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岁除,降生 大昭京都长安,岁除之夜。 长安城在岁除这一夜取消了宵禁,大街小巷里全是热热闹闹庆祝新年将至的气氛,孩童们穿着新衣家家户户敲门讨薪。朱雀大街上就更是热闹了,每逢岁除必然会有各家灯坊相继推出自己那争奇斗艳的花灯,还会有舞狮舞龙的杂耍班子在这里免费开演。 更有宫中的舞伎乐师们,在朱雀街的朱雀大门前就地登台,城门上还会有天子中宫驾临,与百姓们共赏这吉庆的时刻。今年还因为大昭与西域月氏大阙重通商路,来自外邦的商客们自掏腰包,在朱雀街举办了一场斗文大会,还有西域舞姬在高楼上跳那惹人垂怜的胡旋舞呢。 此时此刻,长乐宫长信殿里与未央宫清凉殿内各有一位产妇将要诞下麟儿。 月皎洁如雪,清冷的风吹打在脸上来,却也并不觉得冷。皇帝揣着手从明光殿的东面踱步到西面,摊一摊手:“唉,怎么还不生呢?”愁叹一声之后,转过身又往明光殿的东面走。大太监刘彦之瞧着他这紧张的模样,也跟着着急:“陛下外头天冷,咱还是回屋等着吧?” “唉朕两位爱妃正在为朕诞产麟儿,已经三四个时辰了还不生出来,朕如何坐得住!?” 皇帝两手撂下,刚要继续惆怅,外头急急忙忙跑进来两个男童。大的一个六七岁,小的那个三四岁,两人跌跌撞撞跑到了皇帝跟前:“阿耶,阿耶。阿耶,阿娘和程娘娘还有没生吗?” “阿耶,我们的阿妹怎么还没出生呀?”小的那个抱住皇帝的大腿,年岁尚小的他戴着一顶虎头帽,手上戴着一双厚实的穿笼。大一点的那个只让皇帝牵着手往屋里去,原本皇帝是不打算进屋的,可现在这俩熊孩子跑来了,不进屋怕把孩子们给冻着:“阿耶也不知道,等着吧。” 刘彦之忙喊宫人抬了一个火龙来,有了炭火的加温,殿内很快生起了一团热气。另有两个侍女去后殿端了一些适合给小孩子吃的干果与点心来,先前还围着皇帝问妹妹何时出生的俩位皇子,一看到零嘴来了,迫不及待的起了身跑过去抢食。 干果是吐蕃那边前去和亲的荣阳长公主捎寄回来的,草原上难见瓜果,一些莓子和奶乳制品就是草原上最大的特产。荣阳长公主嫁去吐蕃之后,带去了中原的一些养蚕栽桑的技艺,还将皇家园林里的一些果苗和水稻种子带了一些去。她嫁去草原也有十来年了,今年才有收获。 这些果干本来是使臣带回来给皇帝与皇后的,皇帝嫌俩儿子吵吵闹闹让人头疼,才让宫人拿了干果来打发俩孩子。 时间也不知道过了多长,外头依然热热闹闹的,宫中偶有些地方是专门收拾出来让宫人们烧竹过节的,但今儿个夜里宫中两位娘娘生产,此事便取消了,怕惊着两位主子。没得爆竹,却也有宫人们自发组成的团队,凑成一堆一堆的办个小节目,愚己娱人,也是热闹的很。 终于,明光殿外传来了小太监报喜的喊声:“清凉殿娘娘生啦!清凉殿娘娘生啦!是个小皇子!母子平安!母子平安!” “奴才恭喜皇上,贺喜皇上,喜得麟儿,宫中又添了一位小皇子!”刘彦之拱手捶迤说着恭喜,皇帝也稍稍松了口气,虽然对于这个小儿子的出生并不是怎么欢喜,但他还是开口看赏:“赏,未央宫所有宫人二百钱,清凉殿伺候的再加二百钱!” “奴才替他们谢陛下赏!” 听到自家阿娘给自个儿生了个弟弟,不过四岁出头的小皇子李禅扔掉手里的零嘴,跑到皇帝跟前:“阿耶,怎么是个弟弟,阿娘说要给我生个妹妹的……我不要弟弟,阿耶你让阿娘重新生个妹妹好不好?” “额……四郎休要胡说,你阿娘生弟弟也是差点儿去了半条命,弟弟也好妹妹也好,四郎都是当兄长的人了。”皇帝也想让程氏把那皇子塞回肚子里重来一次,但他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不过,“怎么回事,中宫那边怎么还没有消息?” “陛下,要不老奴亲自去长乐宫瞧瞧去?” 皇帝抬眸睨了眼刘彦之,道:“那你还愣着作甚,快去快去!” 刘彦之依言往外奔走,皇帝又喊住了他:“别急,你先去,朕去清凉殿瞧瞧贵妃,再去长信殿瞧皇后。”皇帝起了身,喊来宫人给两个小皇子穿好厚厚的外套,这才带着人出门。 此时在屋内受了一时的暖气,出门来迎面出来的寒风落在脸上,真叫人直打哆嗦。 皇帝出行自是会有御撵代步的,刘彦之早就吩咐了宫人备着,这会儿皇帝坐上御撵,里头还放着一个用来踩脚的隔层箱。铁皮箱子上头隔着一层木板,铺着塞了棉花的垫子,脚搁在上面不一会儿就能透过鞋底,感受到温暖。 皇四子李禅和皇三子李袀一左一右地坐在皇帝御撵后的两台软轿上,都放着暖炉,倒是不冷。李袀比李禅打了那么几岁,虽然也觉得程娘娘生了个弟弟让人失望,但他不知道自己的阿娘今晚上是给自己生弟弟还是生妹妹,小小的人儿,巴掌大的脸皱成了一团。 清凉殿里的这位程贵妃,本是皇帝那位一块儿长大的伴读,现今的礼部侍郎程倩的胞妹,六年前先帝还在世的时候,赐婚给皇帝作太子良娣。今上后宫清减,比先帝在世的时候“三宫六院皆美人”黯淡不少,中宫长信殿一位,这清凉殿一位,再有就是从旧府跟进宫的三个才人。 除了皇后跟这位程贵妃,另外三位才人膝下都无所出,平日里皇帝也少有召幸。 皇帝带着两个儿子入内的时候,程贵妃刚从产房被转移回内殿,刚躺下。 “阿娘,阿娘我的妹妹没有了呜呜呜……” 程贵妃:“……” 程贵妃:“四郎?” “阿娘,我要妹妹我要妹妹呜呜呜四郎不要弟弟,弟弟可讨厌了,阿翀就有妹妹,我也要妹妹我也要妹妹!”跑进内殿就哭着找阿娘要妹妹的李禅,后颈上一凉,皇帝提着他就把人丢给了外边的宫人:“把四皇子带下去,去看看他弟弟。” 三皇帝李袀规矩地向程贵妃请了安:“三郎给程娘娘问安,娘娘刚生完五弟,一定很累了,三郎不吵着您休息,先去偏殿看五弟去。” 程贵妃舒展眉头,微笑道:“三郎懂事了,去吧。” “爱妃辛苦了,朕打算给五郎赐名为裕,望他将来能做个能为大昭带来万金千财的富贵翁。”皇帝靠过去拿过宫女呈上来的帕子,细细地为程贵妃擦了擦额角和鬓边的汗。 程贵妃对于皇帝的期望倒是没那么在意,只是这个名字的寓意却也不错,富裕富裕,她这小儿子长大了一定是个小财神。 看过了程贵妃与五皇子,皇帝又起驾往长乐宫走。 到了长信殿时,中宫皇后娘娘还未生产,听稳婆说,可能是难产。 皇帝赶忙派人去请了皇觉寺的高僧进宫来为皇后和皇嗣祈福,诵经僧在长信殿外高声唱起,太常寺的舞技们也过来跳起了祈福去祟的大乐。 滴漏耗尽最后一滴水,时间也从岁除这日跨越到了元日。 子时三刻,长信殿产房内终于传来的婴孩的啼哭声。 “恭喜皇上,贺喜皇上!皇后娘娘生了个小公主,母女平安!” 伴随着婴孩啼哭带来的异象便是,长信殿院子里摆着的几口缸莲犹如酷夏来临一般,盛开出一朵朵红艳似火,皎洁胜雪的莲花。 除了长信殿里的,整个皇宫里各处栽了莲的池子里,都开满了莲花。 皇帝不知是福是祸,便请高僧为小公主批命,高僧说:“公主随莲而生,出尘避世,乃方外之人。不应居于皇宫受天家皇命束缚,否则,恐要危及性命。” 皇帝却道:“方外之人?可是,朕怎么能让自己的女儿出家当尼姑去呢?古往今来,哪有皇家公主出家当尼姑的道理?!” “陛下,贫僧并非此意。”高僧又念了声佛号,解释道:“陛下不若让公主出家修道,当个女道士,也是可以的。皇家富贵命虽好,但公主命格富贵旺极,所谓物极必反,福运犹如积水,集满则溢啊。” 皇帝皱了眉,望着长信殿的产房位置,沉默了半晌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李袀和李禅听不懂大人在说什么,只是知道他们有妹妹了,高高兴兴地跑去看妹妹。 兄弟两个蹑手蹑脚地进了产房,把还在收拾产房的宫人给吓了一跳,正在换衣服的皇后也吓到了。半晌后,皇后见到了这两个调皮的孩子:“三郎四郎,是来瞧妹妹的吧?” “阿娘,妹妹呢?”瞧着被发现了目的,李袀也不装了,直接问。 李禅喊了声母后,也问:“妹妹在哪里呀?” “乳母抱下去了,你俩过会儿去偏殿,就能看到了。”皇后笑道。 第二章 元日,起名 李袀和李禅可都等不及要去看妹妹的,皇后的话说了他们也听不进去,跟着一个宫女就往旁边的暖阁里走。暖阁内乳母和两个接生婆刚把小公主身上清洗干净,正在给她裹襁褓呢。转头瞧见两位皇子进来,忙喊祖宗:“两位殿下快些出去吧,小公主还没收拾好呢。” “阿妹!阿妹,阿兄来看你了!” “阿妹阿妹,我是你的四兄哦,阿妹你真好看。”李禅短手短腿,站在床边看着接生婆手上麻利地给妹妹裹上襁褓,最后那一下系带子的时候,小女娃嘴巴瘪了起来,李禅就呵斥起来:“你怎么回事,笨手笨脚的!把我阿妹弄疼了我要你好看!” “殿下恕罪殿下恕罪。”接生婆也不敢多与这小皇子争辩,这刚出生的小儿,襁褓不系劳实了万一喝风了,可就难办了。她嘴上给李禅赔着罪认错,手上的动作还是一点儿没减轻,很快把小公主给包好了,李袀又过来:“先给本皇子抱抱,这可是我的阿妹呢!” “我也要抱抱,三兄,我也要抱妹妹。” 暖阁里吵吵闹闹的,皇后由着宫人伺候着换了一身干净的衣物,这才走进暖阁来看女儿。这个小公主,是今上迄今为止唯一的女儿,今上后宫不丰子嗣倒是不少,听说清凉殿的那位生的又是一位皇子。 皇子虽好,可自个儿已经为陛下生了三个儿子了,再来个儿子的话,皇后觉得自己可能要疯掉。天知道为了要这么一个女儿,她已经烧香礼佛大半年了,如今可算是圆梦了。 李袀和弟弟李禅都抢着要抱妹妹,你伸手来我踢脚,滚在地上打了起来。乳母抱着小公主在一旁,接生婆和宫女们过去拉架,皇后进来时就瞧见这么一副光景。 她无奈道:“三郎四郎,你们这么吵,妹妹还要睡觉哩。” “母后……” “阿娘,三郎错了。”李袀爬起来,拍拍衣裳,又把李禅拉了起来:“四弟,对不起,三兄应该让着你的。你比我小,是弟弟,阿兄在这里向你赔罪了。”说着,拱手打揖。 李禅也道:“阿娘常说要学会谦让兄长,四郎也知错了,三兄莫怪。” 皇后:“……” 回了寝殿以后,皇后才见着皇帝:“陛下可给小公主想好名字了?” 宫女们已经将寝殿里的床铺重新给铺整了一番,皇帝扶着她过去床边上坐下来,帮着她往被窝里躺下。皇帝坐在床边上伸了手,乳母自然上前将小公主递给他:“这孩子是朕第一个女儿,也是青娘你耗了半条命才换来的。她的名字,不若青娘你来给她起?” 说着,皇帝又看向跟在宫人后头进来的两个儿子:“三郎,你和四郎也看过妹妹了,这会儿天色不早,该回去休息了。”刘彦之闻声而来,将两位不愿意离开的小皇子领走。 “这……陛下,这不合规矩啊。”历来能为皇子公主起名的便只有皇帝,她饶是中宫皇后,也万万没有越权替皇嗣取名的。 皇帝却不怕:“这也没什么,你是朕的皇后,小公主的阿娘。替她起个名又如何?青娘,你想想看,咱们的女儿应该叫什么名字才好?” 皇后看着这对父女,女儿还小因为吃饱了乳母的奶水,窝在襁褓里闭着眼舒舒服服的睡觉觉,已不是第一次当父亲的皇帝,抱着女儿跟抱着什么珍贵的稀世珠宝似的,小心翼翼的样子让人忍不住想笑。 她眉眼一动,脑子里迅速地想起了一些好听又好记的字来,可是想到这孩子是陛下第一个女儿,怎么着也要与众不同些才是。是以,她喊了自己的贴身宫女过来:“流月,拿笔墨来。我念一个,你写一个。到时候还请陛下瞧瞧,看哪个名更好些?” “这主意好,流月,速去拿纸笔来。”皇帝点头。 流月唉了一声,转身出门去了,不一会儿就端着一个条案回来。笔墨纸砚都备起了,皇后先开口念了几个名字,瞧着都不是很满意的样子。流月记完了,回头看了眼,发现皇后还在思考之余,也安静地候着。 过了一会儿,皇后又念了一个名字:“琅琊。陛下还记得和妾刚相识的时候么?那时候妾还是琅琊郡太守府送入宫的采女,得先帝与陛下恩典,赐妾太子妃之位。迄今为止,已有十来年不曾回过琅琊郡了。” 皇帝笑道:“哈哈,朕怎么会忘呢。那时候父皇将你赐给我作太子妃的时候,你还说,若嫁朕为妻,要朕以明月为聘当聘礼呢。”说着说着,帝后二人又互相开起了玩笑来。流月提笔在纸上把这琅琊二字也记了下来,皇后说:“妾就想到这么多了,陛下瞧瞧看,给小公主选哪个名字好些?” 流月呈上名录,隽秀的楷书小字成两排三列在宣纸上有序工整地对应着,第一排是单字的,第二排是双字的。皇帝在这六个名字之间来回斟酌了半晌,最后择了一个“莲”字,他说:“小公主出生时,满宫莲花逆时而开,可见这个名于她是生而俱来的。青娘以为如何?” “李莲?倒也不错,就依陛下所见。” 皇帝又道:“就这么定了,朕明日再让刘彦之拟旨昭告天下,赐小公主封号琅琊,辖地琅琊郡封邑五百顷。” “陛下?”皇后惊呆了,“莲娘才刚出生呢,陛下就以五百顷封邑赏她,会惹人闲话的。” 皇帝却不管:“怕甚,这是朕第一个女儿,便是把整个琅琊郡都作为封地给她,也是应该的。青娘你无须担心这些,外面那些个文武大臣成日里不是吹嘘自家有女娃?如今朕也有了,也该让他们羡慕羡慕朕了。”他一低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怀里的小女娃醒了。 睁着一双眼迷迷茫茫的看着他,皇帝朝她笑了一笑,说:“莲娘,我是你的阿耶。你要记好了,你看,这是你的阿娘。”他将女儿抱到皇后的身旁放下,让女儿可以看到自己的阿娘。 “莲娘,莲娘。”皇后念着女儿的名字,也是累得极了,沉沉地眼皮一合上就睡着了。 小公主也跟着闭上了眼睛。 皇帝坐在边上瞧着她们母女俩的睡颜,越看越舍不得离开,不过外头还有好大一堆的奏折再等着他呢。且今夜乃是岁除跨年的重要日子,因清凉殿和长信殿两位贵主生产的关系,他也没去城楼看朱雀大街上的表演,也不知明儿个大朝会上,那些老臣又要怎么说他了。 东宫,兰亭轩。 今儿个已是元日,一年一度的满朝文武入宫大朝会的日子。 太子李祚拢着厚实的狐裘披风坐在书案前翻着一堆的玩意儿,一旁的苏良娣也在替他挑选着明儿个大朝会后,送去长信殿和清凉殿的贺礼。 苏良娣说:“殿下,妾以为殿下为小皇子送什么礼物都好,最主要的还是小公主。这是陛下的头一个女儿,又是殿下您第一个妹妹,与殿下更是一母同胞,合该看得更重些才是。”她出身于莱国公府,本身也是莱国公嫡次子的庶女,苏家嫡庶分明,她也受家族影响。 哪怕她自小被嫡母养在膝下,但似乎嫡庶观念更让她深感铭刻。 李祚扭头看了她一眼,神色莫名,他喊来内侍明月:“把孤库房里那一对玉如意和红檀木盒装着的珍珠一并找来。”又与苏良娣说:“五郎与我虽不是亲兄弟,但也是我的弟弟。父皇最不喜欢看到的,就是我们兄弟离心,五郎才刚出生,这种话,良娣以后莫要再说。” 苏良娣面色一凛,继而歉声道:“妾知错了。” “殿下,东西都拿来了。”明月手上端着一个青竹制成的托盘,上头放着一对白玉如意,和一个红檀木的长条盒子。玉如意上一刻着:国色天香,一刻:荣华富贵。李祚让苏良娣将刻着荣华富贵的那柄如意拿去找个合适的礼盒装了,亲自送去未央宫清凉殿。 苏良娣:“……” 苏良娣:“……殿下,妾明白了。” 她自知自己犯了错,惹了太子不快,这会儿也不会再惹他生气。她本是陛下与皇后挑选给太子的良娣,殿下本就不怎么喜欢她,若是因为这件事再惹得殿下不悦了,回头皇后娘娘知晓了,她这个太子良娣只会以去感业寺出家为此后余生的终结了。 李祚伸手取来那个盒子打开,看到盒子里颗颗饱满还散发着晶莹的亮色的珍珠,笑了笑,又把自己手上的一枚玉戒指丢了进去。明月吓了一跳:“殿下?” “无妨,孤的库房里不是还有么,另外给孤选一个来便是。”太子无所谓,明月一个内侍也不好多说,只是觉得殿下是不是也太宠这个小公主了,那玉戒指,可是殿下最喜欢的一个。 看到李祚把自己的玉戒指当礼物送给小公主,苏良娣心中讶异的同时,什么也没说,这会让她已经学聪明了,不会胡乱开口,免得说错了话。 李祚身体不大好,但去看望自个儿妹妹这事他是不会让他人代劳的,因此哪怕大朝会都没去,他也是让明月叫来了太子车撵,从东宫去了长乐宫。 第三章 忆昔,慕容 长乐宫,长信殿外。 长信殿内有箜篌丝竹之音传出来,刚至长信殿外的太子李祚顿住脚步,细细品味了一番这悦耳的曲子。殿内出来一个宫人,瞧见他在外面,行了礼,将门半开半掩着回过身朝里面告了一声:“禀娘娘,太子殿下来了,在外候着呢。” “太子来了?该是来瞧莲娘的,让他进来吧。”韩青娘半靠在床头,流月手里端着一碗补身子的汤药一勺一勺地给她喂着。旁边放着一张小摇篮,乳母跪坐在一旁,摇篮里的女婴刚刚吃饱了母乳,还没睡,睁着眼睛嘴巴吐着奶泡泡,跟在说话似的。 门口那宫人朝外头的李祚又一福身:“太子殿下,皇后娘娘请您进去。” “多谢。”李祚虚施了一礼,迈脚上了长信殿门前的石阶,宫人将门拉开,李祚与自己的内侍明月一道进了外殿。而后宫人转身出去,并将门阖上,以免有冷风吹进去。 李祚走到内外殿相隔的一道卷屏前,躬身道:“大郎给阿娘请安。” “太子不必多礼,过来瞧瞧你们的阿妹,她还未睡呢。”韩青娘透过屏风也瞧见了自己的长子,这是她还是太子妃的时候生的第一个孩子,也是她与皇帝最引以为傲的长子。只是,这个长子自小体弱多病,偶有一场风寒便能让她们牵肠挂肚,恨不能以身代之。 李祚自是应下,绕过屏风进了内殿,李祚先给躺在床上的阿娘又请了一遍安,才走到乳母身旁去蹲下来。摇篮里的婴孩睁着眼睛看着他,半晌还冲他笑,李祚只觉得心情变得十分美好,他伸手小心翼翼地去戳她的脸蛋,一戳一个小窝,手一拿开很快就复原。 小家伙似乎不高兴被人戳自己的脸,李祚手指一碰她,便开始瘪嘴,他的手一拿开就又开始笑。李祚笑道:“阿妹,我是你的大兄哦。要记得我,知道吗?对了,这是大兄送你的礼物——”他朝明月伸手一招呼,后者忙捧着东西上前。 李祚将那柄镌刻着“国色天香”四字的玉如意拿起,在小家伙的眼上晃了晃:“阿妹喜欢不喜欢?” 回应他的只会是小婴儿迷茫的眼神,还有表示高兴的笑,他又将红檀木盒子打开,拿了一颗饱满的紫色珍珠来:“还有珍珠哦,这些珍珠等你长大了,可以做一件珍珠衫穿啦。” 韩青娘出声道:“莲娘还小呢,你把这些珍珠都拿来送她了,把她养成一个习惯了可怎么好?” “阿娘,没事的。莲娘是我的阿妹,我愿意这么宠着她,是不是呀,阿妹。”李祚本来还想抱一抱自己的妹妹,但又怕摔着她,如是个弟弟的话,他是不怕摔了人家的。 韩青娘:“太子,你自个儿也多注意身体,得空就让大夫给你把个平安脉。东宫若是缺了什么药材的,便派人来与我说。” “嗯,儿子记住了。”李祚口上应的快,一低头,发现刚刚还睁着大眼睛跟他眨眼的孩子,已经睡着了。李祚便起了身,明月也把东西都交给了皇后韩青娘身边的宫女流月,李祚告辞离去后,韩青娘让流月替小公主把李祚送来的礼物拿去库房登记造册。 前前后后不过一日的光景,各处送来的礼物已经快堆了半个屋子了,好在韩青娘早有准备,提前叫人收拾了一间空屋子来专门放小公主的礼物。清凉殿那位也是送了一枚长命锁来的,作为礼尚往来,韩青娘给程贵妃所生的五皇子送的也是一枚长命锁。 大朝会真的很烦人,皇帝李乾本来打算简单的与众位臣工讨论一番上一年,朝廷各方面的总结,顺便呢吹嘘一下自己昨晚得了个宝贝女儿的。哪知道国舅爷一言不合又开始在朝上唠叨他了,以这位老国舅为首的一群老臣,个个跟开了话匣子似的坐在席位上侃侃。 李乾想着的是大朝会早些结束,自己便去长信殿陪自己的女儿,不曾想,这些个臣子们仿佛故意拖延时间一样的,每当他准备宣布说散朝了,就又有人提出什么关乎民生大计的政令? 正午时分,李乾来了长信殿,这会儿小公主又醒了,躺在韩青娘的身边。 与韩青娘说了两句话不到,李乾又被撵了出来,韩青娘说:“陛下疼爱女儿是好,可苏妹妹生的五郎也是陛下的孩子啊。陛下需知,手心手背都是肉,陛下不能光顾着莲娘不去看五郎,若是让苏妹妹知晓了,只怕会心生不满,与妾产生隔阂的。” “……”李乾说不过韩青娘,乖乖地出了长乐宫,坐御撵往未央宫去。 半路上遇到一个旧府升上来的柳才人,后者当时正和一个内监扯皮,李乾遇上了便不能不管,就算柳氏不怎么受宠也是自己的才人,那内监见她无宠又无子,便欺负到才人头上了。经了这么一茬,李乾才知道自己的三个才人在宫里的日子过得并不好。 这后宫之中从来便是如此,得宠的嫔妃自然是宫人仆役无数,人前有人伺候人后也有人使唤,可无宠的嫔妃便和宫人一样。有命的还能得以再见天颜,无缘的哪怕命丧黄泉,也只能被宫人欺辱而不得见天子一面。 是以,李乾先跟着柳才人去了一趟三位才人居住的夕颜殿看望了一下另外两位才人,敲打了一下夕颜殿的宫人一番,再才到清凉殿。 李乾能来,程贵妃已经很满足了,看到他坐在旁边嘴上说着嫌弃五郎的话,实际上还是很疼着孩子的,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想起一件事,犹豫半晌不知如何开口,李乾察觉到了,把五郎还给乳母抱了下去:“你有什么话想问的,便问就是。” “妾失礼了。陛下,昨晚听说长信殿来了些僧人为姐姐和小公主诵经祈福?” 程贵妃不提还好,一提这个事,李乾便皱了眉:“唉,莲娘……” “陛下真要送她去出家当道姑么?且不说皇后姐姐舍不舍得,依妾看,陛下心里也是舍不得的吧。”程贵妃说着,人便从床上坐了起来,“陛下,既然小公主生来不凡,何不请慕容道长入宫为小公主相面瞧瞧?” 李乾:“慕容律?” “是呀,慕容道长素以相面掐诀出名,多少贵人都请他来替自家孩子相面的呢。”程贵妃口中的这位慕容道长是青城山出身的一个道家仙师,人已过百,但依然是青颜黑发,历经前朝今朝,前后已有五位皇帝了。 慕容律这个人,李乾是认识的,他少年时还未曾被先帝立为太子时,曾有一次奉旨出京去给边关押送军需,半路上遇到一个一身黑衣道袍的道长,给他看了面,说他:“阁下天庭饱满,紫极东方,将为必是主镇苍龙,手握江山社稷之人。” 那时李乾不信这个,还差点让身边的人将慕容律乱棍打将出去。 没两年,当年的太子与成王为争储君之位互相设计谋害对方,导致太子身故,成王双腿残废。先帝一怒之下废了成王王位贬为庶民,打发到了江州。在剩下的几个兄弟之中,李乾因是嫡子,又自小是先帝一手带大的,得国舅等老臣的举荐,被册位东宫太子。 那慕容律当年的话,也都一一印证了。 思来想去,在小公主和小皇子洗三的这一日,李乾还是让刘彦之拟旨传青城山的慕容律进宫。圣旨上并未说明帝王召见慕容律的原因,只是让他即刻启程入宫。 却说另一厢,早有准备的慕容律还不等宫里的传旨天使抵达青城山,便已经收拾好包袱,牵着一头小毛驴启程往长安的方向走。半途中在一个茶寮碰到宫中的传旨天使,二人便折道一路返回长安。 越是靠近长安,慕容律脸上的笑容就更甚,传旨天使早知这位是个神算子,心中恭敬之余,也是颇为好奇地紧:“慕容道长,莫非您一早就知道陛下要下旨传召你入宫面圣?” “贫道五年前就知道今日了。”说罢,慕容律抬头望天放声大笑了三声,拍打着小毛驴快步往长安城内走。 传旨天使听了他的话,心中的不解更多,他无奈地摇着头:“害,我一个卑微之人,道长与我打这些机锋做什么。这些个玄机奥义,还是等着进宫说给陛下与娘娘听吧。” 有道士入宫,李祚在东宫听说这事的时候,苏良娣让人端了两碗羊肉汤来给三皇子和四皇子。李袀和李禅两个是早上去长信殿和清凉殿了,才来东宫的,今儿个是初九,天色比前些时日更冷。东宫前日得了皇帝的恩赏,得了半只乳羊,苏良娣叫人烧了汤,喝着能暖暖身子。 在东宫兰亭轩内围着一张小矮几喝着羊肉汤,李袀想起了早早就被送出宫开府的二兄李袆来,他嘴里咕噜咕噜喝着汤,说:“这么冷的天,也不知道二兄府上可有人给他准备一些羊肉汤暖身子。” “二兄前儿个不是进宫来看阿妹了么,我记得二兄穿着厚呀。”李禅歪头。 李袀:“……四郎啊,喝你的汤。” “你们二兄府上,太子让人送了块羊腿和羊排去的,三郎四郎安心喝汤就是。”苏良娣开了口,见李祚脸上没有不愉之色,心中也松了口气。 李祚却是在想:“父皇缘何让那慕容道长进宫呢……” 苏良娣道:“妾听说,这位慕容道长可是个神算呢。”也不知道她能不能请慕容道长替自己算一算,看她何时才能为太子殿下生个一儿半女的。 她入东宫也有些日子了,快一年了吧,肚子还没动静。 虽然没有人催她,可是太子也不是没有临幸过她,可肚子平平,着实让她苦恼。 第四章 离宫,莲华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余成岁,律吕调阳……” 长安城附近一座莲华山,山有莲华观。此时此刻,观中一处庭院内,站着一高一矮两个人,高个的青年男人一身黑色道袍,如谪仙临世,目光清明。 矮个子的小女孩穿着像模像样的道服,梳着双丫髻,额头上用胭脂点了一粒朱砂痣。 有微风拂过,飘零而至的一摸粉嫩落入小女童的掌心,背完了一篇《千字文》后,站在面前听她背书的青年道长方递给她一串糖葫芦。女童糯糯道:“师傅,莲娘有点儿想阿耶阿娘了。”她刚过完三岁生辰就跟着师傅慕容仙师离开了长安,如今已快四个月了。 慕容律说:“师傅带你去山上看桃花可好?” “好。”李莲娘乖得很,慕容律从前是在青城山见过一些个如她这般年岁,就叫人送上山来出家修道的小孩的。大约是因为他们都是男孩子的关系,一个个虽然是家中各有缘由才叫送来当道童,可皮得很,稍不留神就上树掏鸟窝下河去抓鱼,不闹个天翻地覆不罢休。 要说收徒,李莲娘却是慕容律此生唯一的一个徒弟,他十五岁离家上山拜入青城山修道,那时,青城山的掌门便是慕容律的亲传恩师。恩师曾有言叮嘱他,说他命中注定要收一女为徒,那女孩何时出现恩师却不曾言,只在作古前夕,让慕容律入洞府闭关修行。 他二十七岁入关,出关时外面已是时移世易,前朝不复新朝初立。彼时,慕容律回到青城山时,掌门已是他的同门师兄广阳子道人。那时青城山正面临着前有狼后有虎的困境,前朝皇室遗脉因与他慕容律乃血亲的关系,多次捎信至青城山,请青城山的道士出山复国。 而新朝开国之君却不以慕容律曾是前朝皇嗣为惧,反而三番两次带着兵马来青城山烧香问道,那段时日,慕容律差一点儿就被广阳子撵出了师门。所幸后来前朝皇室伏诛,新朝开国之君的兵马再未曾在青城山下出现过。 慕容律本和李家皇族乃是不共戴天的世仇,然而他早已洗心修道,不问世事红尘,自当年之事过后,慕容律曾经周游天下打算遍寻道义,后来他遇到了还是皇子的李乾,也就是现在的这位天子。他无意中替李乾相了一面,此后回到青城山,再次闭关。 这十多年来,慕容律闭关出关数次,八年前陇西地动时他出关,见长安一带帝星无恙,中宫星盘有异。那时他便起手,为皇后韩青娘起了一卦,此后的八年时间里,每年的冬日慕容律都会来这座莲华山。 这莲华山内的道观乃是新朝开国之君为安抚民心,斥巨资修建的,却不曾想道观初成之时,帝王恰恰驾崩。皇帝驾崩,天下大孝,因而这座莲华观也被搁置了下来。现如今,李莲娘奉旨出宫修道,青城山离长安太远,皇帝和皇后都是舍不得女儿离自己太远的。 幸而还有这座莲华观,本就是李家皇族道观,叫李莲娘到这里修行也不过是物归原主罢了。 莲华山是因其形貌状若莲花而得名,实际上这座山从前却不曾开过一朵莲花,李乾还是皇子时,宫里年年都有人移栽莲花来,但不知什么缘故,那些莲花都活不过半日。 三年前李莲娘出生,莲华山上的池中才有菡萏初开,满山的莲花或红或白,或粉或绿。此后,这山上的莲花竟是再也未曾谢过,一年比一年都生得好。仿佛是印证了玄空的预言一般,她两岁之后,身边的亲人继而连三的生病,最为严重的便是太子李祚。 莲华山的山顶又是另一种世外桃源了,山顶上近乎全是无子桃树,这些桃树如今才开花,若是有大风吹来,这些桃花便如桃花雨一样的从山顶吹落到道观中了。 “师傅,这里真好看,像阿耶说的‘桃源仙境’。”她虽年幼,却格外聪颖,不及半岁便能张口喊人,帝后都欢喜极了,从那时起照顾她的乳母每日里就多了一项工作,就是给她念书。不管能不能认字,多听大人念书,熟悉一下那些字的读音和音韵也是好的。 李乾与韩青娘原本就是抱着这样的想法的,却没想到李莲娘真就如神童一般,听过的字词转头就能给复述出来,哪怕有时候咬字不清,可对帝后夫妇来说,这个女儿如此天资,本该是受尽万众瞩目的娇公主才是。可谁没想到,玄空大师的预言还是成了真。 慕容律知道的是,自他将李莲娘带入莲华观正式入道门了,宫中诸人的身体也都日益康健了起来。 弯下腰,他将小徒弟抱起来放到了自己的肩膀上:“这样看,是不是能看得更远了?” “哇师傅好厉害,莲娘跟师傅一样高了欸嘻嘻。师傅师傅,为什么山下的桃花都谢了,这里的才刚刚盛开呀?”她伸长了手抓住面前一长长的枝条,折了半截桃枝来,“一朵,两朵……一瓣两瓣……哇,这些都是六瓣桃花欸。师傅你看。” 慕容律当然知道这些都是六瓣桃花,这些桃树的生长恰印四时五方六合之数,可以说,此时在他的脚底下的,便是这整个天地了。莲华山龙气初现,尚未成气候,再过几年,这山上的桃花就该如那些莲花一样,四季不衰了。 他说:“莲娘,你喜欢这里么?” “喜欢。”小孩子就是小孩子,先前还说想阿耶阿娘了要回长安呢,这会儿就把阿耶阿娘抛在脑后了么? 慕容律扛着小徒弟在桃花林里走了一圈,李莲娘的手里折了五六枝桃花,她折桃枝慕容律也没说不许,只是要折第七枝的时候,慕容律将她从肩膀上放了下来。 小徒弟抬头看着他,不解:“师傅,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她的眼睛跟沁了水雾一样的,小嘴巴嘟起来,似乎只要慕容律点头,就能哭他个天昏地暗一样。慕容律没见过小孩子哭,更没见过小女孩哭,李莲娘生得白嫩如雪,偶尔做出一副委屈的面孔来,特别的让人揪心不忍。 慕容律对着她这么一个神情,心里纵有千般残忍万般冷酷的话语,都说不出来了。 慕容律摇摇头,叹息一声:“时候不早了,师傅带你下山。” “嗯。师傅,莲娘要把这些桃花带回去给流月看看,还有乳母,乳母会做桃花糕给莲娘吃,莲娘也送她一枝桃花。”她把这些桃枝当做宝贝,特意挑挑拣拣的才从树上折下来的。 流月本是皇后身边的宫女,但已被拨给了李莲娘做侍女负责照顾她的起居,而乳母则是带着自己的儿子一道,来了莲华观陪她。李莲娘舍不得阿耶阿娘和兄长们,也舍不得打小用自己的母乳喂养她长大的乳母,皇后便给了乳母自行选择,是出宫回家一家团圆,还是跟着公主来莲华观。 乳母本是某位大臣府中的家奴,得以入宫为公主当乳母,一家子脱了奴籍,可谓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她与丈夫只有两个儿子,大的一个得皇帝开恩上弘文馆跟念书,小儿子和四皇子李禅一般大。皇后给了她两个选择,最后她还是选择跟公主一块儿来莲华山。 她说:“奴妾看着小公主一天一天长大,舍不得离了她。奴妾长子已有十岁,是个小大人了,郎君近来喜事连连,和奴妾早已夫妻离心,奴妾只想带小儿一道,随公主去修道。” 一朝奴仆变贵人,乳母的丈夫也开始被一时的利益熏了心眼,开始纳妾在外押妓养外室。若说是个文人才子,便是养妓那也是一桩风流雅事,可她那丈夫不过一个官人门房出身,也不过是得了老爷恩典,打小学了一些字,能看几本书罢了。 如今大儿的前程是不愁的,她也不必为长子担忧,只是小儿子若是继续留在家里,被他们那无情冷心的阿耶带着,只怕过不多时就要和她这个阿娘离了心。 故而,她选择了把小儿子给一块儿带上。 李莲娘与乳母的儿子也是刚认识,但她喜欢乳母,对这个与自己四兄一般年岁的小哥哥也是愿意亲近的。只不过她不太喜欢他的是,这个小哥哥有时候跟个小大人似的。抓鱼不让她,爬树也不让她,有时候犯了错被师傅抓包了,明明该是她的错,小哥哥总要替她挨罚。 乳母说,她是公主,就算是拜了慕容道长为师,对方也没有资格惩罚自己。 所以,她的伴读,乳母的小儿子便是替主受罚。 回到莲华观,流月拉着李莲娘先去洗了手,马上就到了晚飨的时辰,她原本还打算找两个侍卫上山去找呢。李莲娘将桃花递给她,说:“这是我自个儿折的,流月你喜不喜欢?” “公主折的?奴婢去找个花瓶来,等会儿放在奴婢的屋子里。”小公主送的,就算是一块小石头,流月也会格外珍惜,当珍宝一样的给供养起来的。而且这还是小公主第一次给她送礼物,连皇后和陛下都没有收到过小公主的礼物呢。 李莲娘莞尔:“流月,今日晚飨过了,我可以不练字了吗?”写字好累的。 流月一愣,随后道:“不行哦,公主忘了?每天练字,说要让自己的字超过太子殿下的,不是公主你自个儿么?这才刚开始呢,公主的字已经有些形貌了,不能半途而废呀。”怪不得她说,小公主今天怎么送她花,原来是为了收买她。 李莲娘:“好吧,那我今天就写一篇好不好?” “……” “好。”小公主的眼神太让人舍不得狠下心了,流月也坚持不住。 第五章 皇后,临朝 日暮西沉,观中一处空荡的庭院里几个侍卫正忙着在水池里打桩,依着慕容道长吩咐的,他们在这个院子里挖了一个水池之后,去山上采了一些木料回来打桩。廊檐下,一男一女两个小童坐在那儿好奇地盯着他们,女童说:“师傅说等这个演武场弄好了,就教我武功。” 男童歪过头来看她:“公主为什么要习武呢?” “师傅说莲娘根骨好,是习武的好苗子。莲娘想自己变强了,将来还可以保护阿娘阿耶还有阿兄他们了,莲娘一定会好好习武的。”李莲娘手上还拿着一块榛子***母担心她的牙口吃多了甜食会长不好,隔了好几天才给她这么一块榛子酥。 身旁的男童关越便是乳母的小儿子了,他受母亲的影响,自见到这个小公主以后便自发地当起了她的跟班和侍卫。听到李莲娘说要跟着慕容道长习武,他有些羡慕:“公主,我可以跟着公主一起学武功吗?” “阿越你学武功做什么?”李莲娘好奇。 关越说:“阿娘说我是公主的奴才,是公主的侍卫,要保护公主的安危。如果公主去学武功,那关越也要学,关越还要学得比公主更好,这样才好保护你。”他年纪虽小,但说出这番话时严肃的语气和神态,着实让旁边经过的流月三人都吃了一惊。 流月与两个宫女过来给那些侍卫们送茶水的,辛苦了一整天,送些茶水过来安慰一下这些办差的侍卫,也是流月这个掌事姑姑该做的。她拿了两颗鲜脆的果子过来,瞧着李莲娘手里还有半块榛子酥没吃完,就只给了关越一个:“对,你只有变强了,才能保护公主。” “流月姑姑。”关越被夸奖,又羞又喜,到底还是个孩子,什么情绪都写在了脸上。 流月弯下腰张开手把李莲娘抱了起来:“外头开始冷了,阿越你回屋去吧。别忘了明儿个早些起来做早课。” 李莲娘:“流月,榛子酥好好次,你也尝尝嘛?”说着,拿着手上的半块榛子酥往流月的嘴巴上塞,流月抿着唇一路沉默着把小公主带回了屋。其他人已经将洗澡水和寝衣都准备好了,乳母与一个宫女在屋里用蒸笼熏衣裳,李莲娘扭着身体落地:“乳母,我要沐浴。” 榛子酥她也不吃了,走过去放在了桌子上的一个茶盖上。 乳母江氏走过来,先拿了手帕将李莲娘手心上的糖渍擦干净了,取下她臂弯上的披帛:“公主想不想吃桃花粥?先前乳母和人上山去采了一些桃花回来,明儿个给公主熬桃花粥做早膳好么?” “好。莲娘还要吃芥菜干。”皇帝李乾也喜爱就着芥菜干喝桃花粥,平时用膳的时候嚼一嚼芥菜,开胃。大概是父女天性使然,旁人不爱的带有辣味的芥菜干,在李莲娘这里可是珍宝。不过嘛,有时候芥菜干光吃着太辣了,她会撒娇找江氏要一些米糊来解味。 江氏点着头,手里一动将从李莲娘身上脱下来的一件褚青色外衫放在了矮凳上,流月过来把这些换下来的衣物一一拾起,装进一个竹篮子里。江氏带着李莲娘进了浴房后,流月喊来宫女将这些衣物和鞋袜都拿了下去:“公主的衣裳要仔细着洗,末了用兰草熏一熏再晾晒。” “是。” 那宫女得了话,抱着篮子下去了。 流月指挥着另两个宫女开始铺床,褥子和被子都是今儿个新套好的,末了喊来一个捧着汤婆子的宫人,将手里滚烫的汤婆子放到被窝里。被子四角也有掩的严严实实,床顶上挂了一个香熏球,放下了帐子把边角掖进褥子下面,只等小公主沐浴完出来后,再打开帐子。 ——长安,太极宫—— 韩青娘自女儿离开长安之后便一直是茶饭不思,每日里就看着女儿的画像过日子,今儿个晚飨刚过,皇帝李乾从清凉殿陪着苏贵妃母子用了晚飨过来。韩青娘正打算喊人来出宫去走走,李乾来了,神情哀伤,拉着她进了屋谈话:“青娘,颍州大涝,户部呈报已有十人失踪。” “眼下才刚到四月,怎会有大涝?”韩青娘感到十分意外。 李乾说:“颍州水库乃是前朝所兴,我朝自开国以来一直沿用的都是前朝传下来的水利。这月初黄河水涨,又适逢五十年一遇的大暴雨,颍州水库防御不足,溃败了。”他所忧愁的并非是心疼修缮水库的那点银子,而是那十个失踪不知生死的百姓。 韩青娘:“当下最要紧的还是速速找到那失踪的百姓才是。”当下国库空虚,整个朝廷看似繁荣富贵,实则内里早已是白蚁食柱,皇上宽厚仁慈,从来不忍心查办贪官污吏,以致朝廷播出的善款次次都让歹人吞下大笔。 国库拨出的钱,这几年来少说也有百来万两了吧,可是又有多少银子是到了老百姓的腰包的呢?韩青娘看着面前的皇帝,这个浑浑噩噩中成为了皇太子,继承了帝位的男人。他有着先帝爷相似的容貌也有着已故司徒皇后的温柔仁慈,他不适合做一个帝王。 李乾也知道自己其实并不是一个好皇帝,他过于仁善。甚至会对曾派遣刺客暗杀自己的仇人许以高官厚禄,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被先帝爷贬为庶人的兄弟拿着他的名义在圈地里作威作福。他真的累了,从他当上皇太子的那一天起,李乾就觉得自己的肩膀没一天轻松过。 韩青娘张开手臂,李乾顺势倒在她怀中闭上眼,韩青娘给他按着后背和肩膀:“陛下既然累了,就好好的睡一觉吧。其他的事情,都交给妾,妾会替陛下都安排妥当的。” 皇帝初患疾,司徒国舅等老臣都上折子进宫来探望,但这些个折子都尽数被皇后韩青娘给拦在了外头。天子两日未曾临朝,前朝这才开始着急了,司徒国舅带着一众随着太宗皇帝打江山而来的老臣老将,往太极宫后廷刚跨过门槛,就看到了皇后。 韩青娘一身金凤长袍,头戴九尾凤羽王冠,身后是长长的皇后仪仗:“司徒国舅,您也是历经三朝的老臣,怎么,不知外臣擅入内廷,乃是杀头死罪?” “陛下染疾,老臣等也是深忧陛下御体康健,故而斗胆而为罢了。若是陛下知晓,也是能够理解老臣等一片心意的。”司徒国舅自恃身份高,又是皇帝的母舅,从来没把韩青娘放在眼里过。一来是因为韩青娘本该是先帝的秀女,却被赐给李乾做了太子妃,身份有异。 二来是因为,司徒国舅原本是想把自己的女儿嫁给李乾的,却被先帝爷当先摆了一道。如今先帝已去,司徒国舅又不能憎恨皇帝,这个仇,就这么落到了韩青娘的身上。 别说他看不惯韩青娘了,后者也未必看得起他:“这话说得也是在理,可本宫怎么不觉得各位大人是冲着陛下的康健来的?陛下日前为颍州水患一事忧心劳力以致染上风寒,沉疴复发,大夫说了,陛下需要静养。诸位大人的一片心意,本宫代为收下了,请回吧——” “娘娘且慢!我等既然来了,就势必要亲眼见到了陛下才能放心啊。”一个老将说着话,还抖了抖手里的一对狼牙棒,大有韩青娘若是再敢阻拦他们去见皇帝,便来个“误打误撞”打她一顿的意思了。 这些武夫个个都是憨头憨脑的,若没有司徒国舅之前的指点,也不会如此。 韩青娘深深地看了眼司徒国舅之后,脸上带着淡笑:“国公爷说笑了。也罢,既然诸位大人执意如此,那本宫就不阻拦诸位面圣侍疾的一片赤胆忠心了。”说着,让开了路,司徒国舅等人走入内廷,韩青娘又说:“尔等可瞧好了,今儿个是司徒国舅带头闯的内廷。” “是。”异口同声的回答,一众侍卫还有宫人们纷纷朝韩青娘拜了一礼。 司徒国舅脚步一顿,回过头来,抬手指着韩青娘刚要说话,就见韩青娘转过身带着仪仗队往外朝去了。 等司徒国舅等人见到了躺在床上养病的皇帝,韩青娘也如计划中的行程一样,到了宣政殿颁出皇帝盖了印的圣旨,开始临朝听政了。司徒国舅等人不在,这些个文武臣工们一个个还不尽然都是韩青娘的对手,稍加施威,拖出一两个早有前科的人出来一顿杀鸡儆猴。 朝上立时就安静了,便是再对韩青娘临朝听政有什么不满的,非议也都小声的不能再小声。 宣政殿发生的事,司徒国舅等人从李乾的寝宫出来才听说。 先前那个拿狼牙棒威慑韩青娘让路的老将:“国舅爷,咱这是不是被设计了啊?” “还用问?肯定是陛下和皇后合议好的,唉,想不到我崔某一生为大昭尽忠职守,随先帝爷出生入死,到老了,却遭人如此设计陷害。唉。”一崔姓老臣手持芴牌,摇头叹气。 司徒国舅也没想到自己一生自负老谋深算,不曾想会被韩青娘一个女人给算计。 而他也想看看,韩青娘这个女人,究竟还有多少手段?! ——莲华观—— 长安的事,李莲娘一无所知,她这几日来不是练字就是跟着关越一块儿挥剑。慕容律拿给他们俩的都是一模一样的木剑,木剑厚重长短一致,但关越本身是男孩子,年纪又比她大了三岁,握着剑挥起刚开始不像样,渐渐地也能像模像样。 可李莲娘两只手握着木剑才能做出一个向上挑刺的动作,可把她给打击坏了,连着两日没和慕容律说过话。 关越说:“公主你不要着急呀,道长说了,凡是需要静心以待,越是着急就越是不能上手。”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李莲娘转过脸来瞥了关越一记,干脆把手里的木剑丢了,拿起道德经到了一旁的廊檐下坐着开始念书。 关越一时愣了,不知道自己是哪儿惹了李莲娘生气,但人家是公主,就是对方生气也是应该的。他不知道该怎么去哄她,便只好越发卖力的舞剑,以期自己能够早一点达成慕容道长的要求,能一日挥剑三千下,到时候他就能换一把铁剑了。 李莲娘看他那么认真,很是羡慕,抬起自己的手看了看:满手都红彤彤的。 到底什么时候,自己才会长大,才能拿得起重重的剑,才能回长安见阿耶阿娘呐? 第六章 剑意,初成 翌日清晨时分,下了一场朦胧细雨,演武场的场地被雨水打湿了,慕容律就没让俩孩子继续去练习挥剑之术了。他给关越与李莲娘讲完课后,便开始给李莲娘讲故事,关越也好奇听故事,坐在团蒲上歪着头看着慕容律和李莲娘。 外面细雨未停,逐渐变大的雨势并未让李莲娘心情浮躁起来,她乖巧地坐在师傅身边,听着师傅讲故事,眼睛看着外面的廊檐上落下的雨帘。慕容律说的是竹林七贤的故事,李莲娘听得不大明白,慕容律也没有要她完全理解的打算。 不大一会儿慕容律胳膊上有重物靠拢,转头一看却是关越看着外面的落雨看出了困意。他停下来,喊来外面的侍卫把关越送回屋去休息,李莲娘扒着他的肩膀问:“师傅,那些雨里怎么会有虚影呢?师傅你看,他们两个好像是在比武呢。” 她先前瞧着那些雨帘,一串串的犹如银丝一般垂挂在廊檐上,看得久了,竟瞧着外面明明空荡荡的院子里,有一两个虚影在雨中试剑比武。慕容律深深地看了眼自己的小徒弟,然后朝外面看去,偌大的庭院里两三方青翠绿荫,虚而不实的两道影子你来我往,剑舞纷飞。 慕容律说:“莲娘能看到他们?” “是呀,师傅,怎么了吗?”她就是好奇,他们不知道躲雨的嘛?外头的雨也变得好大了哟,如果是她的话,肯定早早就被流月还有乳母抱回屋了吧。 李莲娘到底还是孩子也根本不知道,她其实是完全异于常人的体质,也许直到这会儿,慕容律才完全明白自己的恩师,为师会说他命中注定会收她为徒了。不是因为缘分,而是因为命运,他与她一样都是生随异象,福极必伤,幸而避世方外才得以有此不老之躯。 儿时,慕容律也常问自己的阿娘为何他看得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就会被兄弟取笑。阿娘说,因为他是狐神转世,所以才能看到旁人看不见的东西。狐神是什么,慕容律儿时不知,如今却是知晓,那不过是阿娘为了让自己开心,随口编织的谎言用来欺骗自己的。 可这世上若真有狐神呢? 在世人的眼里,那些被称为妖魔鬼怪的东西,往往没有人心来得更为可怕。 慕容律抬手摸着小徒弟的发髻,只期望这个孩子如果能永远不会长大,会否就能一生无忧无虑的长大?可是这个期望永远不会成真,她是大昭的公主,帝国迄今为止唯一的公主。便是出家修道,也不会一生一世都在这个方外世界里做一个无情无欲的道士。 小徒弟会长大,会面临一个帝国公主应该承担的责任,甚至会接受父母的安排去联姻和亲,牺牲自己的幸福来换取大昭王朝的江山稳固。自古以来,没有谁家的皇室公主逃得开牺牲自己的终身大事,成全帝王谋得权利与巩固江山地位的命运枷锁。 慕容律的阿娘是如此,阿姊阿妹亦是如此。 小徒弟将来会成为怎样的一个人呢?慕容律很好奇,但无论小徒弟是想避身世外当一个人间逍遥客,还是回归皇室成为一个殿上金尊玉,他都是她的师傅,都会护她周全。 回过神,慕容律才发现身边已经空空如也,小徒弟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出去。她在门口的廊檐下和侍卫们说话,然后往旁边跑去,过了一会儿她去端了两盏茶回来:“师傅师傅,你方才想什么呀,都入神了。莲娘喊了你好几声呢,来,师傅喝茶——” 她矮矮小小的端着托盘摇摇晃晃的进来,过门槛的时候裙身太长,踩着裙子差点栽跟头。 好在慕容律反应迅速及时伸手托住了她,只是两杯用上好的半盏春沏的茶,还有两只绿宥白瓷杯,这些都是慕容律平素喜欢的东西。现在被自己闯祸给搞砸了,李莲娘蹲在地上眼睛望着地面,不敢抬头看师傅,又愧疚又害怕被师傅责骂。 慕容律说:“莲娘,为师没有责怪你的意思,起来吧。” “师傅……徒儿知道错了,再也不充大人了,呜呜。”李莲娘抬起头来扑到慕容律怀里哭了个淅沥哇啦,慕容律一时也无措,门口两个侍卫探头过来瞧,都有些无奈。 李莲娘一哭起来眼泪跟山上的那一口瀑布似的,恨不得能把整个房间都给淹没了。好在流月来了,流月本是从厨房拿了刚出笼的还热乎着的荷叶糍粑,拿来给小公主解馋的,不想还没走近就听到了小公主的哭声,她担心坏了,快步跑了过来。 得知了原委,哭笑不得:“公主不必难过,那半盏春的茶叶早先咱们出宫时,陛下和娘娘吩咐奴婢备了好些,那茶杯也是备了两套的。若是没了,让人回长安去取就是了。” “流月呜呜呜,可是莲娘知道,阿耶阿娘虽是一朝天子一国皇后,平素也是能省则省的。可见国库里根本没有外面的人想的那么丰厚,今日我闯了祸,责任就该我自己承担才是,怎么能让阿耶阿娘再为我的过错花钱买账呢。” 流月怔住,一旁慕容律也愣住,原来她之所以哭不是因为怕自己责备她,而是因为想到了自己的阿耶阿娘还有国库么?确实,大昭建国这几十年来,偶有天灾人祸,百姓伤亡疫病难防,更有贪官污吏未除,这些,都是朝廷财政亏空的源头。 李莲娘哭着哭着便窝在流月怀里睡着了。 因为那天自己闯了祸,损失了五十两银子,李莲娘此后好长的一段时间都不在让江氏给自己做糕点吃了。每日里不是念书习武,就是带着宫女上山去摘桃花,然后拿来做桃花糕或是香囊,叫人拿到山下去布施义卖。 ——长安,东宫—— 眨眼已是五月初五了,四皇子的生辰也将近,这日弘文馆的先生早早给他们结了课,放他们一日假期回去过端午节。李禅与三皇子李袀二人从弘文馆出来,便上了轿子往东宫去,路上还遇到了进宫给帝后请完安一样要去东宫的二皇子李祎。 三人到了东宫,明月和另外两个内侍都站在兰亭轩院子里不在屋里伺候,瞧见三位皇子殿下过来了,方吓了一跳似的连忙快步去兰亭轩门口:“回太子殿下,二皇子三皇子还有四皇子来了。”他这声音颇大,似乎是在刻意用高声提醒屋里的人外面来客人了。 李祎拉住两个好奇上前的弟弟,冲明月说:“告诉太子,某带三郎四郎去花园了。” 近日来太子长兄得了一位新宠这事他是知晓的,苏良娣因嫁入东宫数年未有子嗣,又不怎么会说话,早已惹得太子厌烦,如今更是早已不曾招过苏良娣侍寝。近日早朝太子称病未去,他还当长兄真的是因为旧疾复发,可眼下看来,并非如此。 儿时他也曾是长兄牵着手一步一步长大的,一转眼长兄就快要行弱冠之礼了,自己也不再是小时候会哭闹着找长兄要阿耶阿娘的小儿。回过头,看到三郎又拿了四郎掉落的门牙耻笑,不由发出一声闷笑,李袀问他:“二兄,你方才在笑什么?” “我在笑三郎你如四郎这般大的时候,也是一样。” 李袀的黑历史可多了,他六七岁的时候在弘文馆里尿了裤子,好在那时候人都散的差不多了,接他回宫的内侍久不见他出门,进馆内来寻,才发现小皇子因为尿了裤子不好意思,躲在墙角没敢吭声。还有一次,李袀跟才刚满三岁的李禅抢梨子,磕坏了一颗牙。 那颗牙其实本来也快掉了,他当时正在换牙的阶段,偏生太子长兄还吓唬他,说他得了未老先衰之症,要变成小老头了。把李袀吓得几天都没敢出门见人,为此,韩青娘还特意把太子李祚喊到兴庆宫给李袀赔礼道歉。 李袀已经记不得自己的那些黑历史了,但李祎这么一说他又似乎想起来了,红着脸:“二兄闭嘴!不许说了!” “二兄你说嘛说嘛,四郎也想知道,三兄原来做过些什么啊?”李禅有机会反咬一口,才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呢,谁让三兄成日里就知道取笑他没有门牙的。不过他一说话嘴里就漏风,实在是太难过了,李祎弯下身替两个弟弟将身上的领子理正,“没什么,走吧。” 东宫花园不如太液池畔的御花园大,但里面也是百紫千红,满园风光旖旎。 不多时,有东宫的宫女送上了刚沏好的茶水和点心,李袀和李禅坐在花园中的凉亭里背书,李祎一面听两个弟弟背书,一面品茶。 太子李祚应该是沐浴了一番才出来,身旁还跟了一个眉眼风流容色妩媚的内侍,李祎手中一紧,暗暗道:“还当传言有误,太子一国储君,怎会弃之大统不顾流连男风。却是我想错了,或许,是我从来没有了解过自己的这位兄长吧。” 李祚走过来,“二郎稀客,某记得前些日子,阿娘往二郎府中送了一位美人?” “是。”李祎今年已有十六岁,按规矩也该往府里添人了,只是他还未有爵位,韩青娘便只将长乐宫内的一个宫女赐给他做侍寝婢女。 李祚说:“阿娘为你我兄弟颇为操心啊,前头为某赐良娣,后面替二郎你选人。” 这话里,似乎另有其味。 李祎没有接话,李祚也转移了话题,教李袀李禅两人玩起了斗兽棋。 李祎不再东宫多留,与李祚说了几句话之后便起身告辞,出了东宫,李祎身边的内侍才壮着胆子问他:“殿下,您觉不觉得太子殿下今儿个有些奇怪?按理说今日是端午,太子应该在太极宫陪皇上皇后观看龙舟才是。” 是啊,今儿个的太子的所作,所言,所为之事都太奇怪了。 他还是阿耶阿娘最引以为傲的那个儿子么? 当初立储,太子因为是嫡长子身边又有皇祖父留下的老臣辅佐,东宫太子之位自然是稳固的。 如今,阿娘以强势的手段拔除朝中的蛀虫,其中就有太子的两位恩师。 于公,除去贪官污吏是为肃清朝纲为天下百姓谋利也为国库谋利。于私,阿娘早已看太子阿兄的恩师不快,这些老臣连阿耶这个皇帝的话都不以为意,更别说阿娘只是一介女流了。 可是谁能想到呢,不过个把月的时间,长安西市菜市口的刑场上,就已经被处斩了三位大臣,无一例外,都是自恃威望高在朝中作威作福,欺压百姓贪人钱财的。 当中有一位,是太子的恩师,太子太保承安公。 ——莲华观,演武场—— 今儿个是端午节,李莲娘和关越扎完马步过来,流月给她擦了手上的汗,剥了一个蛋黄馅儿的肉粽给她:“公主吃慢点,还有呢。” “流月,宫里,阿耶阿娘还有程娘娘今儿个是不是也在吃粽子?” 流月点头:“是啊。” “我记得后一日初七,是四兄的生辰。我抄了一篇《道德经》,你找两个人替我送回去。”说完,她一手拿着粽子一手拿起了木剑,现在,她已经能单手挥剑了。 李莲娘的武学进步的很快,快的让慕容律不太满意,他没有想过让自己的小徒弟这么快就在剑术一道上得心应手起来。那样只会有一个结果,那就是她本就未稳的道心,越来越冰冷,走上一个彻底无情的剑道之路。 浮生万千,大道无常。 虽说每个人追求的道都是大同小异,然,慕容律还是想凭借自己的一己之力,让小徒弟可以快快乐乐的过这一生。 木剑翩然袭来,残影片片,她吃着粽子舞着木剑,完全沉溺其中,没有察觉到身边人的注视。 对李莲娘来说,自己比关越差的太远了,他几天就能挥剑一百下了,而她如今才能挥剑五十下,还远远不够。 人总是会随着年纪的增长,逐渐从无忧无虑的孩童长大成人。 慕容律闭上了眼,冥冥之中,他已经看到了已经长大成人的李莲娘—— 她一身黑衣,手持寒剑,坐在一间四处不见灯火的黑暗大殿之中,身旁位列四个银甲蒙面之人,身前几步开外,红毯两侧各站着十来个神情肃穆,手持弯刀的黑衣人。 慕容律一惊,猛地回神。 却见李莲娘脚步轻盈一跃,手中木剑猛然反刺,身后关越伸过来的剑势被她劈开。 恍然间,寒芒烈烈而起。 剑意,初成。 第七章 秋日,废后 韩青娘已经不是头一次告诫太子,身为储君要有储君的样子,她与皇帝可以理解他身体抱恙,不能日日早朝到宣政殿列班的情由。但沉迷声色重情歌舞,绝非是一国皇太子所为。李祚近来已经逐渐和她这个亲生母亲离了心,无论如何示好,李祚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李乾是知道司徒国舅与皇后韩青娘的不和的,但从没想过自己的舅舅有一天,会教唆自己的儿子跟他的阿娘母子成仇。他的身体如今已是大不如前,自颍州水患事起他突发急症,此后就每每遇到下雨天便感到身体乏力无觉,便是早朝,也不能久坐蟠龙椅上。 帝后夫妻一同上朝已是宣政殿上这大半年来经常发生的了,正所谓万事开头难,有一有二就避免不了再三再四。从一开始李乾就知道韩青娘能够做得比自己好,她施行的策略恰恰是李乾能想到却未必敢让人践行的,她没有那些妇人之仁,该杀则杀,该罚则罚。 不止一次让李乾想到,如果韩青娘是个男子,这大昭江山落在自己的手里这些年,天下间是不是又要出一个新朝了。万幸的是韩青娘嫁给了自己,有她替自己守护这座根基还不稳的江山,李乾觉得他身上的重任其实没有那么多了,他并不担心韩青娘会是第二个吕后。 李乾越是在朝堂上维护韩青娘,司徒国舅等人便越是憎恶这个越权纵恶的皇后,连着皇太子日日流连男色一事,也成了朝臣抨击韩青娘教子无方的罪过。 也恰好在二皇子李祎生辰的这一日,早朝时分有人提议为皇子们加封爵位的事,韩青娘否决了,李乾回到御书房之后和韩青娘吵了一架。为着李祎的王爵一事,李乾已经不是头一次和韩青娘发生争吵了,只不过这一次李乾受了司徒国舅和太子李祚的影响,要废后了。 刘彦之一听司徒国舅劝皇上废后改立程贵妃为后,登时就让一个内侍出了门,这厢司徒国舅还在草拟废后圣旨,那边得了消息的韩青娘几声嘲讽似的长笑后,带着人往御书房来了。李乾这会儿气也消得差不多了,想开口和司徒国舅说废后一事就此作罢,但又无法开口。 他是一国之君,金口玉言,怎能刚应下的事转头就反悔呢。 “陛下,臣已拟好圣旨,还请陛下过目之后,早些盖上国玺,以证此章。”司徒国舅停下笔,将黄帛拿到了李乾面前来,只要李乾盖上国玺,那这废后的圣旨就成了。 李乾伸了手,还没碰到国玺,就听刘彦之道:“皇后娘娘来了,您请上座,来人呀给娘娘沏茶。” 李乾伸向国玺的手转而抓起了一沓奏折,抓过来盖在了桌面上的圣旨上。韩青娘朝他莞尔:“陛下这是怎么了,神色匆匆的。刘彦之你们也是,没瞧见陛下御案上的折子都乱了?”一边说着一边朝李乾面前走,她手上动作轻柔缓慢,“国舅爷怎个还没回府?” “咳,舅舅有要事与朕相商,正好该用午膳了,朕已让御膳房备饭留舅舅一起用。”李乾信口一言。 韩青娘定定的站在原地,和他只隔了一张书案的距离,看着桌面上还覆盖了一本折子在其上的圣旨。面色瞬间就惨白了下来,她颤巍巍地伸手将圣旨抽了起来,上面的墨迹都没完全干透,她问:“陛下这是何意?妾做错了什么,陛下竟要听信国舅一面之词,要废了妾?” “青娘……朕,朕……” 韩青娘转头看向司徒国舅,她目光如炬深深地凝视着对方,仿佛要把这个已经年过半百的老头子给烧成灰烬似的。她转头冲李乾淡淡一笑把圣旨还了回去:“陛下若真要废后,也别忘了往这上面盖上国玺。既然国舅爷还要和陛下商议重事,妾就先回长信殿恭候圣旨。” 她退后一步,施了一礼,起身带着自己的宫人离了御书房。 从太极宫出来,她问前面一个匆匆跑来传话的长信殿的宫女:“二皇子他们来了?” “是,婢子已按娘娘的吩咐找了礼部户部吏部三位尚书到玄武门外请旨了。” 韩青娘嗯了一声,她回头看了眼,陛下真的会盖国玺废了自己这个皇后么?倘若陛下真的要废后,那她便也只好走最不愿意走的那一步棋了,她是先帝许给陛下的太子妃,是这大昭开国以来的第三位名正言顺的皇后。 想要废后,全凭陛下和司徒国舅的一面之词,怕是没那么容易呐。 此时,长安东市吴国公府上,韩青娘的母兄嫂嫂都已经得了消息,一家人急得团团转,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自韩青娘被册为皇后之后,韩家就被封了吴国公举家搬入长安城,如今这一代吴国公,乃是韩青娘的长兄。 韩家这一辈仅有韩青娘兄妹两个,韩老夫人得知自己那女儿要被废,当下就哭昏了过去。 长信殿左偏殿里,李祎跟李袀二人都严肃地坐在软垫上,各自面前的案几上都有宫人奉上的热茶和点心。李袀坐得久了腿脚有些不舒服,便起了身来走了两步:“二兄,为何太子阿兄没来?阿娘要是被废了,是要被关入掖庭的吧,那我们呢,也要去掖庭么?” “兄长自有他的要事,你只管管好自己的事便可。一会儿见了阿娘,不要提他。”李祎已经和长兄没再来往了,既然彼此所求的志向不合,何必要固执的把已经陷入执迷中的人拽回来呢。他并非是太子太师,也不是太子太傅,何况就因为他李祚是嫡长子,就能做储君? 他比李祚更优秀,所作的文章连丞相都夸他有先帝之风,为何不能让阿耶阿娘改立自己为太子? 李袀望着自己二兄的神色,他渐渐地明白过来,太子阿兄肯定是和二兄吵架了。可是阿耶阿娘不是说,要他们兄弟和睦相处,不要生嫌隙么?有什么误会的,说开了就好了呀。 韩青娘从外头进来时,便看见了李祎那有些可怕的眼神,她平素是不大喜欢这个孩子的,盖因生他的时候遇着难产,又恰遇到韩青娘的父亲病故。对这个二儿子,韩青娘总是提不起任何去疼爱他的感情,所以在李祎很小的时候,就被送出了宫,早早搬进了自己的府邸。 母子二人也少有像现在这般光景,坐在一起商谈,她甚至从来没好好打量过自己的这个儿子。 如今这么一瞧才注意到,李祎眼角的痣竟然和她已经故去的先父一模一样。 御书房内,李乾迟迟不将国玺拿来盖章,司徒国舅等得久了,便也知道了李乾的心思。他只掀袍往帝王跟前一跪:“陛下,今日老臣忠言逆耳,来日亦有他人危言耸听。老臣愧对先帝,愧对先后,也愧对陛下,司徒家对陛下忠心耿耿,还望臣之罪过,勿要牵扯其他。” “舅舅……”李乾喊着。 司徒国舅又说:“时辰不早了,臣先告退了,陛下也早些用膳。” 李乾点头:“舅舅慢走。刘彦之,你替朕送送国舅爷。” 等了半晌也没听到长信殿外的人通传,直到正午时,才有玄武门的人来回话说,司徒国舅已经回府了。 韩青娘松了口气,但也并未因此就对司徒国舅和太子放下戒心。 她转而吩咐宫人呈上了笔墨,自写了一封陈词切切的罪己书,然后让人送去给李乾了。李祎李袀兄弟二人留在长信殿与韩青娘一道用了午膳后,便离开了,韩青娘在李祎临走前赏了他一串珊瑚钏,说:“这是先帝赐给我的,今日,阿娘将这手钏转赠给我儿。” “阿娘?” 韩青娘抬手,抚了一下李祎的额头:“二郎先回去吧。” “孩儿告退。”又深恭行了一礼,李祎才退出偏殿,带着自己的内侍出宫。 ——莲华观—— 皇后差点儿被废一事直到莲华山上已经是黄叶纷飞的时候,才有人趁着给公主送秋冬物资的时候,悄悄地说给了流月知晓。而流月的情绪变化也引起了李莲娘的注意,流月是瞒不住李莲娘的,哪怕流月不说,李莲娘也能从旁人那里得到自己想要知道的消息。 “司徒国舅……我阿娘幸而未被废,如若阿娘被废,我定要司徒一门女子做那再世的戚夫人!”满面厉色的小公主手中木剑横飞,场中央特意装来给她和关越练剑的稻草人,嘭的一声,身首异处了。 流月:“公主,公主消消气。” “我虽然小,但不是什么都不明白,司徒国舅早就看我阿娘不顺眼了。宫中家宴时,他家中的那个表姑都已是他人之妻,至今未有子嗣,为的是什么,你们还不知道?” 李莲娘这忽然的回眸一笑,让流月觉得陌生,可又觉得理所应当。 她是陛下和娘娘的小公主啊,出生在皇室,生在长信殿,从小就特别聪明,这些事情要是能瞒得过她,那才奇怪了。 李莲娘转过身,朝慕容律走去:“师傅,莲娘给自己起了个道号。” “哦?” “如果莲娘生来就是要做王朝的一把刀,莲娘愿意做那个暗处之人,替父皇和母后铲平一切奸佞,扫清天下恶徒,还天下百姓一个海清河晏的大昭!”她这番肺腑之言陈词出来,慕容律只深深地叹了口气,李莲娘又说:“莲娘要做夜里火光,照亮黑暗,焚尽罪恶。” 慕容律说:“无烬。你可是想用无烬这两字,做你的道号?” “是,师傅果然是懂我的。”李莲娘点头。 第八章 废储,雪落 “下雪了。”这是莲华山今年的第一场雪,下得挺大的,昨晚上就开始下了到现在也还没停,地面上都是积雪。李莲娘站在门口看着外面白茫茫的一片,身旁一个宫女正蹲着身给她把一件狐裘披风披上,流月后脚过来,往她手里塞了一个汤婆子:“午膳烧个羊汤吧。” 李莲娘抬头:“流月,长安来信了么?” “还没有呢,昨晚又下了雪,若是书信回来了想必也要在山下耽搁一些时候。娘娘和陛下看到了公主的信,一定会给公主回信的。”流月喊来一个婆子,抱起李莲娘就出了门,她撑开一把红伞一行人出了院子,又转入一个抄手游廊,走了三拐来到了三清殿。 殿外的广场上也是一片雪白素裹的样子,门口的侍卫也换上了厚实的冬衣拿着扫帚在门前扫雪。流月把李莲娘送进了三清殿以后,便带着旁人回去了。她先去给三清祖师爷上了香,敬了茶,然后去到自己的座位上看书练字,等着慕容律和关越的到来。 座位旁放着一个烧着木炭的炉子,因此她并不觉得冷,她写完一篇字了之后关越才来。他给李莲娘带了一个用荷叶包裹着的雪兔子,用雪捏成的兔子在来的路上还好端端的,一入三清殿因着屋内烧着炭火的关系,热气袭来,兔耳朵很快就开始融化了。 “我很喜欢这个,不过你的手不冷吗?”李莲娘把自己的汤婆子递给关越,严肃道:“快拿去把手暖暖,等会儿师傅要让咱们写字的,手僵了不好握笔的。” “谢公主。”关越也不扭捏,抱着汤婆子在一旁自己的位置上坐下来,一边暖着手一边看李莲娘把雪兔子放到了笔洗上面,绿油油的荷叶盖住了笔洗,雪兔子没一会儿就化完了。湿哒哒的水流到地上,所幸没有打湿李莲娘的团蒲,那些水渍在炉子边受了热,就开始冒烟。 李莲娘说:“雪还在下,说不定等中午的时候那些雪都能用来堆雪人了。”长安是很少下雪的,冬日里再冷的天也少见下雪的,去岁的这个时候长安还是暖洋洋的。过了岁除后,才有一场小雪落下,那个时候太子长兄用松枝上的清雪烧了水,冲了一壶碧螺春,味道颇好。 李莲娘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雪,好在冬衣这些东西流月她们都是早有准备的,她偶尔这样贪玩慕容律倒是不以为意。他本来就希望李莲娘可以做一个天真单纯的孩子,不要被皇权斗争给沾染上了。只是他虽有这样的想法,奈何李莲娘自己做不到。 关越一偏头就看到了慕容律,他起身来朝慕容律行了礼,慕容律嗯了一声:“今日大雪,天冷气凉,你们做完早课就回去吧。下午若是天晴了也不必再过来,化雪天会更冷,多注意保暖御寒。”说完,慕容律也去香案上拿了一炷香起来,给三清祖师烧了一炷香。 李莲娘连声应下称是,关越那厢又把汤婆子给还了回来,她皱眉:“你怎么不抱了?我本就是个不怕冷的,你胳膊还在发抖呢,继续抱着它。”她略有些强势的态度,关越悻悻然又把汤婆子给拿了回来,李莲娘这才冲他眨眼一笑,走回原位坐了下来。 屋内四周的烧着炭火,暖和的很,慕容律穿的依旧是单薄的道袍。 按照平日里的规矩,今日的早课照旧还是慕容律先给讲了一遍道家经典,然后便布置了作业,让李莲娘和关越两人分别默写一段道德经中的内容,而后就是将那些诗经啊,幼学琼林上的东西背一背。早课时间从卯时末开始到巳时末结束,乳母江氏过来接他们回去用膳。 按照早间流月吩咐下去的,厨房中午烧了羊汤,大昭皇族本身就是鲜卑人出身,吃羊是冬日的习惯。送来莲华山的这只羊是半个月前皇后派人送来的,说是莱阳长公主从吐蕃带回来的素羊,肉质比此前宫里专门饲养的那些荤羊要清淡许多,腥味也不浓。 厨房只烧了一锅羊排骨汤和一块烤羊腿,李莲娘自个儿坐了个位置,身边有江氏还有流月替她将那些羊肉剔好了,放她面前的碟子里。关越吃饭吃得很快,刨干净了碗里的米饭又拿了块羊排骨来啃,他一边吃一边说:“阿娘您给我做一对护膝吧。” “护膝?你要这个作甚?”江氏不解。 李莲娘:“关越是要去堆雪人吧,我也要护膝,流月你去把羊皮取来,给我和关越各做一双护膝来。”羊皮处理好了是能够除去那些膻味的,再配以合适的香料,当护膝还能防寒。这些都是师傅在给她们上早课的时候说过的,江氏与流月都懵了一下。 江氏说:“公主,外面天凉,你要堆雪人的话,奴婢让人去外面运一些雪来,咱们就在屋里堆雪人好不好?”外边天寒地冻的,万一让小公主染上了风寒可怎么办。 流月也劝:“是啊公主,外面天冷的很,你要是喜欢雪,奴婢……” “屋里这么暖和,雪会化掉的。你快去吧,而且外头那么大的太阳呢,大不了我再穿厚点。”总之李莲娘就是要出去玩雪,她饭也不吃了,江氏取来一块羊排骨给她:“公主吃些羊肉,去去寒,出去转一圈也好可以活动活动筋骨。让大夫那边开好御寒的汤药。” “好吧,我这就去。”流月无奈,只好答应了。 江氏低下头就把小儿子给瞪了一眼,说:“你这混小子,要是公主有个什么不好的,为娘的就掐死你!” “……知道了。”关越怂巴巴地点着头。 李莲娘对于能够玩雪一事可谓是高兴至极,吃完一块羊排骨,她就去了内室让宫女伺候自己换了一身男装,手上也戴上了一对皮革护腕。等她出门时,关越已经拿了个小铲子在院子里挖雪了,雪还没停,太阳也比刚才还大,她从屋内跑出来伸手就去捧雪。 ——长安,长乐宫—— 半个时辰前,李乾在长信殿废了皇太子李祚,并宣布择日册立二皇子李祎为储,着太常寺寺卿占卜挑选良辰吉日。事情的起因,乃是因为太子良娣告发皇太子沉迷男色,皇帝皇后当然是早有耳闻,只是一直没有证据,也没想到李祚真的是如此行为放浪。 皇后韩青娘便以头疼为借口派了人去东宫传话,暗示李祚来长乐宫请安。但李祚早前早已被司徒国舅说动,认为自己的阿娘要谋逆学吕后的,已经不和韩青娘亲近了。李乾得知太子未来,又见到了苏良娣口中所说的那个整日里跟李祚胡撕的内侍后,怒从中来。 让殿前带刀侍卫亲自去了东宫拿人,这才将太子李祚从被窝里拉出来。 被带到长信殿的时候,李祚身上衣衫都是没有理好的,头发也乱糟糟的胡子拉碴,身上还有浓浓的酒气。旁边一起被带来的还有两个从花街南风馆买回来的倌儿,韩青娘还没开口,李乾就先砸了一个茶杯到李祚跟前:“逆子!你这个逆子!” “陛下息怒。”刘彦之上前拍着李乾的后背安抚着,皇帝身子已经大不如前,若是被皇太子气出了病,那太子殿下的日子今后就遭咯。 韩青娘赶紧过来,“陛下息怒,大郎,还不快跟你阿耶认个错?” “孩儿知错,可所谓子不教,父之过。孩儿有错,父皇难道就没有错?”李祚反问。 李乾:“你,你……好,你说,朕有何错?”听到长子口中喊的是“父皇”二字,李乾心中就更加生气了,偏偏这个时候李祚又还说:“父皇明知母后越权临朝,视我朝律法不顾,坐镇宣政殿代天子临朝乃前朝吕后所为之事,父皇为何不废后?反而一再容忍?” “……看来,果真是司徒国舅给你灌了迷魂汤。”韩青娘甩袖而去,这个长子啊,看来还是没必要再保着他了。韩青娘也知道这些日子以来,李乾为了替司徒国舅说好话,已经许久没去清凉殿看望程贵妃母子了,就连二郎三郎平日也不和四郎五郎来往了。 但自己最引以为傲的长子竟然当面说出那番话,韩青娘还真的没有想到,因为他体弱多病,许多事韩青娘和李乾都不曾告诉过他。不是因为不信任他,而是因为她们做父母的的想要保护他,不希望他被那些朝廷里的污浊之气给沾染了。 李乾一心想要做一个清正明君,奈何他就是那般软弱的性子。 如果没有韩青娘甘愿出头承担那些骂名,今日的李乾就会是他人手中的傀儡皇帝。 长信殿内还有许多宫人,李乾与皇太子父子之间的对话他们也都听见了,却又似乎什么都没听到。只是后来皇帝发怒,废了李祚的太子之位,叫内侍把皇太子带去了掖庭。 总之,那都是半个时辰前的事了。 现在,突然被召进宫的李祎还不知道,自己即将成为新任皇太子。 第九章 黑兔,贵妃 李莲娘和关越只在雪地里待了半个时辰,两人搓了个不像样的雪羊和雪兔子,因着外头雪是越下越大的关系,江氏赶紧就让人去把俩孩子给带回了屋。屋子里烧着两个炉子,地龙也是一直没有断过的,李莲娘进来就打了个喷嚏:“乳母,好热啊。” “公主先去把外面这件给脱了吧,屋里暖和的很,倒是不用再把围裘系着了。”江氏说着,已经动了手把李莲娘脖子上的狐尾围裘给拆了下来,交给一旁的宫女:“拿去收着。” 另有一个宫女过来牵着李莲娘去内屋,江氏起身踱步过来,关越已经将脖子上的围裘和手腕膝盖上的护腕护膝都解下来了。江氏拿了一个手炉给他:“抱着,屋里暖和外头冷,别把手冻坏了。也不知道外头的雪要下到什么时候才会停,慕容道长可说了,下午去不去习武?” “先生说今日大雪,让孩儿与公主下午不必再去演武场了。不过孩儿想去,阿娘,公主进步的太快了,孩儿都追不上她了。”李莲娘的进步在众人的眼中俨然是“拔苗助长”一般,关越一开始还能自欺欺人,毕竟那会儿他是最先一个可以一日挥剑五百下的。 而现在呢,李莲娘都能用木剑催发剑招去打稻草人了,而他还在练习挥剑次数。关越觉得自己是不是太笨了,不管先生提出什么样的问题似乎都难不倒公主,那些最简单的鸡兔同笼的数数问题,他也要思考半天才能算出答案,可公主张口就能答的上来。 江氏说:“阿娘知道你在想什么,可是急于求成并不是一个好方法,你需得耐得住性子,一步一步慢慢来。慕容道长不是说过么,你虽然比不上公主有过人的天资,可也是个习武的好苗子。阿娘相信我儿将来一定会成为一个出色的剑客,会是公主身边最优秀的侍卫。” “孩儿一定会的!”关越小小年纪没什么远大的志向,他也从没想过要从文跟长兄一样将来入朝做官,只希望可以留在公主身边,当一个保护公主安危的侍卫就好。 李莲娘很快从内屋出来,还让宫女给她换了一身衣裳,换回了女装的她头发也披散着。她从内屋迈开脚出来便跑向了江氏,把手里的桃木梳子塞给了江氏:“乳母~乳母给我梳头发。” “好,来,公主我们去炉子边上坐下,那里暖和。”江氏握着木梳,拉着李莲娘往屏风处走去,关越也跟了过来,李莲娘在江氏跟前的软垫上坐下来,江氏跪坐在身后用木梳替她把头发的发尾刮了两下。一个宫女捧来一面铜镜放在案上,李莲娘拿起案上一块糕咬了一口。 江氏说:“公主的头发又比前些日子量的时候长了两寸。” 李莲娘的头发柔顺的很,摸着像是绸缎一样,而且特别的黑,一点儿也不像另外几个皇子那般,可以从头发上看出他们本是鲜卑人后裔的特征。而且李莲娘的五官也更像汉人出身的皇后韩青娘,但她的眼睛却和皇帝李乾宛如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般。 江氏用缎带绑好了李莲娘的发髻后,把桃木梳递给旁边一个宫女:“把公主的纸笔拿出来,就在这儿支两张案,让公主练字吧。”李莲娘和关越两人每日里都要写上三篇字,这也是慕容律早先就给他们两人定下的课业之一,除此之外,李莲娘还额外的要画一些画。 慕容律有心把李莲娘培养成一个琴棋书画礼御书数皆精通的才女,李莲娘也没有让他失望,只不过李莲娘如今才不过三四岁的年纪,还有很大的进步空间。下午时雪停了,慕容律也没有让李莲娘和关越去演武场,李莲娘与关越写完了三篇字,各自去午睡了。 申时末,流月过来把李莲娘喊了起来:“公主,该起了,睡久了晚上又要玩到许久才能入睡了。来,流月伺候公主穿衣——”李莲娘闭着眼睛嘟囔着什么,流月掀开被子之后就拿来了一件之前就放在蒸笼上暖着的短衣,先给李莲娘穿上了,又拿了一条白色襦裙来。 李莲娘站在床上眯着眼看着流月和旁人给自己穿衣穿袜,身子一歪就扑进了流月的怀里去:“流月现在什么时辰了,到晚上了吗?” “公主再睡一会儿就该天黑了,江夫人让人在咱们院子里弄了些木炭和架子,咱们晚上啊吃烤肉哦。”篝火会这样的活动,以前在宫里也常有,流月她们并不觉得陌生。而且下午的时候那些雪都化的差不多了,再加上莲华山上的柴火多,烧了三口大锅的柴火,倒也不冷。 李莲娘一听吃烤肉,立刻就清醒了:“好呀好呀,莲娘上一次看篝火会还是去岁呢。” “公主慢些,小心摔着。”李莲娘在床上蹦起来,流月好担心她会一不小心踩空了摔下床去,纵然床边上都铺了很厚的垫子做了防备,但若真的磕着碰着哪里了,流月会内疚死的。 李莲娘笑嘻嘻的凑过来抱住流月,小脸贴着流月的脖子蹭了蹭:“流月,乳母说再过两年阿娘就该给你安排婚事了,到时候你就要离开我了。”流月是韩青娘的陪嫁宫女,再有两年也就到了二十五岁,这个年纪的宫女宫中都会放一批出来,有的还能直接由皇后赐婚。 流月的婚事肯定是由韩青娘做主的,嫁给谁会嫁的远还是近,这些都要看韩青娘的安排。对于自己的婚事流月其实并没有那么期待,她早已有打算一辈子做个自梳女,不论皇后娘娘会不会放自己出宫,她都只是娘娘和公主的宫女,会一直照顾公主直到她长大。 “流月,莲娘舍不得你,你将来嫁了人也要常来看我哟。”李莲娘就这么挂在流月的脖子上,让流月抱着她出门,外面花厅里几个手上做着自己的事的宫女,先向李莲娘福了福身,又继续洒扫或是搬东西。屋里地龙烧着的关系,大家都穿得单薄。 掀开门口那厚厚的帷幕后,便有一阵冷风吹过来,李莲娘倒是彻底清醒了过来,从流月身上下来垫着脚出门去,走了几步从地上捡起来一块缺了角的玉佩。这个玉佩的质地十分普通,而且样式粗犷并不细雅,应该是哪个过来运柴的侍卫不小心落下的。 李莲娘把玉佩拿回来交给了流月:“去查查这是谁丢了的,还给他去。” “是。”流月应声就喊来一个小宫女,“去打听打听,看看今日有哪些侍卫来了公主的院子送柴火的,再看看有谁丢了玉佩的。打听清楚了,直接回来报于我知晓就是。” 李莲娘松开流月的手,转身跑向关越,后者与乳母江氏从院子侧面那扇环门外进来,关越的手里还提着一个小笼子。笼子里是一只捧着一片菜叶子在啃的黑兔子,黑乎乎的一团在笼子里看上去有趣极了,关越说:“这是我刚刚在山上和阿娘去摘果子的时候发现的。” “哇它怎么是黑的呀,兔子不是白的么?”关越把黑兔送给了李莲娘。 江氏说:“公主不如给它起个名字?兔子也有黑的,只不过呀白兔子更多一下罢了,还有灰色的呢。” “这样么不过我很喜欢呐,谢谢阿越。”黑兔子转头看了眼笼子外面提着自己的人,从一个男孩子换成了一个更好看的女孩子,它什么也不管,只要自己不被吃掉,还有可口的菜叶吃就好了。 关越看她喜欢,也憨憨地笑了起来:“公主喜欢就好。” ——长安,未央宫—— 清凉殿果真是就应了它的名字,昔日迎来送往的场景早已不复存在,冷冷清清的清凉殿本来有着一位一心避身世外的主子。但奈何受到司徒国舅和皇太子威胁皇帝废后的影响,程贵妃一而再再而三的派人去向皇后和皇帝陈词,最终都没能挽回。 四皇子李禅日日瞧着自己的阿娘越来越消瘦,心里也有些怨恨起自己的阿耶来,但他还是能够分辨是非的,这一切的错都是司徒国舅引起的。这日从弘文馆下学本是该回宫的,他却去找了司徒国舅最小的那个嫡孙,那是一个名副其实的纨绔子弟,小小年纪就已会喝花酒了。 当四皇子和司徒府的小郎君掐架的事传到程贵妃耳中的时候,皇帝和皇后也都知道了,那司徒府的小郎君被李禅弄断了一条腿,李禅也没好到哪里去,自个儿的额头破了条口子,右手有两根手指指骨似乎是断了。 程贵妃看着被人抬回来的儿子,顿时就哭成了个泪人:“你这孩子,为娘平日里怎么和你说的,让你好好读书好好做人,你去打人作甚?呜呜呜你如今这个样子,让阿娘和你弟弟今后可怎么办?!” “阿,阿娘别生气,孩儿一点儿也不后悔。只恨没有把司徒六的两条腿都给断了,让他一辈子都躺在床上才好。”李禅虽然觉得身上的这些伤很痛,但想到自己没有把两条腿都给司徒六废了,有些遗憾。 李裕说:“四兄你别闹了,伤口在流血呢。” “大夫呢,大夫呢快来给我儿止血啊!”程贵妃往外面喊着。 李禅虚弱地喊着:“阿娘……” “四郎别说话了,阿娘知道阿娘都知道,你是为了阿娘才去跟那司徒六打架的……”程贵妃本是不愿意插手司徒国舅和皇后之间的争斗的,可是如今也由不得她了。 她眼神暗了下来,喊来宫女流苏:“去回皇后娘娘一声,就说四皇子要不好了。” 为今之计,也只有将计就计,才能保住四郎了。 但愿,皇后娘娘能够明白她的一番苦心…… 第十章 天晴,信使 本以为下了一场大雪之后莲华山要冷上好一阵,却没料到第二天早起时就看到漫山都开了花,徐徐清风拂过来,教人怀疑这到底是冬季还是春天早回了?那些红艳艳的梅花一丛丛的在青白两色之间,傲然绽放着,一树接着一树的红梅像是披帛一样飘浮在山巅。 李莲娘穿着一身短褐在梅花桩上扎马步,一旁的平地上关越腿脚上绑了负重双脚起跳,慕容律正拿着一根长长的竹条站在一旁盯着他们两人练功。李莲娘所在的梅花桩是打在水池里的,稍不留神摔下去就能直接和水里的小鱼们来个亲密接触。 李莲娘蹲了半个时辰左右,慕容律见她额头上已经开始冒汗了,才开口让她歇一歇。李莲娘松了口气挪动了两下脚步准备坐下,结果鞋底打滑往水里栽了跟头,慕容律手上甩出一条长长的金铃索来缠在她腰上,手臂一收,连同这金铃索一起把李莲娘从水面上拽了回来。 慕容律关心小徒弟有没有被吓着,李莲娘却不以为然:“师傅,刚才这是什么东西呀,好好玩哦。”她脚上也绑着负重所以才会让鞋底打滑,这是今天慕容律才让人给她们俩绑上的,说过一段时间之后,负重还有继续增加的。 慕容律将手上的金铃索给了她:“这是金铃索,乃是我青城派上上代掌门真人用天山冰蚕吐的丝与沉在天池里的千年寒冰矿打造的。别看这金铃索柔软若无物,但是坚韧的很,能够刀枪不破,若你内力强大催动起来便能让这两端的无子金铃发出脆响,退敌也是如此。” “这东西看上去就像是披帛,薄薄的一层轻纱,这么小的一条。先生刚刚是怎么把它放长的啊?”一旁的关越开了口,突然另一只脚忘了抬起来,身体一歪滚到了地上去。 李莲娘噗呲一声笑出来:“阿越你没事吧,师傅武功那么厉害,内力肯定也高。这金铃索一定是靠用内力催动才能变化,我说的对不对,师傅?”她走过去把关越拉了起来。 慕容律颔首:“莲娘说的很是。这天下之大,武林中使用金铃索的人少之又少,不是因为江湖上没有女侠客,不过使用金铃索除了要施主身姿轻盈之外,还要有强大的内力控制。” “那,莲娘什么时候才能像师傅这样有那么高的武功,还有那么强大的内力呢?”她摸着手里的金铃索,这东西轻轻巧巧的放在手心,就像手里捧着的是水一样。慕容律冲她淡淡笑了笑,摸着她的小脑袋语重心长地说:“只要莲娘认真习武练功,迟早会超越为师的。” “某也会超越先生的!”关越说着,一咬牙又开始起跳。 李莲娘把金铃索还给了慕容律,后者一愣,他本就是赠给了她的:“怎么,莲娘不喜欢?” “徒儿很喜欢,可是徒儿现在什么都不会,这金铃索还是放在师傅这里更好些。”李莲娘说完就去跳梅花桩了,从今日开始他们每日的功课就各自多了起来,要么是跳梅花桩要么是扎马步,同时还要继续练习挥剑次数。 慕容律:“……” 其实可以的话,他并不希望教小徒弟习武,身为一国公主,只需要精通琴棋书画六艺和数数就可。但慕容律自己心里清楚,皇帝明着送女儿出家来修道,并不是真的要让她做一个看清红尘七情六欲的道士,只是想让李莲娘可以平安长大,她永远都是大昭的琅琊公主。 日头逐渐西垂,江氏与流月一道送了些茶水和点心过来,流月还把李莲娘养的那只叫苗苗的黑兔带了来。黑兔子脖子上绑着一条雪白的丝带,挂着一块轻薄的银片,上面刻了苗苗的名字。昨儿个关越和江氏让李莲娘给兔子起名,李莲娘便随口念了苗苗二字。 这是流月喊侍卫营里的铁匠连夜打出来的,别看莲华山远离人烟,但只要是公主有需要,侍卫营里就总能把东西做出来。苗苗不像昨天那般谁给它菜叶都吃,也是个见人行事的主。菜叶只吃李莲娘喂给它的,摸也只让李莲娘一个人摸,但它待在笼子里,谁都能提着它。 流月把笼子放到地上,打开了小门,苗苗从笼子里钻出来以后就往李莲娘身边跑。 李莲娘人坐在梅花桩上,两胳膊一张开,苗苗扑腾一下蹦起来跳到她身上。苗苗还是有些肥的,特别是肚子一节肉嘟嘟的,捏着全是肉。有人说这只兔子以前肯定不是吃素的,是一只吃肉的兔子,让流月和江氏赶紧把苗苗拿去处理了,别让李莲娘养着了。 李莲娘却一点儿不怕,她摸着苗苗的垂耳:“苗苗,来,伸爪爪——” 休息了一阵,又逗了一下自己的小宠物,李莲娘又继续在梅花桩上扎马步背书了。苗苗没跟流月她们一起回去,而是乖巧的蹲在另一根梅花桩上陪着李莲娘练功,李莲娘背书背的认真,马步也扎的稳,它蹲了一会儿之后觉得无聊,就在梅花桩上从这根跳那根。 但是苗苗知道李莲娘那边不能去,就一直这么来回蹦来跳去。 末了,慕容律说:“今日就练到这里吧,回去默一篇明心经,明日早课带来交予为师。” “是,先生。” “徒儿记住了,师傅。”李莲娘答着话,蹲下身去把苗苗给抱了起来,苗苗张着嘴伸舌头舔了一下自己的爪子。关越捡起自己和李莲娘的木剑,两人一前一后上了走廊,踩着木廊吱呀吱呀地往青莲院走,青莲院就是李莲娘在莲华观内的住处了。 关越母子也是住这里的。 二人回来的时辰刚刚好,江氏用羊乳蒸了奶糕刚出锅,洒了一些葡萄干和其他干果剁成的细碎,咬一口热乎乎的奶糕吃着又解馋又饱肚子。因着慕容道长说今后要让两个孩子把饮食的时间改一改,是以今儿个的晚膳就要推后半个时辰。 李莲娘吃完一碗羊奶糕,找来流月问:“长安来的信使到了么?” “已经到了,奴婢让人在隔壁屋子里休息,说等公主你下学了再召见他们的。”流月道。 小公主转过身去张开了手臂,流月拿来了一件红色的上襦给她将身上的短褐换了,同时又让旁边的小宫女去传话。过了一会儿外面来了两个人,一个是长信殿的掌事太监,一个是太常寺的一位礼官,李莲娘坐在主位上召见的两人。 二人行过礼后,那掌事太监最先开口:“某家奉陛下与皇后娘娘之命,来与琅琊公主送些冬日的新衣与首饰。娘娘还说,公主身在莲华山,切莫担忧长安,娘娘与陛下日日思念公主,也盼望公主能够快乐的长大。” “阿耶阿娘……嗯,我知道了。这位礼官大人,你呢?” “回公主,臣是奉陛下与太常寺寺卿大人的令,送一份册立二皇子为储君的诏书来莲华观以作镇观供奉所用。另带来太子殿下与三皇子书于公主的家书,请公主过目。”按照朝廷律令,废储另立,册立新任皇太子的圣旨要供奉在皇家寺院或是道观里,以求神佛保佑。 流月过去将两封书信接了过来,当着众人的面拆了,念与李莲娘听。 李莲娘转头看着那道圣旨,淡然开口:“长兄呢?” “回公主,皇长子已被废,现在已经迁入掖庭幽禁了。”那礼官回话到。 李莲娘哦了一声,朝门外喊来两个侍卫:“你们带这位大人去三清殿,把这圣旨供起来吧。我那长兄受人挑唆与阿娘阿耶决裂,太子之位被废也是他自找。但愿他以后能在掖庭好好思过反省,唔,某稍后给两位兄长写了回信,劳烦这位大人帮忙带回去。” “是,臣下稍后再来请示公主。” 这人离开后,流月方抬眼与长信殿的掌事太监眼神交流了一下,后者忙过来:“公主,皇后娘娘也有书信吩咐奴才务必亲手交给您。” “阿娘的信?快给我看看!”因着冬日天气冷了,送个信也是很难得的,李莲娘天天盼望着收到阿娘阿耶的信呢,哪怕心上只是简单的一两句话都好。她不喜欢这个地方,但又不能离开,她不知道什么叫做抗旨不遵,但她知道自己是来出家替原来的太子长兄祈福的。 可是现在皇太子换了人了,她也已经习惯了这里的生活。 韩青娘在信中并未提到为什么要废了李祚的太子之位,只是跟李莲娘说宫里有一位才人近日诊出了喜脉,清凉殿那位程娘娘也开始吃斋念佛了,以及四皇子被送到玄空法师所在的皇觉寺修行去了。这让李莲娘很惊讶,可是她怎么问,这个掌事太监都是咬口不语的。 她想着,大概是宫里又发生了什么不能让她知晓的大事。 用过晚膳之后,李莲娘将自己写好的回信交给了太常寺的礼官,她抱着苗苗坐在关越身边,盯着他默写明心经。 第十一章 放生,哭泣 “苗苗今天怎么焉哒哒的,是不是生病了呀?” 这天未时左右,流月和江氏带着苗苗来演武场这边看李莲娘和关越练功,正好慕容律开了口让俩孩子休息片刻。李莲娘与关越各拿了一盏茶来抿了一口,而后流月把笼子打开了,准备把苗苗放出来陪李莲娘玩一会儿,趴在笼子里的苗苗焉哒哒地缩在里面,怎么逗都不出来。 流月过来看了眼:“咦,是有些奇怪呢。方才奴婢与江夫人去找苗苗的时候,也没听到它出声,奴婢还以为苗苗睡觉呢。”苗苗是由专门的一个小宫女照顾着的,毕竟是公主的宠物,给苗苗的待遇自然也是蛮不错的,就说这个笼子吧,也是用桑木枝和青桐木造的。 里面铺着软和的毯子,每天都要把毯子给换一换替苗苗打理毛发,照顾起来可比照顾人要麻烦的多了。流月也是头一次遇到养小兔子的,看苗苗这个样子应该喊大夫来瞧瞧。她刚要开口跟李莲娘说她去找大夫,江氏凑了过来看了两眼,说道:“苗苗应该是念家了。” “乳母,什么是念家呀?”李莲娘歪头看向江氏。 江氏笑着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轻声解释道:“公主离开了皇宫离开了长安,也会想念陛下和皇后娘娘的,对吗?苗苗也是一样啊,它离开家这么多天了,肯定是想念自己的家人了。” “那……我们把它放回去吧,虽然我很舍不得苗苗,不过苗苗这个样子继续下去的话肯定会生大病的。”李莲娘为难极了,她瘪着嘴吧靠近了流月的怀里把小脸埋着,让江氏把苗苗送走。关越也快哭了:“怎么这样呢,苗苗是我送公主的呀……阿娘,没有别的办法么?” “有呀,咱们把它烧了炒一盘兔子肉吃吃?”江氏一开口,李莲娘就吓了一跳赶忙说:“不要不要,乳母把苗苗拿去山上放了吧。说不定以后我们还能再遇见呢,这莲华山这么大,我们还要在这里生活很久呢,把苗苗放回山里去,权当是做了一件善事,为阿耶阿娘积德。” “公主……”流月听着李莲娘的话,感动的都要哭了,她们这位小公主太会说话了。 关越抬手摸着自己的后脑勺:“可是,可我送给公主的小兔子,不是就没有了么?” “阿越别难过,你的心意我都明白的,而且我们也养了苗苗这么久,它陪我玩过了呀。现在最重要的不是养兔子,是好好习武练功呢。”李莲娘说完,转头看到离开一阵的师傅慕容律回来了,她过去给慕容律打了招呼,喃喃地问道:“师傅,苗苗回了山里,会死么?” “莲娘为何这么问?” 李莲娘:“书上说世上万物生灵皆有生老病死,喜怒哀乐。苗苗在这里生活了这么久,我们送它回归山林之后,它还记得自己的家在哪里么,还会自己找食物么?如果是我被人抓起来一起生活了一段时间,后来那些人又要把我放了,可我已经找不回去的路,我该恨么?” “莲娘你还小,这些事情其实都不是你该考虑的呀。你看那些水里的鱼,现在已经是深冬时节,山上也是下过雪的,对么?”慕容律俯下身来抄手将小徒弟抱起来,走到水池边上,指着满池里欢快的鱼儿们与李莲娘说:“你看,这些鱼儿是不是都很快乐?” 因为把苗苗送走了,接下来的大半日光景李莲娘都很难过,慕容律看出她的心思之后,也不强求她认真练功了,让人拿了古琴过来教她学琴。关越在一旁继续认认真真的扎马步,跳高,一开始听到李莲娘按弦的声音时,关越刚扎稳的马步立刻就歪了。 不过李莲娘进步还是很快的,在慕容律的指点下不一会儿就掌握了弹古琴的基本指法。 慕容律先教李莲娘弹了三遍渔樵问答,接着就让李莲娘自己看着曲谱来练习,因着有青城山来的弟子寻他有事,慕容律又离开了演武场。周围的侍卫们渐渐地靠近过来,为了防止李莲娘和关越两人因为偶尔贪玩掉入水中,他们也是打起了十万分的警惕心。 忽然的,没有声音了,关越奇怪的转过身来:“公主,你怎么了?” “阿越,我想苗苗了……呜呜呜。”李莲娘哇的一下就哭了出来,吓得关越赶忙走过来让她靠着自己,李莲娘一边哭一边说:“我想阿娘还有阿耶,我想阿兄他们了。呜呜……” “公主别哭,阿越永远都不会离开你的。” 李莲娘身体抽抽搭搭的,眼泪跟掉了线的珍珠似的一颗一颗啪嗒落在关越肩膀上,她从来到莲华山之后就没有哭过。大家都知道她心里一直都憋着不肯哭,没想到今儿个因为那只兔子的关系哭了出来,关越也很想自己的阿耶和长兄,但他哭过之后,难过的心情减轻了许多。 李莲娘哭了许久,到最后嗓子都哭哑了,关越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哄她开心,就跳舞给她看。大昭的儿郎们都是喜好歌舞曲艺的,不光是关越小小年纪都能信手跳上一段,那些侍卫们也是会跳舞的。只不过儿郎们跳的舞都是一些大乐大曲,诸如兰陵王破阵曲之类的。 关越个子有些偏胖,扭起身体甩手跳篝火舞的样子把李莲娘给弄得哭笑不得的。 时辰已经不早了,关越看李莲娘没有继续哭了,把两人的木剑收好了,陪她坐在那儿看着水里的鱼。说来也奇怪的很,若是长安,水池里的鱼到了冬天都不见了。可是莲华观里的水池非但没有结冰不说,水里的鱼也没有消失,反而下过雪之后一日比一日更活跃了。 江氏与人去了山上放生苗苗回来,正好会经过演武场,从后门进来便看到李莲娘和关越两人坐在廊檐下,安安静静的。江氏听侍卫说起,才知道李莲娘之前还哭了一场,她赶忙走过去准备抱她回青莲院。但关越却冲她竖起了手指:“嘘,阿娘小声些,公主睡着了。” 原来李莲娘刚才哭得太久了身上没多少力气,和关越坐在这里看鱼看了半天,瞌睡来了,就挨着关越睡着了。江氏唉了一声,还是弯下腰来回头伸手让一人拿了外衫过来,将李莲娘盖住了才把她从木板上抱了起来。关越也起了身来,让那个宫女去把慕容律的古琴送回去。 夜里李莲娘醒过来,流月和江氏都守在身边的,见她醒了忙问她饿不饿,要不要吃些东西。 李莲娘昏昏沉沉的抬手揉着自己的眼,找向江氏钻进江氏的怀里:“乳母,莲娘要吃糯米鸡还有粥。很晚了吧,让厨房的人就做这两样吃食来就好了,不要太折腾他们了。” “好,奴婢这就去吩咐。”流月起了身出门去,江氏抱着李莲娘从被窝里出来,套上了一件厚厚的翟衣和长靴。出了内屋来,外面烛火未歇花厅里还烧着一盆炭,值夜的宫女正好灌好了一个汤婆子送过来,江氏让李莲娘抱着汤婆子坐在席位上等着。 她去了门外一趟,回来时端了一碗黑红的药汤?来:“公主先把这碗姜茶水喝了吧,去去寒,那时候哭了一场,现在不好好预防着的话,明儿个可是要生病的。” “乳母,阿越睡了么?”李莲娘仍然软绵绵地靠在江氏身上,江氏身上有让她感到安心的味道,江氏点了头,李莲娘说:“乳母你知道前太子为什么会被废掉么?阿耶阿娘还有二兄他们都不给我说,其实我猜也猜得出来,还有四兄,阿耶把他送去皇觉寺了。” “皇室已经有我一个出家修道的公主了,四兄难道还要拜入空门,抛弃皇子的身份去当和尚么?阿耶为什么要这么做?”她有好多的问题想知道答案,可她其实也明白,江氏只不过是自己的乳母,便是真有什么也该是问流月才对。 但流月是阿娘的陪嫁,也是阿娘的心腹,要是阿娘特意交代了不告诉自己的,李莲娘知道不管自己怎么撒娇,流月都不会开口的。 厨房夜里还是有人在的,因为早先李莲娘睡着了流月与江氏就特意叮嘱了厨房晚上留两个人。而且厨房里的李莲娘平日里爱吃的那些菜式的配料,都是随时都备着的,流月过来传了话不多时,荷叶糯米鸡就蒸上了。 李莲娘用些了饭食以后瞌睡没那么浓烈了,还是起了身来在花厅里走来走去,消食。 江氏拿了一个线绷来与流月一块儿做着女红,李莲娘走了几圈后也回到她们身边,她身上已经出了些汗。流月瞧见了,喊来一个宫女去准备热水给李莲娘洗澡。 李莲娘拿起篓子里一块粉色的手帕,上面干干净净还什么都没有绣,光秃秃的一张纯净的手帕。她展开了又合拢,最后放回了篓子里:“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不尚贤,使民不争;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尤……” 大约是无聊了,李莲娘又在花厅里走了起来,一边散着步一边背着《道德经》。 渐渐地,众人的心竟然都莫名的得到了放松。 第十二章 长寿,无衣 眨眼又是岁除,按着规矩所有人都是不睡觉的,热热闹闹的烧着爆竹听着响,围在一起喝酒唱歌,跳舞划拳。载歌载舞的大昭军民百姓历来都喜欢在岁除这夜,逛庙会办一些花灯猜谜的游戏,远在莲华山上的李莲娘虽没有阿耶阿娘在身边,这个节日倒也过的很是开心。 侍卫们在莲华观三清殿外的广场上烧了柴堆,架起了两头小乳猪和一头羊在火上烤,火堆里三五不时添上一截翠竹,过了片刻就传来“砰啪”的一声响。李莲娘和关越两人坐在几个宫女中间,远处有一个小小的用红毯铺就,木头临时搭建的台子,几个乐伶就在上头弹筝抚琴。 场中央十来个侍卫跟着宫女们一块儿在跳舞,旁边还有人在大声唱歌给他们助兴,像今日这样的盛大节日也是难得才遇到。一年到头不过两三回难得放松一次,自然是要尽兴才好,而且过了今晚之后又是新的一年了,他们虽然没那个福分去看朱雀大街的歌舞,但这儿也不赖。 流月从旁边一扇小门后面进来,手上提了一个篮子上面还用一块布盖着,但食物的香味已经飘到了众人的鼻尖。流月靠过来在李莲娘身边坐下,然后揭开了篮子上头的那块布,里面放着两三样热乎乎的粉蒸肉和一碗洒了葱花的面条,流月说:“公主的长寿面来了,来。” “把这三碗肉食分给大家都尝一尝吧,我吃这碗面就好了。”自那一日把苗苗放生了之后,李莲娘就对肉食绝了口,流月给她煮的这碗长寿面是吃的宫里清凉殿那位五皇子的,他们兄妹俩一前一后隔了两个时辰出生,却并不是同一日的生辰。 真正给李莲娘自己煮的长寿面,还要等到明日早膳时的那一顿才能叫做是李莲娘的长寿面。 流月本来还想在长寿面里加一些肉沫也好的,但想到李莲娘那机灵的鼻子,她还是没放肉沫当佐料了。不过她在面汤里多加了两勺猪油,她小心翼翼的瞧着李莲娘的神色。 后者抬起头,看了眼流月之后又低下头开始吃面:“流月我知道你心疼我,这次就算了。” “……奴婢记住了,公主今儿个晚膳也没怎么吃,快把这碗面吃了吧。”还好还好,吃了就好,这么小的孩子吃食里没点油水怎么行呢,若是让陛下和娘娘知晓了,不知该怎么心疼。 都知道小公主的生辰就是后一天的元日,因此今天夜里大伙都打起了精神在一起玩乐,值夜的侍卫们也都一人分到了一碗厨房送来的羊杂汤,驱寒又能果腹。来这莲华山将近一年的他们,其中不乏已经为人父母的,甚至连孙儿都有了的也有。 这个时候最难过的就是不能与家人团聚了。 李莲娘一碗面吃完了身体也暖了起来,她起身往人群里走,关越也跟了上去。正在载歌载舞的侍卫宫女们瞧见李莲娘来了,先都停了下来,而后李莲娘拉着关越一起跟着她们跳了起来,虽然关越跳得不怎么样,但让人看了哈哈大笑还是挺有趣的。 不多时院子里飘来烤乳猪和烤羊的香味,撒上了一些西域传来的佐料之后,用短刀切一块油脂满满的皮肉下来,嚼在嘴里别提多让人馋了。李莲娘也说这味道好闻,流月和江氏本来以为小公主今晚上可算是要开始吃肉了,哪想到一转头李莲娘就端起了一盏茶润了润口。 江氏本来已经让人给李莲娘选了最好的一块肉,切成了薄片用一方小小的掌心大的瓷盘装着送过来,李莲娘却说:“我已在祖师爷面前发过誓,何时我大昭百姓能夜不闭户,江山万里海清河晏,莲娘才重拾起荤腥。乳母的心意莲娘心领了,把这个拿给阿越吃。” 江氏:“唉……好吧,公主一会儿要是撑不住了,喊奴婢一声,奴婢送您回院去休息。到底还是冬天虽然说咱们道观里头不比外头冷,但夜里有风,早些回去休息也好免得着凉了。” “莲娘知道了,乳母自己也去随他们一同热闹热闹不必紧着我,身边留两个人看着我,不会有事的。”而且她身边还有侍卫贴身保护着,便是真的困了,还有别的宫女时刻都跟着她呢。到时候喊一个人送自己回屋就是了,她虽是公主,但也没有那么娇气的。 江氏点了头,又喊了两个人过来在李莲娘身边看着,这才放心的去人群之中跟着众人一道载歌载舞起来。几年前,她们夫妻二人都还只是府中的家奴,哪曾想过会有今日这般,自己也如半个主子一样的让人围着转悠呢。 她有幸当了公主的乳母,便会一生一世将她当做亲儿一样去疼惜。不知陛下与皇后娘娘何年何月才会下旨召公主回长安,她心想着,就这么在莲华山上过完这后半辈子也是可以。 后半夜的时候李莲娘便回了屋去睡觉了,关越和一群侍卫们玩的疯了,回过头来找不见李莲娘,一问才知道公主早就回去休息了。毕竟是小孩子,关越自己也困了,他没让人送他,想着自己都已经快七岁了,也是个小小男子汉了,这么近的路怎么还让大人送呢。 他逞强自己一个人回去,半路上听到路边有窸窸窣窣的声响,以为是山里跑来的野猫啊什么的,便壮着胆子跟着声响靠过去。却看到一只黄鼠狼叼着一坨肉在走廊上吧唧吧唧,他吓得瘫坐在地,那黄鼠狼回过头来朝他看了一眼,然后继续吃自己的肉。 这黄鼠狼似乎并不害怕关越这么一个黄口小儿,吃完了肉还跑到关越跟前来,给他闻了闻自己的屁。被臭死了的关越跑到池塘边用水洗了把脸,闻着身上的臭味,自己都嫌弃的要死。 因为身上沾了黄鼠狼的屁,关越没敢回青莲院,他在这些错落有致但又交错纵横的驱廊回环之中来回逗留,最后实在是撑不住了,随便进了一间屋子就睡着了。关越一倒地就呼呼大睡了起来,另一厢,三清殿外的众人也高高兴兴的一直玩闹到了天明时分。 江氏和流月回了青莲院,让厨房给小公主煮了碗长寿面,而后江氏便回自己与儿子关越所居的西厢房,却没见到自己的儿子。她跑出来喊了人问:“见着阿越了么?” “小郎君昨儿个夜里就没见过了,夫人,小郎君是不是还在三清殿那边?”关越偶尔也会贪玩,这是众所周知的事,他本就是个男孩子,有时候爬上树去打了瞌睡也是让人找半天的。 江氏也这么想,不过—— “可我听说他昨晚自己一个人先回来了?你们没有见着?”流月问。 院子里两个负责洒扫的小宫女摇头,齐声道:“没有,昨儿个婢子们只看到了公主回来。” 江氏着了急,转头带了两个小宫女出去寻人去了。屋内李莲娘在宫女的服侍下起了床穿好了衣物鞋袜,揉着眼睛朝外面喊着流月,喊了两声流月才听见,连忙回屋:“奴婢在呢,公主可是有什么吩咐?” “外面怎么了,我听乳母很着急的样子,是不是阿越又不见了?”关越“闹失踪”也不是头一回了,上一次是山上的树叶刚刚黄下来的时候,他带李莲娘去山上捉麻雀,结果自己爬上树睡着了。李莲娘转了半天没见着人,吓哭了,好在她不是路痴,还记得回来的路。 等她回来告诉了江氏,江氏又带了人去山里寻人,关越可是在树上美美的睡了一觉。 这一回,估摸着关越又是瞌睡来了不知道在什么地方睡着了,她对流月吩咐道:“去传我的话,让侍卫们也都帮着一起找找,昨晚不知道阿越在哪里睡着了,顺便让大夫来一趟。” “是,奴婢这就去。公主,厨房那边给您煮了面,一会儿记得吃上两口再去慕容道长那里。”现在李莲娘去三清殿上早课,都不让江氏和流月送她了,身边就一个小宫女提着东西送她去就可以了。她说自己早晚也要学着一个人出行,身边伺候的人越少越好。 流月拿着李莲娘的令牌去了侍卫营,调了几个人去帮忙找关越,回来时,李莲娘已经吃完了长寿面,准备去三清殿了。她正在屋内收拾自己昨儿个临摹的三篇字帖,这是今日要带去交给慕容律检查的课业:“不知道阿越那边找着了没有,我看今日他也去不了。” “公主若不今日给慕容道长告个假,今儿可是您的生辰,慕容道长想来也不会介意的。”流月试探着说。 李莲娘摇头:“滴水石穿非一日之功,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我才跟着师傅学了一年的知识和武功,还远远达不到水滴石穿,冰冻三尺的境地,何况书中自有黄金屋,我又没有生病,如此便去请假不去上课,我愧对阿耶阿娘对我的期望。” “……”流月叹了口气,她们的小公主总是能有一番大道理来说服她们。 “奴婢知道了,公主心系苍生胸怀天下,乃是我大昭百姓之福!” 李莲娘抬头看了眼流月,又低了下去,两只小手把自己临摹的字帖收好放进了书袋。 三清殿内早有童子洒扫过,殿内也烧着炉火,慕容律一早就先到了,李莲娘独自一人过来他似乎也是早有预料。李莲娘替关越告了假,他没说什么,只让李莲娘打开了诗经。 “今日为师要讲的是这篇《无衣》,莲娘你可先随为师将此篇通读一遍。” “是。”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 外头旭日高升,清风拂过吹来山上的梅花清香飘入道观,随后渐渐没入心脾。 第一章 暗夜无端风波起 冬去春来,四季更迭犹如那白驹过隙,时光在弹指一挥间就已到了永徽十年。李莲娘就是在大昭年号刚刚改为永徽的那一年被送到莲华山出家的,一眨眼她已经从垂髫稚子,长成了一个含苞待放的豆蔻少女。明眸善睐,清颜胜雪,穿一身青灰色的道袍手握一把寒光长剑。 召公主回京的圣旨是昨日由辅国大天使刘彦之亲自来莲华观宣读的,今儿个一早,李莲娘仍旧是与关越两人如往昔一样,拿着各自的佩剑到演武场练功。慕容律与李莲娘相处了十年,岂会不知道小徒弟是因为舍不得自己,才不肯跟刘彦之一道回长安呢。 眼看着演武场上的那个机关人就要换今年的第六个了,慕容律急忙开了口喊住了小徒弟:“莲娘,为师知晓你心里在想什么,不过你的阿耶阿娘他们思念了你十年。你也和他们分别了十年,十年前你尚是稚子幼童,迫于无奈才被送上道观出家,今夕非昨夕……” “师傅,徒儿都明白的。”李莲娘张口打断了慕容律的话,她神情淡淡面若微霜,柔亮的眼眸里看上去如同夜空一样深邃的瞳珠,转呀转,却没有任何感情让眼眸起伏波澜。她手中的剑在空中划出三道白虹飞弹出去,远处传来一阵轰响,竟是山上一棵树被白虹摧折了。 慕容律心中一凛,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其实他不过是自己不愿意承认,这个自己一手带大的小徒弟啊,于剑术一道已经可以和自己并驾齐驱了。她才十三岁,十三岁呀,便有如此高深的剑术,再过三年五载的,这天下间还有多少剑客能够在她的剑下挡下三招呢? 李莲娘反手收剑入鞘,回过身来又朝慕容律俯身拜了一拜:“师傅,今日一别不知来日何时才会重逢,万望师傅保重身体,待徒儿归来再与师傅续师徒之情。”言罢,掀衣跪下,磕了一个头以作谢师傅十年养育栽培之恩,再拜,谢师傅尊尊教诲赐徒儿宝剑之恩。 关越也跪下,给慕容律磕了两个头:“越与先生虽无师徒之名,却又师徒之实,来日归期未可知,请先生收下越这一拜。也请先生放心,越一定以‘护公主平安无恙’为毕生所求,公主剑指何方,越亦剑指何方,先公主之忧而忧,后公主之乐而乐。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唉……你们起来吧,今后为师不在你们身边,也切莫忘记你二人乃我青城派太上长老慕容律的弟子。若遇他人滋事挑衅,万万记住先忍他三分,勿要平地生波澜,切记切记。” 慕容律这话出口,李莲娘便轻声笑了一下,她伸手去打了关越一下:“阿越,你还不拜过师傅?!” “啊?”后知后觉的关越连忙哦了两声,再给慕容律磕了一个头:“师傅在上,受徒儿一拜!” “阿越,你比莲娘年长,幼时行事虽然跳脱,但近年来也是逐渐成熟。你既拜我为师,师傅这里有三句话要你记住,你听仔细了——”慕容律顿了声,关越也安静地听他说,慕容律接着说道:“你二人下山之后,你作为师兄要保护师妹,作为侍卫要保护公主,此乃其一。” “是,徒儿谨记。” 慕容律又道:“勤加练武,每日默一篇清心咒,谨记功名利禄都乃过眼云烟,勿要让贪念蒙蔽了心眼,此乃其二。莲娘心思缜密,遇事从不会主动与旁人说,你要好好注意她的情绪,及时劝她回头,莫要让她被执念所牵扯。为师的这三句话,你可记住了?” “师傅……”好端端的师傅提自己做什么,李莲娘颇是不好意思。 关越转头看了眼李莲娘,而后点点头:“弟子记住了,师傅放心。” “好,时辰也不早了,莫要让传旨天使等太久了,你们去吧。” 李莲娘与关越两人来到莲华观山门时,江氏等人已经将该收拾好要带回长安的东西,都装上了马车。流月在李莲娘五岁的时候就回京,由她阿娘,当今的皇后娘娘亲自给指了一门婚事,嫁的是大昭安东大都督梁时琮,虽然是嫁过去给人作继室填房的,但也不差了。 流月嫁人之后就没有再来过莲华山了,加上莲华观这边宫女也有不少,韩青娘就没有再给女儿安排照顾她的女官过来。一开始李莲娘是舍不得流月离开的,天天都吵着要把流月找回来,后来明白,流月是去嫁人了,她也要过自己的生活,也会有自己的儿女要照顾了。 李莲娘五岁时第一次听说大昭自开国以来,就于高丽,吐蕃,回纥,突厥四面设立了都护府。每年大昭朝派遣出去征战讨伐的士兵,没有二十也有十万,军需物资还有守城之地的百姓耕作问题,一直是朝廷历来都在研讨商酌的重点,今年安北都护府又新增五千兵马。 从上了马车,李莲娘便一直在翻阅着自己让人给收集来的史料,她把回纥吐蕃高丽和突厥四国与大昭接壤的地图,看了又看,结合史料上记载的一些地形特殊环境,打算弄一个总结。 江氏在一旁瞧着,想要出声劝着也不敢,她是了解李莲娘的个性的,一旦入了神认认真真的做一件事,不管你怎么闹她,她都不会理你。 江氏从来就知道公主是个自己有主见的,因而她从不会以自己是公主的乳母便仗势生威,她得益于皇后和公主,便该事事都以公主和皇后的意见为先。这些话,江氏也不是头一次在心里这么对自己说,她每每看着李莲娘,想到这孩子是自己一手拉扯大的,就很自豪。 她这一辈子,能当公主的乳母,便已经是前世积攒来的所有的福气的报答了。 李莲娘放下竹简和绢纸,扭头看了眼江氏:“乳母,替我收拾一下,我想睡一会儿。” “唉,好。”江氏肩膀一松,不再担心李莲娘这么看下去会累着自己了,她稍微挪动了一下身体,去把后边的软榻放下来,把被褥都铺好。李莲娘靠过去,脱了鞋袜之后在软榻上睡了下来,马车走在山路上有着轻微的颤动,但都影响不了李莲娘的睡眠。 看着李莲娘入睡了,江氏也把案几上的书卷都收拾好重新放回了马车中的书格里,把格门的插栓扣上,以免又掉了出来。 马车外,关越也一直骑着马跟在旁边的,车队已经走了将近一日的功夫,前面不远处有一个小镇,那是从长安到莲华山毕竟的一座小镇。镇子虽小却也十分繁荣,镇上的百姓也常有去莲华观拜三清祖师祈福求签的,关越和李莲娘也有跟着慕容律下山来镇上采风的时候。 今日再来这个小镇,却有着不一样的感情了。 侍卫统领与刘彦之在前头商量着:“刘大人,天色不早,公主身体金贵,再走下去穿过这个镇子以后便没有可以下榻落脚的地方。不若今夜在此镇上歇息,明日一早启程,过午时便可抵达长安。” “唔,徐统领观察仔细,刘某惭愧。就这么安排吧,去与公主禀告一声,今晚在前面的镇上歇息,明早启程。”刘彦之面上慈和的一笑,而后他又放下了车帘,回到了马车里面去。 徐统领勒马,朝前面的队伍先锋的位置策马而去:“传我号令,前方小镇扎营,明早启程,让各弟兄注意防守,万事以保护公主和刘大人安危为先!” 很快,前方的先锋们便都打起了小旗,这是传递某种消息的一种特殊方式。 到了镇上,一行人浩浩汤汤的来到了镇上最大也是生意最红火的客栈——客满堂。客满堂名副其实,李莲娘等人还未入门呢,便看到大堂内到处都坐满了人,这里头还不知道有多少是在这里打尖住店的,光是那些饕客们一边津津有味地吃着晚飨,一边言语切切夸赞这家店的模样,就知道这儿是来对了。 正在柜台上拨算盘的掌柜猛然被店小二一拍,正要发火,就见李莲娘等人正朝自己走来。 “此乃我大昭琅琊公主殿下,奉旨上莲华山出家修道为国祈福,今奉天子命,得召还回京,途经贵店,借此地休整一晚。不知掌柜的,可还有客房?”李莲娘并未说话,刘彦之当先上前去就开了口,将李莲娘的身份给介绍了一遍。 掌柜的一愣,随后从柜台后面出来,跪下给李莲娘磕了个头:“草民不知公主凤驾莅临,失礼之处,望公主恕罪!” “起来吧,某未让侍卫先行通传,叨扰阁下经营生意,是某的不是。” 李莲娘谦逊和善,让掌柜的对她好感增添不少,她本就生得好看,加上掌柜的看到外面那些整齐有序的站着,并未挤进来以权势压人的态度,便知道李莲娘绝对是个不爱高调行事的人。他起身后,赶忙回去翻了翻册子,随后喊店小二带李莲娘等人上楼:“三楼天字号。” 刘彦之说道:“多谢掌柜了。” “大人客气了,公主能入住小店,是草民的福气。” 目送着李莲娘一行人上楼了,掌柜的才和大堂内用饭的饕客们解释:“方才那位啊,是咱们的琅琊公主呢。这位公主原来就在莲华观修道,其实啊,之前我也有见过哩。” “原来是公主……” “前些时日我与阿母上山去上香,也见过呢,当时可不知道她是公主。” “这位公主身边也没多少人跟着,倒是低调了。” “是啊,公主谦逊为人低调,不知将来,会不会也要走上和亲联姻的老路哦。” 饕客们纷纷小声讨论了起来。 不一会儿,楼上又下来了两个人,是奉了徐统领的命令护送李莲娘和关越母子还有刘彦之来客栈落脚的侍卫。 他们下楼之后,拿了一锭银子交给掌柜:“公主吩咐了,稍后还请店家送些热水和晚膳上楼。” “这是小店应该的,两位小哥慢走。”微笑着送走两个侍卫和门口那些人,掌柜又亲自去了后厨叮嘱了几句,回到前面柜台来的时候,恰好看到一个黑影急匆匆的上了楼。 他也并非较真,只当是在此留宿的那位房客的身影。 入夜之后,三楼靠左的最里面的这间客房内亮着烛火,伺候李莲娘沐浴过后,宫女们就被打发去了隔壁自己的房间休息。 李莲娘用内力催干了头发,随手拿了一条丝带将头发绑着,披了一件披风在烛光下看地图。 忽然,桌上烛火左右摇动了两下,一滴蜡,错位后滴落在了桌布上。 李莲娘迅速起身离开矮桌,在地上转了半圈,从架子上抽出随身的佩剑用剑气一划,桌子上的烛火被剑光带动,点燃了屋内其他的灯笼里的蜡烛。 暗沉沉的屋子,瞬间亮了起来。 “来者何人?”她冷然开口,却是丝毫不惧地以剑攻击回去,与来人见招拆招起来。 一边打一边靠近了窗户,她右手回头五指勾起一样物什,朝这蒙面黑衣人面门砸了过去。 第二章 以身作剑肃清风 黑衣人眼见有东西朝自己眼睛袭来,下意识抬起另一只手来遮挡,李莲娘趁势将左手剑换到右手,纵然她自小就先学的左手剑法,但偶尔也会觉得右手握剑会更顺手些。剑影翩跹,那人已经被李莲娘强势又犀利的攻击逼退到了窗户前,背靠着窗框,一翻身就能破窗而出。 李莲娘左手掐了一个五雷诀打在窗户上,而后手中剑反向一挑劈开黑衣人急于逃走而松懈开的右手,一把镰月弯刀从他手上掉落。而后李莲娘手中长剑剑尖直指对方的手腕,看似凶狠要让对方留下一只手掌,实际上只是虚张声势让对让产生错误的防备意识。 黑衣人左腿往前一踢连带着上半身也跟着动了一下,李莲娘却忽然收剑后退回来。忽然,黑衣人身上冒出紫色雷电,电光从头流窜到脚底,而后碰到那把镰月弯刀之后再次回退到黑衣人的身上。他轰然倒地目光呆滞地看着面前不过十三岁的少女,满是不可置信。 李莲娘不知从何处掏出一张沁着梅花香气的手帕,仔仔细细地擦拭着剑锋,根本没把地方的黑衣人放在眼里。她旋过身去在案桌前坐下来,这时恰好有人过来敲门:“公主,是我。” “进来吧。”李莲娘放下手帕,反手把长剑抛向架子,剑身从容回归剑鞘,发出一丝嗡鸣。 关越打开门,在门外又拱手拜了一下方才进屋,看到窗边的黑衣人时眼前一怔:“公主,今夜似乎不大太平,要不要换个房间休息?”他一边问着,一边从怀里取出一套不过小拇指粗细的金色细绳来,过去把地上的黑衣人给捆了起来。 “无妨,想来无论今晚我歇在哪儿,只要是有心人,今晚我就睡不着觉。阿越,乳母睡下了么?”李莲娘把案几上的地图收拾好装进一个盒子里,理了理身上的披风又站了起来,她走过来,关越把黑衣人后颈提着让他跪了起来,然后回了话:“阿娘已经睡下了。” “唔……”李莲娘从袖中摸出一个白色的瓷瓶,递给了关越后,关越揭开红封从瓷瓶里倒了一颗乌黑的药丸,光是闻着就让人忍不住皱眉头。黑衣人被迫吞下药丸之后,只觉得身体筋脉开始顺行起来,呼吸也都流畅多了,他问:“你们喂我吃了什么,是药还是毒?” “我问你几个问题,老实回答,勿要戏耍于我。若你撒谎骗我,那你吃下去的就是毒,若你没有骗我,那你吃下的就是药。”李莲娘拍了拍手,门外又进来几个人,是刘彦之和两个宫女和一个跟着刘彦之来宣旨,负责伺候刘彦之的小内侍。 刘彦之看到黑衣人后,连忙朝李莲娘跪了下来:“无量天尊,三清祖师也保佑!若非公主机智过人,早有预料今夜有‘客人’造访,早早让老奴等在隔壁静候,只怕老奴还不知要如何向陛下和娘娘交差啊……” “阿翁快起来,不必如此多礼。当日若是没有阿翁派人通风报信,只怕司徒国舅早已说服我阿耶废了阿娘皇后之位,那时,只怕我李莲娘也不再是这大昭的公主了吧。”李莲娘长大后,便把幼时一直不曾好好了解过的一些事打听了个清楚,因而她心中是十分敬重刘彦之的。 刘彦之虽然得公主这般称呼,却也不敢真的当自己是公主的阿翁,他起了身来,准备站在李莲娘身后听审。便又宫女得了李莲娘的吩咐,给他挪来一张软靠:“阿翁腿脚似乎不大利落,还是靠着软靠坐着听便是。您从前是侍奉过先帝爷的,而今又跟着我阿耶,本就是长辈。” “公主抬爱老奴了。” 李莲娘罢手:“这是应该的。那么,阁下今夜造访于我,不知阁下是身处哪家哪户,又是何门何派,却也不知我李莲娘自幼上山出家修道,往日里从未与江湖人士结过仇怨。你若是来寻仇,可否告知我,我与你有什么仇?若是行刺,可是告诉我,谁派你来的?” 她伸手从案上捻起一盏绿瓷杯来,温茶适口,浅啜了一口之后轻轻放下,那动作和仪态优雅极了,全然不像是在审问他这个阶下囚,而像是在和自己品茗欣赏风景似的。 黑衣人眨了眨眼,他还是不愿意相信,眼前的十三岁少女会是榜单上悬赏金额不过一千两的暗杀对象。他是相信冥衣楼的情报的,而他自己便是这冥衣楼的少主,冥衣楼培养出来的杀手,从一开始就是基于收集情报而在江湖中赖以生存的技能。 除非是,往冥衣楼下单的买家一开始就没有把全部的信息告诉他们! 等了半晌不见黑衣人开口,李莲娘也不恼,只不过让宫女给他喂了一口清茶。 黑衣人刚准备开口谢过李莲娘的好意,就觉得肚子里一阵火烧火燎的,这痛感很快就蔓延到了自己的胸口。李莲娘说:“方才我观察过阁下的武功路数,阁下的镰月弯刀上还刻着冥衣楼三个字,加上阁下衣袂上用黑金丝线绣着彼岸花的图腾。想来,阁下是出自冥衣楼吧?” “啊呃……”头冒冷汗,身体因为剧痛而蜷缩起来在地方打滚的黑衣人,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李莲娘笑着:“以我对冥衣楼向来是收人钱财替人消灾的做派来猜测,那个给冥衣楼下单,买我李莲娘人头的人,应该和朝中司徒国舅有着很深很密切的关系吧。不尽然,凡事都要做好后顾之忧,往冥衣楼下单的,该是看上去和司徒一门有着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才是。” “你真的……只有十三岁么?不是说,李乾和韩青娘自小把你送去当道姑,你怎么会有这么厉害的武功?”黑衣人痛过了,还是躺在地上气虚微弱地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李莲娘反问他:“我且问你,幼年的狼是狼耶?犬耶?” “这……”黑衣人陷入沉思。 关越在一旁冷声一笑:“这还用思考?公主的意思是,她是当今天子天后的女儿,是大昭王朝的公主。大昭王朝原先是如何从战乱之中厮杀出来的,阁下若是不知,某建议阁下可以好好读读那些史书。公主虽小,但她是帝国公主,莫要拿公主和那些闺阁千金作比较!” 这一番话说得,刘彦之也忍不住替关越鼓掌:“关小郎君说得很是,公主千金之躯,岂是麻雀乌鸦之辈可以比拟的?” 李莲娘一脸淡然处之不惊,哪怕被关越和刘彦之两个人称颂夸赞也不见她面上有任何波澜,黑衣人自嘲道:“是某低估了公主,也是某今日该为过去所欠下的人命,偿还的时候了。公主若要杀某,还请赐某一个痛快吧!” 说罢,他就闭上了眼睛,一副等死的态度。 李莲娘却摇了摇头朝关越看了眼,关越不解:“公主是要放了他?” 黑衣人也睁开了眼,看向李莲娘。 李莲娘莞尔:“冥衣楼是尽做一些杀人的买卖不假,倒也从不曾杀过那些无辜百姓。奸商贪图暴利欺压平民,官吏仗势欺人百姓苦不堪言,这些人,都该死。说来,若不是有冥衣楼的存在,江湖上大半的门派都不知道该如何收敛自己习武之人的暴戾习气。” “公主竟然如此夸赞我冥衣楼,某,真不知该如何感谢了。”黑衣人道。 宫女靠过来替李莲娘把身上的披风重新调整了一下,又重新倒了杯茶来,李莲娘说:“不过阁下行刺公主,按律当处以绞首之刑。” “!!!”黑衣人再次被惊吓到,“你方才不是要放了我么?” “某今日愿意阁下性命为代价,许阁下以高位,聘阁下为我做事,与我一道扫清朝中奸诈,江湖中的恶徒。不知阁下,是否愿意?”话既出口,就断然没有反口的可能,她是公主,她说的话虽不如皇帝和太子开的口那般有着绝对的可实施性,却也是玉口金言。 身旁,刘彦之都惊讶了,他可从没听说过公主殿下竟有如此志向。 李莲娘又道:“莲娘自幼便知道我大昭建国不久,这短短数十年间国库盈盈累累,天下间年年天灾人祸不断,朝中蛀虫一日不除,百姓一日难以安暖度日。江湖上各门各派皆有争强好胜之辈,性情过激之辈,烧杀掳掠无恶不作者比比皆是,因此,我想以身作剑,肃清此风!” 屋内安静了下来,每个人呼吸的声音都是那么的清晰可辨。 关越一直是支持李莲娘的一切决定的,他早就知道李莲娘想要做一个与长公主们和大长公主们不一样的公主,她心中似乎总也考虑不到自己,她所想所为,全是为了陛下娘娘还有这天下百姓而为。他先跪了下来,朝李莲娘许诺:“我愿追随公主,视死如归!” “某亦愿追随公主,无畏前路刀山还是祸害,视死如归乎!” 看着眼前这一幕,李莲娘今晚终于切切实实的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容,她原本没有想过这么快就把自己的计划报上日程的。但这黑衣人前来刺杀自己这件事,给了她当头棒喝。 有些事,不是忽略它,就会不存在的。 有些人不是选择无视了,对方就会将你的无视放在眼里的,既然你司徒一门不愿意踏踏实实做人,那么不日,就做我李莲娘的剑下亡魂吧! 黑衣人行刺皇室公主一事就此揭过,李莲娘让人送了刘彦之回屋休息,他走了之后,黑衣人才慢慢摘下自己的面巾。 他道:“某本是出生自安北都护府,幼年被拐,后来有幸遇到养父被带入冥衣楼训练成杀手。如今,是冥衣楼的少主。呵不对,既然某选择追随公主,冥衣楼少主这个身份,也该成为某的过去了。” “你的名字呢?”关越好奇。 黑衣人看向李莲娘:“某得遇公主,仿若得以新生之躯。恳请公主,为属下赐名!” “你既然身着黑衣,握镰月弯刀,黑衣如夜,弯刀如月。便,以夜刀为名吧。” 黑衣人:“夜刀么?夜刀夜刀,暗夜中的一把利刃,好,好名字!夜刀,谢公主赐名!” “阿越,你带夜刀下去休整,明日随我们一道回京。”李莲娘抬手打了个呵欠,到底也才十三岁,如此折腾了大半夜的功夫,她早就困了。 关越点头,朝夜刀挥了挥手:“随我来吧。” 待这二人离开,屋内小宫女又将屋内简单的收拾了一遍,李莲娘才上床躺下休息。 闭上眼又睁开,看着黑漆漆的一片,却也不知道此时此刻的自己,该想些什么。 如她从来都只是阿耶阿娘身边长大,一度被娇宠着长大,自己又该是怎样的自己? 唔,真要是那样的话,她估计也会很受不了吧。 第三章 过枫林开寒光刃 清晨,客满堂掌柜笑盈盈的和妻子送走了琅琊公主一行,转过头与妻子欢欢喜喜的数着银子,公主大气,除了付给掌柜该付的房钱之外,还送了一对红玛瑙的手钏给掌柜妻子。正在欢喜讨论着妻子腹中孩子会是男孩还是女孩的夫妇俩,却忽然看到眼前有红光掠过。 顷刻之后客栈大堂柜台后面就剩下了两具尸首,大约是因为掌柜妻子是背对着大门的,那红衣人没有发现她的大肚子。受了伤又惊吓过度的女人晕了过去,便被当做已经死去了。掌柜直挺挺地趴在柜台上挡住了妻子的肚子,脖子上一个大窟窿血如泉涌。 大约是因为今早客栈大堂都很安静,习惯早起的房客们都没听到掌柜和妻子的说话声,觉得奇怪。有人下了楼之后就去柜台找掌柜,却看到他趴在柜台上已经目瞪如牛眼,嘴唇泛白发青,脖子上的血都已经开始干涸,显然是早已死去的样子了。 “来,来人呐,杀人了!!”这人被吓了一跳,慌忙跑出客栈去街上大喊起来。 尖叫声引来更多的人,镇上本没有衙门,要报案也要跑到另一个县城去。为了不破坏现场谁也没敢上前去动掌柜的尸首,只是当人们发现掌柜妻子还有呼吸,还在动,便听见她用微弱的声音在呼喊:“救,救我,的孩子……” 有人去找来了接生的稳婆,把人送到了隔壁的一间空房间内,稳婆来了之后发现这个妇人已经是大气不出的模样,又发现妇人是难产之相,也是急上心头。好在旁人去喊了大夫来,替那妇人扎了两针之后胎位走顺了,妇人后来产下一个女婴,将孩子托付给了素来和自家交好的旁边染布坊的老板娘。 后者本是孀居,膝下也无儿无女靠自己经营染布坊为生,原本也有和掌柜妻子说将来收她们的孩子当义子义女。如今义子义女是做不成了,却能收在膝下,作养女来抚养了。交代好了后事,本就虚弱至极又经历了生女之痛的妇人合上了双眸,就这么去了。 染布坊老板娘抱着怀里的幼儿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也许是因为知道亲娘已经去了,小女婴在养母的怀里哭得非常大声。衙门的官差赶来时天色都已经是日上三竿了,逞凶之人早已离去不见踪影,捕快也只好先安排几个人留下来细细侦察,另带人抬走了夫妻俩的尸首。 客满堂掌柜夫妻双双遇难一事,已远离小镇的李莲娘却是不知的。迎公主回京的队伍已经愈发的靠近长安了,李莲娘还在马车里看着那些地图和卷宗,师傅慕容律早前曾拿过一幅名为《大历疆域图》的地理志给她看过,但这次离开莲华观的时候,李莲娘忘了向师傅讨要。 那幅疆域图虽说是前朝时一位画坛大家奉皇命所画,但画成时,大历朝已经是兵荒马乱遍地狼烟朝野内外皆是虎目熊胆的濒危时刻。这幅疆域图不知什么缘故落到了李莲娘师傅的手里,她并不知道自己的师傅是前朝皇室,还曾是大历皇室最有希望成为储君的一位皇子。 马车吱呦吱呦在路上慢慢前行着,虽然道路不算平整,偶尔还会遇到一些个因为下雨天儿造成的泥坑小缝,会让马车颠簸一两下,但李莲娘也不娇气,能忍则忍。加上她有武功在身内力护体,马车再是颠簸也不会磕着碰着伤了自己,只不过她要时刻注意着江氏和旁边这个宫女。 这两人都是真真切切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公主,长安到了。”关越一直都骑着马跟在马车旁边,夜刀今早换了一身侍卫装,也和关越一样一左一右的随行在马车旁边跟着。关越是看到了前方不远处高高的城门上“长安城”三个字之后,才靠近马车敲了一下车窗的,“再有一盏茶的功夫,我们就到城门了。” “嗯。”李莲娘将案上的书卷合上,宫女和江氏将这些收好,又拿了一个靠垫给李莲娘。 她跪坐在车窗位置,抬手掀开了车帘往外面看了一眼,恰是正好瞥见骑着一匹白马的夜刀。夜刀换下了黑衣穿上这一身皮革绒布的侍卫服以后,李莲娘还没仔细看过他的脸,现在瞧着,却有种说不出的喜感:“我瞧着你不大适合穿这个,回头让司衣司给你重新做一套。” “……谢公主。”夜刀也知道自己穿着一身不太合适,他体格略瘦,这一身侍卫服套在身上不仅是宽松而且是过分肥大。好在他腰间系得扎实,骑在马背上这一路也没有松过,否则当真是要惹人笑话不说,还会给李莲娘带来不必要的非议麻烦。 李莲娘轻声笑着:“你也无需紧张什么,其实你生得这么好看,还是玄黑二色更适合你。阿越么,更适合褚青雅白二色,不过阿越最不喜欢的就是这两色了,说是穿着显得羸弱。”她仿佛是在和自己唠嗑闲聊,夜刀可刻意地让马的跨步幅度降下来。 夜刀扭头看了眼马车另一边的关越,很显然后者是听见了李莲娘的话的。夜刀与李莲娘没说上几句话,前面徐统领就又过来了:“启禀公主,前方枫林似有异动,末将恳请公主在此稍坐停留,容末将带人先去查探一番,若无意外,再请公主动身!” “异动?”李莲娘起身出了马车,徐统领见状又下马来朝她拜了一拜,回道:“是,据探子回报,前方枫林有唐门机关陷阱,若公主此行过去,势必会……” “唐门?”巴蜀一带最为出名的就是唐门了,唐门中人皆是杀手出身,暗杀行刺,机关暗器乃是江湖中的佼佼者。唐门与青城派同为巴蜀武林门派,平素没有多少交际,但唐门因着行事作风历来都被江湖同道所不耻,“却也不知是真有唐门的人,还是有人故意设局。” “公主的意思是?” “传我命令队伍不得滞留,即刻前行,也不必绕道。若真是天要亡我,便是躲过这一次,也会有下一次。若是天不收我,那么枫林就该是敌人的葬身之处,我要带着他们的尸体一起回长安,让那些想要我回不去长安的人都看看,我李莲娘,到底还是回去了!” 徐统领无奈,称是:“末将明白了。”而后他回去给随行的队伍传话,接下来的一路上,李莲娘一直被江氏抱在怀里念叨着三清祖师保佑。 队伍前行的速度渐渐地提高了,没大一会儿功夫就到了徐统领口中那片枫林,枫林很大而且是四通八达之道,这里并非是进入长安的必经之道。但从莲华山回长安,却是必然只能经过这枫林才能去长安,李莲娘坐在马车内慢条斯理的品着茶,等着外面打杀起来。 从昨晚夜刀的行刺被她是预感成真之后,李莲娘便知道回长安的这一路上注定不会太平,因而徐统领说枫林里可能藏有刺客,她也并不惊讶。她虽然只是公主,却也是迄今为止阿耶膝下唯一的公主,更是中宫皇后所出的嫡公主,自己的存在,多多少少都会影响到旁人。 大兄因受人挑唆与阿娘母子决裂又冲撞阿耶,私养男宠而被废,却也仅仅只是被废了太子之位,他仍然是大昭的皇长子。司徒国舅虽然曾主动上书请辞,但阿耶念及国舅于国有从戎之功,又是历经三朝的元老,虽然是免了国舅每日上朝站班,让他在府中静修。 对外虽然是宣称司徒国舅在静修,可到底是静修呢还是暗中找人预备除掉自己,以此为契机再度抨击阿娘,这就很耐人寻味了。不过李莲娘也谨记着下山之前,师傅慕容律的叮嘱,凡事先让人三分,但眼下——枫林之内,敌我双方已经是交起了手。 厮杀声和兵器相接的声音混成了一片,亲眼看着有人倒在地上,江氏连忙放下了帘子拉住了起身要出去的李莲娘:“公主不可啊,外面那些人可都是杀人眼红之辈,万一……” “乳母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说罢,李莲娘还是拿着自己的佩剑出了马车,关越和夜刀被李莲娘留下来保护江氏和几个宫女,她自个儿施展轻功从车辕上跳上马背,轻踏马头,拔剑出鞘,落地之后先一剑横扫四方,隔断了纠缠着徐统领的几个死士。 这些死士大有视死如归之相,并非一般江湖杀手,杀手尚且有惜命的,死士却是只为完成任务连自己的命都可以不要。 “公主小心!”徐统领刚被李莲娘救了一命,正要感谢,就见旁边树上射来几羽箭。 李莲娘听声而动,剑光白芒掠起,卷起四周树叶纷纷扬扬往四面大树上扫去,不一会儿掉下来三四个手握弓箭的黑衣人。 “徐统领,让人清点人数,将伤亡人数列个清单拿来给我。至于其他人的尸体,也一并带上,我倒要看看,行刺当朝公主,该定个什么罪。”事态平息,李莲娘回到马车上拿出一张雪白的手帕,将剑锋上的鲜血细细擦拭,“这寒光剑,终究还是开了刃呐。” 头一次用手中这把寒光杀人,李莲娘竟也一丝心惊胆颤的感觉也没有。 徐统领依言,自去找人清点并打扫现场,又让人砍来树枝做担架,准备抬尸体走。 第四章 大理寺剑弑司徒 尚是早春时节,枫林虽大却也是春寒料峭正当时,十来具尸首被李莲娘下令一路抬着带回长安,却也一点儿变化都没有。若换了是烈日当头的酷暑,这些尸体光是挤在一块儿就要散发出让人鼻子一阵阵不适的臭味了。江氏掀开车帘看了眼又赶忙放下,她仍是心有余悸的。 先前看到树上有人射暗箭要穿过李莲娘后背时,她被吓得差点儿晕了过去,好在后来看到李莲娘没事,这才把悬着的心放松下来。只不过看到李莲娘仍然像是没事发生一般,如此泰然自若的模样,江氏又难以控制自己去心疼她:“公主这么小,那些人怎么会如此心狠。” “乳母不必为此感到介怀,正因为我如今年龄尚小他们才要卯足了劲除掉我才好。一则可以拿我的死去要挟阿耶废后,再来可以威胁阿娘说动阿耶,将掖庭里的大皇子放出来,再来,便是又该到了三年一度的选秀扩充后宫的日子了。”李莲娘低头把玩着自己的手指。 江氏:“公主心里可是已经有怀疑的对象了?” “呵呵,或许是吧。”李莲娘随口答了一句,便听到外面的声音越来越吵杂,关越在外头敲了下车窗,说:“公主,阿娘,长安到了。城门口有宰相爷和三位国公爷在迎接公主,哦对了,我还看到了大兄!”说完,关越就先骑着快马朝自己的大兄关炔那厢走。 江氏也是十来年没见自己的大儿子了,心中顿时间是五味杂陈,眼泪似那长江水决堤了一般哗啦啦往外冒。马车中另一个宫女急忙递来了一块手帕:“夫人母子重逢合该是喜事一桩,您怎么还哭了呢。”李莲娘也说:“乳母今儿个也是难得母子团聚,便不和我进宫了吧。” “这怎么使得呢,奴婢……”江氏虽说思念长子,但还谨记着自己是公主的乳母。 李莲娘朝她笑了笑,让她放心:“莲娘自幼就是吃乳母的奶长大的,您就是我第二个母亲。说来我与阿越他们也算是兄妹,您与大兄母子分别十年,个中酸苦我都明白,比起大兄,我想阿娘阿耶的时候还有您和阿越陪着我。关家大兄这会儿比我更需要您,您说呢?” “公主长大了啊,都会安慰乳母了。”江氏点点头,便起了身收拾了自己的东西要下车。 宫女喊住了驾车的侍卫,送江氏下了马车之后,李莲娘又拨了两个宫女跟着江氏一起去。 不一会儿便真正到了长安城城门之外,以宰相章钊为首的臣子们都在城门口站列成两班,李莲娘也不知道自己回个长安,竟然还能有如此大的阵仗。能让宰相和三位国公爷带着文武群臣来迎接自己,却也不知道自己是该笑呢还是该笑呢? “臣章钊,恭迎琅琊公主祈福回京!” “臣寇淮,恭迎琅琊公主祈福回京!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马车前面忽然间就跪到了一片的人影,城门外小小的茶寮里也跪了十来个百姓,李莲娘由宫女托着手从马车内出来,站在车辕上看了眼跪在城门一片的文武大臣。而后她转身跳下车辕来,先让那些百姓起了身,随后慢步走到宰相章钊跟前弯腰扶起这位大人:“都起来吧。” “诸位都是我大昭的肱骨之臣,也是父皇的左膀右臂,琅琊不过是去莲华观出家修道,为我大昭祈福安定天下苍生而已。比起诸位不辞辛苦为大昭奔波卖命,琅琊贵为公主,尚能安然在莲华观中休养生息,实在是惭愧的很呐。”她话是如此的惭愧,不少人都为之感动。 瞧啊,琅琊公主不愧是陛下和皇后娘娘的女儿,小小年纪就去道观出家还能如此为大昭和他们这些臣民百姓考虑,多么善解人意的一个公主! 李莲娘也不过是虚扶了一下章钊而已,虽然章钊是朝廷顶梁支柱,也是李乾如今最为信赖的大臣,但李莲娘可是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被特诏回京。不就是眼前这位宰相爷在朝上谏言,说我大昭女子十三乃可婚许嫁人,她虽奉皇命出家,但也还是皇室公主。 让她回来啊,便是要给她相一门婚事的,章钊是否有私心尚未可知,但李莲娘是知道今年四月中是阿耶李乾的生辰,加上正月里安北都护打了一场胜仗,回纥那边要派人来和亲,以求和我大昭修好。如果她此番回京,阿耶当真要将自己嫁去回纥和亲的话…… “安国公,定国公,吴国公。”她转头朝三位国公爷盈盈一拜,浅笑:“几位长辈亲自来迎,琅琊惶恐。时辰不早,诸位也请快快回府去吧。” “公主平安归来,臣等亦是放了心啊。”吴国公担忧的神情终于放松下来,看到外甥女平平安安的样子,他也能松一口气,也好回府去给老母亲复命了。李莲娘走过去又再拜了一拜:“琅琊自幼上山出家修道,京中母后这边,有劳舅父担待着些许。” “公主莫要这么说,这些都是为人臣子,合该做的事。陛下圣明,皇后娘娘仁善,我大昭江山社稷得此良主,才是百姓之福天下之福。”吴国公近年来倒是很会说话了,不管旁人如何瞧不起他,他是当朝国舅又是陛下钦封的国公爷这一点,是谁也不能忽略的。 年纪最大的宰相章钊也谦虚着说道:“国公爷说的是啊,我等为人臣子,为皇上尽忠,本就是理所应当。” “是么?”李莲娘突然转过身去,打了个手势,马车后面排成队的尸体纷纷上前,一具具尸体被人放在众人的跟前,李莲娘脸上还笑着:“方才相爷不是说了,为皇上尽忠,乃是理所应当么。这些死士在那枫林之中设伏,预要除掉我这个公主,依诸位之见,该当如何?” “……一,二……十二,十三,十四十五十六十七!天呐,整整十七具尸首,这些人,都是死士?”死士,是从前朝起就开始废除了,如有大臣府中私自驯养死士,一旦被揭发,便是抄家灭门的大罪!安国公寇淮和定国公朱詹央互相看了眼彼此:此女,不简单啊! 章钊神情顿时严肃了起来,蹙着眉头看着地上这些尸体,还未开口,就听到李莲娘说:“也不知我在莲华观修道十年,与父皇母后分离十年,一不曾得罪谁,而不曾挡了谁的道。不知什么人心思那么恶毒,若我今日死在枫林,诸位是来城门接我的尸首呢吧?” “臣等不敢!” “臣等不敢!” 说话间,城门的诸位大臣就又都跪了下去。 刘彦之从后边上前来,与章钊等人说起了话,李莲娘回过身便又上了马车:“把尸体带上,直接去大理寺,我倒要看看今日这桩谋杀当朝公主的案子,大理寺卿要怎么审!走!” 刘彦之本以为李莲娘把这些尸体带上,是要直接回宫找陛下和娘娘诉苦的,那样的话事情或许有一线希望,能揪出幕后主使。可现在李莲娘要把这些尸体送去大理寺,谁不知道大理寺卿是司徒国舅的学生,又是司徒国舅的堂侄女婿? 夜刀也愣了一瞬,他果然还是不够了解李莲娘,之前在路上的时候他也猜测过,李莲娘把这些尸体带上是不是要直接去登门找司徒国舅的麻烦呢?没想到她是要去大理寺,大理寺审理牵扯到皇室成员的案子不是一桩两桩,更有甚者还是帝王亲临旁听审案的。 章钊:“刘大人你看,琅琊公主这……” “相爷,琅琊公主到底是大昭的公主,陛下和娘娘的心头肉。陛下登基以来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公主聪慧又善良,老奴也不知是什么人背后如此心狠手辣,去大理寺也好,也该看看有些人是真的忠心于陛下,还是忠心于什么人。”刘彦之也就笑了笑,接着也回了马车上。 他并未跟着去大理寺而是先行回了太极宫,将这一路上的所见所闻之事,先禀报给了皇帝皇后,而后才提到今日枫林遇袭,公主带人上了大理寺。 另外,又把死士身上发现的司徒国舅的手令呈了上来:“陛下,娘娘请过目。” “这,这是……是舅舅的手令。”李乾本以为让舅舅在府中休养,安度晚年已经是自己最大的让步了,这些年来光是听着司徒国舅和皇后韩青娘互相的讥讽争吵,就已经让他十分头痛了。没想到舅舅过了这么多年,还是没有忘记当初废后一事。 韩青娘起身跪下,哭诉道:“陛下,您可要为妾身和琅琊做主啊!琅琊年纪还那么小,才十三岁,她若有个三长两短,陛下难道就不心疼嘛?她可是陛下唯一的女儿啊。” “青娘你快起来,地上凉。”李乾伸手去搀扶,韩青娘身子后仰了一下避开了:“皇上若是不能狠下心让司徒国舅为此付出代价,便顺了他的心意,放了李祚出掖庭,让妾和琅琊去阴曹地府见先帝爷好了!” 韩青娘态度强硬,她早已知道司徒国舅不会真的那么安生,但没想到对方会把毒手,伸到自己女儿那里。好在女儿武功高强,身边的侍卫又机灵,若是有个万一,她势必豁出去也要让整个司徒家族都为女儿陪葬的! 李乾闭了闭眼,怅然间长叹了一声,随后朝刘彦之吩咐道:“摆驾大理寺!” 帝后亲临大理寺,本就已经感到头上压力迫人的大理寺卿薛荣,顿时间后背都生出了冷汗来,一旁的记笔录的师爷瞥见了,也是手上一抖。司徒国舅闻讯而来时也并不慌张,显然是早已在府中商议好这一次替自己背负这个,谋害公主罪名的人了。 李莲娘与父母久别重逢却是在大理寺的衙门里,她只先规规矩矩的朝阿耶阿娘请了安,便又坐回了原位,冷眼看着和诸位大人嘴上打着机锋的司徒国舅:“司徒国舅身体如此康健,何以要告老休养生息呢。这外头不知道真假的,还当我大昭天子不仁,连个老臣都容忍不了。” “咳,公主见笑了,老臣……”说着,便咳嗽了起来。 李乾刚要让人赐座,被韩青娘拉了一把,薛荣见状只能拿起惊堂木来拍了一下,周围的非议声这才戛然而止。 李莲娘说:“今日在这大理寺,我与司徒国舅您,只会有一个人活着走出去。国舅您信么?” “琅琊!你胡说什么?”李乾吼了一声。 韩青娘:“琅琊,休要胡说,阿娘不会让你有事的!” “薛大人,人证物证俱在,你还要审问什么,请快些。”李莲娘淡笑着回望了一眼阿耶阿娘。 人证,是这些陈列在大堂里的尸体。 物证,是司徒国舅的手令。 不需要过多的言辞和什么文书字迹,光是驯养死士一条,就足够司徒国舅今日被定罪枭首。 不过司徒国舅因为早已做足了事情败露后的脱身之计,眼下被李莲娘这么一激,也不恼怒,不过是回头朝某个司徒家的人一瞪。后者便上前来主动开始认罪了:“……一切都是小人所为,死士也是小人私养,与国舅爷无关,陛下,娘娘,公主明辨!” “哦?是你所为?”李莲娘故作狐疑。 “是。” “那你可知道这些死士都有哪些特征,他们是何时动身去枫林的,又是几时购置的唐门机关,又预备着暗杀于我后,如何脱身?既然是你所为,便该知道他们的一切计划才是。”李莲娘的疑问倒也不无道理,一时间一旁旁听的众人都开始催他回答。 这人抬头看了眼司徒国舅之后,低下头沉默不语了。 司徒国舅目光深深地看向韩青娘,又转过身来看了眼李莲娘,突然笑道:“是我老了啊,竟然疏忽了这么重要的一点。公主长大了,越来越有先帝爷的风范了。可惜啊,你不是从我司徒一脉的肚子里生出来的,否则啊,老臣何必费这么大功夫呢。” “也不尽然,毕竟从您要设计让父皇废后开始,我李莲娘便已经决定要让您死在我手里。”李莲娘眉眼弯弯,脸上露出坦诚的笑容来。 堂内顿时鸦雀无声了,李莲娘接着道:“您当我年岁小,便什么都不知道?” “我那表姑,迄今为止未曾嫁人,若放在寻常百姓家,早已送入家庙了吧。您要除掉我,好让父皇再度废后,又因为我二兄这个新太子在朝中处处不给您的派系面子,想把关在掖庭的前太子李祚放出来,好让他们兄弟相争。” “我说的,可对?” 司徒国舅:“老臣自十五岁起跟随太祖四处征战打天下,与先帝称兄道弟,辅佐陛下登基,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论私心,在座何人没有私心呢?这大昭的天下,能打下来,也有我司徒一族一半的功劳啊……” “舅舅!”李乾呵斥,“舅舅,慎言!” 司徒国舅却是笑了笑:“陛下,老臣无能啊,没能替陛下除掉这野心勃勃的皇后。” “国舅爷想多了,妾身从未想过要从陛下手上夺权,也并不打算学前朝的吕后。废太子李祚是如何被废,国舅爷自己也该好好思量才是。”韩青娘讥了回去。 李莲娘微微抬手,一把寒芒利剑便从身后弹飞出去。 刹那间,血影斑驳如红梅一般,落在地上。 司徒国舅的身体也应声倒地,转瞬没了呼吸。 第五章 长信殿内初相识 李莲娘的手速之快在场诸人,竟没有一个能够提前预见的。韩青娘担心女儿要被皇帝责骂,赶忙离了座位过来护在了女儿身前,李乾也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了,刚要开口说什么,韩青娘便打断了他的声音:“陛下,您若有什么不满,尽管朝妾身来发作便是。莲娘,没有错!” 是啊,无论是从大昭律法还是道义上来看,李莲娘剑诛司徒国舅本就没有任何过错。一则她是公主又是嫡出的,司徒国舅谋害她这个公主就是在以下犯上,如果李莲娘可以再狠心一些,直接在大理寺公堂上告他一个谋反,那么司徒家族今日就要全数去见先帝爷了吧。 再则,她手上的寒光剑本是先帝爷赐给慕容律的,她拿着先帝爷赐下来的剑杀了司徒国舅,也算是替先帝爷除掉了一个觊觎这大昭江山社稷的逆贼。李莲娘起了身绕过韩青娘上了钱,将寒光剑扎入大理寺卿面前的案桌上:“薛大人不妨好好看看,这剑上,还有逆贼的血。” 李莲娘声音淡淡没有一丝感情在里面,薛荣早已被吓出了一身冷汗,这会儿连忙从后边起了身跑到李乾跟前跪下认错:“臣有罪!臣有罪啊陛下……” “薛爱卿何罪之有啊?”李乾这会儿人都是懵的,素来被自己尊敬维护的舅舅竟然觊觎他的皇位,一直以为被自己冷待了十年怕已不再和自己亲近的女儿,竟能眼睛都不眨一下的拔剑杀人。他不知道是该庆幸死去的是自己的舅舅,还是该憎恶女儿杀了自己的舅舅。 薛荣道:“臣隐瞒司徒国舅预要除掉公主,设计陷害皇后娘娘并让大皇子和太子殿下为争储而兄弟相残一事在前,又优柔寡断未能及时斩断师徒之情,将朝廷律法是若无物在后。臣该死,微臣该死啊陛下,求陛下赐臣一死吧!”他这般诚心诚意的求死,李乾还未必会答应。 李乾沉默了半晌,宰相章钊走上了前:“陛下,薛大人纵然有错但能及时悔过,足见其是真有悔过之心。古人云人生在世,孰能无过?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啊陛下,今日司徒国舅已伏诛,陛下应该早做打算,如何处理司徒府剩下的人才是。” “宰相所言甚是,臣附议!”寇淮一开口,旁边诸人也都跟着附和起来。 吴国公也不妨其让跟着附和,李莲娘说:“父皇,倘若今日女儿是被人抬回来的,您可会为了女儿去憎恨您的舅舅?莲娘知道,司徒国舅是您的亲舅舅,他也是莲娘的亲舅公,若他有一丝怜悯之心,这公堂上也不会有这么多具死士的尸首陈列在此。” “莲娘……”李乾张了口,喊了一声之后便没了话。 李莲娘朝他福了福身:“父皇可知女儿尚在莲华观的时候,经历过多少次暗杀?女儿年幼最喜欢的便是跟着师傅师兄还有乳母去山上玩,那些人便伪装成树木山石,以期女儿不备之时,除掉我。可女儿得三清祖师庇佑,得皇祖父保佑才能平安活到现在。” “我儿受苦了,我儿受苦了。”韩青娘听到这里已是眼泪忍不住刷拉往下落的。 李莲娘对自己的父亲今日这般作为和态度,着实的寒了心:“可父皇见着活着的女儿之后,就是这般的态度。早知如此,倒不如让女儿就一直待在道观里便是。可既然父皇下旨召我回京,女儿也只能接旨回来,父皇,若莲娘要死,不若您亲口下旨赐死!”说完,跪了下来。 “陛下!”韩青娘大喊了一声,也跟着跪了下来,眼看着皇后和公主都跪了下来,旁人焉能继续站着?于是公堂上齐刷刷跪满了人,要不是旁边还放着那些尸首,外人看了都要以为这儿是宣政殿了,韩青娘说:“陛下您忘了吗,妾身当初临朝听政,是为什么,陛下忘了吗?” 那时正是颍州水患百姓伤亡不计其数,朝中贪官蛀虫诸多,国库空虚很难拿出银子去赈灾救民,李乾一气之下生病了,而前太子李祚又素来是身体羸弱的。没有办法,李乾只好让韩青娘拿着国玺去宣政殿临朝,而那一日,恰好便是司徒国舅等人和韩青娘彻底结下梁子的一天。 说来说去,要不是他这个皇帝当的太软弱,大昭朝何以还会有今日这般臣不臣,君不君的局面呢?李乾一直都知道自己亏欠韩青娘母女很多很多,有些时候他也在想,如果自己不是皇帝,没有被父皇立为皇太子的话,韩青娘会嫁给自己么? 父皇给他挑了韩青娘做太子妃,是不是一早就预见到了自己的未来?他哀叹了一口气,伸手将韩青娘母女俩扶了起来:“朕对不住你们母女,让青娘你受了这么多年的委屈,也让莲娘受苦了。诸位爱卿也都起来吧,今日之事全是朕一人的过错,才会有如此结局。” 随后李乾开始说起如何处置司徒一门了,按照律法本该是要将成年男子发配边疆充作兵役,妇女充入教坊司,幼年男丁没入梨园,女孩打入掖庭的。李莲娘却开口要保住司徒国舅府上的两个人,一个是司徒国舅刚满十六岁的孙子,一个是司徒国舅府上的谋士范哲。 韩青娘不知道女儿为什么要开口替这两个人说好话,但想到女儿既然开了口,肯定是有她自己的原因,加上之前女儿果决的手段,便知道女儿是个有主意的。她便和李乾说道:“陛下,既然莲娘开了口请陛下对司徒隽和范先生网开一面,妾也请求陛下,答应莲娘。” “莲娘,你为何要替司徒隽和范哲求情?”李乾感到十分困惑,自己的女儿他竟也全然不了解,李莲娘之前还能果断的杀了司徒国舅,为何这会儿又要替司徒隽和范哲求情呢? 李莲娘说:“司徒隽乃是因四兄故意滋事挑衅而被废的,我李家欠了他一双腿,四兄为何要去找他打架各种缘由,不需我多说。至于这位范先生,莲娘听闻范先生博学多才,有当世‘张子房’之美名,他能做司徒府上的客卿多年不入朝为官,足见他并非喜慕名利之辈。” “范先生淡泊名利,为人谦逊和蔼,这一点老臣也自愧不如。”章钊道。 李乾也并非是头一次听人说起这个范哲,只是从未真正见过他,今天见到女儿执意要保这个人,才让他心里真正对范哲升起好奇之心。他派人去了司徒国舅府传话,随后先行带着韩青娘和李莲娘母女回了宫,大理寺内还留下了一部分官员帮忙协助薛荣处理剩下的事。 司徒隽小的时候便喜欢跟着家中兄长和其他的狐朋狗友,跑去青楼酒肆内胡闹,自从被李禅打断了双腿之后这个毛病才被迫改了。今日他在府中听着下人急急忙忙跑去向祖父递话的时候,心中就有了一种大厦将倾的预感,没想到现实会来的这么快。 他的祖父被人抬着送了回来,同来的还有贬国舅府一门为庶人的圣旨,他不知什么缘故能让琅琊公主替自己和范先生求情,但让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妹妹被拉走,他心中是对那个琅琊公主充满了恨意的。他在想既然琅琊公主没死,为何自己的祖父要死,为何妹妹要去掖庭? 这样的想法,直到他亲眼见到了琅琊公主之后,依然没有改变。 他坐在轮椅上被人推着进入长信殿,殿内皇后与琅琊公主母女二人似乎是才刚刚叙完话的样子,他没有跟着范先生去见皇帝,而是直接被人带到了这里。长信殿外他看到了一个一身黑衣腰间佩着一把刀的男人,后者神情冷漠,薄唇微启,似有话要对自己说,却没说。 “司徒隽,你恨我。”沉寂了许久的长信殿内,忽然响起琅琊公主那清脆婉转的声音来,司徒隽抬起头来看向主位上,皇后娘娘不知几时已经不见了。琅琊公主起了身朝他走来,他手无缚鸡之力,腿脚也不便,若是琅琊公主手中的那一剑刺向他,他也只有闭眼去见祖父了。 后者却是满面微笑语气又十足的冰冷:“你祖父想杀我陷害我阿娘,又是你祖父设计,让我阿娘和长兄母子决裂,还差一点让长兄和二兄手足相残。我对你祖父的恨,不比你对我的怨恨浅多少,可我知道,你越是恨我,就越是想要让自己成长起来。对么?” “……公主何出此言,某才疏学浅,不懂公主这话是什么意思。” 李莲娘莞尔道:“我要留下你,当我的军师。” “军师?”司徒隽这会儿就更懵了。 李莲娘点点头,她招了招手,便有人抬了一把软椅过来让她坐下。她就这么轻松地坐在司徒隽的身旁,仿佛在和认识了很多年的好朋友商量似的:“你也知道,朝廷如今蛀虫很多,天下间恶徒更是数不胜数。江湖上更有诸多自诩豪侠之辈,以强武犯禁,多次与朝廷为敌。” 司徒隽:“公主身在道观,心却在这片江山社稷之上,如此胸襟,某不及公主半分。” “你跟在范先生身边学习多年,论智谋论才学你也不会输给我,不过是恰好我与你祖父博弈的这盘棋上,我赢了而已。” “公主福大命大,祖父已经认罪伏诛,某得公主一线救命之恩,自该感激。”司徒隽笑。 他嘴上笑着,皮肉却没动。 李莲娘:“我不用你感激,只需要你恨我。因为你恨我,才能让我知道把你留下来,是正确的选择。你放心,你妹妹我也保下来了,不过暂时还不能让你们相见。” “公主将绿萝救下来了?她在哪里?” 李莲娘:“你这么激动作甚,我好歹也是大昭的公主,也是阿耶阿娘唯一的宝贝女儿。我开口要个人又怎么了,司徒隽你想见到你妹妹的话,便按我的话去做,等你什么时候真正能明白我的话了,愿意一辈子都只能在黑暗中生存了,你妹妹,自然会让你见到她的。” 不过为了让司徒隽安心听话,李莲娘还是拿了一样司徒绿萝随身携带的东西,作为信物给他。 看到自己小时候亲手给妹妹挂在脖子上的月牙玉坠,司徒隽抬眸深深地看了眼李莲娘,而后缓缓道:“公主想让某做什么?” “外面那个人会告诉你,接下来的你,应该做什么。”李莲娘说完,也起了身,离开了。 司徒隽转头想要往外面看,大殿内一时间没有了其他人。 半晌后,门外那个黑衣人进来了。 第六章 御书房公主请命 经过枫林一战和大理寺公堂上剑诛司徒国舅之后,许是觉得累了,李莲娘与韩青娘母女俩说了不到三句话,她便困意上头转身就在一旁的美人榻上躺下了。韩青娘刚刚还说着话,转头看到女儿已经睡下了便止住了话头,喊宫女去拿了一床被子过来给女儿盖上。 “娘娘也去歇一歇吧,奴婢瞧着您也累了,今儿个在大理寺公堂上那么多尸首,稍后奴婢去找些柚子叶来烧个水,给您和公主拿来沐浴,去去晦气。”韩青娘身边一个二十来岁的宫女如此说道,她是在流月走后被提拔到韩青娘跟前的贴身大宫女,顺流月的名,叫流珠。 韩青娘只轻轻地摇头她走到美人榻旁边,拉来一个绣墩坐下,她已有十年没有这样看过女儿了,也从没想过女儿回来的这一日,竟是从生死险路上堪堪逃过一劫。她女儿和小时候一样还是那么瘦,脸蛋也小小的一只,看上去身上没有一点儿肉,到底是在道观受苦了。 “青娘。”顷刻之后,皇帝李乾也过来了,殿内的宫女内侍们齐泱泱跪了一片。韩青娘扭头看了眼李乾之后身体也没挪动过,坐在绣墩上瞧着女儿的睡颜,轻声道:“陛下不在御书房批阅奏章,怎么来妾身这儿了?” 李乾靠过来,这才注意到李莲娘还在:“莲娘怎么睡在这里了,美人榻上不易伸展手脚,将她挪到床上去吧。”说着就要过去抱,韩青娘抬手阻拦了他:“陛下,莲娘好容易才睡着就别闹了,让她就这么睡吧。妾身正好有话想和陛下谈谈,咱们去外殿说吧,流珠照顾公主。” “是。”流珠福了福身,伸手招来两个小宫女坐在美人榻旁边的地上,她们三人都一齐在做针线活,绣着手帕和荷包。三人安安静静地如有什么话要交流,也全靠眼神,这些年众人都在一块儿做事是早就有了默契,美人榻上睡着的少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了。 她背对着三个宫女睁着眼打量着面前所见的一切,绣着凤穿牡丹的穿堂大屏风,镂窗上雕刻着走龙飞凤,垂门后面挂着的珠帘后隐隐约约显露出一张八仙桌。看了半晌,她转了个身掀开被子下了地,流珠忙问:“公主醒了,奴婢去打点水来,公主先洗洗脸?” “嗯。”李莲娘声音有些哑了,旁边一个递来了一杯温水给她,喝过之后嗓子总算是好些了。她踩着一双绣鞋在殿内四处走来走去,瞧瞧这个看看那个,长信殿到底和自己幼年时记忆中的变得不一样了。唯一没变的,就只有自己的阿娘还是自己的阿娘,她回到美人榻前坐下。 流珠出去打水的时候便和韩青娘二人说了李莲娘已经醒了,李乾挽着韩青娘的手进来,便看到李莲娘手上拿着一盏琉璃灯,旁边一个宫女正与她说着话。李乾开了口:“莲娘……” “叩见父皇,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李莲娘旋身跪下,口气也不如儿时那般亲昵,恭恭敬敬地喊李乾父皇而不是阿耶。门口处,李乾微微一怔,随后苦笑道:“莲娘还在和阿耶生气是么?阿耶知道错了,是阿耶太优柔寡断没能及时扼制今日之事发生,莲娘原谅阿耶好么?” “父皇贵为一国之君,是天子,孩儿怎敢生父皇的气呢。您是皇帝,莲娘也已经长大不是三岁小儿,您是君我为臣,这是礼数。”李莲娘莞尔。 韩青娘抬手揉了揉李乾的后背,轻声道:“陛下先顺着她吧,今日之事可见莲娘也是吓坏了。好了,莲娘也先起来,地上凉,别跪出毛病来了。”李乾当然明白韩青娘的意思,只不过心里到底还是有些难过的,他的女儿不亲近自己了,造成这个局面的就是他自己。 “起来吧。”李乾开了口,李莲娘方才慢慢起身,然后走过去让流珠伺候着洗脸。 韩青娘道:“一会儿你二兄三兄还有五兄都要过来一起用膳,他们也有十年没见过你了,莲娘这些年和阿兄们分开,一定也很想念他们吧。”李莲娘走过来在韩青娘身边坐下,她的手让韩青娘抓起细细观察,却看到女儿手掌虎口上都有一道茧子。 正讶然着,外面进来一个人:“陛下,娘娘,京兆尹沈大人在朱雀门外求见公主。” “见我?”李莲娘也是一愣,韩青娘问道:“他可有说,来见公主所为何事?” “奴婢不知,只是沈大人托奴婢将这东西转呈公主,说公主见到了自然明白。”这内侍呈上来一只玛瑙手钏,这手钏本该是一对,是李莲娘今日清晨离开客满堂客栈时送给掌柜夫人的。这才过去了几个时辰而已,她当然还记得这东西,“这是我送给客满堂掌柜夫人的。” “带我去见沈大人。”一对的手钏现在只有这一个,肯定是客满堂出了事。 李乾:“莲娘不必亲自过去,去传朕的话,让沈琼到御书房来。” “是。” 李莲娘回过头看了眼李乾,不解他这是什么意思,李乾解释道:“他不过一介五品京兆尹,还不至于让你堂堂一国公主亲自去见他。随阿耶去御书房吧,若有什么事,阿耶替你担着。” 李乾话里话外都是维护女儿的意思,李莲娘心中也微微一暖。 她笑道:“谢阿耶。”她的称呼变了,韩青娘也跟着松了口气。 而后跟着李乾出了长信殿,坐上了御撵,上一回坐御撵还是她没有被送出长安,刚过完三岁生辰的时候。一眨眼她已经十三岁了,也和阿耶阿娘分别了十年。宫人们望见李乾亲自拉着李莲娘上御撵的时候,眼睛都瞪得老大,果然,陛下最宠的还是他们的琅琊公主。 御书房内,沈琼入内见驾这还是自他上任以来的头一次,按大昭朝律正五品官见驾站班都在宣政殿外不得入内。今日能进御书房,却是为了审问琅琊公主是否和客满堂掌柜夫妇被杀一案有关,他一边说着自己的来意,一边抬手抹去额头上的汗水。 末了,只听李莲娘脆声问道:“青阳县捕头如今可还在京兆府?” “额,在,在的。” 李莲娘说:“牛掌柜夫妇大抵是受我牵连而冤死,凶手不论是谁都要给我详查到底。这桩案子既然落到了你京兆尹手上,你就要给我查出真相,有一切困难尽管来找我。如有需要,我也一定全力配合你京兆府查案。” “公主大度,下官佩服。”他原本也是打算要请李莲娘帮忙配合调查的,毕竟那杀人凶手的目的或许本就是冲着她来的。而那客满堂的牛掌柜夫妻不过是受了牵连而已,但李莲娘这么主动配合,沈琼是没想过的,毕竟他觉得一国公主应该是有大架子的才对。 李乾沉声说道:“这桩案子又是一桩人命官司,我儿自幼在莲华观出家修道,与世无争与人无尤。究竟是何人屡屡要我儿性命,沈爱卿,朕给你十天时间,务必查出真凶!” “阿耶不必大动肝火,沈大人也不必紧张,这案子该怎么查就怎么查,需要我配合的地方只管进宫来见我就是。”李莲娘也想知道除了司徒国舅,还会有什么人迫不及待的想要自己的命,早晨若不是自己一行走的快些,说不定客栈里也不会无辜枉死两个人了。 沈琼再一次抬手抹去额头上的汗水:“承蒙陛下与公主厚爱,臣一定尽快查出真相,还牛掌柜夫妇二人一个公道!” “对了,牛家那个刚出生的女婴,现在是如何安置的?”李莲娘又问。 沈琼犹疑了一下:“这一点,下官听说牛夫人临终将女儿托付给了隔壁一间布庄的老板娘。” “你派人去将人接来长安,稍后我会安排人在东市另外给她们安置一处宅子。既然他们二人是因为我而受此牵连,他们的女儿,我也该好好代为照拂。”李莲娘早晨见到牛掌柜夫妇时,那妇人还大着肚子与自己分享喜悦,将为人母,那妇人收下李莲娘送的手钏时的神情都是慈眉善目的。 沈琼抬眼看向李乾,发现皇帝没有开口制止,便点头答应了下来:“是,下官这就去办。” 沈琼一走,李莲娘便走过来在御前跪下:“孩儿有一事,希望阿耶能够成全。” “莲娘有什么事不能站着和阿耶说的,地上凉,如今还没入夏,春日里长安地寒天冻的,你刚刚回京就遭逢此番事故,阿耶十分心疼。” 李莲娘摇头跪在御前是岿然不动:“阿耶想来也是清楚,如今满朝文武之中有多少人是有真才实学,为百姓和我朝江山社稷而入仕为官,又有多少人是为了中饱私囊,贪慕国库里的那些银子。在内朝廷忧患未除,在外江湖上亦有仗剑豪侠将朝廷律法视若无物。” “朕……” “阿耶,孩儿想建立一个能替阿耶扫清内忧外患的机构,为大昭社稷和天下百姓的安定生活,献出自己的一份心力。望阿耶能够成全!”李莲娘陈词言罢,伏跪在地,就等李乾发话。 其实,无论李乾是否首肯,她也还是要把那个已经在她心中有了雏形的机构建立起来的。 御书房内开始陷入长达半个时辰的沉寂,刘彦之在一旁站着也是呼吸都变得轻微起来,从李莲娘开口讲出那一番话来后,御书房内便只有他们三个人在了。其余的宫女内侍都被刘彦之打眼色撵了出去,久久的沉默之后,李乾转头看向刘彦之:“你也知道?” “是,老奴昨夜便知道公主殿下虽是女儿身,却有着不输男儿的胸襟和气魄。公主有如此智谋,有如此愿为我大昭黎民百姓和陛下分忧之心,朝中又有几位大人能做到呢?陛下,公主愿做陛下手上的一把刀,老奴也愿做陛下手里的一把利刃呐。”刘彦之说着说着,便笑了。 他跪在案首边上后,李乾才悠悠开口说:“朕何尝不知朝中已是蛀虫斑斑,只是朕虽然贵为天子,手中实权却早已被几位辅政大臣分而化之。莲娘你能有如此想法,阿耶深感欣慰。” “孩儿既是阿耶的女儿,又是这大昭的公主。我既享受臣民百姓的拥戴,便该为国尽忠,为天下百姓的安乐而出力。” 李乾:“去吧,去做你想做的事,阿耶支持你的一切决定!” 也不知为何,他只觉得信任自己的女儿才是最正确的。 第七章 经年再见我阿兄 掖庭。 李莲娘回宫后第一个见的兄长不是太子李祎,也不是昌平王李袀而是来了掖庭。掖庭之内,下午时分被押送进宫来的司徒府上的女孩们,悉数都被换上了宫衣,脸上也被刺了字,乌泱泱一片跪在掖庭洗衣房内的庭院里听训。偶有两个不听话的,教养嬷嬷也只管动手鞭笞。 李莲娘坐在软轿上远远看着洗衣房内的动静,里边一个人转头发现了她,便两次都在嬷嬷训话的时候偏头看向李莲娘。李莲娘也注意到了这个看上去年岁不过十来岁,与自己相差不大的女孩,看她身上所穿的宫衣似乎有些偏大了,李莲娘抬手招了招,内侍们便放下了轿子。 李莲娘挪步下了轿子往洗衣房内走,身边的宫女忙朝里面喊了一声:“公主到!” “奴婢给公主殿下请安,不知公主驾到,这洗衣房内粗鄙腌臜之地,公主小心贵脚。”先前训话的那个嬷嬷转过头朝李莲娘走来,在她跟前跪下请完安,便小心地用贴身的手帕铺在了地上擦拭李莲娘脚上的那双绣鞋。洗衣房内土面多是湿润的,李莲娘的绣鞋上已染了些泥。 “参加公主,公主万福金安!”眼看着这么一片人都跪在自己面前,李莲娘多少还是有些不大习惯,但她只朝先前那个朝自己看过来的女孩招了招手:“你是司徒国舅府上的吧,叫什么名字?”后者抿着嘴倔强地低着头不肯回话,嬷嬷转过身又抽了她一耳光。 李莲娘捻着手上的一张手帕,轻笑:“你不肯回话也没关系,我总会知道的。你来回答,她叫什么,在国舅府上是什么身份。”她随手指了一个旁边的人,后者年岁看上去比较大一些,没有十四也该有十五岁了,说不定都已经定了亲事的了。 “罪奴司徒茉,见过琅琊公主。回公主的话,这是罪奴的堂妹司徒冉冉,今年才刚十岁,不是有意不回话的,公主若要责罚,便罚罪奴吧。”司徒茉往前一拜伏跪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地上一块石头上,瞬间就冒出了血色来。旁边有人见状纷纷神色一凛,胆小的身体瑟缩起来。 她们都是司徒一族刚刚被查抄送入掖庭的罪奴,一个个都想不通自己上午还在府中高高兴兴的谈天说地,还有的是在与家人商议自己的婚事,可没想到一转眼就成了罪奴。 “既然是司徒冉冉的过失,又与你有何干系?据我所知,她是司徒家嫡系血脉,而你不过是旁支庶出,你为何要帮她说话?”李莲娘冷眼扫过司徒茉,抬脚往司徒冉冉所在的位置走过去,一脚踢在司徒冉冉的肩上:“我与你祖父的恩怨,让他有个全尸,已是我仁慈。” 李莲娘说着话,身体慢慢蹲下来伸手撩起司徒冉冉的头发,让她能和自己看个清楚:“你祖父设计让我大兄和阿娘母子决裂,害我大兄太子之位被废,预要我性命。可惜,他为人刚愎自用不把我一个黄毛丫头放在眼里,最后死在我的剑下,也是他自取灭亡。” “阿翁是好人!我的阿翁不是罪人!他早晨还说要给冉冉过生辰,阿翁不是坏人!” 司徒冉冉矢口反驳,李莲娘却更是笑得玩味起来:“你阿翁妄图谋逆一事,已是天下皆知,就连你阿耶叔父他们为了活命,也是在大理寺内一一陈词布告,佐证了事实。你年纪虽小,可我又比你大多少呢,我今年只有十三岁,可你阿翁却屡次三番要我的命!” “你说,我该怎么感谢你的阿翁呢?”司徒冉冉的脸被李莲娘用力揉捏着,她似乎方才找到了发泄心中怒火的源头,她起身后拍了拍手,身后一个宫女聪明地呈上一张手帕给她。李莲娘拿起手帕来擦了手,将手帕丢在司徒茉的头上:“把司徒茉调去我的昭阳殿,找大夫来替她看看伤。” “公主,这……司徒茉不过是一介罪奴,怎配入公主的昭阳殿呢。”那嬷嬷颤颤巍巍地靠过来伸手拦住了要带走司徒茉的两个内侍,李莲娘转头瞪了眼这个老嬷嬷,道:“怎么,我这个堂堂公主说的话,在你掖庭之地不中用了?还是这么一桩小事,也要我去请圣旨?” “奴婢不敢,奴婢不敢。” “嬷嬷年岁大了有些时候话也听不清了,没关系,这洗衣房重地上了年纪的人啊难免磕着碰着,回头换一个人接管你手上的差事,回家养老去吧。这么大一把年纪了,本就该出宫养老的。”李莲娘说完转身离开,留下来几个人把司徒茉带走。 那老嬷嬷跪送走了李莲娘后,缓缓起身,一脚踢在司徒冉冉身上:“都是你们这群罪奴,让我得罪了公主,你的阿翁狼子野心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还敢在这里喊什么冤?都看什么看,你们既然入了掖庭就是宫内的罪奴,进了我这洗衣房,就要给我乖乖听话!干活去!” 被老嬷嬷拿着鞭子指着,一群人都瑟瑟发抖地慢慢起身,往边上放着十几盆要洗的衣物走去。 出了洗衣房,跟在轿子旁边的宫女不解地问:“公主既然讨厌那些罪奴,为何要把司徒茉调到昭阳殿呢?” “好玩。”是了,仅仅只是觉得好玩而已,她倒想看看之前还能挺身而出维护这个嫡系堂妹的司徒茉,在昭阳殿内得到无微不至的关照之后,再和司徒冉冉相见的时候,还是不是如今这个一心袒护妹妹的好姐姐。她也没忘自己来掖庭的目的,朝外催促:“走快些!” 李祚住在掖庭最深处的一间禁牢之内,如今的他胡子拉碴,头发也散乱无章,穿着一身青衣坐在木床上嘴里悠悠地哼着一首童谣。那是李莲娘尚小的时候听过的,她站在外面听了许久,这调子很熟悉却已经记不得唱的是什么,只隐约记得这是小时候,阿娘唱来哄她入睡的。 宫人们都被她留在了巷口外,她独自一人走进这条幽深狭窄的巷子,不过三五步就闻到了一股冲鼻子的骚臭味。她转头看了眼,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趴在木门上盯着她,又往前走了两步后停下来,转过身看着屋内的情形。屋内的男人唱完了,也注意到了门口的李莲娘。 一时之间两人都有些恍惚,李祚慢慢起身略略收拾了一番自己的仪容:“是琅琊么?” “阿兄如今都不喊我莲儿了,看来这十年分离,我与阿兄之间确实是生疏了。”李莲娘站在门外恭敬地朝李祚行了一礼,也不等李祚发话,仍旧自说自话道:“早些年我在莲华山听说阿兄身为太子,私养男宠沉迷于酒色,我还不信。阿兄能苟且偷生至今,是在期盼什么?” 李祚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闭了口,背过身去看着墙壁:“我这里没有什么好招待你的,你回去吧。阿兄对不起你,也对不起母后,掖庭里脏乱的很,快些离开吧。” “阿兄知道么,莲娘刚到莲华山的时候可害怕了,我怕阿兄你们会忘记我,我怕阿娘和阿耶又生一个女儿把我抛弃了。虽然我有乳母还有师傅在身边,有那么多人伺候我,可是我只是一个三岁小儿,不是么?你们在长安锦衣玉食,可有想过我一个人害不害怕。” 李莲娘背过身去靠着栅门靠下来坐着,她声音细微轻弱,渐渐地开始哽咽起来:“阿兄自小身体羸弱,我们这些做弟弟妹妹的打小便不敢过分和你亲近,阿娘和阿耶虽然疼我,逢年过节也总是先紧着你些。阿兄本已是储君,再是无能,也总能辨别是非黑白的,不是吗?” “莲儿……” “五岁那年流月走了,我舍不得她,哭着吵着要师傅带我下山去找流月。乳母为了哄我,带我去山上散心,谁知道山上藏有刺客,那时候,是我第一次知道司徒国舅要杀我。六岁我们师徒下山去采风,途中遇到一行沿街乞讨的乞丐,我本有善心,但他们却反过来刺我一刀。” 李莲娘左手小臂上至今还有一道刀疤,慕容律本来有可以消除此疤痕的药,李莲娘没要,因为她需要让自己时刻记得当日之仇。每每掀起衣袖看到自己手臂上的疤,就能提醒自己,她一个稚龄孩童,已经是当朝辅国公司徒国舅爷那份生死状上的待死之人。 李祚:“……”他知道自己此时的面相一定难看的很,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妹妹那么小,就要过着战战兢兢日夜防备刺客的日子,他只以为妹妹在莲华山出家修道,远离长安这座名利权欲场,就能快快乐乐当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公主。 他也知道自己年少鲁莽行事从不仔细斟酌,这一切都是自己咎由自取,他受人挑唆与阿娘生隙,如今悔不当初,也难圆旧时明月。门外的人起了身告辞离开了,李祚还沉浸在对自己过往所作所为的事追忆里,然而他再如何伤感再如何内疚,也只是他一个人的感慨。 李莲娘一出了窄巷便抬手用手帕摸去了眼角的泪水,她方才也是有感而发,那些话都是发自肺腑从心而出。李祚若能听得进去就该知道自己只要认个错,阿耶和阿娘都会原谅他,他若永远都是一根筋钻进牛角尖不肯出来,便也只能永远都留在掖庭里被关押着了。 回到长信殿时,宫人告诉李莲娘,清凉殿的那位贵妃娘娘和五皇子也到了。 李莲娘先去偏殿沐浴更衣了一番,再才出来去见诸人。 第八章 谁人知我冷与暖 李莲娘浅笑吟吟地从偏门处拉开了门,门后边两个宫女跪在地上以头伏地,李莲娘迈开脚走入殿中,站在韩青娘与程贵妃跟前的几个少年郎君,纷纷转过身看向她。李莲娘信步走上前恭敬地向诸人行礼问安:“孩儿见过母后,见过程母妃。见过三位兄长,还有七弟八弟。” 她本是皇帝李乾最小的一个孩子,在莲华观这十年宫中又先后有一个才人和一个宫女有孕,不过后来生下来的都是皇子,宫女虽有幸生育皇子但出身不显,得封一个更衣也算是毕生的荣华都到了尽头。如今这个八皇子是记在程贵妃名下的,那七皇子则是抱养在皇后膝下。 七皇子李裎年岁上比李莲娘小了五六岁,八皇子李袶和他是同一年生的,两人相差五个月。一个生在二月中旬一个生在七月中旬,都知道这七月中不是什么好日子,在大昭平民百姓家中,若有七月十五出生的孩子,若是女婴便会沉塘溺毙,若是男婴就要送去和尚庙。 李乾虽然不信这个邪,但到底也没有对这个八皇子有多看重,把人从生母哪里抱到清凉殿之后,便从不过问八皇子的饮食起居之类的。如今七弟和八弟跟五兄都在弘文馆内读书,四兄已在皇觉寺内剃度出家,三兄受封昌平王,二兄也是在储君这个位置上坐了八年。 她与五兄李裕算得上是同一日出生,前后差了两个时辰跨越了岁除和元日这两个重大的节日,虽不是同一个娘胎出来的,又分别了这十年,默契却是一如既往的好。七皇子和八皇子一前一后过来给她这个姐姐见礼时,李裕伸手把李莲娘往自己身后一拉。 李裎和李袶两人抬起头时才发现自己又被五兄给整了,两人平日里虽喜欢吵架打闹,但今日这个重要的日子他们也想在姐姐心中留下好印象,竟破天荒的没有如李裕李袀所料,会当场打闹起来。两人携着手绕过了李裕来见李莲娘,后者与皇后和程贵妃三人正说着话。 李裎李袶两个弟弟给自己见了礼,李莲娘这个做姐姐的也是要有些表示的,两人出生和抓周时她不在宫里,按理说这些都是要补上的。她招来一个宫女:“你去昭阳殿找凝霜,替我传个话,让她将我私库里的《雪山归鸿》和《上阳春》取来。” “是。”小宫女点头应下,折身退出了长信殿。 程贵妃笑问道:“《雪山归鸿》好像是南朝晋成都王麾下军师摩罗柯所画,画的是晋元帝承袭琅琊王后带兵讨伐成都王途中,遇上大雪封山,琅琊大军不战而退?臣妾幼年时曾听家中长辈们偶然提起过此画,不知公主手上的这幅,是不是我所说的?” “让程母妃见笑了,我这幅《雪山归鸿》正是摩罗柯的真迹,机缘巧合之下从上山求医的一位老农手中得来。此画虽然取名雪山归鸿,实际上……呵呵等会儿凝霜送来了,大家亲眼见过就知道了。”李莲娘先卖了个关子,十足的吊人胃口,李裕还歪过来:“你告诉我呗?” “五兄这么好奇?” 李裕说道:“这还用说,莲娘你看,大家都很好奇的嘛。不过你五兄我呢并不是对画里画的什么感兴趣,我感兴趣的是那画能值多少银子,唔,我看你这手上的镯子这么素,不像是宫里的?”才刚这么说着,他便抓起李莲娘的手腕来细细瞧了瞧:“咦,这里有疤……” “五兄!”李莲娘急忙抽回了自己的手腕,起了身走到了程贵妃身后躲着:“程母妃,五兄欺负我您看呀。”她将脑袋搁在程贵妃的肩膀上撒着娇,身子软软地挨着程贵妃,跟亲母女似的。程贵妃抬眼瞪了眼五皇子李裕,手上恰好剥了一颗银杏果,把壳丢给了李裕。 李裕额头上挨了亲娘这一下,委屈地退了下去,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坐下,身后有宫女过来给他呈上了一盘剥了壳和表皮的团圆果。这红色的团圆果是今年上元节时蜀地进献的,吃起来的口感比原来那种白色的甜多了,李钰拿起一块来咬了一口,外面就进来一个人。 这会儿李裕正被自己的几个兄弟们数落呢,说他欺负妹妹/姐姐,皇后和程贵妃也只管笑着看他被数落。李裕转头看向门口,一个宫女捧着两幅画轴进来上前跪下了:“奴婢凝霜,见过皇后娘娘,贵妃娘娘,太子殿下。” “起来吧。” 凝霜又拜过:“谢皇后娘娘。公主,这是《雪山归鸿》和《上阳春》。” “七弟八弟,这两幅画你们二人各择其一,算是我这个做姐姐的送予你们二人的见面礼吧。唔,至于你们的满月礼和周岁礼,容姐姐我之后找阿耶讨些好东西再说。”李莲娘从凝霜手里将两幅画拿过来都放在了皇后面前的矮几上,让李裎和李袶自己过来挑。 李袶是最小的那个,李裎颇有长兄之风,谦让于他,李袶便先从矮几上拿了一幅起来。他打开画轴上的绳结以后将其展开,画上所显露的场景却是萧瑟的深秋与山巅上依然如春日一般艳艳盛放的桃红。李袶惊讶极了:“这山腰上的都已经是漫山黄叶纷飞,怎么山巅上……” “这就是莲华山,八弟是不是觉得很奇怪?唔,我也觉得奇怪,虽然这画上画的是莲华山,不过现在的莲华山才是画上的这样子。”似乎是为了印证她说的话,李莲娘说完之后,身边的凝霜也开口附和了一句:“是呀,是呀,刚去莲华山的时候还不是这样的。” “这画上的印章,不像我朝文人墨客留章记名所用?”李祎将画接了过去看了起来。 李莲娘回道:“这上面的印章我也没见过,师傅也没见过。这幅画是前一年端午的时候,师伯派人送来莲华观的,师傅见我喜欢,就给我了。” 李裎这时已经拆了另一幅《雪山归鸿》的画轴,将画轴拉开,先入眼帘的确实一抹红裙。完全展开之后,画上只有一个身穿红裙的女子面朝一条湖泊,旁边是一座郁郁葱葱的青山,苍笼的青山之巅一黑衣人跪坐于一凉亭下,括膝抚琴。明明是与雪山和归鸿无关的一幅画! 李袀笑道:“七弟这是芳心意动了啊?” “三兄!”李裎快要羞死了,这画上这一男一女着实是像一对有情人怨偶,李裎将画快速的收好。李莲娘轻笑出声:“七弟不用怕,三兄你也真是的,干嘛取笑七弟?七弟今年才几岁,知道什么芳心?”被她这么一番数落教训,李袀也是惭愧的很,赶忙向李裎道歉。 李乾过来后,长信殿正殿内的一行人便纷纷起身去东偏殿,偏殿内依着诸人的身份品阶依次摆放着几条案桌。韩青娘开口传膳之后,外面才有御膳房的内侍和宫女鱼贯而入,今日这一顿家宴是特地为李莲娘准备的,那些菜式也是御膳房的人,问了李莲娘身边的宫女去做的。 每个人的桌上的菜式都是五荤五素还有两道汤,李莲娘蹙了蹙眉,对于如此铺张浪费的做法不是很看好。但她神色这般变化也只是一瞬间的,李乾和韩青娘问她饭菜合不合口,她也没有说不好,只点点头,太子李祎和昌平王李袀却注意到了她神色的不对。 只是筵席之间,他们二人也不好开口提起这个。 等到筵席散了,程贵妃母子三人先行离去,李乾也有些头疼便和韩青娘一道去了内殿休息。李祎开口喊住了要请辞回昭阳殿的李莲娘,李袀问她:“莲娘似乎不是很喜欢御膳房刚刚呈上来的那些菜,难道是因为味道不好?呵呵,莲娘有什么想吃的,尽管告诉为兄,明日……” “三兄去民间走访过么?”李莲娘停下脚步,抬头看了眼天上那一轮上弦月。 李祎道:“莲娘如今也长大了,三弟却还当自己是十年前的十岁小儿呢。” “……二兄说就说,干嘛老说我活在过去啊!不过我倒是去过一两次,去长安的东市和西市逛了逛,见到了好些个番邦来的商人胡姬,啊还有胡旋舞,可好看了。”李袀道。 李莲娘无奈道:“三兄真应该去那些疾苦贫瘠之地走走,去好好看看那些吃不起饭,穿不起衣的黎民百姓都是如何生活的。长安城内繁荣富贵,未必普天之下处处都是金银。你我身为王子皇女,既然享受了臣民百姓的供养,便该尽心尽责为父皇尽忠,为天下百姓造福。” 李莲娘的一番话,让站在庭院里的兄弟人顿时陷入沉思之中,她又看了看李袀和李祎的神色,随后浅浅地笑了起来:“兄长们一个贵为皇太子,一个贵为昌平王,自是这大昭的人间富贵角儿。我三岁就去出家修道,这十年我们未曾相见,只依靠书信来往。” “两位兄长觉得,莲娘还会是十年前的莲娘?你们在长安过着什么日子,我在莲华观过着什么日子,遇着麻烦可以找阿耶阿娘,便是在朝中开罪了什么人,也没有性命之虞。而我自小便要饱受和父母分离之苦,我一介女流,那些人却屡屡想要我的命。” 如果说李祎和李袀直到这一刻还不能理解李莲娘的话,那她觉得,自己也没有必要再和自己的兄长们叙什么旧情了。虽然说是血浓于水,但她心中未尝没有妒忌两位兄长可以一直生活在父母的羽翼下,她才十三岁,本也该是一个无忧无虑天真烂漫的小姑娘不是么? 李祎:“莲儿受苦了。” “对了还未正式恭贺二兄荣登太子宝座呢,莲娘在此恭贺太子殿下荣极!”李莲娘面上的神情一改先前的忧伤和郁闷,转而就变得开朗活泼了起来,她神情变化如此之快,也让李祎和李袀兄弟二人都来不及跟上她。李袀转头看了眼李祎,朝李莲娘道:“妹妹……” “时辰也不算早了,莲娘先回昭阳殿了,两位兄长也早些回去吧。三兄王府在宫外,这会儿宫门也快落锁了,该早些回王府去才是。”李莲娘说完便回过身去,长信殿院门口凝霜已经撑起了一把伞,原来,已经开始下雨了。 长信殿内也有宫人撑了伞出来,将两把伞递给了李祎和李袀。 兄弟二人走在宫道上的时候,一直沉默不语,快要分开的时候,李袀喊了一声:“二兄。” “怎么了?” 李袀:“二兄,我想参军。” 李祎这才转头看了眼自己的三弟,诧异不已:“为何突然有此想法?” “我不如莲娘看得通透,这二十年来我都活在阿耶阿娘还有兄长们的羽翼之下,我想去军营历练一番,想成为一个让弟弟妹妹们都能信任的可靠的兄长。”李袀的想法,便只有这么简单。 李祎莞尔道:“你既然有所想法,便去做。为兄支持你!” 第九章 我兄今是出家人 下了一夜的小雨,第二日晨起时外头的地面上都还是湿漉漉的,李莲娘起身时突然觉得小腹疼痛至极,她紧紧抓住被角倒下去躺在被窝里蜷缩起了身体。凝霜在外面听到里头的动静,知道李莲娘已经醒了但迟迟没叫人进去伺候,心生疑虑,便敲了三下门:“公主起了么?” “凝、凝霜,去宫外找乳母来,我要乳母来!你快去!”李莲娘现在感觉自己快要死了,她最想见的人就是乳母,只有乳母在身边她才会觉得安心。好疼真的好疼,她肯定是被人暗算了,不然怎么会肚子那么痛,还有那么多血呢,这宫里的人真的是太可怕了。 凝霜从没见过李莲娘这么虚弱的样子,她出于担忧还是先开门进来看了眼,发现李莲娘蜷缩在被窝里身体还在发抖,不由得吓了一跳。她只好跌跌撞撞地跑出去喊人:“快去通报陛下和娘娘,公主似乎是受了惊吓,快去!还有你,就是你,快出宫去请江夫人入宫!” 吩咐下去,凝霜又折身回了内屋来到了李莲娘身边坐下:“公主,公主你怎么了?你出来让奴婢瞧瞧……”凝霜试探着掀开被子,李莲娘手上却用力地攥着被子不肯出来:“乳母呢,凝霜你去叫我乳母了么?”凝霜道:“奴婢已经吩咐人出宫去请江夫人了,公主快出来吧。” “不行不行的,我这个样子丑死了,你去瞧瞧乳母来了没。”李莲娘在被窝里又翻了个身换了一个方向,她肚子痛得要死就是不肯露出头来,凝霜在床边唤了几声不见她搭理自己,心中也是着急的很。好在没多久她看见外面来了人,正是皇后韩青娘:“皇后娘娘万安!” “起来吧,莲娘呢?” “回娘娘的话,公主一早醒了就蜷缩在被子里也不让奴婢看,奴婢也不知道公主怎么了。这才喊人去请娘娘和陛下的。”凝霜回着话,后边李莲娘似乎是听见了亲娘的声音,慢悠悠地从被窝里钻出头来:“阿娘呜呜我好难过啊,阿娘我痛……阿娘好多血,我是要死了么?” 韩青娘觉得奇怪,她进了内屋来在女儿身边坐下:“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说什么死不死的,怪不吉利的。让阿娘看看到底是怎么了?”说着她就伸手去揭被子,李莲娘又慌忙把被子拉了过来盖住了自己,韩青娘笑道:“我儿这是长大了,来初潮了,不是什么大事。” “初潮是什么东西?”李莲娘确实对于女子月事一无所知,并不是江氏不教她,只是她此前月事未至,谁也知道公主什么时候会来初潮。昨儿个刚回长安又经历了枫林遇刺,大理寺剑弑司徒国舅两事,昨晚本已睡得踏实,谁知道一早醒来小腹疼痛如刀绞。 韩青娘面上微微一红,抬眼扫了遍殿内诸人,喊来自己的随身宫女:“让人备好热水和月事带,稍后公主进去沐浴后,将床上被褥都换了。”她细细地擦拭女儿额头上的冷汗,笑呵呵的告诉她:“初潮来了,就说明我儿已经长大了,这是咱们女人的必经之路,不用怕。” “我不会死是吗?”最怕的不是自己少年夭折,她还有那么多事情没有去做。 还没有看到这大昭天下百姓夜不闭户路不拾遗,海清河晏的太平盛世。如果现在她死了,她定然入了黄泉地府也难以瞑目,韩青娘不知道自己的女儿为何这般害怕,只当她是没经历过月事所以才会觉得那些血可怕。李莲娘又在被窝里待了一会儿才起身:“阿娘。” “伺候公主沐浴。”韩青娘朝宫女们吩咐了下去,几个人过来掀开了被子,对床单上那片血渍视而不见。李莲娘脱下了身上的亵衣亵裤之后,被宫女们用一块长长的绸布裹着身体,这时过来一个力气较大些的嬷嬷,抱着李莲娘往浴室里走。 李莲娘这次去沐浴大约洗了个把时辰才出来,身上彻底没有那股血腥味了,她才从浴桶里起身,身上的皮肤都被水泡的起皱了。擦干了身上的水渍之后,宫女一边拿来了羊奶和花露调制的美肤膏给她涂着,一边用蒸笼给她烘着满头的乌发。 换好了衣裳和鞋袜后,头发上的水份也被烘的差不多了,她让人替自己将头发理顺了,又穿上了一件正好贴身的翟衣比甲,这才出门来。韩青娘正坐在殿内的主位上喝着茶,与江氏说话,江氏见李莲娘出来了,便先起了身:“公主,无恙吧?奴婢一听说您有事,便来了。” “乳母……对不起乳母,莲娘不知道是月事来了,还以为是宫里有人要害我呢。”李莲娘走过去扶起江氏,“对了乳母,昨儿个您回府,他们可有人欺负您和阿越的?若有便只管和我说,您是我的乳母,阿越又是我的侍卫,敢对您和阿越不敬,就是打我的脸。” 江氏笑道:“让公主为奴婢忧心了,一切都好。公主一会儿想吃些什么,乳母让人去御膳房通传去。”昨儿个回府之前她也还曾担忧,自己和阿越母子二人十年未归,长子是否还认得她们,丈夫是否还认得自己这个正妻。但她没想到的是,长子已和丈夫分家了。 只是这分家一事,却没有必要告诉公主了。 “这会儿早已过了用早膳的时辰,也不用让御膳房的人再跟着折腾了。”李莲娘转头朝韩青娘深深一拜:“阿娘今日无事的话,陪莲娘去皇觉寺看看四兄好不好?昨儿个回来,几个兄弟都见到了,只有四兄在皇觉寺没能见到,莲娘想去皇觉寺看看四兄。” “这……”韩青娘听到女儿提起四皇子李禅时,心中便不由得升起了一丝不安,犹豫间,皇帝跟前的刘彦之派人来了:“皇后娘娘万安,公主万安。娘娘,陛下派奴婢来请娘娘去御书房议事,说有重要的事要请娘娘过去一起参详。” “既然阿耶有事找您,阿娘就先去吧,皇觉寺也不远,莲娘可以自己带人去。” 看到女儿善解人意的微笑之后,韩青娘心中也松了口气,她说:“既然如此,那你也早去早回,你四兄今日已出家为僧与我红尘中人之间犹隔千山万水。你莫要过于纠缠他,也不要提起司徒隽和他祖父的事,知道吗?”她担心女儿提起这些,会让李禅心中怨恨再起。 李莲娘不知这些年李禅的身上究竟发生过什么,但她知道李禅去出家,肯定和司徒国舅暗中派人行刺自己有关联。她浅笑兮兮地送走了自己的阿娘,转头喊来凝霜把自己的佩剑寒光拿上,江氏便又跟着她再一次出了宫,宫外街道上一派繁荣景象,一时让李莲娘有些恍惚。 这里到底是长安,是整个大昭天下最最富裕的一块宝地,各处商铺酒楼茶肆林林总总,一些胡商更是喜欢让家中豢养的舞姬上楼阁上跳舞弹琵琶以招徕客人光顾自家生意。便是随便一家小小的面馆里,坐镇大堂的也有拉二胡唱小曲的伶人为面馆生意增添色彩。 李莲娘还未用早膳,骑马走了这一阵也是有些饿了,便下马和凝霜还有两个侍卫一道进了一家面馆。那店家见她虽然是个女儿家却穿了一身轻简的骑装,而且还是作男儿打扮,虽有些奇怪,但似乎是见得多了,过来便问:“女郎要吃些什么,小店有上好的胡辣汤可要来一碗?” “上一盅吧,再来两碗面和一些小菜。”凝霜代为开了口。 李莲娘一进这家面馆,大堂里那个拉二胡的女人就先顿了手上的功夫,深深地看着她。李莲娘低头略略细看了一番自己的衣着,在大昭女子穿男装也不是什么独一无二的事,她也没在自己身上做什么伪装,不过是穿了一身男装将头发都束起来而已。 她看了眼那人之后,后者也是一怔,随后继续拉二胡,旁边那个一身浅绿色齐胸襦裙手拿一把折扇站在那儿哼着小曲的人,转过身来也看了眼李莲娘。一碗面吃完,李莲娘主仆四人付了钱便走人,从小二手里牵走自己的马匹,先在路上步行了一阵子之后几人才上马。 出了长安城之后一路向西,不多时便隐隐看到一座古刹隐匿在叠云重重的高山之中。 正要快马上前,道路两旁忽有异动,夜刀提着一个人从满是藤蔓的沟壑里跳出来:“公主,这个人一路尾随公主到此,不知是何来路。” 夜刀一直都在暗中跟随李莲娘,她让他在暗中跟着,他便无声无息的一路都把自己藏匿在暗处。就跟影子一样只要是与光悖逆的位置,都有可能是他夜刀的藏身之地。 李莲娘抽出寒光剑来弯下腰去,挑起这人的下颌划破他脸上的黑布:“原来是你。” “属下姜锋奉太子殿下之命来保护公主,冒犯之处还请公主见谅。”这是太子李祎身边的侍卫长,也是从小就被挑入李祎皇子府里当侍卫的人,和李祎之间的关系很是亲近。姜锋是李祎所信任的亲信,他能来这里若不是李祎的吩咐,李莲娘也想不出姜锋来此的缘由。 李莲娘:“二兄知道我今日要来皇觉寺?” “太子殿下说昨日公主回京见过他们几个了,只有四皇子出家不曾回宫,公主重情重义一定会今日动身来皇觉寺。殿下知道昨日枫林遇刺一事让公主心有余悸,所以特意派属下……” 李莲娘说道:“我知道了。你回去吧,告诉二兄他的好意,我心领了。这份情,我承了。” “可是公主,属下奉命来保护公主,若是公主……”姜锋很为难。 夜刀这时出声道:“姜侍卫,汝与吾相比,武功孰高孰弱?” “这……属下明白了,公主慢行,属下这就告退。”姜锋知趣离开,李莲娘却一改要上山见李禅的来意,转而走了水路去了附近的一些村庄走访。如此转了一个上午之后,几人才来到皇觉寺,这会儿也正好是满寺的僧人早课结束,去斋房用斋饭的时辰。 李禅跟着主持路过藏经楼的时候,就和李莲娘一行人碰上了面。 “莲娘?” “四兄还记得我,莲娘心里真是高兴,十年未见阿兄还记得莲娘。”李莲娘说着话,向主持玄空法师双手合十念了句阿弥陀佛,“大师,能否让我与这位小师傅说说话?” “阿弥陀佛,公主请便。清心,你与公主续完旧再来斋房吧,我会让你你师叔替你留饭的。”玄空法师说道。 李禅点头:“弟子知晓,师祖慢走。” “我与四兄说说话,夜刀凝霜你们去外边守着。”李莲娘既然开了口让夜刀和凝霜等人离开,肯定是想要和李禅单独说说话的,凝霜转头望了眼身边除了从宫里跟出来的两个侍卫,并不见夜刀的身影。片刻后,李莲娘才开口问李禅:“四兄出家,是看破红尘,还是迫于无奈?” “莲娘个子长高了,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漂亮。” “四兄也长高了,只是四兄没有小时候那般爱护我了,连我问的问题四兄都要拐弯抹角的转移话题。”李莲娘嘴上轻声笑了起来,脸上没有半点笑容,走到李禅跟前张开手抱住他。李禅的身上有很浓的青檀香的味道,僧衣上面还沾了一些沉香灰:“四兄,我们回去吧。” “回不去了。莲娘你知道我有多希望你能永远留在莲华山,哪怕是一辈子当道姑,也好过回到长安这个被权利笼罩的牢笼里来的好。”他抬手轻轻拿起妹妹头顶上的一片树叶,然后双手合十:“阿弥陀佛,上天有好生之德,你且去吧。” 他弯下腰将树叶放到地上,过了一会儿之后,树叶底下爬出来一只小蚂蚁。 “阿兄说的我都明白,可是我若选择避世而居,如何对得起天下百姓,和父皇母后的期望?既然我生在帝王家,身上就有要替皇上和天下百姓分忧解难的责任。”李莲娘也蹲了下来。 李禅说:“妹妹。” “嗯?” “无论你想做什么,只管放手去做。” “好。” “若是想哭,就来皇觉寺吧,阿兄永远不会嫌弃自己的妹妹哭鼻子的。”李禅忽然这样一说。 李莲娘愣了一下,然后扑到李禅怀里放声大哭起来:“父皇他昨日对我动了杀心……” 第十章 玄武大街遇疯马 李禅站在寺门口目送着李莲娘下山,直到看不见妹妹的身影了,他才一下子坐在了寺门口的石梯上,双手捂着脸无声的抽噎起来。哭了一会儿之后,李禅才慢慢起身往回走,他终究是这寺庙中的一个寻常僧人,下山的路就在眼前,但他不敢也不能往下走。 李莲娘坐在树上看着他转身回了寺门内,当寺门轰然一声关闭后,李莲娘才从树上跳下来。凝霜手上拿着一片偌大的树叶,叶子上包着一些刚刚去溪水边清洗过的野梨。野梨并不大,一口一个,野梨的汁水多而且甜而不腻,在莲花山的时候这种野梨是最常吃的时令果子。 夜刀说:“皇觉寺周围一共有六处视觉适宜蹲点的位置,藏经阁上有实力不亚于我的僧人把守,这一点可以排除。剩下的五处都在山林之内,公主若要在皇觉寺这里设监察僚,可以从后山、达摩堂、柴房、药房这四处地方入手。” 凝霜抱着手上的果子远远地站在路边打着望,她时不时回过头来看一眼夜刀和李莲娘,因为隔得远她也听不见。再远一些的地方那两个侍卫也是站在路口,也不知道公主和夜侍卫在商量什么。凝霜再一回头的时候,便只看到李莲娘点头,夜刀也跟着附和。 片刻后夜刀和李莲娘一前一后走上来,凝霜弯下身行了个礼:“公主。” “回宫。” 进城之后本打算直行回宫的李莲娘,刚过直城门进了玄武大街不多时,街上迎面就跑来了一匹疯马。街上两旁的商贩们都来不及收拾摊子,便被搅合成了一团乱麻。路上行人也都乱了起来,凝霜骑着马靠近李莲娘:“公主,怎么办,那疯马就要往咱们这里过来了!” “斩马,彻查此马是何人所有,押送京兆府查办!”李莲娘说着便动了身,她从马背上一离开马镫踩了一下马头,手中寒光剑寒芒迸射一击。凝霜连忙抬起手来挡了一下,溅射出来的鲜血是直扑凝霜脸上来的,李莲娘手中的寒光剑刃锋利无比,斩下马首,马还在跑。 后边两个侍卫也急忙出了手拔刀斩了两条马腿,才把这疯马彻底制服,凝霜吓得话都说不出来。李莲娘回到自己的马背上,冷笑着看向一群急匆匆追着马而来的人,看这些人的穿着和打扮,像是什么达官贵人府上的护卫:“好生大的胆子,竟敢斩杀永和郡主的宝驹!” “永和郡主?那是何人?”李莲娘在马背上将寒光剑上的血拿手帕擦干净了,手帕往地上一扔,落在马首上恰好盖住了那铜铃大的马眼睛上。凝霜道:“尔等好大胆子,敢在这里当街责问当朝琅琊公主,闹市纵马行凶,这要是误伤了公主殿下,尔等有几颗脑袋够砍?” “琅琊公主?” “琅琊公主不是昨日才回长安么,怎么现在在这里?” “我哪儿知道啊,这人看年纪倒是有些像,可是谁知道她是不是真的……” 这一群人就这么在那里讨论了起来,李莲娘还没生气呢,凝霜倒先着急上了:“什么真的假的,眼前这位就是货真价实的金枝玉叶,我朝琅琊公主!你们当街纵马冲撞了公主凤驾,还在这里质疑公主的身份,这事要是传进了宫里,也不知你们那位郡主保不保得住你们的命!” “和他们计较这些作甚,呵呵让诸位见笑了,我李琅琊这刚回长安一不通消息,二不认人的,你们的那位永和郡主我是不认识的。不过诸位能与我说说,这永和郡主是何来历,出身哪家哪户,多少年晋封的郡主,封邑多少,可曾入宫谢过恩典?”李莲娘慢悠悠的笑着。 她虽然浅浅淡淡的笑着说话,手上的寒光剑却也是拿着左晃右刺,并没有归剑入鞘。凝霜策着马上前与身后边两个侍卫吩咐道:“你们拿一个去京兆府报案,让京兆府的人速速过来处理此事。”末了,看向李莲娘:“公主,这永和郡主是尚书左丞苏大人府上的。” “苏左丞?我记得这尚书左丞不是姓何么,什么时候换人了?”她离开长安也有十年,这京中的官员调度本也就不该她过问的,不知道这些事也是情理之中。凝霜也只是尽了一个女官的职责所在,才会提前打探一些京中各大小官员的事情,但也知道的并不详细。 因此当李莲娘提出这样的疑问时,凝霜也是一头雾水,她跟着离开长安时已有十二岁,自然知道当年的那位尚书左丞是姓何的。不过这朝中大臣每三年都会有一次考核,升任还是下放,都是尚书省的差事。凝霜一个小小的内宫女官,也无权过问朝臣更换的事。 片刻后眼前这几个苏府的护卫后边赶来了两个女郎,打头那个身穿橘色蜀锦骑装年级上看着要比李莲娘大上一两岁的那个,生了一张鹅蛋脸头发全都扎了上去,光洁的额头上用胭脂点了一朵小小的梅花。后边那个穿了一身灰褐短衣,手上拿着一根马鞭,显然是个侍女。 这两人一过来看到地上的死马和周围的血都先愣了一下,然后在下人的解释中得知那疯马是李莲娘斩杀的,身为永和郡主的苏若依诚惶诚恐的往地上一跪,道:“臣女永和参见公主,愿公主凤体万福金安!底下这些人不知事,冲撞公主凤驾还请公主恕罪。” “永和郡主,您这是做什么,怎么还跪上我了?我呢,虽然是堂堂公主可你也知道我在莲华山奉旨出家修道了十年,昨日才刚回长安便有人要我性命。今儿个你又养了这么一匹疯马来撞我,我这小命啊可没有郡主您金贵,不信您瞧瞧,您身后这些人命都大着呢。” 李莲娘手上寒光剑嗖的一下剑身入鞘,苏若依很明显的感受到自己身上的衣袍在抖动,这会儿本来没有什么风。她微微抬头看了眼马背上的李莲娘,随后将脑袋趴地更低了些:“臣女有罪,请公主责罚!”她不过一介尚书左丞之女,有幸得皇后赏识得陛下青睐,封为郡主。 如今苏府的下人当街都敢质疑公主的身份,她的马还冲撞了李莲娘,不用上报入宫,公主自己就能一剑杀了自己。她这个郡主虽有些尊贵的身份却并无实封,大昭朝的郡主少么?她有什么资格敢在这里和真正的金枝玉叶较劲,马背上的那位才是真正的珍珠,她只是鱼眼。 “永和郡主可别这么说,怎么说你也是我父皇母后赞赏有加的人,这普天之下能有个人有你这般恩遇,能封一个郡主当当的?”李莲娘说着翻身下了马,凝霜见状也只能下马跟上,李莲娘径直往旁边一家酒楼走。进了酒楼,凝霜便问:“公主,这……外头那位,怎么?” “今儿个啊我就住这里了,你回宫替我向父皇母后还有太子问个安,说我身份低微不足以入住大明宫。我原话你就这么如实禀上去就是,我倒要看看这长安城内还有多少个‘永和郡主’出来,若父皇问起你就把刚才发生的事说了,去吧。”李莲娘交代完了,便跟着酒楼内的跑堂伙计上了楼。 凝霜转身出了门,与后面那个跟上来的侍卫交代:“保护好公主,若出了半分差错,仔细你三族的首级!”接着面上含笑地往苏若依所在快步走了过去,笑呵呵搀扶起了人来:“郡主受惊了,我家公主说了今儿个她呀就住这酒楼了,婢子先行回宫知会皇上皇后一声。” 苏若依诧异道:“姐姐且慢,公主她这是……”几个意思啊?苏若依还没问完呢,面前就见到两匹马急匆匆的从她跟前掠过去,凝霜早已是骑着马跑了个没影。 身后,婢女采苓隐隐不安起来:“郡主,我们该怎么办?公主不回宫这事,莫说帝后责问起来,若是东宫那位降罪下来,左丞大人那里……” “慌什么,今日之事确实是我的错,早前你劝我不要去招惹这匹疯马我不听,现在好了,惹出这么一桩大祸来。”苏若依又回过身去,看着自家的这些护卫们,本来呢他们都是为了维护自己才会顶撞公主,但这些人也是真蠢。天底下,有几个人敢冒充公主的? 便是真有,那也不是他们这些个当奴才的人能编排的是非! 苏若依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淡淡一笑:“我这脑袋保不保得住,还是要看公主如何惩罚。至于你们的脑袋,稍后京兆府的人来了,便已经是先掉了三分。采苓,我们也去。” “去哪儿啊郡主?” 苏若依抬手指了指旁边那间酒楼:“公主都要住这儿了,难道我们还能回府去不成?走,进去向公主请罪吧,若是公主赏罚那倒还好,若公主什么也不说——” “会怎样?”采苓不是很明白,她只知道苏若依是自己的主子,苏若依若死,她也落不着好。 苏若依:“苏家,完了。” 她苏若依可真是好大的脸面,琅琊公主刚回京的第二天就被她逼得不肯回宫了,还要纡尊降贵住在这酒楼之内。她什么人,琅琊公主什么人,这些身份上的区别她会不知道? 也是她今日运气背,出门没看黄历。 第十一章 永和郡主苏若依 今日这一出闹出来,谁也不知道琅琊公主这是唱的哪一出。沈琼带着人来见李莲娘的时候,便看到永和郡主苏若依和贴身婢女采苓都跪在外面的走廊里,来来去去那么些人都对苏若依主仆二人避之不及。沈琼上前先问了个安,方才敲门:“臣沈琼,求见琅琊公主。” “进。”略等了一会儿,屋里才有声音传出来。 沈琼扭头看了眼苏若依与采苓二人后,才抬手轻轻地推开了门,“咦。”房间内却不见李莲娘本人,只有一个侍卫站在一扇屏风前面左手放在随身佩带的长刀的刀柄上,眼光扫了一眼沈琼之后就收了回去,并不把沈琼太放在眼里。沈琼朝屏风所在又一行:“见过公主。” “沈大人不必如此拘礼,牛氏的遗孤和那位布庄老板娘可接来了?”这声音响起,沈琼下意识抬头往梁上一瞧把他吓了个半死,李莲娘身体悬空两脚倒挂在横梁上,手上拿了一本书津津有味地看着。沈琼先擦了把不存在的虚汗,回道:“按公主的吩咐,今日午时到的。” “门外那个苏若依,沈大人认不认识?”李莲娘倒悬在横梁上也俨然和站在平地上一般,她倒是轻松自在的很,可沈琼生怕她一不小心栽了下来。 沈琼道:“永和郡主?臣倒是曾在端午宫中家宴上见过郡主几面,不知公主想问什么?” “就你所知悉的关于苏若依的一切都与我说来听听,事无巨细。你慢慢说,说累了桌子上有茶水自己倒来喝就是。”李莲娘又翻了一页书,窗户外面有风吹进来,经过屏风之后这风的威力也变小了许多,对李莲娘就更谈不上有什么影响了。 沈琼便往桌边的矮凳走了过去:“如此,臣便逾越了。”他坐下来之后先沉思想了半晌,说起:“永和郡主是尚书左丞苏朗苏大人的嫡幼女,生母并不是苏大人的原配。郡主是在公主您离京五年后的上巳节,随父母一起进宫赴宴,被陛下和娘娘封为郡主的。” “郡主五年前才刚来长安,此前据说是一直在苏大人的祖宅侍奉年老的祖母。唔,另外臣还听说了一件事,前些日子年节刚过的时候,朝中有人提起昌平王该大婚了,陛下和娘娘似乎有意为昌平王和永和郡主说合。”这些消息并不能惊动李莲娘,她什么表示也没有。 沈琼无奈,真的就给自己倒了杯茶抿了一口,接着说:“永和郡主喜好骑射,前年正月安北大都督回朝面圣时带回来了几匹宝马,其中两匹都由陛下做主赐给了永和郡主。长安东郊外有一个马场,那里就是皇后娘娘下旨为永和郡主兴建的,还赐了永和郡主随时入宫的特权。” “哦?”李莲娘脚底一蹬在半空一个空翻落到地上,她往矮凳上一坐,手中的书本顷刻间就四散成零。沈琼望见李莲娘眼眸里蓄势待发的怒意后,刚想开口劝她息怒的话又憋回了肚子里,李莲娘:“看来我不在的时候,父皇母后也并不见得有多么思念我这个亲生女儿呐。” 沈琼:“陛下和娘娘自然心心念念着公主的,外人再如何受恩宠也不如公主你来的金贵。” “在父皇母后的眼里或许是疼我的,但我没有得到过的恩宠和礼遇,让一个外人得到了,你说我该找谁发泄心里这个怒火呢?”沈琼觉得李莲娘很可怕,她分明是在笑,手上的茶杯却已经四分五裂,他一个男人都觉得烫手的茶水倾泻了她满手都是,她也不觉得烫。 李莲娘说:“昨儿个在大理寺公堂上,或许我就该如那些人的意愿,死在那里。” 沈琼抬眼一看,李莲娘两指之间捻着一片碎瓷片朝房门击去,碎瓷片穿透房门上的糊纸后刺中一个人的肩头。外面传来一声闷哼之后,李莲娘才让屋内的侍卫过去打开了门,外面中了李莲娘这一击的人正是苏若依的贴身侍女采苓,她方才正要敲门替自家郡主求情。 苏若依道:“不知公主可能消气了?采苓身体弱,受了伤若不及时救治,会出事的。” “永和郡主你这是在与我叫板?”李莲娘厉声质问,苏若依身体颤了一颤,微微道:“永和不敢。只是公主要打要罚,永和愿意一人承担,采苓自小随我一起长大,她是替我敲门时才被误伤的,请公主见谅则个。永和要先带采苓去看大夫了……” “小姐不要,婢子可以自己去,小姐莫要再让公主生气了。”采苓肩上的伤口越是活动就裂得越开,猩红的血迹染透薄衫之后,才肩膀和手臂上留下一片的痕迹。 李莲娘:“走吧,本来我也没有强留你们在这里跪着不是。跪久了,我还怕父皇母后责怪下来,把我这个亲生女儿又送出长安了呢。永和郡主,你说是不是?” “公主……” 李莲娘挑眉:“苏若依,我父皇母后的恩宠你受着,可会有夜不能寐昼不能食的恐惧?你得封郡主这本也是你个人的机缘,既吃皇粮就该知恩,你府中下人倒是护主忠心的很,若我不会武功,今日便要被你那疯马踩死在马蹄之下。呐,我死了,你就能独占帝后恩宠了。” “永和万不敢作此想,公主多心了。”苏若依再次以额头点地,慌忙解释:“永和能得陛下与娘娘恩典,是永和万世修来的福分,永和是万不敢和公主作比拟的。公主方是真正的金枝玉叶,给永和十个胆子也不敢越过公主去啊,公主若不信永和的忠心,永和永和……” “你如何?”李莲娘笑问。 苏若依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李莲娘看向采苓:“倒是个忠心护主的丫头。你叫采苓?” “回公主的话,婢子正是采苓。” 李莲娘丢给她一把匕首:“这把匕首名叫灵鹿,今日我见你护主心切的份上把这匕首送给你,可要好好珍重,知道么?”采苓捡起地上的匕首格外珍重地收进怀里,又叩首谢过李莲娘。 李莲娘:“永和郡主今日冒犯我是事实,那么京兆府这边该怎么判就怎么判。苏若依,你可有怨言?”没有牵连苏家其他人已经是对苏若依格外的开恩了,其实她本也就没有打算要那苏若依脖子上那颗脑袋开刀,她是郡主,冲撞了自己罪也不至死。 她不过是要以此试探李乾和韩青娘二人是什么态度罢了,当然了她还有了意外的收获。李莲娘若有所思的看着采苓的左手,一个郡主身边的贴身丫头不说穿金戴玉的,但也是诗书略通有些才情的,这般的弱女子,手上虎口处怎么会有长期握剑持刀留下的茧痕? 苏若依是当真不知采苓会武功呢,还是刻意要遮掩什么,长安城内的人呐还真是有趣呢。 李莲娘打了个呵欠,她抬手挥了挥:“我累了要休息,你们都出去。一会儿凝霜回来了让她直接进来见我,没什么别的事,沈大人带犯人回京兆府衙门吧。”虽然她没有要苏若依的命,但该吃几天的牢饭她还是要吃的,否则传出去,旁人会当她这个琅琊公主真是无用。 沈琼与屋内那个侍卫便依言都退了出去,苏若依也起了身随沈琼一道下了楼,采苓先被人带去医馆包扎了伤口,再才被捕快带回京兆府。李莲娘躺在酒楼客房内的床铺上半晌也没睡着,因为肚子疼,今儿个一早起床时那股疼痛又来了,她也不好意思开口喊外面的侍卫。 等了许久,凝霜进来了:“公主。” “凝霜你来一下。”李莲娘坐在床沿上拿被子盖着自己的腿,凝霜略看了两眼就知道发生了什么,轻笑道:“公主稍等,婢子下楼去一趟,您别着急。”李莲娘点点头,仍然用内力聚集起来让那痛感慢慢扩散然后消失。 她身上的这一身衣物肯定是不能再穿着了,凝霜飞快下楼又飞快上来,拿来了一套崭新的裙装和几样首饰,还有一个月事带。在这之前还有酒楼的人送了热水上来,四个跟着凝霜一块儿出宫来的宫女正在伺候李莲娘洗澡:“凝霜,我父皇母后她们怎么说的?” “陛下已经下旨收回了东郊的马场,另外苏左丞的官职降了一级,爵位也从郡主降为了县主。皇后娘娘那里,说是回头要好好替公主办一场赏花宴,一来为公主接风洗尘,二来也让各家贵女郎君们都来给公主请个安。”凝霜说着,也偷偷观察了一下李莲娘的神情。 后者似乎对于皇后有如此的安排并不意外,她坐在梳妆台前让宫女给自己梳着头,手上拿了一朵珠花把玩着:“还有别的吗?” “太子殿下和昌平王殿下来接公主了。就在楼下呢。”凝霜道。 李莲娘:“二兄和三兄怎么来了?其实我倒觉得,住酒楼没什么不好的,宫里夜晚太冷清,听不到长安街巷上的热闹。也听不到山上那些小动物蹦蹦跳跳的声音。” “皇后娘娘说,公主要是住不惯宫里,可以先去昌平王府上小住一阵子。陛下已经下旨让工部给公主挑选府宅,准备修建公主府了。”凝霜觉得,陛下和娘娘还是疼爱公主的。 李莲娘手上的珠花被她丢回桌面上,抬手也把刚挽起来的发髻拆了:“凝霜,你来。” 第十二章 琵琶切切箫声和 李莲娘生病了,下楼见到太子李祎和昌平王李袀之后人就晕了过去,她额头滚烫身子发软,李祎抱起妹妹就往酒楼外走。一行人急匆匆的坐着马车来到了昌平王府,后脚被太子李祎吩咐去找大夫的姜锋也带了个在马背上被颠地七荤八素不认的老大夫来了。 大夫看过之后就给开了一张方子,倒也不是什么大病,不过是受了些惊吓加上忧思过度。李袀想了半晌也没想透这是个什么病因,李祎让人给了诊金将老大夫客客气气的送出了门,便吩咐了宫女去煎药。他坐在床边与刚醒过来的李莲娘说:“你在生阿耶阿娘的气?” “如果二兄从小就被送出长安,乍一回来阿耶还动了杀心要杀你,与此同时你知道有第二个人取代了你的地位,你会不生气?你说的不错,我确实是生气了。”说着她还翻了个身背对着李祎,李袀从外面进来时看到这一幕,不禁笑出声来:“莲娘就安心在这儿住下吧。” “等什么时候气消了再回宫去,三兄这儿虽然没有皇宫那么大,但空院子还是多的。” 李莲娘转过身来望着倚在屏风边上的李袀,声音弱弱道:“二兄以后我就暂且住三兄这儿了,等公主府修好,我再搬过去,三兄可不要嫌弃妹妹我打扰你清静才是。” “阿兄怎么会嫌弃你呢,好了这些伤感的话就不要多说了,我让凝霜去厨房盯着人给你煎药了。这会儿你肚子饿不饿,三兄去让人去传膳,正好也该用晚膳了。二兄今晚也留在这里用了晚膳再回东宫吧,反正宫门落锁的时辰尚早,吃完了再走也不迟。”李袀说。 李祎点了头,从床沿起身:“先让莲娘好好休息一会儿吧,我们去外边说话。”说着,伸了手把没眼色见的三弟李袀给拽了出来,房门阖上后,躺在床上的李莲娘瞬间就从被窝里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她抬起自己的右手来手掌微微握拳,再用左手试探脉搏,嘴角浅笑。 习武之人,尤其是她这般内力高深之人调息内息让脉象生乱不过是小事一桩。李莲娘下了床来,往房梁上看了一眼,夜刀从暗处翻了个身跃下来:“公主有何吩咐?” 李莲娘因为月事的关系不敢久站,走到书案后边跪坐下来,夜刀见状上前想来替她磨墨。李莲娘却阻止了他的动作,她从书案上的一沓纸张的最底下抽出一张,从怀中掏出一个瓶子往纸张上洒了些粉末,而后拿起笔架上的一支笔来沾了点笔洗里的清水,就开始书写。 空白的纸张上李莲娘写出了两句诗:子夜无仇暮色寒,白衣轻裘将军甲。之后又在这两句诗的后边写上了三个人的名字,她道:“你拿上这块玉佩,先去找右千牛卫中郎将,见到他之后把这玉佩拿给他看。之后,他会告诉你下一步该做什么,早去早回,注意安全。” “是。”虽然夜刀并不知道李莲娘让自己去找这个千牛卫中郎将要做什么,似乎从这个小公主在客栈里碰到自己之后,走的每一步棋,都是在她的谋算之中。夜刀悄然离开昌平王,李莲娘又回到了床上躺着,过了不多时凝霜和一个王府的宫女进来:“公主,先起来用膳吧。” “嗯,伺候我更衣吧。”李莲娘应了声。 凝霜说道:“我进去伺候公主更衣,你在外头等着。”那王府宫女怎敢和她这个公主的贴身女官叫板说自己进去伺候呢,当然是乖乖地点了头,站在门口等着。凝霜三步两步绕过屏风来到李莲娘床边:“婢子已经按公主的吩咐,查出了三个有些可疑的人。” “说说看。”李莲娘张开手臂,凝霜拿来一件外衣给她套上,道:“后厨有个叫吴四的厨子,已经是两鬓花白的年纪了,走路时两脚踩着地的影子却很轻。另有一个据说是管后花园花圃的宫女,她叫小红,是个哑巴。还有一个是王府的一个客卿,姓徐,没人见过真面目。” “吴四兴许是年纪大了走路才会那般谨慎小心,至于哑巴小红,她有什么可疑的?” 凝霜弯着腰托着手,李莲娘撑着她的手臂下了床踩上了鞋子:“虽说都知道小红是个哑巴,可方才奴婢特意从后花园绕路回来的,奴婢可不敢撒谎欺骗公主,她会说话,而且还是个男人!”这话一下子把李莲娘惊呆了,既然是个男人,那他男扮女装藏在这里是想做什么? 李莲娘转过身抓着凝霜的手腕:“你说的,是真的?” “婢子说的句句属实,公主若不信,可以让夜侍卫去试探。” “可是一个男人为什么要扮作女子,还要在王府里当个宫女呢?一般来说,男人的骨骼体型与咱们女子有着天然的差别,他要真是个男子,旁人为什么没有发现?”这也太奇怪了。 师傅说过,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这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但三兄这王府里的这个小红和那个徐姓客卿,一个男扮女装以宫女身份不知有何目的,一个深居简出旁人连他什么模样都不知道。三兄这王府里还真是没有白来一趟,李莲娘低头略略抬手整理了一下璎珞,“走吧。” 凝霜:“公主不派人去试探一下么?” “急什么,若真有问题,迟早都会露出马脚来的。我父皇母后看上去对我这三哥不加管束放纵的很,谁知道背后是不是在王府里安插了眼线紧盯着他。”这就是皇家父母跟子女的关系,放在幼时任你如何闹都能一笑揭过,如今都已经是能一令出而百官应的亲王了。 父皇会容忍自己儿子的羽翼逐渐丰满,威胁到自己的帝位?母后会容许再有第二个李祚,威胁到自己手上好不容易积攒而来的权力?她不也正是因为高丽递上了求亲的朝书,才会被诏回长安来的么。大昭与高丽两国打了好几年的仗,如今高丽主动投降求和,也是好事一桩。 但究竟是高丽的公主嫁来大昭,还是她这个大昭公主下降到高丽,还有待商榷呢。 用膳的花厅就选在了李莲娘目前所住闺房的旁边,李祎李袀兄弟二人让人烫了一壶酒,慢悠悠地品着。李莲娘吃着与宫里的膳食口味大不一样的菜式,倒也没有和昨晚一般食不下咽。大抵是三兄李袀把自己的话都听进去了,他们三人用膳也没有让做太多菜。 而且桌面上的肉食不过三四样,其他的全是素食,李莲娘也只是素食。李祎诧异了一会儿,想起李莲娘在道观里修行过,便也看开了,酒过三巡,兄弟两人也拿起了筷子开始吃菜。李莲娘吃饱了让人拿来了一把琵琶,李袀李祎两人听着她的琵琶曲,渐渐入了神。 李莲娘只是信手所弹而已,大约是心中有所思曲子里就有所示,略显伤感的琵琶曲临近末尾,不知何处传来一段呜咽的箫声,恰好衔接上了李莲娘的琵琶曲。她微微一怔之后,手上动作也不停了,顺着箫声继续往下弹,李袀和李祎在内的旁人都沉溺在这曲风之中。 琵琶声停了,箫声也渐渐入了尾声。 李莲娘将琵琶还给一旁的宫女,自个儿起了身向两位兄长告辞,凝霜跟着她一道回了屋。厨房那边来了一个人送来了药,还有些烫口,李莲娘闻着药就觉得苦。见她皱眉头,凝霜喊那人去找些蜜枣过来,李莲娘在房门外走来走去消食,凝霜站在门口瞧着。 另一厢,徐长思的侍卫见自家公子今日竟然又拿起了那管白玉箫,心中的讶然不亚于徐长思自己。徐长思手中的白玉箫乃是昔日西域楼兰国王所有,后来这把白玉箫被国王赠给了因为被人追杀,流落到楼兰的中原女子徐艺。而他,正是徐艺和楼兰王的儿子。 七年前楼兰为高昌于阗还有龟兹三国联手楼兰内贼灭国,楼兰百姓流离失所,将士们死守王城与国王王后还有王子公主们一并,被黄沙掩埋。他是楼兰王留在世上唯一的血脉,母亲徐艺将他送来长安,便是为了能借兵回去光复楼兰,只是找大昭借兵,却并非易事。 他身上空有楼兰王的国印和两千人的兵力,但实际上没有粮草和军饷,那两千人肯不肯听他的话还难说,更别提如今他的身份连面见大昭帝后的资格都没有。为了逃避追杀,他更是连自己的真容都不敢往外露,也不敢用自己的真名,便只好化名为徐长思了。 先前那琵琶曲听声音似乎是从王府西苑那边传来的,西苑与他所住的院子相隔不远,加上夜里又安静的很,他竟也有些感怀伤思起来了。徐长思转身回了屋,将白玉箫珍重再珍重的放了回去,让那侍卫落星去给自己打水来洗漱,落星刚应下折身出门,院门口来了个人。 “来者何人?” “奴婢凝霜,是琅琊公主的贴身女官。方才我家公主玩投壶的时候,一时失了手,把箭失手落进了这个院子附近,不知奴婢能否带人进来找找?”凝霜说的也不是假话,先前李莲娘无聊在院子里玩投壶,确实有一支箭因为她想事情入了神,脱力飞到了这个院子来。 落星回头看向徐长思,后者点了头,落星才让凝霜带人进这院子来。 不多时有人从角落里捡到了那失踪的箭回来交给了凝霜,凝霜又带着人谢过了落星,这才离去。落星一面喃喃私语着,一面去了小厨房。 徐长思:“呵,琅琊公主……” 第十三章 闲逛长安城(上) “好剑法!” 翌日早晨,李袀没有去早朝站班,反正他去了也没有事是需要他这个闲王出谋划策的。他起来时天色已经是大亮了,再稍稍折腾一番洗漱更衣什么的,再出门时已经是辰时。李袀直接就来了李莲娘所住的漪兰轩来,才入院门,隔得老远便看到李莲娘在树上舞剑。 她一个旋身从高高的树丫上跳下来,手上一剑挑起地上的碎石子来,剑气横刺过去,碎石子脆声碎开后没入了池塘内。激起的水花轰然高起,趴在隔壁院子墙头上看李莲娘舞剑的落星,也差一点儿被这高高溅起的水花打伤了眼睛,还好徐长思察觉有异急忙拉他退后。 李莲娘只略略抬头看了眼李袀之后,又一个回身寒光剑已瞬间从右手转移到了左手,剑芒炸起满树的枝叶飘零如雨落下。李袀也是跟着师傅学过武的,可他现在觉得自己那点拳脚,还是尽量不要在妹妹跟前班门弄斧的好,在外遇到危险只怕不是他保护妹妹,而是相反。 轰然一声,剑身已经飞掠入鞘,李莲娘的跟前过来几个捧着水与毛巾的宫女,她洗了手拿起毛巾擦了手,这才往李袀身边走:“三兄今儿个没有进宫去上朝?”凝霜端着一个托盘从外面进来,欠着身给李袀请了安:“参见王爷。公主,该喝药了,奴婢还拿了蜜枣的。” “光是闻着就觉得苦,这汤药大夫有说要吃几服?”李袀也不喜欢吃药,这个大夫就爱开一些苦兮兮的药来,让人光闻着味道就要退避三舍。 凝霜道:“晚上再有一服就没了,大夫说明儿个再来瞧瞧把个脉看看。”说着进了屋,李莲娘也跟着进去了,因着李袀在李莲娘也只好规规矩矩的把一碗苦哈哈的药喝了。接着用茶水漱完口,凝霜将蜜枣去了核喂给她,李莲娘看向门口的李袀:“三兄,我想要个秋千。” “好,一会儿三兄就让人给你扎一个。你要把秋千放在哪儿?”对于妹妹难得向自己开口提出的要求,李袀当然会毫无条件的答应,而且一个秋千而已,这东西虽然是从番邦传入大昭的,但也不是很难做。王府匠人也是有的,要是需要什么木料的,拿牌子去御林山采就是。 李莲娘想了想,笑道:“放在花园里好了,我要在这院子里晨昏定时练武习剑的,放个秋千在这里施展不开手脚。三兄既然今日不去站班的话,陪我去街上逛逛呗?”她起了身进了内屋,李袀就是想拒绝也不能,他笑着点了头,转过身吩咐道:“去通知管家,备车。” 他还记得昨日大夫说过妹妹身子不爽,出行最好不要骑马,既然妹妹又要出门去街上逛逛,坐马车倒也无妨。王爷公主要出行,跟着的侍卫和宫女原本按照规格是要三十六人的,但李莲娘觉得麻烦,就只带了凝霜还有姜锋以及另外两个侍卫两个宫女,也算是轻车简行了。 昌平王府位于长安东市最东南的位置,出府之后因着李袀的意思是先去最远的地方,如此折返也好省些脚力,便先直奔西市的胡商最多的十字街。李莲娘坐在车窗边上掀着帘子往外看,路边摆摊开店的差不多都是一些胡人,满脸落腮胡子的,眼睛碧绿的,还有大鼻子阔耳的。 她对这些胡人的长相很是好奇,李袀终于有能和妹妹聊到一起的话题了,也是滔滔不绝地给妹妹介绍起这些人的来历。大昭自开设了外商与大昭互市往来之后,年年都有大批西域各国的胡商来往长安,洛阳两地,光是京都就有这么多胡商,临海靠近四大都护府的只会更多。 光是在马车上看着也不够过瘾,兄妹俩下了马车之后在街上走着,因着身后跟着抱剑的侍卫,那些胆子大的胡商也不敢随意伸手招呼,只笑呵呵说着叽哩哇啦听不懂的家乡话,拼命的打手势招呼两位贵客进自家小店。李莲娘被一道耀眼的绿光吸引,转身进了一家玉器行。 她径直走向店内柜台上最角落,蒙了一层灰并不起眼的一块帝王绿玉石安静地沉睡在檀香盒内,红色绢布做底,这块玉石尚未被雕琢,摸上去手指上立刻就起了一层灰。凝霜正递了一张手帕过来,李莲娘拿起玉石来仔细瞧了瞧,问店家:“这玉,什么价?” “小娘子真是好眼光,这玉是我于阗最上等的帝王绿,就是缺了一个角,卖相不好。这不我放这里都三个月了,小娘子你还是头一个看上它的哩。”这胡商和李莲娘二人来来回回,嘴上说着李袀听不懂的话,他站在一旁光是看着胡商嘴皮子,都觉得头疼。 朝廷该下令让这些胡商在中原只能说官话了,出来买个东西身边要没有个翻译,谁知道彼此都在瞎嘀咕什么?他妹妹肯定是跟着慕容道长学的这些小国言语,唉,他也要学一学。今后入伍想来也有的是机会与这些番邦小国打交道,学一些他们的语言,也不失为良策。 这边李袀还不知道在想什么呢,李莲娘那边已经记了账,让凝霜把玉石收了起来。李莲娘和凝霜走出了这家玉器行,李袀急忙跟出来:“莲娘,你就这么把这块玉给买了?这玉虽然是上品好玉,可惜就是缺了一个角,而且形貌也不怎么好看,你用这玉打算雕个什么物件?” “暂时还想不到,三兄,前面那是什么?是烤肉么?”这些胡商就是比长安本地人更热忱,李莲娘还只在外面远远的抬手指了一下,这外面挂着幡子门口放着三五张矮桌,座位上还有几个客人正在吃东西的小店里,走出来一个风姿绰约的女人:“女郎君里边请~” “……”李莲娘跟着这女人进了这家无名的小店,大堂里还有许多张都坐满了人的桌位,中央一张矮桌上没放任何吃食,倒是有两个身穿胡服的美丽女子。一个垫着脚站在案首扭着腰摇着脖子不要命似的旋身起舞,一个坐在案尾手上抱了一把四弦挑弦琵琶拨弄着。 领路的女人回头看了眼,笑呵呵道:“哎呀今儿个真是热闹,一定是东风把几位吹来的。” “这胡旋舞我还是头一次见,她跳得真好看。”李莲娘转过身就在一张空桌子边上坐下来,旁边一桌一个老者递了一碗清酒,李袀上前来一把接了过去,替李莲娘喝了这碗酒。老者哈哈大笑起来,李袀挨着李莲娘坐下后,后边一个青年书生念起了诗来。 凝霜等人则在附近两张空桌坐了下来,李莲娘点什么,凝霜她们也跟着点一样的。先前把李莲娘招呼进这家店的女人就是这儿的老板娘,她说自己是从关外龙门荒漠来的,龙门遥远,而且是尽人皆知的黄沙吃人之地。她们没进来之前,这里头的人在讨论什么宝藏。 不多时有店内的伙计抬了三个烧着火的炉子出来,就直接放在了桌子上,炉子上用铁打了几条长索。又有人送来了酒和生肉生菜,老板娘说:“我们这小店的肉啊,都是后厨现宰现杀的新鲜好肉,别看我这里地方不大,可我这儿来的官人都说好呢。” “听你这意思,你这里还有很多当官的回头客?”李莲娘也就是随口一问罢了。 老板娘自自然然的往边上一坐:“女郎君和这位郎君看着都有些陌生,不像是常来我们这儿走动的。我金玉莲开这小店也快有十年了,来我这儿吃喝的官人,没有五百也有四百八。特别是三部的侍郎还有骁骑尉将军,他们哪个不是我这儿的常客,还有带宫人来的呢。” “宫人?”这宫人是指的宫女,内侍,还是宫中的那些伶人? 金玉莲笑呵呵从李袀手里接过一碗酒喝了,咂嘴继续道:“喏,你们瞧——”她抬手一指,店门外就来了几个人,有男有女,来的人还不少一共八个人。当中三个女子五个男子,他们身量都很柔软走路时也控制不住两腿的间距,后脚要踩在前一脚踏地的方寸之中。 这几个人当先没有瞧见李袀和李莲娘,进来之后那先前的两个胡姬也就下了场,正在几个人准备在这里开始一日的额外演出时,一个人突然看见了李袀。 “王、王爷!” “昌平王殿下?!”瞧啊,一看见李袀坐在这里他们被吓得都已经是魂不守舍了。 还在调琵琶弦的也连忙放下琵琶跪了下来:“奴等,给昌平王殿下请安!王爷千岁!” “这梨园的舞伎乐伶,什么时候可以不遵宫规,跑外面来卖艺了?谁给你们的胆子!”李袀一动怒,手里的酒壶都被他砸了出去。 李莲娘按住了他:“三兄别那么生气嘛,出来赚钱兴许也不是他们的本意,这宫里吃喝玩乐各项花销哪里不需要银子来打点?他们也是无奈,都被你吓坏了。” “这是琅琊公主,她替你们求情,你们还不赶紧谢谢她?” “见过琅琊公主!公主金安!”这几个人弓着背趴在地上瑟瑟发抖的样子,真有些像冬日里在雪中摇曳的松枝。李莲娘起了身走向一个人:“你们是哪一部的,都会些什么特长啊?别看我三兄那么凶,其实他不会做什么伤害你们的事情的,都起来吧,与我说说看。” “……”金玉莲与其他人都傻了眼。 凝霜见状,刚要起身过来扶李莲娘起身,就看她已经往地上一歪坐下来了。 面前一个人半晌也没开口回答,李莲娘轻轻抬手抓起对方头发:“都抬起头,看着我。” “你们这些人啊都白生了一双耳朵,怎么都听不到我说的话呀?刚才啊我可是好心救了你们一命呢,我这琅琊公主虽说是昨日才刚回长安,但手上也不是没有尔等的生杀大权。我要杀你们,比我三兄派人去喊官差来把你们抓回宫送审要快多了。”她朝后伸出了手。 凝霜上前递上了寒光剑,而后李莲娘拔剑出鞘,剑尖扎入地面三寸,屹立不倒。 李莲娘继续问着话:“管事的是谁,谁放你们出宫的,还有多少人和你们一样,在宫外你们的接头人联络地点在哪里?这么多问题你们一时也很难回答,凝霜,去找些纸笔来。” “莲娘,你这是……” 李莲娘转头看向李袀:“我怀疑,他们当中有刺客。呵呵开玩笑的,我呀就是想了解一下情况嘛,而且我身为大昭的公主,我问问题,这些人不回答我的,我好难过哦。” 刺客,这个理由很牵强而且很随意,但这样的理由,足够让整个梨园包括太常寺在内的所有人都跟着“动一动筋骨”了。她把司徒隽和范哲救下来,总该要找些事情去让他们做啊,这样才不算是白费粮食。夜刀那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处理好,但她也想找些事做。 在高丽使者来长安之前,她要把整个长安的水都给搅浑了,不揪出那个红衣人和出售唐门机关给司徒国舅的背后人,她怎么也放心不下。今儿个在这家小店碰到这八个宫人也是巧合,恰恰好让她李莲娘碰上,碰碰运气了,找不到自己的敌人,那就当替父皇母后分忧好了。 金玉莲:“原来是昌平王殿下和琅琊公主,我说两位怎么一脸的贵气呢。呵呵呵,我再去给两位拿一壶好酒来……”说着,就要离开大堂去后厨。 李莲娘开口喊住了她:“金老板别走呀,拿酒这种小事,让伙计去就是了。姜锋,你们陪老板娘多喝几杯,今日打扰各位在此用膳也是我等的不是,一切消费都算在我李琅琊的名上。” “公主豪爽!” “来,我们敬公主和王爷一杯!” 这些个饕客们纷纷举杯,李袀也蓦然喝下了酒。 他只是没搞明白,妹妹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酒。 第十四章 闲逛长安城(下) 离开十字街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的事了,李袀在一旁听妹妹审问这几个宫人听得入了神,他想若是妹妹进入刑部或是直接去大理寺,那些犯人遇到她绝对不敢说半句谎话。李袀觉得自己妹妹在审犯人这一方面颇有长处,他拉着妹妹的手扶着她下了马车,还在想刚才的事。 李莲娘回头喊了声:“三兄,你在想什么呢?前面有个耍猴戏的,我们过去瞧瞧。”她抬手给李袀指了一下,前面一个石桥下方围了许多人,不时从人群中蹦起来一只脖子上拴着铁链的猴子。李袀看这猴戏看了不止一次两次的,今天有李莲娘在,他还是很乐意陪着妹妹的。 凝霜和姜锋等人也都挤进了人群到了最里边,因为和两位主子挤开了些,六个人便挪动脚步往李袀和李莲娘两人身边靠去。这时表演猴戏的男人手上拿了一个火把来,张口就往火把上吐出了火焰,地上两只小猴子见着这火焰就起身一跳,往那高高的铁圈上钻。 这人走过去把铁圈引燃,猴子钻火圈,顿时又是一阵热烈的掌声。李莲娘正也跟着人群拍手呢,后边伸来一只手抄起她的胳肢窝,将她整个人带离地面飞快的把她给掳走了。李袀大喊着妹妹,凝霜她们也傻了眼大喊着公主,李莲娘也很快反应过来反手推开了这个人。 两人落在一间房舍的屋顶上彼此对立,对方一身红衣,衣袂翩跹迎风猎猎作舞,手上握着一把只有李莲娘半个手掌宽的长刀。这把长刀约有四尺三寸长,刀背二寸厚,刀刃没有一寸。刀尖上还淌下了一滴血,对方笑问李莲娘:“琅琊公主果真是好身手,也让在下好找。” “……”李莲娘凝着眉只轻轻抬起左手来将右臂上被刀划破的位置按住,那红衣人也不知和自己有什么恩怨,先是在客满堂杀了牛掌柜夫妇,又追到了长安来。见李莲娘不开腔,对方又继续说道:“琅琊公主一定很好奇我是什么人,为何要杀你?呵呵呵,没有理由。” “既然没有理由,你为何非要一路追杀于我?客满堂牛掌柜夫妻也是死在你的刀下!” 红衣人说:“我杀人全看兴致,兴致上来了想杀谁就杀谁,你不一样,你是一定要死在我刀下的人!” “你疯了?!”李莲娘从没听师傅说过该怎么对付疯子,像这样的人如果不是练功走火入魔了,就是脑子被门夹了。她的寒光剑还在凝霜手里抱着的,要不然她也不会要跟这人在这继续废话了,这红衣人也不客气,大大方方的承认:“对,我就是疯了!我疯了,都是因为你!” 李莲娘很无辜:“可我又不认识你,你疯了为什么要怪到我身上?” “少说废话,看刀!”此人一言不合就直接开打,倒也省事。李莲娘如果傻愣愣的站在原地,她就不是慕容律的徒弟了,虽然手上没有寒光可以和这红衣人的长刀抵抗,但她赤手空拳似乎也能应付得了。红衣人见她一招躲了开去,转而又一刀横少千军横劈过来,直冲腰腹。 李莲娘一跳而起躲开这一刀,紧接着红衣人又高抬起一刀,刀刃向上而来。她往侧面一闪绕过红衣人旁边的梁柱,往楼檐上一探,单手抓住了燕尾榫卯往上一翻,跳上了屋顶。 原来不知不觉之中他们已经从前面那所房子,打到了这一所。她手上抓起了一片瓦,下意识右手反抬以瓦片阻挡,瓦片应声而碎,手掌上也传来一阵疼痛。手上并没有伤口,但筋脉应该是刚刚受了一击被伤到了,李莲娘收回右手身体像是断了线的风筝一般疾速下坠。 红衣人从上而下手上长刀直指她的额头,街上凝霜等人正好追了过来,她将寒光剑往天上一抛:“公主,接剑!”李莲娘一脚踏空踩着虚无侧身一闪,红衣人一刀袭来削去她一缕长发,寒光剑回到她手里,铮然出鞘。剑芒迎着阳光投射下来,剑招快如风影,疾去迎敌。 “李琅琊,既然你现在手上已经有兵器,那就和我正面交个手吧!也让我看看,他慕容律的徒弟,到底学成了多少功夫!”听红衣人这口气,似乎是和自己的师傅有仇? 寒光剑在李莲娘左手挽出一串剑花,挑开刀锋斜刺红衣人的胸膛,红衣人嘴上邪笑着,绕过身来到李莲娘的背后。她右手四指并拢成掌反向劈之,红衣人一低头被他躲了过去,下一瞬寒光剑刺入他的左肩再被李莲娘用力一转,剑出,血涌。 红衣人退后五步开外抬手往左肩点了三下,控制住了流血的伤口,讥笑道:“没想到慕容律的徒弟,也会跟人使诈!你的右手分明没事,刚刚还要作出一副已经被我刀气震断筋脉的假象来蒙蔽我。呵呵呵,李琅琊你真是好样的!今日看来我是杀不了你,咱们来日再会!” “站住!”眼看着那红衣人要走,李莲娘一剑划开脚底下的一片飞瓦。 红衣人却躲开了她的偷袭,她刚要起身去追,右手上传来剧痛整条手臂如遭雷击。下方李袀和凝霜等人都在催她下去,她只得先带着寒光剑旋身下地去,凝霜见她把沾着血的寒光剑递给自己,也不多问,只赶忙取出一张干净的素帕将剑尖的血擦干净了,再归剑入鞘。 李袀:“没事吧?” “我没事,三兄跑这么快头上都出汗了。”她说着,刻意抬起右手来替他擦了擦汗,看她神色如常确认是没事了,李袀才放心。李莲娘将手帕收好,李袀道:“我已经让姜锋派人去追查那个红衣人的身份了,时辰还早,三兄带你继续逛长安城去。来,我们走这边。” 李莲娘微笑着点头:“好。” 凝霜跟在后边,张口欲言而又止,紧张地看着李莲娘右肩上轻微的颤栗。经过一个卖珠花簪子的小摊子时,凝霜借口肚子不舒服,把手上的寒光剑先交给了一个宫女跑开了一会儿。李袀带着李莲娘来到了西市的另一条街,这儿也有胡商,但没有十字街上的那么多。 进了一家成衣铺,李袀不知道和店掌柜讨价还价,只知道但凡是妹妹点头说喜欢的,不管是什么样的料子和款式,都让包了送王府去。 这可把这家成衣铺子的掌柜高兴坏了,一边引着两位贵客往里走,一边还说:“怪道先前有喜鹊在门前叽叽喳喳呢,原来是王爷和公主两位贵客要来。王爷公主慢坐,小的出去呀把店里最新的款式都拿来让二位挑挑看。”说罢出了门,催促伙计:“愣什么呢,快上茶!” 店内的伙计奉茶上来的同时,凝霜也恰好回来了,李莲娘去试衣服的时候凝霜从怀里拿出一张药贴,“公主你的右手……”李莲娘伸手将右手穿了进去,凝霜把袖子拉到肩膀上,遮住了刚才贴药贴的位置,她笑着说道:“无妨,只不过要休养几天而已。” “其实,这右手‘废了’也挺好。”才刚说自己的右手没有大碍的李莲娘,转头却又说了这么一句让凝霜很是费解的话,凝霜想了想,大悟:“公主的意思奴婢明白了,回头奴婢就去向王爷禀明。可是公主,若是传出你的右手被废,朝中上下怕是又要引起……” “高丽人没来之前,先让长安乱一乱不好么?回头你去东市奴隶市场瞧瞧,给我挑二十个看着顺眼,做事也乖巧的人回来。”李莲娘转个身,凝霜跪在地上将这一身石榴色的胭脂裙的环佩系上去,“这些珍珠成色虽然比不上咱们宫里进贡的,但大小倒也饱满圆润。” 李莲娘低头看了眼,嗯了一声。 不多时一套裙子穿好了,李莲娘先穿着这一身出去让李袀瞧了瞧,李袀说这一身所搭配的珠花不好看,店掌柜就又让人去拿了另外的几样出来。李袀觉得合适了,李莲娘转头又进了内室去换另外一身胡服,在大昭贵族都喜欢穿一身胡服,仿佛如此能彰显出身份的贵重。 而这胡服也和大昭的传统服饰一样,分出了三六九等,王公大臣所穿的胡服上会有特殊的标志,或是纹绣或是章贴或是衣料。一般的成衣铺子里也买不到胡服,这西市买胡服的就这么一家,而且门上的招牌上还嵌着“大昭皇商”四个字,可见,这是与宫中有往来的。 李莲娘抬手解下了自己出门时挽起来的头发,凝霜刚想说她来替李莲娘重新梳头,李莲娘便捂着肩膀倒在了地上。凝霜也在下一瞬立刻大喊起来:“公主!公主你怎么了公主……” “凝霜,公主出什么事了?”内室外面,听到这喊声后立刻起身离了座位的李袀再一次着急起来。 凝霜:“王爷,公主的手……” 李莲娘躺在地上左手往右臂上两处穴位各点了三下,然后昏了过去。 凝霜赶忙起身去开门:“王爷,公主的右手出事了。” “是刚才那个红衣人?快去叫大夫,备马车回王府,回王府!” 李袀可着急了,他妹妹要是真的右手残废了,他一定要让那个红衣人付出代价! 凝霜跟着出门,店掌柜犹豫着拉着了她:“这位姑姑,你看这——”他所指之处,都是之前李袀给李莲娘挑好的衣服和首饰,凝霜忙着跟上马车,转头去伙计那里写上了自己的名字后,对店掌柜的说:“你派人把东西送到昌平王府。” 第十五章 亲上再加亲 乳母江氏这日傍晚就从家里和小儿子关越来了昌平王府,母子二人刚进门,就看到王府的总管和詹事正送大夫出门。江氏着急去看李莲娘已是快步往内院走,看着大夫离开了,关越上前与两人打了招呼,问道:“公主怎么样了?”先前去关府传话的人说,是右手废了? 薛詹事起手回了一揖,道:“公主今日遇到刺客,据萧侍卫和凝霜姑姑的话说,是右手挡住那刺客的刀气所致。”旁边王府总管也说:“大夫说公主右手筋脉已被震断,所幸的是没有筋骨错位之相,只是要想让原来的筋脉重新长好,怕是要很长一段日子来休养。” “早知道当日就不该回长安,从前日下山到现在就没有一刻消停过,长安既然有人不欢迎公主回来,陛下和娘娘为何还要下旨召她回京呢。”关越一时关心打乱,竟然说起了这些让薛詹事和柳总管都面色大变的话来,柳总管与他道:“关侍卫慎言,这些话可不要乱说。” 关越收了言:“是某僭越了。” “唉,柳某也知晓关侍卫和公主自小一块儿长大,都在慕容道长膝下习武修道,这个中感情自然深厚些。关心则乱也是常人可见之情,公主方才还念着你呢,关侍卫也快些去拜见公主吧。”柳总管的话说完,薛詹事也在一旁附和:“从这儿直走,便能看到漪兰轩。” 关越点头谢过,记着薛詹事的话往右手边直走,到了尽头眼前就出现了一扇扇门,这扇门用木栅作门,半开半合。门内有两个内侍守着门,看见关越来了没有直接让他进去,而是其中一个跑去通传了再回来,这时关越方才得以入内,“关侍卫这边走,请——” “关侍卫快进去吧,公主有话与你说。”房门口,凝霜与江氏都被李莲娘遣了出来,江氏要去厨房为李莲娘做吃食,凝霜要去药房抓药。抓药这本是小事一桩派一个宫女去就够了,但凝霜觉得为公主抓药乃是最紧要的事,马虎不得,而且这药该抓多少分量,只有她知道。 江氏:“阿越进去吧,娘去厨房给公主做些羊奶糕。” 关越颔首,站在门口敲了三下门,屋里传来李莲娘的声音:“阿越么?进来吧。”关越于是将门往两边推开,入眼的厅堂内陈设简单但垂幕和矮几等一应家具,都是檀木与鲛纱制成的。内室所在的小门处伸出半截白皙的手臂,轻轻地把珠帘和轻纱卷了上去:“阿越,坐。” “臣,叩见公主!” 李莲娘在关越左手上方的美人榻上坐下来,挑着眉看着底下跪在眼前的少年,嘴角勾起:“我的右手废了。师兄,师傅下山之前说过要你不惜性命来保护我,本来我心里是不以为然的,论修为论剑术,我都在你之上。可是现在我成了一个废人……师兄,找出红衣人,杀了他。” “师傅当日临别的嘱托关越历历在目,从不敢忘记。公主不是废人,从今往后关越就是你的左膀右臂,你的命令就是关越手中这把逍遥存在的意义。”他从腰上取下自己的佩剑,这把剑名叫逍遥,剑长三尺一寸重六斤七两,剑身刻有:道法自然,逍遥随心。 慕容律当初将这把剑传给关越时,李莲娘说:“师傅,你把这逍遥剑传给阿越,莫非是想让阿越做一个自在恣意的江湖人?”慕容律摇头,他并不是这个意思,而是:“为师传他逍遥剑,也是缘法。他是逍遥剑自己选定的下一任剑主,他又修习的是逍遥剑法,正好。” 慕容律没有解释清楚到底为什么要把逍遥剑传给关越,李莲娘到现在也没想明白,但这目前来说并不是十分紧要的。她轻轻地笑着:“其实右手废了也不是什么坏事,高丽使者若是来长安真的是为了替他们的王子求亲,想来那王子也不会愿意娶我一个废人吧。” “……公主。” 李莲娘:“我将夜刀派出去执行任务去了,还记得我在莲华观的时候,经常说起的那件事么?就算那高丽王子真的要想父皇求娶我,我也不会离开大昭的。阿越,现在有一个任务需要你去替我完成,去京兆府的大牢把永和县主苏若依的首级取来,还有那个采苓。” “永和县主?就是昨日和公主在大街上发生争执的那人?” 李莲娘点头:“是啊。我让人准备了一身章相府上仆役的衣裳,天黑之后你换上它再去。取了苏若依的首级之后,把采苓带出大牢送到城外去,子时三刻城外枫林会有人接应。” “那,县主的首级怎么处理?”杀一个人关越心中虽有不忍,但公主既然有这样的计划,那么这个永和县主能够成为逍遥剑下的亡魂,倒也不失为来人间走了一遭。 李莲娘歪着头靠在靠枕上,嘟着嘴思考了半晌:“送去兵部。这朝中几个老臣都是司徒国舅一系的,老头子死了他们迟迟没有动静,既然不肯出来活动活动,那咱们就主动送上门去。那些个老东西肯定巴不得我这左手也跟废掉呢,那样我就只能听任摆布了。” “关越定不负公主之命!” “尚书省六部之中以兵部,刑部还有吏部最是恼人,我父皇身体每况日下,母后虽然口口声声不爱权利,可是到了她手里的权利也不会轻易放出。等我父皇百年之后,这大昭的帝位还不一定是让我二兄来继承的,所以在那之前,我要将二分之一的兵权握在手里。” 关越抬头看上去,不解道:“据某所知,军中目前仅剩的调动天下兵马的虎符,是在安国公寇淮的手里。我们刚回长安,羽翼不丰,和寇淮这些老人抵抗,无异于是在老虎面前唱戏。” 说完他又将头磕了下去,如此直言,也就他敢这么说。换做旁人,早已不知怎么死。 李莲娘笑了笑:“所以我不是说了吗,让你把采苓带出城外,只取苏若依一个人的首级。” 栽赃嫁祸,挑拨离间嘛,她也会玩的,又不是只有这群老东西才会背后捅人刀子。 房门外,有宫女敲门:“启禀公主,华国夫人和宣国夫人求见。” 华国夫人是皇后韩青娘的生母,也是李莲娘兄妹几人的外祖母,宣国夫人是吴国公的妻子,也就是李莲娘兄妹几个的舅娘。这会儿吴国公没有来,肯定是被急招进宫去了,加上之前宫里来的人把三兄李袀喊进了宫,李莲娘大约已经猜到了这两位夫人的来意。 她让关越起了身,冲外面喊道:“请。” “是。”宫女垂着头走下台阶,又几步去往院门口:“两位夫人请进,公主有请。请随婢子往这边来——” “多谢。”华国夫人与宣国夫人并不是打着空手来的,身后跟着几个年轻小丫鬟,还有一个十五六岁看上去要比李莲娘大一些的小娘子。宣国夫人和她一人一边搀扶着华国夫人,这些小丫鬟们手上都拿着东西,也不知道是什么,都用盒子或是绸布包裹着,看上去很是贵气。 来到房门外的时候,关越恰好从房中退出来,先前被叫走的宫人等又回到了房中。 宣国夫人看着关越,下意识喊了一声:“是关家那位小郎君吧?看来,江夫人已经到了。” “见过二位夫人,公主在里边恭候二位,关某先告退了。”关越抱拳。 华国夫人停下脚步,往关越离去的方向看着,笑道:“这小子倒有些你们阿耶年轻时候的影子。容娘,以后见到这人不要任性,要和善待之。”华国夫人的话,让那个小娘子感到费解,她看向自己的母亲,再看祖母:“奶奶,为什么呀?他只是一个侍卫而已。” “听你祖母的就是。”宣国夫人说。 华国夫人说:“你们的曾祖父当初也只是替人养马的马奴而已。”如今韩家不仅出了皇后,还有世袭的国公一爵,韩家的外孙是皇太子是亲王,更是当今天子唯一的公主。关越虽然只是一个乳母的儿子,但他与公主有着青梅竹马的情谊,也是公主最为信任的人之一。 将来若是公主有所成就,关越的人生,岂是小小的一个侍卫就是终点? 三人上了台阶,门口的宫女便把门各自拉开了:“公主,华国夫人宣国夫人到了。” “请。” “两位夫人请。” 李莲娘就坐在美人榻上,旁边跪着一个人手上捧着一个托盘,她正拿着白匙喝着药。华国夫人一进门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宣国夫人也红了鼻子,李莲娘放下白匙,让身边的宫人先退下。自个儿起了身:“琅琊见过外祖母,见过舅娘。不知外祖母和舅娘要来,失礼了。” “公主快快坐下吧,身体可还有别的什么不适的?也是可怜,刚回长安就接二连三遇到这些事,我可怜的孩子啊。”华国夫人说着说着,眼泪就落下来了。 宣国夫人也说:“妾身还是公主小时候见过的,如今都长这么大了。” “舅娘也坐下吧。”李莲娘拉着外祖母坐在了美人榻上,靠下去枕在外祖母的腿上:“外祖母,您说父皇母后为什么要让我回来呢,其实让我在外面当个出家人也挺好的。至少我还是好生生的一个人,现在我右手废了,父皇和母后应该也会高兴的吧。” “公主莫要这么说,你父皇母后自然是因为思念你尤甚,才会让你回来的。” 听华国夫人这样说,李莲娘的眼神陡然一下黯淡下来,顷刻后又恢复如常。她抬起头来,又坐正了,看向宣国夫人身边的女郎:“舅娘,这位是……若我猜得不错,莫非是容娘?” “都十年了,难得公主还记得小女。”韩容娘上前一拜,“公主万福金安。” “起来吧,十年了,容娘和小时候相比越发漂亮了。我还记得容娘小时候带我去抓兔子,结果害我跟着一起吃了一顿竹笋炒肉呢。”李莲娘说着便抬起手来,宽大的衣袖遮住了半张脸,彼此都笑了起来。韩容娘忙说:“小女无状,让公主受惊了。” “都是孩提时候的事了,我刚去莲华山的时候,可想你们了……”于是李莲娘又开始说起自己在莲华山上的一些趣事,直让华国夫人和宣国夫人鼻子红,眼泪如珠落。到了最后,李莲娘才笑着打趣:“咦,我看容娘还未出阁,不知定亲了没有?未来表姐夫,可有着落?” “呵呵呵,让公主挂心了。本来啊容娘三年前就该定亲的,只是有道士批命说不合适,便一直拖到了今日。”宣国夫人朝自己女儿伸出了手,韩容娘欠欠身,回到了母亲身边坐下。 李莲娘哦了一声,转头看向外祖母华国夫人:“外祖母的身体如今行动起来倒还可以,只是该吃的药和补品,万万不要节省。琅琊这里尚有一些父皇赐下的人参,一会儿让人拿来外祖母带回去,另外还有一块血燕,也拿回去吃了。听说能延年益寿,吃了一定能年轻个十岁的。” “承公主心了,老身这一把老骨头啊早该去见你外祖父了的。只是啊,还未看到你们这个小辈都成家,我呀,放心不下。”说着,便提起了韩容娘的婚事,她说道:“之前你舅父与你母后商量了一回,说是想要来个亲上加亲。公主怎么看?” “亲上加亲?”果然是为了这个来的,她思考了一会儿,说:“太子二兄已经大婚,太子正妃和两位侧妃都已经有了,东宫还有三名良娣和美人。倒是大兄和三兄尚未大婚,大兄在掖庭,若无父皇恩旨也轻易难有娶妻之时。三兄么,三兄纨绔,配不上容娘呀。” 华国夫人和宣国夫人的脸色都是微微一变,李莲娘又笑了笑:“不过,容娘的婚事本也不是我能做主的。外祖母问我这个,可真是要羞死我们两个了呢。” “是老身糊涂了,呵呵,时辰不早了,公主刚刚喝了药早些休息,不要多思多想,养好身体才是最重要的。”华国夫人见自己的目的没有达成,也并不打算多留。 宣国夫人也起身告辞,韩容娘亦如此。 让人送走了这三人,看向陈列在一册的礼物,李莲娘喊了人来:“我刚才吩咐的东西,派人送去吴国公府上。这些嘛,让库司拿去登记在册,一样都不能丢,少了,拿你是问!” “是。”宫人颔首。 第十六章 花园出了丑 李莲娘说过自己想要一个秋千架,李袀就让人在花园里给她扎了一个。一早当着那么多宫女内侍的面喝了药,李莲娘说觉得无聊,就来了花园荡秋千。凝霜在后面推,她坐在秋千上一直喊着让凝霜推得再高些,她笑得格外开心,她的笑声光是远远听着就很容易被感染。 花园内本来没有几个宫人在此侍弄花草的,原也清静的很,今儿个李莲娘带着人过来荡秋千,凝霜早先就着人把花园清扫了一番。只独独留下了那个形迹可疑的小红和另外一个叫尔娜的,尔娜是胡人出身,自小就在宫廷长大,若不是长相光听声音很难相信她不是汉人。 其实论起血缘出身,李莲娘自个儿也不是纯粹的汉人,她的身体里流淌着一半的鲜卑人血统。虽然李莲娘很不愿意承认,但司徒一族就是鲜卑出身的,司徒皇后作为李莲娘的祖母,她的父皇李乾还有几个兄长和两个弟弟,身上都有一半的鲜卑血统。 关越小跑着进花园经过两块花圃时,不小心撞上了一个蹲在花圃边上,手上拿了个小剪子剪枝叶的宫女。对方被他撞倒,关越连忙弯下腰伸手来扶她:“某失礼了,请姑娘原谅。来,某拉你起来吧。”对方抬起头的一瞬间,关越看傻眼,后者翻了个身撑着地站了起来。 关越跟她道歉赔礼,那人也只是低着头拿剪子做自己的事半个字也不吭。无法,关越只好将这件事就这么算了,他手上还有要紧的事要去找公主,为一个小宫女在此纠缠作甚?! 凝霜随意的转眼,看到关越过来,手上动作一停:“公主,关侍卫过来了。” “那就先休息一会儿吧。”李莲娘一伸手,凝霜便搭过来让李莲娘托着自己的手臂从秋千架上起身,一行人走到旁边一个凉亭内,服侍着李莲娘在草席上坐下。立时又有几个宫女端着铜盆拿着毛巾过来伺候她洗手,关越恰是在李莲娘刚洗完手的这一刻过来的。 他在凉亭外单膝跪地,头看着地面,双手高举抱拳,一片忠诚之心:“参见公主!” “阿越,过来尝尝这个,是柳总管方才让人送来的桑葚。听说是从三兄的皇庄上收来的,这东西好甜呐,你也来吃一个吧。”李莲娘面前的案桌上片刻功夫,就让宫女们呈上了茶水,糕点,还有时令果实。她既喊了关越过来一起享用,便也吩咐了宫女都退出去。 这凉亭虽然不小,但这么多个人都挤在这个亭子里,还是很让李莲娘不高兴的。这也是没办法,谁让她身边的凝霜现在还没有把这些王府里的宫女规矩教熟呢,凝霜低着眉眼看着自己交叠在胸前的双手,微笑着:“关侍卫请坐。公主,婢子去厨房瞧瞧药熬的怎样了。” “去吧。”李莲娘点头。 关越:“谢公主赐。”是而起身,几步走入凉亭之内,坐在了李莲娘的左手一侧。 李莲娘用银叉从果盘里叉起一粒桑葚来,转手喂给关越,后者受宠若惊连忙从席位上起身来,又跪到了面前去。李莲娘嘟起嘴来有些不高兴:“你这是做什么,我不过给你喂个桑葚而已你便要跪我,阿越。” “属下只是……” 李莲娘微微动怒:“只是什么?我们不是一起长大的么,小时候你也喂我吃东西的呀,在长安在王府和当初我们在莲华观,有什么区别呢?”她其实并没有把关越只当自己的侍卫来看待的,她将江氏视为家人,关越也是她的家人。她只将与父皇母后的君臣关系,看重。 “公主知道的,属下不是那个意思。”关越抬起头来,他的眼睛告诉李莲娘,他不吃她喂的食物不只是因为他们已经不再是在莲华观,他本来就是她的奴仆,现在只是刚好回到了让主仆关系更加明朗的长安而已。李莲娘罢了手,将那桑葚自己吃了:“算了。你自己来吧。” 过会儿,李莲娘又问:“方才你可是摔跤了?怎么身上有那栀子叶?” 关越低头查看了一番,从圆领袍的膝盖位置上拈起一片狭长的栀子叶来,转过手去扔到了凉亭外边,他说:“方才进花园的时候和一个宫女碰着了,应该是那时候粘上的吧。” “这样呀……那你说说之前我交给你的事,采苓可送走了?” “是,按公主的吩咐是先把那人的首级送到兵部之后,再回京兆府大佬去找采苓的。她身上有公主的灵鹿刀,我看她两手虎口和食指中指第二三关节都有很旧的茧,她应该习武练射御之术不是一日两日了。”说到这里,关越从怀里取出了一枚琥珀扳指递给了李莲娘。 把玩着手上的这枚琥珀扳指,李莲娘发现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这东西价值可不菲呀,你是从哪儿寻来的?” “将采苓交给公主安排的线人之后,属下看着她上了马车,同时发现了这个。” “让人去查一查采苓的来历,我现在呀,对她非常的感兴趣。你瞧这小小的一枚琥珀扳指,内里竟然刻着东瀛的文字,这上面的脂粉味这么浓郁,想来是她贴身戴着的。这么重要又贴身珍藏,对她一定很重要。”而恰好,东瀛的文字她恰好,识得几个。 关越好奇地问道:“这上面刻着的文字,公主都认得么?” “以前师傅教我们学习这些番邦文字的时候,谁让你开小差不好好听课的?我呀,就是看出来了也不告诉你。”她将琥珀扳指收了起来,伸了手,从凉亭外上来两个宫女扶着她起身。李莲娘又转头看向关越方才过来的方向,笑了笑:“去,把那个小红给我叫来。” 关越听李莲娘传唤了别的宫人,便起手行礼:“属下先行告退。” “王府里面有千牛卫,你呀也不要太勤恳了,去吧。” 关越一走,那边领命去寻小红的宫女带着小红回来了,这个看上去有些胆小的小红,个子确实是比旁的宫女都要高,而且高的不是一点半点。李莲娘看她跪在那里向自己行礼,观察了半晌,又让人去把另一边正在莳花的尔娜寻来了,李莲娘走出凉亭,在二者身边走了一圈。 忽而停下,转过身让尔娜抬起头看着自己:“你说,你与小红关系好不好?” “公主,这?” “怎么,这个问题很难回答么?”李莲娘左手反过去一抓,后边一个宫女递上来一根长长的竹条,上面还没有将竹叶和多余的枝丫剔除。她拿着竹条挑起尔娜的下巴,让她更艰难地仰视自己:“我只是问问你和小红关系好不好而已,又不是问你喜不喜欢她。” 尔娜脸红一片,这样头望着李莲娘上半身却是朝着正前方的姿势,开口说话是很难受的。李莲娘却不看她了,而是在小红面前蹲了下来,双手掰正了小红的脸。如此近距离的对视,李莲娘由神情淡淡转化为含嗔半笑:“她们都说你长得好看,一开始我还不相信呢。” 小红:“……” 李莲娘又看向尔娜:“尔娜,现在你该回答我的问题了吧。” “回公主,婢子与小红姐姐是从宫正司就认识了的。关系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差。小红姐姐性子有些冷淡不爱与我们亲近,偶尔我们找她一起去买些胭脂水粉的,她也从不拒绝。”这些倒都是说的实话了,李莲娘收回视线继续看着小红,后者不知怎么回事,脸红了。 哪怕只是一瞬,李莲娘也注意到了,她低下头看了眼而后喊来了宫女扶她回漪兰轩。原来是她的月事又来了,地上还淌了一滴血,她面上突然间挂上了羞涩,加上为了赶快换掉身上这一身衣物,脚步走得略快了些。所以她也就没有察觉到,身后有个人大胆地在瞧她。 李莲娘觉得女子来月事这逃不掉的经历很不公平,男子就没有这烦恼,她坐在浴桶内被人伺候着洗浴,思绪早已想到了九霄云外。若非头皮突然一痛,她被一个毛手毛脚的宫女扯下了一根头发,她还不会回神,乳母说她这是初潮未过,等到了下个月,就不这么痛了。 但李莲娘是不相信的,痛倒是可以忍耐,只不过她觉得自己方才在那个小红面前如此的失礼,实在是对不起师傅的教养之恩,给师傅还有父皇母后丢脸了。她转头看向在浴桶一边不断磕头求饶的宫女,什么也没说,扬起左手来手指打了个手势,片刻后浴房门口就来了人。 这是一个年岁比较大的老嬷嬷,看上去身上是有些力气的:“公主有何吩咐?” “她的右手似乎很是灵巧,生得也好看,若兰若芷。只是——”李莲娘从水中站起来时,两侧有宫女举着一面偌大的浴袍与她穿上,她踩着浴桶内的木梯出来,站在绣凳上。浴袍底下跪了个宫女拿着毛巾给她擦腿上的水渍,李莲娘拖长的声音转了个弯:“我右手废了。” “公主息怒。” 一时间,都跪了下去。 “我如今成了个废人,你们这些个奴才也敢欺负我了是吗?!” “奴婢不敢奴婢不敢……” 李莲娘抬起一脚踹过去:“你们有什么不敢的?别以为我没看见你们私下瞧我的眼神,怎么的,从我这里讨不着好处,后悔来漪兰轩伺候我了?” “公主息怒,奴婢等绝无此意啊公主。” “公主息怒,奴婢知罪奴婢知罪。” 李莲娘弯下身从一人手上抢来一张帕子,擦了手上的水,光着脚走出了浴房。 凝霜和江氏就在外面候着呢。 第十七章 阿兄随军去 江氏和凝霜给李莲娘穿衣的时候,浴房内的诸人还都跪在湿哒哒的地上没敢起。里衣里裤穿好了,李莲娘张开手臂开始套中衣的时候便让人把浴房里的一干人等都叫了出来,让她们跪到了院子里去。低下头看了眼绣在兜衣上的鲤鱼并蒂莲,李莲娘不悦:“给我换一件。” 凝霜也不问缘由,只一边让人取来另外一件,一边动手替她将背后的细绳解开。新取来的这件兜衣上面绣着桃花,浅青色的纱料上绣了一株桃红叶绿,外裙也换了一件翠青的荷叶曳地裙,搭配粉色织金的大袖衫,在这早春的时节只要天不落雨,倒也不会觉得冷。 穿好鞋袜,李莲娘与江氏一道出了门去,正堂门外的地上跪了五六个磕头求饶的宫女。那老嬷嬷倒是跪在地上安安静静,半个字也不吭,李莲娘在屋中坐着,厨房的宫女也送来了熬好的药。从喝药前到喝完药整个过程,李莲娘对外面几个人如何处置也是一直没说。 李袀下朝后和太子李祎一块儿回来的,兄弟俩刚进王府大门就听柳总管说,李莲娘让宫女在院子罚跪。李袀转头看了眼李祎:“二兄,我们先去漪兰轩看看吧,莲娘这两日才回长安就先后遇到了刺杀,惊马还有红衣杀手一事。她才十三,右手就废了……二兄,走吧。” “让她在王府住着倒也好,宫中冷清加上母后如今的心思也不能全都放在她身上。东宫虽然也有几处空院子但是那里边可没有宫外面清静,你这次请命随大军,王府里也恰好需要一个人替你坐镇后方,我看就让莲娘来就很好。”李袀尚未大婚,王府又有总管和詹事帮衬。 如此一来昌平王府内有他们的亲妹妹坐镇,王府内部倒也不至于出现大乱,不过李祎也在猜测父皇母后会不会突然就降旨赐婚。若是李袀要在大婚之后随军,那么李袀离京的日子就又要往后拖上至少一年的时日,他这个做兄长的倒是无所谓,但李袀自己会难过的吧。 “我也知道这个,母后跟我说我这次随军一去可能就要走个三五年的,到那时候莲娘应该早已经从我这王府搬出去了吧。”李袀今天站班过后,还跟着父皇母后一起到御书房看了眼工部侍郎呈上来的图纸和折子,给李莲娘挑选的公主府的地基还有梁木这些,都安排好了。 李祎道:“是啊,原本母后的意思是从过去那些旧时的王府公主府里挑一个,再让工部还有户部的人过去精修一番。这样做呢虽然能剩下不少银子,但整体也没多大改变。父皇不同意,执意要重新修一个,为此母后与父皇也是争执不下呀。” “二兄你等着看吧,要是莲娘知道了这件事,肯定也不会乐意父皇这么做的。”他们在宫里没有旁的宫人在的时候才会喊阿耶喊阿娘,可一回到东宫回到自己的王府,嘴里蹦出来的还是父皇母后这样的尊称。难道他们愿意这样?谁让他们是臣子,又是太子和亲王呢。 李祎笑了笑没做声回答,一抬眼两人已经到了漪兰轩外,在外面的石桥上就看到了院子里跪着的几个宫女都一动不动地,像是石头木桩一般。守在门口的两个宫女规矩地站在那儿,眼睛看着自己的手,也不用多余的精力四处打望,看上去是先前刚被教训过一番的样子。 “参见太子殿下,参见昌平王殿下。”房门被拉开,是江氏端着一只碗出门来的。 “参见太子殿下,参见王爷。”院中的诸人都转过身朝正门口跪下请安了。 李祎:“都起来吧。江夫人,莲娘这是怎么了?” “回太子殿下,方才公主在花园荡秋千时出了些差错,回来洗浴的时候有不懂事的丫头冒犯了公主,公主还在屋里边生闷气呢。这不,奴婢才去厨房做了些她爱吃的让她消消气去去火,不过现在太子和王爷都来了,公主应该会开心起来的。”江氏说,“奴婢先去厨房。” “有劳江夫人费心照顾莲娘了,某感激不尽。” 李祎向自己作揖,江氏可受不起,她连忙后退了半步没有承下这个大礼:“殿下说哪里的话,奴婢能有幸被皇后娘娘选中做了公主的乳母,照顾公主是奴婢的福气也是奴婢的职责所在。” “三兄!”许是早就听到了外面的动静,迟迟不见进屋,李莲娘自个儿就跑出来了。她的身体状况看上去确实是要比刚回来的那一日虚弱许多,凝霜也在后边紧跟着她,先和三兄李袀亲昵地拥抱了一番,她才过来冲李祎诉苦:“二兄呜呜呜她们都欺负我,呜呜呜。” “别哭,和二兄说说这是怎么回事?”李祎他们也不是没有动手把几个弟弟揍哭的时候,男孩子嘛小时候或许是让人关爱一些,长大了一些之后就是如此的成长状况,要是不被亲兄弟揍一顿,李家皇室里的这几个儿郎们,可能都要怀疑自己的人生了。 能让太子李祎这般温柔的,也只有亲妹妹李莲娘这么一个人了,李袀也是如此,对待旁人无论是哪个都是一副纨绔子弟的样子,就是被叫到御书房听训也是一副顽劣不恭的态度。李莲娘声音细细弱弱地说道:“算了,本来我这手就是废了,还能缝上她们的嘴不成。” “她们要说便说吧,听得多了就会麻木,便也不当回事了。左右我这个公主是个废人一事,早晚要传开的,我只是觉得难受,二兄,我心里不舒服我想回莲华山了……”看到妹妹哭,李祎与李袀手上拳头都握起来了,李袀抬眼扫过去指着一人:“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回禀王爷,婢子什么都没有做啊王爷,婢子只负责为公主洗浴而已。” 李袀又指向另一个人:“你说。” “回王爷的话,是是春蝉……春蝉她拔了公主的头发。” 被提到名字,叫春蝉的宫女躲在后边身体颤抖着朝李袀跟前爬过来:“奴婢不是故意的,王爷饶命,太子饶命。”李袀抬脚就踹了过去,他力气大又练过功夫,春蝉不过一个小小的宫女而已这一脚躲也躲不开,被踢到了一只花盆上磕破了头,仍是跪伏在地:“王爷饶命。” “来人!” “在。”太子李祎一喊,漪兰轩外的千牛卫便进来了几个。 李祎道:“留着她的命,将她头发拔光了送掖庭去。” 被他喊进来的千牛卫可不是什么怜香惜玉的人,两个人上去按住了春蝉,又来了两个人一边一个动手就开始照吩咐给春蝉来个“头皮按摩”?两个糙汉子可不是手上没多少力气的老嬷嬷,若是李莲娘自己下命令啊,也不过是打算让老嬷嬷拿剪子剪了春蝉这一头的头发而已。 果然么,她这个公主还是太善良了些,想着到底是三兄府上的人没打算让她们见血。 李莲娘看着春蝉头顶上很快就秃了一小块,汩汩的血泡往外鼓随后渗出血往脸上流,春蝉一边哭一边喊着太子饶命。李祎和李袀可不想让自己的宝贝妹妹受到惊吓,三人一道往漪兰轩的花厅走了,其他几个千牛卫也一路跟着来到了花厅外把守着。 宫女们过一会儿来花厅内奉茶时,手都是抖着的,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冲撞了公主会惹着太子殿下或是王爷发怒。先前她们这些王府的宫女内侍还有千牛卫确实没有把琅琊公主太过看重,想着虽说是本朝唯一的公主殿下,可自小被撵到了莲华山出家修道,皇上皇后不疼的。 可现在看来,她们这些胡乱揣测皇上皇后心意的下人,以后是万万不能再在公主面前出半个差错了。都知道这位新任皇太子是个不苟言笑的人,哪怕是对太子妃都没这么温柔,昌平王殿下也是,从没就没见王爷什么时候对谁这么和颜悦色过,也只有公主面前才这样。 宫人们都安安静静地待在一旁垂着手站着,李祎三兄妹坐在一起也无非是聊一些家长里短,李莲娘知道以李祎的性格,不会和自己谈那些朝中的事。李祎这次来昌平王府主要就是为了看望她的,留下在漪兰轩一道用了午膳后才离开,李袀倒是一直待到了申时。 又过了两日光景,让李袀随军的旨意下来了,李莲娘让人去打听了这次随军出征的几个军医的出身还有家族背景,又写了一些药方让人去采集药材。李袀离京前得了恩旨不用再去宣政殿站班了,得了空就喜欢带着妹妹四处逛,中间还带着李莲娘去赴了两场诗会。 说是诗会,不过是贵族长辈们给小辈们安排的一个互相相看的机会罢了。 原本皇后韩青娘是早就打算给李莲娘办一场赏花宴的,到时候也好让各家贵女宗妇等,都来见见她这个琅琊公主。可是李莲娘初回长安就先后遇到了这些事,也着实让人嗟叹。 李莲娘对这些人情交际往来不甚关心,倒是李袀临行前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与柳总管等人说:“本王走了,呜呜呜你们可要好好照顾我妹妹莲娘啊,她要是受一点儿委屈,回来我拿你们是问知道吗?!” “王爷放心,奴婢等一定会好好照顾公主殿下的。” “是啊王爷就放心好了,而且王爷您这话都说了好几天了,属下的耳朵都听出茧子了。” 李袀咬牙:“咋滴了本王就这么一个宝贝妹妹,舍不得不行嘛啊?!去去去,老子走了!” 第十八章 杀心已萌动 昌平王随军离京不久,被李莲娘派出去执行密令的夜刀终于在一个雨夜回来了。在此期间长安城中有两件事是百姓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先是永和县主在京兆府大牢之中被人杀害,头颅在兵部衙门被发现,有衙役举报说那个杀手是章相府上的。再是琅琊公主的右手被废。 比起琅琊公主从当初能在大理寺剑弑逆贼的果决刚毅让人惊叹,现在这位永和县主的离奇身死,更让百姓们津津乐道。虽说公主右手废了成了一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废人,但是好歹人家是公主,出行有车驾随从宫女跟着,就是将来嫁了人也有驸马爷跪着伺候她的。 这永和郡主的死才真的是叫人感到意外,她这一死,朝中章相、掌管兵部的定国公和安国公,还有尚书左丞苏大人以及京兆府的沈大人,这几个人就成了一股麻绳上纠缠不清的蚂蚱。你说我是你的杀女仇人,我说他是栽赃嫁祸的幕后主使,沈琼还好,其他人一上朝就吵个没完。 昌平王府的大门现如今也总是关着,只留了一道小门容府上外出采买的下人进出。夜刀在这个雨夜骑着一匹枣红马回到了长安城,由于当时已经过了宵禁的时辰,长安城的三道城门早已关闭,夜刀只好将那匹枣红马丢弃了,趁着夜色利用轻功飞上城墙,越墙进城。 离开长安其实也不过才大半个月的功夫,仔细数数也只有二十天,但夜刀对昌平王府的地理位置并不熟悉,大半夜的又是个下雨天,光是在房顶上飞来飞去就花了些功夫。当他终于找到昌平王府的所在准备去找李莲娘复命时,却惊动了王府里夜间巡逻换防的千牛卫。 外面的打斗声实在是太吵了,加上又是在漪兰轩外面,这么近的距离李莲娘要是个不会武功的弱女子,或许是听不见的。她掀起锦被朝鲛纱帐外伸出了手,守在床边的宫女立刻就会意。 屋内很快点起了烛灯,凝霜也从隔壁的一间耳室起了身过来伺候:“公主怎么起了,外面下着雨呢,冷的很你们去把那件王爷临走前送过来的锦裘拿来给公主穿上。” 李莲娘从床上起来两脚还没穿上鞋子,外边就有人敲了门进来:“启禀公主,关侍卫求见。” “请,”李莲娘干脆不穿鞋子了,左右地上都铺了一层毯子穿上蚕丝袜之后倒也不凉,刚走出内室,正堂门就被两边拉开随着冷风灌入,关越夜刀都出现在了门外。李莲娘看见夜刀,精神也更加清明了一些:“进来吧,凝霜你们都出去。对了,给夜刀准备热水和新衣。” “遵命。” 夜刀:“谢公主。” “阿越,把门关上外面风大的很。”李莲娘转过身在美人榻上坐了下来,另有宫女拿了一床薄毯过来盖在了她的腿上,关越和夜刀也都一左一右跪坐在了两边的矮几后方。端起宫女呈上来的一杯茶,“夜刀,让你去办的事情完成了,而且还给我带回了意外之喜,对么?” 夜刀轻笑:“公主在莲华观也跟着慕容仙师,还修习过推演之术么?呵呵呵。” “虎符呢?”李莲娘只冷淡开口询问自己关心的问题,她让夜刀暂时离开自己身边,就是让他去为自己寻找另一块虎符,无论是窃取还是利用他人,带回虎符交给她,就是夜刀来到她麾下为她效力所需要贡献的投名状。 当然夜刀还有另外一个重要的任务,就是去外面替李莲娘计划中要成立的千机阁选址的。 夜刀从怀中摸索了一会儿,掏出来一个青铜打造的伏虎形制符节。他将这符节往李莲娘手心一丢,力道控制地极稳而且时间也把握的很完美,就在李莲娘张开手掌的那一刹那。 “这是河中府那二十万禁卫军的。”李莲娘拿着这半块河中府的虎符仔细瞧着,她很高兴夜刀能在短短的二十日之内,就把这掌控京畿防卫的兵权虎符给她带来了。至于这河中虎符的另一半也不难找,她手里这半块虎符上已经是写得明明白白的了,“另一件事呢,如何?” “一切都如公主所交代的那样进行中,属下另外还安排了人在江湖上广发招募令。” 李莲娘点了点头:“嗯,照这样下去,你们认为还需要多少时日?” “公主是指的,千机阁?”关越一开始还听不懂李莲娘和夜刀两人在商谈什么,当夜刀将虎符交给李莲娘的时候他人都吓懵了,这虎符是什么东西他是清楚的,但这东西也不是他一个殿前侍卫能接触的。他就说这段时间怎么公主身边没见夜刀呢,果然是被派出去执行任务了。 夜刀:“千机阁初初建立尚需时日和经验的历练,依我看想要让千机阁尽快在朝中站稳脚跟,也需要至少两年的时间。”他本就是做杀手出身的,对于成立一个类似于杀手机构的组织自然是熟悉的,李莲娘也信得过他,不过:“两年时间太久了。半年,我给你半年的时间。” “半年?公主,半年时间太短了,夜侍卫莫说训练成员以及执行任务也需要时间,这半年时间是不是太短暂了?” 李莲娘从美人榻上站起来,腿上盖着的薄被一下子落在地上,她抬脚几步走下来到了关越跟前蹲下来,笑道:“阿越,你什么时候见过我做过没把握的事?其实这半年时间已经足够用了,夜刀不需要为千机阁招徕太多的新人,直接从军中和千牛卫里抽调一些便是。” “这些人的名单这几天我也都整理好了,回头让人拿给你。”她这些日子在王府里住着也不是真的就闲着,慕容律交给她的那些长安城内的眼线和钉子,她都启用了。手上没有些可用的人确实有些不方便,好在师傅疼她,就连宫里也有好些个都是李莲娘的探子。 夜刀说:“既然公主已经胸有成竹,夜刀也定竭尽全力为公主效力!” “阿越,高丽那边来我朝上贡的使者车队这会儿应该到洛阳了吧?”如果李莲娘自己没有记错的话,当时刘彦之去莲华观宣旨的时候就说过,高丽的使者已经是先过了营州的。如果路上没有因为别的事情耽搁的话,这些日子就该抵达洛阳,再过一两日就会到长安来面圣。 关越正想回话,低头看到李莲娘竟然绣鞋都没穿:“公主,你该将绣鞋穿上。” “……”李莲娘用左手将裙子往跟前又拉了拉,遮住了自己的脚。关越也无语的看着她,然后开口:“最迟后日就会进京,到时如果使臣向陛下和娘娘求娶,公主打算怎么应对?” “来朝上贡的又不只是他高丽一个小国。”李莲娘莞尔。 夜刀狐疑道:“莫非,公主是要……” “若是这些使臣在长安出了事,我大昭势必会受到争议引起不必要的战争,父皇母后更会被天下人所憎恨。所以让他们自己窝里乱,是很不错的,不是么?”说到这里,她又慢慢地起了身回到了美人榻前坐下来,“若是父皇允婚了,我还能抗旨拒婚不成……” “叩叩”两下敲门声,将李莲娘的思绪拉了回来,凝霜在外出声道:“公主,夜侍卫的新衣和厢房都收拾出来了。” “夜刀你先去休息吧,明日用过早膳之后再来见我。”李莲娘说。 夜刀看了眼关越,随后起身谢了恩,告辞离去。 关越在他走后又问:“前两日吴国公府上送来的帖子,公主明日要去赴宴么?” “阿越你怎么关心起这个来了?这赏花宴是打着外祖母的名义办的,我虽可以称病不去,但我母后的面子我总要给的吧。哪怕咱们都知道这次吴国公府的赏花宴,是为了替韩容娘露脸也是让她在贵族适婚的郎君当中,择选一位优秀的夫婿。可仔细想想,我又很不高兴。” 李莲娘怎么会高兴呢,之前华国夫人来昌平王府看望她的时候就提过,想要把韩容娘许配给昌平王做正妃。李莲娘话是听懂了心里也明白老人家在想什么,不就是担心她父皇之前动过废后的心,如今她这个女儿成了废人,会让父皇废后的心思再起。 可是她不希望韩容娘成为自己的亲嫂嫂,甚至连五兄李裕她都不会让韩容娘嫁给他。 韩容娘是什么样的人,小时候敢在宫里借着做游戏的时机陷害她,让她一个公主替她一个小小国公府的小娘子找兔子,还把她推到泥坑,打翻了长信殿的烛台不认账,却说是她这个两岁小公主淘气。这样的人怎么配嫁入她们李家皇室当宗妇? “外祖母和我舅舅想让韩家再出一个如我母后一般的女人。但我母后是肯定不会同意的,韩容娘嫁不成我三兄,便把心思放到了我和她自己的三兄身上,可真是好深的心机。” 关越:“韩家三郎整日里吃喝嫖赌无恶不作,仗着陛下和皇后娘娘的偏爱,在外边还养了两房外室。这样的下作之人,怎么配得上高高在上如明月一般皎洁的公主呢。” “好了,我知道阿越你是关心我,不过这些话以后都不要再说了。韩三郎虽说不成器,但到底是我母后的亲侄子,倘若他能改过自新好好做人,我倒不介意给他一条活路。”对于韩家这两个奇葩兄妹,李莲娘可是动了杀心的。 关越很快了然,他知道李莲娘不喜欢韩容娘和韩三郎这两个人,所以他自己也不喜欢这两个人。因为他们,像蚂蟥一样让人讨厌。 第十九章 使团遇伏袭 四月初桃花都已经开过了,洛阳城的牡丹却才刚刚开始绽放新蕊,迎着晨露吐出芬芳一朵朵红的黄的还有粉色的牡丹,在道路两旁如娇羞又傲然的神女一般悄然开放。金明珠攥着系在腰间的白玉磨成的珠佩,歪着头靠在车壁上出神地想着昨晚上大使跟她说过的话。 昨夜申时她们才刚到洛阳驿馆,这些日子车马不停的赶路也让她这个高丽公主好些天没有舒舒服服的洗过一个澡,换一换干净舒适的衣裳了。酉时左右她刚洗漱更衣完,身边的人就跟她说,大使有要事找她。金明珠不知道那位老大人这么晚了找自己,是有什么话要说。 出于对这位老大人的尊敬,她亲自去见了这位老大人,后者告诉她:“老臣知道公主殿下到现在一定感到很不能理解,为何我和王上要让公主殿下假扮麟月王子。现在,我就可以为公主解答这个困惑了……”这位高丽的左相大人,金明珠的亲外公,告诉了她一个真相。 原来这么多年父王和母妃都要让她假扮自己的兄长麟月王子,是因为麟月王子早已秘密被送到了大昭的国都,她们这一次出使的目的地——长安。 她虽和麟月兄长不是同一个母亲所生,但两人却是同一天降生的,她的母亲是父王最宠爱的文贵妃,虽然只给父王生了她这么一个女儿,但父王对她反而比那些兄长弟弟们都要看重。她与王后所生的麟月兄长一样,都是被父王带在身边亲自教养的,感情自然深厚。 只是从十年前开始麟月兄长就不见了,麟月兄长的下落她至今才知道,她被父王还有外公的深谋远略惊得到现在都难相信自己的耳朵。十年前她的兄长就被送到了长安,而她一直以来都被蒙在鼓里,为了不让外面的人起疑心,她甚至还要冒充麟月兄长在人前行走。 当然想要顺利瞒过那些对王位虎视眈眈的贼人,光靠着她父王和外公两个人的能力是不行的。她并不知道那日夜里,由王后带入她的寝殿为她易容的那个道长,是什么来历。不过金明珠发现从那以后,她的脸就变成了麟月兄长的脸,而她的言行举止也日渐向男子。 如今父王突然说要向大昭呈递降书,愿和大昭联姻互通友好,她这个假麟月太子便被安排来大昭出使了。只不过昨晚她外公和她说了,因为到现在还没有联系上她麟月兄长的关系,今天要是到了长安后被宣召进宫去面见大昭皇帝皇后的话,她就装病不去就是了。 她知道,要一直找不到麟月兄长自己也一直称病不进宫的话,肯定会让大昭皇帝起疑的。 马车在官道上颠簸了一下,撞得她脑袋直冒金星,正想喊疼,外面传来一道“嗖嗖”箭矢划空的动静。金明珠立刻后撤,左右两边同时有箭矢穿透木窗上的帘幕,然后扎在了马车中间的地板上,她转过头推开马车后面的擎板,发现有人在追赶她们。 马车前行的速度比之前更快了些,随行在侧的侍卫靠过来:“太子殿下,我们遇到埋伏了。” “务必保证大部队的安全,不能与文相失散,让大家都聚拢一些,不要被敌人冲散了。”她就知道父王要和大昭联姻一事,肯定不会顺利的,从离开高丽进入大昭国境后开始她就一直心神不宁的,白天担心这个晚上担心那个,今儿个就要进入长安了,敌人终于出现了。 “活捉高丽文相者,赏金五百两!活捉高丽太子者,赏金千两!”这些围攻金明珠等人的杀手们,竟然在这个时候提起了对她们的悬赏?金明珠虽然很生气,但发现这些人有可能是高丽自己人的时候,心中除了气愤更多的却是对高丽主战派的鄙视,一群鼠目寸光的败类! 他们只知道靠打仗来赢得更多的战利品,却不知道就算俘虏再多的大昭百姓,大昭也只会加倍的报复回来。眼下高丽右边有大昭这个强敌,左边还有新罗百济这两个一直想要将高丽分而食之的两头豹子,高丽在这个时候若是和亲失败,于大昭来说不过是又打一仗的关系。 于高丽来说,却关系到厚重的征税还有繁重的徭役,高丽过小民多,但和大昭打了十多年的仗,国力早已不比当年。她正在忧国忧民呢,下一瞬车轱辘一抖她被震了起来。 地板上那些箭矢都被她给压断了,她刚爬起来,外面又是一阵兵荒马乱。 厮杀声就在她的耳边,金明珠开始后悔自己当初为什么要拒绝习武了,她总认为自己有父王和外公保护着,在王宫内还有那么多侍卫跟着她,她的安全是绝对没有问题的。 可是现在她后悔了,自己的侍卫再多也未必时时刻刻都能贴身保护她的呀! 金明珠觉得,自己还没有找到麟月兄长就要把自己的小命交代在这儿了,为什么呢?因为她现在已经快要掉下悬崖了,驾车的车夫都被杀了,马也受了惊吓一直疯了的往前跑,将她往悬崖上带。她想要去抓缰绳但是速度太快了,她一站起来就会跌倒。 最终她还是跌落悬崖了,此时此刻她心中有一万句肺腑之言想要对自己的父王说,但最先说出口的还是“救命啊”三个字。由于耳畔风声太大,金明珠自己的呼救声听不太清。 金明珠以为自己真的就要死在这儿了,不想一睁眼自己就被一个小郎君抱在了怀里,正在往上飞? “我生得很丑么?”这小郎君似乎是在和她说话? 小郎君微微一笑,又说道:“你的手要是力气再大一些,我可要跟着你一起摔下去了。”金明珠这会儿听清楚了,对方还真是在和她说话,虽然她大昭语言不是很精通,但听还是听得懂的。她微微低头看了眼,原来这个小郎君是用一只手搂着她在往悬崖上飞的。 很快就落了地,被袭击的使团那边的战况也平息了下来,金明珠撇开救了自己一命的小郎君,先去找自己的外公了。过了一会儿她听到身后有铿锵有力的呼声:“参见公主!公主千岁!” “都起来吧,可有漏网之鱼?”李莲娘看着方才那个被自己从悬崖下救上来的高丽太子,面上的笑容逐渐深化,她一边询问着自己带出来的千牛卫,一边看那位高丽太子。 彼时,高丽使团当中年岁看上去最年长也是这次使团的大使的老者,朝李莲娘走了过来。 “高丽左相文钦,见过大昭琅琊公主。” 李莲娘:“让文相受惊了,琅琊还是赶来的迟了些,否则断不会让这些宵小这般放肆。”话语里虽然是歉意满满,但她也并没有真的要和他赔礼道歉的意思。李莲娘是早就得到了情报,知道今日高丽使团会遇到突袭,所以一早进宫向皇帝请命,然后慢悠悠出城的。 给高丽一个下马威,也给天下人都留下一个大昭皇室是真心看重这次两国联姻的态度,如此只对大昭有利的处理方式,绝对是朝中那几个老头子想不出来的。 文相说:“哪里的话,多亏了公主带人赶到,我太子殿下幸免于难啊。公主既带人救了我们使团诸人,又是我朝太子殿下的救命恩人,此恩此情,文钦在这里代我王先拜谢了。” “文相快无需如此,高丽与我大昭即将联姻,若有幸,只怕今后琅琊还要依仗文相多多照拂呢。”她可受不起这位的如此大礼,虽说高丽王室称王不称帝,但他代高丽王向自己行礼。要受了,那她就罪过大了天去了,她不过是一个公主而已,怎敢生受他国国王的礼? 文钦又要开口说些什么,一旁的金明珠也走了过来:“原来方才救我的人,是琅琊公主。麟月在此,深谢公主救命之恩。” “太子殿下客气了。”李莲娘也略欠身回了金明珠一礼,她刻意让对方看到自己的右手垂落在侧,只用左手接过关越递来的一样东西。她冲金明珠还有文钦二人告了声罪:“眼下尚有几个漏网之鱼没有抓住,文相与太子殿下可以先在千牛卫的护送下进京。” “进京面见大昭皇帝陛下的吉时耽搁不得,如此,就有劳琅琊公主了。”文相拱手。 金明珠也朝李莲娘作了一揖:“琅琊公主,我们长安再见。” 上马离去前,金明珠又回过头看了眼李莲娘的右手,随后扯着缰绳纵马而驰。 关越:“公主,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做?” “这个高丽王子有点意思……” “啊?” 李莲娘道:“派几个人去追剩下的那几个活口,生见人死见尸!还有,把这里的尸体也处理了,眼下天气干燥起来,过些日子就要热起来了,尸体不处理好,怕是要出事。” “是。”关越转过身就喊了几个人去追剩下那几个埋伏高丽使团的杀手,又留了一些人清扫战场。 李莲娘的身边留了两个千牛卫跟着,她上了马,两个千牛卫也一道上马。 “阿越,我先回城了,你这边也速战速决,早些回来。” 关越回头看了眼,笑道:“我知道了。路上小心。” 第二十章 兄妹终重逢 长安是个繁荣又热闹的地方,初来长安的金明珠骑在马背上,孑然长叹发出如此的感慨。她抬眼望去朱雀大街上两边的商户很多,鳞次栉比的店铺外面或是三五成群进店光顾的客人,或是来来去去挑着箩筐吆喝的小贩。转过脸,看到长安的女郎们一个个都穿着漂亮的裙子。 金明珠今年已经一十八岁了,但她这十年来一次女装也没有穿过,贴身服侍的侍女虽然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但有父王的旨意在那里,她也不敢给金明珠穿女装。有一次金明珠趁着侍女午睡的时间,偷偷拿了她的侍女服换上,却怎么也穿不好,原来她都不会穿女装了。 装了这么久的男人,她都快要以为自己真的是一个男人了。金明珠全然没发现自己也成为了朱雀大街上的一道特殊的风景,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都好奇地看着她,当然了应该说是在看他们整个高丽使团。长安有那么多番邦的商旅,也有胡人在大昭做官的。 可高丽人,这还是他们这些长安城内土生土长的人头一次见呢。 “那就是高丽太子金麟月啊?看上去怎么跟个娘们似的弱不禁风,姑姑和姑父就是要把莲娘许配给这样一个家伙?”一处酒楼上,站在二楼阳台临街望风的韩家三郎手里捧着一把瓜子,一面磕着一面数落着底下过街往行馆而去的高丽使团。他身后的倚着门的,正是韩容娘。 韩容娘今日与自己这三兄出来,是专门出来看这高丽太子的,都知道皇上皇后有意要把琅琊公主许配给高丽太子,韩容娘这些日子以来苦花功夫去讨好李莲娘,让韩三郎和李莲娘也接触了几回,她可不希望李莲娘嫁给这个什么高丽太子。不止她这么想,宣国夫人也这么想。 既然韩家的闺女不能嫁给这几个皇子王爷的,那勉强当一个驸马也是可以的吧,毕竟她们韩家可是皇后的娘家,就是皇上对韩三郎有什么不满意的,皇后也会认可的呀。毕竟韩三郎和韩容娘可一直是在皇后跟前长大的,谁不知道皇后娘娘是最看重韩三郎的? 便是一句重话也不曾和韩三郎说过,更别提韩容娘因着是韩家小辈里年纪最小的一个,又是娇滴滴的女娃,在韩家本来也是被当珍宝捧在掌心的。有一个当皇后的姑姑就是好,可以穿最好的衣物吃最好的食物,还有这俩人身边围着的也都是一些王公大臣的子女。 打小就生活在众星捧月的富贵窝里,韩三郎要什么有什么,这一次对于李莲娘他也是一样的志在必得。韩容娘倚在门上瞧着街上那一行刚刚过去的高丽使团,说道:“皇上竟然真的给公主派了一支千牛卫啊,以前我找姑姑要两个千牛卫给我当侍卫,姑姑可都没答应呢。” “你以为自己是谁,琅琊又是谁?真是的,好了,回去了。” 韩容娘:“三兄你不看了?高丽太子这位可是你的情敌,你不去好好了解一下,万一琅琊真的选了他,你可就没戏了。” “凭你三兄我的本事,还有咱们阿耶阿娘和祖母的面子,琅琊到底还是会做出一个让人满意的抉择的。嫁去高丽天高路远的,以后真要是在高丽出了事,谁又能帮她?”自有嫁给他,留在长安仍然做她高高在上的琅琊公主,他就是一辈子不出仕做官,也乐意。 韩容娘笑起来:“三兄好大的口气,说的像是琅琊公主就必须选你当驸马似的。别忘了,这一次来长安朝贡的可不止高丽一国,还有荣阳长公主的小儿子呢,那位的来头也不小。” 韩三郎与韩容娘兄妹二人的谈话,皆悉数教一旁藏在暗处的人拿笔墨记录了下来。这兄妹二人前脚离开酒楼,这暗处的人后脚也跟着离开了酒楼,一路尾随着韩三郎与韩容娘来到了一家名为红袖阁的青楼。这人顿了顿,心想:韩家这位女郎君也来这青楼做什么? 另一边,李莲娘也已回了城马不停蹄地直奔皇宫。进宫她是为了去向自己的父皇禀报高丽使团遇袭的事,话说完了是准备出宫回昌平王府去的,她并没有打算去长乐宫见韩青娘。但韩青娘身边派了人过来请,还是来了长信殿:“琅琊给母后请安,愿母后万福金安。” “听说今早你进宫找你阿耶要了五十个千牛卫?”韩青娘伸手轻轻地拍了拍身边的位置,李莲娘起身后便走过来在她身边坐下,韩青娘又让人端了一碗燕窝羹来给她:“阿娘知道,你因为那些事心里埋怨我和你阿耶,可是阿娘也有阿娘的难处。莲娘啊,你还不懂这些。” “高丽使团在来长安的路上遇袭了,朝中那些人没人敢主动请命,都害怕落一个误国陷害两国社稷的大罪。四兄如今虽然也已在朝中担任闲职,但父皇并不曾让他真正接触。太子位正东宫绝不能轻易出长安,所以最合适的人选当然是我了。我是公主,该替父皇分忧。” 韩青娘:“你的右手恢复得怎么样了?大夫怎么说?” “阿娘不是有脉案么,阿娘也不用安慰我了,我自己的手能不能好,我自己还能不知道么?其实这也没什么,我本就是个修道之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手废之,愧对不起阿耶和阿娘的生养之恩,这是孩儿的错。”说着,只见李莲娘低下头用左手拿汤匙吃燕窝羹。 韩青娘抬手揉揉眼睛,哽咽着说:“别想那些不好的,就算你的手一辈子都好不起来了,总还有你阿耶阿娘呢。还有你那几个兄长和弟弟们在后头替你撑腰,你是公主,谁敢嫌弃你?” “……阿娘,我才十三岁呢!” 韩青娘笑道:“十三岁怎么了,十三岁还小么?你外祖母就是十三岁嫁给你外祖父的,不过你要是真不愿意这么早嫁人,阿娘会劝你阿耶的。阿娘也知道,让你去莲华观当了十年的方外之人,乍然又把你接回来就要让你嫁人,委屈了你。阿娘希望你过的快乐,开心。” 出宫时天色已经不早了,回到昌平王府时乳母江氏已经让人把药都给熬好了,刚进漪兰轩就把药端了过来,看着她喝下了这才放心。李莲娘还没坐下,凝霜又带着小红进来了:“公主,这是花园那边今儿个新摘的月季,请您过目。”小红上前将篮子里的白绢揭开。 “小红,你倒是很会养花,把这一朵朵月季伺候的这般娇嫩欲滴。”李莲娘伸手拿了一枝来,月季花瓣翘首微卷,花蕊紧密而呈现金黄,花苞底下还存在三五片紧贴着花托的花蒻。她从篮子里挑了几枝出来交给凝霜:“将那只天鹅飞颈的白瓷瓶取来,把这几枝插上。” “是。”凝霜又问,“那,这些呢?” “剩下的这些把花瓣摘了清一清,晚上用来泡澡吧。乳母给我准备些吃的,我现在要去书房练字了。”晨间习武,暮时练字,这是她从小到大一直就有的习惯。哪怕是偶有些特殊日子耽搁了,也会在当天夜里加紧补回来。她看向送花来的小红,莞尔:“你,伺候吧。” “……”小红说不得话,只能俯首跪地以表示感恩。 能伺候公主的笔墨,确实是一桩天大的差事,若是公主满意了说不定还能摆脱现在的身份,当一个小小的莳花宫女有什么好的,跟在公主身边贴身伺候,那才是好。旁人这么想是都想成为凝霜之后的公主近身女官,小红这么想,是因为她自己心里别有心思。 李莲娘转而就换了一身素色的裙装,头发也梳回了时下大昭闺阁女郎最爱的发型。凝霜抱着那只天鹅颈白瓷瓶过来,她看了眼之后,淡淡道:“送去听竹轩吧,再送一壶桃花酿。” “公主?”听竹轩里住着的是昌平王的门客,那位徐郎君素来和公主有音乐上的交流,却从没真正见过面,凝霜实在想不透公主今日怎么突然又是送花又是送酒的了。 李莲娘稍微低下了头,后边的宫女给她将粉色珍珠穿成的璎珞给佩戴好,又绕到身前来扣好。 她浅浅一笑什么都没再说,出了内室之后,叫上还跪在正堂的小红一道去了王府书房。而王府里的下人也都晓得每天的这个时候,公主都要来书房练字看书的,因而书房里里外外这个时候都格外的安静,就是那些飞虫也都小心了许多,似乎怕打扰了她似的。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从开始练字起,李莲娘就一直在背诵《道德经》全文,小红在一旁替她磨墨还要每过一会儿就沏茶,好让李莲娘能够润润嗓子。她背完整部《道德经》的时候,外面天色刚刚擦黑下来。 她停了笔,让小红把她今日写的这些字都拿去烧掉。 小红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但其他人对此都并不感到惊讶,只好将案桌上的字帖收起来,拿去一旁在铜盆里烧着了。虽然是烧了一些,但她还是珍藏了起了一篇,没被人发现。 李莲娘也没发现,因为这个时候关越回来了,就在书房外:“属下关越,求见公主。” “进来。”李莲娘让人点了烛灯,正拿着一本《鬼谷》在看呢,“怎么样,那几个漏网之鱼抓住了么?” “抓住了三个,死了一个,还有一个没能抓住。”说完,关越跪了下去。 李莲娘道:“算了,高丽使团这一次没有伤亡也算是老天爷保佑了。至于逃跑的那个人也怪不得你们,今儿个这五十个千牛卫兄弟辛苦了,回头你找管家支一笔银子,拿去请他们喝个酒吃个饭去,就说是我李琅琊请的。” “公主,若是那人逃回了高丽怎么办?” 李莲娘放下手上的书,笑:“阿越,有时候你很聪明,有时候你也真傻。他们自己人追杀自己人没能成功,还被我带人围剿了,那人要是不想活了才会跑回高丽。这世上,谁愿意早死呢?”落在案桌上摊开的书页,被窗外吹进来的风吹翻了几页。 关越这下懂了李莲娘的意思,起身道:“属下会让人继续追踪那个人的。” “对了,派两个人去行馆那边送些薄礼问候一下吧。今儿个麟月太子掉下悬崖,想来是吓坏了的,还有那个文相……唔算了,就你亲自去吧,他们之前也是见过你的。” 李莲娘的话,直让一旁烧字帖的小红震惊不已。 关越走后,李莲娘注意到了小红的不对劲,唇角微微弯起:“我这里不需要你伺候笔墨了,你先下去吧。”她让自己离开,小红也不犹豫,连忙拜了一拜之后退出了书房。李莲娘又继续看书了,书房里的其他人都安安静静地做着自己的事,过了片刻,凝霜送来了晚膳。 在书房吃过晚膳,又看了半个时辰的书,李莲娘才离开书房回漪兰轩沐浴就寝。 长安行馆,金明珠与文钦和李莲娘派来送薄礼的关越刚刚道别回到自己住的房间,不多久就看到了一个陌生的女子出现在她房里。金明珠刚准备退出房间去喊人,不想这陌生女子就开了口:“明珠,是我。”分明是个女子,可是开口说话的声调却告诉金明珠,对方是男子。 这声音有些沙哑,但金明珠对这个声音是熟悉的:“王兄?!” “听说今日你们在城外遇袭,你还掉下悬崖了?”对方着急,让金明珠快速的给他讲了一番今日在城外遇到埋伏之后所发生的一切,提到那个琅琊公主的时候,他身上恰好掉落一样东西。金明珠好奇,蹲下身去捡起来,惊讶道:“这字体娟秀如芷兰一般,是谁写的?” “……与你无关。”后者把这张字帖抢了回去,叠起来放进了自己的胸口。 第二十一章 月夜凶蛇来 落星送凝霜出门回来便看到徐长思坐在那儿,对着琅琊公主刚送来的那瓶花发呆。他扭头朝着漪兰轩的方向瞧过去,费解地抓了抓自己的后脑勺,他也不知自家公子为什么不喜欢出门,只是自从琅琊公主住进王府以后啊,他发现公子喜欢笑了。但公子又不见公主一面。 “落星,你在想什么呢?”徐长思发完了呆,发现落星愣在门口也不说话,低着眉眼似乎是在沉思的模样。落星被他这一喊醒过神来,忙摇头:“没什么。对了公子,这花……” “就放这儿吧。”徐长思的话让落星更加惊讶了,要知道徐长思可是从不喜欢这些花花草草的,他们院子里也就种了一些竹子,夏日里为了防治蚊虫才不得已种了一些猪笼草驱蚊。他之前为了让院子里更好看一点,有点颜色,弄了盆花回来,结果徐长思让他把花扔了。 怎么现在琅琊公主送的花,公子就要留下了啊?落星正纳闷间,徐长思又给他安排了一个差事:“以后每日早晚给这花浇浇水打理一下,要是这花枯了也不要扔掉,将花拿出去晒干了拿回来压在书里,回头可以用来做书签。”这样子,似乎是担心落星之后把花扔了。 落星点头:“属下记住了。可是公子以前不是不喜欢这些花花草草的么?” “公主送来的,不一样。” “???这有什么不一样的,以前王爷派人送来的那些公子不是都让还回去了。属下发现自从琅琊公主住进王府来以后,公子你都开始笑了,属下一点儿也不习惯。”落星其实也怀疑过自家公子是不是喜欢琅琊公主,但他想想又觉得不可能,因为两人面都没见过。 徐长思听落星这么一说,也不由得仔细思考了起来,自己的变化貌似是从那天夜里无意中和李琅琊和了一曲之后开始的。他不准备回答落星的疑问,随手拿起一本书来,却发现这是前几天漪兰轩那边送来的一本曲谱,翻看着曲谱,徐长思又长叹了一声:“她的手,可惜了。” 若是李琅琊的手好端端的,徐长思倒是还想在和她合奏一曲。昔有俞伯牙一曲高山流水得遇知音钟子期,今日他徐长思何尝不是因为一支和曲,从而得以和这位琅琊公主相知相识。不过相交易得,知音难觅;千金易得,知己难求罢了。这些,落星是理解不了的。 他虽然没有走出这个听竹轩和琅琊公主见过面,但从漪兰轩那位女官每次送来的东西中,都能觉察到李琅琊是用一颗平常心和自己结交。如这白瓷瓶里的几枝月季一样,或许在其他东花的人眼里是表达爱慕之意的,但在徐长思这里只有纯粹的欣赏和喜欢这月季。 他的生母徐艺初到楼兰的时候身上的裙子上,也是绣着这大红的月季,后来他出生了,父亲给他和母亲在花园里种了一片月季。那个时候他虽然是楼兰王的私生子,但并没有被王室记录在宗谱上,也是因此他才逃过了一劫。后来来到了长安,他怕触景伤情所以不敢。 不敢与那些花花草草有过多的接触,因为他的母亲是个惜花爱花之人,他也特别喜爱月季。李琅琊送来的这几枝月季都是枝丫上,还存着一个或两个未开的花骨朵的,嫩绿的叶芽衬托着圆鼓鼓的花骨朵,多想一个母亲的手怀抱着自己的孩子。 晚间,徐长思才刚睡下不久听见听竹轩院子里有动静,他以为是落星没把扫帚放好,就没当回事。大约过了两三息的功夫院子里又开始闹了起来,那闹腾的声音其实并不大,只不过徐长思有武功傍身,习武之人的耳力也确实比旁人要敏锐,因而他决定起床去看看。 “……” “……”一人一蛇就这么在房门外的空地上大眼瞪小眼,徐长思满脑子都是“这蛇怎么进来的?王府里怎么会有蛇”,比他晚一些起来的落星披着个外衫出门,睡眼惺忪的,一看到这碗口粗的大蛇顿时就一个尖叫:“娘啊有蛇!啊啊啊公子快躲开,这蛇会咬人的!” “嘶嘶~”这蛇似乎被落星的喊声刺激到了,一双赤目变得比方才还要红,它盘旋着自己的身体在地上蜷缩着慢慢后退。徐长思让落星回屋去点灯,他弯下腰从地上捡了几颗石子起来,刚起身那大蛇突然就冲了过来,蛇口一张,大把大把的黏液从它的嘴里落下来。 徐长思瞬时腾身而起一跃跳过去,回头发现地上被腐蚀了一片,他心下立刻不安起来:“落星不要出来,好好在房里待着。将我的佩剑丢给我就行!” “啊!公子小心啊。”落星不会功夫,他也知道这个时候自己出去就是给徐长思捣乱。 徐长思手里有了剑之后,胜算也更多了些,但他没想到的是这条蛇似乎是经过了训练的,能够躲开他的剑招。一人一蛇在院子里打了不下十来招,这蛇身上也落了几道剑伤,徐长思也差点儿被这蛇咬伤,他身上的衣袍因为被蛇咬了已经烂了两处大口子。 院墙之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一个人,月光照不到她,但她从高墙上落下来时手上的轻剑旋出的一串剑花,犹如寒芒裂开的冰花。她左手持剑右手垂在一侧看上去软绵绵的,徐长思借着月光看见她的脸,下一刻他和她一起出手,两把剑同时从左右两侧击向那蛇的七寸和尾端。 “嘶嘶~”那蛇先是后退再是侧面伏地而走,爬上墙飞快地游走了。 少女转过脸来看了徐长思一眼,而后身影一跳跳上院墙追着那条蛇跑了,徐长思也赶紧追了上来。两人一路在后面紧追不舍的,那条蛇倒也聪明的很,躲过了王府巡逻的千牛卫,钻进了草木丛中。原本安静的王府里突然就因为这条蛇变得格外热闹,到处都是喊打蛇的。 末了,徐长思看到社已经死了,便过来向少女告辞:“此蛇夜入听竹轩,长思剑艺不精不想惊扰了公主,实在罪过。”少女便是如今掌管着王府内外大小事宜的琅琊公主了,她朝徐长思浅浅一笑:“原本也是睡不着,想着这几日各地使臣要到了,想着三兄走到哪儿了……” 徐长思只安静听着她说,当她说完了,才开口:“公主送来的月季,我很喜欢。” “公子喜欢就好,莲娘也甚是喜欢公子送来的那些字帖和书画,颇有名家之风。时辰不早了,公子也早些回去休息,明早我会派人去把听竹轩的地面修缮一下的。”李莲娘说完,转头看到地上的死蛇,皱起了眉头:“你们趁早把这蛇给处理了,再让人过来清扫干净。” “是!”这些千牛卫办事还是利索的,李莲娘也不和他们在这里多待,说完就离开。 因为晚上这一条不知从什么地方闯进王府的大蛇,李莲娘第二天早起的时候,乳母江氏趁着她晨间练剑的功夫又说了她一顿。说她好好的一个公主,杀蛇这种事交给侍卫和千牛卫去做就行了,大晚上的跑出去一趟回来又开始咳嗽。于是,早膳之前她又多喝了一碗风寒汤。 巳时的时候宫里来了口谕,宣李莲娘明日进宫参加晚上的宫宴。 来宣口谕的人刚走,关越从外面回来将打听来的消息告诉她,原来今日吐蕃的雪勒王子和荣阳大公主已经到了长安。她跪坐在书房里仍旧是在安静地练字,慕容律在她们下山之前布置的那些字帖,她已经全都写完了,今天这些字帖练的是徐长思让落星送来的。 虽然不知道徐长思的这些字帖是从哪儿收集来的,但字体看上去十分小巧可是笔画上却和慕容律之前教给李莲娘的楷书不太一样,横和捺上都有些颤抖的样子,像是临摹之人的手在写字的时候颤抖地很厉害。她今日写了两篇字,原本可以写上五篇的,但她还要去试衣服。 是的,为了参加明日的宫宴乳母江氏还有女官凝霜,从这会儿开始就给她准备了十几套新衣裳和相衬的头面。本来李莲娘是不在意明日赴宴要穿什么衣裳戴什么首饰的,可是凝霜和江氏都说她是本朝公主,又是刚回长安参见的头一场这么盛大隆重的宫宴,必须要盛妆打扮。 “太子殿下。”高丽行馆之中,左相文钦等了一上午不见金明珠的身影很是着急,特意派了几个高丽的侍卫找上了行馆中大昭的千牛卫一起去外面寻人。结果这找人的一出去也是转了一天,日落黄昏的时候金明珠才回到行馆,身边一个随从也没有,“殿下去哪了?” “……咳咳,我与文相商量事情,你们都退下吧。” 金明珠开了口,侍卫和侍女们都退了出去,最后一个出去的时候也把房门给带上了。 金明珠道:“外公,你猜昨晚上谁来了?” “昨晚上有人来过?我怎么不知道?”文钦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金明珠说:“是王兄,昨晚他来找我了。今早上我出门,就是去见王兄的。” “太子殿下?他人呢?” “王兄说现在还不是他露面的时候,让我继续假扮他。哎呀王兄他还让我一定要帮他娶到那个琅琊公主,外公您说王兄他这是什么意思啊……”万一她的真实身份被拆穿了怎么办,她今早上去和金麟月约好的茶楼碰面,两人把昨晚没说完的话说完了,就分开了。 之后她就去了其他的茶馆听书,还打听了一下这个琅琊公主的事情。 第二十二章 一把绣花剪 李莲娘一套接着一套衣裳试穿下来,莫说她自己了,给她穿衣又脱衣的宫女手也酸了。凝霜与江氏说还有八九套没有试过,李莲娘回头看了眼床上摆着的那些刚才试过的,加上身上这一套,数了数:“乳母,怎么这么多衣裳啊?我已经换了七套了,不换了不换了。” “可是公主这是皇后娘娘的意思啊,您要是不先试一试明日就不好定大小了呀。”凝霜把另外一套捧了过来,李莲娘无奈地看着她,那眼神似乎是想说她是真累了。凝霜道:“你们还愣着做什么帮忙把公主身上这一套脱下来呀,赶紧的把这一身换上去瞧瞧。” “关越求见公主!”正在李莲娘又要面临被支配的恐慌时,屋外传来关越那洪亮的嗓音。对于这一刻的李莲娘来说关越就是菩萨下凡,专门来救她脱离苦海的,她高兴地把自己的左手从宫女手上抽回来,将右手的衣裳重新拉回到肩膀上,宫女们也赶紧替她整理好衣装。 片刻后从内室出来,关越正站在正堂门口背对着屋内看着院子里的人忙碌。 李莲娘走了出去:“那条蛇处理好了?” “那蛇身有剧毒属下等不敢草率,找了大夫配制了一些药研磨成粉一并用上,拉到了城外找了个四处无人烟林子给掩埋了。只是大夫说那蛇身上的蛇胆还有蛇皮都是上等的药材,属下私自做主,把它们给了他。”关越先前又被派出去处理昨晚那条蛇的尸体,速度还是快。 李莲娘哦了一声并不在意这点小事,又对关越招了招手让他把耳朵凑过来,江氏她们远远地就看着他们俩咬耳朵,也不知道都说了些什么。关越回头朝屋内的阿娘行了一礼之后,又出去了,李莲娘回过身朝江氏龇牙道:“乳母,我让阿越离开长安一阵子出去替我办件事。” “好,阿越这几日总是想着要和夜侍卫比试比试,我看他就是脚痒得很早就想跑了。”江氏并不是不担心儿子的安危,只是她更相信慕容道长,毕竟是得到慕容律亲口承认的。于武学上关越的造诣虽不如李莲娘,但遇到危险,以一敌十却是可以全身而退的。 李莲娘说:“放心,我让阿越去办的差事没有生命危险的。我知道乳母会担心阿越,我和他一起长大视作自己的亲兄长一般,我怎么会让阿越去龙潭虎穴呢。乳母,那些衣裳我就不试了,真有不合身的,只能说明尚服局的人不把我这个公主放在眼里。” “公主说的是,咱们都回长安多久了,太子妃那边也只一开始的时候派了人来王府送了些礼,这么久了一面也没露过。”凝霜说完,又赶忙跪下:“奴婢失言了,请公主责罚。” 李莲娘让她起来:“你说的倒也没错,我这个二嫂我也是好奇的很。不过这么久了我也没亲自登门去看过我那个小侄儿,也是我这个做姑姑的失职。两两相抵,谁也没有过错。她不来看望我这个小姑,我也不去瞧她和我那个侄儿,不是挺好,也清静不是。” “公主……” “好了我们不提她们了。这会儿时辰还早着呢,我去花园转转。”她没让人跟着,花园中每过三刻都有巡逻的千牛卫经过,而且花园里也有宫女在,要是有事李莲娘身边自是有人的。凝霜与江氏只得让她一个人去花园,内室里还有好些衣裳和首饰要收拾的。 李莲娘来花园之前花园中只有几个莳花宫女在侍弄那些花草,她自个儿坐在了秋千上,也没让人到跟前去跟她说话啥的。李莲娘歪着头靠在麻绳上,她心里想着事都没注意到身后来了人,那人突然一伸手把李莲娘吓得直接从秋千上摔了下来:“小红,你好大的胆子!” 碍于小红不会说话,李莲娘也看不太明白她在那里比划的什么意思,被她扶起来之后只吃了这个哑巴亏。她又重新坐在了秋千上,小红走到了后边给她揉着肩膀。李莲娘想了一会儿事情之后,回过头来:“你来推我荡秋千吧。”小红很高兴,点点头,示意李莲娘的手抓牢。 秋千一开始推出去的时候荡的并不高,要重复几次之后才会渐渐升高,李莲娘是挺喜欢玩秋千的,在莲华观的时候慕容律也亲自给她弄了一个,就放在山顶上的桃源。她刚上莲华山的头两年山上的桃花还是一年一开,后来便和那些莲花一样一年四季都开着了。 秋千高高地荡起来,若是一不留神摔下去的话——“哎哟!”李莲娘一声惨叫,忙把花园里其他几个宫女都给吸引了过来。李莲娘自己倒是没摔着哪里,只是小红跑过来挡在她身下,让李莲娘摔下来之后直接趴到了小红的肚子上,那秋千上两边的细绳都磨断了。 李莲娘说:“多谢你了。这次算你救了我,你想要什么奖赏?”她知道小红不会说话,便把自己的手递过去:“我知道你不会说话,不过你救了我,我就要赏你一些东西才好。你好好想想自己有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想好了写在我的手心,回头我让人把东西送你屋里去。” 小红抬眼看了看李莲娘,然后小心翼翼地抓住李莲娘的左手,思索了半晌,而后在她手心写了一句话。李莲娘犹豫了片刻:“你当真只有这么一个要求?听说你和尔娜都是从掖庭出来的,你的家人呢?你也可以找我讨一些金银细软回去,拿回去给你家中补贴家用。” 小红只摇摇头,随后又起了身给李莲娘恭恭敬敬地跪下了。 “好吧,你去找柳总管跟他说明是我的意思,放你出府了。只是小红,我这里还有一句话想要让你记住,你打理的那些花我很喜欢,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面,花园里的花你可以拿走一盆。”李莲娘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便不再花园多待,与千牛卫一道离开的。 夜里洗了澡将将把头发上的水用蒸笼烘干了,李莲娘躺在美人靠上手里拿着一卷书看着,窗户上忽有异动,她吩咐道:“将外面的灯都灭了吧,我要休息了。凝霜你也去休息吧。” 凝霜知道李莲娘是要和夜刀商量事情,不多作停留,她一起身屋内的其他人也都跟着退了出去。外边堂屋的灯一灭,内屋里也就暗了下来。夜刀从房梁上落下来,胳膊上还有一道没来得及处理的新伤,李莲娘皱着眉从美人靠上起来,光着脚去翻了梳妆台拿了药来。 “你和那个红衣人交上手了?”李莲娘也没和夜刀客气,药瓶一揭开直接往伤口撒药。 夜刀咬着牙:“不是。属下一路跟着他从西市的十字街出了城,然后和他在城外的山上交了手。他的刀法依着公主之前所描述的,像是出自天山派。属下和他交手之后才发现,原来此人武功路数诡辩多路,不仅善刀还用唐门的暴雨梨花针让属下分散注意,这才受了一刀。” “果然是唐门的人么……呵呵你不是自称冥衣楼少主么,你也是个玩刀的,怎么到头来被另一个玩刀的给伤了?”她又去翻出了一把小小的绣花剪子来,借着不甚明亮的烛光将夜刀的袖子剪碎了,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么重的伤你为什么不吭声!?来人呐!!” “奴婢在,公主有何吩咐?”门被拉开,外边守夜的宫女跪在了门边。 李莲娘转过身去:“就说我不小心划破了手,让大夫来替我包扎一下,不许惊动其他人。” “是,奴婢这就去。”那小宫女只乖巧地应下了,临走之前还把门给重新合上了。 夜刀抬起头来望着李莲娘,想笑又因为伤口太痛的关系笑不出来,李莲娘又去拿了一个瓷瓶出来先给他吃了三颗雪白的,没什么味道的药丸。他便不觉得伤口疼了,只是李莲娘坐在他跟前抱着自己的膝盖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他,让他心里发虚:“是属下轻敌了这次。” “倒也怪不得你,他的武功连我都能伤到,怕是只有我师傅慕容道长才是他的对手。这次他伤了你回头加倍讨回来就是——嘶,真疼啊。”她把绣花剪刀倒放在屉子上,阖上屉子之后用力把手臂放上去划了一下,夜刀都惊呆了:“公主你这是做什么?” “我不这么做,谁知道喊来的大夫值不值得信任?等千机阁正式成立了,我会专门成立一个主管医药蛊毒一脉的部门,到时候阁中的人受了伤生了病,便不用如此费心机找大夫了。” 夜刀:“千机阁前景是否光明尚未可知,但属下愿以此贱躯,为公主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你不用这么紧张,我确实怕疼,可若是因此就退缩我就不会下山,不会回到长安。好了你起来吧,本来就受了伤还跪在地上做什么,过来帮我点一下灯。”她这会儿右手不能用,左手受了伤,不打算惊动其他人只好让夜刀过来拿蜡烛把其他的烛灯都点燃。 大夫来之前,夜刀用先前李莲娘给的药粉替她把手臂上的血止住了。 等替两人都包扎好了伤口之后,李莲娘拿了一只镯子赏给了这个大夫:“今儿个你只是进王府来替琅琊公主包扎了一下手臂上的伤口,别的什么都没看见,也什么都不知道。对么?” “是是是小的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不知道。公主恩赐,小的谢赏。” “送他出去吧。”李莲娘与那宫女点了点头。 大夫提起自己的药箱,三步作两步像是脚底抹了油似的,一边走一边抬手抹头上的汗。 第二十三章 设宴北极殿 第二日一早李莲娘手臂受伤的是就被江氏和凝霜发现了,免不了又是一顿唠叨。李莲娘今日是无法练剑了,就是她想江氏和凝霜也不会让她冒险,吃过早膳之后她就一直呆在房里看书听曲子,江氏怕她无聊还让人去找了樗蒲棋来。她与宫女下了一上午的棋,最后瞌睡了。 睡了一个回笼觉起来,吃了些厨房送来的雪丝灌汤包又进了半碗小米粥,神情精明些了之后她又去泡了个澡,将身体和头发都洗的香香的。更衣之前宫女拿来了花露香膏涂抹全身,头发上也抹了些花油,她这一通梳妆打扮外加更衣足足花了两个时辰才完。 申时过了三刻宫里就来了人接李莲娘进宫,夜刀原本想跟着李莲娘进宫好保护她,但他身上的伤还没好李莲娘不让他去。柳总管和府上的薛詹事就从王府的千牛卫队里边,挑了六个身手敏捷的人出来做了随行入宫的护卫,另外还有八个宫女和四个内侍,加上凝霜这个女官。 李莲娘进宫后就直接去见了李乾,当时李乾还在紫宸殿与安阳庆阳两位长公主的驸马在闲聊,她本意是打算先去给李乾请个安,没想到遇上了两位姑父。安阳长公主和庆阳长公主下降之后就随着自己的丈夫或是去了任职的辖地,或是去了自己的封地享受安逸的富贵。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李莲娘对自己的几个姑姑还有叔叔们都不了解也没接触过,之前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也是无可厚非。按照李乾一辈的兄弟姊妹排行,安阳长公主是先帝的第十二个女儿,庆阳长公主是第十五个女儿,两人都是李乾的妹妹,也是如今唯一的两个妹妹。 而远嫁吐蕃和亲的那位荣阳长公主呢,是李乾尚未被封太子之前就已经嫁去回纥的,还在回纥生了一个儿子。后来大昭与回纥开战之后,大昭军队大败回纥军,荣阳长公主也被接回了长安。直到李乾登基后李祎刚出生的那一年,荣阳长公主又嫁去了吐蕃和亲。 虽说是去吐蕃和亲的,但这门婚事却是荣阳长公主自己向李乾请旨赐婚而来的。 莫说这两位姑父是李莲娘头一回见,便是太子李祎也不见得还记得他们,不过如今逢年过节,倒是都有往东宫送礼物的。从紫宸殿出来李莲娘又去了长乐宫长信殿见皇后韩青娘,因着早去过了紫宸殿,所以她对于殿内的三位姑姑还是做好了打招呼的心理准备的。 只不过没想到吐蕃小王子雪勒也在这里,当然更让李莲娘吃惊的还是三位姑姑的态度——刚互相认识姑侄几人还没好好说话,庆阳长公主就抱住李莲娘大哭了起来:“我可怜的琅琊小公主哟,怎么老天爷就这么不公平呢这孩子年纪轻轻的,手就这么……我的琅琊可怎么办。” “琅琊你的手大夫都怎么说,缺什么药什么时还能有起色?” “哎呀呀这手怎么了,手又受伤啦?” 这一连串像是点了爆竹似的问题,李莲娘有些受宠若惊,趁着碰了她手臂伤处的庆阳长公主松神的时候,她一步跑向荣阳长公主身侧,躲在了雪勒身后。雪勒的年龄和关越李禅差不多,今年正月三十才满十七岁,个子拔高身材壮实,相貌上随了荣阳长公主不似草原人。 长信殿内闹了这一出之后,李莲娘似乎与这个初次见面的表兄变得亲近了些,主位上韩青娘在和三位长公主说话,私底下雪勒王子在给李莲娘看自己的宠物。那是一只叫火苗的雪狼,目前还是一只幼崽,雪勒说这是他们启程来长安的一个月前,他的父亲送给他的。 火苗本来正窝在廊檐下晒着太阳打瞌睡呢,被雪勒揪着耳朵把它给喊醒,一口喷嚏直接把雪勒给弄得连连后退。李莲娘在一旁看着没忍住笑了出来,火苗歪过头看到她,起身走过来趴在李莲娘跟前摊开了肚皮让她挼自己。火苗看着又小又瘦的,但是身上毛色好肉也多。 雪勒都惊呆了:“天呐,火苗以前从来不让陌生人靠近的,它今天居然这么亲近你!” “是吗?”李莲娘不以为然,她似乎天生就有一种能够和动物亲近的特殊能力,还记得小时候关越和乳母为自己带回了一只黑兔。她养了一段时间之后把黑兔放生了,没有多久就有侍卫发现通往后山的门,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猎物送到那里,有时候还有野果子。 过了两年还是三年之后,李莲娘在山上发现了一窝小兔子,没看见那只自己养过的黑兔,这些小兔子见到她也是和雪勒这般,一点儿都不怕她,跑过来围着她转悠还给她吃自己找来的野菜。慕容律说万物都有灵,这一窝小兔子或许就是从前那只黑兔的后代。 雪勒:“琅琊,你知道吗,就是我阿娘想要摸摸火苗,这小狼崽子也是不肯的。” “嗷~嗷嗷~~”火苗被挼地格外舒服,李莲娘收回手之后它又翻过身来用爪子去扒拉她的脚,雪勒打了个响指,火苗听到后又马上后撤跑到了他身后。但火苗还是从他身后探出头来巴巴地望着李莲娘,雪勒说:“火苗是狼,琅琊你不害怕吗?别看它小,爪子可厉害了。” 李莲娘笑了笑:“狼爪子再厉害见了我也会收敛,而有的人明面上看着和善,背后却不知道想我怎么死。雪勒表兄你刚来长安,或许还不知道,我回长安这个把月,都已经几次险些命丧黄泉。”她的话直接让雪勒王子呆立在原地,她只若无其事的又过去和火苗玩耍。 在别人看来她一个瘦瘦小小的公主,蹲在廊檐下和一只小雪狼玩耍是多么愉快的画面,只有李莲娘自己知道她在这里,装一个残废装得有多么辛苦。长信殿内的三位长公主看上去和皇后韩青娘也是说完了话,没多久就出来了,荣阳长公主三个将雪勒也一起带走了。 李莲娘转身进了长信殿里去,看到韩青娘正抬手揉着自己的额头,慢步走过去在韩青娘身旁挨着坐下来,靠着韩青娘的腿问她:“母后这是怎么了?” “无妨,方才与你三位姑姑说了些话嗓子有些不舒服罢了。时候也不早了,我们也该往北极殿去了。”韩青娘不愿意说实话,李莲娘也不在追问,只低声应了声是。旁边有女官过来扶着她起身先去了内室更衣,方才见三位长公主穿的外衣,这会儿要换成皇后朝服的外袍。 母女两人坐着各自的软轿来到今夜设宴的北极殿,迎着夕阳沐浴着黄昏的光明,慢慢地穿过两三道宫墙才正式进入北极殿的内侧。文武百官还有命妇女眷都已分列左右两侧,北极殿颇大,人最多的时刻据说能够容纳三千人还能在此骑马打球,搭台子让人欣赏歌舞。 梨园是近几年才刚刚设立的乐府,今日宫宴上光是表演开场《燕乐》的立部伎里,就有乐工一百八舞伎三百六十人,坐部伎乐工三人舞伎九人。整个《燕乐》的乐团里以那一个身坐九曲莲花圆台,怀中竖抱着一把琵琶看上去似乎是只靠手指来弹奏的乐工为指挥。 看过这些乐工再看一旁的舞伎他们一个个身上皆穿着宽松的灯笼长裤,腰身纤细的他们不论男女都把自己的腰腹露了出来,上衣紧凑衣袖宽大,头上绑着羽毛系着飘带,女舞伎的手臂上都有一条长长的披帛。舞台中央摆了五个大鼓,领舞的五个舞伎已经跪在了鼓面上。 主持今夜宫宴的人是太子李祎,这是李祎成为皇太子以来第一回主持这样的大宴,心中虽然惶惶不安但诸事都办的妥当细致。李乾坐在高位上与皇后夸赞着今晚宫宴上的菜式和格局布置时,太子妃寇氏就在皇后的下首位置,帝后二人说话也没刻意遮掩,寇氏也听得高兴。 李乾宣使臣进殿面圣后,皇太子李祎方向乐工所在挥手示意,立时琵琶声起宛若珍珠坠落玉盘,继而有古琴古筝箜篌笛箫编钟的声乐响起。鼓面上领舞的舞伎手臂张开一动,整个乐团的舞伎都动了起来,内殿外殿都能听到这响彻天地的乐,使臣也在这个时候进殿面圣。 李莲娘与贵妃坐在所有命妇和女眷的首座,她的左手边紧挨着的是荣阳长公主。正前方就是太子妃寇氏了,但她从进殿开始就没和寇氏打过一声招呼,似乎没看到眼前这么一个人。 片刻后时辰都入殿来了,一拨接着一拨的人到了跟前又退下去,直到高丽使臣文钦还有太子金麟月到了跟前,李莲娘方才正眼望过去。 “高丽左相文钦奉我王旨意,护送我朝太子至长安向大昭天子致以最崇高的问候。恭祝大昭天子千秋万岁,大昭与高丽永世修好!” “金麟月谨祝大昭皇帝陛下万寿无疆!愿我高丽和大昭两国兵戈停歇,山河清明,百姓永安!”眼前这个金麟月,看上去似乎和自己当日在城外遇到的那个不太一样。李莲娘正纳闷着呢,又听金麟月开口主动介绍起了身边的那个女眷,年纪和他自己相差不大,但举手投足也是格外的有气质:“这位是我王妹,明珠。” “明珠拜见皇帝陛下!”金明珠一开口,李莲娘手上的酒杯便滑了下去。 杯子从案桌上滚落,掉到地上啪地一声脆成了几瓣,整个大殿里的人都看过来。李莲娘起身走到御前俯首跪下请罪道:“琅琊殿前失仪,冲撞父皇母后,愿认罚!” “……陛下,莲娘手上受了伤,一时拿不稳杯子也不是有意如此的。”韩青娘开口道。 李乾恍然:“方才在紫宸殿朕就看你手有些不对,既是如此,起来吧,朕不怪你。” “多谢父皇母后。”她起身的时候,回头看了眼金麟月金明珠兄妹。 第二十四章 大逆不道也 “王兄,琅琊公主方才回过头来看了你我一眼,她是不是发现什么了?”入座之后金明珠一直心神不安,她是和琅琊公主说过话的,虽然当时她脸上戴着人皮面具,身上还缠着束缚带,但她总觉得自己刚才似乎是遗漏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李琅琊,是不是认出她了? 金麟月摇摇头:“你不用这么紧张,这里是北极殿正是他们大昭皇帝设宴宴请我们这些使臣的重要时刻,李琅琊就是发现了什么端倪,也不会这个时候冒然开口。何况你扮我扮得那么像,就连外公都看不出来我们的区别,你还担心什么?”金麟月一开口,就是高丽语。 大昭朝中确实是少有人会高丽语言,他们身为贵宾身边围坐的都是各地来的使臣,大家各说各的家乡话,再加上外面乐声也大,听不清他们兄妹二人的谈话的。金明珠悄悄地借着给王兄敬酒的动作,偷偷地朝着琅琊公主所在的位置看了过去:“咦,她人不见了。” 金麟月也望过去,确实李莲娘先前还坐在大昭太子妃身后的,一眨眼的功夫人就不见了。金麟月其实自己已经坐不住了,但还是要在座位上继续与旁人推杯换盏。金明珠在一旁郁闷地低着头吃着菜,她王兄悄悄地跟她说让她出去找一找,可是她也不认识这皇宫的路和人。 酒过三巡之后,殿内终于有人将话题引到了琅琊公主的婚事上来,还有人说琅琊公主已经年满十三,按祖宗规矩早已该定亲。帝后二人起先什么也没说,但这么多人都在议论琅琊公主的婚事,夫妻二人互相看了看彼此,李乾也终于开口表明了他和皇后对琅琊公主婚事的态度。 而人们所关心的正主却早已不在大殿之中,她不喜欢热闹但又知道今晚不止是使臣面圣的重要盛宴,也是有关她自己的重要时刻。所以李莲娘即使离开大殿也没有走出北极殿,而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坐部乐工之间,她是公主出现在这里虽有些让人意外,但也无人敢言。 她席地而坐看着那个首席乐工的手指在弦上飞转,《燕乐》此时已经奏到了最后一支《承天》了,她目不转睛的看着那人的手,偶尔拿起酒壶来畅饮一口。沉浸在浩瀚的音乐之中,李莲娘根本没注意到其他人因为她的失踪,惊起了怎样的一番流涌暗潮。 “你叫什么名字?”正部燕乐表演结束,乐工和舞伎都应该依次退场,李莲娘却开口喊住了先前领队的琵琶手。他回过身来这才注意到自己身边早先不知道什么时候,坐了一个少女,他的眼睛见过不少达官显贵是能辨识他人身份的,没有旁人提醒,他还是认出了李莲娘。 “奴苏青参见琅琊公主,公主金安。” 李莲娘朝他伸出了手,苏青起身后上前扶着李莲娘从地上起来,听到她说:“你方才自称为‘奴’,你入太乐署多少年了?”苏青身体略一颤抖,但他臂弯上还搭着一只纤细雪白的素手,那只手看上去柔若无骨可是力气却格外地大,差点儿将他的手臂折断。 乐团的人都依次逐渐退出北极殿,第二批乐团正从北极殿左侧的侧门进来,苏青跟在李莲娘的身侧走了一路,来到了右侧的小门。《燕乐》乐团的人就是从这里离开,避免了和接下来的乐团发生冲撞,李莲娘喊住了前面两个人:“回去告诉太乐丞,苏青暂时归我了。” “公主?”苏青讶然。 “奴等遵命。”这两人都是立部的舞伎,能够被通过各地方上教坊司的选拔,从几百上千的人里挑出来送到长安来到太乐署。能进入太乐署的舞伎和乐工都是百里挑一的人才,在几千人之中仅仅只有少数几个能够成为太乐署的乐正,乐丞,和乐令。 李莲娘要苏青跟着自己,苏青也就弹琵琶的时候胆子比旁人大些,要他跟在公主身边他还是胆小的。回到北极殿殿内的时候因为身边多了个苏青,李莲娘觉得自己身上的视线比之前还要多,她左手拉着苏青身上的飘带往席位上走,还让身边的宫女给苏青倒了一杯酒。 李乾和韩青娘都只在上头一脸诧异的看着,太子妃寇氏还有大公主们已经惊讶地手里的酒杯都倾斜了,李莲娘让一个乐工与自己同席,足以震惊四座了。偏偏她还说:“我朝自建国之始公主征选驸马,只要出身清白就好。父皇既要为我挑驸马,何不如让我自己出题考验?” “自己出题?”李乾愣住,身边的韩青娘则是诧目惊舌:“出题考验,征选驸马?” “是啊,难道不行么?既然是要与我共度一生的人,孩儿总得要先了解一下对方,何况既然是想当我的驸马,若是连我出的题都解答不了,这样的人也不配当我李琅琊的丈夫!”李莲娘的语气听上去是格外的玩味,可是看她的态度却是不容置疑的。 雪勒王子怀里抱着火苗饶有兴味地往李莲娘脸上看过去,瞧见她眼睛一眨也不眨地和皇帝皇后对视着,她身边那个乐工安静地跪坐在一边,大气也不敢出。雪勒清声笑了一下,松了手让火苗从身上蹦了出去:“琅琊公主征选驸马乃国之幸事,自然是不可马虎草率的。” “雪勒小王子说的很是,久闻琅琊公主大名,当日遇险幸得公主仗义出手相救,否则麟月今日难以活着出现在这里。麟月对公主之心意,日月可证,若公主出题考验无论是让麟月上山还是下河,麟月都甘愿赴之。”金麟月这边开了口应下了李莲娘的话,诸人也慢慢松了口。 李乾与韩青娘各自望了眼彼此,随后同意了李莲娘的要求,“如此,朕就答应了。” “谢父皇成全!”李莲娘起身来到殿中央跪拜谢恩,起身时脚上粘上了一毛团,火苗嗷呜嗷呜着扒拉着她的裙子。回头看了眼雪勒王子,李莲娘弯腰单手将火苗从脚边抓着后颈提了起来,把它带到了自己身边:“凝霜,去拿纸笔过来。今夜在此的诸位,有意参加征选驸马的都把名字记下来。” “是。”凝霜想起早前刚从昌平王府出来时,江氏语重心长地跟她说千万要看好公主,但她也没想到公主说是出去散个心,一回来就跟皇上和皇后娘娘提出了这么个骇人的要求。 虽说公主的话不假但大昭开国以来有那个公主,真的是自己选上驸马的呢?都是皇帝做主下旨或是赐婚,或是去和亲。李莲娘的吩咐凝霜不敢有所怠慢,切切地喊了人去拿来了笔墨之后,便跪在銮驾前按照李莲娘之前的交代,把这一个个举手要参选的人都记录在册。 北极殿外依旧是乐声喧哗歌舞不断,李莲娘坐在席位上再也没找借口溜出去过,不过却将方才的那些个人一个个都看了一眼,有几个给她留下的第一印象就很不好,所以直接让凝霜将名字剔除了。李乾与韩青娘都不再阻止她的决定了,似乎是一味都让着李莲娘自己来选。 过不多时凝霜将名册整理好了回来交给她看了眼,李莲娘抬眼往各国来的使团看过去,抱着火苗起身让身边的苏青跟上。苏青不知道李莲娘要做什么,但公主的吩咐他也不敢违抗,只好跟着她从席位上走下来,来到对面的男宾席面,李莲娘说:“这位是太乐署的苏乐工。” “他叫苏青,极善琵琶,我给诸位出的第一道题就是十日之内,跟着苏青学琵琶。从明日辰时起计算,到第十一日辰时终止,十日里能够完整弹奏出我所作的曲子,便算过关。”李莲娘说完,将火苗放下来让它回到雪勒身边,伸手朝殿外一招手,便内侍抱着一把琵琶入内。 李莲娘还让人给苏青抱来了一张花鼓,让苏青坐在上面,凝霜也拿了一份曲谱过来跪在一边双手展开把曲谱摊开让苏青看。苏青这时候明白了李莲娘的意思,他先给琵琶调弦试了音准,而后按照李莲娘给的曲谱开始弹奏起来,大殿外面也在这个时候安静下来。 一曲终了时,殿中的人还沉浸在苏青那曼妙如身临沧海穿越千山的琵琶曲中,李莲娘:“各位也都听了苏乐工的琵琶,那么明日开始就请诸位到昌平王府来跟着他学。半途而废者,当以欺君之罪论处,若是外国来的使者,他日远征,大昭铁蹄定然踏平尔等家园!” 她说的振振有辞,严肃的态度让人连呼吸都不重上一分,身边的宫女递上了她的寒光剑,她反手从剑鞘之中把早就开了刃的寒光剑抽出来,轻笑:“要当我李琅琊的丈夫,就拿出点真本事让我瞧瞧。要是欺负我年纪小,不用我父皇母后为我做主,这寒光剑定枭首不饶!” “琅琊!”太子李祎一声呵斥,“这是做什么,快把剑收了。殿上拔剑,是大逆不道也。” “二兄你是不是也和二嫂一样,觉得莲娘右手废了不配做这个公主,不该从莲华观回来呀?不要用疑惑的眼神看着我,她是父皇和母后为你挑选的太子妃,诸事细心为自己的丈夫考量是她的本分。”李莲娘转过身提着剑慢慢地走到太子面前,寒光剑抖落在案桌上。 李祎:“莲娘……” “若琅琊之前有什么地方得罪太子的地方,还望太子殿下大人有大量,念在你我是亲兄妹的份上,给我一个痛快。就不用再大半夜的往昌平王府送些什么毒蛇之类的小玩意儿了。”李莲娘忽然跪下,她说出来的这一番话,再一次让大殿里的人诧异起来。 李祎更是一脸的茫然,帝座上,皇帝皇后异口同声地问:“什么毒蛇?” “陛下有所不知,前日夜里昌平王府不知从何处钻进来一条铜盆粗的巨蛇,那蛇随口一吐,便能将花木砖土腐蚀掉。王府中两名千牛卫捉拿此蛇时被它咬了一口,眨眼之间就没了气。后来王府客卿徐公子将这蛇杀死,这才救了公主一命。”凝霜上前解释道。 李莲娘起身说:“起先我还以为是那些胡商或是一些江湖人所养,不小心闯入王府的。派人去查也不甚在意结果,谁知竟然查到太子妃借着为皇孙和太子祈福的名义,几次出入感业寺,与藏身在感业寺内的一个苗疆商人商谈买蛇一事。如何用药控制,如何把蛇放进王府……” 今夜这若不是有这么多使臣都在这里,李莲娘未必会愿意这个时候就把太子妃拉下台。只不过这大昭的朝堂之中许久没有大肆清洗一遍了,在她看来父皇坐在龙椅上,打瞌睡都快真的睡着了。这会儿不给他找一些事情来做,只怕哪天真的睡着了,到了地下会后悔的。 太子妃寇氏也慌忙起身来俯身跪下:“儿臣死罪!此事与太子无关,还望陛下娘娘不要牵连到太子和皇长孙,他们都对此事毫不知情。” “太子妃倒是承认的直接爽快,不过你出身定国公府,若没有定国公在背后推波助澜,你一个深宫妇人,如何认识那个苗疆商人的?琅琊自问从莲华山回来之后,与太子妃虽不亲近但也从未有过与太子妃争宠之心。你是太子妃,是我二嫂,我该敬着你让着你。” 寇氏笑道:“公主自然没有得罪我的地方,一切都是我一人所为,和他人无关。” 龙椅上,天子一掌拍下,大怒:“定国公!这件事,你如何与朕解释?!” “老臣教女无方,请陛下赐罪!” 李莲娘回头往男宾席看了眼,定国公寇淮和他的儿孙们都把头磕的很低。 她莞尔:“定国公曾和已故逆贼司徒冀口头许下娃娃亲,后来父皇母后为太子殿下选妃,挑中了定国公的女儿。一对本已经是父母首肯,庚帖早换的青梅竹马的大好姻缘,就这么被拆散了。我杀了司徒国舅,抄了司徒一族,怎么能说没有得罪你呢,太子妃你说是不是?” 寇氏微微抬首,双手紧握成拳,显然她没想到李莲娘居然会知道这件事。 定国公寇淮也没想到李莲娘竟然连这个事都知道了。 “事到如今,太子殿下还认为我李琅琊随身佩剑,是行为放肆?”李莲娘失笑。 李祎:“对不起……莲娘,是我这个做兄长的不好,没有及时察觉到枕边人的佛口蛇心,差点儿让你命丧黄泉,为兄对不住你。” 气氛逐渐变得紧张,韩青娘也看出来了,今晚闹这么一出,是女儿故意的。她想要看看当着这些番邦使臣们的面,自己和皇帝还有皇太子到底会如何处置这件事,她还是在生气,还是在埋怨自己和皇帝当年把她一个三岁的孩子送去出家当道姑。 韩青娘抬手揉着额头,说自己头疼,便先告罪离开了。 李乾也知道这件事本来可以早一点,或是晚一些说出来,女儿要借着宫宴的时候说出来,是因为定国公寇淮的爪牙已经伸到了她的面前,她不得不将其拔除。否则来日,她真的会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死在这些人的阴谋当中。 …… 当夜,太子妃寇氏谋害当朝琅琊公主未遂,按律当处死,念起生育皇长孙有功,被废圈禁于掖庭。定国公隐瞒寇氏曾有婚约一事视作欺君,教女无方纵容其女谋害琅琊公主,按律当斩,念其为国两次出征塞外于国有功,革除爵位,抹去官职贬为庶民。 寇氏一族自即日起,为寇淮一脉的子孙后代,一律消除功名赶出长安,迁往岭南。 无诏,子孙不得擅离岭南,不得考科举。 违者,诛三族! 坐在出宫回王府的马车上,李莲娘笑得比谁都开心,她看到了宰相章钊和安国公两人紧张慌乱的表情,看到了尚书省几个糟老头子惶惶不安的惊恐。她这个“残疾公主”这一出手,就直接拔除了他们当中最有力量的寇淮,把这个有兵权的寇淮一替下来,兵部就该动一动了。 “公主是怎么知道,太子妃一定会认罪的?要是她方才在皇上面前大口否认,公主的计划岂不是都落空了?”凝霜都快被吓死了,要是太子妃不那么配合,她们公主今晚就该去掖庭了。 李莲娘道:“什么太子妃,不过是个废人而已。我早说过,我回来长安就是为了替皇帝分忧解难的,但人家都欺负到我头上来了,我总得回报一点不是。毕竟我李琅琊,也不是软柿子!” “公主,外边那个苏乐工咱们怎么安排啊?”凝霜没想到的是,李莲娘还把苏青给带上了。 李莲娘笑道:“让柳总管给他找一处清静的,院子又大,到时候那些人上门来学琵琶,不会吵着我和长思公子的住处。对了,明早让人去给他量身做一些衣裳送去。” “是。” 第二十五章 琉璃珠 这是李莲娘第二次涉足掖庭,距离上一次来已经过去了整整三十七天。今日也是北极殿宫宴后的第二个日头,她穿着一件红底金纹的襦裙搭配了一件窄袖的大红褙子,外面衬着一件皎月纱大袖衫。因着天气有些凉,她里衬穿得都是双层的,里层是青棉材质的,保暖。 出门之前李莲娘还在王府听苏青教金麟月他们弹琵琶,她坐在那儿怀中抱着火苗,身边的苏青在那像个学堂里的教书先生一般,一字一句地教着二十三个“弟子”。火苗在她腿上嗷呜嗷呜地叫着,她手上拿了一个内侍用狗尾巴草编成的一捆花札,在火苗脸上扫来扫去。 院子里这二十三个人里,包括高丽太子在内就有六个是番邦的使节,这其中也包括吐蕃小王子雪勒,于阗、龟兹两个小国的王子也在,高昌这一次来长安的是他们的摄政王。高昌国的老国王十年前突发疾病辞世,老国王生前没有孩子出生,死后三个月才有遗腹女出生。 在这之前高昌国的军政大权都由老国王的亲弟弟,也就是如今的摄政王把持,十年后的今天,由于高昌国内一些老国王的旧部联合王太后里应外合,推举王女继位,大昭皇室也下圣旨承认了高昌女王的身份。因而摄政王交还了一部分权利给女王,自己来了长安。 再有一个是南诏来的圣子,圣子就是未来的国师,南诏政权分为朝廷和巫派,朝廷的权力作用在南诏并没有那个高。在南诏权利地位最高的是国师,仅次于国师的就是圣子,在南诏圣子的话语权其实和南诏国王的王命一样。这两人在院子里坐着,离李莲娘隔着老远的距离。 李莲娘一直坐在苏青身边和火苗玩,偶尔抬起头来往院子里看一眼。这几个来征选驸马的人呐,要么明目张胆的觊觎她这个小公主的美貌,要么畏头畏尾被李莲娘发觉,便假装自己在认真学琵琶。李莲娘对最后面那几个不甚关心,一开始看过长什么样,接着就彻底无视。 火苗忽然从她身上蹿下来往院子里溜达,李莲娘也跟着起身往人堆走,火苗嗷呜一声忽然往一个人身上跳。短短的腿还一舒展开来,露出锋利的爪子一下子勾破那人胸前的袍子,随着哗啦一声的撕扯,他怀里掉出来好几颗琉璃珠,有一颗琉璃珠还从他身上滚落到了地上。 李莲娘笑着问他:“原来你也喜欢这些女孩子家爱玩的琉璃珠,要不要和我比一比?” “臣臣不敢……”沈云树与李莲娘说话都不敢抬头,只想去捡那些琉璃珠。 李莲娘伸手将火苗扯起来,它尾巴一蜷嗷呜一声咬着她的袖子身体荡下去,李莲娘手臂上的伤还没好,火苗这一下让她伤口又痛了一下。火苗从她手上落下去之后跳起来又往这个人身上去,雪勒喊了一句,火苗调头往他那边跑了过去。李莲娘这在注意到琉璃珠的异常。 她捡起地上的一颗琉璃珠拿起来放到太阳底下看,借着略显刺眼的阳光,透明的琉璃珠里隐约可见一些粉末。她低头瞧着这位司农寺卿家的郎君,眼神略微一黯招手喊了人过来把这个沈姓郎君带了下去:“把这些琉璃珠都拿去让人仔细查验一番,先把这个人带下去。” “琅琊公主你要做什么?” 李莲娘莞尔:“这就要问你自己了,沈郎君你的琉璃珠与旁的很是不同呢。你若是早些告诉我,珠子里的那些粉末是做什么用的,或许我能给你一个痛快。若让我自己查出来了,那一个意图谋害当朝公主和诸位使节的罪过,想必你一个人也承担不起,你是对不对?” 她低着头和沈云树脸贴脸在这儿说着悄悄话,旁人眼里的妒忌都快将沈云树给生吞活剥了。 眼看着李莲娘要离开,雪勒把手上的琵琶放下起身追出来:“表妹你要去哪?” “进宫,表兄你要是现在想要退出征选驸马的话,可以和我一起去。昨儿个我在王府里躲了一日好让父皇母后消消气,今儿个再不进宫去请罪认个错,只怕下一个进掖庭的就是我了。”她漫不经心的抬手捻着自己的头发,雪勒本来是想跟着一起去,但他犹豫了一会儿放弃了。 李莲娘回到漪兰轩换了一身衣裳后才出门,坐马车进宫之后也也确实如她和雪勒王子说过的一般,先去找了李乾和韩青娘认错。前一夜的北极殿夜宴上,她确实是行事过激,但也是事出有因,若不在北极殿夜宴上揭发出来,以后可没有这么好的时机,一举拿下寇家。 这一众老臣仗着曾与太宗皇帝并肩作战,就耀武扬威不把当今天子放在眼里,李莲娘能查到寇淮曾经和司徒冀口头定下两家亲事,也能查到寇淮是何时安排那苗商进的感业寺。而这一次从感业寺里也揪出几个与朝臣有密切来往的尼姑,这些人都是太宗皇帝的后妃。 这会儿她也是刚被韩青娘给骂了一顿之后,才来掖庭的。她从昭阳殿把司徒茉给带了出来,之前她把司徒茉从掖庭接出去,放在自己的昭阳殿里让人好生照顾,教她宫中的规矩,给她请大夫看伤让她吃好喝好。这过了个把月她才来要人,司徒茉自己都以为被李莲娘忘了。 司徒茉不知李莲娘又来这掖庭是做什么,她在昭阳殿里消息闭塞,也没人和她说宫里最近都发生了什么。李莲娘停在了一间门锁是全新的铁门前,让人开了锁,她把司徒茉还有另外两个内侍都留在了门外,自己一个人进了这个看上去就很荒凉的庭院之中。 司徒茉站在外面一处阳光晒不着的地方,低着头望着自己的鞋尖,她到现在还有些难以相信自己居然真的站在这里,站在时隔千百年的时光里的大昭王朝。她从一千三百多年的未来穿越到了大昭高宗在位的时代,只是她似乎穿来的时机不太妙,恰是司徒一族抄家流放的如今。 对于自己如今的这位主子,大昭高宗皇帝膝下唯一的女儿琅琊公主,司徒茉隐约记得上高中的时候历史书上有过关于她的短暂记载,上面好像是说这位公主幼年出家修道,命途多舛,十三岁时才被高宗宣召回京为她征选驸马。但这位公主最终是死在了一场阴谋之中? 到底是哪一场阴谋呢?司徒茉苦思冥想了许久也没有印象,如此她也就不让自己再去想了,眼下让司徒茉更加恐惧的只有一个问题,那就是怎么样才能抱住琅琊公主这条大腿,让自己的小命活得更久一些。她虽然看一些穿越小说,羡慕那些女主,但她是能认清现实的。 这里没有平等,阶级地位明显,在这个王权至上的世界里要想好好活着,要么找个靠山抱紧大腿要么就是如蝼蚁一般,为人所控。她如今的身份也只是一个罪奴出身的宫婢,地位低下还不如那些胡人出身的宫婢高,想到自己孤零零的在这个世界里,司徒茉就好想哭啊。 庭院中枯木上绿叶寥寥青嫩的抽芽还在阳光底下沐浴着,李莲娘踏着院落中的那些杂草,来到廊下推开一扇破败的门。屋内的地上坐着一个双手环抱着双腿,看上去身影格外萧瑟的女人听到开门声,抬起头来朝门口的来人讽刺地一笑:“还当是谁,原来是金贵的琅琊公主。” “二嫂一直拦着不让莲娘入东宫,其实并不是妒忌太子殿下疼我这个妹妹,是在恨我杀了你最爱的男人。是吧?”李莲娘在她面前停下来,居高临下地瞧着这个昔日的太子妃,“说起来,我大兄还是皇太子的时候,东宫里那几个男倌,也有你父亲寇淮的手笔。” 寇氏笑了起来:“呵呵呵公主殿下还真是聪敏过人,没想到你才回来几天,就把这个给查到了。看来我还是太心慈手软了,没有狠得下心斩草除根。让公主殿下费了一番功夫!” “的确是很让我费了一些功夫,还让我折损了两个人。不过没关系这两个人的血债,我都从你寇家人的身上讨回来了,你看这是什么——”李莲娘天真无辜的小脸上满是欣喜,她从中层那宽大的灯笼袖里取出来一个用手绢包裹的东西,放在地上摊开了:“你好好瞧瞧。” “这……这些是……”原来手绢包裹了不止一层,两三层手绢被展开以后,露出三节手指,两长一短的手指看上去不禁让人心生胆寒。李莲娘说:“怎么认不出来了么?这个是从你娘的右手剁下来的,这个呢是你那傲慢的二姐手上剁下来的,这个小一点的,你说是谁的?” “你你怎么这么残忍!我娘和我姐姐都是无辜的!还有若儿,若儿还是个孩子!” 李莲娘:“二嫂你看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妹妹我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二嫂是不是忘了我的右手是被谁伤的,我也是今早上才刚刚知道,原来定国公还有一个私生子。” 寇氏用她那充满仇恨的眼神盯着她,似乎要把李莲娘的脸就这么望穿。 “其实你寇家的丑事,我李琅琊真的是一点儿兴趣都没有。谁让你父亲寇淮一直紧握着兵权不放,阻碍了我父皇的路呢,你说,他年纪都这么大了为什么不肯低个头,早些把兵权交还回来在家安养晚年多好。你已经是太子妃了,未来就是皇后,他还想要怎样?” 寇氏说:“是我们看走了眼,竟然没想到原来这背后竟然还有皇上的手笔。” “对了我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李莲娘摸了摸鬓边的头发,转过身走到了门口,于是在阳光之下门口投下了一片阴翳的光影。她回过身来微微一笑:“所有想要离间我们兄妹的存在,我李琅琊都会用这双手将他们除掉。你,你父亲,还有你给我二兄生下的孩子。” “你想做什么,他们都是你的亲侄子!” “一个不认亲姑姑的侄子,我留着他等他将来长大了,难免不会报复于我。俗话说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还是你以为我二兄真的有多喜欢你们的孩子?就算他喜欢,我父皇也不会留着身上带有寇家血脉的孙子。”李莲娘说完便走了出去,寇氏站起来跟了出来。 她一把抓住了李莲娘身上的披帛,紧接着她手上挥出一把匕首来,李莲娘仰首身体后弯避开这一下。随即双脚后撤左手成掌一击出之,寇氏被她的掌气震碎五脏,口中喷出血沫:“你……我杀了你!李琅琊你为什么要回来?!你为什么要回长安!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呔。”李莲娘第二掌无需蓄力便直接挥出,一成功力不到,寇氏便倒在了地上。 身体倒地前,她的身上掉落了一颗琉璃珠,李莲娘将那颗珠子捡了起来。 站在寇氏旁边,李莲娘笑着:“你在求死!我会成全你的,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她这话说完,原本荒凉的庭院里出现了几个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千牛卫,她蹲下伸手给寇氏喂了一颗百花玉露丸,可惜的很:“知道么,这百花玉露丸可是我师傅留给我的,只有十颗。” 千牛卫眨眼就集中到了她们身边:“参见公主!” “把我这个‘好嫂嫂’带到水牢好好招待,我这百花玉露丸需要七天时间才能完全发挥药效,在这之前务必让人仔细照顾着。她的命要终结,也要由我李琅琊来,明白么?” “是!”千牛卫办事效率很高,顷刻后就带着身受重伤的寇氏从另一边离开。 不一会儿又有另一波千牛卫扛着一个身形五官,都与寇氏相近的死囚进来,李莲娘走出庭院后不久,死囚就撞柱子上自尽了。消息传回李乾的耳中时,他只是轻笑,对刘彦之说:“朕的私库里有两匹大月氏送来的银月纱,都拿去给琅琊吧。” “公主年纪小,行事有些激进也是难免,多历练一番也就好了。皇上就不要和她置气了。” 李乾:“你个老东西也会替别人说好话了?” “公主不是别人,是陛下的亲骨肉啊。”刘彦之笑道。 当夜,李莲娘就歇在了昭阳殿。 第二十六章 司徒茉 辰时不到李莲娘便来了长信殿给韩青娘请安,彼时韩青娘还在歇着没醒,李莲娘在外头磕了个头后离去。从长乐宫出来她本是打算去紫宸殿的,想到这会儿父皇刚刚下朝,想来也是要睡个回笼觉的,便让人折道去未央宫。程贵妃起的也早,李莲娘来时清凉殿刚摆上早膳。 “看来我这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呀,程母妃金安。”李莲娘微微低头用手提起长长的裙摆踩上台阶,身边的司徒茉也连忙弯着腰将后边的裙摆托起来,进了清凉殿内后才放手。程贵妃坐在那儿与李莲娘笑着:“莲娘来了,秋蝉再去拿一副碗筷来,再让端一碟春卷。” “五兄与八弟怎么还没过来问安么?”李莲娘过去坐在了程贵妃手边,程贵妃伸手捻着她裙身上的轻纱观察着,说:“这两个泼猴昨儿个夜里不知什么时候才睡,一早派了人过来跟我告假,说今儿个不去弘文馆了。莲娘长大了呀,程母妃给你做的裙子应该要改一改了。” “程母妃……”李莲娘当然知道程贵妃是说的什么,她这一声娇憨便是同为女子的司徒茉听了,都觉得酥酥麻麻的,一点儿不像是她熟悉的那个琅琊公主。程贵妃也不打趣了,那秋蝉很快从外边取了一副新的碗筷回来,后边还跟了一个内侍,端着一盘春卷和一盘灌汤包。 说是一盘其实数量也并不多,和李莲娘平日里在王府里吃的不太一样的是,程贵妃她们并非出家人吃食荤素搭配没有怎么分过素与荤腥。但程贵妃是知道李莲娘不吃肉食的,好在这些吃食中有两三样都是全素的,春卷就是素食她给李莲娘夹了一个,让她尝尝味道如何。 李莲娘吃完一个春卷后,程贵妃又给她盛了一小碗的燕麦粥:“昨晚皇觉寺的清心师傅托人送了家书回来,里边除了有给你父皇捎带回来的一篇金刚经之外,还给你带了信。”李莲娘低头喝了两口粥,拿帕子擦了擦嘴:“信上肯定又是在唠叨让我乖乖养伤,不要到处跑。” “你呀,手上这么个样子确实不该东奔西跑的,有什么事都让底下的人去做,要是再伤了可怎么是好。”程贵妃说的是真心话,虽说李莲娘打小就被送出了长安,没在她们身边长大,但程贵妃一直将李莲娘当做亲生女儿一般爱护,真心与否,这都是李莲娘自己能感受的。 说话间李莲娘已经吃了两个春卷并半碗燕麦粥,程贵妃又给她面前的小碟子里夹了两个皮薄馅儿多的豆腐包。刚咬一口外面进来两个人,一高一矮两个小郎君都穿着圆领袍穿着革靴,还没进来呢就先闻到了食物的香味:“我就知道来母妃这里用早膳是正确的,八弟你输了。” “五兄。”李莲娘起身道了一声好,又看向后边那个李袶:“八弟与五兄赌什么了?” “我说母妃今天怎么不吭声教训我俩呢,原来妹妹也在。”宫女端来了一盆温水,李裕李袶二人都洗了手之后才走过来挨着坐下,倒也来得不算太迟,桌上的早点都是热乎的。李袶望了眼李裕之后说:“赌母妃今早用膳是不是比昨儿个晚一些。姐姐什么时候来的呀?” “五兄和你打赌都赌了些什么呀?”李莲娘好奇。 李裕过来扒拉着李袶让他和自己换了个位置,他笑眯眯地转过脸对李莲娘说:“也没什么啦,就是赌了几颗漂亮的珠子而已。”他看见李莲娘用左手拿筷子,登时又看她的右手,顿时眼眶红红地:“那个刺杀你的红衣人抓到了么?要是抓住了就不要放过他,把他手也砍了!” “大早上的说这样不吉利的话,李五郎你是身上皮痒了没让你阿耶打够是吧?”程贵妃伸手过来就是一个爆栗子让李裕吃了,后者吃痛也不好说,还要给程贵妃赔礼:“阿娘手痛了。” 程贵妃又瞪了他一眼,李莲娘给她夹了一个灌汤包来:“程母妃消消气不要和五兄一般见识。” 吃过早膳后李裕和李袶还赖在清凉殿不肯走,程贵妃撵了几次让他们去弘文馆,看着李裕李袶都和李莲娘一样安静地待在那里看书,便也算了。李袶年纪小也是个坐不住的,李莲娘才给他讲了一篇《大司命》就说头疼,李莲娘也不恼他,让他自己出去和宫人们玩去。 程贵妃将李禅昨日派人送回来的书信一并取了来交给了李莲娘,她只是把李禅写给自己的那一份书信拆开来看了,《金刚经》也是一早派人送去了紫宸殿。李莲娘把书信揣在了身上,没有着急打开,李裕叫人拿来了棋盘说是要和李莲娘手谈一局。 李裕和李莲娘手谈了一局输了之后,觉得自己没脸见人躲在偏殿睡回笼觉去了,程贵妃笑他成日里不知道好好读书,就知道和人捣鼓做生意的事。李莲娘这才知道原来李裕最近和几个胡人在做买卖,宫里每月采购的蜡烛和竹子,近年来宫里蜡烛都是胡商手里买的。 李莲娘倒是对李裕做生意一事不甚在意,李乾本也没打算让李裕沾手朝廷上的事,因而只打算等李裕满十六岁封他一个郡王,可能的话还会给他指一门婚事。其实像李裕现在这样自己做生意,将来做个闲散王爷也挺好,倒是程贵妃觉得这士农工商,商人还是地位低了些。 “时候不早了程母妃,我先去紫宸殿给父皇请个安。”程贵妃让秋蝉去拿了量尺来,给李莲娘重新测量了一下身形尺寸,这会儿时辰也已经是巳时二刻了。程贵妃点点头让她自去,送她出了门:“过些天等衣裳改好了,让秋蝉出宫给你送王府去,有空就来宫里坐坐。” “莲娘记住了,程母妃也要好好注意身体才是。” 程贵妃说:“你也是,好生照顾自己。去吧,你父皇这会儿只怕都开始念叨着了呢。” 李莲娘不再多说抬脚走下台阶,司徒茉在后边提着她的裙子一步紧跟着一步,不敢半点儿的分神生怕一不小心让李莲娘摔倒了,自己的小命也就凉凉了。等出了未央宫的宫门,李莲娘走在前面忽然停下来转回身看着身边的司徒茉,她将司徒茉看了好一会儿,笑了笑。 这一笑让司徒茉一路提心吊胆的,到了紫宸殿的时候李莲娘忽然喊人把司徒茉压下去打板子,司徒茉满脑子都是疑问。她什么都没做错呀为什么琅琊公主要打自己?李乾和刘彦之就更不知道李莲娘是个什么想法了,李莲娘请完安之后便恭敬地退出紫宸殿来:“停。” 两个架着司徒茉身体的内侍这就放开了人,负责打板子的内侍也拿着竹条退到一边,李莲娘站在紫宸殿门口问司徒茉:“司徒茉你知道自己错在哪儿了么?” “奴,奴婢不知。” 李莲娘抬起手一把掐住她的下巴:“那我告诉你好了,你是我李琅琊的奴才,我打你罚你都是给你的恩赐。你错就错在挨打的时候眼神太过犀利,那不是一个奴才应该有的眼神,这样的眼神也不是司徒茉身上所具备的。或者说——”她靠过去,俯身在耳边轻笑:“以前的。” 司徒茉:!!! 李莲娘嗤笑一声松了手,司徒茉失去支撑身体一个落空整个人跌倒在地,看着李莲娘笑呵呵地离去。身边的内侍还踹了司徒茉一脚:“还愣着做什么,公主都走远了你还不赶紧的?” 司徒茉爬起来恶狠狠地回望了一眼对方,竖了个中指之后赶紧提起裙子来跑,但李莲娘似乎并没有要等她的打算。司徒茉跑了不过一两息的功夫便气喘吁吁,李莲娘早已坐上了马车往朱雀门去了,司徒茉就这么在后边远远的跑,她还不敢大喊,因为宫里禁止大声喧哗。 真要是喊出来了不止是肺部呼吸难受,路过的巡逻侍卫也能直接将她杀了,谁让她只不过是个罪奴呢。要是没有李琅琊的帮助,她可能一穿越来就要在掖庭的洗衣房里苦兮兮地在给那些没根的内侍洗裤子和袜子。一想到有这个可能,司徒茉觉得脸上的伤都不疼了呜呜呜。 马车之中,夜刀将自己去调查东宫的结果给李莲娘汇报了一遍后,颇是好奇地问她:“那个司徒茉不是司徒家的后人么,你为什么要把她留在自己的身边,不怕她报复?” “如果是原来的司徒茉,或许有这个可能。”李莲娘眯起了眼歪过头,靠在夜刀的肩上。 夜刀说:“原来的?这倒是挺有意思,难道说司徒茉被人掉包了不成。” “或许是这样,联系一下阿越问问他到哪儿了。还有帮我写信给冥衣楼,告诉他们我有一笔大买卖要和他们合作。”她端坐起来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坐姿,伸手揭开了车帘,往外面看了眼,这个时候身边的夜刀却一下子从另一边翻出去,眨眼就不见了。 李莲娘回头看了眼,已经看不见司徒茉的身影了。 她喊道:“停车!你们两个去把司徒茉带过来。”直接指了两个侍卫去找人。 第二十七章 副阁主 昌平王府,今早上过来听说李莲娘昨晚留宿宫中没回来,雪勒王子可生气了,根本不愿意继续呆在苏青的面前学琵琶。他正想回公主府去让阿娘去找皇帝舅舅赐婚,这样他就不用学琵琶了,这玩意儿真不适合他,他也知道皇帝舅舅只是想让表妹有更多的时间来考虑联姻。 他更适合的还是在草原上纵马驰骋,如果能把表妹娶回去的话,吐蕃和大昭两国之间能换来更长久的和平共处。雪勒不喜欢与自己那几个同父异母的兄弟相处,就是因为那几个兄弟都是好大喜功不把人命当回事,成日里就爱看奴隶们互相残杀,他厌恶那样的日子。 人刚到王府大门,火苗嗷呜一声就往外面一蹿,随后李莲娘从门口停着的马车里出来,伸手将火苗抱起了起来。迎面看向雪勒满是不解:“表兄不应该是在和苏乐工学琵琶么?” “我……可是我看你不在根本静不下心来学琵琶啊,你看火苗也想你了。” 李莲娘噗嗤一声清声笑出来,软软的嗓音让雪勒听得耳根子红了一片,她将火苗递给雪勒之后才回过头来冲司徒茉说:“这位吐蕃的雪勒王子,你还站在这里做什么,难道昭阳殿里学了一个多月的规矩都白学了?表兄你看这些个奴才,一点儿眼力见都没有,让你见笑了。” 雪勒注意到李莲娘身后的那个宫女脸上有被掌嘴的痕迹,也没有多问毕竟这也不是他能管的,不过他还是与李莲娘说:“既然表妹觉得这奴才不懂规矩,不如换一个伺候就是了。” “表兄说的也是,回头啊我再……”不等李莲娘说完,司徒茉就慌忙跪了下去:“奴婢知罪奴婢知罪,求公主大人有大量不要换掉奴婢!奴婢司徒茉给雪勒王子请安,王子殿下求求您帮帮奴婢吧,奴婢知道错了,不要换掉奴婢求求您了。”要是真被换掉,她估计就是一个死。 虽然她很不能接受就这么莫名其妙的挨了打,但挨巴掌挨得再多也总比小命丢了强。司徒茉跪在地上接连给雪勒磕了三个头求他帮忙说说情,李莲娘就在一旁冷眼瞧着,雪勒大约是从未见过一个女孩子家这么我见犹怜的样子,很快他就心软了,开口替司徒茉求了情。 李莲娘也给他面子,不过她说了:“既然表兄替这奴才求了情那我就放她一马,不过我身边是容不下这么一尊大佛的,我看表兄与她也算是投缘,不如就把她送给你了。”她伸手挼了一把火苗的脑袋,还跪在地上的司徒茉抬起头来,一脸懵逼的看着已经往里走的李莲娘。 雪勒王子转过身急忙跟上李莲娘,也不管司徒茉了:“表妹等等我呀。” 司徒茉这么一个被人随意送来送去的奴才,静静地跪在原地门口的侍卫也对她投来不屑的眼神,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在这个世界,真的卑微到连畜生都不如。她仔细回想了一遍自己昨日和今天,从她在昭阳殿刚见到琅琊公主到现在,究竟是什么地方做得不好让公主生气。 或许是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太久,半晌不动门口的侍卫还以为她没气了,被踢了一脚后司徒茉才慢慢往王府里边走。没多久便被李莲娘派来寻她的人找到,把她带去了王府的下人房给她换了一身衣裳,重新梳洗了一下,接着她就又被带到了一个满是“学生”的院子。 李莲娘说要把司徒茉送给雪勒王子,还真不是开玩笑的,看到司徒茉来了就让雪勒把人要到了自己身边站着。这偌大的庭院里除了教他们这些人学琵琶的苏青之外,就只有李莲娘是坐在可以遮阳的廊檐下的,雪勒因为自己刚才的冒失行为,已经失去了继续学琵琶的资格。 他也在廊檐下站着呢,看到身边的司徒茉他就是一肚子的无名火直上脑门,不过碍于这里有这么多人在,他还不能当着面对这个司徒茉怎样,要不然就更让表妹不高兴了。 不多时有个门房过来到李莲娘跟前小声道:“公主,高丽的明珠公主送来了拜帖,说是来咱们王府想见见麟月太子。”因为这些人要跟着苏青学琵琶,李莲娘专门让人将王府里的那些客房都收拾了出来,让他们自行选择是就近住在王府还是各回各家。 其中这选择了留宿王府的人里就有高丽太子金麟月,不知道怎么的李莲娘看着他,就觉得这人挺熟悉的,还有他那个妹妹明珠公主。这奇怪的兄妹俩身上一定有她不知道的秘密,李莲娘接过门房手上递来的金明珠的拜帖将它翻开,帖子封皮上和内容一样,都是两种文字。 里边夹着一片巴掌宽的金叶子,金叶子的尾端穿了个小眼,缀着一串流苏。这片金叶子上面还撰写了一行瑰丽小巧的草书,背后用高丽文写了:永以为好。李莲娘拿着这片金叶子放在太阳底下照着,刺眼的金光让她忍不住合上了眼,“请明珠公主到花园等我。” 随后她收下了这片金叶子,将拜帖还给了门房让他拿去交给柳总管,院子里这些想要当她驸马的人,才刚跟在苏青的指点下学会挑弦呢。她又继续坐了片刻在众人休息的间隙,亲自过去把金麟月叫走了,高昌国的摄政王与于阗还有南诏的圣子等人:“!!!???” 雪勒一看李莲娘居然和那个金麟月走了,转过身来就给了司徒茉一巴掌:“都怪你!” “……”司徒茉委屈,怎么连这个也要怪她?她努力地告诉自己不要生气要学会忍耐,要学会接受这个现实,何况历史上的琅琊公主就是在十三岁到十四岁这一年之间去世的。要是她记得不错的话,先前听人说琅琊公主现在刚好就是十三岁?唉,她才不和短命鬼计较。 金麟月与李莲娘一左一右的在前头走着,后边几个宫女和内侍不远不近的跟着,金麟月忽然停下脚步伸手动了一下路边的一株栀子,还说:“这栀子的分枝都这么大了,应该修一修了。” “麟月太子原来也懂养花之道?”李莲娘好奇一问。 金麟月微微愣住,失笑:“呵呵叫公主见笑了,麟月从前在王宫的旧居也有养一些花花草草,这些经验都是听负责莳花的宫人们讲的。”他心里一阵惊慌,暗道自己是不是什么地方错了差错,让李莲娘看出端倪。但看到对方一副原来如此的神情时,又有些难过她只是误解。 李莲娘伸手从栀子树上折了一枝,眼下栀子的花芽和叶芽都还没有,看上去很是显得丑陋的这么一截枝丫,被李莲娘一路拿着到了花园。金明珠从王府大门进来后,穿过正堂直接来花园,比她们要来的稍微早了一些,凝霜都已经在这儿招呼她用茶了。 “明珠。”金麟月出声,坐在花丛之间的金明珠连忙放下手上的茶盏,起身迎了出来:“王兄!”她似乎没有注意到金麟月身边的李莲娘,和自己王兄亲昵地抱了好一会儿才看见站在一旁,手上拿着一截零星只有几片叶子的树枝,赶忙和金麟月分开:“琅琊公主。” “送你的,明珠公主。”李莲娘将手上的树枝递给金明珠,后者犹疑一瞬伸手过来接,那栀子树枝丫顷刻间冒出许多嫩绿的叶芽,其中一些还包裹着雪白的花芽。金明珠目瞪口呆地看着这枝嫩绿雪白的栀子花,她和金麟月一样惊讶:“这这……琅琊你好厉害啊!” “不过是略通一些奇门之术而已。”李莲娘谦虚道,她这一手能让枯木即时回春的本事,也算不上是奇门之术。她自生来便天有异象寒冬时节莲花盛开,能让一山的桃花一年四季不谢,能让那些小动物和自己亲近,小时候她不懂利用这个能力,现在她已能举一反三了。 金明珠不懂什么是奇门,她只知道手里这枝栀子花是李莲娘赠给自己的回礼,她格外喜欢就命恩人送给自己的这朵花。将这枝栀子花交给身后的侍女,要她先回行馆把这枝花收好。 “两位兄妹叙旧,琅琊就不多待了,稍后还请明珠公主能够赏脸,一道用膳。” 明珠点点头,笑道:“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这时,从远处传来一缕悠扬的箫声。 “慢聊,我先失陪了。” 李莲娘别过金麟月兄妹后循着方才那段箫声,来到了徐长思所住的听竹轩,站在墙外她看见听竹轩内的竹林上正立着一个青衣墨衫的俊美男子。这人正是徐长思,他低头看见了李莲娘之后,即刻就从竹枝上飞落下来:“长思见过公主。” “你我相识以来,今日还是我们第二次见面吧。”李莲娘轻轻一笑,徐长思伸出来手揽着她的腰将她一起带离地面,一跃就飞上了昌平王府最高的那座阁楼的房顶。 徐长思说:“我有一支新曲,吹给公主听。” “好,能听长思公子一曲也是难得呢。只怕我三兄知道了,都要妒忌死我了。” 徐长思笑了笑,拿起白玉箫吹奏起来。 李莲娘听了一会儿之后,慢慢地开口问他:“已经决定好,要离开了?” 徐长思没说话,只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箫声还在继续。 李莲娘犹自说道:“楼兰国已破,你还能去哪呢?不如留下来帮我,你应该是懂我的,如今的大昭朝廷已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朝中可堪大用之材已是十指可数。我父皇懦弱母后强势,朝中三派日渐成型早晚会有女主天下的局面。琅琊势弱,手里可用之才更是少之又少。” “琅琊,你看。”徐长思弯腰伸手递过来一朵金色的兰花,李莲娘不由得睁大了双眼。 徐长思:“这是我楼兰国皇族血脉才能继承的金兰印,这天生的特殊血脉印记,就和你那特殊的能让万物与你通灵的体质一样。楼兰国破时,我的年纪和你也是一般无二,从我来到长安的那一天起就发过誓,早晚会用仇人的首级血祭我楼兰的将士和子民。” “而现在于阗,高昌还有龟兹三国的使臣都在这里,就在这王府之中。只要你肯,现在就可以冲下去一剑将他们的首级取了。可是你不能,因为你知道若你这么做,会连累我和昌平王,他对你有知遇之恩,而我与你又是以琴曲为媒相识相知的知己。”李莲娘灿然。 徐长思叹了口气,也挨着李莲娘身边坐下来,“坐在这么高的地方看风景,挺不错。” “你不想知道我是怎么知道,你是楼兰国那个失踪了好几年的王子的?” 徐长思转过脸看着她,看了半晌用手撑着下巴装作继续冥想的样子:“我猜,是因为那天夜里我和你一起双剑合璧,杀了那条毒蛇之后你就对我的来历产生了怀疑。你没有在第二天就找到我将我赶出去,长思心中感激不尽。只是,长思身上背负的血海深仇太过沉重。” “我可以帮你报仇。”李莲娘站了起来,她将手伸出去远远指着苏青教人学琵琶的那间院子,目光凛凛杀心萌动而起,轻声道:“今日这些人愿意为博我一笑,而屈身在此学琵琶,焉知来日这些人当中不管是谁当了驸马,都会学那勾践一般,将这些时日看作‘卧薪尝胆’?” “公主想要长思怎么做?” 李莲娘严肃道:“千机阁目前尚缺一位副阁主,如果你愿意,我希望你能尽早启程。” “副阁主,唔这个身份听上去是个很重要的职位,你不怕我以权谋私为自己发展心腹,将来窃阁以自居?”徐长思说着,自己就先笑了出来。 李莲娘也十分坦然,她说:“你说的不错,千机阁的副阁主一职确实地位高,分给你的权利也高。我相信自己的眼光,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若千机阁中确有叛徒,一定不会是你。” “公主如此信任长思,某定当竭尽所能为公主所驱遣!” 这一拜,既是功成名就的期许,也是身败名裂的先兆。 第二十八章 东宫事 “太子殿下,该用午膳了,您这几日总是食不下咽长久下去也不是办法。多少还是进一些米汤吧,今日膳房按照琅琊公主拟的膳食方子,做的都是一些素食呢。”内侍吉祥走进书房时,太子李祎还坐在一堆折子中间手上拿着笔批改着,他只抬眼看了眼吉祥,又低下了头。 吉祥连忙抬手赏了自己一巴掌,走过来道:“太子殿下您这又是何苦呢,冷宫失火太子妃的尸首也早已被封棺入土,您这样不吃不喝的对身体不好啊。”这已经是掖庭冷宫失火的第四日了中午了,看得出来太子殿下是在和琅琊公主置气,这不是他一个内侍能置喙的。 李祎还是不说话不吭声只管一个劲的批阅这些送到东宫的折子,吉祥转头朝门口的一行人打了个手势,看来今日太子殿下是不会进食的。门外,膳房来的几个宫人纷纷又折回身,端着手上的菜和汤品往东宫膳房回返,这四日以来太子殿下一滴汤水都没用,唉。 这些人一个个都唉声叹气地,低着头走路也没瞧见前方来了人,这才在行礼的时候一连串的东倒西歪。与他们恰好迎面相对而来的正是李莲娘,她身后跟着的是大昭嫡公主出行时的仪仗队,如此声势浩大的往东宫来,说明今日李莲娘往东宫来并不是为了和太子李祎叙旧。 “太子呢?” 一人回话道:“回公主,太子殿下在书房批折子。” “你们这是……太子殿下没用膳么?”李莲娘略略瞧了一眼就知道,连汤盅的盖子都没揭开过,这些菜和汤又是要重新端回膳房去的了。她朝东宫书房望了过去,望了好一会儿功夫才迈步继续往前走,一边走一边说:“既然太子殿下不饿,这些就不必再往他面前送了。” “是。”这些个宫人只管听吩咐办自己的差事,也不敢和吉祥一样劝太子用膳啊。 李莲娘停下来又说:“他吃肉食吃惯了的一时改不过来,不习惯这些素食也是难免的。让厨子烧一道三鲜羊肉汤过来,饭就不用另外再蒸了,再准备一碗蕨菜汤泡饭送到书房来。”她的这个好二兄不吃不喝可不行,堂堂储君怎么能为了儿女私情,不顾自己身体健康呢。 李莲娘怒气冲冲地拉开了门,书房内低头批阅折子的太子李祎充耳不闻,只有身边的内侍吉祥被吓了一跳,他刚要跪下行礼被李莲娘打手势阻止了。吉祥转头看了看太子李祎,拱手行完礼便轻手轻脚地往门口走,看到李莲娘一脸怒气,他还壮着胆子想劝她息怒来着。 李莲娘瞥了他一记,往李祎所在的位置走过去就直接坐在了书案前,伸手一挥将桌案上的东西都推到了地上。李祎这才抬起头来看着她,李莲娘伸手拽着李祎的衣领让他靠过来和自己额头贴着额头,然后放开了他:“二兄觉得自己很可怜是么?你觉得,寇氏不应该死?” “她买通昌平王府后门的门房,放蛇谋害当朝公主罪证确凿,勾结外臣意图挑唆你我兄妹,该死。”李祎如此心平气和地说出这番话,李莲娘并不觉得他是真的认为寇氏该死。那是他明媒正娶同床共枕,与他举案齐眉了四年的妻子,虽然并不是李祎自己所喜欢的。 他接着又说:“重流重洹也是你的亲侄子,你让他们以后怎么面对你?” “二兄又怎么能保证这两个孩子,一定是你的亲骨肉?寇氏都能如此狠心花重金买南诏毒蛇来害我,二兄你觉得重流重洹这两个孩子,就是她与你所生的亲生子?”李莲娘扭头看向前来奉茶的宫女,而后又说:“二兄恨我也好恨父皇也罢,这就是我们生在皇家的悲哀。” “……”李祎并不作答而是俯下身去捡起了被李莲娘扫落在地的折子,李莲娘也不管他的,仍然自顾自的说着:“听说二兄已经三日不吃不喝了,这样下去身体怎么受得了呢。我知道这一次做了一件让二兄很难原谅的事,莲娘也不会奢求二兄会原谅我,我自己也不会。” 吉祥在门外插了句嘴:“公主,饭食都送过来了。” “端进来吧。”李莲娘说,“二兄知道我们的祖父是怎样才坐上帝王宝座的吧,玄武门兵变门下客卿悉数身披战甲,在城门上遥遥看着两位叔祖父成为瓮中之鳖。我们的父皇也是踩着亲兄弟的累累白骨和业障血债,被司徒国舅等人扶持,其中区别二兄可看清了?” “难道我李家血脉至今已经三代,还要为了争这么一个帝王之位,手足相残血脉相杀?” 李莲娘点头,冷声道:“朝廷已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父皇空有一个皇帝的架子,如今手中掌握的实权有一半都分给了你。你是皇太子,坐镇东宫至今也有八年之久,你看到的应该比我看得更多才是!前朝定国公、安国公还有章钊素来同出一气,自恃功高不服气。” 李祎手中的毛笔咔嚓一声被他用力折断,这一点他不仅知道而且早已有打算将多花一些时间,将这盘根错节的“寇党”连根拔除,但他没有想到的是,李莲娘刚回来不到两个月就先后铲除了国舅司徒冀和定国公寇淮。这两人一死,剩下的要么成散沙,要么拧成一股绳。 吉祥领着膳房的人进来后,在书案旁边另外支了一张矮桌将菜都摆了上去,李莲娘起了身过来,说:“今早起的特别早又先去了皇觉寺见了四兄,一回来就被父皇急召进宫,到现在还没用过一粒米呢。二兄不陪我一起吃一碗么?不管怎样,你只有吃饱了才有力气来恨我。” 她就在那里径自用起了饭食,也不让宫女伺候她,只那么形单影只地背对着李祎。李莲娘吃到一半的时候又回过头,冲李祎咧开嘴笑了笑,这还是她回长安以后头一回笑得这么开心。 她独自吃完了一碗蕨菜汤泡饭,起了身离开书房,直接带着人往东宫后院专门腾出来让李祎的儿子们居住的院子走。而她离开后的书房里,太子李祎却忽然趴在面前的案几上哭了起来,吉祥见状连忙清了书房内的人,自己也走了出去,将门也悉心地给关上了。 李祎哭了一阵子之后发现自己脚边有一份奇怪的折子,封皮不是常见的蓝色和青白二色,也不是褚色和土金色的。墨绿的封皮上也没有写题目,他将这折子拾起来打开,是李莲娘写给他的信,内容只有短短二十来个字,大意是告诉李祎,她知道了当年的真相。 八年前皇太子李祚与内侍私自出宫押妓,又被当时还是皇子的李祎等三兄弟撞见,更被自己的良娣告发自己与男人厮混。这其中除了有司徒冀的操纵和挑唆,也不缺李祎暗中的顺水推舟,他想不通自己也是父皇母后的儿子,同为中宫嫡出,凭什么自己不能当太子。 那时候的他日日见母后和父皇为了大兄而起争执,心中对于大兄识人不清,被旁人挑唆利用而不自知十分愤怒,他憎恨大兄为旁人的事做出伤害母亲的事,对他的尊敬也就一扫而空。为了能坐上皇太子之位,他不惜买通了李祚身边的内侍,给他吃了一种让人嗜睡的药。 这才有了后来,长信殿内废太子的一幕。 过了许久的样子,李祎吃完了一碗米饭喝了两碗汤后,精神气也变得好了许多。他拉开门,看到门外吉祥和另外两个内侍都一脸惊喜的模样,浅浅一笑:“公主呢?” “已经走了,奴婢等刚刚看到公主的仪仗出了东宫大门。”吉祥说。这书房是正对着东宫大门的,东宫与宣政殿相隔只有一条护城渠,水渠上有一座三分拱桥,桥上所列的侍卫是守护东宫皇太子的亲卫。李祎哦了一声,随后踏出了书房,闭门三日以来终于出了门。 吉祥眼睛睁得大大的,他慢了一步,但也用最快的速度小跑着跟上了李祎。 ——洛阳,街市,客栈—— 眼看着楼下车马喧嚷人群熙熙攘攘,临窗远眺的青衣人的眉眼也跟着舒展开来,见他面上又带上了几分笑容,身边一个作书僮打扮的人递来一盏茶:“公子今日已经笑了十次了,我们已经到洛阳三日了。这三天以来公子你每次只要一站在这里,就会一个人傻笑。” “有这么明显么?”徐长思反问。 落星点头:“有的有的,不信的话公子你问徐白呀,是不是?” 被点名的那人此刻正藏身在房顶的某处,只是闷闷地“嗯”了一声,之后就再也没有丁点声音了。落星抬头转了个圈也没看到他,很是郁闷:“当暗卫看来是一件很辛苦的差事呢。好在我笨的很不会武功,要不然公主这一次肯定要让我跑那么高的地方藏起来。” “你很想试一试当暗卫的滋味么?”徐长思轻笑。 落星摇头:“还是不要了,像徐白那样整日里就待在房顶和蜘蛛蚂蚁做伴,我才不要咧。还是跟着公子到处吃吃喝喝的好,虽然我不会武功,但落星知道公子是不会让我落入险地的。” 徐白翻了个白眼,只是落星并不知道。 ——长安,皇宫—— 御书房内,李莲娘跪在地上已经小半个时辰了,太子李祎也同她一样在这里跪着。 皇帝李乾批折子,一声也不吭,气氛一度很是凝重。 第二十九章 琵琶行 虽说李祎心里对李莲娘还是有几分芥蒂,明面上至少还是愿意和李莲娘和睦相处的。李莲娘足够心狠,她没有一丝慈悲怜悯地让两个侄子服下了断肠散,就和以前在莲华山抓住了那些刺客之后的处理方式一样。李祎不能阻止,因为赐死李重流李重洹是皇帝的意思。 这世上谁又能真的接受得了白发人送黑发人呢,李祎对这两个儿子是真心喜欢,平时在东宫不管到哪里遇到了,这两个孩子总是“阿耶阿耶抱抱”格外黏他。而东宫虽然不止这两个孩子,但李祎最喜欢的还是重流和重洹这两个嫡子,毕竟这是他与自己的正妃所生。 如今他也只能独自坐在两个孩子常常一块儿玩的四方亭,一醉到天明,只求能够在梦里和妻儿相逢一家团聚。李祎从前是不喜欢饮酒的,自从出了这一连串的生离死别后,他的身边总是七倒八歪地放着一些空酒壶,近身内侍吉祥也劝不动他,皇帝知道后也由着他去。 这日在昌平王府有一个考核,十来位征选驸马的人选要在今日择选出八位,这八个人将会接到李莲娘所出的第二题,也是她给这些人的第二个考验。辰时一到,王府前院里原本热闹的气氛顿时就安静了,琅琊公主李琅琊在一众宫人和侍卫的簇拥下,缓缓到来。 高丽国公主金明珠也一早来了这里看热闹,这两日她来昌平王府来得很是勤快,高昌摄政王赫连谨私底下还与于阗龟兹两国王子说过,金明珠这是在为她王兄金麟月做暗探。当然除了赫连谨之外,于阗龟兹这两个少不更事的小子来长安,只是为了摆明自己父王的态度而已。 毕竟大昭皇帝要为女儿挑选驸马,于阗和龟兹虽然只是边陲小国也早已臣服于大昭,但该有的礼数是不能少的。两位老王上也没想过自己的儿子会成为大昭驸马,只不过他们都畏惧高昌国强势,这才与赫连谨结伴而来。到了长安之后,不管什么事都是与赫连谨相商。 “公主,都安排好了。”柳总管也是抹了把冷汗,这还是他有生之年所见的头一回公主自己出题考验未来驸马的差事,十一天前就开始恐慌的他,到了这一刻也不紧张了,就是后怕的很。这在场的不是别国王族就是本朝大臣的子嗣,今儿个无论是谁落选了,都要好好打点。 李莲娘走向自己的座位坐下来,转头看向站在薛詹事等人身后的苏青冲他招了招手:“苏青你过来些,我有那么可怕么,你离我那么远做什么?今日在座诸位郎君就请一一展示尔等的琴艺,琅琊和苏乐工都会认真欣赏,当然就是最后落选了也没关系,会有礼物相赠。” “公主有礼!”诸人纷纷起身来,向李莲娘鞠躬一拜。 李莲娘罢了手:“诸位都请入座吧,薛詹事让他们抽签后就开始吧。” “是。”被提名了的薛詹事拿了一个签筒过来,从高昌摄政王赫连谨这边开始每个人都亲自抽签确定序号。赫连谨抽了个第七,第二个抽签的人是龟兹王子黑沙他运气可能有点儿背,竟然是第一个要上台的。轮到最左边上首的人抽签时,已经是最后一枚签,没得选择了他。 黑沙扭扭捏捏的抱着一把琵琶上去后,李莲娘只看了他一眼就没关注了,别的不说就是拿木片的右手那姿势都错了,这厮是注定要被筛下来的。今日苏青不用教人弹琵琶,双手也是难得得空能够歇一歇,偏偏李莲娘忽然一个歪头靠在他肩膀上:“会揉肩么?给我捏捏。” 无语的苏青又立刻转过身来,跪在李莲娘背后给她揉肩,他在心里默默地腹诽着:这小公主年纪轻轻的怎么和老年人一般喜欢让人揉肩膀呢,不知道年轻人这肩膀揉不得,越揉越烂么?或许是李莲娘察觉到了他的情绪,忽然一转头故作凶狠的样子:“心里说坏话呢。” “奴不敢。”苏青哪敢承认啊,这是要动辄掉脑袋的,他也只敢心里想想而已。 李莲娘嗤一声手里拿起一个前两日金麟月送她的小木槌来,往苏青脑袋上敲了一下,这小木槌是金麟月送给李莲娘拿来捶腿捶背用的。这东西她当做玩意儿拿在手里,不时的这里敲一敲哪里敲一敲,看上去很是喜欢,凝霜和江氏都认为她这一回是明确要定下麟月太子。 “太乐署你还想回去么?”李莲娘问。 苏青讶然,看着李莲娘一脸认真地在征询自己意见的神情,他忽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了。他对于自己的容貌还是很自信的,和他同期被选入长安太乐署的乐工们,没有一个能在外貌上比得过他。他自小就被家里人卖入教坊司学琵琶,其中的酸苦没有人能够体会。 他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全是靠着自己的一双巧手,他的身子早已在那肮脏不堪的教坊司里染上了污浊,所以从不奢望会有属于自己的感情滋生。他这样的人要么一辈子老死在太乐署,要么上了年纪之后因为有些资历了,被太乐署派遣去全国各地的教坊司当先生。 在他面前的这位可是金贵的琅琊公主,她是那样的高傲不可攀,这些天来她和自己说话时眼神也从没有过鄙夷。苏青自己都能看得出来,在李莲娘的眼中自己绝不是一个身份卑微,出身下贱的腌臜人,她是用平常人的态度来和自己相处的。也因此,他才更加困惑。 回太乐署这是他唯一的选择吗?目前看来好像是这样没错,可是李莲娘接下来的话让他更是错愕不已,她说:“你可以选择留下来,不管是在王府还是将来我搬去公主府,都有你的一席之位。当然你也可以拒绝,回太乐署去继续深造你的琵琶乐曲,将来或能成为一代名师!” 凝霜也是惊诧不已,她不由得看向这个生得宛若女子一般的苏乐工,李莲娘侧首看了眼凝霜后就坐正了身子,继续看着院子里的比试。苏青一言不发,只在这场斗琵琶赛事到了中场,他在李莲娘身后磕了头:“谢公主不弃之恩,青身份低贱,恐有损损公主凤颜。” “你不愿意留在我身边也是情理之中,我身边一半是刀山火海一半是龙潭虎穴,你留在我这里,我还要分心去保护你。”李莲娘对于苏青会做出这样的抉择并不意外,懂得分析自己和她的身份境况来做选择,这样的人也不愧是她李莲娘中意过的情郎,“还有话说?” 苏青道:“青愿意留在公主身边,这些时日相处下来,青知道公主从未嫌弃过青的身份。公主您是这世上最美的花朵,青自泥潭沼泽中诞生,身上肮脏唯恐玷污了公主声誉。” “听说你们太乐署的乐工和舞伎,每隔五年都会有一场大考核。就和朝廷开科取士一般,我已向太乐署打点过了,给你另外安排了一处独居小院,雅致清静的很。你以后不需要再参与任何节目的编排,安心练习琵琶准备明年中秋的考核就是。”李莲娘微微一笑。 苏青怔了一下,随即回道:“是这样的,奴入太乐署是去岁的事,明年正好赶上。”又谢过李莲娘的知遇之恩,而后便安安静静地坐在了一旁特意为他安排的席位上,认认真真的观察起这些人的演出。这会儿已经轮到了赫连谨,这人一上去李莲娘神情就微变。 他早已不用木片来弹卧琵琶,但也是打小就学卧琶的,李莲娘让他来王府教人学琵琶的时候也没说是教立琶还是卧琶,他只按照常人学琵琶的方式,教他们弹的是卧琶。卧琶需要靠木片来按压上弦,依靠右手五指来进行弹、拨、挑、揉、轮指法演绎,不需要太大力气。 赫连谨与前面几个人比起来他的指法是得到了苏青的赞赏与肯定的,这一点李莲娘也注意到了的,不过她更为在意的还是赫连谨居然在这短短的十日里,真的将她所写的曲谱记下了,还完整的弹出来了。赫连谨毋庸置疑的成为那八个人选之一,下一个人是南诏圣子。 圣子轻尘身上穿着紫色的衣袍,头上和手腕脚踝都佩戴着南诏苗疆一带特有的银饰。他脸上戴着紫色的纱巾让人看不到他的正脸,就是用饭也是独自一人在房中,李莲娘还从王府的内侍口中听说,这个圣子每晚都要坐在房中嘀嘀咕咕大半个时辰才会洗漱入睡。 除了他自己从南诏跟来长安的两个侍从,圣子轻尘从不让别人踏入自己的房间,就是抬水也是让自己的侍从搬进来搬出去的。这个人还真有些奇怪,李莲娘用手背撑着下巴看着台上的南诏圣子,而她也知道,对方是很清楚自己在观察他的,所以他才会抬眸。 如此灿烂的晴空之下,四目相接,眸光里火光四溅你来我往皆为试探对方深浅。 倏尔一笑,李莲娘让凝霜在名册上在轻尘的名字后边记了一笔。 金明珠惴惴不安地紧握着双手呆在金麟月身边,眼看着前面十来个人都一一上台表演了,她却比金麟月还要紧张:“王兄怎么办啊,明珠觉得他们一个个都有可能入选欸。” “……金明珠,你怎么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金明珠:“王兄你一直在给人养花,才学了十天的琵琶,你会吗?” 金麟月不语。 金明珠懊悔极了:“早知道,让我替你好了。不管怎样,先把琅琊这个准嫂嫂定下的好!” 第三十章 第二题 一个时辰后前院里走了那么几个落选的人,剩下的八个人里有一半是异国使节:分别是高丽太子金麟月,高昌摄政王赫连谨,南诏圣子轻尘以及吐蕃小王子雪勒。原本雪勒王子因为中途自行退出,李莲娘是让凝霜将他的名字划掉了的,可耐不住他背后还有个荣阳长公主。 而另外四个人则都是大昭本朝的勋贵之后,四人中以朝中崔太傅的嫡孙崔稤为首。其他三人按年纪大小依次而列,前一个是中书令韩光的次子韩清风,中间的是新任大理寺卿裴元之子裴蘅,最后一个也算是裴元的儿子,是自小寄养在裴元家中的侄子裴蓿。 这位中书令韩光韩大人和吴国公以及皇后都姓韩,但两家人并不是同宗也不同族,但韩清风的妹妹恰是嫁入了东宫,是太子李祎的侧妃之一。韩侧妃膝下育有一子一女,是一双龙凤胎,与李莲娘也曾来往过一两次,若是提及对那两个孩子的印象李莲娘还是觉得挺好的。 皇太子李祎却并不喜欢韩侧妃这般太过软弱的女子,比起以前刚烈且性格冲动做事大大咧咧的寇氏,韩侧妃更喜欢诗书雅赋,谈吐也是细声细语,温和的有些让人厌烦。她能有这一儿一女,估计也是李祎看在她父亲韩光的面子上,再有一点就是,韩侧妃也姓韩。 凝霜将名册重新整理好之后先拿给李莲娘过目看了一遍,随后按章程让王府的薛詹事带着这八个人去提前订好的酒楼。她去了一趟又回到李莲娘身边,说:“公主,都安排好了。” 李莲娘一动身边的苏青也跟着起身,她转头吩咐凝霜让她去开自己的私库,取一把名为绿衣的琵琶来。苏青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就差点儿踩着了自己的裙摆,李莲娘也知道任何一个研习琵琶,想要在琵琶一道上能有大成的人,都想要拥有一把只在传说里出现过的名品。 《诗经·国风·邶风·》中有一篇名为《绿衣》的,关于这篇诗歌的传言至今也不曾得到实证,更多的人认为这是卫庄公夫人庄姜因为婚姻不睦,昏聩的卫庄公宠爱新娶的陈国两位公主,受到冷落的庄姜在处境万念俱灰的时候写下。而今也有人多认为,这是一篇悼文。 全文从开头到结尾每一句都是表达心中的哀思,这其中或许有一半是庄姜幽怨被卫庄公冷落所致,也有一半是丈夫悼念追思自己的亡妻所补写。李莲娘得来的这把绿衣琵琶,就是这些传闻里关于卫庄公当年迎娶齐国公主姜所赠送的聘礼,它原本只是一把普通的白玉琵琶。 后来有了《绿衣》这首诗,这把当年在春秋时期再是寻常不过的白玉琵琶,就有和它相同的名字——绿衣。据传庄姜夫人生得貌美,是齐国第一美人,善诗文词赋精通音律,其中尤其最善长的就是琵琶,她不但会弹,还会斫琴并上漆和上弦,绿衣的弦就是她亲自安上的。 当然了这些都是李莲娘小时候,师傅慕容律给她讲故事的时候提到的,究竟是真是假她也不确定,但她知道那把琵琶就是绿衣。天下间的极品名琶只有三把,而她私库中这唯一的一把绿衣今日就要被她送给苏青,后者激动又显得局促的模样,倒是让她忍不住笑了。 李莲娘说:“庆阳大姑姑跟我说,我是大昭的公主不论是远嫁和亲,还是招驸马留在长安,只要我愿意便可以在公主府中豢养面首。我问凝霜和乳母面首是什么,她们都红着脸不肯告诉我,还说我年纪小庆阳大姑姑不应该这个时候和我说这些,其实,我知道那意思。” 苏青沉默着跟在她的身后往前走着,他也不知道李莲娘是要去哪里,但看这是出行的意思,估摸着是要去街上吧。苏青刚要询问李莲娘是不是打算出门,王府大门口就来了一辆马车, 李莲娘手臂伸出往前虚虚一搀,苏青左右看了看,而后赶忙将自己的手伸过去托住。 李莲娘接着他的支撑踩着一内侍的后背上了车辕,回过头来冲苏青勾手:“你也上来。” “奴不敢,公主金玉之躯,苏青怎敢和公主同乘。” 李莲娘笑道:“打你踏进昌平王府的那一日起,你身上就被打上了我李琅琊的烙印。你就是不与我同乘一车也要跟我一起去满月楼,来人,给苏乐工牵一匹脾气温顺的马来。” “公主……苏青也不会骑马。”他打小生活在教坊司,教坊司的那些大人怎么会教他们这些人骑马呢。李莲娘愣了一下,而后冲他身后一个守门的侍卫道:“你不必去了。苏青,上来。” 这时已经去开私库取来了白玉琵琶绿衣的凝霜,正小心翼翼的抱着琵琶往外走,看到苏青被李莲娘忽悠着跟上了马车,额头上顿时起了两条纹路。她一进马车当中便把绿衣往前一递,李莲娘示意让她把这东西交给苏青,后者看见绿衣,恨不得现在就跪伏在地拜一拜。 满月楼二楼因着已经被李莲娘所承包,因此今日不论是早晨还是夜晚,都不会有宾客往满月楼的二楼来。李莲娘在这里设宴招待这八个驸马征选人,也将会在这里给他们出第二道题,和之前学琵琶需要长时间来完成有所不同的是,今天的这第二道题需要他们当日完成。 当然了首先李莲娘还是谁也没知会过的,就是贴身伺候的凝霜也不知道她打算几时出第二道题,因着满月楼的伙计已经将美酒佳肴端了上来,李莲娘一到就宣布开宴。为了活跃气氛,李莲娘还让薛詹事去太乐署征调了一些乐工和舞伎来,一切花销都有李莲娘报销。 说是李莲娘自己报销其实也是李乾和韩青娘给的钱,这些年她在莲华观修道,吃喝都是在山上自给自足,几乎没有用得上银子的地方,她的私库就这么一而再再而三的积攒了起来。而且这段时日她要为自己挑选驸马,李乾和韩青娘身为帝后也给她拨了一大笔银子做花销。 到了满月楼门口,李莲娘与凝霜下了车,让车夫直接将苏青送回宫里去。 “诸位都请入席不必拘礼,说来这也是我自离莲华观回长安以来,第一次主动设宴呢。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还望各位海涵,多多包容琅琊才是。”说话时,她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 赫连谨在这席面上年纪最长,他率先开口接话旁的人也无有异议,他说:“公主客气了,能得公主设宴相邀,我等已是三生有幸!”这话说得倒是很让人满意,不管崔稤等人自己是什么想法,这个时候赫连谨说好话来讨好李莲娘,就是在恭维整个大昭的体面。 他的话刚收尾,李莲娘左手下首第一个崔稤也举杯道:“崔稤谨以此酒,敬公主一杯,无论崔稤将来是否能娶得公主为妻,都在此祝福公主长乐无忧!”在他之后,金麟月也敬了李莲娘酒,这些酒都是纯度不高的果酒,李莲娘喝了三杯之后,便开始动筷子了。 按照“客随主便”的规矩,赫连谨他们也跟着拿筷子开始用菜。 每个人身后都有宫女替她们布菜倒酒,气氛上很快就因为闲聊而活跃了起来。大约是此情此景让人太过放松了,韩清风在喝了几杯酒之后,竟对着李莲娘作起了诗:“胜雪芙蓉面,皓腕拨兰舟。身轻如飞燕,回眸敛四方。”李莲娘听见这个,只是稍稍一怔,不语。 凝霜走过来在韩清风身后提醒了他几句,随后韩清风的酒好似醒了大半,跪到了一边:“某失言,望请公主恕罪!”他方才也不知道是抽了什么风,可是这作诗也是随兴而为,他自己就是清醒的时候也控制不了自己的脑袋和嘴巴。李莲娘轻笑一声,不以为然。 韩清风便起身谢过她的宽恕,回到席位上坐好,只不过接下来他可一点儿酒都不敢碰。 一顿筵席李莲娘可是让金麟月等人都吃饱喝足了,她让人撤了这案桌上的食物和酒水,重新摆上了一些时令水果和茶水点心。又闲聊了一会儿,才忽然道:“诸位想来都已经准备好接第二题了吧?琅琊就不和你们唠嗑了,我这里已经写好了各位的第二道题目。巴丝玛——” “奴婢在。”叫巴丝玛的胡人宫女手里端着一个托盘,上面盛放着八张卷起来的纸卷,她依次从崔稤开始给每个人面前的案桌上,放上一份。最后一份给赫连谨之后,又回到了李莲娘身边:“诸位郎君,你们手里的纸上写着问题,请在申时之前将答案带回此处。” “为了防止有人作弊和浪费不必要的时间,纸条上已经注明该题目对应答案所在的大致范围。你们身后的宫女和侍卫,会跟随你们一起去找寻答案。”巴丝玛说完,转过身朝李莲娘欠身道:“奴婢等已按公主的吩咐,在楼上客房为公主收拾好了休憩之处。” “如此,各位就请快去快回,申时咱们还是在此相见。哦忘了说了,这一次只有前三位才能拿到继续第三题也就是最后一题的资格。”李莲娘起身离开了设宴的厅堂。 凝霜错愕了半晌,被巴丝玛拉了一下手之后才反应过来。 金麟月等人也是纷纷瞠目结舌,他们刚才还那么轻松的吃吃喝喝,完全没想到这个时候就要出去跑路开始解答琅琊公主的第二道题了。 第三十一章 赴成都 “谁?”午夜子时本该是万籁俱寂终生休息的时候,荣阳公主府里雪勒王子所住的院子中,某一间寻常的下人房里刚刚还梦见自己坐在星巴克喝咖啡的司徒茉,忽然被一声异动惊醒。今日白天她被李琅琊如丢弃垃圾一般,送给了吐蕃小王子雪勒后,又被他带回了公主府。 因着她是琅琊公主送来的,荣阳长公主虽然将自己的儿子好生说教了一番,言语中倒也没有任何针对李琅琊的,更没有责骂她这个小小的奴婢。她这副身体原本也是官宦人家出身,虽然只是庶出倒也是名门千金,谁料摊上一个作死装大佬的大家长,让她现在成了罪奴。 荣阳长公主可不敢真的把她放在儿子身边贴身伺候,但是又不能把司徒茉给撵走或是怎样的,也担心会得罪了琅琊公主。因而让管家给她安排了这个单人房,她一个人住着倒也觉得轻快的很,左右服侍这些王子公主什么的,也不过就是端茶倒水当随行的衣架子就是。 她还很感激长公主叫来了大夫替她治伤,那药膏虽然很臭,但敷了一会儿之后司徒茉就觉得自己的脸上不疼了。感觉自己从李琅琊手里拿个狼窝逃出生天了,司徒茉安逸的睡大觉。 只是没想到自己刚刚还在做梦,一下子就被房间里的异动给惊醒了,一把匕首之差一寸的距离就能贴合到她脖子上的大动脉。对方一身黑衣脸上也蒙着面巾,只露出一双在黑暗中根本看不清的眼睛,司徒茉也不敢叫喊,她知道自己开口喊人的速度比不上对方的手速。 对方观察了她片刻,嘴里发出冷笑:“你倒是聪明,不愧是公主特意选中的人。” “……公主哪个公主?是琅琊公主?”司徒茉一想到对方是李琅琊派来的,顿时就很害怕,可是一想想又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思来想去的让她回想起自己看过的那些影视剧和小说,她脑门一激灵:“公主她是故意让我在众人面前出丑,设计雪勒王子把我带走?” “你后半句说错了,公主并没有料到会是雪勒王子第一个出来。而你运气也很好,我们已经调查过了,雪勒王子身边还没有任何一个侍女,你是第一个。”黑衣人的语气实在是让人听不出任何情绪,他像是一台复读机,每一个字眼都像是电磁呲呲呲发出来的,机械的很。 司徒茉:“我这是在参加无间道的真人版探险游戏吗?” “什么?” 司徒茉赶紧摇头:“没没什么。所以公主让你来找我,有什么吩咐?” “十日之期结束之前雪勒王子都不能再去王府,荣阳长公主一定会向皇上和皇后求情,到时雪勒王子会入选第二轮。这几天你要随时随地跟在雪勒王子身边,好好学习他们吐蕃的礼仪规矩,还有这个——”黑衣人拿了一盒口脂出来,“往你的嘴唇上抹上这个东西。” 司徒茉不解:“这是……口脂?”拧开了盖子之后,只闻见一阵花香,“好香啊这东西。” “这是公主特意让我带来给你的赔罪礼,是东瀛特使来我朝觐见时献给皇后娘娘的,只有两盒。其中之一就是你手里的这个,司徒茉希望你不要辜负公主对你的期望。”这黑衣人真像是影视剧里那些来无影去无踪的杀手,明明上一秒还在你跟前说话,一眨眼人就没了。 司徒茉可以对天发誓,她方才连窗户开合的声响也没听到,这人速度也太快了些。 只是琅琊公主为什么要送她这个呢,这口脂不就是口红嘛?她一个侍女涂这么漂亮的口红,难不成是要去吸引雪勒王子的注意力不成。呵呵呵怎么可能呢,欸琅琊公主不会是真的要让自己去转移雪勒王子的视线,让她接近雪勒王子在他身边潜伏下来,当定时炸弹吧? 司徒茉拿着那一盒口脂辗转反侧,睡意全然被自己的脑洞猜想给消磨的一干二净,她睡不着了,一闭上眼睛眼前似乎就是李琅琊那明媚灿烂的笑容,还有她娇小的身影。那么一个看上去如此天真可爱的小姑娘,即便是有一些公主脾气也是应该的,谁让她是真的公主呢。 她生得那么漂亮做什么都是对的!脑子里陡然蹦出这么一句话后,像是水龙头被拧开了开关,司徒茉的脑洞里不断涌现出一些关于自己成为细作之后,时不时给琅琊公主传递消息,最后甚至还让雪勒王子死掉,她涕泗横流地回来向公主复命,最后因为爱上雪勒王子而—— “打住!司徒茉你不要再胡思乱想了,打住打住。”拉上被子盖住脑壳,睡觉睡觉。 此夜星辰不见眉月在阴云的遮蔽下,洒落在人间的光影也依稀斑驳,昌平王府的漪兰轩内还亮着微弱的烛光。天空中忽然出现一道紫色闪电,而后雷声阵阵乌云滚滚,顷刻间就是一场大雨落下。不一会儿,那烛光熄灭,一缕黑影在又一道闪电落下来的时候离开王府。 东苑一间客房中虽然没有点灯,但这间客房所居住的主人却没有休息,他站在窗边欣赏着这场突来的雷雨,刺目惨白的闪电和雷声交相呼应。他慢慢抬起手来摘下自己的面具,另一只手的手指轻轻地在自己面容上勾勒着轮廓,在他心里绘出一张会让谁都吓一跳的脸。 他回过身来在床边的梳妆台上拿起了镜子,能在夜间视物若白昼的他,可以非常清晰的看见镜子里的自己。他伸手描摹着镜子里的那张脸,呢喃着:“这里瘦一些这里高一些。” 这张脸他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像今夜这般,好好瞧过了,从他戴上面具开始就一直对自己的容貌不甚关心。旁人都只当他是在遵循南诏圣子历来的传统,在没有继承国师之位前,不能再外暴露自己的脸,呵,这些无知又愚蠢的凡人怎能明白,他不过是害怕而已。 看到这张脸,因为看到这张脸会让他想起自己的往事,他不想去回忆自己的前尘往事。本来他想就如此被当做南诏圣子永远沉迷在巫术里,没想到自己来到长安,会遇到那个人。 如不是他们两人年岁不同身份也不相同,只怕走出去站在一起,旁人要误会他们是孪生。轻尘扭头看向窗外的某个方向,嘴角勾起:“不管你要做什么,我都会守护你。琅琊……” 镜子里,正是一张与大昭琅琊公主李莲娘生得如出一辙的脸,略有不同的大概就是轻尘的左脸上有一朵盛放的桃花。大概是想到了往事,他这一晚在梳妆台前静坐到天明,稍后有人过来给自己送水洗漱,轻尘连忙起身换了一身衣裳,又把自己的面具给戴好了。 什么时候才能与你相认呢, ——巴蜀·剑南道·成都府—— 星夜兼程连着赶了十来天的路总算是到了成都,关越一刻也不敢松懈,刚进成都就先去了成都府官衙。这会儿还是午夜,看门的衙役都抱着膝盖蜷缩在门口睡大觉,关越突然敲门,可把人给吓坏了。骂骂咧咧的开了门一看是个毛头小子,根本也不给关越开口的机会。 看着眼前的门轰然一声又给阖上了,关越很是生气站在门外大声道:“吾乃琅琊公主近身侍卫关越,奉公主手令前来有皇上的密令传达,尔等还不速速开门!”他这么一喊,里边的人瞌睡也清醒了,也用不着怀疑他是作假,只需喊来刺史大人只能鉴别真伪。 于是一人赶紧跑去喊刺史大人起床,另一个则开了门将关越迎进府衙,带着关越来到了公堂一侧的花厅。这会儿花厅里已经没有热茶了,茶壶里的水早已经冷了下来,关越也不介意喝一口凉水,只是一口凉水喝下去他是轻松了些,过会儿就该有别人要提心吊胆了。 不多时外边来了几个人,为首的一个正是成都府的刺史唐行之,他甫一进来便直接问道:“阁下是琅琊公主的近身侍卫?” “正是。”说着,关越将自己的身份文牒拿了出来递给他,还有刻着琅琊公主麾下六个字的大内侍卫腰牌,“这是某的身份文牒和腰牌,唐刺史可以让人拿去仔细甄别。若有作假,关越愿以项上人头作保!” “呵呵关侍卫言重了,方才看门的人不知尊驾身份有冒犯之处,还请关侍卫见谅。” 关越挑眉看向他身后的那躲躲闪闪的一个衙役,莞尔:“是关越惊扰了唐刺史休息才是。” “哪里哪里,不知关侍卫星夜前来宣密旨,可是皇上和公主有什么要事嘱托?”唐行之问完这个话,自己的眼皮就开始跳了,这让他心中开始惴惴不安,看着关越的神情,他赶忙挥手道:“你们都出去,我与关侍卫有话要说,周围三尺不许任何人靠近。” 稍微等了一会儿功夫,关越方开口随意道:“唐刺史也是蜀中唐门中人吧。” “……关侍卫这话,不知是何意?” 关越从怀中取出一份文谏递给他,说:“刺史大人还是先好好看看吧,公主交代让大人配合我查出这个人的身份,他极有可能就是唐门叛徒。这件事涉及到行刺公主,陛下可是特别嘱咐过,若唐刺史找不出对方的底细,你,我,还有唐刺史的家人都要上断头台呢。” 唐行之接过文谏,手腕颤抖着打开它…… 第三十二章 木兰辞 李莲娘给他们八个人出的第二道题,说容易也不容易说难也不难,只不过每个人都需要靠自己解开纸条上的谜题,还要在最短的时间里把对应的答案带回来给她。长安城这么大一座城市,光是东市里就有七街八道十二巷,相似的房舍塔楼比比皆是,想轻易找准可不容易。 但李莲娘没想到第一个回到满月楼的,却是高丽太子金麟月,他步履轻松神态怡然可见是并没有被大幅度奔波而感到束缚。相反他这般安逸的姿态就是最好的证明,他身后的宫女捧上来一盆青龙卧墨池,将这名品牡丹放在李莲娘面前的案几上,金麟月:“请公主过目。” “麟月太子竟然知道西市的不医老先生,看样子麟月太子对长安城的了解,还远比我多得多。”李莲娘眉目深深地打量着面前的这盆名品牡丹花,看似随意的话语,实则犹如利刃悬在了金麟月的头顶。她抬起头来看着脸色略有些苍白的金麟月,笑了笑:“你答对了。” 金麟月却是笑不出来的,他怎么也没想到这第二题自己解答的这么轻松,反而没让他感到开心,相反自己貌似是被李莲娘给设计了。金麟月回到自己的席位上坐下来,接下来好长一段时间他都在悄悄观察李莲娘,后来干脆挪步来到李莲娘面前与她面对面对坐看着她。 李莲娘笑:“这是怎么了,你离我这么近让别人看见了万一误会了什么,你不怕么?” “琅琊公主你真的只有十三岁么?为什么麟月觉得你心思如此沉重,十三岁的年纪应该是毫无成算无知无虑的,你这般为了自己的婚姻大事而谋划算计,是为什么呢,我很好奇。”金麟月此言一出就被凝霜叱责了一通,李莲娘神情冷淡下来,撑着巴丝玛的手起了身。 李莲娘挪步走到了外边的凭栏上,金麟月也跟着走了过来,李莲娘说:“你们都下去,我和麟月太子有些话要说。”凝霜和巴丝玛对望一眼,都知道公主的吩咐是无人能反驳的,当然要是公主的父母江夫人在这里的话还能另当别论。一会儿后,她转过身来:“该叫你谁呢?” “呵呵琅琊公主这是什么意思,麟月不知。”表面上云淡风轻内心早已风起云涌,金麟月自认自己已经将“小红”这个身份给断得干干净净了,当日他以“小红”的身份离开昌平王府之后,便迅速的出了城。在城外被劫道的盗贼掳掠击杀,“小红”自然也就死了。 一个死去的人是永远不可能再出现的,因此他今后就只是高丽太子金麟月,他藏匿在长安十年以女子的身份活着,只不过是为了等待时机窃取大昭的机密,拿到大昭的军事布防图而已。可没想到的是这一回高丽会战败,他的父王要让他妹妹金明珠以他的身份来长安和亲。 金麟月在亲眼见到李莲娘之前,是对父王的密令视若无睹的,因为他知道自己来到长安的时候李莲娘已经被送走。宫中有他父王买通关系的朝中大臣为他打点,所以这十年来他的真实身份也一直没有被暴露,他也自信这十年以来装哑巴装得很到位,谁能想到他是男人。 李莲娘嗤笑一声对于金麟月自以为是的伪装,很是不以为然:“麟月太子你可知道冒充帝国太子是什么样的罪过?无论是在我大昭还是在你的母国高丽,冒充储君都是要面临开刀问斩的,虽然你们兄妹俩的确是把身份对调完成的很顺利,可你疏漏了一点,就是你的声音。” 金麟月:“……什么意思?”不知为何,心里忽然升起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太子殿下你还记得高丽使团进京之前,在长安城外遇到了突袭吧,当时的‘麟月太子’可是一点儿武功也不通,因为马车失控害‘他’摔落悬崖,是我将‘他’救上来的。易容术的确是高明,但是一个人的呼吸和她本来的声音在面临极度危险的时候是掩饰不了的。” 金麟月惊讶极了,他摇摇头反问:“琅琊公主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的?” “当时我救人上来时并不知道对方是高丽太子,她开口向我道谢的时候,我就知道她是个女子。而后来文相向她行礼喊她太子殿下,我便有所怀疑,毕竟高丽王膝下只有一儿一女。十年前明珠公主就称病不见外人,这个女扮男装的高丽太子,自然会引起我的注意。”她说。 金麟月:“我和你一样,十年前就和父王母后分开了。你被送到莲华观修道,虽然十年不能和父母相见倒也离她们很近,我被送来长安的时候也只有八岁,一眨眼我也有十年没回。” “如果不是受你父王的指示,单单是论你自己的心意,你还愿意不远千里从高丽来长安征选这个驸马么?”李莲娘转过身去往前走了一步,在凭栏上坐下来靠着栏杆,手背上撑着她的脸,金麟月想了想,说:“我不知道。一开始我是拒绝和亲的只是……” 只是什么呢?金麟月没有继续往下说,因为他看见李莲娘靠在栏杆上阖上了双眼,她居然就这么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入眠了。金麟月走过去挨着李莲娘身旁坐下来,他脱了自己身上的外衣给她盖上,他还在想着李莲娘先前问他的问题,李莲娘差一点儿摔倒时让他回了神。 他将李莲娘抱回了大堂中来,到了楼梯口看了眼,正好看到凝霜。后者还以为李莲娘是出了什么事,赶紧上来好在李莲娘只是睡着了,凝霜她们便带着金麟月来到三楼李莲娘休憩的客房。将李莲娘安置妥当,凝霜出来谢过金麟月,并说:“公主几晚没合眼,终于睡了。” “她这几天晚上都没睡觉么?”金麟月问。 凝霜道:“公主这些时日每晚都要练习左手握笔写字,每到午夜才会熄灯。但奴婢知道她没有睡而是在哭,她从小就一个人生活在道观里本就不太平,没想到回到长安以后还接二连三的遇到要置她于死地的杀手。”她抬手擦了眼角的泪水,心疼:“公主真是可怜。” 不知道金麟月听了这些话之后,心中是何种滋味,凝霜将他送到二楼大堂,又喊了人上来招呼他用茶吃点心。他坐在那儿沉思了许久,有人踩着楼梯往楼上来,定眼一看,却是崔稤和轻尘一前一后上来,站在三楼楼梯口位置拿着笔记录的凝霜,也微微一愣。 如此看来今日的胜负已成定局,前三名既然已经出来了,后面的那几位就是回来了也用不着再登记,凝霜将手上的名册收好,回了李莲娘休憩的这间客房。 李莲娘睡了也有小半个时辰吧,也算是精神头好些了,简单梳洗过就和凝霜她们一道下楼,看着坐那二楼大堂筵席上的三个人,李莲娘忽然咳嗽了起来。她自己倒是不以为意,只不过却惊着了凝霜和巴丝玛,李莲娘很快到了自己的席位坐下,看着案几上多出来的两样。 一样是崔稤找回来的答案,李莲娘给他出的题是:雌兔脚扑朔,雄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这是从《木兰辞》里截出来的两句,虽然词句中提到了一雌一雄两只兔子,但崔稤找回来的东西却并不是兔子,而是叫藤壶的一种水产,是从东市海市上带回来的。 另一样就是轻尘带回来的答案了,只不过李莲娘看着那一支步摇,还有些惊讶:“琅琊想问问圣子,你是如何把这步摇从醉红楼的兰若姑娘头上取来的。”她这一问,崔稤和金麟月都怔怔的看向轻尘,这支步摇竟然是从青楼女子身上取来的?! 轻尘说:“公主既然给轻尘出了题,那轻尘自然只有按照公主的问题而去寻找答案。兰若姑娘说若我能替她赎身,便将这步摇赠予我拿回来交给公主,轻尘虽很少出远门,身上倒还是有些闲钱的。”说白了,这步摇是轻尘花钱买回来的,不过那个兰若可是长安第一名妓。 要给兰若赎身没有个千两黄金,醉红楼的老鸨是不会让兰若离开醉红楼的。 李莲娘笑了笑,喊来凝霜:“南诏圣子,崔郎君,还有麟月太子三位的名字都记好了吧?从账房支出一笔银子将圣子今日的花销补上,晚一些时候把兰若带来见我。” “奴婢方才都已经记好了。公主,高昌摄政王还有雪勒王子他们还没有回来,我们还要继续在这里等下去么?” 李莲娘点点头:“当然要等。不是说好了等到申时的么,现在还有大半个时辰不是。” “那奴婢下去让人烹一些新茶上来吧。”凝霜说。 巴丝玛过来道:“启禀公主沈琼沈大人求见。” “他来做什么?” 巴丝玛摇头:“奴婢不知。” “沈大人一定是有查到什么新线索了,公主,让奴婢下去见他吧。”凝霜道。 李莲娘说:“不必,让他上来就是。” 沈琼上二楼来之后只在李莲娘耳边低声说了一串话,之后就离开了,他来得匆忙去得也快,李莲娘面容上的愤怒却是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消散的。 第三十三章 转眼间,暮色已至。继崔稤和圣子轻尘后回到满月楼的人,除了吐蕃王子雪勒还有中书令韩光的儿子韩清风。 韩清风回到满月楼看到二楼大堂,早有三人已经先他一步回来了,满心的欢心瞬间就寥落了下来。李莲娘坐在席位上看着也是不大高兴,韩清风便也没敢多言,问过礼之后便回到了自己的座位后边屈膝跪坐下来,只悄悄和一旁的崔稤询问道:“这是怎么了?” “刚才京兆府沈大人来过,你方才进楼的时候应该和沈大人碰过面了。”崔稤道。 韩清风回想了一下,确认道:“是啊,沈大人还和我打招呼了。不过我看沈大人步履匆忙的样子,应该是手里有什么很要紧的案子要办。”这会儿他抬眼看向主位上的李莲娘,不禁想到这位琅琊公主刚回长安时遇到的刺杀案,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莫非是……” “不清楚,只是沈大人走后公主就一直如此了。”崔稤也是想到了那件事的,只不过幕后真凶逆贼司徒冀已经伏诛背后的司徒家族,也是杀的杀流放的流放,留在长安的只不过是一些被贬为罪奴的女流,都已经送去了教坊司和掖庭。只有一个人还活着,就是那司徒隽了。 不过听说这个司徒隽是琅琊公主自己要留下来的,他们对于这件事也只知道这么多,看刚才沈琼和琅琊公主说话时,眉目间闪动之色看,琅琊公主之所以会有这般表情,和那司徒隽应该是没什么关系的。否则她不会如此冷静,崔稤也并不看好李莲娘把司徒隽留下。 当然了究竟方才沈大人和公主所说,是不是和司徒隽有关的事还不清楚,崔稤和韩清风眼下还不没有入朝为官,家中长辈就是有心教他们一些为官之道,也得谨言而慎行。面对皇帝他们还能自恃一分孤傲,面对这位先后除了两位朝廷重臣,他们还不敢在她面前放肆。 崔稤早在被祖父要求来选公主驸马前,就已经被家里人耳提面命过,让他万事少言多做,无论公主最终是否选他为驸马,他也将要做好把自己的性命和公主绑在一起的准备。这时候他竟有些羡慕那几个落选的人了,至少他们这会儿也算完成了家族任务,可以高枕无忧。 崔稤他们却无法后退了,只能继续往前且看琅琊公主最后会做出什么样的决定。或许最终所看到的并不只是公主一个人,还有她背后那位坐镇紫宸殿将朝政都托付于皇后的帝王。 时间一点一点的流逝,眨眼就到了申时,眼下还有裴元家的两位郎君和高昌摄政王三人没有回来,李莲娘已经派了人出去寻找。雪勒王子看向李莲娘时眼神幽怨极了,他似乎没想到自己居然连谜题都解错了,不但带回来的答案是错误的,而且还比旁人晚回来那么久。 当然了,他看到赫连谨也是落选了的时候也松了口气,至少表妹不用和高昌联姻。他是知道的,高昌国如今女王继位国内政权一半从他手里流逝,臣工一部分保持中立,少有的几位都是支持女王从摄政王手上夺回全部政权的,赫连谨这时候来长安,寓意何为? 虽说他和娘亲都希望能够和大昭联姻,这样一来大昭和吐蕃两国就能继续维持一个和平的关系,两国边境的百姓牧民也能长久以往的和平共处下去。但……即使娶不到琅琊表妹,他也会尽一切所能为吐蕃和大昭的友好而努力,他是见过生灵涂炭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 雪勒正想着要如何回去和他娘交代,便听到李莲娘开口说:“今日前三名的几位心中应该都有数了,这些时日让你们学琵琶也有些劳累,辛苦各位了。最后一场比试定在春猎,大家随皇上的部队一道出发前往洛阳行宫,到时候我再让人与三位详说第三场的规则。” 眼下已经是四月中旬,每年的这个时候皇帝皇后都要启程去洛阳行宫与文武百官一起,参与春猎,这是自大昭太祖皇帝与三省六部商定下来的规矩,其目的也是为了让后世子孙记住他们的祖先,得到这个江山不容易都是马背上打打杀杀才夺下来的。 赫连谨与裴蘅裴蓿三人还没回来,李莲娘眼看着申时已经过去了一半,起身离开了。她这一走,崔稤他们也只好一一起身跟着李莲娘一道分别,李莲娘只把凝霜留在满月楼等候赫连谨三人回来,另外还留下了十个千牛卫。至于崔稤他们,也都各位各家,不必再去王府。 李莲娘也没有直接回昌平王府,而是先去了一趟长安西市的一条街,这条街上的一家成衣铺子之前已经被她托沈琼转手,转交给了那位抚养客满堂牛掌柜夫妇遗腹女的老板娘。对方的名姓和来历早被沈琼查清,李莲娘前些时日也是事情繁多没有空,今天正好也都出来了。 她登门而来的时间点不太巧,那孩子大约是因为早产的缘故,今天下午乳母给她喂完奶哄睡后,忘了关窗户醒来后就开始发热了。这孩子的养母吴氏在李莲娘来之前,刚刚把乳母给骂了一顿,一扭头看见门口站着一个被很多人簇拥着的李莲娘,愣住:“你是?” “这孩子怎么了?”被吴氏抱在怀里的小家伙不知什么缘由,哭闹不止还在咳嗽,李莲娘走过去从吴氏手里把孩子抱起来,摸了摸额头:“巴丝玛,快去找大夫来看看。” “是,公主。”巴丝玛转过身出门,又喊了两个千牛卫跟她一块儿去找大夫。李莲娘抱着孩子在吴氏身边的座位坐下,原本还在哭闹的孩子这会儿没了哭声,只可怜巴巴地张望着她,看着这个陌生的大姐姐。吴氏和乳母跪下请安道:“不知是公主驾到,民妇失礼了。” “我记得这孩子的名字还没起,你平时都是怎么唤她的?”李莲娘问。 吴氏说:“她娘生前常与我说,将来若生的是个女儿就起个小名叫萋萋。” “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萋萋。这个名字虽然叫着好听但寓意却并不令人喜欢,好在只是叫个小名而已,倒也罢了。”说到这里,李莲娘也低头冲这个孩子努嘴逗她笑,好在不是户籍上的名,李莲娘:“《列女传》中曾有‘少而婉慧,有志操’,就叫婉慧吧。” “公主为慧娘起名,是对牛家的大恩,等将户籍办妥了民妇再带她去上香告知她的爹娘,也让他们在地下知道这孩子有名字了。”吴氏说着手上递上一杯茶,“公主请用茶。” “慧娘的吃穿用度一应记账,月初的时候往昌平王府送去交给我的贴身女官凝霜。她现在还小受不得半点儿凉风,一吹风就容易发热生病,慧娘过得好你才好,她过得不好你良心也过不去,是不是?”李莲娘说这话的同时目光也从吴氏,扫到了她身后的那个乳母身上。 被李莲娘如此这般一瞧,乳母惊惧不已扑腾一下跪了:“奴婢不是有意的,公主饶命。” “你虽然不是有意忘记关门关窗,但慧娘额头发热偶感风寒也是事实。这一次我不跟你计较,自己收拾包袱走人吧,当不好这份差事自然还有别的人顶上。”李莲娘又伸手摸了摸萋萋的额头比之前要好一些了,但小孩子一旦发热染上了风寒就不能轻视,还是要等大夫来。 李莲娘待在这里一直等到大夫来了,给萋萋诊过开了一些用来熬水洗浴的药方,李莲娘又把自己的宫女留下了两个人来帮着吴氏做事。萋萋现在还小离不开乳母,她又让巴丝玛赶紧去外面给寻两个家世清白的乳母回来,原先这个李莲娘让她又给喂了一次才让离开。 萋萋睡下以后李莲娘又与吴氏交代了一些事,离开这家布庄时天色已是彻底黑了下来,晚膳还没用的李莲娘这会儿忽然觉得饿了。乘马车返回了昌平王府,江氏才将饭菜都让人拿回去重新热了第三遍,另外又去烧了一碟素三鲜来:“慢些用,明儿个还要出门?” “不了,明天起我要去皇觉寺小住一段时日,已经和父皇说好了的。” “公主要去寺里小住,是要避一避今日落选的那几位郎君吧。”江氏也不避讳了,直接就把李莲娘借口去寺院小住,实则是为了躲避那些人恼人的跟屁虫的事实揭了出来,“其实依着奴婢来看,那高丽国的太子和崔家的稤郎君都是不错的人选。” 李莲娘也应了一声:“父皇也是这么说的。其实若非时机不对,我也不必非要弄这么一出来挑选驸马,自古儿女婚姻大事皆是父母做主。眼下长安风雨将至,我李琅琊马虎不得。” “唉,公主本可在莲华观无忧无虑,有慕容仙师在,这些奸佞小人又怎会是他的对手。”江氏不提慕容律还好,一提起这个,李莲娘心中也是充满了懊悔。 只是世上后悔药难寻,她踏出了这一步就不该后悔,路是她自己要走的,师傅再厉害也只能是站在背后默默支持她。如果让师傅出手替她来做这些事,那就不是帮她,而是帮他自己。 到底,他交给李莲娘的这些个线人,暗桩可都是前朝慕容皇室的忠臣之后啊。 第三十四章 鱼上钩 翌日用过早膳后,昌平王府的车驾已在大门外候着。李莲娘穿着一身素淡的衣裙,身边只带了巴丝玛和另外两个小宫女从漪兰轩出来,王府甬道里巡逻的千牛卫见她都纷纷避让。到了王府前院正门口,王府柳总管正在清点随驾出行的公主仪驾与保驾的侍卫人数。 巴丝玛说:“寺里已经打好了招呼,给公主收拾了一间禅院出来,我们的人到了之后会安排着在禅院外就地扎营,膳食按照公主的吩咐一应都茹素。”柳总管转过身来举手捶恭朝李莲娘行一礼,道:“公主金安。” 李莲娘抬眼看过去扫了一眼站在院中的千牛卫们,嗯了声,柳总管又说:“公主,今日随行护驾的千牛卫人数一共二十一人已清点完毕,请公主示下。”这些千牛卫都是李莲娘眼熟的,之前跟着她一起出城去剿灭那伙偷袭高丽使团的,就是这些人,“人到齐了,启程吧。” 巴丝玛搀扶着李莲娘上马车时,忽然咦了声,李莲娘听到马蹄声转头看去:“圣子?” “听闻公主要去皇觉寺听禅悟道,轻尘对佛法向往已久,不知此行可否有幸能与公主一道同行则个?”李莲娘不知道自己要去皇觉寺的消息,是谁透露给轻尘的,但对方这副模样显然是早已在外面等候多时了。她柳眉微蹙站在车辕上看着,轻尘笑着问:“不可以么?” “……圣子远来是客,按理应该是我主动相邀圣子才是。”这会儿人都来了她还能撵人走么,李莲娘朝轻尘不知是怒还是喜的嗤笑一声,转过身弯腰进了马车。原本巴丝玛是要跟着一道进马车去伺候的,只不过这时候多了一个轻尘,她便知趣地牵过轻尘的马踩蹬上了马。 轻尘往马车内寻了一处位置坐下来,李莲娘递了一个巴丝玛缝的靠枕给他,让他把这靠枕放在身后可以减少马车对后背的碰撞程度。轻尘说:“公主你有没有想过,自己为什么会投胎到这大昭的皇室,成为当今天子的女儿呢?公主也是修道之人,接触过一些数术吧。” “我不明白圣子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上山修道只是为了替我兄长祈福,替整个大昭百姓祈福而已。何况数术这些也是要看天分的,师傅曾说我命格福运贵极必将祸事随身,是难以安定下来的命。”李莲娘伸手去拉车中的格子,奈何她只用一只手,很是费力。 轻尘过来帮她,拉开格子以后从里面取出了一盒江氏为她准备的小零嘴,都是一些时令水果做成的块干。她让轻尘帮她打开了盒子,从里边拿了一块来咬了一小口,毫无疑问的是这些零嘴上都抹了一层蜂蜜。轻尘看她吃这些小零嘴吃得这么香,还以为她没用早膳。 李莲娘冲他竖起手指噤声道:“今早胃口不大好就没有吃多少,我乳母知道我要上皇觉寺小住一阵子,本来是想和我一起来的。但我知道关家还有些事离不得她,乳母有自己的家,还有自己的儿子要操心,我去皇觉寺能够自己照顾自己。”吃完了,她又拿起一块。 轻尘说:“其实对于佛法轻尘年少时也曾接触过一些,那时候我刚刚失去我唯一的亲人,她是和我同胞而生的妹妹。我们很小就失去了爹娘,家徒四壁没有什么吃食,要想活着只能吃一些花草树皮和石头上的青苔来果腹。那天我发现一只兔子,想抓它回来加餐。” “你没有抓住兔子,回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你妹妹没有像以往那般到家门口等你?”不知道怎么回事,听轻尘说起这个故事的时候,李莲娘觉得这些事情都是真实的,仿佛是她自己也在这个故事里亲身经历过一样。 轻尘点点头,他说:“我们的家在一个很贫瘠的大山里,那时候天将灾害饥荒年年,干旱,洪水,家家户户易子而食的比比皆是……我回家后没看到她心中顿生不安,推门进去,只看到我妹妹的一截指骨落在院子里,地上的血都已经将泥土染红了三尺。” “呃——”听到这里,李莲娘胸口猛然地抽痛了一下,她皱着眉一边平复着自己,一边慢慢地往身后的车壁上靠下去。轻尘见她这样子也住了嘴,没有继续往下说了,只从衣袖里拿了个小盒子取出了一颗黄澄澄的药丸,闻着倒也清香的很:“这是苗疆圣蛊之一,金蚕蛊。” “你把这个给我,你自己呢?”不由李莲娘拒绝,轻尘便动了手捏开她的嘴把金蚕蛊喂到了她的嘴里。李莲娘瞪大了眼睛看着轻尘,伸手将他推开:“你你你好生放肆,我可是大昭琅琊公主!你这样做,信不信我以‘谋害当朝公主’的罪名让我父皇出兵南诏?!” “你不会这么做的我知道,而且这金蚕蛊是慕容道长特地让我拿来给你的。”轻尘说到这里,又忽然靠过来伸手揉了揉李莲娘的头发,他说:“公主也早就做好了防备,不是么?” 李莲娘不作声,她确实早就做了准备,只不过并没有打算拿来对付轻尘。她去皇觉寺这件事迟早会公开,到时候总会有人到寺里来拜访她,因而她也早已和皇帝密议过数次,让皇觉寺主持玄空法师和寺里的武僧警戒起来。且早有一些千牛卫受命,剃了头发扮作僧人。 这些人混入皇觉寺里分散在各处,也有人负责保护李禅的安危,李莲娘不希望看到皇觉寺会被血染一片,但那些人暗地里的人再没什么动静,她也只好打草惊蛇了。 巴丝玛骑着马走在马车前头,忽然听到身后的马车里有些异响,便扭头走了几步到轩窗外抬手叩了两下:“公主有何吩咐吗?奴婢就在车外边,公主有事的话尽管吩咐奴婢。” “方才过坎儿的时候碰了一下而已,没什么大碍,还有多久出城?” 巴丝玛回道:“城中车马不能疾驰加速,按现在的速度还有两刻钟才能出城。” “好,你去吧。”李莲娘眼睛瞅着坐在她对面的轻尘,后者虽然戴着面具她也知道,这时候他那张面具下的脸一定是在嘲笑自己。李莲娘不是很高兴,她起身过去抓住轻尘的手使劲咬了一口,轻尘下意识吃痛却咬着牙没喊出声,李莲娘松了口之后问他:“不痛吗?” “你现在觉得开心了?”轻尘一点儿也不在乎手上被李莲娘咬了几个牙印,她是真用力的在咬,皮肉都被她的牙齿给咬破了。李莲娘就那么定定的看着他,又看向被自己咬出血来的那只手,她说:“换做是我早就大喊大叫了,你……你的手怎么会自行愈合?” 轻尘低头很是不以为然:“琅琊,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来长安,为什么要征选驸马么?” “其实你们这些人不管出于什么目的,我也同样是有自己的私心。大家彼此逢场作戏互相利用,不是么?”李莲娘轻笑,她根本不关心他们来长安究竟是出自什么目的,大家都是各怀目的才会聚集在一起,她也根本不在乎自己会嫁给谁,只要那个人不会挡她的道。 轻尘:“是啊,我们都是在逢场作戏。原本我是很不乐意来长安的,也不愿意娶什么公主做什么驸马,可是现在我却很庆幸这一次来长安的人,是我你知道吗。”他的语气忽然变得如此亲昵和熟络,仿佛这短短十来天的相处,是他和李莲娘相处了很多年一般。 李莲娘不说话了,她起身回到自己先前的位置侧身坐着,脑袋歪着靠在车壁上伸手支开了轩窗,看着外面一闪而过的路边风景。轻尘刚才说的那些话让她理解不了,她思索了片刻就让自己不要继续想了,只安静地靠在那里看着外面。接下来的一路上,轻尘也没说过话。 “嗖”的一声,轩窗上突然被人从远处射来一支箭扎在木条上,巴丝玛惊喊一声“公主小心”,这会儿已经是出了城约有一刻钟了,队伍在山脚下行进,放冷箭的人估摸着是在山腰上。 千牛卫中分派了四个人去山上搜查,巴丝玛将箭拔了出来,将上面的纸条取了下来:“公主,这箭上有信。”说着她便将纸条打开了打算递进去,李莲娘抬手将纸条接过来,看了眼之后又把它还给了巴丝玛,说:“告诉夜刀,一切都按原计划进行。鱼,已经上钩了。” “是。”看着巴丝玛骑着马加快速度离开队伍,李莲娘将轩窗放了下来,轻尘:“你去皇觉寺是为了设局,让那个红衣人再来找你?这样做岂不是很危险,你只带了这么几个人。” “圣子是在担心我?” “我担心的是琅琊,大昭的公主身边自有高手保护,我担心什么。”轻尘说。 李莲娘怔住,旋即她自笑笑:“圣子大可放心,琅琊既是独手一臂,也不会让上钩的猎物从我手里再逃走的。” 放虎归山也养了他好些时日了,这一次总归是要讨一些利润回来的。 第三十五章 自为饵 这马车在路上又走了大约一刻钟,驾车的马夫忽然拉紧缰绳让马蹄停了下来,往身后的车门敲了两下,望着前面忽然从路边树林穿出来的几头耕牛,很是淡定:“公主,前面有牛拦路,我们可能要稍微晚一点儿才能从这里过去了。”牛为耕种利器,国法为之施以保护。 牛过路挡道只能驱赶或是静待,不可击杀之,违者斩立决。这是大昭刑律上白纸黑字所记录,眼下这几头水牛慢悠悠地在路上走着,大大的牛鼻子一声哼哼,跺一跺脚脖子上的铜铃铛就那么跟着一响。李莲娘推开格窗探出头看了眼,发现只有这几头牛,没看到放牧的人。 轻尘也转过身推开格窗往外看,不巧的是正好有一头牛在路边出恭被他瞧见了,他顿时五官拧到了一处两眉也蹙了起来。他忍不住一个踉跄身体后仰差点儿摔了,李莲娘一看他这副窘态就知道轻尘大约没见过牛粪,对轻尘的反应很是不屑:“圣子怎么这样失态啊?” “……非礼勿视非礼勿视非礼勿视。”轻尘闭着眼嘴里不断地重复着这句话,李莲娘安静地坐在那儿,等到马车又重新开始移动了,李莲娘忽然抓起寒光剑来往她和轻尘之间挡了一下,如此一横刚好挡下从后面穿透纱窗飞掷而来的一枚银针。 银针被剑鞘格挡从而斜斜坠落,刺入车底木板两寸,轻尘也迅速反应过来伸手抓住李莲娘,往她这边的窗户破窗而出。驾车的马夫顿时拉住缰绳让疾行的马再次停了下来,随行的千牛卫听到身后的动静也立刻掉转回头,拔出了腰间的佩刀:“保护公主和圣子大人!” “李琅琊你还真有些让我刮目相看,竟然能顺着寇淮这条线查到唐门去。”红衣人手持一把机关弩在树林间迅速穿动,身影快如闪电眨眼就到了马车顶上,他身后还跳出来几个跟他一样身穿红衣但是脸上全都戴着半块白色面具的杀手,手上只捏有飞镖和银针。 李莲娘笑:“阁下上次说你一定非杀我不可,这可让琅琊想了这半个多月也没想明白。这不也是没办法么,我也不知阁下究竟藏身何处,只好让人去蜀中唐门登门拜访,一探虚实。” “既然你已经查到我就是唐门中人,为何不直接调动成都府军将唐门给围起来,哦我明白了你这是在撒网捞鱼,诱我上钩呢?!”对方口气张狂态度比之前更加恶劣,话刚说完便出了手。李莲娘握着寒光剑震剑一抖,剑鞘自行飞出落到轻尘的手里:“你们保护好圣子!” “琅琊公主可真是好自己都性命难保,还有空关心一个番邦小蛮。”说着,他提刀后走。 李莲娘手中寒光剑也一剑乱扫,剑式七上八下左挥右砍看上去毫无章法,也根本看不出任何的剑招。不过和她交手的红衣人可不敢轻视,刀与剑在相击相撞的时候砰出火花,灼目的火花落在人的衣服上直接烧出了一个洞,下一瞬李莲娘一连两个后空翻,将剑往前一刺。 后者立刻收回刀身往自己胸口上一遮,剑尖压着刀面强大的剑气不断从李莲娘的身上往寒光剑的剑尖上汇聚,她一路往前一直将人给逼到了一棵瘦弱不堪的梧桐树上。这会儿当对方冲李莲娘露出诡异笑容的时候,李莲娘也赶忙收回寒光剑一个侧闪落了地,却歪了一下脚。 红衣人手中长刀也轰然一声断成了两截,断刀发出一声悲伤的嗡鸣,红衣人在那里惋惜了一息功夫,又开始出拳。李莲娘身体往后一趟在地上滚了几圈,躲开红衣人的拳头后以寒光剑为支撑站起来,断刀又立刻往她脖子上送了过来——“有我在,你休想伤她!” “轻尘你做什么,快让开你要是受了伤,我怎么和南诏交代!”李莲娘皱眉道。 轻尘看了她一眼,没有理会她只是伸手摸了摸她的头,用很轻柔的语气跟她说:“别怕!” “真是废话,看招!”红衣人一转身就和轻尘交起手来,也不知道轻尘手上的折扇是用什么做成的,听着与断刀相碰是发出的声音,应该是玄铁打造的。能将玄铁打造成这般薄细的折扇扇骨,可见南诏一带的能人异士一点儿也不比中原大昭少啊,李莲娘如此想到。 轻尘和红衣人交手时每一次过手都是杀意凛冽,丝毫不像是两个刚见面的陌生人,他似乎是真的想要杀死对方,并且一点儿也不会对这个刚才差点杀了李莲娘的人有半点仁慈。 就在李莲娘想要出手去帮助轻尘,一起对付那红衣人的时候背后却有一把锋利的匕首,抵在了她的后腰。这人的气息只让李莲娘感觉到无比的寒冷和嗜血,身后这个人,让她想到了那浑身冰凉又很是不为人所喜的蛇类,特别是这个人在她耳边说话时的呼吸,更让她确信。 “琅琊公主,久闻大名今日终于和你相见了。” 李莲娘冷静下来,反问道:“看来阁下应该就是唐谨之身后的那只推手了,不知道我朝中还有多少人是你们的暗线,看来我拔除了一个寇淮,还是不够。”对方笑了一下,他道:“既然公主那么想知道我们的身份,那就恕在下得罪了。都住手!否则,你们的公主……” “公主!” “琅琊!”轻尘那边也在一刹那间和那红衣人唐谨之停了手,手中的玄铁折扇正欲往挟持着李莲娘的男人飞来,那人一手扣起李莲娘的腰,将她往天上一带并留下话来:“哈哈哈南诏圣子,我们择日再会!唐谨之,还不赶紧带上你的人速速退下!” 轻尘没有就此罢手,他一路追着李莲娘二人来到悬崖上,那人却转过身冲他诡异一笑,之后带着李莲娘一道坠落了下去。轻尘闭上双眼手上掐诀召唤出自己体内的蛊虫,催动整个山上的飞虫,他让这些飞虫去替自己寻找李莲娘,自己就在原地以手上玄铁扇为刃划破掌心。 紫色的鲜血流到地上,吸引来很多藏在缝隙和地底下的蜈蚣还有蜘蛛,他拿着扇子将这些毒虫全都戳死,然后伸手一捞抓住一只察觉到危险准备逃跑的林蛙。轻尘在南诏学习蛊术这么多年,短短一刻钟的时间练成一个寒蟾蛊算不上什么,只可惜这林蛙到底不是寒蛙。 如果有生活在寒冰雪山之中的寒蛙,用来炼蛊效果会更好,但眼下情况危急他也只好眼将这林蛙将就着用。吃了许多蜘蛛蜈蚣还有蝎子的林蛙,肚皮已经被撑得圆鼓鼓了,眼看着就要肚皮开裂,轻尘另一只手拿着玄铁扇往它头上使劲一敲,瞬间就好了。 状似毫无异常的林蛙在原地蹦跶了两下,身上的皮肤开始从原来的青绿转变为幽蓝,眼珠子也变成了血红血红,两眼突出舌头一伸出来吐出一尺来远。轻尘又给它喂了一些自己的血,随后将它丢到了悬崖下边:“去吧,找到她。她身上有和我一样的气息,你能找到的。” “呱——呱——”腮帮子一鼓一鼓,林蛙以为自己会被人摔死,却不想它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却什么事都没有。它在自己落地的位置四处看了看,然后循着一个方向蹦跶而去。 悬崖上方,轻尘知道李莲娘没有掉下悬崖摔死,心里也放下了一块大石头。随后他看向身后骑着快马跑上来的巴丝玛,挑眉问她:“巴丝玛,你们公主被人掳走了,你们打算如何?” “圣子大人息怒,且听奴婢一言。”巴丝玛即刻从马背上跳下来,刚走到轻尘跟前,不意看到地上的那些痕迹,顿时又后退了:“听他们说今日圣子大人帮助我们公主许多,圣子原本和这件事毫无瓜葛,是受我们公主所累。请圣子放心,这件事奴婢们一定会处理妥当。” “妥当?她现在被人带走下落不明,你们要怎么和你们的皇上皇后交代,还有十天就是春猎之时,她若一直不回来,你们这场戏还要怎么唱?!” 面对轻尘的犀利发问,巴丝玛惊愕之余,也不忘告诉他:“圣子应该还记得公主在马车上说过的话吧。其实今日这一场戏,本就是公主为了找出唐谨之他们背后的势力所设下的计策,只不过没想到临时会有圣子的出现……圣子的此番舍身相助,奴婢等铭记在心!” “……”所以,什么失手什么被人胁迫,这一切都是那个小妮子用自己的生命为诱饵,为了吸引那个红衣杀手唐谨之而设的计? 轻尘脸上的神情忽然变得比方才还要冷酷,他说:“所以你们出城来皇觉寺,说是去礼佛,其实就是为了给你们公主一些时间,拖延,也是让公主自己回来?” “公主的命令,我们不敢违抗!”巴丝玛也很无奈,她只是奉命行事,她也很担心公主的。 轻尘说:“我知道了,我会配合你们继续演下去的。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圣子请说,只要是奴婢力所能及的,就是要奴婢的项上人头奴婢也不会推辞!”巴丝玛道。 轻尘将折扇收了起来,伸出右手去,食指勾了勾带起一道血色的雾影。片刻后,巴丝玛的身体往地上歪了下去,轻尘就站在一旁冷眼看着巴丝玛浑身抽搐,嘴里吐出血沫又恢复平静。 他说,“你的身体,现在是我养蛊的容器了,以后要好好珍惜自己的命。记住了么?” “……是。” 第三十六章 天色已经擦黑,李莲娘披着一件狐裘跪坐在一个火盆边。之前被斋藤泷一掳走跳崖,悬崖底下雾气浓厚刚一落地,斋藤泷一就点了李莲娘的穴道封住了她的内力。她原本就长得瘦弱被封住内力之后,走路也慢下来了许多,而且也控制不住身上的旧伤让她疼痛而咳嗽。 斋藤泷一见她身体虚弱抓起她手来给她诊了一下脉,李莲娘轻笑:“阁下还会医术?” “让公主见笑了,家母原是出自你们中原的杏林世家,故而在下略通一些岐黄之术。”斋藤泷一说完一伸手往她手臂下一抄,另一只手也往李莲娘腿上一揽将她抱了起来,他没有再用轻功而是快步疾走。李莲娘发觉他走的是梅花数,不由得对这个男人再度惊讶起来。 斋藤泷一将她带到这个地方之后,还给她开了一副药让人熬了端给她喝,这山谷中气候凉的很所以又给她拿了个火盆。身边有两个侍女都是东瀛女子,李莲娘说话她们也听不懂,可她们说的什么李莲娘是能听懂假装不懂,用过一餐晚飨后斋藤泷一独自一人又过来了。 李莲娘卧在矮榻上目光呆呆地看着外头的夜色,他一进来就让门外吹进来一阵冷风,摆在矮榻前的火盆上一缕风经过,火苗也随着偏转了一转。斋藤泷一走过来递给她一卷书,李莲娘不解,但也坐起身来将他送来的这扎竹简打开:“斋藤教主竟也喜欢看我道家典籍?” 这卷《道德经》是人拿刀一笔一划刻出来的,斋藤泷一见她如此欣喜,知道自己是送对了东西,也很是高兴:“若你我不是站在对立面上的,我想你一定会和我成为好友。”李莲娘将竹简收好放在一边伸手接过侍女递上的一杯茶,她小啜了一口,随后朝他冷笑了声。 那边上递茶的侍女又絮叨了一句,斋藤泷一听了之后立刻又用东瀛话大声叱责了几句,这侍女看了眼李莲娘之后,端着手上的托盘转身出去了。李莲娘神色略显奇怪,转头看向斋藤泷一状似无辜地问他:“她怎么了,一副不太高兴的样子,你刚刚是训斥她了?” “区区侍女而已敢对公主殿下说三道四,难道不该教训?”斋藤泷一很是不以为然,“我将你带回来已有整整一日了,你就不担心那些千牛卫找不到你的下落?” “他们确实是找不到这个地方,这儿藏在幽谷深壑之内还被你们以梅花数术布阵掩饰,不懂阵法的人不仅找不到正确进来的路,还容易丢了性命。我想斋藤教主将我李琅琊亲自带回此处,想必是所图甚大,对么?”李莲娘的态度很是淡定,她从手边的果盘上拿起一块糕点。 斋藤泷一摇摇头:“我把你带回来也并不是要害你,不过是想请大昭的琅琊公主到我这小地方来,暂住一些时日,好让我们的人从长安城内撤走。我想公主善心,不会牵连无辜。” “你们雪衣教在江湖上也算是声名显赫,我只是没想到神秘的雪衣教教主,竟然是东瀛人而已。教主一口汉话说得如此流利,足见令堂在你幼时一定是时时教导。”李莲娘刚从关越传回来的消息里得知这个雪衣教,她本想来个瓮中捉鳖,不料斋藤泷一会亲自来。 被斋藤泷一劫持之后她便迅速做出了一个决定:将计就计。 身为唐门中人的唐谨之为何叛出蜀中唐门,这一点到真是让李莲娘百思不得其解,斋藤泷一也只告诉李莲娘,唐谨之并不是雪衣教的教徒,现在呢他们之间只不过是刚好因为同一件事才会聚到一起来而已。 这所谓的同一件事也无需多问,李莲娘自己也明白,他离开时问李莲娘有何需要,李莲娘只眨了眨眼打了个呵欠,又往被窝里一趟。假寐糊弄了过去,房中只剩下李莲娘一个人的时候她重新起来,然后趴下来从矮榻底下摸出一只双目充血,外观幽蓝的蛙:“呵呵。” “呱……”这只奇怪的蛙待在李莲娘手上,很是安静眼睛也只看着李莲娘,忽然它动了一下转了个向,伸舌头往外一卷一只刚飞进来的蚊子,就这么被它给吞了。它又冲李莲娘邀功似的“呱”一声,李莲娘捧着这只不知道从哪儿来的蛙,格外爱惜地用果盘把它放着。 那些糕点她也拿来喂它,这蛙原来不止吃蚊子还吃这些给人吃的糕点,它吃得很快十几块方方正正的糕点,转眼就没有了。李莲娘惊讶不已地伸手去摸它的嘴巴,这蛙刚一张口吐出舌头来,李莲娘手背上忽然就冒出几道金色的脉络,接着这蛙就开始房间里蹦来蹦去。 李莲娘咦了一声,抬起手来仔细瞧了瞧也没发现有什么异常的,不过她也看出来了这样的蛙,肯定是别人炼养出来的蛊虫。她所认识的炼蛊之人除了南诏来的轻尘之外,大概也没别人知道她今日被人劫走,她重新躺下去拉好被子盖好,望着床帐:“为什么要帮我呢?” ——剑南道·巴蜀·唐门—— 在唐门做了两天客关越也从唐门当家人口中,得到了自己想知道的信息,这日他晨起他从客房往唐门家主的院子走去,打算去向家主唐镇辞行。刚到院子外面就看到几个唐门弟子都围聚在门口,关越轻咳一声,前面那些人纷纷让开:“关侍卫来了,大家都让开些!” “诸位这是怎么了,你们门主呢?” 关越这么一问,这些唐门弟子霎时就没了声音,只一个一个都看向院子里边。关越心下生疑快步往那道垂月拱门走去,忽然愣住:已经年过五十的唐门门主,此时正被一个三十来岁的美妇人拧着耳朵痛骂:“你个背时的……” 也听不太清,看这位在外凶神恶煞的唐门门主,在内竟是一位惧内的“耙耳朵”?!按成都府当地的人的说话,男人怕老婆好像是这么个称呼。虽然好笑,但这么眼睁睁看着一个武林大派的门主如此,关越不禁也跟着瑟瑟发抖起来,这蜀中的女人真是太可怕了。 看了会儿热闹后关越还是让一个人唐门弟子,替他通报了一声,里边的两位也赶忙分开。 唐镇让那妇人拧着耳朵又碎口训斥了好几声,而后才喋喋不休地甩袖子离开,唐镇也脸上挂着大大咧咧的尬笑过来:“让关侍卫见笑了见笑了呵呵,关侍卫这一大早过来,有事?” “某登唐门叨扰诸位安宁,既然公主吩咐关某调查的事情已经有了眉目,在下也该告辞离开唐门返回长安了。所以关某此来是特意来向门主辞行的,唐门主,告辞了!” 唐镇说:“关侍卫远道而来既然是受命而来,我唐门也理当配合公主查案,虽说唐某是江湖中人可也是大昭子民呐。不过关侍卫来我唐门也是让我唐门蓬荜生辉,不若多留几日也好让我等尽一尽这地主之谊啊。” 他再三挽留邀请关越留下做客,但关越公务在身不敢多留。 走出唐家堡便看到一望无尽的青山翠竹,蜀中道路艰险骑马也要格外当心,稍不留神就要栽下万丈深渊。一路快马加鞭走了半个时辰,来到一个位于山坡上的歇脚的观景台,回头一看先前还觉得就在身后的唐家堡,已经隐入重重迷雾之中不见踪影,只听见几声猿啼。 关越以前就听莲华观中跟着师傅慕容律的那几个道童说过,和青城派同为蜀中武林大派的就是这险山峻岭上的唐门。这会儿他牵着马慢慢地在山路上走着,因为走的是个下坡路,因而他也不敢走得太快,这匹马也是一步一谨慎的,这个下坡路过了后关越又骑上了马。 走了两刻钟之后关越眼前一亮,前面路边的水竹有一圈蚊子围着一处飞来飞去,隐隐绰绰地显出一个躺在地上的人。他加快速度赶了过去下马查看,走近了闻到一股恶臭,把那人翻过来之后才发现那是一具尸体,这个人身上表面衣物完好但是双臂却没有了,袖管空空。 这人死在这里估计也就一两日,他当日跟着成都府刺史上唐家堡来,也是走的这条路并没有发现路边有这个死人,而唐刺史回衙门的时候经过此地,若是发现尸体也不会没有动作。 关越不禁思考起来,是什么样的深仇大恨,能让一个人在杀人之后还要砍去两臂? 怀揣着疑问关越又牵着马离开了,他骑着快马来到溪水岸边,雇了一艘船过溪到了对岸以后,又迅速疾马飞驰往成都刺史府去,报了案之后又带着刺史府的捕快衙役往他发现尸体的地方走。 一来一回又折腾了个多时辰的功夫,关越因为还要急着赶回长安故而和唐刺史打了招呼,离开了成都。 他花了将近半个月功夫又回到了长安,刚进王府就听柳总管说,公主上皇觉寺小住诵经礼佛去了。关越虽有些奇怪,但他从巴蜀回来一个月没见自己的娘亲,母子团聚自是也有好些话要说的,因而江氏给他准备了一桌接风宴,母子二人还有凝霜等人一道都吃了些酒。 第二天一早关越便出发往皇觉寺去,然而—— 第三十七章 “巴丝玛你说什么?!公主被人劫走你们怎么不回禀皇上?”一听说公主竟然被人劫走了,而巴丝玛她们竟然还按照原计划,上皇觉寺来让千机阁的暗卫白芷假扮公主。虽然白芷扮演的很像圣子轻尘也很是配合,但关越自己一来就认出了白芷不是真公主。 “这是公主的吩咐啊,奴婢们也着急,可是圣子大人说了会帮我们找到公主的。”关越竟然一下子就把白芷认出来了,这让巴丝玛很是震惊,当白芷和公主打扮得一模一样站在她们面前的时候,就是凝霜姑姑也没有认出来的说。关越:“……这件事,夜刀他们知道么?” “知道,公主下的令让我们不要惊动你的。”巴丝玛说着,放下手中端给关越的清茶,马上又折身退出了禅房。这间禅房内除了关越之外,还有一位身量年纪还有外貌都和李莲娘一般无二的小娘子,她是李莲娘布下这场戏最重要的一个环节,假扮真的公主,在此礼佛。 她脸上贴着人皮面具连公主的一颦一笑,都学得惟妙惟肖,可没想到关越只一眼就看出她不是真正的公主。关越也只坐在她对面端起茶来,尝了一口:“你是千机阁的人?” “属下心月狐,”关越腰间的那块特殊的玉佩,白芷一看就知道他的身份。关越腰间那玉佩上反面刻着一个行书体的越字,越字底衬是一朵半开的芙蕖,这是千机阁青龙白虎,玄武朱雀四王的身份标识之一,翻过来正面雕琢着一只玄武图腾,“见过玄武大人。” “公主给你们下达的命令,我就不多细问了,既然你奉命假扮她,就不要在人前露出破绽。否则关某手中这把剑,会直取你的项上人头再治你一个假冒当朝公主的罪过!”关越道。 白芷点头应是,目送着关越出门了,她坐在罗汉床上也拍拍胸口长舒了一口气。这是她头一次见到玄武王关越,千机阁才刚刚组建不久因而阁中的成员也并不多,她的代号心月狐便是青龙王麾下七宿之一的心宿。她们的代号都是副阁主,以四方二十八宿所对应而起的。 她待在禅房内静心念诵着经文,诚心诚意地向诸天神灵祈求着保佑公主平安归来。 禅院里关越静静地坐在一处斋经石壁前,看着上面那些梵文关越却是默念起了道家清心咒,等自己心静平复后,他才决定要去见一见四皇子李禅。他往李禅所住的禅院而来,恰好与去大雄宝殿做完早课回来的李禅对面相逢,李禅见到他先站在原地打量了他一番再才过去。 李禅与关越是一般年纪,都是李莲娘身边亲近的人,他们俩这回才是刚见面。早已相识的李禅与关越以前都是通过李莲娘的书信来往,这回李莲娘布局来皇觉寺听禅,李禅本来以为关越作为她的侍卫,应该是昨日一起来。听巴丝玛说,才知道关越之前被派去成都府了。 “如此,之所以要来寺里礼佛,是想争取时日查出害她右手被废的那刺客的下落?”李禅听完关越的叙述之后,面上温温一笑,他身上仍然是一副处之泰然的气质,大约和他早年出家为僧有关。一开始听说妹妹被人劫走时他很震惊,但他相信自己的妹妹不会有事。 关越说:“我也是昨日回来才听我娘说起这件事,公主她派我去成都府调查唐门,大约也是知道如果我在长安之内,肯定不会允许她如此以身涉险。”师傅在他们下山之前还特别交代,让他尽一个师兄职责,代他好好看顾公主,在她做出一些危险的决策的时候劝告她。 不想公主居然给他使心眼把他调走,故意不告诉他自己要以身涉险去放长线钓大鱼,看出关越心情不大好,李禅起身去自己的书架取来了一篇自己抄写的《心经》。将这心经拿给关越让他带回去每日看上三遍,说当他什么时候能理解其中的佛法禅意了,就不会这样郁闷。 关越于是就捧着这篇心经听李禅又捻起佛珠,在一旁静心入定开始诵经,禅房之内檀香袅袅经书翻阅之间,耳边也传来令他心下觉得舒然的梵音。关越在李禅这里坐了整整一天,李禅也就念了一日的经文,他在黄昏到来的时候睁开眼,转头看向关越:“怎么了你?” “四皇子如果没有和司徒隽打一架,佛门当中也许要少一位如此深有慧根的僧人。”关越背对着禅房门口夕阳西下,红红的火烧云将天边染成了一块血幕,迎着晚霞从禅院外慢步走进来一个身穿紫衣,裖裖衣裗上缀着银白的饰品。他转过头看去,入目的来者是圣子轻尘。 轻尘右手掌心里卧着一只“呱呱”咕叫的蛙,他走进来越过关越跪坐在李禅的面前,说:“琅琊公主现在在雪衣教教主斋藤泷一手里,这个人想来你们二位也是第一次听说。公主现在没有大碍,不过她的内力被斋藤泷一用东瀛独有的点穴手法封住了,她无法使用武功。” “有劳施主费心用寒蟾蛊替我等打探消息,莲儿平安就好。”李禅对于轻尘的到来很是意外,眼下能够知道自己妹妹的下落也是全靠轻尘手上的这只寒蟾蛊。他双手合十念了一句佛号,对面的轻尘云淡风轻地说了句:“她也是我最重要的人,你不必如此客气。” “阿弥陀佛。” 李禅只是淡淡一笑,又接着念诵经文,这些梵语关越是一个字也看不懂,轻尘起身往外走,手上的寒蟾蛊扑腾一下从他掌心跳下来。两腮鼓着鼓着跳到李禅面前的经书上,它转了个圈圈用自己的前肢向李禅行了一个揖礼,它眼睛闭上往李禅手上蹭过去:“呱——” 关越跟在轻尘后面出去的,他还帮李禅合上了门,那只寒蟾蛊看上去和李禅很亲近的样子,既然轻尘圣子都没说什么了,关越觉得他也不必提醒对方把那看上去很是可怖的东西喊回来。师傅说过,众生有灵皆可修心悟道,他没有公主那般灵慧,只知道物灵而万道生。 轻尘回头看到关越跟着自己,也没说什么,只是他越走就越是往皇觉寺的后山那边走,关越察觉到这一点,下意识把手放到了剑柄上。轻尘走在前面一声轻笑传来:“逍遥剑传人?” “是,圣子也知道我恩师慕容道长所擅的逍遥剑法么?”关越不由得对轻尘这个异族圣子的印象有所改观,他自小长在莲华观中,与李莲娘一样都是慕容律一手培养出来的,慕容律虽然只单单传授他这一门逍遥剑法,但于关越来说,已是足矣。 他原本就没有多少武学上的天赋,若不是有公主的央求和她在一旁的指点,哪怕他能快速学会慕容道长的挥剑方法,也难以成功让慕容道长松口去教他习剑。因此他学逍遥剑法所花的时间和精力远比公主跟着慕容道长学这学那的时间,要多得多,而他也确实不负所望。 轻尘并未作答,只在弹指间从容的从他袖口里飞出一只嗡嗡嗡的蜜蜂,关越拔出逍遥剑错手一劈继而剑身回鞘,蜜蜂也一分为二落在地上。这里已经是皇觉寺以外的范围,他这般杀生大约是冲撞不了皇觉寺上下的吧,他只不解地看着前面的这位南诏圣子,不知他要做什么。 轻尘诡笑着转身一剑袭来,他身上原来还藏着一把贴身的软剑,这把薄如蝉翼的软剑平素就如同寻常的腰封,紧紧地扣在他的腰间当衣饰。这会儿他忽然剑袭关越,不知寓意何为? ——长安·桃花峪—— “你已经被关在这里三天了,难道就不害怕我会杀了你?”唐谨之抱着那把刀从篱笆外的那棵枇杷树跳进来,手里拎着一坛子长安春,他把酒丢给李莲娘之后自个儿往旁边一坐。 这地方也算是山清水秀风景宜人,只不过是个鲜为人知的桃源仙境,雪衣教三年前在这里为他们的教主斋藤泷一,在这儿建起了这么一个远避风雨外的休憩之所。 李莲娘与他自己都是头一次来这里,他不是雪衣教的弟子,只不过自己的师傅和雪衣教上一任的教主是八拜之交。他和斋藤泷一虽然是有着同一个目的,但也都是各为其主。斋藤泷一要利用雪衣教的名义将一部分东瀛俘虏带出长安,他也要利用李莲娘为别人争取时间。 既然叛出了唐家堡,他就再没有想过要回去,所以李莲娘就是知道了他的身份又如何,想要利用唐门来迫他就范么?他看向正淡然地倒酒端起碗来一口干的少女,从她身上看不到丝毫的害怕,唐谨之很奇怪:“你右手被废,内力也被封住,为什么一点儿都不怕?” “我师傅说不论我身在何处,不论遇到什么样的困难都不能放弃,因为放弃就代表着懦弱。我因为懦弱才会被送到莲华山修道十年,因为懦弱才会在这十年里,被那么多人伏击刺杀,现在,我已经十三岁了。”李莲娘也递给他一碗酒。 唐谨之:“……十三岁啊,正是女子谈婚论嫁的好年纪。” “闭嘴!”也不知道她是抓了个什么东西,往唐谨之脸上砸去,直接把他砸出了鼻血。 第三十八章 唐谨之不知道李莲娘为什么突然发疯,本来他下意识已经拔出了刀,可是斋藤泷一的到来阻止了他接下来的动作。唐谨之也并非是不杀无辜的良善之辈,不过斋藤泷一的面子他还是要让他三分的,而且他背后的人如今和斋藤泷一是合作关系,彼此之间还不能撕破脸皮。 李莲娘不解的看向斋藤泷一,唐谨之方才没能一刀杀了自己真是可惜,因为这一次唐谨之没有杀她,下次一定会是她手刃唐谨之,将他带到牛氏夫妇坟前血祭。斋藤泷一走过去从唐谨之手上将那碗酒抢过来,一口饮下随后将碗摔在地上,那碗在鹅卵石上磕碎了。 斋藤泷一给李莲娘带来了一双大昭女子所穿的绣鞋,鞋底是用棕榈树的树皮纳的千层底,鞋面是用的云缎经锦缎子,粉色的缎面上用红线和金线绣着花开富贵。他把这双鞋交给服侍李莲娘的侍女,让她扶着李莲娘回房去换鞋子,李莲娘脚上只穿着一双雪白的袜子。 一开始斋藤泷一让人拿来东瀛侍女的衣裳和鞋袜,李莲娘倔强不肯换,斋藤泷一以手掐她脖子威胁她也不能,这才知道她是个很固执的人。没有办法斋藤泷一便由着她了,不过他把李莲娘带回来怎么可能没有准备呢,不过衣裳这些都备下了的,忘记了准备合适的绣鞋。 李莲娘其实也不是不肯穿木屐,只不过侍女给她拿来的那双木屐,上面的布料和绑带的样式明显就不是长安鞋匠做的,因而她说什么都不肯上脚。而斋藤泷一把她关在这里也不让她出这个篱笆院,她便干脆就在这个小院子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整日就在屋里写字画画。 因着她右手的关系,倒也没有人怀疑她,毕竟右手没有了就锻炼左手这是人之常情嘛。 “教主。”只一会儿功夫侍女就从屋里跑了出来,手上捧着一双绣鞋出来,面上很是为难的神情将这双鞋子还给斋藤泷一,说:“教主,这双鞋大了些,公主穿着不合脚。” “……哪那么娇气,都是阶下囚了还挑三拣四的,换我早就杀了以绝后患。”唐谨之。 斋藤泷一也惊呆了他带回来的这双绣鞋,是让自己的心腹去长安东市买回来的,按照十三岁的少女的年纪买回来的,怎么这鞋子会大了呢?这双绣鞋放在他手上还没有巴掌宽,瘦瘦小小的一只绣鞋不过他一掌之长还有寸余,女人的脚本就小,李莲娘的脚怎么这么小!? 侍女转身回了屋内,看到李莲娘正坐在矮榻上将地上的袜子捡起来穿,她跑过去帮忙,一边给李莲娘穿袜子一边感叹:“公主的脚是我见过最好看的脚了,又白又嫩脚趾圆圆的指甲也这么滑溜。可是没有合适的鞋子穿,只穿着袜子在这屋子里走动,脚底都快磨破了。” “是吗?” “公主您看,这脚底上都红了一大片了,公主一定是因为不想让人看到自己脆弱的样子,才一直忍着没有喊出来。”她的话听上去很是让人心生喜欢,嘴巴甜还会看人下菜碟,知道李莲娘不喜欢这些东瀛人,便只管在李莲娘面前说他们的坏话,左右李莲娘也不会生气。 李莲娘这双脚生得漂亮,不过也不是一直都这样漂亮的,她在练功的时候会光着脚踩在刀刃上,有时候一不小心就会被刀刃划破脚底皮肤,用功过猛会让脚底的茧疤越长越厚。这双脚是她花了整整三个月的时间,泡在火寒交替的药池子里,忍受了脱胎换骨之痛换来的。 那时候因为她需要练一门腿功,所以将自己的脚生生地给练成了一双如同几十年在地里耕种的老翁的脚,后来功夫练成了,慕容律就让她泡了三个月的药水浴,将身上练功磨出来的厚皮都蜕了个干净。泡这药水的滋味并不好过,关越哪怕是男孩子,也一样是痛哭流涕过的。 大约是因为练过腿功的关系,如今这脚底上被磨红了,李莲娘也不觉得疼,倒是因为处境的关系还被人给误会了。倒也真是挺可笑的,不过李莲娘不会戳破这小小一个侍女的话,到底人家只不过是被斋藤泷一雪衣教中的一个婢女,又是手上没有沾过血的善良之辈。 李莲娘抿着唇不吭声,这侍女自个儿心里就已是百转千回,这时候门口来了人,是没离开的斋藤泷一又进来了,他进李莲娘的房间倒像是跟自家门一般轻松。她刚想开口让斋藤泷一出去,想了想又闭嘴了,毕竟自己要是一个不好惹了教主,只怕吃亏的还是公主。 李莲娘冲她笑笑,让她先出去。斋藤泷一身后跟着一个东瀛婢女,手里拿着一条软尺过来准备脱下李莲娘脚上的绸袜。李莲娘忽然抬脚一下子把她给踹倒,怒道:“放肆!” “斋藤泷一你到底想要做什么,让你的侍女来脱我的袜子,你这是什么意思?!” 斋藤泷一没想到李莲娘会有这么大的怒火,他站在那里沉默了半晌,两个侍女都被他给轰了出去。李莲娘走过来站在他面前宛如一只兔子,耷拉着脑袋委屈巴巴地红着眼圈,也不出声就只是眼泪止不住的往外流,这让斋藤泷一很是无可奈何:“我不是故意的,抱歉……” “斋藤教主也大昭生活了这么多年,难道一点儿礼义廉耻都不知道么?我李琅琊堂堂大昭公主如今沦为你的阶下囚我也认了,但你竟然让一个卑贱的侍女羞辱我!”李莲娘愤怒道。 也不知道是不是李莲娘哭了的原因,还是斋藤泷一本身就对自己出手掳走李莲娘的愧疚,他忽然伸手抱了她一下。门外侍女端茶进来看到这一幕顿时脚又往后撤,李莲娘察觉到门口的异样急忙推开了斋藤泷一,后者被她推开了心里空落落的,回过头朝门外瞪了一记。 他离开后李莲娘也往窗户边的书案后走,拿了一支笔又拿一叠纸来,侍女端着茶过来把茶盏放下后,便跪坐在一旁替她磨墨。这侍女一句话也不多问,安静地磨墨倒很有几分王府里那几个日常给李莲娘研磨的书婢的架势,李莲娘用左手提笔蘸墨却也并不是在纸上写字。 侍女看了几眼发现自己根本看不懂,她本身也没读过几天书,会认的字不多,所以她不知道李莲娘往纸上横来竖去的不是文字而是符箓,倒也正常。李莲娘画完一道符,让她去点灯。 看着外面还是大好的晴空白昼,侍女很是不解:“公主这会儿还没到晚上呢。” “你说什么?”李莲娘猛然一抬头,先前的温顺和气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副凶神恶煞的神情,可即便是如此她这张脸过于漂亮,倒也让人心下难以生出怨恨。侍女被她这突然改变的气场吓住,只得颤颤巍巍地起身去把灯笼取下来,找火折子将灯笼里的蜡烛引燃。 李莲娘一边将那张画了符的纸烧掉,一边冷笑着说:“不要以为斋藤泷一封住了我的内力,我就真是一条被人绑在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鱼肉。就算现在我被困在这桃花峪,我也还是高高在上的大昭公主,有些话该说不该说的,这些规矩我想无论是谁家的奴才都一样教过。” “……”侍女跪在一旁战战兢兢地不敢吭声,她从没这么害怕过,这几天她所看到的都是李莲娘好似弱柳扶风一般,一个身体羸弱虚弱不堪的样子。根本没想过原来这一切,都是李莲娘装出来的,好在李莲娘也没有真的要拿她怎么样,否则就是没有内力,她一样会动手。 只不过在这里取一个小丫头的命,对于大昭朝廷和皇帝来说,有些太亏了。 她要的,是斋藤泷一背后的整个雪衣教,还有唐谨之身后那位还在朝中占据着举足轻重地位的当朝宰相。她能查到唐谨之是唐门出身,就能查出唐谨之是那章钊引荐,将他推到司徒冀面前去当杀手往客满堂去杀自己的。或许这其中,还有唐谨之自己和她的一些恩怨。 一道符箓烧完,铜盆里只剩下一些黑色的纸灰,李莲娘探手一伸从里边捻出一些来,捏碎了落在案桌上铺着的一张宣纸上,又从右手的衣袖里取出一块玉佩放在上面。她转头看了一眼,那侍女急忙哦了声,跑过来继续给李莲娘磨墨,这回画符,李莲娘比刚才要紧张许多。 一道符画完外面已经是日暮黄昏,符箓画成时天上还有一道惊雷炸过。 李莲娘说:“你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自己若是说漏了嘴,会是什么下场。” “奴婢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看见!公主饶命……” “瞧你这一身冷汗,快些下去洗洗换身衣裳再过来伺候。”李莲娘拿起案桌上的玉佩放在火盆里,又把那张宣纸拿起来用蜡烛引燃了,丢道盆里去烧了。火熄灭后在玉佩上烧出一个豌豆大小的圆眼,但是很快这圆眼就消失,她重新拿起这块玉来用自己的裙子擦干净。 她把这枚玉攥在手里拿到屋外,院子里安静极了,迎着黄昏连路过的麻雀也不叫一声。 她把这玉丢到地上,也注意着力道没有把它给摔碎了。 厨房给她送来晚膳的时候,斋藤泷一又来了,虽说是来找他丢失了的那枚玉佩的,但也在李莲娘这儿一道用了晚膳。 他吃过饭后还打算留下来教李莲娘学东瀛话,这些天李莲娘无聊,斋藤泷一就教她学东瀛语言解闷。看上去本是很寻常的一个习惯,殊不知这又是李莲娘刻意造成的结果。 不过今晚雪衣教的人来找他了,斋藤泷一没在这里多留,他离开时还问李莲娘有没有想吃的点心想喝的酒,等他回来的时候一定捎带给她。 呵,能不能回来这桃花峪,还不一定呢。 李莲娘没有说话,只坐在位置上安静地目送斋藤泷一离开。