝火将他们围在中间烤火试试。 当火焰将温暖传递到他们的身上时,林奕真有一种此刻最幸福的感觉。 最先解冻的是他们的眼皮,万幸他们在冰旋风来袭时背过了身,否则现在恐怕脸冻的要比长城还要结实。 三人扑闪着大眼急切地与长敬和吴杳进行交流。 林奕:“刚刚那冰墙爆烈的时候真以为我们要交代在这了。” 赵清语:“实在是太冷了……” 林瑶:“我出去就要把黄老揪出来打一顿!太过分了%&*#……” 长敬:“……他们在干啥?” 吴杳:“……可能在表达谢意。” 又过了一会儿,嘴上的冰也化了,林瑶立即本相毕露。 “可憋死我了!你们是不知道,那狂风,那寒冻,那天煞的……” “好了好了,你先喘口气……” 林奕赶紧打断林瑶,他太了解自家妹妹了,千万不能让黄老听到什么大不敬的话,万一再给他们来一次…… 长敬这才有机会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林奕挑重点说完,三人身上的僵直感也总算散去了,只是还有些麻,行动有些迟缓。 林瑶发觉只有风声,却没有风吹在身上,便回头去看,一眼便被那堵高地望不到头的石墙吓到。 “哇去,这石墙是你们幻化的吗?” 长敬不语,表示不是自己。 林奕朝吴杳竖起大拇指,“我们三人一同释放凝梦术都没拦住这风。” 吴杳摆摆手,“许是我运气好,正好赶上风势弱的时候。” 长敬客观评价道:“我们方才在风眼中倒确实有所突破,对控梦术的理解也有了一些新的理解,出去后我们可以再一起交流交流。” 林奕点头,暗道果然五人一起进来是对的,这次的凝梦术锻炼虽然没有成功,但至少让他们学会了在极端恶劣的环境下施展控梦术,即使遇到逆境也可以从零开始。 长敬还有一点疑问,便问道:“为什么我们来的时候没有见到风中的寒冰呢,也没有发觉这风有什么异常。” 赵清语和林奕都伸出了手,去感受高墙外的风势,确实没有非常寒冷的感觉。 赵清语猜测:“难道是黄老看我们无法承受,便降低了难度?” 长敬却疑惑渐深:“还有一个问题,为何这幻梦会对你们造成这么大的影响?” 按理来说,幻梦最多给人以五感上的真实,却无法造成真正的伤害。可看方才林奕三人的身体状态,好像是真的被冰封住了一般。 林奕说了自己的思维依旧活跃的情况,但也觉得不能完全说通身体的反应,便也蹙起了眉。 吴杳此时补充道:“其实,方才我们在风眼里,也遇到了一件古怪的事……” 林奕和赵清语正待细问,林瑶的声音就忽然在高墙下响起。 “快跑!墙裂了!” 第四十七章:狂躁热火引争执 令人胆寒的“咔嚓”声再次响起。 林奕三人有了前车之鉴,拉过还在望墙的长敬和吴杳就往前狂奔。 石墙有多高,待会儿塌下来的时候就有多远的攻击距离。 而且这回不是冰冻的感觉了,而是被重物砸击的痛感,想想就觉得…… 赶紧快跑吧! 可他们即使用了轻功,踏出凌波微步也跑不过石墙破碎的速度。剧烈的轰塌声犹如整座城墙向他们倾倒一般令人心生绝望。 第一块碎石击中长敬的臂弯时,他便能理解先前林奕他们被寒风席卷的感受了。 这痛感是那样的真实,他顿时就觉得左手的小臂可能骨折了,锥心的疼。 “快,往左边靠拢,蹲下相互抱拢!” 林奕此时比长敬更有经验,带着大家就往角落里跑去,按下每个人的肩颈,用双手搭出了个圆形堡垒。 只有如此,他们才能最大程度地保护要害,在这场无妄之灾之中活下来。 一块块碎石从天而降,被即使减速了但依旧剧烈的狂风吹向各个角落,包括所在的位置。 重物大多都落在他们的后背、手臂上,有那尖锐的石渣还划破了他们露在外面的皮肤,留下道道血痕。 长敬忍着痛睁开眼,就看到在自己左臂下的吴杳,一道鲜红的血液顺着她的耳廓流下来,划过她的脸颊,滴落在地。 她闭着眼,眉头紧皱,似在忍耐疼痛。 长敬咬牙拖动自己骨折的左臂往上,遮住她细嫩的后颈,血液浸在他的衣裳上,冰冰凉凉。 吴杳感受到了,睁开眼看向长敬,却见他勾起嘴角,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他无声地用嘴型说了两个字。 别怕。 吴杳忽然觉得眼睛下也有冰凉的液体流过,不知道是血还是什么。 碎石好像永远也砸不完一样,一下又一下,当你以为就快熬过去的时候,身上某处就又会传来一阵钝痛。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他们都以为自己可能已经被砸晕了过去。 林奕尝试动了一下胳膊,没抬动,肩上仿佛压了数千斤的巨石。 他们围城的圆形堡垒使他们保持了一个完整的阵型,没有被分散开,同时在他们的中心用身体挡出了一块可供呼吸的空间,避免被完全淹没导致窒息。 “长敬……吴杳……清语……瑶瑶……” 林奕一个个将同伴喊过来,他们听到声音后都缓慢地将眼睛睁开,也尝试着抬了下胳膊——都没抬动。 林瑶、赵清语、吴杳三个姑娘本就比他要瘦弱一点,此时身上压了不知有多重的巨石,只觉得呼吸困难,难以开口讲话。 只有长敬没有反应。 吴杳有些着急地想要喊他,一张嘴就吸了大量石粉,呛得胸口疼。 林奕就在长敬的正对面,他勉励提起一口气,大声地朝他喊:“长敬!醒醒!” 吴杳感觉到长敬的左臂似乎是动了一下,可他依旧没睁眼,也没发出任何声响。 林奕道:“我们先从石堆里出来……我数一二三,一起用力起身。” “一,二,三……” “哗啦啦……” 大量的石块从他们身上掉落,四人一站起身,就因为手脚缺血麻木难以控制平衡地往一边倒去。 因为吴杳从长敬手下站起,带动了他的左臂抬起,他身上的石块一掉落,他便整个人朝后跌倒。 吴杳不顾自己手脚还没恢复,就猛地扑向长敬,想要抓住他摔倒的身体,不妨两个人都摔在了石堆里,被各处的石块尖角二次受创。 吴杳就靠在长敬的耳边一遍遍喊他的名字,托住他的左臂抱在怀里。 他是因为我,承担了更多的重量…… 如果不是我幻化了石墙……我为什么要用石墙…… 无尽的自责充斥了吴杳的脑海,连林瑶喊她都没有听见。 林瑶见她也没了反应,固执地在叫长敬的名字,便与赵清语一起想要去拉他们起来。 刚碰到吴杳的衣服,吴杳就突然用力地甩开了林瑶的手。 “滚开!” 林瑶被吴杳吓到了,第一次见到吴杳如此凶狠的一面。 她的脸上还挂着泪痕,却没有痛色,只有无尽的冷漠。 林瑶顿时脾气也上来了,“我好心拉你,你冲我发什么火!又不是我让半仙变成这样的,还不是你变的石墙!” 林奕艰难地从地上站起来,拉了一把林瑶,厉声道:“怎么说话的!” 林瑶见哥哥非但不帮自己,还要凶她,又气又委屈,“你也凶我,我做错什么了啊,要不是我喊你们快跑,现在我们早就成肉泥了!” 赵清语揽住林瑶,想要安慰她,“瑶瑶……” 林瑶一躲,避开了她的手,看着她说,话如尖刀:“你也离我远点,总是被你害……”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一声响亮的巴掌打断。 林瑶不可置信地捂住自己的脸颊,这一下比那些石块砸在身上的时候还要疼千倍万倍。 林奕沉着脸,眼里是强压的怒火,“林瑶,是我小时候没教好你,让你这般没教养。” 林瑶捂着脸笑了,“呵,我没教养?那你这个做哥哥的,也差不了多少。” “你!” 林奕还想再说,就被赵清语一把拉住。 “疼……” 长敬这个时候终于幽幽转醒,呢喃出声。 吴杳立即将他从地上扶了起来,靠在她肩上。 长敬睁开眼,就看见林奕、林瑶、赵清语三人站的远远的,脸色怪异,耳边还传来吴杳温柔的问语。 “哪里疼?左手吗?” 长敬有些发愣,不知是砸伤了脑袋还是怎么,就觉得气氛十分怪异,还有吴杳啥时候会这么温柔对他了…… 长敬迟疑道:“没……嘶!哪里都有点疼……” 本想说假话宽慰伙伴,不想一抬手臂就觉得从骨缝里疼出来,浑身各处混合着钝痛、刺痛、酸痛。 长敬缓了一阵,才终于觉得清醒许多,也有力气说话了,便挨个问伙伴们伤势如何。 林奕硬邦邦地答了肩胛可能有伤,赵清语和吴杳都说自己无妨,只剩下林瑶一个人抱着手站在一旁不吭声。 长敬便以为她是伤的地方不方便说,转头轻声问吴杳:“林瑶伤在哪儿了?要不你去看看?” 奇怪的是,吴杳也不说话了。 果然出问题了。 长敬叹了一口气,用右手撑地想要站起来。 吴杳扶着他一起站起,陪他一起走到了林瑶跟前。 那个巴掌印凑近了看便异常显眼,红红地印在林瑶白嫩的小脸上。 长敬故意玩笑道:“哟,哪来的灰头土脸小丫头。” 林瑶像是被踩着了尾巴,又跳起来,“谁是小丫头,你也没比我大多少,别想像我哥一样教训我!” 长敬知道是谁留下的这个印记了。 除了林奕,想来也没人敢对这个小祖宗下手。 长敬看看林奕,林奕没辩驳也没再呵斥林瑶,只撇过脸不看她。 长敬虽然不知道大家这是因何而起了争执,但他绝不能放任这样的情况存在。 “你知道我和吴杳在风眼里遇到了什么古怪的事吗?” 长敬特意提起他们被石墙追砸前的话头,想要吸引林瑶的注意力,林瑶却没领情。 “你和吴杳躲在风眼里优哉游哉的时候,我们却在受苦,你还好意思说……” 吴杳扶着长敬的手顿时一紧,长敬敏感地发觉了,心里有数了——看来吴杳也有参与其中。 林奕无可忍耐,又想发火,被赵清语强拉着才没有走近,长敬并不在意林瑶的讽刺,继续道: “我们原本确实没受什么苦,直到后来我们看到你们出现。” 林瑶不禁也被吸引,他们当时正在飓风最猛烈的位置,从未到过风眼中心,怎么会看到他们呢? “我们以为风眼移动到了你们那里,便站起来问你们如何。” “你们的衣服上满是破口,像是刚与人大战一场,还受了不少伤,比现在还要狼狈几分。” “你告诉我们,你们找到了虚魔幻境的梦眼所在,要带我们一起出去。” 长敬这话是对着林瑶说的,林瑶更感诧异,难道她被冻傻了,忘了部分记忆? 转念一想,便明白了,“是幻梦!有人假扮我们!” 长敬点点头,“没错,但当时我们一心在你们的伤势上,又听到找到梦眼的好消息,便失了防备。” 林奕听到这,就知道长敬和吴杳一定是中了圈套,被幻梦伤到了。 “你伤哪儿了?” 长敬苦笑着指了下左臂。也不知道算幸运还是不幸,被落石砸中的地方正是在风眼中被假林瑶所伤的地方。 虽然他知道,只要出了虚魔幻境,所有伤口都会恢复如初,可只要他们还在这诡异的梦境中,那么伤势都会无比真实地累积。 也正是因此,他才会被落石一砸,伤上加伤,直接骨折。 这也是为什么吴杳关心则乱,看到长敬左臂再次受伤,林瑶又向他们靠近的时候会破口而出一句滚开,直接造成了这次争执的爆发。 吴杳听到长敬讲到这,早已冷静下来,也恍然发觉自己的异常。 她从小接受师父的情绪掌控训练,这十几年都不曾大怒大悲,甚至在风眼中还觉得自己有了精进,为何方才会突然理智全失? 第四十八章:火焰山下现索引 可无论是何原因,都是她点燃了导火索,伤害了林瑶。 吴杳不是有错不认的人,当即对林瑶诚恳道:“对不起,是我冲动了,我不该那样说话。” 林瑶被吴杳这突然的道歉说的有点懵,一愣之下,便也觉出不对劲来了。 刚刚她为什么会这么生气……气得好像全世界都在针对自己,恨不得杀了所有人…… 她被自己心里的想法吓了一跳,磕磕巴巴道:“我,我也有错,哥哥说得对,我太没教养了……” 林瑶不仅是对吴杳说,也是对赵清语说。 自从盛安宫一役后,她与赵清语,与林奕都已对当年的事和解,可她却再一次说了伤害赵清语的话。 赵清语也不是第一天与林瑶相处了,知道她嘴上说的再难听,心都是好的,她从未真正伤害他们过啊。 林瑶看到赵清语宽慰的笑容,便更觉得自己做错了,一下没忍住大哭起来。 “我怎么总是这样啊……我不想的……我是不是没救了……” 林奕早在吴杳道歉的时候就知道他们三人的矛盾是被人设计了,而他身为大哥居然还中套了,还打了自己的亲妹妹…… 看到林瑶大哭,他心里何尝不自责愧疚,父母不在身边,他没照顾好妹妹不说,还欺负她。 林奕大步走上前,全然不顾肩胛上的伤,一把将林瑶抱在了怀里,像小时候他因为自己玩闹忽略了妹妹,导致她摔倒受伤一样去哄她。 “你没有错,是哥哥做错了,不哭了,哥哥让你打回来!” 林瑶一点没客气,真拿粉拳猛垂林奕的前胸。 “那巴掌可疼了,你再打我,我就,我就永远不理你了!” 听着这“严酷”的惩罚,长敬、吴杳、赵清语都不禁笑起来。 林瑶还是那个林瑶,他们也还都是他们,误会说开了,便也就烟消云散了。 林瑶哭着哭着又突然想起来刚才那事儿长敬还没讲完,便又探出头问后续。 长敬笑笑,“自然是被我们吴大佬识破真相,一剑全杀了。” 林瑶缩了下,林奕看吴杳的眼神也有点后怕,“四妹果然威武。” 吴杳也笑,手下却一用力。 长敬立即惨叫起来,“啊!!痛痛痛,仙姑饶命!” 他手脚也被这一下捏利索了,抱着手臂远远跳开。 众人自然又是一番嬉笑。 半晌,长敬又正经道:“你们详细说说方才的心境变化,我怀疑这幻梦有古怪。” 吴杳想了想第一个道:“我刚才是突然感觉心中突然升起一股无名之火,还没等我反应过来要压制,话就已经说出口了,就好像那一瞬间的我不是我……” 还有,当我看到你醒来的时候,心里又觉得异常柔软,有一种陌生的情绪突破束缚流露而出…… 后面的话,吴杳没说出口,因为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这是正常的还是不正常的。 林奕第二个道:“我一开始只觉得有种很烦躁的情绪涌上来,当我动手的时候也觉得那一瞬间,我的手不是经过我大脑的指令……收回手的时候,还有些颤抖。” 轮到林瑶了,她想了半天,才不好意思道:“我是真分不清有没有异常,我平时也容易着急上火……” 长敬点点头,有了一定了解便好说了。 “我觉得方才的争执,是有人在刻意引导安排下产生的。” 林瑶好奇:“这也能控制?” 林奕也道:“这会不会太玄乎了,如果有一个人能直接在幻梦中驱使一个人做什么的话……” 他说道一半就停了下来,因为他突然想到了祁珩,他那诡异的梦境重现能力不就是直接控制了守城兵自杀吗? 可是祁珩不是已经疯了吗?难道还有人有这种能力? 长敬明白林奕的意思,解释道:“无需直接从内心控制一个人的举动,只需要干预我们的情绪就可以了。” 吴杳喃喃道:“情绪……” 长敬:“没错,就是情绪。我和吴杳在风眼中就明白了黄老对我们两个的破梦目标就是在寂静之地、净空环境下控制自己的思想和情绪,不留任何漏洞。” 如此一说,林奕也觉得虚魔幻境对他们其实也有这层含义的磨练。 毕竟如果他们在恶劣环境下情绪首先崩溃了,那就更遑论去控制身体,调动力量施展控梦术破梦了。 赵清语道:“那刚才就是黄老干预了我们的心理和情绪,考验我们会不会受影响吗?” 林瑶一听,立即垮脸:“那我们岂不是都不合格,不对,我最不合格……” 长敬却道:“未必。这样的安排未必出自黄老之手。” 吴杳原也以为是黄老,故追问道:“为何?” 长敬道:“因为杀意。” 吴杳没再问下去,所有人都突然沉默下来。 因为他们每个人都是方才两场磨难的经历者,无需别人说,只有他们自己能体悟其中蕴含的杀意。 林奕沉声道:“会是谁?” 是谁想要他们的命? 长敬在刚进入虚魔幻境的时候还说过黄老是刀子嘴豆腐心,嘴上虽然说生死不论,但他身为织梦渊左分殿的殿主,就绝不可能残害同僚,至少不能这么明目张胆。 而且他们一开始遇到的暴风之境,不论是林奕这边还是长敬这边,都觉得虽然突破有难度,但绝没到能伤害他们的地步。 但从林奕他们的凝梦术被破,被冰封住全身,到刚刚几乎将他们活埋在石墙下,他们每个人都有那一瞬,觉得自己距离死亡那么近。 这完全是两个人的梦境主控风格。 可不是黄老,会是谁呢?既然不是织梦渊的人,难道是…… 长敬心中有了猜测,却没有说出口。 他必须有更强有力的证据,否则连他自己也无法说服自己作出的这个猜测没有先入为主的因素在。 故长敬道:“不论是谁,只要我们还在虚魔幻境中,我们就始终是在明处的那一方。对方在暗处我们想躲也躲不过,不如既来之则安之。” 他又突然加大了一点音量道:“黄老也在暗处,更是这个虚魔幻境的主人,想来也不会让我们在他的地盘任人宰割。我们就放心找梦眼好了。” 众人都听出了长敬的潜台词——要杀他们还要掂量几分。于是心下稍安,一同往前路走去。 此时,他们依旧能感受到有大风吹拂,但却已经离开了暴风之境,风力要弱化很多,至少都在肉体凡胎的承受范围之内,也无需施加控梦术阻挡。 往远处望去,还能看到暴风形成的龙卷风在离他们很远的地方兀自盘旋破坏。 而他们接下里走的路,是与冰寒相反的——火热异常。 五人不知道走了多久,都已是汗流满身,姑娘家的额前发都被汗黏在了脸上,分外难受。 林瑶开启日常抱怨碎碎念模式:“这什么鬼天气忽冷忽热的……炼铁呐?”边说边用手给自己扇风散热。 林奕劝她,“少说点话吧,不然待会儿就该渴死了。” 赵清语走到林瑶旁边,不知道从哪儿神奇地掏出了一个水囊,递给林瑶。 “瑶瑶,喝点水吧,我自己带的。” 林瑶一下跳起来,抱住赵清语一顿晃,“太好啦!这下我们就渴不死了!” 赵清语又掏出条小手绢给林瑶擦汗,俨然一副长姐的模样。 林奕看着两个姑娘又和好如初,心里也欢喜,同时也为赵清语的机智燃起一点小骄傲,看他选的姑娘!性子好,又聪明…… 再回头瞧瞧长敬,本想嘚瑟一下,却见长敬此时竟也笑得志得意满。 长敬正惬意地接受着吴杳极其难得的温柔照顾,又是扶着他走,又是时不时关注他左臂上的伤势,即使渴死他也知足了。 更何况,这关怎么可能是要渴死他们?这也太没品了…… 明明先前的争执和莫名的情绪问题都已经说开了,可吴杳还是像那时那般温柔以待,只能说明这是真情流露…… 只是从未有人教过她何为情之一物,她从小受到的教育更是和佛家的六根清净,万物皆空那挂差不多的,自然不知道自己内心的变化。 但长敬心里那是别提多高兴了,仙姑终于下凡体验尘世的七情六欲了啊…… 就在他享受这一刻的美好时,咋呼鬼、破坏气氛王林瑶又登场了。 “啊!你们看!那是火焰山吗?” 众人顺着她指的方向一望,果然瞧见了一座火红的山头,腾腾蒸发的热气熏地空气都扭曲起来。 “哥,这里会有铁扇公主吗?” 林奕头上挂下三道直汗,真想敲开妹妹的脑袋看看,里面是不是只装了些志怪话本……和水。 长敬在后面凑热闹,“去看看不就不知道了?走!” 林瑶得了支持,更是来劲儿,冲在最前头打头阵。 林奕和赵清语两个操心鬼不得不跟上去,免得林瑶落入圈套。 毕竟,她掉坑这种事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啊!” “为什么这儿也会有坑啊!挖坑的是属鼹鼠的嘛!” 长敬实在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遭了吴杳一个白眼,被吴杳拖着上去查看林瑶有无大碍。 但林瑶既然还能在那儿骂娘,显然也没大事,林奕都还站在地面上往下瞧,一脸的不忍直视。 “瑶瑶,回头哥带你去看看眼睛吧……” 第四十九章:地狱之路燃奈何 这回坑底下并没有新洞天,只是普通的一个土坑,搞不好就是被火山喷发的落石砸出来的。 林奕把林瑶拉上来后,就接着往前走,走了没两步,走在后头的吴杳就突然松开了扶着长敬的手,大步走到了林瑶背后。 长敬一脸诧异,就见她和林瑶耳语了几句,林瑶就大惊失色地捂着自己身后的衣服。 赵清语也听见了,在与吴杳一起研究——林瑶的屁股。 长敬和林奕也凑上来想要看看出了什么事,没想到被林瑶一个巴掌拍了回来。 “不许看不许看!姑娘家说悄悄话,你们不能过来偷听!” 长敬的好奇心被完全勾了起来,却也知礼地没有再凑近。 可是,这又是不能看,又不能听的,会是什么大秘密? 林奕就比他大胆多了,自己亲妹妹的秘密还有能不知道的?当即就趁她们三人不注意,寻了个角落偷看。 这不看不要紧,一看吓一跳。 林奕大惊:“瑶瑶,你怎么受伤了?流了这么多血!” 林瑶气得脸通红,又不敢再乱动,只能一直叫骂着林奕快走开。 还是赵清语跟林奕轻声说了句什么,林奕才恍然大悟,赶紧捂脸走开。 太丢脸了……瞎凑什么热闹。 长敬家里好歹是开药铺的,看这四人这么一闹就明白过来了,打趣地看着林奕。 “林大哥,平日里没事儿可以读读医术。” 林奕还没来得及回话,吴杳突然咦了声。 “瑶瑶,我觉得好像不是……” 林瑶哪知道怎样算是,怎样算不是,这压根就是她的人生第一次。 赵清语被吴杳这么一说,盯着林瑶背后的红印研究了会儿,也发觉出不对来。 “这颜色好像也不是特别像……” 吴杳:“这儿还有点小颗粒,像是刚才那坑里的土……” 林瑶简直要羞得没脸见人了,偏唯一有经验的两人还在对着她的屁股正儿八经地研究。 “让我看看。” 突然,长敬的脑袋也凑了进来。 林瑶又要去拦,却被吴杳轻轻拽住了胳膊,“没事儿,兴许不是。” 长敬完全是因为吴杳和赵清语两人的话才来瞧的,看着林瑶黑色的衣袍下那一小滩的红色印记久久未语,看完又突然掉头往刚才那个坑走去。 吴杳等人只见长敬在那个浅坑下摸了摸,又闻了闻,甚至还幻化出了一把小铲子铲了两下。 林瑶回过味来,猜到半仙估计是又有新发现。她这八成不是真的那啥,而是幻梦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迹! 果然,长敬越铲越兴奋,朝吴杳他们招手,要他们来看。 众人走回来一看,霍! 火焰山下随便一个土坑还能挖出地下河来? 只是这水的颜色怎么是红色的…… 林瑶插着腰站着,像是在看戏弄她差点丢大脸的罪魁祸首。 “火焰山的水都是火红色的,会不会还是个天然温泉啊?” 林瑶说着还真用手摸了下,但立即就缩回了手——不是烫,是极寒的冰! “这地儿冰火两重天这么邪气啊?” 长敬摸着下巴沉思,提问道:“哪儿的水会是又红又冰的呢?” 他在暴风之境悟到的一点的就是,幻梦的每一处都是存在即合理,皆有其背后的逻辑在。 找到了规律和逻辑所在,便能顺藤摸瓜找到梦眼。 还没等他想明白,吴杳突然道:“你们看,这水动了!” 之前不大的土坑里,水位本是半满,眼下却大涨之势,不仅如此,这水竟然冒起了咕噜泡,自己沸腾了! 长敬赶紧拉着大家退开,眼睁睁地看着水漫出坑面,蜿蜒流向各个方向。 而远处的火焰山也就在此时发动,“轰隆隆”地爆发出大量黑灰色尘雾,上下一同烘烤,空气温度骤升,连地面都迅速干裂出缝隙。 那红水就在每一道裂缝中流动,像是一口不会枯竭的喷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吞噬着这里的空间。 林瑶有些看傻了,喃喃道:“这里好像地狱……” 长敬猛地醒悟过来,终于明白那红水存在的依据了。 “没错!就是地狱,炼狱之水断恶魂之路,鬼门关前尝罪恶前生!” 吴杳觉得这话有点耳熟,感觉像是她给的话本里说的。 长敬一脸兴奋,拉着大家站成一排,面朝远处的火焰山道:“接下来就是见证奇迹的时刻!出现吧!奈何桥!” 吴杳这时候和林奕一个心情,很想敲开长敬的脑袋看看,里面都装了啥,怕不是被一连串的幻梦整入魔了吧? 但不得不说,长敬的预言能力和她的织梦天赋一样,都是与生俱来的东西,你不相信也没办法。 只能用一个词形容——叹为观止。 他们脚下的地面传来阵阵震动,原先那些小裂缝都汇聚成大裂缝,劈天创世一般将两块土地整个割裂开来。 那滚烫的红水就以海水倒灌之势奔涌入地底下的裂缝,眨眼间就真的形成了一条宽约十丈,从他们的脚下蔓延至火焰山脚下的炼河。 而那炼河之上真就如长敬所说,凭空幻化出了一座木桥,联通两岸。 林瑶的眼珠子都快看瞪出来,讷讷道:“哥,要不我拜半仙,不,李大仙为师吧?” 长敬嘚瑟地一摆手,臭屁道:“诶小意思小意思……嘶!” 吴杳默默地一按他受伤的左臂,拉他认清现实:“你当黄老是聋的吗?” 赵清语点点头,颇为认可吴杳的观点,“或许是黄老听到了你说的,故意按照你的意思幻化出来的。” 林瑶傻眼,“那我们到底是上还是不上?” 林奕是个直爽的,大手一挥拍板决定,“上,当然上!也不排除是长敬猜中了黄老心思的可能嘛,我们不走怎么知道梦眼在哪儿?” 于是一行人就浩浩汤汤地朝奈何桥出发了,完全忘了奈何桥是鬼魂才能过的事。 直到怪异事件再现。 林奕走在最前面,当他嘎吱嘎吱走过奈何桥一半的时候,他的身体就忽然变半透明了! “哥!你别动!” 林瑶就在他身后,着急地伸手抓住了林奕的衣袖,她的手越过了中线,便也变成半透明的状态了。 林奕一看,这才发现自己身上的异常来,可是除了身体和衣服变透明以外,他并没有感到任何不舒服的地方。 “这是怎么回事?” 这回是吴杳率先反应过来,“是不是只有变成鬼魂才能过这奈何桥?” “小丫头说的对。” 回答她不是长敬,也不是赵清语和林瑶,而是一个全然陌生的苍老女声。 奈何桥对面本没有人,此声一处便突然多了一个拄拐的老妇,衣衫褴褛,发丝银白。 林瑶惊喜道:“你是孟婆!” 林奕汗颜:“孟婆是要引你魂魄,投轮回的,你这么兴奋做什么。” 谁知那老人却道:“错,老身并非孟婆。” 林瑶一根筋没绕过来,“那你站在奈何桥边做什么?话本里不都说投胎前在奈何桥上喝一碗孟婆汤忘记前尘往事才行吗?” 那老妇耐性也好,竟也顺着林瑶答道:“那如果老身给你一碗孟婆汤,你喝是不喝?” 林瑶想当然道:“当然不喝,我又不投胎,为什么要喝。” 老妇笑笑,拄着拐杖也走上了奈何桥,“既然你们不是来投胎的,那孟婆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林瑶一噎,觉得好像确实是这个理。 长敬此时才从后头走上前,不动声色地将林奕和林瑶都拉回了中线以内。 “那敢问婆婆出现在这里,是为何呢?” 老妇直直地盯着长敬看,“怎的不先问问老身是谁?” 长敬自然道:“名讳不过是个代称,我们几个见识少,您说出来我们也未必识的,不如直接问您的目的为何。” 老妇咳哧咳哧笑起来,像是喉咙里有什么东西卡着,笑声颇为诡异,映着这火红阴沉的炼狱背景更显恐怖。 “小子警戒心倒是不小,敢不敢到老身跟前来,你来,老身就告诉你。” 林奕立即道:“长敬不可,小心有诈。” 这老妇人是他们在虚魔幻境中遇到的第一个人,不得不防。 长敬还没回答,吴杳就抢先说道:“他手脚有伤,我扶他一同过来可行?” 长敬一愣,转瞬又明白过来,吴杳这是想与他打配合,长敬本来控梦术就使得不如他们四人好,眼下还有伤,更是难说能不能在遇到危机的时候全身而退。 但如果吴杳在身旁就不一样了。 他们合作多次,通常都是由长敬主控,吴杳主攻,如此面对任何未知的险境都有一拼之力。 况且,吴杳看起来就与林瑶一般小,并不容易让人产生防备之心,想来那老妇也不会拒绝。 果然,老妇答道:“来一双更好,老身许久不见年轻男女了,正好好瞧瞧。” 吴杳用右手搀着长敬的左臂缓缓走过奈何桥,左手看似搭着另一只手,实际却是星灵剑蓄势待发。 长敬此时则是仔细地观察着两人的身体变化。 他们与林奕一样,一旦走过奈何桥的中段,身体便自动化为了半透明的状态,但体内并无任何异样的感受。 那老妇瞧出了长敬的心思,便道:“不用怕,你们放心过来。恶鬼吃不了你们这等半魂。” 半魂?也就是说全透明的就是完整的魂魄,而他们或许是在虚魔幻境中闯关的原因,只呈现为半透明的半魂状态…… 那恶鬼又是指什么呢?为什么会吃魂魄? 长敬不知不觉地被老妇的话引诱,大半心思挂在了思考上,竟没注意到老妇的动作。 就见那老妇突然从破成丝缕的衣袖下伸出了一只枯瘦的仿佛只剩下白骨的手,尖利的指甲足有三尺多长,显着毒物般的墨黑色,朝着长敬的面目直袭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